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十四桥》 第1章 来路不明 浩瀚无边的天空中星辰璀璨,极光如练,一身淡色简便丝绸长衫的女子倚坐在天然的石椅上,将光着的脚探入水里,前后摇晃着,荡起一层一层波纹。 须臾她向前看去,泛着幽光的蜿蜒长河不知深浅不见尽头。 她似乎这般坐着持续了好久好久,除了几个肢体动作亦不闻话语不变神态…… 接着画面一转,飘落如雪的樱桃花下,女子穿着同样的衣衫坐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上,光着的脚将地上的落花扫成一堆,再匀匀顺开,再扫成一堆……似乎这样的动作亦循环了多次持续了好久好久。 须臾她抬起头看向百层台阶之上那高大宏伟的殿宇。 但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 窗边的麻雀声不绝于耳,床上之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弹了一指法术出去,把那些吵闹的鸟儿赶得一只不剩,接着把手又缩回被窝里,继续蒙头大睡。 却不想赶走了鸟儿紧接着又响起敲门声。 “姑娘醒了吗?” 无人回应。 门外的婢子等了一会儿,才又接连唤道:“姑娘?姑娘?姑娘莫要贪睡了,流云苑新到了一批云雾绡,妈妈让您去挑几匹做褙子和襦裙,银子已经付过了。” 床上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掀开身上的暖被窝,双眼无神地看着纱帐,声音有些干哑:“我晓得了。” 婢子听到回应后推了门进来,把手里端的水盆放在了床边的架子上,再一边把纱帐挽起来一边道:“今儿个天气不错,等挑完料子,奴陪您去街市逛逛。” 女子坐起身,敷衍地点点头,走到妆台前照入铜镜里的还是一副慵懒面容惺忪睡眼,听她道:“其实我觉得你的眼光比我好,不如你去帮我挑罢,天气甚好适合睡觉,我就不出去了,左边的抽屉里还有些碎银,你拿去买点喜欢的东西。” 婢子却皱起了眉,银子她虽喜欢,可今日这料子是妈妈特意交代了的,耽误不得:“奴自己去能抢到才怪,隔壁的姐姐些哪能让给奴,姑娘切莫再推却,再晚去就只能挑剩的了。” 不容主子万般不愿,婢子熟稔地给女子扎起一个简单的侧髻,再插上一只银白色扇形步摇。 这回笼觉怕是睡不回去了,女子只得无奈道:“黄姑,你先出去罢,待我洗漱完换身衣衫。” 婢子放下牛角梳,再把步摇调正了些,才道:“那姑娘快些,奴在楼下等您。” 待婢子出了房,女子闭上眼回忆起昨夜梦中的所见—— 梦中的人是谁?那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在梦里除了那女子不见其他人…… 其实她亦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只知自己与常人不同,不会饿,不会渴,不会老,不会病…… 但也许会死,她没试过,也万万不想。 唯一又很平常的是,她爱睡觉,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可以赖在床上,对她来说这世间没有比床更舒服的所在了。 这些年她漫无目的行了很多路,呆过很多地方:深宫大院、平常人家、武林门派、仙山道观……辗转多年,停停走走,现如今留在了这受世人鄙夷的烟花之地。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里的。 床大又软,漂亮且舒服,生活中没那么多规矩,不用早起练功,不用干活受累,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经文绕耳……每天还能听到南来北往的寻花客所说的新鲜事,甚是新奇有趣。 是以这次已过两年,她仍无意离开。 她想自己应该是个仙人或者山精妖怪之类的,纯熟的法术能信手拈来。 每天就靠着这稀里糊涂的本事挡掉各种对她图谋不轨的客人,还隐藏得无声无息,全然无人发现她的怪异。 风月场所的男女情事她虽从未接触,但见得不少,左右不过吃吃唇上的胭脂,再入房翻云覆雨一番。 她着实没啥兴趣,还是睡觉甚合心意。 幸得自己生了一副谓之清冷绝艳的面容,让她每天只是在前厅台子上或站或坐一刻钟,就能让妈妈的荷包股胀起来。 即便是轻纱遮面,那些留着哈喇子的寻花客依旧肯慷慨解囊。 妈妈告诉她:男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越觉得宝贝,在得到你之前,多少银子都肯花在你身上。 当然银子花了,务必是要给一些回报的,所以就有了千金摘纱,万金入房之说。 这齐胥国最不缺的就是商贾大户,因此她面上的纱摘过不少回了,倒不是什么为难之事,至于入房,也是不少回,自是都被她用法术给坑骗了回去,自己亦从未吃过亏。 那伺候她的婢子是老鸨从西市奴隶贩子那买来的,她给取了个名字唤做:黄姑。是因那丫头皮肤蜡黄是个姑娘。 好,她在取名这方面着实没啥天赋,姑且就这么叫着。 “延龄姑娘,妈妈去西市买米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妈妈怕您应付不来,晚些时候就不用去前厅了,待妈妈回来再说。” 门外又响起一句,是传话小厮的声音。 “知晓了。”她应道。 西市买米是这里的暗语,老鸨常年和西市的奴隶贩子打交道,有啥好货色都先留下,待老鸨挑剩了再入市出售。 而延龄的来路是整个云香阁最为让老鸨大惑不解的。 想老鸨做这行也超过二十年了,这还是头一遭遇到女子主动要入阁做花娘的。 看此女穿得体面不像落魄之人,肤质细嫩,白里透红,要说是大户人家小姐也不为过,长相更是人间难得,难不成是隔壁千芳楼派来的卧底? 可如此佳人又岂有拒绝之理,你会把白花花的银子丢到河里?要真是卧底,那千芳楼的老鸨怕是脑子进了水。 所以管她什么来路,什么目的呢,这株摇钱树不请进门也是脑子进水。 但老鸨还是止不住心里的莫大好奇。 “姑娘怎会想来我云香阁谋生路?” “人多热闹,食饱睡暖。”女子的眼神透着清明不似唬人:“如若不便……” “便!便便便……” 理由虽牵强可也让人无法反驳,想来这世上人多热闹,能吃饱睡暖,不用干活不用花钱还能赚钱的地方也寻不着第二处了。 再说这‘延龄’二字,是她看着路旁开了三片花瓣的延龄草随口给自己取的名字,至于原本的名字…… 她不知,也不确定是否有。 第3章 你是何人 自然齐容与也是瞧见了的,他稍稍撑直身子,将手里折扇合了起来,在身侧仆人的肩膀上敲了两下,戏谑道:“司钰啊,她好像是看着你笑的。” 名唤司钰的仆人点头:“是的,爷,只是不知因何发笑,难道是我今日的妆扮有异样?” 齐容与偏过头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把司钰看了一圈,长长地‘嘶’了一声后道:“本公子看不出来,不如去问问她?” 司钰霎时瞪圆了眼,但碍于还有外奴在一旁候着,她只得稍稍靠过身去,压低声音道:“你说笑的?” 齐容与又将折扇爽快一开,挡住口鼻,也将身子稍稍靠往司钰附和着小声道:“出来玩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嘛,你就不想知道她在笑你什么?” “不想!”司钰斩钉截铁道。 会想才有鬼,那可是千两黄金的事! “可是本公子想。” 司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这位公子身上的金子可带够了?” “赊着,明日拔辛澜的一根尾羽就好。” 齐容与这话说得自然,却差点没让司钰破口吼他! “他都快被你拔成光屁股了!” 虽说绿咬鹃的一根尾羽价值千金,可也经不起三天两头拔一次,每次都是那句‘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你倒是开心,可怜了那憨厚老实的小家伙。 齐容与皱眉:“司钰啊,身为女子,言辞稍作修饰……” 这厢见老鸨领着几个姑娘走了过来,司钰原以为如此荒唐的念头能在此打住,毕竟主子就好庸脂俗粉这口,玩得越放纵越得他喜欢,那什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的‘谪仙’,他向来看都不看一眼。 谁知…… “有劳妈妈安排,我想与那延龄姑娘入房相谈几句。”齐容与挂着一抹笑,谦谦有礼。 司钰一听‘入房’二字,脑袋里轰一声,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就是:辛澜啊,你的屁股怕真是要光了,今年的冬天你可怎么过?! 老鸨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的盈盈,心想着这几个特意留下的姑娘咋整?推了其他的客人损了不少银子呢。 齐容与自是知道何意,便又道:“一并算在内,明日会命人送来。” 