《和珅是个妻管严》 第一章 掌掴 北地春迟。 外面园子里的白梅谢了,残雪未消,风里却已经带着春日的暖意。 然而东院正屋里,却是一片惨惨戚戚的肃穆—— 许氏面带着微笑躺在那榻上,双手交握在一起,还像是生前那样,平静端庄。她甚至还梳着规矩的两把头,描过眉、敷过粉,精致的妆容掩去了她病时的惨黄。 不管是真悲还装悲,院内上上下下都一副伤心的表情。 偏生这时候来了个满脸喜色的丫鬟,从院外奔进来,不顾外面的阻拦,直接闯进了正屋,兴奋喊道:“爷,爷——四姨奶奶有喜,恭喜爷,贺喜爷,四姨奶奶有喜了!” 冯霜止原本是跪在地上的,她看着额娘躺在那里,已经闭上了眼,再也不会醒来。在忽然听到那丫鬟跑进来说的这句话之后,冯霜止一搭身边喜桃的手,咬着牙,浑身流动的血液里都带着冰渣子。她缓缓站了起来,眼底却一滴泪也没有,竟然还惨笑了一声,却走上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那丫鬟的脸上,冷声道:“四姨奶奶房里的丫鬟便是这般不懂规矩吗?来人,掌嘴!” 那丫鬟是四姨娘身边的,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如今这样的场面,已经吓得手足无措。看到二小姐冯霜止那可怕的神色,她方才所有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头,全没了声响,当下只知道往后面退,捂住了自己的脸。 东院正屋里躺着个死了的太太许氏,站着老太爷和老爷,还有这丫鬟眼前的嫡出小姐冯霜止。 她是来报喜的,谁会想到东院这病歪歪的正室夫人恰好今日死了?她委屈极了,转过眼看到鄂章站在那里,顿时眼珠子一转,哭喊起来:“二小姐你好不讲道理,我哪里知道太太是今日去了的?路上碰见三姨奶奶也没听她告诉我!我满心欢喜地来为四姨奶奶报喜,这是府里天大的喜事,怎么能够瞒住?奴婢怎么想到撞见这种事?您不由分说便打了奴婢,奴婢向谁喊冤去?人说二小姐刁横无礼,奴婢原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看在冯霜止的眼里真是不知道有多恶心,多么惺惺作态。 冯府也算是个有头面的人家府邸了,老太爷英廉是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二品官,是此时府里辈分最高的;他嫡子鄂章在户部捐了官,也是这府里头的爷儿,今日殡天的是鄂章的嫡妻许氏。 奇怪的是,嫡妻去世,却不见这鄂章有什么悲伤神情,他偷眼一瞧自家老太爷,咳嗽了一声,却训斥道:“霜止,你动不动就出手打人,前些日子我还以为你受了教训,不想今日还是劣行难改!你四姨娘怎么知道你额娘今日出事?不过就是个丫鬟,你竟然不分青红皂白,随意责难,把我家训置于何处?你这不孝——” “阿玛——” 被训斥的冯霜止抬高了一点声音,站在正屋最中间,身边唯有一个贴身丫鬟喜桃,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是嘲讽的,高高在上的,像是在蔑视鄂章一般。只是两个字,就已经打断了正在训斥的鄂章。 冯霜止忽然就想起来了,额娘临走之前拉着自己的手说——把你的善心,藏起来。 她是该藏起那些不会有用的东西了,都是二次重生了,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冯霜止扯起唇角,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这冯府上上下下。 她站在原地,那乌黑的眼瞳下面汹涌着的是一种滔天的恨意,然而声音却无比平静:“冯府家训,赏罚分明,请阿玛指出女儿何处做得不妥,再行训斥。” 这府里的局势,她算是看清楚了。 她额娘许氏本来就是不受宠的,好在有几分手段,震慑得住下面的妾室和下人。往日有额娘护着,她能在这府里过两天安生日子,现下额娘一去,她几乎成了孤女。有个宠妾灭妻的阿玛鄂章,她日子还能好过吗?今日这一关过不去,以后日日都是被欺负的命。 心慈手软换来的,不过是别人变本加厉的蹬鼻子上脸而已。 只是冯霜止的反击,却让鄂章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眼见着旁边的老爷子站在那里不说话,鄂章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上去就指着冯霜止鼻子骂道:“好你个小蹄子竟然连我也敢质疑了!春柳犯了什么错你要责罚她?这好歹还是你庶母的贴身丫鬟,你庶母有喜你身为府中嫡女应当高兴,而不是借着责罚春柳来针对你庶母!” 呵,连四姨娘身边的丫鬟都能把名字记得清清楚楚,真不知道四姨娘给他灌了多少*药! 冯霜止对这个家没什么感情,上一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额娘长什么模样——上辈子穿过来的似乎不只是许氏,便是连鄂章都是已经躺在棺材里的人了。 “阿玛倒是记性好,连四姨奶奶身边的丫鬟都能一口叫出名字来。阿玛,女儿有名有姓,冯佳氏霜止,不是什么小蹄子。春柳有没有错,阿玛你一人说了不算——方才春柳进正屋时可曾有人通传?无人通传擅闯正室,冲撞我额娘亡魂,自然当罚。” 冯霜止此话一出,便已经瞧见那春柳变了脸色,她暗地里冷笑了一声,被喜桃扶着的那一只手已经掐紧了,另一手拢在袖子里握成了拳。 “女儿身为冯府嫡女,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一个小小的丫鬟敢出言顶撞于我,且言语之间处处辱及主子,也不当罚吗?不但该罚,且应当重罚!丫鬟出来代表的是主子的脸面,虽则四姨娘是个贱妾,算不上是正经主子,但是入了我们冯府,就应当有我们冯府的规矩,不是那什么烟花柳巷的腌臜地方了。阿玛您说是不是?” 烫手的山芋被冯霜止这最后的一句话,重新抛给了鄂章。 鄂章生得一副瘦竹竿的模样,两眼深凹,双目涣散无神,分明就是整日里胡混、纵欲过度的模样。四姨娘的出身他自己很清楚,当下被自己的女儿这么一说,几乎就是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朝着冯霜止掌掴而去。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一直站在一边没说话的老爷子英廉终于被眼前这一幕激怒了,高声骂道:“好个逆子,还不住手!” 冯霜止已经是咬紧了牙关准备挨这一巴掌,不想老爷子此刻出言阻止,她顿时想起前世父母去后,只有这老人护着自己的场面。那强忍着的丧母之痛联合着前世今生的凄苦,几乎就要压不住,从她鼓荡的胸腔之中翻涌出来,化作流不尽的泪了—— 只是她还不能哭,她额娘说了,只愿她这一生平安喜乐,顺顺遂遂,她不能哭。额娘还在看着她呢…… 冯霜止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抬眼看向老爷子英廉。 英廉乃是整个府里最高的掌权者,虽然平日忙于政事不管事,也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失望,但他儿媳许氏却是个顶能干的。英廉丧妻,久未续弦,府里的大小事宜都是儿媳许氏操办的,可以说是贤良淑德,不想积劳成疾,病入膏肓,终于是在今日去了。他就算是再不理事,也不能眼见着自己儿子如此胡闹。 家宅不宁,也会影响英廉在朝中的仕途。 “老夫素日里是不管事的,你顽劣成性,我已是听之任之,不想今日竟然让我看到你这糊涂场面!”英廉已经快气得说不出话来,揪过鄂章就是好一顿骂。 冯章张嘴想要反驳,却被英廉那一瞪眼给吓了回去,只好私下里狠狠剜了冯霜止一眼,这女儿简直是给自己添堵的! 冯霜止巴不得在一旁看好戏,只是今日毕竟是她额娘的白事,又何必在额娘跟前闹出这许多是非来?然而该惩戒的人,还是要惩戒的。 “玛法,阿玛,今日是额娘离世的日子,她临走之前曾言希望清清静静地走。霜止不想多生事端,只是这丫鬟断不能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却是眼也不抬一下,不看那春柳一眼,却显出几分冷酷无情来,已经有了几分许氏在世时候的风范,“春柳——” 她只喊这一声,春柳已经明白今日是在劫难逃。她几乎是在喉咙里咽下了一口冒上来的血,咬紧了牙关,目光移到鄂章身上,却见鄂章低垂着头,因为怕被英廉责罚,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春柳再次看向冯霜止,那目光怨毒至极。 颤抖着抬起手,她狠狠一耳刮子抽在了自己的脸上,只听得响亮地一声“啪”,脸已经肿起来了,只是下一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冯霜止当即冷笑了一声,一捏自己身边喜桃的手,喜桃便已经会意,立刻骂道:“小姐让你停了吗?你自己若是不打,便让婆子拖下去,一个接一个耳刮子地往死里抽!” 婆子们下手向来是心黑的,春柳如何不明白那些下等婆子遇到这种事会如何作贱她?她眼泪掉下来,看着冯霜止的时候已然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掉,使其万箭穿心!她一边哭,一边喊四姨娘,一边抽着自己的耳光,真是好不凄惨。 “啪!” “啪!” “啪!” …… 听着这声音,整个屋里所有许氏生前的丫鬟仆妇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冯霜止也知道,从今往后的路,都不一样了。 第二章 四姨娘 “小姐,您去睡会儿吧?老太爷之前已经吩咐了,您不必时时去灵堂看着……” 喜桃今年十一,是冯霜止的贴身丫鬟,生得一张圆圆的脸,一双水灵的杏仁眼,太太许氏生前一见便觉得十分讨喜,因而亲自给喜桃取了个应景的名字,给派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做一等贴身丫鬟。 冯霜止今年也不过才九岁,只是因为心理年龄不小,所以倒觉得成熟稳重许多。 此刻她坐在冯府后罩房最东边的吹雨轩里,外面的白梅已经谢了个干净,枝上抽出几片新绿来,眼见着春天就要来了,许氏的丧事却让整个府里的人都失去了游春的兴趣。 怎么也是个官太太,办丧事有一套讲究。 这些天,冯霜止脑子里的事情很多。前世今生,桩桩件件,因为许氏之死,一时全部涌上来,像是前世那淹死自己了池水,让她无法喘息。 她端过了喜桃沏上来的茶,搁在手里,却问道:“张嬷嬷跟巧杏哪儿去了,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人?” 喜桃一愣,答道:“这几日张嬷嬷家里的孙子出生,已经回去探了几日,说是再过三日便回。至于巧杏……” 一听到喜桃这话里的一顿,冯霜止立刻就明白了。“巧杏哪儿去了?” 按照府里的规矩,每位小姐身边是有两名一等丫鬟的,现在府里有三位姑娘。除了嫡出的冯霜止自己外,尚有庶姐和庶妹各一。别人那里的丫鬟都是整天跟在小姐的身边,她身边的倒好,早跑得不见影子了! 喜桃跟巧杏都是她身边的一等丫鬟,贴身伺候,现在只有喜桃一个,巧杏却不知影踪。 “前些天说开春了,大小姐想要扎风筝,所以叫她去了,现下整日里都看不到人。”喜桃垂着头,低声说道。 冯霜止当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差点摔了手上的茶盏,太太许氏丧事,还放风筝?冯雪莹是真当自己是个宝贝了! 若是前世,这些小事冯霜止不会怎么计较,毕竟她甚至根本没见过许氏,只是在许氏死后为她上过几炷香,没什么母女情分。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穿越来的,上辈子也就短短的四五年,浑浑噩噩就过去了,从来没真正融入过这个世界。不管干什么,都觉得自己是个事外的人,是个看客,旁人的死活乃至是自己的死活,都不是太过在意。所以即便是上辈子嫁了人,被人推进水里淹死,重生回来的那一刹那,也多有几分浑不在意的淡定。 可是上天让她遇到了许氏…… 刚刚重生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是落水之后被救起来,是许氏悉心照料,也是她常常在自己的耳边说话。她将整个冯府的局势告诉她,给她讲一些老掉牙的可爱故事,说一些别人说过千万遍、可是由她讲着却很窝心的话…… ——她已经将许氏视作了自己的亲人,此时又怎么能够像是上辈子一样无动于衷? 她冯霜止心再冷也是肉长的,旁人以真心待她,她又如何能冷血无情? 她说,我怀你的时候万不该吃斋念佛,生出你这么个菩萨心肠来,这府里险恶,善心最是活不久的。 她说,只盼你能有我十之一二的狠心,我便能放心地撒手了。 她说,霜止,藏起你的善心,有时候那会害了你,也害了别人……我只愿你平安喜乐,顺顺遂遂…… 她说,倘若有幸你有一日起了恶心,也全部藏起来…… 她说,都藏起来…… 冯霜止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她以为自己掉眼泪了,可是一抹脸颊,却是干干的一片。 还好,她还没哭。 ——平安喜乐,顺顺遂遂,藏起来。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 在许氏撒手西去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冯霜止忽然按住了自己的眉心,摆手道:“不必说了,先前吩咐你的事情做好了吗?” “已经炖好了红豆汤,装在盒子里了。”喜桃也松了一口气,毕竟现在自家小姐的处境不算是很好,若是她因为这件事再闹,怕是又要惹得大小姐那边不快了。 现在冯霜止是势单力孤,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呢? 冯霜止自己也知道,不过她也很清楚地知道,冯府里真正的掌权者只有一个,那便是老太爷冯英廉。 今日这红豆汤,便是送去给英廉的。 带着喜桃出了吹雨轩,到处都挂着白。方过了二三进之间的垂花门,冯霜止便听见了廊下闲着的丫鬟们的碎嘴。 “谁说不是呢?那天被二小姐赏了大耳刮子之后,春柳就到四姨奶奶跟前儿哭去了,四姨奶奶气得砸了屋里一对儿釉里红大花瓶。若不是旁边爷劝着,早就闹出去了!” “爷向来宠着四姨奶奶,怎么可能拦着?” “还不是老太爷那天骂了爷呗!我看四姨奶奶这暗亏是吃定了,贴身丫鬟被人打了,还找不回脸子呢!” “说来也怪,我看太太去了,这二小姐愣是一滴泪没掉,都说是个不孝的,这话不假。” 冯霜止就站在廊上,她还没作声,身边的喜桃就已经忍不住了,上去就斥道:“有那起子嘴碎的闲工夫不知道做好自己的事情吗?主子们的事情也是你们议论得的?!” 毕竟是冯霜止身边的丫鬟,也是一等的,下面站着的都是些二三等的粗使丫鬟,见到她还有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冯霜止,都是齐齐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二小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四天前下令掌掴春柳时候的威势,已经被嘴巴大的丫鬟在府里传了个遍。 她们虽然不知道冯霜止什么时候转了那懦弱的性子,变得这么可怕,却知道现在的冯霜止是绝对不能惹的。面对喜桃的斥责,只能垂首:“奴婢们知错,求喜桃姐姐饶恕。” 喜桃恨恨瞪了她们一眼,才回到冯霜止身边来。 冯霜止也懒得搭理这些人,闲言碎语哪里听得完?她在意的人,从来不是这些无关紧要之辈。“喜桃,继续走吧。” 始终还是正事要紧,只不过似乎是天注定,该来的还是要来。 从后面的第三进院落到第二进,过垂花门便是东北角上的跨院,这里住着的恰好是四姨娘白氏,冯霜止主仆二人才从旁边经过,便听到里面有东西砸碎的声音。 紧接着是四姨娘那捏着忽然拔高的声音:“凭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小蹄子,竟然也敢让人打我的贴身丫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好不容易怀个孩子,还要撞上那贱人许氏的丧期!老天爷,你待我不公啊……待我一举得男,定要这小蹄子好看!” 冯霜止一听这骂声便冷笑了,对着早已经有准备的喜桃使了个颜色,喜桃便放下手边挂着的食盒,停下脚步往里面“呸”了一声。 只听她高声清了嗓子便骂道:“凭你是个什么下贱身份,也有那舌头长短敢议论太太和嫡出小姐?左右不过是个贱妾,生下来的也不过是个庶出。便凭着你的出身,也永远扶不了正!背地里骂,算什么本事!” 冯霜止最喜欢的就是喜桃这一点,该开口骂人的时候一点也不嘴软,话出口就像是刀子一样,既说出了主子心里头想说的,又不必主子开口说这些腌臜话叫人笑话了去。 她身上还穿着丧服,本是一点也不想在许氏的头七惹事的。方才听了那一干丫鬟嘴碎,也压着没生气。给英廉送汤去之后,她还要回灵堂守灵的,不想半路听见这些污言秽语,人善被人欺…… 里面静了那么一刹那,紧接着就是一阵鸡飞狗跳,冯霜止二人站在院子月亮门外头,便听到门板拍在墙上的声音,却是那四姨娘白氏摔门从屋里出来了。 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传出来了:“我当是谁?这不是才死了娘的二小姐吗?连我的人也敢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别以为爷劝着我,我就会放你一马。现在我肚子里有块肉,你们能耐我何?他若是生下来,便是这府里最尊贵的主子!冯霜止,我告诉你,你那贱人娘死得早是她运气好,若是她不死,犯在我手里,便是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气急败坏的四姨娘就已经出现在了冯霜止面前,一群丫鬟婆子拥在她身边,颇有几分声势。 四姨娘一身水绿的锦缎旗袍,鬓上歪插着一只青玉簪,纤细水蛇腰,抬手便是皓腕如雪,挂了对儿花好月圆苏攻白玉镂空镯,这一身的穿戴首饰,可比太太许氏在世的时候还要富贵。她眼含冷意,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妖巧,便不善地来到了冯霜止的面前。 只一看这架势,冯霜止就知道事情不能善了了,不过在四姨娘走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现在四姨娘已经开口说话了,自然不能喜桃来对付。 她面无表情,“四姨娘有本事,扬州瘦马、贱妾出身,一举得男也是庶出,他是主子,你不过是个奴才。” 这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虽不见得刀刀见血,却是真正地戳中了四姨娘的痛处。 四姨娘乃是扬州来的瘦马,被京城里头的官宦子弟买来,转送把玩了好几手才到了她阿玛鄂章这里,从此心尖尖一样疼着,给抬了位分,成了府里的姨娘。她出身微贱,向来是所有人都不敢说的,只因着她得爷喜爱,都避讳着。更何况这大清的规矩,妾室生了孩子,那孩子是主子,庶出的不如嫡出,可是生孩子的姨娘却还是个奴才,算不得正经主子。 现在冯霜止一说,白氏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尖声叫道:“好你个小蹄子,今日必是要打死你,你方才知道现在府里是谁说了算!” 她说着就冲上来,扬手要打冯霜止,喜桃上来当初自家小姐,却被四姨娘一巴掌扇在脸上,打了个响,唇角渗出血来,已经倒在了地上。 四姨娘眉毛一扬,狠声道:“当日你不是还帮你小姐训斥春柳吗?这府里简直反了,还敢动我的人,今日我不打你,你且看着我教训你家小姐!” 冯霜止只在这眨眼之间向着下面倒着的喜桃一使眼色,意有所指地看了那食盒一眼,示意喜桃快走。 此时四姨娘已经上来了,照着冯霜止那本来就已经惨白的脸一巴掌,“啪!” 喜桃差点哭出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才强行忍住。 场面已经乱了,四姨娘那边有懂事的丫鬟知道事情不能闹大,上来拦人,冯霜止势单力孤…… 喜桃趁着这乱局,悄悄地拎了食盒,顺着抄手游廊就往西边走,这个时候老爷子必是在正屋。 她擦着眼泪,一路疾走,却不想半路有人叫住了她:“哪儿的丫鬟,怎么这样狼狈?” 喜桃立刻停住,看到是她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行礼道:“奴婢喜桃,给三姨奶奶,三小姐请安……” 第三章 算计 许氏头七未过,富贵人家都是第五日或者是第七日出殡,冯家这边定下的日子是五日。阖府上下一片缟素,这丫鬟从东北跨院那边来,一边脸肿起来,带着五指印,嘴角还挂着血,身上脏兮兮的,怕是受了什么委屈。 三姨娘兆佳氏心里头寻思了一阵,便拦住了喜桃。 她乃是这府中唯一的贵妾,生了三小姐冯云静。如今冯云静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姑娘,牵着自己亲娘的衣角,有些怯怯地看着喜桃。 “你是怎么回事?”兆佳氏握了自己女儿的手一下,示意她别怕。 喜桃知道这府里鄂章有三名妾室,并几个通房丫鬟,这三姨娘是素日里最低调的,不像是二姨娘那样蠢笨,也不像是四姨娘那样妖巧蛮横,似乎是个很明理的人。 “四姨奶奶跟我家二小姐闹起来了,现在正打着,奴婢想去找老太爷……” 喜桃这话说出来之后,三姨娘眼底暗光一闪,却用手中的帕子掩了嘴唇,扫了她手中提着的食盒一眼,道:“二小姐也是可怜的,太太才刚去……唉,老太爷尚在书房里,你且去找找看,这事儿我不好插手……” “谢过三姨奶奶,奴婢告退。” “赶紧去吧。” 喜桃松了一口气,却抹着泪一阵小跑,顺着走廊去了。 后面三姨娘看着她的背影,却缓缓地将手上的帕子放了下来,一脸的思索。 这个时候三小姐冯云静松开了捏着兆佳氏衣角的手,再也没有了人前那羞怯的模样,问道:“娘怎么放她去了?若是请了老爷子去,岂不……” “我的姑娘啊,你还小,算计不到这里去。”三姨娘笑了一声,又开始往前走,“我若是拦了她,冯霜止会不知道?日后计较起来没个完,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嫡女,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你日后也不要与她冲突。今日我算是帮了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冯云静一脸的好奇。 三姨娘道:“四姨娘是有孕的人,二小姐又是嫡女,你说老爷子来了怎么处理?她们斗起来,我就……” 这一下冯云静明白了:“还是娘高明,您教过我,这叫做——坐收渔人之利。” “是我的小云静聪明!” 兆佳氏牵着她的手,下了游廊,本是想去看看热闹,不想看见前面鄂章站在东院前面,她脚步一转,便向着鄂章走去。 却说这边的喜桃,好不容易到了书房,管家冯忠拦下了她:“哪里来的丫头敢擅闯老太爷书房?” 喜桃哭道:“奴婢是二小姐身边的喜桃,二小姐被四姨奶奶拦在东北跨院外面了……” 冯忠一下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忙进去通报。 里面正在写折子的英廉立刻将笔搁下了,“叫人进来。” “奴婢给老太爷请安,请您快去救救二小姐,太太办丧事的这几日,她几乎不吃不睡,那身子骨若是再被四姨奶奶掌掴欺负,怕是……求求老太爷了……” 喜桃直接放下了食盒,给冯忠磕起头来,额头出了血,看上去更加狼狈了。 只这一听,英廉便站起来了,一边说一边往外面走,“你好生说。” 喜桃将事情的始末交代了一遍,英廉皱眉不语,摸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倒是冯忠跟在自家主子后面,问喜桃道:“你提食盒是?” 喜桃抽抽搭搭道:“小姐说熬了红豆汤给老太爷的,不过路上被我洒了……” 因为跑来的时候太急,里面放着的汤早就没剩多少了。 英廉停下脚步,看了冯忠一眼,冯忠会意,上去打开盖子,之间里面那青花碗汤盅里还剩下一些汤水。冯忠在喜桃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向着英廉点头,英廉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快步向着东北跨院那边去。 冯忠却笑了一下,慈眉善目对喜桃道:“喜桃姑娘你把这食盒给我吧,这已经都洒了,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喜桃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将食盒给了冯忠,冯忠叫下人端下去了,于是几个人这才跟上英廉的脚步。 还没到东北角的跨院,就听到了喧闹的声音。 “好你个逆女!就知道惹你庶母生气,看我不打死你!” “呜呜……爷,都是妾身不好,不该嘴碎说二小姐不孝的,想来二小姐是个嫡出的,怕是万万不想我这肚里的孩儿出生的,都是妾身不好啊……冲撞了二小姐,二小姐恕罪!” “你听见了吗?你听听你庶母是怎么说的?!还敢狡辩!按住她,这马鞭子就是用来打你的!你那贱人娘死了,倒留下你这拖油瓶,在我面前惹人烦!” “阿玛,我额娘生前可有对不起你之处?她做了一辈子的贤妻良母,把自己的丈夫往别人怀里推,对你的小妾们仁至义尽,可是换来的,却是这些妾室对她女儿的污蔑——阿玛,你冤枉了霜止啊!” 装白莲花?谁不会! 冯霜止脸上带着伤,左右脸颊上都有手指印,背上已经被鞭子抽了几下,初春的袄子已经开始减薄,她背上见了血,看上去惨惨戚戚,哪里还有个冯府最尊贵的嫡女模样? “阿玛,你口口声声说女儿对庶母无礼,可你不曾听女儿一句解释,都是听信旁人之言!女儿不过是当日打了四姨娘的丫鬟,四姨娘便要亲手打我出气,我年纪小小如何能够反抗?四姨娘身边这么多丫鬟仆妇,还能真的如她所说是我欺负她不成?” 这声声控诉,如泣血一般,只让人听着心惊,便是连一旁四姨娘的丫鬟们都有些看不下去,别过了脸。 鄂章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反驳自己,他一来就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四姨娘喊着“不活了”,哪里还能冷静下来思考?脑子太久没用,也就废掉了。 听了冯霜止的反驳,他更觉得心中有一股火在烧,举了鞭子就往冯霜止身上抽。 她不过一不到十岁的姑娘,当下便没站稳倒在了地上,脚下绊住,再也躲不开,她哭出声来,却是暗暗估算着时间。 她本没有想到,鄂章也会出现,等英廉等来了鄂章,真是倒霉透了。不过这个时候,英廉也该来了…… 上辈子她嫁人之后遇到过很多算计,也十分看不起别人算计的行为,可是这一世她知道了——人在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如今冯霜止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谁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须尽快地、牢牢地,抓住英廉这一根救命稻草。 许氏的话,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藏起来,藏起来,藏起你的善心,也把你的坏心肠藏起来。藏起你的笑容,藏起你的苦痛,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你的伪装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了。 她埋着脸,没有人看得到她唇角挂起来的那一抹笑,浅淡又充满嘲讽的。 鄂章又是一鞭子抽出去,正打得起劲,却不想再往回抽的时候忽然抽不动了。 他愣了一下,又发现整个跨院外面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冯霜止的哭声,断断续续…… 抬起头,那鞭子已经握在了一只常年拿兵刃的手上,不是英廉又是谁? 鄂章一下吓软了腿,打着摆子,颤抖道:“老、老太爷,你怎么来——” “啪!” 英廉抬手就是一耳光扇在鄂章的脸上,直将鄂章扇得倒在地上,摔了个头破血流,脑袋后面挂着的鞭子也挂得七零八落,整个人一瞬间就狼狈了。 四姨娘院儿里的那些丫鬟婆子全部吓得瑟瑟发抖,便是四姨娘也站在一边,脸发白、唇发青,骇然看着英廉。 以往鄂章不听话,英廉从不下这样的重手。 冯英廉是什么人?外放出去做了那么多年的官,身上积威之重,岂是他人可以想象? 只见他随手扔了鞭子,扫视了在场所有人,没人敢吭声。 他走过去,将冯霜止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自己这嫡亲的孙女竟然这般狼狈,当真如那丫鬟所说的一样,瘦极了,双唇发青,更不要谈身上其他伤处。冯霜止的孝心他是看在眼里的,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有谁想着他这个老头子? 冯霜止红了眼眶,眼泪簌簌落下来,“玛法……” 英廉将她搂进怀里,“我嫡亲的孙女,谁敢欺负你?” 鄂章被人扶了起来,有些跌跌撞撞,心里却惶恐得很。 只听英廉道:“冯忠,带二小姐下去治伤,回头立刻着人将白氏院里刁奴发卖出去!鄂章劣子,宠妾灭妻乃是大罪,着令思过半月,不得出去鬼混!至于你那些个小妾,若是要惹是生非,统统给我撵出去了!” 第4章 和珅 最险恶的那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冯霜止快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了。她躺在床上,才喝完了药,从喜桃端过来的蜜饯盘子里拣出一颗,塞进嘴里压了压味道,这才有气无力地问道:“外面什么情况?” 冯霜止这话问得有些模糊,不过喜桃一向比较了解她的心思,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已经如老太爷说的那样,四姨娘被罚禁足,在东北跨院不得外出,老爷也已经思过去了,那些个敢帮着四姨娘或者袖手旁观的,也已经准备发卖了。” 看样子还是英廉的话有用——这是她冯霜止的救命稻草。 “只不过四姨娘这惩罚也……”喜桃有些愤愤不平。 冯霜止反而劝她道:“毕竟现在还没子嗣,发卖了下面的奴婢,已经算是警戒,最要紧的——宠妾灭妻乃是罪,本朝已有因此落罪的,老太爷也不敢闹得太大。怀孕的小妾逐出府,这事儿怕是全京城都知道了……老爷子不是那么糊涂的人……”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终究是不甘的,想着自己前世的那些糟心事儿,冯霜止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明日便是额娘出殡的日子了……” “可是小姐你身上到处都是伤,不能——”喜桃端着那蜜饯盘子,看着冯霜止那苍白的脸,立刻出言阻止。 只是冯霜止心意已决,又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轻易改变的? 冯霜止慢慢道:“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当送她最后一程的。我额娘苦了半辈子,我必须去。”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外面帘子一动,却是老太爷英廉来了。 英廉一摸自己的胡子,叹了一口气,已经是在进门的时候便听见冯霜止的话了。他叹道:“是冯家对不起你额娘,你阿玛顽劣,竟然对你……唉,是我老了……阿霁,你躺下吧,不必行礼了。” 冯霜止身上的伤才请了大夫治过,的确是起不来,她只能在床榻上弯身一礼,“玛法言重了,总归是女儿先惹了阿玛不高兴的。我不该顶撞庶母,只是……额娘方去,孙女实在忍不住……” 她这话,无疑又是给四姨娘身上抹了一把黑,要的就是四姨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英廉还不知道这小姑娘已经有了如此深沉的心思,他感念于她的孝心,还是接着方才的话题劝道:“你身上带伤,出殡的事情……” 冯霜止这一下忽然掀了被子,下了床来,便直接跪在了英廉跟前,磕头道:“为人子女者,若是连父母出殡都无法哭灵,又怎配为人子女?霜止年纪虽小,也未曾识得几个字,却还懂得这个道理。额娘膝下无子,还请玛法允许孙女带子哭灵。” 她深深地叩拜下去,额头贴在地上,一片冰冷。 英廉长叹一声,弯下腰来扶她起身,“许氏是个会养女儿的,玛法允诺你了,只是千万注意身子,你阿玛虽然思过,但出殡还是要去的。具体事宜我让冯忠与你细说。此次你额娘的丧事,是你二姨娘操办,还要同她商量一下。” “孙女知道了。”冯霜止起身,抿唇咬牙,还是没哭出来。 英廉是个人精了,怎么看不出她是在强忍悲痛?此姝之心智,远超过旁人。 冯霜止重新坐下了,英廉这边跟她说了会儿话,就有宫里的事情来找,所以没一会儿又去了。这个时候,冯霜止才有机会松口气。 她靠坐在引枕上,手指压着额头,“你与我说说我走之后你遇到的事情。” 这话是对这房里唯一留下来的喜桃说的,冯霜止只是还有一些疑惑需要解答。 之前按照她的计算来看,即便是与四姨娘发生冲突,英廉也会很快地赶来,可是在她跟四姨娘起冲突的时候,先来的却是鄂章,过了一会儿才是英廉。 是巧合吗? 喜桃不知道冯霜止在考虑这些,在她的心目中,自家二小姐还是一个九岁小姑娘。 “我接到了您的意思之后,就提着食盒一路过去了,半路上碰到三姨娘,三姨娘为我指了路,我一下就找到了老太爷。不过被管家把我拦在了外面,后面才进去跟老太爷禀明情况的,然后老太爷就来了。” “三姨娘为你指路?”冯霜止对三姨娘没什么印象,有都是这一世才积累起来的。大约是因为这三姨娘太低调,所以她一般习惯性地就将这一位忽略了。这个时候想起来,三姨娘可是府里三房妾室里面唯一的贵妾啊。 “她怎么说的?” 喜桃为冯霜止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冯霜止细细思索了一下当时的情境,还是无法猜透三姨娘兆佳氏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已然累极,当下放下这件事躺下,准备睡一觉,明日还要一大早起来出殡。 逝者已矣,可是活着的人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算。 这一夜,是冯霜止重生回来之后这么多天,唯一一个睡好觉的晚上。 第二日天不亮,府里的人基本就已经起来了,点过卯,出殡的队伍就排在了府门外,冯霜止披麻戴孝,抱着她额娘许氏的牌位,是要走在最前方的。 这一次,冯霜止乃是代子哭灵,因为许氏没有儿子,小妾们也没有,所以破例让冯霜止哭灵,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旁族来的男丁,举着灵幡,也是一脸的悲戚。 天很冷,北地的春本来就迟,遇到这样的倒春寒天气,昨夜竟然也下了雪。 今早起来的时候,雪停了,街道上却也已经有了不少的积雪。 只不过太阳出来得早,雪也化得很快。 冯霜止觉得很冷,她抱着牌位的双手几乎都要冻僵了,可是她依然紧紧地抱着,将那牌位贴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怕她额娘冷着了。 后面二姨娘跟三姨娘带着两位庶出的姐妹走着,府里别的女眷也都哭哭啼啼。前面有人撒纸钱,也有人摔碗锤丧乐,人死后这样风光,死去的人知道吗? 冯霜止不知道,反正她是不知道上两世自己死之后是什么场景,但她总觉得,若是许氏瞧见今日的一幕,怕只会冷笑两声,说一句“虚伪”吧? 不,不对,许氏不会冷笑,也不会说“虚伪”,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藏着呢。 一切都应该藏起来,像是被这些积雪盖住的地面一样。 “喂,这是哪家的啊?” “这不是内务府护军统领家的吗?” “听说是英大人的儿媳,看那女儿还那么小呢,不过,怎么是个女子来抱灵牌啊?” “家里没男丁了啊,估计那鄂章还要娶个续弦。” “英大人摊上这么个儿子,啧!” “咳,少说两句……” …… 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这样的话,冯霜止觉得自己已经听到过不少了。 她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眼看着就要出城门,踏着残雪,在这样一个倒春寒的日子,送许氏离开这个世界,走完最后一程。 鄂章在前面,颇有些不耐烦,从头到尾他都是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看着冯霜止的。毕竟自己这拖油瓶女儿害得自己被老太爷责罚,不厌恶这冯霜止才是奇怪了。 “前面是怎么了?不走了?” 走着走着,整个队伍就慢了下来,甚至已经停住了,就在这城门口的位置。 冯霜止的脚步也跟着停下了,却像是前面出了什么岔子,就在不远处,不到十丈。 大户人家送葬,前面都有撒纸钱的人和探路的马,冯家自然也在此列。 一见队伍停下来,鄂章竟然就站在大街上开骂了,“又闹什么?出殡都要闹,发生什么了?!” 说着,他就走了上去,冯霜止觉得不妥,也在后面跟上去,还没走到前面便听到了一小厮的骂声。 “你个狗东西,谁的路不挡竟然来挡个死人的路!活该你被马踏死!你还敢掰折了我这马的腿,你赔得起吗?知道这是哪一家吗?这是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冯佳氏英廉大人家的丧事,我家太太出殡,你这狗东西还不快快滚开!” 那小厮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了。 他前面的地上卧着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青布的袍子,积雪还没化干净,地上的雪都是脏兮兮的,这人就伏在了雪上,捂着自己肩膀的位置,似乎是受了伤,还在发抖。 冯霜止一见这场面就皱了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听到鄂章嚷开了。 “你这奴才干什么吃的?遇到这种乞丐直接给我打出去,别拦住太太出殡的路!赶紧的,愣着干什么!” 那小厮连忙点头哈腰,将那鞭子一扔就要上去,可是这时候冯霜止终于有了发话的机会了。 许氏头七都还没过,活人挡了死人的路又怎样?她额娘生前都没在乎过这些,死后说,不觉得很恶心吗?于是冯霜止抱着那牌位,轻悄悄地走上来,身上的孝服几乎要跟雪地融为一体了。 “阿玛,额娘闹腾了一辈子了,走的时候让她安安静静吧。我看他身上带伤,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为娘在天之灵积累些善果。” 鄂章听了这话,几乎立刻就想要反唇相讥,只是一想到自己还关着禁闭,就只能生生将这一口恶气咽进去。他拂袖就走了,回到队伍那边去。 这边那小厮显然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可是冯霜止却放柔了脸上的表情,道:“道中路滑,街上残雪未消,你扶他起来吧,我看这位公子身上带着伤,一会儿队伍过去你带他治伤,万莫让旁人说我冯府不懂规矩。” “是,二小姐。” 小厮总算是知道了,原来这里竟然是二小姐说了算。他连忙点了头,这才目送冯霜止转身往回走,等她过去了,才敢将倒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扶起来。 “算你小子运气好,遇到的不是鄂章老爷……” 这少年身板瘦弱,脸色苍白,只穿着一身薄薄的青布袍子,一卧进雪里,就已经冻青了嘴唇,更何况是身上还带伤呢?“多谢阁下了……” “我说你也是,二话不说闯进来,我想不撞到你都难。不过你看着瘦弱,竟然直接掰折了我那马的马腿,你怎么做到的啊?” 小厮竟然打趣他,不想这少年咬紧了牙,虽然疼,竟然还勉强笑了一声,道:“定是阁下看错了,我这病怏怏的,怎么敢折了您那马腿?” “这倒也是,你这手脱臼了,我带你去治治。”小厮一听他那话也有道理,直接将他扶起来,退到路边,出殡的队伍终于从他们面前过去了。 这脸色苍白的瘦弱寒酸少年,看着那长长的队伍,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抱着牌位的女子身上。 小厮在他耳边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看着打扮,是个旗人,怎么八旗子弟都混得跟你一样寒酸了吗?” 这话委实有些唐突,但这少年竟然也没生气,而是很平静地答道:“钮祜禄·善保,阁下也可以叫我和珅。” 第五章 拦路 许氏的丧事一过,整个春天,也就真的到了。 二月底已经是草长莺飞,冯霜止身上的伤也终于快要见好。她一好,喜桃也跟着高兴,连带着下面的四个负责扫洒的二等丫鬟也高兴起来。 整个吹雨轩,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尽管只是表面上的。 护军统领府二小姐霜止,可算是在府里头出了名了。 不但打了刚刚怀孕的四姨娘的贴身丫鬟,还跟四姨娘闹了起来,最后被禁足的竟然是四姨娘和她阿玛鄂章,也算是出人意料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太的死到底给这个年幼的嫡女带来了什么。 春雨下来,吹雨轩中燃着香,一片温宁的沉静。 冯霜止新换了浅绿的春衫,倚在榻上,靠着秋香色的绸面引枕,听着外面细微的声音。 新抽的绿芽被雨水打湿了,反倒觉得透亮,让她的心也跟着透亮。 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却是喜桃上来,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冯霜止听了,唇角的弧度浅浅的,只道:“让她闹去吧,我权当是没听见。还有别的事情么?” “巧杏有事跟您说。”说到“巧杏”的名字的时候,喜桃明显顿了一下,语气里显出几分犹豫来。 巧杏? 冯霜止将这名字在自己的舌头尖上滚了一转,一脸平静:“又是大小姐叫她去做什么事情吗?如果是的话,让她不必来问我了。想必大小姐那边事情忙,每次都问我,指不定会耽搁时间的。” 喜桃脸上顿时染上怒气,可是她看自家小姐那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是说不动的,只好蹲了个福,退出去了。 外面站着的,便是巧杏——冯霜止身边另一名一等贴身丫鬟。 在之前许氏出丧期间,她全无了影踪,等事情完了再冒出来,哪里还是个什么正经的丫鬟?原本巧杏与喜桃是一起到冯霜止身边来的,可是对比这两丫鬟,却是差距甚大。 喜桃走出来,看着自己眼前那穿着浅粉色小花袄的巧杏,没好气道:“小姐说让你以后去大小姐那里不必问她了,说是怕耽误时间。你也是,明明是我们小姐的丫鬟,怎么偏生整日往大小姐那边跑?” 巧杏生得一张瓜子脸,水灵灵地,很是漂亮。她翘了一下自己的兰花指,看向喜桃:“这不是大小姐找我有事吗?我一个做丫鬟的,怎么敢违背,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了,也省得给咱家小姐添麻烦。” 这话里藏着的意思,无非是大小姐冯雪莹骄纵蛮横,并且得宠,不像是冯霜止一样,现在已经是个孤女,以后没娘疼、没爹爱,若是冯雪莹与冯霜止之间闹僵,吃亏的定然是冯霜止。这话说得虽然不错,但听在喜桃耳中却是刺得厉害。 当下喜桃便冷笑了一声:“你若是真记得自己还是‘咱家’小姐的丫鬟,那才是好了,你尽拣着那高枝儿攀吧!” 喜桃说话不客气了,巧杏也就哼了一声。都是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她没什么低过喜桃去的地方,竟然直接就从鼻子里哼出气来,转身扭着腰便走了。 喜桃照着她的背影,便“呸”了一声,很是不屑。 里面冯霜止将这动静听得清楚,却沉声喊道:“喜桃进来。” 喜桃这才反应过来,她与巧杏的这一番口角,定然是被小姐听去了的。如今许氏去了,冯霜止虽然得了玛法英廉的庇佑,但毕竟英廉事务繁忙,并没有机会照顾到内宅这边的事情,也只是偶尔与霜止说些话。这内宅之中的事情,也不是光有英廉的庇佑可以解决的。 珠帘被掀起来的时候有清脆悦耳的响声,冯霜止一听就知道喜桃是进来了,她语气很是随意,只说道:”你既然知道她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心思,何苦与她继续纠缠?且让她去就好。“ “可是……之前小姐您遇到困难的时候,巧杏躲到一边去,几天不见人影。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管她,可是事情一完,太太的葬礼一过,她就出来了,还说是大小姐找她去,她这根本就是——”喜桃愤愤,嘴里连珠炮似的说出了许多的话,可是冯霜止却抬手一扬,阻止了她。“小姐?” 她知道喜桃是看不过自己受委屈,微微坐直了身子,冯霜止道:“傻喜桃,你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我吗?” 喜桃有些不解,望向冯霜止。 冯霜止淡淡一笑,从榻上站起来。她这一站,便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味道,纤腰束素,只不过脊背挺得很直,因而并不给人一种瘦弱的感觉,反而出了几分翠竹的风骨来。 “从额娘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以后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去算计了。喜桃,从四姨娘的巴掌落到我脸上的时候开始,我便不是以前的那个冯霜止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这样说,喜桃有些害怕,她伸出手去握住冯霜止的手,“小姐,小姐,你不是一个人,喜桃永远陪着你,你还是以前的小姐啊……” “傻喜桃,”冯霜止握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声,“这府里上上下下,现在还因为额娘出殡时候的事情怕着我,可是又能够怕几日呢?四姨娘有孕在身,禁足也不能太久。便是我阿玛,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思过也不会太久。额娘走了,还不知道阿玛会娶个什么样子的填房进来呢。” 冯霜止这简简单单的一番话,总算是给喜桃点明了她们如今的处境,喜桃平白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冯霜止又道:“额娘留给我许多嫁妆,账册是在额娘身边的刘嬷嬷拿着的,现在阿玛还没续弦,若是等续弦了……” 这嫁妆最后落入谁的手里,可就难说了。更何况——“若是来了个继母,我也要尊她为母,这日子不好过,若是选秀不成,回头婚嫁还得听继母的。谁知道我嫁给谁呢?” 上一世那种悲剧的结果,冯霜止想想都觉得好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四姨娘乃是扬州瘦马出身,懂的规矩少,才敢落下这一巴掌来。被宠坏了的女人,总是没几分脑子的。 “小姐您别想了,这些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奴婢看您今日气色不错,不如出去走走吧。” 喜桃沉默了一阵,忽然笑起来,想办法逗着冯霜止的开心,想诓她出去走走,外面的景致可漂亮了,如果能出去散散心,不闷在吹雨轩之中,倒也好很多。 冯霜止自然看出喜桃是什么心思,只是已经是二月底,这春日的景色正是漂亮,园子里的牡丹大约也开了,她索性应允了喜桃,搭了件杏粉的锦缎披风便出了吹雨轩。 喜桃临走之前布置道:“梅香把屋里打扫一下,兰馨记得收拾好小姐的书桌,老太爷说再过得几便要小姐上学去了,务必别碎了什么东西。还有竹韵,窗台上的那盆兰花记得撤下来换上白的。菊颜挑拣一下小姐的衣衫,冬日里头的衣服都收进去吗,把春杉晾出来,回头我来查。” “是,喜桃姐姐。”下面四个二等丫鬟应了一声,喜桃这才放心离开。 冯霜止笑她:“你这是越来越有大丫鬟的样子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走,顺着小径出去,那圆圆的脸上露出几分小得意来,“那是,喜桃也是很能干的呢,会使唤人了。以前都是巧杏儿在使唤,现在她满门子心思地要攀高枝儿呢!” “喜桃,给你讲个笑话儿吧。” 小径周围已经都是春色了,园子地面上的草已经长了很深,枝头的桃花、樱花已经开了许多,主仆二人走在路上,闻得见清香。风里的暖意融融的,让人一下就放松起来。 喜桃以为冯霜止是真的心情舒畅了,想要讲个笑话,还很高兴:“小姐您这大半个月来都没怎么笑过,现在您要给奴婢讲笑话,真是稀罕事儿!” 冯霜止也不介意这丫头的胆大,上辈子出嫁之后,真心护着她的便只有喜桃一个,还能说什么呢?她唯一能信的,似乎只有喜桃了,除此之外,便只一个英廉。 “以前有一只画眉鸟儿,在一棵小树上筑巢,小树的旁边有一棵大树。每天那只画眉便在想,如果飞到大树上去多好?一天一天,画眉鸟从春天考虑到了冬天,然后她终于有了勇气,从自己的小树上,飞到了大树的高枝儿上——”冯霜止说到这里,便顿了一下,唇边一抹冷笑,“然后那树枝儿就断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笑话,是个冷笑话吧? 喜桃怔然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冯霜止这所谓的“笑话”说的是谁。攀高枝儿,除了巧杏还有谁? 大树是大小姐,小树便是二小姐了。 冯霜止自己笑了一声,又说道:“冬天了,枯枝跟别的树枝都长得一样。” 那笑话的意思,到这里才算是完。 说话间,他们已经绕过了后罩房,从东北角转出去,便是后花园了。 这后花园不算是很大,不过许氏生前爱花,也就栽种了不少,有时候英廉也在花园这边设宴请客。前些天又有消息说英廉要迁任直隶总督,陛下允许扩建个花园,也就是说,府邸东边那一块空地很快又能用上了,到时候整个冯府便是有后花园和东花园。 刚刚进花园,便是有一条溪流,上面搭了座小石桥,冯霜止搭着喜桃的手往上走,却不想一枝白梅忽然之间横过来挡住她的去路,冯霜止虽惊不乱,在石桥上站定。 握着那一支白梅的手比那梅花瓣还白皙,指甲上涂着蔻丹,又多了几分俗艳,往上一看,还是一张不错的姣好脸蛋,不是大小姐冯雪莹又是谁? “哟,我金贵的妹妹,终于舍得出来走走了啊。”嘲讽的声音,一点也不客气的话语,冯雪莹抬高了下巴,看着瘦得可怜的冯霜止,眼底充满蔑视。 第六章 指桑骂槐 冯霜止跟冯雪莹不对盘,这是整个府里都知道的事情。 毕竟从“长幼有序”上来说,大小姐雪莹是长,二小姐霜止是幼;然而从“嫡庶有别”上来说,二小姐霜止是嫡,大小姐雪莹是庶。 这两人之间,是一长一嫡,向来是最不对付的,加之大小姐冯雪莹乃是二姨娘张氏所出,算是颇为受宠,又会讨鄂章的欢心,在府里都是趾高气昂,以前的冯霜止遇上她,都要避其锋芒。 现在冯雪莹忽然之间伸出这么一支白梅来拦路,却是不想放过她的模样。 冯霜止站在小石桥上,下面溪流虽浅,落下去却也要打湿衣衫,更不能后退。她若是在冯雪莹的面前后退了传出去整个府里怕是就知道自己好欺负了? 她心中有自己的计较,见喜桃有些愤懑的模样,伸出来拍了拍她手背,却对着冯雪莹略一垂首:“大姐说笑了,最近霜止困居吹雨轩,伤痛难绝,又怕自己一脸丧气出来惹人嫌,所以不曾出来。今日春光正好,不出来,却是辜负了。” 她回得有理有据,也虚伪至极。 冯雪莹刁蛮惯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如果是长辈,便是上赶着巴结,遇到跟自己同辈的,能欺负就欺负,不能欺负的就讨好。虽然冯霜止不齿其行径,但这样的冯雪莹其实是很聪明的,只不过这样的聪明用到冯霜止的身上,可能就不是很舒坦了。 “二妹经过这些事情,倒是牙尖嘴利起来了。”冯雪莹笑了一声,举着那一枝白梅,依旧挡着冯霜止的路,像是完全没什么感觉,“听说太太出殡前一日,你可是厉害得很,竟然连四姨娘都敢打呢。” 这又是哪里泼出来的脏水?冯霜止暗笑了一声,却接话道:“大姐误会了,霜止怎么也不敢对长辈动手的,只不过是玛法碰巧经过,略微出手了一下而已。” 她咬重了“玛法”和“略微”两个词,成功看到冯雪莹的脸色一变。 现在英廉还没解除对鄂章和四姨娘的禁足,整个府里最高的掌权者,怎么是别人能够非议的?且不论冯霜止有没有打四姨娘,即便是打了,也得说是没打——没人敢说冯霜止干了这事儿。 话说回来,四姨娘不过是个贱妾,在府里算是奴才,即便是冯雪莹真的做了这是,也只是在长幼上有差错而已。 只要一想到这其中的官阶,冯雪莹就有些拿不住那白梅了。恨恨地暗瞪冯霜止一眼,她又道:“长辈们的事情,我们不好说。难得二妹你有心思出来,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了,你且去吧。” 话说完,她便将手一撤,似乎是准备让冯霜止过去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的手,便要因她过去。冯霜止脚上穿着绣鞋,在家里倒是不用穿那凡人的花盆底,所以脚步很是稳当,一步迈出去很是稳当,她嘴上说着“多谢大姐”,脚下却是略有些小心,同时目光凝在冯雪莹的脸上。 才跨出第二步,方才收起那一支白梅的冯雪莹竟然手一晃,一下又把这白梅横过来! 眼看着这白梅就要到冯霜止的身上去,不想这个时候冯霜止那方才卖出去的脚步,竟然毫无预兆地收了回来,稳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拂来的白梅枝条从她腰前过去,恰好合适,没伤到冯霜止分毫。反倒是冯雪莹自己,因为这枝白梅没打中,用力过度,差点闪了腰,立时就“哎哟”地叫了一声。 周围不是没有丫鬟,不说冯雪莹自己带着的那一帮人,便是冯霜止自己这边的喜桃,一见这场面就差点笑出声来,还是冯霜止捏了捏她的手掌,这才忍住。 这时候终于轮到冯霜止神气的时候了,她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模样,还走近了准备去扶冯雪莹:“大姐你这是怎么了?闪着腰了?这些花枝还是叫下人收着吧,大姐是府中的小姐,身娇肉贵,眼看着就是要参加选秀的年纪,万不能出了什么事情的。” 她说到“选秀”两个字的时候,便瞧见冯雪莹脸上一阵扭曲,心道自己果然是猜对了。不过她也不声张,一转脸却去训斥丫鬟婆子了:“你们这些人也是,这么多人跟着大小姐,竟然还让大小姐这这种腌臜下贱的事情。回头找个大夫给大小姐看看,无事还好,若是有事,你们这些全逃不了干系,禀了阿玛和老太爷,都将你们发卖出去!” 所有人都被唬住了,便是方才还嚷嚷着腰疼的冯雪莹都暂时忘记了叫嚷。这个时候的冯霜止太吓人了,哪里像是个九岁的小姑娘?一脸都是阴冷的冰雪之色,眼底还含着几分煞,说出来的话是含针带刺,活生生一副许氏生前的厉害模样。 这些丫鬟一听到“发卖”两个字就吓得瑟瑟发抖了,哪里还敢想别的? 竟然也没听出冯霜止这话里那么明显的指桑骂槐,谁知道那“腌臜下贱”的事情是什么啊?是拿白梅枝条,还是想要算计冯霜止? 她们只知道跪下来给冯霜止磕头认错,“是奴婢们不懂事,让大小姐做了这等的事情,是奴婢们的错,还请二小姐大人大量,放过奴婢们,二小姐宽恕吧……” 只是一番话,就已经颠倒了主客。 冯雪莹的手肘被冯霜止扶着,她原本是想躲开的,可是方才一愣,竟然忘记了,所以这个时候反而更加尴尬。冯雪莹只是刁蛮了一些,并不是完全没脑子的人。虽然不清楚冯霜止是不是故意的,但现在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只要冯霜止还扶着她,那么冯霜止的一切行为都像是在代表她说的,这些丫鬟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可那是她冯雪莹的丫鬟,根本不是她冯霜止的!二小姐凭什么来训斥大小姐的丫鬟吗?传出去别人怎么想?说是二小姐是嫡出,训斥她冯雪莹的丫鬟是理所应当的? 这年头一起来,冯雪莹就已经是满脸的阴郁了。 她正想要发作,没想到冯霜止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一样,竟然在此时松开了手,退了一小步。 冯雪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冯霜止道:“微眠,还不来扶着你家主子?” 微眠是冯雪莹的贴身丫鬟,一听这话赶忙就上来,生怕自己有什么错漏,毕竟除了冯霜止之外,自家小姐的脸色也是一点也不好。冯雪莹没事儿就爱打骂下人,动辄得咎,在冯雪莹这边做事也很是艰难。所以在冯霜止说话之后,微眠的动作真是要多快就有多快。 冯雪莹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一时想不过,她各种招数都还没来得及出,竟然就已经被摆了好几道,如何能不恨?这恨意无法发泄到冯霜止的身上,毕竟现在许氏新丧,她若是立刻针对冯霜止,必定会为人诟病。更何况二姨娘在院子里嘟嚷了很久,说让她最近别去招惹冯霜止,怕出什么祸端,她怎么也不敢对冯霜止出去。 当下各种念头聚集到一起,冯雪莹一巴掌就直接抽到了她那贴身丫鬟微眠的脸上,毫不留情地骂道:“小蹄子只知道站在一边,没看到我差点摔了吗?谁才是你主子啊?!” 微眠这才是真委屈,她听了二小姐的提点,动作已经是相当快了,几乎是冯霜止话音刚落,她就过来接着扶住冯雪莹了,哪里想到现在祸事还是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一边脸高高肿起来,唇边甚至挂着鲜血,看上去凄惨极了。 她瘪着嘴,委委屈屈不敢说话,只盼着自家小姐气消。 这时候在一旁看戏的冯霜止总算是觉得差不多了,她用腰侧挂着的手帕掩了一下唇,略一垂眼,再抬起来的时候却慢吞吞道:“满园春色关不住,这赏花的好时节,大姐莫要动气,快些找人瞧瞧伤。若是留下了什么后患,日后选秀可就没指望了。” 这话是正中冯雪莹的死穴,她咬了牙,便招呼丫鬟去给自己找府中的大夫来看。 冯霜止此时再敛衽一礼,微微一福,“大姐保重。” 好戏看完了,她也该走了。 天知道她身后的冯雪莹将她恨了个半死? 喜桃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走出去好一段,才愣愣道:“小姐,你……” 冯霜止心知自己吓住喜桃了,一路走一路解释道:“方才她特意拦我在石桥上,已经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我过去。她冯雪莹是什么德性我难道不清楚?轻而易举放我过去?我还没那么傻。” 所以她才走得那么慢,那么谨慎,就等着冯雪莹发招,不想她还真是来了。 从那小石桥上掉下去,湿了衣服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下面水浅,铺着的都是石头,若是磕了碰了,冯霜止找谁说理去? 冯雪莹看着刁蛮骄纵,也是个会算计人的。 “这……奴婢从未想到,大小姐竟然还有这般歹毒的心思……”喜桃忽然有些后怕起来,可是她一看自家小姐,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冯雪莹固然厉害,可是轻而易举看穿了她的冯霜止,岂不是更加厉害? 喜桃的表情太过凝重,让冯霜止有些略微的不适应。她的心理年龄比较大,能够很轻易地适应自己这种黑化一样的转变,可是喜桃却不一样。她再次叹气:“喜桃,人善被人欺,若是我没有看破她的心机,没有发现这一切,并且中了她的计,你且为我设想一下我此时的状况。” 喜桃愣住了,许久没有说话。 如果冯霜止真的中计,一下掉下去的话…… 她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便在这园间小路上给冯霜止跪下了,“是奴婢鲁钝,未考虑清楚,日后定然不犯。” 冯霜止算是一句话点醒了喜桃,她拉她起来,只说道:“大姐那么恨我,一是因为我嫡女身份,二是因为额娘新丧。府中阿玛的子女,都是要为额娘的过世守孝三年的,本来大姐已经到了十四选秀的年纪,怕是要推迟到三年后了。” 第七章 兆佳氏 有关于选秀的事情,冯霜止还是知道的一些的,只因为上一世穿过来的时候刚刚经历这件事,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此时是清朝乾隆二十五年,八旗选秀每三年一次,不过内务府包衣三旗的选秀却是一年一次的,乃是小选。这种一年一次的挑选,甚至不能称之为“选秀”,而只能说是“选宫女”。 清朝初期的时候,秀女与宫女之间还没怎么清楚地划分,可是顺治开始,便将选秀女和宫女完全分开了。 一般来说,“秀女”出自八旗官员之家,参加三年一次的大选;“宫女”出自内务府包衣三旗之家,乃是一年一次的小选。 英廉官位虽高,却是出身内务府镶黄旗旗鼓佐领。旗鼓佐领,也就是汉军佐领。所以即便官至二品,如果没有皇帝的加恩,冯霜止姐妹三人也只能参加一年一次的小选。大选是每年七月,小选每年二月,因为皇宫那边的情况而有轻微的波动。 所以她们这边的三姐妹,大小姐冯雪莹、二小姐冯霜止、三小姐冯云静,都是逃不了选秀的。宗室子女,十三以上便开始参加选秀,由内务府造册登记,至少也要两次没选上才能由家中自行婚配。 此外,乾隆五年有规定,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够在规定年限内参加选秀的女子,后面得补上。 放到冯雪莹的身上——今年冯雪莹虚岁十四,已经到了选秀的年纪,内务府本来已经登记造册,可是因为嫡母之丧,今年恰好错过了,以后还要再错过,也就是说,知道她十七,才能重新参加小选。 虽然不明白冯雪莹怎么就愿意上赶着给皇宫里的人当奴才,但冯霜止还是知道冯雪莹因此仇恨自己的。 她看了喜桃一眼,又继续说道:“二姨娘到底只是通房丫鬟抬上来的,眼皮子浅,没什么见识,指不定还以为到了宫里都是好的。不说以雪莹的出身能不能进宫,便是进了宫,也不过是当奴才的命,难做主子。” 别人都以为宫里选秀看的是脸,其实看的还是家世背景,只不过二姨娘不明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姨娘,到底还是被许氏捏在手里的。 以前冯霜止看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回头想想,竟然也都清晰了。 许氏是个厉害人物,怎么可能放任小妾的女儿变得这么嚣张不懂礼节?说到底,也就是“捧杀”两个字。 这个时候,冯霜止便不得不佩服许氏的心机。 她若是对二姨娘以及冯雪莹苛刻, 别人定然说她善妒,所以这个时候最好也最毒辣的做法,只能是听之任之。不管雪莹和二姨娘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到许氏这里也就是淡淡的一句,并不怎么责罚。久而久之,二姨娘和雪莹便变得无法无天,作为女子,雪莹这样的骄纵蛮横,不说是在宫里混不下去,就算是许配给普通人家,又有谁能够受得了?最后等待雪莹的,怕也是一条绝路。 捧杀捧杀,先捧再杀,捧即是杀。 只怕二姨娘张氏跟雪莹还一点也不清楚呢。 “方才奴婢瞧见……巧杏好像也站在旁边,不过她没说话。” 主仆二人已经走到了花间小亭里面,喜桃上去给她擦干净了石凳,扶冯霜止坐下,然后说了这么一句。 冯霜止一挑眉,感受着拂面的微风,问道:“可看到她什么表情了?” “像是有些怕。”喜桃也拿不准,只是模模糊糊地看了那么一眼。 “怕?”冯霜止手指指甲轻轻地敲击在石桌边缘,有轻微的脆响,“准备着吧,指不定过两日巧杏就要改主意了。对了,回头你给雪莹的贴身丫鬟,叫……对了,叫微眠的那个,送些消肿止痛的药去,不要声张。” 她瞧着那微眠倒是个聪明人,只是不知道能够聪明到哪一步罢了。 喜桃只觉得自家小姐是越发深藏不露又高深莫测,当下记住了事情,应了一声。 “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日后只要我能在这府里好好过下去,便不去惹别人,只是别人若是惹到我,我亦不会手软。” 许氏做得出来的,她也能做出来。 更何况,冯霜止能够根据自己上一世经历的一些事情,来推测这一世很多事情的蛛丝马迹。 许氏过世之后不到一年,她阿玛鄂章也是去了的,上辈子祭奠的时候,她总能看到相关的消息。 现在要紧的,还是鄂章娶续弦的事情。 冯霜止只是将自己的信条解释给了喜桃,她希望喜桃能够理解自己所说的。喜桃也没辜负她的期望,当下点头道:“小姐苦心,奴婢记下了。” 见喜桃明白,冯霜止也放心了,她正待说话,却听见不远处的白梅树丛里有细小的说话声。 “梅以曲、欹、疏者为美,你们日后挑选梅花便不能挑这种直的……” “是……” …… “那边是谁?”冯霜止坐在亭子里,看向声音来的方向,问了一声。 喜桃站着,伸着脖子一望,却回来对冯霜止道:“看不清,不过听声音像是三姨娘。” 三姨娘?冯霜止微微一笑,这倒是个雅人。 只是这一闪念的时间,那边的梅花丛中,已经出来了一个身穿月白色旗袍的妇人,梳了个旗头,一身的雅致,不是三姨娘兆佳氏又是谁? 冯霜止坐在这亭子里,颇为显眼,兆佳氏一出来便看到她了,于是折转了方向,带着自己的丫鬟便往冯霜止这边走。 冯霜止起身,给兆佳氏福了身,“姨娘好雅兴。” “二小姐您身子弱,伤都还没养好,行这些个虚礼做什么?快些起。”兆佳氏挥着帕子笑了一下,拉过藏在自己身后,有些露怯的三小姐冯云静,“云静,还不给你二姐行礼?藏着像什么样?” 冯云静望了望兆佳氏,兆佳氏眼光微微一动,是悄悄朝她递了个眼色的,冯云静这才慢慢从兆佳氏身后走出来,给冯霜止蹲了个标准的福身礼:“云静给二姐请安。” 这兆佳氏也是旗人出身,是府中的贵妾,身份地位都不同于二姨娘与四姨娘,为人又一向低调,不想教女也还是有一手的。冯云静虽比自己小一岁,可是除了胆怯一些,别的行事都是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很是懂规矩,比那冯雪莹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心里兜兜转转过这么多念头,冯霜止面上不显露半分,藏了个严严实实,伸手扶冯云静起来,笑道:“三妹胆子素来小,在自家人面前也露怯,这可不行。不过啊,这样看去,倒可爱至极。” 冯云静低下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似乎是害羞了。 兆佳氏忙上来,拉了冯云静站到一边,也笑道:“妾身也是趁着这春色尚好,来折几枝梅花回去插瓶,方才跟丫鬟说怎么折梅花呢。” 话题终于被移开了,冯霜止也没在意,想到方才听见兆佳氏说的话,接道:“您是位雅人,梅以曲、欹、疏为美,您是深得其中三味。” “二小姐过誉了,不过是书上来的东西。”兆佳氏倒是一副相当谦虚的模样,不过她话锋一转,又道,“你四姨娘是最会摆弄这些小东西的,我们做的都不如他,爷也喜欢。” “那是因为三姨娘你,从不曾在阿玛面前卖弄吧?”那话说着就有些变味了,不过冯霜止只当自己是没听见,反而去恭维三姨娘。以往没跟三姨娘接触过,不知道深浅,但从上次喜桃去搬老太爷英廉当救兵路上碰见的事情来看,这三姨娘倒像是个心好的。“您的日子素来清闲,也让人羡慕。” 女人之间也就是这些话可讲了,恭维来恭维去,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掂量个小半天,生怕说出去就得罪了谁了。 冯霜止已经请兆佳氏与冯云静坐下,她打量了兆佳氏一眼,脸上淡妆轻抹,自然有她一段风流的韵味,细看起来竟是不比西北跨院里头那扬州瘦马出身的四姨娘差,只是她的媚和柔都是藏在眉眼底下的,并不像是是四姨娘那样流于表面。 兆佳氏看上去很和善,道:“我也就是个清闲命。方才我瞧见您与雪莹小姐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 手指轻轻展开,贴着石桌的边缘,感受着那略微的冰冷和粗糙,冯霜止半分异样的神色也没露出来:“大姐身边的丫鬟不得力,折枝梅花都要大姐自己亲自动手,结果差点扭了腰,方才责罚了下面的丫鬟,已经回自己院里治伤去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从头到尾没提到她自己,完全把自己从方才那一场“冲突”之中摘了出来。 兆佳氏微微点头,又叹气道:“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她……为难于你,毕竟因为太太的丧事,耽搁了她的选秀,所以……不过你也别往心里去……” 她这话一出,冯霜止却垂下头,用帕子压了压眼角,似乎是在擦眼泪。“姨娘关心,霜止记下了。” “是我该打,不该说话触动你伤心事,太太这才去,我……好姑娘快别哭了,这府里有的是人疼你呢。”兆佳氏忙去劝慰冯霜止。 冯霜止又擦了擦眼角,这才抬头,露出一副已经不伤心的表情,谢过了兆佳氏的安慰和关心。 那边兆佳氏房里的丫鬟忽然跑过来,报道:“三姨奶奶,榛子吃了桌上的红豆糕,现下似乎有些不好。” 榛子?冯霜止这边也听见了,不过这东西是什么? 兆佳氏愣了一下,而后站起来,抱歉笑道:“榛子是妾身养的一只猫,想必是吃坏了东西,妾身回去看看。外面风大,二小姐还是早些回自己院儿里吧。” 说完,她带着冯云静行了个礼,待冯霜止还礼之后才离开。 看着这母女二人的背影,喜桃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说道:“三姨娘是个善心肠,就是三小姐也文静得很。” 冯霜止坐在那里,手指逐渐地抠紧了石桌,唇边的笑意缓缓落下来,唇线变得平直:“善心肠?日久才能见人心。” 第八章 敲打 三姨娘兆佳氏到底是什么情况,冯霜止现在是摸不清楚的,上辈子也没在这府里待多久。她的上辈子是浑浑噩噩过来的,也就短短的三四年,嫁给了命运之外的人,改变了历史的轨迹,最后死于宅斗。 很窝囊的死法。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的死法,冯霜止完全能够知晓家宅之中的阴暗面。 这一世的她,已经大彻大悟,并且再不将自己定位在旁观者这个位置上了。所以此刻的冯霜止,显得很是聪明,甚至有一种智多近妖的感觉。 喜桃尚未明白冯霜止此话的意思,不及问,却已经被冯霜止抢先道:“不是说话的地方,风吹得大了,还会回吹雨轩吧。” 冯霜止,小字霁雯,有晴之意,所以住的地方叫做“吹雨轩”。 喜桃强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与冯霜止前后回到了地方,先查过了四名二等丫鬟的差事,这才进屋。 不想才一打起帘子,就瞧见屋里面站了个穿粉红色小袄的女子。见到冯霜止与喜桃,她迎了上来,朝着冯霜止福身:“奴婢给二小姐请安,二小姐吉祥。” “巧杏儿啊,许久没见着你,差点都要忘了呢。”冯霜止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却作出了一副已经快要忘记巧杏模样的表情,而后才略带着歉意对巧杏说了一句话。 她坐在了榻边,榻上置着一张乌木的小几子,喜桃从外面丫鬟那里端来了茶水,倒了一杯,双手奉给冯霜止,她不紧不慢地接过,举手投足之间已然是一派贵女风范。“对了,大小姐那边的差事怎么样了?没给大小姐添麻烦吧?” 看上去像是完全不知情,冯霜止也是很会装傻的。巧杏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自己跟冯雪莹之间出现了间隙的时候出现,方才喜桃又说瞧见她在旁边站着,怕是将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她能够看明白多少。 听冯霜止这语气,似乎也不像是要怪罪自己,巧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回道:“大小姐不过是趁着□□想要学扎风筝,奴婢恰巧会一些……” 她说着,忽然之间顿住了,有些说不下去。 冯霜止唇边几分似笑非笑,不过很快又隐没了。她前一句话问的是“大小姐那边的差事怎么样”,下一句却是“没给大小姐添麻烦吧”。前面这一句,巧杏已经回答了,可是后面这一句要怎么回答?说自己没给大小姐添麻烦?她没这个脸面;说自己给大小姐添麻烦了,那她不是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了吗? 巧杏到这里,才知道害怕,额头上竟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已经将她陷于尴尬。冯霜止无巧不巧说出这样的一句来,也不知是想要刁难自己,还是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旁边站着的喜桃见巧杏忽然不说话,还想出言提醒,不过她正要说话的时候也想起冯霜止第二个问题,于是也一愣,这分明是个让人前后两难的陷阱。 不过这陷阱不深,只是摆在台面上的那种。冯霜止是很清楚的,能够在回答的时候被人轻而易举意识到的语言陷阱,都不算是真正的陷阱,她不过是敲打敲打巧杏而已,让她知道难。 巧杏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嘴唇颤抖了一下,接着方才的话道:“奴婢鲁钝,只知道尽心侍奉主子们,大小姐却是没说什么的。” 这话一者说自己尽心侍奉,二者说大小姐冯雪莹没说她什么话,最前面又用“鲁钝”尽量给自己降低说话的风险,巧杏这话也算是用尽心机了。 内宅之中说句话都要斗来斗去,无趣。 冯霜止浅饮一口茶,而后将那描金的瓷碗搁在小几子上,发出声轻响,“巧杏你名儿里带着个巧字,手巧心也巧,能帮到大姐的忙也是好事。看你头上都出汗了,这天气还没热起来呢,想必是累着了,下去歇着吧,晚些来伺候。” “奴婢谢主子大恩,奴婢告退。”毕恭毕敬一礼,巧杏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她转过外面那画屏,走出去了,这边喜桃才哼了一声,“瞧她那样子,吓成什么样,又不吃了她。” “若只是吃了她,那倒不是什么大事了。”冯霜止笑了一声,“她之前是真帮大小姐扎风筝了吗?” “这事儿倒是有,不过奴婢想着——怕是扎风筝的时候没少说话。”巧杏嘴里总是有那些个闲言碎语,一日不曾停过,在跟二小姐有仇的大小姐面前,还不知道会怎么抹黑冯霜止呢。“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好人——” “喜桃——”冯霜止叫住了她,而后伸手一指耳朵,却是暗示她“隔墙有耳”的意思,下面梅兰竹菊四个丫鬟,谁知道有没有谁跟巧杏交好呢? 喜桃顿时住嘴,这些话私下里说说还好,若是传出去,那就是编排主子,议论主子的是非,要拖出去打的。 冯霜止道:“回去私下里注意一下,巧杏的事情且慢慢看着。雪莹从我这里借丫鬟去,无非是想告诉别人,我这没了娘的嫡女,还是要输给她那长女的,为的大概是拂我面子。只不过今日在园子里,她怕是也看出我跟以前不一样,不大敢明目张胆地来,只不过等我阿玛禁足期一过出来,巧杏必然蠢蠢欲动。如今府里都是二姨娘暂时管着事,三姨娘素日低调,不怎么可能与二姨娘相争。” 只不过这三姨娘,看上去柔柔弱弱,却能够好生在府里生活下去,甚至跟各房的关系都不错,这倒是有些出奇。许氏生前在二姨娘母女身上用的是“捧杀”,可是似乎对这三姨娘没有任何的压制措施——要知道,一门贵妾,地位可比贱妾高多了,这才是威胁正室地位最厉害的人。 然而从许氏生前的情况来看,三姨娘兆佳氏不但没有被压制,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甚至还可以说是教女有方。三小姐冯云静看着便像是个知书达理的。 由此可见,三姨娘兆佳氏能够做到这一切,必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许氏不压制她,只有三种情况,一者是无法压制,也就是说对方比许氏更强,更受宠;二者是不需要压制,也就是说许氏的实力太弱,或者说不会对许氏产生威胁,也许是兆佳氏很识趣没野心,也许是智计达不到构成威胁的标准线;三者是——许氏与兆佳氏之间并非敌对关系。 可是从目前冯霜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兆佳氏不怎么得鄂章的喜爱,所以第一条可以排除;而冯霜止也不觉得许氏跟兆佳氏有过交好的迹象,相反这二人之间是相当平淡的,最后一条大约也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便是第二条了。不需要压制,这一点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许氏太弱,一种是许氏很识趣,没野心。 冯霜止仔细地思量了一下,并不觉得兆佳氏是个很弱的人,识趣倒是有一点的—— 罢了,现在没有更多的接触,也不能说什么,只能慢慢地看。 喜桃这边只看到自家小姐沉默了许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小几子,静室沉香,倒多了几分格外的安宁。 “罢了,不想这许多。总之注意一下外面的消息,观察一下梅兰竹菊,巧杏若是要攀高枝儿去,我身边还得拔上来一个丫鬟的。” 按例,她身边一等丫鬟两名,如果调走一个,还要过来一个,这过来的一个,可以从二等丫鬟里面□□,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拨过来,不过最大的主动权还是在冯霜止自己手中的。 她不过是未雨绸缪。 喜桃记下了,忽然想起逛园子时候,冯霜止说的最后那句话:“小姐,你之前在亭子里说的那句话是……” 她说三姨娘是不是好人,还得日久见人心。 冯霜止自然是还记得的,只不过转瞬她就想到了《病梅馆记》。 最开始听到三姨娘那一番话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病梅馆记》虽然不是乾隆时期写成,而是在清末时才出现,可是记中提及的对梅的病态审美,却是久已有之。很明显兆佳氏的那一番话正好切合。 “人言,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我所想却与她大相径庭。喜……“ 她扭过头去想对喜桃说什么,可是却只见到喜桃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 喜桃有些尴尬,“小姐尚未入学,就已经懂得这许多,奴婢及不上万一,并不知小姐在说什么……” 冯霜止早已经住了嘴,伸出手去一摸喜桃的头,“好喜桃,是我不好。再有三日便是我入学,有西席先生来,虽说他未必肯教你,但我可以教你,总是识几个字才好。” “不,不,小姐您误会了,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像我们这种身份,也不配识得那些字……”喜桃深深地埋下头,像是犯了什么罪一样。 于是冯霜止一时无言,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全部咽下去了,只道:“一两个不打紧,不打紧。” 第九章 明前茶 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平静。 ——至少是表面上。 转眼已经是三月三,京城里也有人出去踏青,不过这节气到底是冷,况且到了清朝,京城里也没什么过上巳节的风俗,因而这府里也没什么大的动静。许氏才走不久,即便是有什么节日都只能小办,倒也没人搅了冯霜止的清净。 不过这一日,冯霜止起了个大早,身上的伤基本已经养好,见不到什么痕迹,还跟以前一样细皮嫩肉。喜桃与巧杏伺候她穿衣梳洗。 眼见着天还未亮,冯霜止想起她阿玛冯章来,“一会儿去正屋向玛法晨省问安,顺便一问入学之事。巧杏,我的书房可收拾好了?” 巧杏捧着她的妆奁,忙点头道:“知道小姐近日要入学,已经收拾好了,前些天奴婢听府里人说,老太爷为小姐请了一位不错的私塾先生呢。” 二小姐要上学的事情,已经是传开了的。按理说冯霜止已经是九岁,早就可以上学,但以前是许氏在世,都是许氏手把手教她,读《千字文》,写一些简单的字,可是现在许氏已然不在,只能去外面请先生来坐馆。 只不过,外面请来的先生,就跟许氏教习不一样了。先生会向英廉禀告学生的学习情况,而且其实也不教更高深的东西,大多都是学什么女戒女则。冯霜止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知道了,其实也不过是注意着一些,她心里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上学塾,也许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别的东西而已。 再说上学这种事情,大户人家的子女都是避免不了的,即便是冯霜止去跟英廉说自己不想上学,那又有什么作用呢?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 “书房紧着看,勿让别人进去了。前儿失手砸了一方徽砚,你去库房里取一件过来。”冯霜止闭着眼睛,任喜桃为她梳头,嘴里说着的话却是很清楚的。 只是她这话却让巧杏为难了,她半天没应声。 喜桃梳头正好差不多,后面编一根大辫子,缠两寸长的红绳,坠个小玉坠儿,冯霜止自己整了额发,将光洁饱满的额头盖住,也遮掩了眼底出来的锐气。她问巧杏道:“怎么不说话?” 巧杏迟疑了一会儿,眼看着冯霜止眼底的冷色越来越重,这才吞吞吐吐说道:“二小姐,您忘记了,现在支领东西都要过二姨奶奶的手,现在是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一起管家。昨日去要新茶的时候,二姨奶奶的脸色就……” 这个时候,她倒是会编排起二姨奶奶了。 冯霜止自然知道,许氏走了之后,家里掌权的人就变了,清朝旗人子弟都是不管家里的事情的,一般也就是内宅之中的妇人负责理财。许氏在的时候是许氏管着,可是现在许氏没了,英廉那几房小妾也是扶不上来的,索*给了二姨娘张氏和三姨娘兆佳氏管。按理说是轮不到二姨娘的,毕竟三姨娘兆佳氏的身份高出去一些,还是满洲旗人出身。只不过三姨娘在府里一直不怎么管事,也从没表现出什么才能出来,因而英廉也随口点了不怎么惹事的二姨娘。 如果冯霜止年纪不是只有九岁,现在完全可以将管家的权力要过一些来,但现实就是——她年纪还太小。 本来二姨娘管家也没什么,大事不会出,只是小事上膈应人而已,比如现在。 冯霜止唇边挂起一抹笑,声音温和得很,“你去禀明二姨奶奶便是了,二姨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我不过是给自己的书房添置点东西,她能说什么?” 即便是许氏不在了,她冯霜止也是嫡女,二姨娘心比天高也不可能从妾给抬到正妻填房的位置,规矩摆在那里+,鄂章要是敢这样干,她便能直接将这事儿捅大。二姨娘已经被许氏的捧杀手段废掉了,冯霜止要收拾掉二姨娘,不过是时间问题。说到底,最有威胁的不是看起来威胁最大的那个。 冯霜止的意思是让巧杏去说这事儿,巧杏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冯霜止一眼,“奴婢现在就去吗?” “晨省之后吧。”冯霜止说完就已经站了起来,展开双臂让喜桃给最后看了看,穿着的袍子都服帖了,这才道,“走吧。” 外间四名丫鬟见冯霜止出来,蹲了个身,送她出去。 冯府这边并不是每日都在请安的,毕竟英廉是个很忙的人,怎么说也是二品大员,上朝叫大起的时候不少,所以一般晨省的时候他都不在,下朝有空就回府,没空就直接去内务府那些地方办事了,能见到英廉的机会实在是不多——这也是冯霜止觉得即便有了英廉庇佑,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的原因。 今天逢着英廉有一日的闲暇,不用去上朝,所以冯霜止便来请安。 此时正是卯正初刻,日头刚翻起来,天还没亮开,从过了垂花门便到了内院,往右边一转,便顺着穿山游廊下去,从正前方来到正屋前面。 英廉长期早朝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刚巧起身不久,已经让冯忠沏了一壶茶,端了一盏在手中。他身边的乃是他最宠爱的小妾乌雅氏,外面小丫鬟一报二小姐来请安了,乌雅氏便起身给英廉行了个礼,告退了。 英廉许了冯霜止进来,外面的婢女这才打起帘子,请了她进去。 这院子乃是三正四耳,英廉在右边的正屋里面,已经坐下了。冯霜止进来的时候,乌雅氏已经出来了,二人打了个照面,却都是没有说话的。乌雅氏不过是英廉的小妾,冯霜止是嫡女,本不该有什么交集。 进门冯霜止便行了个大礼:“孙女请玛法安,玛法吉祥。” 英廉放了放手中的茶盏,叫她起来,又说道:“你来得倒是早,是个有心的。看看你那些庶姐妹,竟是没一个想到我这老头子的。” 其实英廉一点也不老,如今大概是四十多,现代有句话叫男人四十一枝花,英廉细看起来还有些英武,只不过蓄了一把胡子,而且外放出去许多年,风霜雕刻,因而显老。 冯霜止起来之后,英廉一指旁边的座位,竟是让冯霜止坐下,冯霜止往右边的靠背椅上坐了,一点也没忸怩的姿态,这举动倒是让英廉生出好感来。 在英廉的眼中,冯霜止不过是个小姑娘,许氏有了这女儿,连小字都是英廉取的,可见英廉一开始就是很疼爱这孙女的,只是朝事繁忙,他又曾经到外省做官,因而顾及不到内宅之中的事情。以前有许氏,原也不必担心冯霜止的处境。 可是许氏亡故那几日发生的事情,让英廉有了警惕,嫡庶之分不可乱。 冯霜止没去猜英廉在想什么,这个时候只能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大姐和三妹怕也不是没想着您,只是不便来看吧?” 这话明着听是在为别的姐妹找借口,可是这个时候为她们找借口其实只能越抹越黑,冯霜止没安什么好心,不过也就是这么顺嘴一说——正常人的反应而已。 英廉自然知道那几房是什么狼子野心,他怕自己不久之后就要调任到外省,因而道:“你阿玛虽然是混账,但毕竟是你阿玛,也是我的儿子,并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我倒宁愿不要这儿子,只是不能。你年纪小,不知道朝廷上的事情,家宅不宁也是不成的。你阿玛还有官职,长久不出现也不是办法,一会儿我便让冯忠去通知,他的禁闭思过可以解除了。” 果然是这样。冯霜止来这一趟的目的,便是想知道鄂章的事情,现在英廉倒是主动给自己说,她心里颇为复杂。英廉在官场上也算是很厉害了,可是偏偏家宅之中频生事端,大约是有得有失吧?她只能安慰道:“阿玛并非那不知事的人,孙女也懂阿玛的苦心,额娘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想阿玛好的。” 许氏的离开,想必也是英廉的一块心病,冯霜止此刻提到,用意自然是不简单。 因为鄂章一出来,大约就要开始考虑续弦的事情了,如果不说续弦,就是要从下面的几个姨娘里面抬一个上来做大房太太。冯霜止总是要在这上面卡着一点的。 英廉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精了,对冯霜止的想法也是能够摸清楚一些的,最怕的就是继母对她不好。因此,英廉说道:“虽说你额娘去了,这个时候对你说这些不好,但这近月以来,府里的事情都由你二姨娘和三姨娘一起打理,多有照顾不周之处,没有你额娘在的时候顺当。你可有什么想法?” 英廉也是个精明人啊,非要冯霜止自己将这话说出来,一方面有英廉的体贴在,一方面也是想试探一下冯霜止的态度,毕竟这种事情,其实根本就是避免不了的。 既然英廉给了她话语权,那么冯霜止就把它紧紧地抓住。当下她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看着英廉:“孙女若是说了,玛法可不许怪罪霜止不懂事胡乱说话。” “自然。”英廉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微微一笑。 于是冯霜止终于道:“二姨娘与三姨娘一同管家的事情,霜止也听说了,不过因为孙女生活在内宅,所以知道——其实这事儿是二姨娘管着的,三姨娘素日不与别人争。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是姨太太出身,即便做姑娘的时候学过管家的本事,可到了咱们府上,毕竟不如额娘得力,这么大个地方,他们照顾不来,难免有疏漏之处。” 她分析得很到位,英廉只是听着,不时点头,示意冯霜止继续说下去。 有了英廉的鼓励,冯霜止也不怕自己说错话,于是继续道:“额娘走了,但她定然不希望阿玛身边没个可心得力的人,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需要个正经的主子来照看。只是……二姨娘以前是额娘身边的丫鬟,三姨娘是个不管事的……” 这番话,才是真正的好算计。 冯霜止现在是容不下二姨娘的,这女人原本是她额娘身边的丫鬟,本来预备着给鄂章做通房,哪里想到她先爬了主子的床,先生下了府里的长女,也就是冯云静。当初许氏气了个半死,只是碍于鄂章的面子,依旧是给她抬了姨娘。大小姐冯雪莹跟她不对盘,冯霜止不是傻子,让二姨娘上位,以后就没自己的好日子过了。 至于三姨娘,现在冯霜止还看不出这样的深浅来,所以姑且也出言压了压。 三姨娘是不是有管事的能力冯霜止不清楚,反正她是没表现出来,韬光养晦错过机会,也只能怪她自己。 她这一番话说到后面,故意吞吞吐吐,一副犹豫的模样。 毕竟她只是个晚辈,说长辈太多也不好。 只不过这一番话,已经让英廉有了自己的计较。 祖孙二人说话的时候,那边的丫鬟早已经为冯霜止端了茶来,至不过冯霜止没动过。英廉倒是又端起了茶来,“妾不得抬为妻,此事宜斟酌,你且放下心来。对了,这是圣上昨日赏下来的明前龙井,我这也没多少,昨日已发来,你可尝了?” 冯霜止一怔,方才伸出去端茶的手便已经顿下来,搭在那青花上面,她心念一转,却是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她昨日可不知道英廉是赏了东西下来的。 英廉没听她答话,问道:“阿霁,怎么了?” 第十章 不情之请 看样子,自己的困境已经提前到来了。 听英廉问自己,冯霜止已经打算好说一些什么了,不料这个时候管家冯忠忽然进来,英廉的注意力于是跟着移到他身上。 “冯忠?” 冯忠打了个千儿,恭敬道:“老爷前日与郑先生说好,今日郑先生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候。” 英廉一下站起来,手上的茶盏也跟着放下,“你且先安排郑先生稍等一下,奉上茶,老夫立刻出来迎客。” 尚未说出来的话被卡住,哽在了喉头,怕是说不出来了,这个大好的机会是白白错过了。冯霜止也只能安坦一声,在英廉急着见外客的情况下,强说明前茶一事,不是什么上策。与其在英廉面前拉低了自己的姿态,还不如高一些,反正有些事情迟早是会捅出来的。 只是一点点明前龙井,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这样一想,冯霜止又觉得现在不必打草惊蛇,心里那口气也慢慢地消减下去。 她连茶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再次站起来,行礼道:“既然有外客,孙女便告辞了,玛法繁忙于政务,还请保重身体。” 英廉点了点头,算是准了她的离开,只是转脸又道:“郑先生便是我为你请的先生,不过他本不是来坐馆的。此人学识颇丰,不过为人比较孤高,若是想要请他来府中坐馆,怕还是要你能对了他的眼缘。你也不必走了,便在这里,你今日见了郑先生,若是无果,再为你寻个好师傅。” 冯霜止听了这话,又是一愣,只不过英廉作下的决定,自己不好反抗,九岁的小女娃也没什么可忌讳的,答应一声,便在这里停下了。 她猜测这“郑先生”来英廉这里,想必并非是主要为了什么私塾坐馆之事来,而是他们要商议别的大事,说她的事情大约只是顺便。 有时候 ,脑子调动得太过也是麻烦。 这一刻,冯霜止深深地知道了自己的烦恼,若是能少那么几个心眼,指不定能活得更舒服,当然,也死得更快。 冯忠已经去请人进来了,不过一会儿,便听到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冯忠在前面亲自引路,带进来一个青衫文士。此人双袖飘飘,看上去便是江南士子的风流气派。虽不说是什么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也算得上是眉目清朗,他进来便是躬身一礼:“英大人别来无恙?” 英廉忙扶了他,朗声笑道:“无恙无恙,劳小友牵挂,淮安一别,已有数年不见,再见竟然已经是在京师,这也是难得的缘分,请坐请坐。” 郑士芳,确系江南士子。英廉曾在许多年前去淮安任职,受乾隆之命在江南治河工事,后来河道出险,英廉被议罪,虽然最后化险为夷,但还是少不了别人的帮忙的。当时河工一事,确与英廉无关,不过英廉手上没证据,不能为自己洗清冤屈,最后还是郑士芳手里有前任贪污的证据,递交了上去,英廉才能调回京城任职,这一段交情可算是不浅了。 若没有郑士芳,英廉现在怕已经死于旁人之手了。 此刻郑士芳倒是也不忸怩,坐在了英廉左手边的靠背椅上。此时有丫鬟端上茶来,郑士芳一闻见那从茶碗盖里面透出来的香气,就已经是眼前一亮。“想不到英大人这里竟然也有这般好茶,怕是今年新出的明前龙井吧?” “小友这鼻子,还真是灵。昨日圣上心情好,赏下来的。”英廉摇头失笑。 郑士芳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微一眯眼,看那表情,倒是沉醉极了。他又慢慢地喝了三口,这才轻轻将那茶碗搁住了,道:“前日在六阿哥府上,这茶我却已经早喝过了。” 这话的深意可不好说,英廉听了只当是没听到。 他笑一声,岔开话题道:“小友若能高就,便是喜事。对了,阿霁,快来见过郑先生,看看郑先生肯不肯收你为学生。” 有时候是学生挑老师,有时候是老师挑学生,全看双方之间的对比。 如今,这郑先生似乎不是什么普通人,冯霜止能够听得出,这两人说话都是藏着点什么,反正她听得不算是很明白。她听了英廉的话,上前来,对着那郑士芳福身:“霜止见过郑先生。” 郑士芳的目光落到冯霜止的身上,只看了一眼,便对英廉摇头道:“你这孙女,我教不了。” 这话未免过于直接——冯霜止方才脸上还淡淡的,只不过一瞬间,眼底的神色就已经改变了。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竟然就说教不了,这人什么意思?不过,也仅仅是这样一瞬间,下一刻冯霜止便觉得自己这样的眼神过于锐利和直接,很是不妥,于是眼皮子一搭,敛住眼底的冷色,再抬眼的时候已然是方才的一片温文沉静。 英廉奇道:“你在江南收学生的时候,不都是要对学生考校一番的吗?如今怎么只看一眼我家妞妞,就说不行呢?” 冯霜止也很感兴趣,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看向郑士芳,她以为自己的伪装是完美的,毕竟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娃,用什么眼神都没人会在意的吧?更何况是这么正常的好奇? 只不过,在她看向郑士芳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那是一种促狭,又像是在讥讽她。 冯霜止的心沉了一下,只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扎了,刺痛一点,不过转瞬消失。这种让人觉得自己被看穿的感觉…… 这人看到自己方才的表情转变了。 ——冯霜止一瞬间就肯定了。 郑士芳收回自己的目光,状若无事道:“我现在乃是六阿哥的门客,你当真想要我在你家坐馆吗?” “这……”英廉忽然想起这茬儿来,瞧了郑士芳一眼,沉吟片刻,道,“我英廉不参与那些事情,你教我家阿霁,也与别的无关。毕竟你我的旧交情是往日便有的……” “英大人客气了,即便是我想教,也得看贵府小姐愿不愿意要我这种落魄浪荡的人来教呢。”郑士芳这话说白了其实是婉拒,英廉也听得明白。 只不过在冯霜止这里,这话就成为了一种很奇怪的试探和讽刺。 这个郑士芳,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冯霜止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继续站着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可能她会暴露个完全出来。 “郑先生说笑了,只要先生愿意教,霜止又岂会不学?”这边是在应付郑士芳,话说完却转向英廉,笑道,“玛法,想必您与郑先生有事要谈,孙女下次再来请安,霜止告退。” “嗯。你也保重,入学一事,我会仔细为你选着的。冯忠,送二小姐出去。”英廉这边吩咐了一句。 冯忠立刻过去送冯霜止,冯霜止道了声谢,总算是出了那小院。 刚刚离开正屋,到了耳房这边,喜桃就急切又小声地问道:“小姐,那先生是怎么回事啊?” 冯霜止看似沉稳地一步步走着,可是袖中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眼含冷意,“这郑先生不像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以后再说吧。” 她不过只是一时的疏漏,被看清了一瞬间而已。 走下台阶,重新顺着这边的穿山游廊走,眼见着就要到西厢,刚刚绕过院里那一丛已经盛开的海棠,便见三姨娘兆佳氏迎面走来。 冯霜止心里纳罕,停下脚步来行礼:“霜止给三姨娘请安,一大早便遇见姨娘,很巧呢。” 兆佳氏神情不变,只是看了一眼正屋,犹豫道:“本来是想去问问看爷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只不过……我毕竟只是个……” 只是个姨娘,所以站在这里等冯霜止出来再探探消息? 冯霜止心里头门儿清,也不揭穿她,反正鄂章出来的消息也瞒不了多久,她不如卖三姨娘一个人情。以现在的情势来看,她帮助三姨娘总是比帮助二姨娘好的。兆佳氏对她的威胁算是最小的,若是让二姨娘坐大,还能有冯霜止的好? 她于是道:“姨娘妄自菲薄了。不过说起来,方才我问过玛法,阿玛今日便出来,姨娘不如早些做准备。” 这个人情卖得可不小,这后宅里面,除了冯霜止怕是没人知道这个消息了。鄂章被关了这么久,忽然之间放出来,被人一关心,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 兆佳氏听到这句话之后,面露感激之色,手指捏了一下自己的帕子,先是道了一声谢,又很久没说话。 冯霜止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说不出来,她索性搭了喜桃的手,道:“姨娘如果没别的事情,我这便回自己的院儿里了。” 她说着,就已经往前面走了三步,已经从兆佳氏身边过去了。 “二小姐留步。” 她心里为兆佳氏掐了个时间,在听到背后忽然传来的那一声喊的时候,冯霜止便顿住脚步,一切如自己所料。 “怎么?姨娘还有何事?” 这个时候转身来,兆佳氏的表情就完全变了,脱去方才的犹豫,有了几分落落大方的味道,朝着冯霜止一蹲身:“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二小姐能——” “你想让三妹与我一起入学吗?”冯霜止懒得听她说完,直接截过了她的话头。 此刻冯霜止站着,兆佳氏是半蹲着身的,她便用一种很平静、像是这春日的天空一样高远的眼神,俯视她,像是将兆佳氏整个人都看穿。 第十一章 心机 “小友缘何不喜阿霁?” 堂屋里,英廉终于收敛了之前那一副轻松平和的表情,一脸的高深莫测,端了茶便喝了一口,问出来的话,却却带着几分不紧不慢的悠然。 那郑士芳笑道:“英大人哪只眼睛瞧见我不喜欢您孙女了?” 英廉道:“我的心眼看见了。” 郑士芳还是笑:“一开始我只觉得您这孙女我是教不了的,一身聪明伶俐、心机深重的感觉,我这个人看人就是这么准。有时候我都讨厌自己这双眼睛,不知道您厌恶不?” “厌恶极了。”英廉一点也不客气,坦然这么一说,换来郑士芳一笑。英廉又道,“一开始你觉得她是你教不了的,可是后来怎么又厌恶了?” 这是要刨根问底了。 郑士芳知道英廉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这人其实相当护短,尤其是自己嫡亲的孙女。当初在淮安,英廉为了自己的仆人跟那群盐商干上,他可是亲眼目睹的。如今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自己是说了他孙女,英廉若是不找自己的麻烦,那便不是英廉了。 “罢了,你也别问我了,我想二小姐怕不会想让你知道的。我看人都看眼睛,你家姑娘的眼睛,带了点煞气,不像是小姑娘。” 英廉一下就笑了,“妞妞她额娘才去,你误会她了。她额娘刚去,府里便有不懂事的刁难她,难为她还沉沉静静,没露出多少浮躁来,也没有整日沉浸于悲伤之中、戚戚哀哀,小友你便多包涵吧。” 郑士芳忽然被抬手一拍自己的脑袋,心中虽然存有疑虑,但英廉这话,也算是能够勉强解释尾什么方才冯霜止用那种眼神看他。他叹了一口气,反过来安慰英廉:“都会过去的。” 英廉也叹气,一按自己的额头,“我快老了……” 这边两个人的话题,终于从冯霜止的身上移开。 和风细细,拂过雕窗,屋檐上挂着的如意流苏结飘了起来。 冯霜止的眼神终于从那如意结上移开了,三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冯霜止实在是不怎么清楚,不过母亲总是为着自己的女儿好,兆佳氏时刻想着冯云静,原本是没有什么错的。 “妾身此话说来可能有些不敬,但现在是二姨奶奶掌家,三小姐若是想要入学,识几个字,还要找二姨奶奶首肯。二姨奶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妾身在她手下讨不了好,所以……所以走投无路,才来求二小姐。还希望二小姐在老太爷那里说两句,怜惜我们娘俩……” 兆佳氏说着就开始抹泪,冯霜止却忽然有些厌恶起来。 原本她对这个兆佳氏还是有好感的,毕竟喜桃当初说她帮过忙,可是在这外面,她不分场合地便给冯霜止行礼——三姨娘即便是姨娘,也是个贵妾,名义上还是冯霜止的庶母,冯霜止是嫡女,即便是身份比兆佳氏高,在情理上也是不该受礼的。 只不过兆佳氏蹲身太快,冯霜止已经来不及扶,也就硬生生地受了。既然已经成为定局,她还就偏不让兆佳氏起来了。 她愿意行礼,冯霜止就让她玩儿个够。 生平最恨别人算计自己,冯霜止一向觉得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上辈子就是被人算计死的,但到底上辈子还是没有用心地活,这一世却是已经入世,知道很多东西无法改变,所以只能接受,并且积极地面对。 也就是说,冯霜止再努力地反击任何人对自己的算计。 如今兆佳氏可能觉得她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好,可是在冯霜止这里,却已经落了下乘。 冯霜止笑道:“老太爷已经着令,由您与二姨娘一起管家,您其实还是可以说话的,端看您想不想说。” 大早上,院子前后来往的人也不多,即便是有人,见到这边的场面,也只会远远地避开。 反正权柄就在那里,完全是看三姨娘想要不想要,三姨娘不是什么蠢笨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只怕是她有自己有什么别的打算。 三姨娘道:“可是二姨奶奶毕竟陪着爷最久,而且她性情……” “三姨娘,明人何必说暗话?您无非也是想要管家的权力,只不过觉得自己争不过二姨娘,其实您连争都没有争过,怎么知道自己争不过呢?如果二姨娘掌了家里的大权,不说她是不是被抬为正室,只说府里三个姑娘的婚配大事,基本就是握在她手里了。我还有我娘留下的嫁妆,只是不知道三妹妹有什么。” 这一番敲打来得尤其狠毒,冯霜止都惊讶于自己心肠的歹毒,专门找人的痛处戳。 其实冯霜止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她不想太过暴露自己,如今她给别人的感觉就是忽然变得聪明伶俐、气势逼人了一点,不过智计只能算是平平。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她还看出三姨娘不是争不过二姨娘,她是想争,只是想一箭双雕,同时把冯霜止当了枪使。如果冯霜止真的答应了她,去了英廉面前说云静的事情,无疑就是向英廉传达一种信息——她跟三姨娘和三妹妹的关系不错,跟二姨娘和大小姐的关系不好。 因为她若是说起云静入学,必定就要提到一点二姨娘的态度。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兆佳氏借冯霜止的口,在掌家人英廉面前抹黑了二姨娘。二姨娘本来就是个贱妾,通房丫头抬上来的,抬为正室的可能本来就很是几乎没有,如果在英廉这边留下不好的印象,就更没有可能了。 如果事情真的这样发展,对冯霜止是没有什么害处的,毕竟她也不希望二姨娘上位——但她不喜欢被算计,更不喜欢被自作聪明的三姨娘算计。 所以冯霜止才开始“提点”三姨娘。 其实三姨娘哪里需要冯霜止来提点?三姨娘一直是个聪明人。 “为了云静,妾身愿意去争,也必须去争。二小姐提点得是,是妾身糊涂了。”兆佳氏暗自咬了牙,,没有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冯霜止已经这么不好对付了,她现在脚都有些蹲酸了,身子微微摇晃。 冯霜止暗笑了一声,这才道:“瞧我都忘记了,喜桃,快扶三姨娘起身,姨娘见谅,我这脑子记不住事。” 三姨娘脸色有些苍白,被喜桃扶了起来,又道了声谢,喜桃朝着她甜甜一笑,这才回到冯霜止的身边。 冯霜止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道:“方才老太爷已经让我见了先生,不过不知道先生肯不肯收我作学生。您是三妹妹的生母,有的事情,毕竟还是您开口最好。三妹妹在府中的依靠……” 她说话说一半,掐一半,不过兆佳氏是能够听懂的。 看着兆佳氏色脸色,冯霜止粉白的唇微微一弯,状似无意道:“不知道昨日老太爷赏下来的明前新茶您喝了没有?今日我在老太爷屋里尝了,很是清润呢。” 兆佳氏有些不明白,只是摇头:“这么金贵的东西,想必也只是赏给您的,妾身这样的身份……” “哦。”冯霜止似乎才想起这茬儿,赔笑道,“姨娘不必介怀,是霜止该打。老太爷方才跟我说,东西昨日已经送到我院儿里了,我回头差人给您送去,您也尝尝这宫里头来的东西。” 三姨娘兆佳氏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二小姐抬爱,妾身实在受不起……” 冯霜止上前一步,搭住了兆佳氏的手,她人还矮得很,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即便是姨娘不尝尝,三妹妹尝尝也是不错的。想必这样的好东西,偏房里是没有的。还请转告三妹妹,霜止很想跟她一块儿上学呢。” “那……妾身便谢过二小姐了,也代云静谢过二小姐。”兆佳氏犹豫了一阵,总算是应了。 冯霜止这才放开她的手,退了一步,敛衽一礼道:“那霜止这便告退了。” “二小姐多礼了。”三姨娘还礼。 冯霜止还未穿过那垂花门,从四姨娘的院子前面路过,瞧见那紧闭着的门,顿住脚步,看了一会儿,这才移步而去。 等到穿过垂花门到了后宅,她耳边便响起了喜桃一连串的声音。 “小姐,那可是明前龙井啊,有钱都不一定弄得到,这还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我看就是圣上都没多少,您怎么轻易许给她了?”喜桃一脸的不值,充满了郁闷。 冯霜止却似笑非笑,“我院里何曾接到过这东西?” 喜桃张嘴便想要说话,不是老太爷赏下来的吗?哪里没有?可是一转脸,她在话要出口的时候停住了,眼看着就要上台阶跨进院子,她却再也走不动一步。 “不对……” 这傻喜桃,总算是想明白哪里出问题了吗? 冯霜止失笑,站在上一级台阶上拉了她一把,“昨日我可是在院里的,回头你找找,若是我院里找不到什么明前新茶,就去回了三姨娘,说是我记错了。” 喜桃有些纳闷,可是看自家小姐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又不敢再问什么,闷闷地应了一声,回去之后找了一圈,又问了梅兰竹菊四丫鬟,昨日果然是没什么新茶下来的。 第十二章 罚跪 兆佳氏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便见到冯云静坐在外面,手中把玩着一枝梅花。 “我的姑娘诶,你怎么在外面坐着,还穿得这么少,天气本来就冷,别着了凉了。春霞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 冯云静放下手中的梅花,站起来揽住了兆佳氏的手臂,笑道:“娘别怪春霞了,是我自己要来坐坐的,我在自己院儿里坐着都要闷坏了。” 兆佳氏叹气,手指一点她琼鼻,道:“小祖宗,赶明儿你感冒了,可就没法跟你二姐一起上学去了。” 一听到“上学”二字,冯云静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可是转眼便意识到了这前面还有一个人,二姐,不就是冯霜止吗?她皱起了自己的一双秀眉,嘟着嘴道:“怎么是跟二姐一起?凭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先生?” 原本兆佳氏的心情就不怎么好,听了自己女儿这句话,也是心中郁结。拉着冯云静的手进了屋,娘俩坐下来,兆佳氏才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迟早娘也要你成为嫡出……” 冯云静听了这话,也握住了兆佳氏的手,安慰道:“是女儿不懂事,娘莫要生气了……” “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你那二姐,我看着,自太太去了之后,心机便是越发深重了,你尚且不及。若是我为你争来了上学的机会,你千万要抓住,也千万别去招惹她,现在我们还惹不得她。” 在不得意的时候,夹紧尾巴做人,才是最聪明的。 兆佳氏心中的考量一个接一个地转着,只是最终还是没什么结果。 冯云静却是有些不甘心的,只是看着兆佳氏那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女儿一定会比霜止更出色的。” 只要看到女儿懂事,兆佳氏也就舒心很多了。只不过之前与冯霜止的对话还是时不时地浮现到她脑海之中,冯霜止说,她有她额娘留下的嫁妆,三妹妹有什么呢? 云静什么也没有。 兆佳氏虽然也是旗人,但母亲也不过只是个小妾,她也是庶出;如今嫁给别人当了小妾,现在自己的女儿也是庶出。这种一辈接一辈的悲剧,似乎一直在重演。 她已经受了不少的苦,终于熬到许氏离世,总算是有了机会,她不想放过。 既然冯霜止不能利用,她只有自己去争了。左右冯霜止是不会支持张氏的……至于白氏,在被老太爷禁足的时候,她就已经失去了资格,只等着她生下了孩子,可能便会被发到庄子里去。 心里盘算着,兆佳氏正想得出神,春霞却来报:“三姨奶奶,外面二小姐的丫鬟兰馨求见。” 兆佳氏一愣,说道:“让她进来吧,许是带那明前新茶来。” “明前?西湖龙井吗?”冯云静好奇地望着兆佳氏,之后又酸溜溜地道,“二姐的东西,果然是这个府上最好的。” 兆佳氏也不知怎么说,其实府里东西最好的倒不一定是二小姐,只是明面上什么好东西都在往冯霜止那里拿。剩下的两个庶姐妹里,大小姐雪莹有二姨娘关照,私下里拿着的好东西不知凡几,只有她,说什么韬光养晦,却是让女儿吃尽了苦头。 冯霜止的丫鬟兰馨进来了,福身行礼:“奴婢给三姨奶奶请安,三姨奶奶吉祥。二小姐回自己院儿里找了一阵,可是并没有找到老太爷送来的明前新茶,所以着奴婢过来与姨奶奶说一声。二小姐还带话给您,明前新茶没找到,只能送给你这一套文房四宝,三小姐若是上学,兴许用得着。” 说着,便将手中端着的东西递上去,自有丫鬟上来接过。 冯云静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豁然起身,脸色一冷,就要说什么。不料,斜剌里,兆佳氏伸出了手,拦住她,“云静,坐下!” 兰馨有些害怕,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兆佳氏拦住了冯云静之后,转过身来,到了兰馨的面前,微微一笑,安抚她道:“二小姐只说了这些吗?” 兰馨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没漏掉什么,于是点头肯定道:“回三姨奶奶,只有这些了。” “那便替我好好地谢过二小姐,云静如果能入学,还多是仰仗了她的。你且去回复了二小姐。”说罢,兆佳氏一使眼色,另一名丫鬟夏露走过去,送兰馨出去。 兰馨放走,冯云静便气得摔了桌上的茶杯,骂道:“她冯霜止算个什么东西?!之前您不是说她承诺了送您明前新茶吗?我流云轩没那东西也就罢了,她上赶着地来羞辱咱们!现在送什么破烂的文房四宝,谁稀罕她给的!这分明是说咱们不配享用那好东西!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相比起冯云静忽然之间的气急败坏,兆佳氏就显得冷静很多。 她看了春霞捧着的文房四宝一眼,吩咐道:“回头送到小姐的房里去,布置好书房。” “姨娘!”冯云静忽然抬高了声音喊,也不喊娘,只喊姨娘,充分显示了她有多么愤怒。 冯云静本来就是个庶出,又因为兆佳氏的教诲,有极强的自尊心,平时只听兆佳氏的,把自己遮掩起来。可是冯霜止如今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冯云静能够忍受的底线。 并非是她在乎那些东西,而是冯霜止这种行为与羞辱没有区别! 以前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兆佳氏一向都是维护着冯云静,顺着她的意思,这一次却反常地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话:“云静,你冷静一些,她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冯云静根本不想听兆佳氏的分析,她直接站起来,转身便奔出了兆佳氏的院子,往后罩房去了。 因为往后罩房是一条路,方才已经送了东西过去的兰馨只觉得背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她便已经从台阶上跌下去,吓得她“啊”地尖叫了一声,便只觉得身上一痛,已经是摔在地上了。 冯云静冷冷看着她,“自己走路不长心,连主子的道都敢挡。” 兰馨是个胆小的,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只知道道歉:“是奴婢的错,还请三小姐大人大量饶了奴婢。” 冯云静哼一声,“在这儿跪着吧,没人叫你起来,不许起来!” 说完,她直接抬步想着后罩房走去,从吹雨轩前面路过的时候,只朝里面轻呸了一声,虽不见得多夸张,可眼底的刻毒是显而易见的。 这边兰馨在冯云静走了之后,只能哭着跪在那里,也不敢真的走。 她哪里想到,来送一趟东西竟然还能遇到这样的祸事?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这一哭便止不住了。 从三姨娘房里出来的丫鬟春霞也急,跑去追三小姐,不想半路上瞧见兰馨在哭,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是一片伤,像是擦破了皮。 “兰馨,你怎么在这里?可曾看到三小姐过去?” “我好生在前面走路,可是没有想到三小姐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我挡路,然后罚我跪下便走了,春霞姐姐……”兰馨想着,以前跟春霞是一起被挑选进府中的,如果让春霞去请人来说,自己就不用罚跪了。 只可惜,她终究还是想多了。 春霞因为三姨娘那边的紧命,并不敢多停留,只是扔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找三小姐,三小姐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我便是有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罢,她立刻走了。 兰馨跪在台阶下面,忽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冯霜止正站在自己的书房里,摆弄那些笔墨纸砚,不想便听到了外面喜桃的抱怨声。 “这三小姐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发了什么疯,忽然跑得这么快,风一样从我前面窜过去,我那茶水差点泼到她身上去,真是好险!” “喜桃,怎么了?”冯霜止眉头一皱,扬声便问道。 喜桃在窗外,还在把即将收进去的冬衣拿出来晒最后一次,她道:“方才瞧见三小姐急急忙忙过去了,差点弄洒了奴婢手中的东西。” 原本正在看手中羊毫小笔的冯霜止,那手指忽然之间就停住了,而后将之放入笔筒里,转身就出来了,“兰馨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院子外面也有几个丫鬟在扫洒,闻言都停了下来。 梅香道:“按理说是该回了——诶,刚刚过去的那不是三小姐身边的春霞吗?” 她手一指院外,冯霜止转头的时候只瞧见了春霞的背影。后罩房是一长排,冯霜止在东头,只因为她是嫡女,西边依次是大小姐和三小姐,方才冯云静是从自己门前经过的,想必是急晕了头乱走,后面的春霞也跟着…… 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举得有些不妙,她眉头再次皱起来,“喜桃,你去看看兰馨怎么还没回来。” 喜桃放下手中的事情,应了一声,“奴婢这就去。” 只不过还没走到那边院子里,就瞧见了跪着的兰馨,喜桃顿时大吃一惊,“兰馨——” 第十三章 二姨娘 兰馨被扶回来的时候,冯霜止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她坐在桌边,让梅香等人去看兰馨身上的伤。 “小姐……奴婢没有大碍……”兰馨头上已经全是冷汗,这个时候还嘴硬说什么没有大碍,冯霜止是不会相信的。 “梅香,给她撩开袖子,看看里面的伤。”手肘的位置都出血了,还说没什么大碍。 冯霜止闭了闭眼,却是在考虑自己应该怎么说这话,不过细想也没用,怎么问不是那回事?她就在这边不出声地坐了许久,看着梅香她们给兰馨上药,兰馨也不过只是个十二岁的丫头,虽然是二等丫鬟,但也是细皮嫩肉,这一摔身上全是嶙嶙的伤,含着眼泪、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可怜极了。 等到她们这边忙活完,兰馨合了衣服,在冯霜止跟前儿跪下:“劳小姐挂心,是奴婢不该惹怒了三小姐……” “起来吧,身上还有伤。喜桃,扶她一把,你站着说便好。”冯霜止示意了喜桃一下,然后道,“你且说说我让你送东西去的时候,三姨奶奶那边是什么反应。” 其实送茶便变成送文房四宝,是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的,这也是对是三姨奶奶等人的试探。 如果是贪更贵重的明前新茶,那么三姨奶奶这样的人,威胁就会减轻,如果是很冷静的话,那这人就不简单了。 冯霜止让兰馨传过去的话,也都是有深意的,明前新茶没有了,只有文房四宝——这之间也有一个转化的关系。 她之前已经在花园边提点过了,老太爷赏下来的明前茶自己没喝到,送东西去的时候说没找到;又送了文房四宝,其实是暗示兆佳氏将矛头转过来。 现在后宅基本是二姨娘把持,出了什么事情也都是二姨娘搞的鬼,只要能够解决明前茶一事,那么文房四宝就是三姨奶奶的——也就是说,只要兆佳氏能够根据冯霜止的意思走,那冯霜止就不会在三小姐云静上学一事上阻拦。 兰馨将当时的场景描述了一遍,“三姨奶奶倒是没什么异样的,只是三小姐好像很生气。三姨奶奶说,三小姐若是能入学,还是多仰仗您的。之后奴婢就出来了,只是奴婢才到游廊上面,后面三小姐就冲过来了……奴婢被推了一把……三小姐说……说……” “说什么?”冯霜止凝声问道。 “说……说奴婢走路不长眼,挡了主子的路,让奴婢没她叫起,不准起来……”兰馨终于大声哭了出来,满腹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化作了她脸颊上的眼泪。 冯霜止手一按那圆桌,根根白皙的手指的线条略显出几分尖锐来,搭在深红的桌沿边,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 “挡路?主子?”冯霜止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谁挡了她的路,这府里,谁又是正经主子?呵……” 喜桃见冯霜止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忍不住上去把住她手臂,“小姐……” 冯霜止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放远一会儿,又收回来,转身到兰馨的身边,手搭在她肩膀上,缓缓握紧了,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必不让你白受委屈,先回去休养着吧,最近两日放下手头的事情,会有别人帮你做的。” 兰馨擦了擦眼泪,又给冯霜止福了身,哽咽道:“小姐大恩,必不敢忘,奴婢告退。” 兰馨一走,冯霜止转过屏风,走到自己的书房里,方才拿起笔,便放下去了。她心里乱得厉害…… 藏起来。 不知不觉地,这三个字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于是她提笔写了一个“藏”字在宣纸上,只是转瞬之间,这墨迹便已经浸透了。她怔忡了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身边的喜桃在喊自己。 “小姐?” “怎么了?”冯霜止再次放下笔,扭过头看她,却只看到喜桃一脸的担心。 她笑了一下:“我无事,你不必担心。” 冯霜止不过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卑鄙了而已。 其实做出那个试探的决定的时候,冯霜止就已经知道,三姨奶奶那边定然是不会很舒服的。聪明人能够看出冯霜止是为了给兆佳氏一个信号,暗示兆佳氏用老太爷赏赐的明前茶不见了这件事去刁难二姨娘,可冯霜止难道就真的没有存着敲打的心思吗? 明前新茶,便是皇宫里都不多见,一个妾室又怎么能够享用? 冯霜止本是存了两个心思的,但到底还是连累了兰馨。 其实许氏生前说她是菩萨心肠,冯霜止也一直觉得自己上辈子善良得有些像是局外人,只是她不曾想到,一旦自己入世,狠毒起来也不是别人能够比的——也许这不叫狠毒,应该算是心机深重吧? 冯霜止想了想,坐在桌案后面,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巧杏哪儿去了?” “在大小姐那边。”喜桃哼了一声,“虽然太太孝期未过,但大小姐总归还是要参加小选的,所以已经请了嬷嬷来教导,以免到时候行差踏错。” 这一个环节,冯霜止还是知道的,“不过之前不是请过嬷嬷了吗?怎么又要请?” 因为冯雪莹原定的小选就是今年四月,但一般富户人家为了保证不出差错,所以提前两三年就会为自家的姑娘寻嬷嬷来教。雪莹之前就已经请过了,如今竟然还要请,这才是奇怪了。 冯霜止这么一说,喜桃也愣住了,她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摸摸自己的脑袋,喜桃有些尴尬:“奴婢蠢笨,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谁能想到这上面去?你且注意着,我总觉得……是二姨娘在盘算着什么。” 冯霜止将自己代入了二姨娘的位置,却还是没想出什么头绪来,终究还是自己手上的消息太少。没权没势,也就没人脉,没人脉也就没消息,环环相扣,说到底,她还是要在这府里真正地站稳了,事情才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你且注意一下最近的消息,梅香是个信得过的,悄悄跟她说一下,好生注意着二姨娘和三姨娘那边。至于兰馨的事情……放着吧,总有一日这脸子是得找回来的。” “是。” 喜桃没多问,只是悄悄退出去打听消息了。 喜桃这一趟还真的没白去,二姨娘跟三姨娘之间的戏正精彩着呢。 三姨娘这边得了冯云静已经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消息,就开始斟酌事情了,当断则断,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二姨娘那边的谋划她能够猜到一些,这些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让许氏走了,这个时候——再不抓住机会,便再没有可能了。 鄂章下午便放出来,兆佳氏先吩咐好了自己院子里准备好了热水和各种精致的吃食,又将屋子里好好打扫了一番,让人时刻去西厢那边的书房里候着,这才向着隔一道墙的二姨娘的院子走去。 二姨娘身份不如兆佳氏高贵,只不过是因为资格老,这才能混出头,现在暂时管这家,来巴结她的人不知有多少,差点将门槛也踏破。 本来以前大家都是去巴结四姨娘的,但自从当日跟二小姐闹那一出之后,四姨娘就注定已经爬不起来了。府里谁不是趋炎附势的?一见到四姨娘倒台,躲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巴巴往上贴的道理? 三姨娘这么一想,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脸上挂着笑,来到二姨娘张氏的院子前面,让丫鬟去通报了,便等着。 院子里面二姨娘正跟冯雪莹坐在一起,屋里还有个从宫里请来的嬷嬷,三人正说着话,二姨娘张氏还在问宫里什么情况,“应嬷嬷您尝尝,这可是今年新到的明前新茶,好东西呢。” 那应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每年选秀之前都有许多人家来请她,这种场合原也是习惯了的。本来她从不来庶出的秀女家里,可是耐不住二姨娘塞的银子多,有钱能使鬼推磨。她闻言,从丫鬟手中接过了茶,却是一惊,原以为张氏是在说笑,不想端出来的茶竟然不像是假——真的明前新茶。 她含了一口在舌尖,细细一品,宫里出来的人总是比别人多几分见识,一下就懂了好坏。 嘴上道了一声谢,又赞了几句味道好,应嬷嬷心里却在嘀咕,还好自己来了,想必这雪莹大小姐在府里是比较受宠的,不然这好东西哪里来? 这么一想,应嬷嬷脸上立刻挂上了笑容。英廉府中的姑娘出去,即便是庶出,只要受宠,也还是能巴结上的。 “应嬷嬷,您看我家雪莹,运气不好,遇到她嫡母离世,这小选的日子只能推迟,可有什么办法没有?”二姨娘为这事是急得很,眼看着还有一个月就是小选的日子,再不想办法就来不及了。 应嬷嬷没有想到,张氏叫自己来竟然是问这种问题,差点吓得砸了自己手中的茶碗,她立刻站起来,慌张道:“二姨奶奶糊涂,这话怎么能说?!这是大逆不道,听到要杀头的!” 张氏与坐在一边的冯雪莹一听这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道:“嬷嬷你何必说来吓我们娘儿俩,这不是普通地问问吗?怎么扯到杀头大罪上去了?” 应嬷嬷重重将茶碗一放,退了一步,有些冷然地道:“尚在孝期的姑娘进宫侍奉皇上,乃是大不敬,也是不祥之人,恕老身无礼,这便告辞了。” “哎,应嬷嬷,应嬷嬷——” 张氏又惊又急,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闯下如此大祸,拦人又拦不住,刚刚追出房门便见到自己的贴身丫鬟跑过来,“你又慌什么慌?” “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来找您,就在院子外面候着呢。” 张氏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瞧见应嬷嬷与兆佳氏打了个照面走了。 兆佳氏站在院门外,笑眯眯地:“姐姐屋里可有客?妹妹可久没来您这儿坐坐,喝两口茶了。” 第十四章 夺权始 二姨娘当下也没什么办法,只道是兆佳氏兴起来看看自己,虽然心情烦躁,但对方毕竟是个贵妾,自己也不能拒之门外,于是假笑道:“妹妹难得来看看,岂有不请你进来的道理?微眠,还不请二姨奶奶进来!” 兆佳氏终于跨进了门,只不过一瞧给自己引路的丫鬟就笑了,“姐姐您这边是怎么回事儿?我往日在雪莹身边瞧见过这丫头,怎么穿着二等丫鬟的服饰呢?” 这丫鬟便是微眠,那一日在后园里面被雪莹打了一巴掌的,脸上的伤倒是都干净了,不过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从一等丫鬟的服制换成了二等丫鬟。 也就是说,微眠不再是每月拿一两银子的一等丫鬟了。 在兆佳氏问话的时候,微眠的头一直低垂着,也看不清表情。 院子里只听到张氏的回话声,她轻蔑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那一日冲撞了我家雪莹,还什么一等丫鬟?没把她发卖出去都是好的了。” 兆佳氏听了没说话,只是轻轻将目光从微眠身上收了回来,她是府里很会做人的一个,平日里不得罪谁,打探点消息很容易。更何况那天园子里出事的时候,自己也在,所以还算是了解。 心底暗笑二姨娘是个大老粗,兆佳氏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也是,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说起来,太久没来您屋里坐坐,这都快要生疏了。看看您这院子,真是越来越气派了!” 好话是谁都愿意听的,更何况是二姨娘这样的俗人? 她一听了便连眼角的皱纹都笑出来了,她忙让三姨娘进去,心说现在三姨娘也只能来眼红自己了,于是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兆佳氏也不多说,跟着进去了,才瞧见大小姐冯雪莹也在里面,笑吟吟便道:“雪莹这出落得是越发好了。” 冯雪莹冷冰冰地抬起头,瞥了兆佳氏一眼,起身道:“娘,我乏了,这便回自己院子里了。” “去吧。”张氏心中只有自己这女儿,也不计较冯雪莹对兆佳氏的失礼,温颜道。 兆佳氏站在一边遭受到了冷遇,可是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和善了。 在张氏没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桌边,看见了那一碗被之前走出去的应嬷嬷放下的茶。“方才我见到一个嬷嬷出去了,好不厉害,姐姐就算是要给雪莹请嬷嬷,也不该找那种不懂规矩的。” 这就是开始套话了。 张氏没察觉,目送冯雪莹走了,这才坐下来,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我不过是问问有什么办法今年就参加小选,那嬷嬷竟然就敢给我甩脸子,真是——” 兆佳氏暗惊,雪莹尚在孝期,张氏真是越活越糊涂了……她暗暗将这件事记在了心底,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嘴上却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道:“姐姐你还是快别想那么多了,对了,妹妹我坐在这里这么久,姐姐都不叫人给我一碗茶来吗?” 这话是在打趣儿,张氏也没在意,呵斥旁边的丫鬟道:“什么眼力见儿,没看到三姨奶奶来了吗?还不端茶来?” 兆佳氏掩口一笑,“还是姐姐厉害。咦,这……” 她话说一半,故意掐了,引得张氏回头瞧她。 张氏只一看,便见兆佳氏盯着桌面上放着的那一碗茶,芽叶细嫩,泡在水里真是片片舒展,茶汤鲜亮,说不出地好看,甚至连空气里都氤氲着茶香——明前茶,贵如金。更何况这东西还是宫里出来的? 在看到这一碗茶的时候,兆佳氏就知道冯霜止给自己的这个把柄,到底有多大了。 若是普通的私扣东西便罢了,好歹能够轻轻地圆过去,可是这东西如果是皇家出来的,能扯到的事情就太多了。自古天家权威不可侵犯。 兆佳氏心惊肉跳了一把,虽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这个时候也还是开始担心——自己如果一不小心搅进来,身上沾了泥,最后是什么下场还不清楚呢。 上面下来的赏赐这种事,说大了也大,说小了也小,就看上面主子的意思。 张氏才是吓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不过老太爷赏东西给二小姐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所以她也只是吓了一下,之后就恢复了正常。“不过是前几天着下人出门去新买的,你若是喜欢也拿一点去尝尝。” 兆佳氏心说自己怎么敢喝这么金贵的东西,于是推辞道:“我看着东西金贵得紧,妹妹是喝不起的。不过……” 说到这里,兆佳氏一副犹豫的模样,四下里一扫周围站着的丫鬟,张氏顿时会意,立刻叫那些丫鬟下去:“你们别在这里站着了,都去休息休息,我跟三姨奶奶说会儿私房话。” 待那些丫鬟都走了,张氏才道:“妹妹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兆佳氏沉默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说道:“我问一句话,姐姐可不能生气。姐姐这茶,分明是宫里都少有的明前龙井,前儿老太爷才得了圣上的赏,回府了说是给了二小姐一些,您这是……” 这话可算是说开了,张氏面色一变,却是勃然大怒:“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难道还去克扣一个小丫头的东西不成?你真是会血口喷人!” 演戏这事儿兆佳氏也是精通,她只拿帕子掩了脸一哭,“姐姐误会了,我不曾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想要提点您一下,宫里来的东西不能拿。这明前龙井,哪里又是外面轻易买得到的?凭着我们的身家也是喝不起的,姐姐你好糊涂!妹妹一心为了姐姐,如今不过是说这个一句,不想姐姐入了歧途,姐姐却误解了妹妹……既然姐姐不快,妹妹也不好覥着脸再坐下去,妹妹这便告辞,姐姐保重。” 说完这番话,兆佳氏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只是张氏已经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虚,又怎么敢真的放她走? 在兆佳氏转身的时候就上来一把拉住了她道:“是我错了,妹妹消消气,消消气,坐下来说……” 兆佳氏抹着眼泪,僵着站了一会儿,张氏好言安慰几句,她还是坐下了。 “我方才都是气话,姐姐你别挂在心上,是我太莽撞,冲撞姐姐了。” “唉,妹妹不常出来走动,之前也不知道妹妹你这么心善。”张氏叹气,“这东西……我原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来头,还是雪莹说想要,我才……一时糊涂啊……我……现在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姐姐那里还有多少?”兆佳氏问道。 张氏犹豫了一下,“送过来的也不过就是一小盒,现下已经只剩下一点……就搁在前面案头上……你若想看我给你看。” 说着她就站起来想要去拿,不想兆佳氏一把拉住了她,“姐姐误会了,你素知我是个不与人争的,怎么会想要这东西?妹妹不过是想要你把这东西藏好,万不要拿出来示人。这事情如果让老太爷知道了,一定又要出大事……姐姐你真是糊涂……你想想这怎么也是天家的东西,岂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够动的?你克扣二小姐的东西,藏着掩着就好了,怎么连这也拿。” 张氏还是叹气,站起来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还是没想出个办法来。 “妹妹可有什么办法?” 张氏终究不是什么太过蠢笨的人,即便是没长脑子,可她也曾经是许氏身边的丫头,看过许氏做事,这些年来也装腔作势地学着,撺掇着鄂章从许氏手中拿回了卖身契,这些年就越发张狂了。只是她没想到今天会上演这么一出。她眼光一转,便把主意打在了兆佳氏的身上。 兆佳氏却说:“这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就是一个瞒。只不过您可得瞒好了,我方才见那嬷嬷怒气冲冲从您院子里出来,你这茶,莫不是——端给她的?” 咯噔一下,张氏已经慌了,可是又安慰自己,这应嬷嬷方才也喝了,还收了自己的钱,所以应当不会出卖自己。 “这个……应当不会出事。” “那便好,唉,还是妹妹多虑了……”兆佳氏点了点头,随后伸出那尖尖的手指头一指门外面,“只是您院子里面的丫头,也得小心着了,若是最近有哪个不得劲儿的,还得敲打一二。” 张氏沉着脸一点头,转眼想到的人只有一个——微眠。 话说到这里,兆佳氏的诡计也差不多了,眼瞧着要到日中,兆佳氏又跟张氏拉了两句家常这才离开。 兆佳氏前脚走,后脚张氏就把院子里所有丫鬟全部骂了一顿,尤其是微眠,被莫名其妙地警告了一番,可以说是受尽白眼,有冤没处说。 因为之前哭过,所以从张氏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兆佳氏的眼圈是红的。 消息传到冯霜止那里,她只是一笑,“果真是个有心计的,下午阿玛便出来了,又是一场恶战。” 这时候,梅香忽然从外间进来,报道:“二小姐,内院传来消息,管家说您的先生已经找好了,明日早上便可入学,让您准备着一些,不必去给老太爷请安,直接到前院东南角学塾里去。” 第十五章 螳螂捕蝉 她的先生已经定下来了? 冯霜止愣了一下,才问道:“可知道是谁?” 梅香摇摇头,“这个奴婢并没有打听到,管家也没说。” 奇了怪了,不知道这她的先生会是什么人。 按照去见那郑士芳的情况来看,对方多半是不肯收自己这个学生的。那人倒是一身江南风流士子的模样,想必是个很有学问的。冯霜止才不希望来教自己的是什么满族师傅,那会搞死人的。 有关于写满蒙文字这一项,冯霜止是完全无力——外文渣。 “明日便去学塾吗……”她自语一声,考虑到三妹冯云静那边的事情,不由得笑了一声,“收拾一下东西吧,不过笔墨纸砚都是那边就有的,也不必怎么准备,只是穿的衣服必须规矩素净,给先生一个好印象。”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梅香闻言就下去了。 喜桃轻轻给冯霜止按着肩膀,“小姐答应了三姨娘,那三小姐入学的事情?” “这事我自有自己的做法,你且看着吧,今天这宅子里是静不下来了。”冯霜止微微一笑,而后去用膳。 下午时候,果然是出事了。 鄂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在今天出来了,三姨娘兆佳氏巧遇了鄂章,于是顺便将他请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好一顿伺候。 可是谁想到,不过是一会儿,兆佳氏屋里就传出了摔碗碟的声音,接着就有人来报,说鄂章怒气冲冲地去找二姨娘了。 喜桃在冯霜止身边耳语了几句,于是冯霜止嘴唇一弯,却道:“现在怕是我大姐还不知道这件事,你着梅香去报大小姐,就说我见着她喜欢巧杏儿这丫鬟,想将这丫鬟送到她那里去,还希望她大人大量,不计较我往日对她的不敬。” 喜桃震惊:“这是?!” 冯霜止眨眨眼,难得一副俏皮模样,“然后你再去找巧杏儿,说我要出去找大姐研究风筝给我找一个新扎的来。” 根本闹不明白冯霜止要干什么的喜桃,还是遵照着冯霜止的吩咐去了。 只不过她其实也没算计什么,不过是想着将巧杏儿不动声色地打发出去,攀高枝儿什么的,没那眼力见儿,攀上去也会摔死的。 不一会儿,喜桃就带着巧杏出现了,不管怎么说,有个能够讨好主子的机会,巧杏是不会放过的。 当下献宝一样将自己的风筝给冯霜止看。 是个很不错的纸糊的风筝,冯霜止有些好奇地问道:“这风筝若是掉进水里,怕是立时就没了吧?” 巧杏没想到冯霜止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冯霜止转移了话题:“这风筝上画的像是只蝴蝶,巧杏儿,你这手真是越发巧了。” 冯霜止竟然夸她了。巧杏只觉得惊喜,便向着喜桃看了那么一眼,颇有几分得意的意思。 喜桃见不惯巧杏这尾巴翘上天的模样,恨恨地便转过了眼,故意不看巧杏。巧杏反倒得了趣儿,恨不能气死喜桃,不过在冯霜止面前不便太过露骨,她笑得越发甜,只对冯霜止道:“小姐,我们出去放风筝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下午懒得看书,不如出去走走。”冯霜止欣然应允,随后又道,“不如叫了大姐和三妹一起,我们先去找大姐吧。” 于是主仆三人这就出了门。 冯霜止右手边不远处的院落,就是冯雪莹的,只是冯霜止叫人去通报的时候,里面丫鬟却说大小姐不在。 她愣了一下,奇道:“你家小姐去哪儿了?” 那丫鬟是新添上来的一等丫鬟,还不是很会处事,老老实实说道:“方才二姨奶奶身边的丫鬟来报,说是院子里出事了,所以小姐就去了。” 还真是脑子里一根筋,一贯骄横跋扈,冯雪莹怕是猜破了头,也不知道有人在背后算计她吧? 本来冯霜止还想着,自己来说这件事的,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抢先了。 冯霜止原本是计划着,悄悄在冯雪莹这边说二姨娘即将身陷难关的事情,让冯雪莹去搅局,不管是三姨娘跟三姨娘哪边抢先,加一个冯雪莹进去,必然能够让整个局势更乱,现在冯雪莹自己就去了,倒让冯雪莹觉得无趣。 是二姨娘真的这么傻,要把冯雪莹也牵扯进去,还是背后有人作怪呢? 当下冯霜止脸上没露出半分异样,只是有些失望,她道了声谢,转过声便往回走。 “对了,那一日我去请安的时候,遇见了大姐,大姐说起你,也是赞不绝口,我听她言语之间有想要你到她身边去做丫鬟的意思……”冯霜止一边走一边说着,后面喜桃想去二姨娘院子里看热闹,可是冯霜止一点没这个意思,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冯霜止说了这一点,就停住了,巧杏听得心惊肉跳,她是很想攀上大小姐的。谁都知道二小姐是现在看上去风光,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别人都说,二小姐以后也只能是表面风光了。况且巧杏知道二姨娘已经开始克扣二小姐东西的事情,生怕以后在冯霜止院儿里做事,连月钱都领不到,所以跳槽才是好选择。 只是冯霜止不说话,她也不能急急地接上去,只能看向她,试探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很舍不得你,只是……虽然自古有君子不夺人所爱的说法,但毕竟那是我的大姐,我该让着她,所以……巧杏儿,你莫要怪我,我已经与大姐说了……”冯霜止一副为难的模样,后面的喜桃简直听得目瞪口呆,自家小姐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事情竟然还能这样干! 她们去请安何曾看到过什么大小姐?也根本说不上两句话。大小姐那脾气,简直是一跟她说话就能炸,哪里能够和和乐乐坐下来说话? 自家小姐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竟然不带一个眨眼的! 喜桃顿时服气了——联想到方才小姐吩咐自己的话,事实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冯霜止之前说了,让梅香去给大小姐那边说话,梅香前脚刚去,后脚冯霜止就对巧杏儿说了这话,这是要把巧杏儿送去攀高枝儿啊! 这边喜桃已经知道了,那边巧杏儿还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冯霜止的算计。 其实冯霜止也不是要算计她什么,只不过留个巧杏儿在身边,简直像是定时炸弹,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心。 与其留她碍眼,不如找个合适的理由送出去,这样大家的脸上都过得去,冯霜止还没想跟府里这些人撕破脸,自己如果做得过分了,难保不会让英廉嫌弃。 做官的人忌讳多,英廉不希望自己家宅不宁,冯霜止也就给他粉饰出一个太平来。 巧杏忙道:“巧杏儿愿意去服侍大小姐,二小姐您不必为难,去伺候哪位主子,都是奴婢的福分,大小姐性子好,能得她垂青,也是奴婢的幸事。” 这马匹拍起来还真是厉害,还直接将自己标榜成了个忠仆。冯霜止心中不屑,嘴上却道:“你回去便收拾收拾东西吧,大姐那边应该已经跟自己院儿里说好了,总是没事儿的。” “是。”巧杏应了一声,立刻笑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捡了多少银子呢。“对了,二小姐,您不去放风筝了吗?” 冯霜止看一眼她手中的风筝,拿过来,“这东西留给我做个纪念吧,你去忙你的事情,要换一个院子伺候,还是早早去做准备的好。早日讨得大姐的欢心,也好许配个好人家,便是连嫁妆都能多添一些的,你去吧。” 其实根本不是冯霜止体谅着巧杏,是她根本不想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晃悠了,这心怀鬼胎和窃喜偷笑的模样,真是让人作呕。 巧杏毕竟没有读心术,只是高兴地去了。 冯霜止手里拿着那风筝,伸手就想要扔到一边,不过已经出去一半了,却又将那手收回来,“兴许留着还有用。” 于是她带着喜桃去了后园,也没放风筝,只是将那风筝放到亭里石桌上,不一会儿梅香就来报消息了。 “爷冲到二姨奶奶院子里去之后就直接将二姨奶奶揪出来打了,是揪着头发打的,还骂二姨娘不懂事,说她……说她——”梅香原本是说得很高兴的,可是说到这里却犹豫起来。 冯霜止奇道:“说她什么?有什么腌臜话不成?” 梅香一下跪下,有些颤抖:“爷骂了太太……说……说二姨奶奶原是太太的丫鬟,如今给她脸子抬了姨娘,她倒是蹬鼻子上脸,要跟太太一样坏他的事……” 冯霜止的手指一下掐紧了,后面的喜桃吓坏了,忙斥责梅香:“梅香你快住嘴,怎么什么话都往小姐这边说?!” 梅香也委屈,可是方才是冯霜止要她说的,原本她以为自己要倒大霉,不想冯霜止的表情也不过是冷了一瞬间。 她叹了口气 ,闭上眼,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兆佳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氏手段虽然厉害,但从没逼得这些个小妾活不下去。 鄂章是从兆佳氏房里出来的,想必是兆佳氏又给鄂章灌了什么*汤——坏他事?如果说私扣明前茶是坏事的话,只能扯到官位上面去。 这种事情如果闹开了,影响到他升官发财,那是绝对的。 兆佳氏必然也是从这个方面引导鄂章,再加上兆佳氏之前是眼睛红着从二姨娘院子里出来的,又抢先夺得了鄂章的同情和喜爱,这个时候她要是抹黑二姨娘,几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况且鄂章厌恶冯霜止她额娘,兆佳氏就抓住这一点,将二姨娘的出身联系到许氏的身上,加深鄂章对二姨娘的厌恶,这其实是一种转嫁。更何况,鄂章才关了禁闭出来,满肚子怨气没地儿找人发泄呢。 喜桃有些忧虑:“小姐,现在可怎么办?” 冯霜止手指从桌沿边的纸风筝上面画着的那只鸟儿上面划过去,有一道浅浅的痕迹,不紧不慢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慌什么?” 第十六章 黄雀 这可能是二姨娘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了吧?冯霜止淡淡地想着。 事实上,的确如此,二姨娘以前从没这样倒霉过。 方才得了鄂章出来的消息,转眼又知道他遇到了出来的三姨娘,还没来得及酸上多久,便听说三姨娘院儿里出事了。 不一会儿,鄂章就已经杀到她院子里面,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鄂章竟然就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了出来,怒问她是不是她私扣了大小姐的东西。 这一瞬间,二姨娘就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卖了。 鄂章出来之后没到过别人那里,必定是三姨娘那贱人。 她心中又恨又气,一个劲儿地哭诉,可是鄂章丝毫不理会,直接叫人去她房里搜,不一会儿就搜出了那一小盒明前茶。 这个时候鄂章下手就毫不留情了,直接扇了二姨娘好几个耳光,嘴里还骂骂咧咧:“许氏那贱人留下来的贱货,就知道当绊脚石,你知道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会怎样吗?整个冯家都要倒霉,你还在这里说道,无知妇人!哭什么哭!” 张氏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周围的人一开始还敢拉,可是后来见鄂章根本就是盛怒而来,谁拉谁倒霉,干脆都袖手旁观了。 张氏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孤立无援,任由她如何破口大骂,也没办法阻止鄂章,更不能找到任何人来帮助她。 更倒霉的是,偏偏这个时候冯雪莹来了。 冯雪莹是什么人?平日鄂章宠爱张氏的时候,把冯雪莹当做心尖尖地捧在手中,早就让冯雪莹养成了刁蛮的性子,现在见到鄂章竟然在打打骂她生母,冯雪莹上去便拉鄂章。 一边拉,还一边哭道:“阿玛,阿玛,我娘犯了什么错!阿玛,你平白过来就打我娘,我路上都听说了,定然是你听了三姨娘那贱人的话,阿玛!你放过我娘吧!” 鄂章想也不想就直接将冯雪莹推倒在地,手指着她道:“你个黄毛丫头滚开点,别在这里碍事!你娘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妾,爷我爱怎么就怎么!你是不是要跟你娘一样碍着我的事?你三姨娘也是你能说得的?还有,这府里还活着的都是你姨娘,什么你娘你娘,我看是你娘的!” 这话粗俗鄙陋,院子里众多丫鬟都吓坏了。当即就有资格老的嬷嬷悄悄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冯霜止那边,还是去老太爷那里。 总之二姨娘院子这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鄂章不理会冯雪莹,继续殴打自己的妾室,冯雪莹一次次冲上去想要救自己的娘,可是在第二次跌痛了之后,她也怕了,竟然就站在一边哭,也不敢上去拉鄂章,生怕他打到自己的身上,只看着张氏哭喊。 院子里闹成这样原本是没有人管的,只不过这动静太大,又是在西北角的跨院,跟正房没隔得多远,不一会儿就被刚刚回府的英廉听见了。 只这么一听,英廉就知道肯定是内宅有事了,冯忠迎上来与他耳语一番,气得英廉这样稳重的官场中人都骂了一声:“这群混账!” 骂完这一句,英廉沉着脸就往西北跨院那边走。 这个时候,冯霜止还在后园的亭子里面跟梅香说话呢。 冯霜止问道:“喜桃,之前让你给微眠的消肿药膏都拿去了吗?” 喜桃回答道:“奴婢办事儿你放心,之前奴婢已经报给您过了,微眠感激得很呢。” “这世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不咸不淡地感叹了一句,话虽浅,理却深,“只不过,我的野心不大,只盼着若有一日自己落难,别有太多的人落井下石罢了。” 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落了难,以往看得惯的你的人,兴许都会在背后笑,更别提看不惯你的了,只怕不踩上你一脚都算是好的,丢下几块石头算得了什么? 其实不过是如今二姨娘这境遇,让冯霜止有些感慨世事无常罢了——虽然这些都是冯霜止一手炮制的。 二姨娘自己若是不向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伸手,也不会被自己逮住把柄,再把这把柄转交给了三姨娘了。 她手中拿着那风筝,举起来,迎着天光,风吃过来,手中的风筝也像是要随风而去一般。冯霜止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脏,可是不变脏又能怎样呢?她不算计别人,别人就要来算计她。今日敢私扣英廉给自己的明前茶,明日便敢扣了她娘留给她的嫁妆。 许氏掌家这许多年,手里留下来的银子都添给了冯霜止作嫁妆,再加上许氏自己嫁过来的时候那些嫁妆,冯霜止的嫁妆可以说是相当丰厚的。 她是一个握着巨款的人呢。 冯霜止脑子里冒出这念头,就压不下去了,笑了一声,随口道:“梅香辛苦你再去跑一趟,问问消息。” 梅香领命而去,喜桃继续陪着冯霜止待在亭子里。 这一回,梅香带回来的消息就更具有震撼性了——英廉出来了。 冯霜止总算是知道三姨娘的计划了,可是这种几乎完美的计划,几乎让冯霜止也为之胆寒。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冯霜止真的能成为最后的那只黄雀吗? 梅香说,大小姐冯雪莹早已经过去闹腾了,可是现在也只是站在一边不敢插手。 鄂章打骂张氏的同时问她,是不是她撺掇着张氏扣她二妹的东西,怨气满身的冯雪莹竟然直接大喊了出来。说什么自己也是府中的主子,凭什么英廉给冯霜止东西,不给她东西,凡是冯霜止的她都要抢过来——当然,梅香转述的时候,肯定是已经弱化了语气的,并且略去了一些不干净的话,以免污染了冯霜止的耳朵。 不过就是这样,冯霜止也能够猜到冯雪莹是怎样的丑态。 “老太爷先问了屋里人那茶的事情,一开始都没有人说话的,二姨奶奶也一直喊冤,说不是自己。可是后来有一个丫鬟站出来了,还说今天上午二姨奶奶还用那茶招待过人,听说是个宫里出来的老嬷嬷。老太爷一下就变了脸色,立刻问了那丫鬟几句。之后就看到二姨奶奶面如死灰了……” 梅香绘声绘色地说着,冯霜止和喜桃也都听着。 不过喜桃冒出一个问题来:“哪个丫鬟竟然敢这么大胆?知道二姨奶奶用好东西来招待人的,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丫鬟吧?在背后捅二姨娘一刀,要点胆气啊。” “奴婢也去问了,说那丫鬟叫什么眠,奴婢也觉得她胆子挺大的。”梅香跟喜桃想的是一样的。 其实这已经不算是在背后捅刀子了,这是直接当面插刀啊! 冯霜止在听到有丫鬟出面揭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那丫鬟是谁的了,之前布下的暗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想到微眠的,肯定不止冯霜止,喜桃前面听不出来,可是梅香已经说出一个“眠”字了,还能猜不到吗? 想到之前冯霜止让她给微眠送消肿膏,还有方才冯霜止忽然问起微眠,喜桃已然是心中一惊——自家小姐,真是好算计! 她已经有些吓到,不过只在这转眼之间,就有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喜桃低下头,顺着这手掌抬头,只看到冯霜止那安静的侧脸,嘴唇微微弯起来,像是伸出来的那只手不是她的一样。 喜桃没做声,也知道现在不能做声,继续听梅香说话。 只不过说到英廉来之后,梅香的表情就变得很是疑惑。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老爷变得特别……他竟然主动跟老太爷说,是二姨娘私扣了您的明前茶,他只是为了教训不懂规矩的妾室,而后又进去说了什么话。不过奴婢只是隐约听到说什么‘上面赏的’‘仕途’什么的,反正老太爷出来的时候,倒不像是来的时候那么大火气。” 梅香看冯霜止没反应,继续道:“老太爷之后问老爷,他准备怎么处理这次的事情。老爷说,二姨奶奶只是贱妾抬上来的,现在还卡着管家的权力不放,这家里按照尊卑,应该是由三姨奶奶兆佳氏来管。只不过二姨奶奶毕竟跟他之间有过许多年的情分,也不好直接将她放到庄子里面去,所以只要她安分,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大小姐也是缺乏管教,应当从宫里请个嬷嬷来。别的就没多说了,然后老太爷就说这样处理很好,就让这样处理了,只不过临走的时候,老太爷说二姨奶奶不能轻饶,还是让发落到庄子里去,只留大小姐给三姨奶奶好好管教着。” 听到这里,冯霜止几乎要笑出声来,果然还是英廉厉害!姜还是老的辣! 鄂章不可能忽然之间转了性子,必然是兆佳氏给他出的这个主意。由鄂章主动出手惩罚二姨娘,不护短,自己揭出来,又事关仕途,所以英廉也不会怪罪鄂章,反而会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进去关了一阵之后懂事明理了不少。毕竟鄂章是英廉的儿子,不可能没有那骨肉亲情,英廉比任何人都希望鄂章改好,只可惜,他注定是会失望的。 冯霜止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在亭子里面坐了一会儿,才道:“巧杏已经收拾好东西去了吧?她这时候到大小姐的身边,才叫做雪中送炭呢。” 梅香和喜桃,齐齐觉得身上一冷。 第十七章 发落 二姨娘走的那个黄昏,天气很好,远远地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冯霜止手中捏着风筝,一步步慢慢地往回走,左边是梅香,右边是喜桃,一路上也没什么话,只不过这春色正到浓时,也就快要尽了。 三月三之后,很快也要清明了,可以去给娘上一炷香了。 冯霜止慢慢地走着,像是要数清自己走过的这每一步,感受自己经历的每一种心境的变化,迎面拂来的风,大约是最了解她心意的。 在自己的院落面前,冯霜止停下了脚步。 吹雨轩里面是有几树桃花的,不过这个时候,花瓣飘落下来,显然已经是春将尽时。 “北地春迟,北地春短……” 更何况,春光还易逝呢? 冯霜止正要踏进自己的院子,不想忽然一个人扑过来,抱住了冯霜止的脚,哭喊道:“二小姐,奴婢不去大小姐那里了,不去了,奴婢再不敢去了!二小姐去跟大小姐说,别让我去了吧!” 这蓬头垢面,似乎很是悲惨的模样,不是巧杏又是谁? 冯霜止倒是没有想到她没去大小姐的院子,只是在这边守着,等到自己回来了就立刻扑上来求情。现在冯霜止双脚被她抱住,根本走不动,还有些站立不稳,若不是梅香与喜桃忽然上来扶住,只怕立刻就要摔下去。 巧杏这么不识相,冯霜止也不愿给她脸子,由着她抱住自己的双腿,只冷声道:“向来只有主子挑丫鬟的理儿,你胆子倒是大,敢挑拣起主子来。方才还说得好好的,现下翻脸便说不去了,我虽不愿意你去,但已经与别人说好的事情,又怎能反悔?你这是陷我于不信之地!巧杏儿,你现在若还聪明,就该知道,这一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巧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面冷心的冯霜止,只觉得现在说话的冯霜止跟自己认识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几乎愣住了,之前说送她给大小姐的时候,冯霜止还是好言好语,可是现在怎么就变了?她知道自己这样出尔反尔,冯霜止肯定会生气,可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完全无法唤醒对方的同情心。 巧杏方才瞥见冯霜止是从后园过来的,也许还不知道西北跨院那边出的事情,于是赶紧凑上去哭道:“小姐怜惜奴婢,奴婢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不知道,二姨奶奶已经被发落到外面庄子里去了,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大小姐被交给三姨奶奶管教,奴婢绝不能去大小姐那里,好歹奴婢也已经跟了您好几年了,您怎么能够将奴婢往火坑里面推呢?” 冯霜止越听越怒,这还没进院子竟然就抱住自己的脚在哭,前前后后的院子、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也不知道有多少要将这话听了去,怕是别人就要给自己强按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头来。 大小姐那里哪里像是巧杏儿说的那么不堪?即便是现在二姨娘送走了,只留下大小姐一个孤零零的,可是大小姐依旧算是这府里的主子。再差也是个官家小姐,就是庶出也能嫁个好人家,不管怎么说还能亏待了巧杏不成? 巧杏无非是眼看着自己挑中的高枝儿,一夕之间变成了枯枝儿而已。 “火坑?我冯霜止自问对你不薄,见你整日地往大小姐哪里跑,心当大姐看重你,索性将你送到大姐的身边,也许还能有更好的路走,不想你现在竟然反过来咬我一口,说我把你往火坑里推,好,好,好,好得很!” 这话话音一落,冯霜止就直接对自己身边的梅香和喜桃道:“把她给我拉走,这背信弃义、只知道攀高踩低的狗奴才,不愿意去大姐那里,便直接给我发落出去!” 冯霜止这话一出,巧杏终于怕了,她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奴婢错了,二小姐饶恕奴婢,奴婢错了,只盼您能垂怜奴婢,让奴婢在您身边伺候,今生当牛做马地报答您啊!二小姐——” 早说这些兴许还有用,可现在冯霜止这心肠是铁打的了。 许氏多番对她说,在这大宅院里头,善心是没有用的,以前她没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她知道了——人善被人欺,你若是退让一分,立刻就有人蹬鼻子上脸,不把你当人看。 左右是巧杏自己不懂,冯霜止并不是那绝情的人,她给巧杏留了一条路走的—— 这个时候,巧杏如果是不哭不闹地到了冯雪莹的身边,至少还是真的雪中送炭,冯雪莹现在没了娘在身边,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若是这个时候有人肯亲近她,必然会珍而重之,视作心腹。只可惜,巧杏不懂这个理儿,她也就是简单地攀高踩低着,不懂得权衡利弊。 冯霜止这边早就不可能再让她回来了,她却在这里百般纠缠,愚蠢之极! 巧杏的双手被梅香和喜桃一起扒开了,之后唤来别的丫鬟,将巧杏挡开。 冯霜止被她哭闹得头疼,方才巧杏手上有些用力,也不知是不是让她小腿上留下了瘀伤。喜桃回过头来扶冯霜止,冯霜止只是一摆手道:“让人把巧杏弄走,给她半个时辰的考虑时间,不去雪莹那边,就发落出去。因着她是我贴身丫鬟,定要处理好,灌下哑药再走。” 这种事情虽然自己经手的少,可是大户人家里比比皆是,见得很多,喜桃对冯霜止的吩咐也没任何的异议,直接一点头去处理事情了,却托了梅香去扶冯霜止。 原本二等丫鬟是不能近主子的身的,服侍都有专人,但现在冯霜止的身边没了巧杏,也只能让梅香代替了。 冯霜止这边看了一眼喜桃的背影,婆子们拖着巧杏很快走远了,那哭声也越来越远。 今天这冯府,事情可是不少的。 只是英廉做出的决定,到底还是让冯霜止有些不明白——按照她的理解,英廉应当愿意将二姨娘私扣明前茶一事低调处理的,可是现在却直接将这二姨娘发落了出去,甚至还直接让三姨娘管教冯雪莹,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简单。 这之间,怕是有什么冯霜止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细节上的事情只能明天再打听了。 她方才说巧杏如果不去,便给她灌哑药也不是在吓人。因为大家小姐的贴身丫鬟,知道很多主子的隐秘事情,闺房之中的事情,若是出去的丫鬟包藏祸心,或者是说漏了嘴,怕会坏了主子的名节,所以为了保险,也为了防止被发卖出去的丫鬟的报复,一般都是要做一定的处理的。 没哑药的时候直接割舌头,有药的时候就毒哑了再放出去,随便找个人嫁了安顿了,也许是个樵夫,也许是个更差的——什么处理方法都有,这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冯霜止不过入乡随俗。 按照巧杏恨她那程度,冯霜止不敢相信她不会出去诋毁自己。 刚刚坐到屋里,冯霜止松了一口气,手指压着自己的额头,见梅香只是在外面站着,不敢进来,她叹了口气:“现在府里乱得很,我身边找不到合适的人,你来帮我倒杯茶。” 梅香的确是有些害怕,二等丫鬟逾越本分,可是大祸事,但是冯霜止吩咐又不一样了。她上前来为冯霜止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小姐不必堵心,事情已经过去了。” 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过去?冯霜止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算计,终究还是少了些什么——只能说三姨娘太狠,一口气借着老太爷的手,就解决了二姨娘,二姨娘这种角色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光发热,就已经玩儿完了。 冯霜止原本打算借三姨娘打压二姨娘,再用二姨娘来制衡三姨娘,这府里可能还有几天太平日子过,自己也不会太过艰辛,没有想到——兆佳氏。 她嘴里无声地念了一声,喝了杯中的茶,又想起白天的明前茶来,轻轻一勾唇,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背后的那个赢家,虽然结果并不如自己料想中的那么完美。 骄纵蛮横的雪莹,被交给三姨娘管教,不知道到底是谁比较糟心…… 雪莹肯定不舒服;三姨娘就更堵心了,雪莹这样的小姐,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她一下就陷入了当初许氏的处境;至于三小姐冯云静,原本属于自己的娘,忽然必须分一半给冯雪莹,又要有好戏看了…… 这一刻,冯霜止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事外。 只不过下一刻,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竹韵在外面通禀道:“二小姐,管家来找您,说是老太爷请你去一趟。” 冯霜止心一沉,走出来,果然瞧见冯忠在外面站着,躬身等着自己:“二小姐,老太爷在书房等您呢。” 不知道,这是去说什么事情…… 第十八章 书房谈话 一路跟着冯忠,冯霜止原本想过从冯忠嘴里套话,但冯忠跟了英廉这么多年,岂是那么容易就吐露出不该说的信息的? 所以冯霜止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跟着走。 掌灯十分的冯府,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再也没有了白日的喧闹和人气,远处的园子里面有零星的灯光,近了那些大灯笼却晃得冯霜止眼花。 过了二门,到了内院,往右一转,从正房两边的耳房里穿过去,便到了英廉的书房前面。 里面亮着灯,窗上投下了影子,英廉像是还在写什么东西。 冯忠停下来,走上前去轻轻叩门,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二小姐来了。” “进来吧。”英廉在里面的声音有些模糊。 于是冯忠上前推开了门,弯下腰,请冯霜止进去,冯霜止略微颔首:“劳烦管家先生了。” 冯忠垂头,“二小姐客气。” 之后,冯霜止终于踏进了这一间书房,当朝二品大员英廉的书房。 刚进去,转过前面的画屏,冯霜止就福了个身:“霜止给玛法请安,玛法吉祥。” “免礼,坐。”英廉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指了书房靠墙那一面的座椅。 冯霜止走过去,却没有坐在第一个位子,而是挑了第二个,在家里,冯霜止乃是行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冯雪莹,这种位置,一般还是按照长幼有序的来比较好。 英廉见了她这样的举动,微微一笑:“今日我找人通知你了,明早便要入学,你可有准备好?” 冯霜止总觉得英廉应该不是问这件事的,不过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对英廉说“你到底想问什么”,只能规规矩矩地答道:“已经准备好了,霜止想笔墨纸砚这些都是学塾里有的,孙女书房里的应该就不必拿出去了。听说学书都是从《千字文》开始,所以孙女已经看过《千字文》了。” 其实冯霜止早就能将这玩意儿倒背如流了,毕竟是活第三世的人,若是不识字还不如直接去撞墙了。 所以她这一番话说得很有底气。 英廉瞧见她那有神的双目 ,忍不住捻须一笑,这丫头片子倒是个鬼灵精的模样。 “今日你二姨娘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冯霜止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如果说英廉是来找自己说入学事情的,冯霜止才不相信呢。本来入学这种事情,明早自然就知道了,也没什么好注意的,因为都是请来的先生坐馆。 “听说了。”多说多错,冯霜止干脆只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果然是个鬼灵精。 英廉忽然想起郑士芳说的话,其实郑士芳在他的解释之后对冯霜止的印象有改观,可是英廉本身对冯霜止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对郑士芳解释霜止有异样是因为她母亲的丧事,但事实上,他看得出——霜止这丫头,的确是有几分心机的,不过有心机才能算是他们家的嫡出。 “可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我大张旗鼓地将二姨娘发落出去,你怕是很不理解吧?”英廉干脆单刀直入了。 他这样的问题可吓到了冯霜止,一开口就问得这么直接,根本出乎冯霜止的意料。 她怔然了一下,实在摸不透英廉在想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上,在英廉这样的人精面前不能说得太假,有时候说假话反而会适得其反。看英廉这模样,倒像是在试探自己。她老老实实道:“是很不理解的,这事情如果传出去……对我们府上的名声不好……” “哈哈……”英廉笑起来,“小丫头,果然是个伶俐的,一般人想不到这个关节上面去,不过你定然不清楚——这其中还有一个关节你不知道。” 英廉一脸的笑容,不像是要追究的模样,冯霜止也就慢慢地放下了心来。她疑惑:“霜止不知道的?” 英廉很喜欢这孩子,难得地一脸和善,笑眯眯道:“你二姨娘用私扣下来的茶,招待了她请来教你大姐的嬷嬷。” 原来如此。 冯霜止一瞬间就明白了,难怪咦英廉会高调处理二姨娘。 那个嬷嬷,多半是宫里来的,在护军统领府一个小小的姨娘这里,竟然喝到了乾隆才能喝的好茶,只要出去一个大嘴巴——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前面有着鄂章那样一闹,这事情也算是闹开了,就算是低调处理,也有泄露消息的可能。 所以…… “玛法的意思是……” “与其让别人去说,不如让我去说,还能在圣上那边挣个好印象。”英廉倒是没什么隐瞒的心思,直接跟冯霜止摊开了说。 他这话,本是不该跟内宅之中一个小丫头说的,奈何看这丫头实在是顺眼,这些天他虽然没怎么关注内宅,可是风言风语也听说不少。最近发生的事情虽然看似都与冯霜止无关,可是事实上,桩桩件件都有冯霜止插手的身影。 这明前茶一事尤其明显,英廉还记得自己早上才说,冯霜止那时的表情就有些异样。仅仅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让英廉确定是冯霜止在背后运作,还有一点是——英廉在早上也告诉冯霜止,鄂章不久就会放出来,结果三姨娘下午就巧遇了鄂章出来的时候。 之后就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 别人想着可能是三姨娘在这中间起作用,可是老狐狸英廉,却是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这孙女。 郑士芳的话,怕是没完全说错的,至少对了个七八成。 冯霜止这边也大约猜到英廉是已经知道事情有自己插手了,不过他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那就是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了。嫡女嫡女,自然有自己特定的权限和心机。也许这样的自己,才符合英廉内心之中的那一条标准。 朝廷二品大员的孙女,若是不会算计,说出去也丢人。 “还是玛法好算计,孙女是拍马不及的。” 这个时候,适时地拍个马匹,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英廉简直是老怀大慰,瞧见冯霜止脸上那轻松的俏皮笑容,笑骂了一声:“你这丫头片子,算计得当时很精的,不过阴谋毕竟是阴谋,若是有一日你能用阳谋,或者干脆不用谋划,这才是真正的境界。” “阳谋?”冯霜止念了一声,自己使用的计策,其实还算不上是阴谋,不过就是来得比较隐蔽而已。这阳谋相对于阴谋来说,大约是一种光明正大,但是又让人无处躲避的手段吧?她不大懂这些理论上的东西,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冯霜止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没什么计较。“孙女还小,只能慢慢来了。” “瞧你说话跟小大人一样,还小,真是——” 英廉叹了一声,然后从自己的书桌上拿起了一只檀木盒子,“阿霁,你过来。” 冯霜止一愣,这是要给自己东西? 英廉想必已经对内宅之中的这些争斗洞若观火了,也肯定看出了自己使用的伎俩,不追也就罢了,冯霜止可不敢奢求太多。 不过英廉让她过去,她也就不推辞,直接走过去了。 英廉将那檀木盒子递给她,“下面的人孝敬的一串鹡鸰香珠,我带在身边许多年,现在便给你了。你额娘愿你平安喜乐,玛法也是一样的。” 在结果檀木盒子的那一瞬,冯霜止眨了眨眼,使劲逼回了自己眼底的泪意,哽咽一声,却勉强平静地谢礼:“玛法的心意,霜止定然铭记在心。” 英廉隔着桌子,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小小年纪,有这么重的心机,也是我们的错。内宅之中的事情,你也不必烦心,总是有我护着你,倘若京城里不合心,我又是个时常调任的,也许不多时就外派出去做官,你跟着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是不错的。我素来不喜欢深锁闺中的姑娘,我英廉的孙女,也不必只读女戒女则。你有主见,若是男儿,不知比你阿玛出色多少……” 说到这里,英廉语气之中难免多了几分惋惜。 冯霜止只是点着头,也说不出话来,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只能抱紧了怀中的盒子。 “你的先生,还是尽早你见到的那个郑先生,以前我与他在江南相识,他是个颇有血性的人,也心机深沉,不过有些倨傲。他的话,听一半就好。若是他教书的时候与你说道咸安学宫、皇子之类的事情,你都当做没听见。”英廉终于还是转移了话题,兴许也是觉得之前的话题太过让人无奈的原因吧? 咸安学宫,冯霜止还是知道这个的,只不过一听到,就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她可是记得,上一世,英廉就是在咸安学宫的学子里头给自己挑选夫婿。 那个时候,英廉中意的是和珅,偏偏自己作死,不想嫁给历史上著名的贪官,结果选了钱沣——然后没两年她就死了,而后重生。 只要一提到咸安学宫这敏感的名字,冯霜止就有些发憷,她道:“孙女谨记。” 之后英廉说她可以下去休息了,冯霜止这才叩拜跪安离开。 走出去,顺着原路返回,冯霜止捧着那檀木盒子,忽然就有些恍惚起来,这一世的路,已经选过一次了——上一世选择旁观,这一世已然入世。那么嫁人呢?还要像上辈子一样选择钱沣吗? 历史上,自己这躯壳冯霜止,也就是冯霁雯,可是和珅的正妻,改变历史的下场,也许就是上辈子自己的下场。 第十九章 先生和学生 第二天一大早,冯霜止就去上学了。 这还是自己回到这个身体之后,第一次出内院。 天还没亮开,前面的丫鬟打着灯笼,身边喜桃还在跟冯霜止说今早忽然传来的消息。 “昨晚处理巧杏儿的时候,她死活不肯到大小姐那里去,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同意了,婆子们都以为她是屈服了,没理会,不曾想竟然趁着婆子们不注意跑出去了。” 喜桃压低了声音,大早上这路上半个人影也看不到,清晨的寒露沾在衣袍上,也有些见冷。 冯霜止脸色沉了一些,不过前面灯笼的亮光影影绰绰,也让她的面庞在光暗之中闪烁,所以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她凝声道:“就算是巧杏儿想跑,也不过是从后罩房这边第三进到跨院的这一段,怎么也出不了内宅,外面那么多的人,还能让她出了府不成?” 喜桃也觉得事有蹊跷,只能道:“这事儿当时有婆子在旁边,说是忽然跟吃错了药一样,一下就往旁边撞去,谁都拦不住她。跑起来像风一样,反正是没人能够拦住她,过了小门儿便不见了人,想是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 冯霜止才不信呢。 “派人出去抓了吗?” “昨天夜里便去了,今日还没结果,如果有了消息,奴婢会告诉您的。”喜桃道。 冯霜止紧了紧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戴着风帽,一张小脸括在里面,说不出地精致。“巧杏儿的事儿留着始终是个祸患,谁知道以后她说出什么去。不过抓巧杏儿的事情,还是得要外院的奴才们动手的。你且紧着内院,我怀疑是有人私下里帮助巧杏儿。” 至于怀疑的是谁,这内宅里还有谁能够被冯霜止怀疑,几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 她知道,自己跟兆佳氏之间的交锋已经开始了。 现在冯霜止还没提冯云静进学塾的事情,三姨娘还不敢太明目张胆——即便现在是她掌家,可是她惹不起冯霜止这个有老太爷罩着的嫡女。兆佳氏自己去找老太爷说冯云静入学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甚至可以直接去找鄂章,可是同不同意最后还是要看冯霜止的。 毕竟冯霜止是嫡女,嫡女都这个时候才上学塾,庶女按理迟一些才能显示尊卑的区别,更何况冯云静比冯霜止小一岁,现在才八岁。 在老太爷那边来说,是不可能照顾着庶出和妾室,而拂了冯霜止的面子的。 经过昨晚书房的谈话,冯霜止也能摸得到那老狐狸在想什么了,所以这个时候即便是面临三姨娘的发难,也是一点也不惧。 “怕是抓不到了的。”冯霜止只是这么一说。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内院,往前院走去。 护军统领府的大门,开在东南角上,前面一排倒座房,乃是外院下人们住的地方,学塾就在更东面的角落里,靠近东厢。 外院进出的人是比较复杂的,一般来说女子不出这一道门,不到外院去,可是上学不一样。让郑士芳这样一个男人来后院教书,定然是犯忌讳的,东南角学塾的位置,虽说是男子入学时候才能去的,可是冯霜止要学的,跟男子没什么区别。 反正冯霜止到外院的时候,是没有任何的惧怕的,她骨子里本来就是现代人,三从四德什么的在她看来就是胡扯。 她嘴上自然不会找死地宣扬自己那个时代的理论,可是骨子里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到外院之后,一干丫鬟们都有些害怕,可是冯霜止镇定自若,一直到了学塾前面,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三味书屋”的匾额,倒是让冯霜止吃惊了半天。 这感觉,还真是很穿越。 冯霜止看了一眼,便垂下头来,走了进去,这是一个跟跨院差不多的院落,已经进了门,便能够看到里面雅致的景色。 花草树木,应有尽有,园间一条小径,通向对面的屋宇。 冯霜止携了喜桃,顺着这条小径走了,不过一路送冯霜止来的那些丫鬟却是早退走了的。 很简单的房屋,跟冯霜止想的完全不一样,靠着走廊的那一边全部是外开窗,一根根廊柱全部是原木的颜色。沿着窄窄的檐下走廊而去,终于找到了进去的门。 冯霜止放走进去,便瞧见前面排开了两张书桌,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放着一摞书,隔得太远,也看不清书名。 “霜止见过郑先生,给郑先生请早安。” 书桌后面站着手中拿着书的郑士芳,冯霜止一丝不苟地蹲身行礼,像是完全不记得有过当初自己给对方的冷视一般。 其实那天晚上,英廉说郑士芳是她的先生的时候,冯霜止有过一种被雷劈的感觉。私心里,冯霜止并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的眼神太深太利,刀子一样的眼神,一向是冯霜止希望自己拥有、而厌恶别人拥有的。 只不过现在她必须将这样的情绪压下来,英廉安排这样的一个人做自己的先生,想必这人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听说他还救过英廉。 郑士芳瞧着冯霜止,也觉得有趣,这是学生跟先生之间的交锋。 昨日冯霜止看他的那一眼,他可是很清楚地记得的,不过只要一想到英廉说她是因为额娘早去所以才那样,心中芥蒂便少了不少,如今看她这样规矩,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第一日入学,你也算是我的弟子了,便应当对我执师礼,端茶来。” 郑士芳一发话,旁边原本伺候在学塾里的丫鬟便端上来一碗茶。 冯霜止也知道有这个规矩,在看到郑士芳正襟危坐,脸色变得严肃之后,这才挺直自己的脊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从丫鬟的手中接过了那一碗茶,低头高举过顶,来到郑士芳的身边:“先生请用茶。” 这是拜师礼。 郑士芳伸手接过,也不说话,只是揭开盖子来,轻轻一扫茶沫,再一吹,那动作斯文漂亮到了极点。而后眼帘一低,凑过去慢慢地饮了一口茶,“今后,你便是我的弟子了。我姓郑,名士芳,字藏馥,淮安人士。” 说完,他将那茶碗轻轻往方桌上一搁,狭长的眼一挑,看向了冯霜止。 冯霜止忽然有些心惊肉跳,心说这郑士芳怎么忽然就换了一条路线走,方才那眼神,简直带了些奇怪的风流意味。虽然早就听说江南士子多风流,可是真正见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收回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冯霜止知道这郑士芳绝不是普通人,方才郑士芳已经介绍了自己,现在轮到冯霜止了:“学生霜止,小字霁雯,京城人士。” 其实这些都是郑士芳之前就知道的,现在很像是走个程序。 郑士芳道:“英大人说了,教你,不必像别人那样拘泥,所以比较随性,所以在学塾的时候,你只需要听我的。” “学生谨记。”冯霜止恭敬地应声。 “听闻你在闺中就已经习得《千字文》,今日便将《千字文》默一遍出来给我看,这是你的书桌。写累了你可以自己休息,不过在两个时辰之后,得给我看看你写了多少。”郑士芳指了一下其中一张书桌,可是还剩下一张,上面对着书,还有很多写满了字的宣纸,更有朱笔勾画。郑士芳看冯霜止坐过去之后似乎有些疑惑,于是解释道,“我是朱珪先生的学生,有时候也帮着做一些咸安学宫的事,所以这一张书桌是我的。” 又是咸安学宫——冯霜止心惊肉跳得很,生怕自己又撞上了历史,顿时就熄了所有的好奇心,老老实实铺开纸,提了一杆羊毫小笔,蘸了墨,开始默起千字文来,她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字迹暴露什么——上一世统共就活了四年,这字还真是个九岁小姑娘的水平。 她专心致志地写着,那边郑士芳也在审阅这一批的预选人的试卷。 咸安学宫,乃是雍正朝时候设定的学宫。雍正爷路过前朝废太子胤礽的宫门时候,觉得那地方空着太可惜,所以开辟了个官学,也就是现在的咸安学宫,在西直门里,乃是八旗子弟进修的地方。不过进入咸安学宫的要求也比较苛刻,不是权高位重八旗人家的子弟,就是真正凭借学识上来的。 四月是官学进学生的时候,三月还在遴选学生,现在郑士芳就是在看试卷。 朱珪是个老顽固一样的人,看到这些权贵八旗子弟的鬼画符就恼火,干脆直接将这些人答得狗屁不通的文章全部扔给了自己的学生郑士芳,让他随便给看看,反正到时候这些人里面是不会有几个真才实学的,大多也是靠着祖辈的荫庇进学。 原本郑士芳也是知道的,现在也只是走个过场,随便地挑选挑选,批改一下,做做面子功夫,没有想到在他一篇篇翻过这些鬼画符之后,忽然看到了一篇不一样的,顿时就惊讶地“咦”了一声。 冯霜止的身体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写久了也累,有些吃不消,干脆搁了笔,甩甩自己的手腕,这个时候听到郑士芳这一声惊讶的“咦”,顿时觉得奇怪。 郑士芳给冯霜止的感觉是喜怒不形于色,感情很少有外放的时候,什么事情让他这样惊讶? 还没等冯霜止反应过来,郑士芳忽然就站了起来,拿着那一厚沓的书卷,忽然笑了两声:“好文章,好文章,八旗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灵秀人物,真是想不到——我得立刻告诉朱先生去。” 说着,他根本不理会还在默千字文的冯霜止,转身就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冯霜止忽然有一种自己的求学生涯会非常悲剧的感觉。 第二十章 抉择之前 第一日上课,似乎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了。 冯霜止没有想到,郑士芳竟然会半路跑出去,还完全一副反常的兴奋模样。 因为没有人告诉冯霜止,她应该怎么做,所以冯霜止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将《千字文》默了大半,压在了书桌的边角上,然后从学塾出去。 外面喜桃还在等着冯霜止,一见冯霜止出来就奇怪道:“方才奴婢见那郑先生忽然从里面出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冯霜止略微有些郁闷,也是满腹的狐疑,只说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约是看到什么让人惊喜的东西了吧。” 从郑士芳离开时候的那句话,冯霜止能够推算出大概的情况,只不过毕竟不怎么敢肯定。 她顺着原路返回,不在这件事情上多作纠缠。 “巧杏儿的事,有什么消息吗?”其实在默写千字文的时候,冯霜止一直是记挂着这件事的,只是没有机会问。 这个时候一出来就问,可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了。 只不过喜桃摇了摇头:“这个还没有结果,听说还在查。” 这一查,就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了,冯霜止对此算是很清楚的,此事,怕是要后患无穷了。 只是不知道,巧杏一个女子,如何能逃出这深宅大院。 “二姨娘送出去了吗?” “听说已经到了庄子上了,应该没有问题了”这是早上还没谈好的事情,喜桃知道冯霜止很关注这个,又说道,“大小姐在屋里哭闹,早上听说老太爷跟老爷都不见她,一怒之下将屋里的摆设给砸了个干干净净。” 闻言,冯霜止顿时冷笑,“得,她倒是真的大小姐脾气。” 砸了便砸了吧,会做人的三姨娘会想办法给她添补上去的,只不过如果添补不上去——啧,那时候,大小姐的闺房可就难看了。 “我上学的时候,三姨娘可派人来问讯过?” “不曾。” 看样子三姨娘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冯霜止暗忖了一下,毕竟自己曾经答应了三姨娘,要为云静入学的事情出把力,现在三姨娘下了大力气赶走了二姨娘,冯霜止自然不能毁约。 对君子不能毁约,对小人更不能毁约。 对三姨娘这样还看不清面目的人,毁约就是将对方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冯霜止的日子现在才走上正轨,可不希望出什么乱子。 斗垮了二姨娘,倒是让三姨娘坐大,这是之前冯霜止最失算的地方,相比起这一点,便是连巧杏脱逃这件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三姨娘太聪明,如果她不识相的话,威胁远远是要大于二姨娘的。 只盼着她别动什么奇怪的心思,否则冯霜止下手也不会软的。 “回房传饭吧。” 脑子里的想法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过去了,她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有些疲劳,一路回了吹雨轩。 用过午饭之后,坐了一会儿就春困了,于是躺到床榻上歇了一会儿。 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喜桃偶尔给她打着扇子,不过打着打着,自己也睡着了。 等到冯霜止起来,后来梅香进来,叫醒了喜桃,说了两句话,喜桃顿时清醒了,她让梅香先出去了,自己却等到冯霜止起身,才把这件事告诉她。 “小姐,有人看到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去了三姨娘那里。” “没记错的话,另外一名贴身丫鬟,似乎是叫做晴岚吧?”冯霜止一觉醒来,本来还有些不清楚,听到这消息,倒是一下清醒了个彻底。“以前张氏跟兆佳氏之间的关系就不怎么样,雪莹跟她更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现在去求人的话,怕是没什么作用的。只不过,雪莹要是闹心闹心,也挺好。” 她不用喜桃说,就已经猜到,定然是雪莹为着二姨娘的事情,叫人去央求三姨娘了。现在大小姐几乎等于被禁足,只有她的丫鬟能够在各院走动。 冯霜止坐在了妆镜前,又问道:“消息谁传来的?” 喜桃低声道:“以前大小姐身边的那个微眠,曾经被二姨娘降为二等丫鬟,不过二姨娘发落到庄子上之后,就调回来,继续在大小姐身边当使唤丫头了,仍为二等。” 微眠这个丫鬟,算是冯霜止的一颗棋子。 这一点,喜桃也是看清楚了的。敢在二姨娘最危险的时候,落井下石,站出来咬二姨娘一口,几乎是直接导致了二姨娘被送到庄子上这样的结局,这微眠虽然是个被欺压的,但也是个心思狠想得细的。 冯霜止拿起梳子来,盯着上面密密的木赤,想了许久才道:“我院子里,兰馨调成一等丫鬟,以后贴身伺候我,以后找个合适的由头,把微眠认过来,为二等丫鬟,但许给一等丫鬟的月钱。” “这是为何?微眠是个厉害的,如果她在小姐身边贴身伺候——”喜桃有些不明白,在听了冯霜止的话之后,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冯霜止放下那梳子,微微一笑,“正是因为她厉害,所以不敢放她在身边。” 她的顾虑,从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喜桃一想,只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也就不去想了。 刚刚给冯霜止把头发扎起来,正屋那边就来了丫鬟,说是老太爷请冯霜止去一趟。 冯霜止心知这是要问一问今天上学的情况,她顿时就有些头疼起来,应了一声:“我这就去。” 去正屋的一路上,冯霜止都在想,今天的事情要怎么说。 一般来说,先生教学生,教到半路就跑了,这事儿要是由学生说出来,那就是对先生有不敬之处,更何况——这样相当于在英廉面前告状。 冯霜止能够感觉得出来,郑士芳不是个普通人,也会是个不同凡响的先生,如果因为这样的小事就不教自己了……总觉得会有些遗憾的感觉。 不过,冯霜止这一回是想多了。 她刚刚进去,还未来得及见礼,英廉就已经出声叫住了她。 “不必多礼了,快来坐下吧。” 冯霜止一愣,依言而行,只不过依旧是低着头以示尊敬的,“玛法叫孙女来——” “郑先生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莫要怪他,实在是这种事情少见。”今天的英廉,脸上带着一种难得的笑容,倒让冯霜止想起上午时候的郑士芳来。 她好奇道:“看样子玛法是知道今日上午学塾的事情,孙女倒是好奇了,是有什么事情,竟然能让您与郑先生都这么开心?” 英廉摸着自己的胡子,站起来,一手背着,在书房这一圈踱了几步,笑道:“这事儿与你没什么大的关系,不过倒是有些意思。咸安学宫的大名,想必你也是听过的。这一届负责阅卷的里面,有一个叫做朱珪的,是十三年的进士,现在是个侍读学士。郑先生算是他的学生,不过两个人更多的是友谊。这一次,朱珪说万千份旗人子弟的考卷之中,必然无一能入眼。” 这一点,是之前冯霜止根据郑士芳的话就已经推测出来了的。 咸安学宫遴选八旗子弟入学,现在的八旗子弟是什么情况?提这个鸟笼子,甩着大辫子,往戏馆茶楼一坐就是一圈,京城里头大街小巷,哪里看不到遛鸟的八旗子弟?不能文,不能武,什么本事也没有——朱珪说出那样的话来,尽管有些武断,但也未必不对。 冯霜止看英廉像是在吊自己的胃口,于是顺势笑道:“好玛法,您就说吧。” 英廉从前面踱到后面,两眼眯起来,“我跟这朱珪有些不对盘,上次驳了他一句,说八旗未必无人——其实本来是气话,可是现在竟然真真冒出了这么一个人!就是你先生郑士芳,今早竟然发现了一份答卷,文采风流,比之江南汉人士子也不差半分!” 参选的都是八旗子弟,忽然出了一个风采如此杰出的人,可把英廉高兴坏了。 不过这事儿有些不寻常,冯霜止隐约想起些什么,竟然有些不想继续听下去了——上一世,咸安学宫里的确是有这么个人的,人称文采风流,也是一表人才。 只不过,这人叫和珅。 英廉又道:“只不过还未到结果揭晓之日,怕是再过两日就能够知道消息了。这样的人,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说着,英廉又大笑起来。 冯霜止也忍不住笑了:“我看玛法分明是因为赢了那朱珪老先生,所以格外高兴吧?” “朱珪不过一个侍读学士,也敢妄言八旗无人,现在有他的好果子吃。”英廉有些得意洋洋,“后日照常上课,郑先生会教你的,必不叫我英廉的孙女比那些男儿的学识弱。” 冯霜止敛衽一礼:“玛法厚爱,霜止铭记于心。” “明日清明,府中也有祭扫,之后你可以带人去你额娘灵前祭扫,也算是尽一份孝心,东西都是已经准备好的。”英廉叹了口气,“冯忠跟着你去,只不过莫要沉浸与悲伤,之后也散散心,四处走走。” 冯霜止还是个小女孩的年纪,四处走走,也不会别人诟病。 她垂下头,答应了,又想到三姨娘的事情,于是道:“说起来,三姨娘曾对霜止说过三妹妹入学的事情,以往二姨娘在的时候,姨娘不敢说此事,不过现在……却托了霜止来说,想要三妹妹也跟着上学。” 英廉一怔,“嫡庶有别,更何况郑先生不一定愿意收她,怕是不能的。” 他倒是没去计较冯霜止话里的意思,私心里,他对自己这孙女是相当满意的,样貌、谈吐和心思,别的哪家姑娘能够相比? 只不过,英廉以为冯霜止只是一提,不想冯霜止的目的不在于此。 冯霜止道:“此事乃是三姨娘所托,霜止这边若是出什么差错,怕是姨娘乱想,所以……霜止以为,不如给三妹一个机会,带她见见郑先生,兴许能对了郑先生的眼缘呢?” “也对……”英廉一捻须,随后就笑了,“你这一把算盘倒是打得好,你若怕她误会,到时候我帮你说便好。” 冯霜止眼底忽然就多了几分潮湿,此事原本是自己在算计三姨娘的,英廉并非看不出来,他只是没有犹豫地站在了自己这边而已。 英廉见她像是要哭,走过来摸了摸她头顶,“很快就是大姑娘了,可别哭,你额娘去的时候也没见你流泪,以后更要自强。明前茶一事,玛法已经向圣上禀告请罪,道明了原委,圣上不曾怪罪,剩下的事情,都这样揭过去吧。那跑了的丫鬟,冯忠在带人找,会处理掉,你莫忧心。” 冯霜止平复心绪,点了点头,之后又跟英廉说了几句话,其间多次提到咸安学宫的事情,她只觉得一阵心慌意乱,后面借着用晚点的机会走了。 出来之后,她站在台阶前面,远远地看了天边的落日一眼,许氏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说,平安喜乐,顺顺遂遂,可是这一世,她要怎样才能平安喜乐,顺顺遂遂呢? 曾任左都御史的钱沣是个清官,最后落得一个被和珅逼死的下场;至于和珅,十八世纪的世界首富,贪官权臣,却是历史上她真正的丈夫。 在这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选择,只是没有想到,再遇会来得如此之快。 第二十一章 相遇 上一世,冯霜止浑浑噩噩,本来英廉想让她嫁给和珅。当时的和珅还是个穷小子,不过英廉欣赏他,以为他必定会大有作为。可是谁想到,冯霜止坦言自己不想嫁给和珅。 和珅这人在历史上的名声不怎么好,冯霜止也算是很清楚的了。而钱沣则正好相反,尽管大她两三岁,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最重要的是,此人清廉,乃是历史上少见的清官。 这二人之间,正是一种对比和制衡。 冯霜止本来以为,她嫁给钱沣之后,就算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也不至于太凄惨。 可是哪里想到,新婚之夜钱沣就没进门,之后更是直接无视了她,府里像是从来没有她冯霜止这么个人一样。于是本来就没把穿越当回事的冯霜止,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数着日子过。 在她的记忆里,和珅就算是要发迹,也还需要很久,可是谁想到,上一世,和珅上位之快,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当时很多人奚落冯霜止,就说她是有眼无珠,当初看不起人家和珅是个穷小子,现在人家青云直上,而钱沣不过是个小吏,根本无法与和珅相比。 冯霜止心里苦,心说自己哪里是有眼无珠,分明是知道这人会发迹才不嫁给他的。因为她也知道和珅的下场——只是没有想到,和珅很快对钱沣步步紧逼,在冯霜止被钱沣的小妾推下水溺毙的时候,钱沣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自古正邪不两立,钱沣这清官与和珅这贪官,便是如此了。 整整一夜,她几乎都在想这件事,睡得迷迷糊糊,次日没让喜桃叫,就已经自己醒来了。 一大早梳洗好,在族内祠堂祭扫完毕,冯霜止便带着喜桃和冯忠往郊外给许氏扫墓。 香烛纸钱都带好了,折一枝柳放在许氏墓前,她站在那里,抬眼便看到这春日的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郊外的人不少,京师这边,一到清明,郊外都是人,有来扫墓的,有来踏青的,竟然算得上是热闹。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额娘,霜止安好,您在那边,也请好好的……平安喜乐,顺顺遂遂……” 喜桃扶冯霜止起来,只不过冯霜止没哭,她倒是先红了眼。 冯忠也在后面站着,弓着背,提醒道:“小姐莫要伤心,若是太太见了,心里也是不高兴的。” 其实她倒不是什么伤心,不过有些触景生情罢了。当下冯霜止一摆手,看着许氏的墓碑,叹了一口气:“上过香,我们便走吧。” 冯忠回头去准备马车,郊外是绿水青山,抬眼一看,便能够瞧见不少人,大多都是普通人家,也有一些轿子是官轿,富户人家的马车也是随处可见。 喜桃扶着冯霜止向着路边的马车走过去。今天的冯霜止穿得格外素淡,月白色的旗袍外面一件对襟短褂,绣着如意结,腰上只有一枚深蓝色、缀着流苏的玉佩。脸上干干净净,见不到半分粉妆,刘海覆盖着饱满的额头,多了几分秀气。头发则是扎起来垂在身后的,挂着浅蓝的绸带。 见风大了,喜桃于是将披风给她披上,冯霜止伸手拢了拢,只是道:“你心倒是很细。” 喜桃微微一笑:“小姐身子一向弱,开春还好,秋冬里头那药就是不断,现在注意,等下半年,怕是小姐又要怕吃药了。” 这倒是。 上一世,她就是个病秧子。 冯霜止主仆二人往前走去,冯忠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府里的下人已经站在下面,给冯霜止搬了根小凳子,以供她踏上去。 “我的爷啊,你怎么抛下我去了啊!大婚之夜——你撒手而去,把你的两个儿子留给我啊!你看看他们是个什么东西,整日就会惹我生气,我何曾拿了他们的东西?现在是日日问我要钱,我哪里来的钱给他们!爷啊,让妾身跟着你去了吧……” 不知道是哪里,忽然起了这么尖声的哭喊,不像是真心实意,倒像是在做戏,戏台上的戏子一样带着夸张的感觉。 冯霜止本欲起行了,听了这声音倒是脚下一顿,望了一眼道:“哪儿来的声音?” 时间尚早,他们倒是不慌着回去。 这边祭扫的不止冯霜止他们这边一家,周围也有人诧异,抬头起来看。 冯忠听了此问,走远了一扫,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上,有几个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妇人跪在地上,不住地哭喊着,还挥舞着手臂。 “那是哪家的?” 冯忠问的是随行打马的马夫,那马夫一看:“是不久之前故去的福建副都统常保的墓。” 这一个问答,冯霜止已经听明白了,常保? 她想也不想便道:“走吧。” 而后喜桃扶她上了车,冯忠心里觉得奇怪,先开始还问一句,之后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怪事。 他哪里知道,冯霜止是觉得自己逃不了,所以有些心烦。 乾隆二十五年故去的福建副都统,除了和珅的阿玛,怕是没别人了。 进了马车之后,冯霜止就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喜桃看她面色不昱,以为她不舒服:“小姐,怎么了?” “无事……”前世今生的事情,找谁去说? 回程的路,在冯霜止看来是很远的,马车从山道上走,一路有些颠簸,冯霜止果然开始不舒服起来,只不过她压着没表现出来,心想熬过这一阵就好了。 只不过往前面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有马蹄声和喧哗声,马车外面还有人的惊叫声。 “让开!速速让路!” “莫要拦路!” …… 前面车辕上坐着的冯忠一下急了,“有快马,要撞上,速速停下来——” 那马夫也慌了神,迎面闯过来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四蹄踏雪,能骑这马的,绝非是什么普通人。往上面一看,竟然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冯忠眼神好,心道一声糟糕,连忙上去夺过缰绳,直接将马往路边让,只不过到底没能够全部让开。 迎面来的那骑马的人也没想到转过路来就撞到这么一辆马车,也是急忙勒马。一时之间,护军统领府的马车往右边路上撞去,好不容易才刹住;那一匹市乌云踏雪马,却是前面两蹄高高扬起,差点就要踏上冯霜止他们这辆马车,还好那马上的人勒马及时,强行扭过马车一偏,这才避免了惨祸。 然而即便如此,冯霜止也是在马车里面东倒西歪,手肘和额头都撞了一下,顿时觉得头晕眼花,甚至差点从马车前门摔出去。 喜桃已经吓坏了,哭出声来:“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小姐——” 冯霜止额头出了血,手肘也受了伤,两道秀眉紧皱在一起,勉强道:“无妨……” 其实只是习惯性地说无妨而已,事实上,她受伤不轻。 外面冯忠也慌了神,这个时候车辕也撞坏了,马车顶棚上是歪歪斜斜,他哪里想到只是护着小姐出来祭扫就出这样的大事?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上前掀帘子道:“马车坏了,喜桃快把小姐扶下来,受伤可严重?” 喜桃带着哭腔,“已经出血了……” 紧接着马车前面挂着的帘子一动,却是喜桃扶着冯霜止下来了。 她额头上有一块出了血,浅蓝色小褂的手肘部也浸出血来。 周围的人不多,却也不少,看到这边出了事情,看上去还是两个大户人家的人,都没敢过来。 冯霜止抬眼一看,却见方才闯过来的那一匹骏马已经完全稳住了,紧接着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英俊男子,顺手提溜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 方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男子的脸上尚有几分惊乱,不想那小男孩儿竟然还笑了两声:“好马,好马!” 冯霜止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任是谁遇到她今日所遇之事,怕都是会惊慌失措,甚至是翻脸的。 护军统领府这边,冯忠跟喜桃,乃至于那个马夫,都是六神无主,唯有冯霜止,俏生生地站在么车旁边,一脸的镇定,虽惊不乱。 她出言先安抚了冯忠与喜桃:“不必惊慌,人没事儿便好,我身上的伤也无大碍。” 冯忠心里着急,只是一看冯霜止那脸色,就不敢说出来了。 喜桃自然是听冯霜止的,只能忍了那抽抽搭搭的眼泪。 远远地隔着半条道,那男子躬身一礼道:“在下鲁莽,因心急赶路,不曾想遇到此等意外,心中难安,不知几位可是正黄旗护军统领英廉府的?” 想来对方是认出他们马车上的徽记了,冯霜止转脸一看冯忠,这个时候冯霜止不便直接与眼前这成年男子说话在,只能由冯忠出面。 冯霜止侧过了身子,不让对方瞧见自己的正脸,喜桃也走过来,挡住旁人的视线。 冯忠上前打了个千儿:“奴才冯忠,正是英廉大人府上,给二公子请安了。” 二公子? 冯霜止一愣,冯忠是认识这人的,那这人的身份? 还未等那男子说话,之前被提溜下来的那留辫子男孩儿竟然走了上来,指着冯霜止就回头对身后的男子道:“二哥,她流血了。” 喜桃对这七八岁的男娃怒目而视:“离我家小姐远些!” 冯忠吓了一跳,连忙上来道:“小姐,这位是傅相家的二公子,那位是三公子。” 福隆安跟福康安? 冯霜止眼皮子一跳,却未转过脸去,只说道:“也没什么大事,找个地方先坐下,修缮一下马车,不成便通知府里来接。二位公子有事要忙,请他们先行吧。” 冯霜止这般好说话,甚至这边灵敏懂事,倒是让那福隆安怔然了片刻,比他矮了许多的小子福康安的眼睛一直落在冯霜止的身上,忽然对他二哥福隆安说道:“我长大了要娶她。” 这话让所有人惊得掉了下巴,便是他二哥福隆安也吓坏了,“臭小子胡说什么!坏人家姑娘名节!回头让阿玛教训你!” 场面一时之间尴尬极了,冯霜止则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现在是九岁,至于那历史上著名的福康安、自己眼前这小屁孩,也不过才七岁,娶?也就是小孩子天真戏语而已。冯霜止不可能当真,只不过别人觉得事情很严重。 比如,刚刚赶马经过的和珅。 第二十二章 伤药 冯霜止是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能够在这里遇到傅恒的两位公子。 富察氏·傅恒,孝贤纯皇后之弟,保和殿大学士,同时也是军机大臣,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乃是英廉所远远不及。他有四子,福灵安,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 现在冯霜止遇到的乃是傅恒家的二公子福隆安和三公子福康安,福隆安已经成年男子模样,可福康安看上去绝对比冯霜止要小。 就这么一个小屁孩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来,简直让人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还好这里的人不算是很多,不然这话要是传开了,冯霜止怕是要成为话题人物了。 现在她额头疼,手肘疼,不想多说,倒是喜桃,恨不能直接一把将那福康安拍走。 一匹高头大马堵在路上,这边还有一驾马车,原本狭窄的路,便再也没有办法过一辆马车了。 偏巧这时候,真的来了这样一辆马车,看上去还相当地简陋寒酸。 眼见着走不动了,便有一只手伸出来,将那车帘子一掀,紧接着走出一个眼睛还红着的妇人来,当路便骂道:“什么人在这里拦着路不走啊?没见到别人还要过的吗?!” 这一骂,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时之间,大家都转头去看她了。 也许他们的架势,在普通人看来已经算是富贵之家了,可是无论是傅恒府还是英廉府,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所以一点也不惊乱。 冯霜止看了那妇人一眼,那妇人看上去还很年轻,竖着两把头,挂着红珊瑚的耳环,只不过手臂上挂着白,是个未亡人的打扮,想必是个寡妇。 “冯忠,牵马让路。”挡路毕竟是他们理亏,所以冯霜止也懒得废话。 出门遇到这样的祸事,除了点皮外伤,没遇到别的已经是大幸了。 冯忠二话不说立刻去牵马,二小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可是福隆安与福康安那边就不一样了,这妇人说话太过无礼,太过粗俗,这边两位公子哪一位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谁能受得了这个气? 福隆安拽着缰绳,转过眼去看来人。 原来除了那车里的寡妇之外,竟然还有两名少年。一个跟福康安差不多的年纪,另一个却是有十岁的模样,瘦瘦高高地,眼睛很大很有神,嘴唇也很薄,一脸的文气,像是个书生,只不过看打扮,却是标准的旗人子弟,尤其是这马车,像是原来福建副都统常保家的。 常保今年方才去世,这一家子想必是他的亲人了吧? 福隆安心里转着念头,本不想仗势欺人,奈何那妇人不顾自己身边那少年的阻拦,竟然又开口骂道:“看什么看?没看过寡妇吗?!速速给我让开了路,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和珅不过十岁少年,拉马佳氏不住,听她说出了话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忙下来,朝着福隆安一抱拳:“二公子见谅,阿玛去离世,额娘过于悲痛,近日颇多胡言乱语,还望二公子宽宥则个。” 这一开口,就跟之前的那妇人完全不同了。 这边冯忠还在牵马,因为车辕坏了,只能重新拆下来。 冯忠道:“小姐还是去旁边的茶棚坐着吧,喜桃去问问找不找得到伤药,先给小姐看看,奴才这边忙着,立刻就来。” 冯霜止眼看着那边福隆安已经开始跟那出来的瘦弱少年说话,就已经不想再留在这里,生怕卷进是非之中,也不说话,一点头就走了。 清明时节,出来祭扫的人多,所以沿路也有店家设些简陋的茶棚供人坐下来休憩。 喜桃扶着冯霜止找了一家看上去干净点的,又问店家有没有药,店家只是摇头。 冯霜止抬手按住喜桃道:“先坐下吧。” 她抽了帕子,压了压额上的伤口,已经没有流血了,手肘上也是擦伤,只是想得有些狼狈,伤是真的不深,也就是难受而已。 现在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喜桃只能点头。 冯霜止于是坐在了茶棚的帘子后面,店家端了一壶茶过来,喜桃接过,没让别人近身,给冯霜止倒了茶,“出来祭扫也遇到这种事情,小姐……” “该来的躲不过。”冯霜止略略一闭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粗糙青瓷茶碗,这东西跟府里的没法比。 是真的躲不过。 在听到那妇人的骂声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又开始了。 之前在祭扫结束的时候,就听到的那妇人的声音,方才又听到,她便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此刻,透过竹帘,冯霜止能够隐约看见外面的情形。 福隆安是京城里出名的美男子,还是傅相家的二公子,向来让京城名嫒趋之若鹜。福康安年纪虽小,可也已经看得出未来倾倒众生的模样了。 只不过,冯霜止的关注点,并不在他们的身上。 她看到的,是那姿态谦卑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少年——钮祜禄·善保,现在应该也可以叫他和珅。 和珅跟他弟弟和琳是陪着继母来扫墓的,乾隆二十五年也就是今年,他阿玛常保病故,留下一大家子人。 和珅兄弟差点被继母扫地出门,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现在和珅出面给福隆安认错,乃是放下了姿态的——事实上,即便是常保没死,他们家也没有跟福隆安叫板的实力。 只可惜他继母不明白,只以为是和珅折了她的面子,便要发作。 福隆安现在也是懒得理会那头发长的女人,甩着马鞭子看和珅,忽然问了一句道:“你就是报了咸安学宫的那个和珅吧?” 和珅一愣,“在下是报了学宫,不过还未过遴选。” “过了。”福隆安像是想起了点什么,竟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站在他脚边上的福康安只觉得无聊,看了和珅一眼,竟然生出几分敌意来,哼声道:“看他的样子,还像是不知道,骗谁呢!” 这一番话,尤其是这兄弟俩的这几句,直接将和珅绕晕了,他怔忡:“不知二位公子,此番话是何意?” 福康安人小,翻了个白眼,直接从福隆安身边窜出去,竟然到了冯霜止所在的茶棚里,探头探脑一找,便瞧见了冯霜止,于是立刻迈开他那短胳膊短腿过来,坐到了冯霜止面前。 冯霜止才是头大了,直到福康安坐在自己的面前,才反应过来,“三公子——” 福康安不给冯霜止说话的机会,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一脸的天真模样:“你比我看过的别的女人好看多了。” 一旁的喜桃忽然就目瞪口呆了——不管是在什么年代,七岁,真的只能算是个孩子。 看到这么一半大孩子坐在这里,还说这种类似调戏的话,简直是——毁人三观。 冯霜止原本就头大,一听这话更加头大。 她原本是一直在关注外面的情形,这时候只能将目光转回来:“三公子,您这样随便跑,一会儿你二哥会生气的。” 这算是一种小小的恐吓,只可惜福康安一点也不受影响,轻蔑地一哼:“谁敢说我?” 谁敢说我? 这话倒是霸气了。 冯霜止听说过一些传言——比如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 她无心了解这些宫闱秘事,也不再说话了,根本不想搭理这小屁孩。好歹冯霜止也是个心理年龄不小的人,跟府里的人玩宅斗还好,锻炼智商,跟小屁孩说话实在是可能对情商造成负面影响。 见冯霜止不理会自己,福康安反倒是觉得有趣,他也不说话了,自己端起一只茶碗来,想要自己给自己倒茶。 喜桃看不惯这福康安,见自家小姐不搭理他,她也权当是没看到。 只不过冯霜止这时候又看见了,随意一瞥,便看到福康安的嘴唇已经是起了皮,像是赶路没喝水,之前那福隆安一路都在赶,也许是为了什么事儿。 好歹福康安也是傅恒的三公子,甚至是从小养在宫里的,娇生惯养,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冯霜止怕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这小祖宗,吃罪不起的。便叫喜桃道:“喜桃,为三公子倒茶。” 喜桃真心没明白自家小姐跳跃的思维,心里嘀咕着给福康安倒了茶,放到他面前。 福康安的目光一直在冯霜止的身上,不曾离开,像是小孩子忽然看到了玩具。 而冯霜止,之后却是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转回了外面。 福隆安像是对和珅又说了什么,之后牵着马,携了和珅,竟然一起往茶棚来。 冯忠那边已经让开了路,给那匹马套上马鞍,冯忠先让马夫骑马回去报信,而后也往茶棚这边来。他是英廉府上的下人,不敢走在前面,只能等两位爷在前面进去了才敢进去。 福隆安进来就找福康安,这时候福康安直接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来,喊道:“二哥,我在这里!咦,你怎么带着他来了?” “什么他不他的,和公子可是作得一手好文章,你懂什么?”这个时候的福隆安似乎很好讲道理,他笑着走过来,却也不走近了,向着福康安一招手,“你速速过来,别搅扰了英大人家二小姐。” 这称呼可以说是相当生疏的,可见英廉与傅恒之间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冯霜止也就放下了心,她看着冯忠后面跟着进来了,这才站起来,想要出去。 岂料福隆安忽然道:“小姐身上还带着伤,此番福隆安莽撞,让小姐出事,回头家父必定训斥,小姐的伤……” 他语气之中带了些犹豫,大概是在想怎么用词。 和珅就站在后面小半步,这个时候却道:“二公子,家仆随身带着伤药,若不嫌弃——” “郊外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大夫跟伤药,和公子既然有,便是再好不过了。”毕竟这事儿也是福隆安惹出来的,若是不能善了,怕是家规森严的傅恒,便要罚他了。 福康安清楚得很,拍手笑道:“二哥定然是怕阿玛的责罚,定然是!” 和珅回身,往外面走了两步,喊道:“刘全儿,去取伤药来。” 正经的一口京片子,那“儿”化的卷舌音也是地地道道,冯霜止一听就暗叹了一声,想说不必麻烦,可是又知道是于事无补,对她来说,最大的麻烦永远不是身上的伤,而是心中的纠结。 她终于抬眼,看向了和珅,正正经经地看。 站在茶棚边上的少年,嘴唇淡而薄,鼻梁直而挺,看上去文质彬彬,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也是无比温润的,可是冯霜止老觉得他这眼睛底下藏着还没露出来的凌厉与狠辣。她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按了一下右手手腕,定了定神,不让自己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和珅接过了那精瘦仆人刘全递上来的小药瓶,手背上看得见青色的血脉,手指修长,一身蓝色的旧袍子,在这边傅恒家两位公子华服的比较之下,寒酸得不像样。也许这少年此刻拥有的,只有那一身骨气和满腔抱负吧? 脊背挺得很直的少年,谁能想得到,他会是很多年以后遗臭万年的贪官和珅? 忽然觉得这面目有些眼熟——她想起来了,许氏出殡的那一天,卧在脏雪之中的那个…… 冯霜止收回目光,也收拾了思绪,这个时候,和珅将那药瓶递上去,于是冯忠接过,道了声谢,和珅却拱手躬身道:“是和珅该谢过小姐当日出言相救之恩才是。” 第二十三章 阴谋 冯忠重新买了一辆马车,这才送了冯霜止回来,刚刚到府中,便叫了大夫来为冯霜止看伤。之后冯忠去了书房,将这件事报给了英廉。 英廉却有些发愣,“你说阿霁出去,遇到了傅恒家两位公子?” “是,二公子纵马,我们恰好遇上了,若不是见机得快闪开了,怕是要出大事。”现在冯忠回想起那场面来还觉得惊心动魄。 “阿霁可有大碍?”英廉搁了笔,想要走出去看看,不想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人通报。 “老太爷,爷在外面求见。” 英廉一愣,“他来干什么?叫他滚进来。” 外面的丫鬟去通报的时候,自然不敢说什么“滚”字,恭恭敬敬地请了鄂章进来。 自从上次被英廉关了禁闭,鄂章的气焰也就下去了,不过最近几天英廉都没怎么搭理自己,也不说别的事情,他心底到底有些不安。 今日兆佳氏给他建议,说让他去看看老太爷,顺便说一说云静上学的事情。 现在,鄂章小心翼翼地瞧着英廉,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儿子给阿玛请安。” 英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只不过想到上次明前茶一事,他处理也算得上是得当,所以印象稍微有些改观,只不过语气依然是冷淡的。 “起来吧,来干什么的?” 这话问得直白,让鄂章觉得一阵心虚,他见了自己的老子就像是耗子见了猫,还不等说话就已经害怕了。的确,他没事儿绝不来英廉这里,因为会受训,英廉总是要骂他。 鄂章犹豫了一下,才道:“儿子一则来问阿玛安,一则却是为了云静上学的事情……” 英廉忽然想起冯霜止给自己说的事,当时也提到云静上学,可是没有想到,现在竟然是鄂章出面来说这件事情。英廉可是老人精了,怎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想必是那兆佳氏撺掇鄂章来说的,大约她以为,鄂章来说是名正言顺,不会不成功吧? 只可惜,英廉不是那随意就能给人脸面的人。 “云静上学的事情,你们本不该来问我。不过这事情阿霁也跟我提过,说是云静年纪不小,如今也是八岁,不过十岁入学,明年入学也不见得迟,怎么你跟你的妾室都这么着急?” 鄂章听得冒冷汗,忙道:“只不过是云静求学心切,看到她二姐入学了,也着急,想要学些东西,将来不堕了府上的脸面。” “你这话倒是好笑,何时我英廉府的脸面需要一个八岁的女娃来撑着了?更何况,还只是个庶女?”英廉忽地摇了摇头,他看出来了,只怕当时明前茶一事的处理方法,也是背后有人给鄂章出主意的,他这个儿子,断然想不出那些说辞和办法来。 内宅之中的事情,他不想多插手。 英廉那话的意思很简单,冯家的脸面不是靠八岁的小女娃挣来的,就算是以后要依靠儿女来挣,也不会是依靠一个庶出的女子——冯家就算是要靠女儿挣脸面,也只能是靠着冯霜止。 今天的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英廉也就顺势敲打敲打鄂章,免得他以后犯错。 “你给我记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阿霁这丫头,但她才是府中的嫡出,嫡庶尊卑有别,你若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莫怪我不客气不念及父子情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鄂章出了冷汗,他忙应声道:“儿子谨记。” “阿霁已经同我说过入学的事情,她关心自己的妹妹可比你这个阿玛及时。不过她先生郑士芳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先生,乃是进士及第,还是朱珪的学生,性情古怪,若是学生不对他胃口,将来吃苦的可能很大。明日让阿霁带云静去学塾看看,若是郑先生肯收她,便再说吧。不成,只给云静另请一个先生便好。” 英廉这番话,总算是让鄂章安了心,他还来不及表达什么意见,便被英廉赶走了。 “你在我面前我看着堵心,快些滚吧。” 鄂章闻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可是才到了外面,就照着自己的贴身小厮踹了一脚,一副恨恨不平的模样。 外面管家冯忠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底冷笑了不说话。 鄂章一路回了兆佳氏的院子,进门便骂道:“那老头子整日地见霜止那丫头,也没见他厌烦,爷不过进去请个安还被赶出来!他何曾给了我好颜色看?还一番敲打——他只要他那嫡亲孙女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是吧?!该死的老东西!” 兆佳氏坐在屋里绣花呢,一听这话简直吓住了,忙出去拉了鄂章进来,捂了他的嘴,“爷,您怎么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传到老太爷的耳朵里要出大事的,老太爷的手腕您还不清楚吗?” 兆佳氏这话固然有道理,可是鄂章心里憋屈,恨不能吐一口血出来,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去惹霜止那臭丫头!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去了老太爷那边一趟就气成这样,兆佳氏心里着急,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可说了云静入学的事情?” 一说这个,鄂章就更来气了,将老太爷那嫡庶有别的理论拿出来,给兆佳氏细说了一遍,又哼道:“他的意思就是,以后只要霜止那丫头出息了才算是有出息,别的都不能!” 兆佳氏如何不明白,当下脸色就惨白了一些,坐在鄂章的身边,垂下头,用帕子掩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妾身没福气,只能生个庶出的……都怪妾身出身不好,让云静一生下来,就只能是受人歧视的……” 鄂章一看兆佳氏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心疼,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还有个这么温柔可人的呢? 当下暗叹一声,他将兆佳氏拥入怀中,“你莫担心……我……” 以后还有娶继室的机会呢。 原本鄂章是想说“以后将你抬为正室”,可是话到了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又收住了,他年富力强,还是要再迎娶个填房的,当府里的正经主子,既然能够有新人到自己的身边来,兆佳氏到时候自然就能放到一边。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鄂章一点没觉得不正常,只是哄着兆佳氏。 只可怜了等着鄂章说出那句话的兆佳氏,终究还是失望地垂下了头。 “老东西说,霜止那死丫头已经找他说过云静入学的事情了,让云静明天更霜止一起上学,看看中不中先生的眼缘,不成就给云静重新找一个先生。我倒是觉得,我们云静不必跟霜止那丫头混在一起,到时候被带坏了就不好了……” 鄂章说着话,兆佳氏听着,却是一愣。 她原本以为冯霜止没有找老太爷说过这话,所以她才会在鄂章这边动心思,没有想到现在倒是自己枉做小人了。 如果让冯霜止知道,自己私底下撺掇鄂章去找老太爷,怕是要多想。 这二小姐不简单,现在她是嫡女,如果得罪了冯霜止,兆佳氏想要成为正室夫人,怕是有些难度了。 趁着这段时间府里没什么人,她一定要抓牢了这个机会,如果能怀上孩子,并且一举得男,这才是好的。 只不过只要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要想到还关着的四姨娘,留在那里,始终是个祸患。 她这边安顿了鄂章,临近晚上的时候,却去了吹雨轩。 冯霜止刚刚上好药,喜桃打开窗,去把那难闻的药味散出去,恰好看到梅香进来,通报道:“二小姐,三姨奶奶来见。” “快请进来吧。”冯霜止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整理自己的袖口,一副没把兆佳氏放在眼底的模样,只不过在兆佳氏进来之后,她却是满脸笑容地迎兆佳氏坐下了,“姨娘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 三姨娘顺势坐下了,倒是露出一脸愧疚的表情:“本来不该来打扰二小姐的,只不过……最近事情的确也是多,此前妾身曾跟您提过云静上学的事情……” “此事我记得,对了,还未让人告诉你,昨日我已经与玛法说了这事。”接着冯霜止就把英廉的话复述了一遍,期间悄悄看着三姨娘的脸色,却觉得三姨娘一点也没吃惊的模样。 转瞬之间,冯霜止心里就有了怀疑。 果然,三姨娘很快接话道:“都是妾身以小人之心度二小姐君子之腹,因着久没听到消息,所以妾身央求了爷去问老太爷,这才知道二小姐已经早跟老太爷说过这事了。妾身害怕您知道了误会……所以……” 原来如此。 冯霜止看她一脸愧疚的模样,暗自猜测着有几分是真,不过很快也就放下了,随口到:“可怜天下父母心,姨娘用心良苦,霜止羡慕高兴还来不及,云静妹妹是个有福气的。姨娘何必内疚呢?这事儿本该阿玛去说才合适的。” 兆佳氏看冯霜止那表情,倒觉得她是真心实意的,也就放下了心。 之前冯霜止应当是不知道鄂章去英廉那里说了这种小事,现在她主动来说,定然能够让冯霜止对自己产生好感,也打消冯霜止对自己的顾虑。 只可惜,冯霜止哪里有那么简单? 三姨娘跟冯霜止在这边说了一会儿话,就带着人走了。 冯霜止摸了摸自己手肘上的伤,也乏了,洗漱之后就躺到了床上,清明节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了。 外面三姨娘走出去,原本二姨娘的院子腾给了她,她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身边贴身丫鬟梨花上来报道:“三姨奶奶,二姨娘已经安置到了庄子上,听人说上午闹了事,不过婆子们一顿打一顿饿,也就不闹腾了。不过……那个巧杏儿……” “是我救了那巧杏儿的命,她还有什么想法不成?”三姨娘忽然停下了脚步。 梨花偷偷看了三姨娘脸色一眼,才说道:“她说自己不敢散布关于二小姐的留言,怕被抓到之后……” “她不做,也得做。”三姨娘冷冷一笑,帕子一甩,只丢下了这么一句话,“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也只能是她做的。你让人给我通知好了,做不好这事情,直接灌了她药,扔去乱葬岗便是!” 第二十四章 策论加更 次日起来,照样洗漱好准备上学去,只不过冯霜止没想到,刚到前面就撞见了三小姐云静。 “三妹起得真早。” 一寻思,冯霜止就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了。 昨日已经说定了云静上学的事情,想必她是等不及,巴巴就来自己院门口等着了吧? 果不其然,一见到冯霜止,冯云静那脸上就已经挂上了恬静柔和的笑容,上前来对着冯霜止福了个身:“三妹问二姐姐早安,不及二姐早。” 冯霜止拉她起来,笑道:“姐妹之间何必多礼,今日正好遇到,不如跟我一起去学塾吧。郑先生虽是个古怪的人,不过三妹向来温文雅静,想必是很对郑先生胃口的。不过若是郑先生暂时拒绝了三妹,三妹也莫要多心,毕竟郑先生乃是进士出身。” 尤其是,现在郑士芳还是六阿哥的幕僚。 人家教不教,那是人家的事情。 冯霜止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冯云静没有说不的道理,只能一一应了。 两姐妹拉着家常地就往前面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学塾前面,喜桃上前去,再扶着冯霜止上了台阶,进了学塾的门。 郑士芳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着茶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张宣纸,那纸上写着东西,他看得入神,并没注意到冯霜止的到来。 冯霜止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站到一旁,静静地。 只是她这样的举动,未免让冯云静很费解,不过是个先生,用得着这样小心吗? 不明就里的冯云静总觉得她姐姐是在害她,站在这一边没一会儿就觉得腿酸脚软,恨不能直接坐了下去。冯云静满肚子的怨气,差点将郑士芳给瞪穿了。 她忍不住出声道:“二姐……” 冯霜止顿时皱眉,她看了冯云静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一边已经回过神来的郑士芳就已经抬起了头。 “霁丫头,你何时来的?”郑士芳是方才看眼前这文章,习惯性地走神了,一时之间忘记了还在学塾里这件事。 他随意地扫了那冯云静一眼,想到方才便是这姑娘出声说话,再对比冯霜止一直站在这里没说话的这种耐力和心意,便觉得这新来的姑娘实在不怎么样。 郑士芳也知道今天冯霜止要将自己的三妹带过来给自己看,只不过,就连冯霜止也不过是勉强对了他的胃口,昨日看过了她默的千字文,才觉得是个可造之材,今日这冯云静一来就已经失了大家闺秀的温文娴静。 从此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冯云静根本不能成为郑士芳的学生。 冯霜止上前福身为礼,回答了郑士芳方才的问话:“学生看着先生看得入神,怕搅扰了先生的思绪,因而未敢出声。” 这时候,冯云静才知道自己已经铸下了大错,不用冯霜止与郑士芳说,便是满脸的羞愧之色。她竟然说也不说一声,转身就从学塾之中出去了。 她身边的丫鬟连忙跟上去,口里喊着“三小姐”也跟着走了。 两道柳叶眉拧起来,冯霜止只道云静过于无礼,不说见个礼,至少也该打声招呼,竟然直接转身就走了,无论有什么理由也说不过去。不战而败,真弱者而已。 她朝着郑士芳微笑:“府中妹妹不懂事,冲撞先生了。” 郑士芳乐得看到麻烦跑了,坐在那扶手椅上,手指一按桌面,便道:“走了也好,左右我也不怎么看得中那一位。” 冯云静败得很简单,也很彻底。 她的失败,只有在她自己那里才有被思考的价值,在冯霜止和郑士芳这边,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前日你默的千字文我已经看过了,之前习过书法了吗?”郑士芳将镇纸压着的那一叠宣纸拿了出来,放到面前,冯霜止已经上前来,站到了桌边,一副恭谨模样。 闻得郑士芳的问话,冯霜止道:“额娘生前曾教过一些,不过连皮毛也不曾学到。” “你的字迹,已经初具模样,假以时日,一手蝇头小楷必然也是很漂亮的。”冯霜止的回答,在郑士芳的意料之中,他一摸自己的下巴,“千字文既然已经识得,想必也能够认识许多字了。四书五经经史子集……” 他像是在考虑冯霜止接下来应该学什么…… 这一瞬间,冯霜止真觉得自己可能找错老师了。 为什么这传说之中进士出身的郑士芳,竟然到了现在才在想应该教自己的学生什么?作为一名西席。怕是早该准备好这东西了吧? 就在冯霜止无奈的时候,郑士芳的目光忽然落到了自己眼前那一张宣纸上,他干脆直接将这宣纸一卷,拿起来递给了冯霜止:“这上面的字,你应当都是识得的,你姑且一看,回头写一篇策……不,就将你的感受写给我。” 其实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大概是——读后感? 不过郑士芳方才那个词儿只说了一半,策?策什么——策论? 冯霜止不清楚,她双手接过了郑士芳递过来的东西,应了一声“明白了”,这才到自己的桌边。 将这一卷宣纸放下来,展开用白玉镇纸压上了,冯霜止才垂下眼来看着纸上的字迹。 笔笔刚劲有力,又透出几分豪放不羁来——她悄悄地看了一眼郑士芳,却见郑士芳从桌上取来一本诗集翻读了起来,似乎一点也没有来管她的意思。 冯霜止暗叹一声,依旧有些头疼,简直是服了这郑士芳了。 她收敛思绪,凝神看这字。 这字比较成熟,又有几分风骨,主要是虽尖利,却已经懂得收敛,应当是郑士芳的字。 这一篇乃是策论,像是郑士芳抄录下来的。 心念这么一转,冯霜止就低头读了这策论的第一句,“语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她愣了一下,忽然去找这策论尾巴上的落款,却才想到这是郑士芳抄录的,根本不知道是谁作的。只不过围绕在她身边的事情也就那几件,闭着眼睛她都能猜到这策论到底是什么人作的。 最近咸安学宫新一批招收的学员里面出了个人才,而这人她无比熟悉——这策论,除了和珅,不可能是别人的。 定了定心神,她告诉自己,该来的躲不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方这么想到,看向下一句,却正是“又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忽然失笑,心道这倒是巧了,这人的策论倒像是字字句句切合了她的想法一般,继续往下看,却是一句:“大巧不工,大智若愚。王者,王天下也;臣者,臣天子也。君臣之道,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冯霜止根本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普通闺阁女子,这策论到底还是能够看懂的,只不过越看就越觉得心惊,她手指压在那宣纸的边角上,抖了一下,这才抬起头,伸出左手来压住自己的右手手腕,平静了下来,而后看到郑士芳正站在自己的桌前打量自己。 她压下惊讶,平静道:“先生何事?” 郑士芳用手中那一本诗集抵住自己的下巴,看了冯霜止,又看了她桌上的那一张写满字的宣纸:“看完可有想法?” 冯霜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伸手来将这宣纸卷起来,双手奉还给郑士芳:“此等珠玑妙语,霜止不懂。” 懂也不懂,不懂更不用装懂。 冯霜止现在不想接触别的事情,其实原本也没打算看完这策论,只是一句看了,便想要知道他下一句,于是这样一句接一句,不知不觉就已经看完了。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她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如今虽看完了这策论,却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这文章吸引,所以才说自己看不懂。只是一向镇定的她,如今仓促之中落了破绽。 郑士芳是个聪明人,当下便问道:“既然不懂,你又怎说这是珠玑妙语呢?” 冯霜止一愣,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破绽,心念一转便笑道:“这文章是先生给我看的,想必是好文章之中的好文章,只可惜霜止鲁钝,看不明白,只能赞一句‘珠玑妙语’,方能不显得自己太过粗鄙,若是先生真问我,我是答不上来的。” 这话很明显是在说假,郑士芳内心之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也不听冯霜止在那儿瞎扯,他慢吞吞道:“作此文章的人的文采,在他那年纪,当真算是一等一的风流,只不过……锋芒毕露,易伤人伤己……” 冯霜止心跳停了一瞬,只觉得郑士芳是话里有话。 她不知道自己猜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只能小心翼翼试探道:“这可是那一日先生瞧见的好文章?” 郑士芳也不介意说这些,他的确欣赏那钮祜禄家的小子,说道:“便是那一份了。只不过,这文章现在出了些问题。” 这个时候冯霜止忽然后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若是说自己看得懂文章,想必现在也不必在这里寻思怎么套郑士芳的话了。 她肚子里的心思一圈接着一圈,郑士芳这边也纠结。 他看了冯霜止半天,忽然笑道:“是我糊涂了,就算是旁人不让他入学,不还有你玛法英廉吗?霁丫头,你今日帮我个忙可好?” 冯霜止看着笑眯眯的郑士芳,忽然警惕了起来,退了一小步,十分矜持并且克制地问道:“先生先说是什么忙,霜止才敢答应。” 第二十五章 扇之误 回来的路上,冯霜止是一脸无奈。 喜桃有些纳闷:“小姐,奴婢看到三小姐跑出去了,是不是她惹您生气了?” 冯霜止心说这跟云静能有什么关系?她纠结的不过是方才在屋里的时候,郑士芳跟她说的那帮忙的事情——让她代为转达他的意思,根本就是在开玩笑吧? 冯霜止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话语权,不过是一个传声筒。 想必是郑士芳不好直接进去跟英廉说话,要避一下嫌,找个人传话真是再妥当不过了。 所以,冯霜止就中招了。 她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苦笑一声:“先回去,回头待玛法回府,再去请安。” 代郑士芳说咸安学宫的事情,暂时按下不表。单说三小姐云静这边,回到自己的院儿里就大哭了一场,十分委屈。 现在管事的三姨娘一听说自己女儿哭了,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刻就跑去云静那边说话了。 这消息传到冯霜止这里,喜桃再次纳闷了:“三小姐上个学也哭,这是怎么了?” 冯霜止手中捏着的羊毫小笔停也不停一下,依旧在宣纸上动着,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此刻听了喜桃的话,她笑道:“还没等先生开口,她就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被先生收,哭出来,心里没那么多委屈,兴许好受一些。” 郑士芳那人古怪,原本冯霜止还有几分担心,没有想到云静自己不争气,一下就走了。 “对了,小姐之前去老太爷那里请安出来的时候,表情也很奇怪。”喜桃总是有旺盛的好奇心。 以往冯霜止偶尔会说两句,这一次却直接将那毛笔提起来,作势要往喜桃额头上点,吓得喜桃连忙捂住自己的额头,叫到:“小姐你干什么?奴婢错了,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冯霜止道:“小丫头片子,给你几分颜色,你便要开染坊了不成?什么事儿都问,不注意着,早晚要坏在这一张嘴上。” 喜桃眨巴着眼睛看她,小声嘟嚷道:“奴婢这不是好奇吗?” 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冯霜止无言,沉默半晌,才转身摇头,继续写字,一副以为喜桃“朽木不可雕”的老气横秋相。 ——小姐这样老气,日后肯定很早就嫁出去了。 喜桃心里有些郁闷起来。 练了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字,就听到外面梅香通禀了一声,说是外面有请帖下来。 冯霜止一怔,“哪里来的请帖?” 梅香到书房前停下,双手呈上帖子来,“是傅相府的小姐。” 傅相府的小姐? 傅恒的权势如今是如日中天,位同宰相,以前与这府中的女眷从未交往,今日忽然送了请帖来,这才是奇怪了。 冯霜止压下了心底的疑惑,只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喜桃将那请帖拿了来,一展开,便瞧见里面的字了。 富察氏毓舒,傅恒家的嫡小姐,还比福康安大上一些,今年跟冯霜止一般的年纪。这请帖上写的是她趁着自己的生辰,举办一个赏花宴席,顺便为自己庆生,广邀京城公子名嫒,也算是聚首一回。 本来贵族们的生活也就是这样,时不时找个聚会之类的借口出出门,缓解一下无聊。 冯霜止一看这请帖就笑了,“我与毓舒小姐一向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她怎么会忽然给我送请帖来?” 梅香与喜桃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冯霜止在想什么。 喜桃小心道:“傅相那边可不是普通的人家,我们府上怕是……” “不用你说我也明白,不管这事儿有多蹊跷,我也推不掉。这请帖既然能够送到我手上来,想必玛法已经知道了。”冯霜止略略分析了一下,而后又说道,“这帖子来得古怪,竟然是大后天就要举办宴会了,只提前了两三天给我发帖子,多半是临时起意的。” 左右一想最近的活动,冯霜止只能想到那一日遇到福隆安与福康安两兄弟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她暂时放下了不想,只道:“宴席必定是要去的,回头想想准备个礼物。梅香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等梅香走了,冯霜止脸色才阴郁了下来,“喜桃你去把压在盒子底下那没画过的两把香扇拿出来,我今日下午描了,明日熏香,且当做给毓舒小姐的礼。” “可是……那是太太留下来的啊,难得一方好的檀香木——”喜桃惊诧地睁大了眼。 她以为冯霜止必定对许氏生前留下来的东西万般眷恋、千般不舍,可是哪里知道,冯霜止随口就说将这些东西送出去。 对冯霜止来说,旧物不代表旧人,她心底眷恋许氏的恩情,却不会留恋她留下来的东西,有的东西记住就好了。至于旁的,冯霜止一向是很冷静。 “拿出来吧。” 再无一句废话。 此刻的她,隐约有些冷厉的味道。 喜桃不敢多言,去盒中取了那香扇,递给了冯霜止,冯霜止打开了那盒子,便看到了盒子里面的折扇。 这扇子,明初之前都还不算是很流行,明清时候折扇才开始流行起来,到了现在,僧道闺阁、商贾市井,都已经能够看到,只不过样式材质都有很大的区别。 冯霜止这一把折扇,尤其不一样,乃是宽约一寸的十六根檀香木扇骨构成的扇面,扇骨与扇面合二为一,扇骨相连构成扇面,这扇骨上还镂刻了孔洞,端的是极为雅致。只不过这整把折扇都没有装饰过,还要等冯霜止来完善。 如果不送人,这扇子留着自己把玩也是很不错的。 这样一想,她又决定一会儿将两把扇子都画了,送一把出去便好。 冯霜止暗叹了一些,心说自己怎么可惜起这东西来了,却搁了笔,吩咐喜桃准备水墨。 喜桃心知是劝不住冯霜止的,也就应声去了。 她前脚过去准备,后脚梅香就又进来报了。 “二小姐,三小姐来看您了。” 冯霜止头疼,真是想直接将这案头上的笔给扔出去,让冯云静立刻滚,只不过很明显——这只能是一种幻想了。 她调整了自己脸上的表情,提了声音:“请三妹进来吧。” 说着,冯霜止从自己的书房出去,在外屋瞧见了刚进来的冯云静。 之前不是还说三小姐在自己院子里面哭吗?现在倒是一下就到她这里来了——冯霜止心里盘算着,脸上没什么异样,拉云静坐下来,这才道:“今早三妹怎么忽然就走了?” 一说起这事情来,冯云静就已经露出了一脸的羞愧,“今早妹妹不懂事,冲撞了先生,怕是先生不愿意收我这般莽撞的学生。妹妹也不该动那念头,原本是姐姐的先生,妹妹哪里有资格与姐姐共学?还望姐姐莫要介意。” 简直是一顶一顶的高帽子就往冯霜止这头上扣,冯霜止可有些受不住,虽然她一开始的确觉得三姨娘与云静乃是痴心妄想,她们本就有那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怕她冯霜止多想,如今在自己面前装这么一朵可怜兮兮的白莲花模样,给谁看? 冯霜止微笑道:“妹妹言重了。想必你也知道,老太爷曾说过,郑先生乃是六阿哥的幕僚,还是进士出身,本就是孤高的文士,脾气古怪,即便是看不中妹妹,那也只是寻常事,妹妹何必挂怀呢?” 这一句,先抬了老太爷英廉,之后抬了六阿哥,还说了郑士芳的进士出身,她倒要看看,冯云静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冯霜止这一句之后,冯云静脸上青青白白交错一阵,眼光很奇怪地在她屋里逡巡了一圈,才道:“姐姐说的是,既然如此,妹妹心中也好过不少,不过……我问过了姨娘,姨娘说会为我再请个先生,明日先生要考校,云静来——其实是问姐姐借东西的。” “哦?三姨娘果然是个会办事的,这么快就已经找好了呢。”冯霜止不冷不热地刺了她一句,而后道,“不知道妹妹缺什么?” 她这屋里的东西可是很少的,许氏一直对冯霜止要求比较严格,好东西都没摆在台面上,全部压箱底呢。本质上来说,冯霜止是个“偷着富”的,嫁妆不少,账本名义上还在嬷嬷那里,其实已经到了冯霜止自己手中,三姨娘现在也只是个姨娘的身份,无法插手的嫁妆。 尽管三姨娘也是个旗人出身,但她自己嫁妆少,这些年因为二姨娘的压制,没存下多少积蓄,冯霜止的嫁妆要是到她手里,还真保不准会出什么事情。 所以于冯霜止而言,这府里最好不要来个不懂事的填房。 ——其实鄂章也没几天日子好活了,上一世,冯霜止穿过来已经年纪不小,那个时候就鄂章与许氏都去世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鄂章过不去今冬…… 只是不知道原因。 云静来冯霜止这里借东西,这倒是一件奇事。 冯霜止在这片刻的时间之中已经思索了不少,可是在云静开口的时候,依然是惊诧了。 “《千字文》?” 云静看着冯霜止,“先生要考校云静,可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姨娘此前不曾教过我许多,连书本也无,所以现在来找姐姐暂借一下。听说二姐很厉害,已经能够默下千字文……想必,这千字文一本书是不需要了,不知能否借给我……” 不过是一本千字文,说借就借的事情。 冯霜止笑着一点头,刚想喊喜桃去找书,却才想到喜桃不识字,于是一皱眉,又转头对云静道:“书在书房里,还请妹妹稍候片刻。” “哪里敢劳动姐姐?不如云静与姐姐一道去吧。”冯云静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之前那冷静的模样,颇有其母风范,倒是先站起来,一副不容冯霜止拒绝的意味。 冯霜止觉得好笑,哪里敢劳动?这句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也不多言,一勾唇,便转过了身,“那妹妹随我来吧。” 她书房里也不可能有什么秘密,冯云静也不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 心里思忖着,冯霜止并没有注意到,三小姐云静一进了她的书房,那目光就落在了她之前放在书案上的请柬。 烫金的请柬想必有些刺目,一下吸引了云静的目光。 冯霜止转身去取书,《千字文》昨日被她随手放在了第二层书架的左边,还是整整齐齐的,她取了书转身回来,就看到冯云静伸出手去已经拿起了那请柬,缓缓地翻开了。 原来如此。 她就说之前还说三姨娘去云静院子里安慰冯云静了,现在怎么冯云静不在自己院子里,反而来看自己了,竟然是打着她这请柬的主意。 傅相府春和园的宴会,冯霜止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她对自己之后的人生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可是别人还处于一种无法预测之中——春和园宴席,能被毓舒小姐邀请的都是朝中大员的公子小姐,这种交际场合,一向是非常适合发展人际关系的。 冯霜止无所谓跟谁交好什么的,认不认识她都不怎么在乎,可若是云静就不一样了。 一是因为选秀,姑娘们已经都是要进宫接受挑选的,若是被选上了那就是幸运,在宫里多认识一个人就是多一条路;二是因为婚配,小选选的多半都是宫女,进宫了也没什么好去处,所以不如落选找个好人家嫁了——嫁什么人呢? 冯霜止已经经历过这种事,所以除了还在纠结钱沣和珅之事外, 别的一概不担心。冯云静就不一样了,选秀选不上,就要说婚配。庶出的小姐能够找到什么人家?谁也不知道。 他们想的,无非就是谁能够看中自己,去傅相府春和园赏花宴这样的场合相亲而已。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冯霜止也就轻松极了。 三姨娘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自己接到邀请的消息,去告诉了云静,怕是想要自己带着云静去吧? 看冯云静看那请柬看得认真,冯霜止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只道:“妹妹看着这春和园庆生赏花宴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冯云静还在埋头看请柬,那手指从请柬上烫金的花纹上划过,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这么答了一句。 待她反应过来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冯霜止一脸的似笑非笑,让她无端端有些心虚起来,可是转眼她就理直气壮起来。“姐姐勿怪,云静只是随手翻看了一下而已。” 随手翻看? 冯霜止真是被云静气乐了,这姑娘怎么脸皮这么厚呢? “妹妹这一手真是随得好。”她手中拿着那一本《千字文》走了过来,将那请柬从她手中拉出来,再把《千字文》放到她手掌中间,“这便是《千字文》了,妹妹拿好。我是极爱书的,望妹妹好生待这本书,回头让丫鬟送回来便好。” 她是极爱书的——其实这话不该这么说,冯霜止是个很双重标准的人。 书,是不需要自己爱护的,她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愿意怎么画就怎么画,可是换了别人,画上一笔、撕了一角,都会让她生气。 冯云静若是弄坏这一本书,她这种小肚鸡肠的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了她的。 冯云静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嫌弃地看了自己手中的书一眼,却又盯了已经被冯霜止拿回去的请柬一眼,心思一转,便很自然地道:“我们大后天就去春和园吗?” “……” 冯霜止是真的被冯云静吓到了,她根本没懂她这话的意思,这请柬是给冯霜止的,又不是给冯云静的,她说什么“我们”,莫不是撞坏了脑子? 见冯霜止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冯云静反而有些得意起来,“方才妹妹也看了这请柬,原本以为有些冒昧,不过看了之后倒是觉得看对了,里面不是说让我们冯府的小姐去吗?” 好,好一个冯云静! 冯霜止真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请帖里面的确是提到一句“冯府小姐”和“冯小姐”,可人家毓舒小姐是什么身份?富察氏毓舒,正经嫡出的傅恒家小姐,人家说的这“冯小姐”,除了冯霜止,不作第二人选了。 要说冯云静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冯霜止是决计不信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姑娘在曲解这一封请柬。 冯云静来这么一招,冯霜止还真觉得有些不好对付,可是要她明说,又太伤冯云静的面子。现在冯霜止还不敢将三姨娘得罪狠了,即便冯云静这么无理取闹,她也只有忍让几分。 冯云静想去,她就让她去好了。 有的时候,人只有知道外面的天地多广阔,才能明白自己有多渺小。 冯霜止表面上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少女,实质上心思眼界堪比一些权谋大臣,更别提两世积攒的知识和底蕴了。当下她竟然对云静道:“想不到三妹还有这个心思。傅相府春和园赏花庆生宴,乃是毓舒小姐办的,到时候京城淑女名嫒八旗子弟都齐聚一堂,倒是个好去处。只不过,毓舒小姐身份尊贵,我们不好空手去,三妹若是想去,大后天与我同乘也无妨,只不过需要备个小礼,三妹可记住了。” 她这样大方地答应下来,冯云静又是窃喜又是疑惑。 冯霜止一脸平淡的表情,似乎自己什么也没说一般,没把这件事儿放在眼里,冯云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应了一声,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喜色便告辞了。 看着她急匆匆掩不住欢快的背影,冯霜止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喜桃在冯霜止背后嚷嚷,说怎么就答应了三小姐。 冯霜止回头道:“到了毓舒小姐的赏花宴上,都是正经的公子小姐,一个庶出的会得到怎样的对待,怕是与我无关的。” 死,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冯霜止收起心底那几分怜悯,回身继续伺候那檀香木的折扇,水墨金粉一描,就已经有了一幅春兰图。 “小姐你何时学来的这些本事?”喜桃看着冯霜止躬身案上,轻巧地动着手指,那图案在她工笔描绘之下慢慢地完整起来,忍不住惊叹了一把。 冯霜止分神答了她,“在你听得睡过去的时候。” 喜桃愕然,看向冯霜止:“小姐你嘲笑奴婢!” 冯霜止摆摆手:“一边儿去,额娘当初说的时候你都听得睡着了,怪得了谁?你若想学这描扇子的本事,我回头教你。” “……”喜桃郁结地退下了,她根本不记得太太有教过小姐这个啊,大概是自己真的睡着了吧? 看喜桃走了,冯霜止才甩了甩自己的手腕,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描扇子这样的技术,肯定不会是许氏教的,她重生回来的时候都什么时候了?无非是看喜桃这丫头好糊弄,随便敷衍了两句罢了。 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估量着傅相府的宴会,一会儿又想到冯云静,想到自己那一搭的破事儿。 不知道这次宴会会遇到什么人…… 细细的笔从那扇骨上描过去,点出几分绿意来,这才放下。 暂时这样就能看了,后续的工艺不是冯霜止能够完成的,还要找人送出去才行。 于是她又叫来了喜桃:“喜桃,你着人将这扇子送出去,回头从柜子里把那羊脂玉的扇坠儿寻出来挂上。” 喜桃接过来走了,回来的时候却给冯霜止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消息。 “你细说一下。” 冯霜止皱了眉,没明白喜桃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喜桃急匆匆地进来说话,语速极快,她只听到其中几个关键词,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喜桃顺了口气儿,有些兴奋道:“傅相府在春和园办赏花宴席给毓舒小姐庆生的事情,整个京城都传开了呢!听说京城里的贵公子们也会去,那天我们遇到的那两位傅相府的公子也要去的,听说还有一些才子呢,小姐,这可是——” “好了——” 冯霜止已经重新听出了重点,恨不能直接找条布把喜桃的嘴巴给塞上。 毓舒小姐办庆生宴席,她的兄弟们自然也是要来的,这样就有机会将京城名流的公子小姐全部请出来,大家一起开联谊会。 本来这种名流聚会一直都是这种目的,选秀之前不准议婚,可没说不许处对象。 冯霜止心说这些人才多大,就已经开始钻制度的空子了。 她道:“我再说一遍,喜桃,把你这嘴给管严了,我院子里怎么说都没事儿,传出去让三姨娘逮住了,看她不抽死你。出了府,就更要句句留心,别跟着府里那些传流言的瞎掺和。” 喜桃缩了缩头,道:“明白了。” 嘴上说着明白,到底是不是明白了谁知道呢? 冯霜止知道喜桃有自己的分寸,只不过是看她最近越发轻狂,这才出言敲打两句。 吹雨轩这边没什么大事儿,英廉那边却已经开始动作了。 郑士芳曾让冯霜止帮个忙,冯霜止也的确帮忙了——在给英廉请安的时候,冯霜止就说了这件事,只不过冯霜止很聪明,她把郑士芳给卖了。 在学塾里,郑士芳因为挂念着那优秀学生和珅的文章,又想帮助和珅入学,所以将这主意打到了英廉的身上。 英廉曾与朱珪打赌,说八旗有人,朱珪这赌到底输没输,现在还没个定论,不过他们这一赌已经出名了——官场上都等着看笑话呢。 朱珪这老顽固,拉不下脸来,看了和珅作的文章之后那老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听说就差没气得坐在地上。 书房里,英廉写着折子,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身边的冯忠道:“郑士芳这头狐狸,打得真是好算盘,巴不得我去算计朱珪,他怕是一心给六阿哥卖命了,不过只是个侍读学士,让他教六阿哥那是抬举他,得罪了六阿哥,有的他受。” 冯忠跟了英廉许多年,这政治上的风浪也见多了,反倒笑道:“大人现在能在奴才面前说的事情,想必已经有了主意了。” “郑士芳借霜止的口,跟我说了六阿哥的打算,我却不准备直接跟朱珪杠上。朱珪是头犟驴,谁惹他谁倒霉,这可惜这善保了,能不能进学只看他运气。” 英廉叹了一口气,说完这话的时候,已经写完了折子。 他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又对冯忠道:“我写折子说这事儿,只当是戏说我与朱珪打赌的事情,圣上自有圣裁。八旗的情况圣上比谁都清楚,我还不清楚吗?对这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赌,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赢这一把。” 英廉这折子若是呈上去,若是乾隆注意到和珅,要了这文章来看,那郑士芳的请求自己也算是完成了——好文章不愁没人看,不管是为了八旗的面子,还是单说和珅这文章,乾隆都得说一声“好”。常保家的孩子,因为这一次顺利进咸安学宫自然是不在话下。 八旗废弛,太多人不务正业,着实让人忧心,雍正爷在的时候就已经警醒过了,只不过并没有能够阻止这种*。乾隆继位,也是一样担心这事儿的。只要圣上注意到这折子,一切就成了。 “我看大人怕不是完全因为跟朱学士打赌,这才写这一封折子的吧?”冯忠简直就是英廉肚子里的蛔虫,英廉想什么他是一清二楚。 “你说得不错,我自然不止是因为朱珪写这折子的。当年我去永定河治河时,认识此子外祖嘉谟,嘉谟曾提到过他,说是个不错的小子。”英廉说着微微一笑,不一会儿又不笑了,“我只霜止这一个嫡亲的孙女,必要为她物色好人家,咸安学宫今年进来的那些人,早些挑挑也是不错的。” 冯忠听了也一笑。 名义上,冯霜止还是要去选秀的,不过毕竟只是汉军旗的人,进宫也没什么好的出路,更何况英廉不舍得将自己的孙女送进宫,所以选秀不过是走个形式,随便塞点钱进去让人撂了牌子便好。 现在英廉已经开始给自己孙女打算了,咸安学宫这一批里似乎也就常保家的这个好,不过前些天说霜止出去意外遇到了傅恒家的公子,这就让英廉忽然又有些别的打算了。 尤其是,傅恒家那个叫做福康安的小子,竟然随口说坏她孙女名节的话—— “大后天霜止是要去春和园吧?冯忠你下去准备准备,别寒酸了我府上的名头。” “是。” 于是这一来,大后天马车来到小门旁边的时候,冯霜止一看就皱了眉:“这马车何时换了?” 冯忠站在一旁道:“上次撞了,这次换个坚实些的。” 