呵——打肿脸充胖子,司钰愤愤看着自家主子的后脑勺,提醒道:“爷今日有约,切莫误了要事。” 齐容与将折扇挡住口鼻,又稍稍斜向司钰道:“来这种地方不玩可惜了,其他的晚点再说。” 却看老鸨面上有些为难:“齐公子有所不知,这延龄姑娘接客但凭她意愿,如她不愿,纵使万金亦无缘。” “妈妈安排就是,愿不愿也不是妈妈现下说了算。” “是是是……”老鸨边说边朝角落的一个婢子使眼色,就见那婢子急急走了。 不一会儿,那婢子又急急回来了,凑到老鸨耳边嘀咕了几句,见老鸨神色难看一阵后转而向齐容与赔笑脸:“延龄姑娘说今日不适,还请公子再择日……” “择日不如撞日,本公子今日偏要见一见‘谪仙’。”语气上来几分威严,齐容与将凌冽的目光投在刚那传话的婢子身上,冷着声音道:“你带路。” “这……”老鸨额上冷汗直冒。 奇怪了,这齐公子从未对延龄有过兴趣,怎的今日不依不饶了,难道是吃腻了大鱼大肉想换个清粥小菜? 见齐容与脸色越发阴寒,老鸨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带他走了这一段,不想四脚刚停在某间房门前就听里边传来一句:“妈妈,您让齐公子进来。” 齐容与一挑眉,越过老鸨朝房门拱手:“在下打扰了。”说完推门而入,见女子依旧面上遮纱坐在桌前,却已斟好了两杯茶,淡淡的茶叶香充盈着整间屋子。 听她声如流水:“公子请坐。” 齐容与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脸上自始至终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饮下那杯茶后道:“在下可否问姑娘一事?” “公子请问。” “适才姑娘看到我那仆人为何发笑?” 延龄怔了怔,想这齐公子竟知晓她是看谁而笑,是个善于观察心思细腻之人。倒也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她便如实说来:“奴家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男子带着女子来此,觉得新奇有趣,失礼之处,望公子海涵。” “不知是你眼力好,还是我那仆人太阴柔,不过都不重要。既然姑娘都说对我失了礼,而我也进了姑娘的房,我这人度量小,姑娘可得好好补偿我。” 说完站起身逼近,却见延龄丝毫不慌,齐容与扬起眉继而开始解衣带。他其实原本只是想逗逗她,如此冷艳的女子惊慌失措的模样应是十分有趣。 但怎的还不慌?莫非愿意?也是,花得起银子入了房,她还能拒绝不成?思及此,齐容与略感怅然。却在此时突然感受到一阵灵力由脚底窜起,瞬间侵入全身,他被人用法术禁在了原地。 嗯?会法术?那…… 更好玩了! 正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应是惊恐才对,而这公子竟是一副玩味的表情,莫不是吓傻了?延龄尤为不解却也不多想,正要再施一法将他弄晕,怎知猛然被齐容与挣脱还反手扣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亦扣住她想要再施法的手。 “妖?”他靠近闻了闻:“又不似。” 此时的延龄慌了,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慌这个字,面上顿时失掉了一贯的淡然,显出受惊不已的模样。 这人会法术! 且比她厉害! 他会不会杀了她?! 她不想死! 不想这么浑浑噩噩的就死了! 脖子被越锁越紧,延龄发不出音,又听他问:“你藏在此处意欲为何?” 疾言厉色。 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延龄于是在脑中寻着以往那些姐妹们讨好男子的把式,她梨花带雨,娇弱喘息道:“公子弄疼奴家了。” 果真有效,扣住脖子的力道松了好些。 好像还有一招男子都喜欢。 她试探性地轻轻拨开脖子上的手,朝齐容与贴近,揭下面纱对着他的唇印了上去。 但是…… 接下来要如何做? 齐容与料不到她竟会如此主动,想来风尘女子无谓矜持,可那生涩的吻技也表明了这姑娘毫无经验而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齐容与玩性大起,搂住她的腰开始娴熟地引导,又发现她准备偷袭。这次他猛地推她后退了几步,将她整个人摁倒在床榻内。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莫非你是神族?”他冷眸。 体内莫名的不适感急促袭来,让延龄面色迅速泛白,她声音虚了不少,不答反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你相公。” 齐容与欺身而下,延龄越发感到不适,也已无力反抗,干脆闭上眼软了身子如待宰羔羊。 此般逆来顺受的模样瞬间让齐容与失了兴致,他坐起身来,整理好衣带,讽刺道:“神族何时如此轻贱了,竟会来凡人地界做花娘,统御大帝都不管管?” 延龄不语,她不知何为神族,何为妖族,不知统御大帝是谁,不知眼前的男子是她的解惑人还是夺命人,她无措地揪紧被子,挪着挪着缩到床角,面上掩不住惊恐。 齐容与继续问:“延龄是你的真名?” 她点头后又摇了头。 这是何意?齐容与见她如惊弓之鸟般,心下衍出一丝不忍,于是放软了些语气:“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只要告诉我,你是谁?藏在这里要做什么?” 此女身上无妖族之气息,亦无神族之灵海,可又不是凡躯,她体内无心无血脉,三界有此态者要么是经过数十万年的灵气所聚集化出的形体,要么如东行君那般将心封印在了别处,再靠别人的心头血续命。难道她藏在此处是杀人取心用以续命?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丁点神族灵力,齐容与断不会猜她是什么神女。 延龄讷讷道:“我……我都不记得了。” 齐容与又想着国都里也没见有挖心的杀人事件,莫不是猜错了?这姑娘不是靠取血续命,那她到底……想到这不由得皱起眉,还是他见闻太少了,看来得找空子跟东行聊聊这事。 “不记得?”齐容与面露不悦:“你是在糊弄我?” “我打不过你,糊弄你对我没好处。”延龄抱着双腿紧靠床角。 “爷,何太尉已到。”门外传来司钰的声音。 齐容与起身就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延龄。 妖族犯事自有东行君来处置,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再与这傻不溜秋的妖人纠缠,不过不知她这一副好皮囊下是何种原形,形体无心,无法探究也好,万一像平舟那样是只黑疙瘩大蟾蜍,他每见一次都会好几日没胃口。 “公子是何人?”延龄揪着他的背影瑟瑟开口。 “容王。” 第4章 应是兔子 延龄从老鸨那得知这位容王是婉太妃所出,为人风流多情,行事自由散漫,平日里总挂着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吃成性,胃如饕餮,一日五餐满桌不剩,其间零嘴不断,说来也奇怪,如此这般暴饮暴食之人,却不是肥头大耳身宽体胖,身型反养得似个病娇公子,于是坊间有传:容王府的某间院子里养了只专门吸人肥肉的大妖怪。 至于性格,多是说其阴晴不定,甚至时常虐杀家奴。 总结下来就是此人地位高但名声不太好。 老鸨以为延龄打听容王是对此人上了心,毕竟延龄来云香阁两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打听入房男子的身份,该不会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于是在八卦完后又苦口婆心地劝诫道:“容王确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妈妈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看着那张脸准也是挪不开眼的。可你莫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身份如我等之人,攀不起那个枝,即便攀上了也得不了善终,那婉太妃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你若辱及王室颜面,怕是给弄死了都没人敢收尸。” 想来是曾有过前车之鉴才让老鸨言之凿凿,延龄本就没攀枝想法,自是不担心被人弄死。不过接连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心里总是不踏实。 期间那容王又来过一次,却只是远远瞥了她一眼,两人再无交集。 