冯霜止也没多想,回头对跟着的冯云静道:“大姐还在思过,这次只有你我二人去了,妹妹也上车吧。” 下面的人已经扶着冯霜止上了马车,下面才是冯云静。 马车里面,冯霜止坐的乃是正位,至于庶出的冯云静只能在她右手边坐下。 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冯云静带着笑意看着冯霜止那一身浅蓝色的袍子,“姐姐这衣服的花样儿似乎是去年的了。” 冯霜止瞥了她衣服上那一堆精致的祥云扶柳图案,只觉得眼晕,随口道:“不过只是个宴席,为毓舒小姐庆生而已。” 穿太好看,喧宾夺主,毓舒小姐能高兴才怪了。 偏生冯云静不懂事,不过她不懂事,冯霜止懒得搭理她,爱出风头就去出她的风头——冯霜止还真不怕她丢冯府的脸,到时候约束着她也就好了。 庶出的,做了什么事情,也只能算作是庶出的错,与嫡出的小姐们没干系。 傅恒现在权势滔天,连府邸都是乾隆御赐的,如今叫做春和园,日后改名叫“绮春园”,乃是圆明园的一部分,不过现在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后世说的那么漂亮,毕竟现在只是一个大臣的府邸,粗具了绮春园的模样而已。 马车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春和园,这里是举办宴会的地方,此刻不断有马车停在门前,由府里的丫鬟奴才们领进去,之后马车再牵到一边去。 公子小姐们走一个门进去,只不过进门之后就不一样了。 冯霜止上前,来到门右,有丫鬟躬身一礼,问冯霜止出示了请帖,这才让人领了冯霜止进去。 冯云静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她对淑女名嫒们的世界向往已久,如今自己也来了,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但是转脸一看冯霜止一脸的淡然,像是早已经对这种场合熟悉乃至于厌烦,心底顿时不舒服起来。这种感觉,便是由差距起来的嫉妒。 她们没说话,前后都有进来的小姐和丫鬟们。 没人认识冯霜止,更不会有人认识冯云静。 “这不是瓜尔佳的婉小姐吗?您也来了。” “毓舒小姐的请帖,可是难得来一张的,半个月前我可就盼着今天了!” “瞧您说的!毓舒小姐怎么敢不请你?” “呀,你这衣裳真鲜亮……” “这可是新裁的,哎,听说傅大人的两位公子也会来……” “岂止是两位公子,听说公主也要来的,当然……你知道和珅吗?” “呀,难道他也要来?” …… 走在那两人后面的冯霜止只觉得心里一抽,心说孽缘果然是斩不断的。 “唉,若不是他家道中落,我原本很中意他的……” “你这小妮子,想什么呢,这还没选秀呢,当心被人听了去!” “婉姐姐您疼我,不要说去嘛……和公子那是风流倜傥不说,还作得一手好文章,比旁的人好了千万倍。” “你都说他家道中落了,便知道皮相是不重要的。” …… 那一位瓜尔佳氏的小姐倒是明白人。 今年年初和珅的父亲常保去世,现在留了孤儿寡母,怕是连生计也难,原本常保就没什么积蓄,现在更加艰难。 冯霜止跟冯云静在后面走着,也听着身边丫鬟的介绍:“一会儿宴席就在抱厦里进行,园子里也搭了宴,回头还要请人唱戏的,姑娘们赏花都在园子里。我们家小姐在静香阁等着各位小姐呢。” 说着话,便顺着墙根儿绕到了后面,前后都有人,不过隔得比较远,过了垂花门,便看到了那静香阁的匾额,里面有人在说话。 原来这静香阁只是个穿堂,冯霜止交代了云静两句,姐妹两个进去了,便瞧见了那毓舒小姐。 前世冯霜止只与这尊贵的小姐有过两面之缘,其实根本算是不认识。 毕竟这一位日后嫁给了皇子,做了福晋,不是冯霜止那种普通命妇可以接触的层次,不曾想,这么尊贵的人,今日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从方才瓜尔佳氏跟别人的谈话来看,别人都是半个月前收到的请柬,独独冯霜止这一份怕还是临时发出去的。 进去一看那少女,与冯霜止差不多的年纪,今天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枚红色旗袍,锦缎绣着团福的花纹,领子上还有一圈雪貂毛,只是个样式,倒衬托得这姑娘明眸大眼,一身爽朗气质,见了冯霜止,毓舒便走了上来,挽住她的手:“一见妹妹便觉得亲切,便是英廉大人家的霜止妹妹了吧?” 冯霜止微微一低头,福身为礼,那毓舒也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福。 “霜止问毓舒小姐安,今日毓舒小姐是小寿星呢。” “霜止妹妹同安。想必妹妹对收到请柬还有几分疑惑吧?”那毓舒是个自来熟,自己就说起来了,“前些日子家兄与舍弟冲撞了妹妹,害得妹妹受伤,心里十分歉疚,所以……还望妹妹不要介意。” 原来是这个原因。 冯霜止心说他们是多虑了,“小伤已无须挂碍,毓舒姐姐心地善良,记挂着这等小事,倒叫霜止感动。” 完全不提福灵安与福康安的事情,这让毓舒有些放心下来。 毕竟纵马伤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冯家这小姐倒是少见地识趣。 放下心来的毓舒这才有时间看向站在一边的冯云静,有些迟疑道:“这一位是?” 人是冯霜止带来的,现在也只能冯霜止介绍道:“我家三妹云静。” 这个时候冯云静也上道,上前就福了身:“云静给毓舒小姐请安,祝毓舒小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是云静的贺礼。” 说着,她将自己的贺礼送上,是一只盒子,打开了,翻出来让人看,乃是一只和田玉的手镯,看那成色,怕是三姨娘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只不过,毓舒并没有想象之中的惊喜,她可是知道,护军统领府就一个嫡小姐,冯霜止没送东西,这庶出的竟然来自己面前晃悠,不懂规矩! 这个时候,冯霜止也不好让云静太尴尬,上前来,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礼物来,乃是一只扇囊,绣工也是很不错的。 毓舒先接过了冯霜止的礼物,却让贴身丫鬟接了冯云静的礼物,笑眯眯道:“三小姐的礼物贵重得很,吉祥你可收好了。” 冯云静自然感觉到了这之间的差距,手指收进了袖中,怕是已经握紧了。 这边毓舒才将那扇囊解开,看到里面那香扇,眼睛便亮了一下,檀香木的折扇她见得多了,但工笔描绘得这么好的可不多见了,这做工都是一等一的好,“这扇子好,霜止妹妹有心了。” 但见那一丛兰花从扇头上发出来,叶片萧疏又有几分空灵之态。图案乃是绘制在每一片扇骨上的,完全打开之后,拼接起来就是完整的图。那兰花花朵饱满,姿态盈然,说不出地可爱,更别提下面那羊脂玉的扇坠儿,也是玉雪可爱。 这东西不是外面买得到的,毓舒眼力还是很好的,当即对冯霜止有了更好的印象。 其实这扇子冯霜止做了两把,今日也都带来了,却只送了一把出去,因为她摸不准自己应该送哪一把出去,因而摸到哪一把就送哪一把。现在送出去一把,却是还有一把藏着。 “霜止妹妹送一把折扇,今日我也送人扇,不过是团扇。吉祥把扇子拿过来,如意,领二位小姐去花园。” 毓舒这边还有别的客人接待,说了两句话就让人领冯霜止二人去了。 团扇倒是拿到手了,扇柄都是玉做的,精致得很。 冯霜止的扇面上绘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还搭了几片叶子,雍容华贵,说不出的好看;云静手里的那一把却是怪石图劲松图,看得她直皱眉。 丫鬟引着二人到园子前面,月亮门里一片欢声笑语,怕是很多人已经坐下说笑了。 “爷们和姑娘们都在园子里,您进去之后往南边走,都是姑娘们的地方。” “劳烦了。” 冯霜止二人知道了地方,那丫鬟也就去了。 “这丫鬟倒是忙,领路到一半就走了。”冯云静没忍住,出言讥讽道。 冯霜止一面走,一面说“今日来的人多怕是很忙”,不妨没看路,刚刚过月亮门,便看到一个人迎面走过来,因为是过门转角的地方,避让不及,冯霜止直接举了扇子遮住半张脸,闪开道,这才看向来人。 只这一看,她便心中一跳——钱沣!他竟然在这儿! 亏的是这扇子挡住了脸,否则今日冯霜止必然要做出点什么来。 不过是一位身穿白衣的江南士子模样,举手投足一派风流气韵,只是紧锁了眉头,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因而没有注意到前面的冯霜止,待他看到的时候,冯霜止已经遮了脸。 “在下鲁莽冒犯,小姐无事吧?” 冯霜止纤细的手指搭在扇柄上,扇面上大团大团的牡丹端的是雍容华贵,那手指轻轻一抖,却轻声细语道:“无事。” 而后略一福身见礼,便拉了冯云静离开。 钱沣剑眉星目,方还了礼便见冯霜止走了,姐妹两个一前一后,用团扇遮了脸,一个是牡丹国色,一个是怪石劲松。 他皱了一下眉,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自语道:“我今日怕是被那几位祖宗气晕了头,怎地如此莽撞……嗯?” 正待转身,却发现墙根下落了一只浅蓝色的扇囊,捡起来一瞧,像是姑娘家的,还有隐约的檀香木的味道,扇囊已经破了,那扇子露出来,随意一拿便已经展开。钱沣一瞧,竟然是一幅《石中兰》,兰花此等高洁之物,生长在贫瘠怪石之中,还歪歪斜斜地开了一朵花,有几分病态的萧条感。这工笔极其细致巧妙,虽是女儿家的东西,自己不该看,可是这不小心见到了,又觉得这气度风骨,实不像是女儿家的手笔。 “钱沣兄怎么在这里?” 钱沣还在思索,不想听到这声音,略惊诧了一下,转过头见和珅站在月亮门的这一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在这里了。 “不过是方才不小心撞了一位姑娘,她似乎落了东西。”钱沣有些尴尬,解释了一句。不过这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只微微一笑,便想揭过去。 随口叫住了一旁进出的丫鬟,钱沣问道:“可知方才进去的是哪一家的小姐?” “像是正黄旗护军统领英廉家的。” “冯英廉?拿牡丹扇子的那一位是?”钱沣又皱眉,手中那扇囊的扇坠儿挂在外面,倒是很漂亮。 丫鬟摇头表示不知,这个时候,站在一边的和珅说话了。 他略做出了几分思索的表情,而后道:“方才过去的那二位,落了这扇囊的是一位穿得素净的小姐,旁边那位倒是富贵锦绣一身新衣,听闻冯府仅一位嫡小姐……” 和珅这一点,倒是让旁边的丫鬟想起来了,她插嘴道:“听闻冯府来了嫡小姐跟三小姐,钱公子这扇子想必是三小姐的。” 钱沣又看了自己手中的香扇一眼,将之放进已经破了的扇囊里,递给了丫鬟:“劳烦姑娘交还三小姐。” “钱公子放心,奴婢这就去。” 眼见着那丫鬟走了,和珅不知为什么也松了一口气。他是来的路上看到冯霜止跟钱沣狭路相逢的一幕的。 今日冯霜止的确穿得素净,他不是不知道冯霜止的模样,却故意言语误导了丫鬟和钱沣,提及衣着一事,到底有什么私心,怕是只有天知地知,他和珅知了。 钱沣抱拳道:“在下此刻有事在身,得先离开一会儿,和兄方来,里面儿等你久了。” “多谢钱兄提点。”和珅回以十分温雅的笑意,看上去十分谦和。 二人别过,钱沣走了,和珅却站在原地。 脸上的笑意,逐渐地消减下去,浮在眼眸表层的暖意不知何时已经隐去,瞳孔深处的冰冷渗出来,让他整个人都带着几分萧杀气息。和珅轻轻地一搭眼,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却垂首抬手,手指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袖袍。 再抬头的时候,那森冷的感觉潮水一般消退了,似乎从未出现过。 他脸上带着浅笑,进了那月亮门,向着北面去了。 第二十六章 药尚往来 南北两边的园子都是暂供赏花歇脚的,其实相距也不大远,两边也就几条走廊,远远地还能相互看到一些影子。 冯霜止走到了这边花厅里,这才坐下来,京城里的名嫒大多成群结队的,虽然冯霜止认识的人不多,但很快就有人围了上来,毕竟这种场合难得出现一个新面孔。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哎呀,就是之前三公子说的那个……” 冯霜止的眼神一下扫过去,一脸平静,那人忽然就闭嘴了。 这人是承恩毅勇公明瑞家的小姐,叫熙珠,也是个嫡出,只不过在家里排行小,比她大的都已经出嫁了。 熙珠这一说话,众人的目光都转到了冯霜止的身上。 京城里的流言是传得很快的,福康安那话虽然说是戏语,没人当个真,但大家都当笑料听了。说起来,冯霜止实岁也不到十岁,没大福康安多少,两个人指不定还是真有可能的。福康安家势大,哪家的小姐不盯着? 之前一直被冷落的冯云静这个时候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众人一眼,小声道:“我二姐跟三公子年纪差距不小,有三岁吧……众位姐姐还是不要取笑了,二姐会生气的。” 冯霜止握着扇子,勾出一抹笑来,扫了冯云静一眼,又看向熙珠,“听说明瑞大人上个月月底针毡有攻,被圣上加封了承恩毅勇公,熙珠姐姐日后的门第才是高呢,也不知道哪家的公子能得姐姐青眼。” 这毫无疑问是转移话题,甚至可以说手段一点也不高明,但是因为重点抓得准,所有人的关注点立刻就转开了。 熙珠是个美人,传统的明眸皓齿,一身鹅黄色的袍子,手腕上有红珊瑚的手钏,一听了冯霜止的话,就拿那扇子遮了脸,略带几分娇羞,“霜止妹妹就会扯开话题取笑人,烦人!怕是选秀还没过,未必不会进宫的。” 对这些姑娘来说,进宫才是她们必须跨过去的第一道坎,但之后的事情很难说。 在这一群小姐中间,话题都是走得比较快的。 她们坐在厅中,绕着墙根一溜全是桌椅,大家都坐着,认识的在说话,不认识的也说话,没个得闲的时候。 熙珠之前取笑了冯霜止,现在又被冯霜止取笑,两个人一来二去倒是认识了,干脆就在冯霜止这一桌坐下了。 “方才说话的这一位是霜止妹妹的三妹吧?这身衣服鲜亮得紧,真真让人羡慕。”熙珠也就是这么一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又拿了盘里的瓜子磕着,颇有几分大大咧咧的感觉。 冯云静忙道:“熙珠姐姐抬举了,云静不过是随便穿穿。” 冯霜止耳朵累,恨不能立刻就走了,应付这些人很无聊。 不过熙珠似乎并不是个多话的人,说了那一句之后就没搭话了,也就坐在那里嗑瓜子,看着前面的人来来去去,丫鬟们端着果盘之类的进进出出,一派热闹非凡。 过不一会儿,便见一穿着浅绿色对襟小褂的丫鬟进来,利落地对着众人一福身,请了个安,接着道:“翠苑大花厅里头宴席已经摆好了,等着各位姑娘去呢,我家小姐在那边等着大伙儿。” 这丫鬟说话爽快,一看便知道是掌事的大丫鬟,冯霜止身边的喜桃看了,悄悄对冯霜止道:“日后小姐庆生办宴席,奴婢也能跟她一样厉害的。” 冯霜止拿扇子敲了她的头一下,“净会瞎想。” 这丫鬟就是来请众人去正厅的,时间接近了,前面聊了那么久其实都是在接待客人,中午出来吃一席,指不定晚上还有夜游宴,众人在丫鬟的引路下,出了花厅,重新往花园的中间走,亭台水榭,入眼的都是精致。 熙珠跟冯霜止一路,两个人并排走着,冯云静略微落后了一步,有些不满。 “这春和园是圣上赏下来的,果然跟别的不一样。”熙珠在冯霜止耳边感叹。 冯霜止道:“傅相是位重臣,颇得圣上喜爱,自然是一家荣宠。” 熙珠接话:“听闻三公子是养在宫里的,很得圣上喜欢,怕是霜止妹妹还不知道吧?二公子福隆安已经要尚公主了。” 眉梢顿时一挑,冯霜止听出味儿来了,感情这熙珠真的是对福康安有意思,她不过才多大的年纪,竟然喜欢上一个小娃——好吧,在冯霜止的眼中,福康安还是个小孩子…… 等等…… 熙珠方才说的是“福隆安尚公主”,还用这么忧伤的语气和神情。 冯霜止嘴唇一抿,举着扇子遮掩了一下,附和她道:“这我倒是没听说,不过尚公主不是好事吗?傅相家的权势,要是不尚公主才奇怪了吧?” 熙珠闻言,垂了眼,却看了她身边的冯云静一眼,道:“女儿家嫁人,总是要讲究个门当户对的。” 傅相府的二公子娶皇帝的女儿,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不过也许那些中意福隆安的人就要失望了。 原来熙珠不是对福康安那小子有意思,而是对福康安的哥哥福隆安起了意,只可惜现在福隆安要娶公主,这事儿就难了。 冯霜止不好说什么,毕竟也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心里知道便是,她嘴上道:“京城里这么多公子哥儿,未必找不到个良人,姐姐又何必挂怀?有的事情,不去想,也就过去了。” 话里有话。 熙珠也是个聪明人,这才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马脚,原本是掩饰得很好的,只是前些天说圣上已经给福隆安、和硕和嘉公主赐婚,便在明年三月完婚,眼见着一个金龟婿掉头成了别人的,多少有些伤怀吧? 她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好意提醒自己,当下感激一笑,握了冯霜止的手:“妹妹心地善良,之前我言语莽撞,还望妹妹见谅。” 冯霜止太久没听到“心地善良”这个词了,不过左右多个朋友没坏处,也笑了一下。两个人继续往前面走,只是气氛已经因为之前冯霜止那一句话而改变了。 熙珠看出来了,冯霜止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旁的人大约只当她是在说一些普通的事情,冯霜止却看出自己对福隆安有意——这一位护军统领府出来的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却像是一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一会儿进去了,我与丫鬟说一下,咱们坐到一块儿去。”熙珠说着,上了石桥,便已经可以看见前面的楼阁了。 办宴席的楼阁都是前后对半劈的,后面靠南面的是小姐们的地方,前面北面的则是那些公子们的地方。休闲的时候自然是要分开的,可是毕竟因为来的人年纪都不算是很大,又是毓舒小姐的生日,所以开宴席的时候,还是要坐到一个堂里的,只不过有屏风门帘和小开间隔开,毓舒自己走动便成。 “霜止与三妹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有姐姐坐在一边,真是再好不过了。”冯霜止打蛇随棍上,熙珠愿意帮忙,她也愿意接受。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不认识什么人,当真是个短板。 现在有了熙珠,也能够避免在这样的场合被冷落的尴尬。 冯云静听冯霜止言语之间还提到她一句,也连忙道:“熙珠姐姐也是心肠好,我与姐姐感激还来不及的。” 熙珠拉着冯霜止,只让两人加快些脚步,“我们可是要去占个好位置的,一会儿还有人在前头唱戏,迟了怕是好位置都给别人占了。” 冯霜止倒不在意什么听戏,但看冯云静跟熙珠都是一脸的兴奋,也随了她们加快脚步。 进门便有丫鬟领她们坐下,熙珠的人缘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接着就开始给众人介绍冯霜止和冯云静,得知是护军统领英廉府的,众人都高看了一眼——虽不是什么有实权的,但好歹还是个二品大员,这里别的等级的官员也有,二品不算低了。 这一来二去,冯霜止就已经跟众人打成了一片,云静一张巧嘴,倒是逗笑了不少的小姐们。 眼看着要开席了,却有一丫鬟找进来,说是捡到了东西要还给英廉府的三小姐。 冯霜止跟冯云静都愣了一下,而后冯云静站起来,说自己没掉什么东西。 “且看一眼吧。”冯霜止劝了一句,之后唤了那丫鬟上前来,“将东西交给三小姐吧。” 原本这事儿冯霜止没有怎么在意,等看到那丫鬟手里的扇囊时才反应过来,一压手中的扇子,拦道:“这不是我的扇囊吗?” 冯云静也是一头雾水,问那丫鬟道:“这是我二姐的扇囊,怎么在你手里?” 那丫鬟答道:“是外面钱公子拾到,问了人还回来的。” 这丫鬟说了这一句“钱公子”,便立时有人听出来了,“说的是钱沣公子吧?” “确是钱公子。” “果然是钱沣公子,他可是一表人才,满腹诗书……没有想到……” 冯霜止一听就知道不妙,立时回头啐众人道:“众位姐姐一听到那什么钱公子的名字魂儿都飞了,怕现在坐着都想过穿堂去隔壁了吧?” 众人听着冯霜止这话只道她是不知道谁是钱沣,身边的熙珠立刻拍了拍她,笑道:“一听就知道你身在闺中,不怎么出来逛,竟然连钱公子的名字都没听过,他可是大才子呢,整个京城都知道他的才名!” 钱沣有才,冯霜止清楚得很,现在却不能表现出来,更何况她一点也不想跟钱沣再扯上关系。上辈子出嫁,以为钱沣是她良人,结果人家钱沣是何等高冷的人物?根本看不上她,所以冯霜止落了个凄凉下场,这辈子就算是听见钱沣的名字,她也会避得远远的——这扇子怕是她刚才过来的时候,在园子门落下的。 重新收好了扇囊,冯霜止回头笑道:“什么才名不才名,我才不清楚呢。” 这无理取闹的模样,让众人都笑起来,便是一旁的丫鬟都偷笑了一声。 她们在这边笑得开心,隔了一个穿堂的那一边也能听得清楚。 这宴会场所也选得妙,南北两间屋,中间隔了个穿堂,丫鬟仆妇或者是外院的奴才们,这个时候都可以在里面走动,听候吩咐之类的也简单得很,只不过两间花厅相隔不远,开了门窗便能够听到不少的声音。 冯霜止她们这边外面挡着屏风,里面挂着帘子,也不怕别人看到。 外间的男客们自然也听到里面女客们的笑声,作为小寿星的毓舒还在北边,一听就忍不住了,“哎呀我不跟你们说了,那边的姐妹们不知道遇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我这就去了啊。” 后面她二哥福隆安拉住她,“毓舒,你怎么也是主人家,话都没说完,这就要走,太不厚道了吧?” 因为傅恒家三公子福康安养在宫里的原因,毓舒也时常进宫,并且跟宫里的阿哥公主格格们打成一片,性格也比较开朗,并且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心思,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这些事情反倒不是很重视。所以现在毓舒站在这么多男子中间,也还大大方方。 她被拉住之后一瞪眼:“你们都是大男人自己喝不就成了,哎呀我今天请了个厉害的妹妹,你们别拦着,我得去招待她。” 她这一说,倒是让人好奇起来。 其实京城里的公子哥们都是很无聊的,这里的人不少,但也能算进名流之中,当下就有人好奇:“京城里哪家的小姐值得毓舒小姐这么重视啊?” 毓舒当即啐了那人一口,“可收起你那龌龊心思!从来不参加宴会的冯二小姐都被我请来了呢,不跟你们说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不过临走时候,坐在桌子旁边的福康安悄悄跟她比了个手势,毓舒心领神会,却懒得理会他,几步就出去了。 福康安顿时一副受打击的模样,“她也太过分了吧?” 好歹是他撺掇毓舒请了冯霜止来的,他们说好了,现在毓舒竟然不理会自己,这不是坑他吗? 福隆安哪里不知道自己三弟打的什么心思?他踹了他一脚,警醒他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什么昏话都拿出来说?” 别看福康安是个孩子,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毕竟是养在宫里的,知道很多不一样的事情,乾隆很喜欢他,也专门找了师父教导,不曾懈怠几分。人虽小,心思却大呢。 听了福隆安的话,福康安哼了一声,却还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别人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他心心念念都惦记着那冯家二小姐,总觉得她长得比别人好看。 对男人们来说,毓舒小姐过生日不过是一个契机,他们接着时机来联络联络而已。 福隆安端着酒站起来,“舍妹顽劣,失礼于诸位,福隆安乃是她兄长,现在代妹赔罪,敬大家一杯,还望诸位不要介意。” 那边众人都端起酒来,和珅与钱沣恰巧在一桌,两个人也端起酒来,遥遥与福隆安相和。 这一开始,之后就喝起来了,接着就有人开始说奉承话,奉承在隔壁的毓舒,奉承福康安和福隆安,乃至于奉承起钱沣来。 “钱公子曾入学昆明五华书院,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书画兼长,听说最擅画瘦马,一会儿可要钱公子为我们露一手!” 钱沣一听,便觉得尴尬,心知这些纨绔子弟之后说不出好话来,也就不说话不应答。 和珅就坐在他斜对面,将钱沣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端着酒,却没沾多少。 他身边坐的是参赞大臣兼副都统永贵的儿子伊阿江,这人是个不学无术的,一眼和珅端着酒不喝,便笑道:“和兄你倒是拘谨,来了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放松一下,听说你已经能写得一手好文章,还这么克制可不大好了。” 自从常保去世,和珅的处境就已经变了,他一向不与别的纨绔子弟相同,现在听了这话也就笑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便告罪出去了。 花厅里面不知怎的就起了一阵笑声,福康安这边正在喝酒,一听他们笑,便奇怪道:“你们又在笑什么?” 那伊阿江是头一个笑的,他抚掌道:“三公子您不知道咸安学宫的事儿,这和珅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运气!之前不是传英大人跟朱珪打赌吗?说八旗无人,结果偏偏出了这么个和珅,朱珪压着不想要和珅入学,可是下头又有人说他是个有才的,英廉就随手写了个折子递上去,结果被圣上看到了。圣上还称赞他那文章好——不过啊……”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呀!”众人原本是不感兴趣的,可听伊阿江说得勾引人,便急忙催促。 伊阿江忽然捶桌笑起来,有些喘不过气,“哈哈哈……他昨日入了咸安学宫,却不想刚刚上课,就写了一首诗去嘲笑吴省兰!打油诗啊!结果气得吴先生拿了戒尺责罚他,方才你们没看到和珅他手上的伤吗?笑死我了……” 他笑了,众人也跟着笑了。 只不过福康安没笑了,他奇怪道:“这人作一手好文章,没的怎么去得罪先生?莫不是傻了?” 连福康安都知道没好处的事情不做,怎么和珅偏偏要去招惹吴省兰? 吴省兰跟吴省钦两兄弟,都是咸安学宫的先生,也算是和珅的顶头上司一类的人,第一天去就得罪了先生,日后还怎么过? 便是个傻子都知道趋利避害,怎么和珅要往枪口上撞? 这里面肯定是有些隐情的。 里面的人在笑,和珅不是没听见。 他出去之后并没有走远,在门外立了一会儿,走到了花园边,抬起手来,便看到手掌边有一条条的伤痕,吴省兰的戒尺真是一点也不留情的。 旁人的嘲笑过耳,和珅本以为自己肯定会有什么触动,只不过现在却都如过耳的清风。 出来只是因为不想喝酒,并非是酒量不好,而是身上带伤不能喝酒,还有一点就是——忽然想起和琳的事情,要找刘全儿说一声。 刘全儿就在墙根下等着,穿着一身有些旧的灰袍子,一听到自家主子唤他,立刻出来了:“爷,您怎么出来了?” “和琳还家中,今日我就要到咸安学宫住,不过还有一只匣子落在了家中,你去取来,还有告诉他——别跟额娘作对,等我回来。” “是,爷,奴才立刻就去。只是您的手……”刘全是个忠仆,自打被和珅救了就没生过二心,即便是府里出了大变故,也没离开,留到了现在,乃是和珅的心腹,他担心和珅得紧,看着自家爷手上那伤就心疼。 和珅手指有些蜷缩,却随手翻过来一压,又背到身后去,便看不怎么出来了。“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去吧!” 见劝不动,刘全也只能应声走了,顺着花园小路就跑出去,这外面站着不少的丫鬟仆人,不过都有规矩得很,目不斜视。 看着刘全的背影,和珅心底一片平静,他转身便想要回去,却看到南边花厅后面的帘子一动,像是有什么人过去了。 和珅站在那距离那帘子比较远的地方看了一眼,瞥见了半片团扇,隐约是牡丹的花样。他嘴角微微弯起来一些,最终还是迈开脚步走了。 酒,还是要喝的,即便伤身。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冯霜止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帘子后面出来,那一把绣满牡丹的团扇握在她手中,这下却是差点掉下来——几乎没握住…… 她没有想到出来透口气,会看到和珅站在这边跟刘全儿说话,只不过他那手掌。 “小姐,您怎么站在这里?在这儿怎么透气儿?”喜桃方才帮着熙珠的丫鬟描绣样,这个时候才追出来,一看就奇怪了。 冯霜止道:“你绣样描好了?她们在里面干什么?” “她们”指的自然只能是那帮官家小姐,喜桃知道她意思,“准备行酒令了,要不小姐您一会儿再进去?” “自然是过会儿再去,只怕那群已经喝昏了的,要拉着我灌呢。”冯霜止摇了摇扇子,目光落到自己的手指上,忽然问喜桃道,“你可带了伤药来?” 喜桃奇怪,“这东西奴婢不曾带。” 谁赴宴带伤药啊?这一点也不吉利。 冯霜止早猜到有这茬,接着就道:“那你去跟春和园的丫鬟婆子要一罐来,就说你身上带着伤,不,就说我手肘上的伤未好。找来了便来回我。” “小姐你手上伤不好了?”喜桃顿时担心,想要拉住冯霜止的手看,“让奴婢看看……” 再次敲了喜桃一扇子,冯霜止咬牙道:“死心眼儿的丫头,怎么就不开窍?你小姐我没事儿,赶紧的去吧!” 喜桃委屈极了,泪眼汪汪地捂住自己被冯霜止敲过的额头,也知道冯霜止肯定不是有事了——有事还这么大力地殴打贴身丫鬟,只能说自家小姐不是普通人了。 冯霜止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几下赶了她走,自己往园子里逛了。 却说喜桃去穿堂那头的掌事嬷嬷那里问药,只说是自家小姐手肘要上药,却忘了带药。那嬷嬷也听说过自家二公子跟三公子纵马惊了冯二小姐的事情,不敢多疑,便答道:“老身这便去取,喜桃姑娘稍待一会子功夫。” 说完转身就去了,只是转角了走出去没多远,就被有事儿找人的福康安叫住了,“你怎么往院儿里走?” 那嬷嬷停下来,行了个礼,“老奴给三公子请安,方才来参加宴会的一位小姐说是要伤药,老奴这是去取药。” 福康安“哦”地应了一声,刚想说换个人给自己找书房里的东西,一转身却有一个念头蹦出来,他忽然停住脚步,问道:“可是英廉大人府上的冯二小姐?” 那嬷嬷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来说的。” 福康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最后还啃了啃自己的手指,却道:“你在这儿等着。” 嬷嬷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便看到福康安出去喊了自己身边的奴才小八子来,“小八子,去给把我书房里头放着的伤药拿出来,拿最好的那个,就是上次主子赏的那个!” 小八子是宫里的小太监,因为福康安自小养在宫里,所以身边跟阿哥一样配了奴才。小八子一听纳闷了:“爷,没事儿要那玩意儿干啥呀——” “就你多嘴,爷的事儿也敢问,还不快去!”福康安踹了他一脚,让他快点滚。 小八子腿脚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在此期间,福康安一直站在这里,左右来回地走,嬷嬷也站在那儿不敢离开,心说这事儿怪了。 等到小八子将那伤药瓶子递上来,福康安才笑起来,一把夺过了那漂亮的绿瓶子,“跑得倒是很快,没让爷我等太久,回头赏你东西,对了,再跑一趟去把我压在箱子下面的折扇取来。” 小八子听到赏赐,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可是一听还要再跑一趟,却是差点哭出来:“三爷您怎么不一开始就叫我取来呢?这样一趟就取完了啊……” 福康安也有些赧颜,只不过爷们的威名是不能堕的,瞪他道:“让你去你就去,爷忘了不成啊?再废话拖下去打!” 小八子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一缩脖子,还是郁闷地跑回去了。 “这伤药你回头拿给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别说是我拿的。可记好了,回头出事,爷可记得你。” 这一瓶伤药可是好东西,但凡是乾隆给的绝没有次品,福康安这一次却直接将这东西给了嬷嬷,并且叮嘱了一句。 嬷嬷双手捧过来,知道这东西金贵,也不敢懈怠,忙应声,等到福康安让她走了,她才去找了还等着的喜桃,将东西交过去了才回来报给福康安。 福康安听了,也放下心,这才重新掀帘子进屋,跟众人打成一片。 喜桃拿了药,也去找自家小姐。 冯霜止在花园里晃了一圈也没晃多远,一会儿就回来了,正好喜桃也已经拿到了伤药,她看了那药瓶一眼,有些奇怪。 “小姐,伤药已经要到了,您怎么了?” 冯霜止问:“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嬷嬷拿给我的。”喜桃照实说道,“说来您到底拿这伤药干什么啊?” 她接过了那伤药瓶子,细细看了一眼,心道傅相府果真是圣眷不浅,伤药都像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她让喜桃收好伤药瓶子,却又让她附耳过来,说了两句话。 喜桃怔然,“小姐你……” 冯霜止道:“当日那伤药毕竟是借的,就当是还了,欠着人情我心里不安。这不算是私相授受,更类同礼尚往来,滴水之恩尚涌泉相报,你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小姐都发话了,奴婢哪里敢推辞?”喜桃吐了吐舌头,一脸的笑意。 她又偷笑了两声,冯霜止哪儿能看不出她的想法,当下无奈,却笑她:“原来喜桃也到了怀春的年纪,改日把你嫁了——” “小姐!”喜桃顿时脸红起来,不让冯霜止再说。 冯霜止在外面走一会儿也乏了,略掩唇咳嗽了两声,“罢了,我先进去。” “小姐您怕是吹了风,我扶您进去吧。” 冯霜止进去,果然就被人拉住了,熙珠回头就看到她,便叫人去截住她:“好啊,看霜止这丫头现在终于来了,大家都在行酒令的时候她跑出去了,想要躲酒,这可不成!毓舒妹妹,你是主人家,快来劝酒!” 这事儿一下就热闹起来,大家都去闹冯霜止去了,在小寿星的撺掇之下,简直近乎疯狂。 “今日是赏花宴,我们给你倒一杯酒,你便说一句与花相关的诗句,数十声,说不出来就罚酒一杯——我们行酒令的时候你偷跑出去,这下可别怪姐妹们不疼惜妹妹啦!” 该来的挡不住,冯霜止苦笑了一声,掂量了一下自己肚子里的几两墨水,心说今日怕是要被这几只小祖宗给闹腾死。 她看着已经开始坏笑着倒酒的熙珠,无奈开口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好!” 这一杯酒被毓舒放到了一边,又重新倒了一杯,“第二杯,十,九——”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好,第三杯!”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冯霜止再次脱口而出,说这诗句还得算计着时间,若是不小心将乾隆二十四年以后的人的诗句说出来了,那可就倒霉了。 “第四杯!”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第五……”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六!”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 一路说来,冯霜止思维敏捷,已经让整个花厅里安静了下来,几乎都是毓舒数一个数,她便接上一句,让所有人叹为观止,便是她们隔壁男客们的厅里,也都安静了下来,细听着那一边。 此刻桌上已经摆满了酒杯,全部是倒好了却被作废的备酒,看上满满当当,而熙珠还在倒酒。 毓舒数道:“第二十三杯,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社日春宴……群芳绕……芙蓉似面心如铁!” 冯霜止实在想不到了,直接胡诌了一句,便要认输。 可是她这胡诌的一句却让有见识的几个听出来了,这诗句委实不高明,浅白易懂。毓舒拍手大叫道:“好你个小妮子!听听,她自己背不出别的诗句来了,竟然拿自己胡诌了一句,还说我们姐妹们芙蓉面,心如铁!怕是我们偏要灌她几杯才能显示我们心硬、心冷呢!” 冯霜止忙告饶道:“好姐姐你饶过我,方才出去躲酒是我不对,罚酒一杯,诸位姐妹莫要挂怀。” 她接了酒杯,一口干掉了,又咳嗽了两声,众人这才作罢,开始了别的游戏。 冯霜止心有余悸地看着桌上那许多酒杯,叫人撤了下去,下次便是跟她们玩行酒令也不敢再出去躲了。 熙珠看她两颊酡红,毕竟是年纪小,怕是已经有了微醺的感觉,便笑道:“让你躲懒,亏得你还背得那么多,若是不记得,便要栽了!” “是是,霜止日后再也不敢了。”她哪里还敢啊,这帮姑娘都是玩儿起来就很疯的,在自己府中拘束惯了,难得有机会出来,当然比较开心。 南厅这边重新热闹了起来,听墙角的北厅的人也就歇了。 只不过冯霜止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她这年纪竟然就能记得这样多的诗句,尤其是在数一下背一句的情况下,其才思之敏捷,头脑之聪慧,可想而知。不过最后那一句,却是为冯霜止多添了几分鬼灵精的感觉,诗句虽不高明,甚至是化用了前人,但随口出言调侃,也算得机智。 冯霜止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要出名了,方才熙珠问她喜桃去哪儿了,她只说“大约又是帮谁画绣样”了。 熙珠也不过就是这么问一句,转脸就拉着她去看别的小姐画画去了。 而喜桃,自然是办冯霜止之前交代的事情了。 方才毓舒小姐逮住冯霜止的时候,她就趁乱出来了。来赴宴的人都是在外面听传唤的,喜桃走出去,却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她就在穿堂边的花架旁等着,过了一会儿才见刘全从外面来。 眼看着刘全要过去了,喜桃才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刘全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地就一回头,看到是喜桃,于是一愣,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喜桃道:“伤药放这儿,是归还的,你取走吧。” 周围也没人,喜桃虽然觉得自家小姐说得不错,的确这东西是礼尚往来,也不过就是个伤药,但她心里不像是冯霜止那样放得开,也并不像冯霜止内心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一样,所以觉得别扭。 喜桃将那药瓶子放到了花架边,便走了。 而刘全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将那药瓶子拿下来,放到自己的袖中。 他没闹明白这是个怎么回事,也只能将满腹狐疑压下来,摸了摸自己脑袋就走了。 刘全是个精细人,在不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之前一个字也不会吐露,当下面无异常地跟别的公子哥儿带来的下人们一起说说笑笑,将别人府里的事情全部套出来,摸了个清清楚楚——刘全儿就这德性,跟他主子学的,巴不得掌握了全天下人的秘密,自己的秘密却只有自己知道。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中午这一阵宴会结束了,前面叫了戏班子来唱戏,公子小姐们都换了地方,到花厅靠外的地方去了,和珅这个时候也走出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刘全赶忙上去叫住了他,“爷——” 和珅挑眉,停下来,走到一边,看了一眼已经往戏台子附近去的人,回头问刘全,“怎么了?” 刘全悄悄将那药瓶子亮给和珅看,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给奴才的,奴才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偷眼打量着自家主子的神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和珅脸上就算是有表情,其实也跟面无表情没什么区别。他眼神一低,就落到了和珅背着的手上,而后和珅伸出手过来拿起了那瓶子看一眼,皱眉,又放回去:“你收好,别丢了,也别让人看见了,回头给我。” 刘全立刻点头,“是,不过……这冯二小姐是什么意思啊……对了,爷您手上有伤,要不顺便给涂点。” 和珅难得真心实意笑了一声,“给你涂到眼睛上还差不多,别贫了,去吧。” 这笑可不一般——跟在和珅身边的刘全熟悉他得很,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只是总归不得法。 主子说把这东西涂到眼睛上,他可不敢,分明是和珅讽刺他呢。冯二小姐的东西若是真让自己糟蹋了,回头爷还不得笑成弥勒佛? 越笑越阴险。 刘全收好东西就走了,和珅摸了摸自己手掌,刚转身过来,便看到福康安走过来,于是拱手道:“三公子好。” 福康安矮和珅不少,看了离开的刘全儿一眼:“戏快开始了,和公子怎么还在这儿?” “家仆送来了舍弟的一些消息,所以多说了两句,这便走。” 和珅手掌拢在袖子里,只露出那手指尖来,看上去便文雅极了,这一身温和气,怕是将来的名声不弱于钱沣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上课去了,来不及写下一更,可能是晚上补上更新,也可能就这样了,QAQ求谅解,要去打太极了【你滚! 不过明早九点肯定准时更新一万的,我爱你们,和大人也爱你们【滚!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二十七章 俗人们 台面上戏班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腔调像是黄梅,咿咿呀呀地,反正冯霜止是不怎么感兴趣,她一双耳朵都用来听别人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世自己要好好地活过,就算是依旧会在二十一二岁就死,中间这十来年,也要让自己舒服一些。 在春和园赏花宴这种场合,是能够探听到很多消息的。 比如傅恒府的势力,怕是要一高再高,直如烈火烹油一般, 二公子福隆安明年要娶公主,傅恒又深得乾隆信任,军机处大权独握,谁人不敬着他几分?反映到现在这宴会上面来,就是众人都敬着毓舒小姐。 毓舒乃是傅恒现在唯一的女儿,以后有没有,冯霜止还不是很清楚。现在众人都捧着毓舒,围在她身边说话,也有的看着生日礼物。 女客们在厅堂里面,男客们则是在屋外面看戏,那戏台在前面二楼上,抬头就可以看到,丫鬟们端着东西在游廊上走动,不断地有瓜果甜点送上来。 冯霜止并不去凑热闹,只是在一旁跟熙珠说些话,至于云静,因为穿着艳丽,又长得好,嘴也巧,很快融入了众人之中。 熙珠在冯霜止耳边悄声道:“我瞧着她比你更像是嫡出的。” 冯霜止捻起一枚杏脯,放进嘴里,压在舌头上,慢慢地吃了,才笑道:“她嫡出庶出,于我又有什么干系?” 熙珠说那话的意思,不过是提醒冯霜止,说冯云静过于高调,抢了她这个嫡出小姐的风头,那些个管家小姐竟然跟冯云静打成一片,怕是看走了眼,不知道谁才是嫡出的了吧? 毕竟冯霜止以前不参与这种聚会,别人不认得那才是正常的,她二人面目又有些相似,之前在起哄说福康安戏语的时候很多人是不在的,现在冯云静又有一张巧嘴,气质也能够上得台面,即便是跟那些官家小姐说话,也不见得有几分怯场。 “你这庶妹,看着像是个厉害人。” 虽然知道冯霜止未必将冯云静的本事看在眼底,但熙珠还是得提醒她,“这样的人,你必须得防着。” 冯霜止点头,回首笑看她:“还说你是来看戏的,不曾想其实是来看这些人的。我自然知道防,我府里头的事情,怕是你没听说吧?” 熙珠有些神秘地摇了摇头,接着凑够去,压低声音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们京城里,都传冯二小姐好大本事,两个姨娘都被你拿捏得动弹不得——这些事情表面上大家都不知道,可暗地里消息是在传的,我们都觉得你厉害。” 竟然还有这事儿? 冯霜止做出一副哭脸来,“岂不是将我传成了不容人名声?这也……” 外面居然还有有关于她的这些传言,真是让冯霜止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内院之中的事情看似隐秘,其实还是会传出些风声去,听熙珠这话的意思,自己的名气还不小——真不知道让别人知道自己厉害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以很久以前冯霜止的角度来看,那是好事,毕竟她不重视这些传统的事情,传出去的名声好好坏坏她也不在乎;可是现在呢,大约还是要嫁人的吧?要是人家因为这事情嫌弃她…… 冯霜止不由得皱了眉头。 这时候,熙珠看出了她的疑惑,道:“你不必为此担心,我们官家小姐,嫁出去之后就是要这样干,佩服你的人不少呢。” 冯霜止愕然。 熙珠又道:“若是选秀被选入了,自然不用说,可是一旦落选,日后还是要嫁人的,我们正经嫡出的姑娘,嫁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寒酸人家或者是庶出的那些,所有这治家的手段是必须的,我都佩服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姨娘竟然被你治得那么老实……” 冯霜止是真的想苦笑了,心说哪里是姨娘被她治得老实?分明是她们自己作死,更何况二姨娘发到了庄子上,基本上废了,可还有一个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来蹦跶了,三年之后她的选秀会重新补上;四姨娘也只是禁足,生下孩子之前之后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呢,冯霜止也就是轻松这两天,趁着她们还没闹事把局面给稳下来。左右出嫁之前都要学习管家的,她现在学着,英廉也是很赞成的。 最麻烦的人,还是三姨娘。 她看着熙珠,对着她一摇头:“我那家里的情况,你是不清楚的,剩下的姨娘才难对付呢。” 熙珠掐她鼻子,“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可是不信的。” 男人们都想娶个温柔可人,又能让内宅安宁的女人,而她们似乎就要不惜一切地去成为这样的女人。 冯霜止不知道怎么,笑了一声,“我看咱俩还是继续看戏吧。” “唱到哪儿了?”熙珠抬眼一看,也不说家宅的事情了。 “武松打虎。”很无聊的戏码。 不少姑娘们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前面的男客们却是一边在聊天,一边在看戏的。 钱沣去了,这个时候终于被人领进来,刚坐下来便被人灌酒,他们喝了一轮,这边便有几个八旗公子哥儿想要钱沣画画。 “钱公子的画乃是一绝,今日难得聚一聚,不如为我们画一幅,开开眼界如何?”伊阿江站起来大声提议道。 钱沣乃是出了名的才子兼美男,一说出他的名字,女客这边陡然便安静了一下。 这种事情,真是喜闻乐见——因为她们在里面,男客们在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能够看见外面,所以这里的姑娘们都大了胆子往外面看。 冯霜止跟熙珠都在靠窗的位置上,虽然有屏风遮挡,不过想要看外面还是很简单的。 她们跟着众人一抬头,便能够看到席面上的男客们。 “那叫人画画的是谁?那么不识相……”冯霜止在听到那一声喊之后,并没有像是别人一样那么兴奋,反而脸色淡淡。 熙珠奇道:“你一点也不想看吗?” 冯霜止摇头:“瘦马瘦马,你瞧那说话的那人的表情,便知道这句话不怀好意了。” 熙珠辨认了一阵,皱眉道:“那人是永贵大人的儿子伊阿江,素来是个纨袴膏粱,不知天高地厚的,只不过……画瘦马这有何古怪?” 冯霜止手中的扇子一顿,而后为熙珠一指那伊阿江,“你且看他面上神情,看似热诚,却眼神闪烁,怕是心怀鬼胎;再看那钱公子——” 当这个名字,从她心中划过的时候,未必没有什么古怪的感觉。 毕竟上一世冯霜止是嫁过他的,甚至一开始也是钱沣上门提亲,但是婚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时候钱沣与和珅一同提亲,两个人都算是寒门,而相比于旗人出身的和珅,钱沣更是寒门之中的寒门,而她冯霜止乃是贵女,最后竟然落了个被冷落的下场。 要说对钱沣没有怨气,那是假的,可若是说有怨气,也不是很多,她更多的是疑惑。 到底上一世,钱沣为什么对自己前后态度改变那么大? 不喜欢她,为何又要上门提亲? 将心中这一切一切的思绪压下去,冯霜止微微一笑,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说道:“钱公子面色不豫,怕是不想画这图。” “这倒是怪了,人人都知道钱公子善画瘦马,这可是一展才华的好时机,他为什么不愿意?”熙珠看向冯霜止,“看你一脸神神秘秘的,想必是看出什么来了,快说与我听听……” 冯霜止道:“这话不敢在这儿说。” 熙珠顿时无言:“你个小妮子,果真是个厉害的。” 扬马苏戏,一向有名,钱沣善画瘦马不假,但伊阿江所说的瘦马,却是此瘦马非彼瘦马了。 当下众人都瞧着钱沣,等着他说话,却不想钱沣似乎有些为难,“本来伊阿江公子相邀作画,不该推辞,只不过在这花园之中作画不便……” 冯霜止听着他这说辞,当即就暗自摇头,钱沣这人文采固然风流,可是却不怎么懂得变通,略有几分迂腐气息,也可能是现在他的身份地位与这些公子哥儿差了太多,地位之间有差别,所以说话难免不方便吧? 但这借口,也找得太水了。 若是冯霜止的话,必然会找个更符合此日此时情景的借口。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钱沣公子吧?怎么看你一脸为难的模样,倒像是不愿意为我画画呢?” 大大咧咧惯了的毓舒竟然从里面走出去,就站在台阶上面,手中捏着一把折扇,正是之前冯霜止送的那一把,毓舒很是喜欢这精致的东西,所以干脆拿在了手上,可以显示自己跟众人的不一样。 那扇子一打开,便是一幅兰花的图案,雅致得紧,回过头来的众人,都多看了那扇子一眼。 只不过,钱沣的目光停留得更长一些。 这扇面,无论是用笔还是用色,都是很熟悉的。 听了毓舒的话,钱沣多少有些尴尬,并非是他不想画,只不过在别人的生日宴上画瘦马,还有这些个公子哥儿那含有深意的目光,钱沣真是没办法画。 怕是他真画了,他们又要找什么理由来非难自己。 毕竟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人物,满洲贵族子弟习惯愚弄他人为乐。 正在钱沣尴尬的时候,却有个温雅的声音在场中响起来,却是坐得离钱沣不远的和珅说话了。 “毓舒小姐生日赏花之宴,画瘦马多少有些不合适,既然是赏花宴,倒不如让钱沣兄画写花鸟虫鱼,也有一个留春住的意头,花团锦簇,怕是比那古道西风瘦马好上不少的。” 冯霜止方才还在摇动的扇子,缓缓地就停住了,这借口的想法竟然跟她是如出一辙,她几乎怀疑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了。 “你怎么了?”熙珠看她呆愣愣的,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冯霜止这才回过神来,团扇一摇,道:“不过是觉得那人面生。” 熙珠看了一阵,也道:“这人我不认识,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吧。” 面生,面生——怎么可能面生? 即便是只见过两面,冯霜止也能将这一张脸记得清清楚楚,说什么面生,自然是假话。 不过她说假话也没人知道,熙珠不知道和珅,只不过还是有人知道的。 她们旁边就有一桌开始小声地谈论起来,“似乎是常保家的……” “和珅吗?我听兄长说过……” “今年咸安学宫里一等一的人才,世袭三等轻车都尉,谦谦君子呢……” …… 冯霜止用团扇遮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颇有些无言——哪里都是少不了八卦的,这些姑娘们都是哪里听来的消息啊? 现在和珅就在这些姑娘的闺阁传闻之中出现,日后怕还不知道怎么可怕呢。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来,那时候和珅忽然来英廉府提亲,还吓了众人一跳呢——谁都没有想到和珅竟然会忽然之间向冯府提亲,更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冯霜止嫁给了钱沣…… 那个时候,似乎自己挺让这京中的姑娘们嫉妒的。 只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一世,冯霜止有更多的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后面的路。 前面和珅说了那话之后,周围诡异地安静了一下。 伊阿江抬眼,看了一下和珅,之后又看到毓舒拿着扇子往这边走,这才反应过来,知道和珅话里的意思——他即便是想捉弄钱沣,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根本就是作死。 即便是毓舒小姐不知道这“瘦马”的含义,可是傅恒家的两位公子呢? 一想到这里,伊阿江头上就开始冒冷汗,转过脸去果然瞧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傅恒家二公子福隆安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自己,眼底一片冷意。 他心知已经闯下大祸,只好及时补救,顺着方才和珅的话便说道:“和兄说得是,倒是伊阿江考虑不周,毓舒小姐举办赏花宴,自然是花团锦簇更为美丽,春光难得,不可辜负,不可辜负……” “乱七八糟,满口胡诌,也不知说的是个什么!”冯霜止摇头,轻声嗤笑。 熙珠也笑:“怕他是吓傻了吧。” 永贵这儿子,看着精明,其实也不过是个蠢笨人物。 冯霜止的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场中,便看到了和珅,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和珅也转过头来,隔着这一扇窗,竟然对了个正着,倒吓了冯霜止一跳。 她只觉得那和珅那眼仁乌黑,说不出地深沉。 只不过,这目光相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和珅很快转过了脸去,对钱沣道:“钱兄一向以画瘦马出名,和珅却听闻,钱兄的字也是一绝,今日不如作画题诗,贺小姐生辰。” 话题转移得很快,不过这也正合了福隆安的意思,他妹子不知道那瘦马是什么腌臜意思,可是在场的公子纨绔又有谁不知道?今日是毓舒的生辰,福隆安不会对伊阿江做什么,只不过过了今日,怕是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伊阿江的。 说昏话也不考虑考虑场合,真把他傅恒府当做是烟花之地了! 福隆安这边暗暗盘算起怎么整治伊阿江,福康安这边却一个劲儿地盯着毓舒手中那扇子,移不开目光了。 毓舒已经走了过来,看上去真是亭亭玉立,大家闺秀之风立刻就出来了。 她目光从钱沣身上扫过去,又落到了和珅的身上,顿时就停住了,似乎怔了一瞬间,不过转眼就掩饰过去了,将那扇子一展,略一遮掩,收住表情上的异样,却对和珅道:“你又是谁?也是家兄的朋友吗?” 毓舒不认得和珅,也是寻常事,以和珅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怎么可能跟之前的毓舒有什么接触。 请和珅来的是福隆安与福康安,这个时候福隆安道:“这一位乃是钮祜禄家的,前福建副都统常保家的大公子。” 一切介绍都可以说是非常得体的,只不过这个“前”字,怎么说都有些尴尬,然而是事实。 很多人以为和珅肯定会感觉到尴尬,可是当他们看向和珅的时候,却发现这少年一脸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容,起身拱手为礼,算是见过毓舒了。 毓舒捏着扇子,也敛衽一礼,之后才转向被冷落了的钱沣:“没有想到今日生辰,也有机会请到才名远扬的钱沣公子,能够得到钱公子的墨宝,是毓舒的荣幸,来人,布笔墨纸砚。” 这个时候众人便要观摩钱沣作画了。 冯霜止她们这些女客这边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便是连毓舒其实也没在男客那边待多久,再怎么大大咧咧或者身份尊贵,露一面也就好了,真要混在一起。留言传出去似乎也是不好听的。 毓舒回来,就坐在了冯霜止她们这一桌。 熙珠是个身份尊贵的,毓舒就更不用说了,能够跟这两人坐在一起的冯霜止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即便出身不尊贵,能得毓舒与熙珠两人的青眼,也是本事。 之前冯云静费尽了心思跟这些官家小姐接近,极尽吹捧之能事,哄得这些小姐们眉开眼笑,可是在毓舒回来坐到冯霜止身边的时候,她之前的一切努力便已经白费了。 众人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阵,又落到靠窗那一桌真正浅笑着跟毓舒和熙珠说话的冯霜止身上,气氛忽然就有些改变了。 冯云静捏着扇子的手指,那骨节顿时就有些发白。 冯霜止远远看着,也就是轻轻一笑,继续跟毓舒跟熙珠说话了。 前面钱沣那边已经有人搬来了画案,铺上了笔墨纸砚,八旗子弟纨绔虽多,但附庸风雅的不少,也都在钱沣周围看着。 她们这边只能瞧见他提笔作画,旁人在那里围观,戏台上还在唱,不过已经没人看了。 毓舒觉得无聊,便跟冯霜止聊起来那香扇,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做的,还缠着冯霜止教她,冯霜止哭笑不得,只说以后有机会出来,定然教她,这才赌了毓舒。 毓舒道:“看着你比我小,不过这说话老气横秋,倒是比我还大的样子。” 她这一说,熙珠也道:“正是这感觉,瞧瞧她这脸水嫩嫩的,说话可老气着呢。” 冯霜止只无奈道:“看看你们,也不知道是谁老气横秋,偏生是要占着年纪大,欺负我这年纪小的,我可不依!” 说这些话,冯霜止自己汗颜了一瞬间,只能说跟这群娃娃玩久了,心智也会下降。 这三人在这里聊得欢快,那边钱沣作画,却已经快接近尾声了。 那笔在花瓣上最后一点,最后换了笔,蘸上墨,提了一首应景的诗,最后将自己的印章拿出来,往那题字的末尾一压,所有的程序便已经完成了。 丫鬟在两边,小心地将这画起出来,周围顿时一阵雷动的掌声。 这动静,将无聊的官家小姐们的目光吸引了回来,冯霜止回头看的时候,便看到钱沣已经搁笔站到了一边,脸上带着几分自信爽朗的笑容,长身玉立,顿时成为了整个场中最亮眼的存在。 冯霜止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许久,这才惊觉——原来曾与这人成婚几年,她都不曾见过他几面,永远都是远远地,也根本没有所谓的感情。 上辈子她是看客一样过来的,看钱沣像是看路人——钱沣也没给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真正的生活者的机会。可是这一世,她已然入世。 再看钱沣的时候,细细打量这人的眉眼,竟无一处熟悉。 冯霜止脸上忍不住出了几分奇怪的苦意,上辈子她是何苦嫁给钱沣受那罪呢?还被他小妾推进水里,真不知道到底是她什么地方招惹了他。 钱沣娶自己回去的目的,难道就是冷落着? 说钱沣贪慕权势,巴结英廉,所以娶了冯霜止——这不可能,因为他当真是个清官。即便是冯霜止嫁给他之后,他也不曾利用英廉的势力往上爬,反而是凭借自己的才华获得了乾隆的赏识。 反而是和珅,虽然没有娶到冯霜止,却还是获得了英廉的帮助,并且一路平步青云,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想必是英廉赏识和珅吧? 当年她要嫁人的时候,英廉就似乎不同意,不过因着选钱沣是她的意思,所以还是答应了。 前尘往事想起来,冯霜止的目光便有些悠远起来。身边的熙珠看她看出神了,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对着毓舒笑道:“你看这小妮子,看着那钱公子竟然在出神,莫不是对人家有意思了?等你选秀不中,怕是这钱沣……哈哈哈……” 毓舒也跟着起哄,开始笑冯霜止:“这钱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丰神俊朗,还有那一手好字,一手好画,不知道是多少姑娘的良人呢。” 冯霜止一点也不介意这二人的取笑,她无非就是想得出神了而已,自己没当一回事儿,可是正要说话的时候,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向着窗外看去。 总觉得……方才似乎有什么目光追随着自己…… 冯霜止往窗外扫了一眼,却看到人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评点着钱沣那一幅好画。 福隆安跟和珅站在一起,两个人正在说话,旁人的眼中或多或少有对钱沣才华的惊讶和感叹,可是和珅眼底当真是平平静静一点波澜也没有。 只不过他嘴上还是说着对钱沣赞叹的话,却一句不提自己的才华和本事,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不在和珅的身上。 看着和珅混迹在众人之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冯霜止收回目光,心中却很是感叹。 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就已经有这么深重的心机,更不要说以后了。 和珅,权臣,奸臣,贪官…… 笼罩在这样的一个人身上的,似乎是千古骂名。 可是现在冯霜止看到的,似乎不过是一个隐忍而有抱负的少年,她一时有些怔忡,心道自己肯定是被历史洗脑过的。 当下挥去自己心中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冯霜止又拿了一瓣梨脯来吃,说道:“那画是为毓舒姐姐画的,要说是良人,也轮不到霜止呢,毓舒姐姐还不去看看这生辰礼物?” 毓舒怎会不知道她话里的调侃意思,她站起来,用冯霜止送她的那香扇敲着手,“这可不算是什么单独画的,生辰的贺礼可不是别的东西,即便是钱公子画给我,也不能有别的意思。我跟你们可不一样的,全京城的都知道我整日跟阿哥们混在一起,你们可羡慕着吧!” 怕是换了保守的人家都要说毓舒伤风败俗的,不过满人没那么多的将就,更何况是傅相府的小姐?毓舒便是跟男子一起读书上学,也是没人说什么的。 富贵人家的女儿,都是要当做男儿养的,便是起名都不愿意委屈了。 毓舒的生活,从某个方面来说,也是冯霜止羡慕的。 整天关在后院,跟人宅斗宅斗宅斗,头都要大了。 “是,便是毓舒姐姐能耐,我们都羡慕不过来……”冯霜止忍不住笑了,回头看到婢女们已经遵照福隆安的吩咐将那画拿了进来,众人都围上去看,又道,“画都抬进来了,姐姐还不去看看?” 毕竟是主人,毓舒应了一声,走上去了,之后熙珠也拉着冯霜止去看,周围的人也都跟上。 丫鬟们是将那一幅画展开拿进来的,众人都能够很清晰地看到。 一幅画,无数的花朵,看上去真是姹紫嫣红,娇艳的牡丹开了一片,图画的右上角还有几只翩翩舞动的蝴蝶,一眼看上去真是栩栩如生,振翅便要从画里飞出来一样,旁边竖着题了一首诗,乃是杜甫的一首《江畔独步寻花》。 冯霜止其实很想说——这诗真是相当烂大街。 只不过,这闺阁中的姑娘们,即便是学诗也是马马虎虎过去的,大多都学什么女戒女则,冯霜止上辈子就没学过那些东西,更不要说是现在了。 这一世经历了少女时代,有了一个很见鬼的先生郑士芳,冯霜止觉得自己可能跟女戒女则这些东西无缘了。旁人兴许觉得题诗就是好,可是冯霜止的芯子毕竟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她之所知比大学士也不遑多让。 看了那画之后,眼底微微露出几分奇怪的笑意来,又微微一摇头。 毓舒倒是觉得那画很好,欣喜道:“这花儿漂亮,这蝴蝶也像是要飞出来一般,你们瞧,这翅膀……你们觉得怎么样?” 毓舒问话了,众人自然是一个劲儿地道好,只不过熙珠忽然起了坏心思,笑着插了一句道:“我没什么眼力,只觉得画得好看,不过啊,我方才可是看到一个人摇头了的。” 冯霜止顿时暗叫一声不好,熙珠的观察力简直有点厉害,她听了这话就知道肯定是在说自己,转身便要跑,不想熙珠早料到她会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了。 “熙珠姐姐你倒是说说这人是谁啊?净会给我们卖关子。” 熙珠看向毓舒,而后拉长了声音道:“这人是谁呢……自然就是——” 她真是想要将众人的胃口吊个十足,拉了半天就是不说,等到众人纷纷催促了,便是连毓舒也忍不住问:“到底是谁,熙珠你倒是快说啊!” 熙珠这才将冯霜止一推,到众人面前道:“还能是谁,就是送了毓舒姐姐一把画扇的霜止丫头,我看着她也像是这绘画的个中高手,方才就是她摇了一下脑袋,你们且来问问这丫头,看是这画哪里不好,也别堕了咱们姑娘们的名头!” 冯霜止知道自己是被熙珠给出卖了,当即回头瞪她,转而勾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方才熙珠姐姐还与霜止姐妹相称,转眼就出卖霜止,真是让霜止好伤心。” 众人都听出她是开玩笑的,当即就笑了起来,熙珠更是笑弯了腰,断断续续道:“好丫头,你倒是会倒打一耙,我这回要看看你是怎么评点钱大才子这一幅画的。” 说实话,评点钱沣的画,以冯霜止的能力肯定是达不到的,毕竟冯霜止于绘画这一方面也就是粗通而已,只不过若是说题字与题诗,还能说上两句,可是冯霜止又不敢说太多。 之前行酒令,她敢背出那么多诗来,虽然说很是厉害并且引人注目,可毕竟还是在正常人的承受范围之内,早慧孩童不是没有,达到冯霜止那程度也不算是可怕,之前她并非是背不出诗来了,不过是觉得再继续下去怕是会枪打出头鸟,因而低调地收住了,并且胡诌了一句诗,这才了结了方才的事情。 可是方才那事情才过去,现在就要让冯霜止评画了。 冯霜止才是被熙珠给害死了,摇个头都被人瞧见,简直…… 无语之中,她还在考虑自己到底要怎么评。 不能露出马脚来,也不能太丢脸……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中,冯霜止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只不过最终,浮现在她脸上的只是很浅淡的一个笑意。 她知道,此刻看着自己的绝不仅仅是这屋里的很多官家小姐,还有外面那些个公子哥儿,自然也包括受邀前来的钱沣、和珅,乃至于福隆安、福康安这样的人。 “这画倒是不错的,工笔描绘之间有几分洒脱,只不过用笔似乎过硬,不怎么适合画花鸟。最要紧的问题也不是这用笔的细节,而是在题诗上,这画——俗,这诗——也俗。” 全场寂静。 众人都知道那是钱沣的题诗题字,还知道那原诗来自“诗圣”杜甫,这姑娘竟然直接说俗,两个“俗”字竟然就能概括这一幅画,众人还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寂静之中,是一种奇怪的窃窃私语。 “那可是杜甫的诗,怎么能说是俗呢?” “要我说,这冯家小姐就是在胡说吧?” “怎么能这样说呢……” 外面的人隔得太远,外面本来就看不清里面,也不知道说话的到底是哪一位小姐,只知道是冯家的小姐,钱沣也不知道,只不过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曾经拾到的那一把香扇,若是评点自己的人是那画扇之人…… 钱沣站在外面,忽然微微一笑,竟然也一副不在意的表情。 福康安偷笑,用酒杯轻轻敲着桌面道:“钱公子,你一向以画闻名,向来是风雅至极的人物,现在竟然被人说俗,这可是大事啊!” 钱沣摇摇头,“非也非也,钱沣向来觉得自己也俗,能得一‘俗’字的评价,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钱沣此言一出,众人倒对他高看一眼,毕竟能够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俗”的人,可是很少见的,更何况是钱沣此等士子? 文采风流自不必说,便是连志向也是高远,如此落拓不羁的钱沣,竟然别人用一个“俗”字形容,还自己说自己“俗”,倒是一件大奇事了。 只不过,有一个人自然是要摘出来讲的——和珅这人从来不是能够归入“众人”这两字之中的人,别人说钱沣好胸襟的时候,他只是从两片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一个“俗”字来,只不过因为跟众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没人能够听见。 和珅原本跟钱沣是没什么仇的,只不过和珅此人很会隐藏自己,钱沣过于高洁,让外表君子内里小人的和珅觉得自己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也倒罢了,偏偏钱沣此人还才名远扬,但凡是有人在夸奖和珅之后,还是会去谈论已经成名的钱沣。 羽翼尚未丰满的和珅,做什么都是被压一头的。 更何况,他对于一些已经势在必得的东西抱有一种相当强烈的占有欲。 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一眼,就能够决定了。 和珅的异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里面冯霜止等人却也被钱沣的话惊住了,冯霜止本人并没有想到钱沣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实在冯霜止的认知之中,钱沣此人不俗,有不俗之才,也有不俗之志,品行更不用说,她之所以会说出“俗”字来,不过是因为她总归还是记恨着这人几分的,虽然这一世的钱沣与上一世的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她说上一两句想必也是无妨的。 总之这一世,冯霜止不想再嫁钱沣,倒不如直接惹怒了这人,便断了可能。 除却这心思之外,说“俗”,其实是讽刺外面那一群人,辛苦巴结逢迎,只可惜,没人能够听出来。 冯霜止暗道一声“真是难为钱沣了”,却闭了嘴不再说话。 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是背对着外面的,也被不少人层层围住,外面的人看不到她,都只说是冯家嫡小姐说的这话。 这个时候,毓舒笑着拍手,“冯家小姐的话可是厉害,不过我倒是觉得冯家妹妹有资格说这话,你们瞧我这香扇,便是妹妹亲手画的。” 对外称冯霜止为“冯家小姐”,指的自然是嫡出小姐,众人也没疑惑,只不过听到钱沣耳中就不一样了。 那扇子被传出来看了一下,这边的男客们多少也猜到之前毓舒小姐手中那扇子便是冯家小姐送的礼物了,都对钱沣抱以同情的目光,只觉得钱沣倒霉,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一名女客伤了面子,平白遭了羞辱——在他们看来,里面那女子就算是再厉害也是比不过钱沣的。 钱沣自己倒是无所谓,心里念了几句话,之后又坐下了。 作画一事不过是个小插曲,一会儿就过去了,众人坐下来继续听戏,那画也被收了起来。 冯霜止等三人坐下之后,毓舒就绷不住忽然笑了出来,给冯霜止比了个大拇指,“霜止,你太厉害了,竟然敢说钱公子的画和字俗,真是……哈哈哈……笑死我了……” 熙珠也笑得流眼泪,冯霜止看着自己身边这俩就快要笑到桌子底下去的人,无奈地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真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遇到这两个骨子里根本没有大家闺秀模样的姑娘! 她们笑够了也就停了,冯霜止却被旧日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 不一会儿,她就坐累了,又找了个借口出去兜风了。 冯霜止前脚刚走,福康安那小子就悄悄摸过来,扒在窗棂上一看,没瞅见冯霜止,郁闷了一下,才对自家姐姐挥手道:“毓舒姐,你出来一下。” 毓舒恨不能甩他一对白眼,当下站起来,在窗边先敲了他光亮的脑门子一下,才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敢扒着窗台,回头让阿玛抽死你!” 毓舒这凶悍的模样,哪里有方才人前的淑女样? 福康安大呼委屈,“你这女人简直表里不一,这么凶,看以后谁敢娶你!” 这话简直是戳了毓舒的痛处,她跳脚道:“好你个小子,看我出来不打死你!” 福康安一听就知道自己是捋了老虎须了,赶忙就跑走了,毓舒追了出去。 福康安毕竟是个年纪小的,进了花厅,便被毓舒堵在了拐角的位置,抓住了一顿暴打。 打完了,毓舒才拍了拍手,哼声道:“跑啊,你倒是跑啊!” 福康安简直惨到不能再惨,哭着脸道:“是弟弟错了,毓舒姐,你可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毓舒双手一抱,手中拿着那扇子,展开看了看,一脸的感叹,“不记得了。” 那扇子在毓舒修长的手指之间,露出那画着的一株兰来,福康安上去拉她袖子:“姐姐就把这扇子给了我吧,我那儿有一把阿玛给的好扇子,回头孝敬给姐姐,姐姐你看——” 毓舒原本还是笑吟吟地,听了这话,却面色一冷,“你是越发不懂规矩了!我请那冯二小姐,你说是因为撞了人赔罪,现在问我要人家姑娘家送来的礼物,这闺阁之物你拿去也很是被人笑话,我富察氏的子孙怎能跟你一样?” 福康安方才那撒娇的神情也变了,他面无表情看着毓舒道:“阿姐,当真不给我。” 毓舒冷笑了一声:“你莫要因玩物而丧志。” 说罢,她转身就走了,福康安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握紧了。 这花厅的拐角处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福康安也走了。 一架屏风立在这里,隔断了外人的视线,后面站着吹风的冯霜止,从里面出来,身边跟着喜桃。 喜桃没敢说话,方才毓舒姐弟的对话,是一字不落地被她主仆二人听见了,冯霜止方才还轻松的脸色,顿时就已经冰冷下来了。 面无表情走出来的冯霜止,一抬眼就看到了从另外一边面带着古怪微笑的和珅。 在看到和珅的那一瞬间,冯霜止愣了一下,而后唇角很自然地弯起来,掩去了方才的冰冷;而在看到冯霜止的那一瞬间,和珅也是一怔,之后那古怪的微笑恢复正常,还是那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感觉。 狭路相逢,还都是听墙角的,这感觉,真是说不出地古怪。 冯霜止团扇一遮,敛衽一礼:“和公子。” 和珅拱手还礼:“冯二小姐。” 相互打完招呼,冯霜止便要回去听戏,却不想方迈出去三步,和珅出言道:“香扇虽好,被别人碰过的,却是一点也不好了。” 冯霜止听在耳中,她脚步停住,站在那里片刻,那开满牡丹的扇子遮着脸,也遮了唇畔一抹冷笑。她的声音也冷冷清清的,像是冰天雪地里出来的:“谢和公子提醒了。” 和珅侧过身子,看着走了的冯霜止,脸上的笑容减淡了,只是重新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为何加深了。 下午听过戏之后,又开了晚宴,表面上是宾客尽欢,冯霜止也没露出任何的异样来,天色晚了,这才带着冯云静与喜桃一起出来。 她们从花园出来,一路说这话,便在告别了。 男客们也陆陆续续出来了,钱沣便在其中,福康安整个下午虽然在笑,不过心情一点也不好。 有人打趣钱沣道:“今日被人说俗,钱公子还能开怀,真是佩服佩服!” 钱沣无奈道:“沣本俗人而已。只不顾……” 他忽然有些奇怪道:“不知今日点评钱某的是哪一位……” 福康安嘴唇一勾,便想嘲笑他,除了冯二小姐还有别人吗?只不过,他这几个字在嘴里,终究没出来。福康安看了脸上没什么异样表情的钱沣一眼,忽然起了几分警觉。想到白日里头自家阿姐出尔反尔的事情,心里堵得厉害。他竟然手一指那穿得艳丽的冯云静,道:“除了云静小姐,不作第二人选了。” 后面的和珅忽然就笑了,只不过笑容背后还有几分说不出地阴沉。 这一出插曲,冯霜止自然是不知道的,英廉府的马车早就在外面等着了,冯霜止与冯云静回了府。 刚刚到吹雨轩,冯霜止就将那已经破了的扇囊拿出来,往桌上一扔,连带着那画着《石中兰》的扇子也扔下来,在喜桃一脸呆滞的注视下,冯霜止嘴唇一启,冷声道:“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快手残了OJL终于撸出来了,我必须给钱沣点一盏蜡[蜡烛] 大家不要霸王我,蠢作者用装着和大人的碗在案上等你们,快点到碗里来啊23333333333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二十八章 起风 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相信和珅—— 大约也是因为她根本不想跟钱沣再扯上关系吧? 回来之后,她便烧了那香扇和扇囊,喜桃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可惜,嘴里还说道:“好好的扇子,干什么烧了呢……” 冯霜止看着那明黄色的小小火焰,只对喜桃道:“喜桃,你记住,我从来只画过一把扇子,没有第二把,旁人捡到的那也不是我的。” 其实,烧扇子并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冯霜止知道,这东西留着,左右还是个隐患,不如早早解决了。 她不是没有听到福康安和毓舒之间的对话,只不过和珅也是听见了的,这人机敏,应当不会出去胡乱说什么。 她什么都想过,什么都算过了,即便是那已经出逃的巧杏儿,她也已经有了对付的方法,更不要说是三姨娘了,可是现在——偏偏算错了福康安。 本以为这小屁孩儿是开玩笑,没有想到他还玩儿真的。 冯霜止有些哭笑不得,要是这孩子继续这么折腾下去,她说不定真的要嫁给比自己小的小屁孩了。 她头疼,按住了自己的眉心,坐了不一会儿便躺下歇了。 第二日起来,照旧去英廉那边请安,英廉问了她在傅恒府春和园的事情。英廉多少还是听到了些消息的,只是笑着问她感觉如何。 冯霜止哪里敢说什么,还不知道英廉是怎么想呢,若是英廉当真相中了福康安什么的,她才真的是呜呼哀哉准备去撞墙了。 当即,她斟酌了一下,说道:“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还有些不习惯,别的倒是没什么……” “没什么?”英廉笑了一声,“我可是听说你才名远扬了。” 冯霜止愕然。 英廉抚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了起来,“丫头,在我面前还想遮掩,这可一点也不明智。” 老狐狸一只,冯霜止心中暗笑,最终还是决定将话摊开了说白了。“孙女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也不过就是那样口快了一声,本来无意嘲讽钱沣公子的。” “钱沣这人我知道,是个颇有才学的,以前我也曾看过他们这些士子吟诗作对相互应答,这人风骨不错,你却说他‘俗’,别得罪了人家。”英廉嘴上说的似乎是警告的话,只不过脸上的笑意是不减半分,似乎他觉得冯霜止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从他这态度上,冯霜止也隐约猜出了点什么,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好的预感。 “得罪了他那人的话,也只能说是他小肚鸡肠,不是相才。” ——假的。 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冯霜止从来不相信这句话,能当上宰相的都是有权谋的人,什么肚里能撑船,不过是表象而已。 钱沣这人过于正直,不过做宰相的料。 她很想在英廉面前说:玛法您就收着,别跟我提什么钱沣了,您孙女真的对他没兴趣。 可这话太露骨,说出来就完了,冯霜止只能忍住。 英廉听了她那一句“相才”之语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钱沣,在听了你那混账话之后竟然脸上没有分毫的怒色,这才是境界和容人之量,我倒是觉得此子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这一回,冯霜止是真的愣住了。 怎么这情况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上一世,钱沣跟和珅一起提亲的时候,英廉不是看不起钱沣,反而对和珅青眼有加吗?怎么这一世,似乎什么都反过来了…… 如果这一世,英廉还是对钱沣青眼有加的话…… 冯霜止只能祈祷,钱沣不要来提亲了。 左右还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暂时不去担心。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英廉让她有时间就多出去走走,英廉家的姑娘也没那么多拘束,大可与旗人女子一样,冯霜止真心感念,满口应着,才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天才蒙蒙亮,冯霜止带着喜桃就去上课。 路上喜桃说了冯云静的事,“听说三姨娘跟老爷商量着请了另外一名先生,不过是在角院儿里随便找了间屋子授课,小姐您看……” “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只要让人时刻注意着三姨娘那边的动向就可以了。”冯霜止怀疑背后帮助巧杏儿的乃是三姨娘,这院子里,只有三姨娘有这个本事了,也基本只有三姨娘有这个动机,四姨娘还关着禁闭,即便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出来的。“冯忠管家也在查这事儿,之前已经同他说了,若是他有什么消息通传你,你记得告诉我。” “是。”喜桃应声。 三味书屋,已经到眼前了。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冯霜止就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书中三味,人生三味。其实哪里是三味说得清楚的? “学生霜止,问先生早安。” “今日来得倒是早。”郑士芳照旧坐在那个位置喝茶,只不过今日他的眼神很奇怪。 冯霜止一看,就觉得这眼神跟今早请安的时候看到的英廉的眼神差不多,只不过郑士芳这眼神明显要有深意得多。 “听说昨日冯二小姐在傅恒府春和园小出了一把风头,可厉害着呢。” 这说的是哪里话? 出风头最大的,肯定是毓舒小姐才是,只不过因为冯霜止身边的人关注的都是冯霜止,所以才给她造成一种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的错觉,真实的影响根本就没有那么大。 冯霜止笑眯眯地:“不知道先生是哪里听来的消息?道听途说这种事情,似乎不应该发生在先生的身上呢。” 有过一段时间接触的冯霜止跟郑士芳,说话也逐渐有了窍门。 郑士芳像是魏晋风流之士,在很多事情上不拘小节,但也在有的事情上对人要求相当严格。 像是冯霜止这样跟他说话,反而更得他的意。 如她所料,郑士芳根本没生气,只是笑她:“小妮子越发长进了,之前我问你可读了诗书,你说不曾,昨日却在春和园大展才华,虽然在真正厉害的人眼底还是算不得很厉害,只不过在你这个年纪也是难得了。你可知道,有一罪,名为‘欺师灭祖’?” 这是郑士芳在给自己戴帽子呢,冯霜止心知他只是开玩笑,只解释道:“额娘生前教训时候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不过她不愿看着我泯然众人,与其他女子一般,所以肯教我读书写字,但却训我——才不露,名不彰,方是真隐士。霜止修炼不到家罢了。” 郑士芳一听这番话,却是微微一搭眼帘,“这话倒是很不错的。只不过今日你既然已经露了才出来,我便与你考校一番。” 说着,他手一指自己左手边的圈椅,让冯霜止坐下来,先是考了她几首吟诵,此后又考了格律,连着他随兴想到的诗歌典故也一起问出来,冯霜止能答的便说,不能答的便坦言不知,不知不觉,上午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一半。 末了,郑士芳摇头感叹了一句,“以你之才,若是在咸安学宫,身为男儿,怕是要比那些纨绔好上不少的。” 冯霜止现在一听到这四个字就头疼,连忙就想转移话题,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郑士芳看破了。 “我老觉得,你似乎对咸安学宫很是忌讳。” 冯霜止心中一跳,脸上却平静极了:“雍正爷设立咸安学宫,规定只能男子入学,先生在我这女学生面前说是咸安学宫之事,似乎不大好。” 这倒是为了郑士芳好了。 郑士芳嘴上不说话,当是听了冯霜止的,只不过心底存了个疑影,眼看着早上的时间也要过了,便叫她先回去,他自己却要去咸安学宫走上一遭的。 冯霜止行礼告退,回院子里用过了膳,就接到了通告,说是承恩毅勇公府上小姐熙珠邀冯霜止过园一叙,还递上了拜帖。 从去参加毓舒小姐的宴会开始,冯霜止就知道——她是真的跨进京城名嫒这个圈子了。 一点也不乱甚至不惊讶地答复了来人,冯霜止说下午就去,让她家小姐放心,中午睡了一会儿便已经起身去。 马车备好,这一次却没有冯云静同路,显得无比清净。 冯雪莹现在都没什么动静,也不知道上次她去找三姨娘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路上冯霜止想这事儿,马车放过了前街,便走不动了,前面一阵吵闹之声,冯霜止奇怪道:“这大道上怎么也有人挡路?” 前面赶车的车夫恭敬道:“是一群人在打个瘦子。” 这话倒是有意思,一群人打一个瘦子。 这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冯霜止坐在车里,也没打算理会,连车帘子也没掀一下,便说道:“不管他们,过去吧,那边明瑞大人家的小姐还等着我去呢。” “是。”那车夫应了一声。 英廉府的车,便缓缓地重新开始往前了。 路上的人并不多,因为打人的那几个乃是出了名的恶霸,谁人要是靠近了,怕是要遭殃,所以左左右右的都跑得远远的。 冯霜止的车过去的时候,那几个莽汉还使劲地用脚揣着地上的人,嘴里骂骂咧咧:“老子让你们拖欠!都说了用田产抵押,你听不明白吗?什么都统,银子面前屁都不是!老子说了那是我的就是我的,有你废话的份儿吗?” 这言语颇为粗俗,让人听了就皱眉,冯霜止没说话,只等着快些过去。 市井之中污言秽语,多了去了,听一回便生一回气,还真是要气不过来了。 “驾——” 马车甩了甩鞭子,赶着马就往前走,那几名恶霸听到车轱辘压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车夫那一声赶马的喊声,转过脸来劈头便骂道:“娘的你们不知道换条道儿走吗?没见到你爷爷正在教训人吗?” 只是他一转脸,便瞧见这车驾的不一般,立刻就跪下来磕头道:“原来是副都统家马车,小人一时口快,冲撞了——” “双福。”冯霜止的声音冷冰冰地,也不大,只是一开口就已经截断了那莽汉的声音,“方才开口的是谁,下去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什么脏话冯霜止听不得?唯有一条,她视为至亲之人不容他人侮辱。 这人劈头便来是“娘”“爷爷”,冯霜止倒是要让他知道,谁是他娘! 双福平日里见惯了这场面,只听说府中小姐温和,没有想到冯霜止之前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应,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倒是奇怪了。不过主子的命令,只能遵从,更何况里头坐着的还是一位身份尊贵的。 双福马鞭子一抽,就已经下了车辕,看着那几个莽汉在他一个人面前瑟瑟发抖,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笑感觉。 这京城里是抬头低头都能看见官老爷的地儿,一般小官不敢怎么横,这几个恶霸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他人,还看也不看就辱骂官家小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双福看那几个壮汉都怂了,直接走到方才那说话的汉子前面,“算你还有几分眼力,认得是哪一家的车,只不过我家小姐发话了,要怪就怪你自己不长眼!” “啪”地一声响,双福只觉得自己巴掌疼,看那汉子恶狠狠瞪着自己,竟然有些发憷。 冯霜止在马车里只听见一声响,后面便没声儿了,眼底冷意一闪而过,最后却随手一按自己眉心,略略抚散了眉心之中凝结着的冷煞,平静道:“双福,怎么不继续?” 双福手抖得厉害,“小,小姐……这……” 冯霜止正想训他,没有想到方才那被人殴打,躺倒在地上的瘦子,竟然慢慢地爬了起来,跪在地上给冯霜止磕了个头:“奴才刘全儿,谢过冯二小姐救命之恩。” 这吐词清楚,而且声音洪亮,竟然熟悉得厉害。 冯霜止听到“刘全儿”几个字,就心头一跳,原来外面挨打的那个瘦子竟然是刘全? 她有些疑惑:“你不是和公子家仆吗?怎么在这大街上与人争执?” 那几名莽汉开口便要说话,却不想那刘全儿回头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颇有几分歹毒的味道,不知怎的,他们就不敢说话了。 于是刘全顺理成章道:“这几人作恶,趁着老主子去世,说要如果主子不给银子,就要收回宅子。可这宅子是早就已经卖给我主子一家的,他们强词夺理,乃是恶霸,要赶我们出去,还说给不起银子,当掉田产也要给。奴才心里不平,便跟这群杂碎理论起来,不想他们小人动手不动口,奴才打不过,这才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遇到冯二小姐,今日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 刘全儿是个人物,即便他只是和珅的管家,可是这管家怕是很出名的。 在日后和珅的手下,他也算是一手遮天的。 冯霜止现在看着,只觉得这刘全说话顺溜,而且条理清楚,进退得体,甚至颇有几分心机。有其主必有其仆,和珅这仆人,就是说话也带着那种感觉。 君子动口不动手,刘全儿顺嘴一改,竟然就成了“小人动手不动口”,,倒也有几分意思。 冯霜止不好对这说什么,她不过只是路上遇到,也不想跟和珅扯上什么关系,只是遇到了也不能不说。和珅若是发迹了,哪天想起现在自己见死不救这一遭,若是计较起来,冯霜止才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她道:“房契在何人手中?” 刘全答道:“在主子手里。” “那你直接去告官,且看看他们怎么做,这群恶霸——”她本想说就这样算了,语气略有停顿,却不想这个时候刘全接了话。 他再次给冯霜止磕了一个头,隔着帘子,冯霜止略拉开了车帘的一角,能够瞧见,她没说话。 只听刘全道:“这群恶人辱骂奴才主子,今日仇已经结下,方才小姐曾要惩戒这几人,奴才愿意效劳。” 这刘全倒是…… 有胆气。 冯霜止的目光,从这车帘缝子里出去,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让喜桃将车帘那一角放下来,说道:“那你便动手吧。” 双福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差事就已经让别人干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刘全已经下了狠手,几个耳刮子抽得那些恶霸唇边溢血,脸肿得老高,可见刘全下手之毒。 冯霜止在车里只听到“啪啪啪”的响亮耳光声,喜桃在车里已经有些吓住了,捂住自己的耳朵,冯霜止却还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里,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外面动静停了,冯霜止才道:“让那几个人滚。” 双福这个时候赶忙上前踹那几个人,大约是之前这几个恶霸已经完全被刘全打得没脾气了,这个时候双福才敢对他们大呼小叫:“我家小姐让你们滚,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看什么看,滚!当心再打你一顿!” 那几个恶霸终于走了,这道中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之前看到恶霸打人,都没人过来,清净得很。 刘全站在一边,躬身下来对着马车行礼:“多谢小姐大恩。” 冯霜止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想想自己跟刘全完全没关系,也就咽下了已经冒出来的话。刘全下手太毒,已经是不准备给自己留余地了,只是不知道这事情到底会怎么发展。她只说道:“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只是你自己多加注意,双福,我们走吧。” 于是双福看了刘全一眼,回来继续赶马,刘全站在道边,穿着灰色的袍子,躬身驼背,一副卑微模样。 喜桃现在才反应过来,拍着她的胸口道:“吓死奴婢了……小姐你……你怎么插手这事儿?刚才小姐你那样子,也吓到奴婢了。” 冯霜止一笑道:“怎么,觉得你家小姐我也可怕了?莫不是要化作鬼怪,一口吃了你不成。” 喜桃摇摇头道:“也不是,反正就是……” “反正就是你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我明白的。”冯霜止接了她的话茬,而后以一种意料之中的神情看着喜桃顿时微妙起来的脸色。 喜桃其实是顿时无语了,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所以她很成功地被冯霜止这一句话打败了。 马车向着明瑞府去,冯霜止方下马车,就有人出来接,从小门进去了。 因为路上的耽搁,冯霜止来得比原来的预计的时间迟,倒叫熙珠好一顿数落。 明瑞外出争战,前不久才加封了一等公,现在这府中却还是旧日的模样,跟英廉府差不多的,规模很小,远远不如昨日傅恒府的轩峻。 熙珠只是数着日子无聊,好不容易结识了冯霜止这么个对胃口的朋友,肯定要时常联络的,拉了冯霜止就要问怎么做香扇的事情。 冯霜止想了想,尽管不愿意,却知道推脱不过,更何况做香扇并不等同于香扇,应当没有什么大碍。她应了,去了熙珠的院子,两人便待了一下午。 却说刘全这边,从街上离开之后,就忍住身上的疼痛,去了咸安学宫,让人递了个口信儿去。 和珅正在跟着吴省兰说话,这吴省兰是个很势利的人,之前曾有人写了首歪诗讽刺他,后面落款是和珅,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着和珅出气了,只不过现在气消了,又看到和珅一如以前那样谦卑,又有才华,更有求学之心,逐渐地倒是喜欢上他,也就时不时地提点他两句。 今日正好遇到庶吉士朱珪授课,郑士芳也一起来了,他早就欣赏这和珅了,和珅的答卷便是他看到的,一直有一种自己便是那伯乐的感觉。 现在众人坐在屋子里,和珅给吴省兰奉上了茶,而后立在了一边。 只听吴省兰道:“经学之事,向来如此,日后你们是要参加科考的,典故都出自四书五经,也别瞧不起八股,能做好八股也是一种学问。” 朱珪听了这话,轻轻一挑唇角,却不说话,只是看着,郑士芳算是朱珪的学生,现在也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说赞同,也不说反对。 和珅站在一边,自然是什么也不说的。 这科举场上多少黑暗肮脏,这些个从里面出来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吴省兰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 朱珪与郑士芳不说话,那是看不起吴省兰这人,和珅不说话,那是现在他还不知道。 有的事情,真的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够说得清的。 众人在这闲暇时间之中聊了几句,不一会儿吴省兰等人要说事儿,便让和珅出去了。 他手上还带着伤,那伤药他并没有使用,只是让刘全放着了,才走出这屋里不久,顺着走廊转了半圈,便有人找到了他,为他传了口信,说是外面有他的家仆来找。 和珅心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便出去,刚过宫门口,就看到刘全缩在花园边,看到他出来了忙行了个礼:“奴才给爷请安。” “怎么弄成这样?”一看到刘全那模样,和珅的脸色便冷了下来,眼底寒光闪烁。 刘全知道就算是他不说,和珅事后也会去查个清楚,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还是照实说:“今日奴才在大街上遇到那几个强说我们有债的恶霸,与他们争执了起来,他们人多势众,奴才打不过,所以受了伤。不过碰到了冯二小姐的马车,还好冯二小姐救了奴才。” 他将当时的情景详细说来,一边说一边看和珅的脸色。 和珅堪称是很平心静气地听着,末了他道:“你受苦了。” “为了主子,奴才受这点苦值得。”刘全说话一点也不含糊,若没了和珅,现在他早已经是街头冻死骨了。 过了这一茬儿,和珅很久没有说话。 他缓缓地用自己的左手,摸了右手伤处一下,“开罪了那一帮人,我们倒是无挂碍,只是不知道……” “分明便是那伊阿江支使那些人来折辱我们的,主子,此事绝不能忍。”刘全对和珅的事情也很清楚,和珅新进学的时候风头太盛,即便是和珅自己想要韬光养晦也没有机会,毕竟之前英廉玩儿的那一手太过高端,直接让乾隆点名称赞了他,虽是看起来日后前途无量,可是朝中没人依然办不成事儿。 和珅已经成为了这咸安学宫之中其余人等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古英才遭人妒,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和珅暗地里估摸了一下时间,只怕自己这风头,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够磨下去,在此之前发生任何事情,都只能他一个人承受住了。 伊阿江,便是之前在宴会上,背地里讽刺和珅,还出言准备让钱沣难堪的那一个。 这人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下面一帮狗奴才跟着,日子混得倒是逍遥。 刘全都说“此事绝不能忍”了,似乎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可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吗? 和珅知道,忍不下去也得忍,至少现在不能够出事。 “忍不了多久了,你放心。”和珅安慰了刘全一句,心里的盘算却是重重叠叠的,一点也不曾停下。 他站在那儿,又对刘全说了两句话,便让他回去歇着了,身上那么多的伤,若不小心留了病根儿就不好了。 伊阿江这件事,还得很快地处理掉才好。 唯一能够庆幸的是,现在和珅是在咸安学宫,还颇得福隆安几分赏识,朱珪一开始因为与英廉的赌注,对和珅抱有偏见,可是现在也被和珅给哄好了。 只不过这学宫之中,学生们家中的势力往往要比老师厉害,所以很多时候是先生们去巴结下面的有权有势的学生,却要向无权无势的学生伸手要贿赂,和珅是个没权没势的,也是个没钱的,在这学宫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不过他庆幸的是,这里才是认识人的地方。 有志者,从不感觉自己面前是艰难险阻,只会想方设法度过难关。 现在和珅就面临这么个难关,伊阿江阿玛是永贵,伊阿江也是个不讲道理的,只不过上次——和珅在傅相府的宴会上,一句话为钱沣解围,也阻止了伊阿江犯下大错,还给了伊阿江顺坡下驴的机会,现在的伊阿江应该是对和珅有一定的好感的。 只这么一想,和珅便已经有了计划。 刘全走后,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原的天,看了一阵也就回去,眼看着要上课,和珅才回来。 他前面坐的就是伊阿江,看到和珅,他竟然还跟和珅打了声招呼:“和兄方才干什么去了?” 和珅脸上挂出几分为难的笑,“家仆来找,被人打了,不说也罢。” 他这表情分明就是有难言之隐,又不愿意说的样子,周围的人都多少知道点和珅的处境,没仇怨也没势力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为难风头正劲的和珅的。 只不过伊阿江就不一样了,他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当然是清楚得很的,当下他一笑:“和兄有什么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昨日在傅相府的宴会上,和兄为我解围,此恩难报啊。” 和珅心下冷笑,这伊阿江也就是个蠢货,真当别人都看不出来了吗? 他对伊阿江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看着他附庸风雅地拿着扇子扇风,也不言语一句,只顺着伊阿江的话说道:“不过就是宅院的事情……有几个恶霸硬要我拿宅院抵债,只不过和珅既不欠他钱款,也不该给他田宅……方才我家仆刘全被他们打了……” 伊阿江一脸惊诧的模样,转而却笑道:“这等小事,和兄何必挂怀?回头我让我奴才提点那些人一二,必定不让他们搅扰了和兄的清净。” 不过是一种拉拢的手段而已,只不过伊阿江这种简直是下作到了极点。 和珅心底恶心,却知道自己现在是势不如人,无法说任何话,只能附和,还一脸温和笑意,向伊阿江道谢。 伊阿江满以为计策成功,得意极了,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是等到下学了,他要乘马车回自己的府中的时候,却见到那被自己派出去当恶霸的几个奴才灰溜溜地肿着脸跑回来,“狗东西,怎么搞成这样?这模样腌臜,也敢到爷的面前来?!” 伊阿江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岂料那几人“扑通”一声给他跪下,哭嚎道:“爷啊,您要给奴才们做主啊!奴才们丢脸,打狗也要看主人,凭什么他护军统领府的就敢打咱们啊!” 这话说得忒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了,可见这奴才也不是完全没心思的。 伊阿江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知道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一问才知道,他们去找和珅身边那条叫刘全的狗的时候,竟然被路过的冯霜止给撞见了。 这几名仆人不敢说是他们先出言不逊,只说是冯霜止一看到他们就直接让人动手打人,害怕生出什么事端来。 伊阿江本来就是个不动脑子的,听了这扭曲事实黑白的话,当即直接将那扇子往地上一扔,冷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冯二小姐,好一个护军统领府,好大的威风!她算个什么东西?臭娘们儿,连我的事也敢拦!” 其实和珅的事情,原本只是被波及到而已,现在满洲王公贵族之中,都盛行圈地,圈了那地便是他们的,原来的地主人被赶出去,贵族们占有大片大片的良田。 伊阿江是想给自己建一座宅子,才看上了和珅手中那块地附近的土地,圈到和珅身上不过是兴起,好自己导演一出好戏,顺便笼络了和珅,哪里想到这冯霜止来横插一脚,坏事的娘们儿! 他这边已经在想着怎么对付护军统领府找回面子了,冯霜止那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方从熙珠屋里出来,被熙珠送出了府,正要走的时候有人上来在熙珠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她便看到熙珠脸色一变,只会挥手让那下人走了,却转过身来叫住了已经准备离开的冯霜止。 “熙珠姐姐还有何事?”冯霜止停下来,有些疑惑。 熙珠上前来握住她的手,神情有些凝重:“你来的时候为我解释说,路上遇到恶霸,顺手让仆人收拾了他们,可是?” “是。”冯霜止一皱眉,看着熙珠的脸色,就知道这件事可能不一般,只不过她眼神很镇定,反倒是让之前还在担心的熙珠放下心来。 熙珠道:“那些人本不是恶霸,乃是伊阿江手下的奴才——伊阿江你知道,便是昨日宴席上那个。这人一向张狂,你打了他的奴才,回头他肯定要找你麻烦,这人根本无赖,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他若找上你来,报复你,你便将事情全部推到那个什么和珅的身上,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是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儿而已。” 这番话,原本是极其正确的,冯霜止听着也觉得这分析很是理智,可见熙珠也是个有计较的人,只不过她说出来的这番话,让冯霜止有些震惊。 这事情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人的隐情,这是她震惊的一个原因,可是另一个却是熙珠最后的话——将事情全部推到和珅与他家仆刘全的身上。 这本是阴谋,但却是个很正常的阴谋。 按理说,冯霜止为了保住自己,可以随随便便做出这么个决定——但同时也因为她是冯霜止,因而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冯霜止凝视着熙珠,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去,在熙珠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冯霜止就已经知道,熙珠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朋友才敢说这种话。 这是非常小人的行径,关系一般若是说了这种话,是徒惹人厌恶的。 冯霜止反握住了熙珠的手,浅浅笑了一声,“熙珠姐姐肯对我说这话,便是已经将我看成了朋友,那么今日霜止也有一句话送给姐姐。” 熙珠有些不明白,此刻的冯霜止有些过于深不可测,脸上那种笑容,乃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一刻,熙珠才明白,冯霜止藏得还要更深,更深。 冯霜止用一种很平缓的、平地流水一样的语气,说道:“那和珅不是简单人物,熙珠姐姐你莫要随便得罪了他,今日妹妹所言,于姐姐绝无坏处。” 这话,冯霜止是真心说的。 只可惜,现在的熙珠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她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看冯霜止表情郑重,认为冯霜止只是不愿意将事情推到和珅的身上,当即叹了一口气,却道一声:“省得了。” 而后冯霜止上了马车,喜桃一路上都在害怕,下车的时候,冯霜止只对她说了一句话:“那几个奴才,言语辱及我已亡故的额娘和尚在人世的玛法,即便是告到圣上那里,也是我有理,此事我自问做得问心无愧,也绝不后悔,有什么只管来。我堂堂护军统领府嫡出二小姐,还怕了伊阿江那种纨绔浪子不成?” 护军统领府和伊阿江的这事情,逐渐地传开了,只不过似乎已经跟和珅没什么关系了。 冯霜止回府之后,已经很是疲乏,刚吃过一点东西,便听到外面丫鬟的叫喊声,东北角跨院那边一片哭喊的声音。 她被搅得头疼,坐在那烛台边,寒声道:“大晚上的,何人在外面吵闹?” 冯霜止话音刚落,梅香便急急忙忙跑进来通禀道:“四姨奶奶出事了,说是在院子摔了,怕是要小产!” 冯霜止正在挑着灯芯,听了这话,那手一歪,便将整个灯芯按进了蜡烛里面,整盏灯一下就熄了,好在周围还点着灯,是亮堂的。 她扔了拨灯芯的簪子,“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简直快要撸出血来了,剧情还在进展中,求不霸王_(:з」∠)_我们日更一万,欢快地走着嘛……2333333 悲伤地挂个通知:明天更新会迟一点,主要是没时间能撸出那么多来,大概要等到中午,周六之后会恢复正常OJL手残了快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二十九章 春水 四姨娘白氏,因为在冯霜止额娘许氏去世那段时间闹腾,直接被老太爷勒令闭门不出,至于等四姨娘生下腹中的孩子之后怎么处置,却还是没有定夺的。 原本四姨娘关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的,没人没事儿做去招惹她,整日也有人照顾,冯霜止甚至还打过招呼,让人好生顾看着,千万别出什么事情。 现在冯霜止刚刚去熙珠那边回来,正是疲乏得厉害的时候,竟然就传来四姨娘那边出事的消息。 她披上衣服,一面走,一面问道:“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梅香道:“现在只是说在院子里面摔跤了,还没有别的消息传出来,听说三姨奶奶已经去了。” 冯霜止又问道:“我走之后,府里可出过什么事情?尤其是三姨奶奶那边。” “还是平常的一应事情,不过三姨奶奶今天想起来将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喊过来问了话,毕竟三姨奶奶才刚刚掌家,要了解一下府中的情况。” 平白无故找丫鬟婆子说什么话?偏偏还是在冯霜止不在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暗地里想要搞鬼。 不管四姨娘怎么做错,怎么不招冯霜止待见,但至少肚子里的还是个主子,即便身份不高,也该护着,若是三姨娘起了歹念…… 冯霜止忽然放慢了脚步,已经走到了垂花门前,听到前面一片哭喊声,竟然又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这跟她额娘逝世的时候如何相似?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步,终于停住了。 喜桃愕然:“小姐?” 冯霜止一按自己的手腕,站在原地:“此前三姨娘找人去问话的时候,是不是连着四姨娘院子里照顾的人也喊着去了?” “后宅里上上下下几乎都去了。”这话只有梅香能够回答,喜桃此前跟着冯霜止去承恩毅勇公府,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不清楚。 “那我院子里的人也去了?”冯霜止又问了一句。 “去了。”梅香看着冯霜止这脸色,总是觉得要出什么事情,心里七上八下的。 只不过冯霜止也就问过这两句就没有再多的话了,之后她叫了人跟上,来到了四姨娘住着的跨院前面。 不久之前,冯霜止还在这里被四姨娘带着她的丫鬟婆子殴打,现在竟然是风水轮流转了。 外面的丫鬟们看到冯霜止来,都吓得齐齐跪下来行礼,冯霜止冷笑一声,搭着喜桃的手,让她们起来:“真以为我要吃了你们不成?都这份儿上了,还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虚礼上,去做事吧。” 这一批丫鬟其实都是换过了的,之前四姨娘院子里的人全部被发卖出去了,老太爷不允许府里有这样的刁奴存在,早就已经将四姨娘原本的人脉给切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四姨娘出身风月场中,若是她想,笼络人心的本事也是不弱的,这段时间里,谁知道她是不是有重新培养起自己的人脉来呢? 忽然之间说什么跌跤要小产,冯霜止仔仔细细考虑了一下这件事,总觉得不大可能是三姨娘做的。 三姨娘兆佳氏是个聪明人,至少不会在刚刚找了丫鬟婆子去问话之后,立刻让人对付四姨娘,如果她在聪明一点,真的想要对付四姨娘,在四姨娘临盆的时候下手,怕是还要来得稳妥一些。 冯霜止脑子里的念头不断,却已经进了院子,外面的丫鬟请她坐在厅中,端了杯茶上来,冯霜止揭开盖子一看,全是茶沫子,根本不知道是哪年的陈茶。 她抬眼看了这丫鬟一眼,忽地一弯唇。 冯霜止不动声色地掀开盖子,假装没有发现这茶劣质得无法入口,直到嘴唇触碰到那茶水了,才忽然将那茶碗一按,劈头便砸到那丫鬟的身上,冷声喝道:“你主子喝的便是这样的东西吗?是来敷衍我的?!” 那丫鬟吓得立刻跪下来,还好冯霜止那一手准头不好,并没有砸到她的身上,只沾到一点边,那茶碗在她身上蹭了一下,便落下了地,竟然还没睡,骨碌碌地滚到了门口,恰好在刚刚进门的三姨娘的脚边,撞到门槛上,这才“砰”地一声直接碎裂了。 三姨娘才接到消息,刚刚进来,没有想到尽然撞见这一幕,吓了一跳,忙捂住自己的心口,退到门外,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已经坐在左边第一个位子上的冯霜止。 还不等三姨娘说话,冯霜止便站起来,笑了一下,解释道:“霜止没有想到姨娘现在进来,方才只不过摔茶杯训斥丫鬟呢,不曾想您现在进来,倒是吓住您了。” 哪里是什么“不曾想”?冯霜止是看到门口已经有了三姨娘的影子,这才摔了茶碗,故意发怒的。只不过冯霜止有自己的算计,自然不可能全部说出来了。 三姨娘拍着自己的胸口走进来,“二小姐,您真是吓住妾身了,您千金之躯,万莫跟这些个丫鬟生气,回头她们有什么错儿处你跟我说,必然不让你受了委屈。” 这话说得好听,冯霜止要是真听了她的,呵,等着手里嫁妆到别人的手里好了。 外家已经败落,搬迁到福建,现在根本指望不上,以后也是指望不上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冯霜止都没感觉到她额娘有过娘家。现在的冯霜止,筹谋什么的基本靠自己。 她顺着三姨娘的话道:“姨娘心善,这丫鬟方才给我端了一杯茶,也不知道是哪年积压下来的陈茶,竟然也敢往主子面前端。” 听着冯霜止的话,三姨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下面那丫鬟更是瑟瑟发抖起来,可是主子不喊她开口解释,她们也不敢解释。 不过冯霜止一开始的目的就很简单,这个时候怎么会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呢? 三姨娘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听冯霜止道:“便是你方才端给我的茶,且说说是怎么用这东西腌臜我的?” 那丫鬟连连磕头:“求小姐明鉴,奴婢命贱不知道什么新茶陈茶,听四姨奶奶说这是我们院儿里最好的茶了,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四姨奶奶每回都喝的这种茶的……求二小姐饶恕奴婢!” “四姨奶奶这边早就打过招呼了,别的院儿里有的她也有,怎么可能全是陈茶?一派胡言!”本来冯霜止很想说一句“拉出去打”,可是想想戏做得太过,怕是会有反效果,更何况这丫鬟要是拖出去打了,谁来指控三姨娘呢? 现在四姨娘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没人知道,可是冯霜止就已经跟这儿同三姨娘勾心斗角了,不知道里头四姨娘听到,会不会笑出来? 三姨娘总算是听出意思来了,现在掌家的乃是她,四姨娘这边也有自己在运作,可是她从来没有短过这院子里的东西,更何况只是这些小事? 如今这丫鬟说的,跟自己白天问来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兆佳氏的心沉了一下,心知是要坏事,“这院子里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短少过,你这丫鬟真是能瞎掰!来人,拖出去掌嘴二十,给二小姐换盏好茶来!” 冯霜止看着雷厉风行的三姨娘,微微一笑,道了声谢,之后坐下来,目光却在那已经被拖走的丫鬟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收回来。 收起你的善心来。 ——许氏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冯霜止怔然了片刻,随即恢复正常,没露出半分异样来。 那丫鬟不是冯霜止害的,四姨娘既然已经安排好了这丫鬟在这里倒茶,想必就已经知道会发生现在这种事情,这丫鬟挨打是必然的——只不过不一样的是,吩咐下去的人乃是三姨娘。 冯霜止之前收住了那一句“拖下去打”,现在看来却是无比正确的,因为只要她不说这句话,后面三姨娘为了不让事情过早地烧到自己的身上,肯定会先发落这个丫鬟,之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妙,在三姨娘发落这个丫鬟的时候,肯定也已经被这丫鬟记恨上了。 有时候,小人物的仇恨,也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 当初一个微眠,让二姨娘多年来的精心谋划付之东流,现在一个小丫鬟又能够产生什么样的作用呢?冯霜止不清楚,不过她乐见其成。 当下,三姨娘开始说起了四姨娘的事情:“妾身方才进来的时候已经问过了婆子,说是只是跌了一跤,动了胎气,说小产只是下面那些丫鬟们没有见过世面,这已经有五个月的肚子,哪里那么容易掉呢?” 冯霜止点头应声,也说:“兴许是丫鬟们不知道深浅,大惊小怪了吧?不过四姨娘肚子里的,好歹是我们冯府的血脉,即便是紧张一些也无妨的。不知道大夫请来了没有?” “大夫自然是请了的,还在屋里号脉,二小姐您也放宽心,这些事情有我们操心就好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三姨娘是个聪明人,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道冯霜止是不是在算计什么,为今之计只能尽量地保证不让冯霜止接触到这些事情,自己再去慢慢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冯霜止算得比她深,比她远。 “两位庶母都算是霜止的长辈,自然应当关心一下,不过霜止今天也就是在这里坐坐,估计是没办法帮到姨娘的。对了,怎么没见阿玛来?”好歹是鄂章的妾,还是曾经最宠爱的妾,怎么现在连鄂章的影子都见不到? 冯霜止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鬼,然而再一看三姨娘脸色就知道了。 四姨娘毕竟是当初鄂章最宠爱的人,见面三分情,鄂章不见四姨娘还好,一见到四姨娘势必会想起当初的情分来,更何况四姨娘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所以鄂章一心软,借着这次四姨娘有孕差点跌倒的机会,去老太爷那里说情,多半就能将四姨娘放出来。 更可怕的是,如果四姨娘这个时候识相一点,在英廉面前痛陈自己当日如何如何不对,有悔改的模样,至少表面上,英廉会待见她一些。 毕竟还是个肚子里面有肉的,现在鄂章可是一个儿子也没有,若是以后都没有的话,只能去旁族挑些近亲的儿子来当嗣子了。 怕是三姨娘已经搞定了鄂章了吧? 冯霜止心底暗笑,面上却淡淡地,等着三姨娘说话。 三姨娘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怕爷再来你四姨娘这里,会被老爷责罚,所以暂时劝住了爷,我想来看看,回头再告诉他。” 哦,这还算是很聪明。 只不过,只要四姨娘想方设法刷自己在鄂章心里的存在感,三姨娘怕是就要睡不好吧? 鄂章续弦的事情还没定下来呢,三姨娘觊觎着正室的位置也不是一日两日,如果让四姨娘出来搅局,她哪里能安心? “姨娘考虑得果然周到。”冯霜止假意点了点头,听到外面抽耳刮子的声音停了,又道,“不过四姨娘这院子里面的事情怪得很,您还得留心几分才好。” 二人这边说着话,那边的大夫也就出来了,后面有丫鬟给提着药箱,冯霜止起身道:“我去后面看看四姨娘。” 兆佳氏起身送她,回来才问那大夫情况,她知道冯霜止没有走远,去看四姨娘也不过只是为了避讳而已。 “大夫可为姨娘看了情况?” “四姨奶奶只不过是跌了一跤,动了胎气,要紧的倒不是这个。”这大夫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害怕犯了忌讳一样。 冯霜止就立在屏风后面听着,喜桃站在她身边,也没出声,至于梅香,一早让冯霜止吩咐了,守在院子外面看情况。 那大夫那句“要紧的倒不是这个”之后,冯霜止就勾起了唇角。 若是这大夫说出来的话,跟冯霜止想的一样,那么冯霜止立刻就知道四姨娘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可是有什么忌讳?”兆佳氏疑惑,“大夫但说无妨。” 那大夫一摸自己的胡须,道:“有孕之人,情绪不稳,常常会有抑郁的情况,而且需要时常走动。但是老夫看了四姨奶奶,却觉得她心情忧郁,心思郁结,导致气血不畅,容易损伤胎气,与腹中胎儿也有影响,所以最要紧的不是胎气,反倒是四姨奶奶的心情。” 听到这里,冯霜止转身就走了,进了里屋,准备去看四姨娘,至于那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三姨娘是不是能领会得出来,那就要看她现在是不是还能冷静下来分析了。 冯霜止已经编织出了一张大网,她想起自己上一世穿来的时候,已经是父母双亡,姨娘根本看不到一个——现在,冯霜止似乎就在努力地推进整个事情朝着上一世那样发展,那是最利于冯霜止的。 生死之事乃是天定,可是在别的事情上,则向来是人定胜天的。 “奴婢见过二小姐,给二小姐请安。”门外面守着的丫鬟福身下来请安,也提醒了里面的人,什么人来了。 想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四姨娘了,她额娘去世已经有不短的时间,眼看着便要夏天了。 “起身吧。” 冯霜止随口说了一句,便已经让丫鬟推开门,走进去了。 “四姨娘近来可好?” 这架势,颇有几分胜利者的感觉。 冯霜止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坐到了四姨娘窗边,这个时候,四姨娘原本还算红润的脸色总算是变白了。 冯霜止笑道:“一开始看着姨娘的脸色还不错,怎么一见到霜止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霜止可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吓人的。” 四姨娘的确是有些忌惮冯霜止,她在被关了禁闭之后,时时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当时被冯霜止言语刺激,本来她也不敢那样殴打正室嫡女,但是后来忽然来了鄂章,她自以为有鄂章撑腰,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谁料到,鄂章之后来的竟然是老太爷,这才让所有的一切都被撞破。 四姨娘白氏被老太爷勒令直接关着,鄂章也禁闭思过去了,她院子里苦心经营了那么多年的人竟然就都没了,被关着的当夜,四姨娘就差点呕血,可是为了肚子里这块肉,为了翻身的机会,她都忍了。 外面的消息不断地传进来,虽然有些延迟,但并不妨碍四姨娘辛苦筹谋,可是她在之后听到的关于冯霜止的消息,却跟她以前知道的那个冯霜止不一样。 可怜的四姨娘,这个时候才想明白,原来当日自己欺负冯霜止,是落入了算计。 哪里来的那么巧,正好就遇到老太爷来?不是有人去通知的才怪了。 只是这之中还有很重要的一环,鄂章如果不在,四姨娘也不敢这么嚣张。 谁让鄂章来的,谁让老太爷来的,那都是想要坑害她的人。 四姨娘现在心里跟明镜一样,她盯着冯霜止,一脸的戒备,没有多说一句话。 冯霜止也不说话,只是打量着她,四姨娘原本就是一副弱柳之态,现在看上去更多了几分憔悴,怕是鄂章见了,立刻就要心疼。只可惜,鄂章现在看不到。 “姨娘看着瘦了,阿玛见了肯定要心疼的。” 原本这该是很煽情的一句话,可是从冯霜止的嘴里说出来,冷得跟冰渣子一样,冻得四姨娘一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四姨娘早已经不敢轻视冯霜止,如临大敌,“二小姐来干什么?” “姨娘出事,做小辈的本该来看看。”冯霜止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不过是随意披上的白色锦袍,袖口上绣着暗银色的花纹,华丽得很,“不过姨娘屋里新调换的丫鬟真是一点也不懂事,竟然给我端了不知放发霉多少年的陈茶,刻意腌臜我,好在三姨娘很会办事,立刻就让人将那丫鬟拖出去掌嘴二十。听她说,姨娘也喝的那样的茶——您是有孕在身的人,有什么事儿就说,府里万不敢慢待了您的。” 四姨娘隐约听出冯霜止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敢肯定。 她之前也只是隐约猜测,二姨娘忽然之间就垮了,可以说是一夕之间的事情,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她还不相信,二姨娘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说倒就倒,她还以为是丫鬟欺骗自己,结果过了几天依旧是这样说,四姨娘就相信了。 那个时候,她就在想,也许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内院里,二姨娘废了,被发到庄子上,连女儿冯雪莹也给了三姨娘管教。 二姨娘的倒下,必定不是三姨娘一个人做得出来的,冯霜止在这里肯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只不过四姨娘见过的世面虽然不多,却知道作为母亲,三姨娘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屈居人下,冯霜止跟刚刚掌权的三姨娘之间是必定有矛盾的。 如果自己能够趁着她们有矛盾的时候,握住了鄂章的心,重新出来,未必不能恢复往日的风光。 所以,在今天三姨娘将她院子里的丫鬟叫去问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定下了这一条计策。 先假装跌倒,让丫鬟将事情传大了,吸引了全府的注意力,再给来问话的人上劣质的茶水,最后就可以将一切顺理成章地栽赃到三姨娘兆佳氏或者是二小姐冯霜止的身上。 这一个计策看似简单,其实需要考虑到很多方面的事情。 其一,假装跌倒。四姨娘是有身孕的人,之所以冒犯了冯霜止还能待在这府里,无非就是肚子里还有这一块肉,所以一切的文章还要从这肚子上做起来,她挑今夜跌倒,便是要接着白天三姨娘传人去问话的机会,到时候说是三姨娘搞的鬼; 其二,传大事情。事情发生了,专门派人到处声张,即便只是很小的不舒服,也要说得跟流产一样,还要买通大夫说假话。她毕竟还关着禁闭,必须要出去,才是正理。 其三,劣质茶水。四姨娘堵的就是来人不是三姨娘,不管来的人是谁,一律上劣质茶水,被问起来或者是查起来,都说是三姨娘刻意短少她东西,想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 ——谋害子嗣,可是大罪。 可以说,四姨娘的计划几乎是完美的,如果不遇到冯霜止的话。 冯霜止有一张大网,就等着四姨娘跟三姨娘往网里头钻呢。 原本冯霜止已经不想再斗来斗去,只可惜——三姨娘贼心不死。 此前巧杏儿跑出去,冯霜止着人探听了很久的消息,也没踪迹,这事儿原本三姨娘干得是很漂亮的,但是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说话声音大了,便被人听去了。 听去的这一两句,兴许别人猜不到是什么,回来随便跟人说了,但若是落到了冯霜止的耳朵里,那就敏感了。 巧杏儿能够跑出去,全是三姨娘在背后搞鬼,还想要诋毁冯霜止的名声,坏了她日后的事情,冯霜止不可能坐以待毙。 三姨娘要玩,她就陪她玩儿个高兴。 看着一脸谨慎的四姨娘,冯霜止开门见山道:“四姨娘肚子里指不定还有我一个弟弟,您这院子里也太窄小了,我进来的时候听到大夫说了,四姨娘心情不好,容易影响胎儿……我想着,姨娘应该也知道自己当日的错处了,虽说三姨娘说现在还不需要告诉阿玛和玛法,不过我回头还是向阿玛和玛法提一提,早日解除了姨娘的禁足,也好让姨娘安心养胎。” 她说的话,真是完全切合了四姨娘的目的,可是四姨娘也知道,能够笑眯眯说出这番话的冯霜止肯定不简单。 大约是三姨娘成为了冯霜止眼中钉肉中刺,这才要借自己再打压一把三姨娘吧? 冯二小姐,当真不愧是许氏的女儿,不狠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她善良端庄,菩萨心肠,可是暗地里发作起来,便是那阎罗夜叉也比不过。 四姨娘竟然又觉得怕起来。 冯霜止倒没想到四姨娘胆子这么小,她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起身,与四姨娘告辞,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三姨娘。三姨娘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别这样操心许多事儿,冯霜止应了声,便走了。 只不过刚出这跨院门,她便问一直守在门外的梅香道:“方才看到我玛法来过吗?” “回小姐的话,来过的,在外面看了两眼就走了,像是怕被人发现。”梅香知道冯霜止让她在外面守着肯定有原因,只是不确定自己注意到的事情是不是冯霜止想知道的。 冯霜止笑了一声,夜色里很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喜桃找去把当初给微眠用过的药送给今天被打的那丫鬟。” 喜桃惊诧地抬头,看到冯霜止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便明白过来了,又是一个微眠吗?她应了声刚,让梅香扶好小姐,自己先跑回去取药,等冯霜止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喜桃已经跑了一个来回,又来伺候冯霜止了。 这一夜,冯霜止睡了一个好觉,可三姨娘几乎是彻夜未眠,在平明时分才醒悟过来,自己是被人坑了,可惜已经迟了。 第二天一大早,冯霜止就跟英廉说了此事,成功将四姨娘放了出来。 四姨娘出来之后,鄂章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去看她,两个人一见面,那你侬我侬的劲儿,听说让一边的丫鬟都酸出来了。 冯霜止意料之中的事情是,四姨娘在鄂章面前狠狠地告了三姨娘一状,还说了自己昨日跌跤的事情,更将丫鬟不得力归咎于三姨娘的刁难,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别三姨娘“打击报复”来告状的丫鬟——陈茶之事一抖出来,鄂章那脸色还真是说不出的精彩。 放四姨娘出来跟三姨娘之间咬着,冯霜止又能过两天逍遥日子,不过她的网也编织得差不多了,只等着那最关键的一个契机到来,就能彻底消除三姨娘对自己的威胁了。 有的事情,只是缺个证据。 今日去上学的时候,冯霜止的心情真是说不出地晴朗,让见了她的人都奇怪——今日二小姐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只不过从郑士芳那里出来之后,冯霜止就有些不开心了。 今天学对联与作画,算是郑士芳对冯霜止的考校,结果发现冯霜止在这方面的功底有些薄弱,尤其是对联这方面,被好一顿训斥讽刺——虽然知道郑士芳绝对不会是什么和颜悦色的老师,但训斥真正到来的时候,她还是很难受的。 不过她已经能够很快地调整心态,跟上郑士芳的节奏,后半节课倒是反而得了夸奖。 按理说,这样过去,冯霜止的心情应该还是很好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了郑士芳最后那一句话——伊阿江! 昨日冯霜止才开罪了这纨绔,不想就在昨晚,就已经有了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伊阿江昨日出去花天酒地,在那些不干净的地方说了冯霜止无数的坏话,酒后戏言,说话的人都过分得很,连着冯霜止当街惩戒那出言不逊的恶霸的事情也别扭曲了。 只不过这一切早就有了预料,冯霜止尚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刚刚到后院里,便听说前院来了客人,一问,竟然像是和珅。 当下,冯霜止就停住了脚步,“他来干什么?” “听说是来道谢的。” 道谢?冯霜止知道英廉也算是对和珅有恩,可是早不道谢,晚不道谢,这个时候登门拜访,总归是有些微妙。 她在走进自己的院子之前,看了站在门边的微眠一眼,却忽然对喜桃道:“喜桃,你去前面听着点。” 和珅此刻正在英廉的书房之中,行礼之后,英廉让他坐下了,这才真正有机会上上下下将这少年打量一遍。 私心里说,英廉还是很满意和珅的,只不过跟他之前看过的钱沣甚至是福康安相比,似乎又有些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好的,不管是相貌举止还是谈吐,可是合在一起就觉得不对了。 “你入咸安学宫之事,我也不过就是打了个赌,你大可不必上门来谢,只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却是比那里其他人好了许多的。” 英廉缓缓地说着,看着和珅那没变化的神情,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劲了——少年老成,这稳重劲儿,怕是连现在在朝中为官的一些人都比不上。 和珅听了英廉的夸奖,却面无分毫得色:“若无英大人一纸奏折,和珅今日也不知在何处,英大人肯抬举晚辈,是晚辈的幸事。” “你外祖父嘉谟,在江苏任上,现在可还好?”英廉忽然想到当年跟自己有过交集的人,顺着就问了一句。 和珅答道:“身子骨硬朗,劳英大人挂心了。” “你的文与字,我皆看过了,很是不错,今日我府上要新修一座园子,便要请几个人来题诗作画,若是到时候请到你……”英廉存了心思试探,他一心想为冯霜止找个好的夫婿,却是从这个时候就要开始看了。 有的人,变化很快。 鄂章当年也是个正经上进的人,后来就跟着别人学坏了,这事情对英廉来说也是一个打击,现在看着霜止如此乖巧懂事,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在自己的手上上演两次。 而且许氏嫁给他儿子鄂章,乃是受了苦,霜止性格很像是她娘,却万不能嫁错了人。 英廉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情来,就觉得自己老了,要操心的事情太多。 好在和珅很快回答了,若是英廉不嫌弃,他自然是肯来效劳的。 这边一老一小在聊天,外面刘全也没闲着,跟院子里冯府的仆人们谈话,巧杏在垂花门那边探头探脑,恰好被刘全看见了,刘全想到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忙抬高了声音,“你们这算是什么事儿啊?昨夜我跟我家爷,还瞧见街边上忽然冲出来个蓬头垢面的女疯子呢,满嘴巴的胡言乱语,那凄惨的样子,真是说不出来!她硬说有人要灌她哑药,又说她若是不说一些话,就有人要割她的舌头,我们都说她是别没舌头的吊死鬼附身了,可我家爷说,那是巧得不能再巧,前日李家那光生女儿的媳妇,嘴巴下面多长了一张嘴巴,怕是那嘴巴就是这疯女人的呢。” “哈,你这又是在胡诌了,唬我们不懂事儿,哪儿有这怪谈啊!” 刘全还来了劲儿,“嘿,你还别不信,这事儿是我主子爷说的——” “刘全儿!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快走?” 和珅出来就听见这话,似乎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刘全立刻闭了嘴,回头悄悄看了门口露出一个衣角的喜桃一眼,这才走了。 喜桃却觉得一头雾水,回去跟冯霜止一说这事儿,却没有想到冯霜止忽然就笑岔了气。 冯霜止是真没想到,她几乎能想象刘全说这话的时候那绘声绘色的口气,当然更搞笑的其实是喜桃复述这故事的时候那种完全不明白的那表情。 冯霜止才吩咐微眠去策反四姨娘那边的丫鬟,没有想到喜桃就带回来这么个好消息,冯霜止开始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嫁定和珅了,即便这人是个贪官! “噗……”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可是喜桃都快要哭出来了,“小姐,求求你告诉奴婢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奴婢真的不知道……” 冯霜止拿毛笔戳她脑袋,声音里是满满压不住的笑意:“你家小姐我要收网了,等着瞧好吧。” “那您倒是跟奴婢说一下那刘全儿说的话的意思啊……”喜桃都快跪倒在地了,自家小姐老是卖关子,真是一点也不开心。 冯霜止叫她过来,然后在纸上写了一个“李”字,“知道这个字吗?” “李啊。”喜桃至少还是认得一些字的,最近冯霜止还偶尔教教她,所以一口就说了出来。 “李家那光生女儿的媳妇,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冯霜止这算是循循善诱了,只是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说真是难为和珅了,这么个文采风流的人物,要苦心为刘全设计这么一段台词,怕是想的时候不知道多纠结呢。 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有些绷不住那一张脸,忍不住要勾唇笑。 “只生女儿,不生儿子吗?”喜桃苦思冥想。 这一下总算是对了。 冯霜止将那“李”字下面的“子”字涂掉,“没儿子的李家媳妇,嘴巴下面多了一张嘴,不过就是一个‘口’字。你来瞧这个字。” 冯霜止将已经写出来的新字给喜桃看,喜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么简单?” 朽木不可雕也! 冯霜止真是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一笔杆子给她敲过去,道:“这是和公子在告诉我,他控制住巧杏儿了!” 喜桃一脸震惊:“啊?” “别想了,你快些去三姨娘那边给我盯着,别坏了我的计划。”冯霜止催她去。 喜桃走了,还嘟嚷了两句:“也没觉得好笑在哪里,真是……不过为什么和公子知道巧杏儿的事情,还要用这么奇怪的办法来说呢?不明白……” 听到她自语的冯霜止,唇边的笑意却忽然减淡了几分。 她手一抖,心一跳,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笑得厉害的时候,那个相当自然的想法…… 她方才想的是,这辈子怕是要嫁定和珅了。 这人很识趣,很聪明,文采一等一,相貌一等一,志气一等一,心机一等一,能伸能屈,又颇有几分风趣幽默,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心。 冯霜止握着的羊毫小笔笔尖上刚刚蘸满的墨,落在了纸上,却像是落下来的一滴露,点乱了一池春水。 作者有话要说:23333333333333333 不要叫嚷着快进剧情嘛,太快会崩,过了这一段儿就好了 三两章解决了姨娘我们谈婚论嫁去n(*≧▽≦*)n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章 圣言 四姨娘出来之后,就变得聪明了,相反的是三姨娘开始不淡定了。 大约是眼看着就要煮熟的鸭子忽然要飞,心里着急吧? 那天晚上,冯霜止听说三姨娘很着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问,跨院里面的灯亮了一宿,怕是兆佳氏根本没睡着呢。 早上吃的是莲子粥,芙蓉糕,鲜虾扒水饺。冯霜止正跟喜桃说火候的问题,偶尔也研究一下吃食,吃到快结束的时候,她瞧见微眠回来了,便叫她进来。 “奴婢微眠,给小姐请安。”这便是之前在园子里被大小姐冯雪莹打过的丫鬟,后来被冯霜止笼络了过来,也算是有几分心机,是个很聪明,也很知道形势的。 只不过,在冯霜止这里,她不过是一名二等丫鬟,只是冯霜止依旧给了她一等丫鬟的月例银子。这中间,冯霜止在想什么,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拿着帕子一揩唇角,冯霜止吃得差不多了,叫人将东西撤下去,问微眠道:“四姨娘那丫鬟的事儿怎么说?” “那丫鬟叫惜语,之前喜桃姐姐去送了东西给她,已经让她很是感动,她恨三姨奶奶得很。”冯霜止之所以让微眠去做这件事,无非是想看看微眠的真心。 昨日里四姨奶奶那边因为端茶被责罚的丫鬟惜语,跟当初微眠的事情略有相似之处,冯霜止却让这个当初被她用同样的方法笼络过来的人去笼络惜语,如果微眠聪明,应该就知道冯霜止的意思了。 “她已经在我阿玛面前告了三姨娘一状了,自然是跟三姨娘势不两立了。” 冯霜止笑了一声,看着微眠。 微眠又说道:“……如果小姐的意思是在四姨奶娘那边的话,奴婢打探了一下,惜语似乎也不是很满意四姨奶奶,只不过现在还不敢说。” “四姨娘才出来没几天,先等着看看情况吧,辛苦你了,下去吧。” 冯霜止最终还是没多问,说了两句奇怪的话,就让微眠走了。 微眠肯定是知道自己之前是被冯霜止利用了的,现在冯霜止故技重施,要用同样的手段笼络了四姨娘身边的惜语,只是不知道这个惜语会怎么抉择。 二十个耳刮子,单单怪在三姨娘一个人的身上,那三姨娘怕是太无辜了。再说了,惜语将茶端上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谁才是始作俑者了——四姨娘这是故意让惜语端茶上来的,惜语迫于四姨娘的压力不敢不这样做,最后被三姨娘罚了也不敢说什么,但内心若是说不怨恨的话,冯霜止不信。 她端了杯茶在手上,对喜桃说,喝茶是需要功夫的。 伊阿江的事情闹得很大,冯霜止府里都听到风言风语了,更不要说是别人了。 上午上过课之后,熙珠登门来拜访,便将那伊阿江骂得狗血淋头,只不过冯霜止看着倒是没什么所谓,让熙珠无法理解。 “我方才来的时候,听见了太多污言秽语,那伊阿江诋毁姑娘家的名声,合该拖出去打一顿,也不知道永贵是怎么教儿子的。” 熙珠冷笑了一声,摇着头说着,回头看冯霜止平静得很,又叹气道:“你还真能坐得住,寻常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早就寻死觅活了。” 冯霜止看着手中的绣样,想着回头跟熙珠讨了来,给喜桃绣绣,这时候听了熙珠这话,忽然一笑:“所以我不是寻常姑娘家。” 熙珠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看着偷笑的冯霜止,知道自己是被她给洗涮了。她不是寻常姑娘家,熙珠这个不是当事人的姑娘却还在一边着急,也不知道谁是寻常姑娘家? 她扑过去就要掐她腰:“小妮子,一两日不见你这倒是越发长进了,对了,跟你说个事儿。” 熙珠的表情,忽然就变得有几分严肃起来,似乎下面的话很重要,她已经收了玩笑的神色,冯霜止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笑闹,什么时候应该严肃,这便停下了。 “熙珠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你兴许不知道,我上午去了春和园,傅相府。今早毓舒也说起你这档子事儿来,她说你不该在街上搭理那恶霸,你也是,怎么惹上这些事情的?”熙珠抱怨了两句,只觉得冯霜止多管了闲事,回头又继续说毓舒那边的事情,“我听着,毓舒似乎知道那晚上是怎么回事,是福三爷告诉她的。” 福康安吗?冯霜止忽然抬头看向熙珠,她老觉得熙珠像是知道什么的。 “福三爷怎么也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了吗?”冯霜止有些不明白。 熙珠看她是真不知道,才说:“之前三公子说要娶你的事情,私底下可是传得厉害,你自己身在其中,那个时候又没有跟我们一起,自然是不清楚的。” 怎么还是以前那档子事儿?冯霜止有些头疼,“三公子不过是个小孩儿,他的话怎么能够当真?” 冯霜止是真的从来没看过福康安一眼的,从来没把这孩子当做是个男人看,她就算是要谈婚论嫁,也不该是跟福康安。准确地说,因为上一世知道一些事儿的原因,冯霜止根本就没有关注过除了和珅与钱沣之外的别人,对福康安甚至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她想说熙珠这是担心过头了,可是正要开口的时候,就想起之前自己躲在屏风后面听到的事情了。 福康安向着毓舒讨香扇,反倒是被毓舒训斥了一番。 即便是冯霜止自己没把福康安的事儿当真,但别人呢?福康安自己呢?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顿时有些阴郁起来。 熙珠看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也叹气:“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没把这当回事儿,三公子年纪小,但是你又大了他多少?这些小事,你别不放在心上,否则早晚会成为你的祸事。” 冯霜止心说这已经要成为祸事了,哪里还能管得过来?她不过是个姑娘家,难道出去对福康安说“小屁孩我对你没意思你别玩儿了”这种话吗?冯霜止还没傻到那地步。 “熙珠姐姐继续说方才的事情吧,方才的话,霜止记住了。” 熙珠知道她听进去了,这才道:“毓舒说,那天三公子回来得很晚,到了屋里就直接将书房里的瓷器砸了个干净,说是很生气,后来进去了人,才听到三公子在骂那伊阿江。” “是伊阿江惹了他?”冯霜止皱眉,接着问了这一句。 熙珠摇头:“伊阿江他们圈地的事情,其实本来不算事儿。三公子那天晚上不过是跟往常一样从酒楼下面路过,结果恰好听见了伊阿江的胡言乱语,上去就着人揍了伊阿江一顿……” “……”冯霜止没话说了。 还能说什么? 这孩子估计是个缺心眼的,直接叫手下打人这种事情,怎么听怎么都像是纨绔子弟才能干出来的事情啊。 福康安这样做,让冯霜止有些难做才是真的。 他一个爷,为了冯霜止这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别人,传出去怕是影响更坏。 熙珠瞧着冯霜止,也知道她现在肯定被事态的严重性吓住了。 只不过,有的话,还是藏不住的,就算是今天她不告诉冯霜止,过两天消息传开了,她自然也是清楚的。 “就因为打人的事情,三公子已经别罚跪了一个晚上,我今早去的时候听说才歇下。” 这事儿是要闹大啊。 冯霜止苦笑,心说自己到底是倒了什么霉,竟然遇到这一群祖宗,根本伺候不过来啊。 原本就有和珅的事情在那儿了,后来再有个伊阿江已经很坏事,当下还插过来一个福康安,根本没明白这事儿到底是怎么长的。 “傅相爷训斥了三公子,还说他不长进,下午的时候倒是听说三公子又进宫了。” 本来福康安就是放在宫里跟阿哥们一起教养的,外面传得难听的都说他不是傅恒的儿子,熙珠听过这话,冯霜止却是知道历史上的确是有这样的说法,所以对进宫这种事情,都觉得稀松平常。 “看样子,我算是倒霉了。”冯霜止是躺枪型体质,只能暗叹一声了。 她是惹不起福康安的,打了伊阿江,这事儿反而闹大了,傅相府的公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更何况还是乾隆喜欢的主儿。 不过冯霜止也只烦恼了这一瞬,反正她冯霜止问心无愧,即便是闹大了也不是自己理亏。 看冯霜止又恢复到一脸淡定的表情,熙珠简直无奈了:“霜止丫头,你怎么老是这波澜不惊的样子?风吹不动,雨打也不懂,要成佛不成?” 她这比喻,倒有些贴切起来,冯霜止心说自己如果真的是佛,那就好了。 许氏说她是菩萨心肠,冯霜止倒是觉得现在她是恶鬼心肠了。 “左右这事儿与我没什么大的关系,也就烦过这一阵,闹大了反而好解决。”最怕的就是暗地里拖着,一直无法解决,冯霜止更青睐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熙珠只觉得冯霜止糊涂:“姑娘家名节这么大的事情,也是你说在意就在意,说不在意就能够放下的?” 冯霜止却看向熙珠,那唇角微微弯起来,眼底一片温然之色:“熙珠姐姐,清者自清,我不惧那伊阿江的诋毁。更何况,若因为旁人言语便已经断定了我是个怎样的人的,或者看中我的名节和外在的名声多过看中我的,又哪里算是个良人呢?遇不到合适的,不嫁也罢。” 说她任性也好,糊涂也罢,冯霜止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若是一个男子只因为冯霜止在外的名声好便娶她,将来也有一日会因为她在外的名声差而抛弃她。她要的,不过是一份很安定的幸福。得之乃幸,不得之,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一番言论,堪称是惊世骇俗了,熙珠听得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冯霜止一样。 冯霜止抬眼看熙珠,笑她道:“姐姐莫不是被我吓住了。” 出神了许久的熙珠,这才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眼底却浮出几分泪光来:“你水晶心玲珑剔透的人,姐姐我只盼你真能找到个良人,莫要辜负了自己,至于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冯霜止知道她是想到了伤心事,也不敢再说什么连道是自己的错,不该说这些事情勾起了熙珠的伤心事。 熙珠属意于傅恒府二公子福隆安,可是福隆安是要娶公主的人。熙珠不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伤心,人前还要装出笑脸来,心底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的。 她羡慕冯霜止心底这洒脱气,却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像她一样。 冯霜止安慰着她,好一会儿才让熙珠平静下来。 “瞧我,到你这儿来分明是为了安慰你的,现在却是我自己在这里伤心。你莫要怪我,都是你说些容易让人伤心的话。”熙珠擦了擦自己的脸,终于是笑了,只不过多少有些勉强,她不想再说自己的事情,只能转移话题,“说起来,方才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冯霜止知道她伤心事,看她自己转移话题,自然不会傻得再去提起,于是问道:“何事?” “那和珅,你还记得?”熙珠的消息是很灵通的,和珅在御前的事情和咸安学宫里面的名声,她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人出身不算是好,自然不入众位官家小姐的眼,能得熙珠的注意,不过是因为和珅跟伊阿江扯上了关系,“姐姐只怕你是救了个白眼狼。这和珅竟然跟伊阿江为伍,听说三公子冲上楼去打人的时候,那和珅就坐在里面呢……” 后面熙珠还说了一些话,可是冯霜止已经听不清了。 她模模糊糊地应了两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想到之前他来护军统领府拜会过的那一趟带来的消息,又想到和珅这人…… 冯霜止强压了自己心底所有的想法,跟熙珠又聊了许久,这才送走了她。 回来的时候,喜桃见冯霜止脸色不对,忙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冯霜止只是摇头,进了书房,随手拿了一本书出来翻,只是之前被压下来的心思这个时候全部翻涌起来了。 和珅…… 现在只要念着这个名字,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的感觉。 在熙珠的口中,和珅是个跟伊阿江为伍的小人,但在冯霜止的眼中,他却是…… 为什么伊阿江出去鬼混会恰好在福康安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说什么都恰好被听见,这事情未免也太巧合了。 在外人看来,伊阿江无非就是找了一帮狐朋狗友喝酒而已,可是和珅绝不在此列。 那么在这样奇怪的时候,甚至在这么招骂名的时候,和珅竟然跟伊阿江在一起,就不得不让冯霜止怀疑了。 别人不清楚,冯霜止还能不清楚吗? 如果和珅乃是伊阿江之流,日后如何能够权倾朝野,甚至被人称为“二皇帝”? 她心思一转,便已经猜到了为什么。 眼前这书上的字,忽然就密密麻麻,看不清了,冯霜止有些烦恼地丢了这书,准备去花园里转转。 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候,刚刚出后罩房出来,便看见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被笼罩在一片暖红色的光里,她心情舒畅了不少,坐在亭子里,喜桃跟梅香就站在她的身边。 她们都知道冯霜止估计是听熙珠小姐说了什么消息,所以情绪才变得这么奇怪。 和珅的算计,其实很简单,也很有用,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因为牵涉到了福康安,最后捅到了乾隆那里。 下午的时候,福康安被召进宫,乾隆正在跟纪昀下棋,头也不抬地就问他:“听说你小子惹事儿被罚跪了一夜?怎么,是被人抬着进来的,还是自己走着进宫的?” 福康安委屈得很,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只不过在皇帝面前不敢造次。他偷眼一瞥稳稳当当坐在皇帝对面的纪昀,小声道:“回主子话,走着来的。” “哦,还能走,那就没什么大事儿,回去继续跪着吧。”乾隆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两鬓有几分斑白,不过人看着还硬朗,听了福康安的话,面上没什么波动,捏了一枚白子,放在了棋盘上,“哎呀,朕这盘怕是要输。” 根本就是抽空跟福康安聊天的节奏啊。 纪昀,字晓岚,乾隆十九年殿试二甲第四,现供职翰林院,偶尔陪皇帝下下棋,今天也是一样。 他随意落下一子,却转过了眼光去看福康安,心底盘算着自己得找个借口快点走,不然一会儿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兴许要被这小鬼记恨。 乾隆只要一眼就看出纪昀在动什么心思,只道:“纪大人这下棋可不专心啊,怕是一会儿要陪福康安下。” 福康安抗议:“跟臭棋篓子下没意思!”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就忽然跑去打了伊阿江啊!” “啪”地一声,谁也没有想到上一刻还笑得和善的乾隆忽然之间将那棋子往桌案上一拍,便含怒断喝了一声,周围的宫女太监全部吓得跪下来,忙道“圣上息怒”,纪昀倒是稳当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福康安哪里见过乾隆发这么大的火,跪下来道:“是伊阿江诋毁人家姑娘名声!” “诋毁了哪家姑娘名声,又与你有什么相关?将你师傅教的东西,都昏忘了不成?!”乾隆冷着脸,又反问他。 福康安下意识地就道:“我说过了要娶她的,伊阿江那孙子欺负我媳妇儿!” 这一回,乾隆不说话了。 他看着福康安很久,道:“起来。” 福康安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说出了什么话,顿时被自己吓住了,有些不敢起来。 “方才还敢对着朕大吼大叫,刚才的胆气哪里去了?你若是想跪,便一直跪在那里好了。”乾隆竟然又笑了一声,对旁边的太监道,“吴书来,还不扶他起来,再跪下去怕是要跪坏了。” 福康安没琢磨透乾隆的心思,有些小心翼翼道:“皇上您……” “好了,今日早朝时候就被这事儿吵着了,闹得一团糟,不过是些小事儿,竟然都拿到朝上来说,这些个大臣,真是闲得慌。” 纪昀听了乾隆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乾隆怕只是不愿意多管罢了。这事儿不重要,那什么护军统领府姑娘家的名声,更无法入乾隆的眼,他看到的不过是满洲贵族圈地,闹得民不聊生的事情。 今日早朝,英廉就参了伊阿江他阿玛永贵一本,说了圈地的事情,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早朝都没个安宁了。本来乾隆知道有圈地这件事,但一向是不管,现在英廉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竟然先开了这个头,参了永贵,事情就大发了。 其实事情的起因,无非就是伊阿江诋毁了英廉孙女的名声,英廉大约是气不过,这才参永贵。 所以,早朝上,便有永贵怒斥英廉,说英廉这是借机报复,因为私事影响公事,大帽子扣了一顶又一顶。 永贵本来是乾隆相当信任的臣子,英廉参一本也只能是参一本,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朝堂上吵到后来,竟然连军机大臣傅恒也参与了进来。 毕竟傅恒的儿子福康安,因为这件事打了永贵的儿子伊阿江,到底有没有私情,大家都不清楚,反正在朝堂上的时候,傅恒虽说没站在英廉那一边,但对于圈地这件事还是持反对的态度,占用农家良田,使得民不聊生,被傅恒狠狠地批了一顿。对永贵,傅恒并没有像是英廉一样直接指责,而是在英廉跟永贵激辩的过程之中放冷箭,时不时地出来刺上那么一两句,真真是把永贵气了个吐血。 英廉是个二品大员,永贵好歹是个刑部侍郎,乃是从二品,虽说看着比英廉官位低,但手中的权力其实是比英廉要大上两分的。这两人辩起来那是势均力敌,只不过傅恒要是插到这中间来,永贵就只能丢盔弃甲了。 今早的朝会,当真是高=潮迭起,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悬着一颗心,不圈地的抨击着圈地的,圈了地的提心吊胆,生怕傅恒再说什么,还没圈地的赶紧收了贼心贼胆,真是好不精彩。 可想而知,今天早上乾隆这老人的心里受到了多大的冲击,这乱事儿的起头,无非就是因为伊阿江自己嘴贱。 福康安不知道早朝有过这事儿,此刻听乾隆一提起,也大约地猜到一点事情,不过也猜不明白,只说道:“反正福康安问心无愧,那伊阿江就是该打。” “你倒是心比金坚,说来,你是看上人家英廉家的姑娘了?”乾隆又转过身去下棋了。 福康安心中一跳,忽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就直接说道:“我已经说过要娶她了。” “胡说八道!英廉家的姑娘还没参加选秀呢,怎么就能谈婚论嫁?更何况,你这话说出去就不是坏人家姑娘名节吗?闹了半天,只许你坏,不准人家坏了?”乾隆听着,只觉得福康安这小子是越发不听话了,怕是还是得找个时间敲打敲打的。 “选秀?”福康安傻眼了,“可是我真想娶她啊。” 乾隆落下一子,随口道:“罢了罢了,朕懒得理你,你去师傅那里上学吧,不过是个姑娘家,过两年许给你就是了,快些走开别碍着朕下棋。” 福康安被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砸得有些晕,忙磕了个头欢天喜地去了,一个下午那嘴都要笑裂开了。 这宫里的事情传出去也快,到了傅恒跟英廉耳中,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情,英廉一听说皇帝有赐婚的意思,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至于傅恒,也是眉头紧锁。 这两人,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会成为亲家的可能。 得了消息的英廉,皱着眉头回了府,便找了冯霜止。 后园里,冯霜止还在消化方才梅香探过来的消息,“四姨娘将惜语给了阿玛做通房?” 梅香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奴婢听来的消息是这样的,听说爷还很喜欢,已经没往三姨娘的院子里面走了。” 冯霜止当即一笑,“想不到四姨娘关了这俩月,果然是聪明了不少,也狠辣果断了不少。” 四姨娘有孕,自然不能争宠,可是要她看着鄂章整日往三姨娘的房里走,她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当日算计四姨娘,也有三姨娘要一份儿,兆佳氏当日敢在背后算计,今日就要有承受她报复的准备。 既然她已经出来了,现在就要好好地收拾三姨娘。 鄂章必须在她院子里,可是她不能伺候鄂章,就只能给他一个通房。 惜语这丫鬟,那一日在鄂章面前卖力泼三姨娘脏水的时候,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下子吸引了鄂章。后来四姨娘一想,找个通房是最好的办法了,所以把惜语给了鄂章,算是开了脸。 冯霜止猜得到四姨娘的想法,又问道:“不过……惜语可是愿意的?” 有的丫鬟想着往上爬,有的丫鬟却还是不想委身于鄂章这样的人的,冯霜止忽然觉得这里面能做文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她的网已经织好,只等着四姨娘再给力一点,千万要搞出点事情来,这样冯霜止就能够彻彻底底地收下网了。 梅香没有确凿的消息,只能说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儿:“惜语愿不愿意倒是没听说,不过曾有人听到四姨奶奶在老爷不在的时候,揪着惜语,骂她不识好歹,是不要脸的小蹄子……” 都是些腌臜话,这府里也就四姨娘那张嘴里能吐出来。 冯霜止厌恶地皱了皱眉,“若这传言是真的,怕是惜语不愿意的。只是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我想救她都没法子,回头继续跟我盯紧了,千万别再漏了什么事儿。” “是。”梅香答应了,又想起一桩奇怪的事情来,“说来也怪了,听说爷这些日子总是在往外面跑,在四姨奶奶那里的时间最多,基本不去三姨奶奶那儿,可别的时间是连影子都没有……有人说,老爷是在外面又养了姨娘了……” 眉头一挑,眼光一闪,冯霜止似笑非笑,她额娘许氏,端庄温婉,嫁给了鄂章,大约是她一生之不幸吧? “这件事,四姨娘知道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梅香道,“按着四姨娘那脾气,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大吵大闹起来。” “不知道就不好玩了,回头叫微眠告诉惜语去。”冯霜止站了起来,眼看着时间晚了,准备回自己的屋里去,“惜语那丫头被四姨娘逼得紧,若是有一个更大的目标出现,怕是她会很乐意的。” 现在能够肯定的是,惜语在被四姨娘打骂。 通房丫鬟的地位还不如姨娘,更何况是四姨娘这屋子里的,四姨娘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说要撵出去也没人敢管。最可怜的是,惜语还没还手之力。如今冯霜止若是给她送个好消息过去,让惜语知道了鄂章在外面养了人——鄂章倒不一定在外面养了人,不过三人成虎,捕风捉影的事情说多了就成真了。冯霜止不需要知道鄂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人,只要鄂章有这个可能,说到四姨娘那里,又哪里不能出事? 四姨娘是这府里出了名的醋坛子,还是个不懂事没眼力的,现在没本事惹冯霜止,怕她怕得狠了,只能把气都撒在别人的身上。 四姨娘知道了鄂章在外面有人的事情,就要跟鄂章闹腾,到时候就有得热闹看了。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 冯霜止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走下台阶,风吹过了她浅绿色滚着白色镶边的袍子,透明的指甲搭在干净服帖的袖口上,一派温雅气质,任是谁也想不到,她口中说的会是何等惊人的算计—— “四姨娘之前不是跌跤要小产吗?要搞垮三姨娘,终究还是要看四姨娘的本事的。她再跌两跤,或者再吃坏点什么东西,三姨娘就要倒大霉了。” 轻描淡写,甚至是完全事不关己的一句冷漠话,冯霜止说得轻飘飘,两个丫鬟也听得轻飘飘。 “巧杏儿的事儿,怎么样了?” 巧杏儿才是她这一张网里,最重要的一环,一开始还担心找不到这一环,很可能让鱼儿漏掉。可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和珅便是跟及时雨一样的人。 “用您说的法子威胁之后,倒是松了口,跟您所料差不多,是三姨娘指使的,只不过巧杏儿胆子不够,一直没敢答应,后来冒死逃了出来,正巧撞见发现了端倪的和公子。别问起的时候,她说三姨娘是早就有了谋划的……还想……成为正室夫人……”梅香说得小心,她怕冯霜止生气。 只不过冯霜止一早想到了这些,如今不过是印证了而已。 “看着巧杏儿,万不要出事了,等四姨娘对着三姨娘发难了,我们再落井下石。” 冯霜止笑吟吟地,“落井下石”四个字,用在那种情况下,真是贴切极了。 她觉得自己的善心肠真是再也找不见了,怕是嫁了人,也得是个毒妇,她这心思和算计,嫁给谁呢…… 嫁给和珅吧。 这人满肚子都是算计,她也满肚子都是算计。 冯霜止想了一下午了,现在才从亭子里走出来三步,忽然就想通了。 嫁吧,能遇到这样对心思的人的机会真的不多了,上一世就已经错过了,这一世莫不是还要嫁给钱沣不成? 她怔忡了片刻,已经要出园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丫鬟来请她了。 “奴婢给二小姐请安,老太爷请你去一趟。” “……知道了,这就去。” 冯霜止心底有了决定,正是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当是寻常问安或者是问问上学的事情,可是在坐了一阵,陪英廉聊了一会儿之后,冯霜止觉得不对劲了。 还没来得及问,英廉就跟她说了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情,冯霜止本来稳稳地端着要掀茶碗盖儿,现下却碰出了一声响。 英廉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虽说金口玉言,但这事儿毕竟做不得数,你也别太担心。你还小呢,在玛法身边再待两年,玛法舍不得你,戴孝三年,后头还有选秀,按理说是要三轮不过才能婚配的,你放宽心。” 冯霜止只觉得方才喝进去的清香茶水都变成了黄连水,苦得她开不了口,所有的心思只能埋在底下。她才觉得和珅是个良人,想着今生若是有缘,管他是奸臣忠臣能臣庸臣,都嫁了吧,只可惜,才下了决定,竟然就听到这样的事情。 无法握住的婚姻。 冯霜止几乎要冷得发抖。 福康安竟然直接到乾隆面前说这些事情,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的是——乾隆这么宠着福康安,他说什么竟然就答应什么。 冯霜止安慰自己说:只要有个福康安,今天这种情况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只不过来早与来迟罢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英廉说出来的下一番话。 “我预备着为你找个良人,至少进宫咱们不过是走过过场。前些天府上来了个和珅,我原想着你们金童玉女,倒是绝配,即便是近况差了些,将来若是有我扶持,靠着他自己的才能,也是可以有好一番作为的。” 英廉慢慢说道,又想起自己了解到的那些,叹了口气。 “丫头,还好出了这档子事儿,否则玛法便是走眼了。那和珅竟然与伊阿江为伍,怕也是诋毁你的人当中的一个,我记得你当街教训的那些恶霸,便是为难与他的吧?恩将仇报不说,还有一句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永贵那混账儿子伊阿江为伍的,能有什么好人?还好现在看清楚了……” 冯霜止这一下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兜兜转转,问题竟然这么大了。 上一世英廉看和珅是何等顺眼,恨不能将那人将嫡亲的孙儿对待了,这一世居然…… 怕是和珅自己也想不到,不过是设了这么个局,竟然引发了这么多的变数。兴许他是想着要借机闹大圈地一件事的,只不过他的能量不过,所以要借福康安的手来。只是他们都低估了这臭小子,竟然得到了乾隆的承诺…… 至于英廉误会和珅,冯霜止更是连解释的立场都没有。 难道要冯霜止为和珅界解释,说他是设局,想要解决伊阿江的事情吗? 她是和珅什么人?又凭什么说这样的话?她凭什么保证和珅是个人品正直的人? ——想了一下午,不曾想都是白想。 “不过,福康安这小子,倒是个实心人,现在看着还太直,他对你有意,这倒是一件好事……”后面的话,英廉不说,冯霜止也懂。 傅恒府何等的权势,何等的尊荣?她若是能嫁进去,未必不是好结果。 和珅那贫寒身份,怎么能够与福康安这样的尊贵人相比? 冯霜止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英廉也看出来了。 这事儿只能冯霜止自己慢慢想,英廉道:“我近日有一趟外差,不久可能外放,此事你不必挂心太多,不想待在京城,便跟着我到江南也好,过几年回来,今日皇上说的那些话,兴许就成了戏语。” “是,霜止告退了。” 她在英廉点头之后退出去了,一路上喜桃扶着她,总觉得冯霜止是要倒下了一般,可她每每以为冯霜止要倒下的时候,她便已经走出了下一步…… 那一瞬间,喜桃差点哭出来。 刚刚回到吹雨轩,冯霜止便叫人关了门窗,自己坐在屋里,忽然再也没一丝力气,就这样怔怔地坐到了深夜。 灯火如豆,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纪昀都三十几岁了,出来打个酱油吧_(:з」∠)_【好像重点偏了 顶锅盖……OJL 第三十一章 辣手 冯霜止从来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慢,一天,两天,三天…… 她几乎是数着日子,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院子里的花开出来了,又落下去…… 伊阿江的事情,其实很快地就平静下去了,在福康安的面前,伊阿江只能是个笑话。 有关于冯霜止的事情在名嫒们的圈子里也传了好一阵,不过倒多半是别人羡慕她,每回顶着别人的目光穿梭在众多衣着华丽的小姐们里面,冯霜止就有一种很难言的苦痛感觉。 这种感觉,她从来不对别人说,自己也不愿意想下去。 “所以贾岛这一句‘十年磨一剑’,依你来看,应当如何理解?”三味书屋里面,郑士芳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袍子,他也教不了冯霜止几天了,即将赴任江苏,这兴许就是最后的一堂课了。 冯霜止看着自己手中的诗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她竟然没忍住,勾了一下唇:“十年寒窗苦读,一腔抱负,却还未来得及施展于人前,踌躇满志,又有跃跃欲试之意……郑先生,你的剑,原来已经磨了这许久了吗?” 郑士芳已经教了冯霜止好几个月了,从春末到此刻仲夏,师生二人也熟悉得很,冯霜止到底是个什么心性,郑士芳也算是很清楚了。 第一次看到这丫头的时候,郑士芳就有一种不怎么喜欢她的感觉,因为她那一瞬间出现的眼神太利,根本不像是个小姑娘。郑士芳兴许真的是比较中意那种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在英廉为冯霜止找过借口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郑士芳以为自己那一天看到的冯霜止是个错觉,只是…… 在日后的接触里,郑士芳知道,他最开始的感觉才是对的。 毕竟是在英廉府上教书,他知道一些英廉府的事情,总有嘴碎的奴才要到处说,猜都猜得到这府里的事情几乎桩桩件件都是冯霜止在设计,奇怪的是英廉竟然随便冯霜止这样干——这老货,越来越偏心自己嫡亲的孙女了。 原本郑士芳是绝对不会喜欢心机深沉的人的,兴许是因为他自己就有不浅的心机,所以更愿意看到一些纯善的人,而冯霜止绝对无法划归到纯善这个行列之中。只是,了解是在逐渐加深的。冯霜止是个心机很深沉,算计也很深沉,可也……有几分仁心的人。 有时候,郑士芳都不明白,分明应当是个菩萨心肠,下手怎么就能那么狠。 叹了口气,郑士芳甩掉脑子里那些想法,将手中的书本扔在书桌上,道:“看样子,你是知道我要赴任的消息了?是英大人说的吗?” “玛法此次往山东外差,写信回来的时候曾与霜止提及一二,先生今日别的诗不讲,偏偏选了贾岛这《剑客》一首,还让霜止品析,若是再听不出先生的去意,怕是霜止要辜负您这三四月的教导了。”冯霜止一副慧黠模样,眨了眨眼景,笑一声。 “你玛法之前多半已经跟你说过了,最近他要调任江宁布政使,兼织造,不过现在只是说一下,还没有定下来……”最近朝堂上的局势变化也比较快,英廉调任的事情似乎其实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冯霜止也不知道英廉到底有没有决定,只道:“玛法去哪里,我也跟着去哪里的,京城里这烂摊子,我才不想留下来呢。” 这是难得的真心话,也算是冯霜止跟着郑士芳,叫他先生这么久之后,第一句如此直接的话。 郑士芳反而笑了,“你这丫头,一向是藏得深的,可难得有一句大实话啊。” 大实话?冯霜止简直无奈了,道:“难道在先生眼底,霜止句句都是谎话吗?霜止自己可是没觉得……在先生面前说谎,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是,你句句都是真话,只不过少有能够一下就听懂的。”这就是说话太含蓄婉转的错了。 郑士芳说的自然是不假,冯霜止也知道自己说话就是这个德性,并不争辩。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师生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郑士芳道:“明日不来为你上课了,不过听说袁枚开始收女弟子了,你若是想去看一下,我倒是愿意为你引见的。”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乃是钱塘人。二十多岁进士及第,三十多岁已经名重一方——这是众人公认了的,只不过这人不喜欢官场,反倒喜欢周游名山大川,听说最近才回京城来,携了一二好友,前两日在醉福酒楼说要收个女弟子,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 收弟子,并不等于收学生。 富户人家毕竟也有女子入学的,可冯霜止拜郑士芳为老师这种事情,其实不过是在学塾之中,而收弟子程序更为繁琐,收弟子,学的东西便不是女子学的那些。 天下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天下人都要称赞那些才名远扬的女子,这二者之间的矛盾,看上去是很可笑的。 袁枚本就是放旷不羁之人,什么大胆的事情都敢干出来,昨日趁着酒劲,竟然方言要收女弟子,光明正大地学四书五经,经义策论。 这番言论,早就已经传遍京城了,只不过真正去拜师的人是寥寥无几。 大家闺秀们都害怕因此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至于别人则是因为袁枚才名太盛,有些怯场。 现在郑士芳一说起这事,倒是让冯霜止有些心动。 郑士芳也看出她的心动来,劝道:“即便是不拜师,又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袁枚兄乃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才华顶顶出众的,能见一面便见一面,对你也是没坏处的。至于旁人的议论,我瞧着,你似乎从来没理会过外面的风言风语。” 在冯霜止跟福康安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冯霜止还是面无异色地跟郑士芳这里学吟诗作画,辣手对待府里头的姨娘,一点也没见过手软的时候。 他的意思,还是让冯霜止去拜会一下的好,这样的文人雅士,结识也是幸事。 冯霜止本来就心动,在郑士芳这一说之下,便答应了:“先生既然已经这样说了,霜止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只盼袁枚先生不要像先生一样嫌弃霜止便好。” 郑士芳抚掌大笑起来,最后却叹了口气:“今日既然已经是最后一堂课,你端杯茶给我吧。” 冯霜止一下沉默,却道:“先生教我日久,也讲过烹茶之道,听说您原本也是江南那边的人,功夫茶您也为我讲过了,今日便让学生为先生烹茶吧。” “难为你有这份心。” 郑士芳微微一笑。 之后,冯霜止吩咐了丫鬟去准备茶具,便在这书屋的南墙下,一树浓荫,鸣蝉之声环绕,其实算是个极其雅致的环境。 功夫茶,重点便在功夫两个字上,活水活火,没有一样能少。 夏季时候最好用栗子杯,在冯霜止将那小巧轻薄的茶杯端到郑士芳的身前,并且恭敬行礼的时候,郑士芳终于微笑了一下,并不言语,接过茶来,端在手中,身边是环绕的香息,香炉里有袅袅的烟气,这一副场面真是雅致到极点,也享受到了极点。 先闻香,后饮茶,郑士芳心底忽然就有几分伤感起来。 “你如此聪慧,明日必定能成为子才的女弟子的。” 冯霜止则道:“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怕是连袁枚先生都知道,这女弟子不过是挂个名的说法,袁枚先生周游天下,居无定所,能见上两面已经是幸事了。” 郑士芳也知道事情的确如此,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原定于第二天进行的招收弟子的聚会,冯霜止没能够去成。 与郑士芳一同从三味书屋出来,冯霜止目送冯霜止走了,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六七月的天气,变化无常,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就已经下起了雨来,空气里浮动着的燥热一下就干净了,冯霜止推开了吹雨轩的窗,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皱了眉头。 “怕是这雨一下,秋天也就要到了。” 冯霜止铺开了宣纸,准备作画,却不想雨里有人撑着伞来了。 她隔窗一望,有些不敢相信:“喜桃,外面谁来了?” “是三姨奶奶。”喜桃也惊诧了,怎么三姨娘这个时候来吹雨轩? 冯霜止搁笔,走到前面去,这个时候正好三姨娘让自己的丫鬟将伞收起来,略一整理了自己的衣服,便提步往冯霜止屋前来:“二小姐,妾身有事求见。” “三姨娘何必多礼,快请进。喜桃,奉茶。”在这样的时候来,冯霜止已经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最近三姨娘跟四姨娘之间的争斗几乎已经白热化,前些天两院的丫鬟你骂我,我骂你,若不是被冯霜止听到,着人狠狠抽了几巴掌,怕是还停不下来。 因为英廉有外差,最近不在府中,所以鄂章的气焰也渐渐地盛了,冯霜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近也不会去招惹鄂章。 毕竟英廉不在,冯霜止做事要束手束脚一些。 三姨娘也不客气,就坐了下来,最近因为四姨娘欺压上头,兆佳氏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往日许氏在世的时候,兆佳氏还能苦心忍耐,可是许氏去世之后,一切就已经乱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出头的机会,眼看着要成功了,没有想到之前已经被废掉的四姨娘竟然又起来了,一直在给三姨娘添堵。 冯霜止一向很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在贫寒的时候,往往能够静心上进,将自己沉得很低,可是一旦这个人往上爬过,甚至站到过不低的位置,再想要沉下来就难了。 三姨娘兆佳氏便是这样一个已经很难沉下来的人。 她不想让四姨娘有翻身的机会,今日终于捉住了四姨娘的把柄,只要往冯霜止这边一捅,冯霜止就算是不站在她那边,也只能站在她那边了。 “听说姨娘近日忙,怎么今日有时间来坐坐?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呢。” 冯霜止端了茶给三姨娘,三姨娘躬身双手接过道了谢,这才坐了半个椅子,眼神一敛,缓缓地喝了一口茶,道:“这事儿……妾身本是万万不敢说的,可是……因为关系到爷,而且四姨娘又从中作梗,妾身实在有些胆怯……” 扭扭捏捏,要说就说,不说冯霜止也没兴趣知道。 她心里有些烦她这样惺惺作态,表面上却要跟三姨娘一样惺惺作态,说道:“既然已经来了,姨娘不妨将那些堵心的事情都当做是闲话说了,我也当做闲话听了,听过之后就忘了,这样不好?” “只怕这话,二小姐一听,便忘不掉了。”三姨娘这回叹气,倒是真心实意的,她苦笑了一声,竟然跪下来,朝着冯霜止磕了个头,“是妾身不察,竟然让府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妾身的错,没有看好爷,竟然让他染上了阿芙蓉!” 阿芙蓉! 冯霜止手一抖,那茶水就已经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指,她眼神几乎瞬间变得冷厉起来,只一眼就让三姨娘发了抖。 这是冯霜止没有控制好自己内心的情绪,忽然之间就将之前藏着的东西全部露了出来。 只不过也只是这一瞬间,她情绪收回的速度很快,几乎让三姨娘以为那是错觉了。 可哪里又有什么错觉?兆佳氏也是个聪明人在,自然知道那一刻的冯霜止是真实的冯霜止,怕是这个消息,对冯霜止的触动太大吧? 阿芙蓉是什么东西? 冯霜止只知道,它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甚至在后期,有人美其名曰“福寿膏”,说白了也就是鸦片。这东西细细追究起来,唐宋时候就已经有了,只不过清朝开始泛滥。本来是一味药,现在却成了害人的东西! “梅香,扶姨娘起来。”拿了帕子,将自己手上方才沾上的茶水一擦,语气有些冰冷,显然已经动怒。冯霜止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来的,果然这一场雨,是来了。“姨娘起来说话,您是长辈,如此大礼,霜止怎么受得起?” 三姨娘终于起来了,她抹了一把泪,哭诉道:“这消息妾身原是不知道的,之前不是说爷在外面养了人吗?妾身想着,爷若真是有喜欢的人,就抬进府里来,这样爷也不必每天都在外面,可是爷说没有。我以为爷只是在唬我,不成想他过两天就不出去了,全待在四姨娘的房里。妾身本以为他是喜欢四姨娘房里的通房丫头,可是我昨日让丫鬟去送月例银子,丫鬟……丫鬟竟然看到……” “姨娘喝口茶,慢些说。”冯霜止几乎已经猜到下面的事情了,前面已经说到了阿芙蓉,下面还能是什么? 三姨娘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哭,她即便是想要争宠,也不会让鄂章染上这种有瘾的东西。 “丫鬟进去,就看到四姨娘服侍着爷,给他点烟,正是那阿芙蓉!这东歹毒,妾身听了丫鬟的回报,回去查了一圈,才知道爷每天都在四姨娘的房里吸食阿芙蓉……”说着,三姨娘又哭了起来,“如果不是今日爷出去了,妾身也不敢来找二小姐说这等子糟心的事儿啊!” 鸦片这种东西的危害,现在的乾隆似乎还没怎么重视,东南沿海一片全是吸食阿芙蓉的,冯霜止想起来,叹一口气,却道:“姨娘莫哭,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别在我这儿待太久,回去吧。” 三姨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虽然真的不想鄂章出事,可她却愿意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了四姨娘。 如果这件事被老太爷知道,不管四姨娘生下男孩还是女孩,都逃不了被发卖的命了。 这不是什么阴谋,三姨娘甚至是光明正大来的,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的错处。 看着三姨娘撑伞离开的身影,冯霜止将自己的手掌压在桌案上,看着方才被烫出来的红痕,轻声道:“去请管家来。” 这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冯霜止站起来,让人去准备了伞和披风,却道:“跟我去四姨娘的院儿里看看。” 喜桃只觉得心惊肉跳:“小姐你要去干什么?” “你可还记得之前惜语报给我们的消息?”冯霜止问喜桃,而后看向梅香,“梅香,去叫微眠进来。” 梅香知道要出大事,忙跑出去唤微眠,这个时候,喜桃为冯霜止系上了披风。 不一会儿,微眠就进来了,“奴婢给小姐请安。” “惜语此前可曾对你说过我阿玛吸食阿芙蓉一事?”冯霜止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有些大,一下让微眠愣在了那里,好一会儿才连连磕头道:“奴婢不知有过此事,惜语也不曾提及,小姐明鉴……奴婢真的不知……” 微眠这些日子在冯霜止身边伺候,冯霜止也知道她没那么大的胆子瞒报,所以一切只能有一个解释——惜语那边出了问题。 四姨娘将惜语送给了鄂章做通房丫鬟,最开始惜语是不怎么愿意的,因为时常被打骂,不过惜语长久来没有身孕,又看似对四姨娘忠心耿耿,便一直没什么事情,最近似乎又开始风光起来。 “罢了,在这里猜测都是无用的。”冯霜止弯腰下去扶了微眠起来,“这事儿严重,方才我口气重了,你莫要介意。你们跟我一道去四姨娘院子里吧。” 到底还是要去看看的。 府里竟然能够流进这些腌臜东西来,冯霜止根本无法坐视不理,更何况,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吹雨轩的丫鬟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会冒着雨出门,都有些惊讶,出了门也看不到几个丫鬟,路上的泥水溅到冯霜止那绣工精致的袍角上,她也没介意,直接来到了四姨娘的院子前面。 这个时候,管家冯忠正好带着人过来。 “小姐,您这是——” 冯霜止并不轻易找冯忠,当初英廉出去的时候说,有事找冯忠,是为了以防万一,也怕鄂章在府里太嚣张,在小妾们的怂恿之下开始鬼混。冯霜止只当这是后招,是备用的,根本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用上的一天。 “搜四姨娘的院子,但凡有与阿芙蓉相关的东西,都给我扔出来了。” 冯霜止说话从来没这么冷厉过,每个字吐出来都清晰极了,也冷极了,像是一块冰。她看着前面紧闭的院门,也不与冯忠多解释。 冯忠是个精细的人,跟在英廉身边多年,处理过无数的突事件,然而今天这一桩,不知道为什么就他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兴许是天气太沉,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吧? 英廉千叮咛万嘱咐,府里绝对不许出现什么害人的或者不干净的东西,方才冯忠已经听见了阿芙蓉的名字,就知道事情坏了。 当下也不犹豫,他是带了奴才来的,一挥手道:“照小姐的吩咐搜院。” 冯霜止根本不必怀疑三姨娘通告过来的消息的真假,因为这一刻追究真假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且不说这消息是假的可能性太低,即便不知真假,这种事情也是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的。 冯霜止明白的道理,冯忠也是懂的。 下面的奴才们一点也不客气,使劲上去敲门,反倒吓得里面的丫鬟不敢开门,于是那奴才直接一脚踹开了门,里面一院子的丫鬟都在廊上站着,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在看到外面冯霜止跟冯忠的架势,都吓得呆住了。 喜桃给冯霜止撑着一把玄青的油纸伞,在这阴暗的天空之下,更为这一个雨天增加了几分压抑和沉闷。 冯霜止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萧杀的味道,她站在月亮门里面,身边跟着丫鬟,院子里面两边是已经开始行动的奴才们,只有冯霜止,穿着一身浅青色的旗袍,冷艳地站在伞下面,像是画里的人。 四姨娘挺着自己的大肚子,在惜语的搀扶之下走出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翻了天了不成?!连我的院子也——” 戛然而止,只因为她接触到了冯霜止看她的眼神。 那已经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看死人的眼神。 当下有狗腿的丫鬟,不知道几个月之前四姨娘被关禁闭的事情,竟然冲上去骂道:“二小姐莽莽撞撞带着人进来,也不怕惊了四姨奶奶的胎,这肚子里的可是金贵的主儿——” “拉下去掌嘴!”四姨娘不待这丫鬟说完,就大喊了一声,倒是让所有人惊讶了。 四姨娘院子里的丫鬟还没反应过来,拉下去掌嘴?掌谁的嘴?她们都愣在那里,没什么反应。 四姨娘顿时怒了,噼里啪啦地一通狠骂:“恁地你们算是什么东西!连二小姐的闲话也敢说!还不拖下去打,贱蹄子要你多嘴!” 冯霜止听了,唇边挂上冷笑,还是站在月亮门里,不往前面走一步,只是看着。 四姨娘也不知道冯霜止今天是发了什么疯,若是寻常,她肯定是不怎么怕冯霜止的,现在府里做主的只有鄂章一个,说不出别的人来了。鄂章在,给四姨娘撑着腰,四姨娘走路都要威风一些。可是今日鄂章出去买阿芙蓉了,还没回来。 现在冯霜止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还有管家冯忠,冯忠在整个府里,原本是英廉的人,可是英廉是完全无理由护着冯霜止的,这就导致了,冯忠也是完全护着冯霜止的。 连鄂章都指使不动的冯忠,如今能够到四姨娘的院子里来,只能是因为冯霜止。 “二小姐,有话好好说,何必找这么多的人来妾身的院子里呢?虽然方才那丫鬟口气冲了些,不过若是动了胎气……”四姨娘有些心虚,搭着惜语的手,自己手心里却是在冒汗的。 四姨娘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她心底是很清楚的,之前在院子外面听得清楚,只怕搜出东西来,要坏事。 冯霜止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想那么多,直接看了冯忠一眼,冯忠会意,转身便喊众人去搜。 眼看着四姨娘又要出言阻止,冯霜止站得远远地,微微一笑,送了一句话给四姨娘:“姨娘莫急,您有身孕,就站在那里好了。惜语,扶好了姨娘,回头摔了可找你。” 惜语脸上带着怯怯的表情,发了个抖。 她听出冯霜止这话里面的冷意来,有些害怕,四姨娘也害怕,主仆两个像是相互支撑着站在那里一般。 奴才冲进丫鬟的房里面找东西,婆子们则进了作为通房丫头的惜语跟四姨娘白氏的屋里翻找, 不一会儿就有人捧着一些白瓷小罐子出来,来到了冯忠跟冯霜止的面前:“回禀二小姐,在四姨奶奶的箱子里发现了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冯霜止那刀子一样的眼神甩向了四姨娘,看到四姨娘似乎没站住,差点摔倒,几乎冷笑。今日会害怕,当初起那贼心的时候,现在的害怕去哪里了?晚了! “打开,冯忠去验看。” 整个院子里里外外,打着伞的就冯霜止一个,主子站在雨里头不能淋着,搜东西的奴才们却不敢打伞,硬挺着站在雨里,满脸都是雨水,雨太大,几乎让他们睁不开眼。 冯忠顶着雨上前去,将那奴才手中捧着的罐子拿起来一个,打开一吻,略略一尝,便回身回道:“小姐,阿芙蓉。” “继续搜!有什么腌臜东西都给我丢出来!一个地方也不要放过了!” 冯霜止心里早有准备,让人将那东西扔在了地上。 漂亮的白瓷青花的罐子砸在地上,有的碎了,有的没碎,青石板地面上淌着雨水,将那露出来的阿芙蓉稀释了,也在雨水里混杂着。 从这一刻开始,不断地有东西被扔出来,点火用的烟灯,抽烟用的烟枪,瓶瓶罐罐竟然堆了不少。 四姨娘看着这个场面,身子一软,差点就滑倒在地,后面的丫鬟们之前听了冯霜止的吩咐,生怕连累到自己,赶忙上前扶住了四姨娘。 冯霜止看着自己眼前这堆东西,心里沉沉地。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奴才们,没一个敢说话。 这边院子里的动静怕是早就传得远了,三姨娘那边肯定是在听消息的,就是外面的丫鬟们也要将这边的消息往外面传,只是从这跨院前面路过的丫鬟是没有一个的,生怕出来触了霉头。 满院子,只有这雨声喧嚣。 一个奴才上前来报道:“回禀二小姐和管家,已经搜完了,除了阿芙蓉一些东西之外,还搜到了一些藏红花和一些药……” 呵,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的收获。 冯霜止就知道,鄂章在惜语那里也歇了那么多次,四姨娘竟然也放心用她,前期的打骂过后,竟然待她不错,怕是那些药便是灌给惜语的吧?肚子里没肉的人,想必四姨娘用得放心。 “今日我接到消息,有人告诉我,我阿玛竟然染上了阿芙蓉,还在府里抽。老太爷老早就说过,若是府里出现这等不干净的东西,相关人等全要逐出府去!四姨娘,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冯霜止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惜语一眼。 四姨娘本来是一直注视着冯霜止的,只是没有想到竟然瞧见冯霜止看惜语的眼神,她顿时觉得自己是知道了什么,回头也去看惜语,回身抽手就是一巴掌落在了惜语的脸上:“是你出卖了我?!我就说这事情捂得严严实实,怎么被人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 四姨娘这一巴掌何其用力?惜语原本是站在屋檐边的走廊上的,竟然直接被四姨娘这大力的一巴掌抽得摔下了台阶,一下就捂着肚子惨叫起来。 “不是奴婢……奴婢怎么敢啊……啊……啊我的肚子……” 四姨娘不过是顺手这么一巴掌,哪里想到竟然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不过是打了你一巴掌,你至于吗?” 忽然之间,四姨娘的目光落在了惜语捂住肚子的手上,这动作……肚子……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竟然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上去踢踹惜语,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面目狰狞:“贱蹄子!好你个贱蹄子!竟然是有了身孕的!我日日维尼红花汤,你竟然还是有了贱种!难怪你要出卖我!便是因为你肚子里有这贱种,让你有了向上爬的心思吧?做梦!就你也想生儿子,做梦——” “还不拉着她!”冯霜止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乱,四姨娘院子里的事情自己也是在关注,本来就是一团乱麻,但没有想到现在情况已经复杂到这个境界了。 四姨娘不想让惜语有孕,所以日日给她避孕药,但惜语却不想在四姨娘的手下受欺压,哪个女子嫁人之后不希望自己有个孩子?尤其还是在这种地方…… 在听完四姨娘骂的话之后,冯霜止就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她让下面的人按住了激动的四姨娘,又让人扶了已经浑身湿透的惜语起来。 惜语哭着,痛得哀嚎,泪眼朦胧之间看向冯霜止:“是奴婢不该痴心妄想……如今一切都是奴婢自作孽……” 冯霜止当初许诺,若是惜语听话,将四姨娘屋子里的消息告诉她,日后在老太爷那里说说情,调她离开鄂章身边,也不在四姨娘手下受苦。 哪里想到,现在这情况已经失控…… 冯霜止始终站在外面,没有走进来,她已经累了。 雨珠敲打着她头顶的伞面,有蒙蒙的水珠落下来,整个世界笼罩在烟雨之中,院子里开始有轻微压抑着的哭声,四姨娘还在破口大骂,想要冲上去打惜语,惜语也在哭,这么多的人都在哭。 冯霜止乏得厉害,心说她遇到这些个杂碎事儿还没哭呢,这些人倒是先哭起来了。 “冯忠,去外面把阿玛找回来,四姨娘在自己院子里待着,不要走动了,惜语换到三姨娘的院子里,请个大夫来把脉——” 冯霜止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那边的丫鬟一阵慌乱,“不好了,不好了,四姨娘晕倒了,见血了!快来人啊——” 乱了,乱了。 事情已经全乱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只觉得她手都在抖。 雨下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才收住,冯霜止也一夜未睡,眼下一圈青黑的颜色。 “四姨娘怎么样了?”现在她坐在她额娘生前的屋子里,看着这屋里黑压压的一片丫鬟婆子,看上去没有任何的震惊和愤怒,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经脱离了冯霜止的眼睛。 三姨娘坐在下首,胆战心惊,从昨天开始就七上八下了。 “还没消息。” 三姨娘话音刚落,外面就急匆匆进来一个丫鬟,“不好了,不好了,四姨奶奶难产,说是两个都保不了!” 冯霜止当即将手边账册砸出去,摔到那丫鬟的脸上:“胡说八道些什么!大夫呢!” “奴婢没有胡说……”那丫鬟跪下来磕头,哭了起来,“大夫说四姨娘有孕的时候,吸食阿芙蓉,早已经坏了身子,即便是不早产,这一胎也是迟早保不住的……” 三姨娘当即颓然坐倒,“四姨娘怎么这么糊涂!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怎么……” 冯霜止手指撑着自己的太阳穴,心底含着冷笑看三姨娘,一夜没睡,她自然还在彻底清查这件事。 以前没查出来的事情,今天通通抖落出来了。 她从没觉得自己这样冷血过,竟然道:“自作孽,不可活,又今天的下场,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三姨娘听得一阵胆寒,手指交握在一起。 冯霜止斜睨她一眼,“姨娘怎么这么紧张?四姨娘有事,不是还有个惜语吗?大夫说了,惜语调养调养,反而没什么事情。” 这话像是戳中了三姨娘的痛脚一般,一下就让她白了脸色。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避嫌,三两下解释了四姨娘的情况,跟方才丫鬟的说辞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句话:“阿芙蓉是罪魁祸首,只不过本人还在四姨娘的屋中,闻见了麝香味道,这东西对孕妇不利,不知道是怎么到了……” 三姨娘捏着帕子的手指忽然握紧了。 现在这些话,已经完全无法让冯霜止内心有什么触动了,她笑了一声,道:“看样子四姨娘不仅是自己作的,还有别人帮她作啊。” “惜语如何了?”冯霜止转了个话题,暂时跳过了四姨娘。 “惜语姑娘大约因为侍奉在四姨娘的身边,也吸入了麝香,不过量很少,只是有些胎象不稳,不过身子强健,现在还无大碍,以后好生调理,应当能够稳固。” 大夫又答了一句。 于是冯霜止这才让丫鬟送大夫离开这里,却起身与三姨娘一起看了惜语。 看到两人进来,惜语害怕得厉害,竟然从床上下来,跪在冯霜止面前,就这样揭发了三姨娘。 原来三姨娘早就看四姨娘不顺眼,一直暗中想要害四姨娘流产。惜语原本是冯霜止这边的人,没有想过背叛,只要一直给冯霜止递消息,以后未必没有个好归宿,只可惜她竟然发现自己意外有孕,终于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恰好此时,三姨娘的橄榄枝伸了过来,说若是惜语肯帮她,将麝香悄悄加在四姨娘常用的香中,以后便跟鄂章提议将她抬了妾,以后也是有头面的主子了,还不必每日喝那四姨娘给她的药,兴许能有孕也不一定。 于是惜语动心了,答应了三姨娘,开始暗害四姨娘。 只不过,惜语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情一旦捅出去,事情肯定闹大,她期盼着在自己显怀之前,将四姨娘的事情搞定了,她也就是姨娘的身份了,这个时候再说出自己有孕这件事最合适。所以惜语一直不曾对三姨娘说自己有孕,这才有了今天的事情。 冯霜止听惜语说了之后,不需要回头看三姨娘的脸色,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这后宅里的人,算计来算计去。 四姨娘算计着自己身边的通房丫鬟,丫鬟想要往上爬所以算计自己的主子,三姨娘算计着四姨娘的肚子,而她冯霜止——算计着整个后宅。 她一夜没睡,累得厉害,扶了惜语起来,温声安慰了两句,回头问道:“我阿玛找到了吗?” “回小姐,还没有。”冯忠一脸的忧虑,又想起一桩事来,“对了,小姐今日已经答应了郑先生,说要去袁枚先生那里看看……现在……” 冯霜止笑了一声,摆手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去什么啊,为我告罪吧。” 袁枚住在随园,此刻已经是京中的文人雅士齐聚,郑士芳与他推杯换盏,咸安学宫之中也慕名前来了无数的学子。 袁枚一摸自己的胡须,炫耀道:“你们瞧我这一把,像不像是当年的东坡?” “就你个臭老袁,竟然还敢自比东坡,再罚一杯酒!”众人跟袁枚都是好友,说起话来也不拘束,又灌了袁枚几杯。 上面坐着的都是文人墨客,至少也是咸安学宫的庶吉士们,下面的却都是学生。 “我听说,藏馥,你那学生今日也要来试试老袁的门槛?”忽然有一人出声问道。 “藏馥有学生?” 藏馥乃是郑士芳的字,平日里不怎么听人喊,这样都是知己好友,自然是“藏馥”长,“藏馥”短的了。 郑士芳笑道:“我这学生可聪明了,即便是老袁你眼光再刁,也挑不出我这学生的半分错儿来!” “你那学生,便是英廉府的二小姐吧?”这一点倒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郑士芳有些得意,心说等冯霜止来了,他们也好长长见识。 不过他望了一圈,奇怪道:“我这学生向来守时,今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没到。” 下面坐着的和珅也知道今天冯霜止是要来的,他端了茶,又喝着没味儿,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怎么了。 现在伊阿江倒是将和珅视为了知己好友,听前面那先生们谈论冯霜止,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厉害人物,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女的肯定嫁不出去!” 伊阿江已经跟冯霜止结仇,自然处处对冯霜止不满。 上次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伊阿江被逼去了英廉府道歉,现在还记恨着呢。 和珅听了他那话,暗自一皱眉,却隐而不发。 有人从外院进来,到了郑士芳的身边,耳语两句,众人便见郑士芳忽然变了脸色,一下坐起来,竟然只丢下一句:“我学生那儿出了些事儿,诸位先聊,我先去一趟。” 众人不解,只当是普通事儿,过了一会儿,才有消息传进园子里。 “听说英廉府上出事了,鄂章死了……” 和珅一下抬起头来,昨日的雨才歇,空气里都是泥土香气,天空湛蓝地像是倒扣的玉碗,几只知更鸟从一旁的树梢前面飞过了。 身边的人还在说话…… “哪里是死了一个,分明是死了俩,府里头还有个姨娘,听说是阿芙蓉搞得,那鄂章今日暴死在烟馆里,惨得很,才被英廉府出来找人的人找到没多久。英廉这两日便要回京了,这是要回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他的调令已经下来了,听说过得两日便要赴江宁布政使和织造,这可怎么办才好……” “诶?和兄,你去哪里?” “和兄……” “怪事,袁枚先生不久之前才夸赞了他,不想是个如此不懂礼数的人,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要离京了,远目,女主去江南培养培养气质,那啥,小别胜新婚,一转脸就快进回来开始谈婚论嫁,很快的。 第三十二章 告白 英廉回来了,只可惜,还是迟了。 风尘仆仆丢下马鞭,一踏进家门,便听见震天的哭声,英廉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于是在冯霜止的记忆里,北京的这个秋天,终于也到来了。 上一世的事情,其实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当年她穿来的时候,似乎也是一个秋天,只不过那是去上坟祭奠。 她穿过来的时候,是父母双亡,许氏没有接触过,鄂章也没有接触过,她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坟。夫妻二人埋在一起,冯霜止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同床异梦,和错嫁了人。 偶尔想过的,是两个人琴瑟和鸣,不过也没有怎么在意。 这一世,鄂章还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走了。 只不过这死法太窝囊,便是整个英廉府的人都不好意思往外面说,别人传得满城风雨,整个英廉府里,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事情太多了,以至于众人都麻木起来。 满院子都是白色的东西,单调乏味,一年之内办了两趟丧事,冯霜止真觉得府里是中了什么邪,可是回头来想想,这些都不过是已经写进历史的东西,早已经无法改变。 即便是真的中了什么邪,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人的这一颗心,或是贪婪,或是嫉妒,或是愤怒,各种各样的情绪,便是住在人性之中的妖魔鬼怪。 冯霜止知道,自己的心底也住着那样的几只,只不过,它们藏得深多了。 入秋之后,天气渐冷,她做了银耳雪梨汤,携了喜桃一起往书房走。 英廉府上上下下都挂着白,之前葱茏的绿色,现下也已经开始有衰败的黄色,整个府上一片萧条,便是站在屋外伺候的丫鬟奴才们的脸上也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管家冯忠站在屋外守着,看到冯霜止来了,忙打了个千儿:“二小姐又来送汤了,唉,大人还在里面呢。” 冯霜止沉默了片刻,道:“我进去看看玛法,你为我通传一下吧。” 冯忠应声进去,英廉只点头叫冯霜止进来。 进屋之后,她放下那汤盅,沉默了良久,才道:“玛法,你几日没吃过东西了。” 只不过短短的几天,英廉看上去就老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我还是受得住的。” 嘴上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能够受得住,只有英廉自己知道。 鄂章已经发丧半月,府里的事情都在三姨娘处理之下正常的走,只不过冯霜止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 不是她心狠,只不过斩草不除根,谁能知道以后发生什么事情呢? 冯霜止知道,自己今日若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兴许会让英廉反感,但她不能不说,毒辣也好,阴险也罢,她都认了。 “玛法,前些日子阿玛的丧事一直忙着,府上的一些事情,兴许您还不知道。” 英廉只知道阿芙蓉和鄂章以及四姨娘的事情,对于别的,却还没有多的了解。 他看了冯霜止很久,像是要在她的脸上看出些别人的影子来,只不过最后还是收回了。 “你不必告诉我了,我看着你似乎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情,可是又必须知道。”英廉围观多年,察言观色还是明白的,看霜止这丫头似乎也没收敛自己心思的意思,也就明白她可能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要说了,“我过小半月就要调任,这府里的事情,便从三姨娘那里放到你那儿吧。这府里,我再不想看到什么脏事儿了。” 他长长得叹息着,仰坐在靠背椅上,丢掉了书中的毛笔,枯坐着。 谁能想到,不过是出了趟外差,竟然就成了现在这样? 儿子不争气,儿媳倒是懂事,不过最后积劳成疾,去得太早。留下来的姨娘没一个是省心的,跟鄂章一起鬼混着,这才酿成今天这样的惨祸。 二品大员的儿子,还挂着自己的官衔,竟然因为吸食阿芙蓉过量而死,死得窝囊,也直接成为了全城的笑柄,他英廉一张老脸已经找不到地方放,而调任令,倒恰好成为了最后的出路。 不久之后,他就要离开京城,赶赴江宁任上了。 这府里最后有什么腌臜,也都一并处理掉吧。 他好歹死了个儿子,总要有些相关的人被牵涉进来的。 霜止丫头并不想让自己知道,可是她还是选择告诉他——他选择给她权力,也给她信任。 冯霜止跪下给他磕了个头,道:“此事处理完,霜止想跟着玛法一起去江宁,还请玛法答应霜止……” “你愿意去便去吧,我想着,你也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的。”英廉没有什么推辞的话,将冯霜止带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大事,这跟他之前的计划一样,只不过现在没什么力气处理事情而已。 冯霜止知道英廉想一个人待着,说了这两句之后就告退了。 她走之后,英廉站起来,脚步竟然有些蹒跚,推开了窗,看着窗外,冯忠就站在他的身后。 英廉道:“前几个月圣上说赏下来的花园,也不必修了,放在那里吧……怕是不怎么用得着了。” “是,大人。”冯忠应了声,将这桩事记了下来。 英廉又道:“我的送别宴也取消了吧,记得将致歉的帖子发到各府去……还有什么事情我忘记了没有?” “没有了,别的之前都交代过了。” “去吧。” “是。” 冯忠退出去了,之后小心地合上了门。 冯霜止这边回到了后园,却直接请了三姨娘、惜语、大小姐、三小姐来,四姨娘已经没了,二姨娘在庄子上,冯霜止不可能再把她接回来,只由着她去疯。 三姨娘只知道冯霜止对于那一日知道的事情隐忍未发,她猜测她总有一天要动手,这些天以来是提心吊胆,今日冯霜止找她来了,倒让她放下了心来。 端茶的时候,冯霜止看着穿孝服的三姨娘那镇定的表情,心底觉得讽刺。 当初惜语只是在冯霜止的面前说了三姨娘害四姨娘的事情,之前大夫说,四姨娘的胎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阿芙蓉造成的,所以三姨娘认定,即便是要责罚自己,也不会太过严重,最大的错事在四姨娘自己那里。 只可惜,三姨娘根本不知道,冯霜止手里还握着一个人。 她既然是要走了的,那便是要将这里的事情全部处理得干干净净了才敢走。冯霜止去江宁,并非是一去不回,毕竟日后还是要回来选秀的,更何况日后英廉会重新调回京城任职,冯霜止的离开,不过是暂时的,她不希望自己回来的时候还要遇到许多糟心事儿。 更何况,有的事情,做一次,就要付出一次的代价。 “今日找各位来,是有一些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这是冯霜止的开场白,这一句便是,“老太爷已经给了我掌家的权力,所以……这府里有些事儿,想必应该好好地处理一下了。” 三姨娘一惊,抬头惊诧地看着冯霜止。 冯霜止道:“姨娘可有什么话要说?” 祸事近了,在听到冯霜止这含着冷意跟客气的一句话的时候,三姨娘就已经清楚了。 只不过,她内心之中还抱有一丝侥幸,所以不说那许多,只道:“有事二小姐您说便好。” 接着冯霜止的目光,依次扫过去了。 大小姐冯雪莹已经早已经蔫了,不敢再说什么做什么,这些天府里发生的事情几乎吓坏她了,也让她以为苦日子到了,父母都离世了,于是又是三年孝期,等冯雪莹去选秀了,那就是个老姑娘,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好的出路,至于嫁人会是什么情况,那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三小姐冯云静,她原本才是最有指望的一个,只是现在的事情,似乎又向着不利于她的方向发展了。 惜语,不过是个通房丫头,怀孕了也不过还是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冯霜止怜惜她,给了她一个座位,她也只能坐在众人的后面。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听冯霜止道:“阿玛去世,我知道大家心中都很悲痛,不过这件事的前后缘由你们都该清楚,四姨娘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只不过这院子里的事情,并没有完。该来的总是会来,这个道理,你们原该清楚的,惜语,你来说一说你当日对我与三姨娘说的话。” 惜语早知道有这一天,冯霜止之前就已经提点过她,今日她不可能不识相。 即便是不为她自己考虑,也得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考虑,所以惜语出来说话的时候,一点没有犹豫。 冯霜止叫惜语出来的时候,三姨娘就已经发了一下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坐在那里,一脸的平静,似乎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一般。 三小姐云静听到她娘被指证,原本是有些惊慌的,可是看到兆佳氏那么镇定,她已经她娘肯定有应对的方法,提心吊胆一阵也就放下了,等到惜语说完了,她才道:“不过区区一个通房丫头的话怎么能信?早不说晚不说,这个时候四姨娘都去了,死无对证,找谁去说?” 不得不说,冯云静这话是掐到点子上了。 只不过冯霜止今日既然发难,又怎么会如此简单? “那么这一件事,暂且揭过不提,本来便不是什么大事。”顺坡下驴的冯霜止显然让人惊讶了,她下面的话,才是让三姨娘胆战心惊的关键所在。“来人,带人上来。” 带人上来,带谁? 三姨娘心惊肉跳,忍不住跟着转头,看向门口,万万没有想到,那进来的人竟然是——巧杏! 巧杏走到众人中间来,直接就给冯霜止行了个礼,“罪婢给二小姐请安,二小姐吉祥。” 在外面也吃够了苦头,巧杏看上去比以往老实了很多,原本眼睛里总是有的那种不甘,此刻也已经消失不见。一心想要去攀高枝儿,没有想到那高枝儿折了,将她摔疼了,也摔醒了。这本来就是一个不适合做梦的地方,巧杏已经明白了。 冯霜止看着巧杏,也知道如今的巧杏不是以前的那个了,微微一笑,“你起来吧。看看在这里的人,还有没有认得的,去请个安,这么多天不见了,多少有些想念吧?” 这带着笑意的话,背后藏着的却是刺骨的冰寒。 三姨娘摸着扶手的手掌几乎就要没力气了,差点便要一巴掌给巧杏儿挥到脸上去,但她不敢,因为冯霜止的目光跟她的撞在了一起。 果真是许氏的女儿,心肠也是一样地歹毒的。 巧杏走到了三姨娘的跟前儿,福身一拜:“奴婢巧杏儿,给三姨娘请安,最后那段日子,多亏了三姨娘的照顾呢。” 三姨娘已经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她趁着众人都没注意到,竟然直接站起来就给了巧杏一巴掌:“不长眼的狗东西!当初救了你,便是救了白眼狼!” 巧杏摔倒在地,却反唇相讥道:“姨娘当日救我,不过是为我了利用我散布跟二小姐有关的流言,要诋毁二小姐的名誉,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姨娘不才是好算计吗?二小姐倒了,就没人能跟你抗衡,也没人能挡了你成为正室的路了!既然做下了这等的事情,今日便要有被人揭出来的准备!我巧杏儿命贱,你们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可你们的命是命,我的难道便不是了吗?你让他们逼我,威胁我,还拿鞭子抽我,我若不说便要给我灌药!若非我大着胆子跑了出来,能活到现在吗?!” 一连串的质问,几乎将三姨娘砸晕了,她抖着手,指着巧杏儿,几乎就要往后栽倒,不过看她要站不稳了,也没人上来扶。不过这样的失态,只有一瞬间,三姨娘转脸就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冯霜止就坐在最高的主位上,不紧不慢地用盖子掀去茶沫,也不看三姨娘一眼。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在穿越回来之后,第一次看到三姨娘时候的场面。 那个时候还是在后花园,在梅花林里,三姨娘可是雅致极了,只可惜,第一印象虽然好,却是矫揉造作出来的。 现在冯霜止回想起那场面,觉得有些复杂。 三姨娘忽然就是不发抖了,也不觉得怕了,事情想通了也就简单了。“我在背后算计您的事,您怕是早就知道了吧?何必要拖到今天呢?” 冯霜止道:“三姨娘将巧杏儿藏得这么紧,我哪里找得见?您是掌管着家里的事儿的,我不敢得罪您。” 这话说得很明白,听着也像是真话。 可三姨娘听了反倒大笑起来,一句话戳破了冯霜止的伪装:“怕是二小姐你千算万算便是等着这一天吧?斩草除根,一举解决了后患,数罪并罚,我是怎么都不可能逃脱的。” 她很聪明。 面对众人的目光,冯霜止只是淡淡一句:“姨娘气糊涂了。” 她似有似无地看了震惊得说不出话的冯云静一眼,三姨娘忽然惨笑了一声:“是我气糊涂了,二小姐说的是,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作孽,害了四姨娘,更想要不知死活地来害你。” 三姨娘没有辩驳之前巧杏说出的任何话,因为她知道辩驳是不会有作用的。且不说现在掌家的权力是在冯霜止的手中,这周围站着的人,又有哪个会起来为她说话?说了又能有作用吗?兆佳氏知道自己的风光日子完了。 她想起了在许氏手下小心翼翼生存的日子,想起了许氏死后她满心都是希望的日子,想起了与四姨娘争斗的日子,想起了鄂章留在自己身边欢乐的日子…… 三姨娘想起了很多,最后也不过是长叹一声,去掉头面首饰,跪在了冯霜止的面前,磕头道:“一切罪责都是妾身的,还请二小姐不要波及到无辜之人。” 冯霜止道:“既然三姨娘你认得这么爽快,今日便不用我们再多说了。谋害我阿玛的子嗣不说,还有心坏嫡出小姐的名声,心存僭越之心,发去庄子里吧。” 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发去庄子里”就已经决定了三姨娘的命运,此刻的冯霜止显得相当冷漠。 “惜语现在身怀有孕,住到以前四姨娘的院子里吧,你也是很熟悉的。至于大姐,虽然需要戴孝暂时不用选秀,但还是小心些莫要外出。三妹既然请了先生,便继续跟着先生学吧。我平日里有顾不到的事情,都去问惜语吧。” 这是在相互之间平衡,冯霜止本来以为这件事做起来会很困难,会伤透脑筋,只不过她选择了最简单的一个办法。 现在鄂章也死了,通房丫鬟只能是通房丫鬟,即便是以后生了儿子,继承些家业,也无法认她为额娘,名不正言不顺——放权给根本没有威胁的惜语,却用她来辖制府里另外的两位小姐,即便冯霜止走了,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名义上,冯雪莹与冯云静是个主子,而惜语只是个通房丫鬟,可是她有冯霜止给的权力,也就是半个主子,庶出的冯雪莹和冯云静也没什么身份来反驳惜语。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处理完这些,看众人都没说话,冯霜止让众人散了。 有丫鬟上来掺着三姨娘走,两位小姐走在前面,三姨娘走在后面,冯霜止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喜桃上来给她揉了揉额头,还在重孝期,本来不该处理这些事情的,可是一过了孝期便要去江宁了,现在不处理,之后也就没机会了。 “小姐您何必跟她计较呢……” “她若不跟我计较,我干什么同她计较呢?”冯霜止说完了这句话便道,“出去给我娘……和阿玛,上炷香吧。” 喜桃才扶着冯霜止出去,便听到外面的人一声尖叫:“三姨奶奶撞柱了!” 冯霜止只觉得眼皮一跳,她停在屋檐下,许久没说话,抬眼看天,秋高气爽的北京,天空很高远很漂亮。 “死了么……” 喜桃没回答。 冯霜止只在那里站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人上来,压抑着抽泣道:“三姨奶奶喊着说要下去伺候爷,也走了。没救回来……” “随便找个体面些的地方埋了吧。”死了,也不过是个妾,无法与其丈夫合葬的,冯霜止也不会允许。 她这话说得冷漠,只不过走出门去的时候,心里又沉重得奇怪。 “这种事,就不要说到老爷子那里了。” 死了好,死了干净, 她去给许氏和鄂章上了一炷香,便跪在了灵前,想到自己上一世死后,兴许也是这样跟钱沣摆在一起的,便觉得讽刺。 夫妻离心离德,即便是死后摆在一起又能怎样?生前尚且同床异梦,死后就能琴瑟和鸣了吗? 没有感情的婚姻…… 在磕下头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了,她绝不、绝不要重蹈覆辙,什么名声,什么礼教……都与她无关的。 在这些东西没有阻挡她的时候,她兴许会勉强地附和,只是若有一日,这些东西都成为了她的绊脚石,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 秋,便这样渐渐地深了,转眼重孝期已过,冯霜止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府里死了个姨娘的事情,英廉根本没有理会过,在鄂章死后便常人一般去处理公务甚至是上朝了,根本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来。 外面有人说,英廉府祖孙二人,竟然都是一样的冷血。 冯霜止对这样的流言,一向是置之不理的。 九月初三,便是冯霜止他们离开的日子,府内上上下下都是清楚的。 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二,冯霜止交代了一下事情,便已经是下午了。在即将离开的这一天,冯霜止接到了郑士芳的信,说她若不介意孝期外出,可以早一些来随园找袁枚。 还是当初的那个约定……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冯霜止恐怕已经是袁枚的女弟子了。 听说袁枚招收学生的那一天,相当热闹,只不过最后能得袁枚青眼之人寥寥无几,倒是毓舒跟一位格格在其列。 郑士芳对此大为惋惜,只不过冯霜止那边出了那种事情,也只能将这事视为遗憾了。 在冯霜止收到信的时候,郑士芳早已经赴任江苏,若是以后有缘还能相见,至于随园之事——乃是他留下的话,已经与袁枚约好,在冯袁枚离开之前,冯霜止都可以去拜访。 袁枚毕竟还是个惜才的人,在他回京城的这段时间里,提拔了不少青年才俊,少年和珅赫然在列。 和珅与袁枚一见,竟然便有往忘年交发展的趋向,众人啧啧称奇,不过也没放在心上,知道袁枚写了一首诗,将和珅兄弟二人都夸赞了一番,所有人才知道袁枚对和珅的欣赏到了那种地步。 和珅不是袁枚的弟子,却胜似弟子。 “少小闻诗礼,通侯及冠军。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 这是和珅自咸安学宫肄业之时,袁枚忍不住称赞他们兄弟二人的,冯霜止至少知道这一点。 袁枚此人才名满天下,放旷不羁,能得到这样的人的赏识…… “……” 冯霜止忽然有些无言,本来是袁枚的事情,怎么又想到和珅的身上去了? 她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栽了,人家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还难说呢,这一世又与上一世不一样,英廉那边对钱沣和和珅的态度也是完全不一样。 收起一切的思绪,冯霜止写了拜帖,下午的时候去了随园。 这里是后世著名的钱沣的住处,看上去并没有多华丽,反而觉得有几分粗陋,然而此处,是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文人雅士聚集之处,便是很多人想来,也不一定有资格。 今日,冯霜止带着郑士芳的信和自己的请帖,终于来到了这里,在外面递了拜帖,里面便有人请她进去。 袁枚之前跟郑士芳聊起来的时候,也大概地了解了冯霜止是个怎样的人,只不过现在他屋里有客,本来是不怎么方便的,只不过毕竟是小友,随意一些也无妨。 “先生在外面有朋友,不妨先去会友,和珅正研究这一局珍珑,棋力无法与先生相比,还请先生宽容则个。” 和珅倒是很识相,借口不知道下棋的事情,给袁枚找了个离开的借口。 只不过今日的和珅,不知道外面来的是谁,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这一盘早已经可以收官的棋。 对和珅来说,下棋真的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这棋要下得恰到好处,偶尔露出些锐气,偶尔又露出些冲动,偶尔又要圆滑,至少这样,一盘棋才能有乐趣。 一盘早已经有了结局的棋,是没人想要一直下下去的。 和珅可不敢出去说,自己其实每盘棋都能够稳赢袁枚。 冯霜止在厅中拜了袁枚,又叙说了此前失约一事,以及自己没有能够成为袁枚的弟子的遗憾。 “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可惜……霜止与袁先生无缘吧……”她这是自我安慰了,如今不过是来践约而已。 冯霜止便是要走了,再拜袁枚为师,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袁枚摇头叹了一声,仔细打量这丫头,竟然越看越喜欢,也不知道郑士芳怎么有本事收到这么个好学生,听说还颇有才华。 “既然来了,也便坐上一坐,与我这糟老头子聊几句诗文吧。” “先生正是而立之年,志气高远,游遍万水千山,文采风流,京中士子已然趋之若鹜,能与先生聊上几句,霜止才是不虚此行了。” 袁枚听到的恭维话多了,这一番却是听得最顺耳的,兴许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也是文绉绉的吧? 有时候袁枚也不知道自己的审美是怎样的。 之前其实更多是碍于郑士芳的面子,可是与冯霜止交谈之后,袁枚便是暗中可惜了。 “你与我另一名学生,倒都是少年时候便文采风流,不过怎么如今的小子丫头都少年老成模样……” 袁枚最后纳闷了一句,而后笑道:“今日我与你颇为投缘,两个月之前的那一次错过了,不过……若是你还不嫌弃鄙人的话,便端碗茶给我吧。” 冯霜止惊讶地抬起头来,他们不过是谈了两句对联而已,更多的是袁枚讲,冯霜止听,怎么就…… 不过,袁枚本就是随性到了极点的人,说别的根本没有多大的意义。 想着也无非就是端碗茶,即便是拜师,他们也不能有更多的交集。冯霜止是仰慕袁枚的文采,袁枚则是欣赏冯霜止的灵秀,一大一小一拍即合。 婢女递上来茶碗,乃是极近透明的白瓷小碗,看样子袁枚更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日后,你出去也可以说是我的学生,听说英大人往江宁调任,说不准还能遇上呢。” 袁枚接过了冯霜止递上来的一碗茶,喝了一口,这样说道。 冯霜止道:“能得到先生的赏识,霜止已经算是没有白来一趟,天色已晚,明日将启程,无法多作憩留,还望先生见谅。” “自是你们启程之事要紧,飞燕,送冯二小姐走吧。” 送走冯霜止,袁枚心情颇好,摸着胡子,便回到了棋室,坐到了和珅的对面:“去久了,你可想出下一步了?” 和珅笑道:“先生去了这么久,学生自然是想到了。” 而后他拿起了黑子,便要落在棋盘上。 不想这个时候,袁枚忽然说了一句话:“也不知道郑士芳是怎么成了那冯二小姐的学生的,我看着那丫头是个极伶俐的,若是让我来教,何愁没有第二个易安居士?” 和珅的手指,立时便顿住了。 冯二小姐? 和珅眼皮一搭,不动声色地接了话,手指继续落下,却不是原来的方位了。 “咦,你变了棋路?”袁枚有些惊诧。 “想试试不一样的。”和珅随口说道,而后假作不经意道,“原来方才先生是去见冯二小姐了吗?我也听说过她的名气……” “果然还是我遇到得晚了啊,明日英大人便要赶赴江宁,我虽喝了拜师茶,却没机会亲手雕琢这一块璞玉了。”袁枚叹了口气,没听出和珅分毫的试探来。 和珅看袁枚落了子,想到袁枚没下完一盘便要冥想半个时辰的习惯,为今之计,只有让这一盘棋很快地结束,刻意落败的话,手法太拙劣,反而会被看出来…… 不如…… 最后还是只能有这一个办法,和珅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捏着指间那圆润的黑色棋子,只觉得触手冰凉,便轻轻地将它放到了棋盘上,没有说话。 袁枚先前还在笑,表情顿时凝重起来,看着和珅放的那一颗棋子,“你这新开的棋路,似乎有些邪门儿……” “还请先生指教。”和珅微微一笑,眼底透出几分不易见的邪气来,左手的手指,却已经在轻轻地敲击棋盘的侧面,像是在计算着时间一样。 袁枚摇摇头,还是没理会,直接落下了自己的棋子,“咸安学宫之中的事情,你还是注意着,吴省兰虽然势利,但才学还是不错的……” “啪嗒”,和珅又放下了一枚棋子。“先生说的是,和珅会注意的。” “嗯,你知道就——” 袁枚忽然之间愣住了,手中握着白棋,上一刻还在想自己应该下哪一手,这一刻却已经完全凝滞了。 他似乎……这棋路……已经…… 怎么走都会输…… 和珅这小子! 袁枚一下抬头看向和珅,“你小子——” 和珅起身,垂头躬身:“偶赢三目半,先生承让。和珅不打扰先生冥想了……” 说完,像是害怕被袁枚逮住一样,便退出去了。 袁枚坐在那儿,又看向了棋盘…… “怪事,以往每盘棋都能下上一个时辰,这一回竟然……” 而且,和珅那忽然转变的棋路,不是一般地奇怪。 袁枚还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个想法,便将那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这小子,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呢? 其实和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一下在袁枚面前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棋力,一开始整盘棋就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他跟人下棋,向来不是享受输赢,而是享受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美妙感觉。 他想要人赢便赢,想要人输便输,想要人赢几目,便赢几目,想要人输几目,便输几目……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算计出来的,那感觉便已经足够美妙。 愚蠢的旁人,兴许会为他们的胜利和沾沾自喜,背后真正的掌控者——却静默无声。 真正的算计,便是要别人根本感觉不到。 和珅是个天生的阴谋家。 他从袁枚那儿出来之后,便顺着抄手游廊出来了,随园外面没墙,只是游廊,他便站在上面,看着方才出府的冯霜止走向了马车。 和珅与袁枚最后那两手棋根本没花去多少时间,冯霜止主仆又走得很慢,所以还能来得及。 其实他不过是想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便好了,像是许久之前,在那城墙前面,看着她身披孝服走过去。 她要走了。 和珅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有时候,他觉得一见钟情这个词很可笑,可是无法否认,有时候,它是真的存在的。 见面的时候寥寥无几,每每见面,却又要惊艳一把。 不管是在郑士芳的口中,还是在别人的口中,或者是在春和园的宴会上。 他是没有想过,屏风后面会走出另外一个听墙角的人的,偏生她的表情还与平时的她不一样,那个时候和珅就知道了——那种难言的,相同的内心,藏着的无数、无数、无数的心绪…… 风吹拂过游廊,兴叶飘黄,香山的叶怕是也红了。 喜桃扶着冯霜止本来便要上车了,只不过喜桃一转脸便瞧见了站在游廊上望着冯霜止的人,于是低声笑道:“小姐,瞧,有人在看你呢。” 看看又没有什么了不起,冯霜止根本没在意,她只是随意拿眼一扫,“就你眼尖,别人看我,你也——” 和珅。 这一刻,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她想到了葬在一起的许氏和鄂章,可是他们分明不相爱;她想到了上一世要与钱沣葬在一起的自己,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感情,甚至算不上是夫妻。 她上辈子没有爱过人,这辈子却独独对他动了心。 冯霜止不喜欢自欺欺人,也不喜欢自我否认,动心便是动心,有的感情,即便藏得在深,也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你,它还存在。 只不过,现在毕竟不是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还是上了车,钻进了帘子里面。 马车重新从和珅的前面经过,冯霜止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和珅还是说话了。 很多年以后,冯霜止在想,如果没有今天发生的这一件事情,日后她到底会与和珅走到哪一步,真的很难预测。 她曾问他:若当时你未开口,我不停驻,现在该怎么样? 他却说:你还是我的。 其实不然。 冯霜止很清楚地知道,若这一刻,和珅不拦住了她,她兴许在几年之后,会直接选择福康安。 飘黄的银杏叶落到了车辕边,终究还是停下了。 冯霜止坐在车里,喜桃在她身边,她却让赶马的车夫一边去了。 和珅便站在台阶下面,狭长的眼底微光闪烁,“霜止小姐。” 冯霜止听出是他的声音,之前也看到了,只是没有想到,他也在随园。 “和公子,难得又遇见了。” 和珅拱手道:“此前诸般恩情,还未亲自写过,画扇一柄,敬送于霜止小姐。” 画扇。 喜桃皱了眉,开口便想骂这人登徒子,只是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一伸手,拦了喜桃。 她在车里,在帘子后面,却轻轻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伸出手去,接过了这一把扇子。 这便是坐实了的私相授受了,只是冯霜止一点也不在乎。 外面和珅只见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从帘子里伸出来,那绝不是丫鬟的手,那一刻,他心底复杂极了。 出身寒微的他,大家闺秀的她。 冯霜止握住了那一把扇子,是一把很眼熟的,像是已经被自己烧掉的那一把《石中兰》,她心底一片澄净,在接过这一把扇子的同时,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和珅,七年之后,我嫁你可好?” 她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实他们都是聪明的人,约略地知道一点对方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直白之中又含着隐晦地说出来,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冯霜止不想嫁给福康安,和珅也知道福康安跟冯霜止的事情,他甚至很清楚地知道乾隆爷的圣言。如果和珅这一刻是理智的,便知道他无法与傅恒府作对,更无法违逆乾隆的圣言,甚至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冯霜止先开口。 可是这一刻,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所以他低低地咬定了一个字:“好。” 冯霜止收回了手,将那一把画扇攥住了,攥紧了,又缓缓展开,“走吧。” 喜桃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走出去好远,才尖叫:“小姐你疯了!” 女儿家的名节,世俗的礼教,他人的目光—— “喜桃,闭嘴。” 只是这么轻轻一句,冯霜止便让喜桃歇了声。 马车远去,红尘滚滚,瘦削贫寒的少年,站在原地,目送。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丧心病狂的情节,别问作者是怎么想出来的哈哈哈哈天了噜,这是告白,这是私定终身【我会被喷吗哈哈哈哈 哭晕在厕所……其实之前写的是女主先告白,后来觉得你们接受不了,所以改了OJL我已经疯了……世俗礼教名节都喂狗了【滚!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三章 南巡再遇 九月初三,英廉正式动身赴任。 南京,古称江宁,乃是江南富庶之地。 布政使,从二品,一般一省只设置一个布政使,但江苏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此省设两名布政使,一在江宁,辖江、淮、扬、徐、通、海六府州;一在苏州,辖苏、松、常、镇、太五府州。 英廉便是江宁布政使,同时兼任了江宁织造。 织造一职,说来相当有趣。 别人兴许觉得没什么,可是当冯霜止在船上摇了几天,终于停下来,来到了这一座居住过后世名人的织造府的时候,却有一种很难言的感觉。 一般这个职位,不过管着上贡皇帝的各种织品,只不过到后来,就成为一个相当特殊的职位。 但凡是江宁织造,都是内务府外派出来的八旗大臣出任,一般都是皇帝的心腹,可以雍正爷时就可以密折奏事,织造一职,根本就是皇帝的耳目,将当地官员的情况一一通报上去。 而冯霜止,对这个官位的认识,其实不过是停留在江南曹家的身上。 只不过,现在织造曹家已经败落。 “小姐,您怎么不走了?”喜桃看冯霜止就停在了这江宁织造府的大门前面,有些惊讶。 冯霜止只是站住,无法与她解释什么曹雪芹,也没法说《红楼梦》,现在即便曹雪芹还活着,只怕也落魄至极。 这江宁织造府已经是被抄过的了,只不过毕竟底蕴深厚,远远看上去就有一种大气与婉约并存的感觉。 前面接待英廉的官员已经排列成了一排,在下面恭恭敬敬地等着,只不过冯霜止并没有出席。 听说江南官场最黑,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才要开始了解,英廉少不了应酬,将那些人引走了,便留下冯霜止自己了。 她站在这匾额前面,沉思了许久,“进去吧。” 江宁织造府曾是康熙爷的行宫,乾隆两次南巡,也都有修缮,这织造府占地面积极大,后世说便是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原型。 事实到底如何,冯霜止不清楚,只不过刚刚进门就有许多丫鬟福身下来请安:“奴婢们给冯二小姐请安。” “起身吧,难为你们这么早便等着了。” 初来这里,冯霜止不了解情况,表现得很大度,这些人怕也不知道她在京城是什么名声。 冯霜止手里拿着扇子,让丫鬟们引路。 “二小姐,这织造府乃是圣上南巡时候的行宫,不过大人跟您是住在南蘅院的,这边走。”丫鬟像是已经在这里打理了不短的时间,很是熟悉情况。 毕竟因为这江宁织造府的特殊性,能在这里锁上话的丫鬟肯定都是相当熟悉情况的。 下面的官员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英廉下来了,上赶着巴结呢。 冯霜止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诗诗。”这丫鬟很矜持地答了一句,引着冯霜止走过了穿山游廊,过了好几道门,这才看到了“南蘅院”的牌子,“这便是了,是个前后院,按照之前的惯例,女眷们都是在后园的。” 冯霜止清楚这些,也便不多问,带来的东西都不多,也就几个丫鬟提着而已,冯霜止跟着那丫鬟进去,却压了疑惑没有问。 一个丫鬟的名字,竟然起得这么…… 兴许是江南地方,有些不一样吧? 冯霜止暂时不多想,到了后园,才发现江南这地方灵秀,即便是早已经深秋,这花草树木也并没有枯萎,水气很足,院子里堆着一盆又一盆的龙爪菊,院墙边秋海棠几乎连成片,远远看到那边假山后面还有一片枫林,树叶都黄了,落了一地,格外漂亮。 皇帝的行宫,这待遇真是不一般的。 “小姐,这屋子里,您看着有什么摆设不合适,便告诉院子外面的丫鬟,我们给您调整。” 诗诗引着别的丫鬟收拾了一下东西,整理好了又过来报,她偷眼看着冯霜止,似乎是在暗自揣测这位主儿好不好伺候。 冯霜止坐在堂中主位上,在这里,一抬眼就能够看到外面的假山与流水,说不出地舒心。 她长途舟车劳顿也累了,有什么事儿也得到明天才谈,便先让这些丫鬟们下去了,之后才道:“今日早些歇了,明日再说旁的事。” “是。” 喜桃应声,伺候冯霜止洗漱了,又出去换了个绿纱帐来,却看到冯霜止在灯下看什么东西。 她手边是那登徒子送的扇子,压了一些信纸,便坐在灯下,见喜桃来了,她镇定自若地将东西收拾了一下,而后站起来,叫她道:“我们刚来,你压着一些,别让下面的丫鬟婆子们以为我们好欺负。” 毕竟是新来的,老丫鬟新主子,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情况? 冯霜止路上就已经交代过一些事情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讲那些纸笺放进盒子里。 回头喜桃伺候她睡下了,临睡之前喝了点温补安神的汤,这才躺下来。 只不过,那扇子就放在她枕边,喜桃眼看着便要走了,可依旧是没忍住。 “小姐,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 “喜桃……日后你会明白的。” 她累了,不想再说。 兴许换了一个人,会觉得她冯霜止是疯子,可是她没有。 那盒子,便放在她的新妆奁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在。 她并不是疯了,也不是什么不知廉耻,只不过是在一个过早的时间,提出了这些而已。 冯霜止毕竟有个老师叫做郑士芳,同时郑士芳还跟和珅有联系。 有时候,郑士芳会将咸安学宫里面那些学子们写的东西带过来,偶尔还会问问冯霜止的意见——郑士芳习惯用这些东西来试探她。 一开始冯霜止还会藏,可是久了她觉得自己那种尖锐的思想迟早都是会被发现的,索性也不藏了,背地里也敢对那些八旗子弟们写的东西做点评。 郑士芳有时候跟冯霜止想的一样,不过两个人做点评出发的角度不一样,偶尔会是冯霜止的言论比较精辟,郑士芳也就相当无耻地直接拿去用了。 时间短不觉得,在咸安学宫那边,偶尔就会有一些人收到很奇怪的评价,这些人当中,便有和珅。 所以渐渐地,冯霜止也从那么多人的诗文策论之中,看到了不一样的。 那一次,是她偶然翻开,看到那一篇策略,讲的是幕僚与官员之间的关系。幕僚一般是官员们的智囊,为官员们提供意见,最后和珅在末尾写“为官者,官乎,客乎?”就让她觉得不一般了。 总觉得这像是在影射郑士芳背后有冯霜止也在看他的策论,毕竟有些时候她跟郑士芳的见解差别还是很大的。 和珅可能指的是,看策论的人,除了作为“官”的老师郑士芳,还有作为“客卿”的背后人——也就是冯霜止。 她这回借郑士芳的口,给了评语。 ——做官的还是做官的,做客卿的永远是客卿。官有官能,客有客职。 于是一来二去,下一次冯霜止又会发现别的意有所指的文章…… 在郑士芳要走的那一天,冯霜止看到的是整个咸安学宫收上来的诗文功课。 别人都写豪放派,偏生他那一回挑了花间派的来点评,最后竟然扯到了赌字上,于是引用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下一句话却是“君知赌之为赌也,何不弃赌?对曰:胜负不知,博弈或可胜,弃之必败。” 冯霜止终究还是读出来了的,只不过不敢确定。 然而福康安的事情,便像是一道紧箍咒,时时刻刻再她脑海里面。 和珅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策论,却也将自己的心思写进了里面,冯霜止有心,便能看个明白。 只不过那一次,她没有对别人的策论发表任何的意见见解,因为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原本是想着,等到她从江宁回来之后,再说什么婚姻嫁娶的事情,可是—— 她没有想到,最后一趟去拜访袁枚,竟然会遇到他。 自古才子佳人便是别人口中的绝配,只不过她是高门大户,和珅是败落之家,门第似乎不怎么对等。 和珅郑士芳走之后,并没有得到别的一字一句的消息,他只是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却还没得到她的回复。 但他截了她的马车,为她画了扇。 那一把《石中兰》,乃是和珅亲口提醒她,最后又由冯霜止自己亲手烧掉了的,便是不想跟钱沣扯上什么关系。然而,和珅竟然知道那一张扇子的扇面,并且重新画了一把。 在他隔着车帘子,将扇子递给她的时候,她捏在手心里,便想起那一句来。 他知道她对他有意,她也知道他对她有意,只是从来没这么直接地出现过。 甚至他们一直是在以那种隐晦的方式交流,没有用直接的话来确认过对方的心意。 更甚者,兴许什么交流之类的,都是他们的臆测…… 不过在和珅站到她车前的时候,她就知道,并没有多想,一切都是这样的。 所以她直接说了那样的话,不是没怕过,怕他以为她轻贱,但当时其实已经并不是那么清醒了——冯霜止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尤其是在经历过上辈子那种事情之后,她对自己的婚事一直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历史上的冯霁雯是病死的,上辈子的她是被小妾推下去淹死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结局,说的时候不怕,可是真正事情来了,还是会担心的。 那一刻,如果不说,冯霜止觉得,自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尽管出格,可她觉得那是自己的真心话。 谁也不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跟和珅回答之间的一段沉默,在她感觉起来,几乎是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在他低低说出那一个“好”字的时候,冯霜止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强忍了一切的情绪,让喜桃闭嘴,然后才离开。 此刻,躺在新的床铺上,冯霜止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旧日的事情,迷迷糊糊很久才睡过去。 于是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她将这一段事情,暂时地完全埋在记忆里,整理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去面对新的环境和新的人。 江宁布政使兼织造英廉上任的事情,还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的,至少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需要笼络住这么新来的一个人,需要花费一定的心思。 对于刚刚丧子的英廉来说,最重要的大概是他的孙女,所以最忙的人其实是冯霜止。 英廉以前曾在江宁治过河工之事,现在重新回到江宁,也算是很熟悉,至于冯霜止,却是完全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 有许多官家太太今日邀她喝酒,明日邀她赏花,过两日又有什么塞诗会,不过冯霜止一律推掉了,只说是孝期之中,不愿意多出门,渐渐地别人就觉得冯霜止可能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也觉得是英廉这边管束着,这个时候不出来,是不想被他们笼络,也就暂时地歇了心思。 江南的冬天很湿冷,不过比之北方还算是暖和,过了这一冬,冯霜止才开始出门。 烟花三月的扬州,横贯南北的大运河,运河上的漕船,南来北往的掮客,江南的茶,水,人,便这样一一领略了。 江宁布政使兼织造,是个肥缺,官家太太们也投着冯霜止的喜好,有的东西不收不好,渐渐地也就堆得多了,像这种收东西,上面的人是不怪罪的,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过了度便成。 只不过这个度,一直拿捏在皇帝的手里,到底什么时候会变,谁也说不清。 闲暇时候冯霜止便是在吟诗作画,跟江南的官家小姐们一道,扬州的盐商,九省漕运漕帮掌事们的女眷,多少人都在冯霜止的身边,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圈子。 在京城,冯霜止这二品大员的孙女,兴许是算不上什么的,只不过外派出来之后,这从二品的位置,反而高了起来,更兼冯霜止为人圆滑,不轻易得罪人,容易相处,很快就得了一大堆官家太太小姐们的青眼。 江南为官者,多汉臣,江南士子亦多风流,才名传扬的冯霜止不是没收到过胆大的才子们送的东西,只不过从来置之不理。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冯霜止是个心气儿高的,不知道哪一日有何人能得了她的垂青。 ——其实他们都忘了,冯霜止是还要参加选秀的。 转眼便是三年多过去,乾隆二十九年的秋天,冯霜止正在江宁织造府内,主持着赏花的集会,却听苏州知府家的小姐说:“前些天有消息下来,说万岁爷要南巡,便在明年正月里,可是个好时机呢!” 冯霜止正在倒酒,手中的酒杯一顿,不过转而却没有任何的异样,将酒杯塞到了杨三小姐的手中:“若是对不出下一句来,这一杯杏子红,便归了你了。” “小姐你这心真毒,人人都知道我不过草包一个,绣花的枕头,你还要我作个对子,姐妹们听好了,一会儿我对出来了,你们都得喝上一杯的!” 那杨三小姐扫了周围一圈,最后苦思冥想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老老实实地喝了:“也就你们这群人文雅,我这样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风啊花啊雪啊月啊的……” 冯霜止跟众人玩笑着,眼看着天色晚了,才一个个地送人出去了,等到院子里的宴席撤完了,冯霜止才去给英廉问安,于是提到了乾隆南巡一事。 此前英廉调任,一是因为皇族之中的站位问题,二则是因为想要避开伤心事,毕竟京城里,他去了儿媳,又死了儿子,现在三年多过去,再大的风雨也没了。 “玛法已经离开京城许久了,该是时候回去了。”冯霜止说得很直接。 现在她大了,也敢说出一些当年不敢说出来的话,毕竟现在她也算是个有主见的人了,请的老师也都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便是袁枚游历天下的时候,经过江苏,也要特意来看一眼,可没少为冯霜止挣风光。 冯霜止逐渐地将自己身上的光彩展露出来,以至于现在说什么,英廉都不会惊讶了。 事实上,冯霜止所说,正是英廉所想。 他放下手中的事情,只一笑:“你听说了?” “万岁爷南巡,是玛法的好机会。”历年南巡,都要奖赏一大批的官员,“玛法已经远离京城太久了,虽然说不在天子脚下好办事,只不过……” 只不过他们都知道,真正的权力就是在天子脚下。 外面做官的,谁知道会不会转脸就被别人算计了呢? 江苏这边的官场太乱,尤其是因为有大运河的存在,官场上油水很足。漕帮盐帮,九省漕运之地,又事涉治河,年年江南科考舞弊都是最严重的,待久了总是要出事,还不如回到天子的眼皮子下面去,既有露面的机会,又比较熟悉,对年纪已经渐老的英廉来说,最合适不过了。 英廉心里有一把算盘计算着这些事情,他也觉得三年是差不多了,如果能够借着乾隆南巡的机会,将功劳挣下来了,调回京城几乎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乾隆二十七年有过一次南巡,不过那个时候英廉觉得时机不成熟,便压住了。 可冯霜止到时候还是要选秀的,总归还是要到原来的那个圈子里面去。 只不过,乾隆的到来,也为冯霜止的心中添了几分忧虑。 不久之后,这忧虑,果然就应验了。 “六阿哥的事情,你之前应该听说了吧?”英廉问了她一句。 冯霜止想了想,还是点头道:“郑先生是六阿哥的幕僚,六爷的事情,只提过两句。” 原本郑士芳是六阿哥永瑢的幕僚,永瑢也算是乾隆比较喜欢的阿哥,便想要在立储的事情上争一争,只是没有想到,乾隆二十四年冬天就已经被过继给了慎靖郡王允禧为嗣,并且封为贝勒。郑士芳大概也是这个时间来英廉府上教书的,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在筹谋这件事,只不过过继的事情出来,之后根本没什么转圜的余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郑士芳领了个苏州的差事便放手走了。 乾隆的儿子们不少,不过大都短命。 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都已经不在世上;四阿哥过继给了允裪为嗣;现在最受宠的乃是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已经过继出去,也相当于与皇位无缘;作为嫡子七阿哥则是两岁就已经去世;八阿哥永璇现在倒是生龙活虎,只不过听说品行不端,一向不怎么得乾隆喜爱;九阿哥、十阿哥早早去了;十一阿哥跟八阿哥差不多,因为平行原因不得乾隆喜爱;十二阿哥则是现在皇后的嫡子,听说圣眷正浓;十三、十四阿哥早夭—— 这个时候,重头戏就来了。 十五阿哥永琰,二十五年出生,为现今令贵妃魏佳氏之子,现在也不过才四岁。 冯霜止若是连这个人都不记得,也就枉为穿越人士了。 好歹看过还珠吧?令妃可是个顶顶有名的人,这女人生前没能成为皇后,死后却因为儿子当了皇帝,被追封了皇后。 十五阿哥永琰,便是未来的嘉庆皇帝。 至于后面还有什么皇十六子,也是令贵妃的儿子,不过现在太小,还没起名呢。 冯霜止这些年也不是完全吃喝玩乐去了,认识的人多了,八卦也多了,多多少少听说那么一点,又积少成多,很快就能够拼凑出庞大的信息量来。 英廉回京,必定是在整个朝廷大背景调动的情况下,每次南巡,都有一定的人事调动。 现在乾隆年事已高,皇子们暗中较劲也不少。 废了的皇子很多,现在还能参与这种事情的也就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至于永琰,现在年纪太小,估计还没人注意到他。 “玛法以前从来不问这些事情,这一次是……”冯霜止有些不知道英廉打的是什么主意。 英廉却道:“你孝期将过,明年四月选秀,恰好在圣上南巡之后,我也该为你筹划些了。” 他这一提,冯霜止便想起来了,选秀就意味着,她要回京城了。 三选不中才可婚配,也不是没有第一次选秀被撂牌子就直接扔出去婚配了的,但冯霜止上辈子的运气不是很好,一直被逼着选了三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掌事太监跟她过不去,活生生给逼成了老秀女。 “嬷嬷已经入府教了一段时间,霜止学得用心着,玛法也不必太过担心,即便是……”即便是运气不好进宫了,也不会全无应对之法。 冯霜止是在让英廉放宽心,英廉也听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最近我接到你先生的信,说又有阿哥想要招他为幕僚了,我估摸着,这朝廷里头,风云又是要起来了,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回去是福是祸,只盼不要牵连到你才好。” 机会是不能够错过的,乾隆南巡,几年才一次,不抓住这个机会,日后回京述职,并没有多大的出头机会。只有这一次,南巡,明年正月到四月的南巡。 “玛法放心去吧,孙女知道事情的轻重。天色已晚,不搅扰玛法休息,霜止告退。” “去吧,冯忠给小姐掌好了灯。” 从英廉那里出来,冯霜止便回了自己的屋,喜桃看她脚步匆匆,脸上神情不豫,又着了急:“小姐您方才不还好好的吗?出来一趟怎么就……” 冯霜止道:“圣上明年正月南巡,这织造府作为行宫会整修不少,今日多有工匠进出,你莫要随意走动,免得撞见了旁人。” “是。不过……杨三小姐前日约了小姐去游湖,画舫都准备好了,小姐您还去吗?” “去定是要去的,你怎么突然问这事儿?”冯霜止坐了下来,接过了梅香端上来的茶,三年前那诗诗是懂事的,不过冯霜止不怎么喜欢她,后来才知道她想伺候的是英廉,索性直接扔了她去,不过没两年便被发卖走了,兴许是在英廉那里伺候的时候出了差错。 “前些日子不是说湖上盐帮闹事掀翻了许多船吗?张大人家的姑娘掉进水里,被个男人捞了起来,结果……听说回去就打死了,对外却说是病死的……”喜桃小心翼翼地说着,到了江宁之后才知道世界并不安定,江南一带,尤其是扬州地界,盐商众多,依托着九省漕运的便利,大运河的位置,早已经是腰缠万贯,扬州盐商哪里不出名? 这些个盐商,手里有钱,家里也阔绰,吃穿用度都比官家好得多,整个官场也充斥着金钱的味道,他们直接用钱买通官员,便令整个官场沆瀣一气了。 冯霜止不敢问英廉这之中的厉害,她怕自己如果真的问出什么来,那才是麻烦大了。 喜桃说的那件事,在之前闹得满城风雨,冯霜止不是不清楚,只不过,嘴上不说一句话,心里却觉得张家小姐冤枉。 她倒想起自己与和珅的事情来,一时之间勾起心中万般情绪,便让喜桃先去,自己回屋了。 这两年,没怎么听说和珅的事情,除了袁枚游历天下,走在京城和各个地方之间,会在来看冯霜止的时候偶然知悉一二,便是在与熙珠的通信之中了。 现在熙珠也已经到了适嫁之龄,明年会和冯霜止一起选秀。 她知道冯霜止是要回来的,所以常常写信告诉她京城又多了多少青年才俊,哪家的公子、哪家的少爷,什么都能说。 作为咸安学宫里的翘楚,和珅自然也在此列,只不过冯霜止看熙珠的信就感觉的出来,熙珠看不起和珅,提到也不过只是说两句而已。 熙珠写信说京城里的事情,也不过是为了冯霜止再回来的时候不至于完全两眼一抹黑。 冯霜止心中感念她一片好意,早已经将熙珠当做了知己,只不过在和珅这件事上,她从不往外说一句。毕竟这样的事情,牵涉太大了…… 所以到现在,熙珠还觉得冯霜止跟福康安是一对儿,每次写信来,也总是在说福康安。 若不是冯霜止时不时地拿出那扇子看一两眼,只怕真的被熙珠给洗脑了。 福康安这里好,那里好,进了咸安学宫,倒是很快跟和珅成为了朋友,福康安写诗作论被师父夸奖了,福康安随着乾隆爷去秋猎又得了好彩头…… 满纸都是福康安,洗脑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尤其是这样三年如一日地洗。 ——冯霜止都奇怪,自己现在还没变心。 只是,她开始担心,和珅是不是变心了。 乾隆三十年的正月,终于来了。 奉皇太后,并皇后乌拉那拉氏随行,带有几位阿哥,其中令妃所出的小阿哥永琰赫然在列,同时也带了福康安,在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冯霜止就觉得眼皮一跳,老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正月十六从京师出发,闰二月初一便已经到了苏州,二月底观了钱塘潮,三月便携了皇太后驻在江宁府了。 于是格外加恩,由江宁织造英廉,接了皇帝的驾,迎了乾隆在行宫住下。 只不过,这原本是天大的恩宠,但如果冯霜止不遇到福康安,或者说,没听说闰月十八发生的那件事倒好。 皇后乌拉那拉氏乃是继皇后,先皇后富察氏崩逝,乌拉那拉氏才逐渐掌权,并且被封为皇后,可是上月十八,乌拉那拉氏不知因何事触怒了乾隆,竟然直接削了发,后来被乾隆提前送回了京城,大约就此失宠。 十二阿哥永璂在圣驾之前跪了许久求情,被一通训斥,用茶碗砸了出去,在圣驾落于行宫的时候,便已然失宠。 朝中局势,顿时有些暗潮汹涌起来。 这些事情,冯霜止都大概地了解一些,不过毕竟不算是很清楚。 人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是不知道事情发展方向的旁观者,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 这一日傍晚,她从抱厦后面的回廊经过,这里不算是行宫的范围,所以也没有外人进来,冯霜止比较随意,她剪了花要用来插瓶,却没有料到,里面的屋子里竟然有人说话,是两个男子的声音,木窗半掩着,冯霜止便从前面经过。 “你去调查清楚了,十二阿哥必不会说,去查查皇后之前接触了什么人……不管如何,我要知道……” “三爷,皇后现在已经失宠,这……” “要你查你便查,若不想干这差事了,把你人头交下来再走!” “三爷饶命,奴才一时糊涂,三爷饶命!” 接着里面像是谁起脚一揣,便有人摔在地上。 那人又道:“这事儿不许告诉我阿玛,若是他知道半个字,你这舌头,便保不住了。还不快滚!” 冯霜止只是经过,完全没有想到竟然将这样的一段对话听到了耳中,这似乎与闰月十八皇后失宠一事有关,冯霜止在听到的时候便已经下意识要躲,只不过那窗户是虚掩着的,她藏在窗户旁边,背贴着墙,听到里面没动静了,才敢悄悄地从墙里的阴影走出来。 岂料,便是她才走出一步的这一瞬间,便有一只手掌掐住了冯霜止的脖子,狠狠地将她压在了墙上,那手掌是男子的手掌,手指修长有力,不过掌心似乎有些粗糙,大约是因为常年习武,所以留下了痕迹。 这人手劲太大,冯霜止一瞬间便觉得自己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她挣扎不动,只抬了眼,看向自己面前这人。 带着普通的帽子,高高地身材,只不过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对方是逆着光的,只能隐约看出些轮廓来,冯霜止心说这简直是飞来横祸,又要死得不明不白了吗? 就在她心生绝望的时候,那人的手竟然松了一下劲儿,冯霜止立刻想要逃,却不想即便如此,还是没办法逃脱那人的手掌。 而后,才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冯二小姐?” 总算是有人认出她来了,不——还好这人是认识她的。 冯霜止忙点了头,心说自己简直是倒霉透了,差点就在自己的府上被害死了。 这里根本不算是行宫的范畴,这感觉就像是她住在土匪的隔壁,没偷没抢,有一天土匪到了她家里吃饭,反倒以为她是土匪,直接一刀砍了她脑袋一样。 那人冰冷的手掌,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她脖子上拿开了。 冯霜止痛得掉眼泪,摸着自己的脖子,背靠着墙喘着气,那人还站在她面前,并没有离开。 冯霜止只觉得这人奇怪,但是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有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的感觉,她暂时没有说话,也没敢直接说离开。 眼前这人,即便看不清轮廓,也有一身寒气,带着几分阴郁。 “原来你不认得我了。”那人低低笑了一声。 冯霜止只觉得他有病,你是谁,凭什么便要认得你? 只不过这念头才一闪过,冯霜止便看到这人从黑暗里转过了半个身子,那面庞露出来,轮廓眉眼,隐约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脑海之中闪电一般划过方才听到的那两人的对话,三爷——福康安! 京城里头,默认的三公子和三爷的称呼,都是属于福康安的,三阿哥早已经亡故,所以没人会不长眼地提起来。 她方才……真是一点也没有将那冷厉的声音,跟福康安联系在一起。 现在福康安看上去似乎高了不少,至少也比冯霜止高了,一点也看不出是当年的那个小屁孩,也不过就是四年多不见而已,变化似乎很大。 样貌倒是其次,这身上的气质,却像是翻了个转一样。 见冯霜止愣住了,福康安竟然自嘲地一笑:“我记了你冯二小姐这许多年,你却不记得我了,枉费我送了熙珠姐姐那么多东西,托她在给你的信中多提提我,只不过……我有意,你无心。” 当年那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冯霜止只觉得一阵真无力, “三爷变化太大,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请三爷恕罪。” 当年福康安看着也就是个单纯的孩子,即便是内里有什么心机,也不会像是今日自己所遇见的这个一样,让人觉得冷,觉得害怕。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了。” 福康安忽然笑了一声,转身站到亮堂的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冯霜止顺了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正好园子里开了些花,便过来插瓶,没想到——” “听到了多少?”福康安回头问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来。 冯霜止坦然道:“我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或者说什么都没听懂,三爷信吗?” “……”福康安沉默。 冯霜止站直了,恢复了平日里那个端庄静雅的模样,敛衽一礼道:“天色已晚,三爷也早些歇息吧,霜止告退。” 她方转过身,却被福康安一把抓住了,“我信。” 冯霜止又惊又怒,却又不敢大声喊叫,只压低了声音,冷然道:“你放手!” 福康安眼神顿时变得冷厉起来,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天听到的许多话,便想要松手,只是松手了终究不甘,他抿着唇,看着她,忽然低声说:“今年你便要进宫选秀,出来了……我娶你吧……” “我答应了别人了。” 冯霜止沉默了片刻,却很快地回答他,之后一把甩开了福康安的手。 这少年已经完全陌生了,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可偏偏眉眼相貌便是几年之前的那个,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这就是福康安,真正的福康安。 她曾躲在屏风后面听过福康安姐弟的对话,那个时候的福康安便是现在这样。 这才是真正的福康安。 她说她答应了别人了? 福康安只内心一震,却狠声道:“谁?!” 冯霜止忍无可忍,挥开了他,福康安也不敢真的伤了她,一松手她就退远了。 “夜深了,三爷该去休息了,不在万岁爷跟前儿伺候,怕会惹人怀疑的。” 说完,冯霜止再无一句多的话,转身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有事耽搁了,五一三天白天停电,只能晚上码字,我会努力放在存稿箱的…… 1号的更新大概在晚上十点之前能搞定_(:з」∠)_如果来不及更新,会在文案挂通知,请大家注意一下。 第三十四章 回京 乾隆在江宁停留了不短的时间,作为英廉孙女的冯霜止,也有幸远远见过圣颜,他们坐着画舫出行,便远远地跟在龙船之后,看着沿河两岸山呼万岁,冯霜止只觉得有些恍惚。 她想起此前遇到福康安一事,虽然自那之后再没有见过,但心里总像是悬着什么东西一样,冯霜止有些不安又有些焦躁,她根本不明白,福康安是哪里来的执念。 当初不过是当做一个小孩子的玩笑话,现在却闹得跟真的一样。 之前闹到乾隆面前去,就已经让人没有想到了,现在他竟然…… 冯霜止抬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却让身边的杨三小姐以为她晕船,江苏巡抚陈宏谋的孙女陈喜佳看了她一眼,道:“看你脸色不大好,是这船太晃?” 冯霜止忙道:“瞧你说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这是乾隆赏她们一众官家小姐们坐的船,还敢说什么船太晃,回头被人听见了一顿嘴碎,往小了说还好,往大了说那就是大不敬,指不定能杀头。 冯霜止这一点醒,方才还笑闹的众人一些就歇了,有些畏惧起来。 毕竟之前都不是在京城待着的,不像是冯霜止,天子脚下,早已经习惯了那种威名。其实冯霜止倒不是很怕乾隆,兴许是因为思想代沟太大的原因。非但不怕,冯霜止还有点记恨这皇帝。 只因为,他一句戏言,几乎能耽搁冯霜止的婚事。 有他金口玉言,除了福康安,哪一家敢正正经经上她家提亲去? 不过京中的传言,江南这一带的官家小姐们都是不清楚的,冯霜止也不会主动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知道也就罢了,不知道的难道还指望冯霜止将自己的黑历史抖落出来吗? 她笑了一声,看气氛有些沉重,忙岔开了话题:“喜佳,听闻你祖父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之后可是要进京了。” 陈喜佳扇子一遮脸,本来就是个娇滴滴的美人,这模样倒更不胜娇羞了,“到了京城,什么也不知道,唯恐被人笑话了去,到时候还得要姐姐多照应一二的。” 冯霜止自然是满口的答应,不过末了又夸陈喜佳几句,便将这姑娘夸得满面羞红。 是个胆子怯的,不过也是个心肠好的。 有人拉住了陈喜佳的手臂,问道:“听说前日里,陈大人的那师爷,好像闯了什么祸事?” 陈喜佳面色一变,忙捂了她的嘴道:“这事儿说不得。” 冯霜止咳嗽了一声,眼含警告地看了那说话人,道:“万岁爷还在呢,说什么胡话?”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面忽然嘈杂了起来,似乎忽然有了喧哗之声,立刻有人喊:“落水了,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接着喊声一变,又有人道:“投河了,投河了,是个投河的!” 运河里每年淹死的人不计其数,只不过因为这些人落水的时间太巧,所以才备受关注。 现在还在江宁地界上,跟英廉有着联系,现在众人坐船游河,忽然出了热闹事儿,对冯霜止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正想要退出来,找个奴才下去把事情料理了,没有想到河岸上忽然有人纵马而来,朗声喊道:“何人喧闹?” 船上众女侧目看去,却见一翩翩少年郎手举着马鞭,问住了下面的人。 “呀,那个是……” “是当朝傅相家的三公子,我前些日子便听说了,果真是一表人才。” “你个不知羞的,人家一表人才,干着你什么事情了?” “你莫要说我不知羞,谁不想嫁个好夫婿?只可惜我门第配不上,否则让我倒追都可以。” “你们瞧瞧,越说越没脸了!” “你们讨厌啊!” “……” 冯霜止本来想着下面有人要处理了,自己便不必找奴才下去看情况了,没有想到下面的呼救声开始大了起来,原来是个瘦竹竿一样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落进了水里,看着不怎么识水性,立刻就要溺毙了,上面福康安叫人救人。 冯霜止看着那人眼熟,顿时觉得棘手,忙趁着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走到了船尾,跟那船尾站着的仆人道:“你下去跟福三爷说,那人是个刺儿头,即刻带走,回头再处理。” 仆人应了一声,下去了,冯霜止便站在那里看着,原本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到自己,哪里想到水里那个还在扑腾的男子挣扎地将头转过来,像是看到了冯霜止也听到了她方才说的话一般,几乎是恶狠狠地回瞪着她。 冯霜止只觉得这人不识好歹,不是不让他告御状,只不过得请他换个地方去告,在这里告御状,大煞风景不说,也不会让皇帝高兴了最终还是自讨苦吃,这王杰,何必呢? 这人便是江苏巡抚陈宏谋的那有名的犟师爷王杰,曾在两广总督任下当师爷,后来成了陈宏谋的智囊,陈宏谋什么事情都要问问他,算是一个核心的人物。 只不过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多管闲事,冯霜止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爱管闲事是没错的,只不过……有时候管得太宽,让人头疼。 前两天他就在闹事儿,说要代表下面的河工告御状,九省漕运贯通南北,治河也是要紧事,黄河多水灾,运河堤坝也时常有出险的情况。王杰死活觉得那群河工的委屈必须讨回来,出发点是对的,只不过偏生要在乾隆来的时候说,就犯了众人的忌讳了。 现在的官员们,谁不想有个好政绩?官场上官官相护的事情还不多吗? 陈宏谋不算是个贪官,已经算得上是清廉了,连他都劝王杰暂时忍一忍,等这一阵过去,他调任进京,日后上达天听,这问题才能真正地解决。 只是王杰固执,不愿意听,甚至以为陈宏谋是在敷衍他,固执地要来。 于是才有了现在这种情况。 这个人的名声在官场上很大,一半是因为他的智,一半却是因为他的直。 这边冯霜止叫了人下去,那人便直接划了小舟过去,正好听到福康安令他救人,便将那已经浑身湿透的王杰从水里捞了出来,并且同时将小舟划向了岸边。 福康安一看到水里的人就皱了眉,那仆人上去,打了个千儿便道:“福三爷,江宁布政使英廉大人家二小姐说,这人是个刺儿头,劳您先带下去,回头再好生处理。” 福康安下意识地向着那舫上看了一眼,却只看到冯霜止的衣角,看样子还真是冯霜止说的。 那么,这个人又到底是因为引起了冯霜止的注意呢? 福康安有些好奇,不过转眼便道,“先带下去换身衣服吧,别御状没告成,先把命给丢了。” 王杰一身冷峻,抿着唇道:“听说福三爷是皇上宠爱的有为者,怎么今日却要帮着那些糊涂虫,蒙蔽圣上吗?” 这一瞬间,福康安知道为什么冯霜止会让人传个这样的话了。 若是让这样的一个人到了皇上跟前儿,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要倒霉。 福康安笑了一声,甩了甩马鞭子:“先把他拖下去,还愣着干什么?不过是个文弱书生,你们也好意思在这里干看着 。” 福康安一发话,还有谁敢不听,立刻上来一拨人制住了王杰将他拉走了。 之后福康安便直接纵马消失在岸上,上面船上的人看着他走了,也都一阵唏嘘感慨,谈论这少年风采的人,反倒是比说落水之事的人多。 冯霜止悄悄地回到了众人中间,被问起方才干什么去了,冯霜止只说道:“出去吹了吹风,醒了醒酒气。” “阿霁,你这话可不老实,我分明看你是去看人家那落水的人的热闹去了!”杨三小姐一下戳穿了冯霜止,捧腹大笑起来。 冯霜止心下有些不悦,杨三小姐说话一向不知深浅,只怕她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她自己都不清楚。 聪明的陈喜佳悄悄拉了拉她,示意杨三小姐不要太过夸张。 于是杨三小姐这才反应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冯霜止的脸色,觉得没什么异样了,才敢说些别的话题,很快地便聊到别的方面去了。 运河沿路王杰落水的事情不过是个插曲,很快就被所有人抛之脑后。 只不过冯霜止没有忘记,太后跟皇上那边歌舞声热闹着呢,这边的动静基本没被那边听到,有也别福康安遮遮掩掩弄过去了。 等到这一段游完,冯霜止下来了,吩咐了奴才,下去给英廉和江苏巡抚陈宏谋说王杰一事,不成想她才走了一半,便被人截住了。 “冯二小姐,我们爷请您过去一趟。”一个穿青衣的侍卫走上来,利落地给冯霜止打了个千儿,嘴也麻利,一句就说完了。 冯霜止知道这是福康安在请自己过去,她原本想推掉,可是王杰的事情毕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此事原本与冯霜止无关,只不过冯霜止护短,怕这王杰胡乱搞事儿,最后牵连到英廉身上。 乾隆第四次南巡,在江宁停留了很长时间,也跟英廉这老臣聊了许久,对英廉做的差事很是满意,不出意外便要调回京城去,若是在这种节骨眼上闹出王杰的事情来,冯霜止才真的没话说了。 所以即便是不合规矩,冯霜止也只能先让岸上的福康安把人截住了再说。 原本这事儿,冯霜止已经着人通知了英廉跟陈宏谋,这两个人过来就足够处理这王杰了,可是半路上福康安截住了自己,事情就难办了。 冯霜止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这侍卫走了。“你家爷在哪儿?” “小别院里,您请跟我来。” 那侍卫领了路,冯霜止跟在后面,转过了一道假山,一片湘妃竹林,便瞧见了那一座小院,行宫之中,福康安的院子倒是很独特的。乾隆赏下来的独一份儿,便是阿哥们都没这好待遇。 “福三爷,冯二小姐来了。”侍卫在院外通禀了一声。 里面福康安喊道:“二小姐请进。” 于是虚掩着的门立刻开了,冯霜止抬步的时候没有半分的犹豫,走进去了才看到王杰就坐在福康安的对面,面前摆着一杯茶,似乎是福康安在跟他谈事情。 冯霜止没走近,只是在门边道:“三爷,这一趟霜止不该来的,只不过这事儿是我给您惹上的,您不必挂在心上。王师爷的事情跟已经通知了我玛法英廉与陈宏谋大人,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来处理。为了避嫌,我这便离开了。” 这个时候倒说起什么避嫌来了? 福康安如何听不出冯霜止话里的回避和拒绝来?他嘴里发苦,只在她背后道:“你定要避我如蛇蝎吗?” 冯霜止停下脚步,只道:“霜止才是蛇蝎,福三爷离我远些吧。” 说罢,她再不停留半步,转身就走了。 冯霜止不过就是来露了个面而已,王杰坐在那里看得清楚,心说这英廉府的二小姐怎么跟福康安有什么牵扯?他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干脆放下了,接着自己方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道:“——此事您说不会有人管,王杰是不会信的,今日没有人,明日呢?后日呢?大后日呢?难道真的没人出来管管吗?” 福康安只觉得这人活得真是很简单:“水至清则无鱼,官官相护,倒霉的只能是你,有本事你就成为比他们都厉害的官,不然只能看着他们为非作歹。” 王杰忽然拂袖而起:“原以为福三爷会是志同道合之人,不想却是我王杰瞎了这一双眼认错人,这边离去,不再叨扰了。” 于是,王杰因为去了。 于是只留下福康安在那里。端着一杯还没冷透的茶,“我这就是孤家寡人的命。” 却说冯霜止回去之后,便听说了英廉与陈宏谋同时找王杰谈了,到底结果如何,冯霜止不得而知,只不过在乾隆离开之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谁也想不到,乾隆还嘉奖了两淮的盐商,拜了明太祖庙,这才慢吞吞地回京城去。 英廉因办事有功,竟然被特批恩准,随驾一同往赴北京,一路上跟着伺候。 于是冯霜止也被捎带上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自己这几年的江南生活, 便已经踏上了回北京的路。 一路车马萧萧,乾隆的行程一点也不快,甚至到了徐州还停留了很久,冯霜止因为一路随行,虽不得见圣颜,却常能够见到大臣们来往,原本这一路对冯霜止来说还算得上是平静,只不过发生过一些不是很愉快的小插曲而已。 在行宫这种地方,总是能够莫名其妙地听说一些很奇怪的风言风语。 冯霜止觉得最近自己像是被什么事情缠上了,总是遇到一些不想遇到的事情。 就像是现在,她看到一个腰上系着红带子的小娃扒在红柱子后面,偷听前面宫女们说话。 “谁说不是呢,现在皇后娘娘已经回京了,万岁爷罚她死过呢……” “要我说还是令贵妃有手段。” “这跟令贵妃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令贵妃忽然说起福三爷的事儿,能激起皇后娘娘那么大的反感吗?否则也不至于真的激怒了皇上啊……” “我倒是觉得,这事儿里有鬼,皇上怎么没的因为这样的事情生气呢?” “嘘……” 两个宫女在从廊檐下走过去,后面那系着黄带子的男孩悄悄在柱子后面绕了一圈,没让那两名宫女发现。 在行宫里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当做什么都没有遇到,这是冯霜止最近总结出来的经验,没几天就要回到北京了,冯霜止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毕竟一回到京城,就意味着有的事情要挨近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从那根柱子旁边路过的时候,那小男孩忽然倒着退过来,眨巴着眼,一下看到了她。 这孩子似乎有些眼熟,还系着黄带子,冯霜止看他这年龄…… 想到这里才悚然一惊,冯霜止立刻福身下来行礼,“给十五爷请安,十五爷吉祥。” “你是谁那里的宫女?我怎么没见过?”眼前这人,正是十五阿哥永琰,冯霜止再脑残都知道这是下一任的皇帝,虽然现在不过是个小屁孩,但日后……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沉重。 就是这个人,下令除了和珅吧? 兴许是冯霜止这一刻的眼神没有怎么掩饰,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困惑,让永琰也有些困惑起来,他看着冯霜止,“你是谁身边的丫鬟?” 冯霜止有些无言,小屁孩看谁都是丫鬟,还好他没说她是宫女,兴许也是看出她没穿着宫女的服饰吧?冯霜止道:“不是丫鬟,是方调任内务府大臣的英廉的孙女。” “哦……”永琰看了她一眼,眼珠子一转,道,“难怪不懂规矩,到处乱跑……” “……”冯霜止无言,不懂规矩,到处乱跑?这孩子是哪里得出来的结论啊? 永琰又道:“别在这儿碍着爷,快走吧。” “……”冯霜止默然行了个礼,退下了。 这年头,小娃都越来越高端大气上档次了,冯霜止默默地退下了。 而永琰,在看了冯霜止的背影一会儿之后,忽然跑去了一个小院落里,“嬷嬷。嬷嬷,我额娘呢?” 宫里嬷嬷忙拉住了乱跑的永琰,“我的十五爷哟,可小心着别磕着了,娘娘在屋里呢,您方才去哪儿了,真是担心是奴婢们了……娘娘,十五爷回来了!” 坐在里面的令贵妃是个美人,画着略显些浓艳的妆,看嬷嬷抱了永琰进来,却是眼神一冷:“说了多少遍了,让他自己走!都是多大的人了,如果连自己走路都不会,日后要怎么跟别人争?” 永琰方才还赖在嬷嬷怀里,这一下立刻缩了一下,让嬷嬷将自己放到了地上,慢慢地走上前去,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额娘,是儿子错了,儿子给您赔罪……您别责怪嬷嬷好不好?” 令贵妃叹了口气,想狠下心来,却也没能够,将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你这孩子,净会让人操心,说吧,方才又去哪里了?最近你皇阿玛心情不佳,万莫随便走,免得你惹恼了他……” 岂料,令贵妃这话一出口,永琰便接着疑惑道:“可是我看皇阿玛每天跟福康安哥哥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啊。” 令贵妃脸色一变,她使了个眼色,让嬷嬷带着闲杂宫女下去了,才看着永琰道:“小乖乖,你又看到了什么?” 永琰还是一副天真的神情,眨了眨眼道:“刚才我听到两个宫女说,是额娘害了皇额娘,不过我没有站出去,额娘说背后听人说话的时候得藏好自己,所以永琰藏起来了……不过……永琰遇到了一个……” 令贵妃眼神沉了一下,最终微微一笑,又问道:“可是撞见什么人了?” “是个官家小姐,说是什么英廉……”永琰也记不大清楚,说了个模模糊糊,不过只这几个字,令贵妃便记起来是谁了。 原来是英廉家的那个…… 永琰撞见她了? “那个姐姐,我是之前就见过的,永琰觉得她像是跟福康安哥哥认识,福康安哥哥还说要娶她什么的……”永琰摇头晃脑,不知不觉一般说着,却让令贵妃睁大了眼睛。 令贵妃捧着永琰的脸,“我的小祖宗,你哪里知道的这么多事?快告诉额娘,这个又是哪里听来的?” “是上次我迷路了,是晚上,有些害怕,就到了那个大屋子后面,我看到了福康安哥哥,不过他好吓人……”永琰想起当时那场面,就有些发抖起来,脸色白了几分,“他掐着那个姐姐的脖子,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松了手,还说要娶她……不过那个姐姐好像没答应,最后走开了,我看福康安哥哥好像挺伤心的。” 令贵妃戴着珐琅彩护甲的手指,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桌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良久才微微一笑,“小祖宗,你真是个福星。” 虽说永琰顽劣,可现在乾隆能争位的儿子太少了,又倒了一个皇后,以后这皇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格局,还要看自己一手谋划了。 福康安的事情,令贵妃再清楚不过。 她哄住了永琰,要他跟进他福康安哥哥,却不说为什么,之后让他出去玩儿了。 令贵妃的贴身宫女秋绿奇怪道:“十五阿哥说的,那应该是随行的英廉大人的孙女吧?似乎是那个……当年在京城里头有诸多风言风语的冯二小姐?” “她跟福康安的事情,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只是本宫却不曾想,福康安是个长情人,不过这样也好……”令贵妃想到了什么,笑容灿烂,“世上最好对付的就是痴情种……管他是不是……总之,本宫要将这样的可能,扼杀掉。” 令贵妃说了一句她跟宫女都明白的话,而后起身,“去万岁爷那儿请个安吧。对了,那个冯二小姐,是今年选秀吧?” “按照年岁算,应当是,此前因为孝期耽搁了,所以迟了两年。”秋绿回道。 令贵妃点头:“那便好办了。” 冯霜止只觉得自己脖子后面冒冷汗,她有些奇怪,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喜桃道:“小姐,您这是坐久了脖子不舒服?” 冯霜止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江南住久了,竟然觉得我这脖子后面冒冷汗,跟谁拿小风吹一样。” “您该不会是风湿吧?”喜桃愕然。 冯霜止笑骂:“谁的风湿往脖子上长?”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让喜桃给揉了揉,看着窗外面落下去的夕阳,“快要回京城了呢……” 冯霜止回到京城的那一天,已经是入夏,天空里飘着一丝丝的浮云,像是拉长了白线,高远得不像样。 从马车里下来,便瞧见了那曾经很是熟悉的府门,门里面站了许许多多的人,还有个很小的孩子。 “恭迎二小姐回府……” 众人一看到她下来,都齐刷刷地行礼。 冯霜止走过去,与她们见过了礼,府里的人其实已经不多了。 姨娘们都没了,也就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惜语,前两年生了个男娃,取名叫冯霖,现在是府里唯一的男丁。 大小姐冯雪莹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当年那么跋扈,毕竟这两年苦头也吃够了,冯霜止不是没留下手段辖制他们,毕竟惜语还算是冯霜止这边的人,即便是她生下儿子,日后还是要仰着冯霜止。至于三小姐冯云静,却让冯霜止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她穿着深绿撒花的袄裙,上身一件水白的褂子,绑了个辫子在脑后,双手扣在身前,给人一种相当端庄的感觉。 冯霜止忽然觉得,如果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这府里的嫡出,兴许会觉得冯云静更像吧? 毕竟更端庄大气,或者说有一种很刻板的感觉。 冯霜止毕竟不是拘泥于礼数的人,所以她即便是端庄大气的,也会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而不是过于做作和刻意。 “大姐好,三妹好,许久不见了。” “二妹去江南回来,越发水灵了。”冯雪莹去年选秀不中,今年似乎还去一次,也就是说,英廉府三姐妹是一年去的。 冯霜止那边是因为孝期一直拖延着,一拖便已经跟冯云静一起了,冯雪莹则是因为去年没中。有的规矩是,三选不中才能婚配,不过现在大多没这么干…… 冯雪莹似乎对宫里有一种执念。 惜语带着冯霖上来给冯霜止行礼:“奴婢带小少爷给二小姐请安。” 冯霜止忙扶她起来,顺便弯下腰来看了看冯霖,惜语本身相貌不差,鄂章年轻时候也勉强算得英俊潇洒,冯霖的样貌也不差,不过年纪还小,刚过了三岁,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 冯霜止就抱了抱他,便放下了。 她们问起英廉,冯霜止说是去联络旧日的朋友了,晚上会开宴,大家坐在一起吃个饭的。 晚上的时候,英廉果然回来了,这还是这几年以来府上最热闹的一回。 英廉坐在主位上,冯霜止从惜语怀里接了冯霖递给英廉,英廉抱在怀里,老怀大慰。 本来惜语没资格上桌吃饭的,不过冯霜止给设了个位置,英廉也默许了。 惜语便是被冯霜止给捧着的,这么多年在京城料理这边的事情,时不时还要面临两位小姐主子的刁难,能撑下来已经不错了。 若不是鄂章死得早,兴许惜语以后会成为当家主母也不一定。 只是现在肯定没机会了。 “小姐干什么要给那通房丫鬟脸面?连姨娘都不是,跟主子们一起上桌吃饭,这也太……” 回屋的时候,喜桃还是不理解。 吹雨轩还是原来的模样,英廉现在是内务府大臣兼吏部侍郎,正经的二品大员,原本因为英廉调任而暂时停工的花园,这个时候也要重新开始修建起来。 冯霜止的人生,在离开京城去江南开了三四年的小差之后,终于又回归了正轨。 她道:“不过是吃顿饭,何必处处为难她?” 冯霜止不过是难得菩萨心肠了一回。 乾隆因为南巡的关系,五月才回到紫禁城,原本被压后的选秀,立刻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起来,冯霜止几乎没有外出的时间,唯一一次赴宴的邀请,却依旧来自春和园。 傅恒府,一如既往地厉害呢。 在看到请柬的一瞬间,冯霜止只能去想一个推拒的借口,可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推拒。 她想到了自己与和珅的七年之约,现在似乎才过去四年,她选秀如果不出状况的话,和珅也顺利地在十八岁从咸安学宫肄业的话…… “备好马车,去春和园。” 冯霜止终究还是去了的,这样的宴会少不了她的出席。 只不过她像是几年前一样坐在那里,周围还能认识的人却已经很少了,唯有熙珠,一眼便认出她来。现在熙珠也不同以往了…… 她上来便拉住了冯霜止的手:“你个狠心的,一走便是三四年,倒也不说回来看看我们。” “路途遥远,哪里顾得上?”冯霜止告了个罪,拉熙珠坐下来,这两年熙珠其实比过得并不好,明瑞战死沙场,她家空有一个忠烈的名声,却真正地少了支柱。“熙珠姐姐瘦多了。” 熙珠伸出手来掐她脸,笑道:“你个丫头去江南,瞧瞧,这都丰腴了不少啊。” “江南风水养人,姐姐哪天去看看不就好了?” 冯霜止没介意。 她们这边聊上了天,却不想,今天还有个女客也跟冯霜止很熟。 冯霜止在人群里看到陈喜佳的时候,陈喜佳也看到冯霜止了,于是那边陈喜佳惊喜地走过来,与冯霜止见了礼。 其后,冯霜止为熙珠和陈喜佳作了介绍,都是大家闺秀,聊起来也很快。 这两年熙珠在与冯霜止通信,倒也不觉得疏远,很快冯霜止便从熙珠口中了解到现在整个京城的大体情况。 熙珠是个能说会道的,只不过看上去略微有些羞涩,陈喜佳头一次参加京城的聚会,这一次是原本的江苏巡抚陈宏谋调任了京城里兵部汉尚书,直接成了从一品,倒反而越过了英廉去,不过因为是汉臣,所以亲疏有别。 熙珠说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桩让冯霜止觉得费解,又觉得奇妙的——钱沣跟她三妹冯云静之间,似乎有颇多说不完的趣事。 “你不知道,上一回中秋赛诗会,你三妹才惊四座,很是厉害呢,还写了一首诗,连钱公子也称赞了。” 冯霜止不曾想,过了这些年,冯云静倒是长进了,她好奇了起来,问了那诗:“可说来我听听?” “微风雨霁气清凉,野草杂花飘阵香。夹道黄鹂鸣熟客,绿林深处见红墙。” 熙珠倒是记得清楚,只因为这一首诗给人的印象太深。 冯霜止一听,那正捏着梅子的手,便顿了一下,眼帘一垂,笑道:“好诗。” 好诗,真熟悉得紧! 冯霜止竟不知,还有人敢在她离开京城之后,悄悄地翻她东西! 这诗冯霜止早几百年就听过了,那不是这时代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是现代诗人庄啸的诗,冯霜止练字时候曾将自己记忆之中的不少诗都写在纸上,后来那些纸也没随便扔,便压在了箱子底下。 今日竟然听到这么熟悉的一首,只因为这诗她写得最多,因为那诗句里有一个“霁”字,暗合了冯霜止的小字,现在冯霜止倒是惊叹于冯云静的厉害了。 这姑娘,若不是穿越的,就是个脸皮厚的。 冯霜止这边又随口问了几首云静作的诗,才发现她竟然都成为女诗人了,并且深得京中士子的追捧,钱沣更是曾经不顾旁人的眼光,写诗相和。 感情人家钱沣这辈子看上的是冯云静,那么上辈子呢?难道是中间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冯霜止没敢往深了想,不动声色,继续与熙珠聊天。 另一旁的男客们也到了,伊阿江、和珅、福康安等人坐在一起。 伊阿江来得最晚,还没等他坐下,后面就有人打趣他,“伊阿江,你那克星回京城了,今日可也在宴席上呢!” 伊阿江笑骂:“我哪里有什么克星,你这不是——” “开玩笑吗”几个字卡在喉咙里,伊阿江忽然哽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什么意思?” 那边一片纨绔子弟顿时笑倒了一片,“大名鼎鼎的冯二小姐回来了,你竟然不知道吗?哎呀,又有好戏看了!” 伊阿江大怒:“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怕她一个女流之辈不成?你们也太小看我了吧?那不过就是个面冷心黑嫁不出去的母老虎,日后看谁敢取她!”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东倒西歪起来,伊阿江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也没注意到自己身边坐着的和珅跟福康安那微微变化的脸色。 富康安道:“和兄,前日听说你入手了一本古诗集,有东坡真迹,不知可否有幸借来一看?” 和珅回道:“区区诗集,何足挂齿?宴会结束之后,我为三公子取来便是。”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同时学宫中人,我与你一道去取便是。”福康安也进了咸安学宫,虽然比和珅小一些,不过却是这学宫里风头最劲的人物,他来了之后便没人注意和珅了。 在旁人看来,那是萤火无法与日月争辉。 宴后,福康安与和珅一道去取诗集,伊阿江也闹着要去,不过半路上被人叫走了。 伊阿江是个倒霉鬼,他以为是谁找自己有事,没有想到刚刚走到巷子口便被人拖进去蒙住了脑袋暴打一顿,直打得他哭爹喊娘,告饶不已才歇手。 下手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福康安有这个胆子,他盘算着伊阿江的事情,之后与和珅来到了他简陋的院子里。 和珅请福康安在书房里坐下,自己去书架上拿书,却不想福康安的目光,落到了和珅放桌案上的那一个精致的金疮药瓶。 和珅转身过来的时候,便瞧见福康安站了起来,将那药瓶拿在了手中。 “这瓶子挺漂亮的。”福康安似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和珅微微一笑,也很随意地随口回了一句:“本是旁人送的,因看着瓶子漂亮,便留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可能比较散,因为要写的东西略多。 不用怀疑,王杰就是那个后来跟和珅斗到死的大学士,不过本文窜改了一下时间,让他年轻一点,现在还没中举呢_(:з」∠)_ 第三十五章 选秀 这一天的日落,在冯霜止看来是美极了的。 昏黄的霞光,刷在了宫墙上,重重宫门,便掩映在这肃穆的一片深红里,有一种压抑而庄重的厚重。 日落时分发车,入夜的时候到地安门,现在已到了神武门外。 一辆辆骡车在宫门外排着,前面下来一路是满、蒙、汉,有亲戚在宫中为妃嫔的,便在前面,其后是上次已经被选中的复选秀女,最后才是新一批的秀女。 冯霜止,便是在这最后里面的。 车前有双灯,挂着各家秀女的旗集,冯霜止往前看了一眼,却不知道哪一辆车才是傅恒府毓舒的,也不知道哪一辆车是熙珠的,一切都不是很清楚。 其实这一刻看到的场面,并不陌生,已经在冯霜止的记忆里与上辈子重合。 上辈子她穿来的时候刚好选秀,只不过对她来说,选秀就是走了个过场,因为有英廉的暗箱操作,她早早地就被筛下来了,这一世却似乎没上辈子那么好糊弄。 冯霜止打起了精神,脊背挺直,跟众多秀女一起站在神武门外,远远望去,只看到一片穿着朴素的秀女俏生生地站着,脑袋后面绑着个大辫子,看上去除了人多一些,却并没有什么太过夸张的装束。 清朝选秀,已经被电视剧妖魔化了不少,冯霜止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秀女脑袋后面只能绑个大辫子,也不许化浓妆,顶多来个淡妆,毕竟选秀选秀,秀者,秀丽也——大家都画个妖魔鬼怪一样的妆,皇帝选谁去? 今日的冯霜止与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只穿着一件淡藕色的旗袍,天气热了,城门外有几分燥意,只是所有的秀女都恭谨端庄地站着,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冯霜止抬头看了看自己前面,正是吏部汉尚书陈宏谋的孙女陈喜佳,也就是之前与冯霜止在江宁认识的那个。她没出声,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站在后面。 神武门缓缓打开,众人都低着头,只有冯霜止大着胆子,悄悄地抬了眼,瞧着这红漆大门缓缓地被两边的侍卫打开,这一刻,最后的天光也沉进了地底,于是世界一片昏暗。 户部司官站在最前面,维持着秩序,便分成了一个个的小队伍,由太监引路,领进了宫中。 冯霜止与前面的五人是一组,这边都是汉军旗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这里不是选秀,其实是选宫女,只不过她们这里比较特殊,选秀跟选宫女一起。 前面的毓舒和熙珠是去选秀的,冯霜止则是后者。 她苦笑了一声,什么包衣三旗选秀,根本就是坑爹。 陈喜佳看到了冯霜止,有些惊喜,不过因为冯霜止给她递了个眼色,所以并没有声张。 冯霜止运气好,跟陈喜佳分到了一起,后面的一组却恰好是冯霜止的庶姐与庶妹,冯雪莹与冯云静分到了一起。冯霜止听了,也觉得省心了不少。 新进来的秀女们都是在储秀宫住下,冯霜止跟陈喜佳便是挨得近,就在隔壁,只是入夜之后也不敢多聊,来了便睡下了,次日天不亮起来便被太监们叫起来,说是去御花园接受挑选。 选秀的规矩是每日阅审两旗,不过今年汉军旗的人比较少,本身就是来当宫女的,也就是走个过场,前面满军旗还有一旗,便是毓舒与熙珠了。 进来之后一直没机会见面,这会儿排位置了倒是意外地见着了。 那一日在春和园聚会上,冯霜止见到了毓舒,当真是花容月貌,端庄又爽利。她在京城里也是才名远扬的,只不过与她才名相衬的却还有她那尊贵的身份,更有那与诸位皇子交好的手段。 今日一见了冯霜止,毓舒竟然直接就走了过来。 旁的太监们也不敢拦她,只在一旁看着,不管怎么说毓舒也是傅恒家的姑娘,常年出入宫禁,根本不把进宫当回事,别的小姐姑娘们都是战战兢兢,唯有毓舒是一脸的惬意。 “今日运气好,倒跟霜止妹妹一起进宫,这人可是个福星,熙珠,咱们回头必定能交上好运。”毓舒这话说得没来由,冯霜止也听不懂。 她顺着毓舒说话的方向看了一眼,熙珠正站在不远处的一队人里看着她,并且对她微微一笑。 冯霜止回以一笑,才对毓舒道:“毓舒小姐,这好歹还是在宫中,您身份尊贵,莫要在这里耽搁了,你瞧——” 她一努嘴,示意毓舒看向一旁有些为难的小太监。 毓舒一下轻声笑了出来,“你还是那菩萨心肠改不了,罢了,你若是进宫,我们有的是机会说话,不妨事。” 冯霜止心说她才不愿意进宫呢,毓舒与熙珠都是进去做主子的,她们是满人,冯霜止出身汉军旗,没资格做那主子,更何况她也不屑。汉军旗这一边,也顶多选些小主出来,正经主子若是选出来了,那定然是不合规矩的。 “毓舒姐姐快些去吧。” 她们站的位置是不一样的,毓舒在前面,她脸上甚至还划了个很讨巧的漂亮妆,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跟众人的看着差不多,可是在领口、袖口处这些允许做花样的地方,却有不少的心思,一眼看上去,毓舒与旁人是一样的,可只要你再扫一眼,便会发现她处处与旁人不同。 冯霜止想到当年在屏风后面听见的话,暗道毓舒并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当下不多言,只是低下头去。 周围不认识毓舒的人没几个,刚才毓舒走过来的时候,就有许多人看到冯霜止了。 不得不说,当年冯霜止的名气真是太大,以至于这边曾经知道那件事的人一看冯霜止便能够想起来,顿时,冯霜止就陷入了众人异样的目光之中。 冯霜止暂时只能无视掉这样的目光,心想着选秀完了,今天中午便可以重新到神武门外乘车回府,将来的日子,便也快了。 只是她毕竟还是没有想到,这一世会有这样的改变—— 前面毓舒和熙珠都被留了牌子,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二人端庄舒雅,进入复选,便是众望所归。 熙珠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还对冯霜止笑了一下,只不过冯霜止看得出,她这笑容多少有些勉强的味道。 福隆安在冯霜止走了之后的第二年,就已经娶了和硕和嘉公主,成了驸马。 和硕和嘉公主乃是乾隆的四女,天生有手疾,被人称为“佛手公主”,要福隆安娶这样的一位公主,也不知道福隆安自己心里是不是愿意。 傅恒府的事情,冯霜止一向是不怎么愿意去打听的,毕竟她忌惮着福康安那边。 满军旗的选完了,剩下的便是他们这些去选宫女的,运气好相貌好的兴许能挑出来当个小主。 冯霜止他们这一组是五个人,她站在最后一个,右手边是陈喜佳。 前面的太监拉长了声音唱了名册上她们的旗籍、出身和姓名,毕竟她们这一旗的是内务府三旗的,不是什么真的正经秀女,皇太后也懒得看,早早便走了。她们进来的大多都是宫女,反倒是几个宫里的娘娘主子们来了。 御花园里,花团锦簇,周围也是绿树浓荫,秀女们身上穿的都不算是厚,露出一节手腕来,在日头下明晃晃的。 乾隆坐在殿内,因为这一拨选的都是宫女,走个过场随便点两个就完了,所以她很是随意,只是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倒是有几分惊奇:“这一拨儿秀女,倒是有几个挺清秀的。” “确有几个清秀的。倒数第二个就不错。”现在正受宠的令贵妃跟旁边接了句话儿,一副知心人的模样。 乾隆听了,摸了一把胡须,朗声道:“那个是哪家的?” 下面的太监回话道:“吏部汉尚书陈宏谋大人家的。” 之后让陈喜佳出列,于是陈喜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有几分江南弱柳扶风的味道。 “小女陈喜佳,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给各位娘娘请安,娘娘们吉祥。” 模样倒是清秀,只不过乾隆不能真的让朝廷一品大员的女儿留下来当宫女,回头那群汉臣怕是又要说什么不好的话了,所以即便令贵妃一副很想将这姑娘收成宫女的模样,乾隆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陈宏谋家的闺女,来宫里当宫女委屈了,撂牌子。” 这才是天大的恩赐,只不过陈喜佳似乎有些失落。 冯霜止暗叹这姑娘拎不清,皇家有哪里好的?高高的一堵墙一隔,连亲人的面都见不着。 这个插曲之后,乾隆又道:“方才我听见了有英廉家的姑娘,站出来我看看。” 冯霜止心中一凛,跟着站出来,照着方才陈喜佳行礼的模板给乾隆以及后面的一众妃嫔行了礼。 她们这一拨,已经算是内务府那边选过了,里面有人有机会当了小主的,才特意挑过来给乾隆看看,别的地儿选宫女也是没机会看到皇帝的。 毕竟她们这里还是大臣的子女比较多,汉军旗留在宫里的更少。 乾隆打量了冯霜止几眼,竟然闲聊一般问道:“这几年你玛法英廉,在江南待着,身子骨儿还好吧?” “玛法侍卫习武出身,身子骨一向硬朗着,劳万岁爷挂心了。”冯霜止恭敬地答道,不敢抬头看一眼。 令贵妃在一旁听着这对话,便微微地抿着唇一笑,她摸了一下自己那长长的护甲,也看向了冯霜止。 乾隆听了冯霜止的回话,不卑不亢,也不显得过于骄傲,这样的一个姑娘,也难怪福康安会喜欢上……只不过,这门第有些配不上福康安了,更何况,听说这冯二小姐的名声不是很好。因为福康安中意英廉家嫡小姐,所以乾隆不是没派人打听过的。 现在一看到冯霜止,乾隆便觉得心情有些阴郁。 “你玛法年纪大了,你还是回去陪他多几年吧。” 这话后面的意思就是,冯霜止被撂牌子了——只不过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的。 因为,令贵妃接过了话头。 “万岁爷,我瞧着这姑娘我挺喜欢,虽然是英廉家的姑娘,但我想着能陪我说说话儿也是好的。姑娘家的心性,便是要慢慢看才好的,难得看到个可心的,万岁爷……” 乾隆听了令贵妃这话,别的倒是无所谓,这一句“心性是要慢慢看才好的”却点中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于是乾隆道:“英廉家的姑娘不做宫女,不过像伺候长辈一样伺候一下令贵妃,也是不差的,便暂留得几天吧。” 这金口玉言,几乎将冯霜止给砸晕在了现场,她用自己唯一留存的理智掐紧了手指,躬身恭敬道:“小女叩谢圣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瞧见冯霜止退下了,之后的人乾隆也没心思看,将几个汉军旗重臣家的小姐撂了牌子就回去了。 而冯霜止,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下来一阵? 一阵是多久?说白了还是让自己做宫女,只不过名字更好听一些而已。 冯霜止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浑浑噩噩,偏生走在她身边的陈喜佳还有些羡慕她,在一旁说着话:“霜止姐姐还真是个好福气的,宫里的贵人竟然都知道你呢,姐姐这是要交好运了。” 交好运? 冯霜止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这样沉默地往前走着,她想着先回家一趟,跟英廉说说,没有想到走到半道上被人截住了。 是个穿绿衣服的宫女,姿态标准,脸上带笑地在她身前一福:“这位是冯二小姐吧?令贵妃娘娘请您去宫里坐坐,说说话儿,至于您留在宫里小住两天的消息,娘娘会另派人通知英廉大人的。” 宫里头贵妃娘娘的话,冯霜止怎么敢违背?她心底叹了口气,嘴上却道:“劳烦姐姐通传带路了。” 这冯二小姐倒是很懂规矩。这宫女是令贵妃的贴身宫女,名为秋绿,她对冯霜止的印象似乎还算不错。这时候便领着冯霜止走了。 冯霜止跟陈喜佳道了个别,便跟上去了。 令贵妃住在景仁宫,距离御花园这边有些远,走了一会儿才到。 一路上,那宫女没说话,冯霜止也不敢打听。 她始终觉得这事儿几乎是完全让人无法理解的,她根本与令贵妃没有任何的交集,甚至完全与她扯不上关系。冯霜止不是什么自大的人,她不觉得自己对上令贵妃能讨了好去。 令贵妃是什么人?十五阿哥永琰的额娘,未来的皇太后。 后宫里的女人就是麻烦,想了一路脑袋都快炸了,冯霜止也不知道令贵妃是怎么看上自己的。 进了景仁宫,过了红漆大门,秋绿道:“娘娘在园子里看花呢,二小姐跟奴婢来。” 冯霜止低头应了一声好,便跟着走到了后园。 令贵妃一身打扮华贵得紧,蜀锦裁的旗袍,蓝底白绣纹,祥云图案,穿在身上既不显得老气,也觉得很是端庄。头上盘着花,圈了镶珠点翠的孔雀衔珠钿子,听见声音了便转过头来,一对儿水色很透的翡翠白玉耳环晃了晃,更衬得令贵妃华贵非常。 “万岁爷南巡的的时候,我就在寻思,总得找个时间见见这冯二小姐,不成想路上冯二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宫因着伺候圣驾,也没时间出来,不想今日见到你,竟然是在御花园里,可把我吓得不轻。” 令贵妃手中捏着鱼食儿,朝着那水榭下面的池子里扔。 金红色的鲤鱼凑上来,争抢着水里的食物,令贵妃微笑着看着,又转过头来看冯霜止。 冯霜止没听懂令贵妃这话,她与令贵妃素不相识,她来找自己干什么? 这一刻,她索性当了个藏不住话的人,直接问道:“臣女不记得跟令贵妃娘娘有什么交集……莫不是,您记错了?” 令贵妃眼神一闪,也不知道是在思量什么,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宫女的手中,走过来坐到了小石桌旁边,“看上去是没什么关系,不过你的名声可传得远了,你是福三爷心尖尖上的姑娘,谁敢慢待了你?” 这话含针带刺,听得冯霜止手脚都发冷。 女儿家的名节,冯霜止心里不在乎,表面上却要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她立刻躬身跪下道:“娘娘请收回玩笑,臣女承受不起——” “跪什么呢?秋绿看着还不扶起来?” 令贵妃看着这冯霜止一副拘泥的模样,忙叫宫女给扶了起来,又拉了冯霜止的手道:“我知道你这样拘泥着,毕竟你我不熟,不过这皇家的事情,一来二去就熟了。” 冯霜止还没来得及回话,令贵妃又道:“福三爷是万岁爷宠着的,便是皇子阿哥也没哪个能比得上,你也是个有福气的,能得了他的青眼。明人面前不说什么暗话,你也不必羞怯,眼看着便要嫁人的姑娘了,只要有心,又有什么事儿是不能成的?” 冯霜止这一回,是真的无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令贵妃看她不说话,心里觉得她是不识好歹,不过脸上是一点声色也不露,继续道:“福三爷在咸安学宫上学,最近十五阿哥永琰也在旁听,有师傅看着,不过我宫里没几个机敏人,你就跟着秋绿,每日帮我接送一下永琰,也算是我为你创造机会,可别说本宫不疼你。” 这算是直接敲定了冯霜止接下来的工作了。 可怜冯霜止好歹还是二品大员的孙女,竟然落得名不正言不顺地待在这宫里,甚至还要令妃这样的人说什么疼不疼的话,冯霜止才真是胃都要疼了。 可是她不敢轻举妄动,到底令贵妃是什么心思,她还是不清楚的。 这到底是令贵妃本人的意思,还是乾隆的意思?没有乾隆在后面,令贵妃能这么大胆? 这一点,冯霜止还真的是没有猜错。 乾隆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已经默许了令贵妃将冯霜止留在宫中的做法。想必她是留不久的,只是不知道日后的去向…… 她忽然开始觉得,从在御花园被留下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已经再次变得无法捉摸起来了。 令贵妃是揣测着乾隆的心思的,她又知道当初皇后为什么失宠,自然也知道怎么算计这一系列的事情才对自己有利。 她跟冯霜止说了两句家常,便让宫女领了冯霜止走,选了个住处,又给她找了身寻常衣服穿上,不过服制倒是比较像宫女,冯霜止没多想,也不敢多想,乖乖换上,便在屋里坐着了。 那领着冯霜止去的宫女将情况回报到令贵妃这里,令贵妃冷笑了一声,让那宫女下去了,才对着秋绿道:“万岁爷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暂时没有。娘娘,何必留下这么个人呢?”秋绿有些不解,“福三爷喜欢她,干咱们什么事儿啊?” “我们这是拉拢他,你还不懂……永琰还小,自己撑不出一片天来。”令贵妃的野心大着呢,她勾唇,道,“万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也清楚吗?瓜尔佳氏已经嫁人,他竟然也……哼,皇后那傻女人,跟万岁爷说这事儿,便是她自己找死,也怪不得本宫。” 秋绿知道令贵妃说的瓜尔佳氏是谁,不是指皇后,也不是指别人,而是傅恒的妻子——瓜尔佳氏棠儿,乃是当年满洲第一美女,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嫁给了傅恒。 宫里一直有流言,说乾隆当年对傅恒夫人并非无意,甚至…… 皇后削发的原因就在这里,福康安乃是傅恒第三子,却不怎么得傅恒的喜欢,反而是乾隆一早便将福康安接到宫里来养,自从宫里三阿哥也去了之后,默认的叫“三爷”便是指福康安了。 乾隆这样做,自然有颇多的流言蜚语,南巡时候,皇后说乾隆太过宠信一个臣子的儿子,结果说着说着就开始拈酸,扯到了瓜尔佳氏棠儿的身上,又说了些更难听的话,触怒了乾隆。偏生皇后也是个烈性子,直接将头发一剪,算是跟皇帝撕破脸,于是就提前遣送回京了。 只是——有关于瓜尔佳氏的消息,本来就是令贵妃告诉皇后的。 现在皇后在冷宫里,未必猜不出是令贵妃做的,只是那又怎样呢?现在醒悟过来已经迟了,男人这辈子,总有那么几个得不到的女人,要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令贵妃想到这些,心底也有些奇怪地惆怅起来,只扶了秋绿的手,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同时吩咐,说下午下学的时候,就让冯霜止跟秋绿去咸安学宫接十五阿哥永琰。 冯霜止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在屋檐下,哪里能够不低头呢? 一路上遇到的主子们不少,也要脸上挂着笑容一个个地矮身下来行礼。眼看着便要转过走廊去,迎面却撞上了正携手走来,正在一起说话的熙珠和毓舒。 毓舒一看到冯霜止便“呀”了一声,“瞧,说曹操,曹操到,霜止丫头,我们可是听说,你成了令贵妃娘娘宫里的客了。” 冯霜止哪里能够跟她们两个人比,只让她们别开玩笑,又说自己还是有事在身的,这才去了。 毓舒站在那里,回头看了冯霜止一眼,对熙珠道:“我怎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霜止丫头才回京城来,即便是交集再广,也不该跟令贵妃扯上关系,除非是南巡回来的路上……”熙珠分析了一下,这样说道。 毓舒摆手:“罢了,暂且不管,还得去拜见太后娘娘呢。” 于是熙珠也不说话了,跟着毓舒向前面走去。 咸安学宫乃是康熙爷废太子胤礽曾经住过的,现在改了学宫,便在西直门,冯霜止她们走了好一会儿才要到地方,却不想斜剌里一边的桃林里穿出来一个人,几乎迎面便跟冯霜止、秋绿两人撞上。 冯霜止踩着花盆底,脚下不稳,几乎就摔倒,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人一脚踹在腿上,顿时双膝便狠狠地跪下来,她眼角余光只来得及扫见对方腰上系着的黄带子。 这皇宫里就是麻烦,出来一个就是什么皇族,简直麻烦。 如果不是顾及着这里乃是皇宫,现在冯霜止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现在却还只能忍痛,连声告罪。 秋绿更是磕头道:“十二爷恕罪,奴婢等二人不知道十二爷在此,冲撞了您,还请您饶恕……” 十二阿哥永璂?冯霜止心电急转,一瞬间就把情况想起来了。 难怪现在脾气这么爆,皇后失宠,皇帝已经在考虑收回宝册夺她凤印的事情,十二阿哥原本是议储之时的一支潜力股,现在却没多少希望了。 永璂是继皇后乌拉那拉氏的嫡子,现在乌拉那拉氏失宠,连带着永璂也不被乾隆待见,连着训斥了好几天,今日才走出来便撞见这么不长眼的两个奴婢,想也不想就直接一脚踹过去了。 咸安学宫正到了下学的时候,永璂本是跟人商议了事情出来的,这个时候心里烦躁,抬腿便要走,骂了一句道:“不长眼睛的狗奴才!冲撞了爷还敢狡辩?便在这里给爷跪上两个时辰!” 他说罢,便已经转过身,不料下学时候,已经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福康安最近没什么心情上课,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在和珅那里看到的伤药瓶子,想起当日春和园赏花宴上的场景,又惊又怒,可末了却觉得心痛。他不相信冯霜止竟然是这样的人……可是回头一想,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一直都是他一厢情愿。 兴许她心底真是厌恶他到极点了吧? 当日在江宁织造府的行宫里,他曾扣住她手腕问她,她却答已经答应了别人了。 这个人,便是和珅吗? 福康安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敢问出来,只当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骗骗别人,也骗骗自己。 他心情烦躁地从咸安宫里出来,却看到十二阿哥永璂在前面,眼睛微微一眯,却过去行了个礼打了声招呼:“给十二爷请安,您怎么在这儿?” 永璂听到声音,看到是福康安,神情之中闪过几分阴郁,却笑道:“三公子下学得倒是早,听说前两日射猎,你可是又拔了头筹的。” 福康安拱手谦逊道:“什么头筹,不过是旁人让着我罢了……对了,这是——” 他的声音忽然之间凝住了,只不过永璂没发现他神情之中忽然出现的异样。 冯霜止跟秋绿就跪在他们跟前儿,垂着头,初时福康安一扫只不过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再一看却觉得心底狠狠一抽,这跪在这里的不是冯霜止又是谁? 永璂冷哼了一声:“最近做什么事儿都不顺利,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宫女竟然敢撞到爷的身上来,打死也不足惜,只不过最近……哼,罚她们在这儿跪两个时辰算了。走吧,正好顺路去上书房。” 他们在两边学书,两边跑一向是正常的事情。 福康安想要说什么,可是他想起那金疮药瓶,又想起她狠心的拒绝,更想起了和珅——福康安不是不知道皇后为什么失宠,也不是不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种种说法,现在他更不能在宫里轻举妄动,一动便是杀身之祸。 强忍了内心之中翻涌的感情,福康安迫令着自己赶快走了,留下了冯霜止在那里跪着。 冯霜止知道福康安兴许是处境为难,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秋绿更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尽管使令贵妃的贴身宫女,可皇子们要责罚,她们也只有认命的份儿了。 从月亮门这边经过的官学学生越来越多,只不过大多数人也就算是看两人一眼便走了,如果是这样,兴许这事儿也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只可惜,在冯霜止最倒霉的时候,总能够遇到自己的克星。 其实是冯霜止一直被称为伊阿江的克星的,初回京城之后,伊阿江私底下说了冯霜止的闲话,又被人打了一顿,让伊阿江觉得邪门了。 伊阿江回去之后找了个先生算了一挂,还真就算出冯霜止乃是自己天生的克星,遇到了便要倒霉。 今日一出来,往旁边一瞧,哟,这不是又英廉家冯二小姐吗? 伊阿江乐了,冤家路窄,竟然撞上了! “哟,这不是我克星吗?冯二小姐,您怎么跪着了?” 伊阿江一声笑,引来了众多人的目光。 冯霜止今日穿着的很像是宫女的衣服,此刻便像是宫女一样跪在这里,平白让人嘲笑。 她之前双膝忽然跪地,现在早已经是血肉模糊,只是因为跪着,那血迹透不出来,所以看上去一点也不严重。更迷惑人的是,现在冯霜止跪得那个端正,一点也看不出双膝已经受伤,除了她捏紧的手指和泛白的嘴唇之外,没有任何的异样。 此刻听了伊阿江的话,冯霜止很想说这人被打也是活该。 旁人不少听说过伊阿江跟冯霜止之间的结怨,如今也不过是看冯霜止的笑话。 可和珅也从里面出来了,他是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 隔着几个人,和珅看着跪在地上的冯霜止,只觉得这场面如一把利刃,一瞬间便将他的心给剖开了。和珅差点没站住,退了小半步。 穿着水绿色旗袍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的冯霜止,是微微垂着头的,白皙的脸庞,微微抿着的两片菱唇,也看不清神情。 只不过想来应当是那种不卑不亢,甚至不悲不喜,不动声色的,她跪在那里,与站着,其实没有区别。 因为跪在那里的冯霜止,心从来是站着的。 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让一直垂着头的她将头抬起来,看向了站着一丛修竹旁的和珅。 和珅手中捏着一柄画扇,颀长挺拔的身姿,与他身边那青竹并无二致。只是和珅脸上的表情是冷厉的,在触到她目光的时候,却变得柔和了几分。 和珅转身往重新往学宫里去了,前面的人不一会儿也就走了,只不过冯霜止这脸已经丢尽,倒是无所谓了。 秋绿苦笑了一声:“你一个官家小姐,竟然受得这样的屈辱,便是多少在宫中多年的宫女都不如你的。” 冯霜止只道;“有什么受得受不得的。” 能让她跪这一会儿,还能让她跪这一世吗? 和珅走后,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瞧见短胳膊短腿儿的十五阿哥永琰跑了出来,身边跟着的太监一连声喊着让他小心,可永琰跑起来那是一个用劲儿,一眨眼就已经跑到了冯霜止和秋绿的面前。 “秋绿姐姐怎么跪着,快起来,别听我十二哥他瞎罚你们,咦——”永琰小脸上表情愤愤,先拉了秋绿起来,回头看到冯霜止,觉得有些面熟,之后才一下想起来,“是在行宫里那个……” 那个什么,倒是记不起来了,只是永琰还是记得冯霜止的。 之前是十二阿哥罚她们跪下的,现在却是十五阿哥叫她们起来,旁人也不敢说她们什么。 秋绿就盼着永琰来呢,原本以为永琰还跟以前一样,要半个多时辰才会出来,没有想到今天倒是快。她当下差点哭出来,又转身扶了冯霜止起来:“冯二小姐快起来,让奴婢看看您的伤……” 后面的话,忽然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秋绿看着冯霜止双膝上的一片红,还有下面硌在路上的小石子上染着的鲜血,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差点喊出来:“二小姐您出来一趟就受这么重的伤,奴婢回去怎么跟娘娘交代,您快些来,我扶您回宫,找个太医来看看。小阿哥,您也跟奴婢回去吧。” 永琰看着冯霜止那被鲜血染红的膝盖,像是也觉得有些疼,顿时什么都忘了,只道:“快些回去找太医,小喜子你也上去扶着点!” 身边那小太监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看出来冯霜止应该不是什么宫女,上去搭了把手,冯霜止瞧他一眼,有些虚弱地道了一声谢,这才往回走。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往那门里面看了一眼,永琰看她这动作觉得奇怪,也跟着回看了一眼,却没见到那门里有谁,于是又收回了目光。 冯霜止等人走后不久,福康安身边的小八子便来了,不想没在这里找见人,便随手拉了一个路过的太监问:“之前在这里跪着的冯二小姐跟令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呢?” “十五爷下学了,就把她们领走了。”那人答道,不过转而又奇怪道,“你不是福三爷的跟班儿吗?怎么连着十五爷身边的人也要操心?” 小八子道:“一句话哪儿说得清啊!” 是啊,一句话哪儿说得清啊。 和珅站在墙后面,缓缓地走出来两步,看着之前冯霜止跪着的那个地方,如今已经空空如也。 他便站在那墙后面,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而后将之打开,一根根扇骨被他修长的手指折断。和珅的动作很缓慢,甚至是匀速的,脸上一片平静…… 扇骨,一根,两根…… 他将一把扇子的扇骨全折了个干净,最后将这一把狼藉的东西随手放在了那石雕窗的窗花缝里,便走了出来,停在了方才冯霜止跪着的那个位置。 下面染血的石头,被他捡起一颗来,想到方才的那场景,和珅那如玉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收拢,便将这一枚石子拢在手心里,唇边却缓缓挂出来一抹笑。 十二阿哥永璂吗……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进入正轨,嫁人快了_(:з」∠)_和大人得发飙一回哎嗨……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三十六章 和珅计 方回到宫中,秋绿便去将这件事报给了令贵妃。 令贵妃一下站起来,仔细地问了问当时的情形,最后竟然笑了出来,道:“我去看看她。” 永琰蹲在冯霜止的脚边,两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冯霜止觉得好笑,拉他起来,温颜道:“十五爷快起来,蹲在地上像个什么事儿?我还没哭呢……” 我都没哭,你们哭什么? 冯霜止心底冷笑,眼看着永琰蹲在她身边,竟然也没人拉一下,若是一会儿令贵妃来看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现在永琰顺势就坐在了冯霜止的身边,要太医给她看伤,自己却死活也不走,最后还是令贵妃来了,永琰才一下端正地站起来,双手放在腿侧,低着头给令贵妃问安:“额娘……” 令贵妃没怎么在意,说道:“师傅教的东西都得好好记住,别整日往额娘宫里跑,小喜子,还不送十五阿哥回阿哥所?” 冯霜止之前是要行礼的,不过被令贵妃按住了,现在她看到永琰,只觉得永琰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停下来,没有说,乖乖跟小喜子走了。 令贵妃扇子一打,示意旁边的宫人将冯霜止的膝盖亮出来,于是将下面裤脚剪开,也不敢往上翻,只看到一点,令贵妃就已经用扇子遮了脸,“十二阿哥轻狂,竟然做下这样的事情来,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他也敢动手!” 秋绿哭着道:“十二阿哥好不讲道理,是他从道旁蹿出来,却说是我与冯二小姐挡了路,所以……” 冯霜止低着头,眼底沉沉地,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来,除了脸色苍白一些之外,竟然像是什么事儿也没遇到。 令贵妃也不愿在这血腥气重的地方待着,交代了御医好好治伤,又安慰了冯霜止两句,说回头给她讨回公道。 冯霜止口头上道别,送走了令贵妃,闭着眼睛,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忍着疼,上了药,又包扎起来,整个额头上便都是冷汗了。 送走了令贵妃,秋绿竟然进来照顾她,冯霜止不敢跟秋绿说话,这姑娘是令贵妃的贴身宫女,哪里知道是什么心思呢? 其实冯霜止遇到的这一桩,反倒是好事,至少从长远来看还好。 以后不会有别的人上门来提亲,自己距离出宫也快了。 她躺在床榻上,晚些时候熙珠与毓舒听说了这件事,便来看了冯霜止,只不过没敢坐多久。 熙珠心疼她得厉害,问她道:“你是怎么得罪了十二阿哥那样的人?他最近脾气爆着,皇后娘娘的事情也一直没着落,怕是……” 冯霜止按住了她的手,让她别哭,微微一勾唇,“宫里也是能哭的地方吗?熙珠姐姐,你糊涂了。” 毓舒在一旁,也忙拉住了她,“赶紧擦了……” 她就这样看着这两人折腾,却自己将话题转开了,不是很想说今天的事情。 只不过,很多人都是要这样折腾才有意思的。 熙珠也转移话题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毓舒可是要嫁人了。” 冯霜止忙恭喜她,“不知道是哪一位王孙公子能有福气娶姐姐回去?可得好好恭喜呢。” 毓舒红了脸,难得有几分娇羞的味道,一旁的熙珠忙戳破她:“一看就知道你这是作假,谁不知道是十一爷去万岁爷跟前儿求来的婚,当时也没见你有几分害羞,现在倒是装起来了!” 冯霜止听着这话,总觉得熙珠意思有些不对劲,像是话里有话,只不过毓舒像是没听出来,反而笑道:“等你婚事定下来,便知道我为什么脸红了——” 她话音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回头看冯霜止,倒有些尴尬起来,“霜止,我们……” “看你们开心便很好了,你莫要多想,我就是个天生劳碌的命。”冯霜止坐在床上,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又提醒道,“天色已晚,你们该走了,这里留不得人的。” 毕竟是令贵妃宫里,她们还只是秀女,惹出什么事端来,谁知道呢? 告别了两句,她们便走了,秋绿方从令贵妃那里回来,几乎可以说是满腹的心事。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冯霜止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只不过众人都藏着不说。她看着令贵妃就是个心肠黑的,十二阿哥固然是骄横,但冯霜止厌恶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个。 这皇宫里,冯霜止真是一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秋绿走过来,却是带了果盘来,“前头娘娘赏下来的,暑热开始重了,你吃两块吧。” 冯霜止摇了摇头,只道:“我不爱吃凉,劳秋绿姐姐费心了。” 秋绿只道她堵心,想起自家娘娘那些手段,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秋绿只道:“这事儿怕是要闹到万岁爷的跟前儿了,到时候您就能回去了……” 闹到乾隆面前,自己才能回去,令贵妃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冯霜止做出一副累了的样子,等着看好戏。 这一出她当了猴子,给别人看的戏。 她该庆幸自己今日先撞了十二阿哥,不然留在宫里头还不知道怎么算计呢。 英廉好歹也是个老臣了,唯一的嫡亲孙女在宫里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消息不会透不出去。十二阿哥又是皇后的儿子,令贵妃哪里会放过这样一个打压皇后的好机会?现在皇后不过是失了宠,却还有皇后的位置在,难保哪一天不会翻起来——今日冯霜止是误打误撞地,恰好给令贵妃当了枪。 想必令贵妃留下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应该是在福康安那边,但现在出了罚跪这一桩子事儿,令贵妃便算计不到自己的头上了。 冯霜止隔着锦被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却还疼得厉害,怕是今晚都睡不着了。 她暗道自己是个心狠的,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 即便是当时十二阿哥一脚踹过来,冯霜止也不一定会那么正好就在一脚之下跪个正着,还偏生是石子最多的地方…… 她不过是灵机一动,对自己狠了一回罢了。 今日一觉即便可能因为这睡不下,明日却是能够睡个好觉了。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早朝,英廉就一本折子参了十二阿哥,说他品行不端,自皇后失德之后就多番言语不当,甚至辱骂重臣。 乾隆一看那折子就头疼,冯二小姐的事情在宫里也闹得风风雨雨,昨天令贵妃哭着来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后一听才知道又是那净会惹事儿的冯二小姐。 朝堂上,乾隆自然不可能说“英廉你不要因为你孙女的事情跟十二阿哥置气”之类的,说了那就是抽自己的嘴巴子,英廉奏折从头到尾也没一句提到昨日的事情,乾隆只能叹了口气:“兴许是皇后的事情近日刺激到了永璂,回头朕好好教训他,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儿,英廉大人何必特意写一道奏折来呢?” 英廉道:“事无大小皆禀于皇上,臣不敢怠慢。” 乾隆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一个早朝都没说几句话。 一下朝,便对着身边吴书来骂英廉护短又迂腐,吴书来心说这事儿怎能怪英廉,分明是冯二小姐的事儿刺激到他了。不过对着皇帝,不敢说这样的话,说了就是大逆不道,只能换个婉转的,“万岁爷,奴才想着吧,英廉大人年纪也大了,前些年才丧子,就这一个嫡出的孙女,听说她被欺负了,怕是心里着急上火,这才失了进退……” 乾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宫里的这些事情,他虽不说完全清楚,可心里自己有自己端着的一碗水。 “去给我叫永璂来。” “嗻。” 吴书来出去了,乾隆就坐在乾清宫后头喝茶。 今天天气不是太好,日头刚出来就被云给遮了,有些混混沉沉的感觉,但燥热得很,咸安学宫里头是一派的沉静。 放下了课,就有一个人溜到了和珅的身边来。 和珅是坐在靠窗位置的,后面有个听风瓶挡着,上面还插着合时令的花枝,所以一般有人来往都遮掩着,不怎么看得出来。 和珅放下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来人一阵抢白。 “和兄,我这儿有一件为难事……” 和珅不动声色地听着,不怕他来,怕的是这人不来。 杨瓒,现任直隶总督杨廷璋的孙子,乃是十二阿哥永璂的陪读,昨天开始和珅就在打他主意了,这一来,正撞在和珅的枪口上。 “听说十二阿哥心情不好,昨天来了一趟,便是为着这事儿?”和珅听他说完了,将话头接过去,一脸的微笑。 杨瓒一脸的苦意,“上书房的师傅说十二爷的文章越写越次,已经到万岁爷跟前儿说过很多遍了,今日师傅又布置下来一篇文章,让写《留侯论》,苦着呢,所以只能请和兄你帮我个忙了……” 和珅这些年在咸安学宫里就是这样过来的,别人都知道他能帮人写东西,尤其是皇子那一块,几乎现在还在上书房的每个皇子的文章,都有人捉刀代笔,作为咸安学宫里才学最好的人,和珅已经从第一次捉刀时候的战战兢兢,到现在的波澜不惊了。 听杨瓒这悲惨的口气,和珅脸上纹丝不动,只道:“今日先生布置下来许多文章,我写不完了,你放那儿,我明儿写给你。” 杨瓒一听,这哪儿能等到明儿个再写?这不是急死人了吗? 眼看着和珅又将他那湖笔拿了起来,杨瓒赶忙上去按住,苦求道:“和兄弟,和公子,和爷!算我求求您,我给您跪下了成不?您就帮帮我吧,回头十二爷要我捉刀,那我才是真的倒了大霉啊。” “你倒霉与我有什么相干?”和珅嗤笑了一声,甩开他的手道,“你不是不知道先生最近脾气大,做不好文章就要拎出来骂,我可再丢不起那脸了。” “哎哟,和公子,真的,这事儿太急了,您就随手捉刀这么一份儿,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啊?”杨瓒是真的要给和珅跪下,他都快急哭了,十二爷那边赶着要,这边却慢吞吞的不搭理,“您文思敏捷,不到一刻钟就写成了,回头我请您聚仙楼一桌,一定给您好好赔罪!” 和珅终于有了些意动的模样,他在纸上写写画画,杨瓒也没注意他在写什么,只一个劲儿地求他。 这种捉刀之事,乃是咸安学宫之中公开的秘密,只不过和珅捉刀最多而已,谁叫和珅乃是这学宫里文才最出众的呢? 传得最奇的,乃是他一次为五位皇子同时捉刀,一个命题走了不同的角度,竟然一个人一晚上琢磨出五篇,第二天早上一交出去,到了上书房,万岁爷下朝了就来问,一看竟然说篇篇都好,并且个个角度都有新意,实在难以评出什么好坏来。 那一次,和珅才是真的让整个咸安学宫里的人刮目相看,从那以后,便是吴省兰、吴省钦这两个人也开始笼络和珅了。 能给皇子捉刀,还捉得个个满意的,哪里是普通的人物? 一次写五篇,旁人便是一篇都够头疼了。 现在和珅在这纸上写写画画,听着杨瓒在他耳边絮叨,他偶尔应上一两句,过不了一会儿,便将手中那字迹略显潦草的宣纸拿起来吹了吹,放到杨瓒的手中:“拿着去吧。” 杨瓒完全愣住了,站在那里,捧着这一张纸,是没反应过来。 和珅坐在那里,重新翻开了一张宣纸,在上面写自己的文章了。 “多、多……多谢和兄……”杨瓒舌头有些打结,从自己站在这里开始才多久?这就已经写好了?和珅莫不是诓自己吧?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虑,和珅笑道:“你是今日来的第三个了。” 于是杨瓒一下明白了过来,感情问题是出在了这里,真是他糊涂。 “还是和公子精明,我最近真是有点忙不过来了,您知道最近十二爷他遇到那桩子事儿,脑子里有些乱,什么都拎不清,还得我们给他紧着。” 原本很有希望跟五阿哥永琪竞争的十二阿哥永璂,因为皇后的忽然倒台,一下就陷入了危境。皇子身边的伴读几乎都是大臣家的嫡子,算是依附于皇子们的势力,各家选侍读,也像是皇子们自己在选择相应的势力。 直隶总督杨廷璋怕是站在十二阿哥这边的,所以他孙子杨瓒才会在十二阿哥身边侍读。 往日里,杨瓒说这话,和珅不会多想一句别的,可是今日却不一样。没有发生昨日那事情,什么都好说…… 和珅垂了眼,眼底一片阴翳,嘴上道:“我倒是觉得这事儿拎不清了……” 他这话声音有些小,像是自言自语,杨瓒本来已经准备走了,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便是十二阿哥那边的谋士们也完全没了招。此刻,他听了和珅这一句,忽然站住了,一拉和珅道:“和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和珅有些疑惑的模样,双唇一启,便像是要问什么话,只是杨瓒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了,到了没人的走廊下头,杨瓒才道:“方才和公子说的话是?” 和珅自己笑了一声,只说道:“玩笑话而已。” 杨瓒哪里敢当成是什么玩笑话,有关于议储的一切事情都是大事,现在皇后被冷落着,往日从没这样的事儿,便是看着看着要倒下来,之前也应该有个预兆,好让他们早作准备。只是这一次的事情发生在南巡时候,根本让他们这边十二阿哥的人鞭长莫及。 最近本来就紧绷着脑子里一根筋,生怕出了什么事情,今日早朝就有人参了十二阿哥一本,现在十二阿哥正在那边生闷气呢。方才杨瓒说了一句“拎不清”,和珅也接了一句“拎不清”,这两个拎不清是个什么意思,只有他们才知道。 平日里看着,杨瓒是个不学无术的,可是心机却不小,才学和心机并非一回事,和珅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内心从不敢小视了杨瓒这样的人,看着也就是给阿哥们跑腿的,其实是一个人操着两份儿心。 “和兄,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同时还在给别的几位皇子捉刀,可是听说什么了?” 第一句攀交情,第二句说道理,第三句就把事实摆出来,最后再把自己的目的扔出来——这一步一步,条理分明,和珅听惯了这个模式的话,也就不觉得怎样了。 他望了杨瓒一眼,道:“话肯定是听说过的,只不过,说了也对你没用,反正杨兄你与杨廷璋大人,似乎都已经绑死了。” 十二阿哥这条船是已经要沉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些曾经将宝压到十二阿哥身上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在一条船没有沉的时候,爬上另外一条更安全的才是好道理。”和珅难得说了一句相当直白的话。 杨瓒皱着眉,“实不相瞒,自出了皇后那档子事儿之后,府上一直在想……所以,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和兄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们也不过是做个参考。知道和兄是个有深谋远虑的人……” 和珅跟杨瓒的交情其实还是不错的,现在杨瓒他们本来就有了舍弃十二阿哥这条船的意思,只不过是害怕离开了这条船之后,这条眼看着就要沉下去的船再浮起来,到时候他们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和珅早就猜到了这一节,他本来就是等着杨瓒来,已经准备好了猛药下给他们。 “我不过是个咸安学宫里寂寂无名的学生,杨兄高看我了。”和珅谦虚了一句,也知道这不过就是谦虚而已,下一句便是,“事情其实还是要落到……为什么皇后会失宠的这个问题上,如果这件事不是很重要,或者说没有触犯万岁爷的底线,那么皇后娘娘多年恩宠,可不是说没了就没了的。” 说到底,还是要看皇后那边犯事儿多厉害。 只不过和珅的目的不止于此,十二阿哥只能算是即将倒下的墙柱子,和珅也就能够推上一把,至于背后的黑手,兴许还需要时间。 此刻,他不过是咸安学宫之中的普通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能量说话呢?也无非就是站在这走廊下面,对着一个杨瓒使坏心思。 不过四两拨千斤也是办法,和珅害人的时候,从来不忌讳手段。 这些年在学宫里什么事情没见过?连捉刀代笔这种事情都做了,和珅没什么拉不下脸来的,他只是心里疼。 杨瓒眼神一闪,思量了片刻,“和兄,我还是觉得你肯定有什么消息没告诉我。” 和珅洒然一笑,却让杨瓒伸出手来,在他掌心之中写了几个字。 咸安学宫人多口杂,隔墙有耳,这事儿也完全不是能够在嘴上说的,光是写下来就足够震撼人了。 杨瓒果然被和珅吓住了,这等宫闱秘事和珅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十二阿哥哪里还会有什么翻身的余地?皇后怕也只有幽居深宫的份儿了。 只是……这样一来,到底谁才是日后最能靠得住的? 杨瓒已经陷入了纠结,可和珅心里还是门儿清的,他提点他道:“船上待下去只有等船沉,出来尚有一线生机,你若是怕船再浮上来,坏了你的事,为什么不放块石头上去呢?” 很好的计策——只不过有些狠辣了。 杨瓒有些犹豫,不过和珅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想到自己玛法那一日说过的话,杨瓒忽然就想拉拢和珅。这些年他一直在试着拉拢他,只不过到底和珅还是自己心里掐着一把尺子,不肯跟他走近了。杨瓒以为他是害怕树敌,所以不肯被自己拉拢,可是今天看来,和珅侃侃而谈,分明是胸有成竹模样。 今日和珅的态度,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杨瓒一想到这一点,便明白过来了。难道之前是因为他们站到十二阿哥那边,所以和珅觉得危险,因而…… 于是杨瓒笑了起来,去拍和珅的肩膀,和珅也让他拍住了,两个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不知道这块石头……” “还是原来的石头。”和珅一笑,回头看了一眼道,“里面有人叫我,这便去了,杨兄万事小心。” “和兄请便。” 杨瓒拱手,将那纸张裹了起来,收到了袖中,想了想和珅说的话,只觉得隐约透露着玄机。 本来想将这一张纸交给十二爷,也好做完今天的差事的,可是想到和珅方才那一句“为什么不放块石头上去呢”,便改了心思,回头重新让人捉刀了一份儿,然后拿去送到了十二阿哥永璂那里。 永璂看着那字迹,似乎不是和珅的,于是道:“狗奴才,不是让你找那钮祜禄家的吗?你找的这是谁的啊?偏生慢怠爷是吧?!” 杨瓒往日能够忍受永璂的冷言冷语,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有句话说得好,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本来这种时候,十二阿哥便没有以前风光了,还只知道对下面的人乱发脾气,不知补救,便是自己找死。 杨瓒强忍着,解释道:“今日五阿哥那边似乎也找了他捉刀,还有另外两个,不知道是谁,有人拦着奴才……不让奴才去找人……” 他这话,倒是直接将和珅撇了个干干净净。 毕竟和珅知道他想拉拢自己,而他也知道,拉拢人就必须把事情给办漂亮了。咸安学宫里这么多人,谁看不出和珅未来的前途?只不过,拉拢也是很需要手段的。有真才实学,不一定能够出人头地,可只要他们拉拢住了,日后再给推一把,便能够出头。 杨瓒心里想得明白,解释起来也爽快,直接将责任推到了别的几位皇子的身上,反正这东西都是空口白话,难道还要大张旗鼓地查吗?去请咸安学宫的学子捉刀代笔,本身就是丢脸的事情,闹大了大家都没好处。 ——这就是灰色区域的好处了。 永璂气得发抖,直接将整个桌上的东西都掀干净了。“好啊,好啊,好,真是好!一个个看着我永璂就要落魄了,连着连着的落井下石,真是我的好哥哥,好哥哥们!” 他将这些日子受的委屈都发泄在了屋里的摆设上,杨瓒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想到永璂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是看着永璂这暴躁不知收敛的模样,杨瓒也知道,其实十二阿哥就这样完了。 皇宫里,但凡是有个风吹草动,有心人要打听,那是相当简单的,皇帝要想知道就更简单了。 雍正爷留下的粘竿处,虽然看着像是个摆设,但里子里是怎样,只有乾隆自己清楚。 自从发落了皇后之后,乾隆就让人盯着永璂那边,今日忽然传了说永璂怒摔了屋子里摆设的消息,乾隆就知道了,他终究还是记恨的。 一个皇子,记恨自己的皇阿玛,多让人寒心? 乾隆毕竟只是很个普通人,无非就是地位高些,权力大些,心底对亲情不是没有渴望,他将手中的折子放到御案上,喊道:“福康安,你可知道为什么皇后会被扔进冷宫?” 福康安在下面站着,摇了摇头。 未必是不知道的,只是不敢说,也不肯说。 乾隆叹了口气,道:“吴书来,送三公子回去吧。” 于是吴书来从外殿走进来,带着福康安走了。 第二天乾隆去考校众皇子的功课,翻开了十二阿哥的写的文章,只一看便大怒,“写个《留侯论》,你也敢讽刺朕是冲动坏事了吗?字字句句里都流露出不甘来,看来还是朕错了!好,好,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给你来坐,你可敢坐上一坐?!” 乾隆的这一顿训斥,已经是积压了很久的,从皇后跟他说“妻人之妻”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压着了,多天以来又有外臣为皇后的事情不断禁言,一直触动着乾隆内心之中那一根底线。 而一切,终于在今天看到永璂的功课的时候,爆发了。 苏轼《留侯论》说“忍”之一字的重要,而永璂的文章里,却是处处在说他乾隆不能忍,区区妇人,竟然也敢与军国大事并列,乾隆才是真的不能忍了。 永璂受训的消息传到杨瓒那里的时候,杨瓒正在跟和珅喝茶。 “现在这十二阿哥倒是倒得太快,只不过是昨天灵机一动,换了个人捉刀给他文章,没有想到会有奇效。” 和珅岂会不知道那一篇文章?昨日杨瓒是去而复返,又找人捉刀的时候,被和珅看见了,他只不过是站在旁边,说了两句,便成功将对方那文章的论点引向了歧途,于是才有今天乾隆看到的那一篇。 其实不是文章写得太露骨,而是人心里想什么,看着东西便像什么了。 “那也是杨兄心思转得快,换了个人哪里能想到呢?”和珅一笑,喝了一口茶,恭维了杨瓒一句。 杨瓒还觉得很受用,脸不红地接了下来,却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接下来这石头……” “十二阿哥受了委屈会去找谁?谁是事情的开始?”其实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算计到罪魁祸首那边去,可和珅这人记仇,表面上直接的祸首是十二阿哥,可和珅知道,那是有人想要你利用冯霜止来达成目的而已。 纵观整个宫里的局势,在皇后倒掉之后,最受益的只能是令贵妃,怎么说也是皇帝的枕边人,兴许知道很多不一样的消息也不一定掉。 更何况,和珅能够猜测的,冯霜止被留下来,只能是跟圣眷正浓的福康安有关,但是出面说话的人却是令贵妃,令贵妃没事儿拉拢福康安做什么?若不是知道了点什么,她能这样做? 前后一联系,和珅便已经厌恶极了这令贵妃,兴许是前脚算计了皇后,后脚就来拉拢福康安——毕竟不管福康安是不是皇子,只要他还是福康安,就不可能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可是皇帝毕竟喜欢福康安,以后福康安愿意支持谁,谁就有很大的可能被乾隆加以青眼。 “这事儿自然是从皇后那里开始的……”杨瓒想了想,道,“十二阿哥如果去找皇后娘娘,那可是犯禁啊……” “再说出点什么来,可就精彩了。”如果能吐出令贵妃什么的,才是真漂亮。 和珅眼底狠色一划而过,抬眼的时候已经完全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了。 “下面那不是伊阿江吗?怎么又捂着脸?” 杨瓒忽然看向了楼下,便瞧见一个人捂着脸一瘸一拐地走上来,正是永贵的儿子。 和珅笑了一声:“想必又是给人打了吧?”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他?”杨瓒惊奇,怎么说也是永贵的儿子啊! “福三爷动手,不需要理由的。”和珅轻飘飘地扔下了一句。,看杨瓒不明白,举着茶杯的手指又顿了一下,最后解释道,“他嘴不好,常常说别人,前两日咸安宫外面跪着人的事,杨兄听说过吧?” “我想起来了,听说是冯二小姐,也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十二阿哥,二话不说就被踹了一脚……不过说起来,这样的话,也只有墙倒众人推的份儿了……” 傅恒是元皇后的弟弟,怕是宁愿支持五阿哥永琪,也不愿意跟永璂打交道的吧? 这边和珅跟杨瓒交代了几句,便回去了。 他走在街上,只觉得无数人从自己的身边擦肩而过,刘全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刘全儿,你说我这是做错了吗?” 原本想好了,不参与到党争之中,几年来拉拢他的人不少,从来没人能够试探到和珅的底线,他就凭借着给许多皇子捉刀这一条,便平平安安过到了现在,更别提,和珅很会做人,在咸安学宫,也很有几个朋友。 他有世袭的三等轻车都尉的职,论旗籍也是满洲正红旗,不算是很差的。 原本别人都拉不动,现在他却为了一件小事主动地靠了过去,到底是好是坏,以后才知道呢。 刘全道:“主子您都决定了,还问奴才干什么?” 刘全少有惊人的妙语,这一句却让和珅醒悟过来。 早晚都是要踏出这一步的,只是促使他踏出来的动机不一样罢了。“回去吧……” 回到了咸安学宫,和珅才发现,竟然已经有人在等着自己了。 不过是个很小的娃娃,一双眼睛却像是懂一些东西一样,他坐在和珅坐的位置上,看着桌面上的那些东西。 “昨日便是你跟我说霜止姐姐跟秋绿姐姐被罚跪的吧?”永琰的记性还不错,别的不记得,光记得和珅坐的位置了。 和珅心念一转,想到这一位主子的额娘,压下了丛生的恶念,一脸和善地走过来,将桌案上的东西归拢,道:“十五阿哥,您是旁听的,不该坐在这里。” 永琰愕然,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和珅道:“和珅不过是随意通报了一声而已,十五阿哥不必记挂在心上。” 永琰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听说,你常常为哥哥们……捉刀……” 最后这两个字,从永琰的口中说出来,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和尴尬的味道。 和珅看了永琰身边的小喜子一眼,想必是这些奴才多嘴,不过现在他也不能否认,相反,和珅开始好奇,永琰这小子,无非就是四五岁的年纪,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确有此事。” “你也能帮我捉刀吗?”永琰立刻接上话问了一句,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瞪得老大,看着和珅,像是很期待。 和珅倒是觉得奇了,“十五阿哥现在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有什么要捉刀的?” 永琰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额娘宫里有个姐姐受了伤,秋绿姐姐说她不开心,吃东西也吃得很少,今天姐姐就要走了……我心里很喜欢她,不想她走……可是我额娘说,她不得不走,所以我想送点东西给她,但是自己又写不好……” 所以才请和珅来捉刀了。 和珅一听,便知道永琰口中说的“姐姐”指的是什么人了。 原本心里想着的时候,他觉得很远,可是当有关于她的消息,出现在耳边的时候,和珅反而觉得有些遥不可及了。 他唇一勾,只道:“如此小事,十五阿哥既然垂青于和珅,区区愿意效劳。” 令贵妃什么的,其实还是得从这小萝卜头的身上下手啊。 今日冯霜止就要回去了,之前因为双膝的伤不轻,所以在英廉在前朝一阵瞎闹腾之后,乾隆也受不了,只能让冯霜止提前结束了皇宫十日游,早些送回去了。 她出了宫门,便被人扶上了车,临走的时候,永琰却跑出去喊他们等一下,之后将那糊的小灯笼给冯霜止提过来:“姐姐,姐姐,秋绿姐姐说你夜里怕黑,我就给你做了盏宫灯,你瞧,还写了字,画了画呢!” 永琰笑眯眯地,站在骡车下面,炫耀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之后递给冯霜止。 宫里的小孩子,心思总是多那么几分的,冯霜止不知道永琰是不是被令贵妃派来的,只能让人收了宫灯,只是在看到那宫灯上画着的石中兰和题着的诗句的时候,她多日来的委屈,便忽然化作了流出来的眼泪。 雨霁霜气肃,天高云日明。 他的心意,她记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手残了,明天更新大概会早点,OJL先去睡了,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三十七章 提亲 英廉被这次冯霜止进宫的事情气得不轻,知道冯霜止今日要回来,早早地就在神武门外等着了,待骡车出来了,这才接上了自家的车,将那跟着的宫女太监们轰了回去,这才带着一干人等回了冯府。 祖孙二人在书房里说了许久,冯霜止路上就哭过了,她不爱哭,不过是因为看了和珅送的灯,忽然就有些委屈了。 任是谁遇到那样的事情不委屈?冯霜止重活两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玛法不必担心,霜止好好的。”她笑了一下,已经是一脸的镇定。 英廉这两天也在乾隆那里闹,他只有这一个孙女,还能看着她受苦不成?更何况冯霜止与他是真的亲厚,这么个听话的孙女,却要进宫受那囫囵罪,英廉如何能忍?尤其是在这样的受苦根本没带着正常目的的情况下。 好歹为官二三十载,官场上的事情,英廉已经看了个透彻,他也不算是有多大的欲求了,人活了大半辈子,很多之前纠结的事情,到了现在反而放下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孙女,太聪明,有时候也太能忍。 这一次的事情,也亏得她能忍,才没出什么大事。 “回来了就好了……在这府里,谁敢让你受委屈?这一次,是我没有算计好,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若是早知今日,便要在内务府遴选的时候给你找个借口推下来。”英廉叹气,“我本以为皇上是清楚的,没有想到也是糊涂。” 这话肯定是只敢在私底下说,冯霜止进宫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听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听到英廉这话,冯霜止道:“玛法从不参与皇宫里面议储之类的事情吧?怕只是有人利用我,逼您选人站。” 英廉早就想到了,现在皇帝年事已高,也是时候说议储的事情,只不过之前乾隆中意的那些皇子,大多夭折,现在留下来的皇子也就这几个,根本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英廉感觉乾隆还不想将手中的权力放下,现在过早地选边站了,谁知道是不是以后被拿出来立靶子? 多方面的顾虑都有,到底应该怎么做,英廉以前是很清楚的,可是经过冯霜止这件事之后,他又觉得自己不是很清楚了。 这一次留下冯霜止的乃是宫里现在正得宠的令贵妃娘娘,膝下有两子,其中十五阿哥永琰还算是聪慧,只不过性情顽劣,并不怎么爱学,常日在咸安学宫里混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令贵妃到底是不是带有警告英廉的目的,他也实在不清楚,可是这区区一个后宫嫔妃,也要来警示英廉,有些说不过去,这样的行为也有些犯蠢。 里面肯定有英廉不知道的算计,但是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对令贵妃是真的没有什么好印象。 “你累了,早些去歇着,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最后,英廉这样劝说冯霜止。 冯霜止点了点头,由喜桃扶着走了。 睡了一觉起来,其实真的什么都好了,除了偶尔看看那最后由永琰递出来的宫灯,永琰从哪里来的这个灯,冯霜止很清楚,她想到自己跪在那里的时候看到了和珅,之后他消失了,接着就是十五阿哥的出现。 想必他在咸安学宫跟十五阿哥有联系吧? 一个是未来的贪官奸臣,一个是未来处置他的皇帝,这相处到底是怎样的,还真是有些说不定呢。 养伤两个月,外面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傅恒府小姐毓舒,赐婚给了十一阿哥为福晋,而熙珠也要嫁给军机大臣阿桂的儿子阿必达,这两个在京城跟冯霜止最要好的人已经陆续确定了日后的归属,秀女进宫,一部分被留在了宫里,一部分赐婚了,所以最近京城里面真是热闹得很。 只有冯霜止的吹雨轩,要多冷清有多冷清,养伤期间她谁的脸色也不用看,再说到了这家里,现在她也用不着看谁的脸色。 来探望她的人,高兴了她就见上一见,不高兴了只说不舒服不见人。 管外面的人怎么风言风语地传,冯霜止稳稳当当地过着她的日子。 这段时间里,她给毓舒、熙珠二人准备了礼物,也将自己压在箱子底下的很多东西处理了,比如说——冯云静拿走的那些诗稿。 今日她将那些诗稿全部翻出来,只觉得伤养得差不多了,外面的事情也差不多平静下来了,便找了喜桃问了问最近的情况,说请冯云静过来一趟。 在这京城里,毓舒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有本事和手腕不说,还有高贵的出身,一等一的名门贵女,熙珠这边虽然已经明瑞的去世而不如以往,却也能算是显赫了。 只是冯云静大概是其中的一个异类,出身不高,也不见得长得多么倾国倾城,偏生写得一手好字,也作得一首好诗,竟然渐渐成为了整个京城里仅次于毓舒的才女。 毓舒曾跟冯霜止提起过对冯云静的印象,却并不怎么喜欢冯云静。 一个庶女,要想方设法地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到整个京城,怕是不知道英廉府情况的人都要以为她才是冯府嫡出呢。冯霜止回来之后,冯云静倒是收敛了一些的,尤其是选秀之后,不知是不是被冯霜止受罚那档子事儿吓到,也老实了一段时间,不过在冯霜止养伤期间,她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兴许,冯云静以为冯霜止这次进宫受罚,气焰消下去很多,无法再与她这个才女相比了吧? 所以,在接到冯霜止这边的丫鬟们递过去的消息,说冯霜止请冯云静在新修的东花园里说说话、喝喝茶的时候,冯云静有些惊讶。 她不知道冯霜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老老实实地去了。 冯霜止还真的是摆了一壶茶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请她在亭子下面的石凳上坐下了,她摸了摸茶壶的肚子,感觉茶水还烫着,便道:“梅香,给三小姐倒杯茶。” 冯云静望着冯霜止,端庄微笑着:“二姐难得出来一趟,今日天气倒是好,想必二姐心情也好,所以请妹妹喝茶了。” “是啊,从江宁那边带回来的明前龙井,这个可是正宗的,没多少呢。”冯霜止说了句玩笑话,自己端了茶杯在手中看着,“这茶,听说是杭州大雁塔下面出来的,三妹你尝尝。” 总觉得今天冯霜止说话玄乎得很,冯云静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不安,更没觉得冯霜止这话有什么问题,于是道:“姐姐带回来的东西都是好的,只是云静鲁钝,怕尝不出什么好坏来。” “喝茶也不过就是为了解渴,哪里需要喝出什么好坏来?”冯霜止笑,“给三妹喝茶无非就是听说三妹写过一首传扬一时的好诗,吟咏杭州大雁塔,那诗怎么说来着……忽然有些记不清了呢……” 冯云静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盗用冯霜止的诗稿,一开始只是无心,后来偶然之间听说钱沣的事情之后,乃是真的心仪于钱沣,所以脑子一热…… 不过这些年来,她既然敢盗用冯霜止的诗稿,也证明她早就有了应对的方法。 当下,冯云静竟然一笑,完整地将那诗背了出来:“练就金身皈佛祖,清音十里醒乡人。何时在数难逃劫,遣弃危楼蒙厚尘。没有想到姐姐竟然对妹妹的诗这么感兴趣,不如我回头抄录一本诗稿给姐姐,姐姐以为怎样?” “那感情好。”冯霜止简直是要笑出声来了,冯云静这故作镇定,又有几分盲目自信,以为自己胸有成竹的样子,真是……冯霜止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快笑疯了好么?! 杭州大雁塔! 冯霜止这辈子都没听说过杭州有过大雁塔,想必是她这真是太孤陋寡闻,所以根本没有去过这么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吧? 冯霜止其实只是在坑冯云静,想看看这姑娘到底是有多大的真才实学而已,不曾想,她故意说大雁塔在杭州,冯云静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出来。 她简直快要笑到桌子底下去了,若不是冯云静现在还一脸端庄地坐在自己面前,冯霜止是真么也不可能忍得住自己内心之中那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爽感的。 有些古怪地咳嗽了一声,冯霜止道:“四五年不见,三妹才学惊人,真是令姐姐佩服,回头我要有什么诗文不通的地方,来请教三妹,三妹可莫要嫌弃。” 冯云静似乎轻哼了一声,她自己也会吟些诗做些对,可是真实的水平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二姐说的是哪里话?但凡有用得着妹妹的地方尽管说,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吟诗作对,但女儿家认识几个字,也是不错的。” 脸皮真厚。 冯霜止都想用直尺给她量一量这姑娘脸皮的厚度了,只可惜手里没工具。 不说这诗稿不是冯霜止自己的,她不过是默写,就是冯霜止的,也不能这样无耻啊。 “今日难得在这里喝茶,这诗我喜欢,不过因为两月之前的事情,现在也懒怠着不想动,回头三妹写给我吧。” 冯霜止这句本来是敷衍,只是没有想到,冯云静的算计就在这里。 冯云静站起来,竟然吩咐自己的丫鬟去取来了笔墨纸砚,对冯霜止道:“姐姐想要,现在妹妹就写给姐姐。” 冯霜止知道她葫芦里肯定装着什么东西。 今日在这亭子里面,冯霜止提起了诗稿的事情,那就是在暗示冯云静她知道了,可是冯云静没有任何反应不说,甚至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说这之中没有什么猫腻,那是假的。 冯霜止也没有制止,她知道下面肯定要露出什么东西来的。 果然,冯云静一下笔,冯霜止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字迹! 冯云静的字迹竟然跟四五年前的自己一样! 她一下抬眸看向冯云静,没有收敛住眼底的冷光。 冯云静只写了一个字,便搁下了笔,笑道:“姐姐真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了。不过您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我还以为,姐姐要和善着那一张脸,跟我说到最后呢。” 看样子她是真的有恃无恐了,冯霜止真是想大笑三声,她何等聪明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已经猜到事情到底是怎么样了。几年之前在春和园宴会上,钱沣捡到了冯霜止的画扇,后来着人还了回来,那个时候来送回扇子的人,并没有说清楚是哪一位小姐,那个时候冯霜止自然说是自己,可是后来和珅提醒她,她回来便烧了那扇子。 原本这事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应该就这样打住了,只是现在冯云静偷了她的诗稿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煞费苦心地模仿几年之前的自己,说没有目的是不可能的,从这几年冯云静的名声来看,竟然多半还是因为钱沣。 前后一联想,冯霜止就觉无比讽刺。 她自然不可能一张和善脸说到最后的,冯霜止脸上那笑容既然已经收起来了,也就懒得重新摆到脸上去,只说道:“你是很厉害,连字迹也模仿了。” “不仅是这样,我还对别人说,我与姐姐一起习字,姐姐很习惯我写的字,所以曾有一段时间临摹我的字迹呢。”冯云静掩唇轻笑起来,一副觉得眼前这事儿很好笑的模样。 冯霜止也觉得很好笑,抿了一口茶:“的确是很好笑。”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冯云静不知道为什么不笑了,她看着冯霜止,“你是嫡女,受尽了宠爱,我的一切却都要自己挣来,所以我要将你的一切都抢过来,不管是别人对你的喜欢,还是你的才名,现在你拥有的一切,将来都要属于我。” 冯霜止原本以为冯云静是个聪明人,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疯狂的话来,简直像是得了偏执症一样。她很想问她“至于这样吗”,事实上,她也真的问了出来。 冯云静“哈”地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不需要吗?你拥有一切,当然会觉得我很傻,甚至觉得我不该夺走属于你的一切,对吧?“ ——该怎么说呢?冯霜止只觉得冯云静可能是太缺乏别人的关注。 想想这姑娘,花费了多长的心思,将自己的诗稿从已经无人居住的吹雨轩偷出来,又怎样一日一日苦心学习自己,要将她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有才华的冯霜止。她苦心策划了一个阴谋,那就是让自己成为几年之前的冯霜止,而后让现在的冯霜止在别人的印象之中,成为她冯云静的跟随者和陪衬。 多好的心思,多美的想法? 所以策划了这一切的冯云静需要有一个人,知道她做的这一切,知道她有多聪明,多么努力地达成了这个阴谋。 只是,这个人不会是冯霜止。 冯霜止的字迹,不可能四五年没有变化,更何况到了江南之后,她反倒喜欢上了米芾的字,便换了一种笔法临摹,现在她的字看上去已经跟几年之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至于那些诗稿,冯云静恐怕以为那些都是她的,其实那些没拿出来的诗稿,没一句是冯霜止自己写的,不过是冯霜止将自己知道的诗写了一些上去而已。冯霜止拿出去的诗,不是自己写的,便是引用化用前人的。 冯云静以为自己策划了一场阴谋,夺走了原本属于冯霜止的东西,所以她现在很开心,甚至不分场合地笑了起来:“二姐,你腿还好吗?宫里来为你诊断的太医可是说,如果养不好,很容易以后落下病根呢。二姐进宫一趟,竟然遇到这样的事情,丢尽了我们府上的脸面,这么多天了,连大姐那样的姑娘都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不知道二姐你这样的名声,日后怎么嫁出去呢?” 这姑娘得活得多累啊? 冯霜止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每天需要操心冯霜止怎么活,冯霜止累不累,冯霜止的腿好没好,冯霜止嫁不嫁得出去…… 冯霜止发现,她自己都没操心那么多呢。 也许是因为,她早知道自己已经为自己选好归宿的原因吧? “啊,是妹妹忘记了,二姐有福康安呢,只是姐姐你现在这样的名声,谁敢来娶你呢?”冯云静在听说冯霜止被罚跪在咸安宫外面的时候,几乎就已经笑了出来,之前冯霜止被撂了牌子留下来,就已经让人嫉妒了,可是忽然之间传出倒霉的消息,真是大快人心! 见冯霜止不说话,冯云静像是忽然之间意识到自己把有些事情说得太明显了。 冯雪莹那边已经有人提亲,只不过暂时没人处理,英廉那边也没发话,左右不过是个庶女的事情。可是冯霜止这边就有些尴尬了,怎么说也是嫡出的小姐,现在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嘴碎呢。 这些事情,冯霜止自己清楚极了,没人上门提亲真是正中了冯霜止的下怀。 她跟和珅之间的约定是七年,现在才过去五年不到的时间,再过两年和珅从咸安学宫毕业了刚好,如果一直没有人上门提亲,冯霜止也就不担心嫁不嫁的问题了。 没人提亲,她还嫁什么嫁?顺水推舟就不嫁了呗。 如果有人上门提亲,那才是真的麻烦了,即便是英廉一个个地推掉了,别人要怎么说冯霜止?外面的话不会好听,还平白得罪人。 所以,没人提亲对冯霜止来说真的是天大的好事。 只可惜,旁人不知道冯霜止心里的想法,总是要以自己的标准来判别他人。 对冯云静来说,她以为夺得了那些原本属于冯霜止的东西,可其实,冯霜止想告诉她——那些不是她夺走的,那都是冯霜止自己不要了的。 钱沣是个麻烦人物,现在冯云静自己上去顶了冯霜止的锅,她真是感激冯云静还来不及呢。 只希望日后冯云静想起这一遭来,不要后悔就是了。 眼下她对自己冷嘲热讽,也不过就是心里苦。 想到这姑娘苦心筹划,竟然只是为了这些,冯霜止反倒是可怜起她来了。 当下,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看样子这话是没办法谈下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方才大小姐浑身湿透回来了,说是出去的时候落了水,方才回来了!”远远地,就有丫鬟过来喊。 冯霜止本来已经站起来,正要往台阶下面走,听到这话反而停住了。 眼看着那丫鬟很快地跑到眼前来,冯霜止皱眉,这个事儿不寻常,“怎么回事儿?慢慢说!” “回、回禀二小姐,大小姐今日跟了婆子出去,已经决定裁两身儿衣服,只是哪里想到那马车不知道为什么跑进水里了,不过还好被人救起来了……只是……现在大小姐在寻死呢……” “救都被人救了,还有什么寻死觅活的?”冯霜止真有些受够了这府里的穷折腾,她皱着眉,便要打断丫鬟的话,去冯雪莹那边看看。 只是没有想到,丫鬟下一句话是:“听说是被男子救起来的……” 这亭子里众人都愣住了,落了水,被男子救起来,说不得这就是一桩丑事了。 冯霜止直接抬步出了花园,向着冯雪莹那边走去,后面冯云静听见这事儿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跟上去。 如果冯雪莹身上出现了什么丑闻,也会影响到家中别的姐妹们的婚事,冯云静生怕耽搁到自己,所以格外地积极。 还没踏进冯雪莹的院子呢,就听到里面一阵哭喊的声音,之后瓶子什么的碎裂声音和丫鬟们的哭喊声就连成了一片。 “滚,你们都滚,不要拦着我!” “大小姐,您冷静一些,这事儿还没个解决的办法呢,总是会有——”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让你进来了吗?不过是个连姨娘都不是的通房抬上来的东西,也敢在我的屋里说话了吗?” 冯雪莹哭着,发泄着,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推倒了,也不肯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府里现在管着事儿的惜语上去劝她,没有想到被冯雪莹一把抓住,还一通臭骂。 她将自己的手掌高高地扬起来,便要向着惜语的脸上打过去,却没有想到半路上被人握住了,而后一个巴掌落到了她的脸上。 冯雪莹蒙了,站在那里,脸偏过去,半天没有能转过来。 众人这边之间冯霜止进来就冷着脸,上前两步就制住了冯雪莹,并且做出了这样的惊人之举。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得过来的时候,冯霜止给了冯雪莹一巴掌,成功地让这女人安静了下来,之后厉声吩咐道:“还不扶大小姐下去换衣服?再闹就直接给关到柴房里。” 只这一句话,却极具威慑力。 冯霜止才回到京城里宅院不久,这里的丫鬟婆子也换过一些了,有的不是当年服侍过的人,不知道冯霜止是个怎样的人,这两个月,有关于冯霜止在宫里丢脸的事情被说得不少,冯霜止又因为腿上的伤,不怎么出门,今日一出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发了脾气,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样的冯二小姐,显然跟他们想象之中的不一样,所以一时都有些发怔。 后面冯云静跟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惊胆战。 冯霜止最让人羡慕的便是她在聪慧之外,还有这样冷厉的一身气势,一旦脾气上来,便能够很快地震慑住一府的人。尽管不愿意承认,可是冯云静不得不说,在这些年里,她一直想要模仿当日在雨里带人搜了四姨娘院子时候的冯霜止,只是一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味道。 今日见了,内心之中的忌惮和嫉妒一起起来,站在屋外,竟然差点红了双眼。 下面的丫鬟婆子们,这个时候倒是醒悟了,赶忙三两下将大小姐推搡着走了,好歹将这件事报给了英廉,之后冯霜止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戏剧化。 害冯雪莹落水的人正是那跟冯霜止有仇的伊阿江,他远远在醉仙楼上看到英廉府的马车过来,便跟众人玩笑,说肯定是冯家那倒霉二小姐来了,当时楼上还有一群纨绔子弟,便挑唆伊阿江去招惹招惹冯二小姐。 伊阿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两个月没被打,也不知道被打是什么滋味了,竟然胆子一壮,就让人拿了弓箭来。 到底还是满洲贵族子弟,伊阿江虽然不学无术,说来像是大字不识几个,马上的功夫其实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满洲重游猎,他射箭的技术相当不错,竟然直接一箭射出去钉到了马蹄前面,之后连发两箭,穿了马鞍和缰绳,可以说是箭无虚发,整个醉仙楼上于是掌声雷动—— 可是接下来,祸事就来了,那马受惊失控,直奔出去,脱缰了,之后马车就直接落下了水。 伊阿江前一刻还在得意于自己进步的箭术,下一刻就吓了个魂飞魄散,河里水深,算是护城河的一段,姑娘家掉进去,多半不会水,指不定会闹出人命来。 听说当时整个楼上都安静了,伊阿江只是愣了一瞬间,就已经直接踩着屋檐从二楼跳下去救人了,千辛万苦将人救了起来,把人从水里划拉出来,根本来不及看是谁就喊着快去叫大夫什么的。 结果等完事儿了一看,好啊,哪里是什么冯二小姐,冯二小姐好歹也算是半个天仙一样的美貌,整整标致极了的一个好姑娘,眼前这小姐看上去也就是相貌清秀,根本不是冯霜止,伊阿江当时就吓傻了。 冯霜止听到这里的时候,差点没拍桌笑起来。 伊阿江跟冯霜止还真的是死对头之中的死对头,这样的事情也能让伊阿江给撞上了,冯霜止真是要忍不住给自己的这一位克星点这么一盏蜡,接下来的事情发展简直就是风一样地迅速。 不管冯雪莹是个怎样的人,好歹也是英廉府的大小姐,这件事的错处还全部在伊阿江的身上,没出人命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伊阿江算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永贵是朝中重臣,英廉的分量也不差,两个人也不好怎么较劲儿,只能一个憋着劲气,回家将自己那不孝子训斥了好一顿,勒令上门提亲,另一个也是憋着气,忍了怒,允了这一门亲事。 于是事情竟然就这样敲定了——冯雪莹阴差阳错因为这件事与伊阿江订了亲。 冯霜止有些唏嘘,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便将人的一辈子定下来了,真是…… 从提亲那一天开始,中间一大串的繁琐程序,再到婚礼一日,也不过只是三个月,吉日选好,便有大红的骄子出了冯府大门,冯雪莹哭着哭着就出去了,上了骄子。 冯霜止远远看着伊阿江,也不知道这纨绔是垂头丧气还是踌躇满志,她寻思觉得,伊阿江还是蛮倒霉的。 冯雪莹就这样嫁出去了,一切都像是一出戏,戏开演了,冯霜止坐在台下看着台上,一点也没有身为演员的感觉。 有关于她的事情,其实现在才算是开始。 比如说,一直没有人上门提亲。 连行三的冯云静都有许多家的人上门提亲了,唯有她冯霜止,没人敢来,大约也没人想来。 不说别的,单是当年乾隆的一句戏语,便没人敢来。 众人都还观望着傅恒府那边的情况——冯霜止的名声也不至于很差,甚至从某一个方面来说很不错,是个很适合主持深宅大院之中的事情的人,有手腕还有不俗的出身,即便名声差,为着她的出身,应该有人上门提亲。 可是事实就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包括福康安。 福康安小时候说,一定要娶冯霜止为妻,后来又在皇帝的面前这样说,众人都怕先去提亲,得罪了傅恒府,得罪了福康安,也犯了皇帝的忌讳。 毕竟皇帝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哪里能够更改? 假使旁人去提亲了,被拒绝了还好说,若是答应了,日后福康安追究起来怎么说?日后皇帝追究起来怎么说? 为了一门亲事,得罪偌大一个傅恒府,不值得。 所以这两年里,冯霜止的日子真是清净得不能再清净了。 她倒是清净了,只不过把冯云静逼得够呛,不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冯霜止不嫁人,她暂时也别想嫁人,都快将自己憋成个老姑娘了,就说是冯霜止时不时地来提点她这首诗哪里的典故不对,那首诗又有哪个典故是哪里的,简直快要把冯云静给逼疯了。 自从很久之前在花园亭子里喝过茶说过话后,冯霜止便在一日找了个空,提醒了冯云静,大雁塔在西安,不在杭州,咏钟的典故也是因为那口钟落满尘埃。 现在冯霜止想起冯云静那脸色来还觉得好笑,忽青忽白,说不出地好笑。 她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毓舒嫁了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失宠,皇后被废,不久就已经去世,最后只加了皇贵妃的礼下葬出殡,真是令人唏嘘。 这两年,英廉的职位也有所变动,不过总归还是在二品衔上晃着,没有多大的波动,现在是已经是直隶总督。 冯霜止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担心,她不过偶尔听听外面的事情,没让自己断了消息来源。 乾隆三十二年,袁枚回京,参与了咸安学宫肄业时的考校,亲自写了一首诗送给和珅兄弟。 于是,这一年,贫寒兄弟二人,忽然就才名满京城了。 少小闻诗礼,通侯及冠军。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擎天兼捧日,兄弟哥平分。 同时肄业的,还有已经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福康安,众人猜测着,这些年福康安没有去提亲,多半还因为是在学宫之中,想要一心向学,这一回肄业了,想必也就快了。 冬天的北京城,铅灰色的天空里,彤云密布,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五天,推开门,便瞧见外面一片银装素裹、粉妆玉砌,天空终于放晴了,漂亮的天蓝色像是水洗过的琉璃,一丝云也没有,只有刮面的风依然寒冷。 八旗贵族子弟不少成群结队地出去冰嬉,街上扫过了雪,也逐渐地热闹起来。 便是在这样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的时间里,冯霜止平心静气地在家里绣花,跟喜桃说话。 “小姐您还不知道呢,少爷现在会写好多字了,奴婢看着很聪明呢,也很听话。” “听话便好,日后扶一把,惜语也好有个依仗。”这些年,在府里,冯霜止总觉得惜语过得苦,不过只要有冯霖在,她的日子就还是有盼头的,对这样的可怜人,冯霜止也不会狠下心去为难,反倒是处处帮衬着。 因为之前被冯霜止点破大雁塔那一点的巨大漏洞,冯云静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还有很多东西不明白,倒是真的恶补了很多山川地理的知识,有时候竟然也在冯霜止这边不耻下问几回。 只是冯霜止看出她那终究还是带着目的的试探,却也不戳穿她,反而一一地为她解答。 ——冯霜止巴不得冯云静越学越像,最好是个十成十的真。 前世的教训太大,她才不愿意跟钱沣扯上关系。 不是她要推冯云静到火坑里,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偏闯。 从头到尾没冯霜止什么事儿,左右说个两个也就完了。 按照以前英廉的说法,阴谋之外还有阳谋。 冯霜止对冯云静的这一手,那就是切切实实的阳谋了。冯霜止什么也不怕,甚至无所畏惧。 “二小姐,外面送来了您要的芝麻糕,您尝尝?”梅香端着东西进来。 冯霜止忙叫她放下,“瞧你,一手冻得通红,也不知道出去带个手笼。” 梅香笑道:“奴婢们习惯了的,这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有些红了而已,之前您那披风已经烘暖和了,回头您要去园子里赏雪,可有一身漂亮的貂皮了。” “什么一身漂亮的貂皮,不过是件披风,你说得跟我变了那貂儿一样!”冯霜止放下了手中绣着的东西,拈了盘子里一块芝麻糕来吃,入口香甜软糯,乃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她叫丫鬟也吃了两块,便出去抖了披风,出去赏雪了。 对冯霜止来说,这还是很平静的一天,只不过今冬已经来了,约定的期限也快过去了。 她内心之中等待着的那个期限,也日益地接近着。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去冯府请提冯二小姐亲的,竟然不是福康安,而是咸安学宫里那有才无钱、家道中落的和珅! 这一下,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等着看笑话,等着看傅恒府的人上去打脸,或者是看着直隶总督府英廉的人丢脸,在他们看来,这一桩提亲必定是会失败的,哪里想到,英廉竟然一口应了下来,只不过对和珅提了三个条件。 这可是一件惊破了天的大事,整个京城满汉贵族,全都炸开了锅,只觉得荒谬,或者以为英廉已经老眼昏花,那和珅是有才名,可那又怎样?没钱途,也没前途——英廉疯了! 奇怪的是,傅恒府始终没动静,甚至连那个一直说喜欢冯二小姐,非卿不娶的福康安,也保持了沉默。更见鬼的是,乾隆只问过这事儿两句,也就放下了。 他们以为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以为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发生了。 乾隆三十二年的年底,当真是热闹非凡的。 和珅的提亲一过,钱沣后脚跟着就为着冯三小姐提亲了。 彼时,冯霜止剪下一枝梅来,拿在手中看了看,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_(:з」∠)_我还是一个不想写虐的好作者的……婚后生活蜜里调油夫妻联手共奔小康什么的……不知道写不写得出感觉呢 第三十八章 成婚 `P`*WXC`P``P`*WXC`P`  冯二小姐要嫁给钮祜禄家的和珅,论旗籍,是和珅更高,可是论出身,却是英廉府尊贵。 众人都对这一桩婚事津津乐道,最大的问题,应当是在傅恒府那里。 可是,福康安始终没有说要去英廉府上提亲的事情。 说起来,也是冯家的人胆子大,不管怎么说,当初是万岁爷答应过福康安的婚事的,如果现在福康安忽然改变了主意,去英廉府提亲,怕是英廉只能食言,推掉这一门亲事了。 然而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傅恒府并没有这样的动作。 书房里,英廉问她:“你可是想好了?此子才华虽高,可并非每一个有才的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我更看好的是钱沣。” “钱公子已经向着三妹提亲,难道玛法您要告诉他,求着他来娶我吗?”冯霜止都觉得这不靠谱,本来就已经是尘埃落定了的事情,她不可能这一世还嫁给钱沣。上辈子人家主动来求亲,她嫁过去也都是受罪,现在人家是提的三小姐,她二小姐嫁过去,不是自己把脸贴上去让人打吗? 她心知英廉不过是提这么一句,不会真的这样做。 英廉叹了口气,“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主意,只是我依旧有一件事特别奇怪……和珅,他为什么会来府上提亲?你们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 尤其是那几年,冯霜止在江宁,基本没有回京城,也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之后的名声是冯霜止的很差,连英廉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今的这一步。 其实一开始挑选孙女婿的时候,英廉是有考虑过和珅的,可是后来就将这人剔出去了,因为他跟伊阿江走得太近,现在却是他上门来提亲,难得的是,自家孙女竟然同意了。 英廉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起来。 于是冯霜止没有隐瞒想,将一些事情说了说:“玛法,我与他,都有一个老师,便是如今名满天下的袁枚老师,所以相互知道一些也是极为正常的。旁人不知我性子,不代表我的先生不知道。” 英廉瞬间明白了过来,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惊讶,不过最后又笑了起来。 他想了想,道:“你们小辈的事情我不问,不过我一开始对他并不算是满意,才学什么的我也算是了解了,只不过有一点……这个人的人品和能力……霁丫头,你要想清楚了,他现在一贫如洗,空有一腔抱负,能不能成事,还很难说。” 所以呢? 冯霜止看向英廉,有些疑惑:“玛法是想……” “提亲我答应,可前提是他能够达到我的要求。”英廉走过去,提笔写下几个字,在宣纸上,之后说道,“这也不算是为难他,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凭什么娶我英廉的孙女?” 在这边跟冯霜止说了之后,英廉走过去摸了风霜额前的刘海一下,然后笑了笑:“放心吧,霁丫头,玛法不会害你的,有的事情,我们这些活久了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既然看中了这个人,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看中。” 冯霜止无言,最后却笑了一声:“玛法你去吧。我觉得,他会让你满意的。” 只因为,他是和珅。 这丫头,还没成亲呢,就开始护短了。 英廉笑了笑,背着手走出去,到了客厅里,坐下来,端着架子,先喝了一口茶,看和珅一直站在那里,还算是有礼貌,心里稍稍有些满意。 别的不说,礼数是相当周到的,不像是伊阿江家的那个小子,老实之中还有几分奸猾。 “前些日,你已经让人来提亲了,今日却登门造访,不知道这是不符合礼仪的吗?” 其实这一趟,乃是英廉让他来的,现在这样说,不过想看看和珅的反应。 和珅今日穿着一身藏蓝的袍子,这些年来,已经脱去了年少时候的瘦弱,丰神俊朗起来,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几分难言的书卷气,可是事实上,和珅骑射的功夫也是很不错的,只是看上去他这样的身材是很有迷惑性的。 长眉狭眼,笔直的鼻梁和两片薄唇,垂着眼,露出几分谦逊的模样,可是从他微微弯着的唇角却又能够感觉出他是一个很有自信,并且很镇定的人。 听了英廉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话,和珅病不惊乱,前些日子托媒人,又央求了继母来提亲,今日接到了英廉府的邀请,来之前他就知道肯定是有一个难关要过了,不过他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早就知道一般。 如果事情太容易,那才是有假了吧? “英大人玩笑,您是长辈,和珅是晚辈,您若有吩咐,和珅不敢不从。礼数一事,和珅自问已然周到,我见的并非是冯二小姐,仅英大人罢了。” 英廉抚掌而笑,这的确是很镇定的一个青年才俊,也难怪霜止看得上眼,甚至直接就说“嫁”字了,怎么说,英廉这心中都有几分不舒服的感觉,有些拈酸起来。 “后生可畏,口气竟然都这么大了。”英廉笑了一声,“今日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了,我知道你中意我孙女,我也问过她愿不愿意嫁,她的答案,我总觉得你应当是猜到的。只不过,她同意,我却有要求,你若是做到了,我才敢将她许配于你。” 和珅心下明镜似的,只道:“英大人请说。” 没有任何的保证,说什么“竭尽所能”,他只有如此淡然的一句“英大人请说”,光是这纹丝不动的气度和沉稳,便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 不管和珅在咸安学宫之中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生活,见的是什么样的人,左右英廉还是个有实权的二品大员了,现在甚至是直隶总督,面对这样的重臣,少有几个人能像是和珅这样波澜不惊的。 英廉看着和珅,忽然就觉得自己是老了。 他想起霜止那丫头,竟然觉得平日里那丫头端着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了现在的和珅。 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霜止会心甘情愿地直接说嫁给和珅了,因为这两个人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这样隐忍沉默又善于伪装的性子,真的在一起了,是不是能够和和乐乐,顺遂一生呢? “我——有两个条件。” 英廉终于说了出来,这两个条件,其实他考虑了不短的时间,“其一,你要继承你高祖父尼雅哈纳留下的世袭爵位,也就是三等轻车都尉。我英廉的孙女,怎么也该有个三品夫人的衔……其次,有一座新的宅院。” 总不能让冯霜止跟着住在驴肉胡同那样的地方吧? 有的话,英廉不好多说,可很多事情只能这样说。 他英廉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将孙女嫁给这个穷小子,若是连个“三品夫人”的名头都没有,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呢,可英廉不想让他们看笑话。 和珅祖上有军功,所以也有世袭的爵位。 这三等轻车都尉,是个虚衔,根本没什么实权,只是名头上好看。 清朝爵位有两个系统,一个是皇族爵级,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共十级;皇族之外的爵级,则是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九级。 轻车都尉乃是第六等,一到三等轻车都尉,正三品。 如果和珅承袭了爵位,之后就能够按照三品朝官的规格来办喜事,英廉的面子自然也有了,便是冯霜止的面子也有了,说出去也好听。虚衔也有虚衔的好处,对这一点,英廉想得很清楚。 世袭的爵位,总是要和珅或者是和琳继承的,这两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成。 只不过,和珅毕竟是兄长,个和琳又敬重他,两个人之间定然是不会出现什么争夺承袭爵位的资格这样的事情的。 至于宅院…… 和珅只是微笑:“英大人不考虑再添两条吗?” 英廉忽然有些愕然了,他这一刻看出来了,自己这准女婿,怎么似乎早已经胸有成竹,就等着自己提条件一样了呢?这感觉有些不舒服,似乎是自己被算计了一般。 英廉眯了眼,有些不冷不热地笑道:“你当这件事很轻松吗?” 尤其是承袭爵位的事情,勋位处的官员们可不是吃素的,个个吃人不吐骨头,和珅要真的能办好承袭爵位这件事——不管使用什么手段,英廉才敢将冯霜止嫁出去。 “那么,英大人不准备加一个期限吗?”和珅只是要将事情问清楚,如果自己办到了,回头英廉又矢口否认的话,那才是真的……有些让人郁结呢。 英廉宦海沉浮多年,并不说期限,只道:“你何日办好这些事情,便何日开始正式议婚。” 成婚不是简单提个婚就能成了的。 满礼,婚姻缔结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包括提亲、打听、相看、合婚,共四件事,这是婚事进行的最初四项。婚姻的第二步包括放小定、放大定、过礼、通信、过嫁妆,共五件事,这是婚事进行的当中五项。婚姻的第三步包括迎娶、响房发轿、娶亲送亲、扶轿杆儿、见面分大小、吃酒开箱、拜客、回门共八件事,这是婚事进行的后部八项。其中的“过礼”,类似于汉族的“纳采”或者“下彩礼”,“过礼”之后便是“过嫁妆”。 和珅现在不过是才提亲,冯霜止的八字都还没给出去呢,打听看相合婚,都没定下来。 其实后面的程序在他们看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真要想成亲,便不会有什么八字不合的情况出现。哪个算命的不长眼,人家都已经来提亲了,男女双方眼看着要嫁娶了,跟人说八字不合的话,那是拆一门亲事。 有道是,宁拆十座桥,不毁一门亲。 换句话说,后面的程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只要现在,和珅能够过了英廉的考验,后面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了。 现在既然得了英廉的要求,回头和珅就去办事了。 消息传到冯霜止那里,却是让她笑了半天。 喜桃最近是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事情是一桩接一桩,根本看不过来,现在自家小姐听到老太爷刁难自己未来的夫婿,竟然还笑得出来。 “小姐你是不是吓住了?这事儿怎么还能笑?如果……如果和公子办不成这事儿,那你们这桩事儿不是……” “他若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凭什么嫁给他?” 说到底,她对他还是有信心的。 最后的事实证明,英廉差点走了眼,和珅办事的速度很快,简直像是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阻碍。 英廉得知和珅再次来拜访的时候,差点惊掉了手中的茶杯,和珅就把事情办好了? 当房契和承袭爵位的手续证明放到了英廉的面前的时候,英廉终于算是承认了,冯霜止的眼光的确不错,只不过…… 和珅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据我所知,勋位处的官员不会这么好说话,要承袭爵位至少得要你拿出三百两银子来,我不觉得你有这样的能力。”英廉这一次说话很直白。 和珅点头道:“英大人所料非虚,钱和珅是没有的,有的只有在咸安学宫积累了这么多年的人脉,想必在决定要将二小姐嫁给和珅之前,您已经调查过我在学宫之中的事情了,所以……晚辈不便再多说了。” 毕竟帮皇子们代笔,不算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歪门邪道。 十二阿哥倒了之后,又有五阿哥暴卒,日后储位之争到底是什么情况,和珅也说不明白,只是现在能够利用的手上的人脉,就应该用好了。 这一座宅子,算是这么多年自己的积蓄,皇子们有时候也要塞点好处送点人情,至于爵位,其实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不说伊阿江还是自己的好友,更有杨瓒那边的关系能够动用上,帮助诸位皇子代笔,现在出这么一桩事情,只要和珅开口,整个勋位处有谁敢拦着? 所以这件事,真是办得出乎意料地快。 英廉是完全被这样的神速吓到了,只是回头一想,果真是他低估了和珅的,这年轻人定非什么池中之物,在咸安学宫那么多年,不说里里外外的关系,这结下来的人脉又能够为他日后的官路做出多大的贡献,便是从这一次他提出要求,而和珅胸有成竹就可以看出来——其实和珅一直对自己的人脉和关系相当有自信。 这样的一个善于经营的人,娶了霜止去,只要他们相互之间有意,又哪里发愁没有好日子过呢? 英廉看着和珅,忽然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不舍起来,毕竟是跟自己亲厚了这么多年的孙女,这一说嫁竟然就已经快了。 和珅归拢在袖中的手指,因为事情的尘埃落定,终于缓缓地放开了,整个人也从之前的那种略微紧张的状态上,缓缓地回到了最平常的模样。 “英大人也不必担心,日后二小姐……” “你不必多言,我自然懂得,回头叫你的媒人来,定了生辰八字,慢慢地将后面的日子都定下来,我家霜止今年也是十八的年纪了,差不多了……便在年底将事情办得差不多吧……免得,夜长梦多……” 这夜长梦多,说的是福康安。 和珅也明白,他长眉微蹙,最后却缓缓地舒展开,即便是福康安又怎样呢? 他不会容许旁人觊觎属于自己的那些东西的。 本质上,他和珅不是什么圣人,他只是一个近乎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小人。 所以在遇到一些很珍贵的东西的时候,那种特别敏感的内心,便会立刻有一种要将这些珍贵的东西全部抓住的想法。 和珅觉得,他可能病了,相思病。 亲事彻底定下来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所有人都惊讶了。 一开始和珅提亲的时候就有人传消息,说福康安要搅局,可是直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 眼看着时间临近了腊月,风里飘着红梅的香气,日子已经定下来了,便在腊月初九,一个很好的黄道吉日,宜嫁娶。 算命的人总是很能够说吉祥话的,冯霜止只觉得肯定是和珅给了那算命先生递过了贿赂,才能有这么多这么好听的吉祥话出来。 可是喜桃看了,只说是她现在人在局中,整个人都甜甜蜜蜜的,所以觉得听到什么话都好。 冯霜止细一思量也是,其实看着帖子上写着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吉祥话,可是自己看着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有和珅,还有自己。 说约好了七年后,你娶我,我嫁你——她一日日地等着,等着,终于到了七年之后了,她看到了红色的嫁衣,看到了红色的盖头,漂亮的花轿,高高烧起的红烛…… 新郎的喜秤从盖头外面伸进来,她坐在洒了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的床上,有些紧张地抠着自己的手指,而后那盖头掀开了,周围一片掌声雷动。 冯霜止听到了那新郎的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吓出了一声冷汗。 “不要——” “小姐,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喜桃就睡在里间,冯霜止的床榻边,乍一听见这声喊,立刻翻身起来,冲到窗边去看冯霜止。 只见到冯霜止忽然之间坐了起来,抱着厚厚的锦被,脸上还带着几分残留的恐惧与惊骇,那额头上覆盖着密密的汗珠。 “小姐,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是啊……做噩梦了……” 冯霜止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自己盖好了被子,却睁着眼,不肯闭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一闭上眼,就重复方才的那场景。 “明日便是嫁期了,还有一个多时辰,喜娘们才来呢,小姐您再歇一会儿吧。” 喜桃是冯霜止的贴身丫鬟,即便是冯霜止出嫁也是要跟着走的,她一点也不担心。 冯霜止听了她的话,眼神有些空茫起来,道:“我是要嫁给谁来着?” “不是三等轻车都尉钮祜禄·善保,也就是和珅公子啊。”喜桃真是忍不住要伸出手来摸摸冯霜止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有些烧了。 可是这一刻,冯霜止的眼底,又恢复了清明。 上一世忘记的一些场景,忽然就这样回想起来了。 她想起上一世嫁给钱沣时候的场景,新郎挑开了红盖头,冯霜止也就看到了钱沣,只不过那人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只是很难复杂地看着她,那个时候的冯霜止——真的还不知道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周围的人都在给钱沣道喜,之后他们就出去了,钱沣也跟着出去送客,那天晚上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是……这一刻的冯霜止,想起了一个几乎没自己完全遗忘的细节。 上一世与钱沣大婚当日,除了钱沣的那些朋友,还有谁来着? 为什么……忽然之间就觉得当时站在房间角落里看着自己的人,是那样熟悉呢? 她竟然忘记了…… 上一世,她嫁给钱沣的时候,和珅也在啊。 和珅与钱沣同时提亲,自己偏偏选了钱沣——她约略地知道钱沣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可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珅也会向着自己提亲,她几乎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和珅的,转而选择了钱沣。 只是下场…… 这辈子的自己也已经很清楚了,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将自己放到当时的和珅的处境上,竟然猜不出那个时候的和珅会是什么表情。 冯霜止喃喃道:“你去准备吧,我就躺这一会儿 。” 她也的确只是躺了那么一会儿,根本睡不着不说,之后便有丫鬟婆子们进来伺候了。 聘礼和嫁妆是在吉日之前的一日就已经送到了的,也算是相当热闹至少办出了个三品朝官的架势来。 现在冯霜止就坐在妆镜前面,心不在焉地听着自己后面的人说话,什么一梳梳到头一梳梳到尾,长长久久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冯霜止觉得自己都没有听清楚,只记得喜娘的声音有些南方口音,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之后盖着盖头就出门了。 迎亲队伍到了府门前,冯霜止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觉得不少,手里被塞了个苹果,寓意着平平安安,便这样上了花轿,她看不清自己周围的世界,只觉得上辈子嫁人迷迷糊糊,这辈子嫁人还是迷迷糊糊。 盖头一盖,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沿路一片吹吹打打的声音,周围人声嘈杂,冯霜止却是在盖头底下看着自己手中那红红圆圆的大苹果,忽然觉得有些饿,于是翻出之前喜桃她们给自己包好的点心,吃了两块垫着,毕竟婚礼过程之中不能吃别的东西,从天不亮的凌晨就开始梳妆,冯霜止都不记得那些婆子嬷嬷们给自己的头上压了多少东西,现在只觉得自己脖子也是很累的,每次嫁人都这么麻烦。 别人一辈子就这一次,偏偏她这重活一世,还要来一次。 上次嫁给钱沣,走的是汉礼,这一次是和珅,却要按照满礼来,原本对这事儿就糊涂的冯霜止,现在更是拎不清了,怎么看都是一个样。 半路上有叫花子上来说吉祥话,前面似乎有人给了赏钱,于是越发地热闹起来。 丫鬟婆子们就在轿子旁边搭着手跟着走,说不出地喜庆。 冯霜止就在轿子里,摸了摸自己悄悄藏在袖子里的那一把已经有一些年月的扇子,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她这一世,嫁的不是钱沣那等的负心人。 她喜欢的是和珅,也不会嫁给了别人。 等到骄子停下来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这是到了柳荫街了,依稀记得,日后和珅的府邸也是在什刹海附近的,现在这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座宅院。 只是还没等冯霜止反应过来,便听见外面忽然掌声雷动。 婆子在轿门旁边笑说道:“新郎射三箭呢,射天射地,射轿门,方才新郎那一箭射得远呢!哎呀,射地了!二小姐,这马上就要射轿门了——” 婆子话音刚落,冯霜止便听见轿门前面“笃”地又一声响,让周围安静了一刹那,紧接着又是更连天的欢呼和掌声,便听外面有人道:“正中,正中,新郎真是好箭法,好准头!哈哈……” 冯霜止是差点吓得连手中的苹果都没有拿住,差点掉下了地,待到那轿门打开,才觉得自己手心都已经微微汗湿。 别人牵她出去的时候,她还有些呆滞地拿着手中的苹果不想放开,知道那人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慌忙地将手中的苹果放开了,接过了旁人递过来的玉如意和红花结,被新郎带着跨过了马鞍,跨过了火盆,又进了喜堂。 因为又盖头遮住,冯霜止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这样的气氛给震慑住了。 不管什么时代,结婚总是一件很喜庆的事情。 别的没感觉,冯霜止唯一知道的是,来的人很多,听着声音连八舅公阿桂这样的大人物都来了,之后还有别的朝廷重臣,也能够听出些一二来。 进了喜堂,便是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也不知道为什么,拜天地的时候还好,拜高堂的时候,整个喜堂便骤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冯霜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只能通过自己眼前那狭窄的视野来窥探——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到。 在前面人喊出“夫妻对拜”的时候,整个喜堂又忽然之间恢复了那种热闹。 可是冯霜止在拜下去的时候,分明看到了和珅的手指,那牵着如意同心结的手指,根根紧握,连骨节都发着白。 在周围最热闹的时候,冯霜止听见了军机大臣兼大学士傅恒的声音,“叉出去。” 只是这么很淡甚至很轻的一句话,可是冯霜止就从这一句话里,知道这喜堂上肯定是发生什么了。 不过,似乎已经不要紧了。 她的头与他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她袖子里还藏着东西,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这一拜起来之后,她瞧见他手指已经恢复了原样,之后便是送入洞房了。 只是在过去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瞧见身边丫鬟端着的她自己拿过的那个苹果,竟然一伸手自己用两手握住了,便拢在袖子里,带进了新房。 满人嫁娶,新房里的东西都是女方带去的,讲究的是嫁妆比聘礼多,冯霜止的这新房就漂亮得很,是花了大心思布置的。 有关于新房的布置,倒是极为熟悉。 挂着如意同心结的床帐,两边黄铜的勾子,垂下来的红色流苏,还有那大红色的锦被,被子下面藏着的寓意着“早生贵子”的那些东西。 冯霜止再一次地坐下了,心底便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她现在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拿走那一只苹果了,怕是如果不这样悄悄抱着,她会觉得自己手足无措。 新郎被亲友们拥着进来,想必是他在咸安学宫之中的一些朋友。 有人道:“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你和珅最终抱得美人归了……” “伊阿江啊伊阿江,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这么酸呢?” “你别胡说八道啊,和兄还在这里呢?” “是,是,是我多嘴,和兄莫要介意。” “唉,我们这还等着看新娘子呢……” 新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一齐拥上去给和珅道喜,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那嘴皮子利索,便是冯霜止听了也只能汗颜。 和珅笑了一声,给了红包赏钱,谢了他们的吉祥话,这才走过来,便有婆子喜气洋洋地递上了秤杆,“喜秤挑盖头,称心如意!” 冯霜止屏住了呼吸,手指冰凉,手心的汗却几乎让她感觉握不住手中的那个苹果了。 那喜秤很稳地来到了冯霜止的面前,将那大红的盖头缓缓地挑起来,后面之前还在说笑的人,一下就安静了。 和珅今天很高兴,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可是这种事情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那秤杆缓缓地上挑,他的手很稳,可是心却开始狂跳,之后便见到了那女子如羊脂玉一样白皙的肌肤,精致的下颌,微微抿着,显得有些紧张的菱唇,点了胭脂,有无边的艳色。 而后,整个盖头掀开了,他看到了她清亮的眼神,那一双眼里带着几分很奇怪的惊喜和放心,最终却变成了几分羞涩。 冯霜止是触到了和珅的目光,才知道自己方才的眼神有些过于直接,这么多闹腾的人在当场,即便是已经有一张厚厚的脸皮,这个时候也禁不住剐,便微微地侧过头去,两颊浮出红晕来。 和珅的这些朋友也就是个闹腾,闹腾完了,和珅那喜秤缓缓地放下,却回头人他们统统给赶出去了,只不过说是走,他自己也出去被拉着喝了好几轮才能回来。 婚礼都是这样的,原本有完整的礼仪,只不过因为男人们要喝酒,所以各种各样的仪式都只能慢慢地来。 更何况和珅认识的人太多,今天来的人也太多,很多都是朝中的官员,送来了大礼,大多都是看着英廉的面子,当然也有人是看着傅恒都来了,所以也跟风。 所以这一场亲事,真是办得空前隆重,半个北京城都惊动了。 这是和珅的荣幸,只不过毕竟是一件苦差,尽管有人在一旁挡酒,也喝了个醉醺醺,众人是体谅着他还要回去喝交杯酒,跟新娘圆房,这才饶了他。 敬酒敬到傅恒的时候,傅恒说了一句“前途不可限量”,阿桂却在旁边补道“怕你那儿子日后后悔”,和珅没接话,当面笑呵呵的,一转过身就直接冷脸变了神情,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新房里面静悄悄的,冯霜止早已经将那大红盖头拿在手中,之后又将那苹果捧在自己的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忍住,张口就将那大红的苹果啃了一口,这个时候便瞧见新房的门开了,她捧着苹果,嘴唇还贴着,一下不知所措。 和珅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不待回身,丫鬟们便已经全部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上了。 和珅走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之前还没涌上来的醉意,却忽然之间连天地来了。 他不是被酒灌醉的,是被她给迷的。 他走过来,从她的手中,将那啃了一小口的苹果拿过来,看了看,说:“平平安安,你倒是将它吃进肚子里了。” 这一刻,她忽然涨红了脸,却憋着说了一句:“拿在手里不如吃进去实在。” 冯霜止真觉得自己是被烧糊涂了,才有这愚蠢模样。 怕是她以后回想起现在这场面,都要将自己埋进地里去。 和珅笑了,他将她咬过的地方放到了唇边,自己张口也咬了一小块,“吃进去的是实在……如果我的新娘,不是饿了的话。” “……”忽然之间有些无言,她抬眼,看着和珅,眼底带着几分被戳穿之后的窘迫,他却将那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到了桌上,牵住了她的手,拉她从床上起来。 冯霜止知道,后面还要喝交杯酒,她跟着起身来了,却被他重重地一把搂进了怀里,他掐紧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地握住。 “霜止……” 他直呼了她的名,也安定了她不安定的心。 这一刻,冯霜止的眼泪掉到了他大红的吉服上,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哭。 和珅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抬了她的脸,将她脸庞之上的泪珠吻去了,动作温柔。 冯霜止却感觉到了他那两片薄唇的滚烫,兴许是他喝的酒太烈,也兴许是他此刻胸中压抑着的感情太烈。她就这样看着他,摇曳的红烛上的火光,让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块暖玉,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温润的感觉,不像是他以前伪装给别人看的那样,带着一种故作老成的疏离。 “和珅……” 她叫了他的名字,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才惊觉两个人几乎已经贴到了一起。 和珅知道她略微有些不自在,也并不介意,只是牵着她来到了桌边,将桌上摆着的酒倒在两只酒杯里,端了一盏给她,又自己端了一盏。 冯霜止的手,从他的臂弯里穿过去,两个人喝了交杯酒,之后他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又伸手圈住了她的腰:“七年之约,你嫁给我,我娶了你。” 这时候了,他倒还记挂着那事儿。 只是和珅记得的事情,冯霜止也是没有忘记的,她从袖中取出那一把已经被自己握了很久的扇子,低头看着,便微笑起来:“我们这算是私相授受,现在却还光明正大地成亲了……” 她不敢告诉他,那一刻的她有多紧张;他也不敢告诉她,那一刻的他有多痛苦。 只是如今还是走到一起了,和珅接过那扇子,缓缓地打开,还是七年之前的墨迹,不曾有过分毫的折损。 他爱她待自己的一片心,也知道那些还没有相互表白心迹的日子里,那些模模糊糊的感情。 隐藏在他的策论和冯霜止的点评之中的,那一字一句隐藏着的感情…… 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喜欢,就是喜欢而已。 他拥了冯霜止倒在床上,拆了她头上繁重的饰物,又剥了她的衣服,冯霜止将自己裹了起来,却让他去吹蜡烛,和珅只笑她:“吃了苹果,你有平安吃到心里更实在的说法,吹了红烛,又是什么说法呢?” 新婚之夜的蜡烛,是要燃到天明也不要熄灭最好的。 不过冯霜止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和珅,他起身,拿了剪子将红烛的芯子剪短,看着光暗了不少,才褪去自己外面的一身吉服,进了床帐,摸进被子里,将裸着身的她抱紧了。 红烛高照,转眼便已经日头起来,冬日里雪满京城,太阳一照,却都慵懒了起来。`P`*WXC`P``P`*WXC`P`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错字,OJL 求大家用电脑订阅啊_(:з」∠)_为了多出来的一成的收入,远目【土鳖你够了! 夫妻生活就要开启了,哎嗨,来个留言怎么样? 第三十九章 妻管严 冯霜止醒来的时候,只惦记着要去敬茶,便想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哪里想到斜剌里一条手臂搭过来,将她压住,又把锦被给她盖上了。 “继母还没搬进来,你也不必给她敬茶。” 和珅的声音有些模糊,还有些异样的沙哑。 冯霜止耳根子有些红,有些怔然,这才想起来,他生母与父亲已经去世了,掌着和珅家的不过是个继母,听说对兄弟两人很不好。 眼看着这两年,和珅出头了,这才渐渐歇了颜色的。 不过这就奇怪了…… 冯霜止老惦记着昨天拜高堂的时候出现的那一片安静,只是和珅不提,她也不能问,就躺在那里。 “昨夜我问你,为什么想要嫁给我,你却不答……”和珅忽然转过脸,撑着头看他,那一双眼带着几分潋滟,唇角微微一弯。 冯霜止看着他这笑,不知道为什么心虚起来,小声道:“……昨晚……没听清……” 那么混乱的状态,她能醒着就不错了。 于是和珅忽然笑出了声来,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下颌放进她颈窝里,轻轻地蹭着,略带着干燥的嘴唇也贴着她雪白的颈子,他道:“你怎么听不清了?” 这人…… 冯霜止忽然咬牙,想要避开他,却不想这人偏要贴上来,她顿时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和珅有心戏耍她,手掌在锦被里顺着她的光着的脊背就往下滑,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 冯霜止抖了一下,又有些怕,“你停下……我以为你谦谦君子,结果——” “结果昨夜禽兽不如。”和珅很淡定地将她的话头接了过来,那眼神清亮,一点也不闪避,说出来的话也很大胆,一脸坦然。 不需要去敬公婆茶,现在也还没到回门的日子,和珅也已经从咸安学宫肄业,暂时不必起早读书,难得有这么一个安宁的早上,外面的丫鬟婆子们却已经准备着梳洗的东西久了。 只是和珅不想搭理他们,现在的冯霜止也没工夫搭理他们。 冯霜止咬牙,被子里握住了他的手,“我在想我是不是嫁错人了……” 和珅笑起来:“我字致斋,你呢?” 冯霜止跟他离得极近,只觉得他一张脸长得比自己还好,心里顿时有些奇怪的感觉。这人本身可以说是大清第一美男子,又有一身才华,嫁给这样的人本来是自己赚了才对,只是现在…… 她伸出自己的手,忽然摸了一下和珅的脸,“我字霁雯,但如果……” “什么?”和珅反握住了她的手,又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问她道。 冯霜止道:“我叫你和珅,你叫我霜止吧……” 有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很难说出来的感觉,冯霜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只是名为冯霜止,却有“霁雯”的小字,她知道历史上和珅的老婆叫冯霁雯,但她是冯霜止。她不是历史上那个冯霁雯…… 和珅压低了声音喊了她一声:“霜止……跟霁雯,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冯霜止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是霜止的话,只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容忍你三心二意,不会容忍你纳妾,你可以出去花天酒地,但是回来不要被我发现,因为我会让你跪搓衣板。” “噗……”和珅一下笑出声来,“然后呢?” 抿着唇的冯霜止忽然笑出来,那笑容堪称平静而端庄,“冯霜止是个妒妇,不喜欢守所谓的女戒女则,她可以保证忠于你,却不一定要像别的女子一样整日关在闺阁里,她很聪明,也很愚蠢,你不能辜负她。” 兴许是她此刻这种带笑的表情触动了和珅心底某根弦,竟然让他觉得微微心疼起来,他伸出手,竟然揉了揉她垂下来的长发,靠近了她,额头贴着额头,“你想哭就哭出来,我不会说出去的。” 冯霜止捶了他肩膀一下,眼眶里的泪花刚出来就被笑没了,“你倒是说啊——” “我自问是个很狡猾的人的,万一我叫霁雯的待遇更好呢?我夫人这么凶,真是出乎意料了……” 和珅做出一副苦笑的表情,一副惧怕悍妻的模样,逗笑了冯霜止。 只不过冯霜止笑着笑着就止住了,她并没有跟和珅开玩笑,她知道自己很过分,怎么能要求一个古代的人跟自己一样?有时候,真的很难说什么患得患失之类的话。 有时候觉得别的女人不够自信,患得患失,可是真的轮到了自己,又觉得自己此刻患得患失是无比正常的。 她知道日后他有无量的前途,权倾朝野,现在不过是暂时的困境…… “我若是冯霁雯,会是旁人眼中的贤妻良母,我会为你生孩子,为你纳妾,为你奉养父母,给你处理好后院的事情……纳很多很多妾……” 你若无情我便休,若真有一日她狠得下心来做出这些伤自己也伤别人的事情,那就是真的不爱了。 只是现在,冯霜止完全不会去想象这样的场面。 什么历史上有名的长二姑,吴卿怜,纳兰……别人说和珅有二十几房姬妾,上辈子这消息冯霜止倒是没怎么听说,不过估计和珅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不管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纳的或者是皇帝赐的,没小妾基本不可能。 一想到自己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夫君,日后会有无数的女人投怀送抱,冯霜止就开始拈酸了。 她这酸气,明显已经被和珅感知到。 和珅闷笑出声,却眉目舒展,俊朗得不像样。 “你叫我什么自己选吧。”冯霜止一副很大方的模样。 和珅装出一副想了很久的模样,又看着像是为难:“真是不好选择啊……男人都是花心的,这可怎么办?不如你帮我选吧。” 冯霜止一下笑出声来,知道他是取笑自己,冲上去掐他的脸:“你爱怎么喊怎么喊,哪一日你嫌弃我了,便可着心地叫我霁雯,我便一次给你塞十个小妾进来,让你下不来床——” 这话忽然戛然而止,她想到什么,又触到和珅那促狭的眼神,顿时红了脸,便要推他出去,却被他一把捉住了,“谁下不下床?霜止是怀疑为夫吗……” “你别……唔……” 两瓣樱唇忽然被吻住,含进那几乎要融化她的口中,丁香小舌被搅动着,有些抗拒不能。冯霜止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作死一把好手,说什么不好偏偏要说这样的问题呢? 原本被子一角掀开了觉得有些冷,可是转眼又觉得身上火热了起来。 和珅捧着她的脸,也觉得自己身上火烧一样。 大早上的,他的娇妻就说出这样让人火大的话,也不怪他禽兽…… 外面端着水盆和帕子的丫鬟婆子们,对望了一眼,都有些面面相觑的感觉,爷跟夫人的关系……似乎太好了一点吧? 一直到了中午,冯霜止才扶着自己的腰起来了,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又觉得和珅简直人面兽心。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其实……其实…… 羞于启齿。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看着外面高挂着的日头,却见和珅起身自己穿衣了。 “我自己来吧。”多年来其实都是没人服侍的,和珅喜欢自己来。 只不过看到冯霜止动不了,他倒是促狭地笑了两声,却又怕玩笑开过头,她恼了他,于是只露出那么点隐约的感觉来,而后却来帮她穿衣,冯霜止赧颜,“我也自己来……” 和珅很想问“你还有力气吗”这样的话,可是终究还是忍了,一句话也不说地帮她,之后冯霜止叫进来丫鬟婆子,洗漱之后竟然就已经到了进午餐的时间了。 她顿时知道那句“*苦短”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只觉得他们太荒唐,出来的时候还怕丫鬟婆子们的眼神,不过看到众人都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放下了心。 中午吃的都是些冬日里比较温补的东西,夫妻二人同桌,他也不要她伺候,反而给她布菜,倒让她感动极了。 “这宅子不大,不过三进,只是后面有个小花园,比不得你原来住的那个,只是你想种什么花草都行,改日找工匠来就成。” 饭后,和珅端了一碗茶,拉她坐在一起,说着这宅院里的事情。 现在和珅有个三品的衔,只不过是个虚的,他日后是准备从科考这条路走的,所以也不担心。 冯霜止也没觉得以和珅的文采会有落第的可能,因而并没有多问。 听和珅说宅子的事情,所有的话题就被拉回了现实之中,冯霜止带了很多嫁妆来,基本都在杂物间里面放着了。 下午,和珅便带着她转了转院子。 只是很普通的三进院落,朝向跟英廉府的略有差不多,也小了不少,只是看着这完全属于她和她的良人的地方,冯霜止觉得很高兴。 这种完全的自在的感觉…… 外面一派倒座房里,是外院不多的几个仆人,后院正房住着冯霜止跟和珅,东厢空出来,给即将从武堂肄业出来的和珅的弟弟和琳,至于西厢现在还空着,院子里已经有了几丛红梅,到处都还是张灯结彩的,能看出昨日婚宴的喜庆来。 最可心的是,和珅为她设了一个书房,竟然与和珅自己的书房是一个背靠背的设计,两间书房挨在一起,正面是和珅的,背面就是冯霜止的,绕过去推开隔门,饶过屏风,将那珠帘掀起来,便能够看到满书架的都是书。 冯霜止握紧了自己的手指,却被身边的和珅掰开了,十指交叉,重新紧握。 “即便是害怕读书相互打扰,这样的话,也能够离得很近。” 和珅的解释是这样的,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这是我在春和园宴会看到你的的时候……” 冯霜止看着画中的自己,“我当时穿得有那么好看吗?” “有。”和珅笑了一声,回手又指了一幅,“随园外面……” 袁枚的随园外面,是他们定情的地方,他们做了这个时代的人视之为禁忌的那些交往,私相授受什么的…… 和珅真觉得自己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 “我若是此刻不娶你,便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不过我也在想的……”和珅顿了一下,看冯霜止正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照实道,”若是有别人上门提亲,我便将私相授受一事捅出去——“ 他话音未落,冯霜止手指就掐到了他手臂,却见自己身边这美娇娘笑眯眯的:“看不出夫君还是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为抱得美人归,便只能不择手段了。唉,可怜我和珅读了这十几年的圣贤书,依旧敌不过美色误人,哀哉,哀哉……” 和珅一脸哀戚的模样,顿时逗笑了冯霜止,她嗔道:“你莫要继续贫了,我知你心意便是。若真到了那地步,我倒情愿旁人看不起我,私相授受之后,便奸夫□□在一起吧。” 和珅拿了手指堵她唇,面上平和一片,只唇角微微弯起来一点:“我就那么没本事吗?” 冯霜止握住他手指,垂下头来,“我知道你有本事,只是藏得太苦。” 和珅无言看了她半晌,握住她手的手指,越收越紧,冯霜止这话戳中了他的心事。他不曾想,她看得如此透彻。 一下将她扯进怀里,和珅用自己的牙磨着她耳垂,呢喃道:“你非要这样让我又爱又恨吗?” 以前在咸安学宫的时候,每次听到从郑士芳口中转述出来的冯霜止的点评,和珅总能在气个半死的同时欣赏她,他以为自己对她是没有感觉的,可是渐渐的这种以为,就没那么确定了,然后……逐渐地变成了现在这样。 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又怕化了,她便是他眼中的珍宝,总舍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和珅从不希望自己把任何人看得太重,他是一种为了目的连自己都能够豁出去的人,可是现在却爱她入了骨血。 只是这样忽然之间意识到的,没有来由。 只有当你与那个人,挨得很近了,再也没有距离了,这种感受,才会忽然地涌上心头。 可是和珅又忽然开始担心起来,他是个很善变的人。 冯霜止忽然之间没说话,过了很久,手抱着他,安静着,等到感觉日头又要偏西了,才道:“这样真好。” 他们继续去看别的房间,后罩房,左边的一溜儿住的都是丫鬟,东边有个小花园,不算是很大,现在还空着。 和珅道;“我原想着提亲之前也许能做好的,只不过学宫之中有事耽搁了。” 这个花园原本就是预备着在提亲之前按照他的想法打造好的,可是在英廉提条件之后,他又改了主意,不如留下来给冯霜止折腾,也好给她打发打发时间。 他们逛过了,讨论着在哪里养文竹,在哪里栽海棠,在哪里种金桔…… 累了,便回到正屋,将整个宅院里的丫鬟婆子和奴才们都叫进来,算是拜见一下当家主母。 院子里人不多,冯霜止这边带过来的两个贴身丫鬟喜桃和梅香,四个二等的丫鬟和两个婆子,外面的奴才们正好是五个,还有两个原本就在府里的丫鬟,说是放着伺候和琳的,别的倒是一个没见着。 和珅一端茶,喊道:“刘全儿。” 站在左面一列第一个立刻走上来,应了一声,利落地打了个千,给和珅与冯霜止行了个礼:“奴才刘全儿,叩见爷和夫人,给爷和夫人请安,祝爷和夫人白头偕老!” “这吉祥话说的,喜桃——”冯霜止一听就笑了,倒也不羞怯,只让喜桃给了个红包打赏。 刘全之前跟冯霜止有过接触,心里感念着当初冯霜止救他的恩情,脸上的表情很是真挚。 冯霜止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她连和珅的管家都救过了,可不是以后就要嫁给和珅才正正合适吗? “奴才谢过夫人。” 刘全接了赏,喜气洋洋的,看得冯霜止也高兴。 “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夫人请安?” 刘全回头看到那四个奴才还在那里杵着,没忍住喝了他们一句,他们才连忙上来,给冯霜止行礼,也跟着说了吉祥话,于是冯霜止将赏钱也给出去了,让他们一一报上名来,却叫做双福、双喜、双寿、双禄,倒是好记的简单名字。 和珅说她要嫌难听可以改,冯霜止只说这样就好。 之后上来见的是那原来府里就有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吟月”,一个叫“吟风”,是很雅致的名字。 “吟月、吟风给夫人请安,夫人吉祥。” 两名丫鬟穿着红色的花缎袄,模样倒是标致,只不过都还没怎么长开,是两个小姑娘。 冯霜止照样给了赏钱,这才道:“这两人都是伺候二爷院子里的吗?” “回夫人话,都是二爷院儿的,只是二爷现在还在武堂,隔几日才回来。”刘全懂事,上前说了一句。 于是冯霜止明白了,看着这模样标致,指不定预备着通房。 内宅里这种事情多了,冯霜止已经习惯,她回头又问道:“没人伺候爷吗?” 这一回,倒是和珅自己出来解释了:“我这些年都住在咸安学宫那边,不怎么回家,身边都是刘全伺候,也没几个亲近人,所以挑来这府里的,基本都新买的丫鬟和奴才,卖身契回头让刘全儿交给你。” 原来如此。 冯霜止想到他这些年在咸安学宫之中的日子,嘴唇一抿,又将自己心底那几分奇怪的黯然遮去了,“不过即便如此,爷的身边也不能一直没人照顾——” “不必了,我不习惯。”和珅直接拒绝了。 有的人,天生没什么安全感。 冯霜止看向他,却看到和珅眼底带着几分隐约的笑意,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人这表情,分明是害怕自己拈酸吃醋! 冯霜止懒得理他,兀自吩咐自己的,嘴上道:“后宅的事情女人人,爷只要操心前院就好。梅香和兰韵回头伺候着爷的起居,不许怠慢了。” 下面有几个奴才捂着嘴偷笑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刘全回头踹他们一脚,“笑什么呢?” 几个奴才憋着,只道:“不敢不敢,奴才们哪里敢笑,不敢的,不敢的……” 和珅也笑,他端着茶碗的手一直抖,忽然开了句玩笑:“夫人,天下可没几个新妇敢这样说话。” 冯霜止波澜不惊:“如今,你见识了。” 众人无言,忽然觉得自家爷的未来有些莫名的艰辛呢。 夫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刘全儿心里犯了嘀咕,自家夫人出嫁之前,就在京城小有名气,颇有手腕,治得一个后宅里寸草不生,不知道到了主子这儿……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刘全儿抬眼看了看自家爷,发现他怡然自得地在那儿喝茶,脸上带着几分难得的笑意。 很少见爷笑得这么真心呢…… 刘全儿像是想到什么,也笑了。 后面便是冯霜止的丫鬟和带来的婆子见礼了,相互撕认过了,便也已经晚上了。 晚上吃了些东西,和珅牵着她的手进屋,然后将账册递给了她,她也明白,在出阁之前早就学过了管家的很多事情,拿到这账册轻车熟路地就随意一翻,“这是……礼单?” “我们成亲时候来的人和送来的礼。” 和珅只解释了一句,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时光,他笑道:“后日陪你回了门,便没有这样闲着的时候了,第二年就有春闱。” “嗯。”冯霜止应了一声,看和珅坐在了黄花梨面五足圆花几旁边,她也走过去,天色暗了下来,便点了那灯烛,她尽量地往亮堂的地方凑,看着上面一行行的人名跟贺礼。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一个簿子,记录着各家来往的礼节,冯霜止如今拿着这簿子,才真真切切有一种已经身为人妇,要开始当家的感觉了。 和珅看她站在那里看,时不时还要揉揉腰,顿时闷笑,一把将她捞住了,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腰,另一手将烛台放近了一些,却温声道:“今日看一些,明日白天再看吧,费眼睛。” 冯霜止含糊地“嗯”了一声,却皱眉看了起来。 之前在成亲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紧张得跟浆糊一样,除了能听到一些声音,真是什么人都看不到,更何况还有着盖头。 她觉得自己能够听出傅恒、阿桂等等人的声音,已经是相当厉害了,可是今日一看礼单,才被上面的人名吓住了。 傅恒与阿桂乃是军机大臣,自不用说,朝中跟英廉有些交情的都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一帮汉臣,朱珪、吴省兰、吴省钦这样的人自然是在此列的——也不是没有意外的名字的,伊阿江的阿玛永贵来了,这是因为姻亲的关系,冯霜止的庶姐嫁给了伊阿江,现在冯霜止反过来要叫伊阿江为姐夫,分明伊阿江似乎还不比冯霜止大…… 这种纠结的感觉啊…… 看冯霜止看得费力,和珅叹了口气,直接将双手从她身前穿过去,拿了她手中的册子,直接翻到了中间的几页,指了其中的几行字给她看,冯霜止顿时惊讶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唇,而后凝眉思索起来。 和珅知道她是看出了身前,吻了吻她额头,嫁人之后,这饱满的额头就已经露出来了,也穿了耳,挂着一对儿点翠珊瑚珠耳环,小巧可爱,也带着几分新妇的艳丽。 “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五阿哥永琰……竟然都……” 冯霜止忽然侧头看和珅,却见她这良人那微微弯着的唇角,有一种说不出的胸有成竹。 阿哥们给现在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甚至还受尽人白眼的落魄家族子弟送成婚礼,出手还都相当阔绰…… 冯霜止听英廉说过那两个条件的事情,知道和珅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事都办好了,却不知道他的能量竟然已经到了能够影响皇子的时候。 她看到和珅那修长的手指搭在礼单上,那圆润而透明的指甲,透露出这人内里的一丝不苟来,尽管看上去是一身放松,可自然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和珅手指一点上面八阿哥的名字,笑容减淡,“原本立储希望最大的五阿哥前两年走了,这事儿你清楚吧?” 冯霜止记得,五阿哥是在皇后失宠之前,除了十二阿哥永璂之外,乾隆最喜欢的一个皇子。皇后倒了之后,十二阿哥也跟着没落了,墙倒众人推,早就已经跟储位绝缘了。可是原本众人都看着五阿哥永琪是最有可能的,哪里想到前年暴死,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乾隆还因此大病了一场,说什么一定是老天降罚,臣子们自然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安慰乾隆。 可是现在冯霜止想起来,怕还不知道乾隆那“老天降罚”是什么意思呢。 一想到宫中的那些腌臜,冯霜止的心情就有些阴郁起来,“这宫里,整天算计个没完的。” “我以为你看到这个会高兴。”和珅指了一下十五阿哥永琰的礼单,冯霜止一看,气乐了。 她念了一遍那礼单上的名目:“上等的猞猁裘衣一件,两柄玉如意,六盏宫灯,东海珊瑚一株……” “他倒是舍得。” 冯霜止最后嘀咕了一声,不过最后又掂量掂量手中这一本册子,忽然想到——“我们成亲一次,还算是赚了吧?” 和珅哑然半晌,最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冯霜止凉凉地转了眼神看他,“难不成这么多了礼单,你还嫌不够?” 真是想将她疼到心窝子里去,和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给她揉着腰,知道她昨夜累着了,又道:“难道夫人还想二嫁不成?” 冯霜止道:“二嫁也不错,还能狠狠赚一笔。”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挠到了和珅哪里的痒处,竟然叫这人发起狂来,劈手便夺了那礼单账册,将她抱到床上一摔,便要拆她衣服。 冯霜止尖声惊叫了两声,又被他伸手戳了腰际,顿时笑不可遏起来。“哈哈……和珅,你干什么……哈哈……快放开……别……” 和珅恨不能一口吞了她,原本还好好的,指望着今日叫她好好休息一番,不想她在自己怀里乱钻,左右地点火,和珅真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便将她掰过来,重新剥了个干净,压在了身下,看她终于不笑了,他倒是笑起来。 “想着二嫁?” 冯霜止累极了,只道:“今日不闹了,好好睡吧……” “二嫁?”和珅这一次,说得更简略了,只有两个字,后面是个上扬的语调。 冯霜止只觉得那尾音上扬,便像是乐师手指地下按住的琴弦那挑起来的尾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勾人,脸先红了一半,声音也小了,只想告饶:“不……不嫁……” “闹了半天,还是不愿意嫁我。” 和珅一副伤心失意的模样。 冯霜止震惊了,“你这人怎的这样无耻?我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和珅微笑,问她。 她心知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话,看着他如狼似虎的模样,只能嗫嗫道:“二嫁只是说着玩的……即便是二嫁,也不敢嫁了别人……” 怎么心心念念便要将“二嫁”这个词挂在嘴边呢? 和珅气得直接俯身,以唇封缄,吻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才道:“嫁了我,便是我的人了。” 冯霜止给他折腾得不轻,眼里带了些湿润,嘴唇殷红,轻轻地一咬,却说:“你无赖,开不起玩笑。” 和珅不理会她,也不知道是谁耍赖。 他抱紧了她,又掐住她的腰,感觉着掌下羊脂玉一样滑腻的肌肤,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真愿意就这样生生世世地跟她在一起了。 冯霜止知道今晚别想就这样过去了,还好昨夜太疯狂,今天他体谅着她,也没敢怎么折腾,只一回,便压着没动了。 夫妻二人枕着同样的枕,躺着一张床,盖着同一条锦被,睡在一个帐子里,有交错的呼吸,以发相结,遂成了结发的夫妻。 冯霜止还像是在梦里一样,眯着眼,模模糊糊地说着话,她像是记不清自己在哪里了,问他道:“若是你跟别人一起来提亲,可我选了别人,你会怎么做?” 和珅沉默了很久,没说话。 冯霜止扭头看他:“怎么了?” “谁?”和珅的语气,已经骤然转冷,他嘴唇紧抿成一线,眼底透出了几分冰雪之气。 冯霜止笑起来:“除了你,哪里敢有别人来提亲?我只是好奇。” 和珅搂了她的腰,只说道:“既然没有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睡吧。” 冯霜止也的确是累了,迷糊地点了一下头,便窝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夜里,和珅一直看着她,悄悄地收紧了手臂。 若真的有那样一个人…… 和珅会怎么办呢? 和珅仔细地思索了一下,忽然觉得还是无法想象。 他叹息了一声,终究也睡去了。 回门之前的这两日,过得很舒心,府里没有什么大事,也有和珅陪着她,偶尔吟诗作对,或者将礼单翻出来。 冯霜止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种管账的感觉,和珅不说,她便去将之前成亲时候购置宅院,置办酒席等等的钱全部算了一遍,又将收到的礼金核对了一遍,发现这成亲一趟当真是不少赚的。 只可惜,再不敢在和珅的面前说什么二嫁的话,否则他定然不会轻饶了自己的。 朝中不少大臣都来捧场,倒是让冯霜止有些高兴,日后和珅的仕途,怕是又要坦荡不少吧? 唯一需要小心的,是几位皇子的礼。 如今能够竞争储位的,竟然只有这几个了,这倒是冯霜止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想到日后要登基搞死和珅的嘉庆帝,现在不过是个看上去很单纯甚至有些烂好心的顽劣小孩,冯霜止就很难生出算计的心思来。这本身是一种困境,可是只要冯霜止一想到当初那个在宫里异常尊贵的令贵妃,便能够立刻冷静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日子才开始呢。 回门之前的一天,冯霜止便听说了自家庶姐在永贵府似乎因为什么事情闹了起来,还关了屋门,不让伊阿江进去,后来就传出了冯雪莹有孕的消息。 她正觉得这事情巧,一问喜桃,谁想喜桃也想要说这件事。 “大小姐现在已经有孕三个月了。昨日说是在屋里闹腾,硬是说伊阿江是个负心汉,不让他进屋门,结果伊阿江转身就去了八大胡同,当夜就气得大小姐摔了东西,在屋里跌倒,这查了才知道已经有了身孕,现在大小姐这身子金贵着呢。” 喜桃说完之后打量着冯霜止的神情,却觉得冯霜止脸上有一种很难言的微妙。 “小姐,怎么了?” “我只是奇怪,她跟伊阿江哪里来的什么负心不负心的说法?” 冯霜止笑了一声,她不过是在一边说风凉话的而已,“伊阿江本来就是个纨绔子弟,指望着这种人的真心实意,大姐也够苦的了。” 只盼着回头冯雪莹不要将一切都归咎到冯霜止的身上才好。 当初冯雪莹出嫁之前是怎么做怎么说的,她清楚得很。 冯雪莹以为那些话没有传到自己的耳朵里,却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整个冯府已经是自己的耳目,有个风吹草动都知道,她在私下说跟公开了没什么区别。 伊阿江之所以会箭射英廉府的马,只因为他以为那是冯霜止的车,想要戏弄一二,哪里想到那一日偏偏是冯雪莹的?这才阴差阳错。 只是冯雪莹当初说话特别难听,说什么伊阿江以为是冯霜止,就让冯霜止嫁,后来让老太爷听见这话,狠狠地抽了几个大嘴巴子,这才老实了,最后一句话没敢说地嫁了出去。 只是嘴上不说,心里的怨恨是堵不住的。 冯霜止很清楚,冯雪莹心里认定了自己是个罪魁祸首,觉得她不应该嫁给伊阿江这样的纨绔子弟,哪里想到,其实人家伊阿江好歹是永贵的嫡子,即便不是长,也是个嫡,至于冯雪莹,不过就是个通房抬上来的姨娘声的庶女,论起来还是冯雪莹高攀了永贵家这一门亲事,她还要挑三拣四。 当初永贵答应这门亲事本来就很勉强,更不要说是英廉了。 若是冯雪莹那嘴巴到了永贵这边也这么说,得不到夫君的宠爱不说,甚至很快就会让公公婆婆厌恶。 永贵夫妇对冯雪莹是什么感觉,冯霜止无从推知,可是伊阿江的态度却是很明显的——他看不起冯雪莹。 冯雪莹嫁了伊阿江,也是苦。 冯霜止不知道说什么,又问了三小姐冯云静的亲事,冯霜止又看了账册上记录着的礼单一遍,“罢了,明日回门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回头,见和珅从书房走出来,便叫喜桃先退下了。 次日,风里还夹着雪花,天未亮开,冯霜止便已经进了马车,跟和珅一起回英廉府,这叫双回门。嫁出去的新娘,自己或者是带着夫婿回门,整个婚礼才算是真正地完结。 到了英廉府门前,看着的时候,冯霜止就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了。 和珅先下了车,而后向着她伸出手,暖声道:“外面风大,兜帽戴好再下来。” 冯霜止挂好了兜帽,这才从里面钻出来,将自己的手递给和珅,看他站在飘飞的雪里,便有一种挺拔卓然的气质上来。 她唇角一弯,放下来站定,便瞧见了在门前等待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好开心,o(* ̄▽ ̄*)ゞ 嘿嘿 来嘛,英雄,来个留言撒233333333 不然让女主罚和大人跪搓衣板【你滚! 第四十章 回门与事近 惜语牵着冯霖站在门里,迎接了冯霜止,她下来了,手握了一下惜语的手,道:“辛苦了。” 惜语脸上堆着笑,现在冯府里面一下就冷清了不少,也没多少人能出来接冯霜止。 毕竟惜语只是个通房丫鬟,现在见了冯霜止还得行个礼,顺便给一旁的和珅问了安,和珅只是略略一点头,并不多言语。 接着冯霜止便蹲了身子下来,抱了一下尚且年幼的冯霖,道:“他最近还好吧?” 这便算是英廉唯一的支系血脉了,虽不说怎么高官厚禄,多少家产也是要留给他的。 惜语一副温婉的模样,早已经没有了早些年的争强好胜之心,现在英廉只有冯霖这一个孙子,冯霖也还乖巧懂事,英廉虽不说自己有多喜欢这个孙子,可是毕竟血脉相通,也不会有什么冷血无情的模样。 “劳二小姐挂心,无病无灾,他也不懂大人的烦心事,快活得很呢。” 这言下之意就是,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吧? 冯霜止一猜,就知道她指的是谁了。 之前大小姐出嫁的时候,冯霜止还是在的,不可能由着冯雪莹狮子大开口添嫁妆,更何况她那婚事本来就不光彩,虽然是明媒正娶,但谁不知道是落水在先,迎娶在后?冯雪莹也不敢向着娘家开口,要添多少多少的嫁妆。 只不过为着英廉府的脸面,府里也没给她添少了,好歹她到了永贵府上也不会太丢脸。 只是冯雪莹能够这样打发,冯云静能吗? 现在惜语是帮着操办这件事,英廉那边也有小妾通房帮着,只是冯云静这一次毕竟是钱沣那边提亲了的,她左右磨着要给多少多少嫁妆的,或者操办这个操办那个,一会儿这个喜服又不好了,那个头冠又不好了,或者没有当初冯霜止出嫁时候的好看了之类的…… 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惜语胆子不大,不怎么敢惹冯云静,于是冯云静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惜语也想借着冯霜止的这一次回门,压一压三小姐,怎么说呢——说没有私心那是假的,添给三小姐的嫁妆越多,以后留给冯霖的就越少。 冯霜止几下猜透了她的心思,也不戳穿,只是跟和珅一起进了门,瞧见前面的照壁,绕过山墙下的游廊,过了西厢,便到了正屋里,给早早等在那里的英廉请了安。 “孙女霜止,给玛法请安。” “孙婿和珅,给玛法请安。” 两个人同时行礼,倒是让早上就开始忧郁起来的英廉高兴了一下。 英廉让和珅坐下了,却让冯霜止到了自己的身边来,爷孙俩说说知心话,直接将和珅晾在了一边。 和珅也只能听着,知道这是在煞自己的威风,给下马威呢。 说得差不多了,英廉才道:“后院里估摸着也在等你,你回去说说话,我与你这夫婿聊一聊。” 冯霜止看着英廉那笑眯眯的表情,总觉得自己脊背发寒,道:“玛法您——” “怎么,这才成亲不久,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啊?”英廉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揶揄了两句。 和珅看冯霜止有些窘迫,倒是笑了,站起来道:“玛法何必笑她?她是说别人的事儿的时候精明,一到自己的身上就糊涂了。不过,似乎不是什么胳膊肘往外拐,这是往里拐呢。” 英廉立即瞪眼,冯霜止眼看着这俩人要掐起来,不过气氛并不是自己想象之中的那样,她笑了一下,道:“得,您两位谈话,霜止去看看后园。” 她走的时候,和珅捏了她的手一下,只嘱咐了一句,”当心着凉。“ 冯霜止点头,没说话,出去了。 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后面走,冯霜止身边跟着喜桃。 “喜桃,现在看着这府上的景色,却都觉得不是原来的感觉了。” “那是,小姐你已经嫁人了嘛,看着这府里的景色自然是不一样的。”喜桃笑着,觉得冯霜止说的话其实没有多大的意思。 其实冯霜止这话并非是说给喜桃听的,因为旁人听不懂,她只是说给自己。 不是因为嫁人,而是因为嫁了不一样的人。 上一世回门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冯霜止还记得,甚至有些记忆犹新的感觉。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庶姐妹和姨娘,只有一个英廉。 可是她那个时候是什么情况?平白遭受夫君的冷落,她自己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根本浑浑噩噩,也没把别人异样的目光当回事,可是现在想起来,去忽然有些难受。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嫁给钱沣的? 好歹这一辈子,她不会认错人,也不愿意放弃自己所爱。 因为心境不同,所以看周围的东西的感觉,也差了很多。 冯霜止见到冯云静的时候,她正从东花园走出来,手中握着红梅,这场景,让冯霜止想起当年冯雪莹用一枝红梅拦住刚刚走到小桥上的自己,又想起当年带着丫鬟在梅园里剪了许多梅花,还说了“病梅馆记”诸多典故的三姨娘。 “今日是二姐回门的日子,真巧,刚折了梅花就见到了。”冯云静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拿着那梅花,倒更衬得人在花侧,人比花娇了。 回门就是一场战斗,冯霜止早就知道了。 只不过现在冯云静也是待嫁的人,不敢怎么闹腾,冯霜止只觉得她可怜。因为她知道钱沣是个怎样的人,愚直不说,清廉也有,不肯贪污受贿。她上一世被推入水中离世的时候,钱沣还没出事,只不过她走后不久,钱沣也就积劳成疾没了。 只记得有人附会,说是和珅故意用许多的事务来使之积劳成疾,活生生将钱沣累死的。 冯霜止当初看这一段的时候,总以为是野史,可是想起来,又觉得可能有别的原因。 总之一句话,钱沣的下场不好,冯霜止上辈子也没觉得钱沣是个怎样的好人清官。 她是嫁了个清官,结果被人家的小妾玩儿死了。 丢着正妻在家冷落着,纳了几房小妾,冯霜止是不懂钱沣的。 兴许,冯云静懂? 冯霜止的表情一下就变得似笑非笑起来,恭维了一句:“三妹哪里还需要折梅回去插瓶?我倒是觉得,只要三妹站在那瓶子旁边,就足够养眼了。” 冯云静不可能不知道冯霜止不是真心称赞她,当下也假笑了一声:“二姐如今有了良人,说话火气也小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 这人如此不识趣,偏要说什么良人之类的,冯霜止也由着她。 “也是,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我那吹雨轩怕是还在收拾,不如到妹妹屋里吧。我不能在雪地里面站久了,回头他会说的。” 一开始冯云静还想了一下,这“他”指的是谁,可是看到冯霜止那一脸带了些暖意的眸子,便知道是和珅了。 和珅的名头冯云静也听过,听说还跟钱沣关系不错,只不过始终没有钱沣出名,因而冯云静还真的没怎么将和珅看在眼里,也不曾有意去结识什么的。 之前听说和珅去提亲的时候,她还惊诧了好一阵,更让人惊诧的是英廉跟冯霜止竟然都同意了。那个时候她不是没窃喜的心情的,毕竟这就意味着,二姐没有自己的妹妹嫁得好——这一般是不合规矩的,只不过嫁人这种事情,谁又能说什么? 嫁不到个好人,只怪自己没本事,冯霜止倒霉,她比谁都高兴。 现在听着冯霜止这话,她又有些怀疑起来。 冯霜止嫁得是很风光的,甚至比一般人都风光得多,刚刚嫁人就按照三品朝官夫人的礼仪走,谁能比得上? 恨只恨那钱沣,只是个普通的士子。 不过他才满京城,日后出头不在话下。 冯云静安慰着自己,倒是一路走着将冯霜止迎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看就是在准备着嫁人的事情,绣架什么的摆了不少。 冯云静请冯霜止在里面坐下了,才给她倒了茶,就说钱沣明年要与和珅一起参加春闱的事情, 冯霜止只说自己这个现代穿来的不知廉耻也就罢了,怎么冯云静这还没嫁人就关心起人家科举不科举的事情来了? 她反应了一下,才懂了冯云静说话的重点。 和珅与钱沣同一年科举,若是名次出来…… 感情她一直以为钱沣的才学超过和珅吗? 冯霜止真是笑都没法儿笑,只能附和了她两句。 姐妹二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能扯些不着边际的,冯霜止本来以为这样云山雾罩地扯完,回头在府里睡一个晚上,便能够回去了,哪里想到在她想要走的时候,竟然听说冯云静说起了冯雪莹的事情:“大姐也是可怜,怀孕了还差点被推倒,如果不是运气好,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没了。不过也亏得是肚子里忽然多了一块肉,否则就凭她敢把自己丈夫关在门外这种事儿,都犯了七出,要被休的。” 也就是说,在冯云静的眼底,大小姐是自己找死了吗? 冯霜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叹气:“只要有个孩子就好了,大姐这一下不用担心了。” “对了,二姐准备一起去看大姐吗?不如我们约好了去看看吧。”冯云静忽然这样提议。 冯霜止却不想去,也不知道冯云静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她想了一下永贵家的情况,一个幺子伊阿江之外,上面两个哥哥都已经娶妻生子,下面似乎只有一个小妹,在京城名嫒这一个圈子里面,还算是比较活跃。 只是不知道,冯云静的心思到底是打在哪个上。 冯霜止跟永贵的儿子伊阿江有过节,不会自己上门找死的,她顶多自己找人送东西去而已。 “我才嫁出,不便出门乱走,妹妹没嫁人之前,也不宜随意走动,若是再出一桩大姐那样的事情,谁能控制得了呢?” 冯云静冷笑了一声:“二姐跟大姐有过节,知道大姐是顶了你的位置嫁了那样的好人家,所以心里不舒服吧?” 这话拆开来看,似乎是对的,可是冯霜止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一刻,她差点没按住自己手指,直接给这不知廉耻也不知道怎么说话的三妹一巴掌。冯霜止手中端着茶,缓缓地吹冷了,只闲闲道:“祸从口出,三妹这嘴,还是收着点。这样的混账话,若是让别人听了去……或者是你在永贵大人府上说了这样的话,只怕永贵大人直接让人撕烂了你的嘴,乱棍打出去呢。” 她这话,说得冷厉无比,有一种慑人的味道。 冯云静是不了解永贵府上的情况,也不知道冯霜止是不是在哄骗自己,可是她看着冯霜止这一脸的狠辣,蕴藏着危险,只觉得即便是永贵不这样对自己,冯霜止也肯定会这样做的。 她露了怯,有一会儿没说话,便见到冯霜止将那茶杯一扔,里面残留着的茶水洒下来。 之前她冷笑了一声,现在冯霜止也冷笑一声回给她。 “别把什么事情都扯到我的头上,你会后悔的。我乏了,这便回去了。好妹妹,你还是好生钻研一下自己的诗词曲赋吧,别嫁了人,漏了馅儿,回头见着了,又跟我哭诉说什么你是顶了我的名义去的,坏我名声,那就不好了。”仿佛是觉得自己这一剂强心针还不够猛,冯霜止又加了一句,“要知道啊,我在这京城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和珅又宠着我,怕是短时间之内不会休了我,到时候趁着那恶妇的劲头上来,可就不好玩了。” 换句话说,她冯霜止在京城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没人在乎,即便是冯霜止真的做出了什么事情来,怕是也没人敢说什么,更何况现在冯霜止是嫁了人的,别人说什么都与冯霜止无关,只要和珅的心意不变,冯霜止管他们去死。 好生地点醒自己那个整日做白日梦的妹妹,冯霜止让喜桃给自己披上了披风,这才回了自己的吹雨轩。 这里还是她做姑娘时候的摆设,似乎没怎么变过。 她在屋里做了一会儿,不一会儿惜语便已经牵着冯霖来了,冯霜止给了个大大的红包,心里还是比较喜欢冯霖这个聪明的孩子的。 冯霜止跟惜语说着话,只让她注意着冯云静,太过分的要求别搭理她,她若是要追究之类的,就让她找老太爷去,这边的惜语应了两声,也没告冯云静什么状。 这人现在倒是成了一盏省油的灯。 冯霜止跟她说了两句,之后老太爷那边就传膳了,众人上桌吃饭,难得做出了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只不过席间,她看到和珅的表情似乎不是很对,强忍了没问,等到之后才拉了他出来。 “我席间瞧着你神色不大对,是我玛法为难你了吗?” 和珅知道她是担心过了头,瞧见她皱着两道柳眉,忍不住伸手将她皱了的眉心抚平,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情,不过都是说了一些儿官场上的趣闻,玛法怎么会为难我?” 英廉现在对和珅还是相当满意的,的确不怎么可能出言为难他。 和珅的口风太紧,还不是冯霜止能扒得出来的,更何况在回门期间,说这些也不合适,她就暂时放下了。 在回门的这一夜,小姐跟姑爷是要分开睡的。 冯霜止一个人躺在吹雨轩这边的床上,睁着眼睛,竟然觉得有些冷,叫喜桃添了火炭,还是觉得被子都是冷的。 喜桃添了几回,只觉得这屋里都要跟夏天一样了,才奇怪道:“奴婢都觉得这么热了,小姐您竟然要添炭,是不是病了啊?” 冯霜止躺着,嗔她道:“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好着呢。罢了,别添炭了,将就一夜。” 喜桃窃笑了两声,放下了火钳,睡到了外间去。 第二天早早地就起了,去跟英廉那边道了别,便上了回和府的马车,路上冯霜止有些困,和珅也没说话,怕吵到她,只是搂着她,让她舒服一些。 可是等到下车,冯霜止就醒了,院子里不好说话,二人回去了,坐到书房里,和珅才看着她,笑道:“夫人可有什么要问的?”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却还明知故问。”冯霜止也跟他打哑谜。 于是和珅无奈地一笑,道:“你想问英廉大人跟我说了什么吧?你还想要问的是……成亲那一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都中了。 冯霜止看着他,缓缓点头:“不过你若是不愿意说,我一句不问。” “哪里有什么不能说的?有一句话叫做纸包不住火,即便是我现在不告诉你,你日后也会知道的。”这一刻的和珅的表情,说不出地平静。 他终于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之后说了英廉告诉自己的消息。 冯霜止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涩声道:“你的意思是……福康安到过我们的婚宴上,还想要抢亲?” “他自己不甘心,怪不得别人。”和珅起身,将书桌下面的一只盒子翻出来,又走回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将盒子翻开,给她看里面的东西。 这是…… 冯霜止忽然皱眉,“这是我……” 当年送给和珅的伤药的药瓶。 和珅问道:“当日你这药瓶,哪里来的?” 冯霜止看和珅那波澜不惊又似笑非笑的眼神,莫名觉得有些奇怪的心虚,她道:“春和园的婢女们给的。” “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伤药?便是皇宫里也不多。”和珅将这伤药瓶子的底部亮给了冯霜止看,“这上面,景德镇,御窑。这瓶子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拿得出这东西的,不是傅恒本人,就是下面受宠的爷们儿。” 冯霜止这一回是真的头皮发麻了,“你的意思是……” “看来你是不知情的,不然也不敢将这东西这么草率地赠给我。”和珅看她难得的呆愣模样,心里有些发苦发酸,抬手来摸她的头顶,只说道,“霜止,日后这样的东西,我们也会要多少有多少的……” 冯霜止一下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这话含着惊涛骇浪,然而和珅只是静静地回望她。 冯霜止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改变不了,也就不去想了,她道:“这伤药,跟成亲时候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和珅把玩着那精致的药瓶,说道:“我故意将这东西给了福康安看到。”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和珅的胆子真的不是一般地大。 “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只可惜,没反悔的机会了。”和珅伸手掐她的脸,让她回过神来,“我这人,外表君子,内里是个小人。能娶到你,是我步步算计;能嫁给我,也是你步步算计。”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福康安看到这个瓶子,便会知道冯霜止到底是属意于谁的,后面如果再有和珅的引导,不管冯霜止是不是真的喜欢和珅,至少在别人那里,会有这么一个假象。 本来和珅方才说的事情,就已经很是震撼了,了是偏偏这个人一句接一句地,几乎将冯霜止给炸晕了。 “在上门提亲之前,我跟福康安谈过话。” 和珅十几年来做过的得意事情不少,可是最得意的却是他正在说的这一件,以至于他总是忍不住要拿出来炫耀一下。 现在也是这样。 冯霜止听着听着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原来在和珅到冯霜止这边提亲之前,曾与福康安在酒楼有过一个赌约。 “我说你喜欢的是我,又有药瓶为证。你不喜欢他,他却强求,这没意思,于你于她都不好,不如赌一赌,我能不能成,他若是不信,我用提亲证明给他看好了。” 和珅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心中畅快,说道后面笑了起来,“所以我就直接来提亲了。” “所以……” 所以其实根本就是和珅一手将福康安算计得死死的,根本不给对方任何翻身的机会。 他来求亲,肯定是会成功的,其实福康安唯一胜算是在英廉拒绝和珅这一点上,然而可惜的是——英廉最终还是为和珅所折服。 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只有冯霜止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后面的发展了。 想到那少年在江宁织造府的行宫掐住自己脖子的时候,冯霜止就忍不住地心里发寒,“他若是知道你本来就是诓骗他……” “他早知道了。”和珅一点也不担心,“你是我算计来的。人心是最禁不起算计的,万岁爷曾经敲打过他,不愿意他娶你——在万岁爷看来,你们出身不配。之前你进宫,不是因为各方的算计差点出事吗?他若是真心喜欢你,便会为了你着想。昔日你能因为令贵妃的算计被罚跪在咸安宫前,他日也能因为皇帝的算计,血溅五步。” 冯霜止手指掐紧了,却没忍住自己唇边的一分冷笑,“一个个的都是好算计,我哪里算计得过……” “你算计不过,我来帮你算计好了。”和珅解释着这些天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实福康安不过是因为相信你喜欢我,对自己没有信心而已……我倒是想起来,你是不是曾对他说过什么?” 当时福康安看着他,说了很奇怪的一句话:“原来是你。” 那是什么意思?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冯霜止,她明白过来了,只将江宁织造府那边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地话说了,最后道:“我说他来晚了,我已经答应了别人了。他问我是谁,我没说。” 于是和珅这一次抚掌而笑,只说道:“你是我算计来的。” 冯霜止也笑:“你也是我算计来的。” 两个人心有灵犀,最后都笑成了一团。 只可怜福康安,最后想明白了有的东西必须自己争取一回,要来要个明白的死法,可惜—— 傅恒是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这么丢脸的,所以他说“叉出去”。 一切都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你玛法说的事情,也跟这个有关。”和珅顿了一下,道,“傅恒已经决定给福康安提亲了,你可知道现在的吏部汉尚书陈宏谋?” “难道是……陈宏谋的孙女?”这一个冯霜止倒是认识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巧,陈喜佳到京城没两年,跟陈宏谋有关的也就她一个了,找不到别人。 所以说…… 和珅点了点头,“只是拟,还不知道是哪一日,不过消息已经传出来了,那就不远了。” “这样也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担心。 陈喜佳毕竟还是冯霜止在江宁时候的一位好友,到了京城之后,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冯霜止跟福康安的事情,当时陈喜佳还打趣她呢,没有想到转眼之间,陈喜佳竟然要嫁给福康安? 事情真是…… 神转折。 冯霜止已经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了。 “明日我便要去官学准备着,咸安学宫那边虽然肄业了,但还有好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春闱之前,都要过去,没办法在这边。到时候家里把刘全留下,你一个人在家,可得紧着些。” 和珅早就说过自己过两日要走,不过真正说出来了,冯霜止又觉得有些不舍。 她主动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到了她的胸膛。“我省得。” 于是一夜好梦,第二日天还没亮和珅就走了,冯霜止也起来都很早,中午一个人食不知味地吃过了午饭,就听到喜桃进来报消息,说是傅恒府向着陈宏谋的孙女陈喜佳提亲了。 昨日才与和珅说过这件事的冯霜止,自然没有什么惊讶的,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担心别的。 让喜桃她们准备了一些礼物,整理了一下,下午就送到了永贵府。 不管怎么说,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怎么说,冯雪莹也是她庶姐,如今庶姐有孕,她不表示一下也不好说,所以直接就送了东西。 不过里面没有吃食,都是些摆设和头面首饰。她生怕别人拿了什么东西栽赃到自己的身上,可就不好玩了。 听人回来说,伊阿江听说冯霜止送东西来,之前还没什么反应,笑呵呵的,后来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差点就直接绿了脸,将送礼的人吓了个不轻。 回来梅香与冯霜止一说,差点将冯霜止手里握着的书卷给笑掉了。 “伊阿江,要跟我斗,他还嫩着呢!” 冯霜止难得这样笑两次,没想到的却是因为跟伊阿江之间相互掐才笑得这样开心。 喜桃简直纳闷了:“他那样给咱们送礼的人甩脸子,这不是看不起咱们吗?小姐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什么看不看得起的?伊阿江跟我,根本就从来没相互看得起过。他敢膈应一下我,我日后每日都膈应着他。一个冯雪莹在他面前,只怕让他以后都要怕着我了,哈哈吧……” 还记得当初这傻子去找先生算命,说冯霜止跟伊阿江这根本就是克星,没有想到现在这一切看来,还真的是克上了。 笑过这一茬,冯霜止便叫喜桃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夜里风大雪大,正要吹熄最后一盏灯的时候,院子外面忽然有了声音,外面的奴才们似乎是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丫鬟们也被吵醒了。 冯霜止觉得奇怪,还没睡,便重新披了衣裳,“外面怎么回事?” “回夫人话,似乎是有人叫门,要您救呢。”梅香倒是才从外面进来,三两下解释了一下外面发生了什么。 冯霜止直接走到门外面,抬声便喊道:“刘全儿,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刘全儿赶忙上来打了个千儿,报道:“外面有位姑娘,说是认识您,让您收留她一下,给救救命,只不过奴才不认得她,不敢贸然地放进来。她说她姓陈,是在江宁的时候跟您认识的。” 听到这一句,冯霜止立刻有些似笑非笑地看刘全,刘全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外面叫门的可能是陈宏谋的那个孙女陈喜佳? 想到自己跟陈喜佳这些年来的交情,冯霜止虽不知道她是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放任在这大风大雪之夜让陈喜佳在门外,不让她进来。 白日才说了傅恒府上门提亲的事情,她晚上就跑过来了,事情左右有些不一般了。 冯霜止冷着脸,吩咐了刘全,将人接进来,又让所有人都把嘴巴闭紧不要出去乱说,回头却特意对着刘全多说了两句。 刘全自然是懂冯霜止的意思的,想到自己这两位主子也是奇怪,有的事情还真的是相互瞒着不能说的。 要在两位主子手下讨生活,这度可是很难拿捏的。 不过刘全已经决定了,夫人跟爷都是主子,如今夫人说什么,自己听着就是了,若有一日爷闻起来,那也得爷问起来再说。 于是冯霜止有惊无险地将陈喜佳接到了自己的屋里坐下来,看着她帽檐上还挂着雪花,忙让人给她除了外袍,递上了暖手的炉子,又将炭盆搬到她身边去,让她暖和起来。 现在的陈喜佳,大约是因为在外面冻久了,脸色通红,双眼里还含着泪,似乎是要哭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哭出来。 冯霜止看她情绪平稳下来了,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陈喜佳抱着自己手中的炉子,哭哭啼啼道:“霜止姐姐,我在京城真的是跟别的人不亲厚了,只能投奔姐姐这里来了……” 冯霜止皱眉,只问道:“今日中午才听说傅恒府的人到你祖父那里提亲,怎么你晚上就跑到我这里来了?” 陈喜佳哪里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傅恒府的提亲,她根本就没有想过,更何况福康安当初准备大闹婚宴,被人强压住了,才什么事儿都没出,她怎么可能自讨没趣儿,嫁了福康安去? “我若是与姐姐说了这事儿,姐姐怕是定然要嘲笑我傻的。”她说着,抹了一下眼泪,又觉得心里又说不出的委屈,只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们。 冯霜止立刻会意,道:“你们都下去吧,喜桃也下去,给陈小姐准备些吃食上来。” “是。”下面的丫鬟们都知道主子们是有事情要谈,所以走远了,喜桃也走了,还小心地带上了门。 “现在喜佳妹妹有什么话可以说了,这里没外人。” 这些年,陈喜佳跟冯霜止的交情也算是不浅了,如果陈喜佳有什么难处,她不是不可以开导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看上去知书达理大家闺秀一样的姑娘,今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准确地说,这一件事,完全超出了冯霜止的想象。 陈喜佳声音里还有哭腔:“霜止姐姐,我已经跟人私定终身,可是现在傅恒府的人来提亲,我爹已经答应了,可我……可我……” 冯霜止心下骇然,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一桩事儿,差点吓得喊出声来,“你——喜佳,你怎的……” 忽然之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冯霜止皱眉道:“即便是你现在不想嫁,也可以商量好啊,你且告诉我那人的身份,与你若是相差不远,我想陈大人是个讲理的人,不会不答应吧?” “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陈喜佳惨笑了一声,一开始她自己都没拿定主意,现在事情忽然之间堆着全部上来了,简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所以今日才如此狼狈。 “那人姐姐是知道的,我们来京城之前,你们还谈论过他呢,就是那个犟师爷王杰,我爹和祖父都不喜欢他,直说他太直,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说他如果一门心思地读书,兴许还有出头的可能。我已经与他在来京之前就私定了终身,明日他就要来找我,我现在却已经答应了别人的提亲……” 冯霜止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你既然真心喜欢他,已经私定了终身,在傅恒府的人来提亲的时候,又怎么肯屈就了呢?” 不喝水,强摁头这样的事情,陈宏谋难道还会做吗? 不说逼不逼着陈喜佳嫁,现在陈宏谋官运亨通,也不需要用这种跟傅恒联姻的手段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只要陈喜佳肯坚持到底了,又哪里会真的逼她去? 那犟师爷王杰,冯霜止知道,她还托福康安救过这人一命,阻拦了他去告御状,这人已经有了乡试成绩,却偏要替人打抱不平,也是一朵奇葩了。 当下冯霜止就知道自己是接了一个大麻烦。 许是冯霜止的声音太严厉,吓住了陈喜佳,她顿了一下之后,竟然哭得更厉害:“那我现在怎么办?霜止姐姐,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跑出来只是想要见王杰一面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广济寺,可是路上府里的人已经在找我了,我怕被发现,我也怕他被发现……所以……” 所以果断地找了冯霜止这里,希能够暂避一下。 现在冯霜止一点也不想过手跟福康安相关的事情,要是她支持了王杰跟陈喜佳的私奔,回头让人知道,人家怎么想? 无非是说她怀恨在心,要报复福康安吧? 看着陈喜佳这模样,她也觉得可怜。 冯霜止与和珅也是私定终身,却没有陈喜佳这样的发展,他们几乎是很顺利地就在一起了的。 当下冯霜止叹了一口气,这些年的交情也不是摆设,“喜佳,你若是有了决定便只管说出来。我一直觉得,你并非那种不聪明的女子……” 陈喜佳听着这话,忽然没哭了,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道:“霜止姐姐就是聪明……我这一回,是真的不敢找别人。我不想跟他私定终身了,也不想私奔了……姐姐,这两年我想了许多,他不过是个穷书生,又不像是和公子和钱公子一样才名远播,他就是那臭脾气,改不了的犟驴,即便是万幸到了官场上,也走不出一个回合的……我不敢嫁他……” 冯霜止端了茶,递给她,却好心地没有戳穿她。 什么叫做“不敢”?无非是爱得不够深。 “所以,我能帮妹妹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死对头王杰拉出来遛一遛,哎嗨 第四十一章 广济寺 有时候,冯霜止觉得自己还是太心软,比如现在。 她完全可以将此刻在她屋里坐着哭诉的陈喜佳推出去,可是这姑娘以前尚还天真可爱,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多出了这么多的算计。 似乎在她来京城之前,都还只是个江南水乡,一门心思喜欢着书画的姑娘。 冯霜止心里感慨,她固然是问了这句话出来,可并不希望陈喜佳真的说出什么来。 因为陈喜佳说出来了,冯霜止的确不会不帮她,为着这许多年的交情。 可是同时,她们也都应该知道——这一段姐妹情分,就该这样尽了。 如果说一开始冯霜止以为她是来避难的,那么在她说出了这番话之后,冯霜止就能够知道了——其实陈喜佳只不过是想要自己来摆平这件事而已。 作为她的朋友,她第一个想到冯霜止,冯霜止是应该高兴的,她甚至很乐意直接帮陈喜佳解决问题。可是她进来之后说的是什么? 一开始不说事实的情况,而是先探探冯霜止的口风,感觉冯霜止可能对自己之前的那些决定抱有不同的意见,于是正中下怀,知道冯霜止也不赞成他们私奔,所以就顺势将后面自己的请求抛了出来,这样也就顺理成章。 这不是跟闺蜜姐妹相处的方法,这分明只是在对待一个对自己有用的可利用者的态度。 冯霜止忽然觉得心冷,只是她没有动声色,而是很平静,也很顺应陈喜佳内心的意思地,说出了那一句话。 那么,我能帮到你什么? 不管陈喜佳知不知道,冯霜止心里却是很清楚的——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冯霜止会帮她这一回,可是绝不会有下次了,甚至……这一次之后是不是朋友都很难说。 陈喜佳的话中,处处透出芥蒂来,都是因为她冯霜止多年之前与福康安之间有过一段恩怨,现在陈喜佳要嫁人了,当然会介意自己未来丈夫的前“心上人”了。 王杰固然贫寒,可是这人日后也算是唯一能够与和珅叫板的人物,并且权高一时,后来成为嘉庆时期的辅政大臣,尤其是现在陈喜佳所认为的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呢? 冯霜止本来是想提醒她一下的,可是转念一想:其实陈喜佳已经做了决定,有了更好的福康安作为夫婿,自然不会再看王杰一眼。如果现在冯霜止为王杰美言,不说冯霜止其实根本与王杰没什么么接触,即便是有接触,这个时候说公道话,也只会被人以为是——她不想陈喜佳嫁给福康安。 怪只怪,冯霜止在这当中的身份有些尴尬。 她将自己想要说的话,全部吞了下去,等着陈喜佳的回答。 果然,陈喜佳擦了眼泪,似乎是考虑了良久,才嗫嗫道:“明日广济寺有庙会,我本想着借机出去的,可是现在不成了……只想姐姐代我传一句话给他,这话不敢告诉丫鬟,我也不敢写下来,旁人若认得我笔迹,定会出事……姐姐,姐姐,真的只有你了,我只想让他死心——” 冯霜止忽然觉得陈喜佳是个真心狠的,她到底有爱过王杰吗? 若是换了冯霜止自己,又哪里会因为福康安一时的荣耀和富贵,抛弃自己原本所爱之人呢?即便是福康安与和珅是并列着的,她不也选了和珅吗?可陈喜佳…… 不说王杰与陈喜佳曾经私定终身,又约定私奔,按理说是爱得很深的,可是现在陈喜佳这表现却让人不敢恭维。 冯霜止道:“喜佳,我可以去,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蠢笨人,只有这一次。不会有下次了……” 她伸出自己的手来,搭在了陈喜佳的手上,看着很是和善,甚至唇边还有温然的笑意,但那眼神太过透亮,像是已经直接看到了陈喜佳的心里。 陈喜佳抖了一下,咬住自己的嘴唇,像是有些后悔,可是最后也许是她心底的什么东西战胜了另外的一样东西,她抬起一张小脸,满面凄然:“姐姐……” 然而冯霜止无动于衷,她是个冷心肠的,更不会对即将跟自己无关的人有任何的同情心。有一句话叫做咎由自取,若不是顾及到陈喜佳现在很脆弱,冯霜止必定毫不留情地给她甩到脸上,开门让她滚。 “你只是想要他死心吗?”冯霜止问她,也看着她,“即便你明日不去,他想必也不会到陈府来找你,毕竟初到京城,他不会知道陈府的位置,而且要顾及着你女儿家的名节。等到你跟福康安定亲的消息传出来,他想必就会明白了吧?” 要一个人死心还不简单吗?尤其是站在陈喜佳的位置。 不说陈喜佳喜不喜欢王杰,至少王杰是喜欢她的,王杰犟驴一样的人,能认准了陈喜佳,应该是陈喜佳的幸事,这样死心眼的人一喜欢上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然而,要伤他也很简单,只需要他最珍爱的陈喜佳,往他心窝里捅刀子就好。 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一次一次,久而久之地,再执着的人也能给折磨没了耐心,也没了感情,再烫的火炭,用冰水浇上好几次,又哪里还有什么复燃的机会? 陈喜佳兴许也是知道的,只是她又哭了,道:“我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本来便是我负了他,他若是知道,却不会怀疑是我变心,只会以为是我祖父和父亲逼迫于我,要闹上府来的。在江宁的时候,姐姐你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声,谁能犟得过他去?我只想姐姐好生地与他说清楚,姐姐平日说话就是中理的,旁人哪里有不服气的?只盼姐姐为我劝了他,让他去参加科举,我只是个负心人……” 冯霜止几乎冷笑出声,她很想告诉陈喜佳,她这样心硬又心软,日后必会有后患。 心硬,说的是她贪慕荣华抛弃自己曾经的心上人;心软,说的是她还没狠下心将自己昔日的心上人置于死地,终究还有一些为了他好。 “我若是你,要爱便爱个轰轰烈烈,不爱,便将他置于死地,以绝后患。” 冯霜止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开玩笑,可却把陈喜佳吓出了一身冷汗。“姐姐?” 旁人果然是很难理解自己这种极端的思维的,冯霜止转移了话题:“这一次,我帮你,但是你日后嫁给了福康安,你也知道,我夫君与福康安面和心不合,日后可能不会有太多的走动了。” 这不过是在暗示她们姐妹两个之间日后的关系而已。 陈喜佳知道,也知道冯霜止看出自己的用意来了,她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最后只能归于无声。 一个人的心术如何,只能问她自己。 冯霜止又问了一些细节,最后道:“我会帮你把事情办好,你今日在我这里睡下吧,明日收拾停当,回你自己的府上去,我不会对旁人透露半句,多年的姐妹情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她这话已经说死了,陈喜佳不是听不出来,当下到了冯霜止给自己准备的客房里,又哭了一场,最后想到是在别人的家里,也不怎么敢哭了,只是压抑着,便沉沉睡去了。 夜里冯霜止就派人去通知了陈府的人,只说是陈喜佳找自己问些事儿,所以歇在了她这边,还不知道陈喜佳并没有通知陈府,所以才闹了这一桩乌龙。 第二日一大早,陈府的便来接人了。 陈喜佳眼里含着泪,拜别了冯霜止,才上了陈府接人的轿子。 前面刘全儿回来回话,说是走了,喜桃这才对冯霜止道:“听说昨夜去给陈府报信儿的时候,陈府的人表情古怪,怕还不知道怎么说您呢。小姐,不,夫人,这事儿……您干什么揽这样的麻烦上身啊?” “我与她好歹有几年的交情,今日才知我拿了人当知己,人却从不将我冯霜止放在眼里,是我自己识人不明,只是这么多年,若说她没有半点真心是假的。只当是为着她当年待我的那一点子真心……我帮她这一回,日后也断绝了恩义。” 冯霜止说着,便觉得讽刺起来。 一切都尴尬在陈喜佳是要嫁给福康安的人,现在一个已经定亲的人却哭着从冯霜止这边出来,换了别人怎么想? 风言风语是管不了了。 冯霜止只盼着别人长点脑子,别说什么自己为难陈喜佳就好。 下午的时候,她便说要去广济寺,刘全这边给准备着,冯霜止之前已经跟和珅说好,她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既然已经说好,便一点也不需要为此担心了。 正好……原本不信鬼神,现在自己穿越又重生,说这世上没有鬼神的存在,似乎也难。 和珅明年春闱,眼看着要过年,去逛逛庙会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会儿,冯霜止便出去了。 外面日头还不错,地上的雪开始化开,进入冬天,北京城里下雪是常见的事情。 远远地坐在车里,撩开车帘的一角,便能够看到广济寺钟鼓楼上银白的积雪,路上游人如织,因为是开庙会的日子,货郎们推着小货车在街上转悠,不时有一家人一起出游的场面。 冯霜止看着那些抱小孩的妇女,那些拉着妻女手的男人,那些坐在路边卖花灯的老妪…… 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到了广济寺山门前的时候,便下车来,瞧见不少的人往寺里面走,冯霜止身边跟了几个丫鬟,后面还有刘全,下车之后刘全便带着奴才牵着马到一边去等着。 主子们的事情,刘全一向不多问,只守在一旁,也不多话。 冯霜止这边进去之后,便走了天王殿,广济寺乃是北京著名的“内八刹”之一,有很长一段历史了,直到现在也是香火鼎盛。 在僧侣的指引之下往前走,冯霜止进了香,让丫鬟给了香火钱,之后去求了签,到了解签大师那边,却只见那人摇了摇头,说“中签”。 冯霜止愣了一下,“中签?” 大师道:“水中月镜中花,山重水复路已无,柳暗花明村有一。原本算是下下签,只不过……签文却说是这样,也就扭转成了中签,并不是太好的,因为前面后面的事情交错到一起,一半坏极,一遍好极。” 接过了签文的冯霜止,依旧让纳闷的喜桃给了写银两,便走出了大殿,站在殿前的大香鼎上,看着自己身后的那大殿,走出去了,站在道中,便将那签文直接丢到了草丛里。 喜桃大惊:“小姐,你干什么啊?这签文怎么能随意扔下?” 冯霜止冷着脸,笑了一声:“什么签文,鬼才信它!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又路没路又怎样?没路也能走出来,我真是疯了才来这里求签。” 即便世上真有什么通灵的大能人,也不会屈居于广济寺之中。 冯霜止转身便要走,却不想那已经掉到路边的签文竟然被人捡了起来。 “这是夫人的签文吗?”那人是带着书走过来的,不过一路都在看书,忽然看到有签文在身前不远处,下意识地就蹲身下去捡了,没有想到抬眼说了半句话,竟然看到是个说陌生也不陌生,说熟悉却也绝对算不得熟悉的人。 冯霜止本来是来处理王杰的事情的,还预备着去找人,没有想到现在竟然半道上撞上了。 她看了那签文一眼,只道:“之前是,现在不是了。” 在冯霜止将它扔出去的时候,这签文就已经不再是她的了。 这句话完整的意思,王杰也是能听见的。 这被人冠以“犟”字的人,其实仪表堂堂,只是因为有些落魄,所以给人一种酸腐的文人感觉,只不过只要仔细地看这个人的眼睛,便能够感觉到这一双眼里藏着的睿智和精明,只不过现在依旧是被那种固执所覆盖。 冯霜止跟王杰,其实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当下王杰就一扯唇角,笑了一声:“想必是这签文不大好,所以夫人不喜欢吧?只不过,做了亏心事的人,哪里能够求得什么好签?” 他随手一松,那修长的手指便将那一张纸放下去了,由着它落地。 王杰的目光,也随着这纸张落下去了,不过转眼又调转回来,看着冯霜止脸上的表情。 冯霜止是真觉得这人有些固执得可恨,一想到和珅日后跟这人堪称是死仇,心底那复杂的感觉也就更厉害了。 这一世的王杰,并没有那么快地受到乾隆的重用,甚至还没参加科举殿试,历史上和珅发迹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是大学士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了什么改变…… 冯霜止想到了陈喜佳的事情,忽然觉得陈喜佳不选王杰也好,否则等日后王杰跟和珅相互掐起来,冯霜止跟陈喜佳又当如何? 她听了王杰那暗含着讽刺的话,竟然没忍住,反驳道:“我不曾做什么亏心事,也不信什么命,旁人以为我做了什么,我并没有做,那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王杰不过是因为乾隆南巡时候,他想要为治河与河工之事告御状,结果半路上被人推下水,冯霜止叫福康安将他捞起来之后,便让福康安拦了他,跟他推了一会儿的太极,让福康安和稀泥,到了最后,王杰这事儿都没能办成。 王杰心里恨的,不是他们坏他事。 “你们都问心无愧,难不成有愧的还是我?高官厚禄者,不知黎民苦。那些河工辛苦修筑堤坝,大水一来,堤坝毁了不说,人也没了,个个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你们倒好,一句话给拦住了把这些事情报上去,便保住了那头上的乌纱帽,兜里的昧心财。” 这话辛辣极了,听得冯霜止都觉得自己头皮麻了一下。 她忌惮这王杰,胜过忌惮十五阿哥永琰。 冯霜止忽然觉得这事儿是没法善了了。 好在他们站的位置虽然不算是太偏,但也不算是在太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并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冯霜止平复自己的心绪,看着王杰,搭了喜桃的手,道:“我冯霜止不会怜惜那些人,你说的我也不曾亲眼见到。水至清则无鱼,逆大流者不走远。即便是我当日不拦你,你又能告得了谁?官官相护是铁律,你不过小小贫寒的士子师爷,身上连功名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官位。你是一个师爷,能够帮了十几人,我玛法高官厚禄,却能够帮助一省之人,只因为个别的几个便要否定掉他全部的功绩吗?”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王杰暂时默然。 见这犟师爷站在那里没说话,冯霜止又说道:“江南河工一事,本与我玛法无关,可是你选择在江宁告御状,被牵连到的只能是我玛法英廉,我不拦你,难不成要帮着你告御状,让我玛法为此丢官?麻烦您闹清楚了,我不是什么圣人,你也便当我没读过那些圣贤书。河工一事与江宁织造无关,在万岁爷巡幸江宁并且住在江宁行宫的时候,你却出来,怪不得别人要拦你的。” 冯霜止这话,其实入情入理至极,换了别人早就被她说服了,只可惜——王杰真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认准了自己的那一条理,便不会再听旁人的。 只是毕竟冯霜止这些话还是有道理,或者说歪理的,因而王杰很久没说话。 “今日正好遇到了,我便也告诉你——即便今日不偶遇,我也是来找你的。” 冯霜止觉得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再说下去英廉都要变成贪官了——虽然她知道英廉手底下也不干净,只是对外不能这样说。 不管怎么说,英廉的手没伸到河工那边去。 早年英廉也治河,只不过后来出了事,似乎就对治河的事情忌讳得很,若是让英廉知道有王杰这么个犟驴曾想要在乾隆巡幸的时候在他的地盘上告御状,指不定要怎么对付王杰呢。 收回思绪,冯霜止道:“陈小姐托我带句话给你。” 王杰前一刻还陷于讽刺之中的表情一下就凝住了,他本是出来等待陈喜佳的,却没有想到陈喜佳没有来,却来了个冯霜止。跟冯霜止相互讥讽了两句,刚刚听了她那话,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就已经听到了新的内容,陈喜佳为什么叫冯霜止来? 在江宁的时候,这些官家小姐之间,也都有交情,王杰不是没听陈喜佳说过她跟冯霜止的关系不错,只是现在听到,左右有些不是滋味。 他何等聪明绝顶的人物,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是要出事了的。 这一刻,王杰几乎是不想再听下去,他的感情让他立刻走掉,他的理智却让他站在这里,听个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一看王杰那表情,冯霜止就觉得自己其实已经不用说话了。 “我总觉得你已经猜到了,傅恒府给陈府提亲的事情,昨日就已经传遍了,你应该也听说了吧?”王杰如果识相一些的话,倒是也不必冯霜止再废什么唇舌了。 其实现在看着王杰的表情,冯霜止忽然觉得,陈喜佳可能不是真正地了解这男子。 冯霜止跟王杰不过只是见过一面,还是在福康安叫自己去的时候才有的机会,那个时候她根本没注意到王杰,直到后来才想起这个王杰是个什么人物。 和珅日后在官场上朋党多,树敌也不少,她若是真的能将他的仇家一个个都记清楚那才是奇怪了。 “她说了要来的。” 王杰只有这一句话,表情也是无比地平静,只是冯霜止从他眼底读出了几分很难言的自负。 他似乎笃信,觉得陈喜佳还是会来。 可是冯霜止的下一句话,打碎了这种自负:“昨日她在我府上歇了一夜,要我转告你,她负心了。真能跟你私奔,昨夜为什么不直接道广济寺?福康安才是她最好的归宿,你无权无势,陈宏谋看不上你,连喜佳也觉得你日后没有什么出路的。” 冯霜止只不过是照实说而已,这些话很伤人,可却能够斩断王杰心底的那些留恋之类的感情。 这是一出悲剧,而冯霜止不过是个递话的旁观者。 王杰听了她这番话,只是将手中的书卷握紧了,手背上青筋爆出来,似乎压抑了很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她可还有说什么别的?” “她没有亲自来,是因为不能来。不找别人单找我来说,只是因为她在京城只能信任我一个,而且她说——要我让你死心,然后让你科举去。” 冯霜止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完全冷漠的,事不关己而已。 王杰却退了一步,又摇头笑了一声,那种嘲讽的目光加深了。 冯霜止已经不想在这里逗留,只能叹口气:“她女儿家的名节重要,你若真是喜欢她,便这样放手了吧。不管是她愿不愿意,已经与你没有了可能。更何况,喜佳怎么想的,我比你清楚。若是闹到陈府那边,怕是你连犟师爷也当不成了。” 这是她对一个可怜的失意人的忠告。 “她便是这样看我的吗?被毁约之后还要没脸不顾廉耻地到她府上去闹……” 王杰忽然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去,抬步便走,“夫人之前的话我记住了,今日的话我通通记住了。贪官污吏我一个小师爷治不了,他日我位极人臣,且来看上一看……” 这人就这样走了,大笑着将那书抛到了一边,大笑着,青衫落拓,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模样。 周围的人也都只道这人忽然之间发了狂,也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伤心事或者是喜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 喜桃在旁边听了半天,这个时候也才明白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扶着冯霜止,只觉得心惊胆寒,“夫人,我怎么觉得……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啊,这里——” 喜桃指了指她自己的脑袋。 冯霜止回头一看,忽地笑了,一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转过来却叹了一口气:“人只有伤得很了才会绝望,绝望之后,才能看破一切。他那可能是……看破了吧……” 王杰跟陈喜佳的事情,几乎是她跟和珅之间的亲事的一个对照组,只不过冯霜止他们这里是喜剧,那边是悲剧。 冯霜止摇摇头,知道喜佳是真的看错了王杰。 这人虽然犟,有些固执,甚至说偏执,可身上傲骨铮铮,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负了,还如此羞辱一番,哪里还会继续死缠烂打?就这样仰天一笑,满手诗书抛去,转身便走,无牵无挂了。 她真怀疑这人转脸就当和尚去了。 事情解决,冯霜止准备走,只是——眼前又有一人蹲下来,将落在地上的那签文捡了起来,冯霜止一看这人,才是差点惊得魂飞天外,“你……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一笑,将那签文展开,走近了,就站在她眼前,“夫人来逛庙会,为夫也来逛庙会,看夫人这吓得,莫不是被我撞见了什么?” 方才她跟王杰说话,这人站在哪里?怎么王杰一走,这人便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冯霜止有些无奈,嘴里泛苦,只对和珅道:“好了,我不过是巧遇见他,当初在江宁织造府的时候,我拦过这人告御状,坏了他的事儿,现在遇见,这人难免要刺我两句的。” 这一桩事情和珅倒是不知道,今日他是与学宫之中的旧友来的,几位阿哥要来找人,他们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只是和珅不曾想,才从禅房里出来转了一圈,透口气儿,竟然就看到冯霜止跟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人在说话,这一看就让和珅有些心里发酸了。 他站在那里一直没走出来,也没说话,看了一阵才发现这两个人应当是意见不合,正在争执什么的,便忽然之间放了心,这才走出来,捡了签文,言语戏弄她几句。 听冯霜止这么一解释,他也就明白了,在脑子里细细搜索了一遍,才有了模糊的印象:“他难道是个……陈宏谋的师爷?是个犟驴,叫什么来着……” “——王杰。” 冯霜止接上了话,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你竟然也知道?” 和珅拉了她的手,看她没围着披风,便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给她系上了,冯霜止忙按住了他,“这风还冷,我穿了厚袄子出来的,你——” “穿上别说话。”和珅言简意赅,严寒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还隐约着几分酸意。 莫名其妙打翻了醋坛子的和珅,冯霜止这么一想,就差点笑出了声,她道:“过年时候你会回来吧?” “还有半个月,我定然是要回来的。”和珅给她披上了大氅之后,便牵了她的手一起往外走,也不在意旁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他光明正大地牵着自己的媳妇儿走,谁还能说他不成? 一面走,和珅一边展开了那签文看,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是你求的签文?” 冯霜止道:“王杰的吧。” “这签倒是解得切,他必有一难的。”和珅看了看,咀嚼了那改过的两句诗,便将这签文扔到了一边去了。 冯霜止没看那随风飞走的纸张一眼,只是握紧了和珅的手,任由他送自己到了山门外,又听他朗声喊道:“刘全儿——” 刘全儿乍一听见自家主子的声音,顿时一激灵,立刻就牵着马跑了过来:“奴才刘全儿给爷和夫人请安。” “起来吧。”和珅说话简短得很,他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怕是里面如果有人出来找他就不好了,“霜止你上车吧,眼看着晚上又要下雪,你别出来了,当心冻着,开春了我带你去踏青。” “开春了你要春闱,不如夏天了,带我去游湖。。” 冯霜止被扶着上了车,刚说了一句话,准备进去,就听后面有人喊:“和兄,做对子快要到你了。你怎么——” 回头看了一眼,恰巧与钱沣那目光对上,冯霜止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扎了一下,又连忙收回来,生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来。 和珅将冯霜止这片刻的异样看在眼中,却没说话,看她进去了,又在,马车边嘱咐了刘全几句,才让他们走。 只是临走的时候,冯霜止在车里,却听和珅道:“冯三小姐的字很像你早些时候,只是你的字已经不像以往,即便有人发现了什么,你也是我和珅——名正言顺的妻子。” 冯霜止就这样有些不平静地回去了,和珅说这番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冯霜止尽数不知。 而和珅,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了,才重新回头,看着站在里面的钱沣,“钱兄派个奴才出来也就是了,怎么自己出来了。” 钱沣笑道:“阿哥们正在划拳,我待着也没意思,找了个借口出来找和兄,正好自己也出来透透气。” 禅房里面也能赌,这些个阿哥,真是没正型儿了。和珅暗自摇了摇头。 里面什么人都有,伊阿江、福康安,甚至年纪更小的福康安的弟弟福长安也来了,还有几个学宫里的人,不是文采学识一等一,就是家里有权有势的。 和珅他们说着话也就进去了,只不过和珅一进门就看到福康安在喝闷酒。 伊阿江还在一边不知死活地调侃他:“我就说过了,那冯二小姐哪里是什么普通人?偏生你福三爷还要往里面撞,那可是怪不得我的。” 福康安阴着脸,垂着眼帘,也懒得搭理伊阿江。 换做是以前,早就沉不住站起来,照着伊阿江就抡拳头了。 只是如今,他情绪低落,当真没什么好心情。 “不过陈宏谋的孙女,也是一等一的标致啊,虽然感觉比着那冯霜止差了一些,但胜在知书达理,是个好姑娘啊……” 伊阿江感叹着,又喝了一口酒。 后面有人笑道:“伊阿江,你这是又在嫌弃你家里那母老虎了吧?” “那是真母老虎啊,现在我阿玛额娘训我,等她生了个大胖小子,谁还理会她去?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伊阿江差点就没忍住要“呸”一声出来,只是转脸看到钱沣跟和珅走进来,便早早掐住了话头,跟和珅打招呼:“和兄总算是回来了,这对子可到了你了。” …… 福康安抬头看和珅,和珅却是微微一笑,一副谦逊的模样。 他一瞬间觉得冷透骨,只觉得和珅这人笑里藏刀,步步算计。 钱沣在一旁笑道:“方才和公子分明是难耐相思之苦,出去送了自己的美娇娘回去,我可是亲眼见到了的。” 福康安忽然喝完自己手中的酒,便将那酒壶往桌上一摔,周遭一下安静,福康安却回头笑道:“诸位怎么了?继续玩吧,我不过是忽然发了酒疯。” 只是这世界连发酒疯也是不可能的。 和珅知道福康安心里不舒服,说他卑鄙也好,无耻也罢,和珅从来不在意这些,他是天生的小人和阴谋家。 若无其事地进入人群之中,和珅又去吟诗作对去了,偶尔也听一听他们说的官场上的闲话。 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人人都知道福康安翻过年就要迎娶陈宏谋的孙女陈喜佳,在京城,这一对莫名地被吹成了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冯霜止听了也不过就是笑一笑。 钱沣跟冯云静,也是过了年成亲的,年后京城里这成亲的一家接一家,倒是热闹得厉害。 冬天的什刹海,总是笼着一片雾,冯霜止出去看过几次,总想着,等到了开春去看,可是真到了开春,她就没心思去看了。 过年的时候,回英廉府去看了看,还遇到了挺着个大肚子回来的冯雪莹,还是一身的骄纵气,因为肚子里还有孩子,所以显得格外地得意。 至于冯云静,年后就要嫁出去,倒是没有再为难府里的丫鬟们,反倒是变得和善起来。 兴许是待不了多久了,最后做做好人,以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让人出了府门说两句好话吧? 她回来的时候是初七,与和珅温存了一番,他便要去为了春闱忙碌了。 冯霜止只觉得成亲了之后的日子,也是聚少离多,可和珅说,忙过科举也就快了,毕竟准备这种事情,大多都不住在自己的家里,跟着学宫那边走,有什么消息也早知道。 于是,冯霜止也开始关注这些年来的考题,她不参加科举,只是看看而已。 后来熙珠过来串门,忽然跟冯霜止说了一件趣事:“科场舞弊的多了去了,年年都有漏题的,只是不知道哪些人是自己写出来的卷子,哪些人是请人捉刀的而已。科考是汉人的路子,满人不走这条路,雍正爷厌恶旁人满人学汉人的那一套呢……” 她总觉得熙珠这话是在预示着什么,之后就想到了自己去庙里求的那一支签。 她问熙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可是熙珠只是叹了一口气,按住了她的手,说:“有的事情,放平常心就好,有才有能之人,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熙珠走了,冯霜止却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只是那一颗心,终究还是在放榜的那一天落下去了,或者说……掉下去了。 和珅真的就这样落榜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除了和珅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路线而已,翻身仗是很快滴~~~~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二章 双喜临门 和珅的落榜,无疑成为了最近北京城里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伴随着旁人的成功,和珅的失败是如此地滑稽。 消息传到冯霜止耳中的时候,整个府里的人几乎都在忙碌,开春了之后整理出了府中很多东西,在院子里晾出来,刘全儿进来,俯身就打了个千儿。 冯霜止看他来了,以为是有好消息,有些惊喜地站起来:“可是放榜了?” 刘全低声应了声“是”,却还是埋着头没有说话。 冯霜止忽然有些奇怪:“爷在几甲?” 刘全听了自家夫人这话,更加难受了,将额头磕到了地上,道:“爷……落榜了……” 整个院子,一下忽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冯霜止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笑了一声,道:“刘全儿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爷落榜了。”重复第二遍的时候,刘全儿的声音终于不抖了,他似乎也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却还是深深地埋着自己的头,不敢抬起来。 冯霜止只觉得眼前黑了一下,差点没站住,扇子从手中落下去,她一撑桌面,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有些迷糊。 对上辈子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和珅才名算是满了京城,更是袁枚的弟子,怎么可能落榜? “夫人,您没事儿吧?” “无妨。” 冯霜止深吸了一口气,嘴唇一抿,眼底便恢复了清明,道:“回屋吧,把之前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还有我要的那些菜色,也都做好,等爷回来吧。” “是,夫人。” 刘全应了一声,下去吩咐了,这边喜桃、梅香等人都有些担心地看着冯霜止。 冯霜止是不愿意让自己露出半分的情绪来的,她只做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转身回院子里,便在屋里等着。 西厢那边已经住了人,便是和琳,见到冯霜止从花园回来,和琳在屋前练剑,立时便收起来,诚心诚意地行了个礼:“和琳给嫂嫂问安。” 冯霜止挤出一丝笑来,“你才下了武学堂不久,不多时就有差事了,倒也勤快。” “和琳是因着哥哥的照顾才能到今天的,若不勤勉,怕辜负了哥哥一番苦意。”和琳跟和珅长得有七分像,只不过比起和珅那种内敛,和琳显然更具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那种清朗,看上去不像是有多深的城府,不过是少年才俊,意气风发。 这和琳倒也是一表人才,只不过现在还有些青涩,和珅已经帮他将一切能算计的算计完了,所以和琳知道的东西虽然多,却还是一颗本心不变。 冯霜止只跟他说了两句,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早早地回去了,“我回屋等你哥,你也注意着,不要太劳累。” “谢嫂嫂关心,和琳省得。”和琳笑了一下,看冯霜止点头走了。 他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总是觉得嫂子的表情有些奇怪? 和琳没有多想,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现在已经落榜,他调整了一会儿,又继续在院子里练剑了。 冯霜止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几乎是无力地坐下来,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臂弯里,喜桃与梅香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很久,冯霜止才抬起头来,脸上一片平静,道:“爷可能很快就会来,你们去外面帮着忙吧。” 原本是准备了庆功宴的,可是现在似乎不需要了。 只不过,冯霜止还是让人去准备,落榜了就不吃了吗?开玩笑,不过是一次而已。 冯霜止暗暗地咬了牙,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又坐到书房里面去写字了,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练字能够平静自己的心绪了。 中午的时候,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丰富的菜肴,准备好了的状元红,甚至还有桌椅,只可惜,刘全儿来报,说和珅正在醉仙楼。 “醉仙楼设宴,几乎所有中举了的都去了,也请了主子。主子现在正在跟人一起喝酒。”刘全咬着牙,还是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冯霜止坐在桌边,原本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道:“下去吧,这些饭菜也撤下去,怕是爷中午不会回来了,有的菜还是重做一遍吧,等着爷晚上回来。” “是。” 丫鬟们知道冯霜止今天的心情绝对不好,尽管她没有表现出来,可是整个府里还是比较压抑的。 喜桃给冯霜止端了些点心来,让她好歹吃一些,可是冯霜止左右还是吃不下,她让喜桃将东西放到了一边,自己枯坐了半个下午,之后就听前门那边喧闹了起来。 她站起来,以为是和珅回来了,忙叫喜桃出去看看,哪里想到喜桃回来竟然说:“外面来了个女人,说是爷的……” “什么?”冯霜止听到不是和珅,心里就有些烦躁,皱眉冷声问了一句。 喜桃道:“似乎是继母。” 真是倒霉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来了。 她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想到拜高堂的时候似乎都没有什么继母的身影,和珅更说不用她去给继母敬公婆茶,冯霜止即便是知道了是和珅的继母来了,也没有什么慌张的感觉。 她让喜桃给自己看了看身上新裁的旗袍有没有不服帖的地方,这才走了出去。 刘全儿方还在外间忙碌,一听到和珅继母马佳氏来了,顿时一惊,忙出来看,不想就撞见冯霜止出来。 刘全儿赶忙上前道:“夫人,爷说过不用搭理她。” 冯霜止只道:“不管怎么说还是继母,她来了不请她进来坐坐,左右传出去对爷不好,先让她进来,我应付两句。” 看冯霜止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刘全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家夫人也有很厉害的手腕,这才下了决定,出去将马佳氏迎了进来。 今天的马佳氏穿得很艳,她方嫁给了和珅的阿玛常保,常保就已经去世了,所以留得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她对和珅跟和琳两兄弟,一向是有些看不起的,处处苛待他们。 若不是因为这马佳氏,多年之前,和珅也不会在大雪的日子里因为被赶出家门,撞到冯霜止额娘许氏出丧之时那开路的马,这才遇到了冯霜止。 这马佳氏,冯霜止以前也见过,便是在给许氏清明祭扫的时候,路上遇到的。 马佳氏没有想到,冯霜止成了自己的媳妇儿,冯霜止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 当下马佳氏不等冯霜止出声相迎就走进来,甩着手中的帕子,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堂屋,哼声道:“这屋子住着倒是挺舒服呢。” 冯霜止客气得很,只淡笑道:“继母难得来一次,先坐下喝口茶吧。” 喜桃端上来一杯茶,给马佳氏放下了,马佳氏端起来,一掀茶杯,却道:“你这什么茶这么烫?给我换掉!” 冯霜止看出来了,这人是来找茬儿的。 她看喜桃有些愤愤,忙出声压道:“喜桃,去换杯凉些的来。” 喜桃强压了气,她也看出来了,这女人是专门来这里给自家小姐找难堪的。今天爷的事情本来就让小姐不舒服了,这人却是来落井下石的吧? 马佳氏一笑:“好歹你也是我儿媳妇,我我老宅子里等着你上门给我敬公婆茶,你却不来,真是个不懂尊敬长辈,也不识相的。” 这话说是在骂冯霜止,暗地里其实是在骂和珅。 冯霜止知道这女人对和珅没有任何的养育之恩,甚至只处处给和珅难堪,心下厌恶她至极,嘴上道:“成亲已经几月,这事儿我倒是给忙忘记了,继母倒是记得清楚。只不过这么重大的事情,您又这么看重,怎么不早些派人来知会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偏生今天来。” 不管怎么说,马佳氏来的时间太巧,总让冯霜止心里在怀疑什么。 这么个惹人厌恶的人的到来,总给冯霜止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 她今日已经在极度的隐忍之中,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不想跟这女人废话,却不想对方像是看穿了她心里所想,端过喜桃刚刚端来的一杯茶,不阴不阳说道:“善保是落榜了吧?我早说过去咸安学宫是浪费钱,他还抵押了田产,如今换来个什么?不过是个落榜,谁能瞧得上他呢?” 听了这话,冯霜止只觉得胸中涌动着怒气。 和珅十年苦读,如今这结果固然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可何时轮到这么个人来说风凉话了? 当即冯霜止就冷笑了一声:“继母厉害,竟然早早地就看到了结果。您瞧不上和珅,还来这府里干什么?” 一句话:瞧不上你就滚! 冯霜止只恨不能将这马佳氏轰了出去,一开始她还觉得和珅不让她去敬公婆茶未免有些失礼,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今日才知道——以和珅的隐忍,在成亲的时候却不愿意搭理这继母,并非因为和珅心眼小,而是因为实在不能忍。 和珅是疼她,不愿意她刚嫁给自己就受继母的气,便是连府邸都是自己建出来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不去找继母,今日继母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冯霜止这话几乎是一瞬间就激怒了马佳氏。马佳氏平日里嘲讽人嘲讽惯了,含针带刺这种事做得多了,也就练就了一副好耳朵,什么东西都能听出来。 更何况冯霜止这话没多少遮掩,马佳氏顿时站起来,“呵,我来这府里是看得上你,可怜你们小夫妻两个,当真以为自己多有本事?” 这话说着就有些撕破脸的感觉了,冯霜止心说她跟和珅现在还真的是很可怜,马佳氏现在来可怜他们,冯霜止都要感动了呢。 只可惜,是个落井下石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冯霜止可能敷衍过这一会儿,就将马佳氏送出去了,可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马佳氏竟然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叠银票来,走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将这一叠银票放到了冯霜止身边的桌上,笑得娇俏:“你数数吧。” 冯霜止端着茶,看向她。 其实马佳氏很年轻,也没比自己大了多少,毕竟只是常保的继室,娶过去的时候还很年轻,现在也不到三十岁,只要一打扮起来,还是很养眼的。 她瞥了那桌上的银票一眼,约莫有十张,只是这东西……马佳氏是哪里来的?冯霜止不会不知道老宅子那边的情况,马佳氏绝对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的钱来。 “这是何意?” 马佳氏挥着帕子笑了一声,“这是我可怜你们的,他落榜了也是好事,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好处?” “落榜,跟这银票有关系吗?”冯霜止的声音很平静,甚至不动声色地埋下头去喝了一口茶,才抬头起来轻声问道。 见冯霜止似乎没生气,马佳氏就更肆无忌惮了,她“哈”地笑了一声,“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春闱之前,有个财主到我宅里来找,说是给的补偿。他们有办法将和珅的答卷改成别人的名字,只要我能够答应,他们就给我五千两,我想着这左右是一桩划算的买卖,便答应了。不过善保也很可怜的,要养你这么一门贵妻,自己还要考试,啧,这一千两便算是我分给你的,拿着吧,回头别让他做这样的事情了。” “……” 冯霜止的眼神,忽然就变得柔和起来,她唇角一弯,“哦”了一声,后面站着的喜桃和梅香忽然就发了一个抖。 这模样,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了,这分明不是因为得到了一千两银票高兴,而是那种愤怒到极点,反而笑出来的可怕。 只可惜,现在的马佳氏还一如所知。说实话,她自己其实是有些心虚的,所以才想将这钱分给冯霜止一些,毕竟这件事没有给和珅说过。那来找她的人以为她是和珅的继母,左右能够做主,只要她答应了一切都好说,可是马佳氏跟和珅之间的关系,她自己是很清楚的,若是这之后出了什么事情…… 马佳氏是得知和珅落榜了,才忽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的。 和珅苦读了多少年?