这世间会法术的无非三种:妖,仙,修道者。 多年前延龄曾入山拜访仙门中的道人,想探自己为哪一类,谁知那道人使出浑身解数,反被她体内不知是什么东西给伤了,道人差点当场就交代在那。待那道人缓过气来,直摇头道:“想来姑娘不在三界内,不束五行中,贫道能确定的就只是姑娘体内无心,识内无魄,非凡人也,贫道见识浅薄,姑娘还是另寻高明。” 怎的也是个道法精湛之人亦拿她无可奈何,然那日却遭人轻易抵了她的法术。这容王难道是仙?又或是修为高深的妖?占据了凡人的身体,取而代之?若真是这样,那他藏在齐胥国又是要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延龄想过,不如就去问问容王,或许他能为她解惑,但又想到他那日于房中对她虽无伤害之意却也无亲近之意,知道她不寻常后更是立马露出一副凶狠冷漠的模样。 也着实没必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万一给人瞧见了,还真以为她想攀那什么枝。 这几年延龄对自己的来历并没那么执着了,想来是日子越过越顺遂,倒无谓钻牛角尖,解惑了又如何,日子不得照样过。 奈何最近的日子过得横竖不舒服,以往她在云香阁顺风顺水,笑看百客,好不惬意。如今被这人一搅和,像是做什么都有人在背后看着你,指着你,然后阴阳怪气地说:又用法术糊弄人了。 生生给她扣了顶江湖骗子的帽。 行,也呆两年了,是该换个地方走走。老鸨上次的话言犹在耳,延龄不禁一笑,还真是乌鸦嘴。 收拾行李的时候感慨万千,毕竟到目前为止,此处是她呆过最称心的地。老鸨虽做的是不大正派的人肉买卖,但人确是不坏对她也是极好。思及此,延龄把包袱里的一叠银票又拿出来放进了抽屉里,再在中间夹了一张小纸条,写上一行:给黄姑留一张。 再看云香阁二楼最贵的雅室内,何太尉如坐针毡,徐徐抬手颤颤拭去额上不明显的汗珠,只敢溜几丝余光去瞧面前在悠哉喝着酒的人,声音亦是卑微得紧:“臣下已将张大人及家属都送出城了,那东西您是不是该……” 齐容与把玩着青花瓷杯,斜眼睨着何太尉:“记得封王赐字时,先王从本王名中取容字冠之,本王那时在想,许是先王觉得本王太苛刻,让本王待人宽容些。” 何太尉虽不知容王为何说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但容王的性情他还是有所了解的,脸上越是这般风轻云淡越是有山雨欲来之势。他额上的汗珠瞬间渗得猛了些,滴在了眼睫上,他颤巍巍地用袖子揉了揉,声音更是虚:“您这话说的是……” “东西自然是要给太尉的,不过本王向来觉得太尉是聪明人,然吃里扒外却不是聪明之举。先王既冠‘容’字于本王,那本王岂能有负君诲。此番本王也不为难太尉,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太尉可要保重身体,千万别像本王府内的一个奴仆,喝口水都给呛死了。” 再愚钝的人都听得出这隐含的杀意,何太尉顿时软了脚,‘噗通’一声跪下,扶着桌角连连哀嚎:“您吩咐的事,我可全都做了,冒着赤族的险,也未敢不从。您说我吃里扒外,莫不是说我与舒王来往?您是知道的,往年我曾在猎场中救过他,他感恩于我,暗施援手,此次张大人假死之事若非有舒王相助,恐怕早已败露。” “本王这弟弟为人虽单纯耿直,但也知轻重,适才之言只是试试太尉是否对本王坦诚。”齐容与面上浮出一丝笑意,伸手去扶何太尉,又道一句安抚他的话:“东西已送到府上了,太尉若不急着回去,那便留下一道用晚膳。” 何太尉搭着齐容与的手趔趄站起来,又拭了拭额上的汗,待站稳后,他伏身行礼道:“容王盛情却之不恭,只是内人顽疾缠身,臣下心中忧虑,得先行回府。” “太尉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令人好生羡慕,话说这次本王多给了半月的分量,以谢太尉做得如此周全。” 何太尉连声道谢后退出了雅间。 齐容与酒杯刚触到唇边,透过半开的窗不经意瞥了一眼楼下。 往常这个时辰都是在的,今日怎的不见人?身体又不适? 他轻咳一声,门外侯着的仆人推了门进来。 “爷有何吩咐?” “去问问,今日怎的不见延龄姑娘?” “是。” 不一会儿,仆人回来了。 “前日有一位公子花重金为延龄姑娘赎了身,以后这云香阁再没有延龄姑娘了,公子可还有其他中意的?奴去唤妈妈安排。” “喔?”齐容与把酒杯搁下,连三问:“哪家公子?重金?多重?” “这奴没细问,可要去寻妈妈来交代?” 齐容与摆手,想着估计是她自己给自己导的戏。不过为何要走?怕了他?要躲他?他继而又回想那日缩在床角的纤细身影,眼瞳里明显的惊惧。齐容与心里暗笑:如此胆小,莫不是一只兔子精? 嗯—— 尖耳薄垂,发顺好摸,眼大又圆,应是兔子没错了。 第5章 附身入戏 话说延龄离开云香阁后一头栽进了某个戏班里。 那日她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见一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几个妆容甚是夸张的人在舞刀弄枪,绘声绘色地演说着剧情和台词。她觉着十分有趣,不知不觉看到观众都散去,人家都收了戏台,她还杵在台前盯直了眼。 班主见延龄衣着体面,娇皮嫩肉的,以为是哪家的小姐迷了路,便上前好心询问。 谁知这迷路的小姐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激动问道:“你可以收留我吗?” 也幸好遇到的是个热心善良的人。 延龄说自己同经商的家人走散了,暂时没地方去,那班主竟不觉有他,还生怕怠慢了富家小姐,给延龄在戏班院落里安排了一间算得上顶好的房间。此举难免遭来其他弟子睥睨,不过男弟子多数迁就于她的相貌,然这份迁就却化为愤恨变本加厉地投到了戏班里的女弟子身上,毫无意外惹来不少大小麻烦。 但就什么菜里放蟑螂,水里放死老鼠,被子被人剪得稀巴烂之类的招数对比延龄以往的经历来说,只能算是小娃娃办家家酒。 行走世间一甲子,她早已不是省油的灯,轻松把那些故意来找麻烦的人一一反击了回去,还装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更是让那些女弟子气得脸都绿了。 也许是渐渐发觉斗不过,以致后来那些扮家家酒的麻烦再未发生。女弟子态度的转变源于不知是谁说这姑娘给了班主一锭金子,是来戏班体验生活的,才恍然悟到这段时间的加肉加菜原来是靠她的金子。 有那么多的弟子要养,纵使班主为人正派耿直,也是得向五斗米折腰。那也难怪她一来就能住上房,一日三餐还给送过去。 这一个月来,延龄整日在房中,只有戏班排练的时候才会出来,杵在一旁边看边笑,看完后又自个儿回屋,没见做什么其他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还有前去搭讪的男弟子,后得知她在房中的时间都是在睡觉,便觉得她无趣又奇怪,就再无人去打扰,延龄倒乐得清静。 这日排练完,弟子们正要散去,见班主急急走来,把大家又招拢了过来,面上欣喜万分,道:“接到大台子了,下月初五,婉太妃寿诞,在昭乙园宴请众多王室亲贵,刚派了人来指名要我们春喜班去唱一出《茶女晚归》。” “国都里的戏班少说也有几十个,怎会指到我们这个小戏园里来?”某个男弟子话一出,头上就被人猛地敲一记爆栗。 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婶婶,操着略微尖锐的嗓音斥人:“没出息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让你多学点规矩不听,整日里嘻嘻哈哈,《茶女晚归》是班主几年前编排的,不仿台是戏班的道义,所以想看这出只能指我们春喜班。” “可这《茶女晚归》说的是良家女与男倌私奔的事,在寿诞上唱怕不太合适。”人群中又传出一句,让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戏是班主编排的,班主怎会不知内容,只是…… 听一仍旧是一副老者装扮的男弟子抢话道:“合不合适咱说了不算,既然太妃都指了名,难不成还敢抗命不成?” “既然婉太妃都不怕触怒王上,那我们怕什么!”人群中有人附和一声。 “对,我们只是奉命唱戏,且这出要是唱好了,以后不愁接不到台子!”两声附和。 人群中自此开始哄闹起来,那本该受重视的担忧在大伙众志成城,一心要做大做强的决心下瞬间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延龄坐在廊前的石阶上,一字一句都听了去,然而绕在她脑中的重点却有点偏,“良家女和男倌私奔?呵呵……新鲜有趣。” 余下的日子就是加紧排练了,往常戏班排练都是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现因盛夏时节天黑得晚,用过晚膳后,又加练一个时辰,时间越拉越近,距离下月初五不到十天。 往年演男倌的弟子离开了戏班,此后再无人选,班主为求完美,这几年也再没有排过这出戏,眼下被太妃指名,那就不得不重新操刀。 被选出来演男倌的弟子名唤:赵良。入戏班不久,此次又是第一次接演主角,紧张到回回忘词,肢体演绎更是僵硬迟钝,导致整个戏组的其他人怨声载道。 无奈赵良是戏班里年纪最符合,且样貌生得柔美俊雅,颇对人设。整个戏班放眼看去,还真寻不出第二人比他更适合,男倌的人设要演得入木三分,首先就得是面相,由面而入戏,总不能选个满脸胡渣的糟汉子,纵使涂再多的脂粉,也是盖不住。 今儿个的日头着实毒辣了些,简搭的露天戏台上,终于有人爆发了。 是那与赵良对戏的中年人,他演的是茶女的爹。 听中年男人怒不可遏道:“就这一段!啊?!你居然能整两个时辰还整不好?!戏班难道只靠你那张白嫩的脸就能活?平日里看你也是能说会道,嘻嘻哈哈的,怎到了这戏台上就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男人说到这又朝台下监戏的班主抱怨:“让袭妹子反串都比此人强,班主你到底咋想的?” 一旁的女弟子轻扯了一下中年男人的袖子,附耳小声道:“你去年才来国都,怕是不知道这齐胥国的王上最忌讳龙阳磨镜之癖,即便是唱戏,男就是男,女就是女,切莫触那逆鳞,当心龙颜大怒,身首异处。” 班主面上也是阴霾难散,正要说什么,却见延龄身姿婀娜地走上戏台,在大伙摸不清状况之时,她一把搂住茶女的腰,将其猛拉入怀,用食指撩起茶女的半缕头发在指尖打着圈圈,再靠近耳边,用低沉的嗓音漫不经心道:“姑娘的茶卖得贵了些。” 空气霎时凝固,延龄斜过眼才发觉大伙都愣愣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让班主的眼睛都瞪直了。 这感觉…… 只差没拍手叫好! 那演茶女的弟子恍才反应过来,回想刚那短短的一刹,亦觉延龄演得甚好。 延龄尴尬地松开女弟子,这些人不比云香阁的寻花客,看的是真真切切的她,用的是清清白白的心思,让她有些腼腆的低下了头,胡乱编出个借口解释道:“家兄风流成性,妻妾成群,我耳濡目染学了几分他平时的模样,献丑了。” 奈何她是女子,若是个男子,就没赵良啥事了。班主不忍叹气,却突然生出个念头,于是立马将那念头道出:“延龄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弟子资质愚钝,接下来的日子可否劳烦姑娘指点一二。” 想来是件有趣的差事,延龄答应得颇爽快,让班主有些受宠若惊。 可到最后三天时,延龄只恨自己为何如此有自信能教好一个一碰到异性就脸红结巴的人,这种两性间自然而生的扭捏不适,岂是十来天就能克服的? 班主见赵良到最后关头了还是没有丝毫长进,又急又气,心下不免责难延龄,但又无计可施。 延龄猜得出班主心里埋怨,想是没有理由怪到她头上,不好明说。只是最后几日那赵良被骂得有些惨,让延龄于心不忍亦有些自责。 今日午间她把赵良唤到房中,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赵良虽委屈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演好,奈何就是过不去那道坎,此刻听延龄说还有办法,他仿若抓住救命稻草般,只差没热泪盈眶。 “姐姐快说,什么办法?” “这次的戏你想不想演好?” “那肯定是想的呀!” “那好,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于我至关重要,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赵良连连点头:“姐姐放心就是。” 延龄尚有些迟疑,犹豫少许还是说了:“实不相瞒,家父曾让我修习道法,且小有所成。道法中有一种魂魄附体之术,意为将我的魂附于你身,附身之后虽是你的身躯,实则一言一行都是我的意愿。” 赵良懂了:“我曾看过这类的杂书,以为都是闲人胡诌,竟真有此术?” “你且应我不说予他人听。” 赵良又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想这话就算说出去,他人也定是不会信的,姐姐若真会此术,那真真是救我于水生火热之中。” 说完伏身一拜。 翌日的戏台上,赵良那似换了一个人般的高超演技让班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才过了一天就开窍了?这表情,语调,肢体动作哪是在演啊,简直就是男倌!再配上那张脸,让班主都想改行开倌院了,此人绝对是撑场头牌! 班主心里对延龄的责难瞬间烟消云散,反倒开始琢磨要怎么谢人家了。 第6章 银甲戎装 延龄记忆的开端是从极北之地的冰上醒来,光着身子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始才遇到一行商队,至今过了六七十年,她仍然记得听到的第一句话,记得那个满身裘皮的女子甚是温柔地问她:“你从哪儿来?要去哪儿?看你年纪不过双十……” 延龄那时不会说话,不懂双十何意,却在茫然无边的混乱意识中学会了胡语。忘了后来为什么离开商队来到了中原,也忘了是如何学会的中原语言。这些年她的样貌未曾老去,虽不长年纪不过人间的见识却长了不少。 宫里的掌事教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仙门的道人教她万事如浮云,一切终成空;武林门派的掌门教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风月场所的老鸨教她世上男子皆薄幸,唯有钱财能保命。 然而让延龄印象颇深的还是那为了躲雨借住了几日的平常人家。 佝偻的老妇问她:“姑娘可许了人家?” “未曾。” “可有中意的郎君?” 延龄脑中闪过很多自己曾遇到过的男子,许久理不出头绪。 “何为……中意?” 老妇轻握瞎子老伴的手,看着他目似水柔,盈盈笑道:“执子手偕老,便是中意。” 延龄想了想,轻道:“未有。” 她看着这黄昏月下一双人又想:或许这个世界上也有不薄幸的男子,也有不能保命的钱财。 他国的王宫延龄也曾呆过一段时日,约摸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那国唤啥她已不记得,是否尚存,亦是不知。只因看了一本《宫廷记事》便十分好奇那高墙背后的女子生活是否真如书中所写般悲惨,于是就给自己找了个活算轻的司制房,做起了绣娘。 延龄本以为书上多是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却没想到书上的描绘简直不及现实一层苦。那些宫婢每天战战兢兢,如屡薄冰;话不能多说,不能少说;眼不能乱看,又不能不看。经常一顿板子下来,尚不知自己错在哪,当然,打的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她。半年后,延龄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宫里突然失踪一个无关紧要之人至多是拿名牌上个报,无人会细究。 此次再入王宫,延龄对这个金壁辉煌的地方无甚好感,连同对宫里的人也生不出来好感。奈何附体之术,本躯不可离远,便只能跟着戏班一道入了宫来。 难怪她一直觉得‘婉太妃’三字听着耳熟,原来就是她离开云香阁前老鸨妈妈苦口婆心劝诫她莫攀枝那些话里的人物,然而脚都踏进宫了,才想起来。不知那容王是否在此次邀请名册中,下一秒延龄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愚蠢,太妃可是他娘啊,哪有娘过寿诞,儿子不在的。 若遇着真是不太好,说不上哪里不好,总之不想。 “姐姐,想什么呢?” 走在身后的赵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延龄始才回过神,随意回道:“饿了。” 赵良不禁一笑:“听班主说,上台前会先管饭,这王宫的厨子可不一般,姐姐等下有口福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 戏班一行人被俩宫女领着穿过了好几条长廊,宫女似说了什么,可延龄刚才神游天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赵良知她走了神,便把那宫女的话简单复述成一句:“时辰尚早,太妃娘娘差人安排了休息堂,午膳会送过来。” 纵使有珍馐美馔也消不去那股不祥感,延龄此刻只想快快完事回戏班啃馒头。 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行人随领头宫女摒至左侧,又依着宫女都伏下身子。 隔不远,话语听得清楚。 “是些什么人?” 