又为了留在咸安学宫花费了多少的心力,马佳氏也不是不清楚的,可是……现在结果却…… 总之在看到冯霜止的笑容的时候,马佳氏是有些开心的,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只不过冯霜止的下一个举动,让马佳氏完全地愣住了,也随后出离了愤怒。 因为冯霜止坐在那里,忽然之间将她手中那茶杯里微烫的茶水泼到了马佳氏的脸上,直将马佳氏整个人给泼愣了。 现在真正出离愤怒的人,应该是冯霜止才对,她那一张脸冷得可怕,中午都没有吃东西,现在只有些虚弱,头昏眼花起来,这一个泼茶的东西十分用力,像是要宣泄自己的愤怒一般。 在堂屋里伺候的丫鬟们都愣住了,根本没想到冯霜止会忽然之间这样做。 不管怎么说,马佳氏还是和珅的继母,冯霜止这样…… 若是激怒了马佳氏,她出去嘴碎两句,怕是夫人的麻烦就大了。 丫鬟们都在下面为冯霜止担心,可是现在冯霜止自己倒是不担心了,任随旁人怎么说吧,反正她是忍不住了。 直到现在,马佳氏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浑身发抖地看着冯霜止,“你,你——你!” “我?”冯霜止抖着肩膀笑了一声,转过脸却朝屋外喊道,“刘全儿,把这人给给我轰出去,日后都不许进府门来!” 刘全儿早害怕会出事,就在外面不远的地方听候着吩咐,这个时候冯霜止一喊,他就进来,让人将马佳氏拉走,一直拖到了屋外。 冯霜止眼角余光扫到那还放在桌上的银票,拿起来就跟着走出屋。 马佳氏似乎很不想走,一直挣扎着,一边被拖着走,一边骂道:“好你个小泼妇,有你这样做儿媳的吗?你这样的人,娶进门来就是丧门星!放开我,狗奴才,放开我!” “啪”地一把将那一叠银票摔在马佳氏的脸上,那银票在她沾着茶水的脸上黏住了,有些说不出的滑稽跟可笑。 冯霜止道:“你怎么骂都好,我是丧门星,总比你这昧心的继母好。刘全儿,还愣着干什么?撵了她,老宅子那边以后若有来人,一律不见!” “是。” 刘全儿之前在老宅那边没少受这马佳氏的冷眼和虐待,如今忽然风水轮流转,倒是也能出一口恶气的。结果如何刘全儿不想管,那是主子们操心的事儿。 他一挥手,两边的奴才便将马佳氏叉了出去往大门外面一扔。 刘全儿跟过去,站在大门前面,拍了拍手,朝着马佳氏便呸了一声:“你一来就克死了老太爷,还敢虐待老太爷的嫡子,真不知道谁是丧门星,没长眼的连我家夫人也敢骂!我夫人是当朝二品大员英廉大人的孙女,你且出去多说两句试试,看看倒霉的是我家夫人还是你——不知好歹!关门——” 不得不说,刘全儿跟在和珅身边这么多年,人是很机灵的,什么话都能说上两句。这一番话,又是讥讽又是威胁,差点将马佳氏气了个半死。 可是刘全儿是胡说吗?不,他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这女人刚嫁给了常保,常保就去世了,谁不骂她一句丧门星?便是在老宅那边,如果不是因为她是续弦的正室,早就被常保留下来的几房小妾吞得连渣滓都不剩了。现在她若是想要编排冯霜止,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冯霜止好歹是个贵女,是英廉的孙女,即便是今日冯霜止真的做出了什么事情来,外人也不敢说——说了,那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英廉是个相当护短的人。 更何况,自家爷不是吃素的。 刘全心里也发狠,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已经让他很想直接一刀切了马佳氏,更何况是与主子伉俪情深的夫人? 冯霜止站在院子里,远远地听见刘全骂的那些话,这个时候见刘全回来了,她倒是淡淡笑了一声:“辛苦你了。” 刘全哪里敢承受冯霜止这样的道谢,忙说:“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 至少在刘全说了这一番话之后,马佳氏不敢在外面说冯霜止什么坏话,明面上不敢太嚣张。至于暗地里,说不说都是管不着的。 他们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而已。 和琳远远地就听到了吵闹的声音,出来就看到冯霜止轰走马佳氏的一幕,他叹了口气,知道事情是怎样的,也不多言,只是走过来让嫂子消气。 冯霜止真觉得自己都要心力交瘁,快没力气去生气了。 有些疲惫地摆了摆自己的手,冯霜止无声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万万没有想到…… 和珅落榜,竟然是因为他的试卷被改成了别人的? 到底是谁的? 最后和珅的试卷,又是谁答的?或者也许……根本就没有和珅的试卷…… 落榜,落榜,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马佳氏接了何人的钱?是何人来找马佳氏做的这胆大包天,科场舞弊的事? 冯霜止进屋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回身便道:“喜桃,你出去跟刘全儿说,把这事儿给我查清楚了。” “奴婢这就去。”喜桃不敢耽搁,这事儿太大,连忙就去了。 喜桃走后,冯霜止才想起来,就算是自己能够查到又怎样?事情并不会因为他们查到了真相就改变的。 能够有这样大的胆子直接换掉试卷的人,背后有大能量,不是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能够搞定的。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下来,冯霜止几乎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可是她还清醒得很。 熙珠早就来说过了,那个时候,她就觉得熙珠是话里有话,为什么别人都不说,偏偏是熙珠来说?又为什么偏偏是对着自己说? 熙珠知道什么,可是却不能告诉自己,她只是在提醒自己,和珅也许会因为科场舞弊的事情落榜,只是冯霜止彼时还想不到这件事上去。 眼看着要黄昏了,和珅还是没回来。 冯霜止又开始担心起来,疑心是出了什么事情,叫刘全出去打听了,回来却报,还在跟人喝酒。 一问到底是跟哪些人喝,冯霜止的心就冷了。 大多都是今科的进士,其中便有钱沣,还有几个重臣家的子弟,自然也有福康安等人,和珅在那里喝酒……能喝什么酒?又不是春风得意,再好的酒喝进去,也不过变成了苦酒。 只要一想到在众人欢颜的场面上,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人一脸若无其事地跟旁人喝酒,指不定还要忍受别人一句两句的讽刺,冯霜止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终究还是担心,之后托了和琳去找和珅回来,之后又觉得不妥,让刘全将和琳追了回来。 一直到夜深了,和珅才回来。 这个时候,桌子上的菜已经是冷了热,热了冷,和珅带着一身酒气进屋,似乎还跟成亲那天一样,可他脸上的表情不一样。 冯霜止上去将他外袍挂起来,让丫鬟去端醒酒汤,自己扶他坐下,却不想和珅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脸上强挤出笑容来的冯霜止,叹了一声,却笑道:“让你担心了。” 冯霜止这一天都觉得委屈,可是一直忍着,她以为自己不会哭的,但和珅这一句软声细语的话之后,她却止不住地落泪,抱着和珅一下就哭出来。 和珅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席间喝了不少,现在走路都跟飘着一样,瞧见她这哭得伤心的模样,自己反倒是不伤心了。抬手擦了她脸上的泪,和珅搂着她坐了下来,只弯着唇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落第的是你呢。我的大才女夫人,落第了还有下一次的,天将降大任——” “我倒宁愿落第的是我了。”冯霜止哭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马佳氏白日里来说的那些话,心里又压抑着,却不敢告诉了和珅。 和珅看了那一桌的饭菜一眼,又拉她坐下来,屋里只有两人,丫鬟们都下去了。 桌旁摆着的是一壶状元红,和珅掀了盖子一闻,却是好酒,二话不说便拿了两只杯子倒上酒,递了一杯到冯霜止的面前来:“我在外面喝多了,夫人不如替我喝一杯吧。” 冯霜止不怎么会喝,可看着和珅脸带着笑意看自己,那双眸里看不出任何的失意和打击,反倒带着几分难得的微醺暖意。这人其实还是有些醉了的……都已经在外面喝了那么多了,回来还要继续灌自己…… 她暗叹了一声,接了酒杯,一口饮尽,喉咙里顿时烧起来,眼看着和珅要将他自己手中那一杯也喝了,冯霜止竟然劈手夺过来,将那杯子拿远了,眼里还带着湿润,看着和珅便道:“喝多了伤身,这一杯我代你喝了。” 说完,再无二话,又一仰脖子将酒喝了个干净。 和珅一时愕然,灯光下的冯霜止,脸上泪痕未干,仰起脖子来喝酒的时候就将白皙的脖颈露出来,因为刚才在他怀里蹭过,云鬓微乱,眼底还有些模模糊糊的湿意,双目含情地看着自己…… 他站起来,走过去,将酒杯从她手中拿下来,“你都要喝醉了。” 冯霜止斜睨他,“不许你出去喝太多酒。” 她伸出自己的手指来,比了一个三—— 手掌伸出去,和珅握住了她那秀气的手指头,便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唉,我这惧内的名声,怕是要传远了,为了美人,三杯就三杯吧。” 冯霜止笑了一声,低下头,不想露出什么不高兴的神情来,压着声音道:“你若惧内,旁人定要说我凶悍了。” “旁人羡慕你还羡慕不来,今日羡慕,他日便是嫉妒。” 和珅今天的心情其实并不是完全的阴郁,因为发生的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咸安学宫里面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很早的时候,英廉就说了,十二阿哥怀恨在心,不想让和珅好过,又因为和珅取了冯霜止,福康安那边也不高兴,准确地说,是傅恒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福康安不会下作到去找场子,傅恒自然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后辈,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而已。 而以他和珅现在的能力,无法抗衡,只能选择接受。 即便是咬碎了牙,含着血。 他的试卷被人换给了赵顾,今科一甲第三,只不过和珅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日过了春闱,才华惊人,他日能过殿试?即便是殿试蒙混过去了,朝考呢?到了朝考,阅卷的都是军机大臣,乾隆还要将试卷收起来自己看的。 和珅的试卷写得太好,好到旁人都不敢用,这赵顾今日用了,他日便离死不远了。 心里盘算着这些的和珅,看着自己这还不知情的妻子,本来是想直接说出来的,可是看她为自己伤心落泪,又觉得心下暖暖的一片,既舍不得她伤心,又喜欢看她为了自己伤心,一时竟然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无奈地叹气,和珅终究还是心疼她,夹了一筷子的鱼肚肉,“我听刘全儿说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个时候吃两口吧。” “要他多嘴。”冯霜止瞪他,却还是张嘴吃了东西,又想给他布菜,却被和珅拦住了。 他圈住她,只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又悉心给她布菜,说些温情的话来,绝口不提春闱一事。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和珅才吻她额头,抱着她躺到床上去,俯身将她压在身下,道:“我许你荣华富贵,你许我一世相随,可好?” 冯霜止头枕着鸳鸯枕,发髻散开了,因为喝了几杯酒,脸颊薄红,此刻看着和珅那抿着的薄唇,只觉得好看,她伸出手来细细地摩挲着,模模糊糊说道:“即便你没有荣华富贵,我也许你一世相随。” 这般动情的话,脸皮薄的冯霜止平日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可是现在却自然极了。 也许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太多吧? 和珅解开她的衣服,将她吻住了,待她要喘不过气来才放开,道:“我日后不会参加科举了。” 冯霜止一惊,觉得自己酒意醒了不少,起身便想要坐起来,却不想身上的衣服落下,已经是光溜溜的,和珅只压着她的身子,抱着她,很平静地解释着:“因为怕你受刺激,所以之前不曾告诉你,科举被舞弊的事情,我早知道,如今用了我试卷的人怕是正在头疼,要怎样才能在殿试上有像那试卷一样的精彩表现。” 冯霜止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反应了半天,直到和珅的手掌已经游移到了她的胸前,闹得她痒痒的,她才回过神来,瞧着和珅那一脸暧昧和算计的微笑,只觉得这人…… 着实可恶! “有你这样算计的吗?” “我只能这样算计。”和珅挺身,笑得带了几分促狭和得意,“人人都以为我失意,其实我是得意。虽然,的确是我实力不如他们,只能这样算计,可是我高兴。今日我尚无一搏之力,也能使他们焦头烂额,他日我位极人臣,便要叫这些人心惊胆寒。” 可是…… 这道理,冯霜止是一下就明白了,可是不走科举这条路,以后怎么办? 和珅看出了她的疑惑,只道:“你玛法对我好着呢,早给留了个内廷侍卫的名额给我的,只等着我从銮仪卫开始,没两天就挑上去。” 銮仪卫……内廷侍卫…… 她两道秀眉皱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和珅那凶猛的力道,还是因为他方才说的话。 和珅伸出手指来,将她皱起来的眉心抚平,“别以为内廷侍卫是什么苦差事,索尼、索额图、鳌拜……甚至是当朝宰辅傅恒,当初也是内廷侍卫上来的。本朝的侍卫与前朝不同的,不是优秀的八旗子弟,万没有这个机会的。皇帝,便是要从内廷侍卫里,选出人才来。你夫君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话的结尾,说不出地阴险和有力。 冯霜止承受着他的撞击,有些受不住,可她只是拥紧了他,总算是知道那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怎么回事了。 她喜欢的,便是和珅的坏。 这人满腹的算计,从来不曾停止。 长夜漫漫,一切的忧虑,似乎都伴随着那落下的烛泪落下了,只余下一片静谧。 殿试的结果传出来,和珅坐在自己的宅院里,只微微一笑。那用了他试卷的赵顾直接被乾隆指了叉出去,打个半死,可怜极了。 “这世上的人,总是喜欢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也不看自己是不是有能与之匹敌的实力。” 他端着茶,看着院子里冯霜止刚刚种下的海棠,又用手里的铲子松了松土,今日下午,他便要进宫开始自己的侍卫的道路了,同一日选上去的侍卫还有福康安。 对和珅来说,这又是一场恶战。 “那钱沣即便是中了进士,也不过是个翰林院检讨,让他在翰林院慢慢地玩儿去吧。”和珅语气轻松,看着冯霜止,忽然说了这话。 冯霜止并不知道和珅跟钱沣之间有什么恩怨,只道:“你干什么忽然关心起他来?” 和珅自然不会对冯霜止说当年春和园的事情,当初他刻意误导了钱沣之后,又多了一个福康安来误导他。现在和珅只觉得钱沣其实也很可怜,和珅与福康安几乎是联手算计钱沣,那种心照不宣的…… 只可惜,一样的都是算计钱沣,最后冯霜止嫁的人还是他和珅。 钱沣阴差阳错取了冯三小姐,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和珅心里偷着乐,也不说出来,这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了,没必要说出来,说出来了,霜止兴许堵心。 他跟冯霜止在这花园里忙活了一会儿,宫里的旨意下来得很快,太阳还没斜下去,和珅便已经进宫了。 这一天是三月初三,是个很好的日子,和珅终于进宫了。 一个连春闱都没能得到任何名次的人,现在竟然忽然进宫了,只不过初时只是个銮仪卫的职,让人笑掉了大牙。 然而在两个月后,和珅填了一个三等侍卫的空缺的时候,之前那些笑话的人,忽然就笑不出来了,也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反正都说和珅果然是有个好岳丈的。 和珅从不理会这些人的言语,只静心在宫里坐着自己的事,冯霜止在家里也不怎么出门,熙珠已经不怎么来串门了,毓舒是福晋,更不会纡尊降贵到这里来,陈喜佳嫁了福康安,现在在春和园的日子潇洒着,当初认识的人里,似乎就当初看着很风光的冯霜止嫁了个不怎么出息的和珅。 多少人背地里戳着她脊梁骨说她有眼无珠,冯霜止也不是想不到,只是处之泰然。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久,从春到夏,又到秋,忽然有一日外面刘全儿急匆匆地进来说有人送贺礼来了,冯霜止还道怕是送错了,只是没有来得及多问,便有一份一份的贺礼从不同的地方送来了。 “恭喜夫人,恭喜夫人,主子升了御前侍卫,授正蓝旗满洲副都统,正二品的武官呢!” 出去打听消息的刘全儿终于又回来了,一脸的欣喜若狂。 冯霜止听了这消息,却忽然一捂自己的嘴,干呕了两下,有些恶心起来,“你们准备着,是件天大的喜事,爷今日怕是要回来的。” 她自己还没意识道,却是一旁的喜桃忽然怔然道:“夫人,你——”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历史上和珅是从銮仪卫到内廷侍卫,再到粘竿处,最后才是御前侍卫,时间从乾隆三十三年一直到四十年初,这段时间实在太长,文里直接略成了一年不到【你滚! 不要考据嘛,考据一点也不好玩,真要这样写个七八年,真的要写死的,嘤嘤,平步青云之后多好啊…… 第四十三章 有孕赴宴 礼物流水一样地送进来,只不过都堆着,现在众人都顾不上这些,只能草草将名单记录下来,在冯霜止房外面伺候着。 和珅回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料想之中,来送礼的人应该比较多,外面却没见几个接应的人,走进去了,反倒是刘全利索地给打了个千儿,“恭迎主子回府,府里上上下下的奴才丫鬟们托奴才来求个打赏,爷要得给了赏钱才能进去。” 这刘全儿,几日不见胆子倒是大了起来,“好崽子,你倒是胆大,竟然要向爷问赏钱来了。” 和珅老觉得怕是有什么喜事儿,自己升官这一桩,这些个奴才就兴奋得不得了了,真是个没大小了。 随手将腰间的荷包里的银锞子拿出来,赏了刘全儿,“今儿也的确算得上一桩喜事,懒得与你计较。” 他不跟刘全儿计较,刘全儿今日胆子大了,竟然笑着要跟自己主子计较起来:“爷,今日可是双喜临门,您这必须给个双份儿的赏。” 和珅还站在门外,没能进去,后面一干奴才丫鬟在府里悄悄地望着,探头探脑的,和珅老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大对,他皱了眉,看向刘全:“你且说说是哪两件喜事儿,我再给你赏钱。” 后面藏着的奴才和丫鬟们都笑了,刘全儿也笑,看和珅也没生气的样子,今日是在喜兴儿上,即便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肯定也不会受罚,他摇头道:“天大的喜事儿呢,爷您不给赏钱不进门,府里的奴才们都不依。“ 也不知道是谁大着胆子喊了一声“不依”,后面就跟着闹腾起来。 略微有些一头雾水的和珅想着左右该治治这些奴才了,他站在这门外,依旧是那种长年累月的波澜不惊模样,穿着石青色的锦缎袍子,便小踹了刘全儿一脚,将自己手中的荷包都扔给了刘全儿,“说吧,什么喜事儿?” 刘全儿忙将那有些沉的荷包接住,今日毕竟爷从宫里面出来的,升官之后肯定也在宫里准备了东西赏人,这些金银锞子都是剩下了,他一张脸笑开了,“这事儿得爷您自己去看才惊喜。快些给爷让开道——” 前面的丫鬟奴才们给和珅跪下来,“恭喜爷,爷您里面走。” 这群奴才,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和珅心里想着,还是往里面走了,要到正屋了,却才想起一茬儿来,忽然隐隐约约有了预感。 没道理霜止不出来迎接自己,好歹现在已经是个有了实权的二品武官,怎么…… 他加快了脚步,忽然进屋去,推开右侧房间的门,便见到有个郎中站在外面,跟婆子说这事儿。他心紧了一下,皱眉,眼底有冷光,“出了什么事儿了?” 婆子被和珅这冷脸吓住了,竟然没来得及回答,只嗫嗫道:“夫人、夫人……” “有喜了”几个字还没来得及出来,和珅便已经不耐地直接走了进去,喊了冯霜止的名字,“出了什么事儿了?” 冯霜止只在坐在榻上,手摸着自己的腹部,眼神有些怔忡,她见和珅回来了,也还在一种呆呆的状态。“和珅……” 和珅坐到她身边,捏了她的手,见她面色红润,也不像是有病有痛的模样,心放了一半下来,才道:“外面郎中是怎么回事?” 冯霜止抬眼看他,“郎中?是请回来给我把脉的。” “有哪里不舒服吗?”和珅这些月大多时间都在宫里,很晚才回来,有时候直接就在内廷之中守夜了,生怕冯霜止在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所以如今看到大夫,有些紧张得乱了分寸,他这才想起来,回头便叫那婆子领郎中进来,问道,“夫人可有什么病痛?” 那郎中一瞧,就知道是和珅还不知道喜讯。 他也算是京城里颇有名的郎中了,刚刚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和珅是个加官进爵了的,现在又给他夫人号出了喜脉,这可是件大喜事,怕是赏钱不少呢。 “恭喜和大人,贵夫人是喜脉,已经有孕三个月了。” 和珅怔住,转眼去看冯霜止,这才看到自己的妻子有些娇羞的埋下头去,耳垂有些微红,他顿时笑起来,只朗声道:“刘全儿,去给大夫封赏银来!” “嗻!”刘全儿听着和珅那声音,就知道府里上上下下有好日子过了,赶忙去了。 之后那大夫才慢慢地退了出去,天降喜事,走出去的时候,他接了银子,掂量了掂量,回头一看这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宅邸,忽然感叹了两声,像是个要平步青云的啊。 他名为周望渊,乃是京城名医,原本这样的人家也没什么了不起,可他走的时候竟然对刘全儿道:“日后你家夫人或者老爷有什么病痛的直接来我府上找便好,我周望渊什么都不行,就医术行。你家爷出手真是阔绰。” 夸自家爷,刘全儿心里听着舒坦,他满口的应承,“您周老大夫可是名医,能得了您这话儿,我们也放心,您这边请。” 他亲自过去给周望渊签了马车,即便自己的主子现在眼看着要发达了,刘全也不敢摆什么架子。没站稳之前,那是一个人也得罪不得的。 送走了周望渊,刘全儿也就回去了。 和珅在屋里,伸手就将冯霜止的脸掰过来,“夫人,你方才怎么不亲口告诉我?” 冯霜止现在还跟做梦一样呢,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腹部,都有些不敢相信,她抿了一下嘴唇,“我还没反应过来。” 和珅越看她这模样越喜欢,便将她一下抱起来,“我便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哈哈……” “你快放我下来,一会儿丫鬟们看见了成何体统?”冯霜止给他吓得不清,忙叫他放下来。 和珅不过是一时高兴得过了头,如今真是双喜临门,想到进门之前那些丫鬟奴才们的话,顿时就摇头笑起来:“有这样天大的喜事,外面刘全儿那几个还敢藏着掖着,回头我得好好修理修理他们。” 她笑出声来,“好了,他们也难得高兴一回,你升官的消息大家读知道了,这府里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我看旁人送进来的礼物都已经堆了半屋子了。” “总归多的是人愿意锦上添花。”和珅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他搂着她坐下来,伸手去摸她小腹的位置,三个月的胎儿还感觉不出什么来,只不过大约是因为知道有,还是觉得跟平时不一样,两个人的手交叠到一起,冯霜止感觉出他掌心有些粗糙的痕迹。 将他的大掌翻开,于是看到了掌心指节下面的茧皮,她皱了皱眉:“说是侍卫的职位是尊荣,还是这样苦。” 和珅吻她额头,笑道:“天下间那份儿尊荣不苦?文官还要逮笔杆子呢。” “对了,你怎么忽然就……”忽然就成了御前侍卫,还授了二品武职的副都统? 这变化来得太快,和珅发迹的速度甚至远远地超过上辈子,冯霜止一面是高兴,一面又是心惊胆战。 她知道他抱负不小,也愿意配着他一起走,也不想去算计那路是对是错,尽头又是什么。 面对冯霜止这样的目光,和珅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地说了过来。 “你玛法说,读书出来总归会有一日派上用场的,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了。” 和珅今日,是真的拿着命去搏的,昔日只是个庶吉士的朱珪,已经是朝中重臣,文华殿大学士李侍尧与孙士毅口诬朱珪不尽职教授十五阿哥永琰,且去干涉山东政事,又兼有军机大臣阿桂上报多尔衮四代之后詹岱逃离永禁地的消息,顿时引得乾隆大怒。 他笑着,问冯霜止:“你可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冯霜止笑道:“这不是出自论语吗?季氏第十六。这句怎么了?” “猛兽跑出来了,珍藏的宝物被毁坏,是谁的过错——”和珅一笑,“十年寒窗不负我,万岁爷当众说这话,竟然无一人能接上,我便冒着砍脑袋的危险说了。” 竟然是这样? 冯霜止只觉得脖子根一凉,看着和珅现在轻描淡写的模样,忽然道:“你胆大包天了?” “胆子大,野心更大。”和珅一点也不否认,搂着她,看着窗外明媚的景色,唇边浅笑不曾消下,只道,“我有了很大的野心,便要有足够大的胆子来匹配这样的野心。” 只一句“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便是在当时无一人说话的时候,和珅回出来的。 当时乾隆似乎没有想到,叫了人出来,和珅也就出来来,接着乾隆面无表情地考校了他几番,却发现和珅是对答如流,之后行轿过程之中又几番问讯,竟然在回宫之后直接给了嘉赏。 “其实这并非是一步登天。”和珅心里明镜一样,他道,“这些年我鞍前马后,真正做事如何,皇帝不是看不到的,这一切不过是机缘了巧合,我恰好抓住这个机会,所以皇帝就给了我这个机会。霜止,咱们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 冯霜止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即便是内廷之中当侍卫的有真才实学的不多,和珅在里面算是出挑,可皇帝既然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又怎么会不清楚下面的人的能力就随意委派和封赏呢?所以和珅这看似是一步登天,实则还是他自己的积累。 她心里安定了不少,手搭在和珅的手上,便觉得开心了不少。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宫里的事情,又说了一会儿府里的事情,正要让下面备膳的时候,刘全儿却捧着账本上来了:“爷,这是今日收到的贺礼,记了个账本。” “呈上来吧。”和珅说了一声,便叫刘全儿进来,拿了账本,翻开来看。 冯霜止道:“今日收了这些礼,不打紧吗?” 和珅粗粗一翻,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只是一笑:“今日还不打紧,现在我不过是个二品的武职,京城里品级高的数也数不过来,送来的都是小礼,这是正常的礼尚往来,这账本也不必遮掩着。” 皇帝的耳目多着呢,有些事情让皇帝知道,反而能够增加好感。 和珅算计得精明,后面冯霜止也听得明白,只觉得这人简直是混成了个人精。 刘全儿本来打算将账本重新接回去,却不想和珅已经随手翻到了最后一页,见到上面一个名字,顿时眼神一冷,刘全儿也跟着发了一下抖,知道和珅是看到了。 这府里,和珅明着不说,其实暗着还是有些忌讳的。 比如老宅子里的人,比如福康安,比如钱沣。 冯霜止何等聪明的人物?一下就感觉到了和珅的异样。 她眼帘一压,便向和珅伸手道:“账册给我看看吧。” 妻管严的气势一上来,和珅拗不过她,只能递给她了,同时道:“刘全儿你先下去吧,账册放在夫人这里,回头你再来取。” “是。”刘全儿巴不得早点退出这风暴圈,喜滋滋地就走了。 他自然知道那后面记着的是什么,也知道和珅为什么变了脸色。 这边冯霜止一接过账本,便翻到了方才和珅翻着的那一页,伊阿江的名字就不说了,后面竟然还有钱沣,这也倒罢了,左右现在钱沣不过是个小官,虽然进士及第,现在也难以与和珅媲美。他送东西过来,一半是因为与和珅之间的交情,一半是因为冯三小姐是他的妻子,现在冯霜止跟钱沣这还是二姨子跟妹夫的关系呢,沾着亲带着故,钱沣送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 偏生这一串名字后面,跟了个福康安。 冯霜止顿时糟心起来,也知道和珅觉得这事儿糟心。 陈喜佳跟冯霜止已经许久不曾联系了,她是嫁了福康安,可是福康安在新婚之后不久就参与了平定大小金川的战役,现在——不对,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的初夏了,这礼单上出现福康安的名字,又不是后宅之中的女人们相互送礼,这分明是来庆贺和珅的升官的,只能是男人出面…… 所以…… 和珅道:“阿桂已经回来,金川之乱已平,他是凯旋而归,我竟然不知道……兴许是今日事儿多,我出宫的时候都忘记有这一茬儿了。” 他的意思是,福康安随军出征几年,这个时候已经是回来了吗? 想到陈喜佳,又想到福康安,冯霜止摇了摇头,“他消息倒是灵通,你刚升官,他的贺礼便来了。” “怎么说也是傅相的公子,哪里有不灵通的道理?”和珅今日一升官,原本应该是朝中的新贵,现在竟然回来了个福康安,以皇帝对他的器重,只怕风头瞬间就要盖过和珅去。 和珅叹了口气,道:“怕是他今日送礼给我,来日我得双倍地还回去。不过……我和珅不是什么吃亏的人,只好将我夫人有孕的消息传出去,让旁人嫉妒羡慕一会儿,再给我们府上送些贺礼来。” 这语气,一副哀怨又吝啬的感觉,刻意做出来,反倒是给人一种十分自然的感觉。 冯霜止让他给说笑了,只道:“你就拈着酸,吃着醋,紧着你荷包里的二两纹银吧!” 和珅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他今日送了我贺礼,他日他加官进爵也快得很,我定然要回礼,太寒酸了拿不出手,必定得挑些不寒酸的。他送了什么如意,想必也花了心思。我和珅穷得紧,一穷二白,不能跟他比,只好卑鄙无耻地以夫人有孕的喜事儿,多收些礼了。到时候,折价折价,也给他福康安送去,他方平定了金川,我这贺礼,送得如何?” 分明是有青云之志的人,现在竟然搂着自己说这些不要廉耻的话来,活灵活现一副市井小民的泼皮和小肚鸡肠模样,冯霜止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和珅了。 可是这模样,反倒让冯霜止心里暖,如今丈夫事业有成,自己身怀有孕,有良人,甚至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似乎便已经足够满足了。 “懒得管你怎么做,反正我不理会。” 冯霜止随手将那账本丢到一边,便起来吩咐人准备晚上的膳食。 入夜之后,和珅抱着冯霜止,只是拥着,也不动作,冯霜止忽然道:“要我给你找通房丫头吗?” 和珅一愣,忽然咬她耳垂:“好酸。” 旁人家的规矩都是这样的,正妻有了身孕,一般都将自己的贴身丫鬟给丈夫做通房,冯霜止这一问,看似是在情理之中的。只是冯霜止早在成亲的当日就跟和珅说过了这个事儿,和珅爱重她,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他只拥着她叹气,“人说孕中的女人要瞎想,未想我的霜止也是要多想的。” “和大人厉害,当然是不会多想的。”冯霜止哼了一声,依旧背对着他。 和珅知她拈酸,只笑她道:“还没给我通房丫头,你已经酸成这样,若真是给了,日后我们府上便不必备醋了。” 她恼了,转身捶他,“你再说——” 和珅哪里还敢再说,将她抱紧了,疼惜得跟什么似的,只哄着她:“好霜止,你快些睡吧,你睡了,孩子也就睡了。” 冯霜止也不过跟他玩笑两句,也实在是有些困,也不说话,闭了眼睛,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和珅眉眼之间一片温和,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只觉得人生得意,怕是就从此时开始了。 次日起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冯霜止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久。 和珅今日上午不必进宫听差,只是在书房里坐着,已经让人给冯霜止备好了食膳。孕妇有颇多的忌口,膳食尤其需要注意,和珅有些不放心,去查了许多书,心里又惦记着冯霜止肚里的孩儿应该起什么名字,一忙就已经是一上午了。 冯霜止起来用过了银耳莲子粥,又喝了些保养的汤羹,回头让刘全儿领了之前的账册走,不想刘全又说府上开始受到了一些府里女眷们送来的礼。她愣了一下,便知道是自己有孕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她翻了翻礼单,便知道有哪些人了。 自家的庶姐和庶妹都送了礼来,英廉府那边的也没少,还递了话来,说过两日让惜语来伺候。冯雪莹送来的不过是简单的一些福宝和小毡子,还有些银钱,冯霜止看了一眼就让收进库房里去了。 嫁给了伊阿江之后,冯雪莹的日子似乎挺难过,原以为第一胎能生个儿子保住自己地位的她,却偏偏生了个女儿,现在伊阿江照样在外面花宿柳眠,冷落着冯雪莹,通房丫头都要了不少,只是还是拴不住伊阿江那心。 当初伊阿江娶冯雪莹本来就是阴差阳错,根本觉得这女人又粗俗又不知礼,没本事还要处处管教着自己,本来就不喜欢冯雪莹,一开始婚前有一段甜蜜期,只不过后来看穿了冯雪莹的真实情况,却越发地厌恶起来。 这事儿到底谁对谁错,冯霜止是闹不明白的,别人家的事情,她也不想管。 现在和珅的官位起来了,自己也有孕了,冯雪莹借着这个机会送了礼来巴结讨好的意味,却是很浓的。她知道这些应酬都是逃不过的,以前没有或者少,那是因为和珅还没发迹,如今一切都已经起来了,应酬也就跟着来了。 后面还有冯云静送来的东西,简单的几件玉器,还有一些头面首饰,感觉着倒是比冯雪莹要混得好,只不过冯霜止对冯云静当初带走的嫁妆是一清二楚的,这些东西分明是从冯云静的嫁妆里面拆出来的。 钱沣清廉,现在也不过是个翰林院的修编,那种地方哪里有什么油水?钱沣又不像是伊阿江,还有家里的庇佑,即便是个闲职也还能如鱼得水。冯云静如今送这些东西来,怕只是为了撑面子。 这一回,冯霜止不过是一笑,看也懒得看,直接让人将东西收下去了。 方想要去找和珅,就听见外面又有人来,梅香似乎跟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已经带着一封烫金的请帖进来了。 这请帖的样式熟悉得紧,冯霜止一看就知道是哪里送来的的。 果然,梅香开口道:“傅相爷那边,因为福三爷凯旋归来,升了内大臣,还授了嘉勇巴图鲁的称号。那边的人递了帖子来,夫人请看。” 冯霜止自然地接过了那帖子,一看便冷笑了一声:“往日里他春和园什么喜事没有,庆生什么的也没见着要请我们,爷刚升了官,这帖子就发来了,虽说是个巧合,可若是爷没这升官的事儿,也就没这帖子的麻烦了。” 自打之前帮陈喜佳处理了事情,两个人之间就有些莫名地疏远了,冯霜止自己不在意,陈喜佳自己也觉得尴尬,所以不曾联系,现在这帖子发来,参加的倒都是熟人了。 已经成了福晋的毓舒,成为军机大臣阿桂儿媳的熙珠,福康安的正妻陈喜佳…… 左右想着,去的怕都是熟人呢。 指不定因为福康安当年在咸安学宫之中的关系,连自己那两个庶姐庶妹也要来。 冯霜止心里思量了一阵,背对着门坐着,和珅从外面走进来,之前就听刘全儿报了这事儿,他背着手,走到了冯霜止的身后。 “可是在心烦宴会的事情?” 和珅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倒是吓了她一跳。 冯霜止回头,知道他这也是知道了,于是道:“倒没有什么心烦不心烦的,总归还是要去。他们势大,还轮不到我们甩脸子。” “总有一日,也有别人看我们脸色的时候。”和珅背着的手,从身后拿了出来,却将一朵时兴的点翠宫花簪到了她鬓边,“过两日,便戴着这朵花去吧。” 这宫花精致,冯霜止抬手一摸,便笑道:“你是哪里找来的东西?” 和珅双手抬起来,按住了她的肩膀:“左右肯定是找哪个漂亮的宫女讨来的,夺了人家的心爱之物,回来孝敬我夫人。” 揶揄的口气,听着真是有些欠扁。 冯霜止只道:“我若是那宫女,便要背地里咒你。” “你切莫当真,不过是内务府的小太监随手孝敬上来的,这东西看着精致,其实也不花多少的,重要的是个心意和身份。官家小姐太太们喜欢这些东西呢。”和珅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冯霜止没舍得将那宫花摘下来,只道:“你这才刚升官,就已经是收得一手好贿赂了。” “水至清则无鱼……随大流,否则会翻船。”和珅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三日之后傅恒府春和园宴会,冯霜止当真将这宫花簪到了鬓边,与和珅一道上了马车,便向着春和园而去。 这是晚宴,算是一场洗尘宴,专为了福三爷开的。 至于大功臣阿桂,见过的事情多了,这点事情根本没放在眼里,出征回来之后竟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和珅对比这两府之间的情况,在马车上便跟冯霜止说:“姜还是老的辣,阿桂是个厉害的人物。” 做人已经到了阿桂这样的份儿上,其实虚名已经不是很重要了。他年纪不小,功名利禄什么都有了,心态放得平,也不会因为平定金川叛乱,就大肆庆贺。 “我倒是觉得……阿桂真心是个聪明人。”冯霜止的想法,跟和珅似乎是有些不一样的,她看和珅没说话,于是分析道,“阿桂毕竟是个老臣了,固然是你说的姜还是老的辣,但这辣的地方,其实不是他不看重虚名,而是他不跟福康安争。前些天皇上亲自在宫里摆了宴会,给他们接风洗尘,只夸了阿桂几句,后面却都是说福康安怎样怎样,这是皇上在给福康安做面子。阿桂聪明,不会猜不透皇帝的心思,所以回去之后低调得很,不跟福康安抢,还要给足了傅恒府的面子。” 和珅一听,仔细一想,果然如此,他看着坐在车里,双目之中带着慧黠光芒的冯霜止,忽然叹道:“有此贤内助,何愁不展抱负?” 冯霜止道:“你事儿多,认识的人也多,我不如你,不过是为你想着漏掉的事情罢了。那礼送福康安也是送,出征金川有功之臣那么多,总不能只给福康安祝贺,我前儿借了你的名义,找了刘全儿,已经挨个送东西上门了。” “哈哈……” 和珅忽然笑出声来,只一把将她抱紧,伸手来捏她脸,“鬼灵精,就你会做人,我们送的不是福康安,是所有平定了金川叛乱的有功将领,怎么都不偏颇。跟傅恒府的关系也就这样了,在他们身上下功夫,还不如换一家,我竟然不如自己的夫人看得清楚了。女诸葛,你这么聪明,还要夫君干什么呢?” 冯霜止伸手掐他,“你越发没个正型儿了。” 事实上,一切也如冯霜止料想的一样。 阿桂知道乾隆要给福康安做面子,连巴图鲁的勇士称号都给出去了,他哪里还有不清楚的?阿桂也就是面子上风光,其实心里苦。傅恒府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洗尘宴的时候,他却在自己家里看三十六计,英廉就坐在他对面,两个沾亲的老家伙也算是熟人了。 英廉摸着自己的胡须,叹道:“老了……万岁爷还真是偏心那个小家伙的。” 阿桂笑了一声,放下书本,站了起来,走动两圈,“还是你那女婿懂事,是个有眼色的。” 英廉奇道:“怎么说?” 其实一直知道和珅非池中之物,只不过阿桂作为冯霜止可有可无的长辈,一直不说什么,也似乎不怎么看好和珅,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让英廉很是惊奇的。 阿桂叹气道:“你可知道你那女婿干了什么事儿?” 英廉在朝中的消息不如阿桂灵通,这是肯定的,毕竟阿桂是个军机大臣,可英廉只是个直隶总督,这官位不一样,接触到的人和手里的资源也不一样,阿桂知道的事情英廉不知道,那是无比正常的事情了。 英廉只说不知,要阿桂言明。于是阿桂将和珅府上给平定金川之乱的所有有功臣子送贺礼的事情说了出来,直将英廉听得一愣一愣的。 过了许久,英廉才抚掌道:“这小子,好算计,好心机!” 阿桂道:“唉,你选了个好女婿啊。因为福康安那边事情的对比,这众人心里总是不平衡的,皇上给福康安做面子,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晾在一边,这个时候若是出来个人,即便只是送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足够笼络人心了。” “和珅这是在为自己的平步青云铺路啊。”英廉也感叹着,只不过他心里高兴,霁丫头挑了这么个好夫婿,现在又这么聪明,自然是顶好的。“阿桂啊,你也收了和珅的礼,总不会以后为难他吧?” “此子才华盖世,却因为多方的算计落榜,我本以为就此打住,谁知道殿试之上原本的一甲竟然一问三不知,从那儿我就知道他不简单了。”阿桂心里门儿清,做官几十年,什么门道不清楚?他笑道,“这样的心机太缜密,这时候我想起来,都觉得脑袋后面冒冷汗的。他太年轻,城府也太深。” 太年轻,城府也太深。 这也是冯霜止对和珅的印象。 眼见着到了春和园,外面的马车已经排起了长龙,里面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来来往往真是个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都是达官贵人,衣香鬓影,说不出地华贵。 到了之后就有傅恒府的下人出来帮着牵马,到了门前,和珅先下了车,向着里面伸出手来,在不少人的注视之下,将冯霜止扶了出来,这才要往里走。 过往的不少都是朝中官员,见到和珅也打一声招呼,顺便问冯霜止好,只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和珅就已经跟七八人寒暄过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和珅交游之广泛,她只悄声道:“我怎么觉得你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和珅也凑到她耳边道:“我倒是想这样做,可是不敢。” 于是冯霜止促狭地笑了。 这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做出这样亲你之态,不免使人侧目,只是和珅一身坦荡,冯霜止也无半分忸怩,两人郎才女貌,站在一块儿便是一对璧人,不知多让人羡慕。 今日的和珅并没有很高调,只有一身藏蓝色的长袍,箭袖挽起来,显出几分谦逊来。现在他已经是二品大员,年纪之轻,官位之高,实属罕见,却还这么沉得住气,并没有立刻就趾高气昂起来,顿时就让原本还对和珅处于观望状态的不少人刮目相看。 和珅是春风得意,福康安却也是不遑多让。 今日和珅不能抢了福康安的风头,低调得厉害,便是冯霜止也不过只是挑了一件粉蓝苏绣锦缎旗袍,腕子上挂了只算得上贵重的和田玉手镯,只是一点也不显眼,在袖口里面遮住了,浑身上下最亮眼的便只有头上那一支宫花,样式新颖别致,制作的手艺也不错。 赴宴的长辈们是傅恒及其夫人接待的,他们这些小辈的直接被引到了花厅里。 许多年没进来,整个春和园却还有原来的框架,只不过因为傅恒的次子福隆安尚了公主,整个府邸翻修过一遍,于是更见华贵起来。 冯霜止只隐约记得路,一路跟着丫鬟来了地方,刚进了花厅便瞧见了里面的福康安和陈喜佳。 福康安也一眼便看到了冯霜止,只不过也看到了旁边面带微笑,扶着冯霜止的和珅。福康安身边的陈喜佳已经是妇人打扮,身上还残留着江南女子的婉约柔媚,原本丈夫远征归来,她不必独守空闺,也是件高兴的事情,可是在这个时候,陈喜佳忽然高兴不起来了。 这些年不联系冯霜止,一是因为福康安当年与冯霜止的旧事,二则是因为看到冯霜止,她便要想起那已经不知所踪的王杰来。 她不愿承认是自己贪慕荣华富贵,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变心,久而久之自然疏远了冯霜止,如今这样的情景之下见到,倒是尴尬极了。 只可惜,和珅跟冯霜止真是泰然自若,这夫妻俩的表情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差那唇角的几分弧度都要一样了。 这便是世人说的夫妻相吗? 福康安征战归来,身上带着些冷厉尖削的煞气,虽然解下了战袍,换上了长袍马褂,却也掩不住那沙场之上磨砺出来的锐气,还有眉峰之间隐约着的肃杀。 他毫无顾忌地先看了冯霜止一眼,再转过头去看和珅,这才跟和珅打招呼:“多年不见,和兄越发丰神俊朗了。” 和珅也道:“如今福将军的威名,京城内外谁不知晓?这一身铁血男儿气,未尝不是吾辈羡慕。” 大家都是在恭维,男人们见过了礼,便是女人们了。 和珅还挽着冯霜止的手,道:“拙荆冯氏。” 冯霜止抬眼,看向福康安,只觉得这一瞬,福康安眼底似乎有什么格外冷厉的东西滑过去了,她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在江宁行宫外面那恐怖的一幕。淡然的垂眼,甚至无视了陈喜佳忽然之间有些扭曲的表情,冯霜止轻声道:“见过福将军跟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和珅升官的时间调整过了,所以这个文之后的时间多半不会按照历史走,大概顺序差不多_(:з」∠)_还请考据党谅解蠢作者岌岌可危的智商 第四十四章 交锋 陈喜佳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打从听说和珅升官,冯霜止怀孕,他们府里双喜临门就不高兴了。 只是现在她看到来了的冯霜止跟和珅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不高兴,相比起之前心底那种郁结,现在这种冰冷的心情,似乎更适合称之为不高兴。 陈喜佳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可是又偏偏忍了下来,看着冯霜止弯身略略地一福,行了个简单的礼,她才收敛了自己异样的神情。 她的丈夫注视着别人的妻子,只是道一声:“和夫人好。” 之后和珅与福康安攀谈起来,陈喜佳便只能去接待冯霜止了。 男客女客分开坐,一向是规矩,女客们都在后面。 陈喜佳刚刚引了冯霜止进了后面的会客厅,便瞧见园子里来往的人不少。 冯霜止一来,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现在和珅可算是朝中新贵了,冯霜止往日在京城的淑女名嫒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沉寂了几年,旁人看她嫁了个不中用的和珅,没少在暗地里笑话她,即便是之后和珅去当了内廷侍卫,众人也没将她看在眼里。 跟前世和珅发迹之后,众人嘲笑选择了钱沣的冯霜止一样,这一世的众人,嘲笑着选择了还没发迹的和珅的冯霜止,冯霜止感受着这种前后的对比,自己觉出了几分奇怪的意趣来,旁人怎么说,她都是纹丝不动的。 在和珅忽然之间有了平步青云的迹象之后,原先说冯霜止没眼光的那些人,就像是被活生生抽了一巴掌一样,现在看到冯霜止大约就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吧? 里面正坐在一起说话的毓舒和一名美妇忽然都停了下来,看向冯霜止。 她刚进来,毓舒便携了那美妇上来,“还以为霜止妹妹今天不来了呢,都快等急了。” 毓舒身边站着的美妇人没说话,她挽着云鬓,头上戴着凤簪,抹额上嵌着一枚浅蓝色的玛瑙石,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绣着孔雀纹的蜀绣旗袍,腕上一对儿亮眼的羊脂玉手镯,耳垂上挂着东海珊瑚珠的坠子,端的是华贵异常。眉是远山黛,眼是秋波媚,一见之下便让冯霜止微微凛然。 她低下头,给行了个礼,双手扣在腰侧,“给四公主和请安,四公主吉祥。” “起身吧,听说和夫人有孕,大可不必如此多礼。” 那伸出来扶冯霜止的手是右手,白皙莹润,如玉一般,从这一只手就能看出天家的气派来。 和硕和嘉公主的左手,始终拢在袖中,只露出尖尖的手指来。 毓舒也道:“许久不见,霜止妹妹倒是多礼了。来,里面儿坐。弟妹,你忙完了也早些入席吧。” 前半句话是对着冯霜止说的,后半句话是对着陈喜佳说的。 陈喜佳应声说前面还有几位客人要接待,所以暂时不入席,便告别到前面去了。 隔了许久之后坐到一起,这感觉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昔年的好友,今日都已经算是命妇了。 毓舒成婚之后已经诞有一子,名为绵勤,年前才在宫里办了百日,乃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嫡长子。如今十一阿哥乃是郡王,日后将加封成哲亲王,也算是乾隆的儿子里面比较长寿的一个。 十一阿哥酷爱书法,在这一点上颇得乾隆的喜爱,如今毓舒嫁过去之后,很快地孕有一子,便是完完全全就坐稳了嫡福晋的位置。既有高贵的出身,又是母凭子贵,相互影响之下已经无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了,不过即便是如此,成哲郡王府也是有侧福晋的,只不过如今这是傅恒府春和园的宴会,这些侧福晋完全是不必出面的,毓舒已经是傅恒府嫁出去的姑娘,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过来。 她的命好,一向是旁人羡慕着的,言语之间也带着年轻时候的那种骄傲。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瞧瞧你这脸,我怎么老觉得是瘦了呢?”毓舒坐在她身边,又顺手给她端了茶。 冯霜止双手接过来,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瘦了?” 她以为自己被和珅喂胖了,怎么毓舒反而这样说? 原本还有些疑惑,不过这一桌另外一名女客插了嘴道:“必定是之前那些苦日子熬得,如今便好了嘛,十一福晋还真是与和夫人姐妹情深呢。” 冯霜止微微地一垂眼,没说话。 众人都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熙珠在下面悄悄地握了冯霜止的手掌一下,她轻轻地回握,换来熙珠那会心的一眼。总归还是有个真的关心着自己的姐妹的…… 她们这一桌坐了六个,身份尊贵的十一福晋毓舒,和硕和嘉公主,阿桂的儿媳熙珠,对面的两个却是冯霜止不认识的。 毓舒作为半个主人,自然为冯霜止引见:“这一位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李侍尧李大人的夫人,这一位是大理寺卿孙士毅孙大人的夫人,霜止妹妹久不出来,怕是不认识。” 于是相互厮认过,冯霜止才知道,方才接话说自己过的日子苦的,便是那孙夫人。 “如今这京城里真是热闹,一刻也脱不开身,还预备着今夏出去避暑呢。”孙夫人似乎是个话唠,多话得很,那嘴巴一刻也没听过,说着说着便看了冯霜止一眼,“对了,和夫人这是已经怀孕了,可得早早给你家爷备好个通房丫鬟,爷们儿就爱出去鬼混,我们做正妻的,万不能让外面那些杂碎给踏上脸来。” 这事儿还真是冯霜止的心病,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么好,在众人的注视下只道:“如今似乎还没有必要。” 众人给她吓了一跳,便是毓舒都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看着她,只道:“孕中忌讳着房事……” 冯霜止知道她想歪了,想着这些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如果自己将真实的情况说出来,明日还不知道怎么传自己呢。只是她偏生就有了这样的念头,于是淡淡道:“他不要,我也不能强塞给他。暂时没这个打算……” 众人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古怪了。 然而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冯霜止只不过是将杯子轻巧地抬起来,用修长的小指垫了一下,轻轻地饮一口茶,也没喝,只沾了一点,为的是掩饰自己唇畔的冷笑。 毓舒的脸色,顿时就复杂了几分,更不要说是一直不怎么如意的熙珠了。 毓舒是成亲不久就有了孩子,可是也不知道熙珠是怎么回事,至今都没有消息。阿必达纳了两房小妾,熙珠看上去没什么事儿,内里哪里能高兴的呢? 女人们最怕的就是对比,偏生不幸福的她们面前有个幸福又甜蜜的冯霜止,是个人看了都要羡慕嫉妒乃至于恨了。 本来是她们要问,冯霜止从没准备宣扬这事儿的,怪不得她。 那李侍尧的夫人是个懂情况的,立刻转移话题,看了看冯霜止头上的宫花,“和夫人这宫花颜色倒是鲜亮,这点翠的手艺怕是不错,想必是宫里头的小太监们孝敬的吧?” “不过是家里爷们儿随手带回来的,说我孕中别打扮得太过,因而今天也只有这头上的宫花能看了。”冯霜止敷衍了过去。 之后话题就已经转到了正常的轨迹上,谈话期间公主说不舒服,先回屋去歇着,一会儿又说前面十一爷已经喝醉了,要毓舒去照看一下,孙夫人和李夫人去找别的命妇们说话,要一会儿才回来。 冯霜止跟熙珠,总算是有了说话的机会。 “好久不见妹妹了,你这日子也总算是好起来了。我瞧着旁人的眼神,个个都是羡慕你的,你这是神仙日子,我也羡慕。”熙珠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拉着冯霜止到花厅外面去说话,一面走,一面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这些年你也看清楚了,毓舒跟我们不是一道人。” 冯霜止清楚得很,打从当日在屏风后面听见毓舒训斥福康安的话,她就知道毓舒可能不喜欢自己了。只是毓舒毕竟是大家闺秀,从小学的东西就多,进宫也不少,宫里宫外使手段的人多了,毓舒要学到一些还不简单吗? “这话在春和园,怕还是不要说了吧?” “你呀,还是那样步步谨慎的,这里没人,说会儿体己话也不妨事儿。”熙珠坐在了长廊旁边,冯霜止便坐到了她面前,两个人挨得很近。 “我若是不小心谨慎,这些日子也过不来啊。”和珅是个有大抱负的人,冯霜止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拖累的,“我久不出来,怕是真的快闹不明白外面这是什么情况了,方才公主怎么进去了?” “公主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宴会,你方才不曾注意到她的手吗?天家贵气,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有疙瘩。” 和硕和嘉公主嫁给了福隆安,而福隆安恰巧是熙珠早年的心上人,不知道熙珠现在看和硕和嘉公主是什么感觉? 四公主有手疾,乃是蹼掌,所以被人说是“佛手公主”,她不喜欢出席这样热闹的场合,多半是因为自己的手,有这样的残缺,心里自卑。 “对了,方才与我们同席的那两人,孙夫人和李夫人,是个什么情况?”冯霜止看着这两人的年纪都不算是小了,跟她们同席,想必也是不简单的人物吧? “她们的身份你也都知道了,孙士毅跟李侍尧,是最近朝廷里的红人呢。” 熙珠知道得很多,只不过这些消息在她这里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问冯霜止道:“你进来的时候可看到福康安了?” “见到了。”冯霜止皱眉,“可有什么事?” “那陈喜佳,是你在江宁时候的好友吧?”熙珠以前跟冯霜止写信交流的时候,曾看冯霜止提起过,“我进来的时候与她谈起你,福康安还没说什么呢,她倒是一下将话头截断了,是个厉害的。” 听了这话,冯霜止的表情一下就古怪起来,颇有些似笑非笑的味道,她睨了熙珠一眼,忽然凑过去说了几句话,熙珠听了于是笑起来。 “我当你们还是个什么好姐妹,不成想是她先生了嫌隙的,亏我还想为你打个前锋,没有想到是弄巧成拙了。” “她跟福康安的破事儿,与我有什么相干?”冯霜止最烦的便是将那些原本与她没关系的事情扯到她的身上,“能争得福康安的宠爱是她本事,争不得还能怪到我的身上吗?” 一对儿姐妹,因为一个男人翻脸,再正常不过。 区别在于,冯霜止没了福康安什么事儿也没有,甚至一身轻松,可是陈喜佳没了福康安怕只有一根白绫上吊了。 这样对比,兴许对陈喜佳不公平,可是换一个对比——倘若和珅负心,冯霜止还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比原来更好,可福康安负心,陈喜佳也只能上吊了。 “不该怪到你身上的,却怪到了你身上,当心着日后给你使绊子,女人心海底针,哪里摸得清楚?”熙珠这是警醒她,看她一脸没把陈喜佳放在眼里的样子,生怕她阴沟里翻了船。 冯霜止笑道:“熙珠姐姐这两年才是心计见长,妹妹佩服。” “我的算计,倒大半都是跟你学来的,不过……这后院里面的事情,你却不一定如我了。”熙珠说道这里,微微一笑。 冯霜止也关心她,拉了她的手问道:“熙珠姐姐嫁给那阿必达之后,可过得好?” “其实阿必达倒是真心实意待我的,只是这真心实意,毕竟比不得你家的那个,我久未有孕,还是给他找了两个通房,只是他一月倒有十几日是歇在我这里的,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会在外面给我甩脸子,便是进了屋也是相敬如宾,阿桂大人又是个家规严的,这日子安生呢。” 除了没有个孩子,一切都算是完美了,完完整整的古代后宅女人的标本。 冯霜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标准跟别人不一样的,当下她脸上笑容略冷,只道:“和珅倘若敢纳妾,我便能立刻和离了。” 这样烈性的话,熙珠还是头一次听冯霜止说,她本以为她是开玩笑,可是一看她表情,便知道她是认真的。当下熙珠叹气,“亏得那和珅能忍你,也还好你嫁了他。” 她伸手来戳冯霜止的额头,冯霜止顺势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姐妹两个说着知心话,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回了毓舒的身上。 “毓舒的手段是厉害着,我看着比起你是分毫不差,只是你做得明显,她做得不露痕迹。”熙珠说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我往日去成哲郡王府看她,两位侧福晋怕她得厉害,每日都要去她房里立规矩。” 毓舒有手段能控制住下面的人,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恩宠,自然是厉害的。 “我有一事,必须告诉你。”熙珠想了很久,终究还是决定说了,“你可知道我这些时间为什么不来找你?” 这也是冯霜止的疑惑,即便是她去江宁了,熙珠也能写信过来,一年联系个几次,还算是保持着交情,怎么自己嫁了和珅,联系反而少了?尤其是和珅落榜之后,熙珠就几乎没有来过了。 “姐姐有话便说吧。” “你可还记得你几年之前宫里受罚的事儿?” 熙珠知道自己说出去之后,就相当于要完全与毓舒划清界限,不说是明面上,在冯霜止这边便是坦白了。 本来这事儿已经很寻常,冯霜止现在想起来都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看着熙珠那平静的表情,她却感觉出了熙珠那表情下面的惊涛骇浪——“熙珠姐姐直说。” “那事儿——” “哟,我当是谁在这里说话儿呢,原来是两位夫人。” 冯霜止正听得用心,不曾想后面的花园里出来个声音,却是一名身上穿得不是很华贵的命妇走了出来,甩着手里俗艳的红色丝帕,便向着冯霜止走过来了。 冯霜止眼角余光一闪,却瞥见那走廊上有一片浅葱色的衣角闪过,她目光一凝——春和园的下人吗? 这个时候,看向那方才走过来的妇人,冯霜止心中就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了。 “原来是海宁家的。”熙珠待那夫人一走近,便笑了一声,“海夫人倒是好雅兴,从园子里面走出来。” 海宁?冯霜止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只能在一旁看着,待熙珠说完了,才上去问了个好。 这妇人穿得寒酸,想必不是什么高官厚禄家的。 见熙珠表情有些冷淡,査氏有些尴尬,“不过是凑了巧儿,不曾想撞见二位夫人,怕是我搅扰了,这便离开。” 冯霜止不好对熙珠说方才两人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听着,方才若没有这査氏出来,怕是她们的话都让人听去了。 “我看着也要到了开宴的时候了,我们不如一同回去吧,不该让主人家等急了。” 冯霜止是个聪明人,这査氏看着是一脸的老实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出言提醒,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给人家难堪。她邀了査氏一起走,倒是换来了她感激的目光。 既然冯霜止都开口了,熙珠也不好多说,当下跟两人一起回了席间,果然已经是开宴了。 冯霜止刚刚进去,就瞧见了冯雪莹跟冯云静坐在一起,她恰好从这两人的身边走过去,两人起来给冯霜止见了个礼。 冯霜止让熙珠先走,自己留下来跟姐妹叙叙旧。 冯雪莹的目光首先落到了冯霜止的腹部,眼里冒出些奇怪的酸气来,她打了声招呼,却没说话了。 有本事的还是冯云静,她之前嫁给钱沣的时候,哪里想到今日的情况竟然反转了呢?尽管近日打扮得一身贵气,可是人人都知道她丈夫不过是个翰林院修编,现在也跟修订《四库全书》的事儿有点关联,不过左右就是个不得志的小官,现在还没爬起来呢。 冯云静看着冯霜止,皮笑肉不笑地,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姐姐今日也算是飞上枝头了,我跟大姐都羡慕得紧。” “麻雀变不成凤凰,该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冯霜止冷冷地回讽了一句,噎得冯云静没说出话来。 沉默的气氛便这样蔓延开了,冯霜止跟她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下便想要走开,哪里想到冯云静竟然走上前来,“姐姐今日春风得意,哪只他日是否跌落枝头呢?靠着谄媚献宠上去的——” 可是她的话没能够说完,冯霜止面含笑意地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好妹妹,看着你不好,我便好了。” 这声音可以说是轻柔和缓,甚至带着几分醉人的味道,像是那陈年的女儿红,撩着人的听觉,却让冯云静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 她扭过头来看冯霜止,只看到她勾起来的唇角,带着几分冰冷的意味,一双眼深不可测——每每看到这样的冯霜止,她就要想起当年她狠厉的手段,当下竟然不敢再说什么,任由冯霜止对她说了这一句话之后,转身离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背对着她们,冯霜止一步一步走得很稳,甚至还抬手很自然地轻轻扶了一下自己头上一点也没有歪的点翠宫花。 冯霜止现在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是和珅站在自己背后的。 回到了自己的席上,熙珠立刻拉住了她说话:“你方才对你那妹妹说了什么了,我看她气得都发抖了。” 方才冯霜止留下之后,熙珠就一直关注着那边,见冯霜止过来了,这才赶忙问道。 冯霜止一掩唇,“熙珠姐姐关心的事儿是越来越多了。” “你到底说了什么,一句话把她气成那样?”毓舒这时候也回来了,坐到了冯霜止的身边,也问道。 “我说她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 冯霜止懒得避讳,直接说出来了,于是这一桌顿时笑成了一片。 毓舒揉着自己的肚子:“你个祸害,谁听了这话能不生气?你那庶妹真是可怜。” 冯霜止一扭头,看到冯云静竟然气得摇摇欲坠,差点就要晕倒的模样,本来是想要笑的,可忽然之间又笑不起来了。 “她怎么了?” 冯霜止的声音,引来了众人的关注,都侧头去看那一桌的冯云静。 之间冯云静远远地忽然弯下腰,似乎有点不舒服,她身边的冯雪莹有些吓住了,在哪儿手足无措,身边的丫鬟婆子们没一个反应过来。 冯霜止瞧见她捂住自己的肚子,心里忽然有个不怎么好的想法,冯云静成亲这么久,也是没有孩子的,难道—— 她站起来,道:“好像出了事儿,我去看看。” 毓舒起来道:“我与你一同去吧,好歹我是半个主人。” 如果出了什么事儿,冯自然是毓舒出面处理比较好,虽然是已经嫁出去的人,但在这家里还是相当有权威的。 毓舒在前,冯霜止在后,两个人一起到了那桌旁边,见冯云静扶着桌子半弯着腰,咬着自己的嘴唇,额头上见了冷汗。 “这是怎么了?钱夫人?”毓舒其实不怎么喜欢冯云静,好歹她也是袁枚收的女弟子,看不起冯云静这样喜欢搏个虚名的,更何况都是才女,冯云静爱卖弄,只是出身在那里摆着——毓舒不喜欢冯云静那才是正常的。不过一个庶女,怎么能跟她这样的大家闺秀一起并称为京城两大才女?开玩笑…… 冯霜止自然是知道点毓舒的心思的,她听出毓舒语气之中带了些不悦的意思。 毕竟还是在人家春和园,好歹福康安战胜归来是个喜事,这冯云静净闹些幺蛾子,好歹是英廉府出来的,冯霜止也不想冯云静太丢英廉府的脸,于是也道:“丫鬟怎么还不给扶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不如找个郎中来看吧。” 冯雪莹在一旁站着,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现在她在伊阿江那边几年,也算是颇学了些厉害的手段,悄悄对着身边的丫鬟一挥手,那丫鬟便已经悄悄地走开了。 冯霜止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倒是那之前出言提醒冯霜止和熙珠的海宁夫人注意到了,她让自己的贴身丫鬟附耳过来,交代了两句,便让那丫鬟跟上了之前冯雪莹派出去的。 见这一幕没人注意到,海宁夫人松了口气,只希望自己没有押错。 她靠近了人群一些,继续观望着眼前的这一场好戏。 原本以为冯云静是有什么病痛,毓舒跟冯霜止还想着找个大夫来看看,哪里想到,即便是头上冒着冷汗,这冯云静的嘴竟然也没闲着。 “二姐,即便是往日我有才名,不该夺了你的风头,你也不该言语羞辱于我,我好歹是你的亲妹妹——”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听着,冯霜止的面子上顿时就过不去了。 毓舒才是真的脸色一寒,她心机深,却知道个轻重缓急,第一个看不起的便是冯云静这种随便泼脏水的,而且还是在这样喜庆的场合。 说话都是要分时间地点的,在毓舒看来,冯云静已经不识趣到了极点了。 冯霜止这边才是差点直接冷笑了出来:“妹妹不是糊涂了吧?你有才名,与我有什么想干,真以为人人都有功夫来害你!” 讽刺辛辣,冯霜止也是不遑多让的,更何况这个时候身边还有个喜桃。 这两年喜桃跟着冯霜止读书写字,已经文雅了不少,看着不像是个贴身丫鬟,已经有了几分闺秀的气派,这个时候听见冯云静这明显算计着什么的话,那眼皮子一翻,就驳道:“钱夫人真是糊涂了,我夫人乃是袁枚先生的弟子,江南士子多少人仰慕我家夫人的才气,用得着来嫉妒你?夫人乃是你嫡姐,即便真的对你说了两句重话,长幼尊卑有序,按照规矩您也得听着,更何况我夫人待人一向是出了名的和善,不曾为难过别人,何时就有你说的什么羞辱了呢?” 众人一听,好个厉害的丫鬟! 只冯霜止之前说了一句,这丫鬟便已经跟着她家的主子噼里啪啦地骂了一串出来,字字连珠一样地往外面蹦。喜桃就是冯霜止的唇舌,是她握在手里伤人的一把剑,而且很会揣摩冯霜止的心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只需要凭着直觉,便知道冯霜止这个时候心里想说什么话,想要将冯云静讥讽到哪个程度——什么都不说,先将冯霜止从这件事上摘出来再说。 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幼尊卑,再将冯霜止在江南那边的时候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众人只要听了她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话,大约就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 人都是势利的,不说钱沣现在还没发迹,即便是发迹了,也不过只是个过于清正廉洁的人,太直太拗,做不得大官,一辈子也就是个言官的命。可是和珅都不一样了,人人都看得出和珅算是个做人比较圆滑的,现在又是一步登天,至少也是个二品的大员了,比着那钱沣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和珅的夫人跟钱沣的夫人是姐妹,人家冯雪莹都在一旁看着没插话,众人也不会自讨没趣儿地出来为冯云静出头——左右是人家的家务事,反正她们没办法插手的。 于是现场立刻就有了一种相当诡异的情况,众人都在看这边,却都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人上来理睬。 毓舒的脸色有些难看,只恨不得直接将这冯云静扔出府去,若不是傅恒还挺看好那钱沣,请帖怎么也不会发到冯云静这样的人手里的。 她冷冷地看了冯云静一眼,道:“来人,扶钱夫人下去歇着吧。” 歇着了也就不要上席面儿了,她傅恒府没那么多的席面儿给闲人。 冯云静显然听出来了,这种事儿极其丢脸,她是怎么也不肯的,便道:“我没什么大碍,不必——左右福晋还是跟我二姐交好的,罢了,我去也就是了。” 她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按住自己的肚子,走得是一瘸一拐的。 冯霜止在后面看得想笑,这是肚子疼,又不是腿疼,即便是脚软,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她们都以为事情就这样暂时地告一段落了,哪里想到不知道是谁通知了前面的人,那冯云静出去竟然就撞上了赶过来的钱沣。 “云静,你没事儿吧?脸色怎么这么白?吃坏东西了?”钱沣一叠声儿地问着,一副关心妻子的好模样。 屋子里面的众多女客顿时有些面面相觑起来,这伉俪情深的,也有些令人眼红呢。 一看到钱沣,冯云静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东注……” 这声音都是哽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站在屋里的毓舒,顿时脸黑了。 好歹还在人家的宴席上,这哭哭啼啼的……还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连点子基本的礼数都没了。 冯霜止也是觉得面上无光,喜桃上来扶了她,生怕冯霜止动了胎气,毕竟现在冯霜止是有身子的人了。 一直没说话的冯雪莹这个时候倒是说话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三妹肚子疼,指不定是……有喜了呢?” 一直想要发作的毓舒没来得及说话,这个时候倒是不好说话了,只能忍着,站在一边,但是谁都看得出她一脸的冷意。 钱沣扶着她,一脸的心疼:“没事儿,我都听了你大姐派来的丫鬟的通报了,别担心,现在先去看大夫吧。” 冯云静连忙摇头:“东注,长幼尊卑有序,即便是嫡姐说了我什么,你也不要生气,这都是我该受着的,谁让我才高福薄?能遇到你便是幸事了。” 哟,这颠倒黑白的功夫。 冯霜止给气乐了,她竟然真的直接给鼓了掌,“黑的从三妹的口中出来成了白的,白的从三妹的口中出来就成了黑的。敢情我冯霜止作为你的嫡姐,便是处处为难了你,我倒真是见识了,才高福薄,我还以为你你是口误说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 之前喜桃说的话,可比不上冯霜止的直接和辛辣,毕竟冯霜止的身份摆在那里,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难言的威慑力,更何况小姐跟丫鬟的气场不一样,冯霜止现在的身份跟之前又不一样。 此刻她不是在对着冯霜止说话,是对着钱沣说。 钱沣一心维护自己的妻子,只觉得冯霜止面目可憎,早听云静说自己有个恶姐,他当时还觉得不怎么相信。毕竟冯霜止还是英廉大人的孙女,管教也算是不错的,兴许只是云静说得夸张了一些,不想今日见到竟然是与云静所说的一般无二。 当下钱沣就有些发怒,他想要出口斥责冯霜止,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毕竟现在自己还跟冯霜止沾着亲。冯霜止现在也算是钱沣的二姨子了,他总不好开口说冯霜止什么,只能去安慰冯云静。 冯云静原以为钱沣肯定会为自己说话,哪里想到他忽然成了个闷葫芦,差点气得吐了血。狠狠地一转眼,瞪向了冯霜止,哪里知道冯霜止一直看着她,那眼神里带着些许冰冷的味道。 “还是早些去请大夫吧,若是有喜,岂不是一桩喜事儿,好歹今日是福将军凯旋回来的接风礼,在这庭前吵闹,像是个什么样子?” 冯霜止代毓舒说了这话,她知道毓舒的立场不好说这话,毕竟是主人家什么都要宽容着,现在也只能她来做这个恶人了。 听了这话之后,毓舒也算是脸色好了一些,正好顺着台阶下,顺便也给冯云静一个台阶,便走走出来,道:“丫鬟已经去请人了,钱夫人还请不必担心。” 只可惜,毓舒难得大方一次,股权着主宾的颜面,可冯云静是个不要脸的。 她竟然揪住了钱沣的袖子,轻声道:“我不过是刚刚气得急了,肚子有些疼而已。” 现在头上还在冒冷汗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逞强,冯霜止疑心她是没闹清楚重点,于是说了一句道:“三妹还是先去找个大夫把把脉吧,兴许真跟大姐说的一样,是个喜脉呢?” 冯云静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想起这茬儿来,便明白过来,跟冯霜止斗不是什么重点,重要的还是自己找个肚子,现在冯霜止都有了,自己这个肚子却不争气…… 只是要她这样走了,总归是不甘心的,临了了还要扮演一回白莲花:“多谢姐姐宽容肯体谅,那……妹妹这便去了,还望姐姐千万不要生气……回头妹妹再来给姐姐赔罪。” 这分明是误导着众人,说是冯霜止之前要逼着她赔罪什么的,这冯云静,无中生有的一把好手啊! 冯霜止走下来,正要应对反击,不想月亮门外面忽然传出来一声笑:“霜止,谁有招惹你了,竟然能逼得你这样的好脾气都让人赔罪?” 这笑声里带着温润和爽朗,一点也没将眼前这事儿放在眼里,众人的目光随着都转了过去,便瞧见一身藏蓝的和珅从那门外走进来,后面福康安等人倒是落后了。 这等的风度翩翩,比起方才钱沣进来时候的那种着急,真是十万八千里,天壤之别。 然而这俊逸的男子,手中还有前面男客们统一对酒时候拿着的折扇,竟然是直接走到了冯霜止的身边,一握她的手,道:“听说你受气了?” 冯霜止将他手中的折扇一抽,再一展,便随意地遮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来,微微一眯,透出几分笑意来:“我是个受不得委屈的。” 正准备安慰冯云静的钱沣,抬眼一看站在一起的那一对璧人,忽然一僵,视线凝在了被扇子遮了半张脸的冯霜止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困蒙了OJL no zuo no die,欧耶!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五章 端倪已露 冯云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憋屈过,她在众人面前几乎可以说是颜面扫地了,不说是本来就有旧仇的冯霜止,便是那毓舒都没给她好脸色。 当初自己也是个名满京城的才女,嫁给了钱沣之后,也是旺夫相,钱沣高中,授了个小官,她想着官位都是这样一步步地来的,以后慢慢升上去也不是不能忍,至少看着冯霜止过得不如意不舒心,她心里也就舒坦一些。 可是哪里想到现在和珅平步青云,原本被人嘲笑的冯霜止立刻就成为了慧眼识珠之人,还说冯霜止是运气好,竟然能够挑中了和珅。 不过也有人说了,人家冯霜止嫁什么人都是好的,如果她当初嫁的是福康安,不也是满身的荣华富贵吗?只不过是福康安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提亲罢了。 总之在别人的眼底,冯霜止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幸运的,得到什么都是应该的,只因为她是嫡女。原本奉承着她的人,现在都去奉承了冯霜止,真是说不出地讽刺,一个个都是势利眼,一个个的都让人恶心! 现在被钱沣搂在怀里,她只揪紧了钱沣的袖子,柔声喊道:“东注,走吧……” 如果自己是怀孕了的话……这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愿了,结婚了不短了,肚子却始终没有消息,因为这爱情和婚姻都是骗来的,所以冯云静很紧张,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丢了自己千辛万苦算计来的一切。 只是她说了这话之后,竟然没有得到钱沣的回应,抬眼一看,却看到钱沣几乎是有些呆滞地用那种震惊的目光看着……前面的冯霜止! 那扇子,像极了当年冯霜止那《石中兰》的香扇,此刻的冯霜止,纤细的手指握着那扇子,便往自己脸边一遮,像是当年用牡丹团扇一样遮了自己的半张脸来,只露出那漂亮的一双凤眼来。 那眼底,波光潋滟,目光却是向着和珅的,带着几分隐约的笑意,还跟和珅说了一句话。 这两人一样的心机深沉又深藏不露,所谓的夫妻相…… 冯云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也奇怪钱沣是怎么了。 不过这样的奇怪并没有持续多久,钱沣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将头埋下来,而后握了冯云静的手,道:“我扶你走吧。” 冯云静点头,却忽然之间轻声叫了一下,“东注,疼——” 原来是钱沣手上用力,竟然不自觉地将手指握紧了,让冯云静白嫩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才算是完完全全地惊醒了,却掩住了满眼的怀疑,扶了冯云静,告罪离开,让下人们领着,去了园子后面找郎中看了。 这二人走了,剩下的便只有冯霜止跟和珅了。 她看了一眼那二人离开的背影,手指还掐着那折扇,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扇子上面的画不错,顺嘴就问了一句:“这扇子哪儿来的?” “是在前厅拿的白扇子,输了酒就要罚画的。”和珅看她把玩着那扇子,似乎是很喜欢,忍不住笑了一声。 冯云静抬眼,揶揄道:“莫不是你只会画这一幅?” “对夫人来说,和珅会画多少很要紧吗?只要和珅会画这一副,栓紧了夫人的这颗心,便心满意足了。” 这两了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开始了打情骂俏,里面的女客们听见这样的甜言蜜语,都羞得扭过头去了,至于月亮门外面站着的男人们,却是一点也不避讳地笑了出来。 男人们都比较放得开,看到和珅这样宠爱自己的妻子,都觉得少见。 男人不都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男人们喜欢的,都是镜花水月的东西,一旦真的得到了,兴许……又厌倦了吧? 福康安便是安慰自己的,可是这样的借口,真是太拙劣了。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在看到这两个人秀恩爱的时候,就应该走上去,一把将冯霜止从和珅的身边拽出来,然后…… 然后怎么呢?夺人之妻吗? 他福康安好像不该下作到那个地步。 尽管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争战金川,福康安虽然胜了,可身上不是没带着伤的,他肋上的伤没几个人知道,回来之后也没在陈喜佳的屋里歇,而是歇在了书房里。额娘跟阿玛问起的时候,就说是身上还带着伤……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真实的目的了。 左右是自己负了陈喜佳的,他成了她的丈夫,却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园子里,和珅跟冯霜止,总算是说完两句话了。 她将手中的扇子递还给和珅:“拿去吧,臭男人们的扇子,谁稀罕!” 无非是个玩笑话,冯霜止说完便转身走了,毓舒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这一对儿夫妻琴瑟和鸣,说不出地幸福呢。 和珅接了那扇子,弯唇一笑,只道:“少沾些酒。” 女客门喝的虽然说不上是真的酒,但总归少喝一些的好。 冯霜止点了头,又道:“三杯。” 和珅无言,他那边还没来得及喝上多少呢,新婚的时候两人曾有约——三杯酒。 喝酒伤身,他们都知道的。 和珅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出去了,不过在过月亮门的时候,他瞧见了那方才来通风报信儿的丫鬟,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丫鬟?” “是云南粮储道、贵州按察使海宁家的。”那丫鬟没有想到和珅会问自己,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又补了一句,“我家夫人看着要出事儿,才来让我通传的。” 和珅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记下这恩情了。 和珅走回到众人之中,收了那折扇道:“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伊阿江有些尴尬,之前是他夫人冯雪莹的丫鬟来通报钱沣,冯云静跟冯霜止之间有事儿的,可是现在却又没什么事儿了,简直让人有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们也是害怕出什么事情,所以跟过来看看,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兴许是有件大喜事呢。”和珅似笑非笑。 众人都明白了:“钱兄的夫人,指不定是有喜了呢。” 外面的男人们这样以为,里面的女人们则是各有各的看法。 冯霜止归席往回走的时候,喜桃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是关于海宁的夫人査氏的,将方才的情形三言两语地说了。 冯霜止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査氏在冯雪莹的丫鬟去给钱沣报信儿之后做出的反应,她派了自己的丫鬟去给和珅报信儿,倒是个机灵的人啊。 从不显山不露水的査氏身边走过的时候,冯霜止略略地给她点头致意,査氏则是一福身回礼,看上去倒似乎是很拘谨。 那冯雪莹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看着冯霜止往这边走,竟然吓得退了两步,她手一按那席面,竟然差点按倒了一只酒杯,几乎跌到,若不是后面的丫鬟扶着,这会儿她便已经倒下了。 在冯雪莹的记忆里,冯霜止其实不啻于恶鬼。 英廉府那一年死了多少人?不都是冯霜止造成的吗? 连着死了几个姨娘,连她父母都被她克死了,这京城里怎么就没人传她是个天煞孤星呢?冯雪莹是真的恨得咬牙,现在却是怕得发抖。 冯雪莹现在是二品的命妇了,更是与她丈夫伊阿江有仇,逮住了机会,还不知道怎么对付自己呢。 只可惜,冯霜止现在其实还不怎么有功夫对付她这么个小角色——和珅现在才刚起来,冯霜止要跟着操心的事儿可多着呢,没功夫跟她扯,不过吓吓还是可以的。 “大姐可站稳了,跌倒了爬不起来,那才是可怕。” 一语双关,冯霜止笑容真有一种和蔼可亲的味道,不知道的看了还真以为她们姐妹情深呢。 “霜止不是什么野兽,吃不了你。” 冯雪莹一抬眼,撞见冯霜止那针一样的目光,忽然之间心虚得厉害——刚才是她心怀叵测,找了自己的丫鬟在事情即将发生的时候去找了钱沣的,可是哪里想到后面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发展? 不说是毓舒忽然之间出面了,便是冯霜止那辛辣的讽刺便已经足够让人刮目了。 冯霜止根本就是个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她今日展现出来的便已经是一种恶名了。 如今冯霜止也知道不少人暗中关注着自己,她甚至觉得这些目光之中有不少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有些发酸——毕竟处于闺阁之中的她们,可能很少见到和珅这样英俊不凡的男人吧? 有才有貌,还有风度,更不要说现在青云直上的态势,若是和珅这个时候才开始谈婚论嫁,兴许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了? 只可惜,这些人并没有在和珅最微末的时候遇到他,更何况即便是遇到了,又有哪个人能做到冯霜止这一步呢? 在旁人或嫉妒或羡慕的眼神之中,冯霜止终于走过去坐下了。 毓舒端起那酒来就喝了一口,道:“真晦气。” 熙珠忙伸手去按她,“毓舒你消消气,毕竟这种事儿……” “我知道……也不过就是一时堵心而已。”毓舒将手放下了,看着那空杯子,道,“我家三弟是个得皇上喜爱的,现在一个小小的庶女竟然也敢在这种场合甩脸子,要不是想到我阿玛似乎挺欣赏钱沣,我真是想立刻撵了她出去。钱沣倒是个正人君子,偏偏没娶对老婆!” 熙珠想到了什么,看向了冯霜止,只道:“冯云静这样的人品,怎么就能写出那些诗来?” 这个时候,冯霜止抬起了袖子,略略一掩唇,似乎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动作,可是熙珠却从这动作之中得到了暗示。 毓舒还没察觉到这两人的互动,她转眼便不管这些了,已经开始上菜,整个宴席上都热闹了起来,外面搭了台子晚上唱戏,咿咿呀呀地传到里面来,热闹极了。 男客们也在看戏,纪昀也坐在角落里,他不过是个小官,现在跟刘墉坐在一块儿,这两人一个官位高,一个官位低,却是有几分臭味相投的,尤其是在论起文来的时候。 此刻纪昀哼着那曲调,自己斟了酒,“唉,跟咱俩一样来混吃混喝的可不多了,刘大人,您这是重臣,怎么不坐到那一桌去?” 刘墉乃是前朝内阁学士刘统勋的儿子,如今不过是个江宁知府,十几年前其父刘统勋因事获罪,刘墉的仕途也遭遇了坎坷,不过正是因为这样的坎坷,刘墉现在的心态很是豁达。 他只比纪昀大几岁,比起一路平步青云的年轻人和珅,真是有说不出的艰辛,当下只道:“晓岚啊晓岚,你这张嘴,迟早得是要惹事儿的。” “我纪昀,还真就是这一张嘴是值钱的。你瞧见前面没有……又开始斗酒了。”纪昀一指前面,刘墉也顺着他手指头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一笑。 原来是那混小子伊阿江端了酒要灌和珅,他们行酒令,结果和珅赢了,反倒只能伊阿江自己喝了。 这样来回十几轮,众人都想要和珅喝酒,奈何和珅文才惊人,竟然没人能够赢了他,当下伊阿江便嚷道:“和兄你这人不实诚,大家都是笑闹着喝酒,你偏生要将这酒令玩儿得出神入化,喝杯酒又不怎样。” 这个时候和珅终于交了底,站起来,抱了个拳,带着歉意道:“我夫人勒令每次宴席饮酒不得超过三杯,实在是夫人之命不敢违,即便是再眼馋着这酒,也是不敢喝的。” 众人简直愣住可,哪里想到和珅竟然将自己的夫人抬出来当挡箭牌? 以前和珅的酒量可是很好的,怎么今日就直接说不能喝了呢?他们认定了和珅只是在找借口,只有福康安知道和珅可能是没说谎的。 这人说话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什么一脸的苦意,反而是双眼之中都带着神采,做出一脸可怜的模样,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 和珅这人便是这样,福康安也算是明白了,表里不一的。 他说完了那话之后,就被伊阿江抓住了,“那恶婆娘还能不让你上床不成?” 和珅眼神一闪,没露出任何生气的神情来,只是似笑非笑道:“加油恶妻,还真的敢不让我进屋呢,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当下就有另外的明眼人笑道:“我看啊,和兄分明是乐在其中了,我们就别为难他了,想想和兄这日子也难过得很啊。我们是遇不到这么贤惠的妻子的……” 从今日这宴席开始,和珅惧内的名声就算是传远了。 那边看戏的纪昀跟刘墉都笑了。 众人这里正热闹着,过不了一会儿,便看到钱沣回来了。 于是众人纷纷问他:“贵夫人可还好?没什么大碍吧?” 其实潜台词都是:你媳妇儿怀孕了吗? 和珅也挑眉看向了钱沣。 只是今日的钱沣似乎是遇到什么不好说的事情了,只摇了摇头,一个劲儿地喝闷酒,闲了才抽空说一句:“凉的东西喝多了,大夫说以后注意调养便好。” 那就是没有喜脉了。 众人也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只有那伊阿江特别不识趣儿,涎着脸上去道:“钱兄啊,我看你也可以考虑纳几个侍妾嘛,和兄没有通房和妾室,那是那冯霜止凶得很,你家那个那么贤惠,肯定不会这样做的,唉——钱兄你是个能享齐人之福的。” 钱沣只是阴着脸,执着酒壶给自己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那嘴唇紧抿着,竟然觉得很是压抑。 和珅总觉得钱沣的情况有些奇怪,如果只是冯云静肚子没消息,应该不会这么夸张啊?他若有所觉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好福康安也转过头来看他。 两个人这是对望了一眼,而后又各自地将目光转过来。 福康安是不知道和珅也曾经坑过钱沣的,可是和珅知道。 当初春和园宴会的时候,和珅故意误导了钱沣,让他以为他捡到的扇子是冯云静的。而在宴会结束的时候,钱沣问起送毓舒小姐画扇的人,福康安也正好指了冯云静,那一瞬间和珅就知道福康安也是个没安好心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和珅不过是个别人眼中家道中落的满洲纨绔,哪里能够跟福康安相比? 可怜钱沣认错了人啊…… 不过和珅的心底没有任何的愧疚,他卑鄙惯了,多钱沣一桩不算是多。 众人都端起酒来,敬福康安,福康安今日也是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不一会儿就有些烂醉的迹象了,前面的戏还唱着,和珅却依旧只是沾了一杯酒的状态,在所有人都以喝酒的时候,他十分心安理得甚至理所当然地以茶代酒,完全无视了别人异样的目光,甚至颇有一种自得其乐的感觉。 别人家的媳妇儿,哪有自家的贤惠? 夜里,整个傅恒府真是灯火辉煌,说不出地光辉热闹,天家的宠幸,似乎都落在了这一家里,让人无比地羡慕。 灯盏连串,丫鬟们端着酒端着果盘端着菜端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走来走去,官家小姐太太们也是欢声笑语,冯霜止她们这一桌,虽不说多热闹,但也是有说有笑。 眼看着还有半个时辰,这宴会就要结束,冯霜止一转脸看到那边一桌的海宁夫人査氏出去了,便借口说气闷了,出去透透气儿,也出去了。 到了之前跟熙珠说话的那个地方,冯霜止抬头看着月,吹了一会儿风,便看到査氏从之前那林中走了出来。 “海宁夫人真是好雅兴呢。”冯霜止恭维了一句,站在廊上看着。 査氏品级不如冯霜止,行礼的时候倒也利落,更何况她其实有心要交结冯霜止,也就显得更加谦逊了:“妾身不过是个俗人,哪里比得上夫人的风雅?” 恭维话而已,谁都不想去追究是不是真的风雅。 冯霜止道:“下面风大,夫人不如上来说话吧。” 査氏点头,款步走了上来。 老实说,査氏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看着是个中年的妇人,不过脸上保养还是不错的,兴许是心宽,这一双眉长得也比较开,整个人看着有一种宽厚的感觉。 只是穿得过于寒酸,倒有些跟这样热闹的场合不搭了。 “方才我的丫鬟跟我说了您的帮忙,之前碍于场合,一直没能谢您,现在遇见了,正好道声谢。”冯霜止毕竟年纪小一些,福了一□。 査氏连忙扶住了她,“夫人千金之躯,妾身如何当得起?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而已,之后其实也没出什么事儿,倒是妾身多事了才是。” “夫人说的这是哪里话?有这心意,霜止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旁人选择隔岸观火的时候,夫人却肯伸出手来救霜止一把,这样的大义,霜止又怎么敢轻易地忘记呢?” 其实査氏这种讨好巴结的意味很明显,冯霜止不是不知道,可是査氏也的确是对了冯霜止的胃口。 什么人都能得罪,却千万不能得罪了那千方百计要上来巴结的人。 他们为了巴结费尽心思,一旦不成功,之前多么想要巴结你,背后就能多厌恶你,甚而恨你。 因为你的权势,兴许开始的时候不会显露出来,巴结失败之后还会一次次地贴上来,可是到了有机会背后捅刀子的时候就绝对不会手软——能狠命巴结的人,也是能够狠下心来在背后捅刀子的人。 冯霜止多少明白这样的道理,也不能慢怠了这査氏。 和珅在节节高升,万不能坏在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的身上,踏脚石变成绊脚石什么的,兴许才是虐心了。 她这边温言笼络着査氏,却将自己那深沉的心思收得干干净净,面上看不出半分来。 合适的巴结,是可以收下的,众人也不过是互惠互利。 査氏倒不是此刻有什么要求冯霜止的,只不过是为了以后铺路而已。 谁知道和珅以后平步青云会到哪个地步呢?这个时候撒下网,跟冯霜止搭上了关系,即便以后这条船废掉,査氏也不损失什么。 海宁就是因为有她这个贤内助,这才能坐稳了那个位置。 她见冯霜止并没有拒绝自己,就知道事情是有希望了,也道:“方才的事情不过是小事,只是……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方才妾身出言提醒的事情。” 是了,这才是冯霜止对査氏有好感的真实原因——方才她跟熙珠在那里说体己话,却似乎有个丫鬟在旁边偷听着,那个时候熙珠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只不过因为査氏打断了,所以没有能够说出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冯霜止发现了后面的那个丫鬟。 “记得的,我没想到这春和园的下人胆子竟然这样大,敢偷听上面的主子们说话。”冯霜止故意没有说自己跟熙珠谈的是什么。 査氏道:“隔墙有耳,日后夫人可要小心着了,那丫鬟看着,倒像是十一福晋身边的一个,之前宴席上,我瞧着便是那一身儿贴身丫鬟的衣服,过来通知十一福晋说成哲郡王喝醉了的。” 这査氏,观察入微,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冯霜止细细一想,果然如此。 之前她也有注意过来往丫鬟们衣角上的图案,可是都没有找到能够对得上的,想必那丫鬟的身份不普通。如果是之前出现过的丫鬟,后来却没有出现,不是去照顾十一阿哥了,便是有事拖住…… 当时冯霜止能看到那衣角,按理说那丫鬟也有注意到冯霜止的可能。 只是不知道,她跟熙珠的对话。 毓舒原来已经可怕到这个种地步了吗? 之前熙珠想要说却还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这傅恒府的人,竟然没一个是善茬儿。 冯霜止心里复杂,微微地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査氏还在说话。 “……和大人是个年轻有为的,也不像是海宁,他父亲便是前任的云贵总督,到了他了,反而只是个云南粮储道和贵州按察使,这官儿是越做越低了,他身体不好,也盼着早日调离呢……唉,时间也差不多了,夫人出来得怕也够久了,不如一起回去了吧,这宴席,怕是要结束了。” “也是。” 冯霜止将这一番话听在耳中,默默地记住了,却没有说别的话。 毕竟只是第一次跟査氏接触,日后的事情还不一定呢。 査氏只是这么一提,如果以后和珅发迹了,她再说这事儿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突兀了,如果和珅没发迹,倒下了,那就只当是轻飘飘的一句牢骚了。 二人同路,回了宴席上,却见冯云静已经归了席,只不过脸色惨白,冯霜止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有喜了。 有喜的人不是这个表情。 冯霜止暗笑,只能说冯云静够倒霉。 熙珠拉她,“你怎么跟那査氏一起回来的?” “不过是半道上遇见,正好同了路,你当我想啊?”冯霜止笑了一声,言语之间做出一副看不起査氏的样子来。 那边暗暗听着她们说话的毓舒一勾唇,道:“那不过是个想方设法要往上爬的,那海宁在任上做了许多年,今次回京述职,狠了心地四处送礼钻营,春和园的请帖没发到他们家,他们倒是自己上赶着来的,上门来的客我们也不拒绝,我阿玛也不轻易地得罪人,便放了他们进来。” 这么说来,査氏本来是没资格出席这样的宴会的。 冯霜止顺着毓舒的话,露出了几分鄙夷的神情,只不过半显半露,真得不能再真。 熙珠知道冯霜止心机深,看到她跟毓舒之间这相互试探的文模样,她竟然觉得荒唐,当下心中狠狠地暗叹了一声,便随他们去了。 陈喜佳在宴会要结束的时候才走上来,一脸疲惫的神情。 她上来,先给毓舒行了个礼,问了声“十一福晋安”,毓舒这才叫她起来。 因着四公主走了,这个位置正好空了一个,陈喜佳也就顺便坐了下来,一脸的忧色。 众人问她怎么了,陈喜佳只说:“爷肋下是带着箭伤回来的,我听着他们前面喝得厉害,爷是来者不拒地喝,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这身上带着伤,怎么还喝酒呢?爷就是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 说着,陈喜佳竟然抹了一把泪,那泪珠落下来,惹人怜惜。 只可惜,现在福康安不在这里。 冯霜止看到陈喜佳这样,想到的只有那已经不知所踪的王杰。 陈喜佳现在,兴许已经完全忘记她还曾经爱过那样的人了吧? 爱起来快,忘记得也快。 不知不觉地,心里就泛上几分讽刺来。 临走的时候,是陈喜佳送着出来的,冯霜止跟她这一席上,也没说上两句话,都是陈喜佳在说福康安因为伤不进她房的事,又说福康安喝酒的事情,可是一转脸又说福康安为人体贴什么的。 连冯霜止这样脑子很清楚的人都要被她给绕晕了,只觉得陈喜佳的人生真是没法说了。 站在花园外面,眼看着就要出去了,冯霜止忽然停下来,问了一句:“喜佳,你还记得王杰吗?” 陈喜佳脚步一顿,脸色苍白,咬了牙,却寒了眼,一脸的戒备:“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问问罢了…… 冯霜止摇头,叹气,只道:“我原以为你终究还是会念着几分旧情的,不曾想,你其实根本不曾爱过别人,又怎么哄着别人跟你私奔,最后还负了人呢?” 陈喜佳那戒备的神情保持了许久,过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笑道:“姐姐现在比谁都幸福,自然觉得我这样的人可怜了。我估摸着,我夫君心心念念指不定想着你呢,不过你竟然想着王杰……我倒是觉得奇怪了。当年不过是我不懂事,如今我很喜欢我夫君,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的。我不可能嫁给穷书生。” “我听说,王杰到了山东,他已经中举,以他的才华,想必中进士是不在话下的。到时候你们相见,又该何其尴尬?”冯霜止这话也是听别人闲话来的,王杰到了哪里,她是一点也不关心的,“你若是不想留下后患,还是早早地将这陈年旧事说清楚了比较好。” 陈喜佳没有说话。 冯霜止走出去之前的最后一句是:“盯着我是没有用的,你还是去争取自己应该争取的人吧,喜佳。” 出去了,冯霜止便是越走越远了,这院子里面的灯火亮一些,她走过了一段比较暗的路,又被丫鬟领着走到了前面比较亮的地方。 那一瞬间,陈喜佳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闪了一下,只觉得从黑暗的路上走回到光明之中的冯霜止,像是周身都在发光一样,然而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和珅正在前院跟人告别,冯霜止正好这个时候上来了,于是夫妻两人一起跟福康安告了辞,福康安什么也没说,一身都是酒气,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冯霜止未免觉得有些揪心,他又何苦作践自己呢? “你心疼他了?”和珅一路走,一路拈酸。 冯霜止笑他:“你何时也变得这样小肚鸡肠?” “为夫从来都这么小肚鸡肠,娘子不知吗?”和珅用扇子敲着自己的手心,还是那醋坛子的口气。 “终究还是我们算计了他,欠的债,兴许得还。”冯霜止也不过是担心,她不敢跟和珅说自己遇到过的福康安是多可怕,也暂时不打算说毓舒的事情,回来的时候没遇到熙珠,也没办法问她之前想说什么的事情,这个时候只能等了。 和珅却道:“我喜欢贪,不喜欢借。” “这话你若是出去说,立刻断了锦绣前程。”冯霜止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 和珅揽着她的腰,出了春和园门,便瞧见刘全儿牵着马过来了,于是准备扶她上去。“所以这话我只敢对我家的老虎说。” 一转身,冯霜止立刻给了他一下,“你就贫吧,当心哪日这母老虎不开心了,一口吞了你。” 和珅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还不知道是谁吞谁呢。” 这话是在冯霜止的耳边说的,却让冯霜止羞红了脸,只觉得这人流氓。 她不理会他,转身便要上车,却不想看到另外一旁有一辆青顶子的马车,却是钱沣跟冯云静。 钱沣的脸色很沉,似乎一直沉默着,冯云静脸色却是苍白的,她将自己的手递给了钱沣,钱沣却看着她那手,竟然没有伸手去扶她。 这一幕无疑引起了冯霜止的诧异,自然也让冯云静无比地惊诧,她甚至觉得难以理解,办朝着钱沣喊道:“你果然是嫌弃我了,便是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子嗣,你就嫌弃我了,说好白头偕老,你却负心!” 钱沣只觉得无比地讽刺,他出来的时候曾经试探过了福康安,有的事情转瞬之间就清楚了的。 今日的福康安喝多了,嘴里出来的都是真话。 他问他:“当日福三爷在春和园宴会的时候戏弄沣,故意将三小姐指成二小姐,倒促成了我与三小姐的一段姻缘,还得感谢福三爷这个媒人呢。” 那个时候,福康安便是一笑,还晃着手中的酒杯,竟然讽刺他道:“你不过就是个可怜虫,但你如今也算是与三小姐结成良缘,原本我防备着你,却不想真该防的是那和珅。罢了,罢了……追不回来的……” 于是钱沣什么都明白了。 昔日的种种疑惑也都迎刃而解,福康安虽然是没有正面回答,可是也算是默认了,于是钱沣记忆里的种种就都冒出来了。 今日他看到冯霜止的那一双眼,半张脸遮在画扇下面,反倒是让他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当初差点撞到的人。 他撞到的不是冯云静,是冯霜止! 那个时候,和珅就已经在误导自己了,后面又来了一个福康安,现在钱沣真是觉得心中复杂,这些人一个个地算计着,他竟然也是被算计得最惨的一个,最后的赢家不是权势最高,也曾经距离冯霜止最近的福康安,而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和珅。 何其讽刺? 只是昔日的疑惑解了,之后的疑惑也就上来了。 为毓舒小姐画扇的人是冯霜止,那冯云静的字体为什么完全跟当初那扇子上的字体一样?云静说是冯霜止喜欢临摹她的字体,当真如此吗?不可否认冯云静是个颇有才华的人,可是婚后他与她吟诗作对,了解深了,才发现冯云静在很多地方都是一知半解的,云静推说是婚后事情太多,没有了那闺阁的情趣,变得俗了,他当时竟然还信了,如今想来竟然是处处都是疑点。 袁枚的女弟子,除了傅恒府的毓舒小姐、如今的十一福晋之外,便只有冯霜止一个。 他心里万般思绪涌过,最终归于平静。 远远地,冯霜止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上了马车,却对和珅轻笑道:“我那三妹要过苦日子了。” 和珅也隐约地猜到一点,只道:“我早看你那三妹不顺眼,却又怕人知道了你的好,倒宁愿藏着你,让你那三妹得意去。” “你这心思,永远地这么毒。”和珅的坦白,让冯霜止会心一笑。 这人啊,像是什么都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可爱的王杰马上也要来了n(*≧▽≦*)n 【好吧,其实是陈喜佳的戏份…… 远目,一个一个地慢慢来。 第四十六章 黑手 路上,冯霜止便跟和珅提了海宁夫人査氏的事情,只不过关于自己跟熙珠说话的那一段,她并没有提,毕竟涉及到了毓舒。 可是在说完了之后,她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说比较好,因为一说了,其实就已经露了痕迹。毕竟为什么査氏要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很难说的问题。如果后面那丫鬟不是在偷听,査氏何必提醒自己? 冯霜止看着和珅那眼神,忽然就知道对方其实已经看穿了。 “你是不想我知道这事儿其实跟傅恒府那边扯上关系吧?”和珅看她忽然有些垂头丧气的表情,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又被她拍掉了。 他先下车,扶了她下来,走进了屋里,这才说道:“你定然有事瞒着我。” 冯霜止道:“现在说这个事儿还过早,你不如想想那海宁的事情。” 和珅一笑,“这有什么可想的?我现在不过只是个满洲正蓝旗副都统,你以为我能干什么?现在他们不过只是在下注,只是这个査氏下注的方式,正好切中了你的心意而已。” 这一句话,便像是石破天惊,冯霜止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看向和珅,和珅站在那帘子后面,却没觉得有什么,走过来之后,便随意地坐下了。 冯霜止这个时候才感觉出来,和珅这个人到底理智到了什么程度。 一般人都会对査氏产生好感,可是和珅对査氏的感觉却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在他的眼中只有“下注”,不需要看表象,甚至不想看过程,他看的是对方的动机和这种行为产生的后果,最理智也是最没有感情的看法。 她也坐下来,让丫鬟沏茶,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和珅却道:“太晚了,不喝茶,炖盅汤来吧。” 喝了茶晚上睡不好的。 和珅握着她的手,“这些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左右他们现在也不会有事情来求我们,现在我只是个武职,还管不到海宁那边去,你放心地跟他们交往,只要别承诺什么就好,毕竟以后的事情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楚的。”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怎么偏生会喜欢上我。”冯霜止没忍住,还是问了,可是问了又觉得好笑,自己掩着唇笑了起来。 这样的问题太暧昧,完全不能出了闺阁说,只能在房间里说。 和珅也干脆暧昧的一笑,只将她的手腕翻开了,看了看她手腕上那青色的血管,“若是迟遇到你哪怕半年,兴许就不是那样了,或者只是换一个时间和场合,你不是扶灵出城的官家小姐,我不是初丧了阿玛的落魄子弟,兴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现在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模样,比如和珅,看上去温和,实则冷血;而冯霜止,即便是她娘说她是菩萨心肠,可现在手段狠厉,便是冯霜止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害怕——他们夫妻俩,怕是随便拉一个都应该下地狱的。 “不要想那么多了,在一起就是缘分,我会珍惜你,你也不许嫌弃我。” 和珅说得很轻松,可是眼底带了几分不明显的小心翼翼,生怕冯霜止下一句就是什么伤人的话。他喜欢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可是前提是那种态度不是对着自己。 便是当时在春和园,冯霜止从屏风后面带着几分冷意走出来的时候,最让人惊艳,至少他那一刻,是完全被震撼到了的。 只希望世上旁人都看不到她的好,让自己一个人占尽了便是。 冯霜止可不知道和珅心里在想什么,她有些困了,只道:“也不知道我三妹那边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回头怕是又要把事情怪到我的头上,我才是冤枉。” 她应该自称自己是个躺枪大户了。 和珅眼神冷了几分,却说道:“旁人风言风语,现在我们总是管不着的。” “嗯,我们歇下了吧。”冯霜止略微有些累了。 和珅轻笑:“脏兮兮的,你至少该洗洗脸,泡泡脚吧。” “不想……”冯霜止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已经模糊了起来,闻得见和珅身上那淡淡的酒气,她迷迷糊糊问道,“喝了多少?” “两杯。” 和珅见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又低声叫丫鬟打来了水,拿了帕子来。喜桃本来是伺候冯霜止的,现在就想要直接绞了帕子去伺候,哪里想到和珅只道:“我照顾夫人,你先下去吧,回头唤你。” 喜桃有些愣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退下之前只见到和珅一脸沉静地悄悄上去给冯霜止擦脸。 冯霜止被那热气给熏着,嘟嚷了几声,又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和珅想到晚宴上的事情,竟然叹了一口气,继续帮冯霜止擦脸,之后是脖子,给她脱了绣鞋,将丝袜解下来,又擦了脚,看着那白皙莹润的玉足,和珅笑了一声,终究还是怕吵醒她,给她盖上了被子,这才叫喜桃来将水都端出去。 他自己也出去洗漱了,这才进来,解了衣衫,钻进被窝里,将她搂着,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入睡。 这一边安静了,钱府却完全不一样了。 这府上多少有些寒酸的感觉,只是毕竟是文人的院子,花草树木还是有的,更何况还有冯云静的悉心打理。 本来冯云静跟钱沣之间的感情还算是不错的,尤其是冯云静过得小心,处处揣摩着钱沣的心思,不肯轻易让他不舒服,这么长的时间来,还算是琴瑟和鸣,她以为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只要自己再有个孩子,就万事大吉了。 她已经渐渐地相信,自己便是钱沣喜欢的那种人,是个才女,是个淑女,可是今日遇到了冯霜止,之前的一切自信都这样被颠覆掉了。 冯云静一路上都在抹泪,可钱沣只是看得心烦,轻轻将那眼皮子给阖上了。 等到下车的时候,钱沣自己先下去了,冯云静在后面,便将那车帘子一掀,大声喊道:“东注,你到底怎么了?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方才是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让你生气……东注……你扶我下来好不好……” 冯云静眼中含着泪,向着钱沣伸出自己的手,便巴望着钱沣来扶自己一把。 钱沣背对着她,缓缓地转身看了一眼,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冯云静几乎要等得绝望了,却还是没有等来钱沣的手,她眼泪险险便要掉下来,没有想到钱沣这个时候忽然伸出了手,尽管看上去还是一脸的冷淡与沉默,可是只要他伸出手来,一切都有了转机。 冯云静心里大为感动,心道钱沣果然还是喜欢着自己的,她回去好好哄哄他,两个人就能恢复以前那种如胶似漆了吧? 只可惜,今日的冯云静注定要失望。 钱沣只不过是扶了她下来,等她下来了,又立刻松了手,冯云静一下就变得失落起来,还等不及问为什么,便见到钱沣忽然之间继续往前走去了。 她站在马车边,站在府门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还不进去——” “啪!” 冯云静翻手就是一巴掌落在那多嘴的丫鬟脸上,只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没见到我正在伤心吗?只道是我失了老爷的宠爱,好把你们抬了通房和姨娘你们就高兴了!” 她一边骂,竟然还一边哭起来。 别的丫鬟看到那贴身丫鬟受罚,都不敢上来了,本来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哪里想到冯云静指着她们,又哭道:“光在这里杵着干什么?爷都进去了,还不跟着吗?” 众人只觉得今日冯云静有些反复,不敢触怒了她,大着胆子上去扶了,这一回冯云静没发什么脾气了。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更加地惨白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门。 钱沣其实一开始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门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听到了冯云静骂人的话,还有那完全无理由的发怒,才算是确定了。 他将头仰起来,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才直接去了自己的书房。 昔日的温婉贤淑,到了今天,怎么就变成了无理取闹,和让无辜的丫鬟们当出气筒了呢? 明明今天去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可是直到他接到了消息,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 似乎…… 一切都是从遇到冯霜止开始的。 为什么自己的妻子,会有这样的变化呢? 他进了自己的书房,便点了灯,翻开了书,不准备回屋了。 冯云静到了屋里,这才发现屋里没人,前面没有,后面也没有,于是她问那守屋的丫鬟:“爷哪儿去了?” “爷没进屋,应该是去了书房了。”丫鬟恭敬地低头答道。 冯云静顿时一愣,嘴唇颤抖了一下,便觉得自己身上一冷,她坐下来,安慰自己,说不会出事的,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地开始怀疑起来。 她在屋里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让人去做了红豆沙馅饼,端着去了书房。 外面的小厮知道自家夫人常常跟爷一起评诗作画,所以并没有拦着。 冯云静进去了之后,就觉得屋里有些暗,只见钱沣站在桌案前面,提了笔似乎是在画什么东西,她走过去,轻轻的将那盛东西的盘子放下,轻声道:“你画什么画得这么出神?看你满身的酒气,席上肯定是没吃什么东西的,先吃点东西,今日早些歇下吧。” 看了那饼一眼,钱沣心里复杂极了,他忽然看向冯云静,只道:“云静,你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啊。”冯云静以为他是终于想起了旧情,两个人之间重归于好便是肯定的事情了,心里还很高兴,笑得甜蜜起来,“我们在春和园的外面,你出来,我跟姐姐走进去,我差点撞了你,丢了扇子……还是你后来差人将扇子送回来的……” “是啊,那个时候你穿得素净,比不得你的嫡姐,原以为你嫁给我,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 钱沣想起来就觉得讽刺,那个时候,其实穿得素净的应该是冯霜止,俗艳的那个是冯云静才是。 和珅故意误导他和旁边的丫鬟,说来的是一嫡一庶,穿的又是一个素净一个华丽,正常人都会想穿得华丽的那个肯定是嫡出的,素净的肯定是庶出的,于是那扇子肯定是庶出的三小姐的,可是那一日的真实情况恰好相反。 冯霜止当日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穿了不怎么鲜亮的,更何况她额娘去了没多久,怎么可能因为参加这样的宴会就换上浓艳的衣服呢? 这么多年来,钱沣都不曾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等到事情的真相已经到来了,这样反推回去,竟然是越来越轻松的。 这一刻,钱沣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心机深重的,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巧笑嫣然,钱沣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分明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却要冒了别人的名,一开始便是这样接触自己的,后来才有传出她的种种才名。细细想来,竟然一点一滴都不单纯…… 哪里有姑娘是能够完全投了自己的喜好的呢? 他们喜欢一样的东西,喜欢一样的诗,喜欢吃一样的糕点,甚至巧遇过不少次……世界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让他跟冯云静之间成就出这样的一段姻缘? 说到底,他不过是被一个女人愚弄了。 冯云静根本不知道现在的钱沣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道:“你一身的才华,只是没有地方施展而已 。我看不起那和珅,无非就是个汲汲钻营的小人,靠奉承和巴结来的官位,迟早是坐不稳的,你何必忧心呢?” “我倒是觉得,和珅这人是个有才华的。”钱沣不以为然。 冯云静没忍住,竟然立刻反驳道:“连进士都不是的人,能有什么才华?” 这话里的鄙夷意味,就很是明显了。 钱沣认识很多不在朝反在野的人,甚至没有参加过科举,可是一样地才华盖世,区区一个科举,怎么能够说明人是不是有才呢? “那八股出来的人,即便是中了进士,也不一定是有才之人。” 有没有才华,判别标准根本不是中不中进士。 冯云静这话犯了他的忌讳——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以前冯云静说这话,钱沣肯定不会反驳她,甚至只会玩笑两句,并不会觉得冯云静这话会有什么问题,毕竟钱沣跟和珅之间虽然说有交情,可是和珅毕竟跟他不是一路人,他不觉得和珅怎样那才是正常的事情。 现在钱沣是因为不喜欢冯云静这人,所以觉得她说一句就错一句,处处都是个错。 冯云静显然也意识到了钱沣话里的意思,有些尴尬起来:“又是我说错话了,你还是搁笔,来吃点东西吧。我今日已经气糊涂了……” “我只是想题几个字,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手酸了,竟然没力气……”钱沣看着那一幅画,甩了甩自己的手腕,眼前的确是有些花,却不是因为酒,酒喝得的确是不少,可是他越喝越情清醒而已。 冯霜止跟冯云静这两姐妹,面目看着倒是有几分相似的,之后的相遇更是在几年之后,长变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甚至钱沣以为就是这样了,也根本没有怀疑过——可是今日见了冯霜止以扇遮面,那眉眼,竟然与当初的一般无二,并且因为这种独特性,他脑海之中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当年的场景。 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朝着自己叫嚣,是他错了,是他认错人了! 现在他对着冯云静说出题不了字的话来,便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冯云静还对自己身陷的危机一无所知,听钱沣这样说,她反而高兴,上来便从钱沣的手中接过了笔,道:“题什么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钱沣随口就是一句,回头想想,竟然是无比切合自己的处境的。 这些年,真的就是身处于局中,从来不曾感觉出有任何的异样来,直到今天…… 他看着冯云静落下来的字迹,忽然道:“你的字迹,从十来岁我见到你的第一次开始,到现在,竟然是一点也没有改变过呢。” 这话让冯云静手一抖,下面那“山”字立刻就写毁了,她豁然抬头,终于明白了,脑海之中回放着今日回来之后钱沣的一系列的举动,顿时颤抖起来,脸色煞白…… “东注?” “一个人的字迹,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好几年没有任何的变化……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钱沣将笔从她的手中接过来,一笔划去了那纸上的山山水水,道:“罢了,是我错,你出去吧。” 冯云静完全愣住了,看着钱沣那忽然之间冷漠起来的神情,真觉得他是变了一个人,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了…… “我的字迹,没有变化又怎样?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她模仿了冯霜止的字迹这么多年,根本就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更何况冯霜止还亲自指点过她,绝对不会被认出来的。她原本以为这样维持着不改变,就是最好的了,哪里想到,成是这个字迹,难道现在败也要因为这个吗?! 她不甘心! 只是钱沣浸淫此道多年,以前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从来没对冯云静起过怀疑的心思,可是现在呢?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试探过了福康安,还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吗? 现在的冯云静脸上的一切表情,在他看来都是虚假的,甚至虚伪的,恶心的,做作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爱屋及乌,包容她的一切缺点,可是等到了厌恶的时候,便会觉得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浑身上下就没一个地方是对的。 “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聪明,多智慧?你喜欢的都是我喜欢的,你不喜欢的也必定是我厌恶的,世上有这样的巧事也就罢了,一个人的笔迹在几年之中不见丝毫的变化,甚至笔力都保持在原来的水平上,便是要与原来一模一样——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这是刻意!你如此刻意,我从未怀疑,可是现在……” 钱沣的声音,渐渐变得辛辣讽刺起来,他本来便是要成为言官的人,一张嘴便是刀剑,吐出来的言语是致命的毒药,可是他跟冯云静应该都没有想过,这些言语,会有一日发生在他们之间。 钱沣用一种十分失望的眼神看着她:“你想知道我今日问了福康安什么吗?” 他这样的眼神,是失望的,可是也是平静到了极点的。 这眼神让冯云静觉得害怕,又觉得心冷,终究爱情还是算计不来的吗?她以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还是应该有收获了。 好歹嫁了个进士,也算是个官太太了,不说别的,钱沣的前程应该也是很不错的,眼看着荣华富贵和爱情幸福都要到手,钱沣却忽然之间跟自己说这个? 她惨笑了一声:“你问了他什么?他喜欢冯霜止,定然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是,他喜欢冯二小姐,所以当初我问是何人赠了毓舒小姐香扇,又是何人在堂前评了我当场作的画,说了我俗——福康安跟我指了你。” 现在钱沣想起这一桩来,才真的是前前后后都明白了。 原来福康安是喜欢冯霜止,那个时候自己问的是他,他兴许以为自己对冯霜止有意思了,为了消除潜在的威胁,直接给自己错指了人。 一开始就是错的…… 钱沣忽然很无力,他看着已经面色惨白到没有血色的冯云静,勉强地一笑:“你进去歇了吧。” 冯云静双手放在自己的身侧,沉默了很久,终于爆发了:“所以你觉得自己遇到我就是个错?觉得我是个卑鄙的小人,借用了别人的机会接近你?可是我们之后的感情难道就不是真的了吗?难道我后来的才华和真情都是作假吗?”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钱沣便要想起她的字迹来:“那香扇不是你画的,你却要学这样的字迹,无非是想让我以为那扇子是你画的,你根本不是无意顶替,你是蓄意的。你还对我说,冯二小姐喜欢你的字体,所以常常临摹你的字……我多傻,竟然信了你,现在你当我还会信吗?” “那香扇本来便是我画的,也是她冯霜止处处临摹我的字迹?东注,你竟然如此糊涂……你竟然听信那些人的话,如今来冤枉我,误会我!” 冯云静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了,索性破罐子破了摔,她要孤注一掷,她不希望自己苦苦得到的东西就这样消失掉,她想要争,争这最后的一把!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钱沣,退了两步,似乎对钱沣失望之极,之前那种感觉立刻就对调过来了。 钱沣对着她这样决绝的眼神,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时语塞了。 于是冯云静又道:“你不是不知道她是嫡姐,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谁不偏袒着她?我画的扇子是她的,她看着我写的字好,还要逼我去学别的字,我不肯便逼死了姨娘!那是我亲娘啊,冯霜止那冷血的女人,便站在旁边,看着我娘一头撞上了柱子!东注,钱沣——你竟然不信我,不信我……” 现在回想起当初自己听到三姨娘碰柱子死了的似乎的场景,冯云静是真的悲从中来,“什么好的都是她的,什么都是她的……便是你现在都信任她……她才在傅恒府的宴席欺负了我的,她跟那十一福晋便是串通一气的!都要害我……都要害我……为什么她冯霜止坏事做尽,还能得了逍遥?为什么她冯霜止丧尽天良,还要将一切的一切栽赃到我的头上?她要夺走我所有的幸福,她天生见不得我好!!!” 这很多都是冯云静的真心话,她朝着钱沣大喊着,两行清泪便落下来,钱沣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若说他对冯云静没有感情是假的,可是之前的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如今冯云静这样哭诉,甚至这样愤怒,倒是让他开始怀疑起来…… “云静……” 冯云静这个时候却一擦自己的脸,一副强忍悲痛的模样:“红豆沙馅饼你留着吃吧,是我今日失态了,先回屋了,你早些睡。” 在发泄之后,再来这样温情的戏码——哪个男人能够忍住? 冯云静心里清楚得很,欲擒故纵,这一招她还是很清楚的。 她推开了门,在门槛前面站了一会儿,却在钱沣即将出言挽留的时候一下走出去,将门关上。 站在门外,她才惊觉自己是一身的冷汗,几乎要站不住了,强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风冯云静喝了一杯茶压惊,只希望这一劫就这样过去了…… 冯霜止,冯霜止……只要一遇到冯霜止,就从来没有什么好事! 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冯云静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钱沣刚刚来到她的窗外,想要敲门进去,听到她的声音,便缩回了手去。 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罢了,日后再说吧。 钱沣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身离开了,睡到了书房。 这边钱府,少见地过了鸡飞狗跳的一个晚上,和府这边还是一如既往地安宁。 早起的时候,和珅已经去赶了朝会叫大起,现在他也是个官了,遇到叫起的时候就格外地辛苦,还不知道要在寒风里头等着训话多久呢。 冯霜止叫喜桃过来伺候自己洗漱,喜桃却将昨晚和珅的种种行为说了一遍,冯霜止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你瞧着吧,今儿京里头就要开始传我冯霜止是个毒妇,是头母大虫了。” “小姐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喜桃有些不解。 冯霜止只一笑,“你回头留意着听便是了。不过他们传得越厉害,我越高兴,有我这么个当家主母在,谁想要进来给和珅做妾,我定让他们铩羽而归。” 瞧见冯霜止这一脸算计的模样,喜桃忍不住吐了个舌头。 吃过了早饭,冯霜止便缩到了书房里,准备看些书,不知道现在胎教是不是会有效? 现在和琳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要开始跟着物色姑娘家了。 冯霜止想着,忽然问外面守着的喜桃道:“来时候带着的箱子呢?” “在柜子下面呢,夫人现在要看吗?”喜桃忙进来找。 冯霜止只是点了点头,让喜桃将那小匣子打开了,她拿起上面的一些纸张,笑了几声:“喜桃,你可记得当初我跟云静,不是同一个老师教的?” “记得啊,当时三小姐没被郑先生选中,还生气了好久呢。”喜桃记性倒是不错,只是又看向冯霜止面前的这箱子,道,“可是小姐看的这个箱子,都是一些纸张啊……” “你没认出这是谁的字迹来吗?”冯霜止手中捏了一叠纸,她是准备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只是不知道冯云静会不会将自己逼得出招——这一招如果出了,那就是真的绝了。 早在知道冯云静悄悄翻了自己的箱子,拿走了自己的手稿之后,冯霜止就处心积虑地准备着算计她了。向来只有她冯霜止算计别人的份儿,平白被冯云静算计了,冯霜止总是觉得有疙瘩的。 喜桃将那纸接过去看,一边翻一边道:“这不是小姐以前的字迹吗?怎么拿……咦?这怎么看着这么古怪?” 冯霜止知道喜桃是看出端倪了,她将这纸张从喜桃的手中拿过来,轻声笑道:“冯云静敢模仿我的字迹,我还不能收集她以前的字迹了吗?你出去通知一下刘全儿,我要找以前教冯云静的那个先生的消息,看看现在是不是还在京城。” 喜桃现在知道了……冯霜止这是要下狠手,将冯云静往死里逼了。 入学的时候,冯云静不过还是个小姑娘,用的是自己的字迹,可是后来就开始模仿冯霜止了。光凭借冯霜止这样的纸张,可能不具有太大的说服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当初教冯云静的先生的话呢? 她猜测,冯云静回去肯定有蒙骗钱沣的一堆法子,可是她却有更狠的招。 现在还没打算着用,不过预备一手总是好的。 聪明人都喜欢未雨绸缪。 喜桃知道这是要紧事,连忙就去找刘全儿了,冯霜止在屋里坐着,还没到中午,喜桃果然就已经听说了一大堆的消息,正进来跟冯霜止说了大街上的说法,果然冯霜止已经被传成了善妒、母大虫等等…… 冯霜止几乎是笑抽了,正笑得厉害的时候,外面有丫鬟通报,说是阿必达的夫人来了,是冯霜止的老熟人熙珠。 冯霜止那笑立刻就停了,想到昨晚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总觉得熙珠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今日来怕是要继续昨天的话了吧? 让人将熙珠迎进来,又请到了里面来坐着,熙珠头一句话就是:“你又出名了。” 她知道熙珠肯定是要说关于自己的名声的问题,只略微感兴趣地说道:“是什么?” 熙珠促狭道:“是副都统夫人手段厉害,将和大人管教得服服帖帖的。昨日啊,见到和大人出来,不知道多少的姑娘芳心暗许,可是回去听到说和夫人勒令和大人每席饮酒不超过三杯,管教得和大人不敢说不,宴席上竟然真的只喝了三杯,可见和大人是个惧内的。很多人想着,和大人这样丰神俊朗的人物,日后又是要平步青云的,即便是给了他做个平妻甚至是个侧室,也比别人好,可是偏偏忌惮着和夫人手段厉害,到了和夫人那里讨不了好,自然都不敢了。” 冯霜止听熙珠说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敢不敢的,便是这所有人都在羡慕着她冯霜止的日子呢。 “熙珠姐姐这可不算是什么坏消息,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呢!真真笑死我……” “你呀,也只有这一会儿笑得出来了。” 熙珠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想着昨晚没说完的话,终于还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都一起说了出来。 “现在你夫君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连带你的日子也好起来,只不过官位高了,你要接触的人也多的,有的人是不得不防的。还有一些人,是你之前不需要防,可是将来却需要的。” 冯霜止怎么可能听不出熙珠是想要说什么的?她叹了口气,道:“根本就是躲不过的,好在我这些日子也清闲,现在忙起来也不会很厉害。左右现在他不过是个御前侍卫。” 熙珠咬了咬牙,道:“我说的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样。霜止,此事我瞒了你许久,那个时候的你,根本不该知道这件事……即便是我那个时候告诉了你,也没有办法解决……妹妹,千万莫要怪姐姐……” 冯霜止只听得心里有些发冷,想到之前尽然有人来偷听她跟熙珠之间的谈话,这才觉得熙珠肯定是知道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你还记得你当年受罚的事情吗?”熙珠握着她的手,自己的手却抖了个不停。 那是冯霜止为数不多的噩梦一般的经历,在这件事之后,她厌恶透了皇宫,也跟十二阿哥结了仇,甚至恨上了令贵妃,这些人个个好算计,她冯霜止便是他们手中的棋子,相应的,她也不喜欢皇帝。 现在熙珠旧事重提,却似乎是要隐隐揭开一些冯霜止不知道的事情。 熙珠看着她,眼底涌上来几分悲哀,“我来找你的事情,她肯定知道了……我倒是也不介意,大家姐妹情分表面上还是要顾及的,只是……看她到底还能演多久吧……” 冯霜止没有说话,已经猜到了一半。 “我是偷听到的,毓舒与令贵妃之间似乎关系不错,令贵妃有野心,正好毓舒常常进宫,又是傅相家的小姐,有什么事情都是令贵妃笼络着毓舒的,我便是听到了毓舒跟令贵妃之间的话……才觉得可怕的……” 熙珠这么多年没说出来,一是觉得可能是自己会错意,二是觉得即便是说出来,也只是会让冯霜止愤怒,如果冯霜止因此作出什么错误的决定,那她才是大错特错了。霜止固然聪明,可是毓舒又差得到哪里去?更何况毓舒的身份高着众人一大截…… 可是最近,冯霜止这边和珅已经走上了正轨,毓舒这边……熙珠也算是看清了…… 她叹了口气道:“那一晚,毓舒对令贵妃,说了福三爷跟你之间的事情,又说福三爷什么心思不动,竟然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着实可惜。她说皇上金口玉言,还是要某个人完全败了名声,没脸嫁进他们家,这才算是圆满……我那时不知道是你,知道的时候却已经迟了……霜止,憋了,这么多年,我是不敢告诉你的……便是那一次你家爷参加科考,我也只能告诉你一些没用的话……” 熙珠说着,掩面哭了起来,似乎痛恨自己的懦弱。 冯霜止呆坐了一会儿,伸手去揽住她,竟然安慰道:“哭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若没那一桩,我现在哪里能嫁到这么个好夫婿?祸福相依,有舍有得,我都看得开呢。熙珠姐姐,你肯说出来,当初肯通风,便已经是雪中送炭了……霜止感激还来不及……” 熙珠哭得更厉害,却抱紧了冯霜止,“霜止……你只需要防着毓舒,现在万莫与她冲突,她是十一爷福晋,厉害着呢……” 冯霜止不会告诉熙珠,昨日有人偷听一事,她想起了自己被罚跪之后,毓舒和熙珠一起来看自己,那时候的毓舒,根本没露出任何的异样来,像是她往日的模样,镇定自若,又透出几分关怀来…… 人心,算计,冯霜止以为自己是个能算计了的,可现在想起来,她用的手段,其实都不算是阴谋——那是介于阴谋和阳谋之中的东西,只能称之为手段。 可毓舒呢? 好算计呢。 作者有话要说:心累=_=前面27章的BUG已经修正了,改成福康安指着冯霜止,说她是三小姐了OJL 谢谢姑娘们指出错漏来,么一个=3= 另外关于毓舒,前面早就有姑娘看出来了,毓舒之前对女主就不喜欢的,不用解释太多_(:з」∠)_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四十七章 宫门射箭 今日叫大起,在乾清门听过乾隆训政之后,御前侍卫这一拨人就跟着去皇上身边伺候了。 福康安争战归来,已经是内大臣,不需要在皇帝跟前儿当侍卫守着了,皇帝宠幸着他,旁人也只有眼红的劲儿。 现在跟和珅一起当侍卫的是福康安的弟弟,和珅这人心机重,他跟福康安是对手,可是偏偏福康安的弟弟福长安,也就是傅恒的第四子,偏偏跟和珅关系很好。 和珅做事的准则便是在这里了,他跟一个人交恶,为了不使这个人成为自己永久的敌人,或者让对方威胁到自己,便要采取一种方法来消除这样的威胁。因为冯霜止的关系,他早就知道福康安会跟自己交恶,所以早早地便想过了办法,这个突破口,便在福长安的身上。 福长安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是跟和珅一拨起来的侍卫,可是和珅处处混得比他好,他左右比不过,和珅又刻意笼络着他,下面的人孝敬上来的东西,和珅总是塞给他一半。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算是混熟了,福长安想着左右也越不过和珅去,干脆跟和珅和解了——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 今日刚刚到领班房歇着,和珅端起了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说军机大臣阿桂有事来报,和珅也没怎么在意,这个时候殿里面有太监们伺候,他喝了一口茶再说吧。 阿桂现在算是乾隆最宠信的臣子,和珅现在忧心着和琳的前途。 毕竟和琳现在也大了,刚刚出来,也应该谋上一门差事,之后再娶进一个贤良淑德的姑娘,和珅方才对得起自己父母的在天之灵。 家里的爵位,是和珅这个长子袭了,进咸安学宫学文的也是他和珅,他那弟弟只能选了武……若是日后争战沙场…… 不过争战沙场倒是好,武将们没文臣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有的时候,语言是比刀剑更可怕的。 正在和珅思索着,要将和琳塞到阿桂的帐下,谋上一份差事的时候,福长安从外面走进来,一进来便直接倒了一碗茶来喝。 和珅看他满头都是汗,问道:“你不是在殿内当值吗?怎么还是满头的汗?” 福长安平日里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是当侍卫虽说是个光荣的差事,可受苦的时候也不少,他道:“阿哥们在前面摔跤,师傅们找了几个人去帮手,给阿哥们当陪练,我们就只能跟着去了。” 和珅一笑:“是个受罪的活儿,好歹你还能活着回来。” 福长安一屁股坐下来,“谁说不是呢?给阿哥当陪练,不能让他们不舒服,就只能让自己不舒服了。对了,今日又要到宫门外去射箭,你……” 和珅道:“我心里有数,这次哪些人去?” 每到夏天的时候,清朝的历代皇帝都喜欢带着臣子们到宫门外去射箭,阿哥们自然也会跟着去,侍卫之类的更是少不了。 福长安想了想道:“阿桂今日来了,他肯定是要去的,我三哥也要去,现在在殿里面商量事儿呢。刚刚摔跤回来,我看着几位阿哥都要去,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 现在既没有过继出去,也没有早殇,没有失宠的阿哥们,也就这三个了,令贵妃的第二子十六阿哥刚出生不久就夭亡了,现在的十七阿哥永璘还连话都不会说,自然是不会参加宫门外射箭的活动了。 他俩在这边聊了一会儿,那边谈完了事情,他们就顶着太阳出去了。 乾隆领着一班满洲的大臣,后面跟着几位阿哥,侍卫们有的在前面开道,和珅跟福长安却是走在乾隆的身边的。 最近和珅得宠,乾隆转过头来就看到他,于是一笑,道:“你是个学文的,我知道福长安射箭好,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事儿,回头得看看你的箭术了。” 现在才刚起来,成了御前侍卫,和珅可不敢张狂,不知道多少耳朵都竖着呢,和珅低头道:“和珅箭术拙劣,入不得万岁爷的法眼。” “哈哈哈哈……你倒是个谦逊的,回头靶场上头见真章。福康安,你才争战回来,今日朕也要看看你的箭术!”乾隆说着,便转过头去看走在阿桂后面的福康安。 大小金川的乱子是平了,可是他也得知了福康安身上带着伤的事情,阿桂说了福康安在那边的表现,让乾隆很是感动。现在看着这福康安,当年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儿,身上带着几分铁血男儿的杀气,即便是这一身官服穿着,也掩不住浑身的锐气。 若是八旗子弟,个个都跟福康安甚至是和珅一样,何愁大清不能永坐太平江山? 只可惜,现在八旗子弟越来越多,废物也多,还要朝廷专门拨钱给那帮饭桶还债,乾隆心里很不舒服,可是这规矩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大清的江山是八旗打下来的,现在八旗的问题……却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他想着想着就叹了口气,心里郁结,大步往前走去。 和珅这边跟福长安对望了一眼, 都知道乾隆肯定是心情不好,于是都没有说话,等到出了宫门,到了靶场上,便将那几十个靶子一设,乾隆肯定是第一个。 和珅从将缠着明黄色金线的弓箭递了上去,福长安则是递箭,乾隆第一个开弓,众人都有些心惊胆战。下面伺候的人看着乾隆那紧绷着的脸,都紧张极了。 场上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的,也就是军机大臣阿桂跟福康安了,阿桂那是宦海沉浮多年,根本不在乎,福康安却是知道乾隆宠信自己,更何况……他从来不是那献媚邀宠的人。 “嗖”地一声,便见乾隆一箭射了出去,正中红心,全场一片喝彩的声音。 太监们夸赞着乾隆箭术好,大臣们也顺势恭维,乾隆哈哈一笑,那心情总算是舒畅了不少,回头却看和珅没出声,顿时有些不悦起来:“和珅,朕箭术如何?” 和珅苦笑了一声:“皇上的箭术自然是好的……只是,万岁爷您开局这么好,后面的人可就难做了。” 他这表情,忍不住要让人联想到他方才在乾隆跟前儿说的话,和珅是个学文的,能有什么武艺? 即便是学文,和珅也没有考取到进士的功名,第一轮就直接被刷下来了,可见这人学文也不一定是多厉害,外面吹嘘的而已。 文不行,武也不行,是个人都要觉得和珅是个假聪明,凭着献媚上去的。 可是唯有福康安没什么反应,和珅有没有真才实学,不跟他共处过的人是不会清楚的。和珅这人善隐藏,越是忍得的人越是危险。 满肚子的算计,不知道哪一日就要落到这些人的头上。 他们今日看不起和珅,日后便要因为今日的走眼而被和珅打脸。 当下乾隆听了和珅的话,也只当是他在忧心自己的脸面,之前的不悦也都完全消失了。毕竟能够让和珅产生巨大的压力,对乾隆而言,那是相当得意的事情。不止是和珅,众人肯定是要头疼一阵的。 现在乾隆的年岁大了,骑射却都还没荒废下来。 之后再搭了九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乾隆今天的精气神特别好的原因,竟然箭无虚发,箭箭命中,最后应了一句“箭无虚发”的美誉。 乾隆很久没有过这样好的成绩了,将那长弓递给下面的人,接过了太监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大笑了几声,回头对众人道:“今日朕赢了个满堂红,你们剩下的可得加着点油。和珅,你方才是一直再担心,朕也不好意思让你提心吊胆太久,不如你做第二个吧,也让大伙儿看看,你和珅是不是能文能武。来人,给他弓箭——” 和珅还是那一脸的苦笑,不过心里知道在皇帝之后射箭,其实是一种无上的殊荣,尽管冠以了“不好意思让他提心吊胆太久”这样的名义,可这种语气本身就是一种宠信了。 原本还对和珅的前途抱有几分怀疑的大臣们,亲眼见识到了乾隆对和珅的器重,这才开始重新思考一下和珅的价值。到底这个人应不应该笼络,要笼络又应该笼络到什么程度?后面有心思有算计的,已经开始盘算了。 和珅这边,却刚刚接过了弓,脸上的苦笑,终于消失了不见,便一脸正色地搭了箭,缓缓地拉开了弓。 那弓逐渐地发出“咯吱”的声响,和珅的臂力竟然不小,乾隆“咦”了一声,似乎颇为惊奇。之前他只知道和珅的文不错,能够熟读论语,甚至不需要看书,就为他背诵出下面的注解来,是个相当厉害的,却不知道,和珅在“武”上的本事,还是很不错的。 和珅能文能武,在咸安学宫之后,是只能露出“文”这一方面来的,可是“武”……怕是他家霜止也不是很清楚的。 面对着远方那箭靶,和珅轻轻勾了勾唇角,一松手,一箭出去,微微划了一个弧,便稳稳地落在了那箭靶的红心上。 “好!” 乾隆第一个叫好,紧接着朗声笑出来,鼓了掌,让太监给和珅上第二箭。 后面福康安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冷然起来,他注视着和珅,看着他弯弓时候的姿态,心底的忌惮又深了。 第二箭,命中; 第三箭,命中; …… 一直到最后的一箭,和珅也是箭无虚发,乾隆一开始是在鼓掌的,后面却不知道为什么停了。 和珅估摸着时机,缓缓地拉开弓,却故意手抖着,似乎已经要拉不动弓弦了——他之前一直在装作自己很吃力的模样,这个时候做出这姿态来,原本想着和珅会箭无虚发的人现在很自然地就开始想——这一箭怕是不行了。 乾隆心里也叹了一声,果然再看的时候,那一箭射出去了,也中了靶子,只可惜是歪了位置。 和珅一脸的遗憾,交弓给太监,却对着乾隆俯身行礼道:“和珅有负万岁爷厚望,射歪了。” “十有九中,也很厉害了,哈哈哈……原以为你是文好,不想武也是不错的,只是最后的一箭明显是有些撑不住了,笔杆子握着固然好,也要多出去练习骑射。朕射出了十发全中,你若是全部中了朕多没面子?哈哈哈哈……吴书来,回头去把王亶望去年进贡上来的那一张弓给和珅,朕赏的。” 首领太监吴书来应了一声“嗻”,回头等和珅下来了,又专门道了一声恭喜。 和珅现在是乾隆跟前儿的大红人,吴书来也得笼络着,乾隆喜欢的就是他喜欢的,乾隆讨厌的也就是他讨厌的,太监们可不敢得罪自己的主子爷。 和珅道了声谢,也不便多说,便转过头去看旁人了。 之后是福康安,这小子最近懒怠了,竟然只射中了八箭,被乾隆好一顿训斥,只说是他辜负他阿玛傅恒,要他好好跟他哥哥福康安学,之后便喊道:“福康安,你看看你这弟弟懒怠成什么样子来,下一个你来,好好让这小子看看,什么才是我大清将士!” 福长安憋着气下来了,一脸的不服气。 福康安在傅恒家根本就是个异类,不说外面的风言风语,福康安本身就是在宫里养大的,武功学艺等等都是宫里的师傅教的,那些师傅们都是教皇阿哥们的,福康安自然是比府里别的兄弟成材,也更让人喜爱。 在宫里做事,原本是不知道那些风言风语的福长安,也已经知道了那些龌龊,福康安是乾隆的种这种腌臜事,说不准是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也只能当做是的。福长安虽然从不说自己信不信,心里总归是有了个疙瘩的。 现在乾隆将他提出来跟福康安比,福长安心里更不高兴。 和珅将福长安那憋屈的表情收入眼底,心里打了一把好算盘,便念着,想着福康安这一回千万得全中,不然就不好玩儿了。 今日福康安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抬手起来的时候还觉得肋下隐隐作痛,他抿着冷峻的唇,迎着那刺目的阳光,便是一弯弓,臂力惊人,动作干净,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张弓几乎被拉成了满月,那箭撕裂了风,呼啸着便迸射出去了,转眼在之间就已经落在那箭靶上,力道之刚猛,竟然让那箭靶摇晃了很久才停下来。 全场寂静,转瞬之间才掌声雷动,乾隆更是笑得开怀,脸上的皱纹都起来了。 “好,好,不愧是平定金川的一员猛将!好箭法!” 和珅看了,心底有淡淡的阴云,只不过众人在场的时候,他不会将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也就是在一旁看着。 福康安的第二箭力道比之第一箭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连九箭,竟然是力道不减。 乾隆在一旁惊叹地看着,阿桂忽然说了一句:“后生可畏,福将军可是曾经直接一箭射下了敌军的帅旗的。” 这事儿乾隆听说过,两军对垒,首先便是看一个兵力,之后要看的却是士气。 帅旗乃是一军的士气所在,射倒了对方的帅旗,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距离远,需要足够的准头,还要有足够的力气——福康安一箭直接将对方的帅旗射倒,那自然是相当厉害的。 乾隆看着这些人,也就觉得大清未来还是有人的,心里也高兴几分。 到了最后的一箭,福康安知道自己肋下的伤口已经裂开,可是在搭箭的时候,他想起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坐在营帐里,听着外面的军士们高歌,他却只能看着沙盘,将代表着军力的小旗,在沙盘上搬来搬去…… 一瞬间,便是豪气顿生。 伤算得了什么呢? 福康安扯了一下唇角,松手,任由白羽箭远去,将那箭靶射穿。 身后掌声雷动,福康安转过脸,便瞧见了混在人群之中鼓掌的和珅,和珅脸上带着笑,似乎跟众人没有区别,可是他从这个人的眼底,看到了狼子野心。 乾隆开口便夸福康安箭术极佳,毕竟是年轻人,力量不小,还能够射穿箭靶,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又赏赐了一堆东西,说他比和珅出色。 和珅忍不住就要想了,如果是自己射出了十箭全中的成绩,乾隆会不会对自己用这些溢美之词,可是其实不用想,他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乾隆対福康安偏爱得厉害,福康安射出十箭全中,那是他“英雄出少年”,可若是他和珅射中了,乾隆表面上会称赞他,心里却是要觉得他这侍卫不懂事,竟然敢比主子好,认为他想要蓄意地出风头,左右也不会像是夸福康安一样给自己长脸的。 他和珅,跟福康安之间,天生就有着种种的差距。 可是将来,他绝不要在福康安的后面,他的野心不容许,身为男人的尊严也不能——霜止没有选福康安,他若是输给了福康安,岂不是很丢脸吗? 和珅是没有十箭全中的实力吗?自然不是,他不过是选择了最合适的命中率而已。 他们这一边结束了之后,便轮到大臣们,阿桂已经有些老态,最终还是没有参与,只是和珅有些怀疑阿桂说的话。 前两天还能领着大军作战的老狐狸,这个时候说自己年纪老迈,拉不动弓,和珅才不信呢。 想到冯霜止之前送出去的那些礼物——皇帝为了给福康安做脸,果然是让阿桂这样的老臣有些寒心的。兴许不知不觉之间,福康安已经多了很多绊脚石呢。 和珅这么一想,瞬间就舒坦了。 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这个时候已经在准备着了。 八阿哥永璇,母淑佳皇贵妃金佳氏,乾隆二十二年已经崩逝,永璇为人轻浮,不算是很得乾隆的喜欢,但金佳氏生前还算是得乾隆的宠,子息也不少,现在永璇也没什么大错处,在乾隆跟前儿虽然说不是很受宠,却也不会很差,左右都是在“将就”的这个水平线上走的。 十一阿哥永瑆,跟八阿哥是一个额娘,娶了毓舒为福晋之后,就算是搭上了傅恒府这一条大船,在乾隆面前反倒是最受宠的了。 至于永琰,他母妃乃是现在宫里荣宠正盛的令贵妃,虽然说永琰顽劣,但因为令贵妃的关系,自己又有几分小聪明,在宫里是如鱼得水的,只是在乾隆面前的时候,永琰不敢造次,这么多年惊险地混下来,还算是勉强。 如今这三位阿哥就要一起射箭,虽然说只是例行的宫门外射箭,可是三个人肯定是有些比较的心思的。 原本留着的这些阿哥之中,十二阿哥永璂乃是身份最尊贵的一个,可是因为继皇后乌拉那拉氏的失宠,以后随后的病故,永璂便一直失宠到了现在,以至于这种寻常的射箭活动都没办法来参加。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参加,而是他自己不想来吧? 反正已经没有了翻身的机会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好了。 和珅在这边注视着,只瞧见八阿哥不跟十一阿哥亲近,反而跟年纪小的十五阿哥永琰打成一片,他倒是知道为什么——永琰顽劣,不喜欢跟永瑆这样的书生气皇子在一起,也是正常。 当初的永琰,的确是个有些聪明的皇子,不过不怎么喜欢读书是真的。 和珅曾借永琰给冯霜止送过宫灯,若除去令贵妃的因素,和珅对这个皇子的印象,可能反而是最好的。 八阿哥箭术不精,竟然只中了七箭,立刻被乾隆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十一阿哥永瑆是个擅长书法绘画的,平时不喜欢这些舞刀弄枪的事情,之前永璇被训斥了,他也有些战战兢兢,好歹射中了八箭,比永璇稍好一些,这才成功地过关。 在上去之前,永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暗中阴冷地看了八阿哥一眼,想到之前在摔跤的时候自己这八哥下的狠手,心底是冷笑了一声,走上去的时候却还是那有些不学无术的模样。永琰没怎么怯场,毕竟现在的他年纪还小,即便是射箭的成绩不好,也能够归结到年纪小的这个理由里面。 果然,在永琰只命中七箭的成绩出来之后,阿桂笑道:“这个年纪,七箭已经很不错了。” 乾隆也点了点头,“永琰还小,只是老八……也就跟老十五一样,回头要师傅好好给你补补,别出来丢人现眼!” 永璇被训斥得面上无光,也不敢生气,只能连声道:“儿臣知道了。” 这边阿哥们的考校,也总算是完了,天气炎热,永琰掏出了一把折扇,便扇了起来,眼看着要走了。乾隆也折回来,年纪大了,不怎么能晒,哪里知道回来便看到永琰在扇扇子,心底先多了几分不悦,心说他还没扇,这小子自己倒是先凉快起来了。 当下,乾隆做出一副不悦的样子,朝着永琰将手一伸:“混小子,朕还没乘凉起来,你倒是先扇起来了,扇子给我。” 永琰顿时讷讷,停下了手,将那扇子递到了乾隆的手中,告罪到:“儿臣知错了……” 其实乾隆心里也没计较,倒是觉得永琰方才使劲扇扇子那样子也可爱,他本来也热,便是要自己拿扇子来扇的,可是那扇子一展开,乾隆便瞧见那扇头上的题诗,这字迹,不是擅长诗画的老十一又是谁? 那苍老下来的手指,捏紧了扇骨,抬头就直接将那扇子往永琰的身上一摔,却扬了声音喊永瑆。 永瑆心里咯噔一下走上来,“皇阿玛有何——” “永琰你说,你十一哥的题诗怎么在你的扇头上?”乾隆只是要永瑆过来,却没要他说话,即便是永瑆说话了,也被乾隆无视了个彻底。 众位大臣还没来得及搞明白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便已经听乾隆问开了,一时只能缄默。 后面的阿桂,便已经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知道要坏事,可是完全没办法,只能看着。 和珅这边却是明白了——皇阿哥自己喜欢写诗作画也就罢了,却还要帮自己的兄弟题诗,又不是外面卖字画的,皇阿哥们要学的都是治国之术,整日想心思挂在这上面,成何体统?这事儿看似不大,其实戳中了乾隆的心病。 怕的就是八旗弟子不务正业,如今的永瑆永琰二人是正撞到了枪口上。 永琰正欲开口解释,不料被永瑆一阵抢白:“皇阿玛,此事乃是儿臣的错,十那一日五弟拿着扇子来,说想要题诗,是我主动给十五弟题诗的,还请皇阿玛不要责罚十五弟,是儿臣没有为十五弟做好表率……” 乾隆笑了一声:“好本事,你是好本事,永琰顽劣,朕会不知道?你为他遮掩,又哪里能够遮得住?今日行猎,不与你们计较了,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一个个地要惹朕生气,都滚了吧!别在朕跟前儿出现!吴书来,起驾。” “嗻。”吴书来的台词儿,也就这一句了。 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的永琰,心底发冷,看向了还跪在地上磕头的十一阿哥永瑆,永瑆抬头,苦笑道:“哪里能想得到有这么大的祸事?我方才……” 永瑆方才的确是句句都在维护永琰,为他说情,都说是自己的错,将问题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是看在乾隆那里,却肯定是永琰出了错,永瑆句句给他遮掩脱罪,反而是无辜的。 永琰跟永璇的关系不错,却跟永瑆的关系不怎样,这扇头上的题诗,当初说是永瑆给了每一个兄弟的,永琰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看着永瑆那完全不像是虚伪和做作的脸,永琰也大度地笑了笑:“罢了,何必挂心?反正我在皇阿玛的眼底就是个顽劣的,懒得解释了。” 不是懒得解释,是根本不能解释。 如果他在皇阿玛的面前说这扇子是十一哥送给每个人的,再结合着之前永瑆给自己说情,现在自己反过来打永瑆一耙,落在乾隆的眼底,那就是自己狼心狗肺,还要落井下石。乾隆不会相信他的说辞,反而会认为他是在抹黑永瑆,那个时候他在皇帝心中的印象肯定便要下降,反而衬托了永瑆。 这样的蠢事,永琰是不会做的。 永琰看了走了的众人一眼,又格外地多看了和珅跟福康安一眼,最后才是阿桂。 他没说话,站起来了,哥仨出了皇宫,永瑆回了自己的王府,永琰却跟永璇一起走了。 现在永琰还是住在阿哥所的,永璇已经出去建府,他这算是到永璇的府上做客,路上永璇就笑着说他是被永瑆算计了。永琰脸色有些臭,心说你永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午摔跤的时候下手那么狠,他现在身上还有伤,原本他也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骑射功夫还是不错的,平日里闭着眼睛都能有八箭命中,今天却是出奇地差。 皇宫里,哪里有什么真心的亲兄弟?大家不过是敷衍着过而已…… 到了永璇府上,兄弟俩喝了两盅,永琰便带着几分醉意,骑着马回去了,路上遇到一辆翠幄青帷的马车揽在路上,这路窄,左右都是商贩,走不开,左边是车,右边还是车,永琰顿时就有些烦躁,趁着酒劲儿便喊道:“这谁的车敢在路上拦了爷的路?还不赶开?!” 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哪里敢惹,连忙就要下去处理事情,要将下面拦路的马车牵走。 刘全儿刚刚离开了马车不久,便听到这喊声,忙朝前面正要去古玩店给阿必达夫人熙珠挑选礼物的冯霜止道:“夫人,外面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冯霜止也听到了,皱眉,转过身,看到是个眼熟的人,愣了一下,眼看着那宫里出来的小爷就要开始撒泼,怕自己惹祸上身,便出去了,扶着喜桃跟梅香的手,到了路边,让刘全先过去牵了马车,把路给永琰让开。 那边永琰见到路让开,一紧着缰绳,就准备走了,一回头却看到路边那人眼熟得紧,一下便想起来了。 他想到和珅,想到自己以前做过的传信之事,还有今日靶场发生的那种种的事情,酒醒了一半,竟然翻身下马,走到了冯霜止的身前来:“没有想到是如今的和夫人,当初的霜止姐姐,永琰方才莽撞了。” 他是皇子,冯霜止哪里当得起如此的礼,忙还礼道:“是妾身的车挡了您,十五爷说的是哪里话?” 永琰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了,现在瞧着也是翩翩少年来,他身上带着略微浓厚的酒气,道:“还未恭喜和大人升迁,现在霜止姐姐也算是苦尽甘来。” 他不叫和夫人,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只像是当年叫她一样叫“霜止姐姐”,总让冯霜止心里不安得厉害。想到日后要发生的事情,这个人在乾隆死后立刻处置了和珅…… 她不敢小看这个带笑的少年,甚至心里有些害怕,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冯霜止终究还是笑了,坦然承受永琰唤的这一声“霜止姐姐”,永琰是看着和珅厉害了,想要拉拢人,她不被他拉拢,那倒是不识相了。不如现在示好…… 历史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吗?冯霜止不想管。 “十五爷当街纵马,还满身都是酒气,停下来叫我们牵车让路还好说,若是趁着酒劲儿做了些别的事情,那就追悔不及了。十五爷也是个大人了……” 冯霜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京城重地,天子脚下,作为一个阿哥,还是一个对皇位有着野心的阿哥,永琰不该如此莽撞。 只要有有心人的一张嘴,黑的说成白的,白的抹成黑的,别提多容易了。 冯霜止现在面临的选择不多。 八阿哥庸碌无能,十一阿哥却是毓舒的丈夫——即便是做未来的资产投资,她也不敢在这两个人的身上下注,唯一剩下来的十五阿哥,也是历史上的继位者,却是以后和珅的大仇人。 她心中的纠结,可想而知了。 她这话说着也是为了永琰好,只为着当初他不知真假的恩情,而永琰却笑了她:“和夫人厉害,听闻只让和大人喝酒三杯,永琰可不敢跟和大人相比……天色已晚,永琰告辞。” 他还是要回宫的,若是晚了又要受责罚,匆匆别过了冯霜止便去了。 冯霜止这边也无心再选购礼物,挑了一件便让人带去熙珠那边了,她乏了,坐车回了府里,却发现和珅已经回来了,看他解了外面的袍子,坐在窗前纳凉,便递了一把扇子过去。 和珅知道她是出去给熙珠挑东西了,看她脸色有些古怪,便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冯霜止将遇到永琰的事情一一地说来,和珅听了,却拉了她的手,反帮她打了扇子。 他道:“你身怀有孕,不要出去乱走动,今日宫门外射箭,三个阿哥全被训斥了。” 冯霜止一惊,“怎么可能?” 这一回,换了和珅将事情说了,福康安的那一段他也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最后连阿哥们扇头题诗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冯霜止这一回明白了,“难怪我遇到十五阿哥的时候只觉得他脸色奇差,原来是……被自己的亲生兄弟算计了吗?” “皇宫里哪里来的什么亲生兄弟?八阿哥跟十一阿哥都是一个额娘生的,也没见他们亲厚到哪里去,反而是八阿哥跟十五阿哥厮混在一起,至于哪个是真的厮混,哪个是假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和珅一点一点地分析着,“按理说,八阿哥要跟十一阿哥走在一起,可现在是八阿哥跟十五阿哥走得近,你说是因为十五阿哥本身因为顽劣,跟八阿哥走到了一起,导致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这一对儿亲兄弟的分化,还是……” “蓄意为之吗?” 冯霜止垂了眼帘,她竟然一直没想到这方面上去。 可是如果十五阿哥是故意的,这心机也未免太深重了…… 和珅叹气道:“当初你在咸安学宫罚跪的时候,我去通知了十五阿哥,没两天他就来找我,说要给你送礼物,你说他是真的不知道我对你有意,还是假作不知呢?” “十五阿哥怎么想,我们哪里管得着?眼看着皇上的年纪也大了,这立储的事情,还没结果吗?”冯霜止问他。 和珅只笑:“立储几次了,结果皇子们都早夭,你看这宫里十几个阿哥,活下来的有几个?” 他将手放到了冯霜止的腹部,将脸凑过去贴着她的脸,“不过咱们的孩子,都要好好的,他若是男儿,生下来便叫做睿渊,若是女儿,便叫做青璟。” “哪里有给女儿家取璟字的?”冯霜止笑他取错了。 和珅却道:“我家的女儿,便是贵女,取名字也得从男。” 于是冯霜止又笑起来。 两个人一起分析了一会儿宫里的事儿,又说到阿桂可能是支持十五阿哥的可能上,便听到丫鬟来通报,说是贵州按察使海宁的夫人査氏带着礼物来拜会冯霜止了。 和珅皱了皱眉,还是道:“只说两句,莫要多言,你该午睡了。” 冯霜止点了点头,对兰馨道:“请她去屋里坐,我随后就来。” 她自己收拾了一下,在和珅的注视之下,走进去换了衣服,才出去见客,査氏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冯霜止进去的时候,丫鬟已经给査氏上茶,但査氏只是端正坐着,没动那茶。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狠狠写夺嫡什么的,才发现……乾隆的儿子死得太多OJL 第四十八章 相思病 “妾身见过和夫人。”査氏连忙起身给冯霜止见礼。 冯霜止忙走过去将她扶起来,道:“夫人多礼了,请坐。” 她自己坐到了主位上,端起茶来,拂了拂茶沫,却没喝,査氏也是这个时候才端茶来喝了一小口,之后端在手中,像是怕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捏着有些不放心一样。 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便是此刻无事日后也会有事,冯霜止不会不懂官场上的这个道理,她笑得和善:“前些天在春和园见着,便觉得与夫人一见如故,您心肠好,霜止还记得呢。” 见面了,先把以前对方对自己的恩情摆出来,让对方安心,后面谈事儿也就好说多了。 那査氏倒是没有想到冯霜止如此通达,她愕然了片刻,却笑了起来:“和夫人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了。不过妾身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只是觉得其中有异,才出言提醒的。听闻夫人有孕,前日怕是在春和园动气了,所以找了郎中开了几副安胎药的好方子。妾身也是有过生养的人,这些都是妾身试过的,不过各人的身子不一样,回头和夫人您找郎中给瞧瞧也好。” 礼物竟然是安胎药的方子,这人倒是有心。 冯霜止毕竟是第一次怀孕,虽然看上去没什么事儿,可心里总归有些紧张,如今査氏来看她,说这孕事是最好不过了。 査氏一看,就知道冯霜止必定也是想知道这方面的东西的,索性放开了跟冯霜止说起来,哪些忌着,哪些不忌着,还有怀孕跟分娩时候的痛苦,都一一地说道了。 冯霜止这边一边听一边点头,追问了一句:“这就生下来了?” “可不是啊,差点痛晕了我,那胖小子被嬷嬷抱在怀里,打一下不哭,打两下才哭的,刚生下来的孩子都丑,不过我瞧着是漂亮的……怎么都是当额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 査氏说着,竟然擦了擦眼泪,可是这个时候她才猛然醒悟过来,她已经说了不少的话了。 原本打算说这么多的吗?她不过是来巴结讨好冯霜止的,倒是最后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全部说出来了。 这可非同小可了,她偷眼一看,却见冯霜止微笑,回想起自己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冯霜止的反应,査氏才真的是有些吃惊了。 并非是她自己想要说那么多,而是冯霜止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会不时地点头,让你知道她是在听的,并且认为你说的跟她想的是一样的,只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能够让人瞬间获得认同感,对于这样一个跟自己志同道合并且理解自己的人,说话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说更多。更何况冯霜止有意无意之间会问一些问题,将话题延续下去,于是一谈便谈得久了。 査氏惊醒过来之,暗暗心惊于自己的异常和冯霜止这不露声色的引导手段,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到动情处,倒是让和夫人见笑了。” 冯霜止微微一笑:“海宁夫人说的话,让霜止受益匪浅——毕竟我是第一次有孕,多听听夫人的话,以后也好早作准备。” 她是真心实意地笑,这一回又让査氏觉得自己方才对冯霜止的种种揣度是小人之心了。要做母亲的人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算计?査氏也不想太多,逐渐地要将这话题引到正路上来,不过因为之前跟冯霜止说了不少的话,现在说话也就随意了不少:“这是我在京城留的这最后一日了,我家爷回京述职完,还得回云贵去,这山长水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与夫人相见了。” 海宁乃是云南粮储道和贵州按察使,这品级不算是低,只是那等贫瘠之地,怎么说得上是好地方?比起油水丰厚的江南和天子脚下的直隶,那便是蛮夷之地了。 外派到云贵做官,没有皇帝的调令不得擅离,苦得厉害。 冯霜止道:“这山长水远,来回也得几个月吧?舟车劳顿,夫人才是辛苦了。” “辛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爷们儿回京述职,与我们这些后宅里的女人是没什么相干的,只是我左右记挂着我在京中的亲人,想方设法地回来看上一眼,否则再见面不知道是何时了。”査氏说起来,也是满嘴的苦意,“云贵蛮夷之地,辛苦倒是其次的……我家爷的阿玛明山原本也是前任云贵总督,听说下一任要换了阿桂大人去,听说阿桂大人刚直不阿……” 才平定了大小金川,又要外放出去做官,阿桂还真是个大忙人。 冯霜止只道:“阿桂大人与我也沾亲带故,不过他刚直不阿,也不喜欢谁巴结逢迎上去,在阿桂手下做事,怕是要的就是那诚心。阿桂大人毕竟是元老,想必也不会在云贵待多久的。” 清朝各个封疆大吏调动十分频繁,皇帝想起来高兴了,今儿让管着新疆的立刻去管江南,明儿能直接让直隶总督管云贵,都是说不定的。 冯霜止听出了査氏的意思,无非就是不想在云贵这种苦地方待下去了,可是査氏也应该知道,现在的冯霜止跟和珅,根本没办法帮她什么。 査氏此刻在这里说,也只是预先提个醒儿,指不定真能用上呢? 见到査氏依旧是一脸的忧愁,冯霜止道:“阿桂大人常年四处走动,在京城的时候不多,反而染上了一些少见的病疾来,云南是个好地方,听说有药能医‘腠理之疾’。” 扁鹊有言“疾在腠理”,说白了就是皮肤病,阿桂长年累月地出去做官,大事小事都要他操心,没病才怪了,皮肤病也是一样的,染上之后就很难根除,她说这一句话,不过是给査氏线索而已。 有的礼物不在乎是不是贵重,而是要看对方需不需要。 阿桂兴许不拿这病当回事儿,可是不能治好,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如果能有人在他上任的时候送上这治病的东西去,即便是他刚直不阿,也不会无动于衷。 査氏明白过来了,起身便要给冯霜止行礼,冯霜止扶住了她:“不过区区小事,霜止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夫人何必挂怀?不过是你帮我,我也帮你罢了。” 査氏抬头,看着冯霜止那秋水一样明净的眸子,心里安定了下来,又与她聊了几句,看着时日差不多了,这才告辞。 冯霜止着人送了她一些京城的糕点,只说査氏要走,自己不能远送,带些糕点路上吃。 送走了査氏,冯霜止也就知道,虽然只是个小吏,可是这一条线就算是搭上了,至于以后会不会有用,那得看以后了。 回到房间去,便见到和珅还坐在那里。 “你们聊了许久?”和珅开口便问她。 冯霜止道:“阿桂要调任云贵总督?” 和珅点头,“你怎么知道的?是了,方才来的査氏是海宁夫人,想必是她告诉你的。” “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算计,不过……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阿桂不是才平定了大小金川回师吗……”冯霜止皱起了眉,有时候真觉得乾隆太随性。 “无非最正常的人事调动而已,现在云贵一带也不安宁,阿桂有军功在身,去那边最好不过。皇上脑子里也不是什么打算都没有的,朝中有一个福康安就够了,过两年福康安也外派出去,做封疆大吏……”其实后面的倒是和珅自己的想法,他将书放下来,看冯霜止那在思考的模样,伸手来抚了她眉心,“别想那么多了,剩下的我帮你算计。” “我是怕哪一日跟不上你的算计,你不要我了呢。” 冯霜止拍开他的手,却又打了个呵欠,说自己困了,于是去午睡。 和珅也由着她,甚至在旁边跟她打扇子。 今年最大的事情就是平定了金川这一遭,因为这件大喜事,朝中不少获罪的官员被恩赐重新起复,职位等也多有调动,不少被起复的官员是巴结不起阿桂的,只有巴结一下福康安,傅恒家势大,多巴结巴结总归是没错的。 要说那么多的人起复,和珅也没见着几个有用的人,索性只放到了一边,为福康安做的人情,皇帝心里高兴,他横插一脚,赶明儿要让哪个有心人报到了皇帝那里,和珅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谁都知道皇帝最偏爱的便是福康安,明面儿上跟福康安杠上这种蠢事,和珅是不会干的。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前军机大臣大学士于敏中,上嘉其劳勚,过失可原,仍列功臣,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袭罔替。 大学士于敏中当军机大臣这几年,没少跟外面的封疆大吏通风报信,当初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获罪,不过没有查开,现在皇帝怜惜他旧日的功勋,派他去主持修纂《四库全书》,倒也是一件好事。 于敏中何等的位高权重,一朝败落也不过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四库全书》工作量太大,和珅总觉得这于敏中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看冯霜止睡熟了,叫了丫鬟来给她打扇子,自己去了书房写些东西,等到下午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让人去叫冯霜止起来,中午睡多了晚上没法儿岁,都是为了冯霜止好。 这一胎,怕是得熬到正月里才能下来了,好在现在还未怎么显怀,这夏天过去,冬天也就快了,她也不会太过辛苦。 冯霜止起来便觉得自己骨头懒懒的,被喜桃扶着出去走了一圈,回来了却见已经布好膳。 和珅看她愣着,忙道:“怎么了?” “这些事儿哪儿是你们爷们儿做的……”她声音低了下来,却见和珅用那平和似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便什么都放下了,一语不发地做出来。 和珅只给她夹菜,知道她最近胃口有些不好,祝福厨房做了些清淡开胃的,今日她吃得倒是多了。 孕吐的症状在冯霜止的身上本来就不怎么明显,偶尔那么一两回,她倒是还没怎么觉出做孕妇的辛苦来。 饭后,和珅陪她到亭子里面坐着,不当差的时候是很清闲,现在他的应酬还少,福康安刚回来众人都在巴结,左右想不到他的身上,他便偷得浮生半日闲,陪着冯霜止了。 “皇上不久就要去避暑山庄了,我可能也会随驾前往,怕是得等皇上过完大寿才会筹备着回来,我始终放心不下你……” 和珅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现在他这个御前侍卫的衔还挂着,每天的任务就是到皇帝面前晃一晃,好让皇帝记住还有这么个人,至于出路……迟早会有的,毕竟所有的御前侍卫,最后的去向都不错。 八月十三是皇帝的寿辰,说不得要在热河庆祝一番,只是可苦了和珅跟冯霜止。 她垂了眼帘,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却抬眼笑道:“你只管去好了,我还护不住我自己吗?” “我怕的不是你护不住……”是怕…… 和珅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拥着她,便坐在这亭子里,只说道:“我们这亭子终究还是小了,若是有一日有一座大宅,便是全按照江南水乡的庭院来修,又有何妨?” 冯霜止笑了一声,道:“会有的。” 的确是会有的,什刹海边那后世著名的恭王府,便是和珅府邸的前身。 他是六月中旬走的,皇帝一如既往地在六月的时候前往热河避暑,同去的还有受宠的臣子和阿哥们,朝廷新贵和珅跟当今炙手可热的福康安乃至于福长安,都在陪嫁之列。宫里去了几个位分不低的妃嫔,自然也包括了而今冲冠后宫的令贵妃。 让冯霜止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的是,十一福晋因为十一阿哥随驾,也跟着去了,所以京城里冯霜止认识的人便不是很多了。 阿桂再次外派出去,熙珠的日子却开始不好过了,阿必达不像是他阿玛一样有本事,男人三妻四妾也太过正常,熙珠在家里难受,便整日地来拜访冯霜止。 冯霜止知道她不舒服,正好缺了个说话的人,便跟她聊着,只是很少出府门去。 期间冯雪莹竟然来过几趟,又送了点小东西,跟她说了会儿话,冯霜止看着倒觉得后院里的生活将冯雪莹磨出来了。 冯雪莹看着她的肚子,眼底带着无比的艳羡,只说祝她一举得男,又感叹女人终究是要个儿子傍身的。 到底是姐妹,虽然嫡庶有别,冯霜止也不慢待了她,表面上敷衍过去:“我虽不喜欢伊阿江,可他说白了也不过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当年认识他的时候他是胡闹着的,现在我都嫁人了,还看着他满京城的胡闹。你若只是嫁给伊阿江也不是没好处的。他身份在那里摆着,永贵大人的家规也严,他也不能出格到哪里去。” 说这话的时候,冯霜止就想起了当初为着她叫人打了伊阿江几个奴才的事情,作为朝廷两位大员的英廉跟永贵,你一本我一本地参来参去,倒是有些好笑。只是那样的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 冯霜止说的时候,如今已经是伊阿江夫人的冯雪莹只是带着一种很渺茫的神情:“霜止……我们都羡慕你……可是都嫉妒你,女人们兴许是向来见不得比自己好的人的……” 向来见不得比自己过得好的。 冯霜止便是所有人之中最出挑的那一个。她太显眼,相比于所有人的强颜欢笑,她的笑即便是无比含蓄,也会让人读出明媚的味道。那是一只吃着苦却还要说甜的其他女人们不能忍的。 冯霜止抬头看着冯雪莹,冯雪莹却笑出了眼泪,“我们争不过你,斗不过你,没你的心机手腕……什么都没有……” 冯霜止一搭眼皮子,只道:“天色晚了,大姐该回去了。” 冯雪莹起了身,要走的时候却说:“你跟三妹的事情,我也清楚,只盼你为她留一条活路。这京城里多少女人能成为你的朋友,可是她们明着跟你说笑,暗着却还是拈酸,该落井下石的时候便落井下石,没人会心软。云静她好在还能跟你说她不喜欢你——换了旁人,一面喂你吃着蜜糖,暗地里却要给你添上砒霜。” “……”冯霜止没有说话,看着冯雪莹那消瘦的背影去了。 她心里忖度着,冯雪莹是来给冯云静说情的吗? 她手里的确还有着一些东西没拿出去,那些东西只要给钱沣看了,或者找了当初教冯云静的先生,在钱沣面前说道两句,钱沣便明白冯云静的笔迹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冯雪莹这一说之后,她却暂时没有将这些东西交出去的打算了。 明着说不喜欢她冯霜止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以后还会有吗? 和珅一步一步走得更高,她的身份也要跟着水涨船高,日后谁在她面前不是笑脸相迎,怕是她一巴掌拍出去,还要将另一边脸递上来给自己打。 表面上交游广阔,能说心里话的人的确是很少,天下间最难求的就是知己……尤其是在官场的这种圈子里,你今日对某个官家太太说得深了,明日你丈夫便要倒大霉…… 后宅里的事情向来是不简单的。 冯霜止想了很久,叫喜桃过来给她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只说是亲手交给冯云静。 年后还要回家看看,至少得英廉面上过得去才好。 她也不是愿意自己什么时候都到处树敌的。 冯云静只要老实一些,她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其实前后想想,冯霜止真怀疑自己跟冯云静是一个轮回,上辈子她嫁了钱沣,凄凄惨惨,这一世若是冯云静继续招惹自己,最后必也是一个凄凄惨惨的解决。 说不得是谁在这当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上一世她对自己的这个妹妹也没什么印象——只是不知道,上一世钱沣先遇到的是谁? 喜桃问为什么要要手下留情,只是修书警告冯云静,冯霜止只说:“云静曾向我不耻下问,学过许多诗词曲赋,她跟钱沣一开始的相遇是假的,后面的感情是真是假,却要问他们自己,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凭什么插手?要云静自己看得清……她若是自己不说当初的事来,她所求的东西,便是永远也不可能存在的。” 因为如果她继续欺瞒下去,钱沣永远只会将两个人混为一谈,冯云静兴许每天起床都要问问自己:他喜欢的到底是冯霜止还是冯云静? 这样的生活,想必很折磨吧? 只是冯霜止是真的无法预料——到底,冯云静会怎么选择…… 于是在这样的漫长等待之中,冯霜止的肚子越来越大,中秋节的时候,和珅派人送回来一封书信,厚厚的一沓信纸,竟然是这许久时日的堆积。 原来往来送信不便,和珅每日都写,却都每日堆积,等到了中秋讨了乾隆一个恩典,这才给她加急送了回来。 六月十五,初到热河,暑气渐消,然心念吾妻,如置火坑。 六月十六,与人围猎,余射中一獐,上赐金五十。同日,福康安射虎,福长安射豹。何日虎豹出于热河?怪哉怪哉,余只一笑,亦搏卿一笑。 六月十七,无事,阴雨,看同事者赌牌,不与。 六月十八,思酒甚,窃饮一杯,忏悔矣,然则未过三杯之数,望卿谅之。 …… 八月十四,明日中秋,节气已甚,思之不能归,甚苦…… 冯霜止看着看着便落了泪,又将这信纸贴在胸前,让喜桃出去吩咐了刘全,给那送信的人打赏,这才完事。 她本来以为长夜漫漫无法入睡,不想这厚厚的一封信寄过来,倒是让她一下安了心。 她怕的便是他在热河一个人算计很多人,精疲力尽,权衡利弊,最是伤神,如今看他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倒是一下安心了。 相思是苦,可是能有个相思的人,也是甜蜜事了。 八月已经过去,乾隆却不知道为什么在承德逗留了许久,一直拖到了十月底不得不走,这才离开。 冯霜止真是把心都等焦了,这些天一面为和琳物色着官家的小姐,一面又要小心自己的胎,人倒是瘦了一大圈。 她不出门,进门来拜访的也只有熙珠一个熟人,别的人倒是也想来见,只是冯霜止在孕中,唯恐多生事端,和珅不在的时候一律不见,除了有偶尔上门说亲事探听消息的,别的倒也是清闲。 只是如今和琳的官位不高,也远没有和珅名气大,物色的事情进展也慢。 和珅说,这事儿缓缓也好,兴许之后就不一样了。 只是冯霜止说,若是日后看着和琳好了才来愿意嫁进来的,无非是眼高的姑娘,真挑人还是得这个时候就挑好。没有发迹的时候遇到的,可能才是最真心的。 只是合适不合适,那就要令当一回说法了。 那个时候和珅只是想起了他跟冯霜止,也没有反对,任由冯霜止自己挑着。 今日方过了十月初二,说是銮驾已经到了北京城外了,冯霜止正跟人说着这哪家的姑娘合适,回头听刘全儿来报,说爷要回来了,惊得一下坐起来,却险些动了胎气,又重新坐下来,才叫了京城里说媒的走:“我们和琳至少也是个满洲正统的贵少爷,你挑来的这都是些什么人?梅香,送这位姑姑出去吧。” 那说媒的满脸不悦,人在屋檐下哪里能不低头?只搁下一句:“恁地他出身高,没点本事也想娶个好姑娘,老身将这眼睛瞪着看呢!” 这话可将冯霜止气着了,本想摔了杯子叫她滚,又想到不能动气,这才压了下来。 和珅这边进门就瞧见这场面,顿时挑眉,风尘仆仆归来,却见自己的妻子气成这样,不免有些不高兴,“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不过是提亲的事儿,还能怎么说? 冯霜止倒不像是几个月没见到他一样,走上去便平常话一样说道:“给和琳提亲的事情,现在还没物色到好姑娘,外面那女人倒是嘴碎着,家里的好爷们儿还愁找不到好姑娘吗?” 和珅只觉得亲切,听着她这抱怨的语气,去承德避暑山庄是件苦差事,也是件好差事,他这回事儿办得不错,又立功又受赏,已经是皇帝跟前儿的大红人了,只刮了她的鼻子,搂她在怀里,伸出粗糙的手掌来抚摸着她隆起的腹部:“随他们怎么说吧,明年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我也又个新的官儿当。” “哪里又被你谋了一桩喜事?” 冯霜止知道,现在和珅是个副都统,可是这领着人,在天子脚下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干,不是个肥缺,和珅的事情还是个御前侍卫,比起之前的侍卫的职,只不过好了一些而已。 看这人回来一脸的喜色,就知道他是高兴的。 虽然知道他会平步青云,可是站在他身边看着的人是自己,便不一样了。 和珅笑着道:“前儿户部那边来报事儿,算了一笔糊涂账,皇上问我怎么看,我照实说了他们尸位素餐,皇上便把明年户部右侍郎的职给了我了。” “……”冯霜止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御前一句话?她才不相信。想必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胆子一向是大得包天的。 “早跟你说过了,你夫君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和珅心里默念着,说这才开始呢。 冯霜止的产期也是来年的正月,他只盼着不要出什么事儿。 坐下来之后,和珅想到这些天来的相思病,叹了口气,又将这些□□廷里的人事调动说了出来,“钱沣任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这下要跟窦光鼐等人一起了,朱珪看重他,也跟皇上进言带了他去,这人就是个牛脾气,竟然也能升官。” “左右他越不过你去,你又何必担心?”不说是官位,即便是看心思看手段,钱沣又哪里及得上和珅?一门心思的清官,最后下场…… 冯霜止想起钱沣,便要想起她那糟心的妹妹来。 “朝廷里人太多,名字我都不怎么记得住,便打住了吧,回头你再跟我细说,对了……你们原定不是九月便要走的吗?怎么反倒在承德留到了这个时候?” 冯霜止要去睡了,才想起这件事来。 她为这事儿寝食难安,肯定是那边出了什么没有想到的事情才这样的。 “你怕还不知道吧?令贵妃……失宠咯……”和珅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知道说出来冯霜止不说喜形于色,心里总要高兴一阵的。 果然,冯霜止先是一挑眉,露出几分讶异来,之后才是那几分说不出的幸灾乐祸来。 他二人都不是什么君子,便是幸灾乐祸时候的神情都一般无二。 冯霜止道:“我一向知道令贵妃是个精明人,怎么这回忽然之间没了宠爱?” 在宫里的时日虽然不多,可是冯霜止没少在令贵妃的手里吃苦头,更何况自打熙珠说了令贵妃跟毓舒之间的话之后,冯霜止就已经深深忌惮着这两个人了。 令贵妃曾示意十五阿哥永琰去接近福康安,她自己却是跟傅恒府的小姐毓舒打好了关系——只是冯霜止一直纳闷,毓舒怎么说也是十一福晋,当年她跟令贵妃之间还能要好,那是因为她还没嫁给十一阿哥,而且当时她恐怕是想着要打压自己的,顺手朝令贵妃买了个人情。 现在令贵妃为了自己的儿子十五阿哥打算,毓舒嫁人了之后却要为着十一阿哥打算,和珅又说过宫门外射箭的时候十一阿哥借着扇子设计了十五阿哥的事,这令贵妃跟十一福晋之间,怕是不能有好了。 “令贵妃失宠,可跟十一福晋有关?” 冯霜止忽然问了一句。 这一回轮到和珅讶异了,他道“不是”,然而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却与十一阿哥有那么一点关系。” “哦?”冯霜止已经隐约看得见这底下涌动着的风云了。 和珅道:“在承德游湖的时候,塘里头全是荷花,又是晚上,众人兴致都很高,皇上也喝了不少,令贵妃正跟皇上说着知心话儿呢,这个时候十一阿哥忽然看到远处不知道是谁躲躲藏藏,于是大喝了一声,却是个蒙古来朝觐的格格,押上来看的时候就把皇上给看呆了……” 冯霜止听着,不由得笑了,这只怕还是设计好了的,只是不知道是那蒙古格格的设计,还是十一阿哥的好算计了。不管怎么说,令妃拈酸吃醋是应该的了。 和珅看她想到了,也不介意,继续说:“那蒙古人也豁达,直接将这格格献给了皇上,皇上哪里有不高兴的道理?蒙古水草不丰,今年仰仗着大清过冬,什么事情都求着呢。令贵妃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只当是皇上一时新鲜,哪里知道便因为这女子,皇上舍不得走,也不还朝,就想待在承德了,这才一拖好几日,后面还拖着,不过是因为她失踪了。” “失踪了?”这完全是冯霜止没有想到的发展,“怎么可能?” 和珅唇边挂起一抹笑来,有些神神秘秘的味道,“是啊,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失踪了?有人说看到令贵妃去过那格格的住处,令贵妃出来的时候格格就没了,反正就这么没了。皇上在避暑山庄几乎要将整个庄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没找见人。” 所以他们后面的时间,应该是浪费在找人上面了吧? 只是这事情未免也太蹊跷了,说是令贵妃干的,这对她根本没有好处,说是旁人干的…… 冯霜止一时分析得头大,只觉得事情不好解释。 和珅看她累得慌,拥着她躺下来,举起她的手来,看着她圆润的手指甲,轻声道:“那格格出现在皇上的面前,应该是十一阿哥跟蒙古部族联系好了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只是格格消失,我却是不清楚了,整个蒙古部那个时候人已经走了,到底格格去了哪里,是生是死没人知道。此事看着是令贵妃现在因为这件事被冷落了,可是却还有重重的疑点。” “令贵妃要插手此事,怎么会露了行迹?”冯霜止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扭过身子来看着和珅,眼底有些怀疑,“现在正是要立储的关键时候了,前些天十五阿哥已经因为扇子的事情被训斥,令贵妃宁愿忍了这口气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触怒皇帝,后面也不该找不到人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里有找不到的说法?” 这一切都是没办法解释的,除非说有人在栽赃陷害,这个唯一可能的人选便是十一阿哥了。 最关键的是,要解开这一切的谜团,必须找到一个人,那便是这蒙古的格格,可是偏偏,这个人失踪了。 和珅唇边带着微笑,按住了她的手,道:“我也乏了,咱俩好好地睡一觉吧。” 冯霜止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回头想想却觉得这事情怎么想都不对劲……最不对劲的地方,不是令贵妃,也不是十一阿哥,而是…… “和珅!你起来!” 和珅大孩子一样地抱住了她的腰,不要她起身,只将她压住了,轻声笑道:“夫人,这天气虽然冷下来了,可是依旧不能大动肝火,养胎要紧,回头要给我生个暴脾气的小子出来可怎么办?” 冯霜止若不是没力气,真想这么一掀被子让这男人滚下床去,她躲不过他,便使劲地掐了他的腰,“你刚刚是在骗我——” “我哪里在骗你,别掐别掐……快笑出来了……” 和珅去被子里捉她一双玉手,同时口中告饶,那脸上早就是一片笑意了。 冯霜止只道他死鸭子嘴硬,又拧了他一把,估摸着手下青了一块儿,才笑道:“那格格是不是在你手里?” “……”和珅忽然不笑了,看着冯霜止,眼底精光闪烁。 冯霜止也不避讳,便这样坦然地由着他看,哪儿管他是不是能看出个是非善恶黑白出来? 她哼了一声,“看够了?” 和珅摇了摇头:“怎么看得够呢?看一辈子,都看不够呢……” 他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微微一笑。 “你这么聪明,一下就猜到是我搞鬼,可叫我以后怎么干坏事儿呢?霜止,你要知道,你夫君可不是什么好人……” 阴谋诡计的手段他使了不少,这一桩不过只是拿到了冯霜止面前一说,就已经被戳穿了,以后更多的事情,他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 和珅隐隐有些担心起来。 冯霜止将脸埋进他衣襟里,哼了哼声,最后却道:“你若不坏,我才不爱。” 和珅听了这话一怔,看她静静地依偎着自己,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宁静的。 他悄悄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臂,竟然有些想要落泪了,你若不坏,我才不爱——傻霜止…… 他本不是什么阴险小人,只是见惯了旁人使的手段,年少时受尽了苦楚,他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功名盖世,可是最后世界去告诉他——你的那条路走不通。 所以和珅换了路,也给自己换了一张脸。 其实也不一定是换了脸,是抛弃了原来的他…… 他坏事做尽倒是无所谓,怕的是有一天报应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 可是如今,便只想将她拥紧了,即便是日后荣华富贵,也保持着此刻的温暖姿态。 小心的将她,还有他们的孩子,圈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忽然被衰神附体,实在写不出东西来,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之后好多了,谢谢姑娘们的关心=3= 【背后捅刀的樱桃逗比就滚一边儿去! 日更一万咱们继续走,衰神退散OJL 想了想,这个文的时间线直接接到了乾隆四十一年前后,后面的基本跟着走了,毕竟和珅官位坐高之后事情都是后面发生的,嗯~ o(* ̄▽ ̄*)o 小包子也是那个时候呢 第四十九章 长子 `P`*WXC`P``P`*WXC`P`  乾隆四十年的腊月初一,和珅领了一张皇帝亲手写的“福”字回来裱了,挂在了中堂里,眼看着接近春节,宫里面也热闹起来了。毕竟这是个整年头,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在位时间不短,还算是风调雨顺,物阜民丰。 冯霜止虽然肚子已经大了,却还是操持着家里第一个像样的年节来,让丫鬟们准备了春联、门神,过了腊八,又祭过了灶神,这边眼看着年关到了。 元旦是从除夕那一晚的子夜算着走的,除夕这一天院子里就已经热闹起来了,有家里人的做完了自己的事情都被冯霜止放回去了,没有了孤苦伶仃的便留下来陪着冯霜止一起过年。 和琳今日难得没有练武,而是帮着冯霜止在这里写春联,看着她那圆滚滚的大肚子,没忍住开了自家嫂子一个玩笑:“今日和琳在这里献丑写封春联,怕是跟嫂嫂对比起来,回头大侄子要笑话我的。” 冯霜止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只提笔写了个“福”字又倒过来,说道:“你不过是专精于武,文武都双全的,怎么跟我一介妇人比划起来?这等的小心眼,回头他才笑话你。” 和琳倒是跟他兄长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大约是因为一个文一个武,所以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吧? 冯霜止只微微一笑,看着和琳与和珅有七八分相似的面貌,又想起提亲的事情来。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了,和琳的事情就该真正地考虑了。 那个时候和珅什么事情都办妥了,也没人敢看不起他们这一家子。 想到这年关,冯霜止遣了人好歹给老宅那边送了些东西,做做面子功夫,和琳倒是没说什么,他们这边也不是没负责老宅那边的生活,每个月都有银子支过去给那边使,那些个姨娘们自打常保死了,便没了争斗的心思。上一回马佳氏以和珅的科举大事卖了个几千两银子,冯霜止还不曾与她追究,想必她也不敢恬不知耻地上来。 只是她名义上是和珅的继母,总不能太过寒酸。 一上午的时间便花在了写春联上面,和珅是中午时候回来的,将那帽子一取下来,便是满满的雪花。 院子里被密密匝匝的雪给覆盖了,只有青石板的路扫了开,他瞧了一眼那春联,问道:“写完了?” 冯霜止一笑:“留了大门的给你写。” 和琳也笑:“哥哥不回来,我跟嫂子哪里敢写?” 这是留给一家之主做的事情,和珅才从宫里出来,又领了一堆的赏赐,过了这年,便是新年的新气象了。 将身上大氅挂到一边,和珅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走上来,提笔想了一会儿,还是道:“来年不宜张扬。” 做人还是得低调。 和珅说这话的时候,唇边带着笑。 冯霜止跟和琳便在一旁看着,他们自然是明白这一句的意思——来年不宜张扬。 和珅的运气是今年下半年忽然起来了的,明年更是会步步高升,便是连写个春联都得小心一些了。 最终和珅写下来的果然是要一副相当普通的对联,“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横批却是“万象更新”。 冯霜止不禁会心一笑,这种已经被寻常人家挂烂了的春联,也亏得这人有脸写出来,偏生这每个字都圆润饱满,充满了遒劲,又比普通人家悬挂的多了几分霸气。这一年,兴许是最高兴的一年吧?以后热闹了,春节都是过不好的。 这些天来走动的人也不少,只不过冯霜止有孕,并且接近了产期,所以大多都推掉了,等这个年一过,便什么事儿都跟着来了。 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 这样的对联便贴到了和府的大门两边,冯霜止跟和珅站在外面指点着双福将横批往中间挂,双禄从外面赶着车回来,是为今夜除夕准备的东西。 下午忙活的都是一些厨房里的活儿了,丫鬟婆子们在院子里笑闹,和珅便拥着她在书房里面烤着火看梅花,等着除夕夜的到来。 腌鸡腊肉,鹅油汤,江米糕,蜜饯金枣,八宝兔丁,清炸鹌鹑,芸豆卷…… 整个桌上排得满满的,可是吃进去的少,一过夜便有爆竹之声响彻京城,冯霜止说守岁,可是又困得厉害,和珅看她有些撑不住,说让她先睡一会儿,到了时候再喊她。 冯霜止知道自己如果睡过去,这人肯定不舍得再次喊醒自己,所以强打了精神,拖着和珅出了屋,看丫鬟们放爆竹去。 正所谓是“爆竹声中一岁除”,和琳也站在那里看着。冯霜止注意到那放鞭炮的人里面有一人是他的通房丫鬟,平日子似乎很得和琳的喜欢。 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冯霜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便听和珅问道:“你若是困,还是我扶你进去睡可好?” 冯霜止只转身道:“像是今年一样的年节,怕是日后都不会有了,我不想睡。” 她要清清楚楚地将这一切记下来,冯霜止看着他,握紧了他拢在袖子里的手。 和琳似乎玩儿得很开心,他乃是武将,玩个爆竹也能花样百出,将那爆竹扔到天上去才响,“哥哥嫂嫂,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和珅将那黑貂皮的裘衣给冯霜止裹紧了,直要将她裹成个球,两个人一个拉着另外一个走到院子中间,冯霜止因为有孕在身,动作显得很是笨拙,她手脚都有些浮肿,最近两个月都要靠丫鬟们的按摩,和珅陪着她也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眼看着冯霜止一日一日地圆润起来,和珅倒是瘦了。 “她说要守岁,却是要睡着了,所以领着她出来看看,你们玩儿得高兴,兴许能驱走她的瞌睡虫。” 和珅笑了笑,开了两句玩笑。 冯霜止嗔怪地斜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只是道:“我身子重,看着你们玩便好。” 爆竹点燃,很快就有声响,让整个院子都热热闹闹的,这和府里二十来个下人,回去的竟然不多,等看到紫禁城里一道焰火上来了,周围的人家也都热闹起来了,这才知道是已经过了子时,于是阖府上下的人都给冯霜止跟和珅磕头下来行礼拜年,顺便讨了个赏。 和珅一人给他们封了个红包,里面塞着二两碎银子,只这一个红包,便能当他们的几个月的月钱了。 众人将那赏钱拿到手,都是喜笑颜开的,连声恭贺着,却不想和琳竟然也上来,长揖到底:“左右丫鬟奴才们的给了,不知道弟弟可否讨哥哥嫂嫂一个红包呢?” 和珅笑骂:“你也是个上来凑热闹的,只有这一个了,可没多的。” 他将冯霜止前些天亲手缝好的一个红包塞了出去,和琳拿在手中便知道这跟旁人的不一样,也知道是自家嫂子的手艺,当即说了几句吉祥话。 冯霜止忽然到:“怎的没看到刘全儿?” 老觉得今日少了些什么,回头一想,竟然没在这种人之间看到刘全儿,这可稀奇了。这种凑热闹的时候,可少不得刘全儿。 和珅一笑,还没等他开口,便听得大门那边刘全儿的动静了,只听见刘全儿那边高喊了一声“新年到嘞”,便将一串长长的爆竹抛了出去,用竹竿子挑着,和珅他们一连地涌出去看,便见这一条街上大家都出来了,院里院外都是声响,整个世界火树银花,到处都是亮的,有朦胧的烟气。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的落,在冯霜止的眼底却已经带着几分暖意了。 她终究还是困了,倚在和珅的怀里,等这爆竹声响完了也就睡着了。 和珅暗笑了一声,她这岁……只能说是等过了一半吧? 他抱着有些沉的她,回了屋里,却没怎么阖眼,看她睡得安稳了,自己又到书房去写了点东西,这才回来继续躺着,只是没一会儿又要去上朝给乾隆拜年,天不亮地就走了。 今日上朝一般都是说什么吉祥话,过年期间谁也不会上去触霉头,有什么事情都要压到年后说。 朝堂上是难得的一派和气,牛鼻子一样的刘墉出京为老父服丧,今年三月才回;阿桂征伐大小金川,乾隆封其为一等诚谋英勇公,并进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和军机大臣,乃是当朝炙手可热的人物,说是要调去云贵,现在还未动身;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李侍尧还在春风得意之中,与乾隆君臣相和…… 乾隆已经是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了,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热闹的场景,趁着这热闹劲儿便对众人道:“年前朕记得许了和珅一个职,今儿是正月里,你便正式上任户部右侍郎,不过左侍郎的位置还空着,福康安归来无事,也补个空。” 本来是一桩喜事,可是在听到福康安的名字的时候,和珅便有些奇怪的不舒服。 那边福康安与他出列,两个人磕头谢恩,连道了几声万岁,这才退下。 朝中有六部,六部最高都是尚书,副手则都是侍郎,如有两个侍郎,则加之以左右区分。六部者,吏部、礼部、刑部、工部、户部兵部,而户部主管全国土地、户籍、货币、各种赋税、财政收支、官员俸禄等事务。户部侍郎乃是从二品,和珅到了这个位置上,便可以说是一名大员了。 可是此刻,偏偏冒出来一个福康安。 自古左右区分尊卑,以左为尊,和珅乃是右侍郎,福康安是左侍郎,在乾隆的心目之中到底福康安跟和珅是怎样的分量,便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知道了。 和珅自是退到了一边没说话,一会儿又说福康安有功,现在平定大小金川还没班师回朝,就要给福康安图形紫光阁的待遇了。和珅暗暗地瞧了一眼周围的武将们的脸色,心说福康安树敌怕是不少的。 阿桂乃是大功臣,回来之后虽然也是加官进爵,可是紫光阁之中全是功臣画像,福康安这样的年纪便能够图形紫光阁,可以说是太早了。 不仅是老臣们,便是大学士傅恒也皱了皱眉,皇帝对福康安太过宠爱,有些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着这年节,众人也什么都不说话。 只是下了朝,众人回头走了,才各自露出自己的想法来。 想必阿桂这年节是过不舒服了。 和珅心里有些乐呵,回了屋,见冯霜止已经起来了,便跟她说了这一桩趣事儿,哪里知道冯霜止只皱眉看他,问道:“你心里不高兴?” “夫人,你这一双眼啊,真利。”和珅笑了笑。 冯霜止抱着汤婆子,塞给他暖手,只道:“一个左一个右,你是个右侍郎,虽说跟左侍郎一样都是从二品,可到底还是矮了福康安一头的,以你的心气,即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想着总有一日要将这情况转过来。” “知我者,霜止也。” 和珅不是目光短浅的人,也不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差别就郁结于心,他只是会记住这么小小的一点差别,以期将来翻盘。 乾隆四十一年,便这样在一片大雪之中到来了,冯霜止远远地看着,只觉得京城这一片皑皑的白雪,让整个世界都清净起来。 “明日要到我玛法那边去看看,他虽然是个老当益壮的,但年纪毕竟开始大了。”冯霜止坐在榻上,缓缓地说着,“到时候少不得与我那几个姐妹坐在一起,你若是瞧见什么人,千万得忍住。” 说的便是钱沣和伊阿江,过年总是要回去的。 和珅道:“往年回去,都是我们受尽白眼,如今你夫君我便是这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新贵,只有你给别人脸子看的。” “在玛法面前,哪里有谁给谁脸子看的说法?”冯霜止摇摇头,“我那大姐,嫁给了伊阿江,伊阿江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整日里她跟那些个小妾死掐着,怕是没功夫理会我呢。外甥女年纪也开始大了,她像是也看开了吧?兴许再能生个儿子,她这辈子就安生了。至于三妹……” 这才是个最糟心的。 最要紧的是,她现在还没摸准冯云静那边是什么情况,只听说是她跟钱沣之间冷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是“相敬如冰”的状态,也不知道冯云静现在是怎么想的。 冯霜止忧心的是冯云静,和珅忧心的却是钱沣,只要想到冯霜止跟钱沣要同桌而食,他便觉得心里不畅快,可是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将那唇抿紧,道:“左右现在是我们光鲜地回去,你不必挂心。” 冯霜止笑他:“我回去的时候,你何曾见我受过什么委屈?我是府里的嫡女,还能亏待了我不成?” “……”和珅拨了拨她垂下来的一缕发,叹了口气,“明日探亲时候再说吧。” 回娘家探亲,原本就是一件有些复杂的事情,英廉府这边还是好的,换了别的大家,比如傅恒府,怕是就要忙活很久了。 冯霜止这边左右不过是几门子的亲戚,外家没落,远在福建,只有个娘家,这娘家里还没有什么没出嫁的姐妹,只有一个还没长多大的庶子,一个祖父,除外便是冯霜止的庶姐妹了。 因为住的地方离家算是比较远,绕大半个北京城,冯霜止出发得最早,反倒是三个姐妹之中最晚来的一个。 外面守门的奴才远远看到和府的马车来了,便赶进去通报,堂屋里面英廉老早地就坐着了,听了人来报,脸上的笑意也加重了,只喊了一声,“还不把人迎进来!” 丫鬟婆子们于是蜂拥出去,一进门喜桃跟梅香手里那金银锞子便没停过,一一地给发过了,这才一路从外面到了院子里,打正门进来,便顺着那丈宽的道进了屋。 和珅扶着冯霜止,勉强地行了一个礼,“孙女、孙婿给老太爷请安,老太爷新年吉祥。” “好好好,快起来。”英廉老怀大慰,让人扶了冯霜止过去坐。 只是冯霜止跟自己的两个姐妹也少不了寒暄,见冯霜止跟和珅来了,伊阿江与钱沣也起身来相互问候,这才坐下来了。 男人们一律坐到了左边,女人们则都在右边。 冯霜止跟和珅都在第二的位置上,按照着长幼排的。 今日的冯霜止穿了一身流行着的玫瑰紫的锦缎旗袍,头上戴着红珊瑚的簪子,抹额上一颗红宝石,看着简单,只是这袍子倒也罢了,那红珊瑚跟红宝石,分明是二品命妇才有的标配,冯霜止穿得简单,却并没有弱了气势。 和珅今日也挑了一身比较喜庆的绛袍来,只是看上去反倒更比冯霜止还朴素,这二人的打扮其实一如既往,只是因为如今的身份高了,看着便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往这样穿,人家要说是寒酸,如今这样穿,都得说是人家宠辱不惊了。 英廉心想着冯霜止到底没看错人,如今这和珅是越发深藏不露了。 冯霜止左手边坐的是大姐冯雪莹,右手边是三妹冯云静,冯雪莹如今已经是当额娘的人,那小妞妞被她抱在怀里,倒是雨雪可爱,冯霜止多看了两眼,却没有出声。那边的冯云静,今日异常沉静,打冯霜止进来之后就喊过一声,别的一句话没有。 和珅则是右手边是伊阿江,左手边是钱沣。如今英廉的三个女婿里面,就和珅最是春风得意。往昔钱沣高中时候,众人都以为钱沣才是真正的乘龙快婿,不想他终究没自己的孙女看得准。和珅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伊阿江是这三人之中出身最高的,可也是目前最不学无术的。 钱沣好歹已经成为了左都御史,虽然是个言官,可这个位置安全——自古皇帝不能杀言官,这个职位便是要他这样骨头硬的清官来,伊阿江现在心里不舒坦。 钱沣也不舒坦,如今跟和珅这名声不大好的和伊阿江这名声更不好的坐在一起,可让钱沣觉得微妙。 以往倒也罢了,他昔年与冯云静琴瑟和鸣,和珅也还未发迹,左右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和珅一朝平步青云,他与冯云静之间至今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谁也不肯妥协一步,倒是渐渐貌合神离起来。所以现在看和珅,却觉得和珅与冯霜止之间这感情这么多年了也不曾淡过,好也罢,坏也罢,什么时候看到都是一样。 众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那边男人们跟英廉说着朝中的一些事儿,她们顺耳朵也就听听。 不一会儿,冯雪莹抱不住那小妞妞,便瞧见这小妞妞挣扎下来,竟然在地上走动,冯雪莹也就由着她,眼底倒是一片宠溺的颜色。 那小妞妞来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向着她伸出手来,冯霜止以前不曾接触过这样小的妞妞,只觉得这头上扎着小辫子的女娃有些天真可爱,便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那女娃一把抓住,咿咿呀呀地说话。 冯霜止不明所以,看向了冯雪莹,冯雪莹有些尴尬,只是看冯霜止没介意,便笑道:“她乳名玉祁,是爷儿给起的,才刚学说话,什么都说不清楚呢。我们也不知道她说的什么……” 冯霜止感觉到自己手腕上一动,便低下头,却见玉祁这姐儿似乎是看中了自己手上那红红的珊瑚手串,冯霜止也就退下来给了她,于是便见到玉祁抬头,咧开嘴向着自己一笑,天真可爱,她将自己的两只手都放到手串里,又将双手举起来,蹦蹦跳跳着要回自己额娘那里。 哪里想到一旁的伊阿江见了这场面,却冷了脸道:“雪莹你怎么让婆子管教孩子的?别人的东西也能随便地拿吗?” 玉祁一听见这声音便哇哇地哭起来,揪住了一旁冯霜止的袍子,似乎吓得不轻。 整个堂上都安静了,冯雪莹更是脸色煞白。 冯霜止脸色也沉了一下,却拉住了玉祁的手,笑了一声,便对伊阿江道:“姐夫何须如此疾言厉色,不过还是个孩子,管教的时候多了去了。玉祁乖,不哭……” 她去哄孩子,却让伊阿江脸上有些怪不住,瞪了冯雪莹一眼,他气闷地端起了自己的茶盏,又想起那一声揶揄的“姐夫”,当真恨得牙痒,心说一见到冯霜止就知道倒霉的份儿,如今他训斥自己的妻女,却还反过来被这女人讥讽,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和珅坐在一边,也端起了茶,掩饰住了唇边的笑意,呷了一口之后,便出声将话题转开了:“听说刘大人今年三月便要回朝,阿桂大人又要去云贵,这朝廷里的局势怕是要变了。” 英廉知道下面的小辈们的恩怨不是那么好化解的,也由着他们去折腾,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操心不来。看出了和珅转移话题的目的,英廉接话道:“我倒是觉得,你与傅恒家的两位公子,是比较引人注目的,如今皇上的年纪也大了,身边的老臣越来越少,还是得靠你们撑着的。” 钱沣端坐在一边没说话,他不习惯与人恭维来恭维去,连客套话都不想多说了两句去。 伊阿江好歹还能够说几句,否则这一会儿就要变成英廉跟和珅之间的探讨了。 好在不一会儿,后院里惜语便带着四公子冯霖来拜了,冯霖如今已经是挺拔的少年郎了,面目清秀,一见之下竟然让冯霜止想起了鄂章那张脸来,只不过这一张脸明显是年轻时候的鄂章,甚至还带着几分文质彬彬。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英廉一眼,果然看到已经年迈的英廉眼底划过了几分恍惚。 这个时候冯霜止就知道了,终究还是念着旧情的吧? 鄂章好歹是英廉的儿子,如今冯霖,是鄂章留下来的子息,长得又跟鄂章很像,及冠之后,家业怕还是要给他继承的。 冯霖只是来拜会一圈,一一地敬过了茶,轮到了冯霜止的时候,她因着身子重,没站起来,只接过了茶,笑问他:“在读书了吧?” 冯霖的记忆里隐约有着冯霜止,惜语是他生母,虽不敢上了台面,却也在下面说过冯霜止不少事,他能生下来,还多依仗着眼前这美貌的妇人,当下也不敢怠慢,如实答道:“已读到了史部,只是依旧研习经部。” “一家仁,一国兴仁……”冯霜止故意打住了。 冯霖知道这只是小小的考校,便恭敬接话:“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 冯霜止点了点头,手往后面一伸,喜桃极有眼色地递上来一个红封子,冯霜止便塞到了冯霖的手上,道:“日后是要参加科考的吗?也不错” “弟弟谢过二姐。” 冯霜止坐在那里,受了他一礼,端茶来喝了一口,点点头,冯霖才转身走开。 后面的惜语眼底闪烁着泪花,这些年她人都老了,没名没分地操劳着这府里的事,唯一的盼头便是冯霖了,好歹这个儿子争气,聪慧不说,还很上进,先生怎么说便怎么做,也不会惹人闹心,还会孝敬老太爷,如今来给冯霜止敬茶,惜语生怕出什么错儿。 虽说冯霜止离了这英廉府,可并非是完全没了影响力,很多事情老太爷也得问问她,毕竟她额娘才是这府里的正室。 如今冯霖出息,这府里又没有别的血脉,说不得只能将冯霖作为一族的嗣子。 英廉似乎有这个打算,以往没说,冯霜止今日意思意思地问了这么一句,大约便是同意了。 冯霖握着拳头从屋里退了出来,惜语也悄悄地跟上,母女俩暗地里好一阵哭。 冯霖只拍着她肩膀,惜语擦了擦眼泪道:“二小姐是个手段很心肠软的,只要不触了她底线,能忍的也不少。老太爷毕竟是老了,还得要个人送终,她总归是顾着老太爷的。” 冯霖回想起自己方才与冯霜止目光相接的刹那,她那雪亮的眼神,便觉得这人从里到外都是通透的,有这样的一个厉害嫡姐,也难怪之前府里能闹出那样的一桩来。他叹了口气:“如今都过来了。” “她今日算是应了,日后也会提携着你,只盼你自己争气,万莫像你那糊涂爹一样,了老太爷生气……” “儿子省得。” …… 这边娘儿俩叙话,那边却已经张罗着要布席了。 冯霜止坐了一会儿累了,便到了耳房里坐一会儿休息,喜桃在一旁加炭烧着暖炉,和珅从外面打帘子进来,“累了?” 冯霜止“嗯”了一声,没睁开眼,只强打了精神道:“你怎的不在外面?”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儿,我来看看你。”和珅柔声说着,只疼惜她得厉害,又问她方才是怎么回事。 冯霜止终于争了眼,“什么事儿?” 顿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什么,不待和珅说话,冯霜止自己便接上了:“我跟伊阿江天生的对头,看不过眼,当初因为他,我玛法参了永贵那老头子好几本,如今他倒成了我玛法孙婿,活生生让永贵矮了我玛法一个辈分,怕是永贵心里憋着气,在家不怎么给他好脸色看的。” 听到这里,和珅没忍住笑出了声,“同朝为官,永贵大人跟你玛法,还真是难为了。” “永贵是个老狐狸呢……”冯霜止想到这永贵的身份,又皱了皱眉,这人是个直臣,只怕日后要跟和珅犯冲,只不过现在担心也没用。她笑了一声,“原本我是担心着的,我们都走了,玛法怎么办……可是我看到冯霖就知道了,玛法他又有盼头了。” 和珅弯了弯唇,双眸之中像是凝聚了点点星光:“你玛法这边,要定下嗣子了?” “嗯。”冯霜止点了点头,“怕是快了,族中不能没人,选个亲近的,自然只能是冯霖,这孩子倒是乖巧,我看着不像是心术不正的。” 和珅也道:“看眼神通透,通身清俊,日后不会是个没作为的,英廉大人也不必担心了。一会儿开席,记得出来。” “我就歇一会儿。”冯霜止点了点头,便又让和珅出去了,只是和珅出去了,却进来了冯云静跟冯雪莹。 这一下,冯霜止睡不成了,她坐了起来,看着自己这两位庶姐妹,也跟她们打招呼:“大姐、三妹,怎么也进来坐了?” 冯雪莹道:“男人们的话题,我们不懂,左右听得无聊,便进来说话了。” 她坐下来的时候,便将玉祁那妞妞放下了,玉祁在桌子边上转来转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冯云静的身边。 冯云静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听说钱沣的母亲已经要钱沣纳妾了,她心情如果能好,才叫做怪了。 冯雪莹跟冯霜止,好歹还能说上两句话,可冯云静只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玉祁来到了她身边,瞧见她旗袍袍角绣着的白牡丹漂亮,便下去捉住,却不想冯云静侧了一□子,回身却一把推开了玉祁,竟然开口便道:“没个教养的!” 这一说,冯雪莹立刻便愣住了,接着也冷笑了一声:“生不出来的,便连看着别人的孩子都不舒服吗?” 这一说,几乎是戳中了冯云静的痛脚,她脸色煞白地一下站起来,“大姐——” 冯雪莹已经是做额娘的人了,在府里不得爷们儿的宠,也就盼着一个女儿,整日地宠着,恨不能放到自己的手心里,如今被冯云静这么一说,便也是怒极,“你若不是如我所说,怎会忽然恼羞成怒?” 冯云静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她咬牙很久,抬手便想要打冯雪莹,却不想冯雪莹抬手一巴掌摔到她脸上,只道:“你醒醒吧,梦该醒了。” 这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冯霜止的预料,她差点没端稳自己手中的茶碗,抬眼看向这忽然掐起来的两个人。 其实也不是很严重…… 冯雪莹不过是甩了一巴掌出去,并没有多用力,只将冯云静那脸打偏了,似乎也将她打醒了。 想到不久之前,冯雪莹还来自己这里给冯云静求过情,冯霜止只将茶碗重重地放下,落了声,才道:“大过节的。” 大过节的,什么事儿也别在这府里闹,她们不想过这年了,英廉跟冯霜止这还想过个好年呢。 到了晚上宴席的时候,这姐妹三个就像是忽然之间想通了什么一样,虽不说是多亲热,却也至少有说有笑,连冯云静都像是想通了什么,勉强露出笑来,在席间应酬着。 和珅依旧不敢喝多,只一杯酒将整个桌子都敬了,惹得冯霜止偷笑。 年少的哥儿冯霖平日里不怎么沾酒,一喝就已经脸红了。 英廉也开心,难得看到家里人都这么齐,聚作一堂,喝得迷迷糊糊,由他的通房丫鬟扶着进去了。 冯霜止跟和珅在府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便走了,本来还好好的,不料到了半道上,忽然腹痛不止,和珅忙让刘全儿速去请郎中,火速回府,将冯霜止安置了下来。 郎中便是那京城名医周望渊,稳婆们都在一旁候着了,刘全儿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直接请了当初给冯霜止诊出喜脉的周望渊来。 周望渊心说不就是女人生个孩子,怎么也叫自己来,等看到了刘全儿,一拍脑门儿才想起来,原来是和府的。这下他庆幸起自己当初的高明来,果然还是发迹了的啊…… 当下马不停蹄地敢来,便见当初那温雅的男人在屋前转来转去,自家婆娘第一次生孩子的时候,是个男人都这样,周望渊一点也不惊讶。 他来的时候是中午,不慌不忙地听完了里面稳婆的汇报,便吩咐了下去。 和珅在一旁看着这郎中不紧不慢,不慌不慌,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恨不得能催催这郎中,实在忍不下去了,便要对那郎中说两句狠话,偏生这周望渊掐准了和珅的七寸,只道:“您就搁这儿安心地等着吧,当初给夫人切脉的时候,也就是体虚一点,调养得不错,一准儿给您生个大胖小子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是黄昏时候,那日头刚刚沉下去,整个院落里的雪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来。 冯霜止在屋里一声叫喊忽然高亢起来,之后就没了声响,和珅也顾不得许多,冲进去了,却见那稳婆抱出来一个赤条条的胖娃娃,一叠声地恭喜着:“恭喜爷,是个大胖小子!” 紧接着就两巴掌给拍到那小子的屁股上,于是“呜哇”一声,整个院落里全是这小子的声音。 和珅只觉得这孩子丑得可以,却向一旁问道:“夫人如何?” “没事儿呢,喝了参汤……” 和珅只听了“没事”两个字便过去了,冯霜止目光迷离得很,额前的发全被汗水暂时了,她手指有些无力地蜷缩着,和珅过来就握住了她的手,喊她名字:“霜止……” 然而冯霜止只是空茫地看着前面,像是看到了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在冯霜止的视野之中,和珅的轮廓又渐渐地模糊起来,有人在外面说:“只是脱力了,睡一觉便好,对了,贵府公子可起了名儿?” “爷说叫睿渊……” 和珅知道她累了,却见她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于是将耳朵凑过去,只听见一句:“为何害我……” 之后她的眼完全地闭上,便这样昏睡过去了。 梦境,还很长。`P`*WXC`P``P`*WXC`P` 第五十章 前世今生 意识是一片混沌,她从一片黑暗之中,向着光明里泅渡。 到处都是水,无边无际的。 冯霜止想要挣脱,她睁开眼就能看到莲叶下一根根修长的叶梗,还有荷塘里的根须,惊乱的鱼儿…… 重回噩梦之中吗? 她忽然笑了。 意识从身体之中抽离,似乎重复了当日落水之后的情况。 只是又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春和园吧? 那穿得素净的女子,似乎是穿越之后的自己,她似乎是参加过这样的一场宴会? 那少女往前走着,却没看到自己的丫鬟,于是便在亭子边停了下来,手中攥着丝帕,却还是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 一名绿衣丫鬟却在后面,跟一个人说着话,说完了便往前走,却在地上拾到一把扇子,于是拿起来一看,似乎瞧着还不错,脚步轻快地便跑到前面找那少女。 两人说了什么,而后丫鬟将那扇子递上去,那少女接了来。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地看,却在即将进园门的时候差点撞见一人,她便用那扇子顺势地遮了脸,低下头,两人似乎说了什么,应该是相互地道了歉,之后便走过去了。 进了园子,那少女瞧着那扇子,走到了中堂,旁边一个丫鬟过来说那扇子是她家小姐的,于是少女便随手将扇子递出去了。 那丫鬟退下之后,到了角落里,将扇子还给了那面目与少女略有几分相似的姑娘。 可那姑娘却嫌恶地看了一眼扇子,本已经要将那扇子丢弃,却似乎想到这左右是在别人家,不该这样做,所以只将那扇子丢给丫鬟,叫她收好。 冯霜止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些细节都是……都是自己不知道的吗? 它们发生了,可是在浑浑噩噩活着的自己的眼中,它们是不存在的。 于是画面一转,她脑海中一阵眩晕,回头却见到英廉府上的场景,冯云静跪在英廉的面前苦求着什么,英廉却一脸的冷漠,让下人带走了她。 冯云静回去之后却悄悄出了府门,到了郊外,便在一座坟头上哭起来,那墓碑之上,似乎是……兆佳氏? 彼时的自己,将却在屋里睡大觉。 时光流转之间,似乎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两个人同时上门来提亲,一个贫寒的和珅,一个才名远播的钱沣,英廉将冯霜止的答复告知了和珅,却留下了钱沣。 离开的那个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便是离开了英廉府很远,也终究没有表情。留下来的那个却似乎有些喜气洋洋,跟英廉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于是,上一世的那个冯霜止面无表情地嫁了人,又面无表情地被冷落,此刻的冯霜止却用一种完全冷漠的心态,看着前世的纷繁。 大婚当日,冯云静作为她的妹妹,也列席了,却在遇到钱沣的时候,落下了一把扇子,钱沣出言提醒了一声,冯云静回了头,捡起了扇子打开,笑着跟钱沣说了两句话,便见得钱沣脸色大变。 然而命运想要此刻的冯霜止看到的似乎不仅仅是这些——院门边,似乎有一角衣襟划过,却见得以俊雅的男子轻悄悄地用扇子掩了唇,待那钱沣与冯云静走后,便轻笑了一声。 之后便是让冯霜止记忆深刻的闹新房了。 冷漠的新婚丈夫,见鬼的场面……还有,那方才在院门外偷窥的男子,那一角青色的衣袍,冯霜止似乎化作了那一刻的冯霜止,眼神淡静地掠过了,在房里匆匆地扫了一圈,于是和珅的面容,便忽然之间深深地烙印了下来。 这一刻的冯霜止,惊出一身冷汗。 一切都成为了快进,新婚,回门,失宠,丈夫跟妹妹之间的眉来眼去,上一世没注意到的,这一世似乎都清楚了! 冯霜止忽然觉得乱极了,上辈子她到底活在多糟糕的环境里? 她看到了钱沣对她的无情,还有上一世的自己那始终麻木的表情,她看到了冯云静带着恨意的算计,看到了她对钱沣的耍弄,一把扇子,错了几对人? 钱沣开始入仕,也结交了许多的人,包括青云直上的和珅, 钱沣开始纳妾,冯云静于是开始跟他府里的小妾交好,那一天,冯云静忽然对钱沣说愿意成为他的妾室。 于是冯霜止的噩梦,终于来了。 她只是混吃等死地生活在那府中,从不愿意多花点功夫算计,饿不死便是好的了——哪里想到,在荷塘边看了一会儿花,竟然会被小妾推入水中,绝了人寰。 上一世的一切,便埋葬在这一刻了。 然而此时,一切还未终究。 灵堂之上的钱沣,似乎很是恍惚,仿佛他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孤独的、无所谓的、混吃等死的冯霜止,就滑稽地躺在棺材里,那是她,是她自己。 难受极了,可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她只能看着,世界没有她的存在,只能看着。 灵堂外面,有一个人站着没有进来,那是朝廷的新贵,和珅,只是今日他穿得肃穆,脸上也没有笑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悄悄走了。 钱沣终究还是将冯云静娶进门了,作为续弦。 然而等待钱沣的也是噩梦,和珅是朝廷上最不好对付的一个新贵,贪赃枉法什么的,似乎也逮不到他的罪证,无数次弹劾无数次失败,最终和珅向皇帝提议,将钱沣放入了军机处,与和珅共事。 而后,灾难也就来了。 虚情假意的和珅,在官场上给予了他重重的打击,口蜜腹剑说的便是这伪君子了。 钱沣日益成为了和珅的威胁,和珅也终于有了杀他的理由,便在那茶水之中混入了毒药,让军机处下面的侍卫端了上来。 钱沣病倒了,作为同僚,和珅理当去看望,尊贵的和大人走进了寒酸的钱府。 如今已经成为了钱夫人的冯云静,坐在榻边照顾他。 隆冬季节,屋里烧着火炭,暖融融的。 平心而论,如今的钱沣正当壮年,不该如此虚弱,可是他看上去面色苍白,没有意思的血色,甚至显得灰败,比起丰神俊朗的和珅,他俨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了。 和珅站在那里,喊了一声“钱大人”,于是冯云静手中的药碗忽然之间掉在地上,她站起来,转过身,恐惧地看着和珅,仿佛看着怪物一般。 和珅却朝着她一笑,让她出去。 冯云静是跌跌撞撞吓出去的。 至于钱沣,却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将自己的手抬起来,看着和珅,“你……你……” 和珅微笑:“钱大人,病糊涂了吗?想说什么?” “你……你……是你……下毒……”钱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很是模糊。 “果真是病糊涂了。” 和珅轻叹,却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来,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俯身,低声在钱沣的耳边说了什么,便见得钱沣忽然瞪大了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惊痛的表情,然而和珅却转瞬撤开了身子。转身,走到那烧着炭火的火炉旁,将扇子缓缓地投入了红红的炭火里,便见得猩红的火苗爬了上来,将这画扇上的所有,吞噬个干净…… 惨白的灰烬缓缓地出现了,和珅唇边的微笑也缓缓地出现了。 他转身,抬手轻轻合上了钱沣的眼,道:“下辈子,继续错过吧,她是我的。” 于是云淡风轻地转身,和珅走出去,抬头便见雪后一片澄净的蓝空。 钱沣的继室冯云静,在钱沣离世的那一天,上吊了。 和珅坐在书房里,随手一划,丢了一页纸给刘全儿,于是钱氏的族谱上,冯霜止的名字永远地消失了。 荒冢上,一杯酒,撒到墓碑前,连同墓碑上的名姓一同被风霜侵蚀,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钱沣之妻”几个字了。 飘飘摇摇的冯霜止,也被那凄冷的风吹散了,她的意识随着她半空之中那虚无的身体消失,又缓缓地凝聚到另外一具身体里。 冯霜止深深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却感觉到谁在握着自己,耳边开始出现了更真实的声音,有人在她身边走动,又有人着急地说话,然而握住自己的那一只手,始终没有动过。 她是被一个死人握住了手吗? 那一刻,冯霜止有一种荒诞的想法。 “夫人睡了两天的,怎么还不醒?急死个人了……” “什么死不死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还不掌嘴?!” “周大夫,您看……” “只是睡着了,真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刘管家,京城里名医都来看过了,哪个不这样说?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唉……” …… 嘈杂,嘈杂,冯霜止有些头疼,她皱起眉头,便听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道冷厉的声音,“够了,轰出去。” 世界瞬间清净了。 冯霜止在想,自己现在睁开眼到底能够看到什么,永无止境的梦境? 还是让她先睡一觉吧,因为醒来的世界,也许会变得惨烈起来。 她轻轻颤动的睫毛,终于恢复了原样,静止不动,呼吸变得平稳。 也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 和珅枯坐在她床边,直到第二天早上,有光从窗外透进来,冯霜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看着木头一样坐在自己面前的和珅,有些艰难地弯了弯自己的嘴唇:“和大人……” 她一时忘记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喊,可是和珅的表情却一瞬间变得凝滞,他开口,嗓音沙哑:“你怎么了?” 冯霜止定定地看着他,最后却握紧了他的手,“做噩梦了……” 和珅想着的是她说的那一句话,为何害我…… 只是因为做噩梦吗?和珅没有多问。 “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快吓死我了……”和珅温声地说着,也回握着她的手,眼底一片润色,唇畔带着笑,似乎在安抚她。 冯霜止忽然没忍住,起身来将他抱紧了,手搭在他背上,抠得紧紧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前世的一幕幕和梦中的场景都从她眼前滑过去,她上一世怎么就错过了他?选了钱沣当真是她有眼无珠,那些人都没有说错,她就是有眼无珠,也没看到这人的真心实意…… 她根本不知道上一世这人到底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情义,如今想来,竟觉得和珅也是个傻子。 她声音有些哽咽,问道:“如果我跟你在春和园之后没那么多的交集,如果不是我先表露心迹于你……” “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和珅打断了她,也拥紧了她,冬日里暖和得很。 冯霜止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却笑了一下,“孩子呢……” 和珅这才想起来,连忙喊奶娘将孩子抱过来,冯霜止这才从他怀里起来,自己将眼泪擦干了,若无其事的模样。那边奶娘进来了,抱进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脸还是皱着的,眼睛紧闭,胎发薄薄地盖了一层,一张脸小小的,胳膊腿儿都短短的,睡梦之中还在隐约地哼哼着,冯霜止抬手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奶娘给她纠正着姿势,好一会儿才对了。 和珅见差不多了,便叫奶娘下去了。 “是个胖小子,便是睿渊了。” 冯霜止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一声,她竟然有孩子了…… 孩子的五官还没长开,她也看不出这孩子像和珅还是像自己来,只用修长纤细的手指从他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上面滑过去。 睿渊这个名字,终究是不属于这个孩子的。 她道:“起个小名吧……叫团子吧……” 和珅笑出声来,“你怎么想的?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冯霜止压下心底的想法,斜了他一眼,眼圈还红着,却笑道:“贱名儿还养活,更何况这名字也不算是贱名,这小子死沉死沉的,不叫胖子是我抬举他。” 之前那些担心现在都全部抛之于九霄云外了,和珅没忍住忽然吻了她额头一下,只哑声道:“我和珅的儿子,你却净给他起些怪名字,若真想起……不如,等下一个吧。” 冯霜止面色一僵,两颊飞了红,“……” 只是她心底有些发冷,忽然道:“不要下一个了,好累……” 埋下头,没让和珅看到自己的表情,冯霜止伸手逗弄着团子的脸,粉嫩嫩地,有些滑,也狠不下心来捏住,只能摸摸了。 和珅想到她生产时候的艰辛,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他回想起自己提心吊胆的模样,真是说不出地劳心,看向团子的眼神,也顿时复杂了起来。宽大的手掌覆盖着她的手,只道:“都听你的。” 团子,也就是睿渊,日后的丰绅殷德,小名儿便这样定下来了。 日后无数次问起他额娘,为什么取了这么万恶的一个小名的时候,他阿玛总是在一旁做出要笑不笑的表情,于是他额娘会说:“你小时候太胖,活像个刚下锅的肉丸子……” 耻辱的童年,便这样开始了。 当然,此刻的他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天真。 坐了大半个月的月子,冯霜止也养得差不多了,便预备着睿渊的满月酒了。 和府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事情,已经是京城这些富贵人家的圈子里面传开了的,之前那被传为悍妇的冯霜止如今也生了儿子,顿时又让后宅里那些女人们拈酸起来。 只是再不平衡又能怎样?人家有本事,不但夫君宠,连肚子也争气。 和珅今日刚进了吏部,点过卯,还没来得及发请帖呢,便见到众人都围了上来。 “和大人,您家那大胖小子这是要满月酒了吧?” “恭喜恭喜。” “哟,我这今日没来,和大人家添了个小胖子?” “什么小胖子啊,安明啊,人家是个儿子!” “你瞧我,这满月酒,和大人可一定要发请帖啊!” …… 和珅应酬着,只答说,大家都来便好。 现在倒是审了他发请帖的功夫了,这样也好,什么人什么心思,一目了然了,自己发请帖反倒不怎么样。 这一任的户部尚书乃是原为兵部尚书的丰升额,也在平定大小金川之乱中立功,只不过年已老迈,所以调任至户部,任了户部尚书。他有左右两个侍郎,福康安是武将,虽然跟他最熟悉,只是因为皇帝捧着福康安,让他对福康安总是没什么好感,却因为当日和珅那边送来的礼,觉得和珅很会做事,所以反倒器重和珅一些。 听说和珅家里有了喜事,他走过去拍了拍和珅的肩膀,道:“到时候老朽也去喝喜酒,和珅,你这可得摆几桌好酒啊。” 和珅连忙点头:“一定一定,丰大人都开口了,下官哪儿敢不从?” 这边福康安手底下刚刚勾了一个名字,听见和珅这带着声音的声音,手指紧了紧,差点将那笔杆子握断,却没说一个字,压了压自己的情绪,依旧埋头做事。 和珅这儿寒暄完了,也忙着手上的事情去了。 临离开的时候,和珅给福康安递了封请帖:“虽说福大人门第高,兴许看不上和珅这破宅之中的喜事,不过好歹是喜事,也给福大人发一封请帖,福大人——” 声音拖长了,他笑看着福康安,一脸的喜气。 福康安心知和珅是故意的,他接了那帖子,翻开来一看,却见那“睿渊”两字后面跟了半句“拙荆戏起乳名‘团子’”,一时又觉得好笑,这心底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只道:“和大人言重了,必定来贺。还未恭喜贵府添丁……之喜……” 这话终究还是没能顺顺当当地说出来,福康安自嘲得很,没说话了。 和珅拱手道:“同喜同喜,总有一日也得喝福大人的添丁喜酒的,和珅还要回家陪妻儿闲话几句,这便告辞了。” 这人句句戳中他心肺之痛,一张笑脸可恶至极。 待他走后,福康安想直接扔了这请帖,最终又没扔掉,“可恶,可恶,这人可恶极了!” 所谓君子不横刀夺爱,他与和珅之间,谁先谁后本就模糊,若没了和珅的算计,谁能抱得佳人归还不一定呢!这人赢了且不说,他心中一口郁结之气还未吐净,这人偏上来火上浇油,真真惹人厌! 和珅呢? 他知道自己是个惹人厌的,可是春风得意,哪儿管得他人愁云惨淡? 当下回了府,进门便见到刘全儿过来报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过两日开席便有得热闹了。 除了成亲当日,过两日怕是最热闹的吧? 往日与今时不同,那个时候他和珅还未发迹,只是个穷小子,如今佳人在怀,儿子和官位都有了,什么都齐全了,甚至内宅也比旁人的安定。 只这么一想,和珅便笑了起来,进了到了内院,便瞧见冯霜止坐在屋里逗弄孩子,还跟丫鬟说着话。 冯霜止伸出手去,轻轻地刮了刮团子的掌心,他便能反射性地握住她的手,并且侧一点头来看她,黑眼珠灵动极了,四处地转动着,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不明意味的音节来。 “喜桃,请帖可出去了?” “出去了,您说的都发到了。”喜桃给冯霜止捶着腿,回了一声。 “团子的事儿,也写信通晓了玛法了,他在江南怕是赶不回来喝这一杯酒了。还好,伺候完这几天,便为你筹备着出嫁的事儿,也不能耽搁太久了……”冯霜止似乎是很随意地说着,梅香等人在一旁偷笑。 喜桃顿时大窘,“夫人,您都拿这事儿取消过奴婢多少次了……” 冯霜止看她一眼,笑道:“都快与那范宜恒定情了,如今倒说我们取笑她。” “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和珅进来,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外面没下雪,倒也没觉得冷。 冯霜止笑说道:“我这贴身的丫鬟,如今是动了春心了。你可知道跟和琳关系不错的那个范宜恒?” “范宜恒?”和珅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冯霜止一眼,又扭头看喜桃,“这人以前也是銮仪卫出身,不过如今似乎是直隶河间协副将,祖上倒是显赫,如今似乎不大好了。” “也是和琳之前没人伺候,唤了个丫鬟顶上,喜桃倒是遇上了。” 喜桃是外面买来的,这些年伺候冯霜止,青春年华都耗上了,她待冯霜止真心,冯霜止也不亏待了他,只道挑不到好的也罢了,若能挑上个不错的,便为喜桃争取一把。不想她还没开始挑呢,喜桃倒跟那范宜恒互生了情愫。若是这一桩亲事能谈上,便也能成一桩好事。 冯霜止心里盘算着给喜桃添嫁妆的事儿,不知不觉地便走神了,回过神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没了。 她怔然了一下,却见和珅手撑着头,那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挑眉:“怎么了?” 冯霜止之前被他给喂出来了,如今团子生下来之后,倒是一下便瘦了,恢复到往日的好身量来,只是皮肤更白皙了,也是白里透着红的,眼角眉梢都带着那种妇人才有的风韵,可眼底却干干净净的一片,倒像是不解风月一般。 和珅心里痒痒,顿时觉得团子那厮碍眼了起来,心说只生一个也好,免得碍事儿。 他挤过去,便叫了人进来,将团子从她手中扒开,让奶娘抱了出去,在冯霜止开口之前,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道:“我想你了。” 冯霜止笑他:“日日都在见,你何时不想。” 她抬眼睨他,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却偏不戳破,那眼神也偏带着几分妩媚。 和珅终究想起周望渊说的话来,恨恨地咬她耳垂,又怜又爱,原本是玩笑,如今倒勾出了真火气来。 冯霜止怕坏事儿,忙叫了停,两个人窝在榻上,便觉得一下窄了,和珅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冯霜止便闷笑出声,却道:“坏心肠的……” “也不知是谁坏心肠,真要憋坏我……”和珅只伸手掐她脸,也笑。 …… “那范宜恒的事儿,我怎么老觉得你像是有什么话儿没说?” 冯霜止窝在和珅怀里,有些累了。 和珅声音哑得很,只看着她一片雪白的后颈,挑了她的发,道:“范宜恒今年要调去湖北,你那喜桃若是要嫁,怕是要赶着时间了,嫁了便不能伺候你,你手下也得挑个新的人来,不如配个府里的奴才……” 冯霜止打断他:“我拿喜桃当姐妹待的,她虽伺候我,我也教她习字,本就是外面买来的,哪里来的道理让她配了府里的下人?如今他们有意,成全一番也不错……我手下还有个虽是二等丫鬟,却领着一等丫鬟月钱的兰馨,年纪小些,也是家里的,以往在府里的时候很是伶俐。” 言下之意是,这个可以拔上来当她的贴身丫鬟。 和珅笑她好算计:“我夫人身边的丫鬟一个赛一个地厉害,这贴身丫鬟竟然早就有了备用。” “回头找两个年纪小的来□□一二也就是了,若是配了家里的人的倒是不必调换,换来换去地心烦,也不可信。” 冯霜止现在的打算是这样的,至于日后,日后自有日后的办法。 这宅子不大,如今的这些下人已经够了。 “你有打算便好,男主外,女主内,府里的事儿给你我放心。”和珅手掌从她肩膀下去,最后捏住了她皓腕,想到方才的事儿,便笑了一声,“还酸吗?” 冯霜止耳垂微红,转头便瞪他一眼,“话多。” 这回轮到和珅闷笑了,“我那边请帖已经发出去了,你那边呢?” 冯霜止道:“都好了。” 和珅忽然问道:“我听人说,前一阵儿钱夫人找你来谈心了?” “和大人耳目灵通,这府里的事儿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呢。”冯霜止揶揄他,心里却盘算着刘全到底能信几分,不过料想刘全儿也是个聪明人,有分寸,当初陈喜佳来找他的事儿没露出去半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已经露了,可是和珅藏得好,她不知道。 前一阵子冯云静的确是来过,她跟钱沣之间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僵局。 冯霜止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深重的心机——兴许是新仇旧恨加起来,让她没法忘怀吧? 上一世,不说是谁的错,或者谁该遇到谁,至少钱沣心里喜欢的应当不是冯云静。他娶了冯霜止,却又因为冯云静使计,在新婚之夜便冷落了她,最后她这好三妹撺掇着钱沣府里那关系跟她不错的小妾,将冯霜止推入了水中——于是,冯云静以继室的名义嫁过去了。 多好,姐姐死了,妹妹来当继室,也合乎规矩。 如今想起来,她都觉得心底发冷。 上一世是她自己没心没肺,被人算计了也只当是不知,可若是这一世已经入世的自己,还想不开选了钱沣,是不是也会被她这聪明的三妹算计呢? 冯霜止的目光冷了,唇边的笑弧却大了。 冯云静来,不过是想要冯霜止给她想一个解决的办法,想要冯霜止帮她遮掩,请冯霜止给钱沣解释之类的…… 冯霜止倒是差点笑出来,感情这冯云静还是执迷不悟——执迷不悟,那何必怪她心狠手辣呢? 和珅没听她说话,一时疑惑:“惹恼你了?” “不……我只是……”冯霜止忽然起身,甩了甩自己的手腕,“想了些惩治小人的手段,我这样的小人,怕是以后要借着和大人的官威狐假虎威了。” 和珅看她甩手腕的动作,便忍不住地笑,只道:“可要本大人给你揉揉?” 冯霜止又嗔了他一眼,“没个正形儿,今日也不去做事儿?” “才从六部出来,福康安手快,事儿都被他做了。”和珅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说完了却看冯霜止的脸色。 冯霜止倒没什么异样,其实是掩饰得好,“他左侍郎,你右侍郎,只不过尚书是那丰升额吧?他早不喜福康安,往日里我也送了礼给他的,没道理给你脸色看。” “可是皇上那边总归是偏袒福康安的。”和珅只笑,“尚书在皇帝面前夸着我,皇帝心里却觉得福康安满意,你说这一碗水怎么端?” 冯霜止道:“这样啊,这一碗水才能端平了。” 皇帝总是不好当的,这个对他不满意,那个对他不满意,没得便是两面不是人,只不过他是皇帝,没人敢说罢了。 “你方才说惩治小人,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和珅老是想起冯霜止那一日说的事儿,只是他多番试探过,冯霜止口风紧,一句话也不透,他没了办法,只能等着。即便是有了什么事儿,也有他在呢。 冯霜止听他问了,便在屋里踱着步,道:“不过是后院女人们的事儿,过户你便知道了。” 钱沣跟冯云静的事情,她已经决意不想留手了。 冯云静玩阴的,冯霜止便要她看看——被当众打脸的滋味。 钱沣如今与她冷战,便应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现在还没跟冯云静撕破脸,应该是还不确定。从前些日子冯云静来找她求解决办法时候的说辞便能够知悉一二。 如今她倒感谢起自己一时的心软来了,当时自己修书一封送了冯云静,怕是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手软,不会对她做什么了。欲擒故纵…… 无意之间的事儿。 不多时,便已经是两日后,时间在冯霜止的算计之中,流逝得特别快。 她巴望着团子说话,可是到现在团子也没能显示出任何的天赋来,她以为自己能够生出个天才来,不想还是一般人,顶多这眼神比旁的孩子灵动,皮肤也白一些,眼睫毛长一些,眼睛也大一些,壮实一些…… 和珅老听她这样嘀咕,便笑她:“照你这样说,我们家的团子,不是处处比别人好?哪里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这话免不得被冯霜止说是多嘴,又要将他撵出去了。 从冯霜止怀孕的这一年开始,和府上下,便没出过什么糟心事儿,喜事一件件地来,众人都说团子是个福娃,也有人来巴结的,上赶着说团子这名儿也喜庆,说“和大人起得文雅深刻,和夫人起得喜庆如意”,好话都被他们说尽了,冯霜止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等到三月十一这一天,已经是开了春,正是春光要来的好日子,和府门前的马车和官家的轿子排了长长的一串,下面的奴才们迎来送往地有些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来往的都不是什么生事儿的,领进去了便自己活动开了。 六部的官员不少亲自来贺喜,和珅的同僚几乎都到了,关系一般的也送了礼来,后宅的女人们倒是来得更齐的。不一会儿,厅里便坐满了人。 刘全儿前后院地走,冯霜止百忙之间瞧见他,只叫他累了便找别人,记得自己喝口水,回头还有的忙。刘全儿应了一声,笑着说了声不累,便又去张罗了。 和珅背后握了她的肩膀,道:“外面说是你紧着的那几位贵客来了。” 冯霜止于是与和珅一起迎客去,才到外面便见福康安与陈喜佳一起进来了,这光景倒像是当初反转了一般。 陈喜佳打扮得倒是富贵,只是她原本是江南婉约的女子,不怎么衬得这样北方大气的头饰,一时显得有些违和。 “霜止姐姐,恭喜了。”陈喜佳先道了一声喜,笑着上来,敛衽一礼。 冯霜止哪里受得起她这一礼,避开了,却浅笑道:“你肯来,才是我的喜,福大人跟夫人来了,我们府里是蓬荜生辉。” 和珅也接了话茬:“夫人说的是,福大人这边请。” 福康安看着这喜庆场面,也不想生事儿,时间久了,总能放开的,如今她已为□□,甚至为他人生儿育女,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暗恋,他若执着,怕是会给冯霜止添麻烦的。 “和大人……和、夫人,恭喜了。” 冯霜止愣了一下,缓缓地抬了眼看福康安,却见福康安也在看自己,眼底平和似水,像是两个人之间不曾有过任何的事情发生。 他既然没事儿,冯霜止更不会有什么事儿。“贵夫人已经道过喜,福大人多礼了。” 和珅这边一伸手,领了人进去。 冯霜止则是引着陈喜佳,陈喜佳忽然道:“如今看着姐姐,真是让人羡慕……” 冯霜止一面走,一面笑道:“妹妹原也可以让人这样羡慕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喜佳勾唇,眼神却忽然变得尖锐;“姐姐还不知道我夫君心里装着什么人吗?” “这还真是不知呢。”冯霜止反唇相讥的功夫绝对不浅,虽然今日是喜庆的场合,她却不是那拘泥的人,若陈喜佳想要加入冯云静的“作死二缺一”,冯霜止一点也不介意的,她巧笑,“不如妹妹告诉我,回头我好好为你劝过福大人?” 这伶牙俐齿甚至锋芒毕露的冯霜止,像是忽然刺痛了陈喜佳,让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你!” “妹妹,入席了。”冯霜止打断了她,略一垂首,却将自己鬓边烧蓝花卉蝶恋花对簪之中的一支扶了扶,“我出去接旁人了。” 方转身走出去,喜桃便到冯霜止这边报道:“钱夫人来了。” 冯霜止一按自己眉心,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刷怪的日子开始了loading…… 第五十一章 云静倒霉 上一世,是她冯霜止捡了冯云静的扇子,遇见了钱沣,后来嫁了钱沣的人也是她。后来冯云静借着扇子重新接近了钱沣,大约是告诉钱沣,当初他遇到的是她,而不是冯霜止,于是钱沣顺理成章地冷落了她——并非她自我感觉太好才有这样的推测,而是因为自己梦境之中最后所见的那场面。 和珅将扇子拿出来,并且在钱沣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的时候,钱沣脸上的表情…… 大约,他喜欢的不是扇子,还是那个拿着扇子的人吧? 上一世的事情,大概没机会弄得太清楚,可是有的细节她是已经很清楚的。 即便是她错占了冯云静的位置,她也不该对她下那般的毒手。 推冯霜止下水的那小妾,正好与冯云静交好,她死了冯云静就以继室的名义进府了,如何能让冯霜止不心冷,不怀疑? 怪,只去怪这世界的戏剧吧。 一路往前走,冯霜止侧脸看了和珅一眼。 这人上一世对她…… 和珅看她侧头看自己:“怎么了?” 冯霜止笑了一声,“我真觉得自己幸运。” “何出此言?”和珅觉得她这话说得奇怪。 “大抵没有我这样的厚脸皮,追不到当今朝廷的新贵。”她掩唇,想到当初的那些事儿,又觉得这人的心机和手段都是一等一的,这一世……终究没错过…… 和珅伸出手来,拉着她的,两个人一起到了堂前去迎接人。 这一次来的,是钱沣和冯云静。 冯云静看到冯霜止的那一刹那,还算是相当友好的,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冯霜止也微笑,倒是和珅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忽然之间这样好,有些惊异。 “云静给二姐请安,恭贺二姐喜得贵子,也恭喜和大人了。” 这个时候,冯云静的一张巧嘴说出来的话也很甜。 作为礼貌,现在的钱沣也是想当温和的,也拱手道喜。 和珅说他们客气,之后一摆手,引人进去。 “我还以为妹妹不会来了呢,到底是来了。”冯霜止拉着冯云静的手,往里走。 冯云静道:“以前是妹妹眼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伤了姐姐的心,不想姐姐是个大度的人,即便云静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没……总之,一切靠了姐姐了。” 冯霜止拍拍她的手,指尖无意之间触到了她腕上的玉镯,只觉得冰冰冷冷,又道:“往日是我钻了牛角尖,现在爷们儿们在朝廷里要相互扶持才有路走,你家钱沣大人也是前途无量的,只盼我们后院的女人们不要闹矛盾,给爷们儿们添堵才好。我们好了,大家也好。” 这番话说得在理,即便是冯云静也点了点头。 联想到前些日子见冯霜止时候她态度的改变,还有大姐说的为自己求过情的事情,冯云静暗暗猜测冯霜止对自己可能是真的改观了。现在冯霜止的手中很可能捏着她的把柄,她不能让这个人误导了钱沣。 “只是钱沣终究……我爱他至深,在他没中进士之前便已经嫁给他,不想他负心薄幸,却要纳妾了。我心里的苦没人说,如今看着姐姐,也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冯云静差点便要擦眼泪了。 只是在冯霜止这里,她想到的是当日在府中,冯云静说出的那一番话,亭子里她说——要夺走属于她冯霜止的一切,所以才模仿了笔迹的。 她如此地前后矛盾,冯霜止也不是傻子,没的现在就相信了她的说辞。 这种话不宜戳破,心里知道就好。 “终究还是那笔迹的问题,你还没告诉钱沣事情的真相吗?或者……他不信你?”冯霜止试探了两句。 冯云静犹豫道:“我不敢说,是我对不住姐姐,只是木已成舟……他不肯信我……姐姐……姐姐能帮我吗?” “我如何帮得到你?”冯霜止有些奇怪,“毕竟是自家姐妹,你有什么难处便直说。玛法年纪也大了,前些日子外派出去做官,现在还没法回来喝自己外孙的满月酒,我们便不要给他什么糟心的罪受了。妹妹若是有什么办法只管说,姐姐一定帮你。” 冯云静抬眼看她,似乎是在考虑她说这句话的真实性。 冯霜止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一幕被冯云静看在眼底。她心底一冷,试探着说道:“……我……我想让姐姐在钱沣面前展露自己现在的字迹,并且在无意之间透露自己多年之前的字迹也是模仿我的,这样钱沣就会相信我之前的说法了……” 原来打的是这样的好主意啊,冯霜止算是明白了,只能说这算盘打得太好,冯霜止都要拍案叫绝了。 有的时候不得不说她脸皮真厚,按理说这样的要求提出来,便是冯云静自己毒不会相信冯霜止会回答的。 兴许她只是在试探,而冯霜止也不是没有后招。 她满口地答应了下来,又道:“我已经不会写当年的字迹了……不如到时候我给旁人说吧。” 她说得入情入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能保留着当年的字迹呢? 冯云静也没多想,“多谢姐姐了。” 这说话间,就已经走到了厅前,里面坐着不少的人。 这个时候冯云静的脚步忽然稍稍快了一些,有些为难地对冯霜止道;“我认识的人不多,现在也不敢坐在别人那里,听说福夫人是姐姐的朋友,不知道她介不介意……我能不能跟她一起坐?” 她这话声音不小,这位置又恰好距离陈喜佳比较近,陈喜佳听了,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忍了,笑道:“钱夫人说笑了,我是不会介意的。” 陈喜佳都这样说了,冯霜止要说不好,那就是不识相了。“那妹妹便坐在这里了。兰馨,给钱夫人端茶来。” 这边忙活完,冯霜止走出去了,只是转身的时候刻意露出了几分不高兴的神情。 她出来之后,便问喜桃:“方才嬷嬷可来说了团子的情况?” “公子睡得好呢。”喜桃笑了一声。 主仆二人从回廊出来,故意放慢了脚步。 冯霜止略略地咳嗽了一声,喜桃知道这是一个信号,于是问道:“夫人怎么了?是不是受了风寒?” “倒没事儿,只是方才话说多了,嗓子有些疼而已。”冯霜止摇了摇头。 于是喜桃问道:“方才您怎么肯答应了钱夫人?我觉得她是没安好心的……” “她喜欢钱沣,我倒是觉得钱沣脾气倔是爬不起来的,若是她喜欢,我让她吊死在这棵树上岂不更好?帮她挽回了钱沣的心,也博得她的好感,日后我好为我夫君算计。” 冯霜止笑着,也没压着声音,似乎是很诚实也很轻蔑地说着。 “夫人这算计倒是妙极……反正是钱夫人提出来的,您不过是答应了她而已。日后她还得对您感恩戴德呢……”喜桃已经成为了马屁精。 冯霜止回身一指头戳到她的头上,道:“她不过是个庶女,我帮她,她还不得给我跪下磕头谢恩?” 如此拉仇恨的一番话说完,冯霜止便已经知道自己达到了目的了。 后面听墙角的人,怕是几乎要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吧? 转过了回廊,冯霜止便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兰馨走出来,给冯霜止福了个身:“夫人,钱夫人没跟着了。” 冯霜止跟喜桃是相视一笑,目的果然达到。 她叫兰馨起来,“方才你在旁边看着提醒,也很是机灵,回头来领赏。” “多谢夫人。”兰馨知道自家夫人是在算计人,喜笑颜开的。 