说话的人一身银甲戎装,配同色冠簪,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戎装之人。 “回将军的话,是要在太妃娘娘寿诞上献艺的戏班子。”领头的宫女垂首答道。 “近日因张大人之事,宫内设了许多关卡禁地,你让这些人无事不要乱走。” “是。”宫女又应一声。 虽说曾在王宫呆过,可杵的都是内宫所,将军的风貌只在书上看过,从未真实得见,故那将军走过身前时,延龄好奇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人家。 此举自是让身旁的人冷气直抽,也不意外得到了将军以及他身后几人的注意。 身后的将士正要开口斥责,却被将军抬手阻止。 延龄见那将军先是有些惊愕,好似从唇齿间溜了个什么字音出来,随即又止了声。 她没听清,仍不避讳,反还开口问他:“你说什么?” 将军欲言又止,不答话,待脸上惊愕的神情压了下去,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延龄。” “好。” 好?是什么意思?然后就这么走了? 延龄于是朝着背影喊:“那你呢?叫什么?” 她原只是想看看书上的将军真实的风貌,却不想见了他的样子后没来由生出一丝温暖的?陌生的又熟悉的感觉? “伍逸。”远去的人抛回来两个字。 武艺?嗯,挺符合身份的名。 当然结果就是被宫女当头训斥了一番,还讽刺说:别以为凭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进了王宫的门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宫女将一行人领至休息堂后就走了,延龄刚才的举动便成了这会儿大伙讥笑议论的话题。 想来总是要有些话题叨嗑,不然休息的空档不把那些长舌妇给闷死。 “适才之举确有不妥,姐姐也别怪她们碎嘴。” 赵良忧延龄心里难受,试着安慰。 “你说是哪两个字?”延龄却问得风牛马不相及。 “什么?” “那将军的名字。” “姐姐你……”赵良不忍皱眉,该不会真对人家一见倾心了,那可怎么好。 用过所谓王宫大厨的餐食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刚那领头的俩宫女又回来了,神色冷漠地跟班主交代了几句后便见班主转过身对大伙道:“打起精神准备上台了,唱得好有赏钱,唱不好掉脑袋,都警醒着点。”声音铿锵有力。 继续被领着走的时候,人群中有低声碎语传入耳,此八卦大致说的是先王为博婉贵妃一笑,大兴动土修建了这占地百亩的昭乙园,园景汇集了不下千名木工石匠打造,花草树木更是平常人见都没见过的从各地千里迢迢运来的稀有种类。 一行人进了昭乙园后,呼声连连,就连‘见过世面’的延龄也不禁感叹之前所见和眼前的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 再看那戏台搭建的地方,整块方形无拼接汉白玉打造,光而不滑,亮而不透,四方均立十尺水晶柱,其上都托着一颗脑袋大小的竹青色珠子。 这东西延龄见过,曾有寻花客赠予她一颗,只是她那颗只有野李般大小,说是能在夜晚发光的石头,被她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当夜灯。 再看台下可用眼花缭乱,斗艳争芳来形容。各家女眷身份虽有高低,可那头上的发髻珠翠可不管,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闪,权贵们成堆,互相寒暄,好不热闹。 第7章 兔兔过来 偌大的园子,成堆的人群中始终不见某人,延龄侥幸想着兴许还真有娘过大寿,儿子不来的。却忽听内侍高喝一声:容王到。 嗯——凡事不要心存侥幸,不然生活中处处有惊喜,不,惊吓。 齐容与是目前为止除却那仙门道人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在他面前她仿佛是个胆小傻气的骗子,在他面前她所有的伪装都仿佛是个笑话。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受支配感,她不喜欢,甚至排斥,所以才会毫无犹豫地离开云香阁,谁知天意弄人,冤家路窄,不过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撞到人家门前的。 撞就撞了,躲就是。 戏班的人被安置在一处阴凉角落待命,延龄背过身去假装在整理随行物品,此次除她以外,其余的人都是要上台的,看守行李的差事自然落在了她身上。 此间又听内侍高喊道:“王上,王后到……” 延龄随这声喊转过头去,而后随所有在场的人下跪俯身唤万岁万万岁。她对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向来十分好奇,所以俯身的时候又溜了个眼缝去瞧那隔了她千山万水的天子,看不大清楚但能归类为丰神俊朗,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再看天子身旁的王后,金丝华服,头上的发钗冠饰晃得人眼疼。 延龄此刻觉得这次也算是来对了,拟话本里的主角人物今儿个一连看到了不少:王爷、将军、王上、王后…… 平身后延龄又将身子背过,听班主不断交代着一些戏中要注意的细节,随后来了一宫女,冷冷吩咐道:“可以上台了。” “姐姐,不会出岔子?”赵良走前问了她一句。 延龄回笑:“不会,且安心上去。” 但赵良总觉得不安,脚底灌铅似的一动不动,最后还是被人架着走了。 丝竹管弦声起,园中渐渐静下来,权贵们各自回座,目光齐刷刷投到台上来。 延龄闭眼施术,再睁开眼时,她的意识已入台上赵良的身躯里。 刚要举杯的齐容与原本无心看戏,但随即一顿,猛然将犀利的目光投到台上,下一秒又看向不远处厚重树荫下的背影。 他不动声色,开始品酒。 然戏过一半时众人见王后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质疑道:“荣妹妹,你给太妃娘娘寻的这是什么戏本?本宫看着怎觉得如此伤风败俗。” 此话无疑让在台上演绎的众人乱了阵脚,但无令不能停,只能互相交换眼色靠着默契继续演。 一旁的婉太妃也瞧出了端倪,回想上月初,荣夫人来她宫里,说是在民间看了一出甚是感人的诸宫调,有意请入宫来为她解闷。她寻思着下月就是自己生辰了,刚好可安排在宴上表演,大家一起看才热闹。后听荣夫人说这诸宫调有些哭哭啼啼的桥段,安排于寿宴怕是不宜,她还因此训说荣夫人太古板谨慎,说那戏的结局是好的便好。 却见荣夫人兀自黏着王上,压根没在看戏,听到王后点了她的名,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行礼回道:“这是民间有名的一出《荆钗记》,说的是夫妻二人生死不渝的爱恋。” 弹着瑶琴的班主一听这话,指尖猛一颤,生生挑断了一根弦,这断弦之音顿时让台上所有的人停了下来。见班主走到台边惊慌一跪,万分惶恐:“娘娘让小的们唱的戏不是《茶女晚归》吗?” 荣夫人一听霎时变了脸色。 台下闹声渐起,窸窸窣窣中听出一句稍大声的:“我看过这《茶女晚归》,说的是男倌诱拐良家女之事。” “所以夫人是想告诉孤,当初是孤诱拐了你吗?”王上的声音洪亮有力,盖过一众冷冷响起。 若是换成其他夫人,这会儿估计得哭天抢地喊冤了,然荣夫人仍是冷静自持道:“妾虽不知是何人移花接木,陷害于妾,但妾信王上定不会相信如此拙劣的陷害戏码。”接着直直一跪:“还请王上彻查真相,还妾公道。” 相比冷静的荣夫人,左侧的王后反显急躁,“王上,除他不说,如此伤风败俗之戏,损及王室颜面,妾身为后宫主位,务必要究荣妹妹失责之过。” 天子冷眼扫过两人,停在了台上:“来人,将这些戏子押入牢待审。”说完他看向荣夫人,眉头微皱,又道:“罚你禁足兰台一月,每日素斋供给。” 直接越过王后自行惩处,王上当着众多亲贵如此护短,无疑扫了王后的面子,然王后心里虽怨愤,却不敢多说什么。 再看那台上被附身之人已经恢复自身意识,不过赵良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跟着队伍被侍卫押走时还是一脸莫名。 当然,被押走的还包括那个躲在树荫下的背影。 宴席自是不欢而散,大家生怕受波及,匆匆上前行礼告退,无人敢留下。齐容与从人群中绕出,走到被押送的一行人前。 侍卫看到来人后都止步行礼。 “容王有何吩咐?” 齐容与不应,只是看着排在队里的那个把头埋得最低的人,命道:“把头抬起来。” 侍卫随即朝戏班的队伍大声附和:“听到没有!都把头抬起来!” 是祸躲不过,延龄今日真的是硬着头皮做了人生中第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毫无意外地对上了那双似要洞穿她灵魂的眼。 齐容与笑了,抬手招了招:“兔兔,你过来。” 兔……兔?是在唤她?