冯霜止先回了自己的屋里,看了看团子,摸着他的额头,烙下一吻,却喃喃道:“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如今额娘也把这祝福给你……” 这是长子,如果真的跟历史一致的话,他的结尾是惨淡的。 其实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只是事情发生了,便只能尽力去争取,去改变。 像是感觉到什么异样,团子睁开了眼,冯霜止一笑,伸手过去抓住他小手,又看着他脖子上和珅特意给他挂上去的长命锁,轻声哄着他:“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幸福喜乐……” 和珅没在外面看到,一进来却看到她一脸温柔地在哄孩子,不由得一笑,这场面是自己梦里想过多少回的? 他的妻子,满脸暖笑的看着孩子,嘴里喃喃哼着歌儿,一家人…… 悄悄地走上前去,他伸手蒙住了冯霜止的眼,没说话。 冯霜止只觉得好笑:“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放下来吧。” 和珅略感觉挫败,亲昵地靠着她的肩膀,“外面客人好多,你在这里哄孩子,不陪我,很是伤我心啊,有了孩子不要丈夫,唉,多无情的女人啊。” 冯霜止扭过头,便想伸手将他的脸推开,“别教坏了我儿子。” “他也是我儿子啊。”和珅一脸的理所当然,“以后要教坏也是我教坏他。” “没正经!”冯霜止推不开他,便只能罢了。 他便抱着她,她抱着团子,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 和珅又问道:“真不要第二个孩子吗?” 次子会夭折的…… 冯霜止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了,她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忽然有些累,“你想要吗?” 和珅道:“想要啊,儿孙满堂,以后便都承欢膝下,满堂的和乐,一个个的孩子叫着我们的名字,团子也会有别的兄弟姐妹,你可以给他们起名,什么丸子啊,瓜子啊,饺子啊,你想怎么取名就怎么取名……” “……”冯霜止说不出话来。 他却问:“怎么不说话?” 她道:“顺其自然吧。” 冯霜止心想着该来的逃不过,不该来的也不会来,她是个比较随遇而安或者说不思进取的,这一世争取一把,兴许能改变的吧?别的……不想管了。 她这样的答复,基本便是同意了的意思。 和珅心里高兴,便在她脸颊上偷了个香,“如今我大约是整个京城最被人羡慕眼红的男人。” 冯霜止也笑:“我才是全京城女人最眼红最嫉妒的吧?你是旁人最可怜的,遇到我这么个悍妻。” 和珅笑开,跟她说闹了一会儿,外面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拉着她走出去。 团子还太小,不能见太多人,所以便要嬷嬷在这里照顾。 她与和珅一道出去了,要去前厅宴客那边露个面,再回来招待这边的女客们。 前面很热闹,男人们说着风花雪月的事儿,聊得开心,这又是年节之后不久,朝廷里的事情也都还没来,众人一高兴,便喝了起来。 和珅刚挽着冯霜止的手进来,便听到了周围的人的起哄声。 “如今和大人娇妻在侧,怕是不能跟我们喝酒了。” “和夫人是个厉害人,我以为……没想到……” “没想到是个顶标致的……” “说什么呢!” “嘿嘿,我嘴贱……” 和珅一皱眉,看了旁边一眼,冯霜止倒是没介意,压低了声音笑道:“听见没,夸你夫人漂亮呢。” 这言语之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揶揄,和珅无言,也压低声音道:“是啊,和珅的夫人倾国倾城、国色天香、祸国殃民,只可惜……怎地不长眼嫁了和珅这么个歪瓜裂枣的?真是可惜了……唉,怎么不嫁给我呢……” 这两人这边的几句玩笑话幸好是没传开,若是让人听了,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有夫妻俩这样说话的吗? 冯霜止却觉得和珅与自己是恶趣味相投,一时没忍住,竟然偷笑了一声。 旁边顿时嘘声一片。 和珅知道自己坑了冯霜止一把,手掩了一下唇,悄悄在她耳边道:“和珅夫人不矜持,周围人都在笑你呢。夸你两句你便笑,还是不如为夫稳重啊。” 这人恶劣至极,就这一点都要拿来挤兑她。 冯霜止斜他一眼,“你夫人的名声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你倒是瞧瞧,最后能坏了谁的名声?” 自家夫人伶牙俐齿,让和珅有些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一叹之下却也只能受了。 这边众人等着和珅他们来说话,这两人也就闲话了两句。 站到众多的桌席中间,和珅端了一杯酒,道:“今日众位能来喝犬子的满月酒,便算是看得起和珅了。鄙人有难言之隐,不能一一地敬了诸位同僚长辈,只能遥敬大家这一杯。愿嘉宾尽欢,吾儿平安——请满饮此杯。” 他话本来不多,很快说完了,便要举杯喝酒,不想下面忽然有人道:“不成不成!” 冯霜止与和珅齐齐皱眉,便看向那说话之人。 一见到那人,冯霜止便是狠狠地咬牙,又是这伊阿江。新仇旧恨想起来,冯霜止脸上笑容更盛,却抬眼直视他,声音平静,一点也不避讳地问道:“伊阿江大人,又有什么要指教的地方吗?” 伊阿江难得逮到一个能跟冯霜止抬杠的机会,自打算过命之后,伊阿江就在想,总要跟这人抬杠,才能应验了那算命先生说的话。其实算命不是什么太准的事情,可是有的事情,是心理暗示出来的。也许原来不是什么冤家宿敌,脑补一阵也就出来了。 “和大人一个人敬我们这么多个,这哪里成啊?和大人不能喝酒,不如……夫人喝吧?” 若不是想着今日是她家团子的满月酒,冯霜止真是想泼了他一脸。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众人连声地应和,“这么喜庆的日子,怎么能不一起喝一杯呢?和大人步步高升,贵公子前途无量,良辰美景,美酒相伴,人生乐事,夫人与和大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还请——满饮此杯!” “请满饮此杯!” 一个人闹不算事儿,众人一起闹起来那才叫做本事,这众人一喊,倒让冯霜止有些无所适从了。 和珅伸手一压,道:“拙荆酒量不好……” 话没说完,冯霜止便拉了他的手,从一旁端了一杯酒来,道:“今日为了宾客尽欢,即便酒量不好,也当奉陪诸位,不过只此一杯,下不为例。妾身多谢诸位能来犬子的满月宴,便……满饮此杯。” 她举了杯,横扫敬了全场,之后看向和珅。 和珅唇角弯弯,带了笑,却带着几分促狭,与她碰杯,而后饮尽。 冯霜止只觉得他眼底都是坏笑,却硬着头皮喝了一杯,这酒果然呛人,她喝完了便面颊绯红,只是还能站住。 和珅与她低声说了两句话,便要送她到后面去,只道让她小心些,一会儿还有众人要一起逛园子。 和府的花园虽然不是很华丽,也不是很大,可是这都是冯霜止跟和珅在没起来的那一段苦日子里,一点一点亲手侍弄出来的,所以很是精致。 她这边回去了之后便与众多的女客们应酬,过了很久才回到陈喜佳这一桌上。 冯云静没露出异样来,笑道:“瞧姐姐的脸色,是在外面喝了酒了吧?” “是啊,还不是那伊阿江给闹腾着。”冯霜止波澜不惊地答着,做出了一脸无奈的表情。 只在这边拉拉家常,那边女客们却看到院子那边的男人们都已经去游园,也想去看看冯霜止这边的花园。 冯霜止看了冯云静一眼,知道这人还巴望着自己去给她解决困难,花园里面的爷们儿习惯地就要写诗作画,到时候也就有机会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节奏。 冯霜止只等着冯云静撞到枪口上呢。 果不其然,出去之后便看到不少的人聚在一起,赫然是众人在吟诗作画。 大才子钱沣少不得被人推出去,他们进来的时候,众人正到了精彩的时候,便要和珅这个新为人父的也来一首,和珅推脱说自己写不好,不肯献丑。 恰巧这时候冯霜止进来了,众人便逮住了她,“和大人不写,怕是只有夫人来救场了,和大人您这面子挂得住吗?” 和珅心说自己这面子有什么怪不住的,便要提笔写,不想女客当中却偏有一人说道:“和夫人的诗画也是相当厉害的呢,还是袁枚先生的弟子,若是写写画画,怕是不输给才子几分呢。” 众人看去,不是冯霜止的妹妹又是谁? 别人不知道她跟冯霜止的关系,只当是她在为冯霜止美言,没放在心上。 倒是有人小声道:“钱夫人这个时候倒是谦虚,她才是京城里的才女呢,今日看着冯霜止发达了,却要顾及着自己的姐姐的颜色了。” 听了这话,冯云静心里真是五味陈杂。 说她是才女,她高兴,可是别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甚至回头一想,连才女的名头都是假的,她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毕竟不在冯云静的身上,只是依着她的话去劝冯霜止。 冯云静想到方才听到的冯霜止跟丫鬟之间的对话,知道冯霜止是真的要让自己重新跟钱沣绑在一起。虽然冯霜止没安好心,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也只能接受对方的帮助。反正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谁仰仗着谁还不一定呢。 便抱着这样的想法,冯云静又插了句嘴:“姐姐离开京城之后,才名也是远播江南的,不信便问问福夫人。” 陈喜佳方才还在看热闹呢,这个时候忽然被冯云静提到,她始料不及,又不想冯霜止出风头,即便是冯云静说道了自己,她却也只是在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不说一句话。 众人也不能真的来问她,毕竟她的身份高着呢。 冯霜止这边倒是明白陈喜佳的心思,一时只觉得讽刺。 和珅看着她,没说话。 冯霜止有自己的打算,便走上来。“今日乃是犬子满月,献丑一番,却也无妨的。” 众人没想到冯霜止真的来,倒是立刻就有一阵掌声。 和珅笑道:“既然有夫人出马,和某人原为夫人捧砚,以期夫人佳作了。” 冯霜止心说你这是准备看戏的吧?只是嘴上没说出来。 和珅眼底已经是一片的戏谑,似乎是看出什么来了。 和珅是何等的心机?从一开始冯霜止跟冯云静之间的关系忽然好起来,他便在怀疑什么了。自己这一位夫人也是女中诸葛,打得一把好算盘呢。 此刻,和珅是真的打算在一旁看戏了。 只是他方才说的也不是戏言,这个时候走上去,便挽起了袖子,拿了墨,在砚台之中匀速地研磨着。众人没有想到他不是开玩笑,而是自己真的来做了这样的事情,并且神情坦然自若,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这才知道,他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甘之如饴。 冯霜止是不是什么“悍妇”谁都能看得出来,如今这两人琴瑟和鸣,说不出地搭调,真是要羡煞旁人了。不说是女人们羡慕,便是男人们也开始考虑嫉妒和珅了…… 没发迹的时候有美人青眼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能够相处得很不错…… 天生一对呢。 这夫妻二人,不再是红袖添香,却是和珅这须眉男子挽袖磨墨,温婉女子执笔作画。 冯霜止的手指如玉莹润,拿着那一管狼毫大笔,却一点也不觉得外行,在宣纸上点化,便是泼墨山水,怪石嶙峋。 众人看得惊叹,之间孤峰突兀,流水天远,便是奇险壮丽,让人忍不住便要拍案叫绝。 而隐在人群之中的钱沣,在看到那怪石的时候,却已经忽然变了脸色,看出了深浅。 只可惜,此刻的冯云静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冯霜止的算计已经从现在开始了。 她心里得意地想着之后要发生的事情,嘱咐了自己的丫鬟两句。 喜桃便站在自家主子的身后,将那边的情况收入眼中,心里冷笑了一声,便骂这人蠢货了。 待画完了画,便是题字,冯霜止换了一杆羊毫小笔,湖笔在手,便迟疑了一下,像是要故意折磨一旁看着的冯云静一般,动作缓慢,甚至还带着几分犹豫。 她埋着头,心底笑了个翻天,却终于落笔了。 “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初二,记犬子睿渊满月所作。” “咦?”忽然有人看出了深浅,“这字迹,怎么觉得每个都不一样?” 在冯霜止落笔的时候,冯云静便看到了她的字迹,一开始还没感觉出来,可是等到冯霜止写完了,她才觉得自己手脚冰冷了起来,冯霜止要反悔了吗?! 她要先发制人! 想也不想,她便掐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丫鬟一把,那丫鬟伶俐,忍痛道:“和夫人的有些字迹,倒是很像是我们家夫人呢。” 这个时候,众人都看向了冯云静,冯云静也就顺势解释道:“二姐多年前曾喜欢我的字迹,曾模仿过一阵,竟然能够记到现在,二姐还真是厉害——” “——哪里来的这样的话?” 忽然一个声音截住了她的话,众人看过去,说话的不是冯霜止,却是她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看上去也是清秀可人,便站在冯霜止的身边,扬眉看向冯云静,一脸的天真神情:“钱夫人莫不是记错了?学我家夫人字迹的不是你吗?难道是当年奴婢还小……记错了?”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却其实用了不低的声音问旁边的微眠,“微眠,你还记得不?” 微眠也低声地用不低的声音道:“我记得是三小姐抄二小姐,怎么变了?” “好了,多嘴多舌干什么?”最有发言权的冯霜止终于出声制止了这俩丫鬟,一脸的冷色。 她搁笔,让人将这一幅画起出来,之后朝众人笑道:“妾身别的不喜欢,也就会写写画画,不过也不专精,每一方面都是浅尝辄止,所以什么都懂一点,却以什么都不专精,献丑作了画,还望大家能看得过眼去。” “和夫人怎么会这么多的字迹啊?” “好厉害呢……” 冯霜止解释道:“我练字的时候喜欢临摹不同的人的字体,所以都懂一些皮毛,形似而神不似而已。” 这一解释就已经清楚了,可是冯云静,却忽然之间变了脸色,果然是在算计自己! 不一样,怎么跟自己听到的不一样?!难道不是冯霜止帮助自己取得了钱沣的回心转意之后,再来慢慢地折磨自己吗?现在…… 她如置冰窟! 钱沣的目光,缓缓地从冯霜止的身上,移到了冯云静的身上,竟然带着一种说不出地解脱和轻松。 在众人的眼中,这兴许只是一个小插曲,可是原本就跟钱沣在危机之中的冯云静知道,这是一场灾难。 冯霜止的这一幅画,终究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宴会后,冯霜止让人收了那一幅画,却在要回去的时候,被人叫住了。 “冯霜止——” 冯云静从后面怒气冲冲地走上来,眼底含着泪,似乎已经走投无路。 冯霜止看着她这凄惨的模样,只觉得自己上辈子还好是个无情无感的木偶人一样的存在,否则昔日的自己,便要像今日的冯云静一样凄凄惨惨戚戚了。 “妹妹,怎么了?” 这个时候,冯霜止的这笑脸,显得格外可恶,看在冯云静的眼底,便是一种嘲讽,嘲讽她傻,她不自量力,她落入仇家的陷阱!她是被冯霜止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给麻痹了,才有今日这错误的判断! “你答应过我的!” “哦?我答应过你什么?” 冯霜止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垂花门旁边的那男子,要上演一出好戏。 “你答应过我,要故意在钱沣面前表现出你的字迹,说是你模仿我,而不是今日你的丫鬟们说的那样?是你模仿我!你应该这样说!”冯云静已经快要歇斯底里了,她眼圈发红,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了。 冯霜止暗叹了一声,脑子不好用,什么都拯救不了的。 “妹妹,不是姐姐不想说,是已经没了机会,我那两个丫鬟嘴快,回头我帮你教训教训她们。”冯霜止叹气,似乎也对冯云静的遭遇抱以一种相当同情的态度,“要不……妹妹,别怪姐姐不帮你出主意……你回去便说,我是个阴险小人,要钱沣相信我是故意抹黑你的,只因为我当年与你的恩怨,这样兴许还能够挽回一些,他日我再登门拜访,你我做戏一场,兴许能够蒙混过去!” 冯云静咬牙,“你……你……你根本不是真心想要帮我的!虚情假意,这让人恶心。” 哈,这个时候倒是说她冯霜止虚情假意起来?! 冯霜止终于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便走上前一步,逼近,那身周几年没出现过的那种气势,便自然地笼罩在了她的身周,带着一种无言的压抑和威重。 “虚情假意?好妹妹,你倒是对我真心实意,真心实意地算计我、恶心我、膈应我,今儿感觉如何?我也学会了一招新的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卑鄙!”冯云静抬手一指,眼神恶毒。 然而冯霜止始终很平静,除了那一身的凛然,似乎无从看出她是不是已经生气。 “我这人,一向对君子君子,对小人小人,妹妹你自己是什么样子,看我怎么对你便清楚了的。”冯霜止一点也不介意在冯云静的伤口上撒盐,更何况是在还有人旁观的情况下呢?戏若是不演好,简直浪费了这绝好的机会。 可怜冯云静现在还不知道钱沣已经站在垂花门外看着自己,一步步落入冯霜止的语言陷阱而不自知。 她也冷笑:“你别得意,我自有我的办法,你现在也不过是空口无凭?只几个字没能说明得了什么?得意得太早,也会哭得很早。” “辛辛苦苦算计来的这一场婚姻,又能够让你得到什么呢?”冯霜止似乎已经说累了,不想再说下去,对冯云静有些厌烦了。 听了这话,冯云静却“哈”地笑了一声,“你说我得到了什么?钱沣来提亲比你的和珅早,你的才女之名成了我的,原本属于你的夫君也成为了我的,日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冯霜止,你别得意!你如今有的,我要通通都抢过来!” 还是这样让人怜悯的强盗理论。 冯霜止只觉得她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救了。 “说起来,我还没追究过你盗用我诗稿的事情,那些都是别人的东西,你怎么能够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也不害臊地拿走了说是自己的?当初是我傻,竟然还指点你诗文。” “是啊,若是没有你指点我诗文,怕是我根本没不能进钱家门。但那又怎样?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如今你嫁了和珅,是厉害,可是我相信钱沣会更厉害。”冯云静仰着脸,似乎很高傲。 冯霜止叹气道:“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今日算计了你,苦果你自己吃吧。” 眼看着她便要转身,冯云静看着她那一身新裁的衣裳,看着她虽不华丽却很是精致的头面首饰,也不知道为什么便从胸中烧起怒火来,便要冲上去动手,却不想背后忽然有人喝止了她:“够了!” 这声音低沉而短促,却足够有力,对冯云静来说,却熟悉极了。 冯云静转过身,僵硬着身子,便看到了嵌在垂花门里的钱沣。 钱沣的表情已经麻木了,娶了几年的妻子,温婉贤淑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一副嘴脸。 钱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才是个傻子,被人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无力,他颓然转身,便向着外面走,后面冯云静慌了神,之前的神气全部消失不见,连忙追上去,却在跨过台阶的时候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得膝盖上都是血。“钱沣……东注,你听我……” 听什么呢? 若早知今日,还听你说那么多吗?满口谎言,找不到一句真话,这样的人,连爱情都是骗来的,该是有多悲哀? 冯霜止站在原地,演了今天这一出,怕是冯云静就这样消停了,再也没蹦跶的机会了。 喜桃扶着她:“夫人?” 冯霜止摇头:“她到现在还没明白,我今日真正的计策,是在画上的怪石上。当初那扇子……分明是《石中兰》的图,只要一看那石头,谁都知道那扇子是我画的了。只怪冯云静当初问我的时候,她没学精,我也留了一手不曾告诉她,如今想来,竟然是都对了。” 方转身,要往里面走,却见和珅满含笑意地站在那边,给她鼓了掌:“我就说夫人一早就在谋划什么,今日真是精彩啊……” 冯霜止走上去,只笑:“不如你的官儿给我做,你在家带孩子?” 和珅捉住她手指,轻笑道:“我是说真的,还有些担心你,不想我夫人凶悍起来如此厉害。” 忽然便想起京城里有一阵对冯霜止的传言来,那个时候英廉府出了接连的丧事的时候,都说是嫡小姐辣手,那个时候他还不信,这个时候见了一身萧杀的冯霜止,倒是完全信了,只是更心疼她。 那个时候她才多大…… 冯霜止只觉得他手掌温暖,包裹着自己的指尖,她垂眸浅笑,“我如此厉害,你还敢要我吗?” “正是因为你如此厉害,我才不敢不要你啊。”和珅拦住了她的细腰,却开怀地笑起来,似乎要将今日积攒的郁气全部舒出去一样。 冯霜止只弯了唇,侧头看他英俊的侧脸,这一世还能遇到他,真好。 第五十二章 王杰归来 任何人一开始的时候心软甚至是怜悯,到了后来,发现心软的对象其实执迷不悟的时候,若是再要下手,可能就不会再留有余地了。 冯霜止算是个中翘楚了。 她要做,便做到最绝。 和珅也从事情的各种细节之中推测出了冯霜止的计策,最终只能叹一声,不好说什么。 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冯霜止,那个让自己特别喜欢的冯霜止…… 而冯霜止自己,只是在逗弄团子的时候,听着丫鬟报上来的消息。 这两天,她已经给喜桃添了嫁妆,那范宜恒也是喜欢喜桃的,两个人相当中意,成亲的日子很近,冯霜止这边也有些忙碌。 她将团子递给了嬷嬷,让她照顾好,自己却走到了一边,桌上放着一本记录着满月宴收礼的簿子,她随手一翻,问道:“怎么样?” “听说他们回去之后,原本钱大人没有准备休妻的,只是钱夫人在屋里一边哭闹,一边大骂,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结果惹来了钱大人父母的注意,所以他们逼迫钱大人休妻。” 这还真是自己作出来的…… 毕竟说是一夜夫妻百夜恩,冯云静若是肯聪明一些,不解释一句,兴许过一段时间,钱沣也能够明白,事情已经不能挽回,想到冯云静的好来,日子也能这样过下去。 爱情跟婚姻其实是不能够等同的,可是冯云静似乎还不明白。 不作不死,她不过是推手而已,最终促成这一切的是冯云静自己。 “结果如何?” 喜桃现在已经不在冯霜止的身边伺候了,她也要准备自己的亲事,冯霜止这边就由微眠伺候着。 当初微眠在英廉府的时候相当机灵,终于调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她也相当机警,跟会说有趣儿的话的喜桃不一样,微眠是一个很严谨的女人,她年纪虽然小,可是相当老成,甚至跟冯霜止有些相似。 其实将喜桃嫁出去,换了微眠,也不是偶然。 冯霜止现在处的环境,毕竟不一样了。 她现在是和珅的妻子,来往的人很多,换上微眠这样心机略显得比较深沉的贴身丫鬟,其实刚刚合适。 微眠此刻压低了声音道:“今早的消息是,钱沣已经休妻了。至于冯三小姐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似乎还没离开。” 冯云静现在应该是走投无路了吧? “不过……还有一件事便是……”微眠打量了冯霜止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这话是不是应该说,不过看冯霜止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便明白过来,她道,“今日正是钱府的小妾进门的日子。” 冯霜止于是一下笑了,这小妾怕就是当初推自己下水的那个。 当初冯云静能够与这小妾交好,那么今日呢?作为下堂妻,她跟那小妾之间…… 微眠不懂冯霜止为什么笑,满脸的都是疑惑。 冯霜止翻着那礼单簿子,只道:“你先下去吧。” 微眠福了个身,没敢多问,便下去了。 毕竟是刚刚到冯霜止的身边来,很多事情都还不太清楚,之前她是二等丫鬟,却也知道冯霜止手段的厉害,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不过接触之后,似乎就好得多了。 冯霜止想着这事情,左右还要几天才能够有结果,所以并不怎么在意。 翻开礼单,上面大多都是朝廷官员,那一日和珅翻了这簿子,看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似乎皱了眉头。 冯霜止并不想插手和珅的事情,只有有些好奇而已。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到了上面的人的名字,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在翻到中间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人。 安明,送红珊瑚一盆,羊脂玉小观音一座…… 这人出手倒是阔绰。 冯霜止愣了一下,之后看了一下官职,只是户部笔帖士,这不过是个小官,这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送礼?难怪和珅会皱眉了,便是冯霜止看到也会皱眉。 笔帖士只是个闲职,跟翰林院的修编是一个道理,根本没地方捞油水,所以这个时候这个安明拿出这些东西来,根本就不正常。 虽然知道乾隆朝贪污*成风,甚至自己的丈夫便是日后所说的巨贪,可现在…… 和珅也不是这个时候就开始贪了的。 冯霜止心情沉重。 此刻,和珅正在户部办事,安明搬上来一大堆簿子,“这些是已经清算好了的,还请大人查看。” 和珅是头也不抬,便道:“放下吧。” 那安明其实原本是个户部司务,只是前两日才被丰升额降职了的。 和珅对这事儿是很清楚的,也知道这安明当初是勾结着别的司务,要跟丰升额作对。安明跟上一任的左右侍郎交好,想要架空丰升额,这才被丰升额知道了,他对丰升额十分轻慢,丰升额自然是不可能对他手软的。 丰升额是什么人?战场上下来的。虽然不见得是个什么清官能臣,可是能够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相当有心机和手段的,自然不可能败给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司务,只是一个折子上去,便将这两位侍郎的罪证报给了乾隆,最后将这两位调职了。 至于居心叵测的安明,自然也被降职为笔帖士了。 和珅才任户部右侍郎不久,也不想在这里得罪人,这安明有心巴结他,他也不能直接推开为自己树敌。 和珅现在的态度是有些不冷不热,让安明看不明白,只能将东西放下便走人了。 下午的时候,乾隆招人进宫问话,说最近户部亏空的问题。 他坐在养心殿上,手中拿着一本诗集,便问丰升额:“最近户部的账目清算得怎么样了?江浙两省的赋税,朕想着便这样给免掉了,那个什么郑士芳,似乎也挺有本事,不知道你们怎么看?” “万岁爷,这江浙两省乃是赋税大省,今年若是他们不赋税上来,这国库就……”丰升额是一点也不赞成减免赋税的,尤其是给江浙两省。 乾隆这国库的确是一点也不丰裕,雍正爷历经十三载才填了康熙朝的亏空,乾隆这几次下江南,却已经将钱花得差不多了,如今还想要减免赋税…… 和珅心里觉得有些荒诞,出征缅甸、平定大小金川,哪一样不要钱?现在还想要减免赋税,颇有些痴人说梦的感觉。 福康安也在这里,也附和道:“如今户部的账目虽然没有核算完,可是的确已经是国库空虚,出征缅甸和平定大小金川,整修圆明园,已经花去了不少的银钱,今年若是减免江浙两省的赋税……怕是……” 话不用说完,乾隆自己能够领悟。 说这话的人是福康安,乾隆也不能生气,只能沉了脸,“既然如此,你们便回去将户部的账目给我核算清楚了再来见。” “臣等遵旨。” 众人应声退下了。 出了宫后,丰升额才叹气道:“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福康安一边走一边道:“我看陛下最近在看江南的地图,又说想要听吴越的曲子,怕是还想要下江南的。” “圣祖爷四下江南,怎么咱们这一位万岁爷还要下几次?”丰升额没忍住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又开始叹气。 和珅一路上没话说,显得格外安静。 时间也不早了,他们出宫之后便各自回府。 和珅只觉得最近的事儿多,回去找了冯霜止,却发现她在教团子说话。 “来,团子,看额娘的……叫我额娘……” 她半伏在床上,哄着孩子,和珅进去便笑她:“这么小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呢,你是在想什么?” 冯霜止没想到他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便将团子抱起来,走到他身边,“我们家的团子肯定比别家的孩子聪明……” 冯霜止笑着说了一句,只让和珅觉得她脸皮厚。 和珅伸手去抱团子,团子转着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子,似乎没注意到和珅,只是回过手去抓冯霜止头上的珠钗,那小脸粉嘟嘟的,一点也不理会和珅那伸出来的手。 冯霜止大笑起来,亲了他一口,“团子真乖,爱额娘不爱阿玛,乖……” 他一点也不乖。 和珅真觉得有了孩子之后,自己就已经失宠了。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道:“有个狠心绝情的额娘,肯定就有个狠心绝情的儿子,我和珅这算是完了……不仅被自己的夫人嫌弃,还被自己的儿子嫌弃,如何老有所养?哀哉,哀哉也……” 这人没个正型儿,一激动就爱说些不靠谱的。 冯霜止白了他一眼,继续去哄团子开口。 只是这一个多月的孩子能说出什么来? 无论冯霜止怎么引诱,团子顶多也就是张张嘴,却只有那幼稚的咿咿呀呀的声音——这孩子长大了若是知道他额娘一直以为他小时候会是个天才,不知道会不会郁闷得吐口血? 她这边一直跟团子说话,完全将和珅冷落到一边,和珅只能坐下来,于是便看到了冯霜止翻开的那一页礼单的名册…… 安明的名字。 他问她道:“怎么忽然之间将这东西翻出来?” 冯霜止头也不回道:“那一日看你看着这礼单皱眉,便有些好奇你到底是在皱眉想什么,现在倒是知道了。” 她怀里的团子忽然之间张大了嘴,冯霜止有些惊喜,以为他要说出些什么来,不想这孩子竟然……只是长大了嘴,打了个呵欠,便闭上了眼睛,一点也不给自己这额娘面子。 满含期待的冯霜止顿时有些尴尬。 和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走过去将团子抱过来,便骂道:“美人怀里竟然还敢睡觉,你小子胆子大,你阿玛我便赐你下去睡觉。希答嬷嬷,来把公子抱下去睡觉。” “是。”嬷嬷上前来,将团子接了过去。 冯霜止郁闷地一撇嘴,道:“这小子一点也不识相。” 和珅笑她:“你都多大的人了,跟个孩子计较?一说到孩子,你的年纪倒像是跟孩子一样大了一样……” 其实都因为是第一次当娘亲的人,所以很多时候不怎么把握得好这中间的尺度,有时候显得有些溺爱,有时候又显得有些严厉。 冯霜止有时候也搞不明白自己了,她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以后的结局,便止不住地揪心,想要对他好一些。 大多数的恐慌只能埋在心里,不能对别人说,这个时候便只好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其实有时候,冯霜止也不像是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冷硬…… 兴许是她的沉默,也点燃了他内心的恐慌,他皱眉,见她表情怔忡,上去拉了她的手臂:“怎么了?” 冯霜止回过神来,一笑,便掩饰地问了安明的事情:“我只是在想那安明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是孩子的满月酒,他怎么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来?” 还都是特别贵重的。 满月酒倒也罢了,若是还在别的场合送什么特别的东西,那就不好办了。 感觉出冯霜止的担心,和珅拉她坐下,眼看着时间晚了,便让下面的人准备膳食,“这些事情,是官场上免不了的。毕竟是满月酒,他光明正大地送东西来,我们也不好推开。” “那若是他私底下贿赂你呢?”冯霜止又问道。 和珅笑:“那要看是什么事儿了。” 冯霜止掐着事情的度,没多问。 和珅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一桩事儿来,“下午的时候,万岁爷传召让我们进宫,说了国库空虚的事情,不过在谈到江浙赋税的时候,夸了我们的郑先生一句,我总觉得……郑先生估计是要回来了。” 郑士芳调任到江南,也有好几年了,他是个抱负不小的人,之前只是因为没有施展的空间,现在有了这样的一个平台,便抓紧了机会往上爬——可想而知,以后他跟和珅,不出意外都是这朝廷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今年的春闱便要开始了,到时候又有一批人上来的。”和珅笑了一声,“我看郑先生可能会成为江浙那一边的学政,管着科考的事情。” 说春闱,冯霜止便想起了一个人。 她没对和珅说一个字,只道:“他们布菜,我们过去吧。” 和珅点了点头,便与冯霜止一起用了晚餐,期间又谈了那范宜恒跟喜桃之间的事情,之后说到府里添丫鬟的事情。 “这事儿交给刘全儿来办吧。”冯霜止沉吟了一下,“府里的事儿开始多起来,和琳的事情也都还没说好,不过现在路子便宽了。我明日去挑些礼物,送给熙珠那边。” 和珅知道她跟熙珠要好,只说了一句小心。 晚上的时候便睡在一起,冯霜止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说不得要与和珅*一番,累个半死,第二天一大早都没能爬起来,懒怠得到了中午才梳妆打扮好,带了丫鬟婆子和几个奴才出门去。 熙珠喜欢一些文墨之宝,她便出去帮着挑选。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还有书画卷轴。 冯霜止想了想,站在柜台前面,看着这些画,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没有更合适的了吗?” 她想要的,是比较适合熙珠的那种文人画,这店里的一些,似乎全都是比较富贵的,适合挂在大官的家里,送给女子的却似乎一幅也没有。 掌柜的有些为难,“前些日子倒是有的,只不过最近为小店作画的公子是个大才子,比较受欢迎,他的画一出来,便让众位姑娘都抢走了,这实在是没留下几幅。” 冯霜止倒是笑了,“哪里来的这样大魅力的才子,竟然连画都卖得这样好?我看怕是风流才子吧?” 她不过是玩笑一句,没有想到掌柜的一脸正经地道:“夫人,这话可说不得,那一位公子人品可端正着呢,多少姑娘倾心他,他真跟柳下惠一样的。” 这掌柜的倒是挺较真,冯霜止没在意,只道:“这里没有,便只好换别家了。” 冯霜止今日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的人,任是谁看到都知道她不会是什么普通的身份,这是个大主顾,掌柜的哪里肯放过,连忙阻拦道:“夫人莫急,我们这马上就能送来让您满意的画,绝对不让您失望的。” 她倒是一时感兴趣了,“掌柜的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我可是眼界高着呢,哪里有直接送来便让我满意的画呢?” 这家店不过是随便转转,本没什么打算的,可是现在掌柜的竟然打了这个包票,她倒是只能留下来看看才行了。 掌柜的干脆请冯霜止过去坐,又将店里别的珍藏拿出来,要给冯霜止瞧瞧。 冯霜止坐着没事儿,看看也无妨,不过这一看才知道,这一家店底蕴深厚得很,拿出来的珍品也不少。 冯霜止看了其中的一对儿玉璧挺喜欢的,不过买回去也没什么用处,只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又跟掌柜的说了一会儿闲话。 那掌柜的无意之中提到:“给我这店里画画的是一个怪才,乡试之后多年不参加科举,不过今年似乎是要去了,我这家店哪,很快就要变成状元店了。” 这掌柜的长得有些胖,此刻说话的时候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得意,似乎自己是相中了千里马的伯乐一般。 冯霜止想起和珅科举时候的事情来,当初她还是认为和珅肯定能够直接考中状元,结果却让她意外。“掌柜的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一滩水,深着呢,不是有才华便能够考中状元的。” 这话掌柜的似乎也听过,于是笑道:“夫人这话说得也是,我听说当今那户部右侍郎当初也是才华盖世,可是偏偏考试的时候却是名落孙山……我只盼我相中的这一位不要出什么事情就好。” “您还真是对他抱以了很大的期望呢。”冯霜止很久没见过老板一样的人了,一时竟然跟他说了不少的话。 这边这掌柜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生意,看冯霜止似乎执意要等那字画,便给冯霜止沏了一壶好茶来,“看着夫人似乎是不着急,不如喝杯茶。喝杯茶,咱们做个长久的生意嘛。” 这掌柜的打得一把好算盘。 不过冯霜止喜欢这样坦率的说法,嫁人之后就没什么事儿了,坐在这里喝茶度过一下午似乎也不错。 原本她还想着逛戏园子的,现在跟这掌柜的聊天,似乎也不错。 这掌柜的走南闯北,见过的事情不少,说起话来也是颇有见地。 冯霜止跟他谈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了这老板的祖籍,竟然是江南人士。 这个时候,刘全儿在后面忽然道:“我怎么听着,觉得掌柜的您这是吴越口音啊?” 掌柜的“哟”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竟然被人听出来了,他身材有些微胖,双下巴,不过眼神还算是很温和的那种,不像是外面那些商人,市侩得厉害的。 “我的确是江南那边的人,不过是扬州的,来京城的时间不短了,本以为这口音已经是地道的京片子,竟然被您这厉害的仆人给听出来了。” 刘全儿的本事,冯霜止还是相信的,这个时候便笑了一声:“刘全儿你这耳朵真是厉害。不过掌柜的,您可听出我这声音,也带了点吴越的口音。” “哈哈……”这掌柜的一笑,“早就听出来了,不过不是很重,想来夫人您是去过江南,并且住过一段时间的吧?这口音,还是听得出原本那地道的京城口音的。正是因为听出来了,所以在下才愿意跟夫人攀谈这几句的。” 这话便带了几分倨傲了,兴许掌柜的自己没有听出来,冯霜止何等敏感?只听他最后那一句,便是什么都明白了,这人虽然是商人,看上去却也很不是很老气,甚至还真有一种儒雅的风范,想必是读过书的儒商。 她忽然觉得这种身份的设定很适合一个人…… “谈了这许久,还未请教掌柜的贵姓?” 掌柜的一点也没介意,随口便道:“免贵姓汪。” “汪如龙……”冯霜止忽然便叫出了这个名字。 汪如龙一下惊讶了,“夫人如何知道?” 冯霜止也只是猜测,没有想到一下便成真了。 她真觉得有些事情是逃不过的…… “以前在江宁的时候,曾听过扬州几大盐商,汪掌柜的便是其中不得不提的一位,方才听您说话之类的都像是那边的人,一时便起了心思,问了您的姓氏,您这随便一说,我也就猜到了。” 冯霜止只觉得这是路窄。 以前的确听说过汪如龙的大名,这人很是出名,尤其是在江南一带。 那边的盐商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甚至说是富甲天下,说不出地有本事。 如今竟然在京城遇到这汪如龙,冯霜止都要说自己的运气好了。 ——不,其实是运气不好而已。 和珅会成为这汪如龙的贵人,这人也会成为和珅的助力。冯霜止一下便觉得自己没有白来。 汪如龙真的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巧的事情,一时之间叹气,想起往日的辉煌和今日的困境来,连连叹气:“我汪如龙都已经到京城来了,便是扬州那边的事情不好了,您是不知道……我们那边的生意,一向是要跟漕帮挂钩的,巡盐御史不给我们盐引,便是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以前还能有些办法想,可是自从那李侍尧之流到了江南,便什么事儿都坏了……漕帮那边乱了,官盐私盐都走不通……” 也就是说,其实汪如龙来这里…… 汪如龙一看冯霜止的表情,便知道她是猜到了,继续叹气:“夫人怕是已经猜到了,我这来京城是找出路的,不过现在这店里的事儿恰好不多,我来一边料理着,一边等消息……” 只怕是等到的机会不多。 京城里的大官,不知道是被哪里通风报信,不愿意见汪如龙吧? 以前在江南,这些富得流油的盐商们的事儿,冯霜止是听说了不少的,也知道扬州有好几大盐商,汪如龙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看别的盐商都混得好好的,独独汪如龙一个出事了,怕是扬州那边的盐商们出了什么事情了。 方才汪如龙提到李侍尧的名字,便让冯霜止留了心。 她现在也不能说什么,更不能说自己的身份。 不过她已经开始怀疑起来,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自己随便找了一家铺子,便能够遇到汪如龙,巧合得过分,也就成为了一种算计了。 她笑了笑:“汪老板神通广大,想必能够有办法解决的。” 只有汪如龙自己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巧合,他其实是知道冯霜止的身份的,京城里的高官们都巴结不上,这个时候,新贵和珅也是个能够巴结的对象,抱好了大腿,日后能够有用也不一定。 日后的汪如龙,是无比庆幸也无比后悔自己今天这个接触冯霜止的决定的,只是现在的汪如龙还是不知道的。 “只盼着京城里能够找到人给个方便,否则扬州那边的基业怕是只能废掉了……九省漕运换了个总瓢把子,是个硬茬儿,正要跟李侍尧那些人死磕,我们不敢参与,也只能吃个暗亏?”汪如龙不介意透露一些消息,这些虽然是机密,不过却是取得人的好感的秘密武器。 果然,冯霜止一听便感了兴趣,汪如龙想要巴结上来,她也直接给了个梯子,便问道:“我记得九省漕运……扬州高邮这一段,不是张高远吗?他没能成总瓢把子?” 总瓢把子说的是最高的当家人,其实是个黑话。 京杭大运河贯穿南北,沟通了几大水系,这其中流经了几个省,便称之为“九省漕运”,漕运繁忙,水上船只众多,渐渐便滋生出水盗来,在江上拦截船只抢夺货物。为了生意的扩大和抵抗江盗,逐渐地便有一些船工舵手约定了一起走,之后便衍生出了漕帮。 现在的漕帮,乃是控制着许许多多的江上船只,并且控制着走船的人,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听漕帮的。 他们来往与京杭之间,主要运输茶叶和私盐,也帮着一些商人捎带一些别的东西。 九省漕运,便有九省漕帮,每一个省都有自己的势力,于是每一个省的漕帮都有一个瓢把子,九省漕帮的总掌事,便是总瓢把子了,可以说是控制着整个漕运的事儿。 看样子汪如龙的事情,是漕帮这边在做鬼了。 冯霜止还算是对这边的情况很了解了,几年江南不是白待的。 可是汪如龙脸上的苦意却翻了起来:“您是不知道,若是张高远还在就好了,那张高远原本也是个厉害人物,可是他手下原本的二把交椅忽然之间窜了起来,那一日聚众竟然直接将张高远逼退了,江上漕帮的事情,从来都是死伤无数的。他们漕帮之间的斗争您应该听说过,不比我们盐帮这边凶残,那天晚上整条江都飘红了。新任的漕帮总瓢把子叫做连霜城,是个狠角色,原先的关系全部不顶用,巡盐御史这边的盐引也下不来,江上的生意也不好做,一下就……唉……” 汪如龙说起漕帮盐帮的那些事儿来,就忍不住地叹气。 冯霜止对那边的情况早有听闻,如今听了汪如龙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正好在这个时候,汪如龙等的那个人也来了。 这人还真是冯霜止想的那个人。 向来这大清朝上上下下,考中了还不参加春闱的人真是没几个了,更何况还是有才华的呢? 在看到王杰出现在门外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时机已经是完全的成熟了。 如今王杰回来了,很多的故事,似乎便可以展开了。 王杰一袭的青衫,依旧往日一般落拓不羁,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今日的往日,已经褪去了当日遇到冯霜止时候的那种书生气,多了几分历经沧桑的沉稳和无所谓。他似乎也没有想到,进门便瞧见冯霜止坐在一边喝茶。 汪如龙也是一门儒商,读过不少的圣贤书,最喜欢跟王杰这样的人交往,这也算是一种政治投资了。他暂时还没发现冯霜止跟王杰之间认识的这一点事儿,走上前去便拍着王杰的肩膀,“小兄弟你总算是来了,我等了你许久了,这里有一位夫人可是等着文人画来的,你正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哪里知道王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冯霜止一眼,冯霜止坐在那圆桌边,手边放着一杯碧螺春,也静静地看着他。 昔日的一些场面,便从王杰的眼底这样轻轻地划过了。他想起当年那些不堪的记忆,竟然笑了一声,看着冯霜止便道:“这位夫人若是喜欢文人画,何不自己动手画呢?想必和夫人的本事,一向是要比王某人的要厉害的。” 汪如龙一惊,心说这王杰今日是吃错药了,怎么这么针一样尖锐?他生怕自己得罪了和珅他夫人,忙转过头来,哪里想到却看到冯霜止一脸的不介意,似乎早知道王杰是这个德性。这一瞬间,汪如龙心底微妙了起来,暂时没敢说话。 冯霜止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王杰还是这德性。“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名声的……” 这话不过是随口的敷衍,哪里想到王杰竟然一本正经道:“当年夫人才名传布整个江南,让无数士子为之倾倒……只可惜……” 冯霜止不喜欢别人说话带着些转折,此刻便皱了眉,看向他。 王杰在汪如龙战战兢兢的目光之中,竟然说出了一句:“只可惜……不包括区区在下。” 刘全儿等人在一旁直接听愣神了,根本不知道这书生跟自家夫人有社么恩怨,哪里有这样说话损人的? 汪如龙一惊快吓破了胆,这王杰往日说话也算是谦逊,怎么今天偏偏…… 冯霜止这边却是没什么惊讶的,她笑了一声:“王杰,你何必说话损我?不过是见了我,你便想起昔日那些不堪的记忆而已。” 王杰低头,一张俊脸上挂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夫人说笑了,王杰这样的人怎么敢跟您这二品夫人抬杠呢?” 冯霜止快被他气笑了,当即站起来,“我不过是来买画的,你也不必说这么多,只盼您今年春闱能有个好成绩,让别人刮目相看。” 主要是让某些人痛恨自己的有眼无珠。 王杰抬头,注视着冯霜止,便觉得她许久不见,今日再看的时候已经是富贵逼人了。 许许多多的心境都是在改换的。 他永远记得这这女子当日说出来的那一句话,救一个人,和救一群人的区别。 为官者,济世之心。 “夫人既然对王杰寄予厚望,王杰自然也不能辜负的。” 其实终究还是怀着恨意的…… 若说不恨,怎么可能?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耍了这么一遭,王杰也不是什么蠢笨的人,当时不明白,事后还能不明白吗? 这男人,怀着恨意归来,怕是陈喜佳……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一万字,可是俺困了,明早起来补全吧,么么哒,大家晚安哒 第五十三章 连霜城 冯云静落水身亡之前,已经被休,无顾落水,似乎有自杀的嫌疑,然而在冯霜止的坚持之下,官府介入了调查。 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竟然是钱沣的小妾将冯云静推入了水中。 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冯云静的丧事也该处理了。 钱沣成了冯云静的前夫,然而他看着冯霜止,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和夫人那一日是故意要我看到怪石与那字迹……” 冯霜止穿得素净,只道:“这个时候,钱大人倒是极为清楚的。” 只可惜,早些时候却一点也看不清楚。 也不知道到底是冯云静的谎言太高明,还是钱沣这个人太傻。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钱沣,应该怎么去判断。 谁能想到,一个普通的女子,会有这样的心机呢? 有时候,只有到了最后,才知道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 冯霜止不想在与钱沣说任何的话,恩恩怨怨就此了结,她是真的不想在前世的这些事情上纠缠了。人若一味回顾,便会止步不前。 “和夫人好算计,和大人和福大人也是好算计的。我钱沣有眼无珠,无法与诸位媲美,今日下场,便是自作自受。” 钱沣自嘲地一笑,可是言语之间暗含着讽刺。 他毕竟是言官,说话的时候含针带刺,也是极为厉害。 钱沣这样说话的方式,只让冯霜止想起了王杰,这两个人此刻的情况竟然很是相似。 钱沣毕竟是被骗了的…… 和珅和福康安,似乎也在这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是了,钱沣与冯云静因为扇子的原因认识了这么久,却不曾有人告诉他,他是认错了人,便知道是有人故意不告诉的。 想到和珅与福康安这两人,冯霜止也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么感受了。 她道:“算计倒是好算计,只是不知道谁最后能算计到罢了。钱大人,很多事情你得问问自己的心。” 这一世的钱沣,未必是喜欢冯霜止的,他也未必是不喜欢冯云静的,只是冯云静的手段,太过小人,反倒是落了下乘。 钱沣扪心自问,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后来的一切,让当初的这种动心,变成了死心,让春水,变成了死水。 最初应当是对冯霜止动心,后来这种感情被冯云静的介入所取代。 从一开始,就已经完全扭曲。 所以现在钱沣觉得自己无情无感,即便是看到冯霜止,除了复杂之外,竟然也只像是陌生人。 他看着冯霜止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之后消失在红墙绿瓦之间。 冯霜止回了和府,也只是参加了下葬时候的仪式而已。 冯云静上一世于她而言是个陌生人,这一世似乎也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 他之所以觉得平静,无非是将他们都当做了路人而已。 陌生人死在路上,与自己有关吗? 冯霜止只会冷漠地从旁边走过去而已。 她方回府,便听刘全儿上来报道:“夫人,有个叫安明的来送东西,说是给您的。” 安明?这个名字倒是很熟悉的…… 冯霜止顿了一下,往屋里走,只问道:“送了什么?” “是一家古玩店里的一对和田玉璧,还有别的一些古玩,小香炉、汝窑美人觚、景泰蓝的手镯……” 刘全儿啪啪地便报了一堆器物的名字来,冯霜止前面听着还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转眼之间却觉得有些微妙,“哪一家古玩店的?” “恒泰。”刘全儿准确地报了名字,接着他抬头看冯霜止,似乎觉得这有些不可理解。 安明……便是那一日在礼单上看到的名字,目前的户部笔帖士…… 冯霜止不想给现在的和珅招来祸端,却觉得奇怪,这些东西都是自己那一日在汪如龙的店里看过的东莞喜,尤其是那一对儿玉璧,绝对是稀罕物,千两银子也不一定能够买下来,如今却有人送上门来。 她沉吟了一下,接着停下脚步,对刘全儿道:“爷现在刚刚起来,这人送东西都明目张胆,是个没眼色的,都退回去了。” 刘全儿一愣,却点头道:“奴才明白了,奴才告退。” 那安明这个时候还在堂里坐着,原本心里有些焦急,也不知道刘全儿方才去是什么结果。 这安明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模样,嘴唇上留着两撇八字须,这个时候用自己的手指捻着胡须,很是焦虑。 据他所知,和珅别的爱好没有,就是一条传得特别厉害的惧内,其实是夫妻伉俪情深,特别爱老婆,要讨好和珅,最好还是从和夫人的身上下功夫。 他好不容易才打听来这一次的消息,想着可千万不要出事。 只是他心里这样想,事情却没有按照自己想的来发展。 正在这屋里踱来踱去的安明,一抬眼,瞧见刘全儿回来了,连忙覥着脸上去问道:“刘管家,不知道夫人怎么说?” 刘全儿似笑非笑,他一副为难的模样,道:“我家夫人不敢收您的东西,二话不说让我给您退回来,毕竟我家夫人不知道您是谁……这没交情什么的,您送东西来,我们也不敢收啊。” 这话说得妙极了,一下就戳中了安明的死穴。 的确是一点也不熟,所以才需要用送礼来拉关系,哪里想到现在竟然…… 安明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聪明的刘全儿便给安明出了主意,“安大人,我也知道您,您是户部的笔帖士,也跟我们和大人有过交情的,只是我家大人这才刚刚起来,还没站稳,帮不了你。交情啊,是慢慢起来的,一回生二回熟,这回您就回去吧。” 安明叹气道:“多谢刘管家提醒了,到底还是您看得明白,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他悄悄地从袖子里递出去一些东西,放到了刘全儿的手中。 刘全儿抬眼来看他,掂量了一下手中那东西的分量,便笑了起来:“安大人这样的人物,迟早能高升的。” “借您吉言。倒是和大人,才是步步高升的呢……以后还要仰仗刘管家您照顾了。”安明拱手,一副恭敬的模样。 看着时间不早,他便出去了,刘全儿让人送了他几步路,却将自己的手伸出来,看到了两锭金子,安明是个会敛财的。 只可惜,刘全儿这钱还没揣热乎呢,和珅便从外面走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和珅笑了,“主子还没开始收贿赂呢,你这奴才的手倒是伸出来了。” 刘全儿嘿嘿一笑:“主子明察,那安明是来送礼给夫人的,不过夫人推了,这边安明要收买奴才呢,不过奴才这……” 刘全儿是和珅的家奴,他是什么心思和珅还不知道吗? 和珅只道:“你自己有个分寸便好,千万别把事情捅大,度拿捏好。这安明若是再送礼来,一样推开。” 至少得推个五六次,求人办事儿便要有求人办事儿的样子。 和珅现在还不想跟这些事儿扯上关系,官场这水太深,自己如果还没摸清楚情况就下水,难保不会跌跤。 刘全儿是个聪明人,现在和珅是不办安明的事儿的,可是他们却不能断了安明的念头。 这边冯霜止拒绝了安明的礼,那一边和珅的家奴刘全儿却收下了和珅的礼,这便是关上门开了窗,至于安明怎么想,那就是他们管不着的了。 冯霜止那边推了东西,意思是我们和大人不办您这事儿;这边刘全儿收了他的礼,却是告诉他,我要帮您牵线搭桥,您耐心些,事儿总是能成的。 这无意之间,便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 和珅一把算盘扒拉得响,心里想着最近户部的事情,在前面换了衣服,问道:“对了,那安明送礼来的时候,夫人是什么反应?” 刘全儿细细说了一遍,又重点说了那古玩店铺的事情,和珅心里有了谱,这才向着冯霜止屋里走去。 “喜桃便是后一日出嫁的,她也待不了多久了,新买来的丫鬟调=教一下,便送给她当了陪嫁。前日进来了十来个丫鬟,拨给了喜桃两个,别的都给我派到各个院子里,那个叫做芳菲的倒是伶俐,给提作二等丫鬟,月钱给一吊,别的只给三等丫鬟,下面养着。” 坐在屋里,冯霜止合上了名册。 现在贴身伺候冯霜止的人便换成了梅香与微眠,梅香依旧管着她起居的事情,微眠则有比较声的心机,帮着冯霜止处理着一些棘手的事情。 这么多天观察下来,冯霜止也看得出微眠还是个实心的,不是奸猾之辈,逐渐地便起了培养她起来的心思。 她将名册递给微眠,看着她道:“外院的事情有刘全儿负责,你将人员调动整理好了之后,便报给刘全存档,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必须有规矩,不守规矩的丫鬟婆子全都是要给我发卖出去的,你到时候也不必手软,处理不好的便直接报给我,我来让他们老实。” 新买来的丫鬟不少,按理说府里是不会有什么乱局的,只是为了防止万一而已。 她交代完了这些,便叫梅香去看看里屋歇着的团子的情况,几个奶嬷嬷一起照顾团子,原本也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团子的身板儿还不错,出生到现在也是没病没灾的,冯霜止吃着那周望渊开的补汤之类的东西,生产之后身体迅速地便恢复了。 现在周望渊算是获得了和府上下的承认了。 冯霜止想着这些事情,忽然道:“近前些日子来说媒的人,提到的那家小姐似乎是安明家的?” 以前是没注意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还不等她继续问情况,和珅便已经走进来了,“听说我夫人铁面无私,拒绝了户部每个笔帖士的贿赂呢。” 冯霜止扭头,忽然扬眉道:“和大人去了一笔外财,莫不是觉得可惜。” “比起这顶戴花翎,钱倒是不可惜的。”和珅坐过去,一看周围那些丫鬟,她们便应声退下去了,他一搂她肩膀,道,“安明送礼的事儿,你做得很对。” 岂料冯霜止似笑非笑地回了他一句:“不是不收,只是还不是时候。” 不曾想,她看得如此明白。 和珅叹气:“我注定不是什么清官,不是什么忠臣。我想要权力,金钱,地位……别人想要的,我都想要,真实得丑陋。” 冯霜止忽然沉默,她看着他的眼,像是在剖析着什么一般。 “若有一日,你因为此刻自己所有的*,而葬身,此刻的你,是不是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培养自己的党羽,辅助自己,一步一步,越来越高。 这个朝廷之中,使手段的不少,可是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出事。 可是她知道,很多人都会出事。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和珅喃喃了一句,又用那清明的眼看她,“只要是和珅,不管是此时此刻,今时彼时,都是一样的决定。” 冯霜止忽然就笑出声来,她回身抱住了他,将尖尖的下颌放到了和珅的肩膀上,“你真是……坦然得让我不知道应该恨你还是喜欢你了。” “当然是爱我了。”和珅的手搭在她的背上,笑得柔和。 “不要脸……”冯霜止嘟嚷了一句,却觉得没有什么对错。 和珅说:“水至清则无鱼,为夫要做一个有原则的权臣。” 后世对和珅的评价,其实有很多种。 在修撰和珅有关的传记的时候,嘉庆帝让改了很多遍,在后世的眼中,他已经成为了贪官的代名词,可是那是一种符号化的认知,也曾有人为他平反,在之前的许多年里,他还是一个能臣。到底历史是怎样,已经无从探寻,冯霜止接触到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他…… 不管发生什么,都让她在身边,见证一切吧……即便是一个贪官。 不对,和珅自己说,是有原则的权臣。 她闷声笑起来,“你这话若是传出去,旁人都要笑话你的。” 和珅也笑起来,他握着她的手,一起进去看了团子,团子醒过来,便伸手去抓冯霜止头上的珠钗,让和珅好一顿训斥。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自家阿玛的话,竟然嘴巴一张就开始干嚎了起来,似乎委屈极了。 和珅只是觉得这小子讨厌,随便对自己的额娘动手动脚,所以才出言训斥,不想这小子竟然还委屈起来了——在冯霜止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瞬间,和珅觉得自己也委屈了。 有了儿子忘了丈夫的妻子…… 和珅心里酸,坐在一边看冯霜止哄孩子,凉飕飕道:“我倒宁愿没孩子……也不要这臭小子!” 冯霜止瞪他,“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和珅摸摸鼻子,只道:“眼看着要春天了,什么时候出去踏青吧。” “这不是才一月吗?不急……” 冯霜止抱着团子,在屋里踱来踱去,哄着他。 “夫人,冯府那边惜语姑姑带着少爷来了。”梅香在外面说了一声。 和珅站起来,看了团子一眼,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叹了口气:“这孩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我去书房处理些事儿,你这边应酬吧。” “嗯。”冯霜止应了一声,看和珅走了,便叫惜语他们进来。 惜语的身份不明不白,叫“姑娘”已经不合适了,毕竟现在惜语的年纪大了,只能改口叫姑姑了。 冯霜止这边请了他们进来,前些日子冯霖已经成为了家族之中的嗣子,也就是说以后家里的家业都有他继承。 一见到冯霜止,惜语便福身行礼,冯霜止抱着还在哭的团子,只让丫鬟扶她起来。 冯霖则躬身道:“弟弟给二姐请安。” 冯霜止道:“都起来坐吧,团子方才被他阿玛逗哭了,我这正哄着呢……团子乖,不哭不哭……” 她抱着团子走了两圈,冯霖已经到了弱冠之年,也是一脸的文秀,他抬头看团子,不想团子哭得厉害的时候一转头,便瞧见了冯霖。 四只眼睛对在一起,团子忽然就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珠似乎是在打量冯霖,对于团子来说,冯霖肯定是一个新面孔吧? 冯霜止倒是一下愣住了,转而便笑起来:“定然是看到了新鲜的人,一下便不哭了。” 她松了一口气,让嬷嬷将人抱下去,只是一到了后面又开始哭。 冯霖微微笑了一下:“侄子似乎挺喜欢我的,弟弟想去看看他。” 冯霜止只是点了点头,这孩子只是找了个借口走开而已,惜语有话要跟冯霜止说,大约不想要冯霖听见吧? 这边冯霖走开了,惜语便看向了冯霜止。 她二话不说给冯霜止跪下来,磕了个头:“多谢二小姐当日的成全。” 冯霜止不闪不避,受了她这一礼,才走过去扶她起来,道:“如今冯霖已经成才,你算是熬出头了。” “若没有二小姐,断没有惜语的今天。”惜语知道是谁对自己有恩,脸上的感激之色并不夸张,也不造作,她抽了抽鼻子,忍了眼底的辛酸泪,道,“日后冯霖若有什么出息,也都是二小姐的恩情。” 她大约是太激动了,忘了冯霜止已经嫁人,竟然直接喊了“二小姐”。 冯霜止没有介意,让她起来坐着,叫丫鬟给她倒了一杯茶,道:“今日来,怕不是只为着这些事情吧?” “小姐明察秋毫……”惜语擦了擦自己的脸,似乎觉得自己失态了,她低下头,有些局促,“奴婢……冯霖也到了要参加科举的年纪了,先生也教他很多东西……只是和大人都曾经失利,奴婢怕……” 冯霜止笑了一声,“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没人给冯霖使绊子,他不过是个孩子,玛法会护着他的。即便是和珅这边,也不会让他受了委屈,要他好生准备着,今年过了乡试,过两年便能准备着殿试了。十年寒窗,总不会辜负他一番努力的。” 这算是给惜语吃了定心丸了,毕竟这科举的事情太大,惜语一直在内院之中,是个女流之辈,不是什么有见识的,所以会惶恐。 她在这边问了问英廉府的情况,又跟惜语聊了会儿育儿经,眼看着便要晚上了,惜语不好久留,便带着冯霖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冯霜止赠了他文房四宝,又说在那恒泰古玩店有些好看的字画,也有个才子,他可以多去拜会一下。 冯霖因为毕竟是男子,读书也多,见识反而要比惜语好上不少。 惜语听了这话之后只觉得摸不着头脑,而冯霖却是给冯霜止躬身为礼。 送了这两人出府,冯霜止看着那车在夕阳里的剪影,忽然一笑,自语道:“只希望王杰喜欢我给他找的这个徒弟……聪明……聪明……呵……” 今年的春闱,又会是怎样的呢? 冯霜止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有关于安明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只是这人依旧在跑着和府这边联络着。 而冯霜止一直注意着的那扬州盐商汪如龙,也在跟安明接触。 冯霜止让刘全儿去盯了几天,便有了消息。 三月三之前的一天晚上,冯霜止躺在被窝里跟和珅说了汪如龙的事情,又跟他解释了汪如龙的身份,这个时候和珅皱起了眉。 “扬州的盐商?” “对。”冯霜止知道他是感了兴趣,“九省漕运你知道吗?” “这一茬儿我倒是听说过的,九省漕运新的总瓢把子连霜城,人说文武全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只可惜……”和珅忽然一顿,不说话了。 冯霜止没有想到他还知道些别的,忙叫他说,“别吊人胃口。” 和珅的手在她腰上打转,只轻声一笑:“我怕你听说这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便不喜欢我了……唉……” 冯霜止按住他的手,瞪他:“说正事儿呢。” “好好……”和珅口里应声着,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那连霜城其实跟我差不多,还算是个传奇的人物,我倒是十分想结识的。他原本是名传江南的才子,科举失利,竟然直接混了漕帮,没个几年还真的被他混出了名头,成了张高远手下的二把手。几个月前,漕帮内斗,他抓住了机会,竟然直接反水了,背后捅了那原本提拔自己的张高远,自己上位了。相传此人面目阴柔,比女子还漂亮,只不过心思手段都是一等一地狠辣,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冯霜止没想到这中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遭,“那张高远乃是他的恩人,他竟然也……” “这才是真的果断,该下手的时候就下手,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与自己的利益想冲,便——”他展开自己的手掌一横,便在她脖子上比了一下,似乎是在吓唬她。 冯霜止是被他给逗笑了,只是笑过了又皱眉:“那汪如龙在扬州也是出名的盐商了,家财万贯,却被逼得到京城来四处打探关系。连霜城卡着漕运的便利,不给众多的盐商运私盐,也没人敢不听他的……” “你可还记得安明给你送的礼?那都是汪如龙的恒泰斋出来的,怕是他连安明也是收买过了的,两个人一起想要搭上我这条线,毕竟我这边还算是户部的职,只是盐引的事情终究与我无关,没有什么好说的。”和珅不过是说的好听,他有没有能力在这上面出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盐引是什么东西? 此物又称作“盐钞”,凭盐引方能取盐。商户们如果合法贩盐,就必须先向官府购得盐引。比如每一盐引,能购得多少盐,值价多少,都是有规定的。 商户们从官府那里购得盐引,才能进行盐业的买卖。 扬州有八大盐商,乾隆三十三年的时候,新任盐政官员发现在此前的二十多年李,两淮盐政超发盐引,中间扣了引银一千多万两,后来这件事波及了很多人,连御用诗人纪晓岚也牵涉其中,便是著名的两淮盐引案。 这盐引的重要,可见一斑。 扬州的盐商不仅经营官盐,还有一种暴利的便是私盐。 没有官府许可的私盐,可以不用付盐引的钱,中间便有了暴利。 可是运送私盐,多半还要跟漕帮联系起来,没有漕帮运盐,贩私盐也就根本不可能了。汪如龙的问题便出现在这里——他与连霜城交恶,连霜城联合着九省漕运要卡汪如龙,这个时候的汪如龙就陷入了困局。 “所以想要脱出困局,他必须从盐政的手中拿到盐引,但是偏偏现在江南两淮那边全是李侍尧的人,李侍尧跟别的盐商交好,已经被笼络住了,其余的盐商排挤汪如龙,汪如龙不可能在江淮获得任何的突破——于是……” 冯霜止一字一句地分析着,和珅听着听着便笑了出来。 “我的霜止真是聪明……”和珅亲了她一口,“汪如龙只能到京城来寻找突破口了,到底能不能找到一个人帮他解决了盐引或者是连霜城的问题,这才是关键。” 只是这事儿到底是别人的事情,冯霜止左右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她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想要睡去。 和珅摸着她的头发,让她伏在自己的胸前,只道:“现任的两淮巡盐御史乃是李元发,乃是李侍尧的门生,这人将盐引发出去,却是高价卖的,别的盐商给足了钱,李元发也贪足了钱。他胆子大,京城里有李侍尧撑腰,胆子大着呢。” “也就是说……汪如龙在京城其实找不到人帮他……因为李侍尧在……”冯霜止的瞌睡,一下就醒了,她看向和珅,注视着他的眼睛,道,“难道要汪如龙去找李侍尧那老货吗?” “你似乎一点也不喜欢他。”和珅笑了一声。 冯霜止撑着自己的头,只一勾唇,“自打你拉拢海宁,我就知道你也不喜欢李侍尧跟孙士毅那两个了。” “我毕竟是朝廷的新贵,在有的人眼里,我还是厉害,可是在真正厉害的人眼底,我什么也算不上。”和珅的声音很轻,也带着几分危险的感觉,“杀鸡儆猴,总得挑个合适的人来立威的。我只是还在想,谁比较合适……” “现在李侍尧是军机大臣兼云贵总督,只是海宁现在还在云贵当按察使,査氏当初跟我暗示过的。”冯霜止倒是没有想到,这一步棋,竟然真的能用上了。“似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 和珅念叨了一声,却道,“东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呢,即便是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压倒西风……” “睡吧。”冯霜止打了个呵欠,这一回是真的困了。 夫妻俩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和珅有什么事情也都不瞒着她,两个人一起讨论,事情往往就简单了。 所以冯霜止对和珅官场上的事情,也算得上是了解的。 她累了,和珅也得睡下了,毕竟明天还要上朝的。 只是原本就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却不想外面刘全儿竟然在喊:“爷,有个人在外面,要见您。” 和珅皱眉,“这大半夜的见什么人?不见……” 刘全儿也是被大半夜地吵醒了的,现在却有些为难起来,他在屋子外面躬身道:“他说他叫连霜城。奴才看他身上带着伤,似乎有些急事……” 和珅只觉得一个激灵,一下便坐了起来,便是冯霜止听到也吓了一跳。 开什么玩笑,连霜城?! 她坐起来,看和珅已经冷着一张脸,表情有些严峻,似乎这人当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他……”冯霜止觉得有些不能理解。 说曹操,曹操到,也不是这样应验的啊。 和珅只一笑,有些森然的味道,两片薄唇上下一碰,却吐出几个字来:“东风来了。” 他一边起来迅速地穿衣服,一边对外面刘全儿道:“请人到书房里,我即刻来见。” 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冯霜止上去帮他披了衣裳,又道:“当心些。” 和珅点点头,“这人不好应付……” 他一顿,本来要走出去了,却回身道:“夫人若是感兴趣,也到书房去听听。” 他说的书房,不是他的那个书房。 当初这宅子里,书房便是背靠背建的,他的书房紧挨着冯霜止的,中间不过是一道暗门,一架屏风,一道竹帘而已。 冯霜止放心不下,肯定是要去的。 和珅去了之后,她让丫鬟服侍自己穿衣,也掌了灯,悄悄从书房另一边进去了。 而和珅这一边,却是慢慢地推门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比较昏暗,只点了两盏灯,一个人坐着和珅书案的前面,穿着上好的苏绣黑色丝绸一面料的衣服,脚下的鞋子缕着金丝,背对着门,只坐在那里。 和珅在门口停了一下,后面刘全儿悄悄地关上了门,站在了门里。 和珅这才走过去,“九省漕运的总舵主,深夜造访寒舍,当真是让和某人不知是惊是喜。” 那人头也不回,便笑了一声,却带着几分血腥气,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地沙发,只听着这人说话就有一种看着宝刀出鞘的错觉。 “和大人,连某人这是给您送钱送地位来了,好事儿呢。” 和珅心中有些警惕,走上前去了,便瞧见这人的面貌了。 果然是传说之中风流倜傥的人物,只那一双斜斜上挑了眼角的丹凤眼,便有一种让江南女子前赴后继的魔力,只可惜——这人是个亡命的赌徒,不巧的是,和珅也是个心思毒辣的人物。 他不动声色地坐到了自己那一把圈椅上,微笑着看向对方,“连舵主客气了。” 这人便是连霜城,身材颀长,只是坐在圈椅里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有些随意,像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他腹部带着伤口,甚至肩膀上也有箭伤,像是才逃过了一劫。只是身上有伤他面上却带笑,当真是疯子一样的人,人长得漂亮,说出来的话也漂亮。 “今日连某人才进京不久,从聚贤楼出来,便遇到了夜袭,一路逃了过来,身边的人都是死了,连某人大难不死,后福便是看到了和大人你的宅子,便冒昧来访了。” 和珅气都不好气了,这人说话当真是极其随性。 冯霜止此刻也是在后面听着的,连霜城这人的声音有些低沉的感觉,可是却极其华丽,丝竹管弦也难比。 她一瞬间想起了汪如龙和安明,还有李侍尧与孙士毅,这连霜城说来就来,刚刚进京城就遇到了劫杀,不知道是哪一边下的手。 说这人是无意之间来到和府的,冯霜止是不会相信,信了他,便是傻子了。 这人分明是抱有目的前来,要将和珅拖下水的。 只是这是一个危险,也是一个机遇。 九省漕运的总瓢把子,又是极其有手腕的人物,若是能够收为己用…… 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冯霜止就知道不靠谱了。 连霜城这样的人物,必定是极为傲气的。和珅方才说,这人科举考试失利,想必是与和珅一样的原因。这人竟然想也不想直接投了水路,进了漕帮,如今还混得风生水起,换了别人哪里有这样的胆魄? 和珅说这人让他有结交的心思,怕就是因为这一份儿狠,是说不出的惺惺相惜吧? 和珅当初是没过科举,直接当了侍卫,这人是直接当了匪。 在冯霜止的眼底,连霜城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人物了。 只是现在的和珅,却没有了那种结交的心思,只因为连霜城这人来得太过蹊跷了。 “果然我和府是个没墙的地方,任是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和珅适时地感叹了一句,隔着一张书案与那连霜城对视,“方才连舵主说被人追杀,和某倒是好奇了,谁敢追杀您?您是文武双全的,还能伤了您,这是本事。” “本事极了的……”连霜城笑了一声,“我便是不清楚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才来找您的。和大人是京城的新贵,我听说那被我逼上了绝路的汪如龙都想来巴结您,顺着贵夫人那条线想要往上爬,不过似乎贵夫人很是精明,没有……让他得逞呢。” 说道这里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和珅背后的书架一眼,像模像样地感叹了一句:“书真是很多啊。” 书架后面是另外一间书房,冯霜止听到这声音,差点推翻了自己身边的竹筒,只有一点细小的声音。 她心中一跳,总觉得这连霜城似乎知道自己在后面。 这人的观察力,委实可怕。 这人似友似敌,难测得很。 冯霜止的感觉,也是和珅的感觉,“连舵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您到底是什么身份,我们都清楚。大晚上的,不想跟您卖关子,有什么话便说吧。” 连霜城一笑,“有些事儿现在还真的不能告诉您,不过在下陷入了困境,您的府上比较安全,在下想要借宿两天。” 和珅眼神犀利,直直地看尽对方的眼底,“连舵主是在说笑吗?” “在□负重伤,不是在说笑。”只是他依旧在笑。 这人是个疯子吗? 冯霜止忽然暗叹了一声,转身便想要离开了。 因为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连霜城是个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地选择和府,一定是要追杀他的人没办法进他们府邸杀人——除了安明和那汪如龙之外,还有什么人有绝对不会进入和府杀人的可能? 汪如龙如果能有追杀连霜城的胆气,便不会被逼入京城了。 第五十四章 密谋 那奇奇怪怪的连霜城,终于还是悄悄地住在了和珅的书房里。 为什么不给这人客房住?只因为目标太大。 连霜城自己说,若是他住在了客房,只怕明日不知道就怎么到牢房里了。 和珅只能似笑非笑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暂时住在书房里,而后再去想办法了。 当夜出来了之后,冯霜止也知道事情很棘手了。 刘全儿掌着灯,送了冯霜止与和珅两人回房,后面那连霜城便到了窗边,一扒开那帘子,果然瞧见是和珅与一名妇人的身影,他自己兴味地一勾唇,心想自己是想对了的。 回头一看方才和珅坐着的位置背后的书架,这种构造他很熟悉,因为他自己的书房便是那样的。 回到自己的房里之后,冯霜止跟和珅都睡不着了,和珅吩咐了刘全儿两句,万莫泄露此事,之后要刘全儿去照应那连霜城,但凡是与他相关的事情都不能交给别人。 刘全儿看和珅一脸的冷色,也知道事情严重,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这才叫人下去。 “这人来历不明,如何能够让他在书房之中?”冯霜止倒了一杯茶,可是倒了一半,又将那茶壶重重的放下,几乎就要砸碎了。 和珅知道她心中有气,尤其是为着那连霜城满身的轻慢无礼,他叹了一声,拉过她的手来,将那茶杯从她紧握的手指之中移开,放到一边,压她坐下,“这人是东风。” “我知道他是东风,可我厌恶这人。” 即便是才高于世,也让人觉得不舒服,他一来,便带着一种胁迫的味道。这人是笃定了和珅一定会救他,这是一种空前的自信,也可以说是一种空前的自负。 冯霜止厌极了这样的人,只恨不能将那人赶出去。 和珅又是叹气,“书房里没有任何的秘密,即便有,他也不会翻看的。看书会,秘密不会。” “你对他倒是有信心。”冯霜止心中郁结无比,“大约你们是一路人,倒显得我是个俗人了。” “你哪里俗气,你是我和珅放在心尖上的人。夫人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和珅安慰着她,这连霜城是个棘手的人物,只怕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冯霜止似笑非笑,只暗声道:“我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却敢往南往北。” 和珅哑然,随后失笑,亲昵地凑到她脖颈之间去,压抑着自己的笑意,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你敢?”冯霜止斜睨他。 “哪儿敢啊……”和珅叹气,看着天色不早,道,“明日这事儿我让人查一查,总不好这样过去,这连霜城的事儿,还要我足智多谋的夫人照看几分。” 只要一想到那连霜城在书房里,冯霜止就有些不舒服,只是和珅的嘱托,自己终究还是只有答应的。 她知道这个人的重要性,现在线索纷乱,还整理不出什么来,只能静观其变。 这连霜城,若是能够争取到手中来…… “我知道了。” 她嘟着嘴,最终还是答应了一声。 时间已经不早,和珅干脆便不睡了,收拾收拾便要上朝去,却让冯霜止继续睡。 凌晨时候他便已经离开了,还是在星月之中,刘全儿去外面准备了轿子,前面的人打着灯笼,和珅便已经离开了。 冯霜止这边却是睡不下的,她辗转反侧,卯时没到也直接起身了。 梅香与微眠伺候了她梳洗,梅香看她似乎有些疲惫,没精神,便伸手来为她揉按太阳穴。 冯霜止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抬手一摸自己的眼下,似乎有些淤青啊…… 她闭上眼,让自己享受片刻的放松,等到差不多了,才叫梅香撤手。 这个时候去了外间,叫人布菜,早上喝热的□□养胃,冯霜止想着要不要调上一勺糖,正在考虑的时候,刘全儿已经回来了,才去了书房看了一遭,回来却为难了。 冯霜止看刘全儿在外面,畏畏缩缩不敢进来,顿时皱眉,只一闪念便想到定然是那连霜城又有事儿了。 她寒声道:“刘全儿进来,有事儿说事儿。” 刘全儿没见过自家夫人这样的冷脸,一时竟然想起自家爷发怒时候的模样,只能缩着肩膀进去了,“奴才给夫人请安,夫人吉祥。” “看你这样子,我哪儿吉祥得起来,说吧,又出了什么事儿?”冯霜止终究还是平了口气,伸手出去,拿住了那白瓷的小勺,想要将那小碟子里面的糖拨到碗里,不想刘全儿下一句话,差点让她手一抖,将整个碟子里的东西都倒进碗里。 刘全儿瞧着自家夫人,小声说道:“书房里那位爷嫌咱们府的菜粗陋,一定要去聚贤楼买,可是聚贤楼这时候还没开呢……” 聚贤楼!这连霜城是公主病吗?他们府里的厨子已经说得上是精细了,还敢嫌弃?! 只这一瞬间,冯霜止积压着的怒气就爆发了,她咬牙咬牙再咬牙,终于控制住自己那满心的怒气,勉强平静道:“他想得倒是美。爷今儿早上走的时候吃的什么?” 刘全儿一愣,回道:“花生芝麻馅酥饼,薏仁莲子牛奶粥,别的就没吃了……” “我家爷都没吃什么好的,他还想聚贤楼?”冯霜止冷笑一声,吩咐道,“去叫厨房给他准备这两样,回头端去。” 刘全儿躬身退走了,去传话办事儿了。 只是他从厨房里端着东西去书房,那连霜城看着这两样东西,简直觉得无法接受,只道:“连某人身上带伤,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刘全儿想起自家夫人那张冷脸来,一时也觉得这连霜城真是麻烦,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用冯霜止的话来填他。刘全儿躬身道:“我家夫人说了,我们爷今天早上便吃的这些。” “……”连霜城忽然一阵无语,看着眼前这简陋的东西,说和珅是个清官,他是真的不信,当下连霜城只一挥手,道,“撤下去,我不吃。” 刘全儿眼看着这位爷是劝不动了,只能闷着气,转身将东西端走,回去禀报冯霜止的时候,她才将这□□调好,便准备喝,一看刘全儿端着东西回来了,便知道他是无功而返了。 刘全儿小声道:“奴才劝过了,可是那位爷说自己是个伤患,咱们府上不该这么寒酸他,所以……” “所以你回来了。”冯霜止凉凉地笑了一声,只笑得刘全儿脊背发凉。 目光一转,冯霜止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一碟白糖,这东西贵着呢,她眉头微微一蹙,便笑了一声,向着刘全儿招手:“你过来。” 刘全儿端着那没送出去的早餐走过来,便见到冯霜止将那小碟之中的糖粉全部倒在了那花生芝麻馅酥饼上。 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刘全儿这不是馋的,这是吓的。 这花生芝麻馅酥饼吃的是一个香,绝对不是什么甜。 这酥饼,还是夫人来府上之后吩咐厨子做的,府上的吃食,大半是夫人操办出来的,个个都好吃,如今竟然被人嫌弃,只怕夫人这心里到底有几分不服气?刘全儿这也是胡思乱想,冯霜止不过是看着连霜城不爽而已。 不管怎么说,这连霜城乃是匪,他们是官,哪里有这匪住到了官的家里,竟然还处处为难着官的?这人一直不怎么让人喜欢,在人屋檐下,还不低头。 冯霜止断定了这人的软肋,是不敢离开和府的,分明是走投无路,自己即便是为难了这人几分,也无伤大雅。真正聪明的人不会因为小节坏了大事,所以冯霜止心一横,唇边的笑容扩大,却又将摆在桌上专门用来调味的盐端起来,在刘全儿骇然的目光之中悠然道:“他不是九省漕运的人吗?我这盐,指不定还要从他的船上过,如今我回报给他,这是我人好。” 自认为人好的冯霜止,手一抖,便直接将这大半碟的盐倒进了一大碗粥里,用那勺子一搅动,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这一碗薏仁莲子牛奶粥,还是原来的样子。 刘全儿端着那东西手都开始抖起来,只觉得额头上冷汗狂飙,这才感觉出了自家主子爷是多幸运。 自家夫人从不用这样的手段对待爷,那连霜城还真是……惨得紧…… 看到刘全儿这怂样,冯霜止眼一抬,轻声笑道:“你抖个什么劲儿?老人常说他们吃过的盐比晚辈们吃过的饭还多,我看书房里的那位爷虽然常常运盐,可是不一定吃过太多的盐,这叫帮他长见识。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家夫人我占了个齐全。” 她不说还好,说完了,刘全儿那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刘全儿道:“夫人说的是,说的是……” 冯霜止那小指翘起来,又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了两圈,才道:“你再去给他端去,就说薏仁莲子牛奶粥乃是难得的好东西,这莲子这时节不常有,补身子的,文火熬了两个多时辰呢,软烂香甜入口即化;还有这花生芝麻馅酥饼,炸得外酥里嫩,一口下去神仙滋味。就说是我说了,聚贤楼还没开门,我们府里的厨子回家看他老母了,不再开伙做,早饭就这样,爱吃不吃。对了,这一顿早饭吃了,肯定会口渴的,你记得被备一碗热——茶。” 热茶。 热到什么程度? 这度就要刘全儿自己去斟酌了。 冯霜止又嘱咐了他,记得给那麻烦的爷儿换药去,死在书房里就不好了。 可怜刘全儿在和珅手下办事儿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事儿,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重新来到书房,刘全儿敲开了门。 这书房里外两间,里面是书架,外面却有一间茶室,还有一张榻可以歇息。 现在那连霜城便坐在榻上,却在那几案上摆了一盘棋,修长的手指执了棋子,轻轻地敲击着棋盘,似乎是在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刘全儿进来之后,他扭头看了一眼,便瞧见他端着的东西,眉头一皱:“怎么还是那些?” 于是刘全儿将冯霜止的话改了改,说了出来。 “我们夫人说……” 连霜城听完了,却一挑眉,想想那聚贤楼大约是真的没开门,只是这和夫人似乎挺不待见自己。 他折腾了一宿,也的确是饿了,便走过去,看刘全儿将东西放在了桌上,于是他坐了下来。 眼前的这粥,薏仁莲子牛奶粥,白白净净,带着清香的味道,旁边放着一只白瓷的小勺子,一旁的花生芝麻馅酥饼也带着一种金黄的颜色,方才自己只是粗粗一扫,看不上这样简单的食物,如今仔细一看一闻,竟然似乎也不错? 他先用筷子夹了那酥饼,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却忽然皱紧了眉头。 刘全儿在这一瞬间差点没憋笑憋死,忽然觉得自家夫人是个整人的好手啊。 这一位来自扬州的九省漕运第一人,“啪”地一声放下那一双筷子,便用勺子乘了粥,似乎想要用这粥来缓解这种过甜带来的古怪感觉,可是下一刻,他几乎是面部抽搐了。 好歹是曾经读书破万卷的文人,即便是投身了漕帮,骨子里也改不了那种书生般的文雅,这个时候难受极了,那种又甜又香又咸的感觉交织在舌尖,差点让连霜城整个人都吐出来。 他直接丢了勺子,看着手边放着茶杯,心想这茶总不会出事了,可是茶水才凑到唇边,他便知道这茶太烫,一时倒没如了刘全儿甚至是刘全儿背后的冯霜止的愿,只将这茶杯放下,痛苦地皱着眉头,只等着嘴里这奇怪的味道化去。 刘全儿肠子打结,看着这连霜城忍得辛苦,没忍住,还给倒了一杯凉些的茶递上去,只是没敢说话。 连霜城接过来一骨碌地直接喝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盯着刘全儿,看着他的头顶,许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将这杯子放下了,道:“和夫人当真厉害。” 女流之辈,不能惹。 到定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刘全儿有些尴尬,道:“我家夫人她……” 她怎么呢?刘全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总结了一句:“总之我们爷也不敢得罪的。” 连霜城只觉得无比晦气,挥手便道:“你走你走……” 刘全儿忍笑,终究是退出去了。 这个时候也接近天亮了,他留下了伤药给这连霜城,他自己在那里换药,这边刘全儿便去冯霜止那边复命了,于是将方才的场面描述一番,冯霜止顿时笑出声来。 笑过了,也总不好叫那客人饿肚子,只道:“叫厨房重新做一回,那粥应该炖了多的,酥饼往脆了炸,配点苏州的绿豆糯米糕,你去吧。” 刘全儿这才去了,再端过去的时候,连霜城方给自己换了药,左手的食指搓动着自己右手中指的指骨,想着这京城里的局势,还有自己肩头上的伤,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上方露出一分冷笑,便见刘全儿已经进来了。 “刘管家怎么……” 他话没说完,便看到刘全儿端着的那些东西了,一时无言,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和夫人还真是菩萨心肠。” 刘全儿心里无语,嘴上却道:“夫人特意嘱咐了厨房将这粥炖得烂了一些,这酥饼炸得脆了一些,特意给您添了苏州的绿豆糯米糕,您有什么吩咐还请直接告诉奴才。” 这待遇跟方才还真是天差地别,便是和夫人的手段了吗? 连霜城拿了筷子,终于吃了一顿还过得去的早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饿了太久,竟然觉得这一顿的味道格外地好。 待他吃完,刘全儿进来收拾了东西,问了连霜城没有什么事儿,只说想看看书架上的藏书,刘全儿去问了冯霜止之后,给了个肯定的回答,于是连霜城便去挑了两本书看。 只是他忽然对书架后面的那一间书房感了兴趣。 冯霜止这边用过了早饭,中午也没等到和珅回来,心说他定然是有事耽搁了,自己用过了午饭,便抱着团子去外面转悠。 和琳中午回来,正在外面摆弄自己的剑,见冯霜止抱了团子出来,连忙起来。 冯霜止倒没想到他这么拘谨,团子一见了和琳的剑便没转开过目光。 和琳笑道:“侄儿怕是看到新鲜的东西了,我来抱着他吧。” 好歹是团子的叔叔,和琳生得一表人才,如今笑起来充满了一种明朗的味道,团子朝着他伸出手去,笑嘻嘻的样子。 冯霜止心里说团子这小子没心没肺,到底依了他,让他跟着和琳折腾去了,丫鬟婆子们便在一旁看着。 只是这时候,外院的奴才们来内院里报了,说福夫人来了。 冯霜止脸上的笑意顿时减淡,和琳看了她一眼,冯霜止却道:“团子这边有婆子看着,他若腻了你甭管他便是,我这边去看看。” 福康安府里来的人,左右是不一样的,和琳知道个轻重,只将团子抱得高高的,说带团子去屋子里看自己的十八般兵器。 冯霜止看他们走了,这才沉了脸,只是转瞬又明媚起来,“去请福夫人进来说话吧。” 她回了自己的屋里,知道这是来者不善了。 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府上本来是不该有一个外人的,只是偏偏这来的人是陈喜佳。 冯霜止不能拒绝陈喜佳,也不可能称病不见。 她坐在自己的屋里,便已经让丫鬟们备好了茶水,等着陈喜佳来。 陈喜佳想着今日走的时候福康安说的话,握了握自己的手指,便一脸笑意地在丫鬟的引路下往冯霜止屋里走。 进了屋,前脚刚过了门槛,便笑着问候道:“姐姐这日子倒是悠闲得很。” 冯霜止想着前两天陈喜佳的那些冷言冷语,又对比一下今日的话,只觉得这些人的功力真是比自己强了千万倍的,只这一句“姐姐”,便似乎将周昔日的不愉快全部抛之于脑后一般,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是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介意的,可是开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其实还能比陈喜佳装得更若无其事。 “妹妹倒是贵客,久不来一遭的,我方才听奴才们通报,还以为是听错了。妹妹快坐,这茶水已经备好了的。” 她拉陈喜佳坐下了,又给亲手倒了茶,两姐妹便像是当初一样说了起来。 陈喜佳道:“最近没来拜访姐姐,一是因为姐姐之前生产需要养身子,不敢贸然来打扰,生怕你家爷厌恶,二来是因为姐姐娘家的事儿……” 在这种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大家知道的,冯霜止本来没想起来,她却偏偏来说,冯霜止也说不准她是不是故意,只是觉得心里不是很舒坦。 “妹妹知道便好,这些事儿我已经不想再说。” 冯云静的事儿,已经过去了,旧事重提没什么意思。 钱沣终究只跟冯霜止是个路人的关系,冯霜止不会再在路人的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陈喜佳眼神一闪,赔笑道:“是妹妹失言,姐姐勿怪。” “哪里有什么怪不怪的,是妹妹你言重了才是。”冯霜止笑着,双手捧着茶杯,“对了,妹妹今日怎么忽然来了?倒叫我有些意外,想必是有什么事儿?” “这事儿……唉……”陈喜佳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又摇了摇头,忽然道,“我久不往姐姐这里走动,不如姐姐带我逛逛园子吧,一面走一面说……” 看样子还真是有事的,只是这逛园子什么的…… 冯霜止想起现在在和府里那危险的连霜城,却开口答应了,没见得有半分的犹豫:“也是,我想起来,这园子还是我跟和珅一点一点建起来的,今日便带着妹妹逛上一逛。” 两个人出了屋,冯霜止便领着她逛园子。 “这时节还冷,园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红梅都谢了,不过这春天也到了,你瞧这海棠的苞芽……” 冯霜止一路走,一路指着一些东西,倒是个合格的向导。 不知不觉,便已经从后罩房这一边走了出来,从书房的前面过去。 和珅和冯霜止这两间书房外面都种着几株桃树,如今眼看着那粉红色的花苞有隐约的颜色了,陈喜佳便想要走过去看,冯霜止不动声色地引着她去了。 “这眼看着便是三月过,回头又是踏青的日子,不如姐姐与我一同踏青去。哎,看这一枝——” 陈喜佳手一指最上面靠窗的那一枝,是已经含苞待放的一朵大的。 冯霜止也站在屋檐下抬头,笑道:“梅报春来早,先发向南枝——我这却是桃花了,也算是附庸一把风雅……” “这里面是书房吗?”陈喜佳忽然扭了头,看向里面。 冯霜止心中一凛,却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去,纤长的手指用力一折,便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那一支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的枝条被她折了下来,她笑道:“爷们的书房,成日里都是些无聊的任何事儿,我说出来妹妹莫要羡慕,在这府里,我也是有书房的。” 陈喜佳扭头看着冯霜止,目光又转到她的手中那一枝桃花上,“这花还没开,怎么就折了?” 冯霜止笑道:“折了回去插瓶,养上水,便开在书房里,回头我一抬眼,便能瞧见这第一枝□□了。” 她转身,向着自己的书房走去,又招呼了陈喜佳,要带她去看看自己的书房。 在和珅书房里的连霜城,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帘子后面,手按在自己的腰上,腰带里插着的便是一柄软剑,若是方才陈喜佳进来了,或者要发现什么,他便会直接动手…… 梅报春来早,先发向南枝…… 昨日来的时候,倒是不曾注意到,外面还有一丛桃树。 这和珅夫妻二人,倒是雅致得很。 这一会儿,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连霜城按着腰间的剑,便进了里屋,在那书架前面站定,听着那边的声音。 这来的女人,似乎不一般。 前后的书房之间似乎能够相互听到。 连霜城暗自思索了一下这样做的用意,顿时觉得和珅对他的女人是太宠着了,若是他的女人,必定不能有这样的待遇,他的事情一向只有自己知道,哪里能够全透露给另外一个女人呢?靠不住的…… 只是回头想起今早的那一碗粥和那一叠酥饼,连霜城便有一种相当复杂的感觉。 至今还没见过这和夫人的面,却已经被这女人给治得服帖了。 和珅竟然娶了这样的悍妻,京城里的传言,似乎不假啊…… 这边连霜城还在想,那边陈喜佳已经坐在了冯霜止的书案前面。 她道:“姐姐的书房,倒是跟在江南时候一样。” 冯霜止走到了那门帘后面的听风瓶边,又看了看放在方几子上的邢窑白瓷小花瓶,便将那一枝花插了进去,孤零零的一枝,顿时便有了一种孤芳自赏的味道。 “这一枝□□,终究是孤独了些……”冯霜止似乎是自语了一句,又似乎是意有所指,她回过身来,“书房倒是有改变的,怎么可能一样?只是往以前习惯的布置而已。妹妹坐……” 陈喜佳坐下,把玩着桌上的那漂亮的小茶杯,忽然道:“今早起来的时候,我听我们家爷说了一件趣事儿,不知道姐姐可曾听说?” 他们家爷,便是福康安了。 冯霜止脸上没什么异样的表情,问道:“不曾听过,和珅一大早便上朝去了,妹妹你倒是说说?” 陈喜佳道:“说是昨日里京城忽然来了一个劫匪,路上给爷手下的兵士遇到,便趁爷追上去,听说跑到了什刹海边上,一闪便不见了。有人说是投海死了,有人说是化作一道黑影溜了,众说纷纭,真是不知道该信谁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儿?”冯霜止略带着一些惊讶地挑了眉,又道,“这事儿怕又是街头巷尾要谈论许久的了,哪里来的匪盗,竟然敢在京城里横行?” 左右冯霜止的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破绽,陈喜佳忽然觉得冯霜止已经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冯霜止了。即便早知道她不简单,可是这个时候感觉到了,又觉得自己当初来找冯霜止处理王杰的事情的决定,很傻。 这是落了把柄在冯霜止的手上,只不过冯霜止也不会说出去罢了。 可当初的自己,找不到别的可以信任的人的了,让冯霜止来处理王杰的事情,也是她的一点私心——她便是要告诉冯霜止,福康安是她的丈夫。 昨日福康安指点了她这些事情,只让她去走动走动,她心里盘算着自己在福康安心中的地位,可是只要一想到冯霜止,又觉得心里不舒坦。 当下,陈喜佳微微一笑,似乎要驱除心里的不自在:“这匪盗,谁能清楚啊?反正是忽然就不见了影子,姐姐这宅子便在什刹海边,可得小心着了。” 冯霜止心底冷笑一声,便知道这陈喜佳是来警告的了。 这消息是福康安给她的,现在却让陈喜佳来告诉她,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这连霜城到了和府之中——福康安想要怎样? 要他们和府不要插手这件事,立刻将连霜城交出去吗? 福康安跟和珅有仇,能够做到这一步,大约是因为念着旧情的,他不会直接派人来搜,一则名不正言不顺,二则不好直接跟和珅交恶撕破了脸,三则还有冯霜止这边的脸面在。 昔日的那些个破事儿,终究还有些作用的。 只可怜陈喜佳不懂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她只是被福康安派来说话的,指不定还在洋洋得意,并不知道福康安只将她当了传话的工具。 很多事情只有福康安他们这些人能明白,换了外人也只有一头雾水的份儿。 陈喜佳分明是不懂事情的真相,只听了福康安说的而已。 想明白这一茬,冯霜止忽然觉得陈喜佳也很悲哀,福康安是个性子执拗的人,陈喜佳其实不对福康安的性子。他兴许有一日能忘了冯霜止,却大约永远不会喜欢上陈喜佳。 这话冯霜止不会说出来,当下只笑,“妹妹提醒得是,我这府里没几个会武的奴才,改日得好好地挑拣一下了……” “还有一桩事儿。”陈喜佳又迟疑了一下,将手中那漂亮的茶杯轻轻地放下了,叹气道,“这消息本不该由妹妹来告诉姐姐的,只是……只是毕竟姐姐曾经对我有诸多的照顾,我说了,才是顾及着这姐妹情。” 冯霜止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现在又有什么事情算得上是不好的呢? “和大人现在还没回来,怕是在宫里遇到麻烦了。”陈喜佳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冯霜止眼神一闪,差点便直接露了寒意,她嘴唇的弧度一僵,抬了眼看陈喜佳,“妹妹这话……” “姐姐应当知道,傅恒府的消息,一向是比别人的快的。宫里要推举新的户部司务,和大人一个人也没举荐,被万岁爷知道了,说他不干事儿,今次户部的账务又出了纰漏,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大批的亏空,下面的阿哥爷们儿借了钱不曾还,漏子大了去了。连着我家爷,也在宫里受训呢。” 这还没到三月,事儿便来了。 冯霜止早就有了预感了,户部的事儿从来不是好才是,朝廷上下贪污成风,亏空不大才说不过去了。 皇上的几位阿哥向着户部这边支银子使,却从来不往回填,下面的官员怎么敢得罪阿哥们,指不定就是下一任的皇帝,遇着了运气不好便是要掉脑袋的事情,阿哥们的背后还有亲族,几乎个个都是惹不起的。 “……这事儿怕是棘手了……” 冯霜止只道陈喜佳是心毒的,她家福康安受尽皇上的宠爱,自然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若是有了错,上面的长官肯定把责任往下面的人身上推,皇帝不责罚福康安,只能问责到和珅的身上去。 她心里不痛快,也不想笑了,便这样冷下了脸。 陈喜佳的目的也达到了,看着冯霜止不舒服,她心里反倒是舒坦了。 如今她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怪圈,走不出来了。 陈喜佳已经在冯霜止这里坐了许久了,见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想要离开了:“在姐姐这里坐了不久了,想必一会儿爷们儿们便回来了,我还得回去伺候着,便先告辞了。” “妹妹慢走着。” 冯霜止起身,只将她送了几步路,眼瞧着陈喜佳要离开了,她忽然说道:“今年春闱已经开始了,二月是个热闹的日子,不两天便要放榜,今科会试,却有妹妹认识的一个熟人的。” 陈喜佳顿时止步,回身看着冯霜止,忽然面色有些苍白。 冯霜止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温声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王杰始终是喜欢着你的,即便是他高中了,也顾念着当年的情义,说不准对你痴心一片,你也可以帮着你家爷拉拢着他……” 陈喜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谢谢姐姐提醒了。” 王杰是陈喜佳心底的一块疤,但凡被人揭一次便要伤一次,如今冯霜止这样说出来,她只觉得立刻受到了重击。 顽固执拗的王杰竟然来参加今年春闱会试了,陈喜佳只觉得荒谬,当初这人视功名为粪土,只说要当他一辈子的师爷,为民伸冤,现在却是改了? 她告别了冯霜止,走了出去,却在要上轿子的时候,对身边的奴才道:“你去我祖父的府上,便告诉陈大人,说……” 她交代了一番,眼底露出几分狠色来,坐进轿子里了,又眼底含了泪,只喃喃道:“王杰……是你自己不识相,莫要怪我……” 冯霜止掂量着自己方才的算计,心说自己是越来越没有容人之量,越来越毒了。 她将这消息特意在陈喜佳面前提了,王杰的会试便有了几分悬念了。 昔日自己心尖尖上的心上人,却因为情变,要扼杀他的仕途,一面心思如何狠辣,另一人便要如何断肠了。 王杰最好不要对陈喜佳有什么旧情复燃的想法,否则和珅的路上便要多出一块绊脚石来。 这多方的算计,不过是相互之间利益的较量而已。 这便是名利场。 其实冯霜止也没做什么坏事,今日她说了,至少还能让自己有个准备,若是陈喜佳那边自己得到消息,再悄悄动手,王杰是不是会名落孙山,那边难说了。 她转了身回来,又到了廊上,回头便扬了声喊一边远远候着的刘全儿:“刘全儿,过来。” 刘全儿生怕出什么事儿,一直没走远,听到声音便小跑着来了,打了个千儿:“夫人怎么了?” 他见冯霜止冷着脸,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便听她吩咐了。 “你去宫门外守着,接爷回来,另外带话到英廉大人府上,他昨日方回来,你就说我昔日的犟师爷今科会试,要他行个方便便是。” 冯霜止的声音很沉,却没忍住弯了唇,笑容却带着几分森然。 里面的连霜城是个练家子,听了这些,当真觉得比他那边盐商漕帮之间的算计还要精彩,“女人心,海底针,当真有趣儿……” 第五十五章 安明案 第五十五章军机大臣 刘全儿听了冯霜止的吩咐,赶着去接自家爷回来,刚刚到了宫门外,便瞧见了和珅。 只是和珅的面色一点也不好,见了刘全儿,问过了府里的事情,只让刘全儿跟着回去了。 “你是怎么来了的?”和珅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这一茬儿来。 刘全儿回道:“那福夫人来过之后,夫人便叫奴才来了,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既然跟陈喜佳有关,和珅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今日在朝堂上,福康安没事儿,自己却险些遭殃,只因为户部账目不清的问题——除了羽翼未丰的十五阿哥之外,其余的几位阿哥哪一位没欠着户部的银子? 连户部尚书丰升额都不敢得罪这些个爷们儿,和珅不过一个从二品的侍郎,也不会上去找晦气的,真要把事情捅出来了,那就真的是众矢之的了。 他只能扛着,让乾隆训了一顿,这才出宫来。 霜止必定是担心他…… 和珅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连霜城在我书房里,可曾见了什么人?” “不曾。” 刘全儿很小心,只不过他离开之后就不知道了。 在回去的时候,便经过了外面的聚贤楼,里面不少士子才从考场出来,便在这聚贤楼之中包了酒席,要好生地喝上这么一场。 和珅从下面路过的时候,便听里面有人道:“今科状元必定是方为兄了,您是傅恒老大人的门生,这事儿定然是已经板上钉钉了的。” “李兄说笑了……” …… 走着走着,和珅的脚步便慢了下来,听着上面这些人的议论,想起自己当初那一遭,顿时便有些恶心。 他摇了摇头,抬步便想要走,不想这个时候,瞧见那楼上下来了一名青袍士子,正是和珅曾看见过在广济寺跟冯霜止说话的那个王杰。 王杰这人,和珅也有所耳闻,知道是个脾气古怪的。 他忽然停了脚步,便抬头看这王杰,王杰也不曾想出来便撞见了和珅,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为礼:“和大人。” “您便是那名传江南的王杰公子吧?久仰了。”犟师爷王杰,可不是名传江南吗? 王杰自嘲地一笑:“和大人说笑了,王杰这还有事,不宜久留,告辞了。” 他临走的时候,看了刘全儿一眼,刘全儿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只觉得这之中有玄机。 想到在恒泰斋之中,自家夫人跟那汪如龙之间的对话,还有忽然之间进来的王杰,刘全儿只觉得自己脑袋都要大了。 他悄悄地看了一眼自家爷,只觉得这两人似乎没在一处使力,爷像是一点也不知道王杰的事情,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自家爷方才这神情,分明就是不怎么喜欢王杰啊…… 此刻的王杰,唯一想的事情,便是去拜访一下昔日提拔自己的恩人,便是陈喜佳的祖父陈宏谋。 陈宏谋调任进京之后,已经成为了大学士和兵部尚书,可以说是权高一时。 只是王杰认识之中,陈宏谋并非什么贪官之流,他想要去拜访,只是没有想到,刚好撞见一名奴才,拿着傅恒府的腰牌便叩开了陈府的大门。 他不知道为什么便走不动了,站在那里,没有上去递上自己寒酸的拜帖。 之前那傅恒府的人,很久之后才出来,外面还有一个奴才等着,一见方才进去的那人,便笑了:“事情办好了?” “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王杰也是倒霉,招惹了三夫人,只有这下场了。” “主子们的事情,你也敢说,这大街上……” “今科状元肯定是那方为了,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 王杰转过身,只觉得心冷,怪他还对陈喜佳抱有一丝的幻想,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人的嘴巴虽然大,可是说出来的话又有什么假的呢? 王杰长叹了一声,便要回自己住着的客栈,半路上却遇到了汪如龙。 汪如龙还在这京城里跑门路,正要去傅恒府拜访,却见王杰面色不豫,顿时觉得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王杰只笑了一声,“斗不过。” 汪如龙是何等的人精,只一听便知道这事情不对了,当下想着去傅恒府估计也拉不到什么帮助,定要笼络好了这有可能中状元,还跟朝廷新贵和珅有那么千丝万缕联系的王杰。 他拉了王杰,便回身重新走回了自己的恒泰斋,将那门帘子一掀,便请了王杰坐到里面去,皱着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你这脸色可是一点也不好啊。” 王杰细细将这事情一说,汪如龙心里便咯噔一下。 他这模样倒是比王杰还紧张,王杰看笑了,“汪老板何必想那么多?左右是我王杰自己倒霉……” 陈喜佳,权势财富,荣华富贵,便能够将当初温婉秀丽的女子,变得心狠手辣,不念旧情,王杰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只是他依旧是在笑,大笑,这这荒唐世! 现在想起江南烟雨之中的情和爱来,反倒成为了一种虚幻,一场大梦,如今梦醒,满纸荒唐! 汪如龙倒不像是王杰这样悲观,他来京城不久,知道的事情也多。 当下汪如龙一笑,给王杰倒了一杯茶,“好了,你喝一碗定心茶,事情哪里有你想象的这么糟糕?这朝廷又不是他们一家能够把持的,即便是陈宏谋说了两句话,那也得看周围的人答应不答应,你莫不是忘记了当日那和夫人不成?待会儿修书一封过去,问个情况。” 王杰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汪如龙便瞧出他心里似乎不怎么愿意了。 汪如龙劝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只是……”王杰心里终究是有个疙瘩的。 冯霜止当初与陈喜佳交好,如今…… “和夫人跟福夫人之间,我听说了一些消息,似乎是说不好的。”汪如龙来京城就是打探消息的,这些小道消息他也听了不少,“你知道,福三爷跟和夫人以前就有那么点说不清楚的关系,福夫人要嫁过去了,哪里能够真的不介意啊?这姐妹两个不就自然远了吗?不然你以为凭什么和夫人想要帮你啊?自己找不到事儿干了么……” 汪如龙这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可是不得不说他说得很对。 事情基本就是这样的。 冯霜止跟陈喜佳之间真的便是这样的关系了。 而且汪如龙的这一番话,触动了王杰当初的一些记忆。 他想起了自己在江宁时候想要告御状,结果被那些歹人推入水中,还是冯霜止那边的织造府奴才们将自己捞了起来,只是他分明看到了冯霜止站在船尾上,让人通告了福康安的。那也是王杰第一次与福康安接触,那个时候的王杰哪里想得到,那人会成为自己的情敌——还是一个不喜欢陈喜佳的情敌? 当时只觉得福康安对冯霜止的态度有些异样,现在却觉得这一点异样是刚刚好的…… 前后的痕迹对上了,完完全全地合适。 只是最后,王杰到底还是没有修书给冯霜止,因为有人已经将一封信送到了恒泰斋。 汪如龙与王杰都有些惊讶,问这送信的人是哪里来的,那送信的奴才一笑,说是英廉府的。 在王杰接了信之后,他便离开了。 这边王杰一拆信,看了里面所说,便完全安定下来了,只是心中有些复杂起来。 到底冯霜止是怎样的算计还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英廉曾任江宁织造,在京城跟外地之间不断地调任,王杰觉得这人太过中庸,现在看着这位老大人在信中说他不会被人故意落下榜,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忽然有些复杂起来。 汪如龙打量着王杰,也不敢问信的内容,只旁敲侧击道:“还要给和夫人写信吗?” 王杰原本就没打算写,现在更是不需要了。 他摇了摇头,将那信收了起来,却见外面进来了一名公子哥儿,说是来找王杰的。 王杰一问他姓名,无巧不巧,正是冯霖。 这一来,王杰便看明白冯霜止这算盘是怎么打的了。 这冯霖,是要拜自己为先生吗? 英廉与冯霜止给自己行方便,又要让自己收了这么一个学生,若是他高中了,其实也算是被他们拉拉拢住了。 冯霜止的这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直响,“今科顺天学政乃是汪庭玙,这人跟我玛法英廉的关系倒是不错的。你说那方为,应当是傅恒大人的文门生吧?” 和珅回来之后便与她说了今科会试的事情,冯霜止便笑着回了这么一句。 “我怎么觉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呢?”和珅看着她,坐在冯霜止的屋里,却暂时不想去找那连霜城说事儿。 冯霜止只挑眉道:“傅恒是个明白人,不会胡乱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傅恒家已经势大,即便是皇帝信任,他们也不该张扬跋扈。聪明如傅恒者,根本就是个老狐狸,不会随便对什么人说他肯定高中吧?” 和珅这么一想也是,即便是当初给自己使绊子,也不曾有傅恒的人出面,更何况谁当状元根本不是傅恒定下来的,是有别人的给学政塞了礼,才能换掉了和珅的答卷。傅恒一向是很清明的人,没道理在这种需要注意的时候还给自己拉风头。 现在的傅恒家,是越低调越好的。 傅恒家尚了两门公主,福长安也不远了,三爷福康安娶了陈宏谋的孙女,女儿又嫁给了十一阿哥,几乎是半个朝廷都在傅恒家了,这样尊荣至宠,若是不注意着,他日便有无穷的祸患。 和珅的手指敲击在桌案上,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这个时候,冯霜止终于有功夫问他户部的事情了。 和珅解释道:“户部的亏空太大,补不上,情况也不是很清楚……” 冯霜止道:“那安明可派得上用场?”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和珅,他思索了一下,道:“这倒是一个好路子,我现在去见连霜城,你且歇息一下,也不必太过担心。” “嗯。” 冯霜止目送他走了,又想到近日来事情不断,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连霜城今日听够了墙角,心底也开始谋划了起来,他听到自己背后的推门声,便知道是这书房的主人和珅回来了。 和珅在他身后笑了一声,道:“连舵主好悠闲。” 连霜城坐在棋盘边,颇有几分反客为主的味道,他道:“身负重伤,不悠闲也不行啊,真羡慕您有一位能干的好夫人,竟然将府里的事情处理得这样井井有条,还有特别周到的待客之道。” 至于怎么个“周到”法,那就不是能够细说的了。 连霜城在某些地方是个小人,可是在很多时候他还是改不了那君子的作风,也不可能在和珅的面前说人家夫人如何如何过分,今早那一口恶气,也只能委屈自己咽下去了。 和珅其实是知道早上那一桩事儿的,只是连霜城不提,他自己也全部当做不知道,霜止高兴就好了。 “听说和大人遇到麻烦了,连某人想了想,这样的问题,似乎连某人恰好能够帮上忙呢。”连霜城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和珅听出了他这言下之意,雍正朝的时候,说雍正爷填补户部的亏空,除了跟自己的兄弟们讨债之外,也找盐商填补这其中的亏空,很是辛苦,他这难道是要效仿雍正爷了吗? 和珅考虑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想弄明白连霜城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事情。 “你跟福三爷之间是有仇吗?”和珅问得很是开门见山。 连霜城挑眉:“何以知之?” 和珅冷笑:“福康安这人虽素与我不和,可做事也是比较靠谱的。昨日的事情我已经查过了,杀你的人是福康安的手下,若不是你先得罪了他,他不会对你动手。” “您应当听说过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分,在下与福三爷在扬州曾做过一笔买卖,只是现在福三爷厉害了,连某人这样的,也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连霜城说话有些玄乎乎的。 和珅终于算是听出了味儿,“我曾听说福康安在扬州的时候发了一笔大财,竟然是从你这里来的吗? 连霜城道:“那时候我还不是这九城漕运的第一把交椅,不过只是个刚刚下来的人,我与福康安之间有过一把交易,他帮我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我为他办一件事,并且成为他的耳目。” 福康安的本事,果然是非同一般的—— 和珅有些忌惮着,又看向他,“可是现在他追杀你,定然是你有什么地方犯了他的忌讳。” “为何不说是他福康安返了我我的忌讳呢?”这一回轮到这连霜城冷笑,他道,“江南富庶之地,谁不想来分一杯羹?我与福康安不过是‘以利而合’,可是我成为第一把手之后,便不能完全听他的——福康安是皇帝的一条狗,我也要成为一条狗吗?” 这话说得太难听,只会让人心生反感。 和珅皱着眉,拈了一颗棋子,没说话。 连霜城笑着,也拈了一颗棋子,落到了棋盘上:“和大人定然要觉得我这样的话太糙,可福康安一开始帮我便是没按好心,漕帮之中的人对朝廷的怨言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们帮派里有自己的规矩,不想要别人插手太多。” 这言下之意就是,福康安插手太多? 这连霜城真是个厉害的人物,他说话的时候,几乎完全将自己摘了出去。 其实和珅已经基本能够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若将这连霜城想得心机深沉一些,便知道是这人与福康安之间进行了合作,福康安本来想利用连霜城的存在将江南那边的情况握住,漕帮的作用可大了。若是握住了漕帮,便是握住了半个江南官场,甚至是握住了盐帮……福康安的心很野,可这连霜城似乎也不是个吃素的。 现在福康安既然要杀连霜城,必然是这连霜城做了什么触到福康安底线的事情。 想来想去,无非是连霜城跟福康安之间的合作破裂,福康安不会容忍这连霜城继续存在,他要解决了这人,才能消去心头恨吧? 最大的可能是,连霜城利用了福康安的势力上位,事成之后却不想乖乖给福康安控制,福康安兴许是真的做了什么事情,可是现在看着连霜城的表情,和珅宁可相信是这人算计的结果——所以。连霜城急于摆脱福康安,福康安也觉得连霜城的存在已经成为了阻碍。 分许完这些,和珅便不怎么担心了。 “可是您将和珅这样的小人物牵扯到这当中来,可就没意思了。” “您本该是局中人啊。”连霜城落子,看着这情势比较险恶的棋局,“若是这漕帮帮主换了人,我连霜城也就成为了废物。福康安完全可以扶一个完全听他话的傀儡上位,不过那个时候,不仅是连某人不舒服,怕是和大人心里也不舒服吧?” 在连霜城打定了主意来和珅府上避难的时候便已经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找个跟福康安不对头的人就对了,这和珅府简直就是天然的避难所啊。 和珅心里对连霜城这人已经是忌惮起来了,当下想了一下,只说道:“和某只怕与连帮主合作了,回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话音落地,外面便有了脚步声,刘全儿到了书房的外面,叩了门,“爷?” 现在书房里有别人,和珅也不好直接问,他看向了连霜城,连霜城却说道:“和大人是个大忙人,连某人可否去贵府院子里逛逛?” “连帮主请便。” 只要不被人发现,怎么走都是好的。 和珅这边送走了连霜城,才问;刘全儿道:“什么事儿?” 刘全儿道:“那安明来拜访大人了。” 和珅沉吟道:“叫他进来。” 安明的到来,无疑为和珅带来了一些消息。 这边连霜城回头看了一眼,于是看到窗外那桃花,有淡淡的粉红色的花苞,当真是很漂亮的。 连霜城去逛了园子,身后派了人跟着,众人看到只当是和珅的客人,甚至没有多想。 倒是有人给他介绍了要园子里的每一处景色,一会儿这花又是和大人种的,一会儿那树又是和夫人打理的,一会儿花厅凉亭的样子都是和大人画出来的等等…… 连霜城自己在江南的宅子都没这么精致,他仔细地听着,将一些细节记了下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回去。 只是他没有想到,却恰好碰到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从书房里出来,又站在门边吩咐了自己身边的丫鬟几句,这才转身走了。 连霜城看到这女子的背影,清瘦窈窕,带着一种典雅的感觉,很是清丽。 他顿时便想起江南女子嘴里哼着的哥儿,吴侬软语惹人醉——和珅这夫人,心机比之和珅本人,竟然是不遑多让的。 和珅暂时没对毒连霜城提出来的那些事情有任何的回应的,只是处理自己的事情。 连霜城最终还是搬到了客房去住,身份只是江南来的士子。 安明给和珅带来的消息,无疑是对和珅有用的,他甚至只能收下了安明的礼。 旧的户部司务离职,位置便空出来了,和珅向着上面举荐了安明,安明也总算是抱对了大腿,重新回到了户部司务的职位上,于是又给了和珅一笔礼。 这下众人便都明白和珅也是有能量的人了。 眼看着就要到月底放榜的日子,冯霜止这边就与有些不安起来,王杰到底能不能中,到底有些让人想心急。 开春之后,和珅说要带她出去玩儿,在放榜的这一日,冯霜止跟和珅正好到了贡院外头,聚贤楼便距离贡院很近,这个时候已经是人满为患。好在和珅早就已经预定好了靠窗的位置,带着冯霜止上去了,便见得众人已经围到了那榜栏下头。 冯霜止看着这场面,忽然就有些感叹,“今日的他们,便是昔日的你。” “只可惜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幸运的。”和珅笑了一下,雅间之中也没人说别的,他伸手来一刮她鼻子,笑道,“麻烦马上就要解决了,那连霜城不是来解决汪如龙的,只是来京城打通门路,不对真的对汪如龙动刀动枪。现在汪如龙拉拢着我们和府,连霜城也已经成为了盟友,汪如龙跟连霜城之间的矛盾也没有了。连霜城给汪如龙开了方便之门,便是皆大欢喜了。” “其实也是他们本事,刚好全部找到了你那里。”冯霜止说了句古怪的恭维话,这是揶揄着他呢。 “当真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你这是说我倒霉,竟然遇到了连霜城这样的危险人物。” 连霜城是大半夜进来的,汪如龙其实是先搭上冯霜止再过来的,兴许汪如龙自己自己都没有想到,能够从和珅这边把运盐的问题给解决了,还是直接从连霜城的身上解决,直接得不能够再直接。 现在和珅手上握着的牌一下就多了,只不过这一副牌是从福康安的手中抢下来的,怕是跟福康安的仇又深了几分了。 “下面放榜了——” “放榜了!” 周围顿时就已经热闹了起来,聚贤楼中不少人顿时望过去,只瞧见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连续着都是人,根本不知道下面是有多少的士子。 这会试一回,考中了的都称为“贡士”,第一名称为“会元”,而后还有殿试,过了殿试的才称为进士,而后有状元、榜眼、探花。 下面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会元!你们看——是王杰!” 冯霜止忽然就笑出了声,和珅怔然了一下,回身叫刘全儿:“你下去探听探听消息。” 刘全儿下去了,一会儿又上来,说:“第一名是王杰,第二名叫方为,这跟众人之前料想的有些不一样。” 王杰有没有才华,冯霜止是早就知道的。 文才早就已经名满江南,更出名的是他作为陈宏谋的谋士,一向被称之为犟师爷,可见这人在政治上面也有很高的天赋。 如今王杰考中了,明日便是殿试,说不得便是要摘下这“状元”的名头,若是陈喜佳知道这消息,指不定要恨到牙痒了吧? 当初她说过,只盼陈喜佳不要后悔。 王杰这样的人,本来就是犟驴的性子,爱你的时候能不顾生死,若是狠心不爱了也能够将昔日所爱视作路人。 不知道在陈喜佳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怎么做呢?是去拉拢王杰,还是…… 想到自己曾经対陈喜佳说的那些话,为陈喜佳出的那些主意,她便已经收拾好了心态准备看戏了。 整个聚贤楼下面一片沸腾,而王杰还坐在恒泰斋女里面跟冯霖说话。 摘得会元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王杰脸上表情平静到了极点,只是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便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 ——也不过就这样短短的一句。 从今天开始,便已经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了。 和珅没有想到王杰会成为日后的劲敌,王杰也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因为诸方的利益关系困顿到那般的地步。 此刻的众人,无非是笑的笑,惊的惊而已。 二月下旬,乾隆殿试,钦点王杰为金科状元,授翰林院修编,入值南书房——如此殊荣,众人都有些眼红起来了。 鲤鱼跃龙门,贫寒到富贵,也不过就是这么一眨眼的事情。 陈宏谋被这个结果气得不轻,傅恒原本以为自己的门生能够凭借真才实学赚一个状元,不想这状元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摘走了,他倒是不怎么郁闷,可是下面的福康安夫人陈喜佳行礼就不是那么舒坦了。 自从知道了王杰参加了科考之后,她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放榜那一日便已经是各种煎熬,又到殿试,听说王杰已经成为了今科状元,甚至直接入值南书房,竟然直接像是傻了一样,坐在了桌边,打翻了手边的茶水了。 陈喜佳竟然狠狠地哭了一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可是哭过了,她又觉得荒唐。 她以为这人不能够成材,多番抉择之下,还是选择了福康安,想着女子这一身,荣华富贵满身便够了,更何况她是真的觉得福康安也不错的。 可是现在,王杰不但考中了状元,甚至还相当得皇帝的赏识。 相反的是,陈喜佳不但不能得到福康安的心,表面上看起来荣华富贵,可是在傅恒府的女眷之中,她的出身是最低的。 两位嫂嫂都是公主,毓舒也是十一福晋,便是福长安也是要尚主的。她陈喜佳不仅没有很高贵的出身,甚至还是个汉人…… 如今陈喜佳已经到了一种困境里,出不来了。 她百般阻挠,不想王杰高中,他却还是高中了……这人总是让她不如愿,总是让她不如愿 ! 陈喜佳心里恨极了,又是委屈又是难受,将自己关在屋里许久没有出门。 福康安听了这消息,却是冷了脸,虽然他并不喜欢陈喜佳,可是至今不曾有过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他心仪冯霜止已久,婚后却也知道与冯霜止保持着距离,不曾有过任何的逾越——可是他的妻子,却因为听见旧日情人高中的消息而躲在闺房之中哭泣…… 福康安想了想,左右觉得这心里不是滋味。 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的,陈喜佳当初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福康安既然跟连霜城这边有着合作,就不会对江南的事情一无所知。 当下福康安便已经对陈喜佳这边有了芥蒂,只是陈喜佳还不知,一如既往地伺候着福康安。 朝廷里换上了一批新血,顿时局势就开始了转变,只是和珅这边却遇到了麻烦。 在王杰高中状元的这一日,伊阿江忽然闯入了和府,点名有急事要见和珅,可是和珅半夜出去跟连霜城处理事情便没回来,冯霜止推说不见,可伊阿江坚持说有要紧的事情。 无奈,冯霜止只能叫了刘全儿,将伊阿江放进来,可是伊阿江转脸却说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那安明之前被和珅举荐到了户部司务的位置上,可是没两天就传出他老夫病故的消息,按照规矩他应该回家丁忧治丧,可是安明因为贪图这方到手的职务,不愿意放弃,若是三年之后回来,肯定没这么好的机会了,所以安明选择了隐瞒自己老父的丧事。 然而这件事偏偏传到了户部尚书丰升额跟大臣永贵的耳中,永贵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立刻便准备要在明日一本子参了和珅。 伊阿江跟和珅之间也算是有那么几分酒肉的情义,现在伊阿江也算是在和珅的手下做事情,过来通报消息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伊阿江觉得和珅是个有大前途的,永贵这样做不怎么好,这才来通报了消息。 只是他没有想到和珅不在,接待自己的反而成为了他最厌恶的冯霜止,当下便觉得心里不舒服了。 冯霜止却难得对这伊阿江刮目相看了,她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这位姐夫倒了一杯茶,道:“今日这消息是谢过姐夫了,天色已晚,霜止妇道人家,便不留姐夫多坐了。” 端茶送客,这道理伊阿江还是明白的。 他端了茶便道:“我那糊涂阿玛一向喜欢干糊涂事儿,今日我也不多留,这便走了,只盼和兄不要误了大事。” 伊阿江似乎也成熟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调侃冯霜止的纨绔子弟了。 送走了这人,冯霜止脸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她知道和珅这是送连霜城走了,这两人已经商量好了最近一系列的合作事情,这个时候怕是在码头上,她吩咐了刘全儿,要刘全儿马上去把人找到,尤其是要立刻跟和珅说这事儿。 刘全儿去了,冯霜止却到了和珅的书房,翻出一封空白的折子,便模仿着和珅的笔迹,写了一封折子,弹劾安明! 和珅是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似乎那边出了些意外,他回来之后,冯霜止便直接将折子递给他,他笑了一声,便直接出了府门上朝了。 冯霜止站在门边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心跳却很快。 是和珅举荐了安明,可是如今安明却搞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有心人揪住不放,必定能够治了和珅的罪,更何况要弹劾和珅乃是朝廷重臣永贵? 这一天的早朝,对和珅来说有一些精疲力尽的感觉。 昨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遇到福康安追杀连霜城的人,若不是连霜城身怀武艺,怕是两个人都要死在那江上了。 和珅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迹,直到最关键的时刻才动了手,用连霜城的剑杀了人,当夜连霜城才从码头撤走,和珅回来便见刘全儿在找自己,一听这事儿先是一急,不过想到冯霜止还在府中,便安定了下来,这才马不停蹄地回来。 从她手中接过这一封折子的时候,和珅忽然觉得很感动,这样聪明的一个女子,全心全意地为着他……这一份果断与谋略,也不是寻常男子能够有的。 “永贵,你说有要事启奏,说与朕听听。”乾隆高坐在龙椅上,威严地看着下面。 永贵是个瘦老头子,当下冷笑着看了和珅一眼,便走上前去,“皇上,老臣要弹劾的的是户部右侍郎和珅。日前和珅举荐了一名名叫安明的笔帖士为户部司务,可是臣前日接到消息,说着安明家老父死了,他却不去奔丧,留在任上,此人不孝,不可为官,人品如此,和珅却还要举荐此人,必定是收受了那安明的贿赂。安明此人,当初便是因为不苟之事被降职,和珅你举荐这样的人,可是安了什么心?” 所有人立刻看向了和珅,只觉得和珅倒霉,怎么就撞在了永贵的枪口上?永贵这老货得理不饶人,又一向不怎么喜欢和珅,逮住了把柄便要往死里参的。 他这一说话,丰升额一想到最近福康安跟和珅一起进来,但是和珅受训的事情,立刻便知道自己要紧贴着风向走,跟着也参了和珅一本。 乾隆于是大怒,问了和珅是怎么回事。 和珅利落地将官服上的箭袖打下来,往地上一跪,便是一副惊慌的模样,心中却在冷笑,将折子双手举过头:“皇上明鉴,安明的事情臣也是昨日晚上才得知,已经写了奏折准备弹劾,安明有此事,臣绝不知晓啊!奏折在此,还望皇上一观——” 乾隆皱眉,略觉得这事儿可能还真是冤枉了和珅,便让人将折子呈上来,上面细说了他得知此事之后的反应,又说安明此前表现得不错,不想如今竟然做出这等的事情来,他自己甘愿领受识人不明的罪责,并且弹劾了安明。 这已经做得相当漂亮了,一点也不推诿自己的责任,还弹劾被自己举荐出来的人,而且和珅的折子跟永贵的折子是一起上来的,相互之间什么也不知道,和珅这是完全无辜的啊! 永贵等人直接傻眼了,根本不明白这和珅演的是哪一出。 后面的福康安却是忽然之间明白了,昨日追杀连霜城的人回来报和珅一大早才回府,便知道这奏折绝对不是出自和珅的手笔,然而看乾隆表情没有异样,便知道这奏折的笔记与和珅的一般无二。 左右一想,便知道是他内院之中冯霜止的手笔了,福康安一时复杂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不是防盗章,是手贱把文从码字软件复制过来的时候出错了,囧,换回来之后又把字数补了个一万_(:з」∠)_完整的剧情哒。=3= 第五十六章 军机大臣 第五十六章军机大臣 今日不是什么叫大起的时候,安明这样的司务官职,不会上朝,便应该还在自己的府上。 和珅这边走后,冯霜止直接跟刘全儿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刘全儿去办事了。 这个时候,和珅应该还在上朝,天没亮,刘全儿便奉了自家夫人的命,到了安明的府上。 安明方跟自己的小妾*了一翻,歇在屋里,累得不行,已经睡过了很久,不想这个时候忽然听到管家急急忙忙过来的脚步声。 “爷,爷,爷,外面有人找!” 安明直接从自己案头上抄起一只青花瓷瓶就往门那边扔过去,砸碎了,便听到一串的声响,“大早上的喊什么喊,叫魂吗?” 那管家吓了一跳,却很是为难,他急急道:“爷,是您说和府里的来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要通知您的啊,这怎么……” 怎么现在通报了就是自己的错处了? 原本安明还有些不清醒,迷迷糊糊的,毕竟才睡着没多久,忽然之间被人吵醒了,必然是要大发脾气的,可是现在安明在听到“和府”两个字的时候,立刻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直接坐起了身,问道:“来的是谁?” “是和府刘管家。”那管家利落地答道。 安明心里咯噔一下,推门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色,还是黑魆魆的一片,这个时候刘全儿来,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官场上混迹这么多年,安明第一次有了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前日旁人来传信说他老父亡故,要他回去奔丧,可是他才搞到了户部司务这个职位,不想就这样回家守丧,所以根本没有对外透露这个消息,照常地在户部做事。 可是现在和珅的家仆急急忙忙地来了,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管家掌着灯,帮安明照亮了去堂屋的路。 他将刘全儿请了进来,却看到刘全儿的脸上带着一种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冷色。 刘全儿现在也是暗暗地心惊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夫人会对自己说这些话,还要让他来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也知道现在是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他来多想。 为今之计,只有相信夫人的判断了。 “不知道刘管家来是为了什么事儿?”安明在看到刘全脸上的表情的时候,便知道事情多半是败露了,可是还没将事情想得有多严重,心中存有一丝侥幸。 只是刘全儿既然已经来了,他这侥幸也就有些可怜。 刘全儿只平着声音道:“安明大人做了什么事情,还用我刘全儿来说吗?您是大人,若是连刘全儿是为什么来的都不清楚,那就真是厉害了。” 现在他说得这么明白,安明便直接面如死灰一般,他差点坐到地上去,只不过还好身边有人扶着,所以没太过失态。 “你老父亡故,为何不回去奔丧?即便是你三年之后回来,我们家爷该帮你的一样会帮你,你真糊涂!”刘全儿全是按照冯霜止之前指点的那些话说的,“现在事情败露,被人知道,还要牵连到我家爷的身上!” 安明不解:“这事儿难道不是只是和大人知道了吗?这消息便是我也是才知道……” “军机大臣永贵已经决定今日早朝弹劾我家爷了,难道还有假吗?你一个人作孽也就罢了,是我家爷看着你还是个有心的,这才将你举荐上去,可是你这样做出糊涂事情来,牵连到我家大人,现在他们弹劾的乃是我家爷——安明大人,你可知道这当中的厉害?” 和珅现在是如日中天的人,最怕的便是被人逮住了把柄,若不是伊阿江来报,今朝定然折在上面了。 刘全儿将事情说得很严重,事实上这个事情也的确不轻,安明早就已经被吓住了。 一听到永贵的名字,他当即腿软,跌坐在地,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管家……刘管家,我现在该怎么办?还请和大人开恩,救救下官啊——”安明忽然扑上去抱刘全儿的腿,刘全儿只觉得这安明恶心,只是当下还不能说出什么来。 刘全儿叹了口气,拉安明起来:“安明大人,现在谁也帮不了你,我家大人也帮不了你的。怕是现在在朝堂上,众人已经开始弹劾我家爷了,回头定要着刑部会审的,安明大人……” 安明这个时候脑子倒是灵光了,这事情既然已经到了皇帝那里去,便是并不能够善了了,更何况自己刚刚来的时候得罪了户部尚书丰升额,丰升额别人说是个将才,可在安明看来那就是个很能够落井下石的人。 安明坐在那里,表情忽然就有些呆滞,他许久地没有说话,眼珠子转转悠悠很久,才重新落到了刘全儿的身上:“刘管家的意思是……我安明……在劫难逃了……” 当初这样做的时候,便要考虑到如今的后果,折了一个安明不可怕,可怕的是由安明将和珅牵连出来。安明毕竟是给和珅送过礼的,现在就要看安明怎么权衡利弊了。 众人弹劾的是和珅,可是安明不是没人弹劾,只是因为他的官职太卑微,只要一句话便而已将顶戴花翎摘下来,根本不需要更多的废话。 刘全儿劝道:“我家夫人说了,这是杀头的罪,只要刑部那边一审问,您是逃不了的,今次夫人差我来找您,不过是安排一下后面的事儿……” 安明抬头,看向刘全儿,他心里冰冷的一片。 是的,的确是逃不了的,不管怎么说,永贵既然敢弹劾,便知道手中是有确凿的证据了,即便是没有证据又怎样?只要派人到他老家那边去一趟,便知道事情的真假。 他安明……完了…… 可是他还有妻儿,事情总不能全部坏在他的手上。 安明是个精明的人,不会不懂刘全儿来的意思,他跪下来,竟然给刘全儿磕了个头:“还请刘管家您回去之后告诉和大人和和夫人,安明到了牢里,不会胡说八道的,只盼和大人与和夫人能照顾好安明的后人……” 刘全儿也有些唏嘘感慨,可是现在只能叹道:“安大人还请放心……” 当然放心了,真正放了心的人是冯霜止。 刘全儿这边提点过安明之后,看安明明白了,便趁夜回到了和府。 此刻天才刚亮,安明府那边几乎已经是在一片死寂之中,而和珅的书房之中,却是灯火通明。 冯霜止坐在那棋盘边,看着那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一盘残棋,却怎么也下不进去。 站起来之后,从左边走到右边,又走回来,顺着帘子这一条线便在那里踱步,一会儿便让人出去看一眼,怎么刘全儿还不回来。 她知道这次的事情很是棘手,即便是自己为和珅写好了奏折,能让和珅摆脱嫌疑,可是和珅不担罪责是不可能的,除了永贵那边的事情之外,最大的问题便在安明的身上。 无论怎么说,安明受审,若是供出和珅来,一切便都完了。 最关键的事情是,稳住安明,和珅即便是受罚,也不会太过厉害。 刘全儿回来之后,立刻被冯霜止叫到了书房,将安明的事情细细一说,冯霜止这才安下了心来,这一次的事情来势汹汹,只怕永贵一开口弹劾,便要有无数的御史言官一起来了,落井下石之人不在少数的。 冯霜止道:“你出去等着爷回来,千万别让爷气坏了身子。” 才跟连霜城聊完了合作的事情的和珅,若是这个时候忽然倒下了,还不知道那连霜城会有什么打算呢。若是一个不小心,之前在连霜城身上做出的努力,便都要付之东流了。 天彻底亮开的时候,和珅终于回来了。 冯霜止让人准备了粥膳,即便是没时间也得让和珅先吃了。 只是和珅见到她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将她狠狠地搂在怀里,“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冯霜止没有想到和珅竟然就在这门外抱住了自己,她一怔,这外面都是奴才丫鬟,让人看见了笑话,有些窘迫:“你怎么了?进来说话吧……” 有些事情也的确只能进去说,和珅叹了口气,便拉着冯霜止的手走进了屋里,看着一桌的饭菜,却又笑了出声:“还好,降二级留用而已。” 降二级留用,对正是势头很猛的和珅来说,可以说是当头的一棒,几乎可以说是迎面泼来的一盆冷水,其中的打击又岂是用言语能够描述出来的? 只是和珅心里却并不是很不高兴的,相反,他全身心都在冯霜止的身上,只恨不能将这女子揉进自己骨血了。 看她一脸的担心,和珅端起了粥碗,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现在皇上已经发话了,让人查安明的事情,我这边只有一个不察之罪。” 冯霜止将这边的糖碗递过去,慢慢道:“今早你去上朝之后,我便让刘全儿去安明宅说了这事儿,安明想必已经明白了这件事应当怎么做,我们不会有事了。” 她不说“你不会有事”却说“我们会有事”,只这简单的两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和珅笑了一声,道:“你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这些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安明也是个识相的,回头我们为他料理好后事变成。”冯霜止语气很是冷淡,虽安明这人似乎很难生出什么好感来,在做出这样的决定的时候,安明就应该考虑好可能有今日的后果,自己不拎清了,最后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只能说一句咎由自取了,“我怕的只是得罪了永贵大人……” “哪里只是永贵?”和珅用白瓷的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热粥,喝了一口,又道,“今日弹劾我的人还有朱珪与丰升额,我平日里道丰升额是很看好我的,这个时候却来落井下石,想必我的分量始终是不如福康安的,所以……活该我被众人落井下石。” 只是在这种时候,忽然上演这样的一出,不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让和珅看清了,哪些人是能用的,能够接近的,哪些人是必须立刻划到敌对阵营去的。 这一次危机,是一块试金石,偏生还让和珅试出些东西来了。 他很快地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坐到了书房之中,在这次事情之后,还有一些边角的东西需要打理,上下疏通关系之类的。 中午的时候便传来了安明已经坐牢受审的消息,同时也有永贵鞭笞伊阿江的消息。 冯霜止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便叹了一口气,永贵眼底不揉沙子,一定是伊阿江来告密的消息被永贵知道了。 现在永贵几乎是跟和珅水火不容,毕竟和珅在朝堂递上去的那一份折子,几乎是完全撇开了自己的关系,即便是永贵弹劾他也是没用的,因为和珅也是弹劾了安明的。 永贵在朝堂上便有怀疑了,他的消息很快,安明一直隐瞒他老父病故的消息,便是不想让人知道,可是偏偏永贵消息渠道广,知道了,之后才有弹劾的事情,可是和珅哪来的消息?还刚好巧到在同一天的朝堂上递上弹劾的折子,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了。 和珅前一段时间乃是国史馆总裁,伊阿江便在爱国史馆任职。永贵回头想到自己这个儿子跟和珅交好,甚至若说起奸诈狡猾来,还要更让人头疼不少。 永贵回去之后就直接将自己的儿子拉了出来,问他是不是他将风声走漏了,伊阿江哪里敢说真话?只对永贵嘴硬,说不是他干的。 只是永贵是何等精明的人?原本不过是一问,这小子竟然咬紧了牙关不松口了,反倒是惹得永贵更加怀疑起来,几番追问之下伊阿江竟然还在嘴硬,所谓知子莫若父,软的不行来硬的,竟然直接揍了这臭小子一顿,于是伊阿江一会儿便招了出来,只让永贵大骂小子不懂事。 反正永贵是气了个半死,听说在府里一叠声地骂和珅是个奸猾小人。 和珅得罪了永贵,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另外有一人却是和珅之前没有想到的,他的老师朱珪。 当初朱珪也不过只是个庶吉士,那时候便敢跟英廉打赌,现在他是太傅,负责教十五阿哥,出了和珅举荐安明失察的事情之后,永贵在这边弹劾和珅,朱珪也在一旁帮腔,若没有冯霜止那一封信的功劳,怕是和珅现在已经代替伊阿江在牢里坐着了。 唯一庆幸的是,首席军机大臣阿桂不在京城,永贵没能够拉到盟友,这一次只有他一个比较厉害的大臣来弹劾。 原本永贵甚至还想要说和珅包庇安明,可是乾隆毕竟还是比较赏识和珅的,永贵不敢捋虎须,只能悻悻地住口,在审查安明的时候,想着要从安明的口中得知什么,可是没想到这安明嘴硬,竟然真的没说跟和珅有任何的关系。 几日之后,安明的事情就有了定论,贪赃枉法不说,还公然违背大清律例,最后的下场竟然是凌迟处死,财产全部充公。 这下场可谓是凄凉。 冯霜止与和珅,最后也只能暗地里帮上安明的后人一把。 现在和珅闲在家里没事儿做,户部的职也没了,整日跟冯霜止料理园子,日子倒也很是悠闲。 但跟当朝重臣永贵交恶始终不是办法,更何况还有一个朱珪? 不过解决的办法总是有的,和珅解决不了的事情,英廉这边还有办法。 在英廉的协调下,和珅带着冯霜止登了永贵府拜访。 英廉才外派回来没多久,已经年老的他,看上去却更有一种老狐狸的味道,看着和珅与冯霜止,便转头对永贵道:“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永贵哼了一声,“当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这孙女跟孙婿,可没少算计我?” 和珅没说话,冯霜止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永贵的目光转向了冯霜止,忽然问道:“这便是霁丫头了吧?看上去果真是个伶俐的,比我那糊涂儿子好多了,竟然一转眼便能想出这样的应对之法来,很是厉害。” 他只夸冯霜止不夸和珅,便已经是意有所指了。永贵以为像是和珅这样刚刚从下面爬起来的新贵,遇到这样的嘲讽都要沉不住气,可是没有想到和珅竟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一样。 永贵一看,便知道这和珅的确是个人才了。 只是他跟这人有仇,终究还是看不惯他,便道:“伊阿江跟你是狐朋狗友,你且出去与他一道,我这里跟你夫人说两句话。” 冯霜止没有想到自己会一个人留下来,原本有些不安,可是看到和珅给自己递了一个安然的眼神之后,也就不那么不安了。 和珅行礼之后退走,这里便只留下了英廉与永贵。 永贵道:“英廉大人你这派出去,难得回来一趟,几个老家伙,在这朝廷里可找不到几个说话的人了。” “好歹阿桂大人也是霁丫头的八舅公,你却还想要联合着阿桂去弹劾霁丫头的夫君,你这不是要我为难吗?”英廉抱怨着,却拉过了冯霜止,向着永贵道,“我这孙女是个实诚孩子,说要你收为干女儿,你还要嫌弃不成?” 英廉官位不高,资历倒是极老,英廉算是他的老前辈了。 他早跟永贵说过,永贵膝下没女儿,正好冯霜止拜他为干女儿,也好直接了了之前的一桩恩怨。官场上的事情一向是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的,和珅也没干什么坏事儿,还是个聪明人,没道理就这样一直沉寂下去。 永贵也知道自己压不住和珅,他素来算是敬重英廉的,只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别人家的闺女孙女都是好的,自家那纨绔子弟,便不必说了。 如今英廉亲自来说和珅的事儿,又想要冯霜止叫自己干爹,这是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左右和珅上门来道歉的诚意也够了,又听说这一桩事儿是冯霜止干出来的,一时之间只能感叹别人家的姑娘都比自己的家的儿子聪明。 他跟英廉已经是亲家,当年因为伊阿江跟冯雪莹之间的事儿,他跟英廉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两个老亲家如今要说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左右同朝为官,不能把面子的事儿全部损完了永贵就算是心里再不舒服,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当下冯霜止相当有眼色地去端了一碗茶来,双手奉给了永贵,“往日是霜止不懂事,惹了您生气,朝堂上的事情,霜止妇道人家,不大明白,只盼望永贵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了。” 永贵眼看着英廉跟冯霜止都看着自己,又见冯霜止是古灵精怪模样,拗不过,终究还是接了这一碗茶,“日后便是干爹跟干女儿咯……” 他端过茶,喝了一口,这便是事儿成了。 永贵道:“早年说你跟我那儿子伊阿江是克星,不想今日见到,也是个温婉的姑娘家,那小子净在我面前抹黑你,回头让我找到了,必定要扒了他的皮——” 说曹操,曹操到。 伊阿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打听到冯霜止也来了,觉得事情有些意思,便过来想要听墙角,不成想被永贵抓了个正着,提着他耳朵便把人拉了进来,要他给冯霜止道歉。 自己这儿子荒唐,永贵不是不知道的,只是以前也没什么机会教训他,要他给冯霜止道歉,以前他在自己面前抹黑冯霜止也就罢了,那个时候的永贵还真以为英廉的孙女是个不懂规矩的,可是今日一见又哪里是个什么不懂规矩的人呢?分明就给人一种知书达理的感觉。 以前他竟然听信了伊阿江的屁话,当真是被这臭小子给蒙蔽了。 现在逮住了机会,也要好好治一治他,便押着他给冯霜止道歉,冯霜止经过上次通风报信的事情之后,对伊阿江是大有改观,觉得这个人兴许不像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靠谱,可是永贵逼迫着伊阿江,伊阿江现在也不敢反抗永贵,竟然只能干巴巴地喊一声“干妹妹”。 冯霜止跟伊阿江都觉得古怪,昔日里说什么仇敌的两个人,现在都是成了干兄妹,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到走出了永贵府,解决了这一次的危机,冯霜止才有些回过味儿来。 和珅拉着她的手,道:“家有一妻,当真是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冯霜止跟伊阿江成了兄妹,这怕是整个京城里现在最大的笑话了吧?只是冯霜止跟伊阿江都没什么感觉。 原本和珅闲在家里,官场上都觉得和珅这一次怕是爬不起来了,可是这么快地解决了安明案残留下来的影响,并且与永贵之间改善了关系,众人又知道是自己的判断错了,之前落井下石的人都不免有些惶惶不安起来。 和珅的确沉寂了一段时间,可是他自己一点也没慌张,便带着冯霜止吃遍京城美食,甚至出去踏青,从花鸟市场上买了不少的有趣儿的玩意儿。 乾隆本想着看看和珅要怎么办,不想收上来的消息竟然更加有趣儿。 这和珅竟然似乎根本没有将他自己的落职放在眼底,带着自己的夫人到处游玩,也是逍遥快活得很。 钱沣成为御史之后,还跟窦光鼐成为了一派的人物,而以阿桂为首武将也是一派,刘墉纪晓岚等人又是另外一个派别。至于贪官污吏们,那又是别的分类了。 和珅到底属于哪一派,现在还没个定论,乾隆想着以前和珅说的有趣儿的话,便又将和珅召进宫,说要一起说话逗趣儿。 和珅这边表面上看着没事儿,暗地里已经在开始疏通,如今乾隆让他进宫的消息传来,和珅便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了。 冯霜止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问他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一直挂在这个位置上,总归还是要起复我的,我不过是降两级留任,留任到什么地方他还没说呢。”和珅收拾了一下,便要进宫了。 冯霜止只为他整理了一下袍子,心里复杂极了。 官场步步险恶,一不小心便要面临万劫不复,和珅走着这官场上,又该如何辛苦? 他是天生适合在官场上生存的人,该心狠手辣的时候从没手软过。 当下他吻了冯霜止的额头,便跟着宫里的旨意进宫去了。 和珅走了之后不久,冯雪莹便来拜冯霜止了,说了伊阿江最近的情况。 伊阿江因为通风报信被自己的老爹罚,最近应该缓过劲儿来了。 “你不知道,他跟我说一直睡不好,只要想到昔日的仇敌成为了今日的干兄妹,便觉得事情不大对。”冯雪莹笑得有些夸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儿的事,“当年你们掐得厉害,现在有这样的局面,便是我也没有想到的。” 别说是冯雪莹了,冯霜止自己都还惊讶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只说:“都是天定的。” 冯雪莹低头一笑,却有些羞涩的模样,她居然对冯霜止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件喜事要告诉妹妹的,只是不知道妹妹……” 冯云静已经去了,冯霜止跟冯雪莹之间的关系却奇异地变得密切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冯雪莹已经有一种要看透了的感觉吧? “姐姐有喜事?” “嗯……我……有身孕了……” 冯雪莹忽然之间双颊绯红,似乎这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样。 冯霜止一愣,接着才笑了一声:“这样好的事情,你怎么先告诉我?伊阿江他知道吗?” 冯雪莹道:“我还没敢告诉别人的……伊阿江有两房小妾,都是厉害的人,我现在有些担心起来……” 一听这话,冯霜止便骂伊阿江是个害人不浅的。 冯霜止道:“这消息你肯定还是要告诉伊阿江的,你们毕竟是夫妻,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得要他先知道。小妾怎么厉害,他也不敢宠妾灭妻,你是不是太忧心了?” 冯雪莹叹了一口气,道:“我……霜止你不知道,他对我没有半分的情义,一切都是机缘巧合,若不是当日将我的车认错了,哪里又有如今的这些事情?他不喜欢我,我便害怕他不喜欢我腹中的孩子……” 这才是冯雪莹来说话的根源,她心里害怕,想要找一个生过孩子的冯霜止来说说话。 只是很冯霜止却道:“他喜欢或者不喜欢,与你又有何相干?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你便要去打掉吗?你毕竟是永贵大人的儿媳妇,若是能得个一儿半女,自有他们护着你。伊阿江是扶不上墙的,永贵大人现在卡着他,你只要得了公婆的喜欢,他又哪里敢弄出什么别的来?姐姐只管放开了自己的这些事……” 这话简直像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冯雪莹像是忽然之间便悟了,她有些惆怅,想起自己昔日那些苦日来,手掌按在自己的腹部,差点便哭出来:“也对,是这个孩子给了我希望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是我太担心了……” 怀孕中的人,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地胡思乱想,冯霜止道:“姐姐还是早些回去吧……刘全儿,去备好车马……” 冯雪莹握了握冯霜止的手,只不过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时候她笑得带了几分腼腆,一点也不像是冯霜止许多年之前认识的那个冯雪莹了。 她觉得冯雪莹变了好多……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冯雪莹的背影,她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有一种特别奇怪的微妙预感。 冯霜止将自己脑海之中的那些奇怪情绪甩开了,便又去问了和珅回来没,依旧没有什么消息。 她到了书房,收了从江南那边寄过来的一封信,乃是喜桃的。 喜桃终究还是嫁出去了,嫁给了那范宜恒,只是范宜恒外派出去,这个时候到了江南的地界儿,喜桃便写信回来跟她说那边的情况。 之前喜桃跟在冯霜止身边的时候,也听人说过漕帮那边的趣闻,今日的信中,却写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冯霜止将这信折好了,便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无巧不巧,这范宜恒调任到了扬州附近去,喜桃又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她少不得直接修书一封回去指导喜桃了。 喜桃便能够成为一条线,冯霜止的眼线。 她让喜桃继续探听她信里之前写下来的消息,同时也让她小心着。 之前喜桃嫁出去的时候,她是没有想到这事情还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的。 如今既然用上了,其实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和琳的亲事一直压在那里,原本冯霜止挑了很久,也没挑出个什么来,可在她给喜桃写信的时候,却听外面有奴才们在嬉闹,一凑过去听,才听到是在说二爷——和琳有什么事情值得这一群人八卦? 冯霜止知道这些消息,肯定是自己身边的丫鬟们最清楚,于是一问,才知道和琳近日竟然看上了一位姑娘。 这可不得了了,一细问,原来是那浙江处事道苏凌阿的女儿远兰,只是前些天踏青路上遇到的,已经有过了接触。 冯霜止这下轻松了,直接将所有的事情放下,媒婆什么的都不需要见了,只等着和琳带回好消息来。 只是很这苏凌阿的名字,当真是熟悉无比的。 冯霜止回忆了很久,才想起这是什么人来——和琳未来的老丈人,也是和珅日后的助力之一。 只不过这人庸俗,不知道真实的苏凌阿是什么模样…… 下午的时候,和珅终于回来了,只是伴着和珅回来的,还有无数的贺礼。 冯霜止有些惊讶,听了刘全儿的禀告之后,便要走出去,只是还没走两步便看到和珅回来了,他满脸都是笑容,便拉了她的手,往屋里走,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皇上命我明日起去军机处行走了。” 军机处! 雍正朝之后大臣们权力的核心! 这地方便跟明朝的内阁一样,非皇帝心腹不能进,和珅凭什么进去? 冯霜止有些不敢相信,只道:“为什么?” 和珅让她附耳过来,却要细说今日议罪银一事,只是还没等开口,便听外面刘全儿过来,说又有人送礼来了,他只眉头一皱,便冷然道:“一个不收,全部退回去。” 冯霜止也知道现在和珅是风头正盛,之前因为安明案被降二级留用,不少人看着觉得他是爬不起来了,可是一进宫回来竟然直接入值军机处,多少大臣想也想不来的美差,如今竟然落到和珅的头上。 此前是因为安明案有嫌疑,所以和珅现在注意着一些,并没有任何的过错。 尤其是,乾隆喜欢的就是这一套。 她没说话,与和珅一道进去了,便问他之前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珅表情有些古怪,只道:“我离职之后,户部的亏空情况到底还是被查清楚了,福康安也是个有本事有胆子的,那样的情况都敢往上面报——户部和内务府皇上的小金库,几乎都要空了,皇上愁着呢,我觉得皇上是越老越糊涂了。” 冯霜止皱紧眉头,“这节骨眼上找你,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是要起复,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话啊。” “到底夫人是看明白了的,这是一桩苦差事,便直接推给了我。”和珅冷笑了一声,便直接走到书案前面起笔,脸上的表情带着无尽的嘲讽,“这一般人没安什么好心。一个个自誉为清流,其实都是庸碌之辈,没本事解决这个问题,要找个人来替,他们办不了的事儿让我和珅来办,我便让他们膈应着,如今这事儿也是真没办法了……你可知道雍正爷说的养廉银一事?” “这我知道……为了防止贪污,所以发了养廉银,这有什么?”冯霜止左手掐了掐自己的右手,以往说是雍正爷也没少跟江南那边的盐商们交往,有人说户部之所以能够扭亏空,还都是在盐商身上下了功夫的,现在和珅跟连霜城搭上了线,大约会有办法? 只是和珅却摇了摇头,像是看明白了冯霜止内心的想法,他道:“我只是顺着养廉银,给改了个议罪银。谁能保证自己不犯错儿?先给一笔钱压在皇上这里,回头犯了错能给判轻一点……我原本是故意说出来让那般自诩清流的老头子们生气,不想皇上听了竟然……” 之前和珅说皇帝是越活越糊涂了,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养廉银还好说,后面这个议罪银却是荼毒无穷的,冯霜止有些心惊,这些细节跟自己想象之中的有些差距,可是真正遇上了,她瞧着和珅那说不出是喜是怒的眼眸,又觉得复杂极了:“议罪银……后面如何?” “多位大臣劝阻着,皇上当然不会说什么,只是他摆了帘脸子,分明是不高兴的。还没散,便直接说了我起复的事情,入值军机处——如此大的殊荣,便是直接打那群老臣的脸,你没瞧见那一个两个的脸色,真是说不出地精彩。” 此刻他终于笑了,不过是冷笑,却是说乾隆糊涂。 议罪银不会减轻官员贪赃枉法的情况,只会加重这种趋势。谁能保证自己不犯错?所以都想要先交一笔银子上来,可是本朝官员的俸禄实在太少,从哪里来?还不是只能贪。 刘全儿叩门道:“爷,外面大人们在聚贤楼摆了酒,说请大人去喝,人都齐全了,硬要拉你去。” 冯霜止一听,便知道事情是定下来了,如今和珅如日中天,不好不去,她只道:“三杯酒什么的都是玩笑,这种场合便罢了,只是你总归是少喝一些,早些回来。” 和珅点点头,又写了东西,便转身收拾着走了。 冯霜止看着和珅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茫然起来。 他走的时候是下午,到了天暗了也没回来,冯霜止派人去探,却说是又拉着伙听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了哒 明天再写情敌吧,和大人可是很抢手的,苏凌阿小女儿纳兰2333333333 第五十七章 纳兰 第五十七章纳兰 苏凌阿家有两女,一为大女儿远兰,年方十七,正是待嫁的好年龄,小女儿纳兰,只有十三,却也是伶俐可爱,很得苏凌阿的喜欢。 苏凌阿乃是满洲正白旗他塔拉氏的人,雍正是三年的时候便已经考取了内阁中书,乾隆十年才到江苏镇江府理事同知、扬州知府,原本还算是一帆风顺的升迁道路,便慢了下来。在乾隆二十七年的时候,因为失察之罪被降职,后面就再也没有好过。 当了这四十多年的官了,也是妻妾成群的人,在这官场上总是不如意。 苏凌阿一直想要往上爬,可是一直缺少朝中的人帮衬,还是那句话——朝中无人难做官。 今年京察刚过,苏凌阿就盯上了和珅,原本他是想要在和珅刚过升任户部侍郎的时候便上来巴结的,只是前两天忽然之间出了安明案,和珅似乎又一下消沉了下去,苏凌阿忽然就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左思右想了一阵,还没出结果呢,便听说自己的大女儿跟和珅的弟弟和琳之间看对了眼,心里正在想这是福是祸,不想却立刻传来了和珅入值军机处的事情,这可不得了了,他那满布着皱纹的手几乎是立刻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激动得难以自已了。 自己的大女儿竟然跟和琳看对眼了,当下苏凌阿便高兴极了。 这上午便拉着远兰的手,要她好生讨好和琳,千万别失了和琳的欢心和好感,小女儿纳兰便坐在一旁玩着手中刚刚摘下来的桃花枝,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看着自己阿玛跟姐姐说话。 苏凌阿这边跟远兰说完了话,回头来瞧见自己这模样乖俏的小女儿,忽然心思一动,便叫她过来说话。 纳兰没有想到阿玛还有话对自己说,她本是陪着姐姐来这一趟的,这个时候却有些迷糊了,走过去之后,便见到苏凌阿看着自己一脸的笑意。 老于算计的苏凌阿,好不容易攀上了和珅这大树,这个时候是怎么也不想放手的,只想要将两家的关系结得更深。 当下,他对纳兰说了几句话,便让纳兰下去了。 下面在聚贤楼开了酒席,便是要为和珅庆祝的,前些日子忽然降二级留用,今日却直接一步登天一样直接进了军机处,虽说只是入值,可是距离军机大臣的位置似乎也不远了,便是皇上一向宠爱的福康安都没这个本事,现在却被一个普通出身的和珅给拿住了,真是让众人有些不敢小看了。 这个时候,朝中的众人才开始真正地另眼看待这个不一样的和珅。 大起大落的表面下,必然有一颗长于算计的心。 聚贤楼上,可谓是觥筹交错,和珅知道今日是不能不喝的,不收礼是一回事儿,那是做给皇帝看的,那毕竟是暗地里的事情,即便是礼物被送回去了,众人也不能说什么。可是在这聚贤楼上,都是面对面地喝酒说话,不能真的拂了谁的面子。 冯霜止很聪明,一早便说了酒是要喝的,只是不能喝多了。 和珅也能够将家里的悍妻当做是借口来推酒,众人知道他惧内的名声,劝酒也不会太过厉害,和珅喝了个五分醉,却装出了八分醉的样子。 福长安与和珅交好,却是知道和珅的德性的,他端着酒杯就走上去,说跟和珅相识也算是有几年了,他敬的这一杯酒,他一定是要喝的。 和珅看着福长安那眼神,便知道自己是必须喝了,只是一边讲那酒杯端起来,还要一边说自己很为难,要多能装有多能装。 众人继续喝酒,你来我往,正是交流感情的好时候。 苏凌阿来得比较晚,便在一旁坐着,他身边跟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看上去年纪很小。 当下便有人坐在他身边,手一指站在他背后的人道:“这小厮长得倒是清秀,莫不是大人您……” 苏凌阿面色一变,心里不喜这人的轻浮,只因为后面站着的这小厮,乃是自己女儿女扮男装,没道理被这人这样说。 后面站着的便是纳兰了,她心里哼了一声,只想呸这狗官一脸,面上却不能有任何的表情,只低着头站着,一句话不说。 喝过了酒,之后便到了聚贤楼下面的戏园子里看戏。 众人都恭喜着和珅,偶尔上去说一句话,更多的人是在听戏的。 眼看着天色渐黑,下面却来了一顶青色的小轿,里面坐着的便是冯霜止,这个时候她掀了帘子下来,便听到了聚贤楼下面那戏园子里传来的声音。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徽州戏子,一口的外地口音,略带着几分尖细,悠悠地从里面到了外面。 冯霜止进了聚贤楼,里面的掌柜的正在打算盘,抬头看到进来了一位女客,有些惊讶,不过却很和蔼地笑道:“这位夫人,今日聚贤楼已经被人包下来了,你再迎客进——” 冯霜止只一摆手,刘全儿心里冒着冷汗,上前给那掌柜的一锭银子,说道:“我们是和府的,夫人不过是上去看看,你担心什么?” “……”掌柜的忽然有些无言,想说“正是你要上去看我才担心”,可是后来又咽了下去,这和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硬茬儿,不好对付呢。 看冯霜止转身往楼上去,那掌柜的便想要上去通风报信,不想冯霜止走到楼梯上,便回头一望,正巧撞见这掌柜的尴尬地招手让下面的小二过来。 她微微一笑,心说自己哪里可怕到了那个地步?不过是因为太过担心和珅,怕他是被人灌醉了,早些来看看……别的担心不是没有,只不过不会对旁人说出来罢了。 “掌柜的不必惊慌,只当我是听戏的便好。这徽州的戏子,能请来也是本事。” 掌柜的听她声音迤逦地说完了这话,又见她回转身,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地直接往楼上走,便举起了袖子狂擦冷汗。 刘全儿眼看着要跟上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什么,又退回来,凑到掌柜的耳边问了一句:“我家爷,现在是在上面听戏吧?” 掌柜的看着和珅,总觉得这人跟自己一样,似乎是有些忌惮着那和夫人的,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刘全儿的身份,便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拉刘全儿的手,哭道:“我哪里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听戏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大人们有时候玩儿得厉害,戏子们肯委身的也不少,我这只是给了个园子让他们唱戏,到底里面的爷们儿在玩儿什么小的也不清楚啊。” 刘全儿真是听出了一身冷汗,有些大人们喜欢狎玩戏子,自家爷应当是不好这一口的,只是不知道自家夫人如果上去看到什么场面…… 刘全儿忽然觉得脚底下冒凉气,根本顾不得跟这掌柜的再说什么了,转身便跟上去,快走两步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准备见势不对就直接拦住冯霜止。 只是还好,他们上去之后,听戏的地方在那一圈回字形的围廊上,他们现在不过是刚刚走到了大堂上。 苏凌阿正好是坐在边上的,他正跟旁边的人说那戏子的相貌。 “你们瞧这戏子,那眉毛画得,啧……真是勾人得很……”之前说女扮男装的那个纳兰的人手指着台上一个旦角,眼神带着些淫邪。 这便是朝下的官场百态,如今坐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朝廷命官,听戏狎妓,说不出地风流,不知道的这是到了什么秦楼楚馆,而不是聚贤楼下面的戏园子。 这污言秽语进了冯霜止的耳朵,听得她面色一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冯霜止站在这大堂上,并没有往戏园子那边绕过去。 距离冯霜止站的位置最近的苏凌阿接了那人的话,“说唱戏,我家这小厮也会一些的——” “哟,苏大人您家的小厮还真是厉害。”那人有些夸张地喊了一声,便招呼了众人道,“苏凌阿大人说他家的小厮也会唱戏,这大话可是不能说的,您这小厮看着是细皮嫩肉,可是唱戏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儿,别乱说啊!” 那小厮自然是女伴男装的纳兰,她听了这话,心里的傲气竟然被激了出来,也不按照苏凌阿之前的剧本走了,只站出来道:“奴才还真会唱一段事儿,张大人您可别瞧不起人。”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真好下面的戏目到了尾巴上,浓妆的戏子们下场,众人也没什么可看的了,于是都来看苏凌阿身后那小厮。 说来那小厮的模样也真是好,眉毛细长,有一双秋波杏眼,小鼻子小嘴儿,瓜子脸,下巴有些尖,竟然是一副标准的“男生女相”,看这模样俊俏,竟然不输给那台上方才下去的当家花旦几分。 顿时有些人起了心思,要这小厮来一段儿。 和珅在后面看着,没说话,他喝了个半醉之后又被人给灌了几杯,尤其是福长安这个知道和珅酒量深浅的,更是灌酒的主力,他一个人劝酒也能劝个几杯。 现在看和珅似乎有些醉意了,他才给自己满上一杯,笑说道:“往日和大人您是惧内,今日喝醉了,也是好事啊。” 和珅心说哪里来的好事,分明是要坏事还差不多。 冯霜止虽然没进来,只是用耳朵听,可是在她身后的刘全儿已经悄悄将自己的身子探了个一半出来,因为冯霜止是面对着回廊这边,虽然有屏风等东西遮挡,但她毕竟是背对着刘全儿的,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刘全儿已经探出了身子给和珅打手势。 和珅不动声色的将那边的情况收入了眼中,心里叫苦,只盼一会儿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若是自己那小心眼儿的夫人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哄回来。 “哪里来的什么好事……只盼别……” “唱啊!” 那边不少人忽然喊出了声,和珅的话被打断了,他看向那边,也不清楚那边的人究竟是在闹个什么,只问福长安道:“怎么没见你三哥?” 他三哥便是福康安,今日福康安是来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人影。 说是为和珅摆的酒席,其实还是整个朝廷官员上下的大聚会,大半个朝廷的官员都来了,除了钱沣那边的反对派,便是连刘墉纪晓岚这样的文官都来了,跟众人喝成一片。 纪晓岚是个酒量好的,喝一杯便能吟一句诗来,在喝醉之前很得了众人几番赞叹,只是现在喝醉了便开始说胡话,刘墉笑他是个酒品不好的,众人也就笑笑。 王杰也来了,便跟纪昀这边坐到了一起,远远地看了和珅那边一眼,没在福长安的身边看到福康安,也觉得奇怪。 他只是因为陈喜佳的关系,对福康安关注得多了一些而已,现在扭头看出口拐角处的时候,却意外见到了刘全儿,又见到刘全儿手舞足蹈地在跟和珅那边打手势,他似乎一下便明白了什么。 刘全儿有事儿不能直接过来吗?远远地在那边打手势,只能说是是有什么阻挡了他,让他不能这么轻松地便出来直接跟和珅说,而且瞧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便知道那藏在暗处的人是谁了——冯霜止。 虽然跟冯霜止见面的次数是一只手便能够数得过来,可是冯霜止这妇人却在王杰脑海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因为她每次出现的场合都太特殊。 如今知道冯霜止来了,王杰倒是忽然之间想要看一点好戏了。 那边的人正在起哄,想要苏凌阿带来的那小厮献艺。 不想那小厮竟然很有几分骨气,说道:“奴才一无戏服,二无戏装,三无戏台,即便是唱出来也没味道,奴才想下面的老板借我一身衣服,登了台唱戏。” 只听到这自称从“奴才”变成“我”,和珅就知道这小厮的身份大约不简单的。 看苏凌阿,却还没露出什么异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便起身,向着众人一拱手,“诸位大人——” 众人以为他要推辞,近日京察回京述职的孙士毅便大喊道:“不就是唱一口儿吗?何必如此忸怩?且让他上去。” 别人也都道:“且让他上去。” 苏凌阿其实倒不是要推辞,不过是想要问问,见大家都支持,也就让纳兰下去换衣服上台了。 外面冯霜止听得出奇,便回头问刘全儿道:“我方才听那说话的是苏凌阿?” 便是和琳看中的那远兰的阿玛吧?没想到这个时候也在这里。 身边还带着一名相貌似乎不错的小厮,这苏凌阿果然是跟史书上写的那样…… 刘全儿那边看出和珅知道冯霜止来了,便已经收了姿态,这个时候老老实实地站在冯霜止的背后,也没被她发现什么异样。此刻听了冯霜止此问,他答道:“的确是苏凌阿,一直都在南方当官,不过前些日子才从九江道下来,是被降级处分了的。” 难怪现在注意着钻营…… 冯霜止站得累了,看着一边的雅间里似乎没人,便让下面的侍者给自己端杯茶,她自己上前伸手推那虚掩着的门,只是才推到一半,便瞧见临窗的位置上站着一个人,穿着藏蓝色的袍子,屋里灯光比较暗,他似乎是背对着这边的。 听到声音,福康安转了头,便瞧见冯霜止,之前也不是没听见外面的人的说话声,只是毕竟比较小,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曾想现在竟然看到她。 冯霜止却是吓了一跳的,她想起当日在江宁行宫的时候遇到了事情,直接将那门重新合上,这才发现她背后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刘全儿没看明白,觉得奇怪,喊了她一生:“夫人?” 冯霜止压下心中的震惊,只勉强平静道:“换一间,不小心推错门,搅扰到旁人了。” 推错门,搅扰到旁人——这话既是对刘全儿说的,也是对福康安说的。 她是要把自己撇开,原本没什么的心情,却却是一下就阴郁了起来。 冯霜止转身找了另外一个雅间,聚贤楼的人大多都去围廊上伺候了,没留几个在这边,也没人知道方才冯霜止推开的那一间屋子里竟然是有人的。 刘全儿心里奇怪,只觉得不对劲,遇到什么人能够让自家夫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虽然伺候冯霜止没多久,刘全儿也知道自家夫人不是在这种小节上矫情的人……他走的时候瞧了那门一眼,总觉得事情有古怪。 这边冯霜止走了,屋里依旧在无尽的安静之中。 福康安那套着绿扳指的大拇指,按在小巧的白玉酒杯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之后,便站在窗边,将那杯中就一口饮尽,却回身问道:“八大盐商,还排挤不掉一个汪如龙吗?” 那灯光的黑暗里,竟然还坐着一个人,只是这个位置不是正对着门的,恰好在珠帘后面,还有半架屏风遮挡,所以方才的冯霜止是看不到这里除了福康安之外还有别人的。 那人的影子落在地毯上,拉得长长的,有酒液落入杯中的声音,接着却是酒杯被端起来而后一声轻咽。身上带伤,还要陪这位爷喝酒,真是说不出地惨,“盐商漕运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若是这一时半会儿能够搞定,我还坐在这里陪您喝闷酒吗?” 福康安走过来,将那酒壶从桌上端起来,也不知道是触动了什么情肠,便一口干了杯中酒,冷冷道:“你是我抓回来的,什么陪我喝闷酒?连帮主,我的条件,你可考虑好了?” 这坐在这里的人,还真的是连霜城。 今日的连霜城,身上穿着黑丝绸裁成的长袍,左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敲击着,右手却端着酒杯,脸上表情淡淡,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他曼声道:“连某人好不容易跑到了半路了,结果您手下的兵真不愧是沙场里出来的,杀了我漕帮一船人,将我连某人抓回来,若是不答应您,不知道……连某人是个什么下场呢?” 连霜城自己是没有想到的,和珅前些天才送了他上码头走,他连霜城乃是九省漕运的总瓢把子了,到了水上总归是更加安全的。更何况九省漕运,几乎都握在他的手中,哪里想到半道上竟然遇到了江盗。说是江盗,其实是福康安的人假扮成的,便劫了他的船,水葬了一船人,竟然又重新将他抓了回来。 这福康安的可怕,从这种抓人的行为之中便是可见一二的。 之前他手下对自己下手,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杀了他的。 毕竟他连霜城还有不小的利用价值,是个聪明人都要留着他。 只是连霜城自己也必须聪明了,他必须让自己一直有利用价值,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福康安想的事情,没那么多,他原本平静肃杀的心思,忽然便乱了那么一点。 握着酒杯的手,竟然带着几分颤抖,他也说不清这战栗的感觉从何而来,于是只能摇头,又道:“汪如龙手上的账本,必须要拿到手,他今日不肯交出来,日后总要交出来的。” “汪如龙是个胆小如鼠的,怎么可能肯将这账本交出来?”连霜城对扬州那边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汪如龙也算是扬州八大盐商之一,只是没在四大家族之中,四大也不过是八大之中的四大而已。 汪如龙这人惯会见风使舵,性格多变,一时之间看到的做不得准,是个阴险人物。 “他手里握着这两年盐政的账本,便是连河工的账本也在他手里。”福康安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这连霜城没把事情看得多重要,现在连霜城身上带伤,这聚贤楼周围其实都有人守着,在京城便是在他福康安的地盘上,连霜城跑不了。 “账本关系太大,要是真的捅出来,整个江南的官场都要大换血,汪如龙没这个胆子。”连霜城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摇头,又说道,“这事儿跟福大人您是没什么关系的,为什么这么紧张呢?” 这还是连霜城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 他是真的觉得这江南官场的事情跟福康安牵扯不深,印象之中福康安跟江南这边扯上关系,是最近才开始的,可是现在福康安这紧张的模样,当真不像是什么才牵扯进来。 只有福康安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了连霜城一眼,听着外面忽然起来的细长腔调,忽然道:“方抓了你回来,我差点忘记我是在听戏了。且告诉你一句,今科新状元王杰,往日便想着到皇上面前告御状,说江南河工的事情。治河的账本也在汪如龙的手里,这王杰当年在江南人人说一句‘犟师爷’,是个硬骨头,若是汪如龙走投无路找上了他,你到时候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一出,连霜城便是立刻皱了眉,“八大盐商的势力盘根错节,最近那李元发是李侍尧孙士毅那边的人,两淮这边的盐引都是他们手中的,怕是这些盐商也不好办,想要稳住汪如龙,光是运私盐,终究还是太危险,他手里要握着盐引,才敢上下运东西的。没有盐引,拿什么笼络汪如龙?” 汪如龙也是个精明人…… 这一把盐引,困了多少人啊? 福康安只是将利害关系跟连霜城说清楚了,他自己却不会插手的。 连霜城是刚刚抓回来,下面的人怕节外生枝,这才带进来给自己问话的,现在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福康安若是一直在这里,定然会惹人怀疑,他理了理自己的箭袖,便转身推门出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掌落到门上的时候,没忍住这么一回头,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细节。 那灯盏放在屏风的这一头,连霜城是坐在屏风后面的,原本这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却因为那一盏灯,地上有着一条瘦长的影子,恰好落在窗边。 ——方才冯霜止,有注意到这一点吗? 她注意到了。 只是现在还没猜到那跟福康安在一间屋里说话的人是谁而已。 毕竟这种场合,有个人坐在那里是很正常的人事情,那影子有些模糊,甚至看不清是男是女,指不定还是个当家花旦,富贵人家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事儿透着诡异,只是明知道想不透,她也就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坐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唱戏的声音了,她听着这声音悦耳,却奇了怪,方喝了一口茶,便皱了眉:“这音色,分明是个姑娘家,怎么在下面儿唱戏?” 苏凌阿随时出门带个姑娘家? 这怎么可能? 那纳兰从小爱听戏,跟着府里的姨娘们学了不少,此刻那浓妆一上,戏服一披,站到了戏台上,比花旦还花旦,水袖一挥,便带着一种风流韵致,那眼波流转之间带着勾魂摄魄的意味儿,上面听戏的人简直听得身体活了,便像是被下面那姑娘给勾走了魂儿一样。 苏凌阿对众人的反应可以说是满意之间,便是和珅也很少听见这样清亮的声音,虽然这摆姿势的动作略显得生疏,可是戏却唱得很漂亮。 一曲终了,竟然是掌声雷动,说不出地热闹。 原本聚贤楼请来的那一帮徽州戏子,现在竟然都成为了纳兰的陪衬,便见这纳兰在台上卖力地演出,不一会儿便香汗淋漓,下了场来,将那妆卸掉,竟然恢复了女儿身,款款行至众人的面前。 这一下,无数人看傻了眼。 方才还说那小厮唇红齿白,不想现在出来的,还真的是个漂亮的姑娘。 纳兰便走到了正中间,向着回廊里所有人拜了一圈儿,便从和珅的身边走过,回到了苏凌阿这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这堪称惊艳的出场,几乎让人惊叹。 苏凌阿家竟然还藏有这样的好姑娘,简直让人想不到啊。 这老东西,能藏,有本事! 只是,下一刻,纳兰便拜在了苏凌阿这一桌前面:“阿玛,是女儿出来献丑了。” 苏凌阿“哈哈”大笑两声,却道:“你是将这在场这么多大人都戏耍了一遍,还不去赔罪?这是和大人升迁宴,你还不去挨桌地赔个罪?” 福康安走过来的时候,恰巧看见这一幕,他大约地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便暂时没有回福长安与和珅那一桌,而是直接坐在了刘墉纪晓岚这里。 纪晓岚醉得有些厉害,将那辫子盘在了自己的头上,活像个大傻瓜,他迷迷糊糊地用手一指福康安:“福大人哪,你杀人,这是要偿命的——哎哟,谁打我?” 刘墉真是要被这喝醉了就口无遮拦的纪晓岚给气晕了,便用筷子直接敲了纪晓岚的头,怎么说刘墉资历都比纪晓岚高了一大截,即便是这样打人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看福康安已经冷了脸色,刘墉忙打圆场道:“福大人您别听这人瞎说,一喝醉了便是满嘴巴的胡言乱语,也不知大是哪门子听来的胡话。” 胡话?怕是醉后吐真言吧! 福康安沉着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便喝了没说话。 也在这一桌坐着的王杰将这话听进去了,只是面上便像是没听到一样。 如今自己旧日的心上人的丈夫与自己坐在一桌上,这感觉其实应该很复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真正当这种情况发生了的时候,王杰反而平静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们这边自己说自己的,那边已经是能够看和好戏了。 纳兰的第一杯酒,便是遵照着苏凌阿的指示要去敬和珅,众人回过味儿来了,这苏凌阿好算计,是要自己的闺女去讨好和珅的。 只是有人觉得这纳兰意态风流,自然也有人觉得她轻浮过头,即便是满人的姑娘没那么多规矩,也不该有上戏台唱戏的时候,戏子跟正经姑娘家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在她唱戏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低人一等了。 纳兰端着酒杯,来到了和珅他们这一桌前面,想自己的酒杯递向了和珅,行礼垂头,带了几分的娇羞。“还望和大人原谅纳兰不据实以告之过。” 福长安看和珅老神在在坐在那里没动,便伸出自己的手来,捅了捅和珅的缉手臂,意思是要和珅将这一杯酒接下来。 官场上这种事情真是多得很,福长安早就是见怪不怪了,和珅早年也看过很多,真是这种事情降临到他自己的身上的时候,又觉得是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他冲着福长安摇了摇头,心说自家那位指不定还在这楼里,这酒若是接了,今晚回去只能睡个地毯,不要想到床上去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拉拢献殷勤,只是苏凌阿这做得太露痕迹了,换了个人怕是不会当面敬酒。要做也是要留到背后,如果和珅真的对这纳兰有想法的话,只要苏凌阿有所表示,和珅不会不收。这种事情,有时候适合私底下做。 只不过放到明面儿上做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有面子。 不管怎么说,这纳兰长得可以说是相当漂亮了,和珅也是英俊至极,一表人才,这两个人在一起,那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不过这想法他们也只能想想,因为若真是说出来了,和珅必定着恼。谁都知道他最宠爱的乃是自己的嫡妻冯氏,几乎不出来拈花惹草,和珅已经被京城里的女人们传成是新好男人了,都说冯霜止是个有福气的。 纳兰其实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和珅跟他夫人之间的事情,原本她今日便是来闹着玩儿的,没将这事情看得多要紧,可是眼看着和珅不接自己的酒杯了,她觉得这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到底还是十三四的小姑娘,心里还有几分意气之争的想法,当下一清嗓子,竟然唱到:“今日端酒来,哥哥饮一杯,便是我,留心赔罪,只盼哥哥莫要推,好教妹妹脸上有那几分面子缀……” 下面便有刘墉嘀咕了一句“没脸没皮的狗官养出来的没脸没皮的女儿”,这话说得很难听,桌边的众人也都听见了,甚至这声音不小,也让纳兰听见了,便是面色一变,手一抖,差点要将这一杯酒给刘墉扣到脸上去一般。 刘墉乃是重臣,哪里会将这小小的女子放在眼底,他是文官这一边的领头大臣,苏凌阿这样的人怎么比得上他? 不怪刘墉脾气不好,是这小姑娘唱得太露骨,什么哥哥妹妹的,放在这种场合真跟*没什么区别的。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称呼,这姑娘戏唱多了,台上这样唱没人说她,在文武百官聚集的聚贤楼说这些话,便是自己不要脸了,也莫怪他刘墉不给她脸。 冯霜止是无巧不巧地便走到了这里,她听着上面热闹了,便在这回廊后面停住了脚步。 有趣儿,这姑娘,叫做纳兰吗? 她听着里面的动静,虽然知道和珅是肯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可是这个时候还真的很想看看自己这位万能的夫君要怎么应付这缠人的姑娘。 唉,丈夫太出色,多少姑娘都觊觎着啊,真麻烦。 冯霜止心里感叹着,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总要想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才好啊。 刘全儿看着冯霜止这一副严肃思考未来的模样,没忍住举了袖子擦冷汗,总觉得自家爷距离变成一个悲剧不远了,这是自己的错觉吗? 那边纳兰的脸色当真是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的,她端着酒杯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贝齿轻咬,却转而一咬自己的嘴唇,竟然生生地将这一口气忍了下去,转身对着和珅一拜到底,终于换了正常的声音:“之前是纳兰不懂事,非是真的要欺骗诸位大人,搅扰了和大人升迁的宴会,乃是纳兰的错,还望和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女子。” 这话可以说是有理有据了,只是这酒,和珅到底是接还是不接呢?接了,是太给她脸,终究还是让人觉得他故意给这纳兰台阶下,只是不接,这姑娘便是真的下不来台了。众人都觉得不管怎么说,不该让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下不来台,以为和珅最终还是要接酒杯的。 只可惜,他们是不了解和珅的情况,和珅这哪里是什么给不给她台阶下的问题?和珅若是接了这杯酒,自己是没台阶下了。 别人不知道自家那聪明的夫人就在后面看着,和珅是知道的。 他只能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这位姑娘的戏唱得是很好的,只不过今日说你是和某人的升迁酒席,不过是诸位大人抬爱,和某人便在这里,敬这一位为大家唱戏的纳兰小姐,还有抬举和某人的诸位大人一杯,日后还要仰仗诸位多多关照的。” 好一招偷梁换柱的把戏,这说话间便将重点移到了酬谢众人身上,那纳兰的事情不过是顺嘴一提,根本没真的当一回事儿。 众人只道和珅奸猾,便看着那纳兰脸色青白了一阵,终究还是喝了那一杯酒,有些下不来台了。 冯霜止这边却对着刘全儿一挥手,叹了口气,“爷都要醉了,你还不去?便说他若再不回来,今儿便别进屋了。” 刘全儿一惊,立刻反应过来,便应了一声是,小跑着上去,对和珅道:“爷——” 和珅抬眉,“何事?” 全场寂静,都竖着耳朵听呢。 刘全儿有些怯了,只是想起自家夫人那慢悠悠的语调,还是硬着头皮道:“夫人说,您若是再不回去,今儿——便别进屋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哒23333333333333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五十八章 隐患 在聚贤楼丢了面子,在宴席结束之后,纳兰跟着苏凌阿回去,一路上都没说话。 可是等到了家里,苏凌阿就开始叹气,他有些厌烦地让纳兰回去,纳兰更加委屈。 她不敢惹苏凌阿,一路上悄悄哭着,却从自己姐姐远兰的屋前路过,远兰在里面听见这声音,觉得耳熟,一想是纳兰,便出来看了,正巧看到她过来,便唤道:“纳兰,你怎么了?” 纳兰心里委屈极了,她跟远兰的关系一向不算是很好,只因为远兰是原配嫡妻生的,可她不过是个出身微贱的短命继室所出,一开始爹不宠娘不爱,便只有姨娘护着她,原本她跟远兰的处境很相似,可是凭什么远兰像是个大家闺秀,她便成为别人口中那“没脸没皮的东西”? “你在这里假惺惺做什么?你跟旁人一样见不得我得阿玛的宠,今日看着我丢脸了,你一定比谁都高兴!” 纳兰没地方发泄自己的委屈,便只能朝着远兰喊。她又没忍住哭出来,“若非你对了那和琳的眼,今日指不准是你跟我一样去那聚贤楼丢脸,你现在发达了,厉害了!” 远兰是个很文静的姑娘,只是她没有想到如今纳兰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是两姐妹的关系不算是很好,可这么多年来,她是长姐,乃是处处忍让着的。如今还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一会儿事儿,就被自己妹妹这样一阵抢白,远兰心里愤怒极了,“你又是哪里胡混回来要找着我撒气的?成日里你跟着园子里的戏子们瞎混也就罢了,偏生自己还要出去闹着,真以为阿玛宠着你便不会出事了吗?如今你又是出了什么事情,要迁怒到我头上?” 不说还好,一说这“戏子”两字,纳兰便像是被踩了痛脚一样,她尖声叫起来:“你也是这样看不起我的!” 纳兰的额娘便是喜欢唱戏的,只不过她是在屋里给爷们儿唱,纳兰生下来便听她唱戏,姨娘乃是苏州戏子出身的,常喜欢在屋里唱戏,纳兰自己也喜唱戏,常常一唱便是半天,府里请来的戏子谁不说她身段唱功都是一等一的好? “我就喜欢唱戏,就喜欢!谁也管不着我!” 纳兰看着说不出话来的远兰,想着今日受到的委屈,偏就钻了牛角尖,将远兰一推,转身便跑开了。 远兰没站稳,一下摔到了一旁的花架上,便将上面那大瓷瓶碰下来,砸伤了手臂。 这消息传到了苏凌阿的耳朵里,顿时吓个半死,连忙来看远兰,见到只是小伤,又放下了心来,只说让她好好养着,说纳兰今天只是受了些委屈,所以失常,回头定然去好好教训纳兰。 远兰听着自己阿玛这敷衍的话,只觉得心冷,却也不能太露痕迹,便点头,说自己不会介意的。 苏凌阿这才放了心,从远兰这里出来,却立刻吩咐下去,不要将事情传出去。 只是这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冯霜止的耳朵里。 今早起身的时候便是懒懒的,和珅昨日酒喝多了,太过热情,她有些招架不住,看着和珅上朝去了,她躺了许久才起身。 坐在妆镜前面梳妆的时候,才听人说了苏凌阿府里的事情。 和珅起来了,总有一些人想要往和珅这边塞消息,有的没的都要来巴结一番的。 昨日在聚贤楼,冯霜止是跟和珅一起回来的。 只是她今日想起来,印象最深的便是那纳兰的事情。 原本和琳的亲事,眼看着便要定下来,没有想到现在出了这纳兰的事情来,她就需要再斟酌几番了。 这苏凌阿虽然是历史上有名的和珅的党羽,可是在冯霜止看来即便是拉拢了,似乎也就是一个猪队友,哪里有带着自己的女儿上戏台子巴结人的?这人不但是个糊涂,还是个老糊涂。昨儿刘墉有一句骂得好的,没脸没皮的狗官。 这苏凌阿当了四十多年的官,可是这官位却是不升反降,由此可见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本事了,不怪别人看不起他,这苏凌阿是自己没本事让别人看得起的。 “昨儿那唱戏的姑娘,是苏凌阿府上的吧?可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微眠道:“这倒是奴婢今儿打听过的,是苏凌阿的继室所出,不过那继室短命,没等这纳兰小姐长大便去了,之后便是嬷嬷们照看着的。只不过,苏凌阿府上原来有一个苏戏出身的姨娘,以前常常为那继室跟苏凌阿唱戏,纳兰很是喜欢她,便也跟着学唱戏,还跟府里请进来的那些戏子混在一起……” 这倒也算是个嫡出的,竟然…… 冯霜止当即便觉得糟心起来了,细细一分析这纳兰长成的环境,便知道她有如今这性子不是什么偶然,没娘教着,又是那不懂事的姨娘乱掺和,上头有个向来办不成好事儿的爹——长歪了才是必然。 这姑娘竟然敢在那么多的爷儿面前唱戏,平白堕了自己那嫡出的身份。 便是冯霜止这等思想开明的人,也不见得能忍了这样出格的行为。 现在和珅的地位一日比一日地高起来,连带着现在的和琳也很被人看好,想要攀这一门亲事的人不在少数。昨天晚上那消息一出,今日有关于纳兰跟苏凌阿府上的种种事情便已经传入了冯霜止的耳中,这里面有多少人在掺和,就说不定了。 苏凌阿摆明了是要来巴结和珅的,只是和琳跟那远兰倒像是真心相互喜欢的,冯霜止一时也犯了难,她一不想要苏凌阿这样的亲家,也不想跟这人搭上任何的关系,更不想让和府跟那纳兰扯上任何的关系。 苏凌阿这样的蠢货,若是和珅收来利用利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利用跟别的事情毕竟是两样,不可能将苏凌阿放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 冯霜止想了一会儿,又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道:“那远兰小姐既然伤了,便找个人去送点伤药……微眠,这事儿你去办。” 她特意点了微眠,微眠也清楚,一旦需要自己去办的事情,多半是不怎么简单的。 冯霜止的目的,肯定不是单纯地让人去看看远兰那么简单。 微眠了解冯霜止,比起贴心的喜桃,她更像是冯霜止的谋士,因为她是一个颇有胆气和手腕的人,便能够帮助冯霜止做一些喜桃做不到的事情。 喜桃固然能让冯霜止开心,可是有的事情,只有微眠这样的人能做。 她应了声下去,便带着人去苏凌阿的府上了。 苏凌阿这边没有想到和府那边竟然来人了,这样关切远兰,一面又心惊于和府消息的迅速,竟然是毕恭毕敬,像是迎接姑奶奶一样将微眠迎了进来。 微眠倒是没有怎么装腔作势,只平直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便想去见那远兰。 苏凌阿即便是为难,也不好拂了和府人的面子,只说叫远兰出来,微眠哪里敢让她出来,回道:“哪里敢劳动远兰小姐,奴婢去看看便好。” 苏凌阿于是不敢说什么,因为不知道她真实的来意是什么,便只能引人进去。 远兰没有想到和府竟然会来人,家里这些不堪的事情,她不想让和府人知道,怎么说她也是心仪于和琳的,如果因为……如果因为纳兰…… 远兰不敢想下去,便去招呼微眠。 微眠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给远兰行了礼,让人放下了她带的东西,“我家夫人听说了您受伤的消息,特意嘱咐奴婢来送东西,您这里的事情,我家夫人终究是挂心着的。” “多谢夫人美意,远兰愧受了。”聪明如远兰,又怎么会听不懂微眠话里的意思。 那边的苏凌阿听见这句话,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便叫道:坏了! 微眠又道:“远兰小姐好好养伤,旁的事情都不要急,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意有所指,只是却更让远兰心焦。 她很是忐忑,问微眠道:“夫人可还说了些别的?” 微眠摇了摇头,便道:“不曾有了。” 苏凌阿这边却是听得冷汗直冒,还好微眠说出“不曾有了”这一句,不然他这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 昨日也是到了最后的关头,看到和珅那管家刘全儿上来说了那一句话,苏凌阿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本昨日那事儿已经抛之于脑后了,可是今日这和夫人派人来,却是一下子点醒了苏凌阿,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到底是糊涂了,这么多年官场的失败经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给磨得没了心性,如今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完了…… 他盼着远兰能够攀个高枝儿,能嫁给了和琳,可是这和琳的亲事可以说是攥在那和夫人的手中的,昨日他想要纳兰攀上和珅,却不想那和夫人直接给和珅送来了这样的一句口信儿。人人都说是和珅妻管严,苏凌阿还想着,就是被母老虎管着,才能让男人有出来偷腥的想法,他高兴还来不及,可是在这微眠来了之后,苏凌阿便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因为纳兰的事情得罪了冯霜止,没得救! 如今这和夫人还派人来自己府上,便是要来敲警钟的! ——想明白这一茬儿,苏凌阿赶忙举起袖子擦着冷汗,只看着那冯霜止派来的丫鬟,又毕恭毕敬地将人送出去。 临走了,苏凌阿嘴贱地问了一句:“夫人真的没别的话了吗?” 微眠心思微动,便躬身回了一句:“夫人当真没什么话了,不过是脸色有些不大好而已。” 虽然这亲事还没定下来,不过可能性是很大的,毕竟是二爷挂在心里的人,夫人跟爷的感情很好,二爷又是爷的亲兄弟,两兄弟也从来没红过脸,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和珅大约都要迁就着和琳的。 虽然出了纳兰这么个事儿,但亲事也不是就这样黄了。 如今微眠代表冯霜止来警醒着苏凌阿,若是苏凌阿识相,别闹幺蛾子,冯霜止手松一松,便这样好过去了。 微眠带着苏凌阿这边的消息又回去复命,冯霜止听了那边的反应,反倒是笑了一笑,用拨浪鼓逗弄着团子,看着团子那已经日益浓密起来的眉,便觉得已经有了和珅的几分神气,“这小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还觉得像我,不想越长越像他阿玛,没意思……” 像是听懂了冯霜止这带着嫌弃口吻的话,团子转过自己的眼去,又伸出自己的手来,跟着那发出声音的拨浪鼓摇晃。 冯霜止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成了精了,她偏不要他拿到,便在那里晃了半天,手累了便直接将团子扔给了嬷嬷,要她们下去哄着。 众人一阵无言,只觉得自家夫人对待公子的这态度,怎么像是一点也不在意呢? 可怜小团子年纪尚幼,便要遭受自己额娘这种一点也不在意的态度的折磨——直到这孩子长大了,他最大的一个疑问也是:为什么身为冯霜止的儿子,自己还能活到现在? 冯霜止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收回自己的眼,道:“这事儿先别给和琳说,消息也别透露出去,先看看这苏凌阿是不是个识相的。若是和琳真喜欢这远兰,远兰又如你所说的那样的知书达理,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话,这门亲事倒也不是结不得……” 只是中间横着一个苏凌阿,总归让冯霜止觉得膈应。 她这边吩咐了微眠,让下面的人嘴巴紧着点,便没有再管。 上午的时候,庄子上的人来报账,冯霜止便又忙碌了一会儿。 现在和珅手头也宽裕了,便在各地置办了一些田产,也养了几个庄子,今年说是春种已经快到,各处都还要用钱的。 她坐在帘子后面,翻着账本,问了问各东西的价钱,外间候着的都是当初府里发出去管事儿的人,也都还知道这府里的主子是什么人,恭恭敬敬在一边不敢做声。 冯霜止看着这账本,却看着那一行米价,有些惊诧。 “如今的米价,已经到每石一千四百文了吗?” 下面一个瘦削的男子出列回道:“回夫人,这南方的米价是看着歉收的程度浮动的,今年二三月的时候,大运河上不很安全,来往的漕船沉了不少,连带着几家米行的船也没了,所以今年年初这米价居高不下。” 这人说话倒是有理有据,一说道大运河与漕船的事儿,冯霜止便想起那连霜城来。一二月的时候,九省漕运正在最飘摇的时候,内部倾轧严重,连霜城便是那个时候彻底掌握了整条河的,只是这一月二月乱还好说,怎么三月也跟着乱? 冯霜止问道:“九省漕运上个月便已经是完全稳定了下来,哪里还有三月的乱子?” 那男子埋着头,继续回道:“这事儿奴才们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从京城经过通州往沧州这一段上出了大事,连着江盗出没,劫了不少的船只,还死了不少人,京城的米行也是遭殃了的。”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庄子的?” 冯霜止听了他说的这些话,也知道这米价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前些天这米价不过是一千二百多文,如今暴涨,即便是做假账也不会这么傻,只能推断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这说话的人倒似乎有点规矩,也知道得很多,一句一句说来不见惊慌。 听冯霜止问他名字,他倒像是被吓住了,只跪下来回到:“奴才周曲,是靠天津卫的打刘庄的。” 冯霜止沉吟了一下,道:“你日后调到城外那一家来,不必回原来的庄子了。” 那周曲一怔,才明白过来,是天大的馅儿饼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立刻磕头谢了恩。冯霜止只是一摆手,一搭眼皮子,继续翻账本,一边翻一遍道:“时下里接近着春种,回头你们去账房那边支了银子,便把庄子上的事儿打理好,待这一季过去,今秋说事儿报收成的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都长点儿心。” “小的们知道了。”下面众人一叠声地应着。 冯霜止一按自己的太阳穴,给微眠打了一个手势,微眠便让他们出去了,只是冯霜止又看了她一眼,于是微眠道:“那叫周曲的留下,夫人还有话问。” 周曲本来已经走到了门边,这个时候便不得不退了回来,垂首有些战战兢兢,这个时候便没了方才那侃侃而谈的胆子,只觉得事情透着古怪,他不过是庄子上一个普通的管事儿,将庄子上的东西孝敬拿上来了,按照以往的规矩,顶多说两句话便回去了,可夫人却还留人,怪事了。 冯霜止抬了眼,却依旧坐在帘子后面没动,看着放在桌上那扇子,便轻轻地用手指敲了敲,沉着声问道:“你方才说那漕河上,三月的时候还有江盗?” 周曲不明所以,可是他听到的消息便是这样的,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奴才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 “可知道更细的消息?” 按理说,在九省漕运这边的事情定下来之后,江盗都该老实一段时间。 这便跟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样,是一种规矩,新的漕帮帮主上来,一定会加紧了打击江盗,便像是新官上任要做出一些事情来一样,没道理连霜城这样坏自己的名声,任由江盗横行。最重要的是,冯霜止知道……连霜城前两天才被和珅送到了码头走,那个时候还遇到人追杀,三月里的江盗,不就是那一段时间吗? 只怕是……已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吧? 冯霜止顿时有些阴郁起来。 那周曲也不知道冯霜止到底是要问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这细节上的事情需要回忆一下,他说得有些慢:“奴才是去进米的时候听米行的人说的,大概是五六天之前,江上忽然出现了一伙匪盗,从京城这边一路向着南边劫下去。这一伙江盗不像是以前的那些江盗,也不是散兵游勇,个个都凶悍异常,说杀人一点不眨眼,只是他们也不是遇到什么船都打劫。他们重点盯着运盐的船,还有的是运茶叶,只不过很少真的动手,有人说他们像是在挑合适的船一样,来往的商船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江上有了江盗,也没防备,所以很多都遭了毒手。在米行的人回来的时候,便恰好看到一场屠杀,因为那一群江盗正在跟另外一条船上的人厮杀,所以他们才能够保住这一船米,顺着回来的。” 这便是周曲知道的全部了。 按理说这不过是寻常市井之中的传言,如今在冯霜止听来却是处处玄机。 只因为一开始,这江盗的事情就来得诡异。 在最不该出现江盗的时候出现的江盗,却还个个厉害,不同于以前那些散兵游勇一样的江盗,下手还有针对性……这哪里像是在挑下手的对象,分明是在挑人! 冯霜止握紧了那一把扇子,道:“很好,你下去吧。” “是。” 周曲听出了冯霜止这声音里压抑着什么,不敢多留,这便下去了,出去之后众人问他是怎么回事,周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含混着过去了。 这边微眠看着面色不豫的冯霜止,忽然有些担心起来,“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冯霜止道:“谁知道呢……” 她歇了一会儿,眼见着中午了和珅还没回来,便知道是朝廷里头有事儿忙,便不等了,自己吃过午饭,去睡了会儿午觉,醒来的时候,梅香说喜桃那边又捎来一封信,冯霜止本没在意,坐在屋后,放了盏茶,便拆开了信封。 信上喜桃说了些自己新婚之后的事情,看得出那范宜恒对她还是挺好的,夫妻两人的生活还算是不错。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扬州的地界,又细细地说了那边的情况,冯霜止原本是含着笑看的,现在却忽然愣住了。 她折过了信,将之前的几页信笺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便厉声道:“微眠,去叫刘全儿来!” 微眠等人从不曾见过冯霜止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都吓得不清,连忙出去喊刘全儿。 刘全儿正坐在院子里跟下面的奴才们吹牛,下面庄子上来的人也孝敬了他不少的好东西,刘全儿心里高兴,这牛就吹大发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一句,便见到冯霜止那边来人了。 原本刘全儿嘴里是吊叼着跟草芯子的,赶紧的吐了,便问微眠:“是夫人那边出什么事情了?” 微眠急道:“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喜桃姐姐写了信回来,夫人原本看得好好儿的,可是看着看着便变了脸色,要奴婢来找您。” 刘全儿也知道这事儿不是微眠说得清的,他利落道:“这便去。” 放进了堂屋,往旁边一转,刘全儿便在前面停下了,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夫人请——” “哪里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你且住,今儿有事给你查。”冯霜止捏着那信封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 这信上一一叙述了扬州这边的情况,喜桃提了一句,到扬州之后,听说路上的漕船翻了不少,可是他们还算是运气好,没遇到这些事儿,又说扬州看着好,现在却似乎不大太平。不过整日里,那些船在湖上来来去去,看着不少人之间你喊着一句,我喊着一句,只觉得有趣儿。 这江上走的都是漕船,平日怎么也不会在湖上来来去去,除非是要卸货了,在湖面这边的码头上走。扬州现在不太平——为什么不太平?因为漕河上翻了几条船! 冯霜止在让微眠去找刘全儿的时候便已经慢慢地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便吩咐刘全儿道:“你可还记得那一日爷出去送的那一位连爷?你去码头那边悄悄给我问清楚了,当夜走的有几条船,再下几个码头核对一遍,最后调查一下这些船现在怎么样。此事事关重大,务必不要走漏了消息。” 刘全儿一听说是那连霜城的事儿,又听到是要调查这么奇怪的几项,尤其是那“这些船怎么样”,平白给人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敛了脸上的表情,也知道这事儿不是玩笑,便应声道:“奴才遵命。” “你去吧,切记不要露了行迹,若是打听不到便罢,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们在打探消息。” 冯霜止最后提醒了一句,又觉得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必要,该猜到是他们的人必定不会去猜别人,冯霜止这障眼法,估计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功效。 刘全儿急急忙忙找人去打听情况了,冯霜止这边却是再没了睡意。 眼看着太阳要下山了,他才回来跟冯霜止说打探的结果。 一看到刘全儿进来时候那脸色不大对劲,冯霜止便知道事情是坏了。 她早已经有了准备,便沉声问道:“结果如何?” 刘全儿心里也有些慌,便道:“奴才去打听了,当夜出码头的有十一条船,三条是往天津的,剩下的八条往南,其中两条在通州停下了,又有六条往沧州。别的船都没有出事,可是这六条船,全部都沉了,说是遇到了江盗,便一直埋伏在从通州到沧州这一条线上。” 冯霜止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可知道连霜城在哪一条船上,是生是死?” “在哪条船上倒是不知,可是多半已经被那伙江盗给——”刘全儿没忍住,便想要比划一下自己的脖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收了回去。 冯霜止则道:“哪里是什么江盗……” 说是江盗,其实更像是身经百战的战士。 哪里来的那么多人一下便忽然之间冒出来一样,挑战连霜城的权威。 只是更可怕的事情,还应当是在这江盗上,到底他们是什么目的? 要杀连霜城的人是福康安,这伙江盗跟福康安可有什么关系? 冯霜止想不透,等到黄昏时候,和珅回来,刘全儿便在他进门的时候说了这一次的事情,和珅也是暗暗心惊一把。 想到今日在朝堂上看到的那滴水不漏的福康安,和珅的脸色便黑了一半。 在与冯霜止一起用晚餐的时候,他并没有说这件事,只当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冯霜止与他用过饭,便已经是掌灯时候了,和珅还有事情要处理,冯霜止还是问了他这件事。 果然和珅没有一点惊慌的神情,想必刘全儿已经很有眼色地说过这件事了。 和珅道:“我会近日找人联系连霜城,连霜城最大的可能是被抓了,但是被杀的可能却不大。毕竟九省漕运,前些日子便已经乱了好一阵时候,这漕河里流淌的是金银,乱了一阵不知道要断多少人的财路,便是江南那些盐商也不会答应的。始终还是要一个人来主持大局,不管这个人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只是一个傀儡,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连霜城。” 其实他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缺少证据。 这东西原本就是很难有证据的,想必连霜城已经落到了福康安的手上,这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没逃脱的。 “江南的税赋虽然丰足,可是大头都从盐商身上出,大大小小的盐商,便是为国库充盈作贡献的,只要给钱,他们在皇上的眼底便是好的。”和珅顿了吨,说道,“四川那边的盐税能占了个大头,江南这边也查不到哪里去,若是连霜城久不出现,必定要闹出大乱子来。” 冯霜止则道:“今日连霜城既然很有可能已经到了福康安的手中,我们怕是拿不住人的,福康安势大,我们也没本事从他手中抢人。若是如你所说,那么不管怎样,这连霜城没多久就必须出来主持大局,若是换了别人没人会服气,这漕运上还要乱一阵,如今福康安是户部左侍郎,正为着户部亏空的事情焦头烂额,若不笼络着扬州那边的盐商,怕是户部这边的亏空要说不过去的。” 她分析的很有道理,和珅也正是这样想的, “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知道福康安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了。” “左右不过是跟江南那边的事情挂钩,这事儿——你还有一个汪如龙。” 冯霜止忽然想起了恒泰斋,便与和珅点了这么一下,和珅也才想起这一茬儿来,便一笑,“还是夫人想得好。” 这汪如龙吧身为八大盐商之一,不可能不知道这事情的轻重缓急,先找人探了个口风试试。 当夜冯霜止与和珅歇下,临睡时她又说了和琳的亲事,和珅沉默了一会儿,也知道她心里是不舒服那苏凌阿的,和珅现在还在观望之中,也不想早下定论,只对冯霜止道:“这一门亲事,你若是觉得不好,便跟和琳说,和琳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他终究是我兄弟,相依为命的,我不愿薄待了他。” 冯霜止不想他为难,只道:“这事儿我拿捏着分寸,若是不好,你回头再来处理,为了这一个纳兰,坏了你们兄弟的情义,我才是罪人了。” 和珅爱极了她这倒酸不酸的模样,便又压着她狠狠地要了一回,惩戒一般道:“看你还敢揶揄我。” 冯霜止累得不行,手脚都软趴趴地,只骂他是个混的,不过完了又说:“倒是不介意有一门子糟心的亲戚,我是个不讲情面的,谁惹了我,管他是亲家仇家,一样地往死了整。即便他女儿成了和府的人,也不意味着我不能对他苏凌阿做什么。那远兰是个乖巧的,我瞅着跟和琳也是郎才女貌,只那纳兰棘手了一些……” 苏凌阿想着要把这纳兰塞进和珅后院,却是让冯霜止恼了的。 和珅捏着她肩膀,笑了笑,便摸摸她那顺滑的乌发,模糊着声音,说道:“苏凌阿的事情你不必太过着恼,左右是个官迷,还是我解决了他,你在后院过你的舒心日子。” 冯霜止咬他一口,别过了头去,“懒得跟你说,我睡了。” 和珅看她耳根子有些发红,闷笑一声,却搂着她的腰,为两个人掖好了被角,这才睡去。 第二日和珅当真去解决苏凌阿的事情了,苏凌阿在他府上摆宴席,硬要请和珅去喝酒,和珅以往都是直接推掉,今日却答应了,让苏凌阿有些喜出望外。 当下他在自己府里狠狠地装点了一番,又想着自己给和珅送点什么礼,便急着去张罗了。 那纳兰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又开始动了歪心思,她原本与远兰坐在一起听嬷嬷教规矩,这时候嬷嬷走了去歇息,她却张望着外面,远兰一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心里又在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便咬牙道:“你收了你那一门子的坏心思,和夫人岂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相比的?你莫要将自己圈进去,让我们一家子都跟着你丢脸。” 纳兰哼了一声,她现在是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旁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了,她依旧爱着唱自己的戏,甚至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越加来劲儿,昨日在屋里唱了一整天,像是要故意气远兰一样。 远兰手上还带着伤,刚用了药,一件纳兰这死不悔改模样,气得双眼含泪,只道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妹妹。 纳兰看着她这样,不但一丝愧疚都没有,甚至还冷笑了一声,“你就哭吧,你都说我们这样的人跟人家和夫人不能比,你还能嫁得进去吗?我看那国泰倒是适合你的,不如放了那一表人才的和琳公子,嫁给那国泰老匹夫,倒是极为合适的。” 国泰又是一位庸人了,前些日子来过他们府上求亲,不过那个时候苏凌阿掂量着要把自己手里两个女儿卖个好价钱,便没答应,反倒是对国泰冷言冷语的。 现在纳兰用这样的话来羞辱自己,远兰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掌高高扬起 ,便想要一巴掌落到纳兰的脸上,纳兰便狠声道;“你打我啊,天生你是个高贵的,我便是下贱的!” “那是你自己不自珍不自爱,哪里有姑娘家整日跟戏子厮混在一起的?都是你咎由自取,还能怪了旁人说你不成?嘴长在旁人身上,事儿却是你自己坐下的!” 远兰终于没忍住,便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通,转身便走了。 这时候,府门外有了热闹的声音,想必是府上来了客。 纳兰被远兰气得发抖,咬着牙,表情有些扭曲,“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你好过了,姐姐,这都是你逼我的。” 凭什么远兰就处处比自己好?如今还要嫁个如意郎君,偏生自己看上那和珅,人家却是个有妻室的,还看不上自己。 那和夫人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河东狮母老虎,她有什么比不上那女人的?! 纳兰心里发狠,便直接两巴掌抽在自己的脸上,让远兰整个人都看得愣住了,接着纳兰便直接哭出了声,委屈极了,她那唱戏的功夫简直展现得淋漓尽致,便冲了出去,哭着喊着说姐姐打了她,向着外面正将和珅迎进来的苏凌阿哭喊,“阿玛要为我做主,姐姐她竟然……竟然……” 和珅刚刚跟苏凌阿假模假样地寒暄完,走进来,便瞧见这小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可怜极了,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这是倒了哪门子的霉,偏生遇上这数不完的桃花劫——这事儿处理不好,回头他家那口子又得翻醋缸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苏凌阿和国泰都是猪队友那个类型的,不过蠢作者更不喜欢苏凌阿【别问我为毛! _(:з」∠)_这些傻逼黑了就黑了吧…… 第五十九章 账册 第五十九章干女儿 感叹着自己运气不好的和珅,这个时候却没有说话了。 苏凌阿看着自己女儿出来丢脸心情也不好,毕竟这个时候苏凌阿不敢得罪了冯霜止,前些日子让纳兰出来唱戏的事情已经惹恼了和夫人,若是大女儿远兰嫁不出去,不能攀上和府这高枝儿,事情可就大发了。 虽然一向觉得小女儿纳兰才是乖巧伶俐的,可是左右看着昨日和珅的态度像是对自己女儿根本没什么感觉。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和夫人管得太紧? 现在苏凌阿很是挣扎,主要是不清楚和珅是怎么想的,若是知道了和珅的意思,即便是折损一个远兰,他也是在所不惜的。 纳兰哭泣着,拽着苏凌阿的袖子便道:“阿玛,阿玛,女儿真的被姐姐吓到了,她好凶……” 苏凌阿这才注意到她脸上那两个巴掌印,忽然之间便觉得怒火冲上来了,“这是你姐姐打的?她怎么敢打你?” 现在这父女俩几乎是将和珅这个外客晾在这里了,现在和珅已经不是外客了,他是个看客。 苏凌阿老糊涂看不出来,可和珅是个明白人,现在一看就知道这纳兰是个心狠的——自己摔自己巴掌跟别人摔她巴掌,那手指印的位置是完全不一样的。 自己摔自己巴掌,较短的拇指印是在脸下面,别人摔的话,那手的方向是正着的,所以是拇指印在上。 ——当然,也不排除苏凌阿府上的远兰大小姐,是个扭过手来抽人巴掌的奇怪人的可能性。 本来美人这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肯定是惹人怜爱的,至少也能让人一下想到那她姐姐远兰不是什么善心肠的人物,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纳兰以为自己是成功了的,在和珅面前这么一说,即便是和珅不能喜欢上自己,至少也能对她姐姐产生一些恶感。 想想远兰就要跟和府议亲,如今竟然殴打自己的妹妹,这根本就与远兰在温婉的名声不符合,难免让人觉得她是徒有虚名。若是和珅不喜欢远兰了,那冯霜止即便是再喜欢远兰又能怎样?左右这婚事,还是和珅更加有发言权,他毕竟是和琳的兄长。 一想到这里,纳兰哭得就更加伤心了,她身段本就娇俏,虽然是个十三四的年纪,可是看着已经很有风韵,更兼精通戏曲,声音和姿态都是相当柔美的,只这么一哭,便带着几分西子的愁绪了。 苏凌阿强忍着怒气,只安慰她道:“你先别哭了,我这边招待了和大人便来与你说——和大人,这边请。“ 他暂时不说纳兰的事情,心里想着一会儿要好好教训这不懂事的女儿,又想着和珅不能得罪,还是先笼络好和珅,这才是要紧的。 和珅这边便笑着应了,跟着苏凌阿的引路,到了堂中说话。 苏凌阿要请和珅上座,和珅觉得好笑,怎么这也是苏凌阿自己的家里,轮不到和珅坐到主位上,那才是真的喧宾夺主了。 和珅推辞了,只是坐在了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上。 苏凌阿是巴结着和珅,怎么也不敢坐在上面去,竟然直接坐到了和珅的下手位置,便为和珅倒了茶:“不成想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您一走进来便遇到,是我这里不懂事儿了。” 苏凌阿是满洲正红旗的出身,怎么都是比和珅的旗籍还要高的,只不过现在和珅官位高,官大一级压死人,苏凌阿对着和珅是百般逢迎,将自己压在了一个很低的位置上。 “苏大人客气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府里头的姑娘们闹着一点小脾气也无伤大雅。”和珅这嘴里便直接将这一件事定性成了“姑娘们闹着的一点小脾气”,言下之意是别让苏凌阿小题大做了。 哪里知道这苏凌阿鼓着眼睛想了半天,觉得这和珅的口气里似乎带着几分警告,根本没听出和珅这已经很浅白的话语,还以为和珅是觉得远兰不好。 他心里已经不喜欢远兰,自以为得了和珅的意思,便上赶着附和道:“和大人说的是,姑娘家就是这小脾气,远兰一向没有纳兰这么贴心灵力,额娘死得早,所以没什么人教养……” 哪里有父母是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的?和珅现在也是为人父的人,即便他那是个儿子,也算是知道为人父母是个什么样的感情,只盼不得子女好,这苏凌阿倒是糊涂蛋,赶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放。 和珅只一笑,端起了茶杯,一尝这茶叶,却是信阳的毛尖,便浮在绿色的茶汤里,显得格外清亮。“这茶味道好,喝着像是明前的,莫不是跑山尖?” “去年的跑山尖了,今年的茶还没新的上来,等过得一月这新的明前毛尖上来了,我给您孝敬去。”苏凌阿讨好地说着。 毛尖里面最好的一批便称之为“跑山尖”,所有的名茶里面的“明前”茶都是最好的,每年也就那么一点,能送到京城里来的基本都在王公贵族的府上,乾隆那里就分了个大头,那都是当成贡品上来的,其余人的要不就是皇帝赏赐的,要不就是下面的人悄悄孝敬上来的。 要弄到这跑山尖,怕还要一点本事的。 如今这苏凌阿随口便说这等到今年的跑山尖上来给他捎上,这倒是厉害了。 和珅是个喜欢喝茶的,苏凌阿这边是将和珅的喜好都调查清楚了,正所谓投其所好,现在苏凌阿做的便都是这种事情。 他打听清楚了和珅喜欢喝茶,便准备了毛尖,甚至已经联系好了今年的跑山尖,只盼着和珅觉得他这孝敬不错。 现下和珅喝了茶,也的确觉得这味道不错,跟苏凌阿胡扯了一阵,便被请到了厅后,摆了好酒好菜,又将府里唱戏的喊出来,这戏台便搭在厅后面,给和珅唱的专场呢。 和珅一点也不在意地喝着酒,等到时候差不多了,便准备开始跟苏凌阿说正事儿了。 “今日既然已经坐到了一起,平日里都是朝中的事情繁忙,没什么联络感情的机会,今日趁着这时候也说一说吧。”和珅简单的开场白成功地引起了苏凌阿的注意,接着和珅道,“我乃是和琳的兄长,想必苏大人也听说了,他与贵府大小姐远兰是相互属意的……” 苏凌阿听到一半,便觉得这事儿似乎不怎么好办了,和珅这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他想到了之前纳兰的事情,又更觉得和珅的态度奇怪起来。 他干脆道:“远兰是个不懂事儿的,竟然对自己的妹妹动手,是我没有教好她,和大人若是觉得这一门亲事不合适,倒也是不必强求的……” 和珅似笑非笑,转着手中的酒杯,只抿了一小口,这一杯也没见底,他喝得克制,便道:“我是和琳的兄长,他乃是我弟弟,他喜欢什么,什么便是好的。和琳成亲的事情,是完全交给他嫂嫂办的,和琳也信得过她,我夫人似乎也挺喜欢贵府大小姐的。” 这是在提点着苏凌阿,不要得罪了冯霜止。 毕竟冯霜止这个时候握着和琳的亲事,虽然不至于说和琳处处都要听着冯霜止的,可是冯霜止若真有个不愿意,这亲事怕是折了的可能比较大的。 苏凌阿一身都是冷汗,这么说之前纳兰那行为? 大约是惹恼了和珅吧? 他想也不想,便道:“远兰也不是不懂事儿,大约是纳兰这两日受了委屈,所以心情不好,也给了远兰气受吧?从小旁人就说,远兰是个温婉的,若是和大人这边您弟弟还不嫌弃的话……” “今日和某人不过是来喝酒的,这事儿回头我会跟夫人说说。”话始终没说死,和珅推着太极,又跟苏凌阿随便说了说自己小时候跟和琳的事情。 苏凌阿一边听一边恭维着,没几句是真心话。 和珅不过是随口找话说,说着说着便听到外面忽然有花瓶晃动的声音,便听到一声猫叫,紧接着是轻声的尖叫,同时一双绣鞋从门旁边缩了回去。 苏凌阿忽然厉声道:“何人在外偷听?!” 和珅一见那绣鞋便已经猜到是何人了,那纳兰姑娘还真是有些执着。 可怜纳兰不过是听和珅讲故事,所以一不小心听进去了而已,现在苏凌阿这一声喊,守在外面的奴才们一进来便瞧见原来是自家小姐在这里偷听,一时之间有些犹豫起来。 这位纳兰小姐可是个厉害的,成日里会使唤人,一点不像是大小姐那样容易亲近,喜欢她的人也没几个,如今逮住了,却又不敢上去了。 那边苏凌阿久久没有得到回复,便觉得古怪,又喊道:“还没抓到人吗?” 他这一问,纳兰竟然直接从门边走了进来,便行了一个礼,道:“是女儿在外面偷听。” 她脸上还带着伤痕,这个时候却已经是没有哭着了的,看着只觉得聪明又漂亮,只不过若不是眼神闪烁,兴许这营造出来的假象更能够让人相信。 苏凌阿才是真的愣住了。“我与和大人说话,你在外面偷听干什么?” 纳兰红着脸道:“原本只是路过的,结果听到和大人说得引人,没注意便听进去了。” 换了一个人看来,定然觉得这姑娘娇憨可爱,可和珅知道自己那不过是瞎掰,他没兴趣将自己早年的那些事情说给这些不相干的外人听,所以便觉得这姑娘是满嘴都是谎言了。 和珅笑了一声,苏凌阿似乎以为他很高兴。 心里一转,又想到了冯霜止,便觉得纳兰是得罪了这夫妻俩,左右还是要把这关系圆回来,不然以后怎么相处?所以苏凌阿看着和珅道:“和大人,那一日在聚贤楼,是纳兰不懂事儿,只是她年纪小,今日也犯下了这样的错儿,只求您能够原谅她小小年纪不懂事儿。” 说得跟他和珅要跟这小姑娘计较一样,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过这样的小姑娘——说实话,还真的没放在眼底的。 苏凌阿没注意到和珅是怎么想的,便直接喊了纳兰过来,要她端茶来给和珅赔罪。 和珅说不用这么麻烦,这小姑娘没招他没惹他的。 苏凌阿道:“和大人您这样说是个客气话,我知道,不管您弟弟跟远兰的事儿能不能成,我们两家总不能成为了个仇家,左右还是我这小女儿伶俐,只是太年轻,还望着您给教训两句。我这想着,不如您认了纳兰为干女儿,这样也还日后她对您执着对父亲的礼节。我也是尊重着您的,以后这丫头便像是待父亲一样待您,也省得贵夫人闹心了。” 其实苏凌阿想出来的这个办法,在平时是相当完美的,认了和珅当干阿玛了,怎么也能消除冯霜止的戒心了,只是没有想到,却险些触碰了和珅的底线。 和珅本来想一口回绝,可是看那纳兰似乎被自己糊涂阿玛苏凌阿气得不轻,那话到了喉咙口又收了回去,和珅顿了一顿,笑道:“我家夫人是个厉害的,我收了您女儿为干女儿,这事儿倒是一点也不大的,只不过她日后便也要喊着我夫人为干额娘,总归还要回去先问问我夫人的意思的。” 下面纳兰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喊一句“我不愿意”,哪里想到苏凌阿时机适合地直接一瞪纳兰,没让她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纳兰憋着气没说话,竟然一跺脚就跑开了。 苏凌阿差点气得摔了酒杯,只是和珅还在这里,只能应付着。 和珅倒是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这么离奇,不过苏凌阿现在好像也明白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两个女儿了,若是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就只能说苏凌阿是个傻货了。 和珅这边酒菜吃喝得差不多,那边的戏也听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刚要从前院出去,便听人前面热闹了起来。 竟然说是有人上苏凌阿府上提亲了。 和珅愣了一下,看向苏凌阿,苏凌阿连忙解释道:“定然是那国泰来闹事儿,和大人您放心,他想娶的乃是我小女儿,只是我那小女儿如今才十三四岁,等到适嫁年纪了,那国泰怕都是个中年人了,我定然不会答应的。” “原来如此。”和珅应了一声,似乎没在意,便走出去了。 出门的时候,苏凌阿恭恭敬敬地将和珅送走,那边的奴才们拦住来提亲的国泰,苏凌阿送完了和珅便走回去,哼声道;“凭你也想娶我女儿?做你的梦吧!” 那国泰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了,这个时候被苏凌阿的声音气得发抖,指着他道:“你说什么?!我凭什么就娶不得你的女儿了?我好好地来提亲,上次你这老匹夫便将我扫落出去,如今还敢说话?!” 苏凌阿冷哼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这样的想要娶到我女儿,下辈子去吧!” 国泰乃是满洲正白旗富察氏出身的,只是现在国泰落魄了,他父亲原本是四川总督文绶,如今文绶落罪,发戍新疆,国泰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刑部侍郎,说是厉害,可是没有实缺,也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苏凌阿比之国泰更不如,只是觉得自己那两个女儿貌美,是国泰这样的人配不上的,说话也就是一点也不客气。 国泰几乎被这苏凌阿气了个半死,这便是所谓的人不得志要被人欺负了。 他喊道:“当日你说过了,你家的小女儿,若是我喜欢上门提亲,你若是不愿意结我的这一门亲事,又干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你这样的人便是将自己的女儿当了小妾来养,送到人前人后的,忒不要你这老脸了!也亏得是姑娘家,才被你这样摆弄着,不知羞的老东西!” 这一下轮到苏凌阿生气了,他暴跳如雷,只骂道:“好小子,好小子,还不给我将这轻狂之徒打出去!” 下面的奴才们自然是听主子的。 这事儿传出去怕又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沦为笑柄了。 和珅的轿子,便这样缓缓地过去了,他将这一切听在耳中,倒是有了一些想法。 回了府后,一问冯霜止,说是没在屋里,而是在书房,他于是到了书房里,一推屏风一掀帘子便已经看到了真趴在案上睡觉的冯霜止。 她似乎是刚刚写了一些什么东西,有些累了,那毛笔放在她手边,已经将她手掌打湿了一块儿,墨迹纯黑,倒是让人不禁开始想她年纪更小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跟着老师学的。 写个东西都能睡着,和珅也算是服了冯霜止了,只是他并没有吵醒她,而是轻轻地将那放在一旁的一些纸页拿起来,都是过两季庄子上面的种种事情的规划…… 这事儿本该是府里的男人们负责的,只是他们府上的人毕竟还是太少,和琳到底还是要开始在朝廷里面做事了,和珅也想给和琳某个合适的职位,便没将庄子上的事情跟和琳,便有冯霜止接了过去。 他本想将自己的衣裳给冯霜止披上,不想冯霜止竟然已经醒了,他还是将衣服给她按到了身上,道:“累了便去踏上歇息吧,这书房里也不是没地方给你睡,怎的便趴在桌上了?” 冯霜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忽然看到了自己手掌上的一块墨迹,道:“是写着写着睡着了的,今日中午的时候团子闹腾着,一直不肯喝奶,哄了许久才好,是个能折腾人的。庄子上的事儿我这没一会儿便能写好,你别担心我。” 和珅心疼,便笑她:“你也知道我担心你,便不要这样熬着,庄子上的事儿过不几天你便可以提拔些人上来管着,左右还有刘全儿在。” 刘全儿是个能干的,可是有的事情下面的人是放不开手去做的,还要慢慢地培养才成。 到底哪些人可信,哪些人能用,都是需要慢慢看的。 最近又新置了一些宅院田产,便是要人都照看着,回头上了正轨,冯霜止也就不必这么忙了。 她睡过一回之后也就精神了,便站起来伸个懒腰,和珅刚好抱了她个满怀,笑道:“我今日去了苏凌阿的府上,喝了一壶好茶。” 他心里惦记着的还是那茶,跑山尖啊,虽然是去年的。 和珅又道:“只可惜你没去,人家这府上可比我们阔绰多了。” 冯霜止笑他:“恁地那苏凌阿一个小官就让你羡慕了,好歹你也入值军机处,算是个军机大臣了,还这样没眼界,改日人家得笑话你。” “唉,和珅哪里有夫人有眼界啊,为夫想喝这好茶想得紧,只盼着贤内助拼死拼活地给为夫赚钱,这样就能有一日过上能喝跑山尖的好日子了。” 和珅半开着玩笑,这十足的揶揄口气是逗笑了冯霜止。 冯霜止道:“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下面那些个敛财的都有些本事,你可是比不了的,我们家收的东西也不多,大半还是庄子上的收成和经营的。” 和珅点头,忽然道:“今日去苏凌阿的府上,我遇到了一件为难的事儿。你猜怎么着?” “猜不到,你直说吧。”多半都是苏凌阿那糊涂虫说了什么糊涂的话吧?不过看着和珅的表情怎么有些微妙呢? 冯霜止怎么也没有想到,和珅说出来的话竟然会是—— “那苏凌阿央我收了那纳兰为干女儿,我想着我家还有口醋坛子,便没敢答应,回来请示夫人了,还请夫人示下。” 和珅那口吻,真是说不出地好笑。 冯霜止简直被这句话给惊到了,“干女儿?” 也亏得那苏凌阿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虽说关系好的朝廷命官之间相互收着干女儿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更有的直接将干女儿当了姘头的,苏凌阿这老货莫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总之冯霜止对“干女儿”这字眼是恶心到了极点的。 她一皱眉,便想要说出拒绝的话来,只不过这个时候念头一转,却道:“远兰是要嫁给和琳的,我们若是收了纳兰为干女儿,这辈分要怎么算?” 和珅眉头一皱,“你莫不是真的想收她做干女儿?” 冯霜止一看他那如临大敌的表情就想笑,只道:“不是你让我好好考虑的吗?” “说给你听听,你莫不是还当了真了?”和珅心说什么辈分之类的根本不是问题,满洲八旗这边辈分乱极了,有问题的根本是干女儿这个身份而已。 和珅满以为冯霜止会拒绝,不想冯霜止道:“左右这姑娘是个有野心的,我挑个好日子要她跟她姐姐来府里坐坐,再留她单独来往,若是能识相了当然好,不识相了趁早预备着掐死,别在往后惹出什么祸事来。” “……”和珅忽然觉得自己搬起石头脚了,“真不明白你是在想什么的……” 冯霜止道:“我是个看不得别人舒服的人。别人让我不舒服,我也要让他不舒服的。看这纳兰是不是个聪明的人再说吧。” 苏凌阿这个人必须好好地解决,处理不好怕是要生事端,但凡是跟真实的历史有关联的人物,冯霜止都是小心又小心的。而且,她想要看看远兰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看待她那个妹妹的…… 过不得几日,传出了今科状元王杰给从南书房升任了刑部侍郎的消息,这便是与国泰有共事了。 冯霜止本来是预备着立刻要请远兰纳兰姐妹来的,不想斜剌里冒出这件事情来,倒只能先为和珅准备着贺礼了。 她想着汪如龙那事儿,便问他有没有向汪如龙打听过,和珅说汪如龙前两日回了扬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库房里没挑到合适的礼物,冯霜止趁着这机会,也顺便出去买了些东西,进了恒泰斋,便进去问他们老板在不在,原本和珅说他不在,不想今日冯霜止赶巧,汪如龙才走了没两天又回来了,进来便听见冯霜止问起自己的行踪,这便上前去告罪。 冯霜止已经知道这汪如龙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这个时候不敢小觑了他,与他说了两句,便说是要挑礼物。 都到了恒泰斋挑礼物了,便知道肯定是想要一些独特出众一些的。 汪如龙会做生意,便领着冯霜止去里屋坐,好东西都要一件件慢慢摆上来,他叫了人去取东西,便给冯霜止倒茶。 冯霜止在他将那茶倒出来的时候便闻见香了,忽然想起和珅好茶的那一口来,便道:“今年的明前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来,倒是让人想得紧,左右也得弄上一盒来喝喝。” 汪如龙一听这话便笑了:“这普通的茶叶能放在运盐船里,明前茶可不敢这样干,不过您要是真想要喝,我这里也给您弄得到,夫人算是我的老主顾了,这茶叶便算是我孝敬您的。我这儿的茶,来得可比皇宫的还要早呢。” “说起来,我听说最近漕运的事情似乎不大好。”冯霜止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汪如龙眼光一闪,摸了摸自己那双下巴,只道:“总瓢把子没了,肯定要乱上一阵的,只不过谁知道什么时候不会再出现呢?” “汪老板肯定是知道什么了吧?”冯霜止笑眯眯的,也看着笑眯眯的汪如龙,“若有消息,不如共享一下,好歹我也是您的老主顾了。” 汪如龙只是笑了笑,“其实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今日来问我,便是来试探我知不知道江南那边的消息的,也说明您对某些人和某些事儿已经有了怀疑。我只能告诉您,连霜城是个命大又有野心的,当初漕帮里面打起来的时候,他身中八箭都没死成,将江南神医都已经放弃了,可是他活生生又从鬼门关回来了……唉,反正观望着吧……” 其实汪如龙已经跟连霜城搭上了线,现在他手中握着江南盐政那边的账本,多少人想要追杀他呢,只不过汪如龙一向精明,账本都是分开放的,即便是自己死了或者是别的人杀了自己也得不到好处,现在追杀他的人也早就被撤走了。 听了汪如龙这话,便算是证实了冯霜止自己的猜测,她没再问,只是等着汪如龙将东西拿出来,自己挑好了便回府,不成想坐在那里端着茶好好地等着,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像是来了贵客的。 “夫人,这恒泰斋有什么好来的?咱府里的东西不必这里好上千万倍吗?即便是挑礼物也……” “要你在这里多嘴,回头当心我给你撕烂了。” “……奴婢知错……” 这声音,好熟悉。 冯霜止一下便听出来了,这是……陈喜佳? 她便要将那茶杯一放,出去打招呼,又觉得不妥,便坐下来。 下一刻,冯霜止便庆幸自己是没有出去的,因为王杰也来了。 这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进了恒泰斋,怎么觉得像是约好了的? 现在王杰也是火速直接升了朝廷二品大员了,尽管是在刑部,可是对于所有新科的进士来说,那是相当厉害的了。 这人风头之劲,是不输给和珅的。 如今跟自己的旧情人陈喜佳碰上,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 冯霜止忽然好奇起来,便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汪如龙消息灵通,像是什么都知道,干脆也坐在里面不出去了。 这个时候是人最少的时候,陈喜佳与王杰一前一后到了旁边的雅座上。 只听陈喜佳问道:“你怎么不坐?” 王杰很生硬道:“夫人乃是已婚之人,与旁的男子同桌,似乎不大好。” “……” 这时候,陈喜佳似乎是沉默了,她大约是没有想到王杰竟然会说出这样暗含着讽刺的刻薄话来。 一时之间竟然露出了有些伤怀的表情。 过了许久,陈喜佳才道:“好歹昔日也有那么多的情义,你何苦如此相逼?” “王杰何曾相逼过夫人?”王杰是真的想笑,看着现在陈喜佳这矫揉造作的模样,当真没闹明白自己当初到底喜欢她哪一点,才气逼人还是温婉俏丽?也没觉得有一点好了…… 说什么昔日的情义,她已经嫁人了才跟他说什么情义,无非便是因为今早他在朝会上说了福康安徇私枉法,跟朝中别的大臣联系过于紧密的事情,陈喜佳竟然就直接找上了门来。 王杰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所谓的“寒心”,因为他当初那一颗单纯地爱着陈喜佳的心,早就在陈喜佳让冯霜止去广济寺拒绝他的时候,便已经完全消失了。如今看着陈喜佳百般作态,只有“恶心”二字可以形容了。 陈喜佳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是那么固执……” 王杰正在忍住自己的冷笑,不过现在他觉得这是一个很考验人的本事的事情,要克制住对陈喜佳的冷笑,太难了。 “我听说,皇上想给你赐婚,把公主嫁给你,你却一口推掉了,王杰……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早日娶了公主,你便是青云直上的路了……”陈喜佳自以为是地劝着。 今早皇帝的确说要给王杰赐婚,结果被王杰一句简单的“先国后家”给堵了回去。 怕是陈喜佳自我感觉良好,以为王杰是因为她才拒绝了乾隆的吧? 王杰心里连嘲讽都不屑给了,嘴里说着当初的情义,其实不过是为了福康安说情来的,可是说是说情,又有些摇摆不定,要与王杰直接恢复到平常朋友的关系上去。 冯霜止心说陈喜佳怕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她为着福康安说话,又颇有几分要拉拢王杰的架势,怕是信了当初冯霜止给她说的——王杰对她还有旧情,所以她凭借着这一点感情能够将王杰拉拢过去。 只是冯霜止还是太天真了,陈喜佳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我知道你是不喜欢福康安的,是他当日破坏了你我之间的约定,只是木已成舟,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与他荣辱一体,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你若是真的参倒了福康安,他日便要我活守寡……” 陈喜佳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这雅间里没人,她也红了脸,尽管王杰站得远远地,可这屋里也有些暧昧和纠缠不清的感觉了。 王杰眼底的嘲讽,是低下头去的陈喜佳没有看到的。 隔壁屋里的冯霜止忽然之间便笑了,她有些笑不可遏,手中的茶盏磕到了桌面上,那汪如龙也是一脸的笑意,两个了都懂原因而已。 只是冯霜止方才那茶盏磕到桌面上的声音,哭得正认真的陈喜佳没有听到,王杰却听到了,便知道那边竟然是有人的。 当下王杰道:“夫人说出来是有要事相谈,如今说了这许多没用的倒是浪费时间了……” 陈喜佳勉强一笑,脸色有些苍白:“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是还在介意当年的事情。可我还是愿意恭喜你的,你如今升官了,只要不困囿于过去,定能步步高升的……妾身,这便走了。” 陈喜佳那离去的背影带了点单薄的意味,丫鬟还在外面,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有些狐疑,便眼光一闪,扶着陈喜佳走了。 这便雅间里只有了王杰一个,听墙角的冯霜止跟汪如龙这才明白过来了,之后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下一刻,这间屋子的门便被推开了,王杰冷着脸站在外面:“和夫人和汪老板这墙角听得可还满意?” 冯霜止跟汪如龙都有些尴尬,两个人站起来。 汪如龙道:“这事儿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儿,汪某人可是一直在跟夫人说礼物的事情的,如今您都知道的事情,我还只是衣无所知而已。” 明知道这人是在狡辩,王杰也没地儿跟他们计较,只看了冯霜止一眼,便转身走了。 冯霜止这边慢吞吞地挑好了东西,这才搭着丫鬟的手出去,只是才走出去没多远,便有人递了一张纸条上来,说是一位高高瘦瘦的爷递过来的,一定要亲手交到她的手上。 冯霜止展开那纸条一看,便道:“我们去聚贤楼一趟。” 雅间里,王杰泡好了茶等着冯霜止,前后隔着帘子,倒也不会让人说什么闲话的。 不过本就是密谋的事情,也没什么闲话可说。 冯霜止坐下来便笑了一声:“我今日也得恭喜一下王大人,您这是要飞黄腾达啊。” “没有夫人当初那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哪里有今日的王杰呢?”王杰笑了一声,似乎不甚在意。 冯霜止却唇角一弯,道:“王大人不记恨着妾身是个棒打鸳鸯的主儿,便是万幸了。” 王杰不想再说过去的事情,只道:“那汪如龙手中有几本账册,急着多年来盐政这边贪污受贿收敛盐引的情况,现在福康安想要拿到这一本账册。” 拿到账册,其实便相当于握住了整个江南盐政的把柄,顺藤摸瓜,又能够笼络出更多的人来。一本账册,在合适的人手中,只怕就要有不一样的力量了。 落到福康安手中的话,怕是整个江南官场都要成为他的人了。 冯霜止意味深长地看向王杰:“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什么?” 王杰道:“早点还完人情债。” 于是冯霜止终于笑了,道:“正好我也想要账册,听说汪如龙跟你的关系不错,还很看好你。” 王杰没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电脑读者看这里: 手机读者看这里: 点击下图封面也可以看到: 第六十章 慈母心 第六十章悍妻 到底王杰这个人最后会走到哪一边去,冯霜止完全没有概念。 她如今知道汪如龙到底是为了什么被追杀,在连霜城那边的事情,也就能够推测到几分了。 在回府的时候,冯霜止看到了在聚贤楼上喝酒的连霜城,那一刻她心里发了寒,很想要找人上去问问,可是连霜城那个时候却将他放在桌子上的茶盏端起来,用那盖子拂了拂茶沫,手指翘起来,煞是好看。 冯霜止忍住了,回了府。 才一见到和珅,便说了她今日在汪如龙那里得到的消息,却对王杰的情况是只字不提,和珅一听到账本这两个字就敏感了起来,细问了一下,便知道这里面可以大做文章,给自己提了个醒儿,要自己注意了一下,便道:“我看着这里面许多事情还都是有隐情的,暂且先放着,待我再调查一番。” 和珅这边的计划有不少,他目前最要紧的便是在军机处站稳了脚跟,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今日我回来的时候瞧见连霜城了,他果然又在京城,便坐在那聚贤楼上喝茶。”甚至还端着茶杯,用拂茶盖子的方式告诉她不要声张,冯霜止是越来越看不透连霜城这人了,一时之间将两道秀眉皱紧。 和珅爱看她这皱眉的样子,便伸手帮她展眉,说道:“他没事儿去聚贤楼楼上坐着,还能被你看到,这件事才是真的奇了。不是真的不要你发现,便是有目的的了。” “还好你当初没什么秘密透给他,我总觉得现在的连霜城肯定是被福康安那边辖制着的,只是他跟福康安联手起来回头坑你的可能性有多高,就不清楚了。” 这才是冯霜止最担心的地方。 和珅吻她额头,帮她将脑袋后面竖着的两把头扶正了,说道;“你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来府上拜访的那欠教的小姑娘。” “我从不担心,只不过总是我来做恶人,一点也不好玩。” 她道:“你跟苏凌阿说清楚了?” 和珅道:“那人蠢笨,硬要我挑明了才明白过来,应当不会再让你糟心了。只是苏凌阿想要她拜我为干阿玛,却是有些麻烦的。” “同朝为官,他也是个上三旗的,暂时还是别撕破脸,也别让人说你刚刚入值军机处,年轻气盛……”最要紧的还是官路,这后院里的事情,冯霜止来处理便好了。 “对了,我得跟你说个事儿。”和珅这两天是打听过了的,“国泰你知道吗?” “前四川总督文绶的儿子?”冯霜止皱眉,心说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便问道,“这人怎么了?” “这人向着苏凌阿提了几次亲,想娶的便是纳兰。你若是心里不舒服,想要手毒一下的话……”和珅这是意有所指,“正好她想要拜你为干额娘,若是我们成了她的长辈,说上这一门亲事,苏凌阿也不敢说什么。” 国泰也是个身份的地位不浅的了,官位比起苏凌阿也是要高,只是因为他背后的靠山要倒,所以现在的国泰不怎么值钱。 “你何时跟国泰搭上了?”冯霜止忽然皱眉,她目光一转,便瞧见了和珅那书案上的盒子。 苏凌阿才巴结山了和珅,国泰紧接着就来了,这感觉怎么像是这两个人在相互之间比着呢? “国泰比苏凌阿聪明了不少,苏凌阿不是看不起他,不要他娶纳兰吗?今日他便直接来巴结我了,你说我要是让他巴结,苏凌阿会怎样?”和珅习惯性地盘算了起来,一步步地苏推算着之后可能出现的情况。 冯霜止却慢慢道:“苏凌阿必然以为你是要看好了国泰,想要开始栽培他,即便是碍着你的面子,也要给苏凌阿几分面子,国泰若是个聪明人,这回重新去求亲,兴许就有不一样的结果了。” 所以和珅这一招才是最毒的。 看和珅没反驳,冯霜止甚至有些心惊,“你……” 和珅道:“只不过是给你留一手,免得那人没法收拾。” “又有哪里是不能够收拾的?”冯霜止笑了两声,“我不过是喜欢远兰这姑娘,才给纳兰几分面子的,若是她妹妹太不得脸,旁人坏了她的名声,日后和琳也不高兴的。像你一样敢娶了个悍妻放在家里的人,是真的不多了。” “下午时候那苏凌阿便好带着人来,你见了那纳兰,必定不会喜欢的。”和珅就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处理了今日的事情,三日之后便是宫里令皇贵妃娘娘的生辰,皇上已经给她操办了一番,命妇们是要进宫的,这才是你的战场。” 冯霜止豁然抬头,撞进和珅那深沉的目光之中,昔日的仇恨起来了,于是又一垂眼帘,道:“放心好了……我不会在这纳兰的身上耗费多少时间了……之前的事情,你便当我是被醋缸泡昏了头吧。” 最近她的确是没怎么关注着宫里的事情了。 皇宫里的人是握着外面的人的生死的,冯霜止最要紧的事情,不过是紧着宫里那边,到底还是要将永琰笼络住的,要说扶个别人起来,当真是不怎么可能的。 现在乾隆的子嗣,已经相当稀薄了,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朱珪被授了太子太傅,却是在教永琰的功课的…… 其实现在左右想来,他们这一家跟永琰是没什么仇怨的,只有令贵妃,这女人是包衣奴出身,却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其心机手段怕是相当深沉的。 之前没怎么想,如今一提起来,冯霜止便觉得是时候想想了。 进宫庆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当年在咸安学宫外面那一跪,她总是忘不了的。 和珅提点过了她,军机处那边又叫去值房,他便又与冯霜止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下午的时候,纳兰来了,冯霜止是叫人在亭子里见的她,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不少,都看着冯霜止搂着团子哄孩子。 纳兰听说有机会踏入和府,心里有些高兴,满以为能够见到和珅,却不想来亭子里见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那女子周围围着一干的丫鬟婆子,众人都看着那女子逗弄着她怀里的孩子。 滚着兔毛边的旗袍,高起来的领子,唇角微微地弯着,虽然是砸逗弄孩子,可是眼底却是一片的平静,像是什么人都无法入她的眼一般。这女人坐在那里,似乎天生便该众星拱月一样。 那妇人听到人的通报声,似乎是才想起来今日竟然有客来,于是抬头,一双平静的眸子便望向了她:“是纳兰吧?我这差点给忙忘记了,你莫要介意。” 冯霜止一抬手,指了指自己前面的位置。 纳兰在亭子外面,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不敢进去,因为冯霜止的眼神很清亮,似乎完全看透了她内心的想法,看透了她也喜欢和珅,并且还要嫁进和府来…… 纳兰在冯霜止这样的目光下不知道为什么发了一下抖。 “怎么不坐?”冯霜止笑了一声,又指了一下自己面前的位置,示意纳兰坐下,“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她是旁人口中的母老虎,将和珅治得服服帖帖,可是如今见了才知道这女人看上去有一种浑然天成贵气和沉稳,看不出任何母老虎的样子。 原本今日纳兰是趾高气昂地来的,她大半地很漂亮,已经是暮春时节,她穿了桃红色的衫子,挂了红宝石的耳环,头上的珠花也不少,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只是可惜……打扮得太过了。 相比起根本没怎么打扮,完全淡妆都算不上的冯霜止,现在的纳兰便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她以为自己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要聚集到她的身上,便像是她站在戏台上那么一唱的时候,所有人都该看她。 只是这和府胜似戏台,却并非戏台。 纳兰这样打扮,是想给和珅个妻子一次下马威,要对方知道她纳兰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可是如今看了,这和夫人长得其实可以算是国色天香,远不是她那还没长开的青涩五官能够相比。 现在纳兰觉得很尴尬别扭了,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站在那里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和夫人”。 瞧这姑娘这小脸白的,冯霜止倒是没想到,纳兰一看到自己,反应竟然这么大,便道:“坐吧。” 纳兰走过来,不敢坐,看了她怀里抱着的团子一眼,一想到这是和珅的孩子,心里竟然有些反胃,眼底便带了厌恶和狠毒。 谁料她这神情,恰好落入了一直暗中打量着她的冯霜止眼中。 冯霜止眼底寒光一闪,便有一线杀机。她停止了逗弄团子,便将团子递给了奶嬷嬷,仔细叮嘱道:“他像是要睡了,你带他下去睡了,这些天当心着邪风侵体……” “是,夫人。”奶嬷嬷接过了团子,便下去了。 整个亭子里,站着的便只有冯霜止的几名丫鬟了。 “我听说苏凌阿想要你成为我的干女儿。” 冯霜止用了这样一句话,当成真正的开场白。 纳兰心底哼了一声,心里嫉妒得发狂,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便总是觉得别人也不配得到。 冯霜止这话,一点也没说什么“苏大人”,而是直称其为“苏凌阿”,便是老大的不客气了。 只是现在冯霜止是个二品诰命,这样称呼苏凌阿,又是完全合礼的,只是她这高高在上的态度,让纳兰不舒服了而已。 纳兰强忍着气道:“我阿玛是这样说的。” “那你愿意听你阿玛的话吗?”冯霜止唇边的笑意,忽然加深了,这样问道。 纳兰看她一眼,道:“我自然是听阿玛的话的,只是不知道夫人有没有的胆子,愿不愿意收我为干女儿了。纳兰倒是觉得,兴许和大人是很愿意的,作为他的棋子,夫人想必也是愿意的吧?” 这竟然是把和珅抬出来压她? 仿佛是听到了一天大的笑话,冯霜止忽然觉得这纳兰也不过尔尔了,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心机也没多少,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她若是真的出手对付了这样的人,平白让人笑话她容不得人。 冯霜止慢慢道:“我和府的情况,怕还是纳兰姑娘你还没闹明白。即便是你真的如愿嫁进了我们这府里,第一要听的是我的,其次才是和珅的。我管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管着和珅的。” 纳兰愕然,只当冯霜止是在开玩笑,“怎么可能……” 冯霜止用手背一支自己的下巴,笑得可爱:“怎么不可能?” “你——”纳兰瞪着她,“你只是在故意吓唬我!” “我知道你看得上我家和珅,说实话我挺高兴,这样就能证明当初我挑夫婿的眼光是不错的。”冯霜止按了按自己太阳穴,又道,“你姐姐要进我和府的门,我是很高兴的,不过如果是换了你便算了。” “你什么意思!”纳兰被冯霜止一句话拆穿了,脸上充血,便反驳了她。 冯霜止笑,道:“一句话,你若是想要进和府,门儿都没有。不过若是你要当我的干女儿,那倒是可以考虑的。” “……”纳兰沉默了。 苏凌阿这两天已经在府上好好地教训了他,之前自己自己掌掴自己的效果也已经过去了。现在纳兰不像是当初那样得苏凌阿的喜欢了,苏凌阿现在喜欢是高攀上了和府的远兰。又因为和珅点醒过苏凌阿,要他别做出些不得冯霜止意的事情来,所以现在的苏凌阿对纳兰可以说是严格地管教着。 纳兰的日子不好过,也就越发地厌恶起冯霜止来。 可是好歹她还有那么几分的利用价值,苏凌阿想要自己的小女儿成为和珅的干女儿,再亲上加亲一回。 现在赶着纳兰来了和府拜冯霜止,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触怒了和夫人。 ——若是让苏凌阿知道纳兰今日在和府的表现,只怕能够气个半死。 纳兰道:“夫人是生纳兰的气了吗?” 她这声音怯怯地,带着几分小心,一下便换了一张脸,变得纯良起来。 冯霜止看她这样子,便笑了一声:“现在是想通了?” 只要能够接近和珅,什么办法都好,干女儿也是能够一步步上位的。 现在冯霜止倒是被她给气笑了,这纳兰是来搞笑的吧? “夫人明鉴,这几日阿玛一直说让我尊敬着夫人。”纳兰看了冯霜止一眼,见冯霜止没说话,又接着道,“以前京城里的人都说您是母老虎,我也这样以为的,可是今日一见……方才说那么多话,是以为夫人是草包一个,现在试探出来了……还是想要拜您为干额娘的。 不得不说,纳兰的厚脸皮终于恶心到了冯霜止。 冯霜止道:“我时间不多,你既然要认我当干额娘,便直接端茶上来吧。” 便是以子女的身份给冯霜止敬茶——冯霜止脸上的表情很是轻松,看着纳兰的时候,也似乎很是友善。 纳兰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的那些隐秘的心愿,又感觉到那是一种野心,为了这野心,她愿意忍受给冯霜止敬茶的屈辱。 纳兰去旁边倒了一杯茶,便双手奉给冯霜止。 只是冯霜止似笑非笑,道:“你那阿玛不曾教过你怎么给父母敬茶吗?” 纳兰一咬牙,差点没收住自己眼底的眼刀:“夫人什么意思?” “不说三拜九叩,这里也没这个地方,你至少要给我磕三个响头,才能说是成了我的女儿,如今单单端一杯茶来算是什么?”这是冯霜止在为难她了。 原本她的打算其实不是这样的,一开始她对纳兰并没有抱着太大的恶意,只是在看了纳兰方才看团子的眼神之后,她心里才有了那种厌恶的感觉——完全无法容忍别人用那种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 那种厌恶的,带着恶意的目光。 冯霜止敢肯定,如果她脑子抽了让这纳兰进了门,绝不会有什么安生的日子,不管是什么身份,这纳兰不喜欢团子,也就注定了,即便冯霜止是个心慈手软的也不会放过她。 团子和和珅,是冯霜止的底线。 其实和珅这条线看着是浅,偶尔能够松一松,但埋得更深的是团子这一条,却是一点也不会松的。 她冷漠地看着纳兰,心里已经给她方才的那一眼判了刑,即便是看着纳兰忍受着她自以为的那一点屈辱,给冯霜止跪下来,磕了个头—— 这个时候,冯霜止的绣鞋便在石墩子旁边,她没动。 而后纳兰伸手从桌面上将那一杯茶端过来,看似恭敬地奉给了冯霜止,道:“干额娘请用茶。” 一旦冯霜止要开始算计谁了,那脸上的表情必定是严丝合缝,一点痕迹也不留的。 她端了会儿架子,很久没接纳兰手中那茶盏,等到那茶盏开始晃动了,她才施舍怜悯一样将茶盏接过来,左手端着,右手捏着盖子,翘起小拇指来,优雅极了,也闲适极了。那动作像是被放慢了一样,轻轻饮了一口茶,却嫌弃地皱紧了眉头。 她冯霜止是个小心眼儿,会因为一些很小的细节就彻底厌恶某个人。 第一印象兴许不是最要紧的,后面的细节对冯霜止来说,却是相当重要的。 不管之前纳兰的行为怎么过分,也就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冯霜止可以当她是年少无知,只要后面她表现得识相一点,冯霜止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她不能杜绝任何人喜欢和珅,或者想要进和府的门,她不过是要以纳兰为典范,给后来的人一个警醒,却不会太过分……和珅有个悍妻的名声在外面不改善,似乎也不是太好。 可是现在的纳兰…… 只能说是她自己找死了。 缓缓地将那茶盏放下了,冯霜止才笑道:“好了,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你起来吧。” 纳兰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冯霜止是真的这么好打发,脸上便不自觉地挂了几分带着嘲讽的轻蔑,只是粗眼一看却还是以为是普通的笑呢。 “干额娘。”她喊了一声。 冯霜止搭了搭她的手,声音轻轻地:“放心,干额娘以后会疼你的。” 疼得你找不到北。 冯霜止心里冷笑,怀了试探的心思,便慢慢说道:“如今有你这一个女儿倒是贴心的,不像是我那儿子团子一样,你是长大了的,他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事儿也不懂……” 话都还没说完,冯霜止便见到纳兰眼底那厌恶与恶心了。 她不怒反笑,甚至带着几分艳丽,又拉着纳兰说了几句话,这才让人送走她,要他过两天来府里给和珅敬茶。 现在乾隆又要预备着去承德避暑,只准备着操办完了令贵妃的事情,就要动身,现在和珅还要帮着处理这方面的事情,忙得有些脱不开身,所以冯霜止才让她过两天来拜。 这两天,也正好方便了冯霜止做些准备。 国泰是个聪明的,第一次送了礼之后和珅收了,他便知道有门儿,尽管和珅不在府上,他也来送礼。 冯霜止收了那纳兰为干女儿的事情,在京城虽然不算是什么大事,有心人知道了也能够利用一番。 冯霜止是在和珅的书房见了国泰的,这人年纪看着像是三十几,其实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只在外面就跟冯霜止磕了头了,冯霜止没出去,只端着茶对他道:“你今日送礼还真是勤快。” 国泰躬着身子,“和大人跟和夫人这边的事情,不敢怠慢了。这礼物得了二位贵人的喜欢,才是奴才最大的幸事。” 好厉害,这国泰好歹也是个正白旗的,现在一口一个“奴才”,自己贬低了自己的出身,却是为了巴结上和珅不要这脸了。 冯霜止问道:“我听说你対我那干女儿纳兰有意思?” 国泰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和夫人早不见自己,晚不见自己,偏偏这个时候见,怕是有内情,还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跟那纳兰有关。 国泰老实道:“奴才……不敢高攀了……” 冯霜止冷笑:“她不想嫁你,你想娶她。” 国泰赶忙立刻跪下来,磕头道:“奴才再也不敢了,还求夫人饶恕,求夫人饶恕……是奴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鬼迷了心窍了……” “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冯霜止冷笑不减,哼声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便是爷儿提拔了你,你也办不好说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要一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老实告诉我,是真心喜欢纳兰的吗?” 国泰估摸着冯霜止这话里的意思有些古怪,想起多日之前的传闻来,忽然就有些心惊。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这样说:“之前是……可是后来就不了。” 冯霜止感了兴趣。“怎么说?” 国泰道:“原本两家定亲是早说好的,奴才虽大了苏凌阿那老匹夫家的二姑娘很多,可是也不算得有什么,奴才这官位也没有配不上他们的说法。一是那苏凌阿老匹夫因为我父亲的事情而看不起我,二是因为二姑娘也嫌弃我。只是他们越嫌弃,奴才便越是想要将那二姑娘娶回来——” “娶回来不是遭罪吗?”冯霜止约略地知道了,却道这国泰倒是个不错的狠角色,至少在冯霜止现在的心境上,很是对她胃口。 国泰回了冯霜止,一直站在那外面没敢动,也没敢抬眼:“要遭罪,便一起遭罪,奴才是她夫君,若真是娶回去了,总能收拾她。” 冯霜止将茶碗的盖子合上,笑了一声:“你是个识相的,你想娶她,过待我和府这边给和琳提了亲,你后脚便去送些礼,只当做是迎个妾进门。纳兰这年纪选秀已经没过,早已经可以议嫁,只是她这样的心性,万不能真的当了你夫人,左右还是要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操持着家里的事情的。” 国泰有些惊骇,“夫人的意思是……” “有我在,你怕什么?” 冯霜止既然想要把事情做绝了,就不会再给这纳兰留什么后路。 国泰这才肯定了,这和夫人是厌纳兰到了极点了。 他其实也不是真的不喜欢纳兰,不过那所谓的喜欢也就停留在表面上,纳兰没了那身段和脸蛋,国泰肯定是不喜欢的。 国泰知道今日是自己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如今自己得了和夫人的欢心,改日和珅还要提拔自己,他只要按照着冯霜止的意思走,便有光辉的前程了。 “谢夫人疼奴才。” “别一口一个奴才的了,听着不舒服,你父亲也曾经是四川总督,罢了,今日你先下去吧。” 冯霜止本来想再说两句,不过一按自己的额头,似乎也累了,便挥了挥手,要国泰走。 国泰来的时候,是弓腰驼背,走出了和府的时候,便颇为扬眉吐气了,他看着外面那一片晴朗的天空,心里发了狠。 既然和夫人是不喜欢纳兰的,那只有纳兰越惨,才能越对了冯霜止的心思了。 国泰走后,书房前面便安静了,里间和外间隔着一道帘子,冯霜止在国泰走后便用手指摁了自己的额头,便道:“你为何让我来应付这国泰?” 后面和珅从书架后面的暗门出来,便到了冯霜止的身边,笑了一声:“给你养几条狗,不也有点意思吗?” “若是狗要反咬主子呢?”冯霜止眼底冷光没散尽。 之前冯霜止跟国泰说话的时候,和珅就在里面。 他看着冯霜止这模样,便觉得新鲜,许是因为她不舒服,所以现在手肘搁在书案上,给人一种很脆弱的感觉,可是她眼底,便有一条流动着的冰河,一见之下便能让人冻住。 和珅端了茶,是冯霜止喝过的那一碗,他喝了一口,道:“打死便是。” 冯霜止似笑非笑看他,将那茶碗劈手夺了回来,道:“渴了不知道自己去喝,如今用我用过的茶杯像是什么话?” 和珅没什么表示,茶也喝到了,便不着急了,“你看国泰如何?” “苏凌阿庸碌老迈,国泰却是个心狠手毒的,只是见风使舵,墙头草,即便是养着,也觉得养不熟。”这是冯霜止的真实想法。 和珅道:“那就养着看看?” “……嗯。”冯霜止考虑了一下,又道,“不过国泰这人,对我胃口。” “我看你之前也不像是对那纳兰有这样大的意见,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和珅有些不解。 他才从宫里忙了很多事情回来,还不清楚到底这里有什么事情。 冯霜止道;“团子是我儿子,只有我能嫌弃他不喜欢他,旁的人便是瞪了他一眼,我都将那人剜眼睛割舌头,我护短得厉害。” 那便是那纳兰对团子怎么样了吧?和珅眼底的冷气也起来了,他没说话。 冯霜止又道:“父母嘴上说着别家的孩子好,心里总觉得自家的孩子好,容不得受委屈的。那纳兰厌恶我的团子,我便让她尝尝真正痛苦的滋味。” 毒,什么叫心毒?最毒妇人心,甚至可以说——最毒慈母心。 和珅笑她:“这是须得做绝了,明日晚上宫宴,上午便将这麻烦的人解决了。我若为国泰说亲,苏凌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好霜止,你快别生气了,团子始终是要以后面对自己的风雨的,你护不住他一辈子。” 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和珅要理性得多。 冯霜止抿唇,“我知道……可是他现在还小,我只想为他遮起一片天来,后面我有我教孩子的办法,必不叫他长歪了。” “我信你,你莫要多心。”看冯霜止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和珅怕她误会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话,忙出声安慰她。 冯霜止只是因为近日的事情觉得糟心而已,“千辛万苦忍了我俩做干额娘干阿妈,却不知道我是推她进火坑的,当日她给我端茶的时候,我说我疼她,明日便要她知道,我这个干额娘是怎么疼她的。” 伸手一捏她鼻子,和珅笑得暧昧。 “你这小家子气的模样,最招人喜欢了。” 冯霜止听他又开始没正型儿,啐了他一口,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屋里准备午睡了。 和珅这边想着国泰跟苏凌阿,掂量着几分,最终还是坐下来。 第二天的事情没有什么意外,也不过就是苏凌阿的表情难看了一些,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纳兰好不容易要见到和珅了,甚至还要端茶给和珅了,她甚至练习过了完美的礼仪,要让和珅知道自己也是个大家闺秀,不想今日这茶递上去了,他也喝了,连“干阿玛”也喊了,苏凌阿坐在一旁笑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岂料和珅下一句话却是:“我看着纳兰的年纪也不小了,怕是应该嫁人了。” 苏凌阿先是一喜,忙道:“这倒是啊,只是最近纳兰坏了名声,怕是不怎么好找人家了。” 苏凌阿这是以为事情有转机,所以相当高兴,以为纳兰终于能成和珅的姘头了,不想和珅竟然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也能抬了纳兰当贵妾去,虽然是个妾,但是他家现在没有当家主母,去了也是纳兰掌家。这人现在也是刑部侍郎,我预备着提拔这人,是个前途不错的。” 刑部侍郎?还是和珅准备提拔的? 几乎是一瞬间,苏凌阿就知道和珅说的是谁了,他张口就想要反驳,却看到和珅那笑眯眯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的,便觉得心中一冷,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和珅,便开始狂擦起冷汗来。 “大人的意思是……” “凑合凑合嫁过去吧,少不了的荣华富贵。” 和珅说话简单极了,一句话,要纳兰嫁。 苏凌阿不是不识相的,一看和珅的表情就知道那国泰定然是到和珅这边联系了,只能顺着和珅道:“那这人还真是个夫婿的好人选,还是和大人费心了……” 和珅微微一笑:“一会儿我府上的人去你那边提亲,我们也要快成亲家了。” 这话像是苏凌阿打一棒给个甜枣一样,现在说远兰的亲事,自然是喜庆的。 站在一旁的纳兰,忽然之间就面如死灰,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变成这样。 她想要开口反驳,可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这里,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张开嘴,她表情有些扭曲,便要说话,却不想苏凌阿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像是在警告她。 纳兰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直有轻微的颤抖。 和珅与苏凌阿又说了两句话,苏凌阿这边巴结和珅,和珅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便像是要给苏凌阿什么保证一样,一会儿重点又转到了远兰的亲事上,与之前的纳兰亲事随便两句话解决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和琳的事情,和珅一向是很重视的,现在说起来的时候也异常地慎重,倒是给苏凌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那国泰与纳兰的事情一出,他还以为自己是失了和珅的信任,如今看来和珅还是更重视和琳一些。自己这个小女儿伶俐是伶俐,只可惜在聚贤楼被刘墉那老而不死的糊涂东西骂了,现在京城里敢娶纳兰的又有几个?如今和珅说和着这事儿,怕是也要跟国泰搭上线了。 想到自己与国泰之间的恩怨,苏凌阿就是一阵的冷汗,在跟和珅说完了话之后,便带着纳兰告辞了。 一回到府上,纳兰就开始哭闹起来,说死活也不肯嫁给国泰那等的人,苏凌阿以前一向是宠爱这小女儿的,可是如今这女儿卖不上好价钱,让人说不出地失望和恶心,当下看纳兰不懂事竟然还在闹腾,苏凌阿火气起来了,竟然给了她一巴掌,厉声道:“谁让你自己不知死活地得罪了贵人,如今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嫁出去也好,即便是贵妾也好过在家里嫁不出去。你若再是苦恼,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纳兰哪里想到自己阿玛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几乎是立刻颓然坐倒在地,“阿玛你……” “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最近你姐姐远兰准备着出嫁,她现在是贵人了,你万莫去招惹她,若是让我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苏凌阿放下了狠话,回头却让人准备了礼物,让人去国泰府上赔罪了。 当着面,国泰笑着说什么不介意,也收下了苏凌阿的礼,说以后国泰便是他老丈人,还恭维了好几句。 苏凌阿不想国泰竟然是个很会说话的,以前没怎么发现,今日一谈,倒是对国泰有了印象改观。 苏凌阿回去之后,又找人跟纳兰说国泰其实不错,而国泰在苏凌阿走了之后,却是让人直接将苏凌阿送来的东西全部赏给了自己的几名通房丫鬟。 “苏凌阿这老货,当真以为我给他脸不成?回头他女儿嫁进来的,我让她好看!” 拍了拍自家那娇俏的通房丫鬟的脸,国泰眼底有几分狠色。 今日晚上,冯霜止这边便预备着进宫了,因着是皇贵妃娘娘的生辰,也准备了好一些贺礼。冯霜止也用心挑了一下,既不能显得他们和府钱多,也不能太过寒酸,只送了一对儿玉如意,又送了从恒泰斋买来的一对儿做工精细的盘花刺绣琉璃小炕屏。 冯霜止与和珅一道入宫,只是进了宫门便分开了,冯霜止被宫人引着向后宫走,一抬头,便看见这宫里亮如白昼,于是想起自己那短短几天的宫廷生涯,心里平静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 第六十一章 步步杀机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令皇贵妃吉祥。” 众人到了,便进去给令妃行礼,多年不见,令妃还是当年的那风姿气韵,似乎不曾老去。 挥手让众人坐下,令妃的表情显得格外和善,今日是她的生辰,皇帝给她做面子,当真让令妃有些喜出望外。 冯霜止一向是喜欢素净的,今日在令妃的生辰上,更不敢穿得太好,在和珅如此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她却还是那简单的模样,若非坐在她身边的都是一些耀眼人物,怕是没人会注意到这么低调的冯霜止。 在这边见过了令妃之后,她们便暂时地到了偏殿去坐着,距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贵妇们各自跟关系好的人坐在一起,冯霜止这一边坐着的乃是毓舒和陈喜佳,熙珠今天没有来——虽然她是阿桂的儿媳,但毕竟阿必达的官位还不够高,令妃也不会让熙珠来。 今日的冯霜止,便觉得坐在这里格外地无趣,男人们在御花园的东边摆宴,女人们则在西边。 毓舒今日虽然没有穿着皇子福晋的标准穿着,可是那一身的贵气依旧是无人能比的,她似乎毫无芥蒂地看着冯霜止,便问道:“听说你们府上那二爷和琳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毓舒的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其实这件事早就有了风声传出来,毓舒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冯霜止道:“定下来是定下来了,只不过提亲之后的事情还不少,只愿着少些麻烦。” “那苏凌阿家的大姑娘倒是个顶顶知书达理的,只是那二姑娘就有些荒唐了。”毓舒听说的消息可多了,她看着冯霜止头上那简单的玉簪和珠花,略一勾唇,又看了自己身边的陈喜佳那富丽的打扮一眼,颇有几分深意。 冯霜止早在决定坑了纳兰的时候便是很清楚的,有的事情不能两全,远兰若是能够想得开,便完全能够脱出苏凌阿的阴影了。毕竟她是嫁到了和府,有一句话叫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母的养育之恩是养育之恩,只是苏凌阿那样的父亲,也实在有些令人糟心。 旁人的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但是冯霜止没有想到,第一个在自己面前说这件事的人竟然会是毓舒。 “那纳兰怎样我是不清楚,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小姑娘,额娘又去得早,无非是个不得宠也没人管教的姑娘。只是苏凌阿的大姑娘我是见过了的,很是大方舒雅,一家人里养出两个不一样的女儿来啊……” 冯霜止这话的意思是她对苏凌阿家的大姑娘很满意,若是听不懂,毓舒也不配坐在这里了。 她看了陈喜佳一眼,道:“弟妹怎么不说话?” 陈喜佳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我只是一不小心走神了……大姑子跟霜止姐姐说的话,我都似乎不怎么清楚呢。” 陈喜佳可以说是她们这小桌子上的三个人当中最不了解情况的了,她是真正地身居内宅,不像是冯霜止和毓舒一样,还要偶尔参与一下男人们的事情。 十一阿哥永瑆表面上是一位很喜欢书画的阿哥,看上去是与世无争的,只是争与不争也不过是一线之隔。他若真是不争,也不会娶了毓舒为福晋了。 毓舒是精明干练,如今拉着冯霜止跟陈喜佳聊天说话,偶尔还要去跟别人说话,应付起来可以说是游刃有余的。 开宴的过程是比较无聊的,宫里的娘娘们坐在一起说话,命妇们在外面,等到宴席过半了,才会将一些人请进去说话。 冯霜止便是在第一批里头,这可是长了脸了。 只是冯霜止没觉得这是好事,反而觉得祸事将至。 那帘子打了起来,令妃便坐在那榻上,现在她掌理着六宫的事宜,十五阿哥虽然说顽劣不得宠,但好在听乾隆的话,也不怎么惹乾隆生气,好好坏坏也都过着。 之前生下来的十七阿哥也夭折了,只是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令贵妃现在也没什么感觉。 这宫里面折掉的孩子太多了,她这一个孩子没了,才是正常的。 看到十一福晋和冯霜止以及陈喜佳进来了,令贵妃这才收起了自己的表情,将那一杯茶放到了案上,朝着自己身边一名美妇笑道:“愉妃妹妹你瞧,她们来了。” 愉妃珂里叶特氏,算是宫里头跟令贵妃关系比较好的了,都是当年从王府里出来的,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同心同德一起走了。方才便是愉妃同令贵妃说了想要见见这些人,令贵妃这才叫人进来的。 只是她与愉妃关系好,谁知道是不是愉妃顺着她的意思说的呢? 这屋子里坐着的妃嫔不少,冯霜止却不能将他们记了个完全,只因为这些人太多——毕竟每个人化上妆便看着都差不多,这宫里的美人们千篇一律的一张脸,看得人有些恶心。 冯霜止等人行礼,于是令贵妃给她们赐座,只说道:“你们也不必多礼了,今日是本宫生辰,看着你们这么多人来,心里也高兴。太后娘娘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下午的时候说是头疼,方才永寿宫才来了话,要半个时辰之后领着人去拜见,趁着这时候我们也好说说话。” 太后的身子骨的确是不大好了,最近是越见不行,只是这跟宫妃们没什么关系,她们也就是表面上尽尽孝心而已。 令妃这样说,众人也都符合。 “你瞧她——”令贵妃与众人寒暄完了,忽然一指冯霜止,要愉妃看,“看看这丫头……” 冯霜止有些愕然,怎么忽然指了自己? 愉贵妃调转了目光看,“这便是和夫人了吧?” 冯霜止连忙起身道:“妾身见过愉妃娘娘。” “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我又不是寿星,你坐下吧,我们便是听了你的大名才叫你进来看看的。只是不想旁人传话说得那么难听,你看着却是个淡静的性子,也像是个坚忍极了的。”愉妃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软绵绵的。 早些年她跟令贵妃的关系其实不大好,他乃是五阿哥永琪的生母,只是永琪福薄,乾隆三十一年便去了,如今只有令贵妃一个,倒是有个五福晋,也留下了儿子,但不怎么敢进宫走动。愉妃年纪大了,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已经是娶妻生子的大人了,却就那样没了,见到五福晋也是不高兴,所以干脆不见。 如今难得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倒让她眼角都有了笑纹。 令贵妃接了话:“和夫人当年可是个能忍的,如今日子算是熬出头了,当初留她在宫里的时候我便喜欢。你是不知道,这孩子当初被老十二罚跪在咸安学宫前面——哎,瞧我这多嘴,又说起了不该说的。” 这令贵妃与愉妃在冯霜止等人一进来的时候便直接说当年冯霜止的事情,便像是揭伤疤一样。 那事儿冯霜止自己都不愿意提起,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便像是在打冯霜止的脸一样。她只觉得心里流过几分冷意,便扯出个完美的笑容来:“当初还多亏了令贵妃娘娘出手相助呢……妾身是记得娘娘的恩情的。” 当然记得了,她还知道这事儿是毓舒与令贵妃当年联手炮制的。 令贵妃似有似无地看了毓舒一眼,毓舒却埋了头喝茶。 现在十一阿哥也是竞争储位的有力人选,十五阿哥却是现在这宫里头出身最高的了。十一阿哥淑佳皇贵妃已经亡故,整个后宫除了令贵妃之外,便只有正月里生下皇十女的惇妃最得宠了。换句话说,现在储位基本上便是在十一阿哥跟十五阿哥之间选,毓舒表面上跟令贵妃还是和和乐乐,背地里却是你来我往毫不留情的。 皇家的事情一向是这样残酷,毓舒是从小耳濡目染,再说了,傅恒夫人早知道她是要嫁给皇家当福晋的人,一直以来也没把她当做是普通的女儿养。但凡是皇家的女人,个个拿出去都是阴谋家。 令贵妃就更不用说了,制霸后宫这么多年,没点子手腕,光靠着皇帝的宠爱也是不行的。 当初和珅曾经算计过令贵妃,在皇帝去承德避暑山庄的时候,便藏了一个蒙古部来的女人,最后倒霉的人却成了令贵妃。 令贵妃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十一阿哥,那一段时间毓舒知道事情不对劲,她与十一阿哥预备着对令贵妃不利,但是没想到做得这么绝。 那段时间令贵妃没有还击,因为她失宠了,可是在她回复势力之后没多久,十一阿哥生母淑佳皇贵妃便没了。 后宫里的这些事儿坏得很,从来没有个清算得干净的时候。 现在令贵妃一个劲儿地跟冯霜止说话,却是这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几乎将毓舒晾在了一边,好歹这也是大学士傅恒的女儿,十一福晋,却没有一个人搭话,可见令贵妃把持后宫是如何的本事了。 当下令贵妃听了冯霜止那感激的话之后,便一笑,重新让她坐下,却道:“前些日子听说十一阿哥的字画又得了万岁爷的夸奖,不知道现在十一阿哥是在忙着什么,如若他不忙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叫来为我们画上一幅。” 毓舒终于抬了头,轻轻一笑,道:“永瑆最近被上书房的朱珪师父教训说是不务正业,怕是没时间来呢,改日他若是得了空,我且转告他,还请令贵妃娘娘放心。” 这两句话粗粗一听没什么古怪,可是细听了便是火药味浓厚了。 冯霜止知道她们两人勾心斗角,便在一旁假装自己是个不存在的。 令贵妃又跟宫妃们说了几句,便听到外面传来了通传的声音,“惇妃娘娘来了。” 在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冯霜止便是愣了一下,而后抬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令贵妃的脸色,见她似乎很是不高兴,便知道这两人是宫中最受宠的两个,关系毕竟不好。 那惇妃人还没来,笑声倒是先来了,让冯霜止想起那王熙凤来。 进来的这人,穿得却比令贵妃还华贵,那一身的枚红色,在这灯光之中无比地耀眼,绣着金线的花纹,孔雀翎的头饰,还有坠下来的金色流苏,便是贵气凛然。 “今儿妹妹来迟了,令贵妃姐姐莫怪。” 令贵妃扬起一抹看似真诚的笑,便道:“快来坐下吧,你总是这样姗姗来迟,谁敢不等你。” “令妃姐姐说笑,这爱迟到的大帽子扣下来妹妹可担当不起,要我看只要不误了给太后娘娘请安便是好的,姐姐说是吧?” 换句话说,在惇妃的眼中,令贵妃的生辰来不来无所谓,只要去拜见太后便好了。 这话很是难听,可是令贵妃竟然没有任何的色变,像是听这惇妃冷言冷语惯了。 令贵妃笑了一声,也不多话,只是道:“惇妃妹妹肯来赏光,已经是姐姐的荣幸了,时间差不多,阿哥们已经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我们也跟着去吧。” 说完了,她便当先走在前面,这是按照位分排的,作为皇子福晋的毓舒便走在了前面,倒是把冯霜止跟陈喜佳凑到了一起。 路上没人敢说话,一路从储秀宫往慈宁宫而去,夜里宫里面是热闹的,一走出来便带着几分森然了。 冯霜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自己身边的众人,只是没有人说话,便是前面的宫妃们也是安安静静的。 只是没想到在过圆门的时候,前面的灯笼被一阵邪风给吹得烧了起来,前面那提宫灯的婢女给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竟然直接将那烧着了的灯笼一扔,便脱了手去,从惇妃的脚边过去。 惇妃便离得最近,退了一步,看那宫女竟然吓得瑟瑟发抖,便重新踏上前去一巴掌甩到了那宫女的脸上,骂道:“不知死活的蹄子,令贵妃姐姐你这宫里的宫女颇不懂事了,惊扰了贵人们,岂是你能担待得起的?给我拖下去,往死里打!” 众人没有想到,惇妃的威势竟然超过了令妃,并且行事之间颇无顾忌。 冯霜止下意识地觉得要坏事,她看到了令妃将她胸前挂着的丝巾扯了下来,一掩唇,便向着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周围侍立着的太监,直接上来将这已经吓傻了的宫女拖了下去打。 惇妃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已经习惯了一样。 这场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冯霜止听着那宫女的惨叫便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当初。 皇宫里,人命贱如狗。 冯霜止没说话,便听令妃笑道:“妹妹也该消气了吧,这一会儿出了人命可不好。” 惇妃冷笑,“姐姐若是舍不得这宫女便直说,你精心调=教出来的肯定是不一般了。” “妹妹说的这是哪里话?你我姐妹情谊难道还能因为一个宫女坏了吗?”令贵妃见惇妃坚持,也不说话了,便道,“我们还是快走吧。” 惇妃点头,也赞成,只是临走的时候还吩咐道:“使劲儿地打,我若不叫停,万不能停了。” 那宫女的惨叫已经很是虚弱,就在墙的那边。 冯霜止看惇妃这嚣张跋扈的模样和令贵妃那沉得住气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宫里难怪是令贵妃制霸。惇妃的确是个不足为虑的。 在令贵妃的生辰上却偏偏要处罚了令贵妃的人,这才是真本事。 冯霜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便是将令贵妃给得罪死了,更奇怪的是令贵妃未免也太能忍了。 心里带着疑惑,冯霜止这边去终于到了慈宁宫,太后的身体不大好了,整日里咳嗽,也不怎么爱见人,都是宫人在伺候而已。 还没进宫门,便听到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训斥道:“一群没用的,叫你们念个书都没本事!” 令贵妃正带着人进去,听了这话,眼光一闪,便带着人拜了下去。 太后坐在榻边,看了这乌泱泱的一帮人进来,只有些厌烦,道:“你们请过了安便直接下去了吧,想来你们跟我这个老太婆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令贵妃讨好地笑了一声:“前日里太后娘娘病着,我们也不敢来打扰,如今一见,您这气色便是好了不少了。方才听您在说宫人念书,又是哪个宫女惹到了您?” “前些日子来请安的那和珅,爱给我讲些故事,我听着喜欢,便叫皇帝让他给我讲,那和珅也留了一部书稿下来,今日终于有精神头了想要听听,却不想这宫中上下竟然没一个识字的。” 众人忽然就有些尴尬起来。 这宫妃之中识字的不少,可是这要说有什么造诣是不可能的,有些是连字都认不全的,更不要说是普通的宫女了。 冯霜止这边却听到了和珅的名字,便是心中一惊。 和珅给老太后念书稿?书稿—— 这…… 还没等冯霜止反应过来,令贵妃便笑道:“如今我们这里可是有当初京城的大才女十一福晋的,不过啊——还有一个厉害的人,太后娘娘您肯定喜欢。” “哦?”太后似乎感了兴趣。 令贵妃便看向了冯霜止,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笑道:“那和大人是个有孝心的,如今便是和夫人也在这里,当初也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才女,不如请她来为太后娘娘您念书?” 令贵妃当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踩十一福晋的机会,只是她踩踏着毓舒的时候,却同时捧着冯霜止。只怕是故意的,要冯霜止对她又敬又怕,打一棒给个甜枣,于是冯霜止日后也好为她所用。 令贵妃这算盘打得响,冯霜止也不是什么不识相的人。 和珅之前虽然不说这件事,也许他自己没怎么在意——更何况冯霜止其实直到和珅肯定不是故意的。乾隆以孝治天下,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讨得了太后的欢心,又哪里愁背后没有人撑腰呢? 和珅既然是想要巴结太后的,夫妻同心,冯霜止如今便落落大方地站出来,给太后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太后看她脸上素净,不像是别的宫妃那样艳丽,像是个朴素的孩子,便招手道:“那你便过来为哀家念书吧。旁的人就这样回去好了,我乏得很。” 冯霜止走过去了,从旁边的女官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一部书稿,一看之下竟然是《石头记》,于是后世很有名的一桩典故便涌上了她心头。 冯霜止万没有想到这传世的东西能出现在自己的手中,便是一阵发愣。 过了一会儿,才听太后道:“念吧,上次念到那个什么‘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便接上吧。” “妾身省得了。” 众人请过安就走了,冯霜止在这边给太后念书,不想太后竟然越听越精神,听着听着便叹气道:“这是个心思毒辣的……” 冯霜止一垂眼帘,这石头记便是后世的红楼梦,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这一回,凤姐儿的狠辣便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了,曹雪芹批这一个“毒”字,便是顶顶厉害的了。 太后说话,她不敢插嘴,看太后一脸的回忆表情,便知道她是由这一回想到了什么旧事。宫里的旧人旧事多了,太后活了太久,能成为太后,必定不是什么蠢笨的人。 太后叹了口气:“你继续吧……” 冯霜止便继续念下去,一直又给太后讲了五回,太后精神头儿终于过了,宫人们这才敢服侍着太后休息了。 那掌管着书稿的女官为冯霜止端了一杯茶,等到结束之后,才将冯霜止送出了宫门,一路上便攀谈道:“和夫人真是厉害,连讲上六回都没带停的,像是早就看过这书了。也对,这书稿是和大人送过来的,和夫人应当是看过的。” 冯霜止心说和珅可没给自己看这些东西,毕竟和蛇事情忙,她最近手上需要处理的事情也多,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一想到自己《石头记》竟然是自己经手过的,便有一种说不出地微妙感觉。 相传《石头记》后四十回是和珅找了高鹗续写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后面四十回的手稿…… 她给那女官道了谢:“劳烦姑姑走到这里了,这书妾身是没看过的,只不过是看书比旁人快,所以没迟顿而已。” 那女官笑了,“现下已经晚了,令贵妃娘娘那边怕是已经歇了,您也不必去告辞了。我再送您到宫门前面去,和大人已经派人来打探过几回了,还在外面等您呢。” 冯霜止没有想到,愕然了片刻,抬眼看着皇宫里阴沉压抑的黑暗,想到宫门外竟然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那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感动。“多谢姑姑了。” 女官道:“也算是你避开一桩祸事,前面那惇妃娘娘路上责罚的宫女被打死了,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如今皇上龙颜大怒,惇妃成了惇嫔,宫里又有一段不太平的日子了。奴婢便送到这里,夫人好走。” “姑姑留步。” 冯霜止已经到了宫门前面,便有一名提灯的小太监从墙根儿里走过来,接了那女官的工作,引着冯霜止往宫门最外面去了。 祸事? 惇妃打死人,话却一下到了乾隆那里,立刻导致了惇妃被罚,这里面若是没有令贵妃掺和,冯霜止才不信了。这惇妃一出现便与令贵妃不和,又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惇妃行事如此张扬,很容易被人捏住了把柄。 令贵妃是个很能忍的人,能忍的都是狠人,这本是还真是一等一的。 冯霜止一路沉思着往前走着,没有想到那小太监忽然停下来,道:“和夫人,愉妃娘娘有一句话托我转告您,看着风光的未必是最好的,看着最好的未必是最风光的。在夹缝里,能活下来已经不易,当初的事情,不能忘记的便永远记着。” 忽然打了个寒战,冯霜止停住了脚步,看这小太监,有一会儿没说话,才道:“我与愉妃娘娘素不相识,愉妃娘娘为何带话给我?” “兴许只是觉得夫人好相处吧。”那小太监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又继续往前走。 再过一道门,便能够送冯霜止走了,不想半路上前面又亮了几盏宫里,想是前面有人来了。 那小太监似乎认出了是什么人,便退到了一边,轻声道:“是十五阿哥,兴许是要回阿哥所。” 冯霜止心一沉,便跟着那小太监站到了一边,那一行人走过来,当先那人的速度很快,一面走,嘴上一面还道:“朱珪那老匹夫算是个什么?皇阿玛给他脸,还真当自己是个有脸的,总在父皇面前数落我,却要夸奖永瑆,厉害,厉害得很……” “十五爷您别生气,那老匹夫懂什么啊。” “闭嘴。要你插话了吗?”永琰的声音显得无比愤怒,只道,“今日是我额娘生辰,竟然也关着我不要我去为额娘庆生,皇阿玛竟然还说朱珪做得好,什么老先生,迂腐!” 小太监这边眼看着人过来了,便弯身下来恭敬行礼:“给十五阿哥请安,十五阿哥吉祥。” 这永琰便是个麻烦,冯霜止见那小太监行了礼,自己站着反倒是显眼,于是也一福身,“给十五阿哥请安。” 永琰原本就是这样走过去的,宫里遇到人请安的多了去了,阿哥们大多都是直接一晃便过去了,平日里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却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可能的声音。他只以为是某个宫女,最多不过是声音相似,只是随便一扫,却发现那说话的人不是什么宫女服饰,于是一怔:“……霜……和夫人?” 小太监觉得有些古怪,便要抬头。 冯霜止知道撞上了,不过也没怎么担心,这宫闱之中,遇到也是寻常事,只是永琰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今日妾身进宫,恰好也为令贵妃娘娘祝寿,不想太后留着为她讲书,因而回来晚了。”她略略地解释了一下。 永琰站住了,忽然道:“你们都下去,我跟和夫人有话要说。” 永琰身边带着的人自然是听他的,只是这小太监却有些为难起来,还不待他说话,永琰便直接一脚踹到他身上:“哪里来的狗奴才,听不见爷说话吗?还不快滚?!” 皇子发怒,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小太监尽管是愉妃的人,也不敢久留,只在心中存了一份狐疑,于是退开了。 眼神看着那小太监的背影,逐渐地发冷,永琰看他走远了,这才转过头来看冯霜止,已经是一脸平和了。 “和夫人近日还好吧?” “劳十五爷记挂,一切都好。”冯霜止只觉得永琰留下自己来不寻常。 虽然是大晚上的,可是只有她与永琰在这宫墙下站着,左右别扭得很,怕是永琰不是没事儿。 永琰看她那疏冷的样子,便知道她似乎不愿意接触自己,也不介意,只道;“怎么送你出来的是愉妃宫里的太监?” 冯霜止道;“是慈宁宫的姑姑送我出来的,到这儿了恰好遇到那小太监,这才过来的。” “你上次遭了罪,如今竟然还没学乖。”永琰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冯霜止立刻抬头看他,眼神终于露出了几分锋芒。 当年罚跪咸安宫的事情,永琰竟然还记着吗? 这一瞬间的永琰,给冯霜止的感觉,竟然很像是当日的福康安。 只是永琰的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容,看上去是没变化的。永琰道:“和夫人也不必看我,我不过是心情不好,随便找个人说话而已。只为着往日的交情,和日后可能的交情,提醒和夫人一句,莫要跟愉妃走太近。” “十五爷说笑了,妾身今日才识得愉妃娘娘……”冯霜止总觉得永琰一定知道些什么。 令贵妃跟愉妃不是交好吗?为什么永琰这里却是这么忌惮愉妃?莫非…… 永琰只一眼,便像是看穿了冯霜止的想法,他一弯唇,道:“夫人有话说话。” 这话倒是直接,冯霜止喜欢,她直接问道:“原谅妾身鲁钝,消息不灵通,不知道这愉妃娘娘有什么古怪?” 永琰想着拉拢着和珅,又想着毕竟往日跟冯霜止还算是认识,张口便如惊雷动:“和夫人该关注一下宫里的事情了。怎么说和大人想得不少,和夫人也该知道的……霜止姐姐,不久前我十七弟没了……” 只有这一句。 永琰说完了,又久久地没说话了。 然而便是这一句,却在冯霜止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乾隆的儿子们夭折了那么多,本来就是不正常的,如今十七阿哥永璘的夭折被永琰这一提出来,便带了几分特殊的意味。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话题是从愉妃身上出来的。 “我心里想着,霜止姐姐是该站在我这一边的。”永琰的声音有些轻。 她看向永琰,永琰又沉默一阵,又道:“前面路黑,和夫人看好了走。” 天黑,这宫里的天更黑。 永琰终究不能说太多,便挥手叫自己身边的贴身太监送冯霜止,“小栓子,给和夫人掌灯走。” “嗻。”一名太监走出来,给冯霜止提了一盏宫灯,于是冯霜止的身边亮了起来,也看得到铺在这路上的地砖,漂亮的花纹已经因为百年来的岁月摩挲,而有些粗糙了。 冯霜止敛衽为礼,便告辞:“谢过十五爷,妾身告退。” 眼看着冯霜止这边走了,永琰却一直站在原地,他还要去令贵妃那边,左右今天是自己母妃的生辰,白日里的事情再不如意,也不能搅扰了他额娘的生辰。 当下,永琰便转过了身,却见那愉妃身边的小太监还在那边探头探脑地,他便叫自己身边的小路子附耳过来,看了那边一眼,便吩咐了两句。 小路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的这些吩咐一样。 “去吧。”永琰说了一句。 小路子打了个千儿,便落到了后面,永琰往前走去了,便从那小太监的旁边走过去。 冯霜止这边一路往北,却见天际星辰闪烁,难得的好天气。 那小栓子送她到了宫门前,便道:“恭送夫人。” “替我……谢过十五爷。”冯霜止还是补了一句,便没再理会这小太监的反应,走了出去。 这宫里的事情,似乎也没遇到多少,只是听来的消息太多,让人遐想的地方太多。 一驾车便停在宫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那车旁,见冯霜止出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走进了便将她揽进怀里,一颗心终于沉下来,暗声道:“担心死我了,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晚才出来?” 冯霜止依偎在他怀里,感觉到他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便笑道:“托了你的福,这一趟进宫刚好避过了风头。” “回家,路上说。” 和珅叹气,竟然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车上,自己再钻进来。 黑暗里,这车驾缓缓地驶离紫禁城,便向着他们在什刹海边的家而去。 和府,越来越近。 冯霜止道:“今日我进宫,惇妃娘娘因为打死了宫人被降为了惇嫔,那被打死的人乃是令皇贵妃的宫女。我看这事儿里定然有令贵妃的算计,世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刚好这宫灯便燃了起来,还就在惇妃的身边——只可惜了这宫女,平白遭了祸事,怕是直到最后也没闹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惇妃虽然跋扈,可是下狠手直接将人打死,也是不大可能的。 毕竟动手的是下面的宫人,甚至动手的太监是令皇贵妃宫里的人,如今打死了人,说是惇妃命令的,还是众人一起听见的,把柄便已经落下了。 乾隆将惇妃贬了,也是寻常事。 和珅道:“宫里的这些人素来心狠手辣,我们比不过的。” 哪里还有心思去比划?冯霜止想到今日的永琰,忽然道:“储位之争,你可考虑好了站在哪一边?” 冯霜止以前不说这件事,现在忽然这么一说,和珅有些起疑:“今日怎么忽然说这个?” 冯霜止道:“令贵妃娘娘的幼子十七阿哥永璘是怎么死的?” “……”和珅忽然抬眼看她,“谁告诉你什么了吗?” “还真是。”冯霜止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经亡故的五阿哥永琪是当初最有可能成为皇储的,最后却在将要立储的那一年没了……愉妃娘娘是五阿哥的生母……有个跟令贵妃很亲厚的人告诉我,不要与愉妃交好……你知道,令贵妃跟愉贵妃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这一番话,都是有玄机的,和珅没说出来,却已经心领神会,不过他好奇的是:“何人告诉你的?” 冯霜止只道:“如果硬要在十一阿哥跟十五阿哥之中选一个人的话,我宁愿是十五阿哥。” 和珅握着她的手,很久地没说话。 冯霜止靠到了他怀里,问他道:“蒙古那个美人儿,你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和珅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醋了呢。你不是要选十五阿哥吗?那蒙古的美人出来,必定对令贵妃不利……” 冯霜止也笑:“选十五阿哥而已。” 令贵妃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回了府,都很疲倦,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冯霜止便发现自己案头上放着一沓《石头记》的手稿,于是会心一笑,和珅已经上朝去了,她将那手稿收好,便去梳洗。 日头已经懒懒地晒着了,微眠跟她说着新鲜事儿:“今日采买的婆子回来说,宫里头投拖出来个太监,说是愉妃娘娘宫里的,昨夜偷了十五阿哥的玉佩,连夜被发落到慎刑司,没熬过夜便没了……” 冯霜止捏着手中那一枚嵌着珍珠的钗,目光沉沉地。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一下就快进到刷boss的节奏了OJL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六十二章 令贵妃倒霉 第六十二章令贵妃倒霉 和琳的亲事定在了下个月的月底,正是六月的天,因为纳兰是个妹妹,即便是要出阁也只能等姐姐嫁了之后。 冯霜止听说纳兰似乎也算是看开了,兴许是以为贵妾不同于贱妾,还能够有成为正室的机会吧?毕竟外面的人传说国泰就是个好色的,纳兰自问还长得不错,所以想着要进门之后俘获国泰的心,还想着还从中作梗的冯霜止以颜色。 她心心念念地盼着望着,倒觉得嫁出去反而是个好事,苏凌阿这个爹,喜欢自己的时候将自己捧到了天上,知道自己没用了的时候就要把自己放到地上,扔给远兰踩,她不甘心! 凭什么远兰嫁得好,自己就要这样? 和府给苏凌阿府的聘礼不少,苏凌阿这边给远兰添的嫁妆更多,出嫁的时候真是风风光光拖了一街,让半个京城都为之侧目。 和琳也是很高兴的,整个和府里继年初冯霜止生了个大胖小子之后,又有和琳的亲事,现在的和琳与和珅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送贺礼的几乎已经踏破了和府的门槛。 和珅坐在屋里,得了个空闲休息的时候,便跟冯霜止说:“万岁爷已经划了块新的地方出来,我们的宅子便要扩建一下了。这来的宾客太多,竟然已经有些挤了。” 是啊,济济一堂的宾客。 冯霜止也是忙坏了,这些宾客是一批一批来的,现在重要的还没来,他们也就在这里坐着有歇口气的功夫。 “皇上现在在避暑山庄,你那边……” 皇帝一到了夏天就喜欢去避暑山庄,说是明年又要到圆明园,到底往哪里走全看着皇帝的新意。 前些日子皇十女的母妃惇妃被贬,宫里便没人再敢跟令贵妃叫板了,愉妃看着又是与令贵妃同气连枝,两个人一同陪着皇帝去的。 早先冯霜止问过和珅,那蒙古部的格格在哪儿,如今她知道——这皇帝心心念念想着的女人已经在避暑山庄里面了。 承德那边怕是有好戏看。 和珅夫妻二人现在都是一脸的微妙表情,相视一笑,竟然有说不出的默契。 愉妃与令贵妃是面和心不和,永琰警告冯霜止不要跟愉妃走近了,至少证明永琰知道愉妃是个什么德性,那令贵妃大约也是知道的。这两个女人相互之间是不喜欢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知道对方不知道。 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当真是让冯霜止有些好奇起来了。 外面敲锣打鼓的,刘全儿今日也穿着一身新的丝绸衣服,看着整个人都有精气神儿:“爷,外面马车停下了,一大拨客人来了。” 和珅与冯霜止于是顾不得休息,便只能重新去前厅迎接客人。 新郎和琳去苏凌阿府上了,这边宾客们陆续到场,不管是真是假,每个人脸上都是喜笑颜开的。 “恭喜恭喜……” “刘大人您也来了,这边儿请,纪大人早已经敲着酒杯等您许久了。” “多谢和夫人筹备了。” “刘老大人肯赏光,便使我们府上蓬荜生辉了。” “刘大人,这边儿请。” 刘墉今日也来了,倒真是让冯霜止跟和珅有些惊喜的,更何况今日的刘墉似乎特别高兴,冯霜止看了和珅一眼,忽然道:“刘大人今日莫不是吃错药了?” 和珅摇摇头:“刘墉此人难测,左右我们今日也没有什么能被人怀疑的,让他去吧。” “嗯。”冯霜止应了一声,便转过身,瞧见门里进来了打扮得艳丽的毓舒,于是做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十一福晋大驾光临,真是吓坏了。” 毓舒掩唇笑,今日这种场合,一向“不怎么喜欢与朝臣结交”的十一阿哥自然是不会来的,只是毓舒已经备下了厚礼,眼看着冯霜止这里一家子都要发达了,十一阿哥又正是缺少助力的时候,所以万万要笼络住了。 在毓舒看来,冯霜止跟她的关系说不上有熙珠那么好,可是也算不上是差,若是她笼络冯霜止,让和珅转而支持十一阿哥,那便是最好的了。 “妹妹净会瞎说,你是要在这么多贵人的面前折煞我了。” 冯霜止也笑起来,只是目光一转,便瞧见了一名穿得素净的女子站在毓舒的身边,见冯霜止的目光转了过来,她便向着冯霜止福身:“和夫人。” 毓舒眼神一闪,有一缕厌恶一掠而过,冯霜止捕捉到了,只看这女子穿得素净,怕是不敢逾越过了毓舒去,再一看那服饰,便知道这应该是十一阿哥侧福晋他塔拉氏,看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冯霜止便知道为什么毓舒不喜欢她了——这位侧福晋前日里传出有身孕了,可是毓舒如今却…… 她知道为什么,只作有些疑惑的模样:“这位便是侧福晋了吧?” 毓舒道:“妹妹陪我来的,最近在府里有点散不开心,爷要她跟着我来沾沾喜气。” “二位快请进吧,都是贵人,都是贵人……” 冯霜止将她们请进来,请了丫鬟给她们带路,便看着他们走出去了。 该来的人都是来的了,福康安、王杰甚至于阿桂也派人送了礼…… 伊阿江搂着自己一干狐朋狗友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了冯霜止就老实了,反倒是冯雪莹在后面,这边见了礼,一样下去了。 过不了一会儿,和琳那边便已经将新娘迎进来,于是三拜九叩,只是拜高堂的时候—— 和琳却忽然道:“如今祠堂已经拜过,我和琳幼年丧父丧母,正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请哥哥嫂嫂上座来……” 下面的人忽然就安静了,便是和珅自己也没有想到,冯霜止更是惊讶得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远兰遮着红盖头,看不清周围是个什么情况,只觉得周围安静极了。 和珅忽然没说出话来,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冯霜止,她伸出手去捏了一下和珅的手掌,便对众宾客笑道:“不成想今日和琳成亲给了我们这么大个惊喜,你这可不对,要吓坏你哥的。” 和珅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他握紧冯霜止的手,却看向和琳,眼底带着几分复杂,兄弟二人对望,他走过去,用力搂了一下和琳的肩膀,冯霜止也顺势一握远兰的手。 下面的宾客忽然鼓掌起来,于是冯霜止与和珅二人,便执着手,而后在高堂上对着众人一拱手:“今日舍弟和琳成亲,诸位赏脸,乃是和琳之幸,和珅之幸,少小多蒙危难,兄弟二人苦苦相依,终不辜负父母所望,而有今日,感激无以言表,只愿宾客尽欢,交杯尽盏,诸位请满饮此杯!” 冯霜止也端起了酒杯,内心之中涌起来的感动几乎将她淹没了,差一点便要落了泪,和珅的过去便像是他永远藏在心底的一面镜子,今日他这一番话,句句发自肺腑。 和琳也端了酒,于是满堂宾客,甚至包括新娘,都将这酒端起来,满饮而尽。 而后众人才重新落座,冯霜止与和珅,便坐在了高堂之上。 这夫妻二人,一个面弱冠玉,一个端庄舒雅,便同时往这堂上一坐,竟然让人觉出了几分不可逼视的感觉。 “二拜高堂!” 新人同时躬身而拜,冯霜止看着,没忍住回头看了和珅一眼,却见和珅唇边难得有那无比温和的笑意,于是又转过眼去看和琳。 和琳是英雄出少年,远兰也是温婉贤淑,想必能很不错吧? 礼成之后,真正的酒席便从这个时候开始了,男人们那边叫和珅去喝酒,和珅今日高兴,冯霜止也不劝他,总觉得和珅往日里压抑着的东西太多了,今日若能一醉方休,也好。 和珅那边喝得热闹,是个官员见了他便要上前进酒,倒像是故意在挑战冯霜止的权威一样。 她站在外面看了一阵,便转身走,不过却瞧见刘全儿走进来,一看到和珅那边正在忙碌,便道;“夫人,有一位客人这个时候才来……只说请您或者和大人去一见,放下礼物便走的。” “何人?”冯霜止心里还想着女眷那边也需要应付,不想这个时候忽然来这么神神秘秘的一个人。 刘全儿道:“是连……” 冯霜止只听一个字就知道是谁了,想也不想便一摆手,道:“我去见他。” “奴才给请到书房坐着了。”刘全儿这样说了一句。 “你还算聪明的,去伺候着爷吧,让小厨房弄几碗醒酒汤,爷今天高兴得很。” 冯霜止说着,没忍住叹了口气,走出这热闹的厅堂,便向着院子里走去,转过回廊,扶着门进去了,却瞧见连霜城气色很好,架着腿坐在那里,说不出地悠闲。 连霜城一直在等人,只是一直在猜想进来的是冯霜止还是和珅,如今看到是冯霜止,忽然调笑道:“又是夫人啊……” 冯霜止看她一眼,道:“爷在前面喝酒,脱不开身。” 她只是在解释,只是连霜城的意思不是这个,他摇了摇手指,道:“夫人理解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冯霜止抬头看他,“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跟夫人很有缘而已。”连霜城是个想起来就胡说八道的人,他其实是在最近发现了一件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觉得冯霜止不简单,于是来试探一二的,“夫人闺名霜止,连某人名为霜城,还算是有缘吧?” “连帮主有话直说。” 这个时候来贺喜,冯霜止还是没见过的。 连霜城之前也不过是兴趣了调笑而已,他忽然听说了福康安对冯霜止痴心一片的事情,可是冯霜止最后嫁给了一个还没发迹的和珅,还过了好几年的苦日子,可是如今对比一下,却觉得这冯霜止的眼光当真不简单。 他瞧着冯霜止,当初知道她不简单,只不过没想到福康安还在她身上花了心思的。 现在连霜城跟福康安和和珅都有联系,为两边做事的可能太低,可是连霜城两边都掰不过,便有些为难了。 如今见冯霜止因为这话不高兴了,他只道:“玩笑话,夫人莫要介意,我来是亲自送一封信给和大人的。对了……听说纪晓岚大人正在府上喝酒,不知道在下能不能见上一见?” 冯霜止一怔,“又跟纪大人有什么关系?” 连霜城如实道:“夫人应该知道,几年之前的两淮盐引大案曾经牵连到纪大人,连某人虽然是漕运上的人,对于盐商的事情却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两天似乎发现一件大事,不得不来问问。” 冯霜止只问了一句:“会牵连到和珅吗?” 连霜城没有想到冯霜止竟然这样问,他愣了一下,才道:“此事绝不会牵连和大人。” “那是福康安准备算计谁,还是谁准备算计福康安?”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惊讶于冯霜止看问题的老辣,连霜城很久没说出话来,“夫人怎么知道一定与福康安有关?” “当初我从聚贤楼下经过的时候便看到你了,你不要我上来找你,我也找人调查过了当日你离京时候那几条船的去向,便知道你是被福康安的人重新扣下了。福康安不是什么简单的人……”背后的面目谁知道呢?也许用“面目”这词太过刻薄,可是冯霜止也觉得没什么区别了。她甚至可以对自己和和珅用以这样的形容。“你最近既然是跟福康安在一起,你的目的,怎么也该在福康安那边的。” “夫人猜得很准……”连霜城笑了一声,“连某人与福康安之间有君子约定,我帮他从王杰的手中拿到账本或者找到另外一本账本,便不再找我。” 冯霜止讽刺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也是本事,只不过福康安与连某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夫人不必担心谁不守信的事情。”连霜城很悠闲。 “那账本若是真的落入你的手中,定是你抄录一份,与福康安人手一份,只可怜了江南官场上那些个官吏,从此就要被两个人勒索了。”冯霜止说话不客气。 连霜城微笑:“这账册在连某人的手中,哪里能够有什么作用呢?连某人不过是勒索的中介而已,若是哪天和大人要找江南的哪个官员帮忙,在下也是相当乐意搭上线的。” 这人打得一把好算盘,冯霜止笑了一声,便道:“刘全儿,带连帮主去跨院那边屋子里坐着,回头找个理由请纪大人来。” 其实也不用说得很清楚,只要直接说那两淮盐引案便可以了。 刘全儿带连霜城走,连霜城还给冯霜止道了谢。 前一刻冯霜止还在笑,转过脸却便冷了,别看她方才很淡定,可是现在才算是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不是不知道王杰手中有账本,可是还不知道到底有几方在中间角力,如今算是很清楚了,这中间连霜城的作用是最大的,他竟然还想要当中介人——现在怕是没有人知道冯霜止跟王杰之间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在。 他们不知道,也就意味着失败。 冯霜止最喜欢的一招应该叫做——釜底抽薪。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忽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只小盒子,于是拿起来打开,却发现里面全是今年的新茶…… “这人倒是个有心的……” 她放下了东西,便走了出去,这一会儿,宴席竟然也到了中间了,她去陪着女客门,熙珠也早就来了,坐在那里倒是跟人打成了一片。看着倒都是好的,只不过眼看着宴席散了,毓舒走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忽然问了她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听说太后娘娘很喜欢你,近日里总是要你进宫念书的。” 冯霜止转身,便笑道:“太后娘娘总是喜欢听那《石头记》,让我念,我倒是没什么感觉的。” “听说在去避暑山庄之前,万岁爷去见过太后娘娘了,当时你在场,不知道这母子又在说什么知心话儿呢。”毓舒意有所指。 冯霜止面无异色,只说道:“主子们说话,哪里有我待着的道理,我只是知道……走的时候听到皇上说了立储……不过后面的着实没听见……十一福晋也不必忧心,我若是进宫定为姐姐探听着。” 这个时候的冯霜止,真是异常地善解人意。 毓舒只道是冯霜止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毕竟她是个皇子福晋,冯霜止不过是个臣妇,天生是毓舒要高上几分的,所以很多事情毓舒不会去想什么合理不合理,或者说冯霜止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动机。在她看来一切都是由利益组成的,八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五阿哥之间,八阿哥最不得皇帝的喜欢,十五阿哥看着跋扈,反倒是十一阿哥藏得很好。 若是能够拉到足够的人支持十一阿哥,便是登基在望,那个时候她也就能够母仪天下了。这是皇家女人的梦想,毓舒也不能免俗而已。 她得了冯霜止的话便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掌,而后才离开。 背后微眠站着没出声,冯霜止便道:“去看看王杰大人走了没有,没有的话,请他借故稍稍留一下吧。” “是。” 微眠这边去了,将王杰留下,冯霜止先去看了和珅,要到门里的时候,才发现和珅跟福康安、福长安、伊阿江等人一起喝酒,屋子里都是他们当初咸安学宫那一批的人,似乎是在联络感情,和珅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冯霜止眼底带了几分担心,只在门外看了两眼便直接走了,轻声吩咐外面守着的各家奴才们:“爷们儿都在里面喝酒,一会儿出来定然都是个个醉得不知道南北西东,和府小厨房里备好了醒酒汤,不嫌弃的话记得让爷们儿喝了再走。” “嗻。” 这边冯霜止衣角从门口一闪而过,那边的福康安也收回了目光,正遇到和珅举杯过来,于是两个人碰杯,福康安道:“恭喜和大人了。” 和珅声音有些模糊,仰头一口干尽了:“干——” 这边还在觥筹交错,深夜也没有散去的迹象。 那边已经开始了洞房花烛夜,冯霜止从檐下走过去,便瞧见了微眠站在那里,轻声跟她回报道:“王大人在亭子里了。” 她点头道:“你看着一些。” 严格说来,冯霜止现在的人脉,比起和珅来其实也不算是差的,她天生的基础在那里,本来就是京城贵女,虽不见得真朋友有多少,可是认识的人就多了,和珅一发迹,贴上来的就更多了,冯霜止后期的优势在于宫里的事儿。 和珅送了太后一本《石头记》,如今冯霜止几乎是固定每日要去宫里给太后念书,不管是宫里宫外,谁能有冯霜止这个待遇? 对着太后,冯霜止也算是用了心,嘴也甜,哄得太后高兴了,每天都能拿回来大大小小的赏赐。众人一看,这可不得了,这夫妻两个,一个在皇帝面前得宠,一个在太后的面前得宠,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是越加地如日中天。 朝廷里哪个大臣的妻子有这样的待遇?令皇贵妃和愉妃都给好脸色地对待着,是不是要从她口中知道太后那边的消息。 其实冯霜止知道太后这边是常常笑她,问她是不是很烦恼。 因为冯霜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外面很多人都在问她消息,尤其是每次皇帝来看过太后了,来找冯霜止试探的人就要多一倍。冯霜止跟太后熟了,也就嘴上叫苦,说太后那些消息不管是真是假,也请告诉她一些,不然怕是她出去要不招人待见了。 太后也知道冯霜止的难处,也算是真心喜欢冯霜止,冯霜止伺候得她舒服了,所以说一些也无所谓。 后来便演变到,太后这边直接利用着冯霜止来散布消息和打探消息。 谁都知道乾隆是个大孝子,不说别的,立储的问题还是要跟太后好好商量一番的。 太后这边的意见很重要,冯霜止很清楚。 后宫之中令妃的态度可以说是一拐八千里,当初还算计着冯霜止,现在却是拉拢讨好一点也不手软的。 只是十五阿哥永琰却再也没有跟冯霜止有过任何的单独接触,反倒是毓舒在冯霜止这边的走动是越来越频繁…… 至于前朝那边,和珅连着办了一些好差事,乾隆更加宠信他,赏赐不断。不但是十一阿哥拉拢着和珅,常常给和珅送礼,即便是八阿哥那边也一样。 只不过冯霜止知道这一切应该都落在乾隆的眼中,说不出来只觉得八阿哥跟十一阿哥钻营得太过,还不懂跳出来看,没有哪个皇帝希望自己的儿子一直围着他身下的那一张龙椅而努力的。 在这件事上,十五阿哥反而是最低调的。 有时候看着十五阿哥永琰是个普通人,可是真当你了解他的时候才会感觉到,看着普通的往往不会普通。 “王大人,久等了。”冯霜止走过去便是这么一句。 王杰酒喝得有些上头,不过还算是很克制的,看了冯霜止过来,便道:“夫人有事吗?” 冯霜止道:“你可知道九省漕运的总瓢把子连霜城?” “这倒是知道的。”王杰皱了眉头,又说了一句让冯霜止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话,“这人是我昔年同窗。” 冯霜止完全愣住了,“你……” “怎么了?”王杰略有些不解。 冯霜止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连霜城之前对账本那么有把握,这人竟然跟王杰是同窗! 兴许是她那种震惊的眼神让王杰有些不明白,这个时候便道:“夫人怎么忽然说起他的事情来?” “……”冯霜止抬手一按自己眉心,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事情是怎样的了,于是问道,“可是他现在……” 现在连霜城是九省漕运总舵主,基本上跟王杰是两个路子了。 王杰像是被冯霜止勾起了往日的回忆:“当年都是书生意气,他考进士不中之后就已经自己走了,不过当年王某与他关系不错……还在一起想着规划整个山河,说什么还海晏河清……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他是九省漕运的总舵主,算是个江湖人,我是个朝廷命官。” “江湖庙堂,不过就是一线之隔而已。”冯霜止叹了一声,便道,“汪如龙的账本,可到了你手中?” 王杰与恒泰斋的老板交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汪如龙是个严谨的人,如果王杰与连霜城之间有这个关系的话,怕是汪如龙还需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是不是要把账本交给王杰处理吧? 本质上来说,王杰是个刚直不阿的人,这账本给他怕是要捅破天。 这个时候,冯霜止看着王杰,便觉得众人是都走错路了。 谁也没有想到王杰与连霜城之间还有那么一点“不得不说的事儿”。她几乎都不想问了,却不想王杰今日给她的惊喜不少。 “那账本……的确已经到了王某的手中。”王杰一笑,脸上的表情却很淡。 而后冯霜止惊诧,“你……” “只是我答应了汪老板,谁也不给。”王杰不过是替汪如龙保管着而已。 当初汪如龙也是个考进士不中的,左右有些遗憾,而今王杰才华不错,与汪如龙其实是很谈得来的,他便是看中了王杰是个刚直不阿的,才事先与王杰约定好了,要将账本交给他,但是这账本不能外传,除非汪如龙死了。 汪如龙是害怕自己因为这账本惹祸上身,可是又舍不得这样的控制权,不肯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去操纵整个江南的官场,所以他宁愿将这账本给一个可以说是与整个大局毫不相关的路人王杰——这汪如龙,当真是破得一手好局! 想想和珅与福康安还有李侍尧孙士毅这边下着怎样的一盘大旗,汪如龙与连霜城原本也无非只是一个棋子,任由人摆布在局中,不想现在汪如龙直接拉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进来,便将这水完全地搅混了! 冯霜止眼神忽然犀利了起来,有一种难言的深意,她抬手压了自己的唇角,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了几分,“如果我说希望你将账本给我,你给吗?” 王杰摇头:“给你可以,给和珅不行。不过给了你,与给了和珅没区别,所以不给 。” “你算计得太糊涂了,我是我,和珅是和珅,为什么不给我?”冯霜止眼一眯,便问道。 王杰道:“夫人虽对我有恩,不过现下还是不要为难王某了吧。” “……”冯霜止沉默片刻,道,“连霜城方才从我这里离开,他找了纪晓岚似乎要调查当年两淮盐引案的一些事情,怕是要与今日江南盐政的事情扯上关系,你若是有兴趣,记得查上一查,也不必缩手缩脚……连霜城说,此事与和珅毫无干系。当然了……如果你查到与和珅有关系的话,我还是很希望王大人您能够通知我一下的。” 王杰没想到她说话这么面面俱到,便只能点头。 两个人的谈话基本到这里就结束了,冯霜止没有问王杰跟连霜城现在如果遇到会是什么情况,王杰也没有问为什么连霜城会刚刚见过冯霜止,两个人都不知道,可是都不会问。 冯霜止笃定王杰应当是不会帮福康安的,不是说王杰小心眼因为陈喜佳的事情嫉恨福康安,而是因为毕竟有这么一个疙瘩在,王杰手中有账本,想必知道这些年来福康安在江南那边的运作。他不把和珅当做好人,也不会把福康安认成好人。 王杰的一双眼睛,是为他自己看的。 这一天晚上之后,事情似乎就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后面。 同日晚上,承德避暑山庄那边终于出事了。 令贵妃与愉妃陪嫁,不想皇帝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了当初那蒙古部落的美人,于是旧情复起,竟然将愉妃与令贵妃晾在了一边。 愉妃当年生养过五阿哥,令贵妃现在也与十五阿哥傍身,愉妃倒是不在乎,可是令贵妃是长期受着恩宠的,表面上能够忍受,可是暗地里早就恨那蒙古美人入骨。 当初便是因为这位格格的事情让令贵妃吃了亏,如今见了这位格格,乾隆不免想起当初的那些悬案来,又听格格似乎是失忆了,周围的宫人们都是她是被人害的,虽然没有证据,可是乾隆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令贵妃。 避暑山庄似乎已经成为了令贵妃的噩梦,她来一次便失宠一次,今日晚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令贵妃老觉得自己眼皮子在跳动,可是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没等她考虑出个结果来,便听太监们急急来报,说乾隆要令贵妃立刻滚回京城去,一句话也别多解释。 只可怜令贵妃什么也没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逼着连夜送回京城,又是这样的待遇…… 令贵妃半路上终于气疯了,失去了往日的沉着和冷静,便对着绿萍骂道:“定然是愉妃那起子贱人做出来的事情。我与那蒙古格格无冤无仇,干什么要害她?她当初走的时候哪里说有什么身孕,更不要说是我逼她小产了!” 那蒙古格格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皇帝叫了萨满来给她做法事驱邪,竟然像是有了作用,那蒙古格格说自己恢复了记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惊人。 原来她当初在承德失踪,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她留在皇帝的身边,更是因为她得了皇帝的宠幸,在太医问安的时候竟然被诊断出有身孕来。 这可吓坏了当时才生养十七阿哥不久的令贵妃,于是说令贵妃毫不留情地让人将她劫走,又逼迫她喝下了打胎药,那孩子没了,她也疯疯癫癫的了,过了好久,看守的人才松了劲儿,她又失忆了,这才躲过一劫,以至于如今得见天颜。 乾隆听她哭诉的时候真是心肝都颤了,一叠声地说着莫哭莫哭,便给她做主。 太医上来问过脉,说蒙古格格的确是当年小产过的,于是押了以前给她问脉的太医上来,果然是当初受了令贵妃的指使而隐瞒了这样的情况不说的,所以才出了这样的事情。 令贵妃转瞬之间变成了大恶人,让人很多人根本无法接受。 然而以前有人多喜欢她,现在就有人多恨她。 令贵妃是自己作孽太多,树敌也太多。 就像是现在她被诬陷了一样,竟然只有一个愉妃站出来给她求情,之后还被皇帝训斥了出去,快被的是半道上这令贵妃回来,便咒骂说是愉妃在背地里搞的鬼。 到底是不是愉妃搞的鬼,那还真是不好说的。 反正这里面掺和的手永远不止一只。 冯霜止当夜将和珅从那客厅里扶着出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已经烂醉如泥了,可是唇边还挂着笑容。 让人给他喝了参汤,还换上了衣服,冯霜止这才知道和珅酒量虽然好,可是喝醉了之后似乎也有说胡话的习惯。 她生怕和珅说出些什么来,收拾好了之后便让奴才侍女们下去了,自己给和珅打扇子。 没有想到他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喊道:“和琳……霜止……” 冯霜止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辛酸,看他手伸出来,像是要握住什么,便过去捏紧了,道:“在,我们都在呢。” “和琳……霜止……”和珅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这个时候便道,“真好……” “霜止,我好开心……” 和珅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却逐渐地睁开了眼,那眼底一片火烫的颜色,看她手中还拿着扇子给自己打着,便直接将她一拉,道:“真的好开心……” 冯霜止勉力一弯唇,“开心你还用这么伤感的口气说话……真是惹人烦……” 和珅笑起来,胸腔都在震动,后面又慢慢地闭上眼,似乎睡着了,他一直都在嘀咕…… “开心……” 冯霜止在他胸前躺了一会儿,看他熟睡的模样,心道他终于老实了,于是叹了口气:“开心,你倒是开心了……终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今日倒是把自己喝醉了……他日我依旧不能让你酒过三杯,有一便有二……这夫君还是得往严了管……” 自己自语了几句,冯霜止又觉得无趣,给他打了两下扇子,又微笑起来,“看你算计得了天,算计得了地,没成想还是败给了酒。” “……和琳成亲,又不是你成亲……喝得真多……“ 她打了个呵欠,也困了,于是和衣躺下,也睡着了。 那避暑山庄的事情,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冯霜止顶着大太阳进宫,才从慈宁宫的姑姑那里知道,于是少不得一阵说道。 姑姑又对冯霜止说:“太后的身子骨儿,越发不好了。” 冯霜止今日已经将石头记念到第六十八回,太后听完了,咳嗽了两声,忽然问道:“霜止啊,当今的阿哥里面,你觉得哪个不错?” 冯霜止心中一惊,差点吓掉了手中的书稿,抬眼却见老佛爷将那眼睛闭着,不一会儿呼吸却均匀了起来。她一颗心,这才放回到肚子里,一抹自己的脖子后面,竟然已经挂满了冷汗。 姑姑进来道:“最近太后喜欢说胡话,你莫要介意。” 冯霜止有些尴尬,连忙掩饰了自己的异样,说道:“哪里的事情,我只是被老佛爷吓得不轻,这样的事情问我,我也不敢说啊……” 那姑姑跟冯霜止是交好的,也知道她是和珅夫人,敬着她,冯霜止也懂得塞东西给她,这个时候有了消息,她都跟冯霜止说。 见老佛爷睡着了,她便对冯霜止使了个颜眼色,要她出来,只一句话便让冯霜止惊讶了:“外面传来消息,说令贵妃娘娘打死了宫里宫女了。” “什么——”她掩唇,却无比震惊。 姑姑神秘一笑,只道:“你也知道惇妃的厉害了吧?” 好一个以牙还牙,如今令贵妃落魄,现在的惇嫔,往日的惇妃,如何能不落井下石?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登上去了,*开始了改版,最近服务器不怎么稳定,另外大家可以看看新改版之后的效果=3= 虽然还是有点混乱 新版的网址: 第六十三章 太后垂危 一夜也没睡多久,天还没亮便起来,刚刚收拾好,便听外面说和琳与新妇来拜了。 和珅已经也坐在那里了,酒醒之后整个人又是原来的模样了。 和琳与远兰是对冯霜止与和珅持事父母之礼的,方敬过了茶,冯霜止与和珅二人便给他塞了红包。 因为家里有喜事,和珅近日也被特批暂时不必上朝,今日难得这么早的时候还在家里坐着,他看和琳,说道:“如今你已经娶妻,便该有一番大事业了,你若愿意从军,阿桂大人那里便是最好的选择。” 阿桂之前是对和珅有好感的,只是因为和珅毕竟不是王杰那样的直臣,所以阿桂对和珅也带着几分忌惮。如果要将和琳安插到阿桂的手下做事…… 冯霜止以前听和珅谋划过这边的事情,他说阿桂这首席军机大臣,其实已经跟他出现了不和的征兆,迟早不是一路人的。 如今,和珅想要将和琳安插到阿桂手下做事,是要冒一定的风险的。只是阿桂毕竟是个不阿之人,不会因私废公。反正现在的武臣之中,阿桂乃是一等一的人物,至于新贵那就是福康安了。和珅文臣,武臣那边被福康安一个人把持,他也不会答应。 和琳不是没本事的人,只是珠光未磨,如今才要开始显露光华而已。 和珅对和琳的信心,总有一些莫名其妙,可是又完全正确。 和琳道:“但凭哥哥做主。” “阿桂是直臣,文臣这边勾心斗角,武臣那边便简单得多了。”和珅这样说了一句,又道,“当初我学文,你学武,是我们自己选的……可如今,我还是觉得亏待了你。”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擎天捧日,听着是无比风光,可是说武臣,那便是武将,将来有出兵打仗的时候,在外总是不安全,可是文臣是不一样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样直接而凶险的威胁。 所以和珅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和琳的。 “兄长何必挂怀?朝廷之上的事情,也不比沙场上轻松半分,兄长已经选了荆棘险途,留给和琳的已经是康庄大道。” 和琳深深地埋下了头。 和珅掩饰一般将那茶端起来,便道:“回头我为你谋个职位,在阿桂那里,须得格外认真。” “劳哥哥挂心了。”和琳说完,看和珅似乎还有话要跟冯霜止说,便告退了。 冯霜止看着远兰,眉眼之间尽皆温婉的一片,行为举止也是大家闺秀,心道和琳是个没有娶错的,便看着他们新夫妻二人离开了。 和珅道:“看着他好,我这做兄长的,心里便高兴了。” 冯霜止想起他昨日的种种表现来,便知道他是真为了和琳好。“正如和琳说的,文官这边相互倾轧,说一句话便可能万劫不复,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呢?你涉足的是险地,却还要告诉别人,是你选了个轻松的,留了困难的给别人。若是换了一个人,今日这人不是和琳,不是你亲兄弟,谁能理解你?” 这样的和珅,很真实,让她心里疼。 看她一副责怪的模样,和珅唇角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便说道:“除了一个和琳,不是还有你吗?” 只这样,便也够了。 和珅发现,有时候自己的要求真的不算是很高的。 如今的一切都是在稳步进行之中,不管是和珅,还是冯霜止,如今是在上升的阶段。 忙完这几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和珅也清闲不了多久,他在这儿坐着跟冯霜止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书房去办事。 冯霜止今日还要处理庄子上的事情,那周曲现在已经完全接管了京城这边的事情,刘全儿说这人算是个干练的,冯霜止也放心,只是今夏却是有些不对劲。 天灾*倒是不必说,白莲教起义在南方厉害,水患也跟着来了。 京城这边江河湖海没多少倒是好,但在南方便是泛滥成灾,治河的事情也到了关键的时候。 大运河和黄河这两边不必说,长江出险却也成了今年的话题了。 冯霜止走路的时候,装着满肚子的心思,也没瞧见自己跟前儿走过来两个丫鬟,那两名丫鬟似乎也是不长心的,差点便撞到了冯霜止的身上。 梅香出声来喝住了这两人,“走路不长眼的,没见到夫人过来了吗?” 冯霜止皱眉,只摆手要梅香停住了,才说道:“你们两个我倒是见过的,是二爷院子里的吟风、吟月吧?” 她看这两名丫鬟脸上都是面带忧色,忽然想起来,这是和琳的两个通房,如今新妇进门,她们自然委屈了。 “奴婢们不知夫人在此,冲撞了夫人,奴婢知错。” 吟风吟月二人埋着头,给冯霜止谢罪。 “起来吧。”冯霜止也没怎么介意,只叫她们起来,之后道,“如今二爷院子里进来的那一位是个心善的,你们莫要在背后动什么歪心思,只要好生伺候着,过了新婚这段日子,新夫人自然知道给你们开脸。若是让我发现你们对新夫人有什么不满,便不必继续伺候了。下去吧。” 毕竟远兰与和琳是真的相互喜欢,背后这一起子丫鬟若是都在后面使坏,怕是远兰也糟心。 家里和和乐乐的最好了,冯霜止最厌恶的便是家里一堆的糟心事儿。 她继续往前走了,一直到了西厢那边,若是以后不分家,这里会是团子住的地方,不过因为现在和府扩建还没定下来,只是暂时由皇上一指给划出了一块地,所以还是将就着原来的宅子。 不过现在的西厢,已经用作处理一些家里的事情了。 冯霜止走进去的时候,外面庄子上的管事儿们已经进来不少了,冯霜止进去便坐下来,说道:“爷昨日酒宴上喝多了,今日刚醒,手头的事儿堆起来处理不完,所以庄子上的事情还是我来处理的,你们坐下吧。” 这小堂屋里摆了不少椅子,冯霜止便坐在最前面那右边的靠背椅上,端了放在桌上的一杯茶,“周曲,你先说说近日的情况。” 周曲便是当日冯霜止提拔过来的,他早知道冯霜止会让自己第一个说话,所以方才让坐下的时候,他便没有坐下。这人看着瘦瘦高高,也是一位精明人,知道冯霜止是在挑选管事之后便抓住了机会,在冯霜止的面前显露了才华,于是一跃而上,便已经成为了诸多庄子上事情的总管事。 现在和府家业是越来越大,刘全儿习惯了跟着和珅跑,总跟着冯霜止也不是办法,终究是和珅那边的事情重要一些,所以跟和珅商量之后,便决定扶一个人起来,为冯霜止处理事情。 如今这周曲,已经是搬进了和府,跟刘全儿是隔壁。 刘全儿可以说是总管,里面的事儿他懂,外面的事儿他也懂,只是刘全儿圆滑,而且手脚不算是很干净,虽不说什么大恶,可他顺手牵羊的习惯是有的。冯霜止曾打趣他,说他要改了这毛病就让他管庄子上的事情,结果刘全儿说是当乞丐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和珅立时对他一阵好踹,说他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冯霜止也看出来了,刘全儿的作用,的确不该在庄子上,所以她跟帮和珅很简单地便能做出决定。 于是有了周曲。 周曲既然已经成为了冯霜止心腹级别的人物,现在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手底下管着不少了人,习惯了之后,便已经养成了一种沉稳的气度,说话之间带了点不疾不徐的味道。 “回禀夫人,淮河水患,冲了庄子那边的三十亩良田,损失已经登记造册,不过好在没有人出事。前些天运米船回来,已经联系好了今年的进项。只要江南那边稻谷丰收,我们在京城的米铺便能够扩到五家。按照您的吩咐,上个月从京城派了一批人去江南,了解了一下桑蚕养殖的事情,只是正如您若预想的,因为季节不对,只联系到了一部分蚕户。不过丝绸方面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十三家愿意跟我们合作,将绸缎运到京城来卖。只是门店这边我们还需要准备……不过……” 说到这里,周曲又停顿了下来,看向冯霜止。 冯霜止听着他说话,已经喝了好几口茶了,此时听他停了,便道:“我知道。你坐下吧,回头我细与你说此事。下面……张管事吧。” 于是下面庄子上的管事儿一个接一个地说了各自庄子上的情况,不过因为季节不大好,都有些担心这一季会歉收,现在是旱灾的地方旱灾,水患的地方水患,整个清朝太大,各处都不平衡。 听完了,冯霜止只道:“尽力保住便好,也让下面的人放宽心,一季不收成,至少我们这边也饿不死,下一季再来。” “是。”众人知道这是给他们吃定心丸,下面的庄子即便是交不上什么收成,府里这边也不会为难他们。 这边报完了,冯霜止便让他们下去,只留了周曲一个。 她将茶盏放下,问道:“江南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绸缎庄和茶叶都不是问题,难在运输,我们的运米船没过一段,便要交一道的钱,这一路交下去,过路费都能跟货物相比了。南来北往的货物,到了地方定价之后,便觉得有些贵,可是太贵了也卖不出去……” 周曲早就注意着这个问题了,只是当初生意的规模不大,所以还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一旦规模大了,这白花花流出去的都是银子,让人着急。 冯霜止道:“别家的绸缎和茶叶都没我们这样的高价,可是我们在江南那边的进价已经是最低的,何处出了差错?” 周曲回道:“便是方才所说的过河之费用了。听闻江上有漕船,可以承担南来北往运输货物的事情,旁的人都是用的漕船,而漕运与河道之间有合作,漕帮的船行水上,只是每过一个省才交钱的。” “……”冯霜止沉默了好一阵。 周曲等了半天,没听冯霜止说话,有些疑惑,“夫人?” 冯霜止回过神来,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想些东西入了神,你莫介意……如你方才所言的话,我们的船是过一段便交钱,可是别的商铺却是雇用漕船,漕帮自己的船在水上走却要少很多过路钱……也就是说,我们的东西并没有输在进价和品质上,而是输在了路费上头……” “正是如此。”周曲觉得此刻的冯霜止似乎有些奇怪。 夫人总是在一些很奇怪的不该走神的时候走神,周曲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一种认知。 他以为今天的事情其实也就是这样过去而已,不想今日冯霜止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道:“此事不日便能解决……漕运……左右他敢在漕运上卡我们,便要他吐口血,方知道什么是硬茬儿。” 周曲不敢接话,看出现在的冯霜止不好惹了。 她道:“生意还是要做的,只是今年可能没有什么好收成……米价得涨,能收多少便收多少好了,收不了也没办法。哄抬米价的事情万万做不得,当心撞到了刀口上,千万让下面的人给警醒着,谁若是行差踏错,我必不客气的。” “小人知道了。”周曲应声,也知道冯霜止的顾虑,毕竟和珅是个官。 一般官宦人家,下面养着的庄子经营着这些事情,都不算是什么大规模的,甚至浑浑噩噩地走的,可是自家夫人做事比较精细,硬是将这些个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的。 “运输的事情,你不必挂在心上,过两日便好了。” 周曲走的时候,冯霜止对他说了这句话,可是周曲一直没明白,怎么夫人这样有把握? 没过得几日,便传说从扬州到高邮那一段的漕河上,漕帮的漕船被官府扣下了一片,气得漕帮帮主连霜城将下面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船扣在那里,货物也都扣在那里,若是不很快地赎买出来,有得他们受。 无奈之下,连霜城只有叫人全找官府那边的路子,不想一级一级找了,花费了很大精力,颇多周折自不必说,最后最让他吐血的,无非是动手的不过是一个高邮的小官,让扣了他的船便直接扣了。还被查出这几条船上有私盐,这事儿终究没敢闹大。私盐的事情可大可小,乃是公开的秘密,若是扯了出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所以这一回扣船的事情总算是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回头连霜城去查的时候,才知道那扣他船的人名为范宜恒,乃是京城里头那位姑奶奶贴身丫鬟的夫君。 于是连霜城明白了,得,自己那点小手脚又被发现了。漕河上头的事情,基本都是连霜城一句话说了算。 当初在知道冯霜止那边和府在江南这边有活动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抽了就想要去撩拨一下,干脆地让人看到那家的船就收钱,所以才有周曲报给冯霜止的那种情况。哪里想到冯霜止一下就猜到是他在后面搞鬼,或者说即便不是他在后面搞鬼,那也有他的默认,扣了他的船是他活该。 被冯霜止反将一军的滋味,当真不好受,损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不说,还差点没了信誉,连霜城那几天是刚回江南,脸色就没晴过,等到事情解决了,知道是冯霜止了,他也只能生个闷气,让人解除了对冯霜止手下那些庄子的限制。 同时,连霜城不高兴,所以他手一挥——九省漕运八道关卡,提价提价提价! 于是原本的那些商户们顿时叫苦不迭,可是这江上是漕帮最大,若是私人的航船,独自出河走还很危险,商户们不得不依赖于漕帮,涨价也没办法,只能照样给了。 这一系列的情况,就导致了江南运来京城的绸缎和茶叶价格居高不下,而冯霜止他们这边的私人商船却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价格反而低了下来,物美价格,生意竟然好了不少。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两个月,之后连霜城的心情似乎才好起来,让下面的人把价格给压回去一些,留住了那已经要心灰意冷的商人们,冯霜止他们这边的价格优势才逐渐地不明显了。 只不过这两个月的时间之中,他们这边的绸缎庄和米铺都已经得到了好的口碑,旁人认准了他们这一家,倒是名气有了。 下一季汇报秋天收成的时候,周曲将这些个日子的情况一说,当真是红红火火,听得冯霜止微笑起来,翻着那厚厚的账本,数着进账的都是雪花银,她悠然道:“前两个月也扩张得差不多了,便就这样打住,把现在的局面维持好,主要是一个稳字,能稳住了才是我们的本事,别浪费了之前的机会。” “是。”周曲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始终有一事不明,“那漕帮怎么就那么巧,在那边……” 他总觉得事情是跟冯霜止有关,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做到的,因而一直很是困惑。 冯霜止道:“日后你便知道了,先下去做事吧。” “……是。”周曲没探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扼腕而去了。 眼看着秋季便来了,宫里面太后的身体似乎也渐渐地不行了。 冯霜止脑子里便忽然划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在看到周曲走了之后,她回了屋里,便准备着进宫了。 其实周曲好奇的事情很简单,在怀疑是连霜城之后,冯霜止跟和珅说了这事儿,又说了自己的想法,和珅也觉得没什么差错,所以冯霜止直接修书一封快马给跟随范宜恒一起到了高邮的喜桃,只说要范宜恒扣了连霜城的船,找茬儿便是。 冯霜止跟喜桃的通信是不会有人察觉的,也不会让人怀疑是和珅直接指使了范宜恒,更不会存在什么勾结了。 连霜城栽得干净,也活该他栽。 冯霜止本不是什么讲理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个就要怀疑到他连霜城的头上去。若是连霜城干的,结果便像是现在的这样;若不是连霜城指使的,便只当是冯霜止甩脸子丢脾气,是在用这样的方法给他施压,这自然显得霸道一些,可是霸道一些她也不觉得有错,写那一封信去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连霜城会郁闷很久,所以冯霜止的心情真是说不出地好。 和珅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喜事,一问才知道她又在坑害那漕帮帮主连霜城,顿时乐不可支,夫妻俩看着悲剧的连霜城,心情不约而同地好,时不时就有消息从江南那边传来,于是那两个月,和珅跟冯霜止都保持了好心情,连带着和府的下人们都以为是要出什么喜事。 现下里,坑害连霜城的事情就已经算是大功告成了。 连霜城还算是个很识相的,在知道了自己是得罪了和珅和冯霜止之后,竟然选择了用最绝的涨价这一招来应对别的商行,算是在给冯霜止赔不是,算是一种变相的行贿。 冯霜止知道自己会从中得到多好啊好处,连霜城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两个人都不点破,让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月,等到下次连霜城来京城,跟和珅私下接触的时候瞧见冯霜止,便都当做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了,仿佛冯霜止不知道当初有过漕运被做手脚一事,仿佛连霜城没有遭遇过被穿小鞋扣漕船一事,各自和和乐乐,笑脸相迎。 这些都是本事,冯霜止知道自己还算是个有本事的,处理这些事情还算是游刃有余,只不过那是对外,对着自己那烦人的儿子的时候,就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今日也要进宫给老佛爷讲《石头记》,出府门之前,便听团子一直在哭,远兰进门来之后,也很喜欢团子,冯霜止忙的时候也帮着带孩子,今日要出去,一样是远兰帮着她哄孩子。 “乖乖乖不哭,额娘去很快就回来……” 冯霜止将团子递给远兰,看远兰那一脸温和的模样,又掐了团子那粉嫩嫩的脸一下,对远兰道:“你性子温和,日后生下来的胖小子肯定不像我这孩子一样能折腾。” 远兰有些脸红,嫁给和琳之后,他们两人也算是很幸福美满了,一个月之前,远兰给那两名通房丫鬟开了脸抬了姨娘,只是和琳不怎么去他们那里,远兰现在还没孩子,不能让妾室先怀上,婆子们说多跟孩子接触也好怀上孩子,所以远兰少不得天天往冯霜止这边跑。 “嫂嫂说笑了,我看团子是个有精神气的,日后定然有本事。” 冯霜止心说自己不过是个表面上安静的人罢了,性子始终还是烈的,但被这两世给磨得差不多的,只不过……心底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团子这孩子这样闹腾,只盼着能这样一辈子闹腾下去才好。 握着她的手指,团子攥着,一直不肯放。 冯霜止叹了口气,时间差不多了,也只能狠下心走。 如今和珅已经是内务府大臣,总理着内务府三旗的事情,同时也是军机处很受乾隆器重的人物了,冯霜止的身份也是跟着水涨船高,如今谁不知道她是个炙手可热的,进宫也有不少人围着说话。 不多久,在宫里,她便有了很宽广的人脉,又因为出手大方,舍得给钱,不管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打点得服服帖帖,即便是惇嫔见了冯霜止也是十分喜欢的。 从宫门口下了车,便有慈宁宫的姑姑在宫门里头等待了,毕竟现在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每天昏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还要多,只是每天下午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是醒着的,这段时间是习惯性听冯霜止讲故事的时间。 《石头记》的后四十回只找到一些零星的残稿,因为这边太后要听,和珅便找了高鹗根据残稿的一些内容续写了,因为几个月前病着,每日听不到半回就要睡去,所以进度不是很快,到了今日也才要讲八十一回。 却说宫里面令妃的失宠还在继续,现在是九月初,乾隆在承德过完了大寿,还跟那蒙古美人在一起混着,整日里像是宠爱不够一样。 之前说令妃打死了宫女,乾隆遥遥在避暑山庄那边收到了消息,直接让剥了令贵妃的贵妃衔,重新回去当她的令妃,并且打理六宫的事情便暂时交给了愉妃和容嫔,如今的令妃在宫里头的日子可不好过。 相应的,十五阿哥永琰最近也低调得不像话。 那打死宫女的事情,肯定是惇嫔在后面搞鬼,众人也不是猜不到,只是这种事情是公开的秘密,大都知道,大家甚至都在私下里传,可是不会有人到台面上说一个字。 沁姑姑领着她进去了,忧心忡忡道:“太后娘娘近日越发不好了……今日倒是精神头不错,只是太医说了她需要静养,夫人进去之后也只管说一些高兴的事情。” “妾身省得。”这几个月下来,冯霜止也是很了解太后了的,这位雍正爷府邸从格格走到太后的女人,心底总是藏着说不完的事情,兴许这后宫里的女人都是这样。 越是了解这后宫,知道这里面的肮脏污秽,冯霜止就越珍惜自己如今的生活,有了对比才能够知道到底什么是个好处来。 其实太后的后事是早就备好了的,如今一传出快要大限了的消息,承德那边便是已经加紧开拔,乾隆往紫禁城赶,顺便带着自己如今最宠爱的那一位蒙古美人。 冯霜止知道,自己目前最大的这一座靠山,快要倒下了,下一座靠山,又是谁呢? 这一点,她一直都在考虑。 “臣妇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冯霜止蹲下了身子行礼,进宫都是踩着花盆底的,一开始不觉得好,后面也就习惯了。 太后躺在床上,已经有些枯瘦模样了,最近越发地没精神,见了冯霜止来,只手指一动,模模糊糊道:“霜止丫头来了,便为哀家讲故事吧。” “是。”冯霜止于是坐到了下面宫人们搬过来的一张绣墩上,捧着书稿念起来。 不曾想才念了不到半回,太后就连连摆手,“不对了,不对了,这个味儿是不对了……” 味儿不对? 冯霜止心中一跳,便直接跪下来,告罪道:“《石头记》后四十回只寻到一些残稿,所以这后面四十回是找人续写的,也难怪老佛爷听着不对了……” 太后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天竟然第一次说了一句囫囵话:“不想人要进棺材了,连部书都听不完的……” 冯霜止心惊肉跳,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敢接。 太后也知道自己可能吓到冯霜止了,所以一挥手道:“你继续念吧……” 既然已经不对味儿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念? 冯霜止有些不明白,只是她不敢违逆太后的话,就这样念着走了。 今日念完了两回,太后还是精神着的,她道:“沁芳,我想看看十格格,去叫惇嫔抱着来,我看看……” 要死的人,所以想要看看别的充满生机的人。 已经要离世的老人,还有生机与活力的孩子。 这种对比让冯霜止觉得无奈,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可以离开了,便从殿中退了出去,只是没有想到,出来的时候瞧见了惇嫔已经过来了,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惇嫔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笑了一声。 冯霜止觉得这样的笑是有深意的,出去到偏殿休息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着惇嫔出来,只是有那样的一种感觉而已。 惇嫔抱着的十格格,乃是跟团子同一个月出生的,如今还小。只是惇嫔是后宫之中的真性情人物,太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特特别喜欢惇嫔。 她端着茶杯坐在这里许久,终于等到惇嫔出来了,便看惇嫔将十格格递给了旁人,而后对她道:“和夫人,借一步说话可好。” 冯霜止自然是只有答应的份儿,她们二人结伴从太后宫中出来了,走到了慈宁宫外面,才有惇嫔道:“和夫人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太后不能活多久了吧。” 这话在平时听着自然是大逆不道,可是现在的确是个实话。 冯霜止没说话,知道惇嫔后面还有话。 惇嫔又道;“太后去了,你便没了靠山,你知道我进去之后太后对我说什么吗?她说还挺喜欢你这个水晶玲珑心肝的……我也很喜欢你这样一个人,我只怕,太后去了之后,你没本事对付那颇有手腕的令妃娘娘,不知道和夫人要怎么选择以后的靠山呢?” 宫里面总是要有人才能够办好事。 以前冯霜止攀附着太后,也没人敢问和珅到底支持哪一位皇子,如今太后已经病逝垂危,眼看着就要去了,盯上和珅的人也就多了。 冯霜止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能够感觉到的这种冰冷的状态了,她道:“不知道惇嫔娘娘您,是哪一边的?” 惇嫔见冯霜止是听懂了,心里感叹太后果然是个眼力的,这样的一个人要是进宫来,那才真是好助力,只可惜是个大臣的妻子了。 “八阿哥那边的。别看八阿哥不得宠,现在好歹还是个最大的阿哥,十五阿哥太年轻,现在也不见得能够爬起来,令妃失宠,他就没机会了。至于十一阿哥,不过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 这话肯定是假的,说来贬低人的而已。 冯霜止差点笑出声来,因为她从来不曾考虑过要支持八阿哥,只是惇嫔如今跟自己说话,她不能直接回绝了,只能道:“此事需要慎重,不如惇嫔娘娘给妾身一点考虑的时间吧?毕竟这种事情,我们女人家说了不算的。” 也是,回头还是要和珅点头,这事儿才能成。 惇嫔于是笑笑,道:“那和夫人便好好考虑吧,不送了。” “妾身告退。”冯霜止行礼离开,顺着这长长的宫墙一路走回去,很快便到了尽头,右转,便要接近出宫的道路了。 她忽然有些看不明白这局势了 进宫多次,路线都熟悉了,也不用别人引路,她满腹的心思,如今都在盘算着靠山的事情。 现在她其实可以不要什么靠山,可是难保以后新皇帝登基,要给和珅穿小鞋的…… 心里还在纠结盘算,前面就有一名小太监拦住冯霜止的去路,在前面宫门拐角的地方有人喊道:“皇上马上就要回京,都准备好了,皮紧着一些!” …… “和夫人,十五阿哥在这边等您。”那小太监垂着头,冯霜止看着眼熟,似乎是那一日跟在永琰身边的。 于是问道;“十五阿哥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小太监道:“这奴才不知,还请您过去,一会儿也就知道了吧。” 冯霜止心说在太后这边兵士垂危的时候,该找来的的、不该找来的时候,都来了。 转过了一道道宫墙,从过了几道宫门,竟然也没人敢拦下冯霜止来问问她怎么有资格进去。 冯霜止一见这场面就有些心惊,等到在亭子里面看到了永琰的时候,这才放下心来,“给十五阿哥请安,十五阿哥吉祥。” “和夫人不必多礼,请起。”永琰站在亭子里。 冯霜止也不进去,只问道:“不知道十五爷找臣妇是有什么要事?” 十五阿哥永琰一摆手,便要周围的人都下去了,道:“霜止姐姐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的。皇阿玛明日就回京,太后已经油尽灯枯,明日皇阿玛见太后,必定是太后清醒着的下午,那个时候霜止姐姐应该在场的。” “妾身听不懂您的意思。”她的确可能在场,可是那又怎样?难道她在场就能够改变立储的结果吗? 冯霜止正讽刺地想着,心说自己虽然是支持永琰的,可是老觉得这孩子是有些长歪了,也不知道令妃是怎么教他的。 “皇阿玛是个孝子,立储会听太后娘娘的意见,永琰也不指望姐姐做什么,只盼望姐姐若是得了消息,告诉永琰一声而已。” 永琰从台阶上走下来,看着冯霜止,嘴角挂上一抹微笑,竟然道:“霜止姐姐不必担心,我与你说的一切事情,我母妃都不知道的。” 令贵妃都不知道?! 冯霜止背后发寒,才知道自己小瞧了永琰,巴结她,难道不是令贵妃指使吗? 永琰道:“我素知你因为当年的事情不喜我额娘,和夫人,明日的事情,便可当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我额娘不知道,十一阿哥也不知道……便是连和大人也不必知道。” “你要谋反吗?” 冯霜止寒声问了这么一句。 永琰的目光,一下便变了,之前他一直是那种不受宠的样子,看上去平平淡淡,跋扈起来的时候也跟别的皇子没什么区别,可是现在他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种锐气。听了冯霜止这话之后,他竟然笑了一声,道:“和夫人太聪明了,只不过这话太可怕,永琰也听不懂了。” “我一路过来的时候,过的那些宫门,竟然所有人看到小路子就直接放行,根本不看我一眼,甚至也不问我的身份……” 冯霜止方才便怀疑了,如今只是这么一说,原只是试探一翻,竟然说中了…… 皇宫里的守卫都被收买了吗?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今日哭闹得格外厉害的团子。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熬夜太多,写这个文的时候前面几章有点条理不大清楚、废话有点多的情节,做梦码出来的【喂! 以后码字时间会调整一下……希望能改到每天九点之前更新OJL 大概六月初或者六月中完结,最后大家儿童节快乐=3= 第六十四章 偷听 “明日夫人照常进宫来便是,一切……约莫是顺其自然的。” ——半夜醒来,这一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冯霜止睁开眼,却没有起身,和珅还在睡梦之中,她知道他最近事务繁忙,累极了,所以不想吵到他,便这样一直睁着眼直到听外面的西洋钟敲响了,这才闭上眼。 这时候,和珅也醒了,他看冯霜止还在睡,于是轻手轻脚地起来,穿好衣服便到了榉木拔步床外面去,外面刘全儿压低了声音道:“承德那边已经要回来了。” 和珅回头看了一眼,见冯霜止还睡着,于是轻声道:“进来说话。” “嗻。”刘全儿进来,便在和珅耳边说了几句,“喜那木拉也跟着回来了,就在皇上的身边。” “这是好事儿。” 和珅接过了丫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之后出去用饭,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一会儿夫人起来,记得告诉她,今日我事多,中午不回来,伺候好她早些用午膳。” “是。” 兰馨应了一声,便看和珅出去了。 冯霜止这边其实一直没睡着,她不过是不想和珅知道自己没睡而已。 昨日回来,她左思右想,还是没将十五阿哥的事情告诉和珅。 在皇宫戒备那么森严的情况下,各个宫门的守卫竟然都像是被永琰收买了的样子,永琰目前不过是个普通的皇子,哪里有那么大的财力和势力,来收买控制这么偌大的一个皇宫?兴许他并没有控制住所有,可是从慈宁宫到坤宁宫,这已经是皇宫内院的范围了,能够控制住这些已经是相当可怕。 她一直觉得她是自己吓自己,永琰哪里有那么厉害,可是永琰昨日与她说的那些,绝不该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皇子应该说出来的。 而且听得出来,他根本不想要令贵妃知道这些事情。 一个完全独立的,甚至阴险而充满算计的十五阿哥,便这样从他旧日的外壳之中脱出,内里展露出来的那种威逼和强势,几乎让冯霜止不寒而栗,这样的十五阿哥,若不是太过可怕,她几乎都要以为那是自己的一场噩梦了。 深藏不露,指的是那种人吧? 冯霜止在和珅走后,便起身了,想到自己迷迷糊糊之间听到的那个名字,她怔忡了一下——喜那木拉,便是那蒙古部落的格格吧? “夫人,您怎么醒了?”梅香走上来,有些困惑。 微眠听了这话,才收拾好外面的桌子,进来撩开帘子,看冯霜止已经穿着披了外衣站起来,便问:“是奴婢们吵到您了吗?” “是我自己睡不着,你们别忧心了。”冯霜止只觉得有些头疼,又很是困倦疲惫,想要去躺下,可是躺下了又知道自己是睡不着,总想着要找一些事情来做。 那乾隆身边出现的那蒙古部的格格喜那木拉,必定是和珅搞的鬼,令贵妃这一次倒霉,不知道有没有和珅下手? 她一大早便去看了团子,睡得很熟,盖着小被子,嬷嬷就守在一边睡,她没吵醒嬷嬷,只是坐在那小床边看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团子光滑粉嫩的脸,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便从屋里出去了。 推开书房门,里面是自己那间跟和珅背靠背建造的书房,书桌上堆着厚厚的几沓账本,是周曲分门别类放下来的,她走过去,让丫鬟将这些东西全部搬到西厢那边的书房里去,她自己也跟着收拾了两本书往那边走。 毕竟因为庄子上的事儿也不少,前后两间书房若是同时处理事情,就有一些不方便。 而且她这边的事情太杂,周曲也不敢听到和珅那边的事情。 冯霜止刚刚叫人将东西搬到西厢,竟然看到周曲就在那门里站着,这天都还没亮,怎么周曲在这儿?她愣了一下,瞧见屋里那已经燃了一半灯油的灯盏,又看一眼那些翻开的账本还未干的笔墨,便知道周曲是在熬夜处理事情。 “你这一夜又是在核对账目吗?日后我处理事情的地方也搬过来的,就在旁边,账本都在那边直接交给你管着。”冯霜止已经基本将西厢改造成了一个外院的议事厅,和珅有时候也会在这里处理一些不是太重要的人和事,周曲是冯霜止的心腹,在这里自然也是没事的。“兰馨去给周管事泡一壶茶来。” 兰馨躬身而退,去泡茶了。 冯霜止坐下来,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道:“你也坐吧。” 周曲只觉得今日冯霜止似乎满脸的都是沉郁之色,便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句:“夫人可有什么烦恼?” 冯霜止那手从眉心撤下来,搭在那小方桌上,扣住了那略显得几分规整尖锐的棱角,指甲透明,便道:“没有一日不烦的……你且说说,江南那边有什么异动没有?” “眼线回报,说连帮主在找一个人。”周曲当初不过是一个小干事,几乎是被冯霜止手把手教出来的,对冯霜止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冯霜止的一部分眼线的消息便是直接报到了他这里的,见冯霜止闭上眼睛听着,他便接着道,“之前您说连霜城此人狡诈,赵找过纪晓岚纪大人问两淮盐引案的事情,我们的眼线查到,他在找一个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冯霜止皱眉,这连霜城傻了不成?“这账房先生有什么古怪?” “具体的消息还没有,不过小人估计……应当是那个当年为两淮盐引案做假账的陆先生,此人精于做假账,听说也能够在几眼之中就识破假账,兴许连霜城是有什么事情吧。” “事情?呵……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了……” 到底王杰手中还是有账本的,就是不知道连霜城找人到底是干什么了。 当初两淮盐引案,连纪昀都牵连在内,连霜城找纪昀,应当是了解了什么的。 两人说话间,兰馨已经重新泡茶上来,将茶放下之后,才恭敬问道:“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粥膳,夫人用早膳吗?” 冯霜止点头,喝了一口茶,又觉得不够,之后再喝一口,总算是清醒了一点,才看道:“摆好我便来。对了,周曲你应当也没用早饭吧?竹韵,要厨房那边再送一份道这边来,你将我那屋子打点好了,便回来找我。” “是,夫人。”竹韵应了一声。 周曲只道:“谢过夫人关怀了。” 冯霜止笑他:“看你能赚钱能为我挣来好处才对你好,别一两句话一两顿粥就能收买了你,早些吃好,再去睡会儿吧。” “是。”周曲低头应声,也笑了。 这边冯霜止离开了,用过早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是为什么,刚刚想去处理事情,便觉得自己头疼了起来,昏昏欲睡,于是干脆让周曲一个人处理事情,自己躺下去睡了。 这一睡,竟然直接到了中午,下午时候宫里就来人了,冯霜止一句话没说,吃过了东西,便跟着进宫了。 睡了一觉,反而平静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进宫门的时候,便听人说皇帝已经回来了,带着愉妃和那一名蒙古部落的格格喜那木拉。 “我听说皇帝已经回来了?” 冯霜止刚刚进殿门便听到太后握在榻上,问守在一旁的芳嬷嬷,方嬷嬷点头,说道:“是回来了,很快便要往慈宁宫来。” “嗯……霜止那丫头来了吧?”太后又问了一句。 冯霜止进来,躬身请安:“今日接着昨日的念吗?” “念吧,只不过怕是听不了多久了……”太后竟然笑了一声,便叫冯霜止坐下了。 冯霜止心里平静极了,知道便有一场风暴摆在自己的面前,很快就要席卷。 她从未有过这样孤注一掷的感觉,只因为无数无数的未知排在她的眼前,成为无数无数的可能。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 冯霜止的声音,便在这安静的慈宁宫东暖阁里头起来了,她低着头,垂着眸,仿佛心底没有半分的风浪。 太后听着听着也入神了,这一回完了的时候,下面的人端了碗茶上来,还未来得及递到冯霜止的手边,便听外面报到:“皇上驾到——” 冯霜止一惊,差点没接稳那碗茶,来不及想什么便跟着众人一起行礼:“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皇额娘身子可好?”乾隆进来便直接问了一句。 太后道:“过来吧,其他人等一旁去听候吩咐。” 转瞬之间,众人便已经出去了,都到了偏殿之中。 冯霜止是捧着那碗茶到了偏殿的,于是喝了一口,才察觉到此事,顿时有些尴尬。她心思一动,忽然道:“方嬷嬷,我来的时候落了一枚玉佩在殿后面,现在万岁爷在,我不敢进去,不知道方嬷嬷……” 方嬷嬷笑她:“看夫人您这着急的样子,往日里您出手大方,怎么今日一枚玉佩倒是着急起来?怕是这玉佩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了。” 冯霜止抬手一掩面,便道:“方嬷嬷您别取笑我了,您心肠好,帮帮我吧,方嬷嬷——” 这一副小女儿家的情态,众人也都猜得到是什么了,怕是和珅给的东西,因而珍视着。 方嬷嬷以前受过她不少的恩惠,这个时候也不好拒绝她,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到后殿那边捡个东西是不妨事儿的。 方嬷嬷这便去了,口中还说着让冯霜止放心。 冯霜止只谢过了方嬷嬷,便目送着她去了,不想方嬷嬷才走了不久,冯霜止一低头,看自己手中的茶盏,便自语道:“瞧我这记性……那玉佩不是我平日佩戴的玉佩,方嬷嬷别是找错了……明雪,你却给方嬷嬷说那玉佩——” 她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慈宁宫伺候太后梳洗的宫女抬头,“夫人您怎么了?” 冯霜止苦笑道:“我那玉佩花纹独特,也说不出来,罢了,我自己去找方嬷嬷。” 众人于是笑起来,“夫人您只要一遇到跟和大人有关的事情就紧张得不得了,您还是快去吧。” “你们这些个小妮子,若是嫁人了也跟我一样的!” 冯霜止嗔怪,却转身去了。 刚刚从偏殿出来,冯霜止便直接从这边的暖阁里悄悄接近了里面。 此刻这边是一个人都没有,长期在慈宁宫伺候,便知道哪里有人,哪里没人。不需要人伺候的地方,永远不会有人。 这殿中的红漆大柱子,每一根都能将人遮住了。 冯霜止在太后的寝殿后面停下来,已经隐约能够听到前面的说话声。 她左右看了一下没人,便做出一副在地上搜寻东西的模样,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真是忙得不得了。 只听那殿内,乾隆道:“皇额娘……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我还不懂你吗?我时日不多了,过不了几天便要走……你若是喜欢着那蒙古的姑娘,我也不拦你,只是立储的事情,你当真有了决断吗?”这是太后的声音了。 “八阿哥顽劣庸碌,儿臣绝不想立他。只是剩下的人选当中,老十一和老十五,两个也都平平无奇……” “你当真以为每个阿哥都跟你小时候一样天赋异禀吗?圣祖爷喜欢着你,便连先帝爷也跟着沾光了的……你姑且挑个合适的吧……” “不知皇额娘可有何意见?儿臣想着……永琰虽顽劣,可是尚有锐气,永瑆喜欢舞文弄墨,整日里与大臣勾结到一起。皇阿玛在时常言,八叔是自己惹祸上身。经历过那一时,儿臣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也……” “那便是已经定下了老十五吗?” “老十五是个听话的,虽然顽劣,可不敢违逆朕的意思。” “你既然已经有了决断……” 听到这里,冯霜止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她生怕被人发现,直接出了后殿,才走出去没两步,便见方嬷嬷手中攥着一枚黑色的月牙形玉佩过来了,有些讶异道:“夫人您怎么?” 冯霜止道:“我来寻芳嬷嬷,是我不曾说清楚这玉佩模样,生怕方嬷嬷找不到,不想方嬷嬷竟然知道……” 方嬷嬷脸上的笑纹都起来了,“今日你来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你这玉佩与平时不一样的,只不过怕是你记差了,这东西不在后殿,是在你歇息时候落到那炕屏后头的。” “那定然是我记错了,还想到后殿来找姑姑呢。” 冯霜止笑得和善。 这一会儿,便回了偏殿,一会儿跟皇帝说完了话,怕是太后还要听书的,所以冯霜止没有走。她借口出去散步的功夫,到了御花园,便瞧见了早在一边张望的小路子,于是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便只吐出“十五”两个字,便看到小路子脸上压抑着狂喜,急忙跑开了。 冯霜止沿着这石板路一直往前走着,刷红的宫墙看着去是有些压抑的。 想必现在永琰会很高兴吧? 她竟然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样永琰似乎就不用谋反了…… 只是……乾隆寿命还很长呢…… 以后的事情,还要以后再说…… 冯霜止安慰着自己,又往前面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个宫门前,便听里面有了宫女欢喜的声音:“是喜脉!格格有孕!” “快,通知皇上去!” 那太监从冯霜止的身边过去,冯霜止忽然皱了眉,拉住了一人问道:“这是宫里哪位主子?” “是刚刚晋了庄妃的蒙古格格。” 蒙古部那一位喜那木拉?和珅弄过去的人吗…… 她站在外面,忽然觉得永琰也许高兴得太早了。 只不过,历史上有过十八阿哥吗?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变懒了……远目 第六十五章 喜那木拉 冯霜止还没来得及离开这里,只是被太后这边的人找回了慈宁宫,就已经听说了庄妃怀孕的消息传遍整个宫里了。 太后原本是在病中,正跟皇帝说着话,听了这消息,竟然是一怔,倒是乾隆忽然有些高兴起来。 他早已经是年迈,如今喜那木拉竟然怀孕,当真可以说得上是个好消息,如今太后还在病中,出来这样的喜事,也好让太后高兴高兴的。 太后道:“既然出了这样的喜事,便让那孩子来让我看看吧。” 原本这母子二人已经敲定了储君的位置,却不想现在忽然之间就传出了喜那木拉怀孕的消息,这未免也太巧了。太后能从前朝的风雨之中走到现在,其心机自然是不浅的,而今一听说这个消息,便想要看看这喜那木拉到底是何方神圣。 瞧见冯霜止刚刚被沁姑姑找进来,太后又道:“正好霜止来了,便为我继续念书吧……” 想来也听不了几回了。 冯霜止在乾隆的注视下走过来,便往地上一拜,“臣妇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起身,去为皇额娘念书吧。”乾隆倒也对冯霜止没什么感觉。 当年为着福康安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这两个人似乎也没当年那么能折腾了,一个嫁了人一个娶了妻,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这便是命迹。乾隆当初逼着福康安娶陈喜佳的时候就知道,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管自己是不是拆散姻缘,因为姻缘是人定的。 他看向了太后,太后则闭上了眼睛。 于是冯霜止继续念书。 不一会儿,从钟翠宫便来了人,正是那庄妃喜那木拉。 冯霜止正在为太后念书,这个时候来了人,太后也只是道:“继续。” 从这一句话里,冯霜止顿时听出了一点味道。这是要给下马威吗? 毕竟是外面来的不清不楚的人,说是什么蒙古部的,可是如今消失一些时候再回来,还是在承德那边进宫封妃的,老佛爷这心里难免不痛快。 庄妃进来,冯霜止也没敢转头去看,只是专心地念着书。 旁的太后宫中的人却抬眼打量了,原本是个蒙古部的姑娘,眉目虽然清秀,可是眼神气质之中便带了几分蒙古族儿女的洒脱,鹅蛋脸,浓眉大眼,樱桃口,当真是朱唇丹颜,这样清新可口的美人,自然是很得皇帝的喜欢了。 太后只那一瞥,便觉得这喜那木拉不对自己的胃口了。 这一双眼睛里,脏得很。 “臣妾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喜那木拉的声音虽然爽利,可是也听得出似乎是带着几分小心的,毕竟她是第一次来见太后。 太后抬了眼,便问道:“你是上次跟着蒙古部去承德的那一位吧?如今既然成了妃子,也算是我满蒙之间的好事,如今你既然身怀有孕,也不便多在我这里待上多久,免得过了病气给你,皇帝心疼。” 乾隆连忙道:“皇额娘说的哪里话?儿子不孝,未在额娘病时在额娘跟前儿伺候,是儿子的错,您就别吓庄妃了。” “这就开始护短了……”太后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道,“唉,我老了,也累了,霜止今日也早些回去吧。” 冯霜止这才收了书,行了礼:“那老佛爷今儿好生休息,霜止明日再来为老佛爷念书吧。” “嗯。” 太后答了一声,便侧过身去睡了,竟然也不管旁的人怎么想了。 这宫里的人,睡觉都是要有个姿势的,这么多年了,太后也改不过来,冯霜止缓缓地退到一边,乾隆也起身告退,这边的人都撤出去了,于是殿里安静下来。 太后静静地卧着,过了许久才道:“芳嬷嬷,那庄妃留不得。” 芳嬷嬷上来,心中一惊,“老佛爷?” “且先看着,取哀家懿旨来。”背对着人,也看不清太后是个什么表情,她顿了一下,又道,“不,去把霜止丫头给我喊回来。” 冯霜止那边正出了殿,便要自己回府,乾隆前朝有事处理,只送了庄妃一会儿,便去乾清宫了。 她还在为今日的事情而苦恼,却不想后面竟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和夫人,请留步。” 说陌生,其实也有些熟悉,带着一种异域的风情,干净利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庄妃。 若此庄妃是当年被和珅藏起来的那一个,那事情就真的有趣多了。如今竟然直接叫住了自己…… 冯霜止停步,转身,看到那女人穿着的服制,便福身:“臣妇给庄妃娘娘请安。” 庄妃,也就是喜那木拉走上来,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便道:“和夫人请起。” 于是冯霜止起身,这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庄妃,确是一位美人,而且比之中原女子的婉约秀美,这女子更显得有一种外扩的张力。 庄妃凝视着冯霜止,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最后道:“早闻和夫人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见到了,果真是个国色天香,也难怪和大人是念念不忘了……” “……” 冯霜止心中一跳,却没说出话来,她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又看着庄妃,唇角挂上一抹虚伪的浅笑,只问道:“庄妃娘娘这是何意?” 庄妃苦笑了一声,接着眼底却带着冷意,道:“和夫人是整个大清朝女人的都羡慕的,我羡慕和夫人的。能成为他的妻子,还那么早地遇到他——和夫人,我已经遵照了他的嘱咐接近了皇帝,便请他安心……” “……”冯霜止垂眼,过了片刻才道,“庄妃娘娘已经怀有身孕,得注意着不要伤春悲秋,否则对胎儿不利。” 庄妃闻言,那手掌抚在自己的腹部,看冯霜止垂眼没看自己,她竟然无声一笑,说道:“他来错了地方,找错了娘亲……” 缩在袖中的手指,缓缓地握紧了,掐住掌心,冯霜止强忍住那种让自己战栗发抖的奇怪寒冷,道:“庄妃娘娘的话,太奇怪了,臣妇听不懂。” “听不懂便听不懂吧,致斋能懂便好。”庄妃轻笑了一声,便转过身,丢下一句,“和夫人,还请将我的话转告和大人,莫误了他大事。” 庄妃走了,冯霜止在原地站了很久,那边小路子又来找冯霜止,只是眼看着便要过去看,便瞧见太后宫中的人又来了,小路子连忙低下头,假装是从冯霜止身边路过,便听得那方才过来的沁姑姑道:“和夫人,太后有事,让奴婢出来追您。” 冯霜止低下头,脸色有些苍白,道:“老佛爷怎么了?” “有件要紧事。”沁姑姑不肯说,只让冯霜止走。 冯霜止还猜不到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只是跟着走了。 那边小路子没请到冯霜止,回去禀告了永琰,将自己方才所见全部说出来了。 这个时候,庄妃有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宫里,永琰方才虽然得了冯霜止的准信儿,她给小路子说了一个“十五”,便是暗指立储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永琰方才还准备给福康安写信,眼看着小路子回来,便随口道:“和夫人呢?” 小路子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自己的手,道:“奴才正要去请和夫人,却看到庄妃找和夫人说话,似乎谈得不大高兴,之后又看到太后娘娘身边的沁姑姑回来请和夫人,奴才这就没敢去,只装作自己是个过路的,不过和夫人大约已经看到奴才了。” “庄妃,太后?” 这庄妃,是个蒙古血统,现在乾隆已经年逾花甲,这庄妃有孕,着实有些…… 永琰总有一种很危险的感觉,现在皇帝身子骨还硬朗,即便是立储,他也—— 若是这庄妃肚子里出来了什么皇阿哥,再看庄妃现在受宠的程度,后面乾隆会不会变卦还能难说。 “之前说惇嫔又成了惇妃,是怎么回事?”永琰搁笔,问了之前说的惇妃的事情。 “说是庄妃今日差点跌跤,还是惇妃在旁边给扶了一把,之后去找了太医一查,才知道是喜脉,所以惇妃有功,再次封回妃位了。”小路子麻利地回答了。 “她倒是跑得快,只是我额娘又得堵心一阵了……”永琰一笑,却似乎不怎么在意,他道,“我们出去找八哥喝酒。” “嗻。”小路子连忙出去准备了。 永琰盘算着,却始终还是要看冯霜止那边的消息。 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福康安支持的不是自己的姐夫十一阿哥永瑆,而是他永琰。很多事情都是别人想不到的……福康安在福家,算是个比较另类的存在,福家四兄弟,福康安最脱离,因为从小就是在宫里长大的,跟家里不是很亲近。 即便是毓舒嫁给了十一阿哥当福晋,也没少拉拢福康安,只是福康安似乎一点也不喜欢毓舒。 知道这个中缘由的永琰,却是笑毓舒当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福康安中意冯霜止,即便是娶了陈喜佳,也不代表他必须爱上这个女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是已经嫁人了,冯霜止也依旧是福康安埋在心中的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出来的。 当年毓舒与令贵妃一起算计冯霜止,永琰便只将这个消息给了福康安,福康安心里有芥蒂,即便是知道永琰是另有所图,也完全无法放下偏见。更重要的是,福康安与傅恒府别的人一向是不亲厚,十一阿哥从里到外也不过是个空有狠劲儿却短于算计的草包,福康安胸有沟壑,不可能看得上十一阿哥。 所以在福康安得知永琰其实并不喜欢自己额娘令贵妃之后,他很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支持看似顽劣的十五阿哥。 政治投资就是这样一回事儿,福康安与永琰之间不过是一种利益关系,永琰看得很清楚,福康安也很清楚。 想到自己那强势的额娘,永琰眼神一暗,便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走出了门。 而这时候的冯霜止,却直接跪到了地上,震骇地看着太后:“老佛爷,这——” “你为我念了这么久的书,我看中你,也喜欢你,我时日无多,可这宫里没几个可信的人……我知道你是个有算计的,今日我便要你帮我一个忙,将那喜那木拉给我查清楚了。”太后的话,真如石破天惊,要冯霜止完全地愣在了当场。 “我……”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用这样的自称,可是终究也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机会。 太后道:“你若是答应,将来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拒绝了,有可能尊荣至宠,也有可能万劫不复。” 很明白,现在的冯霜止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冯霜止磕头道:“妾身当尽力而为。” “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你去吧。” “是。” 冯霜止再次告退,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后竟然是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调查喜那木拉,这不是—— 当初喜那木拉的事情,在外人看来都是十一阿哥跟令贵妃时间的斗法,太后久居深宫,应该不知道和珅还在这里作怪,也就是说,太后让她查喜那木拉,便是肯定不知道和珅的事情的。 ——敲山震虎的可能太低。 那么,现在的太后是在针对十一阿哥吗? 毕竟太后看得起的是永琰,虽然她言语之间一点也不喜欢令贵妃,但对比几位皇子,倒是很喜欢对她有孝心的永琰。再说太后已经与乾隆议定了皇储是十五,现在出来一个庄妃,便有搅乱视线的可能,不管怎么说,都很可疑。 查,冯霜止要怎么查? 她家那口子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竟然也不曾告诉她,她这是要贼喊捉贼吗?要把这事儿给办好了,当真是个技术活儿。 冯霜止出宫的时候真是一脸的苦笑。 马车从宫门外出来,从后面街上出来,便看到了两边的商铺,半道上被拦下来,有人请了冯霜止去天水茶庄喝茶,她进去了便瞧见永琰坐在那里等她。 冯霜止将众多的事情都埋下来,扬了笑,道:“恭喜十五爷了。” 从冯霜止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了,永琰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是辛苦和夫人了,此约定,永琰定当铭感五内。” “十五爷……虽然这话这时候说不大好,不过……”冯霜止迟疑了一下,想到今日看到的那庄妃的种种奇怪言语,心里冒酸气,女人最是小心眼,她冯霜止也不例外,为了以后做打算,她先走一招棋,有个准备的比较好。“庄妃有孕之事,不知十五爷听说了吗?” “已有耳闻。”永琰也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存在,不过他笑道,“皇宫里的孩子总是要夭折,死得快。不担心……” 他也是千辛万苦才活下来的,如今一个庄妃,不过空有皇帝的宠爱,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呢?重要的是,宫里的女人这样多,如今就她一个得宠,不出事才怪了。 永琰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冯霜止现在脑子里是千头万绪,她站在这里也跟永琰说不出什么来,只是道:“只盼十五爷记得今日说过的话,他日若登大宝,且为霜止留个全尸。”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转身,永琰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腰间那一枚弯月形的黑色玉佩,被下面分吹起的红坠子拉着飘动了一下,又压在她袍角,这才走出去了。 永琰忽然有些不懂,只是也不多想,只看着她下了楼,顺便买走了一罐茶叶,重新上了马车,似乎是要回和府了。 冯霜止回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儿要找和珅问清楚,可是回去之后久候和珅,他半夜才回来。 冯霜止是和衣躺在床上的,见他进来了,闻见他身上没有酒气,倒是满身的臭墨水味道,顿时皱眉:“你这是怎么弄的?” 和珅叹了口气:“天气还没凉快下去,那边编撰四库全书,小屋子里热得很,偏生还有个纪晓岚舞文弄墨,今日与他们文斗,那王杰与纪晓岚以多欺少,画了我一脸的花墨水,晦气,晦气得很!” “噗哈哈……”冯霜止当真是没忍住,连忙挤上去捧了他那俊脸看,“我瞧瞧——” “哪儿敢花着脸从国史馆出来?”和珅无言,将她的手握住了,“早就洗干净了,否则丢脸就不止是在国史馆了。不过那王杰与纪昀,也没少被我整。” 文人们难得玩这种把戏,冯霜止一合计,忽然觉得古怪,便斜眼一瞧他,忽然压抑着笑声道:“纪晓岚是个玩儿得开的,可那王杰死板,怎么也能跟你们胡闹?” 说起这来,和珅就有些得意了,他将冯霜止搂在怀里,大笑了一声:“纪晓岚仗着他自己才高八斗就要拉着我来玩,我撺掇着一下纪晓岚,要他去拉王杰,王杰拗不过,最后是半推半就来的,那人也有趣儿——虽然是个榆木脑袋,不过文才谋略还都不错,我们做对子的时候都是轻轻松松半开玩笑,他一脸跟谁苦大仇深一样,出来的对子个个绝对,竟然是一笔也没被画上。” 冯霜止顿时笑倒,完全想象不出王杰是个什么情况啊。这一位堪称是迂腐和死板固执的结合体,竟然…… “所以最后呢?” “你夫君我才华大展,给纪晓岚画了个大花脸,不过最后我们看王杰一张脸还干干净净的,心里都不大舒服,最后胡扯八扯说他做的对子平仄不对,给他涂了个一脸黑。” 和珅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冯霜止面色古怪,心里那小得意的感觉又冒出来了:“是忽然觉得为夫很聪明?” “……”默默为王杰掬一把辛酸泪! 冯霜止只笑了半天,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做对子的平仄,怎么能胡扯八扯说是不对?” 和珅掐了掐她的脸,懒洋洋道:“用满语蒙语乃至于南方话北方话……方言一说,管他是押韵平仄,都是不对的。纪晓岚那人最厉害,翻过去直接说王杰之前做的十几个对子都不对,愣是叫人把王杰给按着涂了。” 毕竟纪晓岚是个才华盖世的,王杰是后生,不好出口呛他,只能憋屈着了。 看样子和珅在国史馆的生活当真是丰富多彩,也没想到王杰那死板人物竟然也有这样一天。冯霜止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和珅已经与她亲热上了,她也没拒绝。 过后两个人缩在被窝里,和珅捏了一缕她鬓边发,道:“今日你也进宫了?” “是啊。”冯霜止声音有些懒懒的,“遇到了庄妃——” 她抬了眼,唇边挂上一抹笑,看向和珅,和珅没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3<王杰大人我的嫁! 第六十六章 再藏 冯霜止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意识到,喜那木拉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和珅,眼神虽然似笑非笑,但似乎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和珅也是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他道:“不就是个蒙古部的格格吗?其实出身也不是多尊贵,大约是仗着长得好看,万岁爷那边宠着一些,她是不是得罪你了?” 当然是得罪了,还是得罪得比较大的。 冯霜止细想了一下,又道:“她叫你致斋,我有些不高兴。” 很诚实的话。 然而,便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让和珅愣住了,他眼神顿时有些阴寒,“致斋?” “嗯。”冯霜止双手伸过去抱他,闷笑了两声,“你这是被人暗恋了吗?” “酸。”和珅对她就一个字,只是冯霜止虽然没有说明,他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这喜那木拉……莫非是对他…… 和珅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你把那姑娘藏在哪里的?”冯霜止闭上眼睛问着,也不看和珅的表情,只是用心感觉。 不愿意让这一双眼所见蒙了自己的心,冯霜止一点也不愿意睁开双眼。 和珅搂紧她,嘴唇便抿紧了,“京外别院之中,只安置下来便没见了。前一阵皇上去避暑山庄,我看着时机成熟,这才过去找了她说事儿,出来送到那边去的。” “她明摆着是倾慕于你,你却将她送到了乾隆的手中,天下有你这样无情的吗?”冯霜止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似乎根本没说什么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和珅笑道:“我不把她交出去,留着也是惹祸上身。你这对我可不对,你在外也是倾慕者众多,如今独独嫁了我,我整日里想着,今天哪个人见了我家霜止,明日哪个人来给我家霜止递了拜帖,还要跟我家霜止的情敌们同朝为官,这每日每日都在吃醋,苦不堪言。怎么到了我这里,我有不少的倾慕者,你以吃醋,我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了呢?” 这话是在哄她,可是哄得她高兴。 冯霜止去啃他脖子,“你是个惯会瞎说的。” 其实两个人真的没差多少,和珅这相貌学识乃至于地位,不少官家小姐们即便是进来做妾都是愿意的,只是碍于有了个冯霜止,到现在也没人敢提而已。兴许有人已经提到了和珅的面前,只是冯霜止不知道吧?这种事情,肯定让冯霜止不高兴,和珅也不会去说。 而冯霜止自己,当真是烂桃花朵朵。 这两人结合在一起,当真有些天造地设的味道。太相似了…… 和珅心思转动着,他之前不曾考虑过这样的可能,那喜那木拉在面对着他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他以为自己观察力不错,可是如今他所知的与冯霜止所知竟然是个两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是说…… 尽管一开始就考虑过这个可能,可是和珅觉得即便有这样的可能也不影响自己的计划。 “对了……宫里说是庄妃有孕?” “今日才查到的消息,说是刚有两个月,太巧了。”冯霜止低声嘀咕了一声,又忽然惊醒,起身看着和珅,“你不知道?” 和珅唇角勾起来,看她身上被子掉下去了,便伸手把她一拉,重新塞回了被子里,道:“我若是知道还问你?若是我知道,便不会让她这样愚蠢了。” 这人左右还是和珅的一步好棋,如今却有往坏棋发展的趋势。 和珅忽然就有些睡不着了,他盘算着这些事情,总觉得哪里是自己算漏了。 冯霜止这一回,心里总算是安定了,她将自己缩在被子里,忽然很享受这种跟自己的良人相拥着谈论大事的感觉。 和府的传统——被窝里谈大事。 她道:“你既然不知道她怀孕了,她似乎也是今天自己才知道的。不过也仅仅是似乎而已——两个可能,其一,她知道;其二,她不知道。” “她自己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若是另一种,她知道,你不知道,便证明,这一颗棋子已经留不得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执棋者拿到了一颗不受掌控的棋子,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甚至是将这一枚棋子毁掉。 兴许是庄妃留给冯霜止的感觉太过糟糕,所以她在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的改变。 平静的,甚至是冷漠的。 “不让我知道,那便是自己有了打算了。”和珅冷笑,“原本她就是蒙古部的,那边的人有野心也不假,当年献上她是因为水草不丰,今年蒙古部却是草粮丰满……兴许,她没了后顾之忧吧?” “到底是真孕还是假孕,或者为什么要挑这个时机……” 冯霜止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陷入了一个思维的盲区。 她是知道皇帝立储的事情的,可是不代表喜那木拉也知道,她毕竟是才到了承德没多久的人,应该不会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情,除非是乾隆自己脑残跟喜那木拉说了,所以一开始冯霜止自己觉得喜那木拉这个时候传出有孕的消息,是时机太巧,可在别人看来,却没有任何的有猫腻之处。 “时机?”和珅对这个词很敏感。 冯霜止只问道:“若是喜那木拉这一颗棋子能够回收,或者说她其实很好控制,你有没有考虑……” “换一个人支持吗?”和珅明白她的意思,只不过……“还很难说,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我知道喜那木拉是怎么回事儿的基础上。” 这一次,倒是和珅大意了。 “我考虑过她为了蒙古部出来的动机,投她出去不过是为了搅混水,你又不喜欢令妃,她丢出去了,便有人利用她算计了令妃……” “说起来,你这分明是把人家娇滴滴的美人儿往火坑里推。”冯霜止讽刺他,这个时候才发觉和珅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的,若真是这样,那蒙古美人进去根本是做炮灰的。 这跟冯霜止之前的瞎想差距太大。 “我以为她翻不出大浪,结果还是低估了女人的本事啊。”和珅一副扼腕的模样。 “你也不必担心,不听话的棋子……毁掉就好。” 冯霜止这样一句,怕若是别人听了去,定要说她心肠狠辣,和珅听了不过是一点头,道:“甚好。” 两个人最终还是睡了,有关于喜那木拉的事情的确不该占据他们夫妻谈话的太多时间。 和珅一直很珍视两个人之间的这一段缘分,谈论别的女人太多,又总是要关系到一些感情上的事情的话,他怕霜止会乱想。什么都不怕,只是怕她太聪明了,他不曾对不起她,只是慧极必伤。 和珅拥着她睡去,第二日便去查喜那木拉的事情了。 现在和珅为官时间不短了,在朝中也有不少的人脉,宫中也有自己的眼线,这几个月冯霜止进宫也没少培养自己的人脉和眼线,所以现在和珅能够调动的资源也算是不少的。 只是喜那木拉刚刚进宫,能知道的事情的确不多,要查也只能从她在承德和住在外面庄子时候的那段时间查起。 冯霜止说不担心喜那木拉的事情,其实和珅原本也算不上是太担心,可是看喜那木拉的态度,却有可能是想算计什么的。 他已经有了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喜那木拉会是他的灾难。 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化解…… 若是庄妃真的顺利产子,他又是不是要倒戈呢? 原本十五阿哥永琰就是令贵妃的儿子,要平衡好跟令贵妃和十五阿哥这边的关系,也的确很困难。 不管怎么说,喜那木拉这个时候有了身孕,的确是多了一条路,只是不知道这孩子保不保得住了。 为着喜那木拉的事情,不管是冯霜止还是和珅,都算是暗地里忙碌了一阵,只是很多事情都还要后期才能观察,现在只能慢慢地看而已。 冯霜止手头要处理的事情还不少,一面要进宫给太后念书,一面要应付永琰这边,还偶尔有毓舒来访,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时候,却是麻烦一个跟着一个地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团子竟然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急得冯霜止几天没合眼。 她上下将府里的丫鬟婆子们清洗了一遍,原来是照顾的嬷嬷有风寒,自己都没注意,便传染了。孩子病倒得比嬷嬷还快,毕竟小孩子的抵抗力不好。这是传染来的病,可却是大人的没出事儿,他出了事儿。冯霜止只恨没将那嬷嬷打死,只是终究没下狠手,只当是为团子积了福,这些天不敢怎么惩戒下面的人。 团子的脸烧得红红的,一开始还能咿咿呀呀自己自语两句,不舒服了能哭,可是后来烧得厉害了,便整日地睡着,那脸括一下就瘦了。 冯霜止也跟着熬,虽然她相信孩子不会有事,可是禁不住一日一日地熬。 宫里听了这事儿,倒是有太后派了太医给治,只是那太医也是庸医,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说,越治越糟,冯霜止本来就是压抑着怒气的,那一日眼见着团子尽然哭不出声来了,心中绞痛,差点晕倒在地。便扔了花瓶让那太医滚。 毕竟是宫里的人,那太医丢下一句狠话,说冯霜止这孩子根本就是救不起来的,“邪风侵体,福薄命浅,压不住!老夫看病几十年,还能有错儿不成?!” 和珅从宫里回府,刚刚进门便听见这一句,手指紧握了起来,便笑了一声:“好,好,好,好个宫里出来的御医!刘全儿,给我打出去!” 刘全儿也知道自家主子爷跟夫人这两天因为小公子的病心力交瘁,如今这和庸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换了他不是宫里出来的太医,早就被人打死了。 现在刘全儿也不去顾及他身份,便直接招呼人上去将那太医按住拖下去,到院儿里就狠狠地打了一顿,鼻青脸肿不说,肋骨都被刘全儿敲断了几根。 这太医姓刘,人称刘扒皮,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待遇,嘴里“哎哟”地惨叫着,指着刘全儿便骂道:“刁奴,哎哟你个天煞的狗奴才——” “呸”,刘全儿吐了他一脸的唾沫,一招手道,“继续打!” 那边冯霜止身边的微眠走过去,看到这血腥场面,便皱眉道:“拖出去打,别脏了咱院子。” “是是,是我考虑错了。”刘全儿看到微眠来了,连忙将那表情收敛了,叫人将人拖出去打。 微眠叹了口气,便端着温水进屋了。 外面惨叫连连,冯霜止抱着团子,眼底的泪刚干,便听得快意,兴许是魔怔了,竟然笑了:“这庸医定是旁人派来的,查……和珅……你去查……” 这庸医胆子太大,换了个人哪里敢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 更何况是和府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得罪了他们几乎就是不要命,和珅跟冯霜止手段狠起来,可不管他是什么宫里出来的不宫里出来的,该死的人,即便是宫里出来的也该死。 这人若是领命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的。 和珅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他自己也不痛快,便道:“请周望渊了吗?” 说到这里,冯霜止才勉强地笑了一声,道:“他上午便已经来过了,开了一帖药,让乳母喝了喂给团子,我方才摸着,烧似乎退了。” “不是天花吧?”和珅伸手去在团子的额头上碰了碰。 冯霜止摇头:“不是。” 团子闭着眼,两边脸颊都是红红的,用酒沾上东西擦了,喝了乳母带药的乳汁,这才好了不少的。 和珅只将这母女俩抱紧,道:“劫后有福,宽心些。” 兴许真是被和珅给说中了,前些天便已经请了周望渊来,这人也的确是个有本事的,说之前那庸医用错了药,害了团子,只不过如今高热已退,后面养一养便好。 周望渊说:“想来是那宫里派来的人,夫人与和大人不得不用,之前您虽请了老夫,却不曾敢用,这宫里的庸医,才最是害人。” 冯霜止道:“如今我与和珅已经豁出去了……之前宫里来人,不敢不用,我亦不曾想,太后派来的人会出这样的差错,只怕是这里面还有鬼呢。” 毕竟冯霜止跟太后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更何况团子只是一个小孩子,冯霜止一早便已经找了周望渊的,只是御医来了,周望渊也不敢说什么,恰好遇到傅恒大人那边犯了急病,过去伺候了许久。 “夫人也不必担心,如今周某从傅恒府回来,那边便不必去了,还请夫人放心,现在贵公子已经无碍了。” “你从傅恒府回来吗?” 冯霜止坐在里面,看了已经平稳睡了的团子一眼,习惯性地又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已经只是寻常温度,这才放下了心。 周望渊想要说什么,又忽然之间顿住了,过了许久才道:“傅恒大人的病原本是要继续养着的,您派来请我的人之所以一直没请到我,是因为那福三夫人说傅相还需要再养,没让旁人将消息告诉我。老夫也是离开傅恒府的那一天才知道的,若不是福三爷从外面回来,刚好碰见您那边来请的人,说了消息,怕是我还根本不知道您这边出了大事的。” 福三夫人? 哈…… 这几日,冯霜止瘦得厉害,团子是她的孩子,她甚至可能就只有这一个孩子,看着他痛他难受,她心里难受的是千百倍! “好……好,好……好一个福三夫人……” 团子的病来得凶险,私下里请了别的大夫也都说没办法,最后将那胡说八道的庸医请出去了,周望渊这才回来的,若是没了他精明的医术,她当真不知道会怎样的。 手中的事情是堆了无数的,来不及处理。 现在团子这边的事儿暂时好了一些,她僵硬了太久的脑子,也终于开始有活络的迹象了。 周望渊道:“夫人,我为你开几贴安神补气血的药吧,您这样下去不成。” 冯霜止摇摇晃晃站起来,只拿手指一压自己的太阳穴,表情冰冷到极点:“周先生,您可说一说您最近在春和园的事情吗?” 周望渊一看冯霜止这表情,便知道是不能善了了,他也干脆,正所谓医者父母心,他是贪财,也喜欢巴结反和府,可不代表他没有这医者仁心,天生不喜欢那恶毒之人,所以周望渊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顾忌。 “两日前,傅恒府发来的帖子要我上门急诊,傅恒大人的头风病来势汹汹,颇为棘手,我便在那里逗留了两日。期间福三夫人多次来看望公公,并且关照我多看一下傅大人的病情,待稳定了再离去。直到早上,出差的福三爷回来,那个时候福三夫人正跟我说继续看傅恒大人的病情,不想福三爷进来,便冷冷看了福三夫人一眼,要她出去,福三夫人像是想要解释,不过福三爷下一句便叫她滚,我看三夫人似乎吓住了,也不敢反驳,这才走了的。” 所以周望渊才能够重新来和府诊病。 冯霜止听了,差点笑出眼泪来。 她以为即便做不成姐妹,也不至于反目为仇敌,至少也不该心狠到这个地步,可是如今陈喜佳告诉她,什么才是心狠,什么才是毒辣! 不够,她真的还不够! 冯霜止的那点毒辣算是什么? 额娘说过,她心太善,许氏悔不该自己怀着她的时候日日吃斋念佛,生出她这么个菩萨心肠。她临走时候说,将她的善心藏起来,坏心也藏起来。 她还是不够…… 若是团子因此出事,陈喜佳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只是,即便团子现在没事,陈喜佳又能减半分罪吗? 在冯霜止心底,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今日所受之折磨,必要这些人千倍百倍地偿还! 冯霜止眼底有泪,却被她仰着头,给逼了回去,哭什么——日子这个时候才开始呢。 才开始呢。 陈喜佳的苦日子,也的确是现在才开始的。 她已经许久不曾见福康安来过自己的房里,近日他去山东查事,一直未归,哪里想到才回来就让他撞见那事儿? 如今陈喜佳端了东西,便到了福康安的书房,却没想到被小八子拦住了,“三爷说了,若是您来,一定不见。” 陈喜佳只觉得手脚冰冷,差点没端住手中的汤盅,便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却也不愿在小八子这奴才的面前失态,他将汤盅递出去,道:“还请帮我转交给爷,爷才回来,一直在书房里不出来,我担心着。” 小八子有些为难,道:“夫人,您就别为难我们了,爷说过,不管是您还是您的东西,一律不给让进去的。” “……”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还不是冯霜止!她不过是顾念着公公的病情,如今他竟然…… 只是她这样想,便有他当时的怒喝:你当真将她当成了亲姐妹吗?! 她当真将冯霜止当成了亲姐妹吗? 亲姐妹?呵…… 陈喜佳从没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亲姐妹,即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还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她,怎么可能跟冯霜止真的交好?冯霜止现在处处都比她好,重要的是,福康安喜欢的是她,不是自己! 赶着上的是不要的,偏生那得不到的才是好的。 福康安,她以为自己嫁了福康安便是荣华富贵,举案齐眉,即便是有冯霜止珠玉在前,她也觉得自己不输给冯霜止半分,时间久了定能得到福康安的喜欢的,却不想都是痴心妄想…… 事到如今,她竟然又想起王杰来。 端着那汤盅回屋,陈喜佳将那东西狠狠地往地上一摔,便趴在桌上哭起来,“我好后悔……” 若是当初忍一忍,忍一忍,与王杰走了,兴许今日的悲剧,便不是自己了吧? 人总是在绝望的时候,才想起当初的希望多美好。 只可惜,已经物是人非。 陈喜佳在府中的处境日见凄凉,和府这边团子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等到周望渊微笑着告诉冯霜止,团子完全无恙之后,她那紧绷了接近半个月的心神才松了下来,只是接着就轮到她大病一场。 这一回,轮到和珅着急了,只是周望渊却一直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告诉和珅道:“夫人病一场倒是好的,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现在一病,却是将往日压着的东西都发泄了出来,趁着这一病,好好调养一下,对贵夫人却是极好的。” 和珅也只能放下心。 果然,冯霜止修养了一阵,又是半个月,气色那些也都回来了,比起之前竟然好了不少。 病中也不怎么处理事情,也都是交给周曲,正好也叫他好好地锻炼一番。 她病中,京中不少人也送了东西来,各种人参大补的东西都在往和府塞。今日冯霜止好了,自己坐到了屋里,翻了翻礼单,瞧见福康安那边送来的雪参,叹了口气:“微眠,我今日好了,明日让庄子里的人上来报情况,眼见着已经深秋,早些结了事儿,指不定又准备着过年了。” “周曲先生说事儿已经差不多了,只等着您过目。”微眠上来报了一声。 冯霜止于是点头,开始重新着手将府里的事情接回来,只不过该放的依旧放下。 和府扩建的事情也在准备之中,国泰是个有孝心的,听说冯霜止这边没事儿了,就赶忙带了东西来拜见,说愿意为和府扩建找人。 冯霜止知道这是贿赂的手段,却道:“你只要为和府找靠谱的工匠,这扩建宅子的钱都从和府出。对了,你府里那一位怎么样了?” 纳兰是嫁给国泰了,这是如今并没有过上如她所料的好日子,相反,国泰有三五门小妾,还有不少通房丫鬟,每日给她脸子看,国泰在行房事的时候又异常粗暴,纳兰不过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哪里受得住,次次叫苦,一次两次国泰还觉得他有一次,三次四次就觉得她是烦人了。再加上国泰很清楚地知道冯霜止与和珅对这女人的态度,他不会自讨苦吃宠爱着这女人的。左右当初是他苏凌阿父女看不上他国泰,今日有这些便是他们自作自受。 国泰想得很开,便坦然答了。 轻轻一磕茶碗,冯霜止笑了一声:“温香软玉,竟然也不见你动心,说起来,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姑娘管着你那后园了。我之前听爷说了,你今日找我,便是要我帮着物色的吧?” “是和大人让我今日来找您的。”国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 “怎么?”冯霜止笑眯了眼,“如今你也知道自己难找媳妇儿了?” 国泰有些尴尬,毕竟他府里的情况有些不大好,正经姑娘家怕是没人愿意去的。“和大人说,您在京城里人脉广,一定有办法的。” “他倒是抬举我……”冯霜止低语了一声,又抬眼看国泰,忽然道,“如今京中有一位姑娘倒是很适合你,她倒是位好姑娘,只是名声不大好……是个暴脾气,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改日找个机会,开个宴,你瞧瞧若是有意思,我也不是不可以与你说和两分,成不成我便不知道了。” 国泰有些大喜过望,跪下来就给冯霜止磕头,谢她大恩。 冯霜止道:“你将你府里的人给我处理好了,别让她出来搅事儿便好。苏凌阿是个老糊涂,你往深了逮他把柄,顺便为我留意一下兵部汉尚书陈宏谋的动静,若是有什么贪墨,早一日告诉我,早一日有你的好处。” 这话说明白了,国泰也就明白了。 这是有贪墨往上报,没贪墨制造贪墨也要往上报的意思啊。 听明白了的国泰,又与冯霜止说了两句闲话,这便下去了。 陈喜佳虽然已经嫁人,但是强大的娘家依旧是她的依仗,若没有了官位那么高的祖父,陈喜佳在福家到时候还有什么依仗? 她要一点一点地折磨她,剥夺了她原有的东西,让她一无所有了,才能够教会她——世上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被当成儿戏,不管是她喜欢的还是喜欢她的,或者说是她曾经喜欢的和曾经喜欢她的。 冯霜止这边冷森地一笑,叫了周曲过来,也道:“你最近也给我注意一下,有风吹草动的不要放过。” “是。”周曲跟着她久了,也知道她做事的风格了,这时候简洁明了的一个“是”字,更得冯霜止的喜欢。 “庄子上今年的收成也不错,只是米价涨了,流民也到了北京了,我们的米行千万别涨价……否则定会出事的。” 经营粮食本来就有风险,还不是怕被嘉庆转身杀了杀鸡儆猴? 周曲应声着,又忽然想起方才微眠递给自己,要自己转交给夫人的信件,于是取出来递上去,“因为方才说要议事,微眠姑娘没进来,只是让小人转交。” 冯霜止当着面便拆了那东西,一看信的内容,却是骤然之间冷了脸。 那一日派太医下来给团子治病,的确是太后喊的,可是下面的人却被替换掉了。 那庸医在回宫之后,便因为治死了令妃储秀宫里一名答应,被拖出去打死了,消息是永琰递上来的,说那庸医是庄妃指使的。 冯霜止相信前面是真的,治死了令妃宫里的答应,永琰做做手脚轻而易举就难办到,那庸医被打死,死前肯定没少受罪,这样的人不过是一枚棋子,打死了也就罢了,只是背后的人不能放过。 只是永琰,到底是出于私怨说是庄妃,还是真的是庄妃呢? 冯霜止不清楚,这事儿还要看和珅那边的消息,估计也快了。还有一个更快的渠道,那便是毓舒,只要将几方的消息一对比,最终辨出真伪的可能就很高。 她还是进宫一趟再说吧…… 冯霜止起身了,便叫周曲回去,她自己去换了衣服,便要准备着进宫了。 这一段时间没进宫,宫里面的人其实也都知道冯霜止是缠绵病榻已久,如今终于能进宫了,太后身子骨不好,却终究还是撑了下来,日日里用人参给吊着。 如今看冯霜止来了,太后也不过只是睁了睁眼。 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声音又出现了,太后这才恹恹地问了一声:“怎么听见霜止丫头念书的声音了……” 沁姑姑抹着泪上去,在太后耳边道:“娘娘,是和夫人病好了,来为您念书了。” 太后闭着眼,笑了一声,“好孩子……好孩子……” 说着,她便又睡过去了。 冯霜止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酸,她瞧着这深宫里的女人,当真不见有几个幸福的。老佛爷乃是大清目前最尊贵的女人,临了了却孤苦伶仃。 说乾隆孝顺,他却是皇帝。 天伦之乐,终究不可能的。 沁姑姑和芳嬷嬷一起送了冯霜止出来,才对她道:“太后娘娘,也就是过了这一冬,翻过年的事情……” 她还让冯霜止查那喜那木拉的事情,和珅那边倒是有了一些结果,说是喜那木拉是有自己的目的,与蒙古部族也无关的。 这样让冯霜止很是担心。 如今宫里最受宠的便是庄妃,其次是惇妃、容妃,令妃像是已经过气了一样,而愉妃已经是人老珠黄,争不得宠了,只是她性子沉稳持重,因而赞管着六宫事宜,现在也还算是厉害。 最厉害的便是还身怀有孕的喜那木拉…… 如今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胎已经稳了吧? 沁姑姑又道:“这些日子,还劳和夫人多来几趟,太后娘娘心里是喜欢你的。” 冯霜止想到太后曾经拜托自己的事情,就有些踌躇,如今这庄妃的事情,还真是不好说。 “沁姑姑与芳嬷嬷还请放心,霜止记得的。”冯霜止叹了口气,知道事情终究还是要来,太后已经是熬不过去了,真尽力了了她的心愿的。 沁姑姑与芳嬷嬷竟然给冯霜止还了一礼,这才送她出了宫门,看她转过了宫墙离开。 只是冯霜止久病之后终于康复痊愈进宫来了的事情,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众人哪里会忘记探听消息?现在便是冯霜止听到,说愉妃宫里正在开赏菊宴,顺便邀了冯霜止去。 太后病重,她们还开赏菊宴,说什么孝道,约莫也就是这样了。 无法拒绝,只能跟着宫人去了。 即便是鸿门宴,她也得去。 庄妃,兴许还在里面等着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恢复日更一万哒=3= 第六十七章 一步棋 宫里的宴会总是如此地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冯霜止一到,便被如今的令妃叫住了:“和夫人来了,快过来坐。” 令妃一转身,又对众人笑道:“这位可是太后跟前儿的大红人呢。” 听了这话,冯霜止倒是有些不自在,说她是太后跟前儿的红人,却不说她是和珅的夫人,这言语之间就有些挑拨的意味了。还好冯霜止是个命妇,不是什么宫妃,否则这麻烦就大了去了。 “臣妇给诸位娘娘小主请安,诸位娘娘小主吉祥。” 无非是相当偷懒的行礼的方法,冯霜止现在的身份也是个二品的命妇,主要是和珅尊贵,也就没人敢拿她的话柄来了。 众人都叫她别多礼快起来,庄妃喜那木拉这个时候也坐在那里,只是当冯霜止当然地抬起了自己的头,露出那一张气色更好了的脸的时候,庄妃的表情就有一瞬间的扭曲。 冯霜止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便被宫女领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和府的事情,现在也成了全京城都在关注的事情了,和珅家那现在的独苗发烧,差点就没救回来,接着而来的还有那庸医被罚的事情,谁不知道和府那边打了那庸医,谁料到了宫里那人便死了,还恰好是治死了令妃的宫女,落在了别人的耳中,便成为了令妃是在为冯霜止出气,这两个人可能已经结成了联盟,或者说代表了一定的态度。 不一定说和珅已经站在了令妃和十五阿哥这边,至少可以说明令妃是想要拉拢和珅和冯霜止的,只这一个表现便能够推测现在和珅是如何举足轻重了。 冯霜止过去,坐在距离庄妃不远的地方,庄妃根本不看她一眼,冯霜止也乐得就在那里坐着。 这个时候便听已经复宠的惇妃那堪比春花的明艳声音,“我说啊,这赏菊宴,还得吃些好的,中秋虽过,这蟹黄却还能吃,可是愉妃姐姐这宴席,上却是素菜,唉,看得我这嘴里都开始流苦水了。” 惇妃说话不客气,愉妃表面上作为令妃的同伴,这赏菊宴又是在她宫里面开的,她便算是主人家,如今惇妃这样说,便是相当直接地在拂她的面子。 当下愉妃也不客气,她现在代掌六宫事,没道理怕了一个惇妃,“惇妃妹妹说笑了,我们这里中秋时候吃蟹黄已经吃腻了,姐妹们都想改改口味,吃些清淡的东西,惇妃妹妹若是想要吃蟹黄的话,怎么不早说,我让小厨房单独为妹妹准备就是了。想来中秋宴的时候吃蟹黄,惇妃妹妹那时候不如意,也没吃出什么味儿来,如今这心情畅快了,才能觉出蟹黄的好来。” 以前不知道愉妃温雅竟然也能有这样辛辣的讽刺,冯霜止顿时觉得这宫里头是一人千面,个个都是变脸的高手。 中秋宴那段时间,正是乾隆还在承德的时候,他在那边带过去的一堆妃嫔自然是过得好的,可是那个时候的惇妃还是惇嫔,因为手辣“打死”宫女而被贬失宠,一个中秋节哪里能够过好了?偏生她自己不聪明,说话还要沾到那中秋的事情上,吃蟹黄?惇妃那蟹黄,若是能吃高兴了才叫怪了。 愉妃这话一说,便是暗讽她当初的失宠,警告她要她现在别得意而已。 谁能听不出来?当下都暗笑惇妃轻狂。 可是惇妃看了庄妃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那糟糕的脸色顿时便好起来了,又道:“我们吃的蟹黄跟万岁爷吃的肯定是两样啦,谁也比不得庄妃妹妹的,当初可是跟万岁爷一起吃的呢。” 惇妃真是为庄妃拉仇恨的高手…… 这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惇妃虽然名义上是救了庄妃,并且还因为庄妃的怀孕而被重新复位,可是并不代表惇妃感激庄妃,庄妃又受宠又怀孕,便是这整个后宫里的女人都嫉妒的,惇妃也一样。她性子跋扈,只恨不能将庄妃踩下去,只是现在没有那个本事罢了。 庄妃圣眷正浓,得罪她不是明智之举。 惇妃也不过是撩拨这么一句,紧接着话题便很自动地转开了。 众人关心了一下和府那当初的小胖子的情况,冯霜止一一答了,最后道:“还是团子命大,最终没出什么大事……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与和珅还不知怎么办呢……兴许一怒,也就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情来呢……” “唉,和夫人你也别想多了,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孩子没事便好。”愉妃出言安慰了一声,又转移话题道,“听说和夫人也病了一场,现在看着气色反倒是更好了,这倒是奇怪了。” 冯霜止明知道庄妃在看自己,却是一点也没有避讳,她面颊上带了几分娇羞,便抬手一摸自己的脸,笑道:“原本整个人都病倒了不过和珅请了名医为我调养身子,趁着大病的机会好好补了补身,这一下反倒是不像病过的了。” ——这倒是一件喜事了。 冯霜止这声音里充满了那种甜蜜的味道,宫里的女人们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宫里生个病都没人会搭理,还是说什么别的关心之类的事情呢?皇帝若是知道她们病了,有得一句两句的嘘寒问暖,都要让她们感动哭了。 兴许是她的幸福跟这些女人们的悲惨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这里竟然是有一片沉默。 庄妃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了,她咯咯笑了一声,一脸蒙古马背上女子的爽利感觉,“和大人这样的好夫婿,怕是整个京城都很难寻到的,不过和夫人这样的好运气,也是很难寻找到的。您是在和大人贫寒时候就遇到了他,怕若是换了一个时期,您便没这样的好运气了。和夫人还得珍惜着呢。” 这含针带刺的感觉,当真是让人很不舒服。 冯霜止只这一下,便已经想到了团子的事儿,她将那汹涌的杀意压了下来,便一弯唇角,竟然是一句:“庄妃娘娘说得是,所以妾身很珍惜与他的感情。” 庄妃差点没坐住,那手指戴着护甲便扣住了木扶手,这才忍住了立刻站起来与冯霜止对上几句的冲动。冯霜止这话虽然是顺着她说的,可是更让她愤恨,因为这话并不与她料想之中的发展一样。冯霜止越是淡然,她越是生气,毕竟那代表着冯霜止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也根本没有将别的任何女人视作威胁和对手。 对缺乏存在感,不断想要以挑衅来寻求别人注视的人来说,最大的反击便是直接无视她。 冯霜止也是精通此道的高手,不可能被一个庄妃挑动起来。 只要她选择了相信和珅,那么别的都不会是问题。 问题只是,这庄妃会不会为和珅招来祸事。 庄妃与冯霜止对话之中的暗流汹涌,忽然就让令妃安心了,冯霜止虽然说跟毓舒是在表面交好,可是和珅却没有任何靠拢十一阿哥的行为,证明冯霜止跟毓舒关系不代表和珅支持谁,如今只要冯霜止不倒向庄妃和庄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一切都好的。 只是令妃也知道,庄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整个后宫的心腹大患。 没人希望会再有一个孩子降生,是个女儿还好,若是生了个小阿哥出来,这宫里就要惊涛骇浪了。 不管怎么说,庄妃也是蒙古部的人,蒙古那边若是起势了来支持她和刚出生的小阿哥,怕是这皇储还有变化。 令妃便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孝庄,那赫赫有名的大玉儿,只是终究很多事情不是她能够决定的,永琰看上去不争气,不管她怎样疾言厉色,他似乎也顽劣依旧,根本不能助她登上太后宝座——令妃常常想,若是当初她的儿子换成五阿哥永琪,那该多好? 只是现在,永琪已经死了。 令妃莫名地笑了一声,便招呼众人去园子里看花。 庄妃一个人走在,冯霜止不想跟这人靠太近,眼看着庄妃似乎要向着自己走过来,冯霜止直接走向了毓舒那边——去令妃那里太打眼,毕竟人家是宫里的妃嫔,她一个臣子之妻,还是跟命妇们待在一起比较好。虽然毓舒这边也算是皇族的女人,但好歹要比那边好上不少。 更何况,现在冯霜止找毓舒是另有所图。 “十一福晋。”冯霜止喊了一声。 毓舒扭过头来,见到她来了,倒是惊讶了一下,随后挽了她的手,笑道:“你今日难得主动招呼我,太后跟前儿的大红人,我可是被你惊喜到了的。” 冯霜止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便直接叹气道:“我是个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吗?毓舒,那边的花儿不错,我们过去看看吧。” 这是借一步说话的意思,毓舒知道冯霜止大约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她笑了一下,也道:“那边的菊花竟然是紫色的,还是妹妹的雅兴和品味好。” “姐姐说笑了。”冯霜止与她移步过去了。 冯霜止今日穿了花盆底,踩在地上的感觉很奇怪,有一种悬空的感觉,也有一种很高高在上的错觉。她道:“毓舒姐姐最近如何?” 都已经很亲热地喊“毓舒姐姐”了,这是一种示好的信号。 毓舒想到和珅的支持,心里盘算着,总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之势脸上不敢怎么表露出来,她怕自己是空欢喜一场,也知道冯霜止没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福康安现在不支持十一阿哥,这在旁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毕竟十一阿哥算是福康安的姐夫,可是毓舒知道,有一小半是因为冯霜止的。她原本恨冯霜止入骨,只觉得她是个绊脚石,可是随着和珅地位的提高和冯霜止受到的重视,这一颗绊脚石似乎也能够变成踏脚石,所以毓舒开始重新拉拢冯霜止。 记得不久之前,冯霜止说,那件事情有了消息之后,便会来通知她,如今是有了什么消息吗? “最近说好也好,说不好也好,他塔拉氏有孕,已经接近产期,所以最近都在照顾她的。”余书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他塔拉氏,便是十一阿哥的侧福晋,先于毓舒有孕,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也难怪毓舒脸色如此难看了。冯霜止也知道这件事自己没办法安慰毓舒,只能道:“姐姐是嫡福晋,不必担心的。说起来,上次姐姐拜托我的事情,倒不是没消息……只是姐姐也知道,别人虽然说我得太后的喜欢,可是很多事情也都还是不知道的……毕竟立储这种事情……” “霜止妹妹今日既然找我说,至少也该是有个眉目了的吧?”毓舒不想绕弯子,少见地直接,单刀直入。 冯霜止来找毓舒,便不是什么普通的事儿了,不管怎么说……团子的仇,还是要报的。 借刀杀人这一招,那喜那木拉不会,她会。 “那一日万岁爷从承德回来,便到了太后娘娘的寝宫这边,我走时候悄悄借着回去找东西的机会偷听了两句,已经说到了议储的事情,只是……毓舒姐姐可记得那一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霜止停下来,看向了毓舒,眼底有深意。 毓舒心里一惊,便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道:“是……庄妃有孕?” “毓舒姐姐也知道庄妃的受宠程度,甚至因为她直接搞倒了令妃。在万岁爷跟太后说完了话之后,便叫了庄妃来见,还过问了她的胎……”冯霜止一句一句,将与毓舒引进圈子里,只不过很多事情根本不止这样简单。 其实冯霜止说的也未必都是假话,可也并非全部属实。 储位其实根本不可能从八阿哥跟十一阿哥之中产生,已经敲定了是十五阿哥,至少在太后在世的时候,这个结果是不可能更改的,唯一的变数就是庄妃。因为毓舒是十一阿哥的福晋,所以她自然地会将庄妃的威胁在脑海之中放大,而且冯霜止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十五阿哥的事情,虽然是的确不需要说,但她这是刻意在毓舒的潜意识当中,将庄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树立成了毓舒最大的威胁。 她的话,一句句拆开来看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合起来就会产生那样的效果——给毓舒造成了一种,庄妃必须除掉,才能减小十一阿哥面临的威胁的错觉。 毓舒眯着眼,便道:“妹妹是个有心的。这恩情,姐姐记住了。只是这庄妃的事情终究很难搞定……” 冯霜止跟着叹了一句,道:“也是,她说话那跋扈的模样,方才还刺了我一句,当真……” 她如今自己将自己对庄妃的偏见说出来,也少了让毓舒去怀疑,产生变数的麻烦。 毕竟毓舒聪颖,若是冯霜止不说自己的偏见,而这样的偏见又的确存在的话,会让毓舒觉得是她因为偏见,所以故意引导她去针对庄妃;可是冯霜止自己说出来了,那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她自己说出来,那就是不怕毓舒怀疑,也就证明冯霜止不是因为偏见这样说,而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毓舒叹了口气:“且看吧……容不得他她的,也不止我一个。” 说着,两人也已经将这一道走到了尽头。 冯霜止看了前面的宫墙一眼,道:“没路了。” 毓舒也笑:“走到尽头了啊。” “回头走吧。”冯霜止转了身,便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毓舒也跟上来,忽然对冯霜止道,“有一事,我一直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冯霜止疑惑地回头,道,“姐姐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便别在拐弯抹角的了吧?” “唉,我是怕你听了寒心。”毓舒叹气。 眼神一闪,冯霜止笑了一声,道:“有什么寒心不寒心的?我近日遇到的事情太多,怕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毓舒道:“听说在江南时候,你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我今日在背后说人,似乎不大好,偏有那挑拨离间的嫌疑。”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冯霜止还不知道她是在说谁吗? 她一脸惊讶地抬头,随后眼底却有几分疑惑不解:“姐姐……” 其实她跟陈喜佳算是知己好友,只是冯霜止不是件件事都往外面说的,毕竟她当初的很多事情根本不能说。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有些言过其实。 毓舒看了冯霜止这表情,只当她还不知道,一时心中倒觉得冯霜止可怜了。 只是如今福康安既然不肯帮永瑆,毓舒也不觉得自己算计陈喜佳有什么了不起了。她道:“你家那胖小子出事的时候,曾派了人到触春和园去请周望渊先生看病,可是这消息被人给拦住了。这消息也是我后来听说三弟与弟媳有了嫌隙,这才探听得知的……我……我怕是不说,你也知道我的意思了。” 如毓舒所愿地,冯霜止顿住了脚步,抬眼看向毓舒,整个人似乎已经呆愣了,怕是要站不稳一样。 毓舒伸手过去扶她,却被她避开了,冯霜止自己站在那里,心里感叹着自己日渐成熟的演技,脸上却露出相当压抑的平静表情,竟然笑了一声:“竟然是这样吗……” 比起什么脆弱的表情,现在冯霜止这发了狠的姿态,显然更让毓舒相信。毕竟她知道冯霜止不简单,冯霜止也知道毓舒知道她不简单,所以才有了如今这一场戏。 看看她跟毓舒之间的对话吧,冯霜止利用毓舒算计了罪魁祸首庄妃,毓舒却要利用冯霜止来打压陈喜佳,离间陈喜佳与冯霜止,以达到离间和珅与福康安的目的。和珅只要与福康安不和,那么凑在一道一起支持十五阿哥的可能就很低了。 将敌人分化打散,这也是一招化整为零不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好办法。 “多谢十一福晋告知了。” 冯霜止终于恢复了平静,甚至还笑了一声,只是转脸过去的时候,却有一丝寒光闪过。 毓舒很满意自己的话达到的效果,只道:“妹妹也该认清了,自己身边都是什么人。” “是啊。”早就认清了呢。 冯霜止不再说话了,两个人重新走回去的路上,毓舒也顺便抹黑了令妃。 毕竟那庸医最后是死在令妃的手下,颇有一种杀人灭口的感觉,毓舒这一张嘴真是善于将黑白颠倒,乾坤逆转的。冯霜止表面上信了她,心里却门儿清的。 “你们两姐妹这是去叙旧情了吧?” 看到这两人一起回来,令妃行礼有些不妙的感觉,可是在发现冯霜止脸上的表情不好的时候,又有一种这两个人方才的谈话可能并不如她们所想的那么如意的感觉。 令妃心中于是又稍稍安定下来。 冯霜止没说话,倒是无毓舒笑道:“和夫人怕不过是累了吧?” “和夫人病体初愈,这倒是有可能的。”愉妃接了一句话,便笑了一声。 冯霜止勉强笑道:“谢愉妃娘娘关心了。” 愉妃笑眯了眼,当初她拉拢冯霜止,不想这冯霜止还算是个识趣儿的。 现在的愉妃心里还在高兴的,完全不知道,今晚就是她倒霉的时候。 酒过了半旬,她们开始叫女官吟诗,便来行酒令,冯霜止看到了在圆门角上等待自己的小太监一眼,便道:“妾身是个酒醉就说胡话的,更何况大病才好,不敢沾酒,今日天色已晚,妾身还待回去照顾我家那小崽子,便无法多陪诸位了。” 庄妃的眼神顿时变得阴狠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打算似乎要破裂。 冯霜止早就在暗中注意庄妃,知道她没安好心,现在又觉得那站在圆门口的小路子是要带来什么玄机,或者是故意来的。 她定了定心神,冯霜止下了决定就没打算再改,她坚持告辞了,便从里面出来。 不一会儿,庄妃也说自己有孕酒醉,不能喝太多,竟然跟了出来。 冯霜止再次遭遇了之前遇到过的那种场面,被庄妃堵在路上。 庄妃冷笑了一声:“你跑什么,本宫又不吃了你。” 冯霜止也回以冷冷的一笑:“庄妃娘娘自然是不吃了我的,只是您毕竟是个有身孕的,若有个三长两短,妾身也负责不起,所以便距离危险的地方远一些。” 这话够直白了,庄妃若还要继续凑上来,便真的是没什么眼色了,或者说——她想故意做给冯霜止看。 庄妃走上前两步,那花盆底敲在水磨石上,便有一种响亮的声音,她似乎很是悠闲地绕着冯霜止转了小半圈,摸着自己的腹部,在这夜色里看着前面提着灯笼来往的宫人,便笑道:“大清朝的皇帝的后宫,已经多久没有过消息了?如今还是我这个肚子争气。” 冯霜止没说话,只是已经预料到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肯定不中听,谁料这话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不中听,甚至刺耳得恶心。 “那乾隆早就不行了……就他也能生出什么儿子来吗?和夫人,您怕是已经知道了我是怎么回到皇上的身边的吧?我这腹中的孩子,可不是什么三个月呢……”庄妃竟然来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冯霜止远远看了那边还守着的小路子一眼,便没动,庄妃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也未必是没有人证的。现在庄妃肚子里这个孩子的作用太大了,可以说是影响整个棋局最重要的一颗。 庄妃不会轻而易举地放掉这一颗棋子——除非她脑残。 当然在冯霜止的眼中,庄妃已经属于那一类人了。 冯霜止最不喜欢的那种。 庄妃靠近了冯霜止,那腹部只有微微隆起的弧度,便按住了,故意带上一脸温柔的笑意,“你说这孩子是谁的呢?” 冯霜止很想直接将她一把推倒了,让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见鬼去,只是终究忍住,笑道:“您是宫里的庄妃娘娘,这孩子自然是皇上的了。” 不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都只能说是皇帝的,若是别人的,那便是杀头之罪。 只可惜,庄妃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冯霜止唬住的人,她面色一变之后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甚至更加讥讽,便笑了一声,叹气道:“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说皇帝要是知道我肚子里的种不是他的,而是他的臣子的,他会怎么做?” 冯霜止真的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抬眼直视她满眼的阴狠,最终还是将自己那针锋相对的眼神软化了下来,变得柔和,甚至平易近人,似乎冯霜止已经妥协了,她劝喜那木拉道:“想必您也是心中有自己的苦楚的,我也知道和珅在外面金屋藏娇,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物……在听说娘娘回宫的时候,我便是已经知道了的……只是娘娘,您与我既然都爱重着他,便不能将他陷于险地。” 庄妃忽然没说话,似乎冯霜止有哪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 冯霜止又继续道:“您现在肚子里有孩子,和珅自然会扶持着您的……您也不必担心我……我也不过只能酸上一阵……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说什么举案齐眉,也不过是个幻想罢了,他不可能全心全意爱我一个,也不能全心全意爱您一个的。” “你说谎!”庄妃像是被她刺到了一般,忽然开口反驳了,她表情都扭曲了,狰狞了,竟然道,“你敢说和珅不喜欢你吗?!” “……” 很出乎冯霜止意料的一句话,她不曾想到喜那木拉竟然会这样说。 喜那木拉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她哼了一声,似乎要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她咬牙,最后道:“我才不管你是谁,反正我肚子里的是和珅的孩子,我要让他成为整个大清最尊贵的人!” “……”冯霜止躬身一行礼道,“那么还请娘娘好生卫护着这一胎,也不要让人发现了任何的异样,否则一切将付之东流……” 喜那木拉吐出一口气来,像是终于安心了一样,道:“你明白便好,还算是个识相的。我问你,你可知道皇上到底是想要立谁为储君吗?” 呵,这众人都向着她打探消息来了啊。 冯霜止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多面间谍,这个时候便要将喜那木拉往死里坑,她一脸为难的表情,道:“……这……” 她一为难,便意味着立储的事情与她有些利益牵扯,或者说她的身份不好说,至少说是不好告诉庄妃。 喜那木拉一笑,“是十一阿哥永瑆吧?” 冯霜止表情一震,便抿了唇,只一句:“妾身不知,这皇家的事情,做的比说的好。” 也就说,说立了谁为储都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最重要的是谁能够坐上皇帝的宝座,最后的结果才是重要的,现在立储君也不过只是一个前奏,真正的储君在哪里?庄妃肯定相信,这储君还在她的肚子里的。 “凭借我所得的宠爱……” 庄妃眯了眯眼,便看了冯霜止,轻飘飘道:“那和夫人你便走了吧。” 冯霜止脸上一副黯然神情,便给庄妃行了个礼。低声道:“庄妃娘娘保重,妾身告退。” 庄妃站在那里,看着她走了,这才自己搭着人的手掌回了自己的宫里。 那小路子便跟上了冯霜止,似乎很是着急地模样,冯霜止却朝着他一摆手,道:“让你家爷等着我,我要去太后宫里拜会。” 小路子一愣,又立刻隐藏在了黑暗里,看冯霜止那表情严峻,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他,没敢出声阻拦,只回去回了永琰。 永琰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暂且不清楚,冯霜止心里却敞亮极了。 好算计,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是冯霜止自己也快要理不清了,可是却有一根弦很清楚的,谁想要害她的团子,她便十倍百倍的奉还,绝不手软! 庄妃既然说她想要自己的儿子坐上那宝座,她也就卖她一个消息,顺便将毓舒算计了进去。 看看冯霜止在不同的人面前说的不同的话,她对永琰说的是实话,对和珅却是没说这话,对毓舒是暗示了立储立的是十一阿哥,只是又告诉她,十一阿哥最大的威胁是庄妃肚子里的孩子。她并没有对说庄妃也说得很明白,可是庄妃只知道她跟毓舒的关系好,以为她不说话是因为立储立的是十一阿哥,所以在这一刻,十一阿哥也成为了庄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这两方掐了起来,或者相互对上了消息,那么冯霜止是不会被发现了。 相反,他们掐得越厉害,越是会相信冯霜止说的是真的。 真正下得一手好棋的人,是冯霜止才对。 如今,她还要下一手棋,便是这一手棋,要决定庄妃的命运。 她到了太后宫中,这个时候太后怕是已经睡下了,最近是越来越迷迷糊糊,可是很多事情……必须要趁着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就说完,太后也是个雷厉风行不留后患的人,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如今也不过是强拖着,若是有了庄妃这么个事情在,便要先处理了庄妃才敢溘然长逝的。 冯霜止刚刚到慈宁宫前就被拦下了,只是拦人的人瞧见是冯霜止,都有些奇怪:“和夫人您怎么来了?” 冯霜止躬身道:“臣妇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告太后娘娘,还请您通知一下沁姑姑。” 还没等那人去通传,沁姑姑就已经出来了,她是出来倒水的,听见宫门这边有声音,这才出来看,一见到是冯霜止,便有些惊讶:“和夫人,这都要宵禁了,您怎么来了?” 冯霜止左右看了一眼,沁姑姑立刻明白了,便对她道:“有什么话,你进来说。” 于是冯霜止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近了慈宁宫,刚刚进去,冯霜止便跟沁姑姑跪下,磕了个响头:“沁姑姑救我!” 沁姑姑吓了一跳,,忙拉她起来:“您这是干什么,真是折煞老身了。” 冯霜止顿时哭了起来,“这事儿霜止是真的不知道该找谁了……” “你起来说,起来慢慢说。”沁姑姑到底还算是喜欢冯霜止,连声安慰她。 冯霜止这才真的起身来,便对沁姑姑道:“此前太后老佛爷曾摆脱霜止查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查到,甚至也不知道该如何查,可是哪里想到如今这件事情自己找上了我,甚至还要带给我无边的祸害,霜止实在怕得厉害……” 第六十八章 庄妃小产 “所以你这么晚来,到底是什么事儿……” 太后说话有气无力的,已经是翻不过年去的征召了。 冯霜止跪在太后的榻前,只磕头道:“之前您叫我查的事情,今日才有了一些眉目……只是这些话都是庄妃娘娘亲口告诉我的……霜止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庄妃始终是后宫的心腹大患,对太后来说可能没那么严重,只是她需要的只是皇室血脉的纯净,以确保整个大清江山还是她爱新觉罗家的,调查庄妃,也不过是因为她在宫外怀孕,不是宫中。 太后当初见到庄妃的第一眼,便觉得不舒服,她不喜欢庄妃——眼睛能够反映很多东西,庄妃的眼神不干净。这宫里的女人本身就有无尽的*,无尽的野心,争风斗醋是从来不会停下的。 太后见过的人太多了,所以就有那样的一种感觉。 就像是她知道令妃与愉妃之间并非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就想是他知道宫里那么多孩子没了也不是自然的事情,颇为诡异;就像是她知道冯霜止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计是个悍妇一样…… 这宫里头,比着前朝也是不输的,女人们的斗智斗勇又何其厉害? 太后是斗累了,只是没有想到临去之前,还是要斗上一斗的。 “你说吧。” 冯霜止伏在地上,冰冷的地砖便硌着她双腿,但是她没有起身。 “老佛爷,庄妃娘娘肚里的,很可能不是皇家血脉。” “……”太后许久没说过,尽管她早就暗示过冯霜止这样调查,可是当冯霜止将这样的事情说出来了之后,又有一种“果然如此”和“不敢相信”的感觉出来。“何至于如此……” “臣妇方参加过赏菊宴下来,不想便在外面遇到庄妃娘娘……那个时候庄妃娘娘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见到臣妇来了,便直接上来找臣妇,说有话说。臣妇便听了,毕竟她是宫里的主子……臣妇不敢惹事。”顿了一下,冯霜止不敢打量太后的神情,便这样一闭眼,狠了心,怪只怪庄妃自己不识好歹……她继续道,“庄妃说了让妾身很为难的话——她暗示妾身,她与妾身的丈夫有暧昧。” 太后猛地一听这茬儿,一下便精神了,她那疲惫的眼睛,依旧犀利,却是完全没有想到冯霜止下一句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这件事当真与和珅有牵扯,冯霜止又怎么敢说? “你可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冯霜止再次叩头,这一次虽然是跪在了地上,却直起了身子,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妾身才惶惶不安,乃至于觉得有杀身之祸降临。只是妾身相信他,相信妾身的丈夫,更相信我与他的誓约。” 他不会背叛她。 冯霜止直视太后,让她看到自己眼底的信心和坚毅,还有那带着愤怒的隐忍。 太后隐约地明白了,为什么冯霜止会趁夜过来。 “若庄妃真与和珅有什么暧昧,为什么会告诉你?是她故意要你拈酸吃醋,将这件事情捅出去吗?还是刻意欺负你?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没脑子的女人?”太后嗤笑了一声,却知道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的。 冯霜止也有这样的疑惑,庄妃当真是个没脑子的人吗?不见得。只是冯霜止毕竟不了解这样的一个女人,因为不敢妄下结论。可是在太后这里,是非黑白都是她说了算的。 只要冯霜止能圆得上自己的谎,一切便是完美的。 只要这个大清后宫之中最尊贵的女人,对庄妃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嫌隙,那么庄妃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喜那木拉,她为她布了一个局,一张网,此刻便已经是收网的时候了。 怪只怪,她终究不如冯霜止聪明。 “这也是妾身的疑惑。”冯霜止坦然承认了,“可和珅的行踪我一清二楚,甚至是日日歇在屋里的,不可能与她有什么暧昧。和珅在前朝,已经是万岁爷股肱之臣……” 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后的眼神里便有了几分明悟。只是她没想到,冯霜止竟然能够想到这上面去。 庄妃神秘失踪,又忽然之间出现,这里头若是没人推波助澜的话,怕是不可能。 太后也就是担心这当中的这一只手,才会调查庄妃。 前朝,和珅,庄妃,皇帝。 庄妃正在盛宠之中,和珅乃是乾隆宠臣,如今庄妃若与和珅有什么暧昧,那么这两个人都要倒霉。 只是为什么这话还是从庄妃的口中说出来的呢? 蒙古部……庄妃是蒙古部的…… “你是想说,庄妃图谋不轨?”这罪名可大了去了,太后的声音有些哑,也有些沉。 冯霜止只道:“妾身不相信和珅会背叛妾身,也不相信和珅图谋不轨,便只能认为是庄妃娘娘图谋不轨了。” 回忆起和珅那人,太后倒觉得冯霜止说的也是实话,只是她太过坦白,这清亮的声音在这夜里的慈宁宫之中,便有了一种决绝的味道。 “若是让哀家查到,那庄妃真与和珅有关系,霜止……你又当如何自处?” 太后忽然有些怜悯冯霜止。 而她,不过是握紧了自己袖中的手指,脸色骤然之间苍白,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最后却道:“我相信他。”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冯霜止脑子里,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她斟酌了一下,却终于决定冒险,道:“庄妃娘娘七八月还在承德,才回宫不久,和珅一直在京城处理事情,不曾往承德走。还有庄妃娘娘怀孕的时间……宫里的承恩的册子是能够对上时间的,可是庄妃娘娘是不是三个月的身孕,却还需要找别的御医来把脉。太后娘娘可曾记得……当初您派下和府的御医,被人换掉了……” 太后皱眉,眼底却压抑着震惊,她早已辗转反侧许久,今日不曾入眠,却不想现在听到这样的话…… “那件事,竟然不是令妃,是庄妃吗?” “沁姑姑说为了不气坏太后您的身子,要我忍气吞声,不能将此事告知太后,妾身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她伤我骨肉,我岂能容她?”冯霜止声音之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也让太后听了个清楚明白的。 太后那沉稳老练的眼神,终于又出现在了那一双日渐浑浊的眼眸之中,又道:“你如今将这一切坦白,不怕哀家以为你是蓄意报复和栽赃陷害吗?” “霜止问心无愧,不过将自己所知说出来罢了。”冯霜止冷静极了,也凛然无惧,“庄妃若是没有鬼,那便是妾身小人,若是她有问题,也不过是她自作自受。妾身性子虽忍,却不是那任人搓扁揉圆的人。端怕是她拉拢和珅,要他支持她腹中的孩子,和珅不肯……这才想要算计吧?她不必让皇上知道,只需要让妾身知道,回头妾身回府告知了和珅,他又如何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我们和府哪里惹得起庄妃娘娘这样的贵主子,为了不惹祸上身,庄妃娘娘说什么,我们便只能听什么了……” 这原本只是冯霜止诬陷庄妃的话,可是现在分析起来,竟然是入情入理,便是冯霜止自己也吃了一惊。 若是庄妃不是那没脑子因爱生恨的人,又联想到和珅与她也都曾考虑过转而支持庄妃腹中孩子的情况,冯霜止忽然心底冷得抖了一下,脸上还保持着镇定。 庄妃若真是想要要挟…… 更何况庄妃是真的说了想要她腹中孩子登上皇帝宝座这样的话,只是她那表情又不像是作伪,似乎是她对和珅有那样的意思的…… 最后冯霜止一总结,竟然觉得这是二者都有的。 到底哪一者重,兴许还要问庄妃自己。 将方才的那一番话说完,太后心底的疑惑便已经基本得到了解答。 冯霜止的分析太过严密,也几乎没有缝隙,更何况之前太后就已经对庄妃有了偏见,此刻心理上很容易地就直接站在了冯霜止这一边。 她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是在考量,之后才道:“哀家知道了,天色已晚,你也退下吧。此事……终究会有个结果的……” “……妾身,告退。” 冯霜止再次深深一拜,便已经从慈宁宫退出来,等到外面的凉风一吹,才知道自己背心已经湿透。 沁姑姑和芳嬷嬷在里面照顾太后,太后便道:“拿了哀家的密令去查,也不要惊动皇帝,更别让后宫里这些个莺莺燕燕知道。” “是。”沁姑姑与芳嬷嬷对望了一眼,同时应声。 这宫里,又要出大事了。 太后现在还吊着一口气,病情时好时坏的,这事儿要办还是得一个“快”字。她们都是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办起事情来麻溜得很,太后也很放心。 等到太后睡下了,芳嬷嬷和沁姑姑出来,却已经没看到冯霜止的人了,一问宫女,才知道是她已经离开了。 冯霜止此刻已经到了宫墙下面了,小路子便在附近走,看冯霜止来了,便悄悄打着手势,示意冯霜止往西面走。在看到小路子那手势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了——永琰在。 储秀宫与阿哥所之间,便正好是她踏上去的这一条路,走的比较偏僻。 她也正好有急事找永琰,当下加快了脚步,花盆底敲在这宫道上面,有些急促又动人心魄的感觉。 永琰远远地便听见了,只觉得今日不寻常,他特意找借口,说是去令贵妃宫里请安,这个时候回来,也不会惹人怀疑。 “妾身给十五爷请安十。”冯霜止一见到他,便是一福身,而后道,“十五爷,有要事要您帮个忙。” 永琰也看得出冯霜止这件事比较急,便道;“和夫人但说无妨。” “太后此刻怕是已经派人去查庄妃了,无论如何,您也不要牵涉到此事当中,您只要悄悄将这关系消息透露给十一阿哥或者是八阿哥便可以了。” 这也是一个打击异己的机会,冯霜止脑子里真是清楚极了。 这事儿不可能半夜就开始查,毕竟现在太医院那边现在没人,也不能平白无故找人去给庄妃把脉,好歹也是要一个由头的,不管是明着还是暗着,怎么也得要明日天亮了。 这一段时间,便是永琰与她的夺命时间了。 冯霜止不自己去告诉毓舒说这件事,而让永琰去找法子告诉十一阿哥,明显也是有私心的,毕竟这还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若是万一事情败露了——或者他日查出庄妃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是乾隆的,毓舒怪不到自己的身上…… 不,不对。 冯霜止忽然一笑,她可以只告诉毓舒,说太后在查庄妃,至于庄妃是不是清白,那不关冯霜止的事情,毓舒是不是要陷害庄妃,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想想十一阿哥夫妇,从不同的地方得知了同样的消息,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 这才是双管齐下…… “看样子……是和夫人已经有了谋划了?”永琰问了一句。 天色已晚,冯霜止也不便逗留太久,便道:“正如您之前所说,庄妃的事情不必担心太多,这宫里的一团水太浑,您只要将自己摘出来就好了。” 永琰沉默了片刻,又说:“那便静候佳音了。” “是。” 冯霜止敛衽一礼,便与永琰错身而过了。 同来时的急促不同,将这一切事情处理完了之后的冯霜止,每一步都异常沉稳,只听着这清脆的声音,便似乎能够让人感觉到她的胸有成竹。 这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永琰在背后盘算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冯霜止说的做,只是……他想要多坑一个人…… “小路子,我额娘歇下了吗?” “按照往常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才要准备歇息。”小路子回了一句。 永琰于是道:“你去禀告我额娘,就说在愉妃宫门外看到了庄妃与和夫人说话,之后和夫人就被太后宫里的人叫走了,谈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他那聪明绝顶的额娘,若是不能从这样的消息之中看出太后是想要针对庄妃了,那边枉她在贵妃那个位置上坐过多年了。令妃的耳目也不都是吃素的,她这么些日子,肯定也知道了不少的消息,蛛丝马迹凑起来,便很容易得出永琰想要给她的结论。 就让这一盘棋,再乱上一点吧。 永琰在宫里的时候,没少跟福康安一起下棋,虽然是盘盘都输,可是并不代表永琰不会下棋。 冯霜止终于离宫了,她今日回去得比和珅还晚,倒叫和珅好一阵担心。 上次这样回来是因为庄妃,如今怕也是跟庄妃脱不了关系的。 刚刚进府门,冯霜止便吩咐身边的人悄悄去十一阿哥府上给毓舒捎个口信儿,这才进了屋门。 和珅忙叫她一起吃点东西,冯霜止脑子里紧绷的神经这个时候才松下来,一顿饭默然无语,之后叫人撤了,她才对和珅道:“你莫怪我自作主张,宫里的事情我已经算计好了。” 和珅上一刻还在笑,这一刻却已经有些凝滞,他皱了眉,问道:“你算计了什么?” 冯霜止道:“庄妃不能留。” 和珅也知道庄妃是个不能留的,可是这女人肚里的孩子,终究可以成为一个缓冲,甚至成为一个筹码,如今冯霜止忽然说她已经算计好了…… 他家这醋缸,还敢说没吃醋? 和珅暗笑了两声,却不着恼,反而好整以暇道:“既然已经算计好了,想必就是不怕我插手了。夫人女中诸葛,便告诉小人,您到底怎么算计的?” 心知他是在开玩笑,可冯霜止觉得自己要是说出来,和珅不一定高兴,她只道;“我知道你动着扶持了庄妃腹中孩子的消息,可是我不喜欢庄妃,也不会喜欢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若扶持了庄妃,她若不死,便是下一个孝庄,你又是谁呢?” “霜止担心我成为下一个多尔衮吗?”和珅笑出了声来。 冯霜止没说话了。 伸出手将她揽住了,和珅叹气:“我想着当摄政王也是不错的,只是害怕我夫人受委屈……你算计好了,怕是那庄妃给你气受了?” 冯霜止哼了一声,只道:“哪里轮得到她来给我气受?她敢对团子下手,便是你我都容不下她了的……太后也容不下她,我心狠,我不怕报应,今日算计了个完全。” 于是她在和珅的耳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算计都说出来,略去永琰一节不说,其余的也算是完美了。 和珅尽竟然笑出声来,“好算计,好算计!” “你怎地不说我坏你计划?”冯霜止垂了眼,想到今日在慈宁宫中跟太后的对话。 太后说:若真是查出与和珅有关,她又当如何自处? 可是她如今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他而已。 和珅知道她心里终究还是有芥蒂,就像是和珅现在还针对着福康安一样,很多事情没办法一下就放下了。慢慢来……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强迫着也没意思。 当晚冯霜止便静静窝在他怀里,“我心里还是酸。” 和珅那脸终于没绷住,笑意顿时涌出来,便揶揄道:“你也终于知道自己是个酸了……” 嘴唇一抿,冯霜止垂眼,却忽然道:“我们要个女儿吧……” “……”和珅垂眼看她,记得以前冯霜止说不想再要第二个孩子的,他心里想要得紧,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有便是很好的。“当真?” 冯霜止一时又有些纠结起来,咬唇道:“……当真……” 和珅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便圈紧了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那可不能反悔。” “不,我反悔了。”冯霜止立刻转身想要逃开。 可是又哪里逃得开?被和珅抱了个满怀,便又是一室旖旎了。 第二天早上,冯霜止也不知道为什么起来得特别早,她本身就是浅眠,大约也是因为昨日那一番算计,所以其实心里还是记挂着,上午不进宫,冯霜止便在这边等消息。 昨日已经叫人连夜通知了毓舒,只怕宫里面已经热闹了起来。 冯霜止便在这边西厢议事厅里处理事情,周曲那边顺手一查,便说连霜城那边已经找到了那个账房先生,在查几年前的旧账。 “这连霜城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周曲简直不理解了。 冯霜止笑道:“你可知道这整个大清朝的税收,最多出在哪里?” “南方。”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周曲说出来之后,一看冯霜止的眼神,便知道自己答得太浅,又想到之前这话题是跟连霜城挂钩的,便改了口,道,“盐税?” “正是盐税。”冯霜止手指扣着八仙桌,“漕河上漕粮的运输靠的是漕帮,漕帮帮主历来是朝廷都要忌惮着几分的人物。连这连霜城都要下了大工夫去查的事情,怕是只有跟盐商有关了……盐税占了户部税收的大头,此前和珅与福康安都当过户部的侍郎,现在户部亏空,就更仰仗着盐商那边了。谁能为皇上办好了小金库的事情,谁就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只是不知道这连霜城到底是在为哪边办事罢了。” 盐政那边账务一查,必定能够查出一票人来。 冯霜止没告诉周曲,连霜城是对两淮官场有野心——周曲若是够聪明,自己会想到上面去的。只是不知道是周曲能不能想到那里去罢了。 此刻的冯霜止,还在算计着陈宏谋的事情。 不管是连霜城还是王杰那边,只要能够查出一点事情来,陈宏谋都只有倒霉的事儿——他曾经在江南为官,还是个二品的大员,江南那边出了什么大的事情,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这全国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看似没有什么联系,实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下午从府上出宫之前,她便已经将之后的事情安排了一下,其一,继续等江南那边连霜城的消息;其二,若是有王杰那边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让周曲先看一眼,掂量着太过十万火急的便去找和珅或者是自己有把握的话便自己给办了,若是不急在一时的便直接等冯霜止回来再办;其三,严格监控米行那边的情况,千万不能涨价。 今年的收成不好,这米价上涨还不算是很严重,可是等到明年,春种时候,今年歉收的效果就会显露出来的。这当中是有一个爆发的周期的,冯霜止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问题,可是这个米价的问题必须给压住了。 她说了很多次,足可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周曲也知道,不敢在这件事上做任何的手脚。 事实上,冯霜止对下面的管事基本都是放养的政策,允许你做手脚,小小地贪污,但是这些必须账上都要有,账面上的事情是不能错的。自己贪点小便宜,那也得是不到账面上的东西。 周曲将这些事情一一地记下来,便继续去算账了。 眼看着要年末了,不管是府上还是庄子上都到了年终总结和报账的时候,他怕到时候这事情堆起来做不完,便在这个时候开始着手准备。 他算是冯霜止一手教出来的,冯霜止对他有再造之恩,他也很是忠心,冯霜止对他很放心。 昨日进宫,与今日进宫,却是两种心态了。 当时以为自己去的是鸿门宴,所以心中有难以压抑的忐忑,可是在今日,冯霜止想起自己昨日的诸多算计,便知道今日进宫定然能够听到不少的消息。 果不其然,刚刚进宫,沁姑姑便连声叹气,说庄妃的事情果然有疑点,只是还要待细查。 有没有疑点冯霜止不知道,不过有疑点就是引人继续调查的开始。 这疑点是本身就有的,还是后来谁谁谁制造的,全部跟冯霜止无关——她只是一张嘴,说着众人想要的消息罢了。 “沁姑姑也请安心,不过是一个庄妃,能在老佛爷的手心儿里翻出什么浪头来啊?”冯霜止安慰着沁姑姑,进了殿门,便见太后又是那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 昨夜都还能说话,今日下去却一句话都没有,只要冯霜止念书。 这《石头记》以前一天能说个三五回,到了后来也就一两回,现在每天连半回都讲不到,连冯霜止都在疑心了,太后兴许真的听不完这一本书了…… 从慈宁宫出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时辰的事儿。 太后迷迷糊糊地睡着,沁姑姑和芳嬷嬷便拉了冯霜止去偏殿坐着说些闲话,若是一会儿太后不醒,冯霜止便可以走了,若是醒了,还想听一会儿,便叫冯霜止进去。 只是这边她们喝着茶,冯霜止很有技巧地从芳嬷嬷、沁姑姑嘴里套话,说不到一半,便看到有个穿绣花桃红小袄的宫女进来,表情里带了些慌张,道:“沁姑姑,沁姑姑,芳嬷嬷,芳嬷嬷,御花园里出事儿了。” 冯霜止不动声色地将茶杯端着,在手掌之中放了一会儿,听完了这宫女的话,才将茶杯放下,看向了表情不一的沁姑姑和芳嬷嬷,问道:“御花园里出什么事儿了?” 沁姑姑回头叹了口气,道:“我听说今日宅庄妃才出去逛园子?” 那宫女连忙点头,道:“正是庄妃娘娘逛园子,结果偏不巧遇到了愉妃娘娘,两个人便一起到了亭子里面,说要看愉妃娘娘最喜欢的绿牡丹,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那……庄妃娘娘掉出了亭子栏杆,一下就到了水里……听说刚刚救起来,皇上和太医都在那边呢。” 愉妃? 冯霜止一愣,心说这又跟愉妃有什么关系? 她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沁姑姑一看冯霜止,又把心头那上来的疑惑压了下去,冯霜止这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事情大约真的跟她没什么关系。之前她觉得事情太巧,怎么昨日冯霜止来告了密,今日便就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这一胎没了,可就不好查了。 冯霜止还不知道沁姑姑在怀疑自己,她一脸的困惑不解:“栏杆也不低,,没外力怎么能直接掉出去?” “这便是事情最古怪的地方了,说是现在愉妃娘娘正跪在庄妃娘娘宫门前,是皇上勒令的,说愉妃什么时候招,就什么时候让她起来。”那宫女又说了一句,不过看姑姑们的眼神不大好,又有些害怕,道,“令妃娘娘与愉妃娘娘交好,如今已经去救场了。” “哪里是救场,落井下石还差不多吧?”芳嬷嬷冷笑了一声。 宫里头,什么场面没见过? 愉妃令妃不和,在她们这些慈宁宫太后身边的老人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在冯霜止这里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所以相信令妃是去救愉妃的,众人都不会相信。 连令妃自己都不信的。 “愉妃姐姐,你怎么跪在这外面?还不快起来,这日头还毒着呢。” 令妃一走到宫门外,便瞧见了愉妃,顿时冷笑了一声,却又踩着花盆底上去,将脸上的冷笑全部隐藏了起来,一副惊慌不解的模样。 愉妃一听这声音便是心冷了半截,她总觉得今日的令妃有些古怪。 她自己是恨毒了令妃,令妃当初在承德那边失宠,便有愉妃的推波助澜,没有她帮助喜那木拉,凭借喜那木拉刚刚进入承德时候那一个人都不认识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做到那种程度。如今她落难了,被怀疑是她设计了庄妃,还要设计庄妃的孩子…… 乾隆方才暴怒叫她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令妃这是要来火上浇油了。 “劳,妹妹挂心,此事当真是飞来横祸,是姐姐不该要庄妃妹妹一起去看绿牡丹的,那亭子的栏杆是年久失修,一下就掉下去了,我当时在场也救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妃妹妹掉下去……” 说着,愉妃哭了起来,一副委屈和伤心的模样,还有几分真假难辨的内疚。 令妃心中冷笑,安慰她道:“姐姐放心,庄妃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进去为你求求情。” “那边多谢令妃妹妹了。” 愉妃垂首,其实已经不算是个美人了,年纪太大,保养得太好也不如年轻的。 愉妃不如令妃,令妃不如庄妃,代代红颜换,这宫里就不缺生面孔。 令妃安慰完了愉妃,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走进了庄妃宫里。 这宫里的气氛很是紧张,可是却让令妃嫉妒得发狂——当日她的小十七离开的时候,可有这样郑重的场面?那些个人,还不是趋炎附势的。 乾隆喜欢着的,便紧张着,永璘夭折的时候,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当皇帝当久了,他不仅是心,便是连血都冷了下来。 令妃强压了自己心中的不平静,便进殿去:“臣妾给万岁爷请安,听说庄妃妹妹出了事儿,臣妾心中焦急,想来看看。” 乾隆心情不好,坐在里面一叠声地叫她滚。 “一起子没安好心的,你与外面跪着的那贱妇沆瀣一气,从来都是把持着后宫不给庄妃活路的!如今她出事了,你们见不到别人好了,便满意了?!” 兴许是乾隆这声音太过愤怒,竟然让令妃生出一种这一次是非同小可的感觉。 只是她伺候了乾隆多年,断定他是没情爱的,今日发怒不过是因为宠着喜那木拉而已,等有一日喜那木拉不得宠了,也就没那么多的事儿了。 “万岁爷,此事与臣妾没有半分的关系,愉妃姐姐素来是个善心肠的,庄妃妹妹更是好人之中的好人,相信是吉人自有天相。”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里面传来了杯子被摔掉的声音。 却是有人一下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乾隆一抬脚将那奴才踹开,便狠声道:“这时候还敢出错,拖出去打死!” “嗻。” 下面的奴才们知道乾隆盛怒,一句话也不说便将人拖走了。 外面响起了棍子与皮肉相接的声音,约莫一刻钟,便没了声音,想是人已经没了。 令妃没有乾隆的传召,不敢进去,只是她心里的盘算不曾停止。 正想要再次说话,便听里面忽然传来太医的惶恐的声音:“启、启禀圣上……庄妃、庄妃娘娘的孩子,没保住……” 乾隆忽然就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第六十九章 收中 庄妃小产了…… 现在人还昏迷着,乾隆已经用花瓶砸了御医的头,令妃忽然庆幸自己没有进去,否则现在乾隆的怒火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颓然坐倒,乾陵看到了自己搭在膝盖上的苍老的手掌,他已经老了,好不容易传出庄妃有孕的消息,他以为自己雄风依旧在,可坐享这江山千年不老。 然而很多事情,老天是不会放过的。 喜那木拉的孩子…… 内殿里,喜那木拉终于醒了,抬手一抚自己的肚子,却忽然之间悲怆地哭出了声,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时候,那声音里竟然带上了无边的恨意,“皇上,臣妾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没了。 不过是一个孩子没了而已。 这宫里多少孩子早就没了? 令妃心里讽刺地想着,便站在了前面没有说话。 乾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到了殿内去看喜那木拉,便抱住了她,“不哭,不哭,喜那木拉……” 庄妃埋在乾隆的胸前,却将眼底那深深的厌恶压下去了,她闭上眼睛,哭得更加凄凉,整个宫里都弥漫着一种伤悲气息。她抽泣道:“臣妾也不知道是哪里招惹了愉妃娘娘,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的错……愉妃娘娘,好狠的心啊……” 这声音传到外面令妃那里,顿时是心中一惊,难道愉妃真的这么傻,不用她栽赃就已经做了这样的事情了吗?令妃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布置可能是多余的。 只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庄妃可能只是找个垫背的而已——反正这人在她看来从来不是个什么简单的角色。 愉妃,愉妃…… 乾隆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胸中怒意翻涌,“来人,将愉妃拖进来!” 愉妃在外面真可谓是心惊胆寒,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祸事就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一个劲儿地喊着“臣妾冤枉”,之前她还是六宫的主事,如今便落得这样的下场,当真是让人唏嘘感叹。 这宫里的人混久了,也都是要看主子们的脸色行事的,趋利避害谁不会?大家都知道愉妃现在是要倒霉了,现在庄妃没了孩子,皇帝正在盛怒之中,愉妃这一劫是逃不过了。难不成庄妃还能故意小产,栽赃给愉妃不成? 当下,动手拉人的人根本不留情,皇帝说了“拖进来”,他们还真的是将愉妃拖进来的,她那花盆底在地上磨着,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到了殿中,随手扔下。 愉妃跪在地上,也哭了起来:“皇上,臣妾真的没有啊……是庄妃她血口喷人!臣妾协理六宫这几年,也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情都是臣妾的责任,庄妃的孩子便是皇上的孩子,皇上的孩子便是臣妾的孩子,臣妾既然视庄妃腹中胎儿为自己的孩子,又怎会加害呢?” 令妃站在外面,终于还是轻轻地走了进来,福身行礼,道:“皇上,这件事始终还是要有定论的,臣妾想……单看表面上的情况,是无法确定谁是谁非的……这种事情,终究还是有证据能够服人。” 她这话虽然说得小心翼翼,可其实也有触怒乾隆的风险,还好现在乾隆的怒火都在愉妃的身上,竟然怒极反笑,道:“去把当时在场的宫女太监都给我找过来问!难不成庄妃还能诬陷了她个贱妇吗?!” 愉妃在听到“贱妇”这两个字的时候,便是浑身一冷,竟然如置冰窟,她好歹还为乾隆生养过皇子,如今不过是因为一个新进宫的庄妃的一句话,竟然口出恶言,说她“毒妇”,愉妃脸色灰败,惨笑了一声:“皇上,臣妾尽心侍奉您这么多年,当初庄妃在承德的时候,臣妾也帮助过庄妃……庄妃娘娘——庄妃娘娘!您怎么能血口喷人?当初还是臣妾,将您从宫人的手中解救下来,带到了皇上的面前,您怎能如此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庄妃似乎也怒了,她满脸都是泪,此刻看上去是那样惹人怜爱,从乾隆怀中将一张脸露出来,她瞪视着愉妃,便嘶喊道:“我不曾有孕的时候,愉妃娘娘自然帮着我,一旦臣妾有孕,愉妃娘娘便变了吧?这后宫里处处都是肮脏,我恩将仇报?愉妃娘娘害我腹中孩子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臣妾的苦楚?愉妃娘娘……我只愿你杀我都好,待我产下皇子,要我为您当牛做马都行,您为何要害我的孩子……臣妾的孩子啊……” 令妃在一旁当真是看得冷笑,只觉得这庄妃不好对付,不过庄妃既然也是想要趁机除掉愉妃,那么自己也不必着急了。只等着静观其变…… 乾隆伸手指着愉妃,便骂她是嫉妒庄妃有孕,还说她当初也是怀过五阿哥的人,现在怎么如此心狠…… 愉妃百口莫辩,知道今日在劫难逃,竟然是不说话了。 看她这样,乾隆只觉得最后的一丝情分也尽了,这愉妃也是进宫伺候这么多年的老人了,却不想今日如此糊涂……五阿哥去后,他还体恤过愉妃,如今来看,却是不必了。 不多时,便有十几个丫鬟被带到了宫外,乾隆只说:“给朕严刑拷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都发落去慎刑司,直接打死了!” “嗻!”太监们下去吧了,顿时这宫外就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乾隆正待要继续教训愉妃,没成想却有大太监吴书来忽然到殿外去了,回来便在乾隆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乾隆强忍住怒气,竟然道:“带进来回话。” 进来的是一个小太监,吴书来道:“这小太监说是在庄妃落水的栏杆那里发现了什么,小东西,还不快说!” 吴书来踹了那呆愣愣的太监一脚,那小太监畏畏缩缩,从袖子里取出一节刷着红漆的栏杆木头来,便磕头道:“回皇上话,奴才在救庄妃娘娘起来之后,回头查了庄妃娘娘落水处的栏杆,这地上被人锯断了,只是放在那里看不出来,只要娘娘往栏杆边一坐或者一靠,必定会因为这一个小小的设计而掉落水中。而且……奴才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隐约记得地上被抹了香油……” “大胆!” 乾隆当即将茶碗摔到那小太监的脸上,给他烫了个满脸的滚沸红肿。 小太监连连磕头,告罪着:“这实在不关奴才的事儿,只是奴才事后才看到的,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吴书来也出言求情道:“皇上,这小太监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若不是他心细发现了,谁能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的猫腻呢?” 乾隆也是气昏了头,庄妃这个时候听明白了,便哭喊了一声:“果然是有人要害臣妾的……” 她是大草原上出来的姑娘,落水之后便知道当时是有猫腻的,愉妃心怀不轨请她看牡丹去,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可疑。原本庄妃只是趁机想要栽赃愉妃,只要栽赃到愉妃的身上,日后整个后宫便是她独大了——愉妃现在是协理六宫,表面上愉妃与令妃的关系很好,只要愉妃倒了,令妃也会跟着被乾隆嫌弃的。 现在已经知道了原因,下一个便要来调查人了—— 令妃已经准备好了,看了木然跪在那里的愉妃一眼,忽然道:“臣妾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愉妃身子一震,似乎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 她闭上自己的眼睛,竟然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今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现在令妃都要说话了,她还不明白的话,便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果然,令妃竟然道:“昨日愉妃姐姐宫中有一名宫人跑到了妹妹的宫中,说是害怕姐姐,还跟臣妾说了一些事情……臣妾只当是那宫人说谎,不想……” 说到这里,令妃似乎有些为难了起来,看乾隆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皇上,臣妾不是说愉妃姐姐与此事有关,只是那宫人所说的事情跟方才这小太监说的似乎没有差别。所以臣妾忽然有些惶恐起来,不过臣妾还是觉得这事儿跟愉妃姐姐没什么关系……” “令妃,那宫人在何处,带上来!”乾隆一听就知道令妃是在包庇愉妃,这个时候可谓是愤怒至极,便发了火。 这一下,令妃便似乎是一片包不住火的模样,最后挣扎了半天,还是让人将那宫人带了上来。 那宫人一来便直接磕头,愉妃一看,竟然是她贴身宫女秀沐,顿时掐得手指着她,说不出话:“你……你——你这个小蹄子,竟然也背叛我!” 她已经用了一个“又”字,便是已经知道是令妃要害自己了,原本愉妃以为来的不会是什么大角色,左右她还有外朝的势力可以应付过去,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贴身宫女——这一下,事情若是闹大,便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够了!都给朕安静,秀沐,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乾隆暴怒无比,这个时候庄妃还在他怀里抽泣,他当真是觉得心尖尖都疼了起来了。 那宫女,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了,竟然说是愉妃指使她的,当下便像是丢了一颗炸雷进来。 整个宫殿里的人都被这惊天一样的消息惊呆了。 这边在闹腾,消息便已经传了出去,到了慈宁宫这边,却是让众人都惊疑起来。 沁姑姑看了芳嬷嬷一眼,又看了冯霜止一眼,“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是很简单呢?” 冯霜止也皱着眉点了点头,只是在听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大概地猜到了,令妃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的。之前按照冯霜止的计划,将庄妃怀的可能不是乾隆的种的消息透露给了令妃,如今却上演了愉妃加害庄妃的事情。 这一来,愉妃便没了,紧接着的会是什么呢? 令妃与庄妃还是容不下的,虽然搞掉了庄妃的孩子,可是庄妃只要在,对令妃便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所以令妃还是要除掉庄妃的。只是办法在哪里?冯霜止当初的消息,不是没有用的。 不愧是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的人,令妃的算计很高。 怕是在愉妃没了之后,令妃还能打着是愉妃好姐妹的名头,拿着兴许是手上有的证据,揭发庄妃现在怀孕的事情,这个时候,便是她姐妹情深,为了愉妃而调查,又揭出了这样的一件大事,于是庄妃也毁了,整个后宫便是令贵妃一家独大。 冯霜止暗暗想着,得在这件事上加把火,只是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而已。 在这件事上做手脚的肯定不止庄妃一个,参与这一盘棋的人这么多,只是不知道谁才是最后的渔翁。 冯霜止无比平静,便又继续听着那边传来的消息。 说是那宫女供出了愉妃,愉妃早有了预谋,在她最喜欢的亭子里做了那样的设计,故意要引庄妃去,这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想必现在听着消息的也不仅仅是慈宁宫这边,各宫里都想着呢。庄妃肚里的孩子没了,便是各宫的喜事,如今愉妃又要倒了,当真是喜事一件连着一件的。只是她们又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祸事会到她们自己的头上来。 但是更劲爆的消息,永远是在后面的。 便是冯霜止在听到的时候,也是完全震惊了。 “……原本令妃娘娘还在死命为愉妃求情的,不想那宫女看不下去了,竟然说……说……说愉妃娘娘曾经指使宫人在十七阿哥的饮食当中下毒……” 十七阿哥,永璘——令妃夭折的幼子! 芳嬷嬷与沁姑姑,差点没端稳手中的茶盏,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却觉得这事情有些不一般,按照老佛爷的算计,这转折似乎也太…… 十七阿哥的夭折,竟然是要怪到愉妃的身上吗? 可想而知,若是令妃知道这个消息。 果不其然,来报信儿的宫女又说道:“令妃娘娘觉得不敢相信……不过最后证据确凿,她失望之极,最后竟然没忍住出手打了愉妃……” 事情到这里,愉妃已经是墙倒众人推了,害了令妃的孩子,又害了庄妃腹中的胎儿,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霜止听戏也听够了,虽然知道这一场戏还没唱完,不过听到这里也有些累了。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太后估计是不会再叫她过去念书,冯霜止也就起身要离开,“时间不早,怕是太后不会找来了,臣妇这便回去了。” “奴婢们送您吧。” 冯霜止走的时候,太阳才刚刚落下来,整个紫禁城都在这样血红的夕色之中,像是已近迟暮。 这沧桑的老人…… 她不是这宫中人,却逃不开这一个局。 宫里的消息虽然传得快,可毕竟没有到毓舒那里。 她刚刚到家,便收到了毓舒那边的消息,说找些官太太去推牌,她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照顾了团子一阵之后,周曲便找来了,说是王杰大人那边有了消息——陈宏谋贪污的证据找到了。 当初王杰虽然是跟着陈宏谋的,也为陈宏谋做过事情,表面上陈宏谋是个清官,但背地里别人是不知道的。王杰是个正直的人,陈宏谋既然想要利用王杰,便一定要在王杰面前装出正直的清官模样——像陈宏谋年纪这么大的人,已经是可以告老还乡了,却还能更进一步,若是中间没有运作那还是假的。 陈宏谋也曾经阻止过王杰告御状说河工的事情,还阻拦过王杰跟陈喜佳的事情,当时的王杰便已经对陈宏谋有了一定的芥蒂,在接到了冯霜止的消息去查陈宏谋之后,便有一定的方向了——最怕的便是自己人。 王杰也曾经是陈宏谋的谋士,他对陈宏谋很了解,当初是根本没怀疑过陈宏谋,可是如今有了疑心之后一想,便觉得处处都是问题。 除了王杰那边的消息之外,连霜城那边似乎也有了消息,只不过连霜城是为了他自己的。 冯霜止看完了周曲递上来的消息,考虑了一下,便将这几页纸递给了周曲,“近日我算是很忙,有的事情兴许你也能够帮我处理一些。” 周曲有些惊诧,毕竟这样机密的消息,以前冯霜止不过是让他过手,却都是她自己处理的。 其实冯霜止是觉得周曲这边已经成熟了,可以出师了——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她给了周曲信任,只希望周曲也能这样下去而已。 处理了这边的事情之后,冯霜止便觉得自己真是勤奋的蜘蛛,到处都在织网。 只盼望陈喜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哭出声。她给和珅那边留了信儿,却知道自己这一趟是肯定都要去的。毓舒那边定然有事情要跟自己说。 成哲郡王府还外面还挂着灯笼,冯霜止的轿子刚刚落下,便有人将冯霜止迎了进去。 花厅里坐着不少的人,一见到冯霜止进来,便围了过来,陪她说笑。 不一会儿,毓舒便来了,招呼官太太和别的两位福晋打牌,这边也让冯霜止来了一趟。 推牌冯霜止还是会的,这个时候打了两圈,毓舒那边便说是不舒服,拉了冯霜止出来。 刚刚一到偏厅里坐下,毓舒便笑开了:“你可知道宫里面的事情?” 冯霜止道:“离开的时候听说了一些,似乎是庄妃娘娘的胎没了?” “原本我还与爷合计,疏通了宫里面的太医,没成想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便已经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么说,毓舒似乎是在遗憾自己没有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面去? 不过……疏通了太医院的御医吗…… 冯霜止盘算了一下,又道:“现在愉妃是已经没了,只是没有想到……当年令妃娘娘的孩子,竟然也是愉妃出的手。” 现在毓舒已经当冯霜止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说话也不那么谨慎了,她竟然笑道:“你当令妃便是个轻松的吗?她那是罪有应得。” “此话怎讲?”冯霜止忽然觉得毓舒知道的比自己要多。 “当初五阿哥病逝,哪里又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令妃也是个有野心的,她有十五阿哥在手里,心里也有个盼头的。哪里能够那么简单地就忽然之间没了?”毓舒冷笑了一声,又道,“出去打猎回来就风寒侵体,之后不明不白地就病死了。换了你是愉妃,心里怎么想?” 这么说…… 冯霜止皱着眉:“十一福晋的意思是……当初便是令妃对五阿哥下手了,之后才有愉妃对十七阿哥下手,这两个人之间是相互地在掐?” “约莫吧。”毓舒一脸好整以暇的模样,“现在宫里面乱得很,你若是进宫,千万要小心着,除了太后宫中什么地儿也别去的。” 现在令妃正在得意的时候,毓舒还在想办法,要将令妃真正地弄倒了,事情才算是有个完。 毕竟令妃太聪明,毓舒不能完全地放心。 她跟冯霜止闲话了很久,又各自说了一些知道的消息,末了毓舒又想起陈喜佳的事情,竟然对冯霜止道:“说起来,你可知道户部的事情?” “略了解一些。”话不敢说满了,冯霜止也不会说和珅常常跟她说前朝的事情,毕竟那在别人看来是个忌讳。 “户部现在亏空严重,谁若是办好了这件事情就是皇上的大功臣,我看和大人是个有本事的,若是能在江南那边下下功夫,这户部的亏空也不是不能补上的。你与我弟妹陈喜佳虽然似乎是已经生了嫌隙,但若是能笼络了她办事,也是很不错的。毕竟她祖父陈宏谋在朝廷上很有几分话语权。” 冯霜止将自己嘴里那一句“陈宏谋已经老了便要倒了”咽进去,道:“喜佳厌恶我极了……我哪里还敢找她?” 现在福康安不在十一阿哥这个阵营里,连带着现在受宠的福长安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事情,福长安与和珅交好,兴许能够跟着和珅一起支持十一阿哥,现在毓舒看到冯霜止便觉得舒服,毕竟她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和珅,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 毓舒道:“你说得也是,喜佳也就是那样了……她蠢极了,难怪我三弟不喜欢她。你与我三弟那是错过了,不过如今有个好夫婿也是不错的。” 她这惋惜的口气,简直让冯霜止以为她不曾单独在私下里对福康安说过什么“玩物丧志”的话了,只是过去发生的一切,她还记得,虽然不觉得毓舒有什么错,她也对福康安没那个意思,可是毓舒这样背后做的事情,还加上当初跟令妃合谋的算计,冯霜止不是圣人,不可能心无芥蒂。 “都是命。”冯霜止只有这么淡淡的一句。 毓舒又道:“今日的话也说完了,宫里这两天怕还有一场事儿,庄妃也就能逍遥一阵了而已。” 左右她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没了孩子,便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了。 更何况,令妃现在又成为令贵妃了——苦情戏,总是能够吸引皇帝的,十七阿哥的夭折,令妃的表演,一切都是完美的。 今夜,再次执掌六宫的令贵妃走进了冷宫,将那三尺白绫、寸宽匕首、一杯鸩酒,放到了坐在地上的愉妃面前,一脸的怜惜:“姐姐,你去吧。” “妹妹何时下来陪我呢?”愉妃竟然笑了一声,“你我暗中斗了这么多年,你累了,我也累了。” “是啊,所以我们不斗了。”令妃声音柔和,“你走吧。” 去到地狱吧,她不会跟过去的。 愉妃端了鸩酒,眼泪淌出来,怨毒地看着她,便道:“美人面,蛇蝎心。当初你害我永璂,我杀永璘,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啪!” 令妃的手掌落到了愉妃的脸上,她冷笑了一声:“我不曾害你永璂,我还没来得及下手,他便短命死了,你偏要怪到我的头上来,我的小十七何等无辜?!你罪有应得!” 令妃的愤怒,今日终于出来了,她扬起那一张美艳的脸,忍住泪,却阴狠极了。 愉妃哈哈大笑起来,“不是你还有谁?你说——不是你这心肠狠辣的人又是谁?即便不是你,那也是旁人想要栽赃陷害你,终究还是有你推手的!左右你们都要害我,要害我!” “啪”地,又是一巴掌,令妃已经将愉妃摔在了地上,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后宫里从没干净过,今日你不过是个牺牲品,我当真不曾害了你永璂。今日你去,过得两日我再送庄妃来与你作伴。至于害你永璂的人,他日我查到了,定然他去地府与你赔罪。” “令妃——” 愉妃眼睛红了,她不敢相信,“当真不是你?” “你都要死了,我干什么骗你?” 令贵妃只怜悯地看着她,“你恨错了人,也错杀了我永璘,今日都是你的报应,报应!” 愉妃看着杯中那半杯残酒,终于还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只道:“你心机算尽,终究也会遭报应的。” “既然你要死了,我便也让你死个明白——是太后要你死,也怪不得别人。” 令贵妃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愉妃嘴里涌出鲜血来,便这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她这半生红颜,尽付给这阴惨黑暗的紫禁城……恨错了人?怎么可能……这紫禁城里几乎每个女人都是相互仇恨的,恨谁也不会恨错人…… 令贵妃从宫里出来了,便到了慈宁宫去拜见。 太后拥着锦被坐起来,便看着她,问道:“事情可办完了?” “回太后老佛爷的话,愉妃已经去了。”令贵妃的表情显得异常谦恭。 “很好。”老佛爷闭上了眼睛,她现在晚上才会有精神,这便是越临近死期,所以就有越多的反常情况出现。过了很久,似乎也是想了很久,她才道,“再让庄妃得意一阵吧,她松懈了,你再将她秽乱后宫的事情说出来。” “臣妾知道了。” 令贵妃垂眸,早在当日,便是太后老佛爷找她来,设计了之前的事情的。 愉妃害了十七阿哥的事情,太后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已。兴许还有权衡的意思…… 宫里死了个孩子当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留住愉妃,与令贵妃势均力敌,还能够保持后宫的平衡,那才是太后迟迟不对愉妃下手的原因。 只是太后老了,眼看着便要去了,便要将自己身后的事情都处理好。 乾隆其实不算是一个明君,还是靠着雍正爷留下来的基业才能有如今的状况的,前朝的大臣们也是功不可没,虽然现在立了十五为储,可是太后真怕皇帝闹出别的幺蛾子来。 当个太后都要这么操心…… “你走吧,今日之哀家,他日的你。” 这话说得似乎很是晦涩,可是令贵妃眼底闪过几分狂喜,只不过是完全压住了,便躬身告退,只是声音之中隐约有几分颤抖的激动。 她走出了慈宁宫,背后太后却悄悄睁开眼睛,沁姑姑叹了口气,“太后娘娘,您这是——” “等庄妃没了,她也该下去了。”太后疲惫地一笑,又缓缓地在沁姑姑的搀扶之下躺下去,“今日的哀家,虽然也是太后,可是境况凄凉……她想要当太后,却又是个性子强势的,永琰向来不喜欢她,她也不过就是个汉军旗的包衣奴才,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已经是哀家给她脸……她心怀不轨,我岂会看不出来?” “那……和夫人怎么处理?”芳嬷嬷忽然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被问起这事儿来,太后细细想了想,又道:“左右等她为我念完了石头记,再作定夺吧……和珅那边是不是已经投了十一阿哥还不清楚。” “太后怜惜着十一阿哥的孝心,这宫里也没别人了……”沁姑姑也叹气,“打从几年前太后娘娘您病了开始,十五阿哥偶然来请安一回,便日日都来。上一回十五阿哥病了,令妃忙着悲痛十七阿哥去夭折的事情,竟然对发烧的十五阿哥不管不顾……这样的女人,怎能成为母亲啊……” 那段时间,是太后在照顾十五阿哥的,也正是那一段时间,太后觉得十五阿哥还不错。 这一夜的紫禁城,依旧是平静的,死了一个愉妃根本算不得什么,庄妃还在宫里伤悲,一条黑影从乾清宫出来,却是福康安与福长安。 这两兄弟今日进宫办事,知道皇上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说什么,即便是什么错处都没有,也被迁怒了,现在好歹办完了事儿出来,却又都不说话。 福长安与福康安的关系算不上是很好,好歹福长安还算是比较活跃的人,今天的话却异常地少。 他们从前朝宫中出去,便见福长安往后面望了一眼,只觉得福长安似乎不大对劲;“你怎么了?” 福长安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道:“不,没什么。” 他笑了笑,却没多说。 只是福康安像是知道些什么一样,只暗示他道:“别惹祸上身……” 福长安一怔,最后笑了一声:“是。” 毕竟福康安是兄长,他不反驳。这感觉,倒像是福康安真的知道了什么一样…… 出了紫禁城,往北便是什刹海了,和珅今日也回去得迟,才进了府门,便听说周望渊又来给团子诊脉。 “霜止?”和珅还没进去便喊了一声。 里面还在翻账本的冯霜止应了一声,便道:“你吃了吗?” “宫里吃过了,不过味道不怎么好,还赶不上咱府里小厨房。”和珅有些不大满意,已经是被和府里这厨子给养叼了嘴。 “难怪外面的人开始传,说和大人府上吃的都是千金珍馐佳肴,到了外面名声传得再好的酒楼都是一副爱吃不吃的模样。”冯霜止忽然知道历史上那些传言是怎么来的了,和珅这人也不过就是被养叼了嘴,府里吃的也不算是很好,朝廷里官员之间的人情往来虽然不好,却还掐着一个度,不曾过了线,。她看他进来了,便将那账本放下,“今年的收成不大好,我想着米粮绝对不涨价,虽然朝廷里私底下做生意的也不止我们家的庄子,可若是明年枪打出头鸟才是麻烦了。” 和珅将官服解开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只笑道:“家有贤妻,倒是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冯霜止无言,沉默了半晌,才道:“宫里的事儿你听说了没?” “听说了……不过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十五阿哥不还是在的吗?”和珅抿了唇,又皱眉,随后舒展开,“我倒是要告诉你一件能让你高兴的事儿,今儿王杰参了自己以前的顶头上司,还有个钱沣跟着帮忙,说陈宏谋当巡抚的时候伸手贪墨甚多。” 第七十章 弹劾 陈宏谋被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六部之中的汉尚书,也是一品的官了,怎么说这陈宏谋也是大员,如今被自己原来的手下扒出了自己的黑历史,真不知道陈宏谋当作何感想。 冯霜止听和珅说今日早朝时候的事,差点笑弯了腰。 “你是不在场,陈宏谋当初看不起王杰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以王杰为刀剑,却不曾想过这刀剑本是人。只要他是个人,迟早就有看破的时候……陈宏谋是自己作的……”和珅语调轻慢极了,很明显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道,“王杰清楚明白地说要参陈宏谋的时候,万岁爷脸色不好正在喝茶,差点便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 那个时候后宫还没出事,所以乾隆那时候的心情还算是很不错的,哪里想到王杰竟然会参自己旧日的老大人,还当王杰是在开玩笑,只说让他收拾收拾,发烧了便回去吃药再来。却不想,这王杰本就是犟驴,还不等他说话,钱沣便出列,同参陈宏谋。 可怜陈宏谋这七老八十的,还要站在那朝堂上,被自己的两个小辈参一本,当即连都气绿了,只是当着皇帝的面是什么也不敢说。 钱沣与王杰参的方面不一样,王杰说陈宏谋当初私自插手盐政一事,从中贪污受贿,捞取暴利,而钱沣却说当初陈宏谋保举的江南官员现在有贪赃枉法的现象,弹劾陈宏谋涉嫌卖官鬻爵。 王杰本来就是当初嘴皮子比刀笔吏还利索的,在朝堂上说话堪称是咄咄逼人,气得陈宏谋下朝之后失态大骂,说他公报私仇又恩将仇报,是匹白羊狼,只当是他当初瞎了眼才会帮助王杰渡过难关。偏生王杰面对这陈宏谋的种种辱骂八风不动,唯有一句“清者自清”,陈宏谋若是没鬼,今日岂会被他拿住了把柄? 不是陈宏谋瞎了眼,是他王杰瞎了眼,那时候还不懂这官场的种种规则,所以看不破陈宏谋种种手段阴谋。 至于钱沣,怎么说也是御史言官,也是靠这一张嘴皮子吃饭的,说话不留情,步步紧逼,只将想要为自己辩解的陈宏谋驳得哑口无言。 钱沣与王杰这二人,竟然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在同一天,从两面夹击,乾隆虽只是说调查,可是这一查,便能够查出问题。 阿桂在外,不便处理这宫中事,所以由永贵来调查此事,陈宏谋暂不处置,只是依旧保有原来的官职。乾隆似乎对这陈宏谋还算是信任,所以并不相信陈宏谋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是钱沣且不说,乾隆很是欣赏这王杰,今日王杰一番言论简直是刀剑一样雪亮逼人,将陈宏谋之事摊开了讲,落到了国运国事和大清气运上,便让乾隆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我竟然不知道这朝廷上竟然还有口才这样好的人,夫人啊,你说我若是要拉拢他,会如何?”和珅没忍住问了一句,他其实知道王杰与冯霜止之间有那么几分关联,不过也猜到那关联是因为陈喜佳而起,遂不甚在意。 听了和珅这懒洋洋的问话,冯霜止一笑,却道:“你若是开玩笑便罢了。真去拉拢他,下一个被参的便是你。” 和珅办事能力虽强,可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官,不说是贪墨甚多,至少两袖清风是说不上的。真正两袖清风的官员,若没有皇帝的庇佑,在这朝堂上便是寸步难行。和珅既然要当一个能臣,便注定了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清官。 王杰若是被拉拢,第一感觉定然是厌恶。 和珅还是不要去触王杰的霉头比较好——虽然,王杰肯定不怎么喜欢和珅。 冯霜止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尖尖的小指指尖搭在脸颊边,有种婉约又含蓄的韵致,她没听和珅回话,便将那垂着的眼抬了起来,看和珅在看自己,也不回避道:“陈宏谋的事情,你不添砖加瓦吗?” “我从何处添砖加瓦,又为谁添砖加瓦呢?”和珅好整以暇得很。 “那连霜城若说与你没有半分的合作,我才不信了。”冯霜止想起连霜城当初留下的那一盒明前茶,又想到他单独递给和珅的信,最后又道,“漕帮的帮主,是朝廷这边也忌惮着的,漕帮势大,漕粮关乎大清国运,来往船只都要经漕帮关口而过。说连霜城手中收集不到陈宏谋犯事儿的证据,绝无可能。” 和珅忽然翻身躺在床榻上,将双手枕在脑后,凝眉思索起来。 冯霜止掐了他一把,“你真烦人,又在想什么?” “在想……揪出了一个陈宏谋,还能有什么作用……”跟连霜城合作也是需要代价的,和珅需要计算清楚,到底自己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大的回报,亏本生意和珅是不喜欢做的。他是个精明人,一丝一毫都要算计清楚了。 这人这破习性,当真如那市侩的商人一样,必要算无遗策了,才愿意出手的。 冯霜止有时候喜欢放手一搏,与和珅倒是互补了。 她不说话,由着和珅考虑,看他眼底似乎有明悟之色了,才问道:“和大掌柜考虑得如何?” “扳倒一个陈宏谋,至少能够掌握半个江南官场,便是连账册也不需要了……”和珅自语了一句,又道,“现在朝中的势力正在微妙的平衡之中,以我与福康安为首,新出来的有福长安、王杰、钱沣……福康安的风头一向是比我盛,但风口浪尖容易中箭,他便当了我的挡箭牌,人人提起我和珅之前必定要先想到一个风头更胜于我的福康安。所以福康安的存在于羽翼未丰的我而言,既是坏事,又是好事。” “福长安与你交好,早就是站在你这边的人,他的存在于你而言,也是有好处没坏处的。”冯霜止接了一句。 “对。可是钱沣是祸,这王杰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不过我瞧着,成朋友的几率太小——”和珅笑得略带着几分邪气,他勾了唇,却道,“这是新贵们。朝廷里,真正举足轻重的,还是阿桂、永贵、刘墉等一干老臣,这一次的事情给了永贵,可一是永贵年老,二是大的事儿向来不交给一个人办完了——皇上定然要再找一个人来处理这件事。福康安之妻便是陈宏谋的孙女,为了避嫌,福康安不能参与,作为弹劾陈宏谋的人,王杰与钱沣指不定有一份,只是他们毕竟是弹劾陈宏谋的人,对其本身便有偏见,所以还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福长安还是我,根本不重要。” 不是根本不重要,其实是根本没有区别。 事情落到福长安的头上也等于落到和珅的头上,福长安与和珅在御前当侍卫的时候便混在了一起。因为种种关于福康安身世的传言,所以福长安并不怎么亲近福康安,即便是福康安有身为兄长的意思,可毕竟不好拉下脸去说,只能看着福长安与和珅越走越近了。 现在和珅将一切都盘算好了,便笑了一声,道:“为夫要去江南立功了。” 利害关系一考虑好,和珅便算是高枕无忧,于是为了冯霜止前日说的想要个女儿的话,又悉心耕耘一番。 第二日上朝,情况果然与和珅所料分毫不差,乾隆命永贵、王杰、和珅三人赴江南彻查陈宏谋一事,下了朝陈宏谋那脸色便是差到了极点。 和珅这边领了差事,却是要暂时离京,便回府准备,顺便也将这消息给冯霜止。 出差本是寻常事,冯霜止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担心江南之行的安全,她道:“早年福康安与漕帮有合作,只怕在江南势力不浅,你若是去了,万别查得过火,伤了性命。” 其实这些都是和珅知道的,冯霜止也知道他清楚,却还是担心,只恐当真将事情闹大,那些个人狗急跳墙,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她担心和珅,和珅却不忍让她再担心,只道:“钦差有你干爹永贵,查案有犟驴王杰,我不过是去和稀泥的,你便等着我捞了功劳回来吧。” 冯霜止一下笑出声来,叹了口气,也知道这是担心不过来的,只道:“能和稀泥才是真本事。” 直臣只要一个“直”,心机算计都靠边站,和珅这样的人却要权衡诸方,可谓是劳心劳力。 和珅拉她坐下一起用午饭,说现在那陈宏谋老匹夫怕是已经吓破了胆了。 冯霜止一下便想到了陈喜佳,永贵与和珅自然是与陈喜佳没什么关系的,可是这查案的主力王杰却是她旧相好,如今虽然恩断义绝,可是为了能救自己的祖父,怕是有的事情,陈喜佳还是干得出来的。 事实也还真如冯霜止料想的一样。 现如今,福康安那边还住在春和园里,陈喜佳在后院里听说了这消息之后当真是忐忑不安,还一叠声地问那来给她说消息的小八子——小八子是当初福康安在宫里时候,皇帝赐给福康安的小太监,跟着福康安多年了。 方才福康安下朝,便让他将这事儿告知夫人,只说要她知道便好,不要乱动。 当时小八子就苦了脸,可是主子的话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来。他知道这一趟差事不轻松,总觉得夫人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这一下算是见识到了。 在听了陈宏谋被弹劾的消息之后,陈喜佳是立刻就坐不住了,一下从锦凳上做起来,“你说我祖父被王杰和钱沣弹劾?!” 小八子心里叫苦,早已经料到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这个时候也只能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答一句:“是。” 陈喜佳差点没站稳,还是她身边的丫鬟扶了一把,才勉强没有摔倒。 “我……我要去见爷……” 小八子想到福康安的话,便知道现在福康安绝不想看到陈喜佳,谁喜欢个惹事儿的老丈人啊?以前没出事,那是众人都给兜着,如今是陈宏谋自己得罪了人,惹到了那犟驴和刺儿头,王杰岂是那么好惹的?现在主子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一个陈宏谋? 想着,小八子就连忙去阻拦:“夫人,爷说了不——” 陈喜佳本来已经抬步往前走,没有想到这狗奴才竟然拦在自己的面前,现在事情紧急,钦差指不定明日便要动身,她必须去找福康安将这件事说清楚,为自己的祖父求求情,至少还是福康安的老丈人,怎么也该帮衬着的。 她想的倒是极好的,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福康安平日里与江南官场的牵扯便深,如今陈宏谋一查还不知道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串一串接葫芦一样扯出来多少,当务之急是将自己与那边的关系撇清楚,先自保,才能保别人。 这一次是事发突然,福康安此前根本没接到消息,现在正忙得焦头烂额,谁也不想见,陈喜佳去不是搅事儿吗? 所以即便是知道夫人很可能因此记恨自己,惦记着爷那边的吩咐,小八子还是出言阻止了。 可怜的是,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便换来了陈喜佳的一巴掌。 现在陈喜佳是急火攻心,她祖父的事情比天大,若是陈宏谋真的倒了,她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在这傅恒府便是无法立足了。所以看着小八子拦在自己的面前,陈喜佳是怒不可遏,只觉得这奴才胆子太大,性子太刁,哪里管得他是谁谁谁的人,一巴掌便落了过去;“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奴才没有奴才的样子,远远地给我滚开了,主子们的事儿也是你能插嘴的?!” 她下手很毒,只因为现在是怒极攻心,早已经失了分寸和轻重,只打得小八子半边脸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鲜血来。 