应该不是,她说过自己叫延龄,所以她一动不动。 大伙面面相觑,继而都把目光投到延龄身上。 容王看的就是她。 “唤你呢!还不赶快上前!”侍卫朝延龄喝道。 延龄倒是不慌:“我不叫兔兔。” 另一个侍卫有些不耐烦,加大了声音斥她:“管你叫什么!唤的就是你!快上前!” 齐容与朝侍卫道:“此人留下,其他的你们带走。” 其中一侍卫为难道:“这是待审的犯人,您若带走,王上那边恐怕无法交代。” “王上若问责,便说是本王为难你们,王上知道本王的脾性,你们应也是知道本王的脾性。”齐容与面上虽挂着笑,可声音却冷得紧。 那侍卫自是不敢再忤逆,应了一声‘是’后朝一行人又喝道:“除了那个——呃——兔兔姑娘,其他的人继续走。” 自此,延龄被孤立了出来。 赵良万分忧心地看了延龄一眼,二人相对无言。他三步一回头频频向延龄抛来内疚的眼神,说到底姐姐是因为他才入宫的,先是对将军逾了矩,现在又被容王为难,此去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可怎么办才好。 偌大的园中只剩两人相对而立,齐容与面上的笑渐渐隐去,语带讥讽道:“花娘不做改行唱戏了?” 延龄冷着脸看他:“你留我做什么?” “啧啧啧……那日还热情似火吃我的唇,这才过了几日,就翻脸不认了,薄幸!”齐容与故作幽怨。 不说穿的话,她对他还真像那么回事,这话不好接,又不想示弱,延龄于是摆出一副不屑神情:“你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亲过的男子何止你一个。” 却听齐容与嗤出一声笑来:“刚巧我亲过的女子也不少,不然我们把记得的名字都说出来,比比看谁亲的多。” “你……无耻!”似觉得这俩字由自己说出来不怎的恰当,延龄猛地咬住嘴唇,深陷齿印。 齐容与下意识伸手想去揉开,被延龄一躲,他只能尴尬地捻了捻指尖的空气,始摆正态度道:“先跟我回府。” 还能有其他选择吗?!延龄万般不情愿下怼了一句:“我不叫兔兔!不要随便乱给人取名字。” 特别是这种甜腻掉牙的名,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取的‘黄姑’还好听一些。 第8章 母溅月兽 延龄以为像这种风流不羁的公子应是喜欢繁华闹区,却不想随着马车一路颠出了城,停在了一处鸟语花香,绿树葱茏的地方。 便正要感叹此人或许并不全如表象,不过下一秒就被眼前那奢华辉宏的王府建筑差点闪瞎了眼。 继而想到她还在云香阁的时候,他为入房,豪掷万金。作为齐胥国的王室,月俸到底是怎样的夸张?国家征的税都拿来养闲人的吗?虽然国都内不至于民不聊生,怕也经不起王室如此铺张浪费。 思及此,延龄对齐容与的印象又坏去一分。 马车一前一后在石阶前停住,门口候着的人急急迎了下来。 让延龄颇感新奇的,是那为首的管事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见齐容与下了马车,他先是熟练地将齐容与身后散乱的头发捋顺,后又将其衣袍长摆掸了掸,才退开两步伏下身操起稚嫩的嗓音说着老练恭敬的话:“爷怎的那么早就回了?这时辰还未到晚膳呢,可是有用过了?”管家眼角瞅到后车的延龄后又问:“这姑娘是?” “把她安置去纳兰院。”齐容与一面走上台阶一面吩咐道。 孩童管家紧随其后,不解:“纳兰院?爷,这……怕是不妥。” 齐容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还在待命的延龄,勾起一抹笑:“无妨,照我说的做,这姑娘像只泥鳅,溜得挺快,你得看牢了。” 管家不敢抗命,屈身应下,随即吩咐了身旁的两个下人将延龄带走了。 此间延龄不曾说一句话,只是神色冷漠地看着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那俩人将她带至一方幽静的园子,再将她安置在一间屋里后便离开了。 屋子里床柜帘架,桌椅杯壶齐全,干干净净,推窗可见景,不像是在苛刻刁难她,可刚管家神情讶异,支支吾吾说了句不妥,到底有什么不妥?延龄没细想下去,此刻的她确有些乏了,寅时就被挖起来进行最后的排练,想来无奈又好笑,辛苦排练的戏没能演完罢了,戏班还成了宫里女人们争斗下的牺牲品。 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延龄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后躺去了床上。 即便她现在有意去救人,一时半会儿也难逃出这狼窝,所以先睡饱养足精神再议。 “听说爷带了个女子回府。”金边红衣,妖娆佳人一边奉茶一边问道:“可要让妾准备一些衣衫首饰送过去?”声音那叫一个温柔似水。 齐容与接过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茶沫,漫不经心道:“人留不了多久,不用浪费。” “爷做事,妾从不过问,只是从未见您带过女子回府,心中难免诧异,想是哪家官爵的千金,怕怠慢了。” 齐容与挑眉:“我从未带女子回府?难道你是男子吗?还有平周,她不是女子吗?这府里的丫鬟们都不是女子吗?” 一连串的问话让司钰又翻了翻白眼,她搁下茶壶,走到一旁坐下,温柔的声音转成了一种无奈的低沉:“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不自称妾了?”齐容与戏道。 “院里的人走了。”司钰问:“你把她送去纳兰院是何用意?” “那人你见过,是云香阁的花娘延龄,精怪得很,带回来给溅月兽消遣消遣。” 齐容与此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司钰同管家一样莫名不已。 “她给溅月兽消遣,你是要她的命?” “戏弄本尊的小妖向来得不到好下场。”齐容与淡漠地啜了一口茶。 “你说她是妖?什么妖?分属何地界?对你做了什么?”司钰口中炮语连珠。 齐容与皱眉:“司钰啊,你是不是最近跟那些夫人们走得太近,染了一身喜好八卦的毛病?” 看来不是要紧的茬,司钰便无心细问了,她摊开掌心化出一竹匣,飞至齐容与面前,被齐容与接下化为虚无。 司钰正色道:“不八卦就谈正事,东行送来的,设了禁印。” 齐容与点点头。 “对了,太妃那边可要我进宫一趟?寿宴被毁,怕是心情不好,太妃念叨了好几次桃花糯米糕,刚巧凤山的桃花都开了,我让飞鸾送一些来就能做了。” “这时节,也只有凤山的桃花能开了。”齐容与感慨完忽想到了什么,脸上随即堆笑道:“凤山旁的淮青林……” 听到淮青林三个字,司钰脸上骤然变色,猛地打断道:“我不去!” 齐容与满脸的笑霎时变哀怨:“唉……你到底是我的侍姬,说话没大没小不恭敬罢了,我使唤你都使唤不动,传言说我被个侍姬欺压到头上来了,难怪我在修罗域是越来越没威严。” 司钰面上抽筋,每次都用这招,他真不嫌腻? 话说淮青林里有只老白鹿,喜好烹饪,齐容与一次去凤山时路过淮青林,满林的香味引着他连正事都忘了。后来那老白鹿的茶叶蛋他一月至少要吃三回,一回至少五颗,奈何那煮蛋的茶非一般的茶叶,老白鹿不外传,想吃还得赶早排队。 因司钰做得一手好茶点,也是齐容与留这凤族的六公主在身边做侍姬的原因,不过让一族公主去排队买蛋,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说不过归说不过,但她每次必然妥协,次数多了,也好奇,“行了,桃花我自己去拾,那什么顺便帮你买回来。我一直想不明白,淮青林不是平周管辖的地界么?你写封灵鸢给她,让她命那只老白鹿送来不就得了,难不成你同平周这点交情都没有?” 齐容与窝进椅子,垮了脸:“传言真不假啊……”尾音拖老长。 再接不上气前成功把司钰逼走了,齐容与又朝着那抹未散的幻光喊:“十颗!” 喊完后,他喝了口茶清清嗓,沉声道:“辛澜,纳兰院那边如何?” 名唤辛澜的孩童管家从屋檐飞下,由一只绿咬鹃化作人身立于齐容与身前,而后屈身回话道:“姑娘睡着了。” “睡着了?”齐容与惊讶:“溅月兽没有动静?” 辛澜点头,亦觉得奇怪,“属下一直在檐上观察,自把那姑娘送入房中,她就再没有出过房门。约摸过一刻钟,房内气息平稳均匀,属下便猜测姑娘已歇下,那溅月兽先是在房门前踟蹰一阵,发出一声低吼,直接离开了。” 握着茶杯的手来回扣着杯上的云纹,齐容与锁眉:“辛澜,你如何想?” “此兽非女子不吃,非处子不吃,月境同族不吃,可即便不是这三类,以它的兽性,除同族外其他的定是直接咬死。” “你的意思是这姑娘有可能是只修成了人形的母溅月兽?”齐容与打了个激灵,那可比黑疙瘩大蟾蜍还要丑上一百倍。 “属下不敢断言。”辛澜想了想道:“不过据属下所知,溅月兽一族被统御大帝剔除了灵智,以保其原本兽性用于守护月境,是无法修成人形的。” “有趣。”齐容与把手中凉掉的茶一口干了,站起身朝纳兰院走去。 第11章 无意于他 半月前容王将昏迷的延龄亲自送来将军府,在那辇上阴阳怪气地说:“本王一直以为德宣将军清心寡欲,为人正派,不曾想原来私底下也是花间客呀。” 