好歹小八子也是在福康安身边伺候那么久了,宫里出来的奴才知道的事儿也多,平日里福康安都拿他当心腹用,如今不过是通禀一件事,竟然被女主子这样出手责罚,小八子不大服气,面上瞧着倒还恭顺,退到了一边不言语,心里冷笑不停。 现在谁敢去触福三爷的眉头,都只有死路一条,夫人本不是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爷敬着她不过是因为两人是夫妻,规矩和面子还是要给的,可爷的真心不曾有半分在她身上。就这样的一个女人,若是夹着尾巴做人还好,偏生不懂得避嫌,又跟那王杰勾勾搭搭,爷心底早生了嫌隙。现在爷摆明了不会帮着陈宏谋,至少现在腾不出手来,夫人偏要进去搅和——好歹小八子是福康安心腹吧,她说打就打,当真不懂规矩。 也难怪,江南门户出来的,不在天子脚下混,眼皮子总是浅了几分。 主子身边最亲近的奴才,一向是被女主子们敬着的,拿冯霜止与和珅来说,中间插着的刘全儿,乃是和珅家奴,跟了和珅那么多年,有了女主人冯霜止之后,也不曾亏待了他,甚至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问计于刘全儿,将府外的事情都划给了刘全儿,刘全儿回以女主子的也是尊重,这样一个府里才安宁得起来。 陈喜佳却是明显不懂这个道理的。 刘全儿是家奴,其实还不如小八子。小八子怎么说也是宫里出来的,虽不说什么高人一等,可是毕竟挂着宫里出来的名头,说责罚也都要福康安开口,整个傅恒府能处置小八子的只有一个福康安,便是傅恒都没这个资格,毕竟小八子挂着宫里的名,除了他主子之外只有宫里的人能责罚他。 如今陈喜佳二话不说便直接赏了他一巴掌,小八子这心里却是恨了起来,也懒得管陈喜佳是不是自己作死,看她风风火火朝着福康安书房去了,才对着她背影“呸”了一声。 “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脸的臭1□□!” 小八子想的是半分也不错的。 陈喜佳想也没想便推开了福康安书房的门,却不想福康安正在跟自己的谋士说从江南将一些人保住的问题:“郑红渠在——” 话音忽然顿住,福康安那冰寒的目光便落到了陈喜佳的身上,口气生硬:“你咋恩么来了?” 陈喜佳一推开门,才想起自己忘记了敲门,瞧见了屋里坐着的几名谋士,只是避闪已经来不及了,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只是谋士们毕竟是聪明的,便朝着福康安一行礼,纷纷出了书房,只留下陈喜佳与福康安。 福康安知道自己火气重,强压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我正在商议要紧事,你来干什么?” 不是让小八子告诉她怎么做了吗?小八子又哪里去了? 福康安端了桌案上一杯清火茶,喝了一口,压压火,看向了陈喜佳。 陈喜佳走进来,便道:“妾身听说了妾身祖父的事情,那王杰与钱沣弹劾妾身祖父……我祖父向来清廉,绝不会做那等的事情的,定然是那王杰公报私仇,与钱沣沆瀣一气,要置我祖父于死地!爷,您出手救救他,您在京中和江南都有那么广的人脉,定然是有办法的——” 她声音到后面已经是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起来,甚至已经有些尖利。 自昨日钱沣、王杰二人弹劾了陈宏谋之后,福康安就一直在忙碌着将江南那边的事情撇清楚,昨夜便没睡上多久,现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疼得厉害,陈喜佳这尖声一喊,便似乎要让他整个脑子炸裂了一般,福康安忽然抬高了声音,便喊她闭嘴:“事情还没出呢,便哭哭啼啼,不知道的以为你祖父已经死了!他干不干净自己清楚,清者自清,你若是觉得他清廉,任由王杰那三人如何查,他也不会有事,你还来求我干什么?!” 忽然之间发怒的福康安显然是将陈喜佳吓住了,她发了一下抖,脸色惨白,泪珠子一下连成串落下来,“爷,你这是要不管我祖父了吗?” 自顾不暇的时候,哪里还有工夫去救别人? 福康安冷笑了一声,“你嫁进了富察氏,便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我在江南的棋子还没拔干净,你不关心着我,却忧心着你祖父,好不厉害。” 这声音是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更让陈喜佳心冷。 陈喜佳也不算是什么蠢笨人,现在一听福康安这样说,便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什么错,她想要解释,可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妾身只是太担心了……” 太担心?福康安嗤笑,却有些心力交瘁,还盘算着觉得事情不简单,也不怎么想看到陈喜佳,便道:“你走吧。” “妾身——” 她还试图用自己苍白的语言来辩驳几分,不料福康安那握在掌中的茶碗便直接向着她摔了过来,擦着她脸颊便过去了,福康安冷冷地一个字:“滚。” 她觉得自己被伤了心了,尽心侍奉着福康安,如今竟然连她为她祖父求情都不肯答应,ahi这样对待自己,她果然是错了,想要一段良缘,却不想是把自己圈了进去! 转身便抛开,陈喜佳哭得伤心极了,一路跌跌撞撞,又想到了昔年与王杰相处的点点滴滴来,一对比福康安,却觉得处处都是好的,她为什么那么傻,那么傻啊! 陈喜佳跌坐在地,爬不起来了。 小八子刚刚准备着回书房去,远远瞧见这一幕,哼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转身绕了远路,这才避开了陈喜佳,从另一边去了福康安的书房。 还没进门,便已经看到了门边那碎裂的茶盏,几名谋士在外面等着,小八子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肯定是爷发火了。 他叩了叩门框,便恭敬道:“爷,奴才回来了。” 一抬眼,福康安便瞧见了小八子脸上那伤痕,顿时眉头紧皱,“怎么搞成这样?” 小八子支支吾吾不说话,于是福康安便明白了,过了许久才道:“先忍着吧,叫人进来。” 小八子知道这说的是外面的谋士们,便转身出去请几位先生进来,自己也跟着进来将门关上了。 福康安道:“陈宏谋越老越糊涂,贪污也被人逮住把柄。” 其中一名穿杏黄衫子手拿折扇的文士道:“如今必要弃卒保车,这陈宏谋是留不得了。” 说完这话,这谋士向着福康安比了一个单掌横切的姿势,意思是这陈宏谋得除掉了。 福康安双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想到方才陈喜佳,考虑了良久,还是道:“毕竟算是我岳祖父,想法子给两淮那边打招呼,有账本的全部销毁,能把他摘出来就摘出来。” 谋士们也知道陈宏谋的身份,方才那福三夫人来,怕就是求情的,如今福康安已经下了决定,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出门了,那杏黄衫子的谋士只急得用自己手中的扇子敲脑袋,“陈宏谋这老货留不得,是个见风就倒的,永贵、王杰与那和珅,若真是从他嘴里掏出来什么,那才是事情大发了。” “好歹是三爷的岳祖父,也不能太狠,回头若是人家夫妻不合,秋山你这罪名就大发了。”另一名谋士劝他。 那被称为秋山的谋士冷笑了一声:“你瞧好吧,这陈宏谋准要坏事儿!” 众人劝他不得,只能罢了,当下各自散去,各自去办事不提。 秋山全名为洛秋山,也算是一名才子,颇有谋略,在乾隆第四次南巡的时候与福康安相遇于花船里,一起看那花魁跳舞,看的是香艳之事,说的却都是家国谋略,一谈便到半夜,觉得合拍,于是这洛秋山就成了福康安的谋士。 他当初也是两淮出来的,曾是扬州士子,不是没听说过王杰犟师爷大名,如今这犟师爷要跟自己旧主杠上,当真不好办。也不知道这王杰是怎么开窍了,一下变得难对付起来。 洛秋山只觉得心烦,想到那坏事的福三夫人,只觉得这女人目光短浅,恨福康安没能娶个好妻子。这女人当初在江宁还算是颇有淑女的名声,但洛秋山一向不喜,现在更觉得这陈喜佳是个拖后腿的…… 他心里忧烦至极,便上了留醉楼喝酒,不想在楼上,便瞧见一顶青色的小轿从傅恒府小门出来,瞧着那轿子边走着的丫鬟,竟然颇为眼熟,细一想这不是福三夫人身边的人吗? 当下,洛秋山便觉得事情有异,他凝眉想了一会儿,便扔下一两碎银子,将酒杯放下了,下了楼远远地跟上那轿子,最后却见那轿子去了王杰府上。 洛秋山一挑眉,心说这女人是自己作死怪不得他,回头洛秋山便直接叫人去等每日必定要从京城大道上过去的傅恒。 陈喜佳独自拜到王杰府上,如今是王杰一人独住,皇帝虽说要为他赐婚,只不过王杰百般拒绝,现在更是要出京办事,也就搁下了。 府里小得很,只有一个老奴并着一个婆子,平日里起居都是王杰自己照顾自己,婆子和老奴只管着府里的杂事,一向是不能进王杰的书房的。 这一回王杰知道查陈宏谋的事情必然有凶险,考虑了再三,便将那账本藏起来,指给了那婆子看,只说道:“若是我这一趟不能回来,你便将这账册交给和府的和夫人,说是我王杰留给她的,只盼她别给了那和珅,做了奸猾之用。” 婆子是个不得事的,平日里过得浑浑噩噩,唯一好的便是实诚,王杰说什么便做什么,如今说了等他回不来再交给和夫人,她便不会给了别人。这婆子听王杰说得如此凶险,只当是要出大事,正要多问,便听见外面有叩门的声音,“老身去看看。” 王杰在收拾东西,只应了一声,心里还想着是谁来,不想抬眼的时候,张婆子已经将陈喜佳领进来了。当下王杰便不乐意了:“张婆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带啊?” 方才是陈喜佳直接塞给了张婆一包银子将人唬住了,让被馅儿饼砸晕了的张婆带了自己进来。现在陈喜佳已经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问题了,她认定了福康安对自己负心薄幸,已经断定对方是不会救她祖父的,所以现在只能求上王杰的门来。 “你不必说婆子,是我硬要进来的。”陈喜佳一使眼色,自己带着的丫鬟便直接拖着婆子出去了,而后她才对站在那里没说话的王杰道,“你弹劾我祖父,是何居心?” 王杰冷笑一声,“我能有什么居心?他敢贪墨,我便敢弹劾!” 王杰天生硬骨头,天不怕地不怕,行的端坐得正,打雷也劈不到他身上来,他问心无愧,说话便也带着凛然的正气。 如今王杰是今非昔比,气度卓然之间已经有了一代名臣的风范,只是他这话语机锋暗藏,对着如今的陈喜佳,他昔日的心上人,这“心上人”便不能好了。 陈喜佳想到自己在春和园受的委屈,眼泪便止不住地掉,她以为自己一哭王杰定然心软,不想王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陈喜佳哭道:“我祖父已经年逾古稀,便让他好好地过过这下半生,你也不肯放过他吗?好歹他当初庇佑你,提拔你,你我二人当初虽然没成,可你既然对我有意,又为何要针对我祖父?他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了……王杰,便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放过他不成吗?” 王杰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一字一句很清晰地道:“福三夫人您也说了情分是昔日的,今日我王杰身为朝廷命官,绝不姑息枉法之辈。陈宏谋大人,他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福三夫人觉得我王杰是公报私仇,那便是相信陈大人无辜,何必来求王杰?” 这说辞,竟然是与当时福康安所说一般无二的。 陈喜佳根本没想到王杰无情到这个地步,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王杰的眼睛已经变了——这不是当年那个王杰了。 她一阵阵地心冷,退了两步,便道:“你不是当年那个王杰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只是转瞬,她又想起了当初自己跟王杰的情分,只能安慰自己,说王杰不过是恼她,所以她再次上前两步,便要伸手去拉王杰,却不想王杰那眼神如霜雪一般亮。 只听王杰冷声道:“福三夫人,请自重,莫要让在下认清楚自己当初是看错了人,瞎了眼。” 这是在侮辱她。 陈喜佳终于怒了,她也冷笑了:“好,好,好,你今日本事了能耐了,你且看着,有的你哭的时候!” 她这话已经是色厉内荏了,凭他一介女流之辈,又不是冯霜止那种精心算计谋划之人,又怎么能算计了王杰? 王杰根本没将她放在眼底,待她走了,却是叹了口气,颇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味道。 站在原地细一想,他重新将那账本拿出来,看了看屋中那柱子上上挂着的竖匾,便将这账本塞在了匾后,连了外面一根绳索在旁边,他左右还是觉得那婆子不可信,所以才有这一番布置。 提笔蘸墨便是一通狂草,他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后随意将这一页宣纸压在了书桌不起眼的边角上,又在方才指给婆子的那藏账本的地方放了一本《国语》,这才拍了拍手,自己笑了一声,只希望自己这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没有用到的时候才好。 冯霜止若是聪明,一看便知这当中的玄机。 却说陈喜佳走出去之后,那脸色便变了,张婆跟上去,谄媚地跟陈喜佳说着好话。陈喜佳只觉得这婆子惹人厌恶,却忽然想到什么,换了一脸的笑容,又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退了下来,便塞给张婆;“张婆啊,我与王大人乃是救友,不知道王大人是不是交代给你什么事情?” 张婆一看那玉镯便是喜笑颜开,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差点瞧得流口水,心不在焉道:“老爷说了,要把一个什么小书一样的东西送到和府去——” 陈喜佳还不待那婆子说完,便打断她追问道:“那书长什么模样?” “蓝皮小本子,看着破破旧旧的,一点也不像是老爷屋里别的书……倒跟那账房之中的账本一样。”婆子头也不抬地便说着。 陈喜佳心里一惊,看着这婆子,便笑开了,“张婆婆,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 第七十一章 连环计 陈喜佳这边算计着,拉拢了这婆子,问明白了情况,便猜到这其中有异。 虽不知道那账本是个什么东西,可是王杰在离开京城之前要特意交代这件事给张婆,便说明这件事很重要,管它是什么东西,回头等王杰走了,再买通这张婆拿到手就知道了。 兴许有惊喜也不一定,陈喜佳悄悄顺着王杰这寒酸的宅邸旁边的巷子走出来,却瞧见远远过来一顶石青色的官轿,忽然之间便吓了一跳,想要退开,不想前面已经有人发现了她,叫道:“三夫人在前面。” 里面傅恒是之前接了福康安那边那谋士洛秋山的消息,说这边有好戏看,傅恒若是办完了公事回来,顺便往这边一走,指不定能够碰见惊喜。 如今傅恒坐在轿子里,将那帘子一撩,便看到了外面竟然是王杰府,傅恒哪里会不知道当初自己的儿媳跟王杰之间有过的一段旧缘,只是陈宏谋当日还算是厉害,兵部汉尚书勉强能配得上傅恒府这边的家世,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福康安身陷在与那和珅妻子冯霜止的事情之中,乾隆多番提点傅恒,要他早些解决了福康安的婚事,傅恒也没办法。 当初即便是不满意陈喜佳这个媳妇,可看着也还是贤淑,陈宏谋也算是个靠谱的,哪里想到今日被翻出这些个事儿来? 傅恒心里有点后悔,摊上这样的亲家,还要给福康安找麻烦,早已经不大喜欢这陈喜佳了,如今在这种时候竟然看到她出现在王杰这边。 傅恒何等尊荣的身份,何等高妙的智计?当下便已经明白了为什么那洛秋山要来找自己说事儿,原来是这里出问题了。 他默然将帘子放下去,便道:“去知会她一声儿,叫她回去了。” 这语气,已经是冷然到极点。 陈喜佳在看到傅恒的轿子的时候已经吓得腿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傅恒,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脑子里也就一个念头,完了…… 傅恒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陈喜佳只觉得这事情怎么会巧到这个地步。 自己娘家出事,根本不敢得罪傅恒这边,偏生自己还闹出了幺蛾子…… 丫鬟使劲儿地扶着她,很是担心,真怕她直接就这样掉下去了。 陈喜佳脑子里已经完全乱了,背后府中的王杰还不知道外面傅恒过去了,他收拾好了的时候,张婆也回来了。 王杰看似随意地直接问道:“张婆,外面那位夫人送走了吗?” 张婆收了陈喜佳的好处,根本没想到陈喜佳的危险性,竟然张口就道:“送走了,这夫人好心,还给了老身很多赏钱了,听说她是您以前的玩伴,还问老身您最近出门的事情,我看着她心不坏的样子啊。” 王杰忽然之间一阵无言,心说自己这身边都是什么人啊。 他过了许久才道:“明日我便走了,张婆你记得收拾好家里的事儿,也别忘了我的事儿。” “记得记得,一定只给和夫人。”张婆连声地应着。 这张婆,一根筋。 王杰只道这东西果然还是需要人来当障眼法的,也不说太多,便让那张婆出去,自己盘算着到江南那边的事情了。 这是王杰第一次办的案子,还是查自己昔日的顶头上司,不知道旁人会怎么想,可是他王杰敢说自己绝无半分的私心。这一次是成是败,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一次出差的有三人,永贵年纪大了,只不过是已经是老臣了,这种阵仗见识得太多,他虽然是钦差,只是压力最大的肯定不会是永贵,怎么想这出力的人肯定也是王杰,所以永贵是高枕无忧的。 三个人当中,看似最轻松,实则压力最大的和珅,这个时候其实反而是比较轻松的。 这个时候,和珅正坐在亭子里给自家团子念三字经,以他的才学,这个时候念三字经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他将团子放到自己的腿上靠坐着,便是直接给团子念,冯霜止刚刚出去处理内宅的事情。 东厢那边住着和琳,这两天通房丫鬟似乎出了什么矛盾,远兰那边似乎处理不大过来。 冯霜止过去了,问了事情,才知道吟月吟风两个人觉得远兰性子温和,竟然隐约有了争宠的意味,和琳最近开始忙着朝中的事情不怎么理会,可苦了远兰,还不怎么狠得下心斥责这两个原本还算是尽心的丫鬟。 冯霜止只对她道:“你若是今日不压着她们,他们明日便要爬到你的头上来,很多事情是你不给他们拦着,便有人要蹬鼻子上脸。这两个丫鬟本性还是不坏,只是你万不该让他们对有不该拥有的东西有幻想。远兰,你是和琳的嫡妻,他最该护着的也是你,该有手腕的时候便当有手腕起来,别畏手畏脚,要相信和琳跟你之间的感情。” 远兰只是担心着和琳宠着别人,万一她责罚了吟风吟月,回头和琳又不高兴,她该如何自处?这样的担心,在夫妻之间其实是不可避免的,不是人人都能跟冯霜止一样。 如今冯霜止也只能是劝着远兰,希望和琳与远兰也能有个好的结局吧。 这边远兰谢过了冯霜止,便是一脸的明悟之色。 冯霜止让她回去了,回头却看微眠道:“我看你最近跟刘全儿走得挺近的,可是——” 微眠低了头没说话,只道:“夫人别问了。” 刘全儿相貌不算是顶好,可人算是精明的,还算是风趣幽默,很能得到丫鬟们的好感,微眠因为冯霜止跟和珅这边处理事情,常常与刘全儿接触,没有想到竟然似乎也很搭调。只是冯霜止问起来,她又不说了,现在倒是冯霜止不好继续问下去了。 她笑了一下,便重新去了花园亭子里。 刚刚走进去,便瞧见和珅的手被团子拿起来放进嘴里,顿时糊了和珅一手的口水。和珅黑了脸,道:“臭小子一点也不孝顺。” 她笑了,过去递了帕子,道:“刚刚得到宫里来的消息,又出大事了。” 和珅挑眉,看着团子那乌溜溜的大眼睛,而后看着那长出来的小白牙,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带他出去骑射,教他经义策论,看他长大,这个时候听了冯霜止的话,和珅便是一笑,道:“怕是计中计吧?” “不错。”冯霜止之前便已经猜到有这一节了,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庄妃的事情早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如今疑似被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的人似乎只有乾隆一个了,令贵妃重掌六宫,这个时候胆子是又大了起来,才算计了愉妃一个死,借了庄妃的刀杀人,如今就要解决掉这一把有威胁的“刀”了。 先是从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个太医想要跑,被人逮住了,之后令贵妃插手了此事,中间的过程略去不说,只说是庄妃有孕的事情不大对劲。 这样就算是令贵妃名正言顺地逮住了把柄,所以她直接将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那里,如今事情乾隆震怒,宫里正在会审,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冯霜止进宫的时候,只怕是才一进去就要听到一系列的消息。 如今这令贵妃的手腕真是越来越厉害,便是这连环计也是厉害至极的。 和珅听了冯霜止叙述的事情,只觉得她声线平稳,“你怎么没一点惊讶的模样?” 冯霜止撇嘴,道:“这种事情似乎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令贵妃是个什么心计,当年我就知道了。她在宫中几起几落,如今依旧是她尊贵的令贵妃,又岂是旁人能算计得了的?向来似乎只有她算计别人。庄妃的事情她早就知道,却任由皇帝处置了愉妃,在愉妃死后才将庄妃有孕的疑点丢出来,分明是要愉妃死了再解决庄妃,一举两得,谁也没她聪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还不知道谁是背后的渔翁呢。”和珅也觉得令贵妃不简单,只是现在对令贵妃还没什么办法,这令贵妃强势,表面上看起来十五阿哥还有些懦弱,真是能够有幸登基,说不定还要受制于后宫的。 “在宫里,令贵妃便是绝对的好人。”冯霜止嗤笑一声,“人人说起她都是那温婉贤淑善心肠,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说得多了,便人人都那样以为。” 她将团子抱过来,想着宫里的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被团子将头上的发鬓扯乱,她气得笑了,一刮团子的鼻子,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淘气。” 她这是马上就要进宫的时候,一样要给太后念书,如今这小子这样一抓, 便只能回头去梳了。 和珅要她小心一些,他明日便要出差,不想自己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情。 冯霜止自己心里有轻重,说她知道,回头去梳了个头,便去了宫里。 只是今日的事态当真太过严重,太后这边依旧是不声不响地听书,差不多了便让她走。 沁姑姑给太后盖上被子的时候,只觉得太后那手掌都是冰凉的,听她嘴里喃喃说着“臣妾,万岁爷”什么的,便知道她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宫里每个有地位的女人背后都有很多故事,沁姑姑将她的手掌放进被子里面,这时候太后似乎又庆幸了,她反手握住了沁姑姑的手,道:“令妃可照哀家说的做了?” “已经在处理之中了。”沁姑姑轻声回了一句。 “你且去吧,顺便看看和夫人。”太后终于松了手,便闭上眼睛了。 沁姑姑退开,心底却有些复杂。 即便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沁姑姑也觉得自己是看不清冯霜止的,她退出去叹了口气,到了偏殿便见冯霜止笑意温和地跟宫女们说话,旁人说她是什么妒妇,不过是女人们都有的性格,冯霜止不过是做得明显了一些,事实上这还是一个贤妻良母的。 芳嬷嬷也在一边,看沁姑姑进来了便招呼她过来坐,宫女们退开,冯霜止便看向了这二人。 “太后娘娘近日来听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以至于冯霜止最近进宫来不过是坐一坐而已。 芳嬷嬷叹气,“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们都知道太后是熬不了几天了的,太后也知道,所以想要把事情都处理好。 沁姑姑看了冯霜止一眼,便问芳嬷嬷道:“前面怎么样了?” 说的是庄妃的事情。 芳嬷嬷道:“方才宫女来说,皇上差点气晕了,甚至骂令妃是毒妇,说她血口喷人,还拿了东西砸她。皇上以为她是为了死去的愉妃才来污蔑庄妃,不过太医喊过去对质了……现在情况如何还当真不清楚?” 哪里还会有不清楚的呢? 冯霜止猜都能够猜到,凭借令妃的手段定然能够将自己洗白的。庄妃现在是废了。 在冯霜止离宫之前,消息是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来,最近后宫之中可以说是血雨腥风,之前看到愉妃倒霉时候还有人笑,现在看到庄妃也跟着倒霉了,却开始有些惶恐了。 现在就怕皇帝的怒火烧到自己的身上来,皇帝那边是坐在庄妃的床边,过了很久,才直接给了庄妃一巴掌,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庄妃坐在那里没说话,一连串的打击几乎要让她崩溃了,从她到承德开始,一切似乎就已经失控了。她是死也不会说出那是谁的,如今诬陷别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她已经是必死无疑,干什么还要拖累别人呢? 可是,她是真恨着乾隆。 看着乾隆那青黑的脸色,还有这宫里垂着头的所有宫人,最后是那披头散发哭诉的令贵妃,喜那木拉冷笑了一声,之后竟然大笑了起来:“你以为是谁?反正不是你!高高在上的大清皇帝,你都是行将就木之人了,坐拥大清江山也无法享寿万年!你活该!你这样的人便合该断子绝孙!” 乾隆气得发抖,想要抬起手来打他,可是喘得心肺都疼起来,吴书来立刻上来安抚他,让皇帝息怒。乾隆顺了好久的气,这才缓过来,那长满了皱纹的手指着庄妃,便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如此背叛朕,诅咒朕,你良心何在?!” “哈,良心?”喜那木拉不屑,她才小产完没几天,这个时候原本是该脸色惨白的,可是她现在脸色红润得异常,已经是被现在的情况逼得亢奋了,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竟然大笑了三声,道,“我不愿成为蒙古讨好你的礼物,我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用来显示自己千秋功绩的丰碑,也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青春不老的炉鼎,更不是你们政治交易的工具!我不是没喜怒的木偶,要摆弄我,先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乾隆什么都明白了,他退了三步,吴书来挥手就想要让人上来将这庄妃叉走,只是乾隆却像是忽然之间缓过来了。 “这么说,打从一开始,你便不愿来接触我,一切都是别人逼你的,你记恨朕夺了你自由,今日才有如此的报复?” “你高看自己了。”喜那木拉笑出了眼泪,“我看不起你,你不是想知道是谁跟我一起为你戴了绿帽子吗?我告诉你啊——” 下面令贵妃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有这样的发展,当真是可喜可贺了,出乎意料地完美。 掩饰住自己的暗喜,她一脸的震骇,望着乾隆,也望着喜那木拉,似乎也没想到喜那木拉竟然是个这样的人。 乾隆的声音忽然之间大了起来,便怒喝了一声:“是谁!” 喜那木拉大笑,“是和珅!是福康安!是你的心腹大臣们,是你宠爱的皇子们!你去查啊,你去查啊!” 乾隆继位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那两淮盐引案不曾受过这么多的刺激,他自以为自己对喜那木拉很好,她甚至也是一副温顺的样子,如今竟然俨然一个疯妇! 喜那木拉这一开口,说出了这一串名字,根本就是乱咬,她看乾隆说不出话来,便道:“都是他们,你去啊,杀了他们啊,我想看着你杀了他们!” 杀了这些股肱之臣,便让他的江山摇落,一起废了吧! 吴书来喃喃道:“万岁爷,她已经疯了……” 乾隆何尝不知道,他垂下眼,道:“她已经疯了……剥去所有的封号品级,发去冷宫。” 疯了的庄妃。 这消息虽然是随口胡言,可是真正传到了冯霜止的耳边的时候,还是让她差点没握紧这茶杯,磕出了声响,沁姑姑和芳嬷嬷都在看她。冯霜止面色惨白了一下,毫不避讳道:“不曾想庄妃竟然是个这样的人……” 沁姑姑叹气,道:“这事情太大,我得去禀告一下太后。” 虽然太后早就知道,可是现在有了结果了,总该去禀报一下。 只是这样的喜那木拉,竟然只是发去冷宫,让人有些意外。 冯霜止这边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乾隆还是念旧情的,只不过到了冷宫,怎么都是个死而已,只分快慢。 但她没有想到,太后那边听到了消息之后,竟然是说,直接让人趁夜送去三尺白绫,要她早些离开去。 太后手段的果决,当真是非凡。 一个喜那木拉,便已经有了这样的结局。 冯霜止想起那女人之前故意引起自己误会的很多话来,便明白她似乎是想要报复乾隆——只不过,奸1夫到底是谁? 这似乎是成为一个谜题了。 有奸夫,奸夫是谁? 和珅,福康安,还有别的什么阿哥…… 她说出来的这些人似乎都是模糊视线的,真正的那人应该不在这里面,和珅真是躺着也中枪。喜那木拉始终不肯说出这个人来,兴许是喜欢到了极点? 阿哥,阿哥? 她脑子里闪电一般掠过了一个想法,只不过又否决了——当时的永琰还小,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对不上,甚至在承德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他。 那会是谁? 这个问题也是乾隆想要知道的,他发动了宫中的人去查,从承德那边查起,一直到宫中,一定要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一下顿时就闹得人心惶惶起来。尽管和珅与此事其实无关,可是因为喜那木拉那一句话,和珅被牵扯下水也不是没可能的,她焦心得很,尽管知道喜那木拉必死,也是对这女人恨极了。 “今日太后娘娘怕是又不能继续听下去了。”芳嬷嬷叹气,又要送冯霜止走。 冯霜止请芳嬷嬷留步,说太后那边需要她照顾,她一个人走也好的。 令贵妃这一手连环计太漂亮,从今日开始,整个后宫几乎都是她的天下了。 冯霜止一路走着,便考虑着怎么才能将和珅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太后日渐地不行了,令贵妃得势,又要进行好好的一番权衡了。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永远保持中立,与毓舒走近,便要面临令妃的针对,反之亦然。只不过,冯霜止既不喜欢毓舒也不喜欢令妃,如今倒是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她现在进宫和离宫的时间基本都是固定的,永琰想要找她很方便,将她堵在宫道上的时候,便见她有些神不守舍,一时没忍住出言提醒她道:“前路绊脚,和夫人该小心一些。” 该长点心了。 永琰曾对自己说这话,今日也对冯霜止说这话。 冯霜止是台困扰,如今她已经熟悉了永琰的出现,不出现倒是奇怪了。 自动找了个视线的死角偏僻处,她便看向永琰:“那庄妃可与你有关?” 永琰摇头:“我听说了庄妃胡乱说的话,只是我哪里愚蠢到那个地步了?不管是时间还是地方,都对不上,皇阿玛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见人便怀疑的。” 只是和珅就麻烦了,皇帝说出来,必定要调查一番,这庄妃当真是个祸害,虽然凭借着她的确是搅乱了宫里的局势,甚至一开始压制了令贵妃,可是后来这一颗棋子失控,还要危及反咬到执棋人了。 冯霜止不想这里,问道:“十五爷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只是想与你说一件事。”永琰顿了一下,道,“我额娘算是半个太后的人,你小心着。” “……” 冯霜止头皮一炸,看着永琰,几乎要立时反问一句出来,她过了很久才接受了这样忽然砸下来的重磅炸弹。“是太后的人……” 所以太后要直接赐庄妃三尺白绫,令贵妃也才敢在愉妃死后不久就发动这样的一个连环计,只怕令贵妃不算是太后的人,而是太后的棋子。 她记得当初建议立储的时候,太后说了十五阿哥,那么对于令贵妃,总归是有些特殊的。 可是…… “你为何要告诉我?” 不再用尊称,而是很正式甚至很普通的一句问话——冯霜止是真的有一些看不懂永琰了。 这孩子当真是长歪了。 永琰笑了一声:“和夫人,你还不明白吗?我额娘是我额娘,我是我。” 母子情分本就淡薄,永琰笑容变淡,便道:“我今日既然将这消息告诉了你,便是向着你而并非向着我额娘的,和大人怕是有麻烦了,能不能解决这个麻烦,估计还得看和夫人您的。” 他只是说完了这话便走了,任由冯霜止在原地思考。 带着这炸雷一样的消息,冯霜止回了和府,却与和珅一说,和珅便冷笑了一声:“捉了半辈子的蛇,今日竟然被蛇咬了。”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冯霜止现在倒是看淡了,只是令贵妃始终是一个问题。 和珅道:“不必担心,我那边的痕迹完全擦得干净,让皇上去查,查完了才能彻底地信任。我去江南的调令没有撤销,皇帝便是还向着我的。” 这也对。 冯霜止与和珅今夜歇下了,宫里的庄妃终于借了太后赏赐的三尺白绫上吊自尽,兴许能魂归大草原。 第二日起来,和珅便动身走了,冯霜止的轿子一直跟了出去,到运河码头附近,便瞧见永贵、和珅和王杰三人聚拢在一起了,才让人离开。 和珅一走,她这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只是需要她考虑的事情还很多。 刚刚回了和府,冯霜止倒头便睡了一觉,下午去宫里的时候,已经是一派平静了,只除了那汹涌的暗流,听说庄妃已经直接被拖出了宫,随便草席一裹便放在乱葬岗附近了。 这种事儿原本就是正常的,冯霜止已经见怪不怪,只是皇帝还在查那与喜那木拉有染之人,这始终让冯霜止担心着。 她们在殿后坐着喝茶的时候,便听人说皇帝已经病了,可是还坚持着处理政务,不过更重要的是——坚持着要查出那人来。 事情棘手,但是更棘手的还在后面。 回府后当夜,便有人大半夜悄悄拜访了和府,冯霜止还没睡,正在看账本,有些眼睛花,便问是谁来了。 刘全儿出去看了,回来却吓了一跳,说是跟和珅交好的福长安,也就是傅恒的四公子。 这福长安不同于福康安,与和珅交好,他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冯霜止不敢怠慢,只请他进来坐了,哪里想到福长安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和夫人救我!” 福长安面貌与福长安自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只不过因为年纪比福康安小上一些,所以不像是福康安那样老成持重,其实当年福康安也不是什么老成的人,只是后来便变了。 冯霜止忙叫福长安别多礼,让人给他倒了茶来,才问道:“妾身有什么能帮到您的?这大半夜地来,您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福长安端着茶,手却抖了一下,他腮帮子顶起来,似乎是咬紧了牙,过了许久才忽然之间重重将那茶盏一放,声音里带了哭腔:“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本来冯霜止是没听明白的,可是一看福长安的表情,再一想最近困扰自己最大的问题,便是吓了一跳,震骇地看着福长安:“四爷你——” 福长安知道冯霜止是已经猜到了,他苦笑了一声,道:“我在乱葬岗上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就冷了。” 如今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冯霜止几乎是要将那茶碗摔到福长安脸上去,且不说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反正冯霜止也不了解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要真爱就去他的真爱,现在喜那木拉死了,眼看着事情就要告一段落,他竟然去乱葬岗找了喜那木拉的尸体? 疯了,这人真是愚蠢之极! “你中计了。” 冯霜止强压了怒气,却一叠声地喊:“微眠,微眠,你去把周曲给我叫过来,我有事交代给他。” 福长安不解,身上都是酒气,还没明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便问道:“中计?” 冯霜止冷笑,道:“你以为皇帝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日子都过到狗身上去了吗?喜那木拉怎么说也是当过妃嫔的人,死了也是皇家的鬼,拖出去乱葬岗,根本不可能,还让你找见?明日被发现她不见了,你便是大难到头了,你且告诉我,什么时候去的乱葬岗,现在喜那木拉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作为女流之辈,张口闭口就用冷酷无比的“尸体”二字称呼已经逝去的喜那木拉,显然让福长安有些接受不过来,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两个时辰前,被我接进了清风义庄。” 那边周曲几乎是跑着过来的,事情紧急,怕耽搁了,冯霜止远远便见着他的身影来,一见到他过来便吩咐道:“你立刻与刘全儿去清风义庄,将福四爷放在那里的女人尸体丢回乱葬岗,刘全儿比你熟悉这事儿,紧着一些别让人发现了,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她烧了,或者是放狗咬了,万莫让人看出有人偷了她尸体。” 周曲一见堂屋里坐着福长安,只知道事情紧急,二话不说便去了。 冯霜止这边发号施令一连串地说完了,这才有功夫回头来应付福长安,便叹了一口气道:“不该动的感情别动,害人害己。” 她是怎么也没有能够想到福长安的身上去的。 偏生这人还是和珅的朋友,不帮着也不行,他若是出了事儿,和珅又哪里保得住? 这边冯霜止正跟他说着话,不想府外又来人了。 刘全儿跟周曲已经出去处理事情,现在外面应付的都是些不大得力的奴才,进来报的时候几乎是吓得屁滚尿流,说是福康安来了。 福长安一听,便道:“遭了,三哥定然是知道了……” 冯霜止脑子里的想法疯狂地转过去,眼中狠色一闪,却是将那茶杯端起来抿了一口,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道:“四爷该回府了,这便出去吧,顺便我也该去见见福三爷了。” 这事儿还要福康安肯帮忙,才能有偷天换日的效果。 最后的渔翁,一石三鸟,冯霜止绝不是那蠢笨人物。 福长安刚刚出府,便被早已经等待在那里的福康安甩了一巴掌,骂他道:“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阿玛教的礼义廉耻都浑忘了!” 福长安垂着头,本来就没气势,这一次还真是他错。 福康安是脸色铁青,“你可知道庄妃的事情是谁在查?若这一次不是我,你早已经见了阎王去了!” 亏得是福康安在查这件事,他是乾隆心腹,这种事情理当交给他。 冯霜止出来便见到这一幕,却上前道:“事已至此,三爷也不必生气了,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她手下的人已经是去料理残局了,现在她已经想出了事情的解决办法,便看着福康安,等着福康安的回答。 福康安恨不能再给福长安一巴掌,福长安远比他受傅恒的喜爱,平日里是悉心教导,如今却也是这混账最负阿玛教诲。只是毕竟是在冯霜止的面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如今且听听冯霜止的办法。 冯霜止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她甚至不紧不慢地邀了福康安进去喝茶,在外面实在是不好说。 她将这办法与福康安一说,福康安便忽然问了她一句:“和珅也是支持着十五阿哥的吗?” 一个“也”字,便这样悄然道破了天机,之前的线索全部串起来了——为什么永琰能够在宫中横行无忌,只因为背后站着的是福康安! 她压下心中的震骇,只道:“福三爷只需要告诉我,这办法好是不好?” “你若有把握便去做。” 福康安想起自己家里的糟心事儿,忽然连苦笑都没办法做出来了,他木然着一张脸,看了看方才冯霜止端上来的一杯茶,起身道,“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宫里会准备好的,如今似乎也是最完美的计策了。” 一个,完全可以翻盘的计策。 第七十二章 再反转 运河水迢迢,便这样一路飘下去了,和珅与永贵、王杰三人到江南去,京城这边却是好戏连台。 乾隆让福康安查庄妃背后的男人,却不想福康安查到了自己的四弟身上,当真是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了。 福长安是和珅的朋友,于情于理,冯霜止也不能对他的事儿袖手旁观;同时福长安也是福康安的弟弟,更不可能直接将福长安绑了去见皇帝。 按照现在乾隆暴怒的那程度,直接一刀斩了福长安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傅恒再劳苦功高,他们一家再受宠也没用,触犯了皇帝尊严甚至还勾搭了他的后妃,这便已经是欺君犯上的死罪了。 冯霜止的办法是不错的,正好福康安也不怎么喜欢令妃——即便是颠倒是非黑白,那又如何? 如今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福康安一路带了福长安回府,路上撞见了回来的刘全儿和周曲,吓得这两人差点跪在地上,福康安却只是温颜道:“后面的事情你们别插手了,走吧。” 刘全儿跟周曲都是知道轻重的,这一次的事情太大,处理不好就要牵连一片,听到福康安放他们走,赶忙就跑了。 这边福长安是一声不吭地跟着福康安回去了,福康安也不想再多说他什么,只是道:“你糊涂,莫要带累了一家。府上这么多人,别任性。” 福长安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是他终究觉得讽刺,心灰意冷,竟然道:“我不甘心,三哥你便甘心吗?” 福康安反手就抽了他一耳光,“不管怎么说,我是你兄长。” 福长安彻底不说话了,便看着福康安从小道上回了他自己院儿里,进了书房,便是彻夜不眠了。 陈喜佳最近也不敢出来,她被自己的公公训斥了,甚至傅恒一时愤恨之间,竟然说要劝着福康安休妻。只是在这种时候休妻,便有一种明哲保身的感觉,所以不管是傅恒还是福康安都没有真的去做。 陈喜佳现在只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甚至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她整日忧心陈宏谋的事情,人是在日渐消瘦的。 此刻的陈喜佳,陷入了完全的困境。 嫁给福康安之后久无所出,肚子不争气,到现在还没动静;福康安不喜欢她,这也就罢了,总归还可以慢慢地来;可是她出身本来就并非完全能配得上福康安,现在陈宏谋出事,福康安摊上这么个老岳祖父,傅恒摊上个这样的麻烦亲家,也是一点不高兴的;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竟然被傅恒在王杰的宅子前面撞见。 在听说福康安从外面回来了之后,陈喜佳就是惶惶不安的,她也睡不着,便想要去书房找福康安,哪里想到竟然在走廊上撞见了一名杏黄衫子的男子从外面进来,便进了福康安的屋子,外面竟然没有人把守,她想了一下,便靠了过去。 只听那洛秋山道:“三爷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福康安端着茶碗,又道,“不过现在基本上已经解决了,江南那边的棋子怎么样了?” “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只是陈宏谋只能是弃子。”洛秋山是始终不同意救陈宏谋的。 福康安久久地没有说话,洛秋山一想到自己通知傅恒的那件事,便是对那=陈喜佳很是不满。 他劝道:“三爷,连霜城与我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深了,现在钦差下去,那和珅跟您其实是个死对头,这一回我们的棋子虽然是撤得差不多了,可是陈宏谋这老匹夫若是吐出什么,对我们是极为不利的。不见得和珅会做什么就怕王杰做出什么来。” 犟驴是没办法阻拦的,洛秋山的担心很有道理,可是福康安已经下了决议的事儿便是暂时不会改变。 他道:“江南的事情最好便在江南了结,不管是漕运还是盐商的事情,都是盘根错节的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没那么容易啃的。” “只是王杰当年当过陈宏谋那么久的师爷,以前是没开窍,现在开窍了便是可怕了,咬人的狗不叫,他分明就是有备而来的。”洛秋山想着想着也纳闷起来,“他像是早就开始暗中调查陈宏谋的事情了,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陈宏谋,又哪里来的本事调查?反正现在的王杰,洛某人只是想想,便觉得发寒了。” 提醒福康安不要小觑了王杰,否则日后损失惨重。 福康安只问了一句:“账本找到了吗?” “连霜城那边还在查,不过我看连霜城是有自己的算计的,他有野心,不想账本被我们知道,又或者想自己用账本去控制人,这人须得放着。” “养蛇被蛇咬,也只有弃卒保车了。”福康安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江南那边会发生什么,可是最近的事儿真是一件连着一件分不出更多的精神去想,福长安这边好歹有冯霜止帮着料理了,还能给个喘气儿的机会,否则是真的要焦头烂额了。 外面陈喜佳也就听到这里,心里装着的全是账本两个字,她悄悄地走了,没让人发现,只是回去之后就完全睡不着了。 将前后知道的事情全部串起来一遍,陈喜佳觉得自己隐隐约约之间已经握住了什么大事。 她想了许久,一夜没能够睡着。 天开始慢慢地亮起来。 和府里一派平和,昨晚的事情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冯霜止原本觉得自己是睡不着的,可是这一夜过去,竟然是一夜无梦。 略微有趣的是,她早上吃过了,回头去看周曲跟刘全儿,竟然都黑眼圈,便笑出了声:“你们这是怎么了?” 周曲是个比刘全儿正经的,便没说什么,可是刘全儿苦着脸道:“昨夜回来的时候给福三爷吓了个半死,奴才这一个晚上都没睡着。总觉得这是要出大事啊。” 冯霜止忍俊不禁,她已经完全将这件事的解决办法想好了,只等着福康安那边能够顶住了,敷衍得乾隆一阵,下午事情就能够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转机了。 在皇宫里唱大戏,没点本事,这戏台子都搭不起来的。 她道:“把你们的心放回肚子里去吧,顶多就是最近紧着心一些,别听风就是雨的。周曲,这事儿你不必插手了,处理庄子上的事儿,刘全注意着爷在江南那边的消息,都听着,这些事儿都不是大事,爷的事儿才是真要紧。” 又哪里只是要紧,指不定是要命呢。 冯霜止盘算了一个中午,却是一会儿也没睡的,下午进宫,天气渐渐转凉,香山红叶也开始飘红,冯霜止踏着渐渐起来的秋色去看太后,却被告知太后今天起不来。 沁姑姑和芳嬷嬷是一脸的忧色,冯霜止在那一刻甚至有一种错觉,太后可能熬不过今秋——只是历史上的太后,翻过年才会去。 本来没事儿,冯霜止便该这样走了,只是她并没有走,而是“无意之间”到了惇妃延禧宫外面,恰好瞧见来往的宫女,那宫女也算是认得冯霜止,便给她请了个安,冯霜止只说自己是散步到了这里的,宫里的景致不错,最近尤其烂漫,所以不小心多走了两步,不想便到了延禧宫。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往御花园走了,挑了个不是很显眼的小亭子坐下来,便不走了。 那宫女进去之后,便对惇妃说了这事儿,惇妃还在逗弄十格格,一听见这话,便细问了一遍。那宫女细细说了冯霜止的话,惇妃便笑道:“是个有意思的,我去会会她。” 最近宫中的事儿的确是不少,只是不知道这和夫人又知道些什么。 近日来都是愉妃、庄妃、令妃三个人之间的斗法,愉妃倒了,庄妃也倒了,看似令妃成了最后的饿大赢家,可是现在冯霜止来找惇妃了。 鹿死谁手,当真是未可知的。 惇妃性情跋扈,虽然失宠一次之后收敛了不少,可是本性在那里摆着,她也不觉得冯霜止是没事儿就来找自己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位和夫人怕是要跟自己说一点什么了。 冯霜止记性很好,还记得惇妃跟自己说问她要不要支持十八阿哥,所以现在,便要将这一向不怎么讨皇帝喜欢的八阿哥拖下水。 一见到惇妃进了亭子,冯霜止便是规规矩矩地墩身下来行了个礼:“臣妇给惇妃娘娘请安,惇妃娘娘吉祥。“ “和夫人多礼了,这事儿后您应该在太后的慈宁宫,怎么出现在御花园里了?”惇妃看似是随口问,其实已经是想知道慈宁宫那边的情况了,这也是问冯霜止的来意。 听明白了的冯霜止,心里怀揣着算计的冯霜止,便一笑,说道:“太后今日状况似乎不大得意,,没起身来,沁姑姑和芳嬷嬷叫我自己出来转转,或者直接就回去了,妾身本是想直接回去了的,可是没有想到这御花园之中的景致漂亮,便没忍住逛深了。” 这满嘴的都是胡话,说谎一点不需要思考的。 她们都知道前面的几句不过是应付和客套,下面才是正题。 惇妃要自己的贴身丫鬟出去守着,便问道:“和夫人不会白来一趟的,这宫里最近是大戏连台,不知道和夫人是怎么想的?”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惇妃知道冯霜止有目的,冯霜止也想利用惇妃。相互之间盘算着怎么才能从对方的身上榨取最大的利益,所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合拍感觉。 冯霜止考虑了一下,道:“愉妃娘娘害了庄妃娘娘的胎而去,庄妃娘娘又因为名义上的秽乱后宫而去,令妃娘娘成为了最后的庄家。妾身这心里总觉得有些惶然,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看不大明白……可是现在……令妃娘娘这最大的赢家,当真让妾身有些害怕的。” 在惇妃的认知之中,和珅还是个朝廷的新贵,不曾选边站了,所以一旦现在只有了一个选择,是只能选择在宫中得势的令妃和十五阿哥。这种被强迫的感觉,别说是和珅,便是惇妃也忍不了的,所以惇妃自以为现在很了解冯霜止的处境。 她这人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自信,在宫中便曾有恃宠而骄的情况,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令妃栽赃说那打死宫女一事,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失宠了。惇妃仙子阿虽然像是好了一些儿,可是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个人的性格是不会改变的。从骨子里来说,惇妃时候始终是带着几分骄傲的。 冯霜止便是捏住了惇妃的短柄,让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冯霜止现在是真的有困境。 出于这样的一种天生就带着的自信,惇妃笑了一声,劝冯霜止道:“如今是令贵妃娘娘势大,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只不过事情并不是那么快就能结束的。万岁爷的身体还算是硬朗,只要有的事情没出,有的事情就完全无法被定论。” 只要皇帝没死,新帝没登基,一切就是存在变数的,不能说完全被定论了。 冯霜止现在便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她需要让整个失衡的天平重新归于平衡。 她不想再遮掩,便说道:“惇妃娘娘,妾身盘算着的不是这件事……我从十一福晋那里听说了一个消息,怕是我们都小瞧了令皇贵妃,我们是斗不过她的。” 惇妃一怔,这才换了一种眼光去看冯霜止,便是面色微寒。站起来,惇妃绕着冯霜止走了一圈,“你……是有别的事情要与我说吗?” 她以为她是来说支持八阿哥的事情的,不想竟然还是关于令贵妃。 如今令贵妃太得势,小的把柄已经是没办法扳倒她了,这宫里有儿子的妃嫔甚至可以说就这一个了,谁还能奈何了她? 只是冯霜止既然来了,说完全没有把握,惇妃也是不信的。 到底冯霜止手中握有什么?惇妃一下就好奇了起来。 冯霜止不疾不徐地开口了,紧接着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十一福晋曾说,想要买通太医院的太医,说庄妃娘娘的孕事有鬼,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却不知道是哪边先动的手,也可能是——这两边合计?” 最后这一句用了上扬的语调,以表明冯霜止也不过是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已然很可怖了。 短短的几句话,却有非常不一般的信息量。 冯霜止说完了,便暂时没说话,她知道惇妃需要时间。 她的话里牵涉的人不少,甚至完全颠覆了惇妃所知。 十一福晋说想要买通太医院的太医,那就是说庄妃的胎很可能是没有鬼的;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十一福晋有没有参与这件事说不清,可是令贵妃却是做了推手。若是原本是十一福晋买通了太医说这件事,而令贵妃正好发现,那便是十一福晋利用了令贵妃,把令贵妃当了杀人的刀,解决了未来皇位的又一个竞争者。若是十一福晋想要做这件事又没做这件事,那这件事就很可能是令贵妃自导自演的,其实庄妃还是无辜的。还有一种,便是冯霜止最后说的那一句——两边的合计。 毕竟储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是十一阿哥和十五阿哥,忽然之间多出来一个庄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容易让人不安,说十一福晋毓舒与令贵妃联手坑了庄妃,甚至包括之前的愉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其实说到底,庄妃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乾隆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惇妃想要这庄妃的孩子成为谁的。 完全的一把翻转! 好计谋…… 惇妃看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冯霜止,“十一福晋真的找过太医院吗?” “这只是毓舒同我说的,惇妃娘娘,庄妃娘娘着实可怜,平白这样冤屈着走……唉,是与不是,兴许查查就知道了。” 查查,惇妃若是去查查,这件事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 饶是惇妃是一个果决的人,在面临现在的抉择的时候,也陷入了一种深刻的纠结。 往前一步,听了冯霜止的,若是搞掉了令妃,那整个皇宫便是她独大了,更重要的是——八阿哥与惇妃亲厚,这一次若是令贵妃失宠,十一福晋也会因为这件事被牵扯进去,谁能说十一福晋背后没有十一阿哥呢?只要她成了,十一福晋也就废了。 对惇妃来说,原本八阿哥继位无望的死局,便又这样悄然地活了。 打蛇打七寸,冯霜止打得太准。 捏住一个人最想要的地方,看准了进攻,便是分毫也不差。 冯霜止看了看天色,其实也还早,只不过她说:“看着天色也不早了,妾身不便多留,这便去了。不管惇妃娘娘怎么决定……还请对十一福晋高抬贵手,她毕竟是嫁了十一阿哥,若是牵连到十一阿哥便不好了。” 最后这一句,才真是险恶的用心,只是冯霜止素来与毓舒交好,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觉得无比自然,让人觉得她是真的在担心毓舒。 其实这一句话,不过是提醒惇妃,千万别忘记了顺便将十一福晋和十一阿哥拖下水。 能够一石二鸟,那该多好? 只要庄妃的胎没有鬼,一切都是十一福晋和令贵妃的算计,那么令贵妃就是阴谋的策划人,十一福晋也是推波助澜的凶手。 试想乾隆要是知道庄妃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他的,而他最终逼死了庄妃,他曾经那么宠爱这个女人,完全可以视庄妃死前说的那些话是她的气话,是恨他不信她……在这样的几重事情的夹逼之下,不管是十一福晋还是令贵妃,都将遭受惨重的打击。 庄妃的胎,当真是能够做很多文章的。 谁又能想得到冯霜止转眼之间便能够想出这样的一条毒计来?、 便是福康安当初在听到的时候,也是惊诧于她的智计了。 只不过当时冯霜止说的时候,并没有说毓舒。 对惇妃来说,那是一石二鸟,对冯霜止来说,那是一石三鸟。 庄妃的死活与冯霜止是没什么关系的,令贵妃受宠与否只会影响冯霜止的心情,真正涉及利益牵扯的其实很少。 可是在这一招完全颠覆之前的一切的计策出现之后,庄妃肚子里的是换的皇帝的孩子,那么便不存在什么奸1夫的说法,这个时候福长安还是奸1夫吗?根本就没有了这种嫌疑。 如果给庄妃洗白了,那么乾隆就不会继续让福康安继续调查所谓的“庄妃喜那木拉背后的男人”了,所以福康安安心了,福长安也安心了,便是连冯霜止也安心了。 这便是除了算计十一福晋和令贵妃之外的第三鸟了。 很多时候冯霜止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毒辣的人,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算计,但是她此刻回想自己的饿一切作为,不得不说她对毓舒是存了偏见的,不然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算计她一番了。 和珅这边支持的毕竟是十五阿哥,在知道福康安支持的也是十五之后,令贵妃是不是受宠,其实都不在冯霜止的考虑范围之中了,只要福康安与和珅共同支持一个人,还担心这人不能上位吗? 十一阿哥上位,是他们不想看到的,打压一下十一阿哥,才是正事儿。 不过福康安不知道冯霜止的计策之中竟然还包括了毓舒。 下午时候冯霜止便走了,结果次日,大戏便重新唱上了。 太医院之前那个被抓进去的太医忽然之间反口,在狱中离奇死亡,留下血书,说庄妃冤魂来索了他的命。 关进去的太医死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偏偏这太医是之前一系列事件的重要证人,如今留下血书,还单独提了一个“冤”字出来,庄妃的魂魄为什么来找他?又为什么有一个冤字? 乾隆一听吴书来说这个消息,便知道事情有鬼。 令贵妃是当初说庄妃的孩子不是他的人,肯定不能由庄妃重查此事,便只能找一个惇妃来查,这一查便是吓了一跳,庄妃竟然真的是无辜的,太医院别的太医都可以作证,只是当时碍于令贵妃的淫威不敢说出来而已,现在那当初的掌事太医死了,他们也怕得慌,便什么都招了。 令贵妃顿时是面如死灰,知道自己定然是被算计了,可是又是哪里出了问题?太后难道真的是拿她当刀用的吗? 令贵妃根本没有怀疑到别人的身上去,只觉得一定是太后卸磨杀驴要过河拆桥,那句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令妃读书不多,也还知道这个道理,心里乱极了。 只是她又不甘心这样再次失宠,永琰来看她的时候,便说道:“这件事定然是跟我们有利益牵扯的人干的,最好是八哥十一哥那边查一查,儿子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令妃听了永琰的,便发了狠要查人,这暗中一查,便中了惇妃借刀杀人之计—— 那太医院的人一半是福康安安排过的,一半是惇妃收买了的。 福康安那一半的人肯定是不会揭十一福晋的短的,可是惇妃这边收买的人便是一点也不顾忌了。他们悄悄将消息透露给令贵妃,说当初传喜那木拉的孩子不是皇上的这个消息的,便是十一福晋,令贵妃甚至是令贵妃背后的人都是被算计了。 如今皇上发现了,这些个阴谋败露了出来,令贵妃想着自己不能白白地折损,不管怎么说多拉一个人进来就能在皇帝面前分散注意力,更何况——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一切都是十一福晋和十一阿哥策划的,那么即便是乾隆厌恶自己,也不好贬斥自己太过。 这样一想,令贵妃便马不停蹄地去揭穿十一福晋了,并且带上了那些个消息。 可怜毓舒当初对冯霜止一句话,便引来了冯霜止诸般的算计,也只能说是毓舒倒霉了。 当初毓舒曾对冯霜止提过一句话,说是已经贿赂了太医院的太医,但是没有想到令贵妃那边已经向庄妃发难了,所以毓舒那个时候的算计是没有派上用场的。 只是现在,冯霜止帮她派上用场了。 毓舒贿赂了太医院的太医,必定留下了黄白之物,令贵妃便是带着这些东西去皇帝面前痛陈自己识人不明,又将十一福晋和十一阿哥好一顿抹黑。 这一连串的打击和神转折,简直让乾隆心力交瘁。 事情如冯霜止所料的一般发展了下去,可以说是奔流到海不复回。 令贵妃毫无意外地失宠,十一阿哥被叫进宫中来,皇帝用砚台砸破了他的脑袋,要他回去休妻。 毓舒那里想到自己忽然之间遭到这样的横祸,只觉得令贵妃太贱,自己算计失败了还要拉自己下水。当晚十一阿哥在她屋里发火,毓舒也是好一顿冒火,却也只能按捺住了,将十一阿哥安抚住,自己才能缓缓地出去处理事情。 只是偏生遇到那侧福晋他塔拉不懂事,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话招惹了毓舒,毓舒将她推了一把,竟然让他塔拉氏跌下台阶,五六个月小产,何其凶险? 成哲亲王府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宫里面乾隆听说没了的是一个孙儿,顿时气得捶胸顿足,只恨永瑆怎么娶了个这么恶毒的女人回来,连声说着要撤了毓舒,还是傅恒拉下了老脸进宫去求,乾隆看在傅恒的面子上,这才是收回了成命。只说罚了毓舒的禁闭,要她半年不得出府来。 十一阿哥丢了孩子,那他塔拉氏也是他最宠爱侧福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高兴不起来,已经对傅恒府有了隔阂,再加上福康安从不表示支持自己,所以心底也是怒了。他表面上还跟傅恒府保持着联系,事实上两家已经是有些势如水火的味道了。 永瑆埋怨毓舒是自作主张,毓舒从小到大哪里有过这么委屈的时候?她本来就不喜欢他塔拉氏,现在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侧福晋责罚于她,当初说在宫里算计的时候,永瑆都说“你做主便好”“你是聪明极了的”“我一向是信得过你”,现在出了事便都是她的错,还要让她禁足! 毓舒心里恨毒了,又是凄苦难言,又是说不出地委屈,急火攻心竟然就这么病倒了。 是夜,接到消息的福康安是摇头叹息,他没有想到冯霜止会将毓舒也算计在内。 而令贵妃左思右想,永琰开导着她,却怎么也想不开——她一直都在记恨太后的事情。即便一直知道太后看不起自己,也一直知道太后其实根本只将自己当做棋子,可是如今说什么至掌六宫,也不过是太后一句话算计的事情。 这宫里除了太后,还能有谁有本事排出这样的一场大戏? 令贵妃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冯霜止和福康安的联手,是他们为了保住福长安耍的毒计,是她曾经不重视如今当做筹码的儿子永琰的算计。 一场大戏,似乎便这样落幕了。 江南春1色正好,和珅端了一杯酒坐在画舫里,跟周围的官员谈笑着,回首一望这风流秦淮月。不知怎地便有一种惆怅生出来。 永贵打趣他道:“想我干女儿了。” 和珅抿唇,只道:“公事要紧。” 第七十三章 扬州事 查陈宏谋,从哪里查起? 王杰的意思,直接从“盐”和“漕”入手,扬州乃是自古以来的漕运重地,同时也是盐商聚集的地方,盐商富便是扬州富,整个扬州的繁华都要归结到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上。 那一日从秦淮回来,便去了小秦淮。 和珅心里将这王杰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永贵的面也不敢说王杰什么。心里却觉得这王杰是越来越不好应付,他来这一趟,出了相当有技术含量的和稀泥之外,还准备将连霜城那边的事情搞定,只是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虽说是以钦差的名头来的,可是也不能立刻就要开始查案,毕竟还要摸一摸扬州这边的水,探一探整个江南两淮的脉,望闻问切乃是医道,也是官道。 只是不曾想到,现在出了一点小麻烦。 他们探听不到任何的消息了。 贪官们怕什么?怕的就是上面来查的人,但凡是贪官在遇到上面来查他们的钦差的时候,都是喜欢抱团一起遮掩消息的。 他们表面上是来查陈宏谋的,可是真正查出来了,倒霉的肯定不止是陈宏谋一个,所以大家抱团保住的不是陈宏谋一个,还是他们自己。 知道钦差下来了,谁理会?反正事情也就是这样了,这江南官场上找得出几个干净的?大家都不会说,大家都作假,钦差们查不到——人家陈宏谋是什么?跟他们一样的大清官! 在永贵带着和珅跟王杰去各处探看了一圈回来之后,三个人便坐在一间屋子里发愁了。 王杰差点砸了杯子,便骂道:“一群狗官,官官相护。” 永贵倒是很淡定,像是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一样,他不疾不徐地拉了拉自己的胡须,便道:“这个还是需要查,只不过,咱们要换着办法查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这样的问题,永贵已经有经验了。 他看王杰与和珅都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下文,也不卖关子,便说道:“找个人扮贪官,就当是我们这里面的叛徒,这个人——” 王杰的手指很自然地直接指了和珅:“和大人肯定比我合适。” 和珅看着王杰这手指头,忽然看到那对方眼底暗含着的嘲讽笑意,便知道他并非是单纯地这么一指自己,兴许是在讽刺和珅,说他不干净吧? 永贵倒像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或者是装作看不出来。 他也道:“王杰是弹劾陈宏谋的主要官员,肯定不能去收取贿赂,还是和珅去吧,这事儿我会给皇上写折子说明的,回头收到的黄白之物,和珅你都要交出来的。” 和珅其实也知道这事儿只有自己能做,所以没推脱。 他们在这屋里商量了一会儿计策,便各自离开了。 和珅没带什么亲信来,现在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他留了人在冯霜止那边,实在是因为最近京中的局势不容乐观,他生怕冯霜止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奴干怠慢。 只不过现在他身边没有人,做很多事情就要受到限制。 好在现在的连霜城是个很识相的,早在和珅他们的船从河上过的时候,就已经派人跟上了。 如今眼线这边知道和珅跟王杰从永贵屋里出来了,便悄悄回去报给了连霜城,连霜城武艺高强,直接半夜从窗边敲了敲,翻了进来。 “看样子眼线的消息是送到了。” 之前他派人告诉过和珅,说自己今晚会找机会来找他。 和珅走过去将那窗放下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没人看着,连霜城也不会这么不小心,这才走回来,道:“给我江南官场这边的情报。” “狮子大开口……和大人,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吧?”连霜城自己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只不过转瞬又皱眉,“你们这投宿的是个什么客栈?茶水都这么次……” 和珅道:“钦差廉洁奉公,你懂什么?” “得得得,我不懂。”连霜城看到和珅那笑容便知道他是打趣儿的话,现在情况有些棘手,和珅想要倒了陈宏谋,若是这一次查不出来,被人倒打一耙,反倒是个麻烦,正好连霜城也有情况要给和珅说。“福康安前几日的消息就已经从京城过来了,将江南官场上的人能撤走的就撤走,只不过还是要保陈宏谋。毕竟这是他岳祖父,放掉也太不近人情。他那边的人手脚特别干净,还逮不住什么把柄,估计还是要靠你们的。” 福康安跟江南这边有牵扯是肯定的,和珅跟福康安算是政敌,属于那种拿住了对方的短柄就想要坑对方一把的关系。和珅若是能够坑了福康安,那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至少也恶心他一把。 和珅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行事其实也比连霜城更邪门儿。 他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给连霜城,连霜城听得愕然,便道:“这是要牺牲掉那王杰?” 和珅道:“本官说过吗?” “……”连霜城眼底暗光闪烁,似乎在考虑和珅这话的真实性,过了许久才道,“下来调查,死了钦差,这也……” “没说一定要他死,只不过是他面临的情况凶险了一些而已。”和珅盘算了一下,“我去扮演个贪官,王杰发现我,便是他自己找死,到时候你再——” 连霜城明白了,“只是这江南官场若是连根拔起,那账本可就没用了。” 和珅笑道:“你现在可没弄到这账本,还在意这些干什么?两淮盐引案已经敲了个警钟,眼下的江南官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清洗掉多少还要看皇上的意思。连帮主乃是漕帮帮主,这身份地位是朝廷也要敬着的,怎么也牵连不到你的身上去。” 话说得是轻松,其实和珅跟连霜城都知道这不过是说笑而已。 漕运乃是南粮北运目前最主要的途径,关乎国计民生,连霜城这边是漕帮的帮主,可是手下的漕船是个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吗?漕船里装着的不仅仅是漕粮,还有盐和茶叶,便是私下的贩运。这让朝廷知道了,那是杀头的大罪。 虽然和珅未必不知道这一茬儿,可是连霜城不会自己说出这句话来让别人拿住了把柄,他只是道:“既然和大人已经有了全盘的把握,那么在下也不多言,今夜便回去准备着了。不过江南官场,这陈宏谋的事情跟我漕帮的关系不大,要有也是前任的帮主了,他已经被我一刀砍了脑袋。现在您恐怕从盐商那边找口子比较好,这江南盐事便没一处是干净的。每年负责摊收盐税的中商要给上面的人孝敬多少东西,都数不清。陈宏谋曾跟一位名为杨琦的官员交好,如今是扬州粮储道,这人知道很多事情。” “这人是同流合污,还是有突破口的?” 这一点很重要,和珅问得很细。 连霜城道:“往日不查我也不会知道,前些日子在京城问过了纪晓岚之后,便知道这江南的水还没有因为几年前的大案清理干净,这杨琦是当年被斩首的盐商收的义子。两淮盐引案牵扯甚广,也有许多人被那些个黑心官员当做了替死鬼的,陈宏谋这样的人便是漏网之鱼。” 只要将陈宏谋跟两淮盐引案扯上关系,那真是不死也得死了。 和珅与连霜城又说了一阵,便听到了小二的敲门声,和珅道:“干什么?” “送水。” 给连霜城使了个眼色,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连霜城便重新翻窗走了,和珅这边开门,接过了那一盆水,便叫那人走。 在江南,当真是要事事小心着。 第二日,和珅与王杰、永贵一样去别的地方寻常,王杰与永贵做出一副严苛无比的样子,和珅一开始也是完全跟着这两个人的作风走,只不过到了后面几天,就隐约露出几分不耐烦来。 陪同的官员本来就是来看情况的,当下便觉得和珅这里是个突破口——没枉费和珅他们三人好一阵做戏,在第六日,和珅在离开巡抚衙门的时候便被人悄悄拉住了,说是晚上在小秦淮那边有一场酒席,想要和珅去吃。 那人递了话就走,和珅便不动声色地回去了。 当夜,在落脚处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的时候,他们便发生了争执,表面上和珅坚持说这江南官场没问题,所以不想再查下去,可是王杰和永贵坚持要查,于是几个人好一阵口角。 和珅出来之后就哼了一声,只道:“犟驴!” 那隐藏在暗处听消息的人便将消息递了回去,和珅这边被信任的程度立刻就加大了。 当夜和珅去了小秦淮画舫,歌舞笙箫,说不出地奢靡繁华,扬州这边有头脸的官员竟然都在这里了,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盐商,和珅在人群里看到了汪如龙,便知道自己早些时候布下的棋子终于是要有作用了。 当下和珅没有任何的焦急,甚至也不跟汪如龙有任何的交流,上去便跟扬州知府寒暄。 只不过他表现出来的似乎还有些别扭,只是酒过三巡,看上去和珅也是醉醺醺的了,说话便没有了顾忌,那扬州知府叫了这河上有名的花魁杜双双上去,和珅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扬州知府一看,乐呵了,这和珅果然是个同道中人。 “唉,听说和大人爱妻,看样子是被管教得太严啊。” 这时候和珅哪里能说实话,心底冷笑已经给这扬州知府头上画了个大红叉,心说这人还是不留的好 ,他嘴上双眼迷离地看着娇俏的杜双双,便道:“可不是啊,您是不知道。我家那位简直是母大虫,厉害得很,又仗着出身,宫里面太后喜欢,处处辖制我,如今倒好,我这里远着呢,她也不知道的。”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起来,喝醉的人不少,竟然就在这画舫之中行起苟且之事来,整个画舫里顿时是混乱不堪。 只是和珅他们这一桌没有动,画舫从河上飘过去,岸上还有不少的人在走。 也不知道是谁上来,便在扬州知府的耳边说了一句话,那扬州知府听了笑了一声,忽然道:“和大人,听说半夜没找见您,说是要去漕河码头上查看,永贵大人跟王杰大人都在着急等您呢。” 和珅原本还是笑容满面地跟那花魁调笑着的,在听了这话之后却是脸色一变道:“这两人真是麻烦。” 扬州知府附和道:“和大人说的哪里不是呢?两淮盐引案之后,整个江南的官场都肃清了,哪里还有什么贪官污吏,这不是污蔑我们吗?陈宏谋大人劳苦功高,当年治河工的事情也没少用功,如今漕运河事,可都是当初陈宏谋大人的福啊。您怕是还不知道,漕河码头上,还有陈大人的功德碑呢。” 和珅心底冷笑,陈宏谋也就是面子上好听,他哪件事情是自己办的?便是这河工的事情,也多半是当年当他师爷的王杰经手的,不过知府一提,和珅倒是想起来——当初冯霜止曾说,王杰是想过要告御状的,便是为了河工的事儿。 怕是这里面还有猫腻,要回去让王杰好好查查。 他笑道:“陈大人还真是劳苦功高的,只是不知道,这功德碑在什么地方?” “扬州码头这边,和大人若是想要看,立刻就能看到的。”扬州知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便吩咐道,“让画舫进码头。” “大人,没这么规矩啊,画舫游船,都是不能进漕运码头——” 话都还没说完,知府反手就是给他一巴掌,教训道:“要你去做你便去做,哪里来的这几多废话?” 那花魁杜双双哪里见过和珅这样出色的男人,坐在和珅的腿上便开始乱动,那场面当真是香艳至极了,她凑上去,便要以唇喂酒,和珅却将那酒壶端起来,凑到他唇边去。“美人儿,多喝酒,喝多了才能醉生梦死……会须一饮三百杯,你且喝……” 这话是贴在杜双双的耳边说的,暧昧极了,杜双双竟然脸红了起来,便这样双唇一启,含住了和珅伸过来的那酒壶的壶嘴,吞咽着酒水,那酒液从她唇边落下,又顺着艳红的大开的领子落下去,看直了周围的人的眼。 这和珅,竟然是花样百出? 看他逗弄这杜双双的本事,竟然让周围的人都看得火起了。 那边知府教训完了人,便扭头来看和珅,正瞧见这一幕,便笑道:“和大人好本事?” 和珅抬了抬眉,轻笑了一声:“喝醉了的美人在最是放得开,我喜欢那胆子大的。” 在这肮脏误会甚至喘息声此起彼伏的画舫里,和珅的话众人自然也明白了,一时之间有人表示不赞同,道:“其实啊,那第一次的小姑娘最是有意思了,赶明儿给和大人您找几个,便明白滋味了。哈哈哈……” “正是,正是。” …… 下面的人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只是汪如龙觉得和珅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是盐商之一,虽然跟和珅搭上了线,可是在江南这边毕竟才是利益的大头,和珅必然是在下一盘很多大的棋,不知道会不会威胁到他?汪如龙越看那边的和珅,就越觉得胆战心惊。 他也不知道这种恐惧是哪里来的,只听着周围的人都在说问和珅冯霜止如何如何如何,他就是满头的大汗。汪如龙与冯霜止接触过很多,如今听这些人污言秽语,若和珅对冯霜止有一丁点儿的爱都是要将这些人全部记恨上的,汪如龙只恨自己怎么上了这条船,如今想要下去也不成了。 要出大事,要出大事啊…… 汪如龙忐忑不安,只是面上还伪装得比较好。 画舫逐渐地接近了漕河码头,前面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哪里来的杂船敢进入漕河码头!” 那扬州知府正是酒酣胸胆尚开张的时候,喝得豪气顿生,眼神一闪,看了醉醺醺地跟花魁调笑着,甚至已经开始扒那花魁衣服的和珅一眼,而后将那杯子一砸,便骂道:“哪里来的杂碎敢拦本官的船?!” 扬州知府直接走出去,站到船头上,便瞧见了码头前面那小船上站着的王杰。 那小船明显是巡漕的小船,怕是王杰这个时候打算着要考察一下漕河上的情况,毕竟人家是钦差,之前说王杰永贵找和珅的时候,便说是要去巡视漕河,不想竟然是最近的扬州码头。不过时间正好,这一任的扬州知府乃是个狠角色,要给和珅设一个毒局。 不知道多少钦差下过江南,查过盐漕,可是这些人当中多是无功而返的,还有的因为疾病、江盗、沉船等等事故死在路上或者是扬州,可见江南这边官场手段的黑暗。 这些人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不被咬掉,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和珅光是做了这些还不够,还不能博取他们的信任。 手头上不沾点鲜血,便有洗干净的可能,只有这同僚的鲜血,能够完全抱着女一个人无法脱出。 扬州知府的算盘打得很好,他甚至故意让人将周围的灯光打亮了,于是恰好坐在画舫边上的和珅便能够被人看见了。 王杰乍一看到和珅,便是一惊,怒喊道:“和珅!想不到你也是个同流合污的!” 和珅这边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忽然听见这样的声音,便是一脸酒醒了一半的惊诧,抬头便看到王杰煞星一样站在那边,吓得一扔自己腿上的花魁,竟然将那娇滴滴的美人摔在了地上。杜双双被这么一摔,当即惨叫了一声,周围“性”致正浓的男人们,听见这声音,却越发地卖力起来。 外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王杰而已,他们早就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以至于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儿了。 江南官场的*是不一般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淮盐引案给江南官场换过一回血,可是底子里都是脏的,这换进去的血即便一开始就是干净的,不久也要跟着变脏。 烟雨江南,这官场却是血腥肮脏的。 扬州知府回看和珅,便瞧见了他脸上带着的几分惶恐,还不待他说话,和珅便要藏起来,不想被旁边的人拉住。 “和大人,您跑什么啊?这不过是出来喝个花酒,怎么您这么惊慌?” 和珅连连摆手要走,“王杰看到我了,糟糕,糟糕,这人是个犟驴,要完了要完了……” “哎——”扬州知府上来拉住了和珅,道,“和大人您怕什么?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王杰,以前江南的犟师爷,说要保住那一群河工的性命,如今还不是该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您别怕了他,出来吧,出来啊——” 立刻就有人将和珅推了出去,这一下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们的船还在漕河码头进船口的外面,便王杰他们那边的小船也在回水的漩涡里,远远近近靠岸停着不少漆黑的漕船,只是都没人,水上除了他们这华丽的画舫,便只有王杰那边孤零零的几个人举着火把了。 看似醉醺醺的和珅手上被塞了一张弓,便有人在他耳边道:“和大人啊,您已经被看到了,这也是我们的责任,这王杰嘴巴臭,若是他回去了在皇上面前说什么,这可怎么办才好?唉……” 和珅嘴唇一抖,心底冷笑一声,却转身握了那扬州知府的袖子,道:“和某人只是鬼迷了心窍,这可怎么办才好?我……我做了辜负君恩的事儿……” 别的官员被算计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表情,这船上的官员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那扬州知府便拍了拍和珅的肩膀,手一指那边还在质问和珅的王杰,劝道:“和大人的箭法听说是不错的,将他给射下来,一切便没事儿了,剩下的我们帮你遮掩了。” 这是威胁,也是诱惑。 这一招,让多少官员也沦陷,几乎是江南官场的惯用手法了。 和珅看着弓,似乎是在考虑,有人递过了箭来,搭了好几次,却不曾成功,又被递上几根,这才搭上了弓,他回头看了扬州知府一眼:“大人可说话算话?” “然也。”那扬州知府笑了一声。 于是便听得“嗡”地一声,那羽箭离弦,便没入王杰的胸口,王杰手中火把落下,一头栽进了水里,一片暗红的血色晕染在这漕河水中,又有一片涟漪荡开了去。 紧接着,便有一片箭雨直接覆盖了那一只巡漕小船,船上跟着的兵丁也全死了。 背后的画舫里便有一片笑声,叫好声,和珅还站在那里,似乎被自己吓住了。 扬州知府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道:“和大人进来压压惊吧。” 第七十四章 账本 “王杰生死不明?!”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冯霜止那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周曲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这么离奇,钦差这才离京不到半个月,到扬州那边去才几天?竟然就说什么王杰视察漕河口扬州码头的时候,遇到河水倒灌,将人给冲走了,船沉了,不会水的兵丁都淹死了,水势太急,没有来得及救援。 江南那批的官员口径异常一致,只说是王杰大人不听他们的劝告,晚上查河巡漕比较危险,叫他白天去,他非不听,本以为王杰没了他们的陪同不会去,可是哪里知道王杰是头犟驴,竟然自己去了。 顿时一大批官员跟皇帝请罪,说没有照顾好王杰大人…… 冯霜止站起来,便将自己两手握紧了,在屋里踱来踱去,却皱眉道:“这都要进冬了,还河水倒灌?这群猪油蒙了心的……不会水的兵丁,整个漕河码头上哪里会有什么不会水的兵丁?怕是这根本就是有预谋的一场谋杀,兵丁会水不会水,谁能知道?反正都死了,在原本的兵丁数目上再加一倍,说他们都是活下来的会水的……” 天高皇帝远,乾隆除了愤怒一阵,又能干什么呢? 责斥那些官员?人家请罪态度又是如此地诚恳,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地报了出来,之后便是自己请罪。按照人家江南官员的说法,王杰死,那是自己作的——即便是他们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字里行间暗示乾隆的便是这些。 除了让人追查王杰的下落之外,别无办法了。 周曲也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但是他也不曾料想到官场是如此险恶,王杰此人正直,却落得如今的下场,让人有一种很难言的压抑感。 冯霜止不再走动,只是重新坐下来,便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思考事情是个什么模样。永贵与和珅是跟王杰一起的,如今传来的消息是和珅跟永贵没事儿,这这里当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从查陈宏谋开始,这京城里的官员便都暗中关注着江南那边的消息,现在王杰一出事,久混官场的老油条子们哪里有不知道消息的。 现在的陈宏谋没这么大的能量了,能保他并且策划这一切的,只怕背后还是福康安。江南那边的官员尽管是连成一片,可背后没人敢闹得这么大?现在王杰出事了,众人便看清了形势,觉得终究还是福康安势大,众人拦不住他的。 只是同时,知道消息的还有王杰府里那老婆子,在出去买菜回来听说这消息之后,张婆就想起王杰的嘱咐来,下午便到了和府外面晃荡。 刘全儿刚刚从外面回来,便瞧见一个老婆子在府外晃荡,一开始也没当一回事儿,可是走到了府里,听人说那婆子在那里快晃了一个下午了,这才觉出不对劲儿来。 “你去看看,外面那婆子走了没?” 刘全儿吩咐了一声,便站在马厩边,一边解了马鞍,一边想这事儿 。 最近王杰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家爷在江南那边倒还没什么事儿,因为府里面的生意已经铺到了江南去,在扬州也有米铺茶铺,所以和珅跟那边一搭上线,他们府里的消息就会畅通很多,王杰这事儿到底怎么样还是看和珅的消息比较准。 他这里正盘算,刚才出去看的人便进来回话了,说是那婆子已经走了。 刘全儿皱眉,觉得不对,便将那马鞍解下来一扔,拍手便准备去西厢议事厅找冯霜止。 这时候,冯霜止正在跟周曲说王杰的事儿,见刘全儿打了个千儿进来,她问他什么事儿,刘全儿便将张婆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 冯霜止听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印象很是模糊,最近和府里人人都紧着一根筋,不知道什么时候祸事就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和府上上下下都显得比较肃杀,那张婆本就是个懦弱种,本来是想来找和夫人,却是一不知道该怎么进去,二是被吓住了。只是现在的冯霜止不知道这张婆为什么走,只问道:“细说那婆子长相。” 刘全儿没什么读书识字的能耐,独独这认人是一绝,见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下次见到绝不会忘记,这也是和珅喜欢他的原因。有这样的刘全儿在身边,出门在外,永远不担心遇到什么旧识却因为年岁日久忘记的尴尬。 他将那婆子的长相细细说了一遍,冯霜止便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放下来,忽然起身道:“是王杰府里那照顾着院子的婆子。王杰好歹也是当年名扬江南的师爷,乃是陈宏谋的幕僚,不可能没对如今的情况有准备,那婆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那咱们明儿个去找她?”刘全儿提了个建议。 冯霜止本来也是这样想,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去不合适,毕竟大晚上——可是转眼之间她又觉得迟则生变,这婆子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来找和府的人,现在是王杰出事,王杰交代了她来办事,可是这人却是犹豫不决。由此可见,这张婆是个生性懦弱的昏庸之人,不过她还能想着办王杰的事儿,便能证明这人还有一定的忠诚。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这婆子让我不放心,立刻准备着去。刘全儿去打前阵,周曲在府里准备这事儿。” 毕竟是冯霜止要主动去王杰那边,处理外面的事儿,还是刘全儿比较得力的。 她这边决定好,周曲与刘全儿对望一眼,帮助府里两位主子的事儿已经是驾轻就熟,所以也都视作是寻常事儿了。 霜止当即准备着出门了,便上了青帷小轿,让人抬着乘着北京城逐渐降临的暮色去了。 同时,春和园福康安院儿里,陈喜佳也听说了王杰出事的消息,她忽然觉得时机成熟了,之前她曾询问过张婆,张婆说出事了再办事儿。现在王杰不就是出事了吗? 这事儿真的拖不得了,不管她想的是不是真的,至少也要去试一把,有了账本,兴许自己祖父的事情就能够有转机,说不定凭借着她立的这一功,能挽回福康安的心意也不一定。 陈喜佳的心跳很快,便脚步有些急促地往福康安的院子里走,只是从守门人的口中得知,福康安今天在宫里还没回来。 陈喜佳心中失望极了,正准备走的时候,却瞧见那杏黄衫子的文士洛秋山从书房里出来,她愣了一下:“这人是谁,怎么从爷的书房里出来?” 那守门奴才答道:“是爷的谋士洛先生,一向帮着爷处理一些来不及处理的紧急事情。现在爷在宫里,自然是洛先生帮着办事的。” 陈喜佳的目光,便直接落到了洛秋山的身上。 洛秋山算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这时候光线昏暗,也没注意到旁边的走廊上站着个陈喜佳,他还在想江南王杰的事情,老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可是又说不出来。作为一个一直隐隐将王杰视作对手的人,现在忽然得知王杰这么没了,虽然是生死未卜,可是死的概率绝对大于生,洛秋山这心里老是觉得有些怪。这感觉便像是那绝世剑客,想要去挑战一位高手,正在跃跃欲试想要动手的时候,那高手忽然之间被天外掉下来的陨石砸死了一样,说不出地憋屈! 还在憋屈之中的洛秋山正想要出府去,不想偏生听见了一个柔和的女声:“洛先生,请留步。” 洛秋山转身,便瞧见了陈喜佳,他眉头一抬,便道:“不知夫人何事?” 洛秋山可是个厉害人物,当初便是他将陈喜佳去王杰府里的消息告诉了傅恒,现在傅恒已经是对这儿媳非常不满意了,一旦这次的事情过去,陈喜佳怕就是完了。只不过陈喜佳不知道洛秋山干过这件事,甚至不知道洛秋山根本厌恶自己至极,她满心都是自以为是,走上去便对洛秋山道:“我手中握着一个跟王杰有关的秘密,只是爷不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洛先生既然是爷的谋士,还请一听。” 其实洛秋山本来转身就准备走了的,可是在听到王杰两个字的时候,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陈喜佳才王杰去江南之前,曾经到过王杰府里。洛秋山虽然觉得这女人愚蠢无比,却并不否认她可能掌握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这毕竟关系到福康安的大事,左右洛秋山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站在这里听她说一会儿话也不要紧。 只是洛秋山没想到,这一听便听了个大秘密出来。 在听完了陈喜佳的话之后,尤其是那“账本”二字,他几乎觉得自己头皮是瞬间发麻了起来,账本竟然在王杰的手中!王杰既然有账本还去江南查什么?这人是傻子吗?! 洛秋山脑子里混乱极了,一方面觉得陈喜佳说的极有可能,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情不合常理,种种想法交错在一起,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语道:“冷静冷静……冷静……” 陈喜佳自然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这消息是多重要了,脸上顿时焕发出一阵光彩来,看着洛秋山,便一连声得问道:“可是这消息有用?洛先生打算怎么办?爷知道了会不会救我祖父……” 只会洛秋山没有搭理她,过了很久,他立刻转身,“这事儿若是真的,夫人当立头功。” 此话当真是掷地有声,顿时让陈喜佳心里踏实了。 看着洛秋山离去的背影,陈喜佳扶着墙柱子,便有一种雀跃的感觉,一切事情都有了转机,她现在心里很乱又很高兴,巴不得福康安立刻回来,将这事儿告诉他。 只是洛秋山的事情并不顺利,他到了大道路口,眼看着要从聚贤楼下面过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穿出来一队运米商铺的马车,说是什么“同昌号”米铺的,他骑着马过不去,眼瞅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便觉得心烦。 “这运米商队是哪家的啊?”洛秋山心急如焚,没忍住便这样问了一句。 有被堵住了的路人摇头,却也有人道:“这不是那和大人手底下的铺子上的吗?” 洛秋山当即觉得这和珅当真是拦路的,怪只怪这运气不好,不知道为什么那运米的队伍又不走了,看得洛秋山火大,当即狠狠地给和府里头众人记了一笔,洛秋山便直接下了马,也懒得管马怎么样了,快步横过街道,便向着隔了几条街的王杰宅子走去。 背后,刘全儿将自己那帽檐一掀,嘿嘿一笑,“我家夫人当真神机妙算。”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便问了那张婆,在知道陈喜佳问过张婆话之后,冯霜止就准备了这一手,正好米铺运粮,便直接改道从这边走,遇不上还好说,若是遇到了什么人,那就真的是撞了大运了。 没有想到,还真的让他给撞见了。 跟着和珅混的刘全儿,早就将各家谋士的名字和脸记了个完全,远远瞧见洛秋山过来,便直接招呼着运米的粮车慢点慢点,果不其然,洛秋山在那等了半刻钟没过去,便只能弃了马走。 想到这倒霉的洛秋山,刘全儿就心情很好地砸了咂嘴,将那缰绳一扔,翻身下了车辕,拍了拍店里伙计的肩膀,道:“事儿完了,你们快些走吧,别挡了人家的道儿。” 伙计们那才是纳闷,方才这刘管家还让慢点,现在又嫌他们挡道了,不过刘全儿是个管事儿的,他们只能照做,很快便将运米车队带走了,聚贤楼前又恢复了一片繁华。 那弃马徒步的洛秋山几乎是一路跑着去王杰府的,这账本实在太过重要了,几乎是整个江南官场贪污的证据,若是拿到了手,便是掌握了整个朝廷的命根子了。 洛秋山想也不想便直接推门进去了,那婆子在门边上,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又来一个?” 又来一个? 洛秋山当即寒声道:“里面还有人?” 那张婆今天被吓得不清,忽然来了个漂亮夫人,对着自己一通逼问,回过头才知道那便是王杰说的和夫人,现在张婆还沉浸在遇到贵人的震骇之中没回过神来,想着这和夫人怎么一副活阎王的脸,哪里想到这立刻又来了一个阎王脸?唉,阎王脸的王杰认识的都是阎王脸…… 张婆愣愣道:“和夫人……” 洛秋山一想之前陈喜佳说的话,他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这东西原本是王杰准备交给和珅的,看样子这和珅跟王杰反而是一党的了。 他知道事情紧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私闯旁人的宅院了,便直接进去了,到了那书房前面,瞧见里面有灯光,便直接一推门。 此刻冯霜止左手拿着装满了油的油灯,正将那柜子抽开,便露出里面被一块麻布包裹着的东西,隐约之间露出蓝色的一角封皮来。 洛秋山远远看着便是心头一跳,账本! 他走上去便要抢那东西,位置是对的,东西也是对的! 冯霜止喝道:“你是何人?” 洛秋山脚步一顿,却沉默一阵,而后继续逼上前去,“王杰大人出事,夫人一介女流之辈不便待在他屋里吧?当初我与王杰大人都是江南的人,知道他是陈宏谋的谋士,现在他出了事情,通知了我来帮他,夫人——” 话忽然之间没能说下去,冯霜止伸手摸向了那抽屉里的本子,在洛秋山还没走过来之前便直接将它抓在了手中,同时左手举着的油灯一晃,便道:“你过来,这账本便没有了!” 洛秋山走不动了,只眯着眼睛,用那危险的眼神看冯霜止。 冯霜止眼底也露出狠色来,只是她比较镇定,便道:“我听说这东西很重要。” 洛秋山生怕她做出什么来,这个时候只能稳住她:“和夫人还请冷静一些,这东西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王杰大人说不定还要靠他救命呢。” 这个时候,冯霜止似乎忽然之间被这样的一句话给诱惑住了,王杰没事儿? 然而只是在这一愣之间,洛秋山已经冲上来抢她手中的东西了,冯霜止虽是猝不及防,却也急中生智一般,便将那东西往远处一扔,忽然之间发了狠一样,将那油灯里的灯油一泼,全浸染了那账簿,而后灯盏一扔,便将那落在地上的账本点着了。 这浸染了灯油的东西烧得多快?洛秋山着了急,便想要上去抢那东西,此刻却听冯霜止在他身边道:“你既然要算计我,那便大家都得不到的好,刘全儿——拉住了他!” 刘全儿这时候正好过来,便几下制住了那洛秋山,哼声道:“小子,敢对我们夫人下手,胆儿还真肥。” 冯霜止却在刘全儿制住那洛秋山之后,快步走过去用东西将那火给搭灭了,这时候再捡起那账本来,却已经完全面目全非,烧了个干净,就剩一点书脊上的架子了。 洛秋山一看,差点一口血吐出来,眼看着账本就在眼前,竟然被这女人……和夫人! 冯霜止也是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这人坏事……唉,可惜了……” 言语之间,也很是惋惜,很显然,冯霜止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将那烧毁了的东西扔下,整个地面上是一片狼藉,只有一点火星了,屋子里暗得厉害,便听冯霜止道:“算了,刘全儿放开他,这事儿得另找办法了,我们回府。” “是。”刘全儿狠狠地瞪了这洛秋山一眼,才将他放开了,站到冯霜止的身边,护着冯霜止走了,出门趁着夜色往那小轿上一坐,便回府了。 洛秋山恨得直接一拳砸在门框上,浑身杀气地回了春和园,要找福康安说这事儿。 福康安也的确是回来了,刚刚坐下来才喝了茶,便见自己最得力的谋士回来,一脸的郁结之气,他奇道:“你怎么了?” 洛秋山咬牙切齿:“和珅,不,和珅他夫人!那个女人,她坏事!” 福康安哪里想到一回来就听到冯霜止的消息,他皱眉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于是洛秋山这才将事情原委道来,从陈喜佳给自己的消息,到自己一路上遇到的那倒霉的运米的队伍,再到去了王杰府之中的情况,说到最后,洛秋山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那账本便被那女人给一把火烧了!我——” 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背过气去,洛秋山过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来。 只是福康安久久没说话,洛秋山总算缓过来了,便问道:“三爷,怎么了?” 福康安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却沉声道:“你中计了。” “……什么?”洛秋山还没反应过来。 福康安叹了口气,又头疼了起来,这下麻烦了。“你去的时候遇到的运米商铺是哪家的?你进了王杰府看到的又是谁?你都说了那桌案上摆着一幅字,柱子上挂着匾,放着一根绳索,却还要中人的计……不是你不够聪明,是她太聪明。” 洛秋山忽然僵硬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下从他脑海之中倒带过来,便越加清晰,他几乎毛骨悚然,回想起那和夫人漂亮的脸和那脸上曾有过的种种表情,几乎是一瞬间就浑浑噩噩了。 账本? ……账本…… 现在情况忽然之间就反转了,福康安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若是账本落到了冯霜止的手里,冯霜止要怎么走?还有,冯霜止是怎么跟王杰搭上关系的?或者说和珅是什么时候搭上的?是早就有了这样的关系,还是在弹劾陈宏谋之后才有的…… 他挥了挥手,让洛秋山走。 洛秋山出去了,站在外面很久,重新去了王杰府,冷着一张脸,让那张婆滚开,重新进了王杰的书房,便瞧见那放在书桌上的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而后看向那柱子旁边的一根吊下来的绳索,他走过去,便这样一拉,却只是将这柱子上挂着的竖匾拉歪了一些。 他咬牙,直接将这竖匾翻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角兴许是因为扯得太急,而留在缝隙之中的纸片…… 当真是那账本。 洛秋山自诩聪明一世,却不想如今被一个女流之辈算计了个死,只觉得像是被人迎面一巴掌摔在脸上,顿时就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第七十五章 漏嘴 账本到手,冯霜止心中的底气便足了,她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当夜便翻开了那账本一看,自己亲手抄录了一份,又将原本与抄本放在了两处藏起来。 将这账本抄完,才知道江南官场*到何种程度。 乾隆三十七年到现在,大体的情况都在上面了,甚至还有乾隆三十九年时候爆发的两淮盐引案的相关记载。 让冯霜止感觉到后怕的是——两淮盐引案揪出了一大批的官员,几乎导致了整个江南官场的大换血,却给了负责查证处理此事的诸多京官以敲诈勒索的机会。 两淮盐引案,不说盐引一事,只当做寻常的贪污*和徇私枉法来看,皇帝那边派去的官员要查这件事,便要两淮的官员配合。一方面,这些下来的京官对被调查的盐政相关官员敲诈勒索,多半是告诉这些被调查和可能被调查、已经牵涉和可能被牵涉的官员,只要给钱便能消灾——这账本上泰半的账目都是这已经被查处了的官员给京城里的人的。 可是收了贿赂,这京城里的官员却没有帮着办事,因为这些递上贿赂的官员全部牵连在两淮盐引案之中,不是发配充军远走宁古塔,便是直接革了顶戴花翎一刀问斩,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递出去的贿赂没能保住他们的命—— 下面的半数账目,却更为惊人了,还是这一批京官,却又从另外的一批人手中收了贿赂——而这批人,如今便几乎是半数江南官场之中的人物。 可想而知,大案之中,抽掉了原来的腐朽坏了的旧血,便要补上新血,新血从哪里来?由谁举荐?谁能够在这里面运作? 冯霜止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定然是下面的人贿赂了上面这一批官员,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顶戴花翎。 只是恐怕谁也想不到,当年震惊整个江南的大案,竟然成为了上面官员敛财的一个工具。 如今从这花名册上看,整个乾隆朝已经接近倾颓腐朽了。 到底还有多少人是没贪过的?连纪晓岚也曾经事涉两淮盐引案,当真是什么也说不清的。 这些个负责查案的京官,当真是一件事收了两方的钱,收了一方的钱再卖掉这方,而后将抢来的东西卖给下一位顾客,这便是买卖。 账本固然到手,可是冯霜止却更加纠结了。 她当夜熬到很晚,抄完了那账本便有些眼花,藏好了便迷迷糊糊睡了,半夜里她像是听见团子在哭,起来看了一阵,照顾的嬷嬷说只是半夜尿了而已。 冯霜止于是昏昏沉沉地回去,要微眠那边看着点团子,万莫出什么差错,这一觉便直接睡到了大天亮。 最近要担心的事情很多,冯霜止很少睡个好觉,今次难得睡个囫囵觉,众人也不忍心吵醒她,直到太阳的影子都到外面台阶上了,微眠才进去唤她起来,说是傅恒府那边有下人来请,不过听说冯霜止还在睡之后又回去了,之后便不曾来过了。 冯霜止一想到自己昨日的事情,便猜是福康安知道什么了。 福康安在这账本里也不是没牵扯的,只不过与他相关的毕竟很少,那个时候他还不怎么显赫。 冯霜止只道:“来了的一律不见,不管用什么借口都给我堵回去,一来二去,便不会来找了。” 虽不解是为什么,微眠还是答应了一声,问道:“今日夫人还去宫里吗?” 冯霜止道:“去一趟。” 令贵妃倒霉又成了令妃,太后的病情似乎也开始稳定下来,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回光返照。其实也不算是多好了,所谓的稳定不过是说停在了比较糟糕的状态里而已。 江南那边还没来消息,和珅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冯霜止已经当机立断,派了周曲下去,借着运货的名义下江南,顺便帮着和珅那边处理事情。刘全儿的目标太大,况且一向是不管什么商铺的事情,若是刘全儿去了反而是惹人怀疑。 冯霜止派周曲去,一是因为周曲在京城诸多官员之中露面少,二是因为周曲对冯霜止的一些事情很熟悉——不管和珅是怎么想王杰的,冯霜止现在还不敢让王杰死了。 周曲去江南,不一定没人注意到,她选择的是一个最少的人注意到的人,至于到底会怎么发展,那其实已经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王杰依旧是生死未卜,福康安被召到南书房议事的时候,冯霜止正进宫。 她去拜访了太后,将那石头记翻出来,只念了一段便睡去了,根本就似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沁姑姑跟芳嬷嬷都是暗中抹泪,不敢叫人看见,她们拉了冯霜止出去,又说起前些天宫里的风波,便道:“本以为太后是能安心了慢慢走的人,只是没有想到现在宫里一日比一日折腾。” 惇妃这一下是完全复宠,十格格也得了乾隆的喜爱,相反令妃却跟被打入冷宫没区别了,她被皇帝禁足,这些天再也没能踏出储秀宫一步,只在自己的宫里发脾气。 冯霜止听了,面上浮出几分伤感的颜色来,便道:“这些事情,岂是桩桩件件都能料想得到的?” 沁姑姑和芳嬷嬷原本听太后说是——处不处置冯霜止,或者怎么处置她,都要等太后来定夺,可是太后现在根本迷迷糊糊,说不出一句话来,所以沁姑姑和芳嬷嬷也很是纠结,她们毕竟忠于太后,可另一方面她们对冯霜止的印象也不糟糕。 拉着冯霜止说了一堆事儿,又回忆起她们当宫女的时候,不知不觉,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 照旧是踏着暮色出去的,在宫里没遇到永琰,却还是在出宫之后被拦住了。 冯霜止在知道福康安也支持十五阿哥之后,便在忧心这一天了。以福康安的聪明,若是那谋士回去说了,定然能发现那一天的古怪之处——能掌握目前大半个江南官场的账本,作为正在争取朝臣支持的永琰来说,具有多大的诱惑力? 可想而知地,所以今日永琰找上她,她便猜今日这一关不是很容易过了。 只是没有想到,进去之后,永琰只是将江南的一些消息告诉了冯霜止,比如据说和珅已经与那帮贪官同流合污,比如王杰巡漕落水其实是和珅搭箭所射,王杰现在依旧是生死不明…… 这本该是江南官场上的秘密,可是如今永琰说来当真是轻松无比,却让冯霜止紧紧地皱了眉头。 和珅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 即便是要收好处,和珅这样的人也不会让旁人知道,更不用说是什么跟贪官们同流合污了。 他是去查陈宏谋的,牵出一片原也是预想之中的事情——永琰还在继续说,冯霜止也很冷静地继续听着。 永琰说完了,忽然道:“查出陈宏谋,便是牵连了福康安的嫡妻陈氏,甚至连福康安也要波及到,他在江南官场颇有几个人脉,若是和珅同他杠上,怕是讨不了好的。若是账本——” 终于还是提到账本了,冯霜止还以为他是一句话也不准备说呢。 兴许是这一刻冯霜止的眼神太利,让永琰说不下去了,他顿了一下,道:“福康安同我说了此事,我知道账本在你手里,可是不曾要你交出来,你便握着它好了。” 这跟冯霜止料想的发展不一样,可是转瞬之间她又明白了什么,便又一笑:“十五爷好算计。” 和珅跟福康安是死对头,现在都是在支持十五阿哥的,可是毕竟这两人都太危险,尤其是福康安,有传言说是皇室的血脉,如今冯霜止这边握着账本,福康安也只有投鼠忌器的份儿。另一方面,可以在福康安与和珅之间形成一种很微妙的制衡感。 永琰利用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相互牵制,其实已经是帝王之术了。 冯霜止叹了口气,道:“既然不打算说账本的事儿,那妾身便回去了。” 永琰看着冯霜止,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看着冯霜止离开了,他才下楼去,顺着官道回宫,便进了储秀宫。 守门的宫女本是想蹲身下来行礼的,只是永琰道:“天色晚了,不必多礼,莫要搅扰了我额娘休息。” “是。”众人压低了声音应道。 永琰这才走向殿中,只是没有想到,暖阁还亮着灯,里面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他额娘跟下面那叫青雀的贴身宫女。 永琰正要进去,只是在听到他额娘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那老妖婆竟然还没死吗?”这是令妃的声音,失去了往日故作出来的高贵,便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阴狠和怨毒。 青雀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是病情又重了,有些爬不起来了……” “哼,好好……她不死,我便继续送她一程……”令妃现在不能出宫,却不代表她的宫人不能,这宫里面想要买通个人太容易了。 只听令妃道:“那药,按照往日的剂量,再给本宫加两贴进去,吃不死那老妖婆!看她还敢在背后算计我,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死婆子,拖着不死,便是在这宫里面占地方。” 那青雀似乎很害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地便开始磕头:“娘娘,奴婢害怕啊……这是杀头大罪啊,娘娘……” “以前找你跟别的妃子下毒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大的反应。”令妃冷笑了一声,便下去将她的头发提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她,道,“本宫现在失宠了,除了那永瑆闹的,还有谁?还不是那老妖婆?!你既然敢给他塔拉氏的茶里下毒,便已经没机会撤手了……乖,你是本宫的心腹,永瑆那样的庸碌之辈怎么配有儿子?还好是他塔拉氏的胎,跟那蠢货毓舒扯上了关系,没人怀疑到咱们的头上,你还是安全的……听本宫的,那老妖婆便要死了,你就这样去继续下几贴药,过两天我们就能听到好消息了……好青雀,快去吧。” 青雀只知道哭,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令妃微笑着问她:“你去不去?” 青雀哭道:“奴婢真的不敢了……娘娘,您放过奴婢吧?娘娘……” “啪!” 令妃一巴掌摔到她脸上,便骂道:“给脸不要脸的贱蹄子,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本宫好言好语同你说,你不领情,非要本宫教你认清楚,你是奴才,本宫是主子吗?让你去你就去,矫情个什么劲儿?呵,莫不是你也想背叛我?” “不是……奴婢——”青雀想要解释,不想令妃不想听她解释,便又是一巴掌摔到她脸上,“啪”地一声响。 “去不去?” 不去就把她这张脸打烂,这种事令妃不是做不出来的。 长期在令妃身边伺候的青雀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狠角色?想到以前那些伺候的人的悲惨下场,又想到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她给那么多人下了毒,甚至还给十一阿哥成哲亲王永瑆的侧福晋他塔拉氏下毒,否则嫡福晋毓舒推了那他塔拉氏一把,也不至于立刻就小产了。 青雀认命了,她跪下去深深地将自己的脸贴在地上,小声道:“奴婢……去,奴婢去。” 于是令妃将她拉起来,又温和地朝她笑着,“瞧你这小脸,怎么给磕成这样了?回头我给你拿药敷敷,早晚会好的。这几贴药,你收好了,记得快点去办事了回来回我,莫要误了时机。你这脸,去借口找药办这事儿最好了。” 青雀有些麻木了,看现在恢复常态的令妃,只觉得毛骨悚然。 令妃让她快些去办事,青雀便退出去了,此刻永琰将什么东西都听了个干净,他不声不响地退回来,却在储秀宫宫门口说了一句:“今日便当是我不曾来过,谁要是泄露一个字,别怪爷不客气。” 下面的人都蹲身道了一声“嗻”,这才看永琰离开。 小路子等几个太监便候在外面,永琰顺着这宫墙下面走,却又停下了脚步,等着那青雀从储秀宫出来。 青雀哪里想到出来就撞见十五阿哥,还以为十五阿哥是去请安的,忙道:“奴婢给十五阿哥请安,十五阿哥吉祥。您这是给娘娘请安去的吧?不过娘娘此刻怕是歇下了……” “我是来找你的。”永琰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探究的深意,青雀不知道为什么一冷,便看永琰朝着她走了过来。永琰伸出手指来,扣住了她下巴,便抬起她脸来,“这是我额娘弄的?” 十五阿哥从哪里知道的?不,也不对,整个储秀宫中,也只有令妃有这个资格了。 青雀想要埋头,却不想十五阿哥不让,她顿时惶恐起来,哆哆嗦嗦道:“十、十五爷……” 永琰却笑:“我额娘苛待你们,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有的事儿能做,有的事儿不能做,今日悔改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凭我余力兴许还能保得住你,若是你不悔改,他日便是草席一卷,乱葬岗上,连个坟头都不必有,野狗苍鹰之腹,便是你葬身之所。青雀啊,你可想好了?” 抬头,看着永琰,这样的十五阿哥,当真是陌生的。 可是青雀真的心动了,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太可怕了,令妃越来越疯狂,一开始只是给后宫的妃嫔,后来是皇子福晋,现在却已经发展到太后了!日后这宫里还有谁她不敢害?青雀怕得慌,她哭了起来,哽咽不成声。 永琰叹息:“东西给我吧。” 青雀咬牙,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将自己胸前的几贴药摸出来,递给了永琰。 永琰捏过,便看着这小小的药包,抿着唇,却忽然之间暴起一脚将青雀踹倒,青雀下意识地便想要叫喊,不料被那边早就准备好了的小路子等人冲过来,狠狠地按住了,顺便捂住了嘴巴。 永琰看着自己手中那药包,便递给身边的太监,道:“回去查。至于这青雀,先带走了,给储秀宫那边说一声,青雀病了,伺候不来了。” “嗻。”几名太监低声地应了。 青雀被捂住了嘴巴,那太监的手劲儿极大,几乎将她那雪白的脸蛋勒出了几道青红的印子,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永琰,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甚至两眼里掉出眼泪来,挣扎摇头,只是始终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青雀被拖走了,一路也没在黑暗的宫墙下留下任何的痕迹。 永琰便背着手站在那里,“要不就一条道走到黑,要不一开始就根本别走进来……半路上后悔的人,只有个死。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不明白……” 永琰早就踏上了那一条路,如今便带着人,重新走在这一条宫道的最中央,一步一步走远了。 储秀宫中,令妃睡梦之中还在想那老妖婆第二日便已经死了,老太后死了,她便成为了新的太后,垂帘听政,尊贵无比,她便是新的孝庄,全天下都要听她的…… 多美好的梦啊,也只能是个梦了。 太后的病情,其实还是没见什么好转,宫中上下,依旧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宫外,冯霜止这边却是安心了不少的。 永琰的消息,不管是从哪里来的,至少说了和珅的很多事儿,让冯霜止这边多少有了一些眉目。 只是她那边安心了,江南真正的情况,却很是凶险。 和珅步步为营,周旋在一众贪官污吏之间,又要与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却还要守住了某些底线,当真是痛苦至极。关键时候,一般都是永贵出来救场,毕竟永贵乃是真正的钦差大臣,下面的人也不敢逼着他。 只是王杰的事情跟,终究带了些悬念。 “那王杰倒是也怪了,落下水了便再也查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下面的暗流卷走了,以前有人被河神吞了,过两年才从水底下吐出骨头来,说不出地惨,兴许是河神看上王大人了吧……” 漕河上的事情,他们也都是清楚的。 当初和珅那一箭,众人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管是鲜血还是别的都很逼真,落水打捞出来也不止一个人,然而就是缺了王杰。 现在和珅的心情也不大好,他这一回是真的阴郁了:“这王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终究是担心着,要不要排查一回,这心里吊着总归不舒服的。” 抑郁的情绪是真的,可说辞是假的。 和珅担心的甚至根本不是王杰的生死,他与王杰本身就算不上是多有交情,即便是王杰真的死了,他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反应。和珅摸不准的,乃是于自己合作的连霜城。 说了在王杰落水之后,便要连霜城将人救起来,可是现在连霜城不曾给自己任何的消息,那便是奇怪了。好在和珅左右还留了后手,不怕连霜城耍诈。怕的就是他不耍诈。 和珅心底冷笑了一声,便继续跟这边的人众人推杯换盏起来。 待到酒宴过后,和珅走出了这楼中,便看到了守在外面的周曲,他道:“度夫人叫你来的?” 周曲跟和珅的接触不算是很多,如今低眉道:“正是夫人派小人来的,夫人很担心您,所以……” 和珅叹了口气,便道:“说话不便,你跟着我走。” “是。”周曲躬身,而后跟上和珅的脚步。 只听和珅道:“如今你来得正好,霜止派你来当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你要为我办一件事,立刻去扬州八大盐商汪如龙的园子里,将汪如龙找来,便说我在秋雨楼等他。” “……是。”周曲没想到一来便有这样的任务,愣了一下才应了声。 汪如龙还在跟自己的小妾*,不想半夜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和珅,便是知道有事儿了,他赶忙起来,赶到了秋雨楼,猜测到怕是和珅跟连霜城那边的合作出了点事儿。 和珅一见他,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把账本给了王杰?” 汪如龙几乎是吓得跳起来,便是头皮一炸,条件反射一般,下意识说道:“和夫人告诉你了?!” 这一下,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已经迟了。 和珅的脸色,一下便变了。 第七十六章 一箭 和珅为什么问汪如龙这一句话? 疑问不是无缘无故起来的,和珅与那连霜城之间有着合作,之前说好了王杰假死好让和珅完全打入对方内部,连霜城那边负责旧人,害怕出什么意外。 可是现在,王杰不见了,连霜城那边的消息却很是敷衍。 和珅转眼便能猜到,连霜城怕是背后有自己的谋划,利用了和珅这一次算计而算计王杰去了。 可是连霜城为什么算计王杰?王杰有什么利用价值? 唯一能说的,便是连霜城最近正在查的事情——他在找账房先生,要算一笔账,一笔江南官场的盐账。 账本是在汪如龙的手中,和珅之前是知道的,可是连霜城现在不针对汪如龙了,而是转过去针对王杰,便是连霜城知道什么了…… 只盼王杰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毕竟他们都是钦差永贵随扈而行的人员,他和珅好好的,王杰却出事了,即便是一早永贵就在乾隆那里报备过了,和珅与永贵也逃不了失职之罪。 如今乃是以找到王杰为要务的。 和珅只是这一问,竟然从汪如龙的口中得到了另外的一句话,当真是如石破天惊一般。 汪如龙若不是腿软得拔不动,此刻早就赶夺门而逃了,他哆哆嗦嗦地道:“和大人,您这别想太多,小人也就是……就是……” 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和珅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嘴唇是冷冷一勾,道:“汪老板哆嗦什么?这江南的天气暖着呢。请坐——” 还请坐,汪如龙都要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可是在和珅那刀光一样冷厉的眼神下,又不得不这样坐下。他屁股只敢挨了半个凳子,这心里早就是叫苦不迭了,这时候是真的觉得完了…… 他一句话,将冯霜止暴露给了和珅,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汪如龙现在还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冯霜止有一些事儿是和珅不知道的,这王杰的事情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也可能是最严重的一件。当初汪如龙将账本给王杰的时候,曾说这事儿是保密的,如今…… 哎呀,总之是麻烦上身了。 和珅看他坐下了,便将这事儿细细地盘问了一遍,汪如龙知道自己是案板上的鱼,如今是怎么也说不清了,他只能将这件事往小了说,说冯霜止只是当时在场做了个见证云云,总之是将冯霜止往外摘。 和珅也没打断他,他这样的人能从汪如龙每一句话里找出蛛丝马迹,穿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待汪如龙说完了,和珅才一笑:“看样子汪老板还真是用心良苦,既不想跟福康安合作,也不想跟和某人合作,便像是那连霜城一样的。” 都是自己有野心想要坐大的,连霜城是表面上两边倒的墙头草,事实上是油盐不进的臭石头,而汪如龙却是个怎么咬也烂不掉的乌龟壳。 这两人一个是想明哲保身,一个是想要将权力握在自己的手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和珅给汪如龙倒了一杯茶,道:“这江南的事情,差不多也要结束了,汪老板喝茶压压惊,也不是什么大事。” 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了,是惊天动地的事情才对。 送走了汪如龙,和珅便叫来了周曲,只字不提汪如龙说的关于冯霜止的一些事情,只是吩咐周曲道:“今夜劳烦你跑一趟,要通州米铺那边从水路回船运一些土产回来,放出消息说里面是都是金银。若是船只里只是土产,吃水肯定不够深,你便给我装了大石头进去,务必要船看起来像是装满了贵重物的模样。三日后天刚昏的时候,驶入扬州漕河段……”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在这水上,也跑过不少的生意,当知道漕帮在扬州这一段的漕船汇聚之处,三日后我会给你消息,你到时按照我给你的消息做。” 现在还不能说太多。 和珅的直觉是,江南的事情是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他现在是一点在这里瞎耗的闲心也没有了,只想着快点回京城,只是回去了能够干什么,和珅想想又不知道。 箭在弦上,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回头到底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和珅也说不出清楚。 对连霜城这种心怀不轨又两面三刀的人,利用价值一旦到了头,便可以放掉这一颗棋子了,只是为了消除他的威胁,这事儿得办得干净利落才好。 已经动了杀心的和珅,行事起来那隐藏着的雷厉风行便已经露了出来。 周曲只听了和珅的话去办事,并不知道汪如龙跟和珅谈了什么。只说这汪如龙回去,便是惶恐得厉害,直在屋里转悠,“要出大事,要出大事。” 他小妾出来劝他,“这能出什么大事啊?江南的事情不都已经被搞定了吗?” “好不容易这账本我才交出去,怕的就是惹祸上身,只盼着这一回,火不要烧到我的身上来。” 千万别烧到了他的身上来,不然就糟了…… 汪如龙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连续地下了几道令,勒令下面自己管着的运盐船,这两天千万不要在水上走,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就损失大了。 而三日后晚上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汪如龙此刻的预感是何其正确。 次日早起,和珅便去拜访了永贵,对永贵道:“前日接到消息,说是王杰落入了那漕帮帮主连霜城的手中。永贵大人您兴许还不知道,王杰手中有着当年两淮盐引案前后的账本,事关江南官场全局,我们若是不将王杰大人从这连霜城的手中抢过来,怕是要出事。” 永贵为官多年,便知道一旦有什么事情涉及到“账本”这样的东西,便能牵扯出一大片。 若是王杰手中有账……永贵立刻就知道事情要紧在哪里了,他们这一次过来就是为了查陈宏谋,陈宏谋乃是两淮盐引案之后上任的,这才开始了步步高升。和珅这一句话,怕是要戳翻整个江南官场啊…… 只是毕竟救王杰也是要紧事,永贵当下便道:“这事儿我们再从长计议,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和珅早就在这里等着永贵了,便将自己早些时候想的计策与永贵一说,永贵捻须,在屋里踱了许久,“连霜城毕竟是漕帮的帮主,我们这样做,牵涉是不是太广了?” “只要江南的官场一换血,他这漕帮帮主的位置也是做不了太久了的。漕粮的运输事关天下命脉,让连霜城这样的一个人当了漕帮的帮助,皇上的心里必然是不高兴的。永贵大人,您忘记这连霜城是怎么上位的了吗?”和珅这一点,便是隐隐约约有道破天机的感觉了。 乾隆第四次南巡的时候,曾经视察漕运,那个时候的漕帮帮主还不是连霜城,那个时候漕帮势大,当真是连乾隆也不敢怎么得罪他们的。九省漕运若是忽然瘫痪,对整个大清的经济命脉都是打击,所以在漕帮帮主的邀请下,乾隆竟然还是加入了漕帮的了——这是外面的人的传言,说是乾隆也是漕帮人。 只不过,乾隆乃是整个大清的主人,便也觉得即便是自己入了漕帮,也是漕帮的主人——这所谓的“入”,其实不过是口头上的而已。 乾隆为什么要入漕帮,或者说,为什么要对漕帮帮主礼让有加?根本来说,不是他喜欢漕帮,而是他忌惮。 连霜城毕竟是杀了原来的漕帮帮主上位的,背后有福康安的支持,所以坐稳了这位置。 在连霜城跟福康安生出嫌隙之前,连霜城已经将这帮主的位置坐稳了,现在想要将他拔了,谈何容易?有能力的连霜城,管理着漕运,固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这人本事太好,以至于漕帮蒸蒸日上,却渐渐要脱离官府的掌控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也忌惮着这漕帮,其实是想……” 永贵豁然明朗,而后考虑了一阵,漕帮势大脱出掌控,绝对是不允许的事情,更何况说这王杰手中还有账本,连霜城野心大,凭借一个漕帮帮主的位置竟然也想要左右江南官场,这大帽子扣下去,便可以说是谋逆的大罪了。 和珅道:“所以在我们的计划完成之后,您必须出现在当场,才能保证王杰大人不会被人灭口。” “你说得对,今日便去只会扬州知府那边,看看他们怎么做。” 到底这一步棋到底下不下得出来,还要看扬州官员那边的智商和和珅的忽悠能力了。 和珅这个时候叫人知会了汪如龙,与他商量好了口径,这才走向了扬州知府衙门。 在钦差巡查的这段时间,知府真是每天都在办公,都在处理事情,一副忙碌模样,不过是真是假也就他自己知道了。 这样做的唯一好处,其实是——和珅可以随时来知府衙门找到他了。 现在扬州知府已经将和珅视作了自己人,便将和珅迎进来,问他有何贵干。 和珅一笑,只是接着便有些面色严峻,担忧道:“知府大人您兴许还不知道,要出事了。” 知府一听,便是心中咯噔一下,忙问和珅道:“可是永贵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非也非也。”和珅摇头,叹气。 知府急了,“和老弟,你这有话说话,别吊着我啊。” 和珅也就一句话:“那王杰没死,事涉两淮盐引案前后的账本在王杰手里,现在王杰在连霜城的手里。” 一句话,信息量太大,生生地像是一颗炸雷,将扬州知府整个人都炸晕了,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久,他才张开自己的嘴,只是嗫嗫许久,一个字没说出来。 和珅背过身去冷笑,同时却给这扬州知府到了一杯水,他们这是在后衙里,周围都是这知府的心腹,也不担心会有别人忽然进来。他将茶杯递给他,而后叹气道:“现在知府大人知道这事儿多严重了吧?” 那知府最开始也不过是被这一句话给吓住了,现在反应过来之后,脑子也开始运转起来。 如今他视和珅为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已经看到和珅是一脸不慌不忙的表情,便道:“和老弟既然来找我,如今又一副气定神闲模样,想必是有了什么妙计了。” “妙计没有,拙计倒是真有一条的。”和珅叹了口气,道,“那东西若是真到了连霜城的手中,依着连霜城的野心,您也知道连霜城是个怎样的人,漕运衙门都没把他制服过,这人惯是不听官府的话的,他若是得了账本,那么您便不是生活在乐园里——而是在地狱了。” 江南官场的层层盘剥,没人比扬州知府自己更清楚了,他点了点头,觉得和珅说得对。 这些都是相当有逻辑甚至入情入理的分析,由不得知府不信。 和珅心底想的,其实完全不是自己在说的事情,他只是这么随口地说着,却忽然觉得自己一心二用的本事已经到了一种极致。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根本就是两件事。 见知府信了,和珅便又道:“当务之急,是除掉了连霜城,将王杰就救下来,到时候才能筹谋那账本的事情,只要这事儿一成,您便是那有功之臣,账本在您的手里,可比在别被人的手里好。” 一个是自己安全了,另一个却是他能够号令别人了。 这王杰手里的东西的重要性,知府比和珅清楚,他问和珅道:“可连霜城势大,我们如何惹得起他?” “这件事设涉及面太广,若是这账本递到了皇上的面前,倒霉的绝不止您一个,这江南哪里惹得起他?是他连霜城要犯众怒,这个时候我们便是顺势而为不手软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连霜城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小人,算得上有个什么本事?一旦江南这一盘散沙忽然聚起来,要做掉一个连霜城又有何难?” 和珅当真是个完美的说客,即便不是扬州知府,换了个别人也会被和珅说服的。 知府早已经知道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此刻凝眉思索。 和珅抛出了最后的一张底牌,便道:“漕帮的存在始终是皇上的心腹大患,连霜城这漕帮帮主的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这人很是自负,我们只要随便逮一个机会,在漕帮的船动别的正经商船的时候动手,那便是大人您一点也不徇私,革除漕弊,不让连霜城仗势欺人。” 也就是抓个连霜城犯事儿的时候,将连霜城那边的人一网打尽。 知府也不是个蠢笨人,他笑了一声,“这计策是好,只不过一网打尽不对。” 和珅皱眉,“如何不对?” 知府摆摆手,一脸的得意:“真要我们官府的船跟漕帮干起来,便说只追究连霜城,不追究旁的人,我们要对付的不过是个连霜城,若是得罪了整个漕帮,以后还是不好办的。” 没想到,这知府的注意力竟然都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情上,和珅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他叹了口气,道:“还是您老谋深算。” 计划便已经这样敲定了,和珅与知府这边密谋了,知府那边却已经将杂合消息知会了个知州漕运盐政衙门,将自己认识的局中人都聚集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在江南盘踞也不算是短时间里,在漕帮之中都有自己的眼线,这个时候贪官污吏们一联络起来,当真能给人一种力量很大的错觉。 和珅在自己歇脚的地方听说了这些个贪官们的动静,顿时笑了。 有一些内线人,知道账本原先是在汪如龙的手中的,于是跑去问汪如龙,不想汪如龙早就跟和珅串通好了,他竟然说:“当初是那王杰逼迫我将东西交出去的,您说我傻不傻?其实这东西根本就不关我的事儿啊,您想这件事捅开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原本府衙里的官老爷们都是熟人,要是忽然之间一下说出来,我这几年打好的关系不就打了水漂了吗……唉,您问我跟那王杰有没有关系?我只能跟您说,我这仇跟他大发了……” 于是在那打探消息的人无语的表情了,汪如龙满口胡话,说自己的小妾看上了王杰,王杰有什么要求她都能答应,只可惜王杰看不起她,为了讨好王杰,这小妾竟然直接将账本偷给了王杰…… 反正事情忽然之间又跟汪如龙没关系了,众人一下便确定了账本当真是在王杰的手里的。 现在事情一确定,行动便立刻开始了。 官府这边潜伏在漕帮的眼线全部动员了起来,只能感觉到水面下是暗流汹涌。 周曲按照和珅的吩咐,第三天的时候伪装的运米船便已经达到了扬州河段,放慢了速度,直到暮□□临了才驶入。 船吃水很重,像是里面载着很重的货物。 漕帮的旗丁们其实大多都是地痞无赖,在水上横行霸道,没少做那江盗做的事情,所以这个时候看到这一条运米船过来,又看那船的吃水,几艘漕船上的人便动了歪心思,也不知道是谁说那船上载着金子,众旗丁便准备去看看,立刻要周曲将那船停下来,周曲知道这是和珅的计策来了,也不敢说别的,便依了那一群旗丁,将船靠了过去。 行漕多年的旗丁都是在水上走了很多年的,杀人越货都干过,很多时候跟江盗没什么区别。 他们也根本不理会这船上人的阻拦,便要他们开货仓。 此刻,其实这一批人已经中计了。 连霜城的总船便在不远处泊着,官府的人已经打探到了消息,此刻王杰便在那附近。 这一群旗丁的船刚刚靠近了周曲的船,下面就已经有人暗中准备着了—— 周曲应对这些人似乎还很是沉着冷静,一点也不慌乱:“几位爷,我们这小本生意,顶多交一点过路费,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大米和通州来的土宜,也交不上多少钱啊,您几位就高抬贵手放放我们吧,这南来北往做生意也不容易啊。” “你爷爷的,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要你们开仓就开仓,再说爷爷要你的命!”江盗是江盗,这漕运漕船上的旗丁,也是流氓之中的恶霸了,这伙人跟江盗没什么区别,兴许有一点——那就是是他们是有组织的,并且官府承认他们的身份,可是江盗们大多都是散兵游勇,不多时就要被官府扫荡一下。 周曲现在也是没办法了,便向着自己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按照计划行事。 下面的人去开了仓,没有什么土特产和大米,只有一只只的大箱子,那旗丁上去就将箱子掀开了,结果看到里面全是闪瞎人眼的金银,简直看的那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那人竟然冲出去,跟隔壁漕船上大喊着:“全是金子,里面全部是金子!你们快把这条船给拉到我们那边去,先把东西给截下来再说!” 周曲连连告罪,说这是盐商们的金子,可那旗丁眼珠子一转,问他是哪家的,周曲说是汪如龙家的,那旗丁顿时就大笑了一声:“蠢货,你爷爷我抢的就是汪如龙那脓包的!他跟我们帮主是旧仇了,现在我们帮主找到了个好人,怕是立刻就要弄死他了!抢他东西?那是看得起他!兄弟们快动手,别客气!” 这些旗丁,乃是官府那边规定的漕丁,同时管着征收漕粮和运输漕粮的事儿,本来朝廷里是给了他们田地以作为补贴的,可是随着这年深日久,都被他们典卖出去了,河上的船跟着走,他们也就跟着走,久而久之,因为这水上霸权,便逐渐有了敲诈勒索过往船只的传统。 他们不仅运粮,还要威胁旁的船只,要他们给过路费。漕帮便是这样形成的,但凡是来往的船,没有不给他们孝敬的,除非是他们要用漕帮的船走货,但那又是另外一种收费了。 现在那领头的旗丁真是一点也不客气,一声招呼,这边便立刻有几个旗丁跳下了水,凫水过去,在夜色里,那身形显得格外矫健,只将周曲他们这一条船往里面拉着,跟快便靠近了那条大船,里面应当是有连霜城的。 只是他们背后的黑暗里,水面上,不知道何时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片船,便悄然靠近了。 在这几名旗丁以为自己成功了的时候,却忽然从周曲那船里跳出无数的黑衣人来,便冲着周围的旗丁杀将起来,整个场面忽然就乱了,失控了。 连霜城正在里面跟王杰“谈心”,问他账本的事情,奈何王杰是个油盐不进说不清的,若不是这人手中握着账本,今日的连霜城恐怕直接一把将他放到水里去淹死了。 好歹还是昔日的同窗,如今竟然走到这相对的地步去。 不仅是连霜城,便是王杰也觉得讽刺,他道:“你别跟我说这些个问题了,早年你问我的时候,我便同你说了,即便账本在我手里,我也不会给你。” “好。” 连霜城冷笑了一声,“你是个有骨气的,我连霜城奈何不了你——” 说完,他便直接将手中的酒杯一扔,让人来将王杰绑下去,王杰也只是冷笑着看他,当初和珅一箭不过是射中了故意要王杰放在胸前的一块护心镜上,根本就是做戏。当初他被连霜城救起来的时候还在惊讶,没想到,这一会儿竟然反转了。 连霜城看王杰被拉走了,这个时候却听见外面忽然起了喊杀声,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刚刚走出船舱,便感觉到这喊杀声根本是从四面八方来的,水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无数的官船,将他们围住。 也不知道是哪里丢来了火把,连霜城身边便有一艘船燃了起来,顿时火光漫天。 一人站在远处的船楼上喊道:“连霜城——” 连霜城下意识地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却转瞬之间意识到了不对,这人是在故意寻找自己的位置!只是他反应过来毕竟迟了,一只泛青的箭头已经没入了他心窝子,鲜血渗出来。 连霜城咕咚一声落进水里,临了了,只想起来,这声音是和珅吧?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情况,我刚刚补完这章之后收到了系统站短说我色情反动卧槽…… _(:з」∠)_更新时间越来越晚噜,自从有一天没更到一万之后就自动降成了六千,如果哪天十二点之前没更到六千,估计又要往三千滑……请叫我越来越懒的作者 第七十七章 归途 第七十七章归途 “和大人当真是好箭法,百步穿杨啊。哈哈哈……” “大人过奖了。” 和珅收了弓,便让人过去查看连霜城的情况,这一箭和珅是没留手的——漕帮的情况他已经了解了不少了,现在起了杀心的和珅,哪里能轻易放过连霜城? 一开始是他挑选出来的棋子也便罢了,他和珅是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人,可并非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准备。他一开始选择连霜城,是因为“不疑”,可是在知道连霜城背地里还是墙头草本性几方筹谋之后,便一点也不打算留情了,这便是所谓的“不用”。 和珅并不是慈善之人,连霜城太有本事,野心太大,这样的人他用不起。 永贵便在不远处,等着时机,眼看着众人已经将这一片漕帮的船给解决得差不多了,便领着人出来,在扬州知府这边的人将王杰给拎出来的时候,无巧不巧地出现,差点将扬州知府给憋出了一脸血。 和珅也佯作完全没想到的样子,跟那扬州知府一样在背后瞪眼睛。 王杰身上只有一点轻微的擦伤,这个时候被解救出了船舱,头一句话竟然是:“连霜城呢?” 眼神一闪,和珅唇角的弧度有些发冷,他一点也不慌乱,很镇定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已经被我一箭射落河中了。” 王杰那眼神,忽然就变得犀利起来,看向了和珅,只是他气得发抖,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 连霜城的确是错了,当年的同窗,也不知道他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咎由自取的。 长叹一声,便对着这暗黑又看不到边际的长长的大运河,王杰道:“连霜城是我昔年同窗,此人颇有远大志向,只是于科场郁郁不得志,总归与我有几分旧日的相识情谊在……找找吧,生即活之,亡即葬之。” 这根本就是和珅设下的局而已,周曲的船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黄金白银,也就上面的一层而已,下面全部是石头,只这一条船便是诱因,之前是漕帮势大,所以很多问题没有暴露出来,现在事情一露,便是死路一条了。 搜索的官兵们终究还是找到了连霜城,这昔日的水上枭雄便卧在那河边苇丛里,还有一丝的余息,王杰跟永贵报备之后,依旧是将连霜城救起来了。 和珅气得差点砸了杯盘,只能强忍着,一句话也不说。 永贵问他为何如此生气,和珅只说:“这人不死,我心里堵。” 还没有他被人算计的时候。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扬州乃至于整条运河周边都了变化。 消息是九省漕运总舵主连霜城被官兵杀了,整个扬州漕河段完全戒严,这种变故像是瘟疫一样,从扬州这边一路往济宁、淮安、通州,顺着运河一路往南北波及,官府火速地副职了原本连霜城的副手起来,又以官兵帮他稳定了局面,不到三天,整个漕河的局势便重新稳定了下来。 和珅凭借着自己的智计,周旋于扬州无数官商之间,连霜城死不过是个早晚的事情,那箭头上淬有剧毒,要死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和珅没功夫浪费在连霜城的身上。他叫了汪如龙,首先笼络住了新任漕帮帮主,紧接着却叫了周曲接触现任漕帮帮主的两个副手,将自己在江南的不少眼线安□□了漕帮之中,整个漕帮便已经有一小半落入了和珅的掌控。 那些扬州官员,都是临时才知道和珅策划的那行动,出去杀了连霜城之后解救了王杰,众人原本是很高兴的。 那扬州知府本来是为着账本去的,只要趁着这机会解决了王杰,兴许就能够将账本拿到手中了。 可是谁想到,永贵从斜剌里冲出来,竟然破坏了扬州知府的计划,也表面上破坏了和珅一开始的打算。 和珅这个时候就跟郁闷的扬州知府分析了:“这一场行动我们如此保密,虽然是一开始就知会过永贵大人的,可是具体动手的时间咱们没有说出来。如今永贵知道了,必定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大人,我这精心一番谋划,如今功亏一篑……” 他脸上露出了几分失望的表情,又有几分奇怪的嘲讽:“大人,您身边当真没内奸吗?” 扬州知府是忽然出了一身冷汗,看向和珅:“和大人,您的意思是?” 和珅从椅子上起来,顺手将那一碗茶放下了,只一笑:“和某人是真不敢跟大人您合作了。我听说皇上在江南是有眼线的,只是不知道,您这里兴许也有,还是和珅大意了。现在王杰那犟驴已经微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是命大,动手的我却是要倒霉了。大人,您害苦我也。” 在旁人的眼中,和珅是当日“射杀”王杰的人,现场虽然已经没有了目击证人,可若是王杰一口咬定了和珅,和珅也是要麻烦缠身的。旁人不知道这是下来查案的三名官员早就串通好了的,还以为王杰真跟和珅有大仇。 如今和珅“一计不成”,又是跟王杰苦大仇深,准备抽身而退的模样,一下就让扬州知府慌了神了,他觉得和珅说得是没错的——他们之前策划漕河上的行动,为的便是从连霜城的手中将王杰拿出来,而后逼他交出长账本,可是之前那永贵忽然之间出现,让所有人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和珅的计划完不成,永贵出现的时间太巧,和珅一句话说是他的府中有皇帝的眼线,真把这扬州知府给吓出了一身冷汗:“和大人,这您别忙着走啊。现在永贵救了王杰,您再去打探打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左右您夜半箭射王杰的事情,谁也没看到不是?该死的人都死了,只有一个王杰说是您要杀他,可他毕竟没死不是?更何况,他一个人口说无凭,哪里拿得出什么证据来?您就放宽了心……” 和珅一声冷笑:“大人,现在您这儿很危险,不是我和珅不愿意合作,而是您得查清楚,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我和珅的计策,从来万无一失,如今冒出来一个永贵大人,我这一番心血,却是已经为永贵那老匹夫作了嫁衣裳,若是永贵得了那账本,或者王杰直接将那账本交出去,我们就完了!” 扬州知府哪里肯让和珅走,他当即觉得事情棘手了,因为他们的一番努力因为永贵的出现打了水漂,背后这一群官员们都是愁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解决这个王杰的问题。 和珅虽然谁被他们坑过来的,当初以为他年轻气盛没什么本事,可是现在才觉出和珅是个智计多的来,毕竟是京城里做官的,虽然不了解这江南的行情,可久了也便能摸到一些皮毛,皇上身边伺候的,总要特殊一些的。 当下,扬州知府便将和珅拦住,唉声叹气道:“和大人,和老弟,之前在画舫里面算计您是我们不对,我们这不还是仰仗着您一句话过活的吗?若是这件事过去了,您好,我们也好啊。” 言语之间,便是威逼利诱了。 这是在逼迫和珅想起当初下贼船的时候了。 和珅若是普通人,兴许还真被唬住了,他也作出了一副被唬住的模样,转眼却叹了口气坐下来:“如今我们的确是一条船上的,解决不了还真是个祸事……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太险,我不敢找您去做的。” “和大人但说无妨。”这和珅果然还有办法,当下扬州知府便轻松了一些。 总要有个办法才能够继续走下去,于是叫和珅说。 和珅道:“最大的麻烦不过是王杰,只要将王杰解决了一切都好办。他手里握着账本,这个时候应该还没交出去,那连霜城命大不死,却正好被我们利用——当初王杰说他与连霜城乃是同窗的时候,周围多少耳朵听着?所以我们便从这里下手,大人,您大可写一封折子上去,奏报王杰与连霜城勾结,扬言说他们手中有一本账册,其实乃是捏造的,要用来诬陷众多官员,并用来陷害,要你们听命于漕帮……” 好计!好毒的计! 扬州知府拍案叫好,便大笑了起来,“一般来说,皇上是不会信的,可是谁叫那王杰真的跟连霜城勾搭到一起?这一回,定然叫他脱不了身!” 当然是毒计了,只是这蠢货现在不知道它毒在哪里。 和珅与这一位蠢货告别了,便去找了永贵,永贵正坐在那里写折子,见黑色和呢来了,他叫和珅来坐下,问他又干什么去了,和珅也不说自己跟扬州知府之前的谋划,只说了自己在漕帮的见闻,说漕帮正发生着大的变化。 永贵还不知道和珅已经趁机将半个漕帮都握住了,和珅现在拥有堪称雄厚的财力,又有一个内线人汪如龙,要将这里的事情办好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正所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和珅的钱已经很多了。 永贵只道:“我问过王杰了,他说账本不在他手中,已经将转给别人了,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这账本拿出来也没用,所以他说,我们最好还是在这江南官场继续查一阵。现在王杰还在争取连霜城,这人混迹江南官场多年,一定是知道很多事情的。我倒是觉得这连霜城也算是一条汉子。” 和珅笑容有些变浅,只不动声色地记住了王杰这傻货的名字,而后道:“这也是一个办法,只不过王杰大人怕还要继续演戏才能唬弄过去了。” “这也是。”永贵埋头继续写奏折,笑道,“我为你表个功,你筹谋这么多,当真是辛苦了。” 这个时候,和珅脸上的笑容才有了扩大,“多谢永贵大人了。” 永贵哈哈一笑,只让他也下去劝劝那连霜城。 这是一个好机会,和珅去见连霜城的时候,王杰刚刚从里面出来,看到和珅,他便冷笑了一声:“和大人好箭法,好心机。” 和珅背着手,一身闲适:“和某人还是那句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连霜城不是问心无愧,我和珅却是问心无愧的。” 因为做什么坏事,都是他已经习惯了的。 王杰问道:“是永贵大人叫你来的?” “说是想要争取一下连霜城。”和珅也不避讳。 王杰摇摇头走了,那连霜城现在身受重伤,还是身中剧毒,没给他关进牢里去,只是住在院子里面,外面把守的侍卫看到了和珅,便下来行礼,和珅一亮牌子,也就让他进去了。 和珅袖子里揣着的是一把匕首,走进去之后便握紧了,又慢慢地放开。 连霜城还躺着,脸色惨白,嘴唇青紫。 和珅进去了便坐下,笑道:“英雄末路,真是惨也,惨也。” “和珅……”以前连霜城客气的时候,会喊“和大人”,自称“连某人”,他乃是水上的枭雄,如今却这样躺在这里,仰人鼻息,还真是说不出地惨。 和珅笑:“那箭上虽然是剧毒,可只有头两个时辰毒性猛烈,渗入将心脏之后便没什么感觉了,连帮主,您此刻是可以坐起来的吧?” 连霜城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他起身来,上半身缠着纱布,渗出一些鲜血来,只到了和珅的面前来,将那一杯茶端起来,又放下:“和大人,是来送连某人上路的。” 和珅也不否认,一把将那匕首扔在了桌上,便道:“英雄末路,最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帮主没有妻儿,也没有什么红粉知己,父老更是早已经仙去,人生在世,无牵无挂,走了便是干干净净了。与其死在断头台上,万人唾骂,还不如就在这里了断了。” 还能够有几分作用。 连霜城读书时候便是一等一地聪明,即便是落榜了,也是书剑江湖,快意恩仇了,这一辈子做到了漕帮帮主的位置,却敌不过和珅的算计。 他错在不该在那一晚翻墙进去找了和珅,又想要用和珅来牵制福康安,以为这二人相斗自己可以渔翁得利——其实连霜城一开始就不是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派,他不支持这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他支持的只是自己。 只是他以为他将福康安与和珅当做棋子,可这两人也不过将他当做了棋子。 这天下人,但凡有关联者,也不过是互为棋子罢了。 人生一场棋,黑白子落下,胜负方定。 黑棋不可转白,白棋不可转黑,不黑不白的子,只能被舍弃。 连霜城的这一盘棋,下输了。 和珅终究是走了,他来,为连霜城倒了一杯茶,人走了茶也凉了。 连霜城一直在屋里坐到晚上,王杰进来看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要好了,一面劝着他早日改邪归正,一面要将那已经凉了的茶倒掉,却被连霜城扣住了,“冷茶热茶都一样,壶里的也是冷的。” 王杰叹气道:“你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来?” 连霜城道:“这都是命。我最后问你,那账本当真不在你手中吗?” “……”王杰沉默良久,道,“现在当给了和夫人。” “……哈哈哈哈……”连霜城不知道为什么大笑了起来,“王杰啊王杰,你到底是聪明还是会算计呢?好厉害,好厉害啊……” 王杰坐在那里没动,只道:“我听不懂。” 连霜城笑完了,笑累了,便觉得讽刺了,于是道:“你走吧,看见你我就烦。” 逐客令便是这样下的,王杰习惯了,也转身便走了,想着回头继续找大夫过来,兴许还有救。 这屋子里,终于又冷清了下来,连霜城从桌子底下将那一柄匕首摸了出来,轻轻将匕首拔了出来一点,便见着那隐约的寒光泻了一室。 他放下匕首,抬眼一看这江南秋月,于是端起那一杯冷茶,仰了脖子一口喝下,像是他当上漕帮帮主那一晚,站在船头上,一口干了坛中女儿红一样豪气! 他连霜城这一生,也不算是白来了,大运河南北一梦,尽付笑谈…… 匕首落,沾染几分鲜血,落了地。 九省漕运,风云依旧变幻,苏州戏台,却换了一批戏子。 十月三日,扬州知府连同两淮官场同时起折奏报王杰与连霜城勾结,欲以账册威大批官员一事。 十月四日,王杰、永贵、和珅三人起折反奏,直言连霜城已死,匕首系扬州知府旧物,乃是证据确凿的杀人灭口。 十月七日,八百里加急送回乾隆批复,问账册事。 十月八日,王杰起折,终于还是交代了账册的事情,却说那账册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中。 乾隆得知此事大怒,只说这王杰糊涂。 只是他们都不会忘记——京城里还有一个冯霜止。 早在听说连霜城死了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事情大了。 账册的事情看似意外浮出水面,这一下,谁也不能够利用账册控制整个两淮官场了。 她知道这账册是保不住了,只终于找了个机会,让伊阿江将这账册递了上去,于是乾隆的怒火,终于燃到了整个官场上。 后来冯霜止被召见,详细问了账册为何会在她手中一事,冯霜止便将当初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只是略去了福康安的那一段不提。 “王杰大人自知此去生死难料,只有一本账册也不能说明问题,最好是能有确凿的证据,只是这账册太过重要,不敢带在身边,因而留了后手要给臣妇,便是因为臣妇丈夫和珅也是主查此事的官员,若是王杰大人出事,和珅也便危险——无论如何,臣妇不会背弃和珅,王杰大人也是个聪明人。” 其实都是胡扯,最后这一段不过是为了增加整个故事的真实性而已。 查一场陈宏谋,最后竟然牵出了整个江南官场。 乾隆只觉得自己是老了,他一翻当初江南众官员检举王杰的折子,那些名字竟然与账本之中如出一辙,便已经相信这账本绝对不假了。 当即快马加急下了一道圣旨,以账本上的名单,凡在名单之内的江南官员全部收监,等候处置,江南事宜暂由永贵、王杰、和珅三人处理。 这一来,整个江南官场忽然之间便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无数的贪官污吏被收监入狱,那扬州知府自知中计,这才明白和珅是最大的赢家,他死也不想要和珅好过,却被发现当晚吊死在了自己的府上,最后被断定为畏罪自杀。 和珅手腕狠辣,处理江南官场的时候毫不留情,顺便牵扯出了一片与陈宏谋有关的事儿,所以京城里的兵部汉尚书陈宏谋也锒铛入狱。 无数的位置空缺了出来,便有无数的填补机会。 和珅知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现在到底要填补进去什么人,还不是和珅说了算? 他各方算计,逼着王杰露出了账本一事,最后账本却从冯霜止那边出来,当真是峰回路转,原本他是准备了算计王杰个死,不想冯霜止的出现让整个事情有了转机——只是又间接救了王杰。 若没账本,王杰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死,是非黑白能由和珅一张嘴全说了。 可有了账本,那一批官员却是证据确凿——虽然现在的局面对和珅来说才是最好的,江南官场空虚,福康安之前因为风声紧,将自己的人撤走了一大片,虽然安全了,可是现在也失去了插手这边事情的机会,现在整个江南都在和珅的手下。 但和珅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江南那这边的事情几乎都已经被和珅纳入了掌控,可是他在江南的日子是一日也不得安生,王杰这样的犟驴是不会有感觉的,他巴不得将整个江南全部清扫干净。可是和珅要忙着扶植自己的势力,要处理掉这里福康安埋下的暗钉,要将这些人全部拔走…… 和珅忙得很,忙得焦头烂额,可是闲下来就要想到冯霜止,想到那些事儿…… 他终究觉得自己还是个小气鬼。 天气渐渐地冷下来,江南的事情也逐渐地完成了,在将那一批人收监入狱,并且拟好了新一轮的名单之后,和珅与永贵和王杰,将这些事情全部奏报到了朝廷,那边的官员调令下来了一大批,于是将工作交接完了,和珅这边也终于闲了下来。 十二月十日,皇帝准奏,他们可以回京了,于是十二月十二日,和珅终于处理了事情,踏上了归途。 第七十八章 怄着吧 冯霜止收到了一封加急的心信函,来自扬州盐商汪如龙。 只是这信的内容,让冯霜止有些发冷。 这汪如龙,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漏了个这么大的馅儿。 坐在圈椅上,冯霜止按住自己的额头,眼神晦暗了起来,“周曲呢?” 微眠看冯霜止一副表情不豫的样子,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却也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有些小心翼翼道:“方才出去处理庄子上的事儿了,说是一会儿便回来。” 眼看着已经是冬天了,屋里烧着炭,倒也少了几分冷意。 在周曲回来之前,冯霜止将这件事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觉得大约不算是什么大事。她抬眼便见周曲进来,那衣袖上镶着的银鼠毛上落了几片雪花,便奇道:“外面下雪了?” “正是,今年的雪下得比较迟呢。”周曲一笑,“今年有旱情,秋收不是太好,不过瓜果和野物颇为丰盛,夫人可以放心了。对了,说是爷的船已经要到码头上了,怕是今天下午就能回来。” 和珅要回来了。 冯霜止一笑,问道:“爷在江南那边的情况,你最清楚,你且与我说一说你知道的。之前你回来一直在处理庄子上的事情,我不曾跟你问清楚了。之前我收到了汪如龙送过来的一封信……” 信的内容就不必说了,冯霜止的事情不必跟周曲说太多。 周曲看到微眠那脸色,便也知道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现在冯霜止听周曲将江南那边的事情一一道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和珅跟扬州官场的那些事儿,尤其是最后让那些人诬告王杰,这就像是故意要将账本的事情逼出来一样——账本的事情一旦暴露,别的不说,江南官场大换血之后,原本的人全部被替换不见,和珅也就有了在里面运作的机会。这看似是好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和珅最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罢了。 账本的事情是偶然,还是和珅故意呢?和珅又知不知道账本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中? 越想就越是纠结,冯霜止转脸又觉得自己傻了——这样的事情,何必在意呢? 冯霜止想了想,还是要周天走了,“眼看着要过年了,你也去处理自己的事儿吧,庄子上的事儿忙完了,你兴许也要回你天津老家过年。若是合适,来年也可把你父母接到北京来,府里安排不下,庄子那边总是能住下的,常年别离,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曲埋下头,有些感动,“多谢夫人厚爱,周曲处理好庄子上的事儿就回家过年去。” “嗯。”冯霜止一点头,看周曲退下了,而后又回头看微眠,“你跟刘全儿最近是怎么回事儿?” 刘全儿长相虽是普通,可能看着配不上微眠,可微眠也不像是那凭相貌判断旁人的人,之前跟刘全儿还是好好的,最近却是气氛古怪,刘全儿看着也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 这两人,冯霜止倒是闹不明白了。 微眠小声道:“没事儿。” 只是话一出口,眼眶倒是红了。 冯霜止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便皱眉问她,要她说个实话。 微眠这才道:“刘全儿跟奴婢,确是夫人想的那样,可是我问刘全儿愿不愿意娶我,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奴婢,奴婢——” 话简短地说到了一半,她又哭了起来。 冯霜止道:“你们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最近这是怎么了?是刘全儿不愿意了?” “奴婢哪里知道,问他他也不说,反正奴婢最近也没怎么见着他人。”压跟刘全儿这事儿算是冯霜止在推的,现在忽然之间走入困境,微眠也觉得丧气,“他相貌虽不好,可我知道他心还是好的,跟在爷身边那么多年,错处都没多少,便猜他是个明白人。怕是他一直明白着,到了奴婢这里就糊涂了。” “好微眠,莫哭了,你下去歇着吧,这边还有梅香伺候,这事儿你也别太着急,总归有个解决的办法的,我回头便找刘全儿来问问,你放宽了心。” 微眠虽然是后面才来冯霜止这里伺候的,可却算是最得力的一个,喜桃嫁出去之后,微眠便是她身边这一群丫鬟的领头人了,处理事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没得怎么遇上这事儿? 冯霜止也只能安慰着她,等微眠走了,去找人问刘全儿,说是已经备好车马准备去接和珅了。 和珅既然是下午回来了,怕是明日早朝时候才会去见皇帝,回来还能接风洗尘一阵,冯霜止这边也吩咐人去准备了。 和珅的船是日落时分回来的,永贵与王杰本就跟和珅同路,只是永贵年纪老迈,一路舟车劳顿,真是人都瘦了一圈,一下船便被他府上的人接走了,和珅这边却要慢上一些,刘全儿早在码头边接人了,看到和珅回来,立刻迎上去,看着王杰也在,便是打了个千儿给两个人问了好。 和珅笑道:“你倒是来得快。” 刘全儿一脸的喜气:“爷您离开京城这么久了,早该回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知道您要回来,这不高兴着呢吗?” 和珅摇摇头没说话,却转身拱手问王杰:“王大人,不如搭一程顺风车?” 王杰看了看和府那豪华的马车,却是一甩袖子,“坐不起。”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了。 江南一行,在官场换血之后,和珅这边做了不少的运作,那段时间多少人在和府的落脚处进进出出,王杰一开始没有听到,或者说不曾察觉,可不代表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一路上也看出不少端倪来了。和珅是个有手段的,现在冯霜止那边的账本交出去了,也是形势所迫,也倒是没什么怨言。 只是对和珅,王杰却是坚定地要与这人划清界限。 当下,只看到王杰那清瘦的背影,很快从码头这边出去,混入人群之中不见了。 刘全儿纳闷,“这王大人怎么一副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表情?” “……”和珅轻轻给了刘全儿一脚,笑道,“你管他做什么,走吧。” 刘全儿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笑了两声,这才给和珅打起了车帘子:“爷,您上。” 和珅回府了,冯霜止也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酒菜,便让和珅好好地歇下来沐浴,之后才摆了席,府里上下是一片喜悦的,和珅这是第一次出差这么久,而且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加官进爵是肯定的了。 只是和珅跟冯霜止的气氛是很奇怪的,在看到和珅那表情的第一眼,冯霜止便知道了,也不怎么说话,不管是言语表情都淡淡的,给他倒了酒放到他面前了,这才道:“爷有什么事儿,也吃完了再问吧。” 和珅端着酒杯,一口喝完了,心里又开始发堵。 这桌子上摆着的菜样样都是他喜欢的,都是在江南那边想了一遍又一遍的,很多时候和珅都想着府里,可真正回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浑身不舒服起来,只因为冯霜止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这奇奇怪怪的言行。 堵,堵,堵,堵得慌。 和珅也没吃多少,放下酒杯,便生硬道:“从江南那边带回来不少的东西,我今晚处理一下,明日早朝呈给皇上。” “嗯。别忙到太晚。”冯霜止只有这一句,便看和珅放下筷子,端了茶喝一口,这便去了书房。 冯霜止屋里的丫鬟们都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事儿,颇有几分面面相觑的味道。 “看什么看啊,爷闹着别扭呢。” 冯霜止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她叫丫鬟去收拾床铺,没多一会儿便躺下去了。临睡前,冯霜止道:“去给爷备些点心,让刘全儿给端过去,爷方才也没吃多少,估计心里怄着呢。” “这爷为什么要怄着啊?”梅香有些不明白。 冯霜止懒洋洋地,唇角挂了笑,事情没她想的糟糕啊——这个时候是要偷笑的。 “丫头片子问那么多干什么?要你去做就做,今儿也不回屋歇,你们也早些睡。” 梅香与微眠对望了一眼,也不知道这夫妻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将床帐放了下来,吹熄了屋里的灯烛,便退出去了。 冯霜止在这黑暗里头笑了一声,便睡过去了。 和珅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离理智,毕竟两夫妻总有什么事儿是不能说完的,她是跟汪如龙交好着,可这一开始也算是和珅知道的。她答应了汪如龙的事情就不能说,王杰也牵涉其中,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和珅只是吃味,便能看出他其实是明白,只是心里有个结。 小夫妻过日子,哪里有不打结的时候?磨一阵也就好了。 冯霜止这一觉睡得安稳,可和珅在书房里却是定不下心来。 他的确带回来不少的资料需要汇总起来,路上已经做过了一遍,可是明日上朝,便是一场收官大战,之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若是在最后时刻被人从中作梗,那才真是要扼腕的。 和珅提笔勾画着,不去想冯霜止的事儿,他也知道这事儿总会过去的,还等着冯霜止给自己解释呢——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 想着,便落了个字,只是才起笔便发现这字不对,莫名地便写了个雨字头出来,他顿时无言,正在这时候,便听门开了,刘全儿端着一盘点心进来。 “爷,您吃点?” 和珅瞥他一眼,“谁拿来的?” 刘全儿嘿嘿一笑:“这不是夫人那边的丫鬟交代的吗?” 哦,那就是冯霜止的意思了。 和珅看着这一盘点心,又觉得方才什么心思都歇了,顿时有些烦起来,一狠心道:“端走端走。” 刘全儿莫名地碰了个钉子,吓了一跳,可是又不敢不听和珅的,便将一缩脖子,端着东西出去了。 和珅看刘全儿出去了,这才重新静心下来,他将路上写的折子看了一遍,又怕有什么问题,翻出来看了一遍,又重新誊抄一回,眼看着写完了,便伸手去端茶来,又觉得饿了,顿时无言,一摸那茶是冷的,便唤道:“刘全儿,茶!” 刘全儿一直在外面听着使唤呢,靠着门柱子打盹儿,这一听立刻就端了茶壶进来,给换上一杯热的,他正想着爷的火气怎么这么大的时候,便忽然听和珅问一句:“点心呢?” “您不是让端走了吗?”刘全儿下意识地就回了一句,说完就知道糟了。 果然和珅冷了脸:“让你端走你还真端走啊?端回来。” “……”刘全儿憋了半天,和珅是主子,他是奴才,说不得还是只能将那点心端回来,偷眼一瞧和珅,说道,“爷,您这不大对劲儿啊。” 和珅将那做工精细的枣泥山药糕拈了一块起来,便哼了一声,道:“你家爷对劲儿得很,你滚去歇了吧,一会儿叫我便成。” “是。”刘全儿应声,这才退出去。 和珅吃了半盘点心,也算是不饿了,便卧在书房后面的榻上睡了一会儿,没两个时辰,便自己醒了,该是上朝的时候了。 眼看着要离府了,和珅没憋住,问了一句:“夫人昨夜如何?” 刘全儿现在也猜到这两位是闹矛盾了,吞吞吐吐道:“夫人昨夜睡得早,这会儿还没醒呢。” 和珅差点一口气没憋上来,得,一大早这心里又堵了。 连着今日上朝,和珅那火气也没压下来。 碰着福康安要搅和他在江南的事儿,那边的事儿已经是和珅全部捞在手里了的,都是不知好了,现在福康安要来插上一手,抢和珅的既得利益,这能忍?加上心情不大好,和珅噼里啪啦地便把福康安给数落了一阵,大意是明里暗里地讽刺福康安,他什么也没做,竟然也想来插一手,说什么福康安也没在江南任过职,对江南的事情不了解,他插手不大合适。 福康安也不敢反驳他,他若是反驳了,那就是他自己不知道轻重了——他之前的职务根本没怎么涉及到江南那边,现在也不敢说自己对江南很了解,若是说了,那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就正好中了和珅的计了——福康安当场被和珅噎了个进退两难,既不能说自己对江南很了解,又舍不得放掉江南那边大一块地方的利益。 这和珅一番话把福康安给气得,下了朝之后福康安便说和珅是吃了火药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聪明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江南那么大一块肉,和珅能自己吃下了?不分出来,那便是众矢之的。 福康安知道前一阵冯霜止交账册的时候没抖出他来,那是顾念着他们以前还有过交情,冯霜止的原则是“下不为例”,这一回运气好,不撞在枪口上,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反正这一趟早朝上得福康安那个糟心,陈宏谋这一次是彻底倒了,福康安也救不了他,想着回府便要看到陈喜佳那怨妇脸,福康安忽然就道:“不回府了,聚贤楼去。” “嗻。”抬轿子的奴才一听见福康安这窝着火的口气,不敢说什么,直接抬着轿子去了聚贤楼。 福康安大踏步走进去,一身都是火气,那脸却是冷着的,哪里想到刚刚上去便瞧见和珅从另一边上来。 和珅抬眼一看是他,竟然是温和地一笑,给他抱一下拳:“福大人,有缘分啊。” “……和大人不回府,这倒是稀奇了。”福康安也不过是随口讽刺一句,不成想和珅那脸色倒是微变了一下。 这二人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不过今日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一阵,不一会儿王杰跟刘墉一帮人也上来了,看到这二位金主在,纪晓岚一下就笑了,赶忙上去拉福康安跟和珅两个人:“今日难得遇见二位大人,您二位这是土老财啊,刘大人,快把他俩给拉住咱们凑一桌喝酒去,今天这酒菜钱就有了。” 刘墉也是损的,穷官儿,哪里比得上这两位? 当下刘墉便捻须笑道:“聚贤楼遇到也算是缘分,还望和大人、福大人您二位别介意,赏在下一个老脸,一起来开一席吧?” 刘墉是老臣,和珅跟福康安也不敢拂了他面子,两个人那个悻悻,跟着这一帮清流官员坐到一起去吃酒。 和珅一整场都是憋着的,那一群穷官知道这一回肯定是和珅跟福康安两个人掏钱,点了一大桌,纪晓岚更是做出一副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的模样,言语之间也暗暗讽刺福康安与和珅二人。只是福康安想着家里糟心事儿,和珅盘算着他跟冯霜止这是还要闹多久,他给自己掐了掐时间,算着这样闹上一两天,这心结也就去了,要紧的是,书房里那床榻不舒服,睡着硌得慌,也没屋里暖和…… 唉。 和珅端酒,便要自己喝一杯,福康安这个时候也作了决定,陈喜佳若是再闹便不准备留了。 这二人同时端起来,都是倒霉鬼,往日虽然是政敌,这一刻也不知道为什么合拍了,便一碰杯,算是干了一杯。 聚贤楼里这个热闹,老板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待到结账的时候和珅跟福康安一人掏了一半。 回来的路上,刘全儿一直都在骂那刘墉纪晓岚是黑心货,和珅手一按自己的太阳穴,看着外面又下雪了,便道:“你没看那王杰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吗?这一群清官,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到了朝堂上该怎么对咱们下手就怎么下手,只不过纪晓岚是个大嘴巴,赶明儿皇上那边就要知道了。” 纪晓岚乃是皇帝御用诗人,虽然说一直没什么大的官职,但耐不住皇上喜欢他。 现在王杰已经升任了刑部侍郎,这可是个实缺,看皇帝的意思,像是不久之后还要让王杰去吏部干,这人升迁的速度倒是比他还快了。 想起那账本的事儿,早朝之后皇帝单独召见了他们问过,临走了还夸奖了王杰一番,说王杰好智计,和珅却是冷笑一声。 现在在回府的路上,和珅想着还是先忙完了江南那边最后剩下来的一点事儿再说。 至于冯霜止那边,老早便听说和珅在聚贤楼遇到了刘墉纪晓岚那几个,梅香笑说“这几位大人怎么混得跟个吃白食的一样”,冯霜止却摇摇头,道:“莫要小瞧了这刘墉,他厉害着呢。” 跟梅香他们说这些是没用的,冯霜止下午还要进宫,她出门的时候便已经跟和珅错过了。 宫里头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令妃被禁足本来已经够严重了,皇帝又忽然之间一道旨意让她迁到离养心殿更远的宫里去了,太后的身子拖不过今冬了,冯霜止也被告知,这一段时间不用进宫了。 只是临走时候,她还是收到了惇妃的请柬,说是今年宫里开宴,左右还是要请一些人,便给了冯霜止。 她带着请柬回来,和珅那边又在书房里了,她叹了口气。 次日起来,便听说这京城里传开了,说是和大人跟和夫人这蜜里调油小日子终于结束了,京城里的姑娘又有的盼了。 冯霜止听了,便忽然一笑:“我看着还不像是人老珠黄的模样吧?” 梅香撇撇嘴,给冯霜止绾头发,便哼声道:“说是那什么孙士毅,李侍尧,要将自己的小妾送给我们家爷,也不瞅瞅他们是个什么东西……” “孙士毅,李侍尧?”这两个糊涂东西,最近是想要从和珅手里分一杯羹,要和珅把江南那一块的利益给划出来,只可惜和珅不是什么糊涂的人,哪里能随随便便就划出去了? 冯霜止将那梳子放下去,便勾了唇:“最近别管爷,他还得怄一阵,他在江南也没少胡来,我俩彼此彼此,过一阵再好。最近不进宫,日子有些无聊,有几个人来撩闲,也不错。” 梅香与微眠齐齐冒冷汗,总觉得过两日这京城里就要腥风血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_(:з」∠)_第一次这么早更新 第七十九章 小俩口 和大人跟和夫人闹矛盾了,这京城里可热闹了。 现在和珅是什么人啊?人家是才立了功,朝廷里一等一的贵人,之前没人说和他家小妾的事儿,那是因为有个和夫人在外面顶着,可是现在和夫人跟和珅有矛盾了,这不是上赶着给别人机会吗? 这一下,众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大理寺少卿孙士毅、武英殿大学士李侍尧,这二人关系很好,这一日约在李侍尧府里喝酒,分析朝廷里的局势的时候就谈到了江南官场的事儿。 李侍尧年纪稍长,在这官场上也是个老油条子,孙士毅便是攀附着他这一棵大树慢慢起来的,所以孙士毅对李侍尧是相当恭敬的,李侍尧好好地想了想现在的局势,末了道:“要和珅硬将他已经到手的利益吐出来,他肯定是不愿意的,咱们还是得拉拢他,和珅这人逼不得。” “可我怎么觉得这人是个软硬不吃的啊?”孙士毅有些不理解,其实他们也可以联合福康安一起对付和珅,虽然拉拢福康安也是个问题…… 当下李侍尧就笑了,“你道最近京城里传得最广的消息是什么?我夫人昨日告诉我,说是咱们京城里有名的那一对儿,而今有了裂痕,这男人哪里有个不花心的?拉拢人,正是要投其所好。” “您的意思是……”孙士毅皱了皱眉,“可是我们之前用这样的法子拉拢过和珅啊,也没见和珅说接受,这人怕是不吃这一套的。” “以前不吃那是以前,现在你啊……那次找过去的那都是什么人?这不美的姑娘还有个什么用?”李侍尧提点着他。 孙士毅忽然眼前一亮,便道:“若说是漂亮的,我这里还真有一个,您可还记得当初那个汪如龙献上来的美女豆蔻?这汪如龙,倒是个交游广的,我听说他现在搭上和珅了。” 早年汪如龙没打开局面的时候,可谓是处处受限制,连孙士毅这边的门路也找上来了。 这豆蔻,便是当初汪如龙从扬州青楼之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女子,可以说是多才多艺,甚至很有几分才华。原本孙士毅是很喜欢的,只是前几日皇帝委派他出了一趟山东,和还没来得及想用。 现在要他忽然之间将这姑娘拿出来,他其实也不大乐意,可是为了更大的利益,也只能“割爱”了。 美人是要多少有多少,江南那块肥肉吃不到,可得眼红好一阵。 这一下,李侍尧跟孙士毅这就在商量着了,说是晚上要请和珅去一壶馆吃上一席,顺便带着那豆蔻。 这边两个人说定了,和珅那边就已经收到了请柬。 只不过,这请柬还不是孙士毅和李侍尧的,而是刘墉纪晓岚那一群的,和珅一看这请柬,就知道这是要找自己请客了,这去哪里不好,非要去醉月楼喝花酒? 接到这请柬的时候,和珅就纠结了。 刘全儿走进来,“爷,您怎么了?” 和珅一摸自己下巴,道:“去库房支个几千两出来带着,下午刘墉跟纪昀闹着要去喝花酒,你且备着。” 刘全儿这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他将手里的请柬递给了和珅,“这是孙士毅、李侍尧两位大人递给您的请柬。” 和珅接过来一看,便将那请柬扔到了一边去,“这两人找我准没好事儿,吃他们的酒席定然不用花钱,可我这心里不舒坦,要我将江南那边的利益放出来,痴人说梦,不给点实际的好处谁理会他们?一会儿先去刘墉他们那边,爷出去散散心。” “嗻……”刘全儿不知道为什么冒了一下冷汗。 他去库房那边支银子的时候,便瞧见了周曲,周曲正在打算盘,瞧见刘全儿来了,便一抬眼道:“刘管家您难得来啊。” 刘全儿干干一笑,想着取了银票便走,不是他怕周曲,实在是这事儿不能让夫人知道。 原本周曲没觉得刘全儿支银子是要干什么,可是刘全儿这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的,倒是让周曲惊讶了起来,他将手上最后的一笔账记好,便忽然道:“刘管家您今儿个可不大对。” 刘全儿咳嗽一声,“这……可能是天气冷了,所以到处都不大对吧。” “这银子是往哪里使的?”周曲像是知道了什么,直接这样问了一句。 刘全儿差点没给他呛死,连忙道:“这话可不能胡说。” “……”这欲盖弥彰的。周曲瞥他一眼,道,“您可别做错了什么事儿,这回头夫人要是知道了……” 得,一句话就让刘全儿开始冒冷汗了。 他为难了起来,看向了周曲,最终还是道:“周老弟啊,我这话跟你说,你别跟夫人说。” 周曲的目光往上一转,似乎是看了一眼门外,便道:“刘管家您说吧。” 刘全儿是心想着告诉了周曲,也好让他约束一下府里的人,别什么消息都往夫人那边说,“刘墉纪昀那起子穷鬼要拉着爷去吃花酒,估计是要爷掏钱的,这群人没安好心,不过这消息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咱府里非出大事不可。所以啊,您给紧着心,千万别叫夫人知道了。” 周曲沉默了半晌,看了刘全儿半天:“这可是纸包不住火的。” 刘全儿摸了摸自己鼻子,满不在乎道:“能包几天包几天。” 于是周曲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刘全儿一眼,最终道:“那您这银票拿好了。” 下面的人早取了银票一边等着了,便将这银票拿上来,也就几张大额的,刘全收了便走,一身的轻松。 等他走了,周曲便站了起来,之后便看冯霜止从外面走廊上绕进来。 冯霜止还裹着红缎镶狐毛的披风,如今进来,里面烧着火炉,便将披风解了坐下来,微眠等人立刻去倒了热茶来。 方才刘全儿的话冯霜止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她看了周曲一眼,笑问道:“周大先生,您怎么想?” 周曲冷汗,便道:“要不,夫人出去截了爷?” “还能截?好歹他也是出去吃酒,跟着刘墉、纪昀那一起子,朝廷严禁官员进出这等烟花之所,只怕刘墉几个找了他去,也不是什么真的喝花酒。”只是这话冯霜止都说得没底,纪晓岚可是有名的风流才子,烂桃花是一堆一堆的,这人什么做不出来?唯一好的是刘墉在,所以事情不会失控。可之前还是和珅堵心,转眼就轮到冯霜止堵心了。 “那夫人,这是不想管?”周曲试探了一句。 不想管?冯霜止看了一眼茶碗,便道:“不能截了他的银子伤了他的面子,其实他也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在这些事儿上花钱的,要跟刘墉这些人吃酒,怕也是郁闷。只不过……” 只不过,女人不高兴了就喜欢花钱。 所以冯霜止做出了一个很让周曲目瞪口呆的决定。 周曲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夫人这……” “这什么这?去吧。” 冯霜止笑了一声,等着看好戏了。 既不伤和珅的面子,又不让和珅出去吃花酒,冯霜止的办法可损了。 这边和珅出门了,心想着什么时候跟冯霜止说事儿,又想着自己去那秦楼楚馆,若是冯霜止知道定然是要吃味儿的,不知怎么,他想着竟然还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回头跟刘墉那几个闹腾完了,该回府还是要回府的。 只是出去了,跟刘墉几个约定好了在广济寺立雪亭见,刚刚跟那些个文人雅士吟诗斗酒完,准备换地方去八大胡同某地儿了,才走进那醉月楼,纪晓岚要上去说话,老鸨便迎了上来:“哟,纪大人,劲儿不巧,之前您说要来这里,可是今夜我们整个楼都被人包下来了,实在是没地儿招待你们了。” 纪晓岚他们其实是来吃酒的,根本就是要戏弄和珅,如今这老鸨竟然这样说,真是让人气愤了。 当下纪晓岚就不干了,“你这答应好的,怎么能不干呢?” 老鸨也是为难,“我这……这收了人家的银子了,是三千一百两包场,我这……我们一楼上上下下几百人,这哪里能光顾着你们呢?那可是一位大主顾啊……” 总之人家老鸨是各种为难,当下便有人扭头去看和珅,和珅一摸鼻子,道:“不巧,和某人没想到能撞上这种事儿,这身家恰只有三千两。” 和珅不知道为什么想笑,他是个天生的吝啬鬼,这群人拉着他出来花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能遇到这样的土老财,直接包场,这不是恰好给他省钱了吗? 当下众人也无奈,这一片都是花楼,直接换一家就成了。只是他们不曾想到,下一家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实在对不住了,我们这儿被包下了。” 纪晓岚脸都绿了:“嘿,你别说你这里也被三千一百两给包下了!” 那老鸨很严肃地竖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纪大人,不是一百两,是三千零一十两。” 纪晓岚差点没被这老鸨给憋出血来,手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和珅却逐渐觉得不对味儿了。 他们继续下一家去找,这一家更绝,三千零一两!恰恰就比和珅兜里揣着的银子多一两,他们早知道是和珅请客,刻意一分钱没带,要这铁公鸡拔毛,没想到竟然撞见这样的邪门事儿。 当下在八大胡同这边烟花巷里转了一圈,去哪家哪家被包,中邪了一样。 最后从那三千零一文的花楼里出来,刘墉早就闻出味道来了,他看向和珅,拍了拍他的肩膀:“唉,是我们几个连累您了,和大人,今天也不让您给我们请吃花酒了,得,您看,这路边一家酒肆,来来来,我们坐下一起喝,你这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啊……” 一家两家是个巧合,多了可就不对了啊。 众人看向和珅,又想到今日的凄惨遭遇,竟然是齐齐摇头。 和珅这个时候若是猜不出是自己府里那位翻了醋坛子,也枉称自己还是什么军机大臣了。 包场的银子不多不少,正好比和珅兜里的银票多那么一点,这只有和珅府里的人才知道和珅带了多少来,所以这和珅,得是被自家人算计了。 出来吃花酒,还能是什么人? 唉,和珅这命啊,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了,这一遭简直走得刘墉他们这一群清流官员心累,如今只能大半夜随意坐在路边这酒肆里,破破烂烂的一间,来往查宵禁的也不走在这边,更何况他们是官,一群大官! 好吧,一群大官大半夜坐在酒肆里举杯浇愁。 和珅表面上一副不堪其苦的模样,可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 他跟冯霜止之间有嫌隙了,没几天便传遍京城,什么说和的人都来了,和珅也是不胜其扰,他跟冯霜止还没到那七年之痒的时候,也就是小小的不愉快,一转眼便能够过去的,看着别人小题大做,传得那么难听,和珅连撕了那些人的嘴的心都有。 冯霜止不搭理他,和珅这心里有些说不出地难受,说具体一点,这感觉叫委屈——怎么说,瞒着他事儿的也是冯霜止,回来之后虽然是他先甩脸子,可冯霜止也没说上来搭理他,这一来就僵了。可和珅也知道,若是冯霜止立刻搭理自己了,他心里也不会自在。 两个人都清楚,这样闹吧闹吧没一会儿就结束了。 如今这冰化开了,也就好说了。 夜里的风冷,这出来吃酒的少有几个不会吟诗作对的,便喝着这烧刀子,吹着冷风,吟诗赏雪,虽说是凄凉,可也别有一番滋味。 和珅喝了酒之后,那身子暖暖的,便告别了众人,一路带着刘全儿回府去。 路上他问了刘全儿,是不是他大嘴巴把消息露出去了。 刘全儿委屈,便说一定是周曲说的。 和珅道:“周曲是夫人一手提拔起来的,不听夫人的难道听你的?糊涂东西。” “爷,您跟夫人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刘全儿试着转移话题。 和珅回身就不轻不重地要踹他,刘全儿赶忙躲开:“爷,爷,您这动口不动手啊!” 和珅斜他一眼,“你还学会躲了?我什么时候跟夫人僵持过了?说你的胡话。” “……”刘全儿真能给和珅跪了,您瞧你那反复无常的样子。 前儿夫人让小厨房特意给做了点心半夜端上来,您让端下去,一会儿又说饿让端上来,有这样的文吗?这一回说是出去吃花酒,可这青楼没去成,路边吹了老久的冷风,脖子窝里都要塞满雪花了,大老爷们儿虽然不怕,这总归是冷的啊。 不懂不懂。 刘全儿跟后面磨蹭,和珅前面走着,忽然回头一望,看刘全儿在那儿嘀咕,便训他道:“磨蹭个什么劲儿啊?回府了。” 和珅心里想着的,可不是什么夫妻闹矛盾,他跟冯霜止这小打小闹怄气,那是趣儿,别家的那是打打杀杀,不一样的。 当下和珅回府了,满以为自己跟冯霜止这是完了,可是刚一进去就听说冯霜止已经睡着了,和珅几乎是又憋了一口气。 刘全儿都要吓哭了,之前自家爷还说什么趣儿不趣儿的,现在一看他这脸色,自己打脸了吧?他这明儿还是找个人来伺候得了,免得自己又被训上一顿…… 得,和大人只能继续睡书房了。 次日起来,冯霜止听说这件事,当真是乐不可支,如今不用进宫了,日子也闲下来,后园里面的梅花开了,冯霜止抱着团子出去看雪,现在团子年纪虽小,可这脸长开了一点,便觉得越来越有几分俊气了。 微眠将那梅花折了两只下来,团子便伸手要去抓,微眠用那梅枝逗弄他,团子鼓着脸,嘟着嘴,伸出手去抓,抓不到,便将他手缩了回去,外面也冷,他缩回来倒是正常的。 冯霜止抱着他,顿时发笑,“这小家伙……” 微眠以为团子是生气了,便转过脸来看他,不想就在这个时候,缩在冯霜止怀里的团子忽然之间将那手伸出来,便抓了一瓣梅花下来,接着咯咯地笑起来,微眠闹了个大红脸,竟然被个小破孩子算计了! 冯霜止等人立刻笑成一片,微眠将那梅花一放,双手一握便往旁边站住,“公子太聪明,奴婢是伺候不了了。” 团子现在还不会说话,兴许等能说话了才更有意思。 冯霜止跟这边的丫鬟们开着玩笑,转脸却看和珅从小桥上走过来,他一进来,便将团子拉出来,团子不肯离开自己额娘的怀抱,便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和珅冷了脸,“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你额娘是我的,给你霸占一阵也就罢了,还敢哭。” 兴许是和珅这冷脸吓住了团子,团子竟然一下不敢哭了,那泪花含在眼眶里都不敢掉下来,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再没了声儿。 和珅见他老实了,便将他扔给一旁的嬷嬷,可怜团子小小年纪,一直在爹不疼娘不爱的环境里长大,很多年以后他觉得自己还没长歪简直是个奇迹。 当然,其实那也跟和珅的家法有关系,不过都是后话了。 此刻亭子里没了人,周围的雪还纷纷扬扬地在下,亭边台阶上斜斜放着一把撑开的青伞,和珅从那旁边走过去,便坐到了冯霜止的身边去:“唉,还是夫人狠得下心,昨夜喝酒不成,跟纪晓岚那几个黑心的坐在风雪里喝烧刀子,还要陪着那酸腐文人吟诗作对,夫人却在家里一觉睡到大天亮,真真让人羡慕又嫉妒啊。” 哟,这是倒苦水来了。 冯霜止捧着那雪水煮的茶,轻轻一吹,抿了一小口,才不紧不慢道:“温香软玉的,哪里有风雪吟诗好呢?和大人品格高雅,如今是一手遮天,逛窑子哪里还用得着银票?我看啊,赶明儿就把库房给拆了,和大人您不必拿银子去喝花酒,您就说您是和珅,看八大胡同里谁敢拦您?赶着帮你出钱的,可不在少数呢。” 看这酸的,和珅笑出声来,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以为你不在意呢,结果酸得这么厉害。” “我也以为你不在意呢,结果你也酸得这么厉害。” 两个小气鬼,谁比谁好了? 冯霜止抬了眉,瞥了和珅身前那茶杯一眼,便有点不满了:“一壶茶也就倒个五杯,你一来便喝了一杯。” 这吝啬的,哪里像是自己的老婆?和珅偏要喝,他喝完了还道:“昨日我夫人一个人包了多少家青楼?要是传出去,啧,哪里是我和珅负心薄幸?分明是夫人太厉害。” 冯霜止瞪眼:“还不是你出去花?” 和珅摊手:“最终结果是,我喝的是路边风雪酒,夫人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在花楼里。” “……”冯霜止起身便走。 和珅赶忙拦她,“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咱俩也闹腾够了,小别胜新婚,这都离开这么久了,眼看着要过年,这也不能怄着啊。” 冯霜止一下笑出声,方才板着的脸便放下来了,她那尖尖的下颌被领子上的兔毛边衬着,便越加有一种秀丽的味道,“不怄着,你说怎么办?” 和珅将那一把青伞捡起来,抖落伞上的白雪,便将伞递给她:“为夫带你去前面看绿色的梅花。” “走不动,雪大。” 冯霜止将伞接住了,却站在台阶上耍无赖。 和珅叹气,却宠溺道:“和某愿为夫人效劳。” 冯霜止抿唇,没忍住勾出了几分笑意来,和珅到台阶下弯腰下去,冯霜止便趴在他背上,他将她背起来,她撑着伞,遮住了两个人,那雪便落在青绿的伞上,对比强烈又有一种难言的鲜活。 “前面的梅花栽了几年,也总算是要开了,今年有得看了。” “和大人为小女子当牛做马,人生得意,且容小女子大笑三声,以彰其心,哈哈——” 笑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了。 乾隆带着十五阿哥永琰和福康安走进来,便瞧见和珅背着冯霜止,冯霜止打着伞的这一幕,便一指这俩人:“京城里不是说这一对儿小夫妻闹腾着吗?朕看这两人还得腻歪个好几年!” 冯霜止跟和珅哪里敢怠慢,两个人立刻停了,便下来给乾隆行礼。 “臣和珅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臣妇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起身吧,不过是看着要年节了随便逛逛,今儿就在你们府里吃东西了。” 乾隆老了,不过看着和珅这府里还是漂亮雅致的,竟然有几分羡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今天萌(没)萌(吃)哒(药)!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八十章 帝王心 乾隆忽然到臣子家中来,这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 福康安今日是早朝之后陪着皇帝在南书房议事,回头来乾隆召见了永琰,处理完事儿之后又开始撩闲,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到了和珅他们的家事上去。 乾隆在宫里呆腻了,也想要出去转转,以前政事忙,没时间,现在接近年节了,下面的事情反倒是处理得快了。乾隆准备给自己放个假,这便带着福康安跟永琰便装出去了,吴书来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不曾变过。 现下乾隆走到了内院中堂坐下来,便看了看和珅他们这宅子,便问道:“你们这宅子不是说要扩建吗?怎么看上去还是这么寒酸?” 和珅垂首道:“还在扩建之中,只不过工匠等等人手都还没找齐,回头找好了再一起动工。” 其实和珅这话没透露出半分有关于自己的经济情况,反倒是乾隆想到那边去了,只不过他以为和珅是个穷人,不过天下的官员跟他乾隆比起来怎么都算是个穷的,现在乾隆这样想也不错。他道:“这地都给你划出来了,你就大胆地修,我看傅恒那个春和园就不错,当初还是朕给钦点了修的,你这府邸大可以跟傅恒他们的取经。对了,福康安也住在春和园,你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倒是不错的。不过哪一日你要出去建府了,随时跟朕说便可以,给你划个好地儿。和珅这边建府,福康安也可以帮看着。” 乾隆是想得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下这两个人已经斗到了什么程度,还相互帮着看府邸? 每一座宅院都有自己的秘密,更何况是大官员的宅邸?修造的时候连工匠都要保密,还让福康安这种擅长打仗的人来看?和珅不会自己找死的。 更何况,他和府后花园的一些设计是他跟冯霜止两个人想出来的,不想别人插手,所以对乾隆说的话,和珅只不过是回道:“多谢皇上厚爱。”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上了茶,永琰和福康安也坐了下来,乾隆让和珅跟冯霜止也坐,别那么拘束。 冯霜止坐下来却有些无言,她看了永琰一眼,却觉得现在的局势有些不一般。 福康安跟着乾隆出来,那其实很正常,毕竟他当初是在宫里长大,又很得乾隆的喜欢,现在也算是乾隆的宠臣。可是别的皇子不带,独独带一个永琰出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永琰以前也不是很受宠,可是令妃忽然之间被迁居别宫,永琰却似乎没有受到影响,甚至还荣宠更盛——冯霜止难以理解了。 她这轻微的疑惑表情虽然只是一瞬,不过已经落入了对面坐着的永琰的眼底。 永琰埋头喝茶没说话,这茶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只是普通的碧螺春。 和珅不会傻到拿好茶出来,他家不穷,却也不能富,到这里敢拿出什么好茶来,回头皇帝见了——哟,你一个小官吃吃喝喝倒比我这皇帝更舒坦,那我还做个什么皇帝? 所以,当官也是要学会装孙子的。 乾隆这边用过了茶,看着外面的雪还不错,便道:“去你家的园子里看看雪吧。” 于是众人去了,便到了方才和珅与冯霜止出来的亭子里,乾隆一笑:“小夫妻俩还挺有闲情逸致,不如也给朕来一壶?” 和珅与冯霜止对望一眼,同时应声,而后吩咐丫鬟们将这些东西撤下去,接着便换了新的茶具上来,烹雪煮茶,乃是风雅事。 冯霜止茶艺不错,当初是跟着郑士芳学的,如今郑士芳是江苏那边的学政,主管着可科考事宜,也算是高官厚禄了,不过他很少有时间回京城。 冯霜止逢年过节回英廉府看看的时候,还常跟英廉提起他来。 她手腕一转,便隐约有了袖底生香的感觉。 茶香氤氲,亭子外面雪花簌簌落下,早已经积了一层,乾隆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候,说话也像是个普通的老人,而福康安和永琰便像是他的孩子——虽然他有不少的儿子,可如今能带出来的似乎也只有一个永琰。福康安是不是乾隆的私生子,并不是很重要的。 喝茶不一会儿,永琰忽见那边假山亭台,便问道;“那假山山形奇特,却建在溪边,不知道是出自何人的手笔?这构思够精巧的。” 和珅笑笑没说话,永琰却感了兴趣,乾隆只道:“想去看便去看吧,不必拘束。” 永琰有些赧颜模样,竟然还真的去看了很久。 外面风大,吴书来看了和珅一眼,和珅会意,便上前道:“皇上,和珅书房里收藏了一些字画,只是不知道真伪,与夫人辨别许久,不曾识得当中真意,皇上十全武功,听闻收藏书画无数,今日斗胆,能否请皇上前往,一鉴真假?” 这话听上去有些不敬,可事实上却是恭维。 吴书来是担心外面风大,坏了乾隆的身子,所以才暗示和珅的,和珅能一下找出这么个理由,还能一瞬间便会了他的意,当真是不简单的。 乾隆宠信和珅,自然有他的道理。 现下乾隆听了,便点点头,道:“知道你夫妻俩都是文人雅士,今次却不像是要朕去帮你们鉴别的,怕是要考考朕了,朕若是怕了你们,这可不行,走着。” 冯霜止在后面暗笑了一声,不过男人们进书房,她不便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跟下去,方才那是因为仓促之间撞见了乾隆,这还要伺候茶水,所以才跟着走了。 如今眼看着要到中午,乾隆来了,可是非同小可。皇帝都说了是来吃东西的,他们这边府里若是不做出什么来,可就不好了。 冯霜止只走到了半道,便准备折去厨房,不过这个时候永琰才从花园那边出来,跟冯霜止撞到一起。 “给十五爷请安。” 永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卷着的纸来,便对冯霜止道:“和夫人不必多礼,如今宫中大局已定,还多亏了和夫人在中间的作用,皇阿玛今日里胃口不大好,东西大多还是清淡点的好。” 他将那纸递给了冯霜止,冯霜止拿过来展开一看,便略一点头,对永琰道;“多谢十五爷提点。” 永琰点过头便走了,去书房了。 冯霜止方才将那单子扫了一遍,看到了乾隆喜欢的一些食材,便立刻找人去备下了,她亲自点选了几道菜,又到厨房里指点了厨子做法,出来却没去书房,而是回屋看团子。 来了外客,冯霜止只吩咐他们,别把团子抱出去,哪里想到乾隆他们那边一问冯霜止,和珅说可能是回屋了,乾隆这便问起了他家的大胖小子,要抱来看看。 冯霜止抱着团子出去,团子被乾隆接了过去抱着,看得他喜笑颜开,这老人总喜欢着小娃。 乾隆逗弄他,不一会儿又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睿渊,小命团子。”和珅憋了笑,还是回答了。 冯霜止垂在身边的双手握紧了,勉强笑了一下。 乾隆喃喃两句,“睿渊,睿渊,这名字倒像是汉人的了,不大好。” 和珅这个时候也变了脸色,皇帝的心思哪里那么容易猜,周围的人都还没说出什么来,乾隆便道:“朕给他起个名儿吧,就叫丰绅殷德,这名字好,也像是个满人的名字了。” 和珅都还没反应过来,冯霜止却一低头,福身道:“谢皇上赐名。” 这时候,和珅也才笑容满面地谢恩。 现在乾隆心里高兴,便又赐了和府一堆东西,可算是荣宠至盛了。 一会儿菜色上来,又被乾隆好一顿夸,他到了下午才走,府里上上下下都给他送到了门外。 刚刚出去了,乾隆走在路上,远远近近地便有不少都是宫里的侍卫,乔装改扮过来的。 吴书来走在他身边,便听乾隆叹了口气,不由奇怪道:“万岁爷,您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岂料他这一问,乾隆竟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福康安,道:“我看了和珅,才觉得人家那俩小夫妻是好的,你宅子里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朕命令你休妻——你也不必怕什么流言蜚语,只说是奉旨休妻,朕倒要看看谁敢在背后议论。” 这是颁了圣旨,福康安当即磕头跪下恩,“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起吧,我们去老十一那里看看。” 说着,乾隆便自动地转了方向走了。 陈喜佳的命运,便这样定了,被乾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打回了原形。 消息传到冯霜止这里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冯霜止跟和珅坐在屋里,相顾不言。 过了许久,和珅才道:“左右我们只叫他团子,不必太介怀。” 冯霜止知道这都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她一开始便给孩子起名叫“团子”,只是历史来得更早,以前说是乾隆跟和珅的孩子改名是在丰绅殷德五岁的时候,现在孩子才多大? 这种事儿,也就郁闷一阵而已。 左右知道躲不过,冯霜止便不想了,她道:“年节过来了,庄子上的事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让周曲回家去过年,明年兴许给他自己开个庄子,接他老父母来住,翻过年我还有一件事儿想办。” 和珅问她:“何事?” “刘全儿跟微眠的事儿。”冯霜止一想起这便有些头疼,于是看向他,道,“刘全儿我原以为他跟微眠算是个两情相悦的,现在他俩也不知道是在闹什么,回头你帮我问问。” 原来是为了刘全儿的事儿。刘全儿跟了和珅多年,没个功劳也有苦劳了,更何况刘全儿精明,办事利落,本事不小,和珅想着也给他找一门好亲事。微眠是冯霜止的身边伺候过的,和珅对她也是很放心的,如果能促成这两个人的好事,冯霜止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刚刚送走了乾隆,冯霜止跟和珅都知道,来年的日子肯定会更好,和珅如今受到的宠信一日子比一日地好,年节时候来巴结的人就更多,现在还有几天清闲日子,过两天就没戏了。 和珅这边跟冯霜止难得有了兴致,两个人手谈一局,棋刚刚下完,冯霜止略输了三目半,便听外面刘全儿进来说国泰来了。 眼看着近年节,国泰的差事都是和珅给谋的,如今来拜会一下,也算是有点心思了。 冯霜止一收拾那棋盘,便道:“你去应酬吧,我回去看看团子。” 国泰来,便让冯霜止想到嫁过去的纳兰了。 一开始的时候这姑娘还不老实,只不过国泰拎得清轻重,对她也很是严厉,管教一阵竟然也听话了不少,只不过是不是真的听话了,冯霜止就不得而知。 如今一个纳兰已经威胁不到远兰什么了,现在和琳有了自己的事儿,远兰也渐渐有了个当家太太的样子,夫妻两个人也还不错。 现在冯霜止基本上不会想起这样不重要的小人物,也就是国泰来的时候会猜到那么一点。 只是国泰这回来,带来的消息却不一般。 孙士毅和李侍尧在云南的贪污,本来就一直有风声了的,可是没有想到现在忽然之间冒出来,似乎又严重了。 和珅这边听完了他的消息,只让他回去等着,还没有新一步的动作。 到底国泰和李侍尧是个什么样子,和珅也很想知道。 李侍尧深得皇帝的喜欢,和珅还不敢说这个人的事情。 他邀国泰留下来吃饭喝酒,冯霜止听了也没怎么说话,国泰这人看上去蠢笨,其实内里心思聪明,应当不会太过庸碌。 这世上,其实一直是庸碌之辈无法当奸臣和贪官的,这些人的智慧都用在贪污上头了。 冯霜止盘算着过年这边的事情,开销之处,今年的结余,还有给丫鬟婆子们的赏钱,刚刚盘算到日落时候,便听外面一阵热闹的声音,说是皇帝给的上次下来了。 国泰这时候还没走,便陪着和珅一起出来。 和珅谢恩过后一看那赏赐物品的清单,便笑了一声,“看样子这工匠是不用找了,皇上给拨了几个修造御花园和宫殿的来。” 这待遇可不一般,这是皇帝的待遇。 冯霜止皱眉,只觉得这怕是有些危险。今日不算是逾越,到了新帝那里又该怎么想?可是今时不同于历史,很多东西并不能这样简单地判定。好好坏坏躲不过,现在不收下皇帝的这一份赏赐给退回去,难保皇帝怎么想。 乾隆年纪越大,这脾气也就越古怪了。 国泰这个时候顺便便告辞走了,不一会儿,冯霜止跟和珅回来,便说到永琰的事情。 “为什么出来的时候不带别人,偏偏带永琰?”冯霜止是百思不得其解,乾隆自己似乎并不是最喜欢这个儿子的,立储的时候也多半是在听太后的意思,对永琰,以前乾隆的评价只有“顽劣”二字,现在却似乎完全改变了。“而且宫里令妃忽然之间的再次失宠也很诡异,但是没有影响到他,这——” “……”和珅沉默片刻,却道,“你这样很容易让人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兴许事实上它们真的有关系。”冯霜止看着和珅,忽然有些笃定起来。 和珅对永琰的了解并不如冯霜止多,毕竟冯霜止接触永琰比较多,而清朝皇帝严禁皇子与大臣结交,至少表面上和珅不可能跟永琰有交集。从冯霜止的了解上看,也知道和珅跟永琰之间的关系很淡。 “待到过年进宫宴饮的时候,便知道了。” 和珅淡淡道。 进宫了,消息路子也就多了,更何况冯霜止跟现在的惇妃关系不错。 毕竟惇妃现在复宠,多半还是因为冯霜止的毒计,令贵妃倒霉,也就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转眼之间能让人倒下去,可不是一般人的心机。惇妃想要拉拢冯霜止,一方面是感激,一方面却是忌惮。 十一月转眼便过去,天气冷了许多,常常能够看到大街上各种卖年货的。 江南那边空虚着,暂时填补了一批官员过去,今年秋闱学子的运气最好,因为江南那边多了很多的缺,所以他们就有了补缺的机会,只不过但凡是想要补缺的都从和珅手底下走,是以和珅这边还没到过年就已经堆了一大堆的“年货”了。 金银珠宝玉器首饰,库房里都要满了一样。 现在乾隆在前朝搞议罪银制度,还要让和珅来帮他当总管,管着这一笔钱,内务府那边缺银子使都要找和珅,冯霜止翻账目的时候没少看到和珅将府里的银子挪去内务府——只不过这账目,乃是议罪银。 乾隆为了享乐,是不会自己担骂名的,他要收官员们的议罪银,只让和珅出面,和珅被骂个狗血淋头,乾隆却能有自己的小金库了。 乾隆宠信和珅不是没道理的,遇到这么个能为你承担骂名,甚至还能给你钱花的臣子,哪里有不喜欢的呢? 只是冯霜止觉得堵,拿着账本也为和珅担心,可和珅不过是说:“做不做都一样,君要臣死。” 刘全儿的事儿倒是问出来了,原来是这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微眠,看着很爽利,其实是自己闹别扭,把微眠给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最后病倒了,刘全儿那真心也就来了。 冯霜止跟和珅两个人一说和,便给他们定了明年二月的婚期,在成亲之前照常在两位主子跟前儿伺候。 和珅最近的大事就是处理江南那边的事情,估计明年都还要继续忙,主要是官场垮了之后,利益要重新分配的问题。他最终还是分出了一些利益出来,只不过却是给了福康安,孙士毅跟李侍尧只沾到了个边儿,可把那两人给郁闷得,听说找了无数的美人准备送给和珅,只不过消息传出来之后,是和珅厌恶他们,冯霜止更厌恶他们。 冯霜止已经跟国泰打了招呼,逮到了把柄就往和府这边扔,千万别客气。 至于冯霜止,她最大的事儿就是没事儿。若说是有,估计算是熙珠那边的事情了。 熙珠嫁给了阿必达之后,很少出门,不过前几天传出喜事来,说是已经怀孕了,因为公公是阿桂,今年也有了进宫的机会,便是已经送信给她,回头要一起来这里的。 另外有一件冯霜止来说可有可无的事情,应当是陈喜佳了。 她是后来才听说的,乾隆命令福康安休妻,陈喜佳便成了个被休的女人,便收拾好了细软,回了江南去。陈宏谋是罪大恶极,已经定了秋后处斩,不过乾隆顾念他曾经是个清官好官,也不对他的家人多做处置了,更何况好歹陈喜佳也嫁过福康安,当初还是他给赐的婚,表面上不好做得太绝。 只是冯霜止在陈喜佳走后一个月,偶然去恒泰斋挑选礼物的时候,瞧见穿得素净的刑部侍郎王杰,他站在那里挑了块玉佩,百年瞧见了进来的冯霜止。 冯霜止本来是想跟他问新年好的,只是看他表情不大好,于是改了口,问他怎么了。 王杰只是说,听到从江南来的消息,陈喜佳害病没了,已经安葬下去几天。又说大年节地不该说这些,只是这年当真过得不舒坦。 原来他穿得那么素,也是有原因的。 毕竟还是当初喜欢过的人,如今人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是好是坏,都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冯霜止回忆起当时跟陈喜佳认识时候的场景,竟然都有些记不清了,在江南的赏花会上,游廊下,画舫里…… 她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说:有定数。 王杰也重复了一遍,说:有定数。 可是很久以后,王杰才告诉冯霜止,陈喜佳不是死在江南的,是半道上就被人一刀刺死的。 帝王心,深不可测。 第八十一章 宫宴 二十九的晚上举行宫宴,和珅这边早就收到了邀请,大部分在京任职的官员或者是回京过年的官员,都能够得到宫宴的机会。 作为命妇,又算是曾经太后跟前儿的红人,现在宫中惇妃眼底的好同盟,冯霜止受到的优待绝对是不低的。 大年将过,二十九举行了宫宴之后,年三十儿就能给旁人过年的时间了,皇宫里这宫宴的时间也是挑得极好的。 非有头脸的命妇不进宫,按理说进宫是件体面事,可到了冯霜止这里,却变成了苦差事。 二品命妇的服饰也算是沉重了,但更沉重的是冯霜止这心。 出府之前,和珅没说话,看了她许久,才道:“你似乎在担心什么?” 冯霜止想到惇妃前几天说的那话,这心里就老不舒服。“进宫再看吧,惇妃娘娘前儿跟我暗示,想要皇上给我们家团子跟十格格……” 和珅忽然皱了眉,“孩子都还这么小,日后的路当是他们自己选,怎么——” 皇家就是这么个状况,若是真的赐婚了,想必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怎么说,惇妃也是向着八阿哥的,尽管八阿哥不是她亲生,可她跟八阿哥亲,对惇妃来说,八阿哥登基就是最好的。现在很明显,乾隆心里已经向着十五了,估计十五登基还是个必然,和珅摊上个惇妃当亲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除此之外,团子日后到底是怎样,和珅跟冯霜止都不清楚。和珅还好,冯霜止对这种提前就将两个人的亲事定下来的事情,极其反感。 所以现在她脸色有些发冷。 和珅想了想,道:“你进宫只看着办便好,说实话——我看皇上的身子骨也不大好了,到底能撑几年还难说,开罪了惇妃倒是无所谓,左右不过是宫中一介妇人,还看皇上的态度,见机行事吧。得罪了皇帝也是不打紧的。” 最后这一句,隐隐约约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了。 因为上次永琰来他们府里,和珅跟永琰这边,终于算是开始了接触,兴许最近又在谋划什么吧? 冯霜止没多问,只是一直在想,到底和珅知不知道福康安也是支持永琰的? 最近这两人在朝廷上是一如既往地掐,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拢了拢披风,上了马车,车轱辘压着雪花,便往紫禁城而去了。 宫禁森严,路过的家家户户都是明亮着的,和珅与她坐在一起,便抓住她的手指,忽然便瞧见了她腕上这景泰蓝的手镯,“平日里不大见你戴首饰,这时候看,却是皓腕如雪。” 有他这样夸老婆的吗? 冯霜止抿唇一笑,手指摸了摸那手镯,道:“自家庄子上打的,瞧着也喜欢,天津卫那边还有人给你孝敬了水烟,真真笑死我。” 和珅是个不抽烟的,临近年节的时候,下面什么孝敬都有,和珅当真是收到了好几袋上好的水烟的。他道:“水烟给了纪晓岚那大烟袋子,他倒是喜欢。” “纪晓岚聪明得很。”冯霜止说着纪晓岚,想的却是刘墉,相比纪晓岚来,刘墉才算是个老奸巨猾的。 和珅眯了眯眼,道:“翻过年怕是要出事儿,只是年节这边给压着而已。甘肃布政使王亶望擢升了浙江巡抚,这人不是我提上去的,说是八阿哥那边提上去的人,这人与我素来不合,放在江南怕是要出事。至于孙士毅和李侍尧这两个,前儿一阵不满我割给江南的官场盘子不够多,也是要背后做鬼,看我开年先料理了这两个。” 乾隆四十一年,似乎便要这样过去了,而和珅竟然已经做好了明年的规划。 他慢慢跟冯霜止说着,“要紧的是稳住江南那边,这一年因为连霜城那边收割起来的利益,来年给稳住了,我在朝廷便算是完全坐稳了,我一说话,便是大半个官场的声音,谁还敢来驳我们?福康安这人我也是看不惯的,只不过前不久才知道他也是十五阿哥那边的人,好在我与他不必联手合作什么的,只需要继续唱对台戏,即便是有人知道福康安站在十五阿哥那边,也不会怀疑到我的身上,皇帝那边也安心,他的臣子不都被人笼络了。帝王之术,便在于权衡二字。皇帝在权衡,我们也就让他权衡。” 这是…… 冯霜止感觉着和珅这说话的语气很平缓,可是这平缓下面又藏着些暗色的风浪,风吹起来一点便息下去了。她将头枕在他肩上,便一弯唇:“男人们的算计。” 和珅笑出来:“男人们的算计,还不是为了女人?” 冯霜止掐他,“老不正经。” “这还没老呢,就开始不正经了。”和珅叹气,“在霜止眼底我已经这样不正经,回头真老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呢。旁人说我是大清第一美男子,在霜止眼底怕还不及团子半分……” 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难受起来,将眼睛闭上,似乎要睡着,便说:“若真能老,你也是第一的。” 什么叫,若真能老? 和珅微微侧过头看她,却见她已经在小憩,压下心底的疑惑,他不说话了。 一路马车靠近了宫门,便下了车,和珅往前,带了冯霜止走,今日人人都穿得喜庆,毕竟还是年节上的宫宴。 不管这一年过得怎么样,到了这个时候,开心不开心的都将那笑脸露出来。 临分开前,和珅要她小心着一些,不过后宫里也不必太过拘束,左右里面认识的人不少,遇到个什么人都能接应她。 冯霜止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乾隆越发昏聩,宫里的眼线已经将皇宫埋成了个筛子,更何况福康安这样的人几乎是在宫里长大的,若说没几个眼线,那才是奇怪了。如今永琰得势,宫里的人大多墙头草,看着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冯霜止在宫里反倒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加自由了。 毕竟因为走到哪里都是眼线…… 对乾隆来说,这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可他不知道,也不会有人告诉他。 冯霜止被领进翊坤宫,拜见了惇妃,惇妃见了冯霜止那个亲热,过去就把人拉了起来,便道:“终于见你过来了,我这边为你找了你当日的好友一起坐,回头宫宴完了别忙着走,事儿还有呢。” 她倒是想宴会之后便走的,只不过明显不大可能。 命妇这边都是惇妃在主持的,当初的令妃,如今的惇妃,还有一个已经死了的愉妃。 这宫里的人换来换去,冯霜止已经有些生厌了。 她对惇妃的态度只能算是一般,不过因为冯霜止似乎惯常便是这样的态度,惇妃等人也没说太多。 冯霜止过去是跟熙珠坐到了一起,毓舒还在禁足之中,即便是年节也不敢出来,现在冯霜止当年认识的人竟然也没剩下几个了,还有认识的也没资格到这宫禁之中来宴饮。 坐在熙珠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就有一种很冷的感觉。 熙珠看她神情有异,便问她道:“许久不见,怎么看你还恍恍惚惚的?” 冯霜止一怔,将表情收敛起来,只笑道:“只是忽然想到毓舒她们了,陈喜佳也没了……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听说你有了身孕,家里可还好吧?” 熙珠娘家明瑞战死之后,她便算是没了依靠,好在阿桂明理,当初跟明瑞的关系也是不错,疼爱熙珠倒多过他儿子阿必达,尽管夫妻两个人的日子是磕磕绊绊,可这么多年过下来,竟然也算是没闹过什么大的矛盾,兴许这才是小夫妻的相处之道。 熙珠整个人都比较中庸化,要说跟屋里男人闹矛盾,可能性是不大的。 “我身子自然是好的,自从听说有孕了,府里人人都看顾着,我这不也到宫里来了吗?明年阿必达那边便由公公给谋了个江南布政使的差事,这还得亏了你家和珅。” 熙珠一脸笑意地说着。 可冯霜止却忽然之间皱了眉:“阿必达去江南,你呢?” “……我身怀有孕,不宜舟车劳顿,只能他自己去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熙珠脸上也有些黯然。她跟阿必达到底有没有感情,冯霜止也不清楚,可时间长了有感情倒是有可能的,婚前多半是不曾有的。 熙珠有孕,明年阿必达却刚好要去江南,这事儿可麻烦了。 说什么“亏了你家和珅”,冯霜止听着有些不是滋味,江南若是没和珅插手,事情不会闹得这么大,单凭王杰一个人至少不会牵出这样大的一盘棋来,只是王杰毕竟还是成为了和珅的棋子,在江南这件事上王杰除了多了一大堆的仇人和升官之外,没得到别的了。 犟驴王杰还是当初的那个,旁人恨他都来不及的。 闲话一阵家常,宫宴开始,冯霜止她们这一桌又来了人,不是别人,恰好是那孙夫人和李夫人,孙士毅跟李侍尧在官场上交好,这两家的女眷也是时常走动一起打牌之类的,如今这两个女人相携走过来,便直接上来巴结冯霜止了。 当年还冷嘲热讽的,冯霜止自然是记得,只不过现在一转脸就变得热络起来,冯霜止也没说别的,照样应付着他们。 翻过年和珅就要对付孙士毅和李侍尧了,现在冯霜止却不露出半分的端倪来。 孙士毅官位比较低,李侍尧却是个难办的,还是大学士,皇帝也喜欢他,不过和珅势大,能做到哪一步,旁人是不清楚的。 宴会进行到中间,熙珠请冯霜止出来,两个人到偏殿里坐了一会儿。 冯霜止一垂眼,道:“我与熙珠姐姐相识这么多年,姐姐心中装着心事儿,我不是不清楚的,有话便说吧,妹妹能帮则帮。” 其实方才已经听出来一点了,只不过到底还要熙珠自己开口而已。 熙珠与冯霜止相交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开口求过冯霜止什么,冯霜止也不曾求过她,两个人一直都是平等姐妹相称,知交甚久,如今要熙珠开口说,她毕竟觉得有点难为情,只不过终究还是心底的那些想法战胜了她抹不开的面子。 熙珠苦笑了一声:“霜止,我不曾求你什么,可阿必达的事情……” 果然还是阿必达。 冯霜止听熙珠继续说。 熙珠道:“不是人人都能像你家和珅,到了江南还能坐怀不乱,我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后宅里有小妾,阿必达若是去了江南,不能带我去,便只能带那些小妾走,兴许还要留下来两个麻烦的,我……我不想他去江南……当初这事儿是阿必达去求了和大人,这才有了着落的,阿桂大人本身布想让阿必达去,所以我想——让和大人把这事儿给推掉。” 女人孕中多思,更何况她的丈夫要在她怀孕的时候去江南呢?是个女人都要担心。 熙珠原本是不想掉眼泪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没忍住,她赶忙擦了,不想要自己昔年的好友看到自己如今的狼狈。 冯霜止伸出手去握了她的手,道:“这事儿你其实不必跟我说的,阿桂大人正直清廉,约略地是看不起和珅的。八舅公眼底揉不得沙子,阿必达的事儿肯定不能成,即便是现在成了八成,赶明儿阿桂大人一句话也能给黄掉,你且放心着。” 阿桂跟冯霜止也算是有亲缘关系,冯霜止得叫他一声八舅公,当初平定大小金川下来,冯霜止还以和珅的名义去送过礼,那个时候阿桂觉得和珅会做人,可是时间久了,便开始逐渐地看清和珅。 和珅是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阿桂开始时候觉得和珅顺眼,可是渐渐地便因为政事上的分歧而对和珅改变了看法。 不对盘的人终究是不会对盘的,阿桂不是什么绝对的清流,可要他认同和珅,甚至让和珅帮自己儿子办事儿,他是绝对不允许的。阿桂喜欢和琳,当初和珅强将和琳塞到阿桂那边去做事儿,阿桂一开始还不喜欢,不过后来看和琳心性比较爽朗正大,觉得和琳不跟他哥哥一样,渐渐便喜欢上,也愿意提拔和琳。 这可是走了一步好棋,如今和珅兄弟一文一武,一个得了阿桂的喜欢和提拔,一个还被厌恶着,这一个好一个坏,其实也就不好不坏了。 阿桂左右不会跟和珅翻脸,顶多也就不喜欢和珅罢了。 如今阿必达的事情,以阿桂的脾气,即便是现在不说什么,那也只是说不说而已,阿桂的能量多大?不至于要自己的儿子出去求和珅。 冯霜止温声安慰了她,熙珠想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她与冯霜止无话不说,可这种闺阁之中的事,说出来也实在太小气。“若是没了江南布政使的位置,他会怎么……” “阿桂大人不想他去江南必定有自己的道理,有的时候一个位置能染黑一个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取出,知子莫若父,看阿桂大人的吧。”冯霜止给她递了手帕擦泪,又道,“即便是他去了江南,你紧着一些,肚子争气,阿桂府中人人都看护着你这一胎,只要有了个儿子,什么都好说。” 管那什么人进来,都不会撼动熙珠的位置的。 熙珠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擦干了泪便笑了出来,“我是孕中多思,太过杞人忧天了。终究不如妹妹看得长远。” “哪里是我看得长远?不过是我心胸狭窄,所以更能看得懂姐姐罢了。” 心胸狭窄,是在感情上。 冯霜止说这话,熙珠也懂,便是重新让冯霜止看了看她的脸,这一会儿没错处了,便重新回到了宫宴上。 “二位这怎么去了这么久?”孙夫人打趣儿了一句。 冯霜止笑道:“跟熙珠姐姐许久不见,这难得坐在一起,却是要过去说说体己话,叙叙旧情了。二位在这面还算是好吧?莫不是惇妃娘娘介意了?” “哪里哪里,惇妃娘娘方才来了一趟,说是你俩肯定叙旧去了,还自己夸自己,说她肯定把位置安排对了呢。”这一回,是李夫人在搭话了。 冯霜止心说这位置还真是对了的,兴许这李侍尧孙士毅支持着年长的八阿哥,才跟惇妃关系好,还特意将这两人拉到这一桌来坐。 后面的半场宴席,冯霜止便随意出言试探了这一下这两人,果然发现她们似乎对八阿哥的评价很好,于是冯霜止什么都明白了。 宴会后,冯霜止让熙珠先走了,自己却留下来了。 之前惇妃说过让她先等着,这会儿她站在殿里等,不想过了一会儿才见惇妃满脸喜气地进来。 “和夫人,咱们可要成为亲家了。” 这一句话,立刻就将冯霜止炸了个晕头转向,冯霜止没明白过来,她愣了一下,问道:“何喜之有?” 惇妃过来握她手,搭着她道:“可不是你家那正月里生的胖小子和我的十格格的事儿吗?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前殿里皇上宴请大臣们的时候,喝得高兴,竟然直接说了,如今你家丰绅殷德跟我的十格格可是般配得很呢。” “……”前殿里,皇帝喝得高兴说的?和珅也在,和珅没能成功阻拦,怕也是阻拦不了吧?这一门亲事终究还是挂上了,冯霜止做出一脸的笑意来,“如今却是妾身要代犬子谢过了,高攀着娘娘这一门亲事,倒是我们府上的荣耀呢。” 这一番话说得惇妃舒坦,她只对冯霜止道:“且瞧着吧,有你的好,你当日帮我,我也得回报这你的。” 冯霜止敛衽一礼,“妾身省得。” 这一下,惇妃才叫人送了冯霜止走,冯霜止一路走,一路这心都是冷的。 紫禁城的风吹在她身上,即便是裹着披风都挡不住。 在从慈宁宫附近花园走过的时候,她忽然之间停住了脚步,问那掌灯的宫人道:“方才前面可过去了什么东西?” 那宫人垂首:“不曾见到。” 冯霜止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她没再多想,只不过念头一转,便道:“我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了多年,今日眼看着要年节,先给太后娘娘磕个头去。” 那宫人也不说什么,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冯霜止转了方向去到太后宫门口,芳嬷嬷还坐在暖阁外头守着,听人进来说冯霜止来了,她倒是惊讶了一下,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沁姑姑还在里面,她便让宫人去里面说一声。 不一会儿,沁姑姑出来,便听芳嬷嬷说了这事儿,沁姑姑道:“去看看她吧,这大夜里赶着雪来,也算是个有心的。” “只是太后身子不好,怕是不能见她的。”芳嬷嬷提醒了一句。 于是她们出去对冯霜止说了,冯霜止知道自己进不去,便笑道:“太后娘娘优待我,这几日因着宫里的禁令不敢来拜会,趁着宫宴想来看看的。只不过,今日既然不能见,我便在这外面给太后娘娘磕个头吧。” 她二话不说地跪下来,真心实意一般在台阶上磕了个头,便道:“霜止叩谢太后娘娘今年的照顾,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沁姑姑和芳嬷嬷连忙扶了她起来,“和夫人有这份儿心,太后娘娘定然感动的。” 冯霜止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披风,便道:“时间也不早了,为着这宫禁,霜止得先走了。如今太后娘娘病着,二位姑姑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可趁着机会叫人来找霜止的,能尽心则尽心,二位姑姑还请莫怪霜止这话鲁莽。” “和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您是个善心肠的。”芳嬷嬷叹了口气,便看冯霜止走远了。 “这和夫人倒真是个实诚人。” 沁姑姑也叹了口气。 两个人进去,却没想太后已经醒了,问她们外面是谁,她们说了是冯霜止,又把冯霜止给夸了一遍,满以为老佛爷定然会高兴,不想太后搭了眼皮子,过了许久才道:“哀家熬不了多久了,若是哀家去了,你们便领了哀家的懿旨,要皇帝赐死她。” 芳嬷嬷与沁姑姑齐齐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太后睡着了,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心惊不已。 现下太后只有这一句话,又陷入了昏睡,她这话——到底是下旨,还是梦话? 第八十二章 投诚 此刻的冯霜止,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面临怎样的危机,她只是回了家,又跟和珅坐在了一起。 “十格格跟团子都还小,现在就说什么赐婚,当真是……” 后面的话,冯霜止没说出来,她咬了一下牙,嘴唇抿紧了,手指握起来,又被和珅给捏住。 和珅想起今日乾隆赐婚时候的场景,便对冯霜止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左右你觉得威胁的不过是惇妃支持了八阿哥,现在惇妃待你好,旁人也觉得你跟惇妃好,可现在我支持着十五阿哥,永琰定然知道你我二人同心的。即便是日后十五阿登基了,也不会亏待我们。惇妃又不是八阿哥的生母,威胁不大。她不过一个后宫的女人,能干什么?” “女人能干的事情多了。”冯霜止前面的都还认同,后面的却忽然笑了一声,道,“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我只是觉得……皇上现在——” 和珅用一种很晦暗的眼神看她,道:“你知道便好。” 乾隆越来越昏庸无能了,也越来越倚重和珅,那些个老臣却开始渐渐地疏远了。 今日和珅进宫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平日里上朝还不觉得,因为毕竟那些老臣们还是有很多事情上报的,可是今日夜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乾隆几乎没跟他们说话,反而是一直在跟福康安、福长安、王杰与和珅他们几个说,似乎格外地喜欢年轻一点的官员。 和珅方才那话的意思是,冯霜止知道便好,不必说出来。 乾隆是年纪大了,早年的锐气也就没有了——不过冯霜止从不觉得这个皇帝有什么锐气,雍正爷那边大刀阔斧地过了一朝之后,到了这一朝其实已经完全腐朽了。 大清朝的风雨,似乎才刚刚来,个人之力是微乎其微的。 这一夜,和珅只是揽着冯霜止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还想要个女儿呢。 夜里两个人说话呢喃了不短的时间,和珅在军机处有不少的趣事儿,现在逐渐地负责《四库全书》的编纂,那边的文人们趣事儿更多,说得这半夜里,便能听见冯霜止屋里的笑声。 丫鬟们在外面守着,听着里面的轻笑声,也就是笑笑。 两位主子高兴了,下面的人伺候着也没那么战战兢兢。 翻过今夜,便是大年三十儿了。 又是忙碌的一天,昨日开过了宫宴,今日也不必早朝,和珅就在家里,跟冯霜止一起忙活着。 在书房将新的和府宅邸的图纸展开,和珅便提笔画了几笔,翻过年便要真正地动工修起来了,什刹海边的和府,很快就要变成他当初娶冯霜止时候说的那样了。 和珅终究还是记得那些事儿,他想要自己在意的人荣华富贵,又平安喜乐。 走在步步惊心的朝廷之中,那是逼不得已,可没有危险哪里来的际遇? 这乾隆四十一年翻过去,便是更加惊心的乾隆四十二年。 明年李侍尧便是正式出任到云贵总督的位置上,因为此人擅长纳贡,常常费尽心思地给皇帝搜罗好东西,皇帝很是赏识此人。不过因为下半年时候江南的事儿,此人拉拢和珅不成反结仇,之前钱沣参过这人一本子,但最终还是无疾而终了。 和珅盘算着自己位置也算是起来了。如今他是军机大臣,只不过因为是朝廷新贵,所以看似是位高权重,但说话还不够分量,必定要找一个靶子立立威,才能在这朝廷之中真正跻身重臣之流。 “年三十儿你都在盘算,我都帮那李侍尧孙士毅担心了,怎么就惹上你这么个煞星,他俩能吃好这年夜饭吗?” 冯霜止空了来看和珅,只看看到和珅已经将和府的新规划图纸收了起来,在那本子上写东西了,。远远一望,瞧见是写给云南粮储道、贵州按察使海宁的信,她便知道和珅是要干什么了。 早年在春和园赴宴的时候,曾遇见一位海宁夫人,便巴结过了冯霜止的,如今似乎要派上用场了。 和珅眼看着日头落下去,便收了东西拉着冯霜止出去,吃过年夜饭,和琳与远兰坐在一起,冯霜止把团子也抱了过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 冯霜止身边喜桃虽然到了扬州那一带,只不过也送了年节的贺礼回来,从冯霜止身边的丫鬟到正经的官太太,即便是丈夫的官位不大高,可对喜桃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难得的是范宜恒喜欢她,那便比什么都好。 现在和珅这边有不少的庄子,生意做到了江南那边之后,喜桃在那边也能帮着打理一些事情,倒是逐渐地成为了和府这边在外面很有力的援助。 众人在年夜饭上说过了吉祥话,冯霜止一看到刘全儿,便想到了他跟微眠的事儿。 守岁的时候,冯霜止说起,和珅说:“这事儿得慢慢地磨。” 冯霜止摇头,“磨不得了。” “怎么说?”这事儿哪儿有什么磨不得的?总归要两个人看上了,再慢慢地来。刘全儿平日那么伶俐的一个人,现在却是自己撞进了南墙,什么时候能出来,还看他什么时候能想通,强行逼迫这些法子,总归是下下策。所以和珅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冯霜止要这样决定。 冯霜止叹了口气:“我看太后就是翻过冬之后的事情了,老佛爷若是没了,怕是明年都见不到喜事了。” 和珅这才想起这一茬儿来,只是没有想到太后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太后明年没了,那刘全儿跟微眠的事儿怕是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难怪,霜止的意思是,能早早地办了便办了。 和珅道:“既然如此,回头敲打敲打。你……可能估计个时间出来?” “越快越好,赶明儿跟微眠和刘全儿说,有的时候人是要逼出来的,他俩成亲,都是府里的人,给单独划个院子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回头刘全儿愿意出府去住,便让他出去了,若是要住在府里,也凭着他俩高兴。我的想法是,若能成,便过了元宵办。” 一旦下了决定,冯霜止便立刻切换到一种雷厉风行的状态里。 乾隆四十二年,便在新年的爆竹焰火之中来了,年初一冯霜止便找微眠说了事儿,将刘全儿那边的情况一说,不想微眠是愣了一下,便抿紧了唇,擦眼泪道:“他是个傻子……” 说完却直接跟冯霜止告罪一声,跑出去了。 梅香刚进来,撞见微眠,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一脸想要问又不敢问的表情。 冯霜止笑了一声,道:“怕是过两日便能知道消息了。” 只是她估计的时间还是长了一些,和珅晚上便来跟她说了。 微眠从冯霜止屋里出来之后,便直接去找了刘全儿说,说不嫌弃他出身,也不嫌弃他相貌长相,他若是不娶她,她便削了头发做尼姑去。 冯霜止搁屋里听见这话,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和珅打趣她:“不觉得这丫鬟有你当年的风采吗?” 她知道和珅是想起当年的那一出了,她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却啐他:“又不正经了。” “明儿回英廉老大人府里,你可准备好了礼物红包?”和珅心里甜,也不多说,便抚着她的秀发,表情也是一脸的泰然。 冯霜止叹了口气,道:“冯霖今年便要参加科考了,但愿他能有个好的本事,别辜负了玛法对他的期待了。” 冯霖大约是跟她阿玛鄂章太像了,可鄂章长歪了,这冯霖却是个极懂事的。 和珅道:“今年我依旧在军机处任职,不过直隶的学政点了我,冯霖你且放心着。” “他若有本事考上来便是好的,但你莫在中间当着风险,他若是没本事,也不必你给他开着后门,平白让玛法厌恶。” 英廉希望的,是冯霖能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上去,和珅的存在,不过是保证冯霖不被卡着而已。 当初王杰若没有冯霜止这边的帮忙,便是要一直卡着的。可以说是冯霜止改变了他整个人,总归是冯霜止施恩于他,所以现在王杰即便与和珅不和,也从未将那脸皮扯破过。 和珅隐约猜得到什么,从江南那边的事儿开始他便知道了,只是不说。 毕竟碍着当初冯霜止跟陈喜佳交好,冯霜止认识什么跟陈喜佳相关的人都不稀奇。 两个人第二天便回了门,惜语已经见老,英廉的身子骨也算是硬朗,只不过鬓边多了白发。 他们在英廉府住了一晚,气氛倒也算是和乐,伊阿江也带着冯雪莹也回来了,他跟和珅关系倒是不错,永贵又认了冯霜止为干女儿,早年的恩恩怨怨颇有一种一笔勾销的味道,时不时调侃两句,很是热闹。 直到接近傍晚用过了夕食才走。 刘全儿跟微眠的事儿定在了正月十六,就在元宵节之后一天,冯霜止想了想,还是将身契从箱子底下取了出来,给了微眠,给她添的嫁妆也是不少。 毕竟微眠是冯霜止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即便是嫁出去了,回头也要在她身边伺候的,很多事情都是微眠熟悉,这样能干的丫头,要说让冯霜止放出去在外面干粗活儿,肯定是不舍得的。一则是微眠嫁的是刘全儿,二则是她颇得冯霜止的喜欢。 冯霜止发现自己狠起来的时候不要命,其实对自己喜欢的人或者是喜欢自己的人还算是很宽厚。 和珅说她心肠善,差点把冯霜止给笑倒了。 她闹着和珅,要和珅多给刘全儿添聘礼,少了她可不许微眠嫁,和珅当即便骂了她小财迷。只不过说是什么聘礼假装,到时候 都是给刘全儿和微眠的,冯霜止跟和珅不缺这这一点。 一个是和珅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人,一个是冯霜止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嫁娶时候做足了面子那才是最好的。 元宵节那天,宫里再次赐宴,宴请名单上照旧有冯霜止。 她本是一点也没怎么在意地去了的,坐到了席间,便跟众人聊得甚是爽快,毓舒终于解除了禁足,出来却已经完全瘦了一圈。 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捅了她一刀,怀疑过很多人,也怀疑过冯霜止,可左想右想又觉得冯霜止没这个动机,更何况她不曾对冯霜止说过更机密的事情了。那在毓舒看来,其实完全是令妃想要做掉十一阿哥这个威胁,所以才误打误撞牵连到她身上的。至于惇妃,原本是个骄横跋扈的人物,这一回她得势,完全是因为令妃与她鹬蚌相争,所以惇妃才能渔翁得利。 这宫里面,愉妃没了,庄妃死了,令妃也完全被打入冷宫了,可供乾隆选择的面太窄了。 毓舒坐下来的时候,便觉得憔悴了。 冯霜止看她直接坐在了自己这一桌,也没有任何做了亏心事的内疚感,反而很平常地问候她:“十一福晋,今儿便看你穿得最鲜亮了。” 不能问什么“气色不好”“看上去瘦了”之类的,冯霜止只能挑了个“穿得最鲜亮”来说,然而即便如此,毓舒心里也不痛快,只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年前的时候,乾隆微服出宫,看了看十一阿哥这边,可是进了府却把十一阿哥训斥了一顿,之后又说了毓舒,点着名地骂。今日元宵佳节能出来,解除了禁足,还是看在她阿玛傅恒的面子上,只不过要她抄女戒、女则二十遍,现在毓舒整个人都不高兴。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之骄女毓舒了,现在十一阿哥也失去了皇帝的宠幸,即便毓舒是傅恒的女儿,也没得到来自春和园的任何支持。 现在在皇帝跟前儿最红的便是福康安了,可福康安是绝不会支持十一阿哥的,更不要说是福长安了。 毓舒嫁出去之后,胳膊肘便要向着自己的丈夫拐,回去之后多次暗示傅恒,想要傅恒支持十一阿哥,可傅恒忠心于皇帝,不愿意参与这些事儿,下面的儿子们怎么做那是他们的事儿,只要他傅恒是行得端坐得直,那便是最好的了。 所以傅恒反过来说毓舒,要她别再提这样的事儿。 如此一来,毓舒嫁过去其实没给十一阿哥争取到任何的好处,在出了似乎要谋害皇嗣这样的事情之后,本该是难逃一死,但终究还是顾念着她富察氏傅恒家的出身,庄妃的胎本来便是扑朔迷离,乾隆轻轻一抬手便放过了。只是毓舒不过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如今失去了利用价值,在十一阿哥府中便是没什么用处了。 一介女流之辈,智计再狠,又哪里及得上十一阿哥的那些个谋士呢? 现在冯霜止将毓舒面临的局势看得分明,却知道毓舒其实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整个一桌席上,惇妃便远远用一种带着冷笑的目光看着毓舒,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唯一的明白人冯霜止见状,也不过是笑笑,却不曾说一句话,她插手这宫中事太多,如今不该再多嘴了,恐生祸端。 永琰在宫中的势力是越发膨胀,眼见着便是要羽翼丰满,旁人若是初犯他领地太多,难保不会被猜忌。未免飞鸟尽,良弓藏,冯霜止应该是要懂得低调的。 她带着些微的笑容出了惇妃宫里,便跟毓舒走了一路,毓舒也不说话,只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月,又跟冯霜止说:“我以为我是天之骄女,心高气傲,嫁了个皇子,不想皇家并不仅仅是我以前看到的那样。霜止,我好累,好冷,快要走不动了。” 冯霜止沉默良久,想起以前那骄傲的、明艳的毓舒,也生出许多感慨了,便道:“已经走出去的路,走不动了也没办法。没有回头路的话,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是啊,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毓舒也不知道为什么累极了,便扶着宫墙,莫名地笑了一声,又回眸,看了一眼冯霜止,淡淡道:“如今我才知道,若不解除我的禁足,兴许我还有那么几分盼头,可是在我禁足的这些时间里,一切都变了……霜止,我先回去了。” “恭送十一福晋。” 她叫她“霜止”,冯霜止却是对她一福身,说出了这样客气生疏的话。 其实冯霜止觉得自己因做得很明显了,可是毓舒像是没察觉一样。 她其实已经习惯了别人叫她十一福晋,习惯了高高在上了,所以并不觉得冯霜止这样的恭敬有什么了不起。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冯霜止忽然又觉得,毓舒还是当年的那个毓舒。 差别只在于,当初的那个能算计,现在这个除了一身的骄傲,还有算计的能力,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算计的资本了。 毓舒,一败涂地。 冯霜止站在原地,看毓舒扶着宫墙走,过了一会儿似乎又有了力气,便直接走到了宫道中间,宫人提着的灯笼似乎离她很远,只能将她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来。 她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眼,便看毓舒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的那一头,只剩下一点微黄的灯火颜色。 心底也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冯霜止也走向前去,半道上却看沁姑姑从交叉的宫道上过来,她愣了一下,便想到了太后身上,也不用旁人提醒,她便道:“你们先去吧,我与沁姑姑有话要说。” 冯霜止看沁姑姑走到了前面,她便也走过去,扬起了一张笑脸,便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红包来,在给沁姑姑见礼的时候往她手中一塞,同时道:“年节刚过,却还没给沁姑姑拜个年,沁姑姑莫怪,实在是没机会进宫,还望新一年沁姑姑顺心如意,盼着太后娘娘身子骨也快点康健起来。” 一来便收到了实心的东西,又听冯霜止这嘘寒问暖的一番话,笑得也是温暖,即便是风里透着寒意,可沁姑姑这心里暖呼呼的,想到太后老佛爷当日的话,便摇头。 她与芳嬷嬷商议了很久,没出什么结果,老佛爷一日一日地昏昏沉沉,可说要杀冯霜止的话,却不止说了一遍。太后是个什么情况,芳嬷嬷和沁姑姑是很清楚的,今年翻过冬开了春,怕就近了。冯霜止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只怕是太后老佛爷糊涂了,她毕竟是个朝廷命妇,让皇帝赐死,给什么理由?和珅与冯霜止伉俪情深,杀了冯霜止,和珅有岂能善罢甘休?乾隆即便是接了太后老佛爷的懿旨,也不大可能会杀冯霜止,只因为乾隆怕不会自断自己的左膀右臂。 如此想来,太后走了之后,芳嬷嬷跟沁姑姑总归是要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的,没个人给她们撑着也不好办。以前是她们给冯霜止撑着,可那不过是借了太后的势,如今太后要去了,她们便盼着冯霜止给自己撑着了。 芳嬷嬷也觉得太后是糊涂了,冯霜止这样剔透的人,还对太后如此关怀,太后却要杀她——只能说是人病糊涂了。她们心里为冯霜止可惜,却不忍冯霜止真的被赐死,所以便决定找个时机将这消息告诉冯霜止。 如今沁姑姑便叹气道:“哪里想到会有如今这一遭呢?那一晚你走了之后,奴婢们与太后说了你来过的事儿,太后却说要在她去后赐死你……太后兴许是糊涂了,我们也就是告诉您一声儿,和夫人万莫要当真了。” 冯霜止听了沁姑姑之前的一番话,便是心冷,如今听明白了,便是懂了。 她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太后忌惮着她。 到底是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什么猫腻她看不出来?即便是没有证据,几十年的后宫看下来,兴许冥冥之中也有那样的感觉。冯霜止对后宫之中的事情干涉太深了,知道的事儿也太多,即便是她对了太后的胃口,也算是犯了太后的忌讳。 多追究已经没了意义,谢过了沁姑姑,冯霜止也让她别担心,说太后不过是胡话而已。又给沁姑姑吃了颗定心丸,好一番拉拢,这才见沁姑姑走了。 冯霜止再迈开脚步的时候,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她稳了稳,这才走向宫门,却在看到那宫门口侍卫的时候道:“十五爷现在在哪儿?” 第八十三章 太后崩逝 永琰却不曾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出。 与冯霜止短暂两句之后,便看冯霜止在宫人提着的那宫灯的照亮之下,缓缓地离开了这宫禁森严的地方。 太后要杀冯霜止,她竟然还能如此淡定地在他面前说出这件事来。 左右这和夫人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当初她还未嫁给和珅的时候,永琰便已经知道她不普通了。在咸安宫前面跪着不动声色,能忍,受得了屈辱,过了多少年也没吭声,可现在回头看看,当初欺负她的人又有哪个落了好下场呢? 说是天道好轮回,不过是人心好算计而已。 现在冯霜止将这消息告诉了他,于永琰而言,便是要小心了。太后是个精明人,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在宫中的那些布置…… 冯霜止的很多事情都是跟永琰串通好了的,倒霉了一个冯霜止,永琰又哪里能够跑得掉? 之前以为太后一心向着他,现在却要好好谋划一下,以防止太后改变心迹了。 老佛爷还活着一天,便有一天的问题。 永琰心底计算了起来,却是慢慢出宫回了自己的府里了。 这元宵节一过,和府里便忙活开了。 微眠跟刘全儿成亲,这可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冯霜止抓紧着时间办了,又请来了微眠的父母,好好在和府里面办了一场,十六十七十八,都在摆宴席,热闹了好几天。 只是没想到,这场热闹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宫里面便来了消息,太后殁了。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冯霜止正在花园里,由梅香跟兰馨陪着,走过了那新修建起来的小石桥,说开春了在这里种上什么花,那边的竹韵走过来,一身葱水绿的衣裳在铺着残雪的地面上有些显眼。 “夫人,宫里面来消息了……” 冯霜止是奇了片刻的,转脸却皱眉:“说。” “太后娘娘今日申时,殁了。” 将手指之间的鱼食儿放下去,冯霜止站在那小石桥边,没了吗…… 沁姑姑才跟她说了太后要杀她的那一件事没多久,这时候就没了,这冬天都还没过去呢,怎么就没了? 听太医的意思,怎么也要到春天的。 她无声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回屋去,却忽然问了一句:“何人来传的话?” “是爷身边的小厮。”竹韵认得那人,便这样答。 真该庆幸刘全儿跟微眠的婚事早早地便办了,她搭了兰馨的手,道:“把府里所有红的全部撤下来,所有人不准穿新衣,也不准着颜色鲜艳的衣服,近日来莫要在府外笑闹。消息吩咐都给我传到了,谁若是违反了,定是严惩不饶。” 乾隆自诩以孝治天下,如今太后崩逝,怕是大清上上下下都要紧着的。 秦楼楚馆怕便是要关门歇业,这个时候若是想要整治个什么人真是再简单也不过了。 冯霜止回了屋,取了账本往西厢议事厅去,周曲过了元宵便已经将自己的家人接到了府里来。和府这边划了个院子给周曲,位置跟刘全儿的离得不远,也不算是很大,却也够普通人家住了。要紧的是这位置是在和府里,那意思也就不一样了。 周曲跟刘全儿,算是内外院的管家,刘全儿跟着和珅管外面一大堆的事儿,周曲这边管着的其实也不是内院的事儿,只不过庄子那边是交给他在搭理,跟钱有关倒是真的。因为刚刚过元宵就回来,所以周曲还赶上了刘全儿跟微眠开的酒席,喝了两杯喜酒。 现下要开春,庄子上的事儿都是一季一季的,和珅是家大业大,庄子七八个,良田百顷不算多,租给佃户还要紧着年年的收成。 她进去便将那账本放到周曲的桌上,周曲正在打算盘,打完了一抬头看到冯霜止来了,赶忙起身行礼:“夫人来了,竟也不打声招呼,倒叫小人失礼了。” 冯霜止只往墙边放着的扶手椅上一坐,便手一压,要周曲坐下,道:“今年看着收成如何,若是水旱连年,铺子那边的情况怕是支撑不过去,你注意着一些……” 去年因为收成不好,那米价便已经上扬了不少,今年众人都在等,等着看今年开春之后的节气如何,时令不好整个米价便要看涨,冯霜止一直记挂着这事儿。去岁的时候,乾隆说平粜米价,最后还是一纸空文,冯霜止就怕哪天撞了枪口了。 只是米铺是他们这边比较大的生意了。 和珅名下除了米铺之外,还有不少的绸缎庄,古玩铺,如今红火起来,便是有日进斗金的架势了。 她要周曲下江南去联络一下江南那边的铺子,说完了,却问道:“听说前两日,刘全儿在外面惹了事儿,你可知道原委?” 周曲一惊,他以为冯霜止是例行来问这庄子上的事儿的,不想到了最后冯霜止忽然冒出这样的一句,倒让周曲狠狠地吃惊了一把。他悄悄地打量了冯霜止的脸色,却不想冯霜止唇边是似笑非笑,心里一惊,便不敢有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原来在元宵之前,刘全儿因为要娶微眠了,跟府里的奴才们说,要去给新娘子买些好东西,就赶着马车去了恒泰斋,没成想在外面撞见了个士子。 这士子穿得文雅,进了恒泰斋便在挑东西,正挑好那东西,却不想刘全儿来了,也看上那东西,直接出钱买下了,那士子原本没多少钱,也就没理会他。只是没挑到好东西,他出了门,刘全儿后面挑好了东西也出去,结果路上马儿也不知道是昨晚吃了什么,竟然忽然之间在路上横冲直撞起来,刘全儿顾不上许多,只能先控制住马,结果路上还是撞翻了东西。 刘全儿将那马控制住之后,整个街上已经乱了一片了,他也没想太多,便直接牵着马要走。哪里想到平白多出来一个管闲事的,恰是方才那在恒泰斋遇到的士子。这人竟然直接拉住了刘全儿,要刘全给满大街被撞了摊子的人赔偿,刘全儿是眼看着要成亲了,遇到这样的一桩事儿,心底就觉得有些不舒服,现在遇到这人更是不想多说,便跟这人降了起来。 那士子也是个倔的,两个人一言不合竟然打了起来,后来还是王杰的轿子从前面过,让人把这两人拉开了,这才没继续打下去。 当即刘全儿便当着街,说王杰莫要护着那士子,这人是个不懂事儿的,管太宽。 刘全儿也是一时的气话,他回来跟周曲说,他原是打算着要赔钱的,可是当时身上哪里带了那么多?想的是回了和府好拿钱,哪里想到遇到那么个煞星? 当下周曲将这件事的原委道来,却有些疑惑,冯霜止是哪里来的消息,像是这天下事她都知道一样。 在听到王杰的名字的时候,冯霜止就知道要糟。 平白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不过刘全儿这事儿也碍不到和珅那里去,和珅跟王杰这算是政敌,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不少,冯霜止掂量了一下,反而问道:“可有派人打听过那士子是个什么来头?” “听说不过是个穷书生,刘全儿说是湖南口音,倒是跟王杰大人见礼的时候,口称自己为‘谢振定’。”周曲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人要倒霉了。 冯霜止一放茶杯,便道:“回头若寻得这人的住处,便给我找了刘全儿去,王杰惹不得,要刘全儿找这人说明当日事情的原委,再将这谢振定查查清楚。” 到处都是事儿,冯霜止觉得自己很忙。 她交代过了周曲,便离开这里重新回了屋,刚进门便看到和珅已经坐在屋里了。正好冯霜止想问太后的事情,和珅一摆手便道:“太后没了,皇上现在也病了,是伤心失意的,命了十五阿哥协理政事,我看着快了。” 他的意思是…… 冯霜止怎么也没想到,“之前不是说皇上的身体还好好的吗?” 和珅勾唇一笑,拉她坐下,眼底暗光闪烁之间便多了几分算计,“这还不知道是不是好呢。皇上的身子是真的坏了,只不过如今十五阿哥忽然之间便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便是要成为靶子了。你可知道康熙爷时候的太子?” “你的意思是,十五阿哥会是众矢之的?”想也知道肯定是这样了,只是不知道永琰现在是个什么心情。苦心为皇位筹谋了那么多年,如今皇帝一朝病了,竟然将监国大权都给了他,只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都没全废,这里面怕是要作梗很多了。 和珅道:“十五阿哥若是能撑过这一遭,便是什么都好了。太后崩逝,我们府里的人都别闹腾,万事低调,这节骨眼上出不得差错。我听宫里人传消息,说是晚上要叫你去太后灵前一趟……” “太后都已经没了,我不过是外朝臣妇,怎么能去宫里?”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合规矩的啊。 这太后才刚刚走了没一会儿,怎么有这样的事儿? 和珅自然是之前便觉得古怪了,他早已经打听了清楚,便说道:“你得太后喜欢,是为了石头记,如今太后去之前留了话,想听完那故事,你便携了书稿,将最后一回念了,回来便是。” 终究不过是一部石头记,哪里让太后那样记挂? 和珅知道她疑惑,却道:“那里面写的可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倾覆,事关前朝,老佛爷生前记挂着,心里有几分念想也是真的。宫里接应的人不少,你注意着便是了。” 如今倒是和珅的好机会,因为乾隆对孙士毅李侍尧两个人很是看重,若是乾隆完全把持着朝政的时候,要将这两人定罪很难,如今乾隆病倒了,由十五阿哥协理着政事,至少和珅便有了可乘之机。他回来是将宫里的事儿交代给冯霜止,冯霜止点头应声之后,看了和珅一眼,却觉得和珅还有什么话没说,便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和珅笑她伶俐,道:“我去处理孙士毅跟李侍尧那起子的事情,你且放心。” 冯霜止也没多过问,官场上的事儿她也很少能插得上嘴。 和珅跟她说了宫里的消息之后,不一会儿宫里果真来了人,请冯霜止去,早已经准备好了的冯霜止出发还算是很快的,只是到了宫里便看到一片肃穆,走到哪里宫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唯恐惹了什么一样。这样的气氛,让冯霜止也有些惊诧了,她强压了心底的不安,便这样向着太后宫门去,一片白色,里面归附着不少的宫人。 沁姑姑也在外面,穿着一身白孝服,便迎向了冯霜止,冯霜止也不知道说什么,沁姑姑也不说什么,只让她进去。 进宫殿的时候,冯霜止发现这屋里尽管烧着火盆,也觉得冷,转过了几道竹珠帘,便看到那已经让她很熟悉的太后的床榻了。 太后躺在那里,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服,皇帝不在,说是病倒了,只下了令要冯霜止来,十五阿哥代替他在这边守着。 冯霜止进来的时候,便瞧见十五跪在外面,她略略一福身之后,跟着跟沁姑姑进去了。 她带了书稿,便在太后跟前儿跪了下来,如今人死了,却还能在这慈宁宫之中感觉到她生前的那种威势与高贵。 当了几十年的太后了,死了的时候却也这样安安静静。 没有人说话,只有冯霜止念书的声音,这后四十回据说都是胡扯,冯霜止也不怎么在意,她念完了,便有芳嬷嬷扶了她起来,却带她往后殿走两步。 冯霜止毕竟不是宫里的人,也不与太后沾亲带故,不必跟旁人一样跪在前头,于冯霜止而言,不过是意思意思便罢。 只是她到了后殿里,却没见到一个人,心里正恐惧一下,却看到芳嬷嬷与沁姑姑都朝着她身后的方向一福身,这才看到是永琰进来了。 她赶忙跟着福身,“十五爷。” 永琰轻轻一抬手,竟然便让芳嬷嬷跟沁姑姑出去了。冯霜止是暗暗心惊,这二人难不成都已经是永琰的人了?想必那一日知道太后对她起了杀心这件事之后,永琰也做过一定的安排吧?她没说话,却见永琰从袖中取出了一卷绣纹懿旨,分明是太后用的。 她头皮麻了一下,却没说话。 永琰也不说话,他两眼有些凹陷,似乎是忽然便憔悴了,只是那目中精光闪烁,分明已经到了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只是越到这种时候,永琰便显得越是沉默,他用手指轻轻一松,那卷轴的一边便直接落下了,将那懿旨展开,便让冯霜止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冯霜止读来,字字心惊。 这写着的字不长,却是杀机凛冽,后面太后那颜色艳红的凤印,泣血一样落在尾巴上。 冯霜止看了,便将眼神挪向了永琰。 永琰还是没话,便随手将那懿旨扔进了火盆里,明亮的明黄色火焰将那黄绢缓缓地吞没了,消失了个干净,冯霜止便忽然觉得有些没力气,背后全是冷汗。 她躬身垂首:“多谢十五爷。” “近日宫里便算是真的没什么事儿了,你与惇妃不要再走太近,跟十一嫂之间也尽可断了联系了。” 永琰这样点了她一句,之后便自己离开了后殿,转身又去前殿跪着了。 冯霜止之后见沁姑姑和芳嬷嬷又走进来,她心知这两个人在宫里混久了,如今也算是什么都看明白了。在知道永琰跟她有密谋之后,想必也猜出她当初对太后不是什么真心实意了吧?只不过,这一层窗户纸大家都没必要捅破,给自己留颜面,也给对方留颜面。太后走了之后,她们也不过是个没依靠的,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的。顶多也就以为冯霜止是个心机深沉的而已,冯霜止使过的手段不少,不愿多说什么,只坐着喝了一杯茶。在听沁姑姑说皇上打死了好几个不长心的奴才之后,眼看这天色不早,这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宫,她便知道自己是完全安全的了。 一切似乎开始了尘埃落定,于她而言便已经是一片宁静了。 在乾隆病倒之前还不明显的朝廷局势,这个时候忽然便清晰了——十五阿哥监国,谁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乾隆四十二年,对十五阿哥是个好时间。 对和珅而言,这也是个好时间。 回了和府,刚进门便见了一穿着桃红夹袄的丫鬟从门前跑过去,冯霜止眼神一冷,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丫鬟的背影,叫道:“给我叫过来。” 下面的人看她冷着脸,又想到之前她说过的话,阖府上下都要穿得素净,偏生这小妮子穿得一身儿的艳,这时候哪里能放过了她去? 这府里的人安生惯了,兴许已经不大听冯霜止的了吧? 她抬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腕上的桌子,满眼的都是思索。 那丫鬟被带过来了,冯霜止看她一脸的害怕,只温声问道:“你可知道我午时下过一道吩咐?” “奴婢……知,知道……”那丫鬟不敢抬头,只抖得厉害。 冯霜止抬步,便直接过了二门,道:“拖下去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没个人出来立规矩,便没人能警醒着,这时日不比以往,若是谁逮住了一个错处往乾隆那里报,端看乾隆一怒之下罚死了好几个不长心的奴才这一点,便知道这时候若是出错,便万劫不复了。 如今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却也是最需要小心的时候。 很矛盾,可是很自然。 冯霜止进了屋,便去哄着团子,想起惇妃来,又想起八阿哥来。 永琰说,要她离惇妃远点,这倒正合了她心意。 自雍正爷开始便是秘密立储,一开始永琰便知道了他是储君,如今是不是已经看到那藏起来了的圣旨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胜算最大的人便是永琰了。 冯霜止他们这一些支持着永琰的,似乎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只是怕飞鸟尽,良弓藏,当初太后未必没借着冯霜止的刀杀人,还借了她的口和眼,如今永琰是借着和珅。日后他便是登基的帝王,只盼万不要有什么差错。 冯霜止近来不出门,也没什么交游,京城里倒春寒一来,还下了许久的雪,秦楼楚馆里生意萧条,根本不敢开门,便是酒店客栈等等都是门可罗雀,这连着几个月京城里都没喜事,显得格外安静。 与这样的安静对比,和珅搞出来的那一桩便是大动静了。 三月十八,海宁奏本弹劾孙士毅和李侍尧贪污受贿,福康安与和珅的意见空前一致。 此事十五阿哥拿不定主意,也不敢拿主意,只能报到了乾隆那里去,乾隆病中看着那奏折良久,竟然咳出一口血来,勒令严查此事。 于是和珅亲赴也了云贵之地,彻查此事。 李侍尧乃是大学士,孙士毅也是云贵大员,和珅到了那边之后,却先只装出一副庸碌的模样,似乎与李侍尧孙士毅同流合污,众人都以为他不是来查案的。只是和珅这伎俩其实已经不新鲜,在江南时候便使过一次,只不过那个时候江南的官员以为他是清官转了贪官,而在孙士毅和李侍尧的眼底,和珅一直是个小人和贪官,所以从没想过和珅是清官之类的。 和珅便也将计就计,只拿本性做戏,唬得那群人团团转,回头反口釜底抽薪,便已经将孙士毅和李侍尧的罪证拿到手了。 盛夏时候回京,往上一报此事,永琰便准备严惩这二人,他痛恨贪官与奢侈之风,不成想乾隆竟然对这两人格外恩典。 福康安道:“孙士毅和李侍尧早年给皇上进贡了不少的东西,说这两人贪污,其实大半的东西都到了皇上的手中,他若是因此处死了这两人,恐怕才……” 永琰坐在书案后面的椅子里,只将那奏折和尚,一脸面无表情道:“皇阿玛老了。” 老了,老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大概是这个月月底正文完结,下个月月初写个红楼吧。 俺擅长的男主文,打脸爽文流。电脑读者看这里: 手机读者看这里: 第八十四章 谢振定 今年冯霖参加了乡试,据说答卷很不错,和珅并没有插手,全是看冯霖的真本事。 老太爷英廉听说之后是喜笑颜开,惜语如今代掌家里的事情,尽管是个姨娘的身份,却也跟着高兴。她虽做不得当家太太,但毕竟是冯霖的生母,日后总归不会亏待了她。世上的母亲毕竟都望着儿子好。 冯霜止听说这件事之后,差遣了府里的人送去一些补品和几套算是贵重的文房四宝,也算是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心意。 “夫人,老太爷说了,四公子的事儿您不插手,只让他自己努力便是。”兰馨带回来的话便是这样了。 冯霜止听了也是一笑,看和珅还在里屋给团子念书,只挥手让丫鬟们下去。 现在新的和府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开了个很大的人工湖,在湖边搭了个水榭起来,这夏日里头只在水榭里避着,如今这湖上凉风送爽,也让人精神不少。 她走进去,便看团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桌案边放着一把团扇,一把折扇,只搭在一起,这一把是和珅的,一把是冯霜止的。 “你莫念了,他还小,哪里听得懂。” “多听听总是好的。”和珅将团子放下了,便看这小家伙那小脸圆圆,白皙之中透着粉嫩,不由得一扬眉。“他长大了,必定也是个风流子,兴许还能长得有我七分好。” 这语气,哪里像是个作阿玛的,分明像是要将团子给贬得一文不值了。 冯霜止轻声啐他,“哪里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你也不害臊!” 和珅揽住她的腰,看她穿着一身湖蓝的苏绣旗袍,身段纤细得很,只用两手掐住了,道:“云贵那地儿,蛮荒之地,我从那人烟稀少的地方回来,如今说一说自己的儿子,你却还要被夫人骂,真是好不伤心。” 这话前后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冯霜止失笑,只压低了声音:“对了,你去云贵一趟,那李侍尧和孙士毅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这二人跟福康安也有少许的过节,当初福康安跟李侍尧是一起的,那个时候福康安还未发迹。可你知道,有一段时间,在福康安搭上那倒霉鬼连霜城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深入江南官场了。他们之间有一点小摩擦,江南毕竟是油水丰厚的地方,多的是人觊觎,李侍尧就跟当初拉拢我一样,想要在福康安的手下分一杯羹出来,可福康安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双方之间便有了矛盾。” 和珅一说,便说出了一段之前冯霜止不知道的秘辛出来,他道:“福康安也是个狠人。海宁搜集了孙李二人的证据给我,我倒是查清楚了,回宫之后往上面一报,便有福康安跟着落井下石,原本我是有些惊喜的,哪里想到……呵。” 这最后一个字,颇有几分意思了。 冯霜止听着他笑声,还不知道宫里到底是怎么回复的,便问道:“怎么了?” 和珅那眸子黑得如点漆一样,只将冯霜止揽在怀里,眼一眯,唇一勾,一副慵懒的模样,声音也懒洋洋的,像是外面夏日里被晒得无精打采的垂杨柳。 “皇上从轻发落,念在孙李二人忠心侍奉的份儿上,只不过是贬谪,怕是要不了多久便能东山再起了。” “……皇上是糊涂了吗?”冯霜止皱紧了眉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对旁人而言可能惊天动地,于冯霜止而言其实并无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和珅道:“岂止是糊涂,老糊涂了。他老了……” 当了皇帝太久,太安稳,一个盛世到了后期,总是要迈向腐朽的。 “康熙爷当了近六十年皇帝,从盛世到一个亏空时期,贪墨成风。”和珅熟读经史子集,如今说起这些来不过是随手拈来一样,他言语之中含着讽刺,“到了雍正爷的时候,整个十三年在位都力图革除弊病,只可惜……到了咱们如今这一位,一切从新回到康熙爷时候的水准,康熙爷是圣祖,咱们这位却是不一样了。” 没了锐气的皇帝,安稳了太久。 和珅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虽习惯了倾轧,可对如今这样无法施展开拳脚的环境却有一种难言的厌恶。 原本以为永琰掌权之后便有机会了,可乾隆还把持着朝政,他毕竟是皇上,如今不过是病了,只怕好了还是要将一切的权力给收回来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当真是谁也不清楚。 现在郁闷的可不仅仅是和珅一个,福康安也知道是失算了。 乾隆的心,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大。 当了几十年的皇帝犹嫌不足,一张龙椅,怕是直到死才敢给别人的。 如今孙士毅和李侍尧不死,对他们来说便是如鲠在喉,难得站到统一战线上的和珅与福康安,平时办事都是干净利落,也不曾留下什么后患,现在却忽然之间碰到了这因为皇帝护着,而没办法除根的野草,当真让他们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冯霜止想起当初永琰曾经有过的打算,也不知道为什么便心惊了起来。 她手指一扣那小方桌的案角,便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二人怕是会成为心腹大患。” “是啊。”和珅叹了口气,只是眼眯着,便有暗光闪烁,他低头去亲冯霜止耳垂,又是一笑,“不过也没事儿,除非登基的不是十五阿哥,否则这孙李二人现在不死,以后也得死。在储君这边得了不好,以后哪里还有什么好?” 这倒也是,只不过十五继位,真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 看现在这情况,只不知道十五等不等得及。 没月余便是皇帝生辰,和珅交代冯霜止去找几件稀罕礼物来,现在皇帝病着,更要找好了东西给他送过去,免得因为之前弹劾孙李二人的事情惹恼了他。 冯霜止下午时候才出去,今日乘了和珅的马车,只由下人赶着过来。 她往恒泰斋走,如今北京天气大热,汪如龙根本不在北京,只是是不是上北京来跑生意,铺子是下面的人打理着的。冯霜止算是个熟客,更是个贵客,这恒泰斋的人也不敢怠慢,一见冯霜止出来了,便给她招呼上了,冯霜止只让他们将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只是看了一圈,不管是古玩玉器还是别的什么,都有些看不上眼。 西洋座钟虽然精致,又哪里比得上进贡到皇宫里的? 那铺子的掌事看冯霜止看不上眼,也不由得有些着急:“和夫人若是看不上这些,便只有等三日之后的下一批了,听说有一套很是新奇精致的鼻烟壶,想来不管是收藏还是送人,都极好。” “那我便三日之后来了,劳烦张掌事了。”冯霜止今日一无所获,这便准备走。 掌事准备送她,刚到门口便听见人的说话声。 “谢兄文采风流,已经是乡试之中第一人,哪里需要忧愁他日不高中状元呢?” “老弟说笑了,哪里有那么多的状元?我自问是比不得王杰大人那样的渊博的,只求能金榜题名便好,哪里敢奢求什么状元?倒是冯老弟你,很有可能的。” “冯霖年纪太小,哪里有这本事?原本是想拜在王杰大人门下的,只是王杰大人是个不徇私的,登门拜访多次,都被拒绝了。” 说起这事儿来,冯霖也是一脸的苦笑。 那谢姓青年陪他走进来,也笑:“罢了,不说这些,听说袁枚先生不日归京,我们也得有些拿得出手的礼物才是。” “也是。”冯霖进了门,方说了一句“说起来,袁先生当初收过我二姐为女弟子,传扬北京城”,抬眼便已经看到冯霜止了。 冯霜止最近不常出府门,年节时候才回过家,只见过冯霖一面,知道他年纪不小了,本事也不小,英廉喜欢着他,冯霖已经成为嗣子,如今便是要全力扶持的。 这二人的对话,她差不多也都听见了,猜测这谢姓人,也是一名乡试时候的士子,看样子冯霖交游也算是广泛了。 冯霖一见到她,先是一怔,接着便躬身给她见礼:“冯霖见过二姐,二姐今儿怎么出来了?” 那谢姓青年长得还算是俊,站在一边看着,略略打量了冯霜止一眼,便很礼貌地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不认识的人,冯霜止也没怎么搭理,她看了冯霖一眼,发现这孩子长得更高了。 脸上挂起笑,冯霜止道:“出来挑些个玩意儿,不过没找见合适的。怕是要过几日再来了,你乡试的答卷很不错的,玛法那边盼着你出来,万莫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若是有什么难处,一则告诉玛法,二则可以来府里找我。对了,这位是——” 冯霖听着冯霜止的话,点着头,一听她末尾这问话,便为冯霜止介绍此人道:“谢兄也是今年乡试之中的佼佼者,乃霖同窗。” 冯霜止目光转过去,便见那谢姓青年拱手,对她道:“晚生谢振定,见过夫人了。” 看冯霜止乃是妇人打扮,又是冯霖的姐姐,便算是他半个长辈了。 一听这名字,冯霜止便有些玩味起来。 她顿了一下,忽然道:“这名字耳熟,你便是那一日拦了我府上那不大懂事的管家的人吧?” 谢振定皱眉,一惊,只是眼底沉沉地压着,抬眼来看冯霜止,便道:“原来是和夫人。” 冯霖根本不知道这之中产生了什么误会,看冯霜止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也不好插嘴。冯霜止也不要他插什么话,只朝着冯霖一摆手,“此事不过是小时,四弟莫挂怀。” 转过目光来,看向谢振定,这人用了一句“原来是和夫人”,想必是知道他那日拦下的车是和府的了。当日冯霜止问过了周曲,刘全儿大街上撞了不少的人,她唯恐刘全儿闯下了什么祸事儿,惹了什么人,这才多问。周曲说那人名为谢振定,现在刚碰着,倒是巧了。 “想来谢公子不知道,那一阵我管家刘全儿将近成亲,便要挑件礼物给新妇,回来时候急了,不慎撞了那么多人。阁下拦了他,要他赔偿满街人,刘全儿是没带够银两,也不曾说什么要推卸,阁下万莫要误会他了。银钱赔偿已经付讫,当日之事,却还要阁下多海涵了。” 冯霜止本以为话说到这份儿上,正常都该就这样揭过去了。 这谢振定也是士子,冯霜止只是出于习惯,将能抹去的刺儿全给抹平了,哪里想到这谢振定是个软硬不吃的。 谢振定笑了一声道:“区区小事,夫人何必挂怀?伤在下事小,赔偿小户商贩事大。谢振定何德何能,能受夫人如此重视?夫人想多了。” 想多了——冯霜止忽然觉得这人真是不识抬举。 他说话也漂亮,只是暗地里含针带刺。 冯霜止刚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反驳,便听他道:“任是夫人您舌绽莲花,也无法解释一个问题——刘全儿不过是个下人,出手便是千金,乘坐马车也违了定制,所以伤在下事小,伤商贩事小,何事事大,夫人心里定然是明镜一样的。” 冯霜止一听便冷了脸色,她扶了袖,只勾了一边唇,“当真是个明白人。” 转头看了看略带着几分尴尬的冯霖,她轻轻按了他肩膀道:“姐姐不便在外面待久了,这会子也得回府,且记住姐姐方才的话。” “是。” 冯霖也不敢问刚才冯霜止跟谢振定之间是争论的什么,只躬身送她。 冯霜止前脚刚刚出了这恒泰斋,便听见了刘全儿的声音。 刘全儿是从对面街边的马车上下来的,两步跑到了冯霜止的面前,一矮身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夫人请安,爷那边儿刚从国泰大人回来,远远看见您的车,叫奴才来看看,不想还真是夫人。” 他笑了一声,只是目光一转,便轻而易举地扫到了站在门里的谢振定,哟,这家伙,眼熟啊! 这不是那天跟他打起来的那位吗? 刘全儿想起来这心里还憋了一口气,看向了冯霜止。 冯霜止自然是知道他看到谁了,只道:“别惹事儿,走了。” 刘全儿现在想起来,这心里还有几分不甘愿,只瞥了那谢振定一眼,还是转身给冯霜止开路去了。 冯霜止到了那马车边,和珅便从里面给她撩开帘子,伸手接她出来,隔着帘子冯霜止都能看到他那一脸的笑意。 冯霜止钻进马车,便被他拉到了身边去。 “可挑好了东西?” “掌事说今日没有别的了,不过过几日有一套鼻烟壶过来,说是小巧精细的,我准备看看。”冯霜止似乎完全不把方才遇到那谢振定的事儿方才眼底,她笑了一声,只靠着和珅,又说道,“对了,我路上听说,皇上又想要南巡?” “国库空虚,哪里来的银子?”和珅眯眼,“不过……议罪银倒是有的,怕是如今皇上杂合身子去不了了。” “倒也是。”那和珅近来可能也不会出差了,冯霜止淡淡地想了一下。 “刚才我看到了冯霖,你可是遇到他了?”和珅问道。 “是,不过也遇到了谢振定。”冯霜止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又道,“你现在是直隶的学政吧?” “我是学政,但谢振定又怎么了?”这人的名字,和珅老觉得熟悉,可又不记得是哪里听过了。 他能被乾隆点为学政,完全是因为和珅主持编纂《四库全书》的本事,和珅不算是科举出身,只不过颇通得几分文才,再加上这办事能力足够,所以将这样的事儿都交给了他。 冯霜止道:“听说那谢振定乃是山东籍的士子,今年过了乡试的。数月前刘全儿驱车闹市,被这人给闹了个正着,方才我见他与冯霖一道,便随口为刘全儿解释了一句,不想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软硬都不吃,竟然是个不大讲道理的。” 刘全儿那件事是少有的办得不漂亮的,不过也算是情有可原,时候赔偿了那些个人,马车出事也不是刘全儿想的,做到了这个地步便应该放过了。 谢振定似乎的确不在意这事情了,之后却说刘全儿出手便是千金,乘坐的马车也不合规矩。 冯霜止想起自己今日过来坐的马车,倒是警醒了起来,暗暗提醒自己别再犯错。 将谢振定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了,和珅只道:“这官场上有几个干净的?特立独行的走不远,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便是连王杰也要偶尔地随波逐流,不敢表现太过,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不客气了,也可见和珅眼底带了几分冷意。 冯霜止道:“莫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坏了大局,不过是随口说与你听听。” 和珅笑一声,“不过是个士子而已,大局哪里是那么容易坏了的?” 嘴上这样说,心里可不这样想。 回了府,和珅就让人查了那谢振定,竟然查出这谢振定跟王杰交好,便是那一日刘全儿跟他打起来,让王杰给拦下了,这才让王杰认识了谢振定的。 谢振定早听闻过王杰的大名,也知道这人在外的名声,当即便很是激动,希望拜在王杰的门下,不过王杰不收他。不仅不收这谢振定,甚至不收任何人当自己的门生。 前儿皇帝给王杰指了一门亲事,王杰现在似乎还恼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皇帝病着,懒得搭理王杰,不过王杰因为清廉,又有办事的能力,跟朝廷之中一众清廉的大臣交好,早已经在朝廷之中站稳了脚跟,隐约有跟和珅和福康安分庭抗礼的局势了。 和珅查过这谢振定,发现也不是个简单的,袁枚竟然很欣赏这人。 说起来,袁枚也算是和珅的恩师,这谢振定是要成为他和珅的师弟了。 只是这样的人,万万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和珅修书一封,寄到了山东那边去,国泰前一阵被他保举到了山东那边当学政,这谢振定不能让她起来,只能悄悄做掉。 谢振定与冯霖这边哪里知道和珅有那么多的打算? 在冯霜止走后,两个人都没有多想,只有谢振定,看了一眼那车,便知道是朝廷大员的了。 冯霜止是和夫人,这时候进去了,便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了。 他回看冯霖一眼,便笑道:“老弟方才说,令姐乃是袁枚先生收的学生,可是不假?” 冯霖闻出味儿来了,这一位谢兄跟自己的二姐是不大对盘,他苦笑一声:“确是袁枚先生的弟子,便是我二姐夫,也就是当朝军机大臣、直隶学政和珅,也是袁枚先生的弟子。” 这事儿流传并不是很广,众人甚至也没怎么议论这件事,只因为袁枚喜欢游山玩水,走遍大清江山,所以不常在京城。袁枚虽是才名远扬,却不见得在京城权贵人家之中有多大名气,知道他的大多是书香门第,或者权贵人家子弟在读书的时候才会想到他,旁的时候很少会想起袁枚这样的人来。所以和珅跟冯霜止都是袁枚的学生这件事,竟然没多少人当做佳话来流传——不过,也兴许是因为这二人身上别的各种传言已经够多了。 谢振定走到那柜台前面,只手指按住了一把羽扇,拿起来看了看,若无其事笑道:“当真是想不到,袁枚先生竟然会收这样的两个人为弟子。” 和珅他不知道,可这和夫人一介女流之辈有什么能耐? 他现在的疑惑,也不过是这么一闪,但他不曾想到,因为今日一时的口舌之快,差点让他与殿试金榜失之交臂,又由此引发了朝廷之中新一轮的争斗。 第八十五章 联手 李侍尧和孙士毅的案子,终究还是没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揭过去。 和珅跟福康安已经是不喜欢这两个人了,如今这二位爷便是朝廷里两尊大佛,跺跺脚整个朝廷都要动的。福康安背后是傅恒府,只是如今傅恒看着一日一日地老了,便没了当年的锐气,跟乾隆也是越来越没话说。乾隆看到傅恒,觉得这人老了,自己也老了,看了几回便不想看了,说让傅恒回去歇着。于是整个朝廷里,也就一个福康安最得皇帝的喜欢,除此之外便是跟和珅交好的福长安。和珅乃是从下面滚打起来的典范人物,一开始的起点便不如别人,却能有跟福康安一样的位置。 同等条件下,和珅的心计应当是不弱于福康安的。只不过福康安要保住这样的位置也需要很深的算计,这两人扯吧扯吧其实也是势均力敌。 朝廷里的人都以为他俩是针锋相对,暗地里都是十五阿哥的人,现在同时针对孙士毅和李侍尧,却被乾隆压下来,心里便不痛快了。 难得联手一次,竟然还被皇帝驳回来,一则面子上过不去,二则斩草不除根,唯恐一解决不干净给留下后患。福康安跟和珅这心里都不舒坦,怎么办?这不是还有一拨人没利用上吗? 孙士毅和李侍尧的案子,大半是直接从和珅的手上过的,福康安站在和珅这边,要将两人置于死地,可清流那边却一直没来得及开口。 现在传出了孙士毅李侍尧二人要从轻处理的消息,那边钱沣一张铁嘴直接本子给乾隆参上去了。钱沣背后不是没人的,王杰、阿桂等人都是支持他的,这本子一上去,乾隆气得吐血,只说钱沣这人不识好歹,竟然让他跪在了太和殿外面。 这一下,所有的清流官员那个震动啊。 说的是不杀言官,钱沣乃是御史,本身就有检举弹劾的职责,如今弹劾了上去,说了孙李二人此案的弊病,竟然被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地罚了,清流们不痛快了。 军机处里,和珅跟福康安坐着,低矮的门房里排着几张桌子,值班的军机大臣们将官帽放下来,这天儿热,暑气没消下来,众人火气都大。 自打孙李二人倒霉开始,都是树倒猢狲散,也没几个人敢帮他。 谁能招惹和珅跟福康安? 现下钱沣还跪在外面,这大太阳晒着,一个文官,怕是熬不了多久。 整个军机处值班房里,安静极了。 和珅老神在在地喝茶,眼光落在那茶碗里,似乎眼珠子都掉进去了一样,反正那目光是拔不出来,他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到,甚至什么也不必理会。和珅不是什么军机大臣,只当自己是来郊游的。 反观福康安,拿着卷宗就拿着卷宗,看得专心致志,一副沉浸在国家大事之中的模样。 那边清流官员们诡异地安静着,王杰如今也入值军机处了,在将那帽子放下来,只坐在桌子后面,看着眼前铺开的纸页。 一名官员终于叹了一口气,打破了这军机处的平静:“这可怎么办才好?” 和珅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轻轻合上了盖,福康安将那卷宗翻了一页,这两人还是不说话。 王杰嘴唇紧抿着,问了一声:“外面钱大人怎么样了?” “强撑着跪在那里呢,皇上说他认错了再给起来。”礼部张侍郎接了一句话。 “啪”地一声,王杰便将自己手中的笔扔掉了,抬眼看和珅跟福康安,便不冷不热道:“和大人,福大人,您二位也别端着了,这事儿怕还得商量着。” 和珅抬眉,终于将茶碗放下了,一脸谦和的笑意。 至于福康安,也像是忽然之间看完了卷宗,也抬头起来,他先是看了和珅一眼,反过来再看了王杰一眼,便开口道:“王大人何必急躁?之前万岁爷也很是器重钱沣大人的,想必这只是一时的气话,我们当臣子的哪里敢跟皇上作对呢?” 现在虽说是十五阿哥帮助着处理政事,可在孙士毅和李侍尧的案子出来了之后,皇帝便开始将之前放出去的权力回收回来,身体似乎也开始有了恢复的征召。这皇帝是老当益壮,下面的臣子们心情却是复杂了。 和珅还没说话,王杰便是一生冷笑。 他看了这年纪虽跟自己一样,却称得上是老奸巨猾的二人一眼——和珅此人奸猾至极,他与阿桂不和,阿桂在皇帝跟前儿天天说和珅不好,和珅知道了却天天在皇帝跟前儿说阿桂的好,皇帝那边听了两边一对比,心里怎么想? 这还是和珅好啊,阿桂天天说人家和珅不好,和珅却是个心胸大度的,整日里捧着阿桂,说阿桂好,有什么大差事都说阿桂能干,阿桂去——所以阿桂倒霉了。 他整日里想要皇帝限制一下和珅,哪里知道背地里被和珅这样反将一军,但凡是有重要的,需要外调的差事,都把阿桂往京外使唤,阿桂何等功勋卓著的老臣了?如今竟然只有疲于奔命的份儿。 由此便可见,和珅这人心思之毒辣,智计之卓然了。 和珅拿了阿桂当垫脚石,如今早已经坐稳了重臣的位置,怕是再过一段时日,人人都要称他一声“和相”“和中堂”了。 至于福康安,有傅恒的本事,军功可比阿桂,本身是武将,却也极通文臣之事。不必跟和珅一样步步算计太明显,可眼光独到老辣,这几年也培植了不少的心腹党羽。 这二人便是朝廷里两大支柱,这二人都扳不倒孙士毅和李侍尧,烫手山芋平白落到了他们清流这一派,让人很是愤怒。 既然知道乾隆之前器重钱沣,便应该知道即便是现在钱沣说了什么,乾隆也不该这样惩罚他,必定是有人在乾隆身边挑唆过了,故意要将这事情闹大——细细想想,闹大有什么好处? 受益的还不是和珅跟福康安两人? 王杰早不是当年那王杰,这事儿一出,他一问,便知道里面是谁在做鬼。 和珅跟福康安两个人不想留下孙士毅与李侍尧二人当后患,只是这四个人,都是乾隆宠臣,和珅跟福康安明着搞死孙李二人,肯定让乾隆不高兴,影响这两个人的前途,这个时候便需要人来当枪了——钱沣便成了这样一个倒霉鬼。 现在清流官员代替了和珅与福康安,将对孙李二人案子处理的不满发泄了上去,乾隆不高兴处置了钱沣,如今轮到清流官员们集体揪胡子。 可怜了这些个老臣,一心为国为社稷,却要被和珅福康安这两人联手算计,当枪使唤。 和珅不开口,福康安也不开口,等着钱沣去皇帝那里说,然后他们再从背后算计。 对王杰和他背后的这一群人来说,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和珅道:“王大人何必着急呢?这钱沣大人的事儿,没得一会儿便过去了。李侍尧大人当初官拜大学士,孙士毅大人也是个有本事的能臣,很得皇上的喜欢,不杀便不杀吧,您说这钱沣大人何必自己去皇上那里找不痛快呢?皇上有意放过孙李二人,我们做臣子的抬抬手也就过去了。钱沣大人,这死心眼儿也忒过了吧?” 福康安难得帮回腔,只道:“王大人,咱们这还是钱大人同僚,特不能看着钱大人遭罪,找个人去劝劝他吧。” 王杰斜了这二人一眼,只觉得两人面目可憎至极,如今是他们要袖手旁观左手渔翁之利,只不过王杰不是当年的王杰,也是个狠得下心的。 他知道和珅与福康安两个人求的是什么,强压了心头的不豫,冷声说:“孙李二人是自己知法犯法,又压榨民脂民膏,其贪污之巨竟达到数十万两,更不提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之事,二人仅仅官降三级,不过是小惩。然则对此二人,既然有知法犯法之时,便知道这两人不会轻易悔改,如今惩罚不够重,不痛不痒,仗着皇上的宠信,难保他日不会再次流毒我大清官场,危害百姓。和大人与福大人乃是皇上左膀右臂,为皇上清誉着想,为我大清天下苍生计,也不该对钱大人的事情袖手旁观。” 好一顶大帽子,一通话扣下来竟然让福康安与和珅都哑口无言。 这话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从孙李二人之事本身,说到皇帝的处理,以及这样处理的后果,再将和珅与福康安对皇帝的重要性一说,最后大帽子一扣,不帮忙你也得帮! 这话要想出完美的推脱词来也不容易。 和珅正筹措着用词的时候,福康安却说话了。 和珅是个喜欢话里藏话的,福康安却少有转弯抹角的时候,只听福康安道:“此事王大人说得也不错。孙李二人早已经是我等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只是我与和大人之前便负责此事,又与那孙士毅李侍尧二人有些私人的恩怨。皇上偏袒他二人的时候,我们便不敢说什么的。我二人虽心怀百姓办事,却难保孙李二人不反口诬陷我们携私,所以这一件事,我们当真不能出面。” “福大人话糙理不糙,正是我二人有这样的困境,所以我们无法正面出来。” 和珅是趁机损了福康安一句,福康安那话虽然直,其实却是滴水不漏的,只是和珅跟他一样貌合神离,能损一句损一句,是他和珅赚到了。平日里福康安话虽然少,但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开始,便肯定要刺儿和珅几句。 这两个人之间相互拆台早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看到和珅拆福康安,众人也不过是无语一会儿而已。 和珅这时候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要上你们上,我们在后面当后援。 只是王杰不怎么甘心,现在是和珅这两人要拿他们出去当挡箭牌,顺便以他们为剑做了孙李二人,可关键时刻,这两个人不能掉链子。 王杰于是跟和珅福康安好一阵说,最后道:“皇上现在虽然病着,这心里不过跟明镜一样,清流便是清流,弄权者便是弄权者,钱大人行得端做得正,怕的不会是报应。” 说完了,王杰便起身,招呼了这军机处里的大臣,又派了奴才去通知还在各府衙办事的人,御史衙门的言官们全部来了。 和珅跟福康安坐在军机处喝茶的时候,王杰等人便直接带着人到太和殿外面浩浩荡荡地一跪,烈日下头一眼望去全是各色的顶戴花翎、官服补子。 王杰朗声道:“钱沣大人乃是左都御史,自上任始便有言我大清官场利弊之责任,今日以言进于圣上,却因触怒圣上而遭责罚,长此以往,何人敢有直言?直言者日渐,而我大清日衰。官场之利弊不除,我大清律例威严何在?今者下臣王杰诸人,敢代我文臣诸人,谏于太和殿前——孙士毅、李侍尧此二人之事,还望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皇上三思!” “……” 下面跟着重复了这一句话。 王杰说完,便直接往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他脊背挺直了,便跪在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的钱沣前面,钱沣叹了口气:“又成了他人棋子。” 王杰只压低了声音道:“钱大人无须挂怀,没有和珅与福康安,我们也这样做罢了。” 只是在钱沣看来,有和珅与福康安插手,跟没有这两人插手,差别是很大的。这二人筹谋算计,不过是为了借清流之手除了那二人,后面必然将这二人在朝中空出来的利益瓜分。 清流这边将孙李二人这毒瘤除了,却养出了和珅与福康安这两个大的,将来又是一场恶战。 钱沣的担心未尝不是王杰的担心,只不过王杰只有一句:“邪不胜正。” 宫里面乾隆听吴书来说了这消息,竟然再次气得吐了鲜血。 永琰正在宫里伺候自己的皇阿玛,乍见乾隆吐血,忙高声喊着叫太医,又上来扶乾隆坐好,一脸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只是他私下里却看了一眼吴书来的脸色,想必这一次的事情闹得很大 。 也怪这孙士毅李侍尧二人不会做人,拉拢和珅福康安不成也就罢了,朋友做不成其实都还能点头之交的,可这二人仗着势大要反过来给和珅、福康安使绊子,便是自己找死了。只是如今这事情把清流搅进来,乾隆想要息事宁人便很是困难了。 那一拨子文官都是王杰那样的犟驴脾气,王杰这样的人是皇帝最喜欢也最痛恨的。有他们忠臣,官场不*,可这些人不会看皇帝的脸色,心底有自己的信条,总有那么些时候要跟皇帝对着干。在这种时候,比如现在,皇帝是很想一刀砍了他们,可又舍不得砍,一个个都是国家栋梁,都是能臣干吏,都忠心为国,杀了他们这还了得? 乾隆那病一下就给气严重了。 太医过了瞧了,又叹了口气,说怕是又要多休养几日。 小心翼翼地诊完了脉,便退下去开药。 永琰这边继续伺候乾隆,却听乾隆问前面是个什么情况。吴书来上来说太和殿外面盯着大太阳跪了一拨大臣。 乾隆问可见到了和珅跟福康安。 吴书来答不曾看到。 于是乾隆沉默了良久,下面的人给端上药碗来,乾隆竟然少见地伸出手去,端住了,只是那手一直抖着。吴书来正想上去说伺候乾隆用药,哪里想到便是在这一瞬间,乾隆枯瘦的手掌竟然捏紧了那药碗,直接将那碗往宫人身上一砸,便骂道:“都滚,给朕滚了!不把朕这个皇帝当皇帝了不是,处理个孙士毅李侍尧还要他们来指指点点了不成!让他们跪下去!爱跪到什么时辰跪到什么时辰!都给朕滚——” 天子一怒,哪里是这宫里的人能承受得起的,一下便跪倒了一大片。 只是在喊完这一番话之后,乾隆便气晕了过去,这又急急忙忙找了人来。 永琰退到一边去,待太医出来的时候望了他一眼,太医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又轻轻地摆了摆手,永琰不动声色一点头,便重新进去了。 吴书来还伺候在旁边,永琰道:“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哪些人带头,那些人参与?皇阿玛怎么忽然之间气成这样?” 吴书来跟在皇帝身边多少年了,也知道现在是十五阿哥势大,配合着兴许将来还有个好下场。 他垂首道:“是王杰大人领着下面的一班大臣,不过和大人和福大人这时候还在军机处,奴才是知道和大人跟福大人其实也对这一次的案子不满,只是他们跟清流之间一向撇的干净——” 言下之意是,这事儿和珅他们参与的可能不大。 可永琰是个看得远的,他只笑了一下,也没对吴书来说更多。 走出这宫里,永琰便继续代行自己监国的职责去了,等到太阳要下山了,才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去太和殿前劝王杰等人。 “皇阿玛病着,现在心里不大舒服。方才气得吐了血。为着皇阿玛的龙体,王大人你们几位也该体谅一些的……这事儿固然是皇阿玛处置有些……” 他猛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没说话了。王杰抬眼看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为什么永琰忽然不说了,便听永琰叹气道:“此事王大人还是莫要执着了,得过且过一回可好?” 王杰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只道:“如今孙士毅李侍尧二人网开一面的先例一开,他日谁人不贪赃枉法?这样的先例,开不得,王杰不明更多事理,只知道现在不能退让。” 永琰背着手,看这黑压压跪着的一片人,便觉得这些人其实是跪在他脚下的。 那一瞬间,看着紫禁城沉下来的落日,他无声地一勾唇,垂下眼的时候已经一副有郭有明的模样:“王大人放心,此事永琰定然好好劝说皇阿玛,今日还请大人带着人回去,明日永琰争取给王大人一个交代。” 永琰走了,王杰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逼得太紧,便带着人回去了。 第二日早上,照常带着人来跪,他们也不是那偷懒怕累的贪官,这一班子清流都是死心眼儿,一跪跪到底。 宫里面乾隆原本听永琰说那些个人已经劝回去了,便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这样压下去了,哪里想到第二天才醒了没多久,竟然又听到王杰等人来了,一时心头郁结,便晕厥了过去。 皇宫里的气氛一下便紧张了起来,在皇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偏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皇帝高高在上,平日里很少有人反驳,在出了这案子之后,便一日没平静过。 太医多次诊脉,多次摇头,说皇帝是怒极攻心,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宫里面的消息一会儿便传到了军机处,和珅正盘算着这事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听侍卫过来说了这一消息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扭过头一看——正巧,福康安也看向了他。 忽然便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 皇帝拖着不肯办事儿,那是皇帝自己固执,还要顾及着皇帝的颜面。 之前是皇帝金口玉言说要赦免孙李二人,可现在又要他收回成名,皇帝一张老脸往哪里放?当了多少年的皇帝了,之前哪里有过钱沣王杰这样大胆的?便是刘墉都能避则避,很很懂得变通。因为腰痛还在休养之中的刘墉听这事儿之后,一是夸他们胆子大,有气节,二却是在骂他们死脑筋,不变通。 皇帝不愿改口,王杰他们逼着皇帝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命的是,永琰在这里起的作用。 和珅手指叩击着桌面,看着那放在上面的茶碗,“这茶,不对味儿了……” 第八十六章 杀人灭口 乾隆当了太久的皇帝了,兴许众人都在猜他什么时候会死。 康熙爷的时候,太子当了四五十年的太子,最后还不是没了?雍正爷继位之后也只在位十三年,便是年纪大了,身子也不行了。现今乾隆爷当了多久的皇帝了,他儿子都没了好几个,这老爷子还在这里硬朗地活着。永琰想要继位,但皇帝还活着,这又能怎样? 和珅忽然便警觉了起来,到底永琰背后在想什么,有什么打算,他根本无法预料。现在他跟福康安联合起来便能够把持朝政,可以说是永琰的巨大助力,可也有一个问题——威胁太大。 两人隐晦地谈了这事儿,福康安跟他一说了之后,他们又觉得这样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人一旦有了野心,什么不敢干? 有的时候,有野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和珅难得跟福康安、王杰两个人一起走,这三人其实都不大对盘,不过今日这事情毕竟不同于以往。 三家联手一起办这件事,在王杰看来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只不过钱沣已经牵扯到了这件事里面,便不可能再避免了。更何况,他们清流官员,即便是没有和珅他们这档子事儿,也要去做这件事,现在不过是众人的目的都相同了而已。 只不过这种情况毕竟是少见极了,三个人从宫门口出来,直接照例找了聚贤楼坐在一起,只不过坐在一起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杰看了这二人一眼,道:“皇上心里怕还是想要偏袒那二人的。” 福康安道:“皇上偏袒也没办法,正所谓是法不责众,今日只是你们出来,回头便能有更多的出来了。” 既然是已经跟李侍尧孙士毅这两个人撕破了脸,和珅跟福康安便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手下留情,混过官场的谁不是个狠人?如今不趁着孙李二人这“病”要了他们的命,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呢。即便是现在的情况很是凶险,他们也不能就这样轻松地便放过去了。 今日放过的是孙李二人,他日这两条狗便要咬上来了。 和珅心底的毒计一条跟着一条地冒上来,只是还不是施展的时候,他端了杯茶,道:“一则是法不责众,二则是我们得理,最终还是要按照大清律例走的,不必担心太多。如今是十五阿哥监国,应当也会在背后劝着皇上的。” 怎么劝,那就不是和珅能想象的了。 王杰只道:“如今那孙李二人羁押在刑部,听闻皇上偏袒他二人,竟然也嚣张跋扈起来。这二人,若不得其报应,对不起苍生黎明……罢,今日便到这里,刘墉大人那边有事想询,王杰还要赴约,先行告辞。” 刘墉跟王杰肯定要就这一次的事情好生地商议一番,回头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可就不好办了。 他一走,和珅跟福康安也就没了什么坐头,大家都相互看不惯,客套两句也就自己回府去了。 原本说福康安是要续弦娶妻的,可因为太后崩逝,现在禁了红事,也不过是暗地里物色着人选,福康安又成了个京城里人人想嫁的好男人了。 想到这一点,和珅进门去的时候,那唇边的笑意便扩大了。 里面福禄寿喜站着,看和珅这时候才回来,便有一人笑着道;“爷今日回来得怎么这么晚?二爷今日提了好好酒找您,不过您不在,夫人便招待了二爷跟二夫人,这还在后面花厅里坐呢。夫人让奴才告诉您,若是您回来了,便直接往绪蓼水榭走,她在那儿等您呢。” 和琳自己出去建府了,只是若不忙的话,也时不时回来看上一两眼,兄弟之间的感情从不见淡薄。 听了奴才的话,只直接转了方向,向着后园那边水榭走。 不多时便瞧见里头摆了宴,冯霜止方站起来给远兰布菜,一脸的笑意。 暖黄的灯光在那湖上照着,也将冯霜止的身形映衬得更加窈窕。和珅只觉看到这样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场景,心里高兴。纵使朝堂上有再多的风云变幻,回了家便完全放下了。 从阶上走过,还没进去,冯霜止便已经注意到了他,便很自然地笑了一声,道:“今儿你倒回来得晚,我听说宫里又出了大事儿。” 消息是和琳带来的,冯霜止听了,还没来得及深想,便已经看和珅进来了。 和珅坐到她身边,像是一开始便在这席上一样,只不过是中途离开,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看了和琳一眼,和琳道:“宫里的事儿闹得挺大的,我也是听说,回来跟嫂嫂一说,不过还没怎么想开。那王杰也搅和进这事儿里了,怕是孙士毅李侍尧这二人在劫难逃了。” 冯霜止也点点头,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她闲着无聊,最近画了几把团扇,如今送了一把给远兰,自己留了两把。那手指搭着扇柄,摇着扇子的手忽然之间一停,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和珅道:“只是不知道会拖上多久了。” 转过目光便瞧见冯霜止那奇怪的怔忡表情,他奇了一下,“夫人,怎么了?” 冯霜止那团扇遮了半张脸,又慢慢放下来,皱眉道:“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忽然之间想到了如今皇上的身子,可还受得住这样的折磨?” 和珅眼神一闪,“这该做的事情总归是要做的,不能因为皇上的身子不好便不触发这二人。私底下说句不敬的话,天下是皇上的大清,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有一句话叫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不怎么合适,可孙士毅李侍尧毕竟不是天子,这二人犯法,合该同罪的。 和琳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总觉得有些玄机,不过他为人开朗不愿意去想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 跟和珅喝过了几轮酒,和琳便要回府去,明日还要到阿桂跟前儿当差,不能闹得太晚。 还没出和府,便听远兰问道:“怎么听着哥嫂的话中像是还有什么别的玄机,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和琳一笑,道:“他二人说话喜欢藏着掖着,只他二人听得懂,我们去听他们的干什么?” 远兰笑他:“你是自己不愿意动脑子想他们说什么,所以才这样懒怠。” 叹了口气,和琳握紧了远兰的手,道:“哥哥嫂嫂何事不算计?正是有他们的算计,才有我们如今。朝中局势日渐紧张起来,看着是平静,可毕竟皇上病了,十五阿哥是稳了起来,但谁又知道八阿哥、十一阿哥是不是死了心呢?平日里,你跟嫂嫂多走动几分,便能学到不少了。” 他这话说到远兰心坎上去了,“还当真是这个理儿,我看那周曲便是嫂嫂手底下的人,很是能耐,不过在嫂嫂手下也是服服帖帖的。” 岂止是那什么周曲,即便是刘全儿,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又有哪个不服冯霜止的? 远兰是佩服这和珅夫妻二人得厉害,这么多年处下来,竟然是少有摩擦的。 只是他提到周曲,和琳便道:“别的倒还好,这周曲毕竟不是府里的人,更没什么卖身契,说是谋士也不像是谋士,反倒住进府里。嫂嫂与他清白着,只恐旁人的流言蜚语了。” 最近那传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毕竟那周曲是冯霜止左膀右臂,冯霜止依仗他多一些,刘全儿则是要跟在和珅的身边,处理府里的事情也是抽不开身的,多一个人来打理,很是合规矩。坏似乎就坏在周曲这人长得还不错,谈吐也算是文雅,有办事的能力,曾有不少的人来说媒,但周曲都给推掉了。这样的男子,有能力有本事,还得女主人的器重,难免有人要闲言碎语的。 这一类的碎嘴话,也不仅仅是和珅他们这府里才有的,旁的一样都有,只不过虚虚实实就难说了。 往日里都没这样的传言,近日里也不知道是哪里起来的。 远兰这边一听,便将此事记住了,不过此时倒也没多想,跟和琳一起回了府,伺候着他歇了,过两日依旧来联系冯霜止。 只不过这一晚,冯霜止这里却偏出了点事儿。 半夜里在书房翻账本打翻了烛台,将很久以前冯霜止抄写下来的账册给烧了。 这是当初王杰留下来的账本,她交出去的乃是原本,抄本还在她手中,之前觉得留不留都是那样一回事儿,便放在了书架上头,如今乍看到,竟然有些怔忡起来。 和珅前面听见这动静过来,看她打翻烛台,那账本一角燃起来,忙过来给扑灭了,平白无故烧了火,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和珅是个不信命的人,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他忙将冯霜止拉到了一边;“可曾烧着了?” “哪里那么容易出事?”冯霜止摇摇头,又回头看那账本,“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恍惚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只是方才被那火给一下,又忘记了。” “想不起来便慢慢想,怕不是什么要紧事,忘记也就忘记了。” 她方才是想要找和珅说什么事情的,现在倒完全忘记了。 和珅看她当真无事,便要走过去收拾那一片狼藉,忽然看到那账本,便拿在手中翻了一翻。 当初断案他也就远远看到过这账本,毕竟是在乾隆的手里的东西,他们这些个人也不好去碰,冯霜止是直接通过伊阿江将这账本拿上去的,并不曾经过和珅的手。他现在拿起这账本,目光忽然落在了一行字上,便忽然之间愣住了。 冯霜止正奇怪他怎么没动了,便上去问道:“又出了什么事儿?” “……要出大事了。” 和珅只觉得倒抽一口凉气,只盼着现在还没出事,今日给这样一闹腾,孙李二人的事情指不定还要牵出他们背后的人来,他赶忙将那账本一卷,便道;“出大事了。” 也顾不得解释许多,他只让冯霜止今晚先睡了,便直接返身出去,推开门便叫刘全儿:“刘全儿速速去王杰府上,让他连夜提审孙士毅与李侍尧二人。你别愣着,先去了,我在刑部等他!” “嗻。”刘全儿被和珅这冰寒的声音冻得激灵灵地打了个抖,麻溜儿地跑着出去,便翻身上了马,先往王杰府上去了。 和珅这边却是揣着那账本直接往刑部赶,只盼事情不要如他想象之中地那么糟糕。 刘全儿到了王杰府上的时候,王杰还没睡,只坐在那书案前面双手食指交叉起来,就一盏越来越昏暗的油灯,也不说话,更不动作,跟入了定一样。 乍一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喊,便出了书房门,才走到中庭,便已经看到门房给刘全儿开了门,刘全儿跑过来便给他打个千儿:“王大人,我家爷今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夜里出来说请您到刑部去连夜提审孙士毅、李侍尧——” 刘全儿话都没说完,便看王杰那脸色猛然一变,紧接着便听他道了一声“果真是坏了”。 王杰直接从刘全儿的身边过去,竟然拉了刘全儿的马,便直奔刑部去了。 刘全儿直接傻在了原地,这些个老爷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啊?王杰这厮骑了他的马,那他怎么回去? 甭管刘全儿这儿抱怨,王杰已经直接策马到了刑部,刚刚进去便听见摔杯子的声音,却是和珅骂道:“耽误了事儿你们担待得起吗?!” 只这一听,王杰便知道要出事。 他担任刑部侍郎,也主管这一次的案子,进门只有一句话:“按照和大人说的办。” 下面那官员吓得抖如筛糠,两腿发软,和珅方才说的是要半夜提人,他慢吞吞地便要走,和珅看他两脚没力气软趴趴的模样,便冷笑一声:“如今没力气办事儿,今后也别办事儿了!” 这已经是威胁了,可和珅有威胁的资本。 他看那官员在他这一句话之后已经要瘫倒的模样,便一脚踹在了他身上,将这官员踹倒在地,又看向王杰。 王杰不理会这边的情况,直接饶过后堂,便往刑部大牢走。 一路上狱卒们哪里想到这两位老爷半夜来提审犯人,都给吓精神了,忙不迭地站好了,整理着自己的衣帽。 和珅与王杰快步从这闷热又有难闻气息的牢房夹道之中走过,两边疯疯癫癫的犯人们伸出手来,便要拉住他们,只是这二人根本目不斜视,不看他们一眼,两下便走过去了。 狱卒一直领着他们到了关押孙士毅和李侍尧的地方,这二人之前是朝廷大员,关押的地方也收拾得干净一些,不与普通犯人一起,只不过对于养尊处优的他们来说,这环境已经是相当恶劣额了。 孙士毅与李侍尧的牢房相隔比较远,因为害怕这两人串供,所以分开关着。 现在第一个看到的乃是孙士毅,王杰抬起手来,那手指轻轻一动,一挥手,眼神沉着,便让狱卒去开门。 那狱卒喊道:“孙大人,起来了,今夜提审您呢!” 没动静。 那穿着白色囚服的人缩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摆着些外面带进来的酒食。 和珅一看便知道要糟,在这臭烘烘的牢里,他抬手掩了一下自己的口鼻,看王杰冷脸又继续往前面走,他却不走了,只在这里看着那狱卒将孙士毅翻过身来。 王杰那边是直接往前面找李侍尧了,李侍尧睡得沉沉地,冷不防地被人给叫醒,抬头一看,竟然是王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一下站起来,便骂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不过是个刚刚踏入官场不久的愣头青,竟然也敢算计你爷爷我,赶明儿本官出去了,定要你脸上跟开大染坊一样!” 他嘴里骂骂咧咧,不想旁边传来一串平缓的脚步声,一个淡静的嗓音道:“还能说话,便是没死。这污言秽语的,听了心烦,还不赶快甩他几个耳刮子,让他给停住了?王大人文人出身,不好听这些腌臜话的。” 王杰如何不知道和珅也是暗含讽刺的?只不过和珅随口便直接让人上来打李侍尧,这胆子倒是大极了。 狱卒听了和珅的话,原本是有些犹豫的,不过一看王杰没阻拦,又看和珅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就打了个寒战,上去便左右开弓,狠狠地抽那李侍尧耳刮子,那李侍尧两边脸随着“啪啪”的声响,不一会儿就肿了起来,牙齿咬到了舌头,疼得脸都扭曲了。 这一下才算是清净了,和珅摸出手帕来,继续掩住自己的口鼻,只轻轻道一句:“死了。” 孙士毅是没了。 王杰方才一看便已经是明白了,他曾经跟江南道的河工关在一起,亲眼见过人死在牢里时候的场面,那时候的江南官场也不少这样暗地里害人的把戏,只是没想到轮到自己审案了,竟然也有人敢对这当初是朝廷一二品大员的人下手的。足可见,人心之黑了。 他挥手一指李侍尧面前隔着的饭菜,“去看那饭菜里可是有毒。” 之前孙士毅那边便是这样的把戏,一个孙士毅已经死了,不知道李侍尧怎么想? 狱卒拿了试毒的银针,便往那酒菜上一插,不多时银针便已经发黑,李侍尧原本还想挣扎谩骂,这一下看见那银针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一脸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和珅道:“亏得我们的李大人习惯了山珍海味鱼翅燕窝,受不得这样粗糙的饭菜。否则说不得便要跟不远处孙大人一样提前见了阎王。您当官这么多年,怎么着也不该有这样大的仇人吧?李大人您这都入狱了啊,坐牢了啊,竟然还有人恨您恨到这地步,要置您于死地,也不知道您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李侍尧当真是个福大的,前几天送来的饭菜里都没问题,他也都吃了,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灵惴惴不安,什么都吃不下去,便将这东西暂时放着了,不成想现在竟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他嘴巴都被打肿了,这个时候含含糊糊喊叫道:“孙士毅死了?!” 王杰叹了口气,背着手,道:“果真还是我疏漏了。” 他回府之后便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将整个事情思来想去,便猛然记起了坐在聚贤楼的时候他跟和珅、福康安说的一句:孙李二人在牢里听说乾隆偏袒着他们,嚣张跋扈得很。 刑部大牢里,什么人跟这两位通了消息?竟然还有人给他们通消息,甚至他们身为罪臣还“嚣张跋扈”,这本身便不对,若是背后没个依仗,又哪里敢这样? 所以这孙士毅跟李侍尧的案子背后还有鬼,如今一来便发现这二人已经死了一个,可见是有人要杀人灭口了。 站在这牢房之中的一片昏暗里,和珅脸上的笑容格外有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仿佛万事万物已经尽在掌控,转眼之间他已经完全能够操控全局一样。 王杰见到他抬起手来,便按了按他自己另一手的手腕,似乎是思量了什么。皇帝没得去偏袒这二人,那是寻常事,可帝王无情,单说这二人得宠,也不该到这样的地步。当这么多年皇帝,该杀的便杀,即便是老了也不该这么拖拉——若是说这二人背后的两位阿哥牵出来,乾隆想要回护,这才是正理儿。 和珅笑得含混,只低头去看眼底还带着惊慌的曾经官居大学士的李侍尧,只一句:“孙大人已经冤得去见阎王了。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李大人,都成了卸磨之后的驴,飞鸟尽之后的弓,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第八十七章 不知 李侍尧得意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曾记得当时和珅刚过入朝为官,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小子愣头青,他们那一群人,什么时候将和珅放到眼里过?哪里想到,如今他身陷囹圄,这和珅反而站在这里,一脸的闲适。 早已经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李侍尧不禁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和珅发迹,是踩着别人一步步上去的,这样的心思手段,他如今这样也算是不冤枉。 只是李侍尧怎么也想不到,他即便是坐牢也没想过将十一阿哥与八阿哥吐出来,现在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要将他与孙士毅置于死地。 想必皇帝是知道他们背后也有人的,不将他们治死,不过是给自己儿子一个面子罢了。 现在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自己不要脸了,皇帝给他们面子,他们不理会,如今便是自己在作死了。 早年八阿哥跟十一阿哥的关系还算是不错,那时候五阿哥势大,哪里有现在冒出来的十五阿哥?有点关系的阿哥都联手起来才能勉强与五阿哥抗衡,八阿哥跟十五阿哥不过是与虎谋皮,大约没猜到有东窗事发的时候。 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李侍尧,便将当年的事情细细地说了。 从账本,从朝中的贿赂开始,一步步延伸出去,皇阿哥们怎么从江南的官场上得钱,又怎么在拿了人的钱之后与人消灾,怎么控制士子,怎么让他们出来当个替罪羊…… 种种的种种,一一说来,不觉便已经天亮了。 福康安是半夜里接到消息过来的,在发现孙士毅没了的同时,消息就已经往宫里递了,只是皇帝在休息,怕是无人去惊扰他,等到睡醒了,怕才是惊涛骇浪的时候。 待李侍尧说完,时间也差不多了,做口供笔录的官员手都酸了。 “李大人,这便是前因后果了吗?”和珅问了一句,而后看向那笔录官,李侍尧一点头,而后那笔录官也向着和珅一点头,示意他都已经记好了。 李侍尧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下面的差役将那口供拿过来给李侍尧画押,李侍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罢了。 也无法追究那么多了,一切都走到了尽头,还有什么不能认的呢? 他大拇指在盒中点了一下,便用力地压在了那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页上,“终究是你们赢了。” 和珅看着李侍尧大拇指上那一点红,不说话,王杰也沉默极了,福康安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自始至终不过是在这边看着。 李侍尧画押完毕,便重新找了个厨房收监。 下面的人将那画押了的口供递上来给了王杰,王杰眼神冷冰冰地便这样一看,又递给了和珅:“和大人与福大人也看看吧。” 和珅接过来,看着只觉得这运作的模式很熟悉,在李侍尧说的时候他便知道了。 他知道王杰是意有所指,只不过混不当一回事,只看了一眼便递给了福康安,笑道:“我了解得还算清楚,福大人看看吧。” 福康安哪里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话里有话? 他只是随意地一扫,便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便将那口供递了回去,道:“事情既然已经算是真相大白,今日便进宫回了皇上吧。” 只是不知道,进宫又会有怎样的变故。 眼看着时间已经晚了,这三人是忙碌了一个晚上,通宵下来看着连眼窝都有些青了,因为和府离刑部这边比较近,和珅便顺道请两人去他府里吃个早饭,毕竟福康安现在是个府里没人的,王杰虽说是被赐婚了,但到底没成亲,和珅府里却有个能干的女主人时时看顾着,随时回去都有能吃的。 这一行三人一起大早上来,和珅带了俩,当真是让冯霜止没怎么想到的。 她昨夜看和珅出去了,只从刘全儿处听说是去了刑部,知道肯定是案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却没想到和珅竟然还带了人回来吃早饭。还好她早就预备着了,便着人添了分量,一起去前厅里布置了,她自己倒是没出现,只让丫鬟带了话而已。 和珅坐下来,便有丫鬟遵照吩咐给端了水让几位爷净手,之后才端上早上的吃食,都是些精致的水果粥点,一夜忙碌下来吃着这精致的东西,自然而然地便有些放松下来。 王杰虽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可他忽然之间想到一个问题,不吐不快:“和大人怎么忽然之间来找王某,若是昨日夜里没发现,怕是李侍尧也被灭口了。” 之前是都在忙,不曾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和珅经他这一提,才想起这一茬儿来,于是道:“还亏了这账本。” 他将袖中的东西取出来,往桌上一放,因为这是冯霜止手抄的本子,所以看上去跟原本王杰的那一本不一样,现在和珅拿出来的这一本要新很。 因为烧着了一些,所以露出里面娟秀而略显得凌乱的字迹,这是冯霜止当时赶着时间抄下来的,所以字迹颇有几分潦草的味道。 王杰一看便愣住了:“这是……那账本?” 当初福康安也在找这东西,不过自打江南的事情被发现之后,这账本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 和珅喝了一碗汤,又将碗放下了,便翻到一页一指,这上面,李侍尧的名字也在,钱都给了宫里面某个皇子阿哥,标记了个八和十一。 福康安道:“这账本不是已经到了皇上的手里吗?怎么和大人您这里还有?” 王杰一听这话,脸色便有些差了。 和珅似笑非笑看王杰一眼,却道:“想必是我夫人抄录的吧?昨日在书房里她收拾东西,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偶然之间让我看见这上面的字句,此前却是不知道的。” 毕竟当初和珅回来之后江南官场的事情已经终结了,现在也可以说完全跟这账本没关系。 可是这账本牵涉的东西毕竟是太过复杂,和珅只看到了那一句——李侍尧和孙士毅的贿赂,最后又到了十一阿哥跟八阿哥的手中,便知道这些人是有关系的。 既然有关系,那肯定不止是在江南的事情上有关系,说平日里没联系那是假的。 如今和珅一说,福康安与王杰两人便知道,和珅能发现这一次的事情纯属偶然了。 可这偶然之中也是夹杂着必然的,只要账本在和珅的手里,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现在一切事情都明晰了,即便是王杰不大喜欢和珅这人,却也不能否认他在这件事情上当真是果断异常的。 若是和珅发现了这账本上的端倪之后,拖得那么一时半会儿,指不定李侍尧也遭了毒手。 福康安不再去想那么多,他也不会知道现在王杰心中的复杂,只道:“这件事上,不一定便没了疑点。那酒菜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又是通过什么方法进来的,都要查清楚,否则是证据不足。” “固然如此,可有关于李侍尧孙士毅贪污的案子,却已经可以结一半了。” 和珅终于算是吃饱了,天边早已经亮了。 刘全儿从外面进来,和珅一见他便问道:“夫人那边用过了吗?” 刘全儿道:“夫人那边一切都好,不过让奴才关照您一下,说是您熬夜头疼,回头忙完了还得叫给您熬点安神的东西。” 和珅有头疼的毛病,早年染上的,也不知道拖了几多时了。用脑子多了,又时常熬夜,他自己这些年都要忘得差不多了,却还有冯霜止记挂着。唇边不由得挂了一抹笑,和珅道:“让她放心好了,一会子我进宫,你去准备一下车马。” 只刚刚用过早上的粥食不久,宫里的传召便来了,找三个人进宫。 和珅他们对望了一眼,便一同去了。 乾隆今早起来便听说了李侍尧的事情,眼看着要好的身子便气得旧病复发了。 他召见了和珅他们,王杰直接上去递了那李侍尧的口供,乾隆一看,便是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要他们走。 乾隆似乎也心灰意冷不想说什么了。 和珅他们退出去,乾隆却捏住那口供,便狠狠地往桌上一拍,“好,好,好!好一群孽子!” 他强撑着身子,便喊了一声:“吴书来!” 吴书来连忙从里面进来,“万岁爷,怎么了?” 乾隆身子抖着,几乎要坐不住,等吴书来来了,才能扶住身体,这时候康熙颤抖着手,伸出来,便一点,道:“去,去,去给朕绑了老八老十一来!要朕好生看看,这两个逆子,朕苦心护着他们,他们却要在背地里做这腌臜的事情!去!给朕绑来!” 天子一怒,何其可怕? 吴书来哪里敢违背,连忙领命去吩咐下面的侍卫,刚出宫门便见到来请安的永琰。 永琰见他一脸的慌张,只觉得奇怪:“吴总管,您这是?” 吴书来也说不清,只说是和大人他们来,说李侍尧招供了、孙士毅没了,乾隆看了那口供大怒,现在正在发火呢,要永琰暂时别进去。 这个时候进去就是自己拉着火,没得当了皇帝的出气筒。 永琰听了,谢过了吴书来,便缓缓地转身走了。 小路子跟在他身后,也没说话。 永琰远远看着和珅那三人从宫门口,走过,便笑了一声:“这天下,谁能逃过我的算计?” 小路子没应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主子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一般都是自言自语,平日里是不会这样说的。 “待八哥跟十一哥的事情一了,便将那些人都料理掉,万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永琰淡淡吩咐了一句。 小路子这才应声:“奴才记住了。” 究其所以,永琰一是狠,二不过是妒。 只是最后,全部归结到了全力的头上。 皇帝找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来问话,拖着病体斥骂他们,可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说他们冤枉,不曾给李侍尧孙士毅下毒,皇帝干脆地直接找了狱卒来对质,顺着昨夜送饭的人牵出了一群来,像是锁链一样环环相扣,最后果然落到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的身上。 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哪里想到忽然之间出这样的问题,无论他们怎么辩解,都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乾隆气得再次吐了一口血,便将那案上的砚台朝着他们脑袋扔,骂道:“滚,滚!都给朕滚!朕看着那账本上当初有你们的名字,顾念着你们乃是朕的皇子,是大清的主子,所以包庇了你们不曾处理!如今李侍尧与孙士毅案东窗事发,本来是要直接处置掉他们,你们往中间横插一脚,何其糊涂!还敢狡辩,你们谋着朕这位子,朕偏不给你们!都滚!” “皇阿玛,儿臣无辜啊!皇阿玛——” “吴书来,把这两个人给我扔出去!关进宗人府去!快滚——” 乾隆气倒了,只恨自己这两个儿子不肯悔改。 他不是没暗中筹划过的,乾隆有那么多的儿子,现在却没剩下几个来,常年陪在身边的也就那几个人。他是帝王,可也是父亲,有时候难免偏袒自己的儿子,便派了人去悄悄想要勒令那孙士毅与李侍尧自己了断,作出个畏罪自杀的模样来,可是哪里想到老八跟老十一太心急,要做掉这两个人,若是乾隆自己动手,还不会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这样地残忍——他乾隆自己做是一回事,旁人做又是一回事了。 如今的乾隆,是真的累了。 当了这四十几年的皇帝,竟然是心神疲惫到如此地步了。 乾隆再次病倒了,十五阿哥继续监国。 重新出了宫门的和珅等人听说了皇帝召见两位阿哥的事儿,只都笑了一声,说是两位阿哥自己作死了。 三个人各自回府,可路上和珅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之前福康安说的那一句话,总觉得有几分玄机。这一次,福康安是半路上才来的,一切都是他跟王杰在负责,后面进宫之后福康安的话也不多。 毕竟这件案子不是他负责的,他不好说太多,这很正常。 和珅疑心是自己多想了,可这念头一冒出来,便有些压不住,回了府,终于重新去了冯霜止屋里,听她正在教团子说话,便自己靠在那榻上,双臂放在脑后想事情。 冯霜止哄着团子睡了,回头来看他,便觉得他表情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了?不是事情已经解决了吗……”她看他有些疲倦模样,便坐过去,手抬起来,帮他揉着太阳穴。 和珅将之前福康安的话一说,又把这次的案子好好地说了一遍,他说着的时候便是自己在梳理,说到了某个地方的时候便忽然之间停住了。 冯霜止觉得奇怪:“又怎么了?” “……要坏事……” 不,事儿是坏不了的,只怕是他和珅成了别人的刀。 他一下坐起身来,屈了一条腿搭在榻上,只将那手一抬,按住自己眉心,表情阴郁。 和珅又开始头疼起来,苦笑了一声:“惨了,你夫君觉得自己要被个小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你且说。”冯霜止不解。 和珅摇摇头,道:“这事儿还是要查清楚了才能说。” 和珅忙得很,只躺了一会儿,便重新出去了,交代了刘全儿很多事情,动用了和府里一些关系网络,到了半夜,又想悄悄去见李侍尧,只是还没走到那地方,便有人忽然一把拦住了他——竟然是王杰。 王杰站在角落里,本来只不过是来调卷宗的,这个时候看和珅过来,连忙将他一把拽住,到旁边藏起来了。 外面的衙役都是交代好了的,旁人不知道他们两位长官进来了,牢里面有人扔了一把匕首给李侍尧,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李侍尧看着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侍尧抹了脖子,抱住了他家里的人,此刻却是不必株连九族了。 王杰跟和珅隐在暗处,便看着一个背影有些佝偻的人从里面出来了,很快离开了府衙。 这个时候和珅才敢说话,他看着那背影觉得熟悉,已经隐约猜出了是个什么人。 “吴书来吗?”和珅一语便道破了。 王杰出来,手中拿着近日办案要用的卷宗,只道;“不是他还有谁?说是皇上的口谕。” 李侍尧终究是要死的,毕竟他知道的东西太多,皇子们虽然进了宗人府,但一则是他们自己坏事,另一则却也有怪李侍尧轻易吐露了皇子们贪赃枉法事情的意思。 总之李侍尧不能留。 和珅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李侍尧死了,就更是死无对证了。” 王杰奇怪,本来是想问的,只是他跟和珅毕竟关系不大好,这个时候也就忍住了。 和珅重新回了府,对冯霜止第一句话便是:“死无对证了,怕是我想的还是对的。” 那人是吴书来不错,可吴书来不仅是皇帝的人,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十五阿哥才是储君,怕是已经秘密立储了,现在吴书来倒过去也是很正常的。 皇帝要弄死李侍尧,干什么只带口谕来?更冠冕堂皇一些也未必不可的,更何况李侍尧是自己该死,这一来分明是要掩盖住什么,怕李侍尧再说出什么来,或者怕让他重新见到皇帝。 福康安说要从那下毒的人查,可下毒的人说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十一阿哥跟八阿哥却在皇帝面前说不是他们。若是下毒人诬陷了这两位皇子,那会是什么情况? 这个时候的和珅只是怀疑,可没过得多久,在听说那一日指认十一阿哥跟八阿哥的人都没了的时候,他总算是确定了——背后是永琰在搞鬼,他将王杰、和珅、福康安三人都当做了杀人的刀。 皇帝一开始未必是不想维护李侍尧跟孙士毅的,顺便也维护了自己的儿子,可忽然之间来的下毒暗杀时间,让唯一存活下来的李侍尧心灰意冷,一下咬出了后面的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这才败露了整个计划。于是皇帝的计划全盘失败,他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不争气,即便是一开始想要维护,到了现在也只剩下满心的嫌恶,所以直接将两个人投入了宗人府大狱。 至于李侍尧到底是谁弄死的,吴书来是不是假传旨意,已经不重要了。 和珅不过是个臣子,能在事后弄清楚这些事情已经很了不得了。 他回想起这件案子的处理来,竟然隐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乾隆这一个老头子的心机,他儿子的心机,这两父子一重一重地算计,一个想着另一个快点死,面前还必须装出恭顺的感觉来,当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回头找机会跟冯霜止说了这事儿,她却只缩在他怀里,说:“若是被皇帝或者十五阿哥知道,你推算出了这么多的事儿,一定要杀你头方能安心的。” 上位者喜欢什么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下面的人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 和珅点头:“也是,我便装作什么也不知好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可很多事情不是知道不知道能控制的。 和珅这样的臣子,怕是让人忌惮极了。 乾隆不过想护一回犊子,竟然让自己视为股肱的三位大臣给破坏了个完全,心里还堵着呢。 第八十八章 风波再起 第八十八章再风波 和珅权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皇帝一直在修养身子,下半年挪去了圆明园,转眼便是秋闱之期,和珅点了今年直隶的学政,便主管秋闱之事。 现在八阿哥失势,宫里面那惇妃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蹦跶了,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帝,唯恐触怒了他。在孙士毅、李侍尧一案之后,乾隆便似乎完全无心于政事了,偶尔想起来问一嘴,永琰答了,之后又被丢到一边去。倒是乾隆这脾气,是越发地古怪了起来,心情好了就赏赐下面的人,不好了动辄打骂,在皇帝身边服饰的除了吴书来,竟然都换了一批了。 只不过奇怪的是,皇帝似乎还很喜欢叫和珅去说话,偶然讲个小笑话什么的,竟然也能得趣。 众人都被皇帝阴晴不定的心情折磨的时候,和珅的日子反倒是过地滋润起来。 乾隆四十二年,秋闱举行,和珅偶然之间便想起了当初那谢振定。 还在后园里喝茶,秋天新采了菊花茶,喝着也格外有新意,冯霜止将团子放在地上,只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在地上跺脚,也不见得就能够走了,只不过冯霜止似乎很希望他能走起来。 看团子脚下一软便要倒,冯霜止连忙将他扶住了,团子嘟着嘴不动,竟然开始装死,她却是愕然片刻,最后却无奈,将他抱起来:“臭小子竟然学会耍赖了。” 和珅这时候却开始□□脸,便向着自己儿子伸出手去,“团子到你阿玛怀里来,让阿玛看看长结实了没。” 冯霜止笑一声,将团子送给他抱着,便坐下来,手腕有些酸了。 和珅将他抱着,看团子两眼乌黑灵动,似乎有些轻蔑地扫了他娘一眼,没忍住大笑起来:“还是跟阿玛亲近,不额娘不爱你,阿玛爱。” “你——”冯霜止给他气着了,“回头团子跟我不亲厚,有的你好看。” 和珅依旧笑:“看你额娘生气了,过去亲亲你额娘,好叫她饶过你,否则日后谁能要你?” 他抱着团子,凑过去,让团子过去亲了他额娘一口,自己也跟上去亲一口,“看你额娘脸红了。” 冯霜止瞪他一眼,“大白天,让人瞧见看你名声往哪里放。” 和珅又不在意,逗着年纪还小的团子,将他的嘴巴撑开,看里面长的一口白牙,正要扭过头跟冯霜止说话,却没想立刻被咬了一口,他将手指收回来,吓了一跳,看向自家小子,便道:“小小年纪竟然敢咬你阿玛了,胆子倒是不小啊。” 团子笑嘻嘻地,似乎很得意,小眉毛往额头上一扬,便连鼻子都要上天了。 看和珅这是报应来得快,冯霜止一时爱极了这小子,伸手过去就掐了掐他脸,“乖儿子!” 终究是这母子同心,一起对付自己,和珅心里郁闷极了,忙将团子扔给丫鬟,道:“抱走抱走,这不孝子,拉他去睡了,老跟我抢他娘。” 这酸味真是亭子里都能闻得见了,冯霜止笑了:“宫里面出了那样的大事,你倒是镇定极了的。” 和珅看了看自己带着牙印的手指,暗道团子咬得太深,这都见血了,便叹了口气,又说到:“左右这大事其实都是过去了的,怕是要平静一段时间。我看皇上是撑不久了。” 被这样连着气了好几遭,哪里能好得起来?眼看着皇帝的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了,和珅每天都在陪着皇帝聊天,什么事儿不明白? 如今朝廷上的事情都是永琰在主持的,即便乾隆还能拖两年,又能拖到哪里去? 左右这皇位还是要传给永琰的。 现在乾隆能选择的儿子就这一个,除非他将皇位传给皇孙,不然只能这样了。 可永琰是他亲自定下来的储君,乾隆没道理另立他人,这便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 和珅福康安等人都比较安定,毕竟他们现在也算是永琰的党羽了。 虽说和珅是后来才支持永琰的,可在这之前,其实也没干什么妨碍永琰的事情,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他始终比不上福康安,福康安一开始便是支持永琰的。 和珅所求现在已经不多,大权在握的感觉固然很好,可见惯了朝廷里众多人千人一面,一味地算计奉承巴结,让人很是厌恶,和珅现在竟然生出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了。 他道:“你可还记得那谢振定?” 冯霜止道:“这人我记得,怎么了?” 和珅道:“今年这人也要参加会试,秋闱结果出来,便要看看这人的本事,只是这人若是成为王杰的助力,便是对我不利了。我是今科的直隶学政,且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你当心着些,我看王杰也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这官场上的事情看多了,只要我们不得罪她,想必他也不会太过分,来主动招惹我们。”她老觉得和珅对这谢振定的事情似乎有点在意,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只能先这样劝和珅。 只是和珅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应了一声,也不说是反对还是赞成,便这样走了。 同时是军机大臣、直隶学政、户部左侍郎,还是九门提督,和珅一个人管了不少的位置,可以说是荣耀满身了。 今科会试,虽说是糊了名字进行的审卷,可在会试结束交卷之后,着了人一起审卷,和珅看到最后谢振定的名字已经被报上来了,却直接一笔给勾去了,让下面再找个人上来。 这般霸道的举动,顿时就让下面的官员惊讶了。 只是这科举上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官场里众人都知道的规则。想必是这谢振定什么地方得罪了和珅,也只能说是他倒霉了。 这件事原本是这样不声不响地下去了的,直到放榜的时候也没人知道。 那谢振定在听说和珅便是今科直隶学政的时候,便开始担心自己的事情,不顾他安慰自己只觉得上面的官员还不会大胆到这样的程度,以为自己是不会出事的。 可信心满满的他,并没有在金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谢振定整个人都蒙了。 他这才知道,和珅是真的做得出来的,别人说他是弄权的贪官权臣,果然不假。 终究是他要吃这个亏的…… 可心底又怎么可能甘心?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就因为一个和珅的阻拦便这样付之东流? 放榜当日,谢振定直接在酒楼里喝了个痛快。 和珅一笔勾去他名字之后,便根本没理会了,哪里想到这件事会让王杰知道。 谢振定始终是个实诚的人,一身都是正气,虽有时候显得过于不懂得变通,却很对王杰的胃口。即便是这人没有拜在他门下,当他的门生,可王杰一直在关注着他。知道谢振定进了会试,便一直等着放榜,但不曾想到和珅竟然真的敢这样做。 他知道和珅跟谢振定之间有小小的恩怨,也曾听谢振定提起,却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后果。 当下王杰直接去找了和珅,要学政那边将谢振定的答卷拿出来看。 和珅哪里能答应他?王杰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面子?更何况,谢振定的答卷的确很厉害,和珅看了也佩服,这人是个有才的,可万万不该得罪了他。 和珅看着满脸怒气的王杰,只笑说道:“我和珅便是小人,这金榜已经放过了,哪里有重查的规矩呢?谁不知道这作答还要看主考官跟阅卷官的口味,他自己时运不齐,这一年没遇到合适的,再过三年来应当是合适的。” 也就是说,一次没考上,让他第二次来,第二次来和珅兴许就不为难他了。 王杰今日并不是来跟和珅吵架的,他强压了怒气,问他:“和珅,你到底给不给重查答卷?” 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谢振定这样落榜?难保不是下一个连霜城! 他还不清楚吗?十年寒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多少个日日夜夜春秋,不都为了金榜题名的那一刻吗?和珅也不是没参加过科举的,这里面是个什么门道和心思,他哪里能不清楚?可是清楚,却还要坑害一个小辈,哪里是个军机大臣的作风?这样睚眦必报,分明是因私废公了。 王杰的愤怒,是显而易见的。 和珅知道自己这做得不对,但他喜欢,千金难买爷高兴,和珅今儿还就高兴了,不答应了。 和珅固然受过当年科举里那些个人作弊的苦,可那时候阻拦他的是傅恒那一家子。到底是谁坑了谁还不一定呢,那用了他试卷的人现在怕早就不知道被打到哪个地方去了。他和珅虽然是被算计的,可反算计出去的也是他。 人在面对这样的不公平的时候并非是全无反抗之力的,怪只怪谢振定太弱。 “你让他恨我就恨我,左右你也找不见证据的,空口说白话便罢了。我和珅当朝一品大员,军机大臣,皇上的心腹,怎么会这样没肚量跟个小子计较?怕是王杰大人您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他这样的话,无疑让王杰冷了脸。 冯霜止听说王杰找上府来了,很是惊讶,听人说两个人在前面有了争执,便叫人去探,让周曲去找了消息,哪里想到周曲刚刚过去,便瞧见王杰从里面出来。 周曲连忙找了机会,拉住了王杰,笑问道:“王大人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 王杰方才与和珅相谈不愉快,只冷笑一声,道:“你也别问我了,只告诉你家夫人,我王杰有自己的原则,有的事情不能越过界,即便是当初她帮了我,却不能要我做昧良心的事。说王杰恩将仇报也好,忘恩负义也罢,都不管了,周先生还是回去了吧。” 周曲万没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回去找人回了冯霜止,冯霜止听了也只能叹气。 这王杰是个犟脾气,这一回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和珅却懒得理会,到了他这个地步,即便出事也能随便找个替罪羊,更何况在知道王杰要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安排。 只要旁的人都一口咬定谢振定的答卷不对他们的口味便好,一篇文章,好的能说成是坏的,坏的更能够说成是好的,全凭借着众人嘴巴说出一朵花来。 王杰的确去告状了,甚至告到了御前去,可现在的乾隆只将事情甩给了永琰,永琰最擅长的是和稀泥。现在他还依仗着和珅,处理了和珅要得罪和珅,使自己失去阻力,可真要包庇着和珅,又无疑会失了王杰这样的能臣干吏的心。 这一下,难办的人倒一下成了永琰。 只是最后福康安给永琰出了个高招,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谢振定平日里写过的一些诗词,要永琰趁机给了皇上看,若是皇上看对了演眼缘,再说别的事情就简单了。 永琰在接受了福康安给他的建议的同时几乎就知道了,福康安跟和珅之间还是掐得厉害。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这朝廷里有一个福康安就够了,没必要多一个和珅,甚至也没必要有王杰。只是王杰毕竟不好除,也不容易逮住把柄,这王杰太干净,只让人束手无策。 和珅的话,就容易多了。 永琰用了这个办法,在乾隆闲暇时候让吴书来随便将这谢振定写的东西给乾隆呈上去了,乾隆偶然之间一翻,读到一本不同的书,便去翻名字,却发现是个没名字的,这一下感了兴趣,问了吴书来。 吴书来将永琰交代的话都说了一遍,只说是下去搜罗书的时候不小心拿到的,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叫了永琰来问,于是这才抖出了谢振定。 乾隆听着这名字耳熟,再这一问,这才算是真的知道了谢振定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他毕竟有心无力,只让人将谢振定的试卷给传上来。 和珅不怕王杰,就怕背后有人给他算计着出阴招,现在果然来了,他又恨得牙痒。 一时冲动是露了痕迹,看即便不是他做的,在旁人看来也都是他做的,怎么说都说不清,现在说是他做的,反而干脆。 然而要他在皇帝面前承认自己做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和珅只让人将试卷递了上去,却矢口否认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他不曾从中动过手脚,只能是说王杰以为是他,却逮不到确凿的证据。 证据如果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便不称之为证据了。 王杰最后是气了个半死,却奈何不了和珅,唯一欣慰的是,乾隆到底觉得谢振定厉害,叫他上来,看了他的答卷之后又出题考了他,谢振定难得抓住这样的机会,却是答得滴水不漏。 最后皇帝特批了他个状元,倒让和珅没面子了。 皇帝虽然说是宠信着和珅,却平衡了一下,也给了王杰面子,不追究和珅了。 和珅是碰了壁回来,只是他如此竟然浑不在意这样的小事情。放到别人的身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和珅这边竟然像是没事一样。 出了事给他撑着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正所谓是大树根深,风雨难动。现在的和珅在朝中早已经是根深叶茂,不是一般人能够撼动的。 谢振定这一局看似是和珅输了,可实际上却是和珅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要王杰等人认清楚这朝中的局势。即便是谢振定起来,也是要任由和珅拿捏的。 和珅不是什么善茬,他的意思就是告诉这朝中的人,惹了他便没好下场,现在即便是控制科举这样的事情他做出来,皇帝也不管他,可见现在的和珅多厉害了。 一时之间,朝中人人对和珅这边又是追捧又是贿赂。 王杰这边的清流们眼见着这样的场面,只气得七窍生烟。 之前满朝文武协同起来一起处理损孙士毅李侍尧案子的心思早已经没了,当时不过是形势所迫,若是让他们现在还去跟着和珅一起混,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这件事看似这样过去了,没料想皇帝给了他一个御史的职,这人倒开始一门心思地参和珅了。 王杰早将和珅的事情说给了刘墉听,刘墉说让他厉害着,总归一日要露出马脚来的。 这一等就等了多年,要逮住和珅的把柄如何不容易? 反正和珅就是这样一个人——拿出当年对付阿桂的手段对付谢振定,对方越是参他,他就越要在皇帝面前夸奖这谢振定,说对方刚直不阿,不感情用事,不因私废公,很有才华…… 总之在皇帝的面前,和珅说尽了谢振定的好话。 这一招当真是屡试不爽,久了皇帝自然疏远了谢振定。 乾隆身子骨不好了,还没翻过年便又病了,不过和珅已经懒得管乾隆的事儿了,他府里传出了一件喜事。 冯霜止终于又有了消息,还记得当初这小夫妻俩说要第二个孩子,希望是个女儿,没想到这一等几乎就要等一年。 冯霜止这胎怀得不容易,只高兴坏了和珅,忙叫周望渊来看了,周望渊只说是冯霜止身子虚,这一胎需要好好调理一下,更为稳妥。 和珅跟冯霜止都高兴,想着要过年关,便用自己马车与冯霜止上了街,半途碰见福康安,和珅想起上次谢振定科举一事福康安在背后使的绊子,便笑了一声,说要下去找他谈谈,于是只有冯霜止一个人在马车里。 谢振定正好从旁边走过,他什么都弹劾,看见又是刘全儿赶着车在一旁,便是皱了一下眉。 车里坐的不是和珅,而是冯霜止,这也是违了制的,谢振定了冷了脸便上去说话。冯霜止只觉得这是冤家路窄,也不知道怎么竟然招惹了这一位煞星。 她原本没想与这人计较,违了制的也的确是自己,刚掀开车帘准备下去,不想和珅回来了,只握住了她的手,要他进去,转脸却对谢振定道:“我夫人乃是一品的命妇,你说命妇不得乘我这车,今日便去皇上面前求一道旨,好将你嘴堵上。” 谢振定冷笑一声,只道:“和大人好大的威风,谢某自然比不上,只想着现在和大人您还没讨了恩旨来,和夫人不得乘车。” 他这不依不饶的样子,倒叫和珅好一阵恼火。 眼看着便要回到和宅,这人在这里堵着,当真让人心烦。 冯霜止拉住了和珅,生怕他在这里惹出什么事情来。 乾隆的身子越来越不好,这节骨眼越低调越好,她反而对和珅道:“谢大人说得不错,今日你也不必烦忧,我自下去,一会儿在府门前等我。” 说完,冯霜止提了裙角,便要下车去,她站到了那车辕旁边,只朝着谢振定敛衽一礼:“谢大人想必不曾听过这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人留一条路,将来自己才好有一条路走,做人做事做绝了,总归是弊大于利。言尽于此,今日之事还多谢了谢大人提醒了。” 说完,她笑了一声,这说教一样的口气,定然要让人反感的吧? 只是她高兴,说完了便转身要走。 哪里想到身体忽然之间腾空,她几乎要惊叫出来,双手环上和珅脖子,才反应了过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珅竟然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只听和珅笑道:“坐当朝一品大员的车算是什么?如今一品大员,抱你回家去。” 周围无数人看过来,和珅一脸的坦然,竟然真的弃了车马,抱着自己的妻子回府了,一时之间传扬到坊间,人人打趣谢振定,说他又成就了一段佳话。 谢振定这一回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第八十九章 国泰案 和珅被人拦了之后直接抱着自己老婆回和府的事儿,终于传遍了京城,谢振定也忽然之间出了名。 到底这人是个不怕死的,和珅现在可是皇帝跟前儿的大红人,他若是跺一跺脚,整个京城都要晃上一晃,这人敢公然跟和珅作对,不是找死吗? 冯霜止再次有孕之后,跟家里坐着,常有别的王公大臣后院里的人来跟她说话,和珅是怕她闷,毕竟和珅自己现在越来越忙,孕中人容易多思,多几个人陪着冯霜止说话,兴许她能更高兴一些。 冯霜止知道,和珅兴许是看明白她眼底的忧郁了。 在谢振定拦车之后,和珅进宫,被皇帝拉着问这事儿,和珅那一党的人也跟着看笑话,尤其是福长安,说起话来那个揶揄劲儿,只恨不能刺得和珅跳脚了。 可和珅还真没跳脚,特别淡定地跟皇帝陈述,他加官进爵之后,冯霜止却还没旨意加了恩典,这一回提出来当真是顺理成章,和珅爱自己夫人人人皆知,如今这毅一副护短的嘴脸,倒也让朝廷里的人笑了好一阵。这和珅,只有提到他夫人的事儿的时候,会变得有意思起来。 但凡提起冯霜止,他总是一脸略带着得意的假谦虚,如今也是这样。 乾隆身子骨只是好了一些,偶尔来听听事儿,今次听和珅在他面前倒苦水,明里暗里将谢振定给贬了,倒心情好起来。想起当初跟福康安和永琰在和珅府里看到这小夫妻两个甜蜜的样子,便直接给冯霜止加了一品的诰命,之前特赐了和珅能坐车马行于紫禁城,如今竟然一高兴也给了冯霜止这样的待遇。 方一出宫,便有无数的人上来恭喜,和珅一一谢过,回看那脸色不大好的谢振定一帮清流一眼,笑得得意。 只是转过脸便黑了,这谢振定总有一日要落到他手上的。 现在不急,和珅风头太盛,得卖皇帝一个面子,装装蠢,让皇帝知道他还有求于他,没有完全脱出掌控,否则他怕是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和珅回府,带回这消息来,不一会儿宫里便下来人,按照服制送来了一品诰命夫人的东西,还带来了皇帝的圣旨,一时之间满门荣宠,这京城里竟然找不出第二家来了。 和珅高兴,府里上上下下竟然都得了赏。 冯霜止看着那反复的头钗,只道:“这东西戴起来也不知道多重,倒是颇有些华而不实了。” 和珅只将那东西一推,笑她道:“封的是你一品诰命夫人,不要这些个东西,谁又敢说你不是?回头咱们坐车去宫里谢个恩,让那谢振定好好瞧瞧。” 冯霜止戳他, “跟个小官计较什么?说起来,这次放榜冯霖也是一甲第十三名,说是调动去了山东那边,只是具体的职位还没定。你可知山东那边空着些什么职缺?” “按理说,新科的进士都该改到庶吉士,怎么冯霖会直接赴任山东?”和珅皱了皱眉。 冯霜止道:“这倒是我玛法讨的恩旨,到了任上做事也是一样的。他说是不希望冯霖跟真正的文人一样,身为男子就该有男子的做派,后面皇上听了高兴,就允了他。” 文官都是从科举上来的,庶吉士里也是汉军旗或者汉人多,满人受汉人的影响很大,喜欢科举的也不在少数,如今英廉这样说正是投了皇帝的口味。 从庶吉士开始,固然是起点要高一些,可从翰林院出来之后没得到重用的也不少。 英廉跟冯霜止说过,与其在翰林院白白耗费这许多时间,还不如用这三年的时间调任去外地,兴许能有一番作为。 只是和珅听了冯霜止这番话,却笑了一声,站起来去看那窗边上摆着的龙爪菊,轻轻用手指拨弄那花蕊一下,却道:“到底英廉大人是个聪明的,及时抽身或者避开也是好本事。只可惜,我要避开这些事儿,却是难了。” 冯霜止眉头一皱,也笑:“你终究还是想到这方面去了。” 和珅叹:“你夫君我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英廉老大人是个很聪明的,可我也不笨。京城里面眼看着皇上的身子是不行了,可却还迟迟不肯退位——这是常事,但我们的十五阿哥有些等不及。一则我们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死,二则不知道十五阿哥下一步到底想要怎么做。我虽说是支持着十五阿哥,却不是他心腹。便是连福康安那样的人都不一定能成为他心腹,旁人就更不必说。若是夹在皇帝跟十五阿哥之间,这才是真难做。冯霖是英廉大人那一支的嗣子,日后一族都要靠他,这种时候还是求稳比较好。” 所以英廉让冯霖出京为官,最要紧的其实是赶快避过京中这一场即将起来的风云。 冯霜止也不是没这个猜测的,只是英廉的打算到底精明,她能知道,和珅定然也能想到的。 “只是冯霖能避开,我却是避不开的,再怎么也得要试一试。凭借我在朝廷之中的势力,永琰想要铲除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即便是不成了,总有法子能抽身而退的。”和珅已经做好了两手的准备,他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孤注一掷,有两边的打算,即便是事情不成,也能有个后路。现在和珅不为自己考虑后路是不行的,毕竟……他还有妻儿。 他可不想自己到时候被鸟尽弓藏,却牵连自己妻儿。 有时候,在激流之中待久了的人,都能有那样的危机感——和珅便是其中之一,尽管事情还没有发生,却已经预知到了它的到来,那是久经风浪者的一种独特的本领。 只是和珅与冯霜止都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甚至事情发生的地点就在冯霖刚刚去了的山东。 谢振定虽看不惯和珅,却觉得冯霖是个能结交的人物,所以谢振定虽然没有正经地进士及第,却被皇帝特给了个头名状元,也是风光无数,冯霖能凭借自己的实力上来,如今进士及第,也算是将自己庶出身份那一层不光彩给抵消掉了。 只是冯霖却不敢给他娘惜语求什么名头,毕竟只是个庶出的,也怕得罪了冯霜止。 从这一点上看,他还是很懂事的。 到了山东之后,冯霖还与谢振定有过书信往来,虽不曾提及这官场上的是非,可谢振定却将他的目光投向了山东之后,便很自然地直接盯上了和珅的心腹国泰。 国泰之前调任到了,一开始是泗阳县令,不多时又监管了学政,最近升任山东巡抚,在任上时候大肆敛财,跟闪动布政使于易简可以说是狼狈为奸。 原本谢振定没注意到这件事的,只是在苏凌阿说漏嘴的时候知道这件事。苏凌阿在和珅的保举之下,已经升任两江总督,赴任广东,上次回京述职之后在楼里面喝酒跟人吹,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将国泰勾结于易简的事儿抖落了出来。 这一下,清流这边的官员经过这件事之后,都预备着将矛头对准了国泰了。 和珅乃是旁人眼中的弄权之臣,清流们容不得他这样的人,所以要准备清除了和珅。 再加上背后似乎有人给他们撑腰,他们倒是越发地胆大起来。 在初步知道了山东那边的情况之后,便有人参了和珅一本。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钱沣。 钱沣休妻之后久未续弦,在右都御史的任上,钱沣弹劾过甘陕总督毕沅,查实之后这一位毕大人立刻被降职,当时钱沣就名噪一时。此后又有与王杰一起参劾江南官场一事,在和珅、永贵、王杰等人调查之后,竟然引来了江南官场的大清洗,从此钱沣的名字便成为了悬在众多奸臣贪官们头上的一把剑。总有那些个贪生怕死的人日日提心吊胆着,生怕下一个被开刀的人就成为了自己。 国泰前一阵回京述职,还到和府来跟上孝敬,这人是冯霜止一手拔起来的,也算是有办事的能力,和珅也喜欢他,跟他说了话之后便要他小心,哪里想到这人刚刚回到任上,就被钱沣一本子给参了。 原来山东连续三年受灾,可山东巡抚国泰与山东布政使于易简,竟然都为了邀功而将此灾情隐瞒不报,还继续征收赋税,民不聊生,早已经是民怨沸腾了。 原本这事儿应当是国泰活该——在和珅多番的叮嘱之下,国泰竟然还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让和珅有些恼怒了。 对于能使用的棋子他一直是大力扶植,可对于坏了的棋子,却是要及早地丢弃。 毕竟国泰跟和珅牵扯太深,最果决的做法便是直接抛了这一枚弃子,可回头一想,他又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只与冯霜止一说,冯霜止便道:“你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国泰任山东巡抚不过半年不到,即便是前面有三年的灾祸,也不该跟国泰有关,这事情分明是于易简的问题比较大。” 和珅道:“这事情国泰固然有错,可也是我成了朝廷里的靶子了——这群清流的官员,却是要将我置于死地,如今国泰出事,被人拿住把柄,是要故意将我牵扯进去的。本来于易简的问题最大,弹劾的时候却把国泰的名字写在前面,若说这钱沣背地里没点子斤两,我是不信了。” 这一来,国泰那边立刻陷入了危局。 因为事情太大,涉及到山东巡抚了,甚至还有山东的布政使,这事儿永琰拿不下主意来,只能给乾隆。 到底钱沣是不是天生有这样的胆子,或者说他们文官清流这一群是不是真的盯上了和珅?那不是乾隆能考虑到的问题,他重视的是事情本身。 这一次涉案的两个人都不简单,国泰乃是和珅的人,这于易简更是大有来头——已故大学士于敏中的弟弟,乾隆早年还是很喜欢于敏中的,也因为于敏中逝世,所以格外提拔于易简一些。 现在事情忽然来了,他撑着病体,看了看下面整理起来的山东的灾情,可以说是大为震怒。 这一次,钱沣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背后是整个清流的集团。 在弹劾之前,钱沣便已经做足了准备,将事情调查了个清楚,事态之严重已经容不得疏忽。 只是乾隆还不知道这国泰跟和珅的牵扯有那么大,因为上次督办江南一案,和珅颇有几分本事,所以这一次竟然也将和珅点了进去。 和珅、刘墉、钱沣,这三个人都成了查案的钦差大臣,要远赴山东查案。 现在轮到和珅压力大了,这一回感觉像是乾隆在给他下套。 “也不知道皇上是真不知道你跟国泰之间的关系,还是假作不知。”冯霜止为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就叹了一口气,“清流官员这边,还有一个羽翼丰满起来的王杰坐镇,你这边只有你一个,如今跟着去山东那边查案,那里还有个麻烦的刘墉会盯着你,你想要做什么手脚当真是难如登天了。” 她语气之中藏着的忧虑无法掩盖,也被和珅听了个一清二楚。 和珅伸出那温暖干燥的手掌来,将她微微凸起的腹部覆盖住,只笑道:“我有我的安排,谁说我在京中无人了?有我夫人一个筹谋,还担心别人吗?” 即便是这京中有福康安,有王杰,有永琰,甚至还有一个不知道真实意思的乾隆,只要冯霜止在这里,和珅就安心得很了。 山东那边的事情一出来,他就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在夹缝之中行事的确不便,还要见机行事才好。 临走之前,他抱了她个满怀,只在她耳边轻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冯霜止一怔,看着和珅,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和珅道:“只是防患于未然,到底情况如何,你我都见机行事。现在时候不大对,皇宫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怕出差错。” “我省得,你放心去吧,到了山东也得注意着身体,头疼早已经给你备好了药贴,起风时候就往后颈贴。周先生说了,贴了就好。” 和珅出差的时候多了,却没有一件有这样暗藏的杀机。 国泰那边的事情牵扯开了,和珅是会下水的。 这不跟当初江南官场一样,那时候和珅是个局外人,插手进去也不会沾得一身腥,现在却不一样了。 冯霜止送他出去了,却没走太远,回头来,却想到和珅方才说的事情,只叫了刘全儿跟周曲来,吩咐了事儿。 过不半日,便说要开个宴席,便在和府之中。 当初纳兰给了国泰做妾,还算是和珅的干女儿,现在冯霜止请了她来,倒也是有个名头的。 只是她一个妾,夹杂在这么多的贵妇人之中,不觉便寒酸了,等到冯霜止单独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满眼的泪了。 她委屈,冯霜止何尝不知道?只是毕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 冯霜止不是跟她叙旧的,她也一向不喜欢纳兰,纳兰做了国泰的妾之后,也算是老实了许多,至少国泰会管教她。 只是国泰上任山东,还没将纳兰带过去,便是连国泰的夫人也留在京城里,前不久国泰回京述职之后才将夫人带过去。 国泰回京述职,只比苏凌阿早上一些,不过苏凌阿回来的时候,国泰已经走了,这当中就有一个时间差。 冯霜止扫了她一眼,扬起了笑容,叫她坐。“你也不必客气,快坐下吧,好歹你要叫我一声干额娘的。” 纳兰只觉得冯霜止这表情有些不一般,她心底惴惴,只敢坐了半个椅子,不敢太过造次。“劳干额娘惦记着,还请了纳兰来,这一回是开了眼界了。” 冯霜止笑笑,问了她国泰家里的事儿,又问正妻待她如何,一副真的关心她的模样。 后面又有人说下面有人上来送礼,冯霜止看了那礼物,就随便地让纳兰挑选,看纳兰一副畏手畏脚的模样,心底便是冷笑。 看样子当真是有问题了。 冯霜止眼皮子一搭,便道:“如今国泰也是日益本事了,我看你虽然只是个妾室,却也很得他喜欢,只要日子过得去便好,主母不曾为难你,那便是最好的了。你父亲苏凌阿被你干阿玛保举去了两江总督,现在也是风光,你且记得处处谨言慎行,才能保证这荣华富贵满身。即便如今只是个妾室,可凭着你阿玛的本事,将来是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我今日跟你说这些, 都是为了让你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今日我也乏了,不留你太久,这些个礼物你全当自己把玩了吧。” 一挥手,下面的人便将端着那金银珠宝玉器首饰站在了纳兰的身后去,纳兰诚惶诚恐,下来给冯霜止磕头,冯霜止看着她这模样,成为妇人之后,这身段却是越见妖娆,只是那惹人怜爱的眼角眉梢此刻却多了几分害怕和怯懦。 冯霜止忽地很想一脚踩在她脸上,可现在又知道还不知道时候,只让她走了。 “远兰在那边候着了吗?”她问了一句,如今特殊时候,微眠已经重新回到他身边伺候。 此刻听冯霜止问,她便答道:“已经候着了。” 今夜是冯霜止布的一个局,只希望这一次真不要像是和珅料想的那样,否则事情也太糟糕了。 她按了一下额头,只去榻上和衣躺着,道:“远兰那边有了消息,你再通禀于我,记得叫醒我。” 就怕他们让她睡,耽误大事。 冯霜止毕竟还在孕中,贪睡是常事,睡过去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微眠这边领了命,便去那边盯着了,又嘱咐了小厨房给熬些周望渊开的安神养胎的方子过来,过了小半个时辰,忙完了回来,便瞧见那边远远在府里的灯影下头,远兰送走了她妹妹纳兰,回头向着冯霜止这边来。 远兰是叹了一声,本来他们已经是分府了的,可是和琳说和珅出去查案,冯霜止这边缺个人照顾,倒把她打发过来,现在竟然也派上了用场。 远兰不禁想,其实一开始和琳叫自己来就是这个目的,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自己一来就被冯霜止请来办事。 只是这一件事,她办得惊心动魄,却也沉着冷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跟冯霜止一道,满身都是沉静。 “二夫人请稍等,我家夫人方才不小心睡过去了,奴婢且去请他,还请少坐片刻。” 说话的乃是冯霜止的心腹,远兰也是知道的,她坐下来,便捧着一杯热茶,却也遮不住这满心的担忧。 和珅他们现在怕还没到山东,京城里却已经是暗潮汹涌了。 冯霜止只觉得睡梦之中被人轻轻一推,便也醒了,只见微眠站在她床帐边,跟她说话:“二夫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您交代的事儿办好了。” 微眠伸手出去扶了冯霜止,冯霜止一按自己的额头,又看微眠那边端过了一碗安胎药,便接过来喝了,道:“为我穿鞋,这便出去见她。” 微眠扶她坐好之后便为她穿鞋,到了外面见远兰。 远兰起身行礼,冯霜止云鬓微散,只一副刚睡醒的模样,也懒得管,便按她坐下,问道:“可套出纳兰的话了?” 和珅怀疑的是苏凌阿,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什么都被捅出来了?苏凌阿老糊涂,也不至于在一帮清流官员的面前将国泰抖落出来。国泰跟苏凌阿都是和珅的人,可国泰一直不喜欢苏凌阿,虽纳了她女儿为妾,却是两边不高兴。 苏凌阿现在本事大了,觉得自己的女儿做了个妾很委屈,有加上国泰管教纳兰很严,越发让苏凌阿厌恶国泰,国泰就不必说了,早跟苏凌阿是仇人。现在国泰出事,恰好这消息从苏凌阿的嘴里出去,就不一般了。 和珅怀疑归怀疑,还是没有证据的,现在冯霜止不过是在这边查证。 远兰带着小心地看了冯霜止一眼,才道:“纳兰确是说了,不过……” 第九十章 逆转 远兰到底没想到,自己的阿玛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一开始说是什么口无遮拦倒也罢了,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这种地步,说什么也没用了。可冯霜止叫远兰来,就是为了试探纳兰。 苏凌阿跟国泰的关系不好,怕是即便见了面,国泰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到处说。尤其是跟山东布政使于易简之间的事儿,正常情况下苏凌阿绝对是无从得知,可是现在消息偏偏从他的嘴里出来了,这就有鬼了。唯一的破绽,便在国泰回京述职的那一段时间,住在他自己京城的宅院之中,他身边有一个跟苏凌阿有关系的人,这个人,便是纳兰了。 和珅怀疑苏凌阿有鬼,让冯霜止找个机会查一查,冯霜止的突破口则在纳兰的身上。 她在今天请纳兰过来的时候,便已经说了一些话暗示她,纳兰也心虚,毕竟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正所谓是出嫁从夫,她虽算不得国泰的妻子,却也是他的妾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她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她阿玛苏凌阿。现在,苏凌阿背后悄悄地捅了国泰一刀,怕是纳兰自己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后果吧?她惶恐了,又被冯霜止方才那番话给暗示出来,远兰再以她姐姐的名义去安慰她,套她的话,就比较简单了。 说纳兰不聪明,只是在有的事情上,现在国泰面临这样的危局,若是查实了便是满门抄斩也未可知,纳兰怎么能不怕? 远兰现在说起来,也是心惊肉跳。 “她说,她是偶然听国泰跟谋士说了这件事。之后她回家看阿玛的时候,便随口提了这件事,只是她没有想到阿玛会闯出这样的祸来。现在她也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纳兰现在是进退维谷,一面是自己的父亲,一面是自己的丈夫。 冯霜止只用那指头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便冷笑了一声:“一开始不要满嘴巴胡言乱语,现在哪里来的这样的麻烦?她若心中没有怨言,也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国泰的事情说给苏凌阿了。这件事还要之后慢慢查。只是她可有说过苏凌阿最近跟什么人走得近?” “这我倒是问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回京述职那段时间喜欢出去喝茶,回来就关在书房里,还跟姨娘们说话的时候也很高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很多钱给姨娘们买东西,也送了她不少。”其实这一点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苏凌阿上任两江总督,有的是钱,毕竟他不是什么清官。 不过冯霜止出于谨慎起见,忽然问了一句:“他去哪里喝茶?送了哪些小妾礼物?这些纳兰可有提过?” “这些不曾。”远兰摇了摇头,不过又道,“距离我阿玛府上比较近的茶楼也就那几家,想必不会走得太远,至于送姨娘东西,这纳兰也不知道。” 看样子剩下的这些还要去查了。 冯霜止道:“便先这样了吧,今日晚了,你先去休息,这件事也不要着急。” “都是我阿玛糊涂,为哥嫂添了麻烦,嫂嫂万莫气坏了身子,大哥是吉人自有天相……”远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凌阿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着实是糊涂,让她这个做女儿的也是面上无光。 亏得和珅那还提拔苏凌阿,却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远兰心里羞愧得很,本来苏凌阿就有几分宠妾灭妻,向来待她这个女儿不好,若没冯霜止,现在远兰断断没有现在这样的风光,还要被自己家里人给作践,她出了冯霜止的屋,便差点哭了出来。 冯霜止知道她心里苦,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让人送些东西给她补着,叫她别担心。 只是她走了,冯霜止却还没有睡。 她连夜叫来了周曲,让出去调查外面的事情,尤其是苏凌阿的事情。 没的苏凌阿无缘无故这么大胆,还有——和珅向来跟那群文官都在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上,便是谢振定的事情也没有卡死,若是和珅想,定然有一千种法子挡谢振定的路,可是他没有,便是为了不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在朝廷激起乱子。可是偏偏没有如他的愿,现在什么麻烦都起来了。 那群文官,背后没有人撑腰,或者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怎么能这样把和珅往死里掐? 现在这种敏感的时期,将和珅牵扯进来,用心又岂止是险恶? 交代完了周曲,冯霜止便去睡着了。 只是府里上上下下大都睡不着,尤其是周曲跟刘全儿,刘全儿还为这件事通知了一下和珅的同党和谋士,只不过一直是一无所获。 周曲一夜没谁,连夜去查事情。这事儿不敢明目张胆,只是周曲借着各种各样的名义做事。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传出什么消息来,和珅那边也快到山东境内了,路上虽然一直在拖时间,可刘墉不敢拖,生怕让和珅给趁机钻了空子,小心给防备着。 这样一来,冯霜止这边若不加紧着点,怕是和珅要倒霉的。 临近傍晚,周曲终于回来了。 他紧锁着眉头,想着这消息若是告诉了冯霜止,会不会动了她的胎气,可兹事体大,若真出了什么事情,他担待不起。 将这事儿跟刘全儿一合计一商量,刘全儿叹口气,说:“这事情还是要告诉夫人的,夫人跟福康安早没了什么瓜葛。当初算计福三爷,夫人也没手下留情,你就照实着说,不然爷那边凶多吉少。” 和珅那边太要命了,刘全儿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京城里看似风平浪静,背地里的猫腻不少。 进去之后,只在帘子外面坐着,看冯霜止那边似乎在跟丫鬟说什么话,便一时之间没说话。 只是很冯霜止一眼便看到他了,便指点微眠道:“给周曲倒杯茶。” 而后,她又转脸对周曲道:“人都已经回来了,想必有了结果了吧?” 周曲心里有些忐忑,迟疑了一下,又想到刘全儿的话,说道:“查到死查到了。苏凌阿那段时间出去,应当是跟一个叫洛秋山的谋士见面——” 他话还没说完,冯霜止便忽然之间扣住了小方几上的边角,引得桌上的茶盏在桌面上颤动了一下。 洛秋山,这名字倒是很熟的。 周曲只一说这个名字,冯霜止便知道事情文原委了。 她抿着唇,眼神冷凝,“洛秋山是福康安的谋士吧?这苏凌阿,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洛秋山,竟然是洛秋山—— 还记得当初冯霜止去王杰屋里拿账本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应当是福康安很心腹的谋士,那么这件事肯定跟福康安脱不了关系。 只这样一想,冯霜止便知道这次的事情有多凶险了。 她内心之中,一张大网已经缓缓地织了起来。 想起之前和珅说的话,冯霜止站起来,在帘子后面走动了一下,又按住自己的额头,道:“这事情凶险,你先——” 先怎么呢?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如今的危局? 冯霜止在这里,也不过就是查清楚到底是个什么事,即便是知道这是福康安搞的鬼,冯霜止又能干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都变得白热化,甚至由阴谋变成了阳谋。 毕竟国泰不是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罢了,你先走,等着爷那边的消息。” 冯霜止话已经说出来了,周曲便要退下去,却没想到,冯霜止又加了一句:“你最近预备一下把我们庄子、米铺、票号里的现银都兑一下,尽量筹备到山东那边去,兴许也会用得上。” 毕竟现在是说山东那边谎报无灾,还有人贪污府库银两,那么最要紧的便是将府库之中的银两填补上去,还要好好将这件事的责任往于易简的身上推。 这人不是和珅一党,也不是福康安一党,更不可能是清流,这种自成一派的人,天生就是用来当替死鬼的。 周曲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事做,回去略略睡了一个时辰便起来忙活了。 冯霜止这一夜睡得一点也不好,她叹了一口气,早早地便起来了。 早上刘全儿送来了和珅那边的消息,说是和珅昨夜已经到了山东了,只不过在钱沣和刘墉的辖制下有些施展不开。毕竟这两个人都在盯着他,和珅若是想背地里做什么手脚,要避开这两个人,那就是麻烦的事情了。 于易简乃是山东布政使,在这里当了很多年的官了,觉得自己是一条大船,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小山沟里面翻船,在被弹劾之后他有些六神无主,忙去问国泰怎么办。 国泰虽然跟于易简不是一党的,现在却劝他,让他在钦差到来之前将府库的银两补齐,到时候钦差们查库,只要不被看出什么异样来那就简单了。 只是国泰很聪明,于易简并不如他哥哥于敏中聪明,国泰一叫他去做,他竟然还真的去了。 府库的账簿都作假,只要账目上能对上,刘墉钱沣两个人就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他们是晚上到那里的,和珅也不知道路上是出了什么事儿,说是头疼病犯了——听到这里的时候,冯霜止便长长叹一口气。 和珅哪里是头疼病犯了,分明是故意犯头疼病的。 只要他一病了,便能留出一个晚上的缓冲时间来。 在和珅走的时候,冯霜止便已经把药贴给他了,没道理还会犯头疼,所以和珅这肯定是装的。 不过在这种时候,病了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更何况,刘墉跟钱沣即便是请大夫来查,和珅也是真的头疼。 和珅有头疼的毛病,众人也有所耳闻,现在犯了谁也没办法。 便是在这一夜,和珅找到了机会,秘密见了国泰。 国泰之前早已经在和珅还在半路上的时候,接到了京中要来钦差大臣调查的消息,就算是刘墉他们两个人想要尽快过来,可路上有个和珅拖着,怎么也是国泰这边得到消息更快。得了消息,国泰便立刻叫于易简作假了,现在他跟和珅一说,和珅却皱了眉。 国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和珅道:“不妥的地方大了去了。” 国泰一惊,他以为自己的方法是很好的,可现在和珅这样说,倒叫他不明白起来。 和珅知道他不明白,这办法跟他之前想象的略有差别,不过他忽然想到一茬儿,便忽然问道:“你叫于易简作假,自己可曾参与?” “不曾。”国泰眼光一闪,便摇了头。 这一下,和珅终于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你去探探于易简那里还差多少银子,让他去找商铺那边来借,肯定有人借给他,只是你千万藏好自己,别插手进来。替罪羊已经有了,就看你能不能把自己摘出来了。” 国泰忙低头说自己明白了,看和珅是真头疼,便趁着夜色悄悄地退出去了。 他知道和珅这终究还是想保他的,可心里一直想着苏凌阿背后暗算自己的事情,心里阴郁得很。 连夜找了于易简,悄悄跟他说了借银子填补府库亏空的事情,于易简果然还差着账目,现在还在忧愁呢,国泰这主意一出,于易简顿时觉得国泰是个聪明人,只叫了自己身边的人连夜把事情办了。 和珅那边招呼了自己银号米铺之中的人,将现银折出来,又煽动了一部分的人,这才将银两凑齐了。 国泰那边回家干什么了? 他把自己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藏起来,或者直接悄悄送给于易简下面办事的人,总之虽不说将自己家里搞成家徒四壁的样子,至少也不像是个贪官,又叫了他的妻子穿成一副朴素的样子,第二天等在了刘墉等人必经之路上,跟山东的灾民们说话,同时塞了钱给一些个拿钱说话的乞丐。 刘墉他们路上一听,虽不见得都说国泰的好话,却有人说国泰夫人好话,这一来刘墉等人就觉得有些奇妙了。 其实钱沣刘墉二人未必就会被这样的把戏迷惑,可是国泰这样的做派实在太好,让人抓不住把柄。 在看到国泰夫人的时候,老狐狸刘墉与钱沣对望一眼之后,便知道这件事是已经麻烦了。 和珅怕是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好了准备,这一次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很可能便让和珅跑掉了。 有的时候,事情就差那么一点。 在和珅这边嚷嚷着自己头疼,却要强撑着病体去查账的时候,京城里也出事儿了。 作为福康安的一名棋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福康安意识到了什么,第二日竟然就有福康安一党的人说苏凌阿贪污,在两江总督的任上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一本子一本子接着弹劾上来,甚至还有不少的清流官员帮腔。 从苏凌阿口中透露国泰之事到他反过来被自己投靠的主子算计,前后不过只有六天时间不到。 冯霜止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便知道,苏凌阿已经废了。 他肯定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投靠了福康安,从他忽然之间手头宽裕的情况来看,一则可能是被福康安收买,可和珅没少给他好处,所以这样的收买只可能是附加的,更中重要的应该是其二。只是这其二到底是什么? 是那群文官之所以敢大胆弹劾国泰的背后人吧? 这背后人又到底是谁? 当今朝廷,谁能使得动那帮人?除了皇帝,还有什么人? ——或者说,未来的皇帝。 清流官员们不可能一开始就针对和珅,除了清流,这朝廷里还有什么清官? 他们都是忠君之臣,不是乾隆,便只能是永琰了。 冯霜止坐在屋里,只觉得天都是暗的。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现在局势再难,和珅也不能在这里就出事了。 她左思右想,足足有一个上午,才忽然找了人来,用了和珅的私印,给江南那边送了密信,又找了两江的官员,一者将之前收集的福康安的把柄抓上来,二者却要做掉苏凌阿了。 这苏凌阿,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了。 对福康安来说,他的作用不过就是挑起这样的一件事,现在事情已经被成功地挑了起来,剩下的全看刘墉钱沣那边的效果,苏凌阿也就不必继续存在了。 本身苏凌阿就是个贪官,也不得清流那边喜欢,更何况冯霜止前一阵查过苏凌阿,兴许已经走漏了风声,福康安抛弃这一颗从和珅手中夺来的棋子,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只不过,对冯霜止来说,这就成了一个可乘之机。 苏凌阿是什么人? 墙头草,两边倒。 买通牢狱之中的人,又叫远兰劝了纳兰回去跟苏凌阿说明情况,说和珅这里才是好归宿,说最能够保住他的还是和珅。和大人苦心栽培他,现在看到他遭遇这样的苦难,肯定也舍不得,不说舍不得苏凌阿,至少也舍不得曾经在他身上耗费的心力。现在福康安完全将苏凌阿当做棋子,这之中的利害关系也被远兰一一讲给了纳兰,纳兰又完完全全地转述给了苏凌阿。 苏凌阿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座更大的靠山,哪里想到这一座靠山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佛祖的五指山,压下来就要碾死他。 苏凌阿在自己的府中,连夜写好了一封翻供的折子,乃是忏悔书,言明自己之前胡言乱语,又说这件事都是福康安指使,要专门坑害清官。才写完,他便一端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便去睡了。 第二日,苏凌阿暴毙府中,此事朝野震动。 刑部介入此事的调查,却发现他府中有被翻动过的迹象,这事很明显——谋杀。 一开始,这矛头全部指向和珅与国泰,可随着苏凌阿的女儿将藏好的苏凌阿临死时候写的一封奏折拿出来,整个局势轰然倒转。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戏剧性的变化。 之前参苏凌阿贪污的,便是福康安的人,现在苏凌阿临死之前的最后一道折子上,却说福康安是卸磨杀驴,是利用他诬陷忠良,又细数福康安一应罪状,甚至还自己给皇帝请罪,只求能保得一命。 这样一看,苏凌阿半夜忽然暴毙,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福康安了。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件小事,乾隆甚至已经将这件事交给永琰了,哪里想到现在连封疆大吏都出了问题?苏凌阿虽然是庸碌无能,可好歹还是个;两江总督,说死就死,朝廷里哪里还有什么安全可言?所有做官的都要怕得罪什么人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尽管皇帝不愿意相信是福康安干的,可福康安拿不出证据来洗清自己的动机,加之苏凌阿死后书房有被人翻动的痕迹,可以猜测是有人在找那奏折,没想到是被苏凌阿的小女儿藏了起来,上面却是苏凌阿的笔迹和官印,做不得假。 福康安立刻失去了在整件事情上的发言权,那之前苏凌阿说国泰贪污,也就自然有了胡言乱语的可能,只是听从福康安的话为他铲除异己而服务而已。 一瞬之间,整个局势便这样扭转了过来。 得到了福康安暂时回府思过的消息之后,冯霜止就安了一下心。 现在局势总算是平稳了一下,苏凌阿这烟幕弹放出去,朝廷里还要乱上好一阵子,苏凌阿的话成了可疑的,只要和珅那边能够为国泰洗白,这事儿再不能过去,也只能算是过去了。 冯霜止想了一阵,想到那一帮清流的官员背后的人,终究是知道有人不能容和珅了。 既然如此,也不怕撕破了脸,情况紧急,先保住一时再说。 当日,冯霜止便去成哲亲王府看毓舒了。 第九十一章 美娇娘 自打十一阿哥关进宗人府,十五阿哥得势之后,毓舒便早已闭门不出了。 冯霜止此前看她已经是一副心灰意冷模样,似乎不大扶得起来了 ,可现在偏偏又需要一个人出来搅局。只是他这番举动,到底会让永琰更加忌惮和珅。 但她不这样做,永琰便不忌惮和珅了吗? 肯定不然——如今已经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来针对和珅,便知道他是准备背后下手的了。冯霜止若不反击,怕永琰就要步步紧逼了。 福康安跟永琰一开始就是一党的,福康安在背后撺掇了苏凌阿,又有永琰跟那帮清流的官员撑腰,才将这一次的事情闹大。可想而知,这件事一开始就是策划出来的。 如今十五阿哥春风得意,皇帝几乎将大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也难免让他失却了危机感,还想要凭借着这一次的事情扳倒和珅。他若不是储君,如何使得动那帮求稳的清流官员? 只因为众人都以为他这个皇帝是板上钉钉了,所以才敢听他的话。 其实这本无可厚非,可最大的破绽就在于,永琰太心急了。 ——乾隆还没死呢。 如今的成哲亲王府可说是门庭冷落,眼见着秋风扫了落叶过来。 冯霜止现在却是贵人之中的贵人,她这马车一到来,早被府里的人给看到了,连忙进去通报。 当初的毓舒,如今的冯霜止,当真是掉了个头的。 她扶着微眠的手下车来,便到了门外,“你们府上,十一福晋可还在?” “回和夫人的话,在的,方已经通报了,还请您跟奴才进来。”成哲亲王府的管家是认得冯霜止的,这算是贵人了,只是他也知道如今和珅正在麻烦之中,不过先头福康安被人摆了一道,他却还是清楚的。这和夫人往日里虽传跟福晋要好,可瞧着也就是“以利而合”的关系。现在这和夫人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 想着,管家将冯霜止引进去了。 毓舒在花厅里头已经坐了小半天,乍听冯霜止来,倒是惊诧了一会儿。 她瞧见冯霜止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将眼光转开,只似有似无地挂起几分笑来:“我相信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外面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少,你且坐。” 她摆了一下手,冯霜止发觉毓舒瘦了很多,可外表还看得出骄矜着的大家闺秀气态。大约是因为旁人越是看不起现在的她,她就越发不甘心沉沦,要将那气给端出来。 只是她一句话,的确是说中了的。 冯霜止,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而今这多事之秋呢? 她看毓舒身边的贴身丫鬟端来了茶,便接在手里,也不喝,只用盖子拂了拂,说道:“十一福晋您向来是个明白的,如今怕只有您能帮助我了。” 先把姿态低下来,否则还怎么求人办事呢? 冯霜止眼帘一垂,顿了一会儿没说话。 毓舒摇摇头:“你难得低下头来求人,我几乎以为是我错觉了。” 这倒是,以前冯霜止从不求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 冯霜止都不知道,她跟毓舒怎么就慢慢地走上了这一步,以至于现在她带着一条条看似蜜糖实则砒霜的计策,来找她。 她终究不是圣人,也很是自私。 冯霜止道:“和珅最近遇到了难事儿,因为之前我们并非十五阿哥的支持者,如今他要打压——” 完美的理由,毓舒听了忽地抬起头。 冯霜止于是继续道:“怕是您还不清楚,这一回国泰被弹劾,便是因为十五阿哥在背后支持那些清流的官员,授意他们这样做,所以那些人才有这么大的胆量。苏凌阿原本也是和珅提拔起来的,若是没人在背后使坏,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跳出来说国泰的事儿?现在他死了,都说是福康安做的,福三爷跟十五爷,这是要将我家爷往死里逼。” 说到这里,她抹了抹泪,又对毓舒道:“如今只有十一阿哥能救上和珅一救了。” “十一爷还在宗人府里面关着呢,哪里来的那个本事救和珅?”毓舒故意这样问,她相信冯霜止是已经带了法子来的。冯霜止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她毓舒若没有别的利益,又怎么会答应冯霜止的请求呢? 冯霜止第一要让毓舒了解的是自己的处境,第二是她的这个法子,第三是毓舒和十一阿哥永瑆能从这里面获得的好处,最后才是去办事。 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毓舒在此过程之中一直沉默着。 冯霜止说完了,便问毓舒如何,毓舒眼神深沉起来:“此事若能成……”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甚至对毓舒来说可能很孤注一掷,赌的只有那一星半点的可能——可是冯霜止知道毓舒不可能拒绝,因为现在的十一阿哥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在这样的绝望之中,忽然由冯霜止抛出了希望来,便面对完全无法拒绝的诱惑。 试一试还有希望,若是不试试,只有死路一条。 到冯霜止要走的时候,她终于得了毓舒肯定的回复,这才被毓舒送出府去。 毓舒道:“此事你放心便好,于你我二人乃至于十一爷和你家和珅都是有益无害,若能成,你与你家和珅便是股肱了。” “如此,霜止告辞了。”冯霜止略给毓舒点了一下头,下了台阶,毓舒倒将她送到了门外去,似乎这一次的意义并不同于以往。 冯霜止知道她心中忐忑,也不戳穿,告别毓舒,便上了马车,正待要回府,也不知道想起什么,说道:“先去恒泰斋。” 于是马车方向一转,便朝着恒泰斋去了。 周曲那边快马赶来,却没在成哲亲王府这边看见冯霜止的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被毓舒看见了。 这周曲,毓舒有所耳闻,她看了看他身上的衣饰,只记得偶有几次去和珅府上拜访,远远瞧见过这人。生得倒是俊朗,又有一种沉稳的气度,还是冯霜止身边的人。毓舒眼一抬,便问他道:“可是来寻和夫人的?” 看毓舒服饰,便知道她是这府里的女主子,躬身道:“见过十一福晋,正是来寻和夫人,不知夫人她——” 周曲袖中揣着东西,毓舒看得出来,想他风尘仆仆,指不定是和珅那边的消息。 也不知怎的,毓舒忽然想起自己听到过的一些风言风语,说这周曲乃是冯霜止的左膀右臂,两个人走得很近,平日里谈事情也很少避讳着什么,孤男寡女相处的时候多了…… 传言是越传越厉害的,传着传着便变了样。 毓舒心思一动,说道:“她往恒泰斋去了,你尽可以去那里找他。不过你这风尘仆仆的,莫不是山东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问得很是直接,带有一种很直白的刺探。 只是周曲知道自家夫人跟这一位也不过就是与虎谋皮的关系,暗自警惕了起来:“是庄子上的米铺出了一些事情,事出紧急,小人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只能来找夫人。” 从这话便可以听出来,这人在和府的权力一定很大。 只有遇到了大事,他才拿不定主意,可见冯霜止很倚重这人。 从今日冯霜止给她出的主意看,她到底还是小瞧了冯霜止,这心机和隐藏的程度——毓舒也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寒而栗起来。她看周曲那有些拘谨的模样,笑道:“看您这样奔过来,口干舌燥,若不嫌弃,可进来喝杯茶?” 周曲哪里敢进去,只怕是那美人窟红颜冢,很自然地便推拒道:“事情紧急,实在不敢耽搁,十一福晋好意,周曲心领了。” “罢了,若有机会下次招待你便是。你且去吧。” 毓舒不由分说道了一句“下次”,没来由地便让周曲尴尬起来。 只是周曲今日的确是急,随口便应声了,又翻身上马去了。 他穿得一向简单,只有一身暗青色的袍子,不过现在因为在马上,倒因为那风掀起了袍角来。毓舒站在门里,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冯霜止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好的。 小叔子和琳是个懂事明理的,他妻子远兰经过那样的事情甚至还觉得冯霜止好,更不要说冯霜止身边的丫鬟,还有这些个下人。偌大一个和府,不是没有心怀鬼胎之人,可这么多年了,又哪里出过什么离谱的大事? 最要紧的是,冯霜止有个和珅。 若是换了毓舒,她想起十一阿哥入了宗人府之后,自己在这府里不曾做过任何的努力,只醉生梦死,回忆往昔,这对比当真…… 毓舒进了门,又扶住那檐下廊柱,忽地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丫鬟上来,以为她是不舒服了。 毓舒一摆手,轻笑了一声:“不妨,只是忽然之间头晕了一下。” 手掌遮挡之间,便多出了几分阴郁,放下的时候,那一瞬间,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周曲。 这样本事的一个人,也只是冯霜止那府里一个奴才吗?倒了十一阿哥这里,要当谋士用的。 不再想这些,毓舒进去了。 第二日便收拾东西,说要进宫探病。 往日那个毓舒,似乎又回到了众人的眼前,冷静大方,仪态万千。她说十一阿哥虽然有罪,可不敢失了孝心,皇帝身子不舒服,做儿子的不能在身边侍疾,已经算是不孝。如今十一阿哥虽在宗人府之中,她假如皇家,纵使之前有万般的过错,这种时候也只愿意侍奉在皇帝的身边,将功补过,更要紧的是伺候皇帝,尽一份孝心。 毓舒这一番话,是言辞恳切,情谊真挚,皇帝不肯见她,她便递了表文上去,又跪在宫门外面整整半日多。 怎么说毓舒也是傅恒的女儿,傅恒老臣,即便这女儿嫁错人,她的错其实也不算是太多。不管是顾念着傅恒的面子,还是如今这认错的态度,乾隆都该心软。 永琰虽然知道毓舒来是没安好心,可此刻他根本不敢说一句话。 只要他出言阻拦皇帝,定然会被怀疑他的用意。毕竟夺嫡事大…… 所以与永琰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意思相反,他不仅不能阻挠毓舒见皇帝,还要为表现兄友弟恭和自己的气度还有孝心,帮着毓舒说话,劝皇帝见她——如此一来,毓舒顺利进宫伺候皇帝了。 第一天毓舒什么也没说,只是悔过,同时认认真真伺候皇帝,偶尔见到永琰也不说什么话。 第二天毓舒依旧不怎么说话,只偶尔跟皇帝讲个小笑话,多是她小时候听到的。 第三天的时候,宗人府里八阿哥病倒了。 第四天的时候,十一阿哥也染上了寒症,病势凶险。 着人一查,原来是宗人府里一个送食物的小官自己带着病,却负责给两位阿哥送食物,一下便出了事情。 皇帝原本有些怀疑世上没这么巧的事情,可是一查才知道那小官已经染病多日,这应不是毓舒策划的。将两位皇子关了这么久的时间,皇帝的气也消了,恩准他们回自己的府邸养病。 这一来,永琰便不高兴了。 他得知冯霜止曾在毓舒进宫之前一日拜访过他,便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了。 这一次毓舒其实是兵行险招——只是这计策,还刚开始而已。 如今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出来,虽然比不得永琰势头大,两个人一联合倒也能给永琰很大的压力。 现在冯霜止只是在放烟幕弹出去而已,大戏还在后面。 扳倒永琰是不可能的,只求这一回和珅能平安回来。先要有命,才能有后面的筹谋。即便是和珅回来之后,他夫妻俩合计合计抽身而退了也好,只求一个平平安安和和乐乐。 四日前,和珅那边的消息回来了,国泰的事情处理得很好,之前冯霜止让周曲将现银折去山东也派上了用场。 原本刘墉、钱沣这两个人是要去查账的,将账本上的账目跟府库银两数目核对,便能知道有没有发生贪污府库银两的事情发生。 只不过,国泰早已经撺掇过于易简将假账做好,刘墉等人一开始是没查出什么异样来的,可后面就出了点有意思的事情。 府库的主簿、差役等人,被刘墉吩咐,把府库里的箱子打开,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官封白银,一排排放得是整整齐齐。一箱不能说明问题,刘墉、钱沣与和珅,又查了另外的几个箱子,只不过没什么发现。 直到最后,钱沣随手翻开了一个箱子,里面还是正正经经码放着的银锭,钱沣看了一眼,又掀开别的几个箱子拿起几枚银锭看了,这才放下,而后跟刘墉等人一起走了。 现在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的,可是刚刚回到驿馆里,钱沣便跟刘墉说了自己的发现——那些银锭的成色都不大一致。 如果是正经的官银,那都是雪花银,成色很同意,不会杂七杂八。 可他们今日看到的官银,成色却很混杂。 刘墉也知道这是一个问题,可这不是突破口,便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发现。 这一回,钱沣笑了:“我前几日出城去看山东的灾民,听说了一个有意思的消息。说是不少的商人被于易简借了银子去,想必这府库的账目银子相差不大,猫腻就在这里了。” 刘墉一听,就明白到底于易简使的是什么把戏了,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一个釜底抽薪。” 和珅这边不知道刘墉他们的计划,不过能猜个*不离十。 现在该算计的也算计得差不多了,也不必继续装病,和珅就把出门的时候冯霜止给自己备下的膏药贴了,就在后颈那里小小的一块儿,不一会儿便不头疼了,睡了个好觉起来,看到刘墉跟钱沣那个精气神都爽利。 钱沣刘墉二人满以为这一次能逮住和珅的把柄,又看和珅似乎终于好了,便有刘墉讽刺了一句:“和大人这病来得快,好得也快。” 和珅拱手:“药好,病就好得快了。前几日查案和某人都没出上什么力,如今和某人大好了,刘老大人和钱大人若有什么想法,和珅也能参与进来了。” “今日倒真还有一件大事要跟您说。”刘墉笑了一声,,作为朝廷之中的老资格官员,他便直接领着和珅往前面走。 今天,刘墉又查了府库。 这一回,却很直接地跟和珅指出那成色的差别来,和珅佯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似乎没想到这里会出什么纰漏一样。这一来,刘墉钱沣二人便更有把握了。 “这银锭的成色不对,大清府库银两按照律制都是五十两一锭的,你们看看这里的是个什么东西?雪花银这白得很,你看下面这黄的,一瞧便不是府库里该有的银子。” 刘墉将两枚银锭拿出来在手中掂着,给了和珅看,和珅挑眉,道:“姜还是老的辣,刘大人这一双眼当真厉害。” “这还是昨日钱大人看出来的。”刘墉笑一声,“昨日我们还听说一件事,这府库里银锭的成色不对,想必是临时凑起来的,除了跟豪商大户勒索,想必这于易简国泰二人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如今有一个法子,能让这件事水落石出。” 当日,官府便贴出了布告。 但凡被山东官府这边借过银子的,拿着借据就可以来领回自己的银子。若是五日之内不来,便认定剩下的银子全部是府库的银子。 这布告一出,便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炸得于易简整个人都蒙了。 一时之间,布政使衙门前面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之前是国泰给于易简出的主意,让于易简跟人借银子,和珅还在背后出力,甚至刻意帮于易简找了无数的人,现在这些人一出来,官府里那个热闹。 和珅看戏看得乐呵,完全没有担心的模样。 他不是没能力给于易简提供官封的银子,只是现在和珅想要的不少于易简这样的蠢货盟友,而是一只替罪羊,于易简只能叹自己倒霉了。 最后借据全部收上来,府库里的银子竟然有八成都是借来的,可把刘墉跟钱沣吓得不浅,只是他们原本对自己这计策是很满意的,可当整理借据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借据都是于易简给的,有的盖着于易简的官印,有的盖着于易简的私印,却没国泰任何事儿。 这样一来,国泰完全没了嫌疑。 怎么把贪赃枉法安到国泰头上?这些借据都是于易简打的,只能说于易简贪污,要想将府库的银两给补上,可完全跟国泰扯不上关系。 这一会儿,刘墉钱沣两人,才知道和珅之前为什么那么镇定自若了。 因为一开始,国泰便是被摘出来了的。 于易简说这主意是国泰给他出的,可国泰矢口否认,甚至还反咬一口,说于易简贪赃枉法已久,故意要诬陷他的。这边两个人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还咬上了。 原本于易简是罪责最大的,现在国泰为自己辩护也很有道理,只是清流这边到底是想借扳倒国泰扳倒和珅,现在连个国泰都动不了,更何谈动和珅呢? 和珅只坐在那里喝茶,一副巍然不动的模样。 这个时候,事态忽然之间陷入了僵局。 只不过,这样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没等刘墉考虑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说今科新调任闪动的按察副使冯霖来有事求见。 在刘墉等人走出门的时候,和珅就笑了。 冯霖带来的,乃是于易简贪污的账本,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国泰被摘了个干干净净。 至此,国泰才完全安全下来。 至于这账本是真是假,兴许得问问冯霖,不——或者说,问问他那还在京城里的美娇娘。 作者有话要说: 红楼新坑七月初开:男主属性抠门,一毛不拔。清朝背景 天才抠门盐商穿成林如海庶子—— 贾家要谋夺我林家家财?呸,爷我天生属貔貅,只进不出,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薛家那小胖子薛蟠对我林妹妹一见钟情?先去减肥,乖~ 【试阅】 第一章 吾冢 两个月了,林钰还是第一次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地逛到了城门口,那告示还挂着。 卢家一门一百二十三口被抄斩,这告示也是两个月前的,一贴出来便震惊了整个扬州。 事情虽已过去,走过路过的人却还要驻足看上那么两眼,为这大族的倾覆而唏嘘不已。 “扬州城百年卢家,说没就没了。” “说不得曾经还是跺一跺脚,整个扬州城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只可惜他家那位小爷了。” “想当年卢总商在的时候,最得意的不是他生意遍布运河上下大江南北,而是有卢公子这样的灵秀人物,只是世事无常,当年卢公子抓周的时候,我亲见他抓了金算盘跟盐筒子呢!” “就你?哈哈……” 围着这两月前贴上的卢家满门抄斩的告示,又有客商驻足议论纷纷。 此时,已经是九月扬州,见得些冷了,却有一衣衫褴褛的瘸子粗鲁地撞进来,上去便一把将那有些褪色的告示揭了下来。 众人正看着,忽见这瘸子举动,忙叫喊道:“你个瘸子干什么呢!” “我呸!”这瘸子看众人都要拦他的模样,便背靠着城墙根儿,向着众人啐了一口。 林钰一见这场面,就皱了眉头,站住了,冷眼看那瘸子。 这瘸子面熟,似乎是他以前认得的。 身边小厮张宝儿问他道:“爷,怎么不走了?” 林钰回头一笑,道:“看个热闹。” 这地儿还真有热闹可看。 有人出言骂那瘸子:“这告示贴得好好的,你扯它做什么?” 那瘸子只胡乱将那告示揉做了一团,一脸泼皮无赖的模样又“呸”了一声,“他卢家算是个什么东西?如今没了倒是好,这天打雷劈的活该了!那当家的卢冲是个没脸没皮的,那少当家的更是个铁公鸡!看不得我呸他是不是?老子还就呸了怎么的?!”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今儿即便是卢家一家没了,死者为大,你怎的在这里说些个风凉话?!” “他卢家能做。老瘸我还不能说了吗?我告诉你们,亏得那卢家自个儿勾结那些个狗官,阴沟里头翻了船,不然老瘸我还要告他去!那卢瑾泓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赁了他家一块儿地,说要把田里的瓜果给卖到他家去,送去的时候被卢瑾泓那孙子瞧见,就动动嘴皮子就把价压了一个铜板子下来,我一个种地的没他本事。他一家子都是盐商,老瘸家买不起!前儿他铁公鸡一毛不拔,昨儿他断头台上血溅个三尺,今儿他家灭了满门后我揭了他告示!怎么了?!” “这人是个说不清理的……” 林钰还没怎么做声呢,便听身边张宝儿啐了那瘸子一声:“卢家公子也是他个村夫野老能说的!白的瞎了廉耻!” 林钰站在那儿没动,看那瘸子站在那儿跟人叫骂,一时之间城墙根儿下多了许多看热闹的。手中捏了一把扇子,林钰那手指握紧了,一节一节将那扇子给抠住,骨节都泛了白。 闹了一会儿,众人也都知道这瘸子故意找事儿,不跟他理论,这才走了一大半。 现在林钰有机会上去了,只是刚往前走了三步,便看那瘸子忽然之间蹲下来,抱着那告示就哭起来。 “这天杀的哟,那吃人的卢瑾泓还欠着爷爷三吊钱,现在他走了我找谁讨去啊……” 那瘸子哭得伤心,一边哭还一边骂。 张宝儿看得火大,上去就要找他理论,没想到被自家爷给拉住了。 林钰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跟冻住了一样,只将那天青色的袍子一掀,半蹲下来:“老伯,那卢家公子欠了你钱,也不至于哭得这么伤心吧?” 那瘸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还没等这瘸子说话,便有还没来得及走的知情人笑了一声:“林公子,您可别被这老瘸子给骗了。那已亡故的卢家公子虽是一个铜板都要抠的生意人,谈价钱从不吃亏,可向来没亏待过下面人。这老瘸子之所以是个瘸子而不是独腿,还是卢公子找了郎中给看的。这老瘸子狼心狗肺,迟早遭报应!” 林钰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似乎是以前跟他谈过生意的,只是现在他认得对方,对方却不知道他了。林钰也没接话,只扭头看那老瘸子。 老瘸子被人揭穿,又“呸”了一声,“干你屁事!多嘴多舌,那卢瑾泓就是欠老子钱,有种他就从阴曹地府里出来还了我这笔钱再死!” 方才那插话的人已经走远了,自然没听见这老瘸子的话。 林钰生了一副好面相,这皮囊虽不及他原来那副,却还算将就。如今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生前事,倒也奇妙。林钰不说话,只起了身,正待要走,却瞧见这老瘸子抱着那告示,又无声地哭嚎起来。 他终是没忍住:“那卢家公子救了你,你分明惦记着他恩情,只想揭了这告示不让众人再议论他,又何必找那么多借口,反倒让众人唾骂于你?” 那老瘸子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一样,色厉内荏道:“你知道个什么,那卢瑾泓该死,该死!” 说来说去,车轱辘一样就这几句,林钰也听得烦了,便给张宝儿打了个手势。今儿林如海说府里有客来,他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张宝儿很想啐那老瘸子一脸,可看到自家爷都没计较,他一个小厮也不敢说什么,正要跟着去,眼角余光一瞥,“咦?谁家的马车这样华丽?” 华丽马车林钰见多了,也没在意,随意回头一看,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便忽然之间凝住了。 那马车停在了这城门口,有个衣着华丽的小胖子,看着约莫八岁。他掀了帘子站在车辕上,向着城墙上望了一眼,却似乎没瞧见自己想看的,便愣了一下。 “天杀的卢瑾泓欠我三吊钱,阴曹地府去也永世不得超生啊……” 老瘸子又骂起来,车上小胖子一听就冷了脸,气得乱抖,忙叫里面道:“翠巧儿拿银子来!” 一绿衣丫鬟上来拿着钱袋,有些疑惑,以为他是要施舍城墙根儿下的瘸子,却没想她主子把钱袋一抢,抠出一锭银子来便朝着那瘸子脑门儿上砸去,同时开口骂道:“死瘸子,我卢哥哥欠你几多银钱,值得你诅咒他不超生?!银子拿好了滚得远远儿地,不然打断你两条狗腿!” 从天而降的银子砸了那瘸子一脑门儿的血,小胖子却犹嫌不解气,又拿银子砸他满头满脸,看那瘸子只顾得哀嚎了,这才“呸”了一声,要车夫出城去了。 “宝儿,你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马车,这样本事。” 林钰那扇子一指,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张宝儿也好奇,只让林钰在这里等他,转身便去问人了。 只是他才一走,林钰眼底的煞气就浮出来了。 好,好,今日竟然这里看到薛家人了! 卢家抄家后,家财数百万,原本都要充公。可那跟他卢家曾有生意往来的皇商薛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借条,竟然上报朝廷说卢氏一族欠了他家三百万银。朝廷鉴定之后借据属实,卢家家财最后倒有大半进了薛家去。 早在两年之前,卢家的生意便由他爹交到了他的手上,一应大小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若真有这么一张巨额借条,他父亲不会一字不提,更莫谈薛家上报时候说这借条乃是一年之前打下的!都是瞎扯—— 薛家虽是皇商,可日渐不行了,内囊上来,都成了空壳,哪里能跟他卢家相比? 只可惜,如今说起卢家,都要加“曾经”二字了。 想来辛酸,林钰只随意翻身上马,便跟上那薛家的马车,一路往郊外去。 秋来,衰草连天,满目枯黄。 薛家马车在一片坟冢前停下了,林钰放马到一边,只远远瞧着,并不出声。 那小胖子不是别人,正是以前爱缠着他的那薛家的小祖宗薛蟠。 下车来,丫鬟在一座坟头墓碑前摆了些东西。 薛蟠过去便对着那墓碑说话:“早年卢哥哥给我桂花糕,我今日也给哥哥带了桂花糕。我娘跟叔叔都不要我来,还是我偷偷来的。你一把算盘扒拉得鬼精,平日里时雁过拔毛——说你是吝啬鬼,如今你倒真去阴曹地府了……” 说着说着,这薛胖子竟然哽咽起来。林钰在后面看着,只觉心头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了,只僵着一张脸,依旧不做声。 薛蟠这臭小子,怕是还不知道他薛家做的那些个腌臜事,如今竟到他坟前哭,还把他旧日里那些玩笑话全捡出来说,换了往日早撺掇着把他打个皮开肉绽了。 小胖子哭得脸花,又凄凄惨惨道:“往日里叫你给我一个铜板买糖人都不肯,今日倒是我大方了,多给你这财迷买了东西。方才进来碰到个问你讨债的,你抠门儿了一辈子,死了还要被人戳着骂,我看不过就帮你还了债,也不求你还我了。只恐你到阴曹地府,若跟生前一样吝啬,阎王老爷也要把你下油锅的……” 旁人眼里,卢瑾泓是精明干练,至少也是一名豪商,到他小薛胖子嘴里竟然是个抠门吝啬鬼。 林钰心里早复杂得没边儿了,只站在暗处看着,看薛蟠哭了好一会儿走了,这才上去。 那刻着“卢瑾泓”三字的墓碑前面,摆着祭品,还烧了好些纸钱,风过,便吹起那灰烬来。 林钰眼底阴晴明灭,嘴唇一抿,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上去便将一应瓜果糕点、香烛纸钱,给踩踹干净,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他爱的是那真金白银,拿纸钱糊弄他,以为他肯收了原谅他薛家?做梦! 站在自己的墓碑前,他抬眼看着那飞到天上的纸钱灰烬,往前走一步,伸出那温暖干燥的手掌,便轻轻搭在冰冷石碑上,轻道一声:“爷我躺在里面呢。” ——这样的认知,让他忽地勾了唇。 黄昏里,荒草丛里秋日蟋蟀声已很是少了,只有凉风牵起他袍角,冷寂极了。 电脑读者看这里: 手机读者看这里: 第九十二章 风起 于易简倒了个大霉,风光了半辈子,现在竟然栽在一个小小的国泰的手上,他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即便想反咬国泰一口,也知道根本没用。国泰背后的是一个和珅,更何况还有冯霖递上来的账本,根本没有翻身的可能。 将于易简收监之后,仔细核对了山东府库账目,刘墉钱沣二人没发现什么别的疑点——或者说,还不能拿住和珅的把柄,即便与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不符合,可至少查出了一个于易简,还算没有白来一趟。 启程回京城的时候,河上结了一层白霜,刘全儿照例在码头那边等待。 这一回去得凶险,能勉强全身而退已经算是本事了。 冯霜止心里这样想着,便随手拨动那桌台上的龙爪菊,道:“这花谢了,搬下去吧。” “进来的时候瞧见外面的秋海棠还不错,可以搬到屋里来。” 这熟悉的声音忽然之间传过来,冯霜止一下转头看到是和珅,脸上的表情凝住了,心里百感交集,和珅上前来把她抱起来,“夫人看到为夫回来,竟然傻了不成?” 她眼泪忽地掉下来,这些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听说山东那边事情了了,可和珅还要在山东待上一段时间,她就开始等了,一直到现在才回来。 以前和珅出差,没这么凶险。 此番若是一个算计不好,怕真的就要折进去了。 和珅是怜惜她孕中还要多思,只用手掌覆盖着冯霜止那隆起的腹部,吻她耳垂,轻声道:“好了,总算是过去了,现在我回来,你便将这些事情全部放下给我算计。你只负责把我们的女儿给养好了。” “嗯……” 冯霜止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京城这边的局势现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十一阿哥虽然依旧不得乾隆的喜爱,可毓舒似乎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很讨乾隆喜欢的毓舒,以儿媳妇的身份伺候在乾隆的身边,倒让永琰很是郁闷。 现在宫中插过来一个毓舒,让永琰有些施展不开拳脚。 毓舒进宫到底是个什么目的,永琰一点也不清楚,只能这样慢慢观望。冯霜止去找毓舒,肯定是为了让毓舒分散永琰的注意力,并且对他造成威胁,可现在毓舒迟迟不发难,让永琰有些摸不准了。 和珅,他是铁了心要治的,所以即便是和珅回来了,也无法阻止事情的后续发展。 国泰的确是没什么大问题,可小问题也是问题,抓住一点细枝末节大做文章,清流们这边也算是不甘示弱了,更何况除了国泰之外还有一个苏凌阿。 国泰与苏凌阿都是和珅保举上来的,这一次是被福康安永琰乃至于清流这边一起算计,才让和珅颇有些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保举的人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和珅也是脱不开责任的。所以和珅回来的第二天就被乾隆召见了。 早先因为李侍尧案,和珅那边阴差阳错出手坑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让乾隆心中有了芥蒂,现在有出了国泰跟苏凌阿这样的案子,皇帝是有心要借这一次的事情敲打和珅一下,更何况文官清议,朝廷之中忽然出来了一大片反对和珅的声音,乾隆也不能不重视。 在乾隆面前,永琰将这件事夸张叙述了,少不得要抹黑一下和珅。 对和珅的作为,乾隆也不是完全没知觉的,这一次他跟和珅说了话,便说:“这次的事情你办得不漂亮。朝廷里刘墉那帮老臣逼着朕要处置你,朕也不能没有什么表示。近日来你也累了,不如便卸去身上这些职务,歇一阵吧,回头朕再将你找回来。” 当初不过是官降三级留任,现在却成了个停职留任,和珅心里苦笑了一声,也只能认了。 进去的时候还是顶戴花翎,出来便将那帽子给揭下来,无数人开始看好戏了。 倒霉的也不止是和珅一个福康安也官降三级了,只是相比起和珅,这运气已经是好多了,皇帝锥偏爱的还是福康安,和珅也知道,懒得计较。 这一次,他跟福康安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了,虽然都是自己算计来的——两个人你争我斗,现在被皇帝一巴掌压下来,都倒霉。 和珅不做官了的消息,一下传遍了整个京城,众人心里忽然都复杂起来。 好家伙,平日里期盼着和珅快点下来,可现在和珅倒下来了,又让人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起来。 冯霜止听了刘全儿快马报回来的消息也是一愣,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么个发展的情况。和珅回来,却只笑了一声:“之前还在说冯霖能避开,不想现在倒是我能够立刻避开了。当真是运气……” 他指的是这段时间太过敏感,尤其是八阿哥跟十一阿哥出来之后,不知道乾隆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最不安定的因素还不是这些,而是毓舒。 在宫里的毓舒,会有什么作用? “这样也好,你最近头疼厉害,趁着这段时间倒能好好地修养修养,你是朝廷里的能臣干吏,哪里能真的缺了你去?大事儿没了你都不转,看那些个人怎么办事吧。” 冯霜止是很清楚的,和珅一个人身兼数职,还能将事情办得井井有条,若是要找一个人出来代替和珅,怕是这朝廷里现在还找不到。没了和珅,这一时半会儿还有人高兴,过两天恐怕就高兴不起来了。 事情当真如冯霜止所料。 和珅乃是崇文门税务总司、九门提督、户部左侍郎,同时还是国史馆总裁,管着四库全书的事儿,更别提和珅那军机大臣的头衔。 风光的时候,和珅脑袋上面挂着的职位是多不胜数,现在忽然之间清干净了,让出这么多个缺来,便让下面的人抢破了脑袋。 可高兴的同时,问题也来了——他们这些个办事的人要怎么办? 税务的账本递上来了,可没人来审,说找个人来核对账目,又被回复说以前这种事情都是和大人在安排,现在和大人不在,交接工作还没做好,要先等着。这一等,户部和崇文门税务的账册便留了三天,一摞便直接堆满了桌案。 国史馆总裁那边,几个文人又因为某些文献之中的一句话要不要删改,要不要改成对清朝歌功颂德的话而争执,酸腐文人知道反正没个拿主意的,谁吵架赢了,这本子就跟着谁的意见改,于是连国史馆之中也是一团乱麻。 旁的便不必说了,军机处里福康安跟和珅都没了,几乎事事都只有王杰一个在拿主意,这固然是掌权的好时机,可也未免太累了。更何况清流这边的势力过大,会引起旁的官员们的集体反扑。他们不能弱,可也不能太大——朝廷为大…… 可怜乾隆还在病中,毓舒只把这相关的事情当做了笑话讲给乾隆听,乾隆听了便怄住了。 和珅不过回去歇了五六日,这朝廷里就跟要开锅了一样。若说是和珅一个人回去了,福康安也能顶上一阵,可现在福康安也在家里清闲得很,根本不上朝,这下连个挑担子的都没有了。清流官员们这才发现,他们不是事事都能做得好的。 发现这一点的,也有永琰。 权臣有权臣的能耐,贪官有贪官的本事,清官有清官的作用。 只是他不喜欢和珅那是一定的了,上次没能借苏凌阿国泰的事情倒了和珅,还平白地让宫里面毓舒进来,虽不见得毓舒有什么行为异常,可她似乎在皇帝面前给和珅美言——永琰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一日,又听下面的人围绕一个决定吵吵了半天也没出结果,永琰出来之后便往皇帝宫中去。 吴书来迎面走过来,有些心惊胆战,便告诉永琰,毓舒在皇帝跟前儿提到了八阿哥跟十一阿哥都大好,皇上说了要见见这两个人。而且,毓舒还在皇帝面前说路上碰到五阿哥的儿子了——这是皇帝的皇孙,五阿哥去世之后,皇孙便由福晋养着,如今年纪已经不小,很是聪明。 永琰知道事情怕是要糟了,只回头看了小路子一眼,问道:“太医呢?” “在里面候着呢。”吴书来深深地埋下头了。 永琰道:“那我去见见太医吧。” 这太医也算是被永琰买通了的,一早给皇帝诊脉之后,就在偏殿里听候吩咐。看到永琰进来,连忙下来给永琰行了个礼:“给十五爷请安,十五爷吉祥。” “章太医请起。”永琰扶了他一把,吴书来已经很自动地到一边守着了。 永琰看了看周围没人,便直接问道:“还有多少天?” “按照您之前的计划,皇上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儿了。”章太医头上有些冒冷汗。 “等不及了,你想法子把药量给加大了,半个月之内完事儿吧。” 一旦危险开始临近,永琰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反正现在他已经将朝廷清理得差不多了——乾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早将朝政的大事拿给永琰处理。永琰看似是孤立无援,还需要乾隆这个皇阿玛帮着,可事实上他背后有一个福康安,还笼络了一帮大臣,很快就把朝政抓在手里了。 这个时候,永琰已经完全有能力脱出他的掌控,现在即便是乾隆想要开始将权力回收也不能够了。再加上他似乎是因为年纪大了,身子也不行了,自从病倒之后,这病便似乎再也没好过。 乾隆甚至有一种自己天命将至的感觉,可背后其实是他的儿子在搞鬼。 永琰吩咐了太医之后,便走了出去,进暖阁看了乾隆,毓舒伺候在他的身边,看了永琰一眼,行了个礼,知道他们有话说,这才出去。 毓舒病没有走远,虽听不见那边的对话,却也藏在帘子的大花瓶后面,拐角里过往的人几乎都会忽略这样一个地方,她也落得个清净。 一股药味儿飘过来,毓舒扭头一看便瞧见了宫女端着药来,不过章太医从旁边过来,拦住那宫女,似乎是要查查有没有问题。 这场面常常看到,毓舒本也没在意,那章太医用一个银勺子搅了搅药,而后将那药盅端起来看了看,手指就搭在边缘上,看过了才叫宫女走。 宫女没觉出什么异常来,便端着药去了,可章太医在宫女走了之后,却举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这个动作很不一般…… 毓舒瞧见了,她距离得比较远,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章太医要擦自己的额头,一般来说,这是冷汗吧? 他在害怕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这人是太医…… 毓舒想着,便觉得事情要糟,可她在永琰服侍皇帝吃完药之后去看了一会儿,皇帝依旧没什么事儿——可这并不能让毓舒放心。 皇宫里什么害人的手段没有? 今日出宫之后,毓舒觉得这件事不寻常,现在和珅跟永琰已经撕破了脸皮,她决定还是找冯霜止说一说这件事。 出去之后便找了一家茶楼,让下面的人去请冯霜止,只是冯霜止那边还没来,毓舒便瞧见从楼上下来的周曲了。 周曲也没想到会见到她,便一拱手行礼道:“给十一福晋请安,您怎么也到这样的地方来?” 毓舒笑了一声,看周曲换了这么一身浅蓝色的袍子,只觉得跟这寒霜日渐的秋天很适合。她道:“我有些事情要找你家夫人,她现在还没来,但我一会儿很忙,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她,你出现倒也正好,随我来吧。” 周曲是冯霜止的人,只要将话传达给周曲就不会有问题了。 十一阿哥已经从宗人府里放出来了,毓舒现在还要回去照顾着他,从宫里出来之后这行踪就有人看着了。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周曲,末了看他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本以为平头百姓知道这样的消息之后一定会很惊讶,甚至是恐惧,可周曲竟然纹丝不动,倒让毓舒佩服了起来。 走的时候,毓舒倚着门框,忽然道:“你这样的人,何必在和夫人手下当个小小的办事的呢?若是投奔为皇子幕僚智囊,定然有大前途。现在我说多了,你定然不想听,不过若是有一日你想要谋个出路了,不如来找我。” “福晋好意,小人心领了。” 依旧只能心领——周曲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被收买。 毓舒见他不动心,也没什么表情,转身过去的时候却冷笑着。 其实周曲被不少人挖过墙角,可最后都没走。也不是没动心过的,可事情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周曲想想,这事儿怕还是给冯霜止说说,让她警惕起来的好。 宫里面竟然已经凶险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回去之后,看到冯霜止正在窗边下跟和珅下棋,丫鬟去通报了一声,便听冯霜止道:“进来说话便是。” 和珅手中执着白棋,看了周曲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棋盘了。 冯霜止道:“方才说十一福晋请我过去,不过我正预备着去,便听说你回来了。毓舒可跟你说了什么?” “十一福晋才从宫里出来,说是看到那给皇上诊脉开药的章太医有些不对劲。”周曲顿一下,又道,“十一福晋怀疑说,可能是要……下毒……” “啪嗒”一声轻响,冯霜止的棋子按在了棋盘上,便一挑眉,终于扭头看向了周曲,这一下,便是连和珅都停下来。 “宫里皇上的病也不止是一个太医在诊脉,怕的就是这样的事儿,若是章太医有问题,旁的太医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 没道理让一个太医这样胡作非为,除非背后是有人的。 背后有什么人,想也想得到了。 若是此言属实…… 冯霜止只觉得头皮一炸,万万没有想到永琰竟然可能如此大胆! 这岂止是欺君,这是犯上弑父! 和珅扭头看周曲,道:“你将十一福晋原话说与我听。” 周曲重复了一遍,十一福晋只是将她最近在宫中的见闻说了出来,之后给出了这样的一个推论,到底是真是假还很难说。 和珅道:“你下去吧。” 周曲躬身退下,之后和珅才与冯霜止对望了一眼,他听她问道:“毓舒这话的真假,你说有几分?” “看上去应该是五五,可我反倒觉得有七三了。”和珅这么一说,将冯霜止一目棋子从棋盘黑白的缝隙之间抠出来,道,“十一福晋若是想要借刀杀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现在我已经被罢官,即便将这消息告诉我也是没用。即便是旁人知道我余热不尽,也会推测我相比往日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能量,所以找我来说这件事肯定是不明智的。” 和珅这一番话,其实已经将他的想法全部摆出来了。 冯霜止却是长长叹一口气,“皇帝的身子治了一年多了也不见好,反倒越来越差,虽说是有年纪大的原因,但……若是以现在这情况推断来,兴许一直有人在背后做手脚。” “你可还记得当初审理李侍尧一案的时候永琰的表现吗?若是没他的那些处理,皇帝不会被气得吐血。原本看着已经好了一些,没想到后面竟然又出了差错,皇帝的身子也就没好起来过了。”那是和珅觉得永琰最可疑的一点,只是事后也只当是永琰不想放下手中的权力,却还没想到什么下毒之类的事情上去。 现在消息一来,和珅就觉得麻烦了。 他现在虽然说已经脱离了朝廷,可事实上门庭并没有冷落下来。还有不少的官员到他府中拜访,时常通一些消息,说是抽身,可只要在这京城就会成为永琰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实话,和珅当初也不是没动过真心支持永琰的念头的,可一来他作为一个臣子,给储君的压力太大,或者说储君认为他这样的人有威胁,所以储君觉得不能留他。另一方面,是永琰先行发难,上次便要将和珅置于死地,但是没能成功,反而让两个人的矛盾白热化。 现在永琰既然已经兵行险招,和珅这边就要开始担心自己的出路了。 就算是倒戈给永琰,最后怕也捞不到什么好下场。 进退两难之间,和珅想着这处境,终究叹了一口气。最近几天闲下来,也觉得有闲下来的好处。他看了冯霜止一眼,忽然道:“若是能躲过这一劫,便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吧。天南海北,哪里去不得?” 他忽然之间冒出来的这句话,让冯霜止一时手误,放错了棋。 和珅顿时抚掌一笑,道:“夫人不认真,输了。” 冯霜止这才定睛向着棋盘看去,果真是输了三目半。原本这一盘棋已经下了很久,厮杀到了中场已经要扳回来,没想到现在还是出了这样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只投子认输,又道:“你舍得这三千繁华吗?” “扬州万里繁华,三千何足道哉?” 和珅很认真地看着她,也很认真地说着这一番话。 你舍得这三千繁华吗? 扬州万里繁华,三千何足道哉? 他像是已经为两个人打算好了出路了。 冯霜止的手,抚在自己的腹部,眼眯起来,似乎有几分懒洋洋的味道,便道:“你舍得,我也舍得。” 伉俪情深,虽风雨贫贱,亦不能移。 和珅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便隔着这一张棋盘握在了一起。 一盘棋,江山万里;两双手,好合百年。 外面忽然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院外的秋海棠早落了满地残花,这京城的秋来了,也日渐地冷起来。 起风了,也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3<点击作者的名字可以进入专栏,新坑大约很快,求疼爱求收藏 第九十三章 雪大 和珅的悠闲日子,过得还算是很不错的。 最近无事,他开了个当铺,坐在太师椅上抱着手炉,偶尔跟冯霜止下棋。来拜访他的不少,问事儿报消息的也不少,不过和珅都是那得过且过的态度。 眼看着就要到那隆冬,虽然还没下雪,可天气已经冷了。 “我们的女儿,怕也是要春天里生下来的。”和珅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 冯霜止有些恍惚,她笑了一下,又看向外面:“宫里局势越发不好了。“ 十五阿哥跟毓舒之间的较劲,是他们都没想到的。 当初的毓舒,傅恒的女儿,现在竟然在皇帝身边很是得意。 十一阿哥是她丈夫,可每日也只能靠着她来得到宫里的消息,现在皇宫里提起毓舒都是一脸的敬畏模样。只不过暗地里肯定也有一帮人恨得她咬牙的。 毓舒在皇帝面前说五阿哥的儿子的好——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十一阿哥是不能行了,可让十五阿哥上位,肯定没有她的好,当初这几个兄弟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兄弟情义。十五阿哥登基,必定是下一个雍正爷。他做过多少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爷,外面有人找您。” 刘全儿现在也不怎么处理事情了,跟着和珅来当铺上当管事儿的,他们的铺子就在恒泰斋的对面,倒是把恒泰斋的生意给抢得差不多了。 和珅听了这话,放下手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是谁来找?” “是刘墉老大人。”说起这个,刘全儿也觉得费解,“我听那传话人说的话,似乎还不止刘大人,只不过是有刘大人在内。” 这罗锅,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和珅皱眉,现在这种情况下,刘墉来找和珅,这才是奇怪了。 他一下好奇起来,看了冯霜止一眼,冯霜止道:“问问那传话的人,现在不同于之前了。” 现在是多事之秋,须得事事小心。 和珅问刘全儿,那人走了没。 刘全道:“来传了话就走了,不过他送了刘大人的手书,说事情紧急,还请您过去相商。” 事情紧急?有什么事情要找和珅商量? 他接过那手书,看了一眼,却是刘墉的字迹。 冯霜止也接过去看了一眼,皱起了眉:“以刘墉的人品,既然找了你去,便不大可能算计于你。只是……” 到底有什么事儿? 和珅笑道:“刘墉难得找我去说事儿,想必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了。刘全儿,你照顾好夫人,我去一趟。” 他俯了身子,把她额发顺过来,亲昵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走。” 冯霜止道:“我一会儿直接回府,放心。” 沉寂了这么久,却忽然有刘墉来,做好了两手打算的和珅,去一趟也是无妨的。 和珅收拾了一下,便让人备了车马,刘全儿伺候着他走了,又回来伺候冯霜止。 冯霜止问了一句:“周曲呢?” “也在府里。”刘全儿躬身,又道,“不过最近他似乎很少出去。” 出去指不定就会碰到毓舒,周曲才是心烦吧? 毓舒想要挖她墙角,却没成功过。 冯霜止让梅香给自己系好了披风,便要走出门去,目光才转开,就看到那雪花下来了。 刘全儿“哟”了一声,“今年的雪下得倒是早。” 莹白的雪花落了一地,冯霜止抬头,微微笑了一下,“瑞雪兆丰年。回府吧——” 话音刚落,便看到远处街道上盯着雪过来了一队人,还有一定轿子,那花纹…… 她眯了一下眼,只转过身,想要立刻上自家的马车去,可该来的终究要来,躲不过。 “和夫人,皇上请您进宫一趟。”是个尖细的声音,冯霜止转过头就看到了吴书来。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吴书来都出宫来请她了。 刘全儿往前面一站,就要护住冯霜止,可冯霜止只抬手拦住了他,“刘全儿你回府去吧,周曲那边的事情我已经交代好了,庄子上的事儿别耽搁了。” 刘全儿有些着急,心里只跳个不停,这事儿绝对不对劲,爷才刚走,怎么就有人来请夫人了?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巧事? “夫人——” “闭嘴。” 冯霜止眼神一冷,而后却缓了神色,对那吴书来点略微颔首,“吴总管见笑了,府里奴才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 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 吴书来哂笑了一声,只是也不追究。刘全儿是个什么样子本事的人,这京城里少有达官显贵不知道,如今冯霜止不过是客气话。 皇帝跟十一福晋谈话之后,忽然叫他来找冯霜止,这里面的猫腻他还没来得及通知十五阿哥,不过想必他悄悄出宫的时候,已经有人通知了十五阿哥,若是有了什么变故,大家也好早作准备。 “和夫人,请吧。” 来的人还抬了一顶小轿来,是专为冯霜止准备的。 周围穿寻常衣袍的都是宫里的侍卫,看得出是一脸的肃杀。 冯霜止的手掌搭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好几个月的身孕了,只盼望,真的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平白无故找她进宫……她已经多久没进宫过了? 半年还是大半年? 记不清了。 上了轿子之后,便听到吴书来喊了一声“起轿”,骄子便向着紫禁城去了。 刘全儿这边只觉得心里发凉,想起方才冯霜止的话,连忙回去找周曲。 和珅的事儿交给他刘全儿,冯霜止的事儿一般是给周曲。 若是没什么事儿,冯霜止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周曲。 想到这里,他立刻从旁边马厩里解了一匹马出来,飞奔回府去找周曲。 只是让他心冷的是——周曲不见了。 问丫鬟,丫鬟说是周曲早上接了一封信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他留了一封信,说是如果他过午还不回来,就把这信交给主子。 刘全儿这一听,那还了得?他几乎是吼着让丫鬟将那封信交出来。 他只是些许认得几个字,不过和珅好歹教过他,读这一封信还是没问题的。看得出周曲的字迹很潦草,乃是在仓促之间写成,可见当时的事情应该很紧急。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好说,可周曲出去了,又留下这样的一封信,怕不是什么好事。 可不是好事,他为什么还要出去。 刘全儿立刻道:“你道天云茶坊立刻去找爷,说夫人被找进宫里去,周曲现在不见了。顺便把这封信带过去。” 信上周曲说的很简略,有人约他出去见面,说是宫里面的事儿,他不去必定坏事。 可周曲现在去了,又这么久没消息,这才是奇怪了。 刘全儿脸色很差,将事情吩咐下去之后,连大气也不敢喘,大冬天里冷汗已经湿透了眉心。还有什么人能找? 他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忽然想到了和琳,便立刻叫人通知去了。 之后刘全儿赶忙问了周曲的去处,动用了和府上上下下的人一起搜索,最后才在暗巷里将人找到,已经身中两刀,奄奄一息,几乎就要没了。 刘全儿冲上去,“周曲,周曲!” 周曲抬眼,身上都是血,他竟然还笑了一声:“你快……找人进宫,令妃娘娘……十五阿哥杀了五阿哥和太后……去告诉令妃……” 后宫里头令妃已经失宠,皇帝那边是由永琰提醒,所以知道令妃在太后的病情方面动过手脚,可真正害了太后的人并不是令妃。令妃失宠,是因为太后,如今周曲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可是周曲说的话,又让刘全儿心惊。 他不知道周曲是哪里来的消息,可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刘全儿赶紧让人将周曲抬起来,送进附近的医馆之中,他自己却不能待太久。 刘全儿刚刚走出巷子,就听下面奴才急急道:“不好了,刘管家,找不到了!找不到人了!” “什么找不到了?”刘全儿很暴躁,回头看了一眼,却立刻愣住了,这不是自己派出去找和珅的吗?爷呢?“爷呢?!” “我们到了天云茶坊,刘墉、王杰几位大人都在,可他们说没看到我们家爷去过,他们还在等人呢。奴才问过了人,远远近近路过的人都说没见过。” 坏了…… 真的坏了…… 刘全儿现在昏昏沉沉的,刚刚走到大街上,便看到一匹马奔过来,而后那马山的人将缰绳一勒,便马蹄往抬了起来,那人却还在马上,没下来。刘全儿定睛一看,竟然是王杰。 王杰依旧是一脸的沉静,他看了刘全儿一眼:“你和府是不是出事了?” 本来刘墉王杰等人是来商议大事的,他们找了和珅,就是为了问清楚,可是现在事儿都还没问,和珅就出事了,到底有些让人不敢相信。 和珅竟然也会被人算计? 王杰的到来,显然是刘全儿没想到的。 他来了,便直接问了这一句——你和府是不是出事了。 刘全儿现在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他道:“我家爷不见了,夫人刚刚被找进宫里,周曲现在被人插了两刀,还不知道生死。” “坏事!”王杰眼底闪过一道冷光,便问道,“你家爷跟夫人,可有什么交代?” “爷那边只安排了扬州的事情,说是见势不对,京城这边的东西都得丢下来。夫人那边是有事情交代给周曲的,可是周曲现在出了事。不过……”刘全儿说了几句,才忽然之间意识到他竟然直接将这些事情对王杰说了,顿时心惊起来。 王杰看他不说了,只冷声道:“你家夫人对我有恩,我非恩将仇报之人,更何况现在不是说私怨的时候。宫里面情况不好,你若是想你家夫人和爷出事,便尽管对我隐瞒。” 当初的王杰,早已经蜕变了。 轻狂书生,现在已经是手握重权的朝廷大臣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带着那种威势。 刘全儿是考虑了很久,才将之前周曲昏迷时候说的话,重复了出来。 王杰听了,只倒吸一口凉气。 他手中拿着马鞭子,只道:“你家爷在宫里面可还有人?照着周曲说的做,这恐怕是你家夫人布下的暗棋。我去处理你家爷的事儿,稳住了不要动,有大事了。” “多谢王大人。” 刘全儿竟然跪下来跟王杰叩了个头。 这种危急时候,王杰能摒弃前嫌,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迂腐是迂腐,犟驴是犟驴,只是这些都是要改变的。 王杰急着去处理事情,并不多话,转眼便去了。 和珅半路上遇到了刺杀,还好当初会得不少拳脚功夫,只不过肋下受了伤。手无寸铁,最后却夺了那杀手的刀,将对方脑袋一刀割了下来。 京城里已经乱了,王杰路过恒泰斋的时候,便看到了一队队官兵在附近搜查。他拦下来一个问了:“这大中午的是在查什么?” 一名兵士停下来,恭敬地给坐在马上的王杰行了个礼,回道:“和大人失踪,说是遇刺,福大人叫我们来寻找和大人和搜查刺客。” 黄鼠狼给鸡拜年! 王杰心说和珅遇刺这样的事情还没传出去呢,福康安就知道了,说不得是谁干的这件事——福康安现在是十五阿哥一党,已经是明白的事情了。 清流这边很少参与到夺嫡的事情之中,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王杰抬头看了恒泰斋的牌子一眼,心中一动,便直接扔了缰绳下去了。他道:“你们不如守株待兔,前面就是和珅开的当铺,去那里等着比较好。” 说完他就走进了恒泰斋,下面的兵士们忽然之间纠结了,“王大人,这家古玩店我们还没查呢。” 一转身,皱眉,便做出一副要发怒的样子,王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本官在这里,你还要先于我进去吗?福康安现在又是什么身份?能号令全城搜捕了?让你们搜也就罢了,这恒泰斋乃是我旧恩人大盐商汪如龙的,作死的不长眼,还不快滚!” 下面的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掌事的连忙进来,便哎哟了一声:“王大人啊,还好您来了,我们这里新请了一尊玉佛,被这些个粗人给惊扰到财神,那才是倒霉了。汪老板上次来还念叨您呢,让我给您备了几件玉器孝敬着……” 这一回,外面的人一听,便对望了一眼。 方才那回话的兵士朝着那门框便“呸”了一声,“听说是个清官儿,原来还是个虚伪东西,兄弟们走。” 这些人终究还是惹不起王杰的。 王杰进门之后,往旁边一转,这才看向那掌事。 掌事也是擦了擦冷汗,道:“王大人,和大人在里面等您呢。” 王杰掀开门帘子,便看到和珅将外袍穿起来,腰上一块血迹,已经是受伤了。 “王大人来得好,亏得您来了,现在的事情还有个转机。”和珅转身,看了王杰一眼。 一开始就跟王杰不对盘,现在倒成了一条阵线上的人了。 他在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事情到底怎样才能有转机。和珅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摊开,上面还沾着血迹,笔墨已经在刚刚就已经备好了。 和珅提笔,暂时没管王杰,而是在那装了卷轴的黄绸纸上,提笔便直接写了几句话。 而后他将那卷轴一合,王杰看那一道卷轴,忽然之间倒抽了一口凉气:“和大人,你——” 和珅冷笑了一声:“新储君要我的命,我和珅保个命,还哪里顾得上那么多?霜止在宫里……如今我出不去,这一道圣旨……还请王大人,托人出去,交到十一福晋的手上。” 这一道哪里是圣旨?分明是和珅写的! 和珅从没想过,自己曾经长时间模仿乾隆的笔迹,竟然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当初他受宠的时候,皇帝还要找他来代笔写东西的。如今有了这样的用处,也不枉和珅当初苦熬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了。 刘墉跟王杰等人,应该是找和珅去问皇孙的事情的。 当初五阿哥已经是被秘密立储了的,可是后来无故病故。五阿哥的生母愉妃以为这件事是令贵妃做的,因为五阿哥没了之后,刚刚出生不久又很得皇帝喜欢的十七阿哥,便成了立储的最好人选——所以愉妃在丧子之痛后,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令妃,害死了十七阿哥之后,永琰便成为了真正最好的人选了。 令妃跟愉妃之间的恩怨太深,已经说不上到底谁对谁错。 现在毓舒在宫里,在皇帝面前说五阿哥的儿子的好话,当初康熙就喜欢皇孙弘历,于是弘历成了现在的乾隆,现在乾隆如果能喜欢上皇孙,到底谁当皇帝还不一定呢。 刘墉王杰他们便是得到了消息,所以想找和珅来问问,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走漏了消息。 和珅因为赴约而与遇刺,如今智能孤注一掷了。 王杰终究还是接过了那一道圣旨,而后展开看了,却目光如剑,“为何继位的人是十五阿哥?” 只是这上面还没盖上玉玺。 和珅道:“现在皇上找我夫人进宫,便是还没下决定,一定有什么事情要问,或者——找她进宫的不是皇帝,而是永琰。吴书来到底是谁的人,现在已经说不清楚,我不过是两手准备。只是这一环里,最要紧的是将这圣旨交到十一福晋的手上,旁的人不行。” 到时候放出风声,说永琰继位的圣旨在毓舒的手中,永琰的矛头自然会对准毓舒。 就算是永琰找了冯霜止进去,在得到圣旨的时候,冯霜止就不可能存在任何的威胁了。 如果是永琰找冯霜止,那一定是为了挟持和珅;如果是皇帝找冯霜止进去,怕就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冯霜止了,只不过最终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要找和珅办什么事情。 现在情况复杂,怎么算计都有变故,和珅是死马全当活马医,没什么好说的。 王杰理了一下,大概清楚了和珅的打算。 和珅最后问了一句:“刘墉大人那边可有知道到底皇上要立谁为储?” “若是知道,我们也不必来找你了。”王杰如实回答。 这一来,和珅就放心了:“满朝文武,皇上最宠的是福康安,最信任的却是刘大人,若是连刘大人都不知道,想必真正的圣旨还没下。但愿此计能成。” 王杰出恒泰斋,和珅却还在里面坐着。 这一回,他不躲了。 王杰出去,是没人敢拦的,过了一会儿,那些个官兵见王杰已经走了,便立刻进来搜。 结果刚刚掀开帘子,便看到和珅坐在里面,悠闲地喝茶。 那兵士大骂了一声,就知道自己是被王杰给忽悠了。 方才那王杰走了,也不知道带走了什么东西,他到底见没见过和珅那就难说了。 进来的时候被人阻挠了好一阵,也不知道那王杰到什么地方了。 “快,去回禀福大人,就说已经找到了。还有把那王杰的事情说清楚!” 和珅暗自冷笑了一声,福康安,这才是真本事啊。 “和大人,福大人说找到了您,一定要带您去看大夫,还请您跟我们走吧。” 和珅将茶杯放下,笑了一声:“福大人是盛情相邀,我和珅不去,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还请带路。” 王杰已经走了一刻钟,有这个时候早就到了,只希望冯霜止在宫里没事儿。 他隐藏起自己深深的忧虑,镇定自若地走出了恒泰斋的大门,外面的雪又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读者看这里: 手机读者看这里: 点击下图封面也可以看到: 第九十四章 最后圣旨 宫里面乌苏来亲自给冯霜止带路,她笑了一声,道:“吴总管倒是个有心人,如今走到这一步,也难为您了。” 一开始吴书来是乾隆最信任的人,后来和珅得宠,他甚至成了和珅的内线,可现在却变成了永琰的人。这样的人,说是三姓家奴也不为过了。冯霜止话里的讽刺,吴书来不可能听不出。 他垂着头,送冯霜止跨过了宫门,只道:“和夫人何尝不是个有心人呢?” “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那边倒,等得那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了东风。吴总管,您说那草会是什么下场呢?” 时不时地换一个主子,谁知道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永琰是个生性多疑的,只怕不会轻易地放过吴书来。 吴书来现在,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了。 有的时候,看不见的才是最可怕的。 冯霜止心里清楚,这吴书来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各自的心里都蒙着阴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冯霜止转了身,便看到了东暖阁的门。 这宫里头铺着雪,带着几分凄清冷落,哪里像是个皇帝住的地方? 在进宫门的时候,冯霜止往西面一望,便看到那边站着一队人,像是一群太监,那眼熟的小路子便在其中,冯霜止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进了宫。 皇帝就在里面,躺着,手中握着他的玉玺——握了多少年的权力了,是舍不得就这样放下去的。 冯霜止进去,便蹲了身子给行个礼:“民妇叩见皇上,给皇上请安。” “多日不见你了,你跟和珅,还好吧?” 乾隆咳嗽着说了一句,便叹了口气,毓舒一直站在旁边,只看了冯霜止一眼。 冯霜止恭敬道:“和珅没官位之后便开了一家当铺,日子还能过得去。民妇与夫君的日子不过寻常,劳皇上您挂心了。” 乾隆点了点头,正要问什么,却忽然之间听见外面道:“皇上,令妃娘娘来见。” 想起令妃做的那些事情,乾隆心里恶心,便冷脸骂道:“不见!” 还没等他说完,便又听人道:“令妃娘娘说,乃是有要事求见,盼着您给个恩典,您若不见,她就在外面跪着。对了,王大人。刘大人也到了前殿了。” 乾隆沉默了很久,又咳出一口血来,被毓舒用帕子接住了。 他看了毓舒一眼,又看了冯霜止一眼,道:“毓舒你先下去吧,顺便招待一下王杰跟刘墉,吴书来,咳……让令妃进来。” 冯霜止没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尴尬,乾隆紧紧地握住那一枚玉玺,似乎想要坐起来。吴书来已经去传话了,这个时候只有冯霜止能过去扶他,她正要走过去,乾隆却一摆手,道:“朕还有事交代你,你先到后面去,不要出来。” “是。” 冯霜止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又怕出什么事儿,一点也不敢走。 她只能依照乾隆之前的吩咐,退到了后面去。 令妃瘦了很多了,当年如花似玉一样的美人,如今虽然憔悴,却也是动人。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令妃似乎哽咽了一下,她眼底含着泪,刚刚知道的那些事情叫她完全无法接受。 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她不甘心!为什么会是她的儿子?几乎等于手足相残……她不曾想过,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竟然有如今的报应! 乾隆看她哭着,忽然有些不耐烦,便问道:“你有什么事情,说完了便速速走吧!” 令妃磕了个头,“皇上可还记得当年五阿哥暴病而去之事?” 那是乾隆最宠爱的一个儿子,他当初已经拟好了圣旨,放在匾后,却没有想到后来出了变故。五阿哥没了,圣旨自然也无效了。有的时候,真的就是那样一转念的时间,什么人都没有了。 “你何故提起这伤心事?” “愉妃姐姐一直以为是臣妾害了五阿哥,皇上您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以为臣妾是个毒妇!愉妃姐姐为了报五阿哥的仇,竟然下毒害死了臣妾的小十七——”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竟然引来了令妃的声嘶力竭,她连眼睛都红了。 这件事,在愉妃死后,乾隆也是知道的。 后宫之中发生的种种事情,虽然他不一定能及时知道,可事后却很清楚。 这些都是乾隆心里的伤口了,他不知道现在令妃谈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 “朕真是瞎了眼,才纳了你们这些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为妃为嫔!冤孽,冤孽啊……” 眼瞎? 令妃那表情忽然之间变了,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乾隆,“皇上,您眼瞎?哈哈哈……您是真的眼瞎了,臣妾不曾害过五阿哥!您想知道是谁害了五阿哥吗?” “……”乾隆沉默了片刻,忽然之间大声喊道,“吴书来,吴书来!立刻把这个疯妇给朕拉出去!打入冷宫!永不得出!” 后面听着的冯霜止根本不明白乾隆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是这人已经老了,生怕自己受到什么别的刺激了吧? 乾隆胸膛起伏着,声音嘶哑地喊着,便有吴书来赶忙之间进来,加了太监要将令妃架出去。 可他们没能堵住令妃的嘴,便听到令妃冷笑了一声:“皇上,你跟你儿子真是天生一样的冷心!永琰杀了你五阿哥,你怕是早想到我要说什么了吧?他是个心狠手毒的,我真不敢相信他是我肚子里出来的,竟然对自己的兄弟手足下手!他杀了五阿哥,又嫁祸给她额娘,嫁祸给我!愉妃才是傻子,成了他杀人的刀!我小十七何辜,竟然要遭此横祸!还是他哥哥做下的孽,宫里宫外人人都说你要立他为皇帝了——他是生的,可我绝不认他是我的儿子!绝不——” “还不堵住她的嘴!” 乾隆直接拿了自己靠着的玉枕,砸到令妃的头上,砸得她头破血流,也泪流了满面。 一个儿子逼死了另一个,还是她最宠爱的那一个…… 令贵妃是死也没能够想到的。 乾隆想没想到,冯霜止不清楚,可她觉得——乾隆未必是不清楚的。 他现在不让令妃说一句话,这情况着实诡异了。 乾隆又在前面咳嗽了好一阵,眼神空茫地望着上面,过了好久才道:“去传永琰来。” 永琰一直都在外面,他站在宫里拐角的地方,看着令贵妃被人甩出了宫门外,之后停住,给令妃行了个礼:“儿子给额娘请安。” 身子都还没蹲下去,便听到“啪”地一声响,竟然是令妃出其不意直接一巴掌甩到了他的脸上。 永琰的动作僵硬住了,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额娘。这生了他,却几乎没养他的人。这从小几乎没拿正眼看过他的人,只因为他出生的时候被说跟乾隆不像,他额娘受了很大的委屈,所以见他一次便要掐他一次。 看着疼爱他,却不过是逢场作戏。 如今她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他,却似乎终于拿正眼看了他。 从来他永琰都是她争宠的工具,永璘才是她真正儿子——何其可悲? “额娘是被魇住了吧?看着面色不大好,回头儿臣叫太医给您治治吧。” 永琰声音很平直,似乎一点也没动怒。 令妃冷声喝问道:“是不是你害了小十七?!” “十七是愉妃娘娘动的手,与儿臣无关。”永琰只站在那里,似乎是一身的淡然。 令妃又要一巴掌过来,却被永琰握住了手,一把摔在地上。 永琰笑了一声:“额娘既然从来没把永琰当做儿子看过,如今什么事情都指责我。您为了小十七不愿意让我做皇帝,如今小十七没了,这皇位还是我的。额娘,你都没拿我当儿子,我何必拿小十七当兄弟呢?这皇宫里,哪里有什么血脉亲情……儿子曾是爱重您的,可不曾得到半点的回应。儿子从太后手中救下了您,您该感念我才是。否则,您以为太后为什么忽然就没了呢?” 说起来,太后帮了他良多。 只是那个时候的太后,已经要油尽灯枯,可他还不能让冯霜止死。太后若是正常地没了,想必冯霜止跟令妃都是要死的。 那一位老太太帮了永琰很多,也教会了他心狠。 太后对人心狠,对自己也心狠,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预料到,她自己如今会有这样的结局。 令妃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懂她这个儿子,看着永琰的背影,她忽然恸哭出来,“你这样的人不配做皇帝!” 永琰停住,回身,冷冷清清地对令妃道;“我这样心狠手辣,断情决义之人,若都做不得皇帝,还有谁能做?额娘莫要多想了,回去叫太医来看看吧。” 他挥手,叫了小路子,小路子很自觉地过去将令妃拖起来,便带走了。 于是永琰进了宫,王杰他们还在偏殿里。 毓舒给刘墉倒了茶,便退到了一边。 王杰看了毓舒一眼,便将那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自己的袖子里抖了抖,露出一角来,毓舒眼尖,竟然看了个清楚,忽然之间便震骇了。 圣旨?! 乾隆到现在还没写下任何的遗诏,难道是因为早就给了这帮他最信任的官员? 到底……继位的是谁? 毓舒在皇帝面前说了永琰无数的坏话,也说了皇孙的许多好话,为的就是让永琰失去继位的机会。她连皇帝汤药之中有毒的事情都说出来了,皇帝不可能再让永琰继位的。 那么,圣旨到底是什么? 现在皇帝来找刘墉王杰这两位,又是为了什么? 毓舒心里一下便打起了鼓,她心跳得厉害,只悄悄退到一边,听王杰与刘墉说话。 这偏殿里没人了,便有王杰道:“十五阿哥是要被立为储君,还是皇上准备改了这一道圣旨?我怎么觉得这里面说不清啊……” “方才我见到十五阿哥过来了,我总觉得……”刘墉的话也说得隐晦。 王杰将自己袖中的圣旨拿出来一点,便道:“若是一会儿进去的时候,十五阿哥还在,这一道圣旨怕是有危险。皇上如果想要改圣旨,怕是十五阿哥会……所以,这圣旨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比较好。” 于是刘墉忽然之间一笑,便道:“这里倒是有个好地方。” 宫里面多的是能工巧匠,刘墉当了这么多年的大臣也知道,便将那手在几案上面一抠,笑道:“这里。” “咔”地一声轻响,便有一个匣子从里面弹出来,王杰有些惊奇。 刘墉解释道:“宫里面这样的东西多着呢,多的是秘密,多的是机关。” 于是王杰也不再多问,便将这一卷圣旨放进去了。 不一会儿,便有吴书来过来传他们进去,王杰与刘墉这边收拾走了。 只不过刚刚走出去,看吴书来在前面,便听王杰问刘墉道:“圣旨放在里面不会出事吧?” 刘墉赶忙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面的吴书来。 不过现在吴书来已经听到了,只当是自己没听到。 后面王杰露出一抹笑来,只叹和珅好算计。 只是他至今没明白,到底能算计到哪里去。若是这圣旨真的落到了永琰的手里,那才是麻烦了。 里面永琰还在跟皇帝说话,王杰进去便报道:“说是和珅在外面遇刺,他府里管家也去了半条命,皇上,这事儿怕是有鬼啊。” 王杰这是在帮和珅求保命符,他一走,福康安的人肯定立刻请和珅去喝茶了。 又说冯霜止在宫里,怕是乾隆还有事要找和珅,现在说和珅出事了,最能够保证乾隆的重视了。 乾隆果然大惊,“他现在人在何处?” “臣走的时候接到消息,说是正在福康安大人那里喝茶。”王杰其实并不知道和珅是不是在福康安那里,可是他大约推测得出。 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和珅要是出事,后面他到底什么计划王杰也不知道,更何况还有个冯霜止在。 不想也知道,害和珅的肯定是站在这里的十五阿哥。 说完了话,王杰抬头看了十五阿哥一眼,却见对方一脸的镇定。 如此乾隆便虚弱地说:“你们让福康安把和珅带来。” “是。” 下面的人去了,吴书来也趁机出去。 这是一个好机会,福康安乃是领兵打仗的人,因为最近宫内形势紧张,没有传召或者皇帝的特许不许入宫,福康安也不能进宫,可是宫里需要福康安,若是有什么意外,这整个宫里都是他的人,就算是要逼宫,也完全不在话下。 福康安那边正在跟和珅推太极,猛然一听,便知道机会来了。 他在自己的府里点了一些人,先随着自己进宫去谋划,侍卫那边已经完全被他控制了,他进宫根本没有遇到任何的检查。 福康安也带了和珅去,和珅知道最后的机会终究还是来了。 不必再担心毓舒是不是能顺利转移永琰的注意力,因为他现在自己深入了这个局中,便有扭转乾坤的决心。 吴书来在传话之后,便进了偏殿,恰好看到毓舒走过去从那匣子之中取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的场景,立刻便一挥手,按上去,将毓舒给拿住了。 吴书来从她手中夺过了圣旨,大笑一声,却见下面没盖印章,心想大约是还没来得及盖。 他使了个颜色,那侍卫手起刀落,便结果了毓舒。 不管是毓舒自己,还是算计了毓舒的王杰与和珅,都没料想到毓舒会是如今这结局。 鲜血洒在偏殿之中,吴书来道:“收拾干净了。” 他藏了圣旨进去,永琰与皇帝说完了话便出来,吴书来将这圣旨给了永琰看,永琰大喜,最后看着那没落印的地方,道:“一会儿你最后一道药,不管他喝不喝,都给灌下去,然后盖了玉玺,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冯霜止一直藏在后面,只听着前面的人说话,不一会儿却又听人报道:“福大人带着和珅来了。” “传。” 冯霜止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立刻站起来,悄悄地扒着屏风地缝隙,往里面看。 和珅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站在最边上,抬头便瞧见一抹翠色,那是他送给冯霜止的点翠镶蓝的钗。 心思一动,他正在想怎么没见到她,原来—— 强压下无数翻涌的情绪,和珅听着前面乾隆说话。 不过是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着福康安的面,和珅不会明里暗里地讽刺,现在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又能说些什么?只有王杰他们在外面。 乾隆说着说着便累了,他始终握着自己的玉玺不放手。 吴书来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说:“皇上该用药了,还请诸位大人先回避。” 冯霜止藏在后面不敢动,不确定吴书来经过这么多次的进进出出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她屏住呼吸,听众人都退了出去,之后便有吴书来端了药进来:“皇上,该喝药了。” “你,滚——” 皇帝似乎忽然之间发现了什么,便喊了一声,然后就有一阵按动的声音,接着是吴书来咬牙切齿道:“喝吧,皇上,您喝了这药,好去见雍正爷了和老太后了!” 皇帝的声音嘶哑了,“你……你……” 终于没了声音。 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腕,冯霜止不敢动,只听到吴书来走动了一下,“嘿,还掰不动,死都死了还握得这么紧……哎……” 是玉玺吗? 他拿了玉玺,便直接走到了桌边,将那一卷收起来的圣旨给盖上了印。 而后将那圣旨摊开放在乾隆的身边,吴书来便哭喊了起来:“皇上驾崩!皇上驾崩——” 外面一下便乱了,王杰等人立刻站起来,永琰喊了一声“皇阿玛”便要跟出去,没有想到王杰抢先一步站在了暖阁前面,叱喝道:“十五阿哥止步!” 这个时候皇位的继承人还没定,十五阿哥不能进去。 永琰停住,看刘墉慢慢地从殿外进去了,他又扫了吴书来一眼,吴书来轻轻跟他点了点头。 和珅见到这一幕,终于笑了。 他故意让王杰带了假的圣旨进去,又给了毓舒看到,最后借机给了吴书来看到,不管这圣旨是真是假,对永琰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笔迹一样,正常人一开始都不会怀疑的。 所以永琰中计了,因为还有一个很熟悉他笔迹的冯霜止在。 刘墉进去的时候,只看到冯霜止跪在乾隆的面前,举着一封圣旨,表情肃穆。 她凝声对刘墉道:“刘大人,皇上驾崩,遗诏在此。” 军机大臣阿桂,在和琳的通知下,带了皇孙入宫,福康安的人在外面阻拦他。 眼看着便要兵戎相见,不想里面忽然之间哭成了一片,皇上驾崩—— 阿桂只觉得脑子里一僵,他身披重甲,此刻便怒喝道:“还不快快滚开,福康安就养出你们这些个狗奴才来!” 到底继位的是皇孙还是十五阿哥,其实阿桂并不在意,他只是忠君。所以这种场合,必定要带了皇孙来。 手握重兵的阿桂,手握重兵的福康安,这两个人若是在这宫中兵戎相见——后果不堪设想。 紫禁城里,眼看着暮色便要近了。 冯霜止看着众人都到了殿外,也走了出去,却将那圣旨揣了起来。 她心里也在打鼓,可在看到和珅的时候便安定了,之后她目光一转,瞧见了了阿桂。 福康安出列便问道:“阿桂大人,重甲进宫,是何道理?” “是什么道理,你福康安自己清楚。阿桂乃是忠君之臣,皇上遗诏立谁,阿桂就支持谁,绝不反悔。”这是在表明阿桂的态度。 冯霜止听了,心里衡量了一下,便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封圣旨。 福康安与阿桂,看着是阿桂势大,可当初她了解过,整个宫禁之中,都是福康安的人。若真是皇孙继位,这宫中定是要血流成河,怕是阿桂还打不过福康安的。 她心里有了定论,手从左手袖子之中出来,便朗声道:“皇上遗诏在此,还请刘大人宣读。” 刘墉之前想从她的手中取回圣旨,可冯霜止不让,这个时候才拿出来。 永琰看着那圣旨,心忽然悬了起来——这圣旨,应当是之前的那一张…… 果然—— “……朕自知大限将至,天不假年,今日得子温和恭敬,优良于治学治国,遂传位于十五子永琰……” 永琰松了一口气,宫里不少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只这一句话,便避免了一场宫廷斗争了。 若是皇帝传位于五阿哥,作为十五阿哥的人,福康安定会对阿桂发难,到时候众人都讨不了好。 远远地,冯霜止看向了和珅。 永琰以为这圣旨已经完了,没想到刘墉顿了一下,又念道:“五阿哥英年早逝,其子即朕之皇孙,体恤早年之丧父,封为泰亲王,免死。” “旧军机大臣和珅,实为吾之股肱,小惩大诫,虽已贬官,今者敕令其从此不得入仕,钦此。” 前面是对的,后面不对。 永琰豁然回头,看了一眼和珅,又看了一眼冯霜止,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可是现在能怎么办?他无法有任何的举动,站出来说这是假的吗?这圣旨若是假的,到他手里的皇位就是假的,而且他看到了——冯霜止看着他,用一种含着笑意的目光,左手似乎不经意地拂了拂自己的袖子,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永琰不敢动,他投鼠忌器。 于是便看冯霜止走下来,到了阿桂的身边,给行了个礼,喊了一声“八舅公”,而后看向了和珅。 有阿桂在,谁还能拦住和珅呢? 冯霜止跟着阿桂的人走了,只是刚刚出了宫,就被人拦下了。 福康安腰上系着白色的带子,表示对皇帝的追悼,却眼神冷冽,声音僵硬:“和老板,和夫人,还请留步。” 和珅没说话,冯霜止却道:“告诉永琰,他救我一回,我亦救他一回。另一道圣旨在我手里,现在却给了别人。我与和珅只求半生安乐,绝不踏入京城一步,你若还记得当年的情义,便放了我们走。那圣旨,也就不会落到天下人的眼底了。” 威胁而已。 福康安勒马,沉默了良久,道:“我只来道一声珍重。” 里面冯霜止一下沉默,却有和珅道:“启程。” 马车远去,红尘滚滚。 “圣旨呢?” “根本没有。”冯霜止笑了一声,却取出来一道空白的圣旨,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的,末尾落了乾隆的印,“不过你想写什么就有什么。” 和珅抱紧她,忽然笑出声来:“鬼灵精!真吓死我了……” 冯霜止抿着唇,道:“扬州好风光,今日便走了吧。” “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慢慢地上,还有不少要交代的呢,大家别急=3= 正文就到这里,团子什么的都会有的,还有一个小包子呢。记得收藏俺的新文,么么哒,7月3日开坑。 电脑读者看这里: 手机读者看这里: 点击下图封面也可以看到: 第95章 夫妻扬州生活日常 烟柳画桥,风流繁华,这是扬州。 远远地画舫过来了,亭子上的人们觥筹交错,便笑语欢声。 “和老板,您尝尝这桂花酿,正所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瘦西湖——桂花酿,荷花酒,那是一绝啊!”客商将那酒壶端起来,便要给和珅满上。 和珅忙挡酒摇头,“柳老板您要害我,就直说——我这喝了,定要出事的。” 刘全儿也忙上去劝道:“柳老板您别吓人了,我家夫人发起火来,那可没人罩得住,比您柳夫人闹得还厉害呢。” 一提到“柳夫人”,这一位柳老板那脸色顿时变了,忙将酒壶放下去,左右看了看,半晌才用那肥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样:“哎哟,我说您啊,别随便说起我家那婆娘,那婆娘泼得很!” 这亭子里坐着的都是扬州客商,和珅来扬州四年了,俨然一扬州土著,跟本地人没区别了。 今日是龙船会,这些个扬州的商人们聚在一起吃个酒,乐呵乐呵。 画舫上是歌舞声声,上面唱戏的唱曲儿的只把那眉眼往亭子里抛,里头都是款爷,傍上一个日后不愁,若是被谁买去做了姨娘,那就是一辈子的好日子了。 这一个个的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众女视线的焦点,基本都在和珅的身上。 和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人是要坑自己啊。 他慢慢地在这众人都喝酒的桌上,端了一杯龙井起来,缓缓呷了一口,心里盘算着应该要走了。 已经睡了三天的书房了,今儿回去和珅要还睡书房,估计能郁闷个死! 在外面待久了,难保那醋缸不翻…… 和珅这想起来,简直一把辛酸泪,无处找人诉说啊! 和珅这为难模样,显然落入了众人的眼中。当下有同病相怜如柳老板者,便与他对望了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你我二人心知肚明的那眼神。 而后,由柳老板咳嗽了一声,说不胜酒力,准备脚底抹油了。 和珅也佯醉,说着他喝昏了头了,要跟柳老板一起走。 这边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都觉得和珅忒不要脸,这人上桌之后就一直喝茶,还说什么喝醉了? “旁人家只听说过醉酒的,可没听说过什么醉茶的。和老板啊,您这找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就说你某个院里还有相好的等你,我们肯定不拦你啊。要知道,*一刻值千金,割舍不得。” 那人拍了拍和珅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和珅叹道:“多谢许老板为我找了个好借口,和某人就用这个了。我在某个院里还有相好的,这便告辞了,*一刻值千金。再会,再会——” 方才那跟和珅说话的许老板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背过去,这和珅还真是绝了! 众所周知,和珅当初是个军机大臣,那可是大清朝顶顶有名的官了,一朝被先皇一道圣旨贬离京城,竟然看不出和珅有任何的不满和不适应,倒似乎那是最好的结局一样。 和珅做官能耐,做商人更能耐,如今他手底下的生意遍布了大江南北,运河上下,在扬州城也算是跺一跺脚便能抖落半个城的人了。 只是和珅什么都好——文采风流,人也俊俏,为人温和有礼,当过官,经过商,现在还有家财无数,有钱啊,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他没小老婆。 这在扬州这样风流的地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小老婆的和珅,只有正妻冯霜止。 和珅初到扬州的时候,人人都只知道他只带了一名妻室,却不知道他这妻子多难对付。可怜扬州那些个对和珅芳心暗许的姑娘,一直巴望着和珅来,却没想到人家和珅那妻室那么厉害。即便是想去和珅府里当个姨娘,竟然也不能够。 这扬州城不知多少姑娘恨毒了和珅那正妻,成日里诋毁她是个悍妇,偏生某次花会,冯霜止赴宴,人家那个顾盼多情,婀娜多姿,气煞了一干准备看戏的。 当时那场面啊,千盆牡丹堆在园子里,前面有奴才唱喏一声“和夫人到”,众人目光刷拉拉地一下就过去了,而后就像是被自己眼前所见的场面直接甩了一巴掌一样。 悍妇一秒变贵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家闺秀懂礼识趣,朝廷大员英廉的外孙女,宫里头曾被太后喜爱的人,又听说当年在京城里还有不少的追求者,至今福康安不续弦也与她有关…… 种种的传言和光环,让偏居扬州一隅的小家碧玉们很是受伤。 冯霜止是不会顾念旁人的感受的,来到扬州之后就没听到什么好话。好歹她还曾经是个一品的诰命,如今被这些人满嘴说胡话诋毁,这些个姑娘也不瞧瞧自己模样儿。哪里有上赶着给人做妾的呢? 怪只怪,和珅太能耐。冯霜止也没办法。 和珅回了他们在扬州建的园子,问了丫鬟冯霜止去哪儿了,说是在亭子里陪睿哥儿跟眉姐儿。 自打和珅不做官了,皇帝也死了,团子就改回了原来的名字,叫睿渊。来扬州之后没多久,冯霜止就再生下一个姐儿,取名叫黛眉,不过小名儿叫圆子,也是乖巧伶俐。 和珅从廊桥上走过去,便看到冯霜止懒懒地倚在亭子边的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 团子在跟圆子下五子棋。 圆子现在不过才四岁不到,不过聪明得很,下棋也不赖——嗯,大概吧,五子棋的话。 “你怎么又悔棋!臭棋篓子!”圆子扎着两个绑了红头绳的小辫,皱着眉,嘟着嘴唇,张口就骂自家兄长。 团子手里抠了那黑子出来,嚷嚷道:“落棋有悔真君子!额娘跟阿玛下棋的时候还悔棋呢,阿玛也纵容了她啊!” “额娘说她是女流之辈,不跟阿玛这种上过朝、当过官、运筹帷幄的人比,你男子汉大丈夫,悔棋好意思吗?哥哥臭不要脸!”园子将那棋盘一推,便过去找冯霜止哭,“额娘,你看哥哥又欺负我,又欺负我。悔棋哪里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上次哥哥过生辰还说要保护圆子,圆子不喜欢哥哥了,呜呜呜……” 冯霜止手撑着头,只笑了一声,一巴掌拍到圆子的头上。“瞧你眼泪都没有,就知道欺负你哥。拿来——” 圆子眨了眨大眼睛,悄悄将手背到了身后,缩进袖子里。不会又被额娘发现了吗?惨了惨了…… “额娘在说什么,圆子听不明白。” 圆子嘻嘻笑着,试图蒙混过关。 冯霜止似笑非笑,拽住自家妞妞那两条小辫子便道:“乖,你这么大了,悄悄偷了棋子不让你哥发现也很厉害了,棋子给我……” 后面团子一听,顿时扭过头来,一下跳到石凳上站着,便喊道:“臭圆子,臭圆子,又背后使坏,不好不好!臭圆子,臭圆子,臭圆子——” 圆子鼻子也跟着皱了皱,偏了偏自己的脑袋,哼道:“谁叫你臭棋篓子还敢下棋,这一招阿玛只交教给我,不教给你,打我啊?” 她跟着吐了个舌头,得意极了。 伸出手去,便将那棋子放在桌面上,竟然有四枚。 冯霜止听得嘴角抽搐,谁教这孩子偷奸耍滑的? 她目光一下转向刚刚走到亭子边,现在见势不对准备撤走的人,抬声便喊道:“和老板,这才刚回来呢,你这俩宝贝疙瘩在下棋,不来瞧瞧吗?” 这声音听着旖旎,实则阴风阵阵,听得团子跟圆子都缩在了一体,兄妹俩紧紧靠着。 圆子用一种很无辜的眼神看着和珅,连忙给他摆手,意思是自己不是故意的。 和珅简直被坑惨了,他家圆子简直卖得一手好队友! 怎么说我也是你阿玛啊,在你额娘面前为了自保竟然二话不说就把我供出来——和珅心塞,心疼,心里堵,伤心啊,那个失意啊…… 他一按自己的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知道自己跑不掉,便走过来,掐了掐圆子的脸,看上去和善极了:“圆子啊,阿玛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做呢?我家圆子是不是记错了?什么事情都栽赃到阿玛的头上,这可不可哦——” 明摆着威胁的口气,圆子看着她阿玛那闪烁着暗光的眼神,顿时被吓哭了。“呜哇……阿玛威胁我!阿玛威胁我!额娘快救救圆子,圆子是从不撒谎的好孩子,救救可怜的小圆子吧……” 团子默默站在一边,缩了缩自己的身后,在圆子背后插了一刀:“额娘,我觉得阿玛跟圆子狼狈为奸。” 冯霜止:“……” 这一家子的逗比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她抬眼望了望天,过了许久才咳嗽了一声,扭过头去看和珅。“孩子都长歪了……” 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之中的精英式教育…… “和珅啊,我觉得我们家孩子长成这样,你要负一大半的责任。”冯霜止一本正经地这样告诉他。 和珅将圆子抱起来,威胁她不许再假哭,这孩子简直演技一流。他听了冯霜止的话之后,只叹气道:“若是没他们端庄淑雅从不坑蒙拐骗帅手段的额娘做示范,他们不会像今天这样出色的。” 冯霜止手里打着的团扇终于停了,那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懈可击,嘴唇一抿,拉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来“哦,刘全儿,去把爷的书房收拾好,爷今儿似乎还有一笔账目没算好呢。” 刘全儿:“……夫人,这……” “听不见我的话吗?要翻天了是不?快去。” “嗻。”刘全儿缩着脖子去了。 冯霜止笑眯眯地:“作为咱府里的当家人,和老板再辛苦一两天吧。” 和珅:“……”为何又是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红楼文新坑已开,求大家关注QAQ 这个文的番外陆陆续续会写的,下章是《团子的圆子观察日记》,么么哒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96章 团子的圆子观察日记 一岁 【第一日】 好吧,我承认——据说这个时候的我还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额娘告诉我,会写日常的孩子才是好孩子,所以萌萌哒的我决定每天写日记。 故事呢,便从第一日开始。 我叫睿渊,阿玛是仇人遍朝廷的军机大臣和珅,额娘是特没女人缘的毒辣闺秀冯霜止。当然你一定听说过,我小时候被一条叫做乾隆的大恶龙改过一个据说很装逼的名字——丰绅殷德。 额娘说我是捡来的,还说这一天和府门外有一群乞丐要饭,我是向额娘讨债的。 算了,手酸,不写。 第一天就当我睡过去了好了。 【第二日】 …… 这么小的我应该什么也不记得,写多了就觉得太假,要露陷,嗯,略过略过…… 【第三日】 ……略过…… …… …… …… 两岁 【第三日】 这是我最不开心的一天,扬州的天气不好,萌萌哒的我有点水土不服,额娘照顾着我,阿玛才从外面回来。 然后,我的克星就出生了。 我似乎忘了提,作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我有一个会被人耻笑一声的小名——团子。 这一定是额娘对我的歧视,阿玛还惯着额娘一起叫我这名字,一点也不开心。 所以在我的克星出生之后,我躺着听额娘他们说话,已经给我那克星取了个名字叫黛眉,这名字不好,一点也不开心。 然后我阿玛问:起个小名儿吧。 我额娘说:起个什么名儿? 可爱的阿玛答:你爱怎么起就怎么起。 之后妖孽额娘用手指点了点我那克星妹妹的额头,道:就叫圆子吧。 哈!哈!哈! ——原来最萌萌哒的不是我,是我才出生不久的小妹妹。 【第一百零三日】 萌萌哒的圆子今天白日,来了好多不认识的人,我又不开心了。 这货抢了我的额娘和阿玛,抢了旁人对我的目光和赞赏,抢了我的……唔,零食?不记得了,反正她抢了我不少东西。 听说京城里寄来了很多贺礼,额娘给她挂上了和我脖子上那锁一对儿的长命锁,笑得很暖。 阿玛跟额娘看着桌上放的一些□□,相顾无言。 最后我额娘说:罢了,他有心,我缺无意。收进库房里,只当不见。 那天晚上阿玛欺负了我额娘,我听得清楚。 哼,欺负女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愤怒的我,趁机踹了圆子一脚,听她哭了,我终于高兴了,心安理得地睡了。 【第一百八十一日】 蠢!圆!子!她!尿!床!了! 我!不!开!心! ——额娘以为是我干的,嘤嘤嘤。 我决定把圆子这心机深沉暗算我的家伙拉入黑名单,走着瞧,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百九十日】 今儿小爷我神清气爽,在嬷嬷帮助之下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用我娘的话来说,团子,啊呸,睿渊的一小步,大清朝的一大步。 ——光明未来就在前方,甩掉圆子那蠢货,我就是阿玛和额娘的心肝肉了,欧耶。 【第三百一十六日】 今天有个粗心的下人,差点把热茶泼到了圆子的身上,还好我聪明,把我妹妹给抱住了。 啧,看我额娘以为我烫伤了,那蠢样子,其实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没事儿的啦。 好吧,其实有一点点疼。 日后圆子长大了,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哥哥我多伟大啊。 【第三百六十日】 我可以下地跑了。附注:在嬷嬷的帮助下。 从今天开始,我彻底脱离了牙床那种低级趣味,变成一个高雅的人了。 今天偷吃了嬷嬷给圆子准备的加糖牛乳,味道不错。 我妹妹已经进化出半口牙了,可喜可贺。 三岁 【第一日】 今天我过生日,终于拥有自己的小金库了。 我那贪额娘和贪阿玛准备吞并宾客们送给我的礼物钱财,在我用自己的爪子实施捍卫主权之后,他们终于妥协了。 额娘给我建了个库房,顺便把圆子的库房开在了我的小金库旁边。 我的钥匙挂在脖子上,圆子那蠢货…… 好吧,这事儿是我不对,我不该抢她钥匙,但是她咬我,还敢用大哭这种方式跟娘告状,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呢,连圆子都不听话了。 唉。 【第三日】 圆子的生日,穿得像是个大傻猴,喜庆日子里见了谁都笑,转过脸来就想咬我。 呸,没大没小的臭圆子,仗着自己比我小就敢为非作歹! 看,看,又咬我了! 我哭着找我额娘,我额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圆子,只叫了漂亮的梅香姐姐给我上药—— 狠心额娘说:圆子上辈子定是你仇人。 呜呜呜,额娘您真是深明大义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一下就识破了圆子的伪装,她定是妖星降世,故意来祸害我的啊! 然后额娘看了我一眼,道:老实交代吧,你上辈子偷了她多少钱,我帮你还了吧? ……这女人不是我额娘! 【第四日】 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要离家出走。 【第五日】 圆子那妖怪变的也迈出人生之中的第一步了,我忽然觉得压力好大。 不行,在我离家出走之前,必须干掉圆子,才能保证我是这个家里最出色的小孩子! 离家出走计划暂停,我要努力地走路,走路,打倒邪恶大圆子,自由主义万岁! 【第一百二十七日】 喜讯:这里有一只能自由行走的团子! 是的,您没有听错,我能自己走路了,要跑多快跑多快——看!嬷嬷都抓不住我! 哈哈,拜拜噜,邪恶的大圆子! ——然后我没看见路,落水了。 【第一百二十八日】 身体强壮的我怎么会被风寒打倒? 阿嚏! 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阿嚏! 额娘整日守着我,阿玛也守着我。小爷我得意着就好了。难得圆子那丫头也有点子良心,看着我哭,傻货——哭个屁,小爷我死不了。 【第一百六十日】 经过半个多月的艰苦奋斗,和老板家公子——我顶天立地的团子大人,终于满血复活! 逆袭吧,团——啊呸!睿渊公子! 风风火火继续走路,摔一次不要紧,要让我屁股后面跟着的那傻圆子追不上,哈哈哈…… 来追我啊追我啊,傻圆子。 【第二百九十六日】 我悲剧地发现,圆子能自己走路了。 嘤嘤,为什么一个姑娘家会比我更快能下地走路?这不科学! 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一定是我平时跑得太快把她刺激到了,弄巧成拙,实非智者。 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下床了,让圆子一个傻逼满地跑吧。 哥哥,外面牡丹开了! 关我屁事,不去! 哥哥,外面鲤鱼上来了! 关我屁事,不去! 哥哥,刘全儿叔带了糖人回来! 关我屁事,不去! 哥哥,我跟额娘出门看花灯了! 关我屁—— 喂!额娘你这是歧视我啊! 四岁 【第一日】 今天又是我的生日,但是额娘跟阿玛似乎都不大高兴,蠢圆子今天也不敢说话,坐在一边看看他们又看看我。 我挤了圆子的位置,她朝我挤眼睛。 今天的气氛不对。 外面有一个穿得很素的人进来,递了一封信给我阿玛,我阿玛给了我额娘。 额娘拆了信看,便很久没说话。 过了很久,阿玛也把信拿过去了。 晚上睡的时候,我听阿玛跟刘全儿叔叔说话,那个常常送我生辰礼物的福康安叔叔,好像去了一个叫做战场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第三日】 我的生日没过好,圆子的生日也没能过好。 不过好在之前有了准备,我从我的小金库里拿了一块玉扳指给她,圆子嘴上说着嫌弃,却跟小财迷一样抢过去了。 哼哼,女儿家的家底,哪里有我的丰厚? 管他什么福康安福长安,我过得好就可以了。 【第一百三十七日】 我开始识字了,圆子缠着要跟我一起去,额娘拗不过她,竟然答应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家的圆子不是按照女儿家养的。 那一瞬间,我浑身上下忽然涌现出一种浓重的危机感——额娘,你这是要逼死你儿子啊! 圆子长得比我瘦,眉毛比我细,眼睛比我大,脸蛋比我好也就罢了,要紧的是她心机比我深啊!额娘你让她这小破孩子跟我一起念书一点也不好! 不开心!离家出走计划重新启动! 【第一百五十八日】 被先生打了手板心,疼得厉害。 圆子偷偷跑去找微眠姐姐要了药膏给我涂,嘴里咬词不清地说怕额娘知道了心疼。 真是个好妹妹啊,老子就想给额娘看看手上这伤,你还给我上了药——好妹妹,你是传说中的猪队友吗? 【第三百三十日】 唉,做人好累。 我跟我妹说,我们一起去做猪吧,她趁我睡了在我脸上涂了个大王八。 累觉不爱。 【第三百六十五日】 终于找到机会了。 我在我妹背上画了一只特别传神的大猪,蠢圆子走到哪里被人笑到哪里,还没知觉。 旁人跟她笑,她也笑,这傻得没边儿了。 我额娘见了笑得捂肚子,阿玛见了也直摇头。 她最后发现了,气得哇哇直叫,半夜里睡觉的时候竟然拿着被子过来蒙我的头。 卧槽,地球太危险了,额娘带我回火星! 六岁 【第八日】 过生日热闹了一阵,阿玛不知道说什么惹怒了额娘,竟然被扔去睡书房。 我那趋炎附势的妹子跑去安慰阿玛,被我打了小报告给我额娘,啧,那父女俩一起睡书房去——额娘是我的喽! 【第十九日】 写日记好累啊,感觉自己不萌萌哒了。 今天我决定仔细研究一下离家出走的路线,圆子最近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我感觉自己快扛不住了。 早早收拾行囊,数数自己的小金库,早日跟圆子这样的危险生物说白白,既然额娘说我是捡来的我就浪迹天涯去! 让我算算出门得花多少钱,我还要买桂花糕,糖人,葱油酥,芝麻饼,八宝鸭…… 哎——圆子叫我出去逛庙会了,我先粗去了,大家萌萌哒,回来继续写。 ~\\(≧▽≦)/~啦啦啦 作者有话要说:F下章撸个王杰或者福康安的番外吧=3= 勤奋可爱有节操的作者躺平求包养: 第97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自打生下来,背后就有人指着他说三道四。 那个时候他还小,不懂什么叫做流言蜚语。 额娘是第一美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嫁给了他阿玛傅恒当夫人,听说皇上很看中他阿玛。 在五岁以前,福康安一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即便是有时候宫里的人开一些玩笑,对他来说也无伤大雅。 可该明白的事情,总是要明白的,福康安终于还是听说了那些事情。 五阿哥跟八阿哥聚在一起,说皇上跟他额娘有染,说他不是他阿玛的亲生儿子。 那一天开始,福康安就开始改变了。 敏感多疑,处处留心,时时多思,旁人的一句话到了他的耳朵里兴许就有一万种解释。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这种转变。 太聪明,以至于根本不会去问傅恒,到底他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毓舒是他的姐姐,福灵安福隆安福长安是兄弟,福康安暗中对比过——傅恒对他另外三个兄弟的态度,似乎要随意得多。 有时候,他安慰自己,傅恒对自己冷淡应该只是因为他从小养在宫里,跟家里的人感情比较淡薄的原因吧? 偶尔几次出游,都是长兄带着的。 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傅恒府的车差点撞了英廉府的车,这件事福康安还是记忆犹新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冯霜止。 因为年纪小,也没那么多的避讳,所以他的目光就显得格外放肆了。 跟宫里面的宫女和格格们差不多,冯霜止也是个贵族的小姐,穿得虽然素净,还戴孝,可却让人觉得精致。如果单单是这样,福康安兴许见她一眼也就忘记了,顶多说那是一个长得漂亮的。 如果——没有看到她的眼睛的话。 冯霜止的眼睛很特别,尤其是那眼神。 大家闺秀的眼神,很淡静沉稳,可里面藏着的是一种难言的隐忍和克制。 这一种克制,让她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矛盾的感觉。 正是那样的矛盾,让福康安一下记住了她。那样独特的矛盾感,就像是在宫中与皇阿哥们一起读书时候,他那种诚惶诚恐的心理,于是忽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来…… 所以福康安仗着自己年纪小说出了要娶她这样的话。 只是没有想到,他这一句戏语,会为未来带来那么多的变数,更成为她那些个不大不小劫难的源头。 更可惜的是——这一句话,终究没能兑现。 福康安是真喜欢冯霜止。 一开始是因为她特别,他以为自己是新鲜。又央求了毓舒给冯家小姐发请帖,之前跟毓舒说好了,冯家小姐给的礼物,要转手给他。可是在那屏风后面,他问毓舒要的时候,毓舒却板着脸说他玩物丧志。 那一瞬间的福康安,对毓舒是极其失望的。 他不曾在毓舒的眼底,看到任何亲情,甚至也没有友情。 明明表面上,她跟冯霜止已经成为朋友了。 后来出了个钱沣也来问他,福康安便直接坑了钱沣,只是同样使计策的还有一个和珅。 其实若是他更聪明一些,或者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便应该在和珅出现在冯霜止面前的时候便警惕起来。 他在京城里总是关心冯霜止的种种事情,以至于连乾隆都知道了,逮住他说了好一阵,可没多久冯霜止就跟着走了。她去了江南,让他格外地想念。 毓舒跟她之间有信件往来,他便央了毓舒,让她在信中多提自己。 好不容易圣上准备再次南巡了,他找了个机会,磨着康熙,要他带自己一起去——为的就是去江宁看冯霜止。 只是没想到,路上会发生那许多的事情。 皇后觉得皇帝太宠着福康安,竟然跑去死谏。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听来的消息,说皇帝跟傅恒夫人有些关系…… 反正自那天以后,福康安就知道,自己在皇帝的身边总是惹人厌恶的。总是有人要除掉他。皇后既然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自然也不能做皇后了。 她被皇帝送回了京,而之后,众人一起到了江宁。 跟人谈事儿,出来便看见一道黑影,那一刻他起了杀心,毕竟商谈的是那么危险的事情,不该让人听见了。 可是在他的手掌落到那偷听者的脖子上的时候,便发现是个姑娘家。 福康安那时候也没留情的,手上已经用力,可抬了眼,却发现这姑娘轮廓有些熟悉,于是忽然怔住了。 黑暗里头,他闻见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息,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冲动——她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他心里很不舒服。 松开了,看着她出落得越发端庄婉约,带着江南水乡的那种柔和,可被包裹在心里的,应当是冰冷吧? 冰冷的,冯霜止。 他想要她嫁给他,只等选秀一过,一切都好办了。 可她说他来迟了,她已经答应了旁人了。 何人能想象他那一刻的愤怒和绝望?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他与冯霜止之间竟然还插着旁人。 一直以来,太过自以为是了,似乎在他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他以为不会有人再接近冯霜止了。根据他所知道的那些情况,似乎也不会有人与冯霜止有什么接触。 她是女儿家,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一刹那,福康安必须很用力、很用力地掐紧自己的手指,才能保证不重新伸出手去掐她。在后来无数多个日日夜夜里,无数次地午夜梦回,回到这一刻,他始终想,就这样掐死了她,也不必有日后的那些纠葛与纷扰。可当初没能下手,在梦里,他也下不去手。 无数次伸手出去,收紧了,又无数次地缓缓松开。 福康安知道他是没救了。 英廉以政绩重新调任回京城,冯霜止也要跟着回去选秀。 在宫里她遇到的事情,让他心神为之震颤——令妃…… 皇家如何危险?步步为营…… 而那个时候的福康安,无能为力。 说起来,一直很好奇,她说的那个“许了别人了”,别人,是谁? 答案,一直等到和珅提亲的那一天,他才知晓。 他不是没想过去冯霜止那里提亲的,可无论他怎么对傅恒说,回应他的只有一张冷脸。 你不能去,皇上说过你的身份要配一个高门大户、名声青白的姑娘,已经为你定好了,万莫去英廉府搅和。 ——傅恒是这样说的。 可福康安他早年曾发誓要非卿不娶,如今竟然生出这许多的事情来。 他不明白,皇帝凭什么要左右他的婚姻? 他朝着傅恒喊,冯霜止冰雪聪明,从没过什么不好的名声,旁人加之于她的又岂能算是她的? 可都没用,傅恒不让他去。 关在府里,皇帝的圣谕也下来,他不能去。 若是去了,便不是他富察氏的子孙了。 醉生梦死,借酒浇愁。 倚在窗边喝个烂醉,天明时候便听说冯霜止那边定了和珅。 和珅? 和珅算是个什么东西! 福康安几乎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缩回了桌案边,喝了一口酒。 在咸安学宫,和珅固然厉害,祖上有过荫功,可到了和珅早已经一钱不值。这人有才华是真的,可无权无势,凭什么娶冯霜止? 他心里不甘,不服,心痛,心里堵得慌! 福康安无数次告诉自己,和珅他不配! 可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又能怎样呢? 终他一生,似乎也与冯霜止无缘的。 若和珅当真是她许过的那人,那她高兴,似乎也很好了。 可福康安从来不问,和珅是不是良人,是不是她许过的那人。 兴许,给自己留个念想? 他终究还是娶了陈喜佳,尽管他知道,这一位江南来的小姐,有很大的问题。可不是陈喜佳还有别人,娶了也不过是摆在屋里而已。他想要的终究得不到。 幼时的感情又能有多深呢?究其所以,约莫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旁人越是不想要他取得,他越是想要拿到。 在这样的一种矛盾之中,便将原来那可能并不深的感情给刻深了。 福康安知道,自己兴许只是一种执念,可那种执念已经深化,也就无从追究初衷到底是什么了。 和珅的平步青云,带给福康安的是一种压力,看着昔日自己深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夫人,每次都有一种难言的感受。 他不愿意待在家里享受什么新婚之喜,不如出外建功立业。 所以他跟着阿桂的大军出征了。 餐风露宿,与将士们一起在山间林地里穿行,又见识金川茫茫的风月沙雪,铁甲霜冷,鼓寒声重,招展的龙旗在帐边插着,让他忽然就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旁人开玩笑的时候也打趣他,新婚出征,怕是让自己的妻子独守空闺。 福康安只摇摇头一笑。 他与冯霜止,已经开始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了。 她逐渐地,因为和珅,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这样的情况,在处理江南账本那件事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洛秋山乃是他的谋士,这人也一向是机敏至极,只是这一个晚上,他来找他说话的时候,便让他知道了——冯霜止在这里起的作用。 洛秋山被算计了。 他点醒了洛秋山,这人一脸迷茫甚至不敢相信的眼神。 大约在从自己的书房退出去之后,洛秋山会重新去王杰的屋子里求证吧? 彼时,他瞧着书案上放着的那一盏烛,忽然有些高兴,为着她从不减却半分的睿智和冷静。可又有几分复杂,这样聪明灵秀的人,终究不是他的。 有些欢喜,又有些失落。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即便这样,其实也能满足了。 看着她好,看着她为了她的和珅步步算计,看着她惊心动魄,在宫中算计了一场又一场…… 他甚至还知道,冯霜止早跟永琰搭上线了。 毕竟他才算是永琰的心腹,很多事情永琰直接就告诉他了。 冯霜止的筹谋和算计,许许多多地都落入他的眼中。 只是落入他眼中的这些便已经那么凶险了?旁的呢?旁的只有冯霜止自己知道…… 京城里总是不缺她跟和珅恩爱的消息,一开始会不舒服,可听多了,又觉得她当真找了一个好人。因为若是福康安,不可能不纳妾,傅恒跟皇帝也不会喜欢冯霜止这样的所谓“妒妇”,可放在和珅的身上,一切是顺理成章的。 冯霜止所谓的“悍妇”和“妒妇”的名声,对于女人来说兴许不好,可京城里多少女人羡慕她?这样的名声,对和珅来说,其实又成为一种筹码。 所谓“惧内”的和珅,在旁人的眼中便不是很传统的那种完美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真正完美的人没人会喜欢,和珅与冯霜止之间的感情,其实也能成为和珅的政治资本。 谁提起和珅家里那口子不会打趣一句? 只这一句打趣,在这步步杀机的官场上,也够难得了。 能忍受旁人一句一句的调侃,又能借着被调侃的机会接近一些想要接近的人——和珅的心机如何深沉? 有时候福康安对比一下自己,再对比一下人家,当真觉得没可比性了。 毓舒当了十一福晋之后,就开始变了。 她向着傅恒这边争取支持,又想要拉拢福康安,可福康安不可能答应她。 好好的一个家,其实向来很少有福康安的位置。 他一直善待着陈喜佳,只不过是不喜欢而已。 可陈喜佳跟王杰之间,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清不楚的关系——男人不喜欢自己被戴绿帽子,尽管他不喜欢陈喜佳,可对方毕竟是他的妻子。 休妻,早已经是必然了。 至于陈宏谋跟陈喜佳的下场,在他休妻之后,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从宫里到宫外,从十五阿哥那里得知和珅终于也倒戈了的时候,福康安很平静。 可他也知道,永琰忌惮和珅,相互之间的算计让这个朝廷里根本不该存在信任这种东西。 站在乾清宫前面的时候,福康安看着她一步步走出来,从袖中取出圣旨,递给刘墉,姿态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静,甚至是雍容华贵。 她与和珅,最终还是有个好结局。 可永琰说,冯霜止那里还有一道圣旨,要他去劫杀—— 他去了,可没劫也没杀。 以他对冯霜止的了解,那一道圣旨有没有,福康安很清楚。永琰的担心并没有必要,冯霜止求的不过是一个平安喜乐,他何必做那恶人,将她最大的希望给打破呢? 她在车里,对他说了那一番话。 而他,不过是去道一声珍重。 冯霜止嫁了和珅之后,福康安从不曾对她有任何逾越之举,可这一次,他想就这样放纵一回。 和珅听了会如何? 他想想也知道。 可福康安高兴,他乐意这么说,管别人怎么想呢…… 他乐意。 可看着那马车从自己眼前远去,背后就是无数的弓箭手,只要他一声令下,不管是和珅还是冯霜止,都逃不了。 他甚至能够直接杀了和珅,冯霜止便成为了寡妇,那个时候他再娶她,似乎也不错。 可他的手抬起来了,却终究没有落下,而是轻轻地往后一拂,手指弯曲的弧度,连他都察觉不到。 不是开弓放箭,而是收。 他知道自己会被永琰责斥,可叫他如何能下手? 千不该万不该,永琰不该叫自己来拦杀。 当初掐着冯霜止的脖子,他没能下手——当初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今,竟然要他来动手,使冯霜止万箭穿心呢? 新帝登基,大刀阔斧,人事调动很频繁。 永琰开始忌惮他,这也是常事。福康安并不怎么在意,大清朝还有战乱,有他去的地方。 他不愿意待在这朝廷里,永琰下过两道折子,说他太过奢靡。 福康安懒得搭理,直接带兵出征了。 最喜欢的,还是在沙场上的日子。 他手上的老茧,眼角眉梢的风霜,堆积在鬓边隐约起来了的白发…… 福康安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老得这样快。 那一天上战场的时候,他看到了天际流动的星光,有人站起来说——火星冲日。 福康安抬起头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 他是半生戎马,到头来埋骨沙场,似乎才最合适。 黄土一抔,荒草满原,半腔热血,万马奔腾。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98章 书剑恩仇 连霜城觉得自己的记性一直很不错的。 天生的才华横溢,便是连书院里的先生们也赞不绝口。 扬州这边,许多书院都是盐商们捐资修造的,也有盐商子弟在书院读书,不过毕竟是少数。 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小商家财以百万计,大盐商家财却要以千万计。 这样的一个地方,自古都是灵秀之地。 连霜城与王杰,乃是书院之中才华最高的两个人——只是不曾想到,二人之间有这样不同的际遇。 放榜的那一天,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榜。 落榜意味着什么? 连霜城比谁都清楚。 平白落榜,又怎么可能?连霜城在看到榜文的一刻,就已经无比清楚了。 王杰说:这一次落榜了,还有下一次,总不能次次都这样倒霉。 可他何等骄傲的人?没得跟王杰那呆子一样,还想要等到下一次。 他等不及…… 算命的说他是天生的急性子,原本就是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书院里谁不说他风流才子,将来必是那卿相一样富贵?可命运就来得这样奇妙,将他从云端打落。 他离开了书院,也懒得搭理王杰。 王杰跟他不一样,连霜城是惊采绝艳,王杰其实就是一股子的犟,以后怎样很难说。 从水路一路往上,原本连霜城是想去游历天下的,可偏偏路上遇到了江盗。 他们几乎杀光了一条船的人,而连霜城从头到尾都只是坐在甲板的角落里,漠不关心地看着。 很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对连霜城动手。 兴许是因为他手边放着一卷书,甚至还眯着眼睛一脸惬意的模样? 江风从他的面颊上拂过,大运河的浪潮拍击着海岸,前面是厮杀,背后却是江潮千里,一派风光曼妙。 鲜血从他的脚边过去,连霜城脑子里想的却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 那江盗头子走过来,把长刀比在他脖子上:“你怎么不躲也不怕?” 连霜城斜他一眼,只忽然说了一句话:“漕帮还缺人吗?” ——很轻而易举地,他直接进了漕帮。 说出去,兴许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他也只是那样忽然来的一个念头,这样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说自己要加入漕帮,可把这些人给吓住了。 这些人的身份是“江盗”,可连霜城说的是“加入漕帮”,这群人一开始就暴力了。 江盗本身跟漕帮是对立的,可那只是对于真正的江盗和漕帮来说,而在很多时候——漕帮的漕夫,就是江盗。 漕夫们在河上走漕,有时候假扮成江盗来打劫过往的商旅,就像是现在连霜城遇到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连霜城一句话就说出来了。 那头子没杀连霜城,不过把他带到了漕帮的船上。 读书人,一般都是看不起他们这些个江盗的,他们不读书,也不识字,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四书五经,春秋鼎盛,只有一身直白的匪气,江上行船的豪气。 漕帮的船上,连霜城这样一个人肯定能受到很多人的关注。 事实上,以前不是没有读书人迫于漕帮的压力加入漕帮的。可连霜城这样主动来的人却很少。 在得知连霜城的名姓之后,那些人都是一惊,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连霜城竟然是名满扬州的大才子。 他的遭遇,漕夫们也偶尔听说。 一开始,众人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卧底,不过时间久了,便知道;连霜城这人的本事了。 他开始成为整个扬州段漕帮的智囊,同时弃文习武,也逐渐有了一身的硬朗气。虽不见得魁梧壮实,却有一种书剑风流的味道。 连霜城智计不低,在消除了众人的疑心和戒备之后,很快成为了整个漕帮最受欢迎的智囊人物。 从扬州漕河段,一直到整个九省漕运总舵主身边的第一谋士,也不是没遇到过那些所谓老人的刁难,可很多时候,连霜城根本不在乎。 他是读书人转过来的,却一直没有读书人所谓的酸腐气,照样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真汉子,一手好剑法让整个漕帮都称道不已。 一开始他是没什么野心的,可在偶然遇到了福康安之后,事情似乎就开始不一样了。 这个时候漕帮帮主已经触动了朝廷的底线,在大运河上造成了混乱,所以朝廷这边是想要除掉他的。至于到底怎么除,还要看福康安的。 连霜城以一个二把交椅兼谋士的身份,与福康安接触了。 后来在漕帮内乱的时候,他一剑斩了帮主,成功上位了。 众人没想到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之前虽然被人称为一条毒蛇,可没想到到头来坑的竟然是自己人。 连霜城的狠辣手段,那个时候才出现。 之前的那些小打小闹的狠毒算是什么?现在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才是真正的毒——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连霜城在整个漕帮之内进行了大清洗,但凡有对他不满的全部清除,或赶或杀,高压之下,再没人敢对他说出一个“不”字来。 整个漕帮,就在这样的一场血腥之中,改换了新天。 对连霜城来说,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甚至有些无聊的。 科举失利,转眼便已经成为九省漕运的第一人,连霜城回头想想,自己这人生其实比戏台子上的那些戏子们唱的还要精彩。 王杰那犟师爷的名头也传了出去,所谓才子佳人,最后陈喜佳却要嫁给福康安,连霜城听着消息也觉得无言。 他已经于福康安之间达成了相互利用的关系,整饬江南官场,只是没有想到——因为与福康安之间的分歧竟然会遭到追杀。 于是就这样遇到了和珅跟冯霜止。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好好利用这些关系。 只是没想到…… 王杰高中,最后还是赖着冯霜止的。 这女人的心思算计,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可怕。 都在查江南的案子,都想要汪如龙手中的账本。 连霜城依旧游戏玩笑一样,在江南混着日子,其实是不是漕帮帮主,是不是要控制江南官场,对连霜城来说不是那么重要。 有的时候,他只是无聊而已。 在这样的斗法和算计之中,连霜城忽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冯霜止这一位和夫人,跟福康安之间,跟王杰之间,跟她丈夫和珅之间……这些关系,错综起来,可不是一般地复杂。 福康安跟和珅那是死对头,这两人竟然还是情敌。冯霜止是王杰的恩人,可王杰肯定不会喜欢福康安或者和珅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怎样在这些关系之中权衡利弊,将所有人稳定下来,既不造成相互的残杀,又不使这样的关系失衡,让旁的人有机可乘……这些都是大学问,一个女流之辈,处理了个圆滑。 和珅不简单,他夫人也不简单。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他还没登上更精彩的戏台子,这一场戏就已经谢幕了。 对于连霜城来说,谢幕太快。 最精彩的那一场还没开始,他已经过早地离开了。 庭前花开花落,大运河的潮水包裹了他的身体,不管是书还是剑,都不在他的身边。 一片黑暗之中,漕河码头上还有隐约着的灯火,于是他想起那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钟声敲响,他便闭上眼,沉进了这流淌着无数商人*和金钱的大运河里。 书剑恩仇,不过云烟。 作者有话要说:_(:з」∠)_其实他才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啊……哭 第99章 周曲的安稳日子 一直以来,科举不中,似乎也不是什么惊采绝艳之辈,迫于生计只能投了一个普通的庄子。 做的是那人人都能做的普通事,根本不会有什么出彩。 他所做的事情,就像是他整个人一样,充满了一种中庸的感觉。 路上曾经有个算命的看着他压货去和府,跟他说,他命中会遇到贵人。 周曲笑着给了那瞎眼的老伯五文钱,众人讨生活不易,又有谁知道周曲当初也差点沦落为乞丐呢? 科举不中,没钱疏通考官,只能落榜。 天下士子的命运,尽皆系于一考,仿佛除了这个,便再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可做。 周曲如今已经远离了那条路,却更知道生计的艰难。 天生平庸,似乎没有任何为官的天赋,即便是做着庄子上的事儿也不过是寥寥草草。 说什么遇到贵人,周曲从没想过。 他只安心地坐着自己的事情,从第一年,到第三年。贵人从没出现,周曲也早就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从来没有对此抱过希望的,所以出不出现,并没有什么影响。 兴许是因为看着他人老实,没什么威胁,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会对他的地位产生什么影响——所以管事儿的开始交给他办一些重要的事情。 没有比别人强大的天赋,就用自己的勤奋来弥补。 他娘常说,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比不得别人聪明,就要比别人勤奋。 很多事情,其实也就缺那么一个开窍的契机。 上天看他辛苦久了,这个契机,竟然真的给他了。 自从开始处理庄子上的一些事情,周曲开始慢慢有了心得。 不同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管事儿人,周曲在下面做过很多事情,清楚庄子上每一个经营的环节,所以能使用最少的时间来办成最多的事情。而且因为了解,所以他一般能够第一时间对突发的事件作出反应。 在越来越得到庄子山管事儿的认同的同时,周曲就明白了。 早年在庄子底下经历过,性子又软乎,是别人眼中的逆来顺受,却是他心中的一个“忍”字。因为能忍,所以周曲几乎没得罪过谁,当了管事儿的之后找人办事也简单,他没架子,平易近人,甚至懂得照顾下面的人,风评比之前的那些好了不少。 有周曲在,上面的人办事也越来越简单,所以也就越发地倚重周曲了。 他开始知道,自己已经起来了。 最重要的机会,是进京去汇报收成,见见府里的女主子。 于是他就遇到了冯霜止—— 其实心里不是没野心,想要这一次再众人之中脱颖而出,抓住机会上位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切入点不过是大运河上来往运米的船只,还有市面上的米价。 直到被冯霜止点下来的那一刻,他才知道…… 其实不是不期待贵人的,只是这种期待和渴望,那种渴望遇到伯乐的焦灼,都被他用一个“忍”字给遮住了。 冯霜止点了他,出去之后,外面的管事儿的人在等他。 周曲明显地发现,这些人的眼神都不大对了。 兴许他们是没想到,他这样的一个小角色,怎么就得了夫人的青眼了呢?想不通的是想不通的,使绊子的还要背后使绊子,可周曲已经不怕了。 十年磨一剑,大器晚成…… 他不曾觉得自己是英才,却觉得自己不该被埋没。 新的世界,向着他敞开了大门。 从庄子上,搬到了京城,开始总理庄子上的事儿。 因为当初共事的关系,所以下面有不服他的,有嫉妒他的,年成不好,下面也常常出事。 周曲那些日子,几乎都是熬过来的。 没日没夜地算账,没日没夜地找人问话,或者是自己制定一些计划,和府的管家刘全儿常常来找他,有时候会给他提供一些帮助…… 这些日子是他最苦的日子。 整个人忙得晕头转向,趴在桌案上就睡了,又会被来送账本报事儿的人叫醒,吃点东西或者喝杯茶,又开始继续。 那一段时间的事情几乎都堆积起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多。 反正周曲没时间停下来想,只能尽自己的全力去处理。 然后忽然有一天,事情就少了下来,能够有规律的时间吃饭,睡觉,处理事情,跟下面的人见面谈话…… 过了半个月,就有人来传,说夫人找他。 于是他明白了——都是考验吗? 哪里有事情全部就堆起来了的? 周曲暗自地一笑,去见了冯霜止。 无疑,冯霜止对他很满意,并且给了他很大的权力,开始给他重新将和府的产业叙说了一遍。 说实话,一开始周曲不怎么看得起冯霜止,毕竟是个女流之辈,男人的思想之中天生就对女性有一种俯视感。即便冯霜止乃是高高在上的和夫人,周曲表面上恭敬,可背地里不会觉得多好。 可在冯霜止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今天下,看似繁华盛世,不过也快败光了。 这样大胆的话,怎么是一个女流之辈能说出来的? 用这样的一句话作开篇,和夫人又到底是要跟他说什么? 周曲一下就完全愣住了。 而后冯霜止看着他一笑,将话题拉了回来。 也不看别的任何资料,就直接将和府大大小小的产业口头罗列了出来,这个时候周曲才发现和府家大业大,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可怕。 当初和珅出身贫寒,即便是官场上有些人情往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夸张。 唯一的解释就是——经营有道。 这样大的家业,的确是缺个人打理的。 冯霜止虽然没明说,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刘全儿要跟着和珅,家里的这些事情缺个人来管,她看着周曲不错,希望周曲来接手试试,待遇什么的根本不用担心。 那时候和珅势头正盛,进入和府做事,已经让人无比羡慕了,更不要说是坐到如今这样的高位上来。 他是沉默一会儿之后答应的,后来不仅处理和府的事情,偶尔也当着冯霜止的智囊。 西厢那边被改成了议事厅,成了处理事情的地方。 有的时候是和珅见一些不方便在正屋里见的客人,有的时候是冯霜止在这边跟他一起说庄子上的事情,或者是他自己在这里见下面来报收成的人。 当初在下面给他使绊子的人,现在见了他要乖乖的叫一声“周先生”,不敢有半点不恭敬的神色。 作为女主人,冯霜止无疑是个很会办事儿,甚至很会拉拢人心。 她早就对周曲说过了,对下面的人,该狠心的时候就要狠心一些,有时候主事的人太软乎,下面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和和乐乐办事固然要紧,可下面的人对上面的人没有个敬畏的心思,办事儿也不牢靠。 冯霜止这是允许他敲打敲打下面的人,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她十分开明。 周曲终于算是完全放下了心。 他完完全全地,被这个女流之辈的智计所征服,慢慢地,一点一点,一步一步,从细小的事情,到那惊心动魄的官场谋划…… 江南的事情,周曲也参与了,甚至还参与了夺嫡之事。 冯霜止信任他,给他留过书信。 毓舒想要拉拢他也不是一回两回,说实话——毓舒很漂亮,那种大家闺秀的典雅气质,她其实并不输给冯霜止。 冯霜止是随着时间过去,而日趋内敛,可毓舒一直是那明艳模样,很容易吸引男人的目光。 周曲不过也是个普通的男人,女人眼底的暧昧,他不会看不清的。 毓舒有心,他似乎也可以无意一下。 可女人蛇蝎,这毓舒终究不是个简单的。 周曲曾经衡量过很久,那段时间他其实很奇怪, 想要尝试一些危险的东西,可同时又觉得很奇怪——冯霜止知道毓舒想要拉拢他的事情,可却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明明他自己都对自己没信心,自己都动摇了,可冯霜止始终是纹丝不动的。 八风不动,千变万化都改不了她那淡静的脸。 如果从他原先的轨道偏离,迎接他的便是另外一个新世界。 他曾经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徘徊,徘徊,徘徊…… 他虽不曾表现出来,可毓舒的确像是特别娇媚明艳的纯在,表面上他不曾动心,可暗里地不可能毫无触动。 只是兴许是冯霜止的信任起了作用,他竟然最终还是拒绝了毓舒。 很奇怪的…… 分明,想试一试背叛。 周曲开始觉得自己不大正常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冯霜止太可怕。 这一个女人,似乎比他还要了解他。 周曲自己都看不透的事情,可她似乎早就看到了结局。 看出他想要追求的一些,可也看得到他重重的顾虑,甚至能知道他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人。 新的世界,有太大的风险。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度日罢了。 周曲好不容易拥有了一个安稳的日子,毓舒固然具有诱惑力,她开出的那些条件也有无比的诱惑力——可冯霜止这边的筹码,只有一个。 然而就是这一个,已经足够了。 她能提供的,是比毓舒更可靠的安慰。 什么所谓的知遇之恩,在周曲日益浓厚的商人本性特质之下,都失去了颜色。 以他现在的本事和才华,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开创出一番事业来。 有时候周曲觉得自己是老了,或者是在冯霜止身边久了,染上她那种看似沉静内敛实则懒散的性格,不愿意做出太大的改变。 索性,也就这样安稳度日吧。 就算是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场鸿门宴,他还是去了。 毓舒拉拢他不成,又有人知道冯霜止的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了他,所以要先对他下手。 被捅几刀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那个时候周曲在怀疑自己走错了。 不过回头想想,错都错到这里了,不继续错下去根本对不起自己流的血。 所以在他昏迷之前,将那些重要的话都转给了刘全儿甚至于王杰。 醒来的时候,似乎能隐约嗅到春天的味道。 和府大宅已经被封了,朝廷里转眼便改朝换代,冯霜止与和珅不进京,京城里的事情就由周曲代为处理了。 北面的铺子扔给了周曲一大半,和珅那边却开始在南方和沿海开展贸易,还说要跟外国人做生意。 周曲喝着药,想了想,其实这样的生活,也算是不错了。 至于那些个不曾冒过的险,看上去美丽,可也许进去一次,便再也出不来了。 他喜欢的,终究还是安稳日子。 待他好全了,找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女,娶了回家,再有一双儿女,便也和和乐乐了。 放下药碗,苦涩化开,枝头春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