而在婉太妃寿诞那日,伍逸原是打算等戏班表演结束后去寻延龄,却得知宴上出了些差错,戏子们全送进了刑院。待下值他寻去刑院大牢时,又得其中一位少年告知延龄被容王带走了。 伍逸心里还在纳闷她怎会识得容王,正愁无由去容王府要人时却见延龄躺在一台辇车上被人送到了门口。 “容王何出此言?” “将军难道不是在云香阁认识的这姑娘?” “我昨日在廊间第一次见她。”伍逸微微讶异:“她是云香阁的姑娘?”虽说他从未踏足烟花之地,但云香阁的名还是有所耳闻的。 “这姑娘说进宫是为了见你,要将身子给你。”齐容与一脸戏谑:“将军真是好福气,能得云香阁头牌的青睐,本王甚是羡慕。她在本王那边宁死不从,要死要活的,本王不做强人所难之事,见着烦就敲晕给将军送来了。” 至于是不是敲晕,伍逸接下那纤弱的身躯后便了然了,后官腔来往几句就将人打发走了。 延龄的神魄留在了那无尽的长河中蓄养,致使无魄之魂无法自给自足,凡人要靠吃饭而活,而她要靠月华滋养,月华至阴,而容王的真元是修罗域九幽玄火山之心,玄火晶至阳,以她如今的身子,不晕才是怪事。 不算光彩的身份换做他人,瞒都来不及,然她却还气势汹汹地说出来,真有那么想走? 桌上的饭菜,延龄始终未动,刚下值的伍逸这会儿过来原是想同她一道吃晚膳,眼下这样的气氛实在是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略无奈道:“我是知晓的。” “你派人查我?”延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容王那日送你到我府上,无意间说予我听了。”伍逸如实说,后又道:“若我说我确实属意姑娘,你当如何?” 延龄瞧着伍逸说这话时神情严肃,不像是在消遣她,纵使自己‘久经沙场’也不免被面前的男子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无处安放的眼珠子胡乱窜了几圈后停在了她最不喜欢吃的那盘葱花煎蛋上,她一改适才的强硬语气,开始好言相劝:“将军莫要再说笑,我这般出身,你若迎进门,轻则流言蜚语盖过天,重则天子降罪毁前程,届时将军该如何自处?” “那我们就离开王宫,去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可好?”伍逸回得自然。 延龄将视线从葱花煎蛋又挪到伍逸脸上。 他竟是这般不知轻重,为所欲为之人吗? “且不说你是不是拿我消遣,但看你身为一国将军,若真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不顾肩上重担,弃君弃国,难保日后情谊淡去,你不会抛家弃子。这样的人,莫说嫁,连见我都是不想见的。”延龄的话说得含蓄,但也针针见血。 刻薄无情的字句并未减少伍逸面上的笑意:“那可如何是好,想那日你在廊间唤住我,问我的名,我便以为你亦是属意我的。” 原是她自己惹来的一身腥,延龄想到那日确是自己先逾距,不能怪别人会错意,一阵尴尬麻到头皮,语气不但又放软了些甚至还带了些祈求:“我平日里喜看市井杂书,那日我见到将军,只是纯属好奇杂书上所描述的将军的风貌,便抬头看一眼罢了,并未有其他想法,我是真不想嫁你,你放我走。” 伍逸不知在想什么,面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也不回话,眼睛直勾勾将延龄看着。 延龄见他软硬不吃,情急之下出口威胁:“你若不放我走,我就把你那些婢子下人们都折磨死,将你这将军府搅得天怒人怨,鸡飞狗跳。” 喔——难怪琳琅刚才那般委屈。 伍逸挑起眉眼,又是一笑,云淡风轻问道:“你不想留下,是有想去的地方吗?” 延龄被这问句难住了,呆愣半晌也回不出一个字,总不能跟一个凡人说,自己活了六七十年,兴许不止六七十,且还不知会再活多少年,到时候身边人人老去,她却岁月不改,要作何解释?定然是不能留下的。再者这世间繁华撩眼,各式各样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人生境遇,她都想掺上一脚,断不想再在宫墙内走一回。想不出就只能抛出一记无奈的眼神:“将军何必强人所难。” 伍逸也确实不再咄咄相逼,“既然姑娘无意于我,那可否看在我施以援手的情义上,也帮我一事,事后我赠予姑娘一些钱财作为姑娘上路的盘缠。”他意指牢中照拂之事。 这倒是有得商量,延龄道:“将军请说。” “你昏迷时口中说了一些呓语,似那胡番方言,可是会胡语么?” 延龄点头:“算是我的母语。” “下月西夜使节来访,恐那胡人带来的译臣受人收买,趁机挑唆,王上命我在军中寻一名会胡语之人,一同接见使节,奈何我久寻无果。” ”为何要在军中寻?“ “前些年边境动荡,战事多,得以收拢一些他国的俘虏和奴隶入军队做杂役,王上是想着或许里边有通胡语之人,既然已是收拢的人心,定然比去外边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得安心。” 延龄轻松笑了:“敢情你此前的话都是戏弄我呢?” 伍逸频频摇头:“非也,句句发自肺腑。” 助人为乐,况且只是动动嘴的事,延龄欣然应下这差事,暂留在了府中。她虽不缺,但这世道无钱寸步难行,更别说要天南地北到处走,多多益善的东西自是来者不拒。话说那日她醒来之时瞥见窗边放了颗硕大的夜光石,印着月,亮透得很,应该是值钱的东西,若跟伍逸讨要,不知会不会给。 延龄突然又萌生了个新的想法,要不然等离了齐胥国,去寻一座无归属的城,买下来自己做城主,养一些小兵看守,当一当那穷乡僻壤的王。 这想法顿时有些上头。 名唤琳琅的婢子自那日被延龄‘欺负’后,伍逸将其换去了别院,另安排了人来伺候。延龄也没多想,和伍逸有了约定,便不会再为难府里的下人。 今儿个日头温和,微风凉爽,延龄着一身荼白衣裙,悠闲地走在廊间。 虽是一身低调的颜色,可裙上的银丝纹绣和薄银嵌片还是稍显招摇。衣服是伍逸让人送来的,装饰却是按照她的喜好用术法化来,她总是喜欢银光闪闪的东西,但别太刺眼,亦别太昏暗。 奈何看入别人眼里就成了:奢靡,爱财,势利。 园中五六个婢子凑成一堆,窃窃私语,见延龄越走越近,便各自散开了。 延龄约摸听到一些风声,想来也是自己造成的,世间从来不缺长舌之人,三人一台戏,五人能说出个长篇故事。 换来伺候她的婢子唤做雪青,十三四岁长得水灵,只是唯唯诺诺有些不讨喜。延龄这几日待她不错,连用饭也是一并。开始雪青惶恐,因调来的时候听琳琅说这延龄姑娘是如何如何刁钻蛮横无理傲慢……雪青就以为姑娘唤她一起吃饭是变着法子要为难她。 实是想错了,这姑娘明明很好相处啊,没有架子性格也温和。 “下人们嘴里龌龊,姑娘别往心里去。”雪青站在延龄身侧安慰道。 延龄揽了揽长摆,闲闲坐在了栏上,看着园中那半塘的菡萏,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这府中占地不大,下人倒是多。” 雪青怕延龄误会,忙解释道:“这些下人多是将军征战时救下的无家可归之人。” 延龄不意外也不在乎,只是就着刚的闲言碎语道:“要捣腾的地方少,自然人就闲,闲了话就多,其实我有的时候也挺爱凑这些热闹。” “姑娘玲珑心思,善意待人,将军定是会喜欢姑娘的。” 却不想延龄听了这话后猛地转过头瞪着雪青:“莫要说这话,我住在府里不是为了做主母,对你家将军也没那个心思,更不想攀高枝。” 雪青惶恐地退了几步,屈下身畏缩道:“姑娘莫气,奴再也不乱说了。” 第12章 故作委屈 世主分三界:修罗域、天神境、凡地。亦有混元杂乱、小块零散的无界之地,但都各自安好,乱中有序。 修罗域一尊主四辅君,以九幽玄火山一脉为尊,其地域东西南北四分:东行君、平周君、谷和君、怀芳君为四辅君,四方地域各自管辖外还分管刑法、军防、民生、规制。 再说那玄火山一脉是独传,历任尊主消亡后,玄火晶才会重新凝聚化成人形,以继任修罗尊位。至于何德何能坐那修罗尊主的位置,只记载古往今来都是这般‘世袭’,并未道明其中缘由。当然也曾有辅君不服,养私军谋逆,却被那玄火山熔浆所化的万千焰兵轻而易举歼灭,才知其不可逆的强大能力。 九幽修罗域也是靠此深不可测的能力照拂,才得以成为一方主界,同历来主世的天神境井河不犯。 但也有说玄火山一脉并非独传,只是需得化出一人来统领,其他的族人,非必要不现。 天神境相比之下较为繁杂,分九十九方境域,其以日境、月境、云境为三方主域,九十九方境域各由一位天神看守,共尊统御无上天大帝。 凡人尚能修道飞升,于一方天神境域内领一仙职,安享仙寿,修为至高不过上仙,却不能成为天神。 天神乃随各方境域演化而来,意为与境域一同而生,其非人且无识,需经千万年沉淀,始长灵智,修成人形,生出血肉心脉,逐渐有五识六感,喜怒哀乐,成为一方合格的天神。 但也并不是每一位天神都能开窍,若经了千万年甚至更久后,那些仍旧六感不全,灵智不通的天神便又会消散于天地间,此后再待神域重衍‘新人’。 然境域与天神之间相辅相成,失去天神的境域灵气会逐渐流逝,轻则可慢慢恢复,重则下坠凡地,成一方凡土。 是以原本天神境有记载以来由最开始的八千六百三十四方境域掉得只剩下现在的九十九,真是便宜了凡地那些各国各朝的君王,啥都不干就能扩张领土,羡煞某人。 “怕是又要坐化了,待下次衍化,不知还要几万年,万一撑不住……哎呦!”统御大帝扶着额,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蚂蚁,明明是轩昂壮年,说出来的话却显老态沧桑:“你说说,自月境那厮以来这是第几个了?!” 玄袍男子立于凌空高台下,将头略微低着,声音听不出起伏:“第五个。” 那扶额的手一抖,脑袋差点磕在椅把上,统御大帝怒气冲冲吼来:“你倒是淡然!” “不淡然又能如何?都如那般炮制?若被有心之人发觉,恐大帝得不偿失。” 说的是谁,大帝心里清楚,他摆手一叹:“罢了!罢了!既然找着了,你且好生顾着,万不可让修罗老儿知道。” 再说司钰去拾桃花和买蛋来回费了五日,那老白鹿说什么这几日连着下雨茶叶没得晒,没法煮,潮湿不够干透的茶叶煮了不香不入味会砸招牌,逼着她干等了五日,就为了给她家尊主大人买零嘴。 虽说是侍姬,可她好歹也是凤族六公主,虽说尊命不可违,可她好歹也是要面子的!排队买蛋的时候生怕被别人认出来,司钰还打晕了一只山鼠,用那山鼠的一戳毛化为衣衫罩在自己身上,才敢混入长龙中。 蛋是一颗不少带回来了,可那脸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要吃人似的。 “这和平年代岁月静好的,哪能有什么事?你又不愿去同那些夫人小姐们深入交流,学学人家插花品茶,琴棋书画什么的。当初思量到怕你走出去给人欺负,便让你以钰夫人身份于人前,谁知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本尊这不是怕你整日在府中憋闷得慌,想给你找点事做嘛。”齐容与塞了满嘴的蛋,避开司钰如刀剑的眼神,含糊不清道。 “那些凡人怎配与我凤山王族深入交流?传出去我这六公主的面子还要不要了!想你借腹生来齐胥国委身于人子,是整日吃吃喝喝莺莺燕燕打发时间的?”司钰这次是真有些恼了。 “哪有做人侍姬的对主上如此凶悍,知本尊性格温润,你就整日欺负。”齐容与耷拉着脸,故作委屈。 又来! 听!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齐容与发觉有些过火了,赶忙把口中食物咽下去,喝口茶漱了漱,道:“行了,你又不是我娘子,总念叨我作甚,难不成你想做我娘子?”继而挑眉看着司钰。 司钰听了这话后怒转羞,脸上一热,不知所措地侧过身去,话有些碎:“你……你胡说什么!?” 齐容与慢条斯理站起来,悠哉悠哉地走过司钰身边,在她耳边吹口气:“脸都红了,娘子。”又故意一叹:“唉——本尊之魅力真是无人能及啊,也不知负了多少怀春少女心,罪过罪过。” 将一句狂妄自恋的话抛在她脑门上,也确把那尴尬的气氛抚顺了些。 司钰便顺着他的玩笑之语下了台阶,转话道:“东行的竹匣是有什么事吗?你来齐胥国历了凡世二十载,他这还是第一次找你。” “上次用回光术被他知晓了,说我插手凡人生死,也同你一般念叨不停。” 齐容与说这句时,倚在门边,背着司钰。 若只是念叨,传个灵鸢来就好,为何要用加了禁印的竹匣,当她傻么?不过既然主子不愿说,她万是不能问的,还必须装傻充楞。 “张大人为人正直心善,在你这凡躯幼时亦多有照拂,在我看来用点小计俩还恩未尝不可。” “东行的为人你是知道的,铁面无私,又冷冰冰,难怪没有姑娘喜欢他。我之前还想过要不将你许给他算了,看能不能激出他一点人情味,后琢磨你也是一板一眼爱念叨,两人处在一处会不会打起来?方觉着不妥。” 齐容与回过头像看自家女儿般。 司钰先是愣了一瞬,听到不妥两字后,呼出一口气。 还好打消了念头,不然她非得冲上去啄死他不可,什么主仆身份,大不了同归于尽,总比将来被人笑死要强一百倍,东行君就是一只竹鹧鸪,山鸡哪能配凤凰呢?这不揶揄她? 司钰的视线如冰剑砍在身,齐容与不由得一哆嗦,‘嗖’一下化没了影子。 第13章 真假难辨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了,凡世的日子甚是漫长,这在修罗域至多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诚如司钰所言,他来此并非玩乐混事的。 河畔杨柳下,齐容与从掌中化出东行君的竹匣,将它抛入空中化作一缕烟华。 时间拖越久越易生变故,也并非他不作为,只是尚不知如何作为。 立于身侧的辛澜不解:“尊主为何不让司钰知晓?” “我自有安排。” “自您来了凡地,将修罗域暂交东行君监管,一直以来也都相安无事。此次收到封以禁印的竹匣,辛澜便猜定是出了什么东行君无法决策之事。” 齐容与微微抬首看着那随风轻舞的尖尖小叶,面上蒙了一层阴霾:“辛澜,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辛澜丝毫不迟疑:“自尊主从魍魉谷的泥地里捞辛澜起来,到如今已过五百六十七年。” 这话让齐容与不免忆起往事,那阴霾之下又含了一抹笑,“今日我就实话说了,魍魉谷都是泥泞沼泽且多妖藤缠绕,我本不想踏足,奈何是去长骊州的捷径。我那日路过见一只鲜绿鲜绿的鸟被缠在泥水里,但竟然丝毫不染脏污,估摸那身绿羽八成是好东西,打算拔下来拿去换些灵晶石讨司钰多做些新的吃食予我,谁知你竟有了化形的修为,追着我硬要报恩,我也是怕了你。难为你倒是有心,连过了多少日子都记得。” “尊主竟也记得如此清楚,辛澜惶恐。”他眼神闪烁,除了受宠若惊似还有什么,都融进了微风里,无从察觉。 却听齐容与突然凉了声音问:“那我救过你,你可会想杀我?” 话锋如此两极让辛澜错愕地跪了下去,垂头看地:“尊主何出此言?” 齐容与并未去扶,也未唤辛澜起来,而是先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拨掉辛澜肩上不知何时飞来的几朵金簪草絮后才施了个法术让那弯曲的膝盖直立起来,接着转去看远处的山水,叹口气:“我在想,他们同你一般都曾与我有过一段缘,或多或少我也是照拂过的,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或是我做错了什么,竟让他们想要弑主。” “弑主?!”辛澜惊愕:“何人如此大胆?!” “玄火山地宫非一般人能进出,想要知道是谁,并非难事。我只是有些痛心,他竟毫无犹豫,一招毁了我的原身。往昔于他而言真的没有丝毫情义值得留恋、值得迟疑吗?” “尊主怎知他没有犹豫呢?” “你家尊主大人是什么?”齐容与皱眉看着辛澜,一脸嫌弃:“火晶所化啊!有人进了池我会不知?从进池到毁身到离开,那叫一个迅速,要说他有犹豫,我信他个鬼!” “尊主的原身沉在地宫熔浆池底,且外围层层把守,谁能接近?”辛澜越发不解:“不过既然原身已毁,玄火晶灵力会日渐消退,尊主便无法再在凡地驻留,那为何……” “那是假的原身。”齐容与轻笑,问辛澜:“你说,到底有哪些人能得玄火山内外守卫的信任,且对地宫了若指掌,有入池的能力呢?” 辛澜约摸思量了半刻,虽说心里有了一些端倪,但是有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非但讨不到好果子,恐会惹来一身骚,只道:“辛澜能想到的自然尊主也能想到,此番不敢妄言,不过还好尊主有防备。”他眼珠轱辘一转悠,试探又问一句:“那您真的原身在哪呢?” “在……”齐容与似笑非笑:“你猜不到的地方。” 辛澜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下头去不接话了,却听齐容与继续问:“神境之眼可有眉目了?” 辛澜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请尊主再给辛澜一些时间。” 齐容与轻拍辛澜的肩膀,叹气:“实在不行就算了,这凡世的日子呆得确有些腻了,东西吃腻了,美人也看腻了,要说美人还是修罗域的多,数不胜数各自妖娆,比这凡地的有趣多了,你说是不是。” “算……算了?!”辛澜讶异抬首,说真的还是假的?这可不是主子的作风。 不意外听齐容与随即又笑道:“逗你玩的,我可不愿做白工,怎的也要同统御老儿抢一抢,就算到头来抢不过,过程也有趣。” 即便是跟在尊主身边五百余年,辛澜始终看不懂,也猜不透尊主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心里对谁是真对谁是假。他想,即便是在尊主身边更久更亲近的司钰怕也触不到尊主的心之深处,又或者这样的人根本没有真心。 记得往年听到过尊主一句醉语:“为君者无牵挂方无弱点,无顾虑方能果断,即使有也应弃于虚空,那便也是没有了。” 辛澜曾有那么一瞬觉得尊主活得束缚压抑,还不如凡人自在洒脱,但每每看到尊主留连莺燕美酒,逍遥快活时,他又觉得寿岁漫长,坐拥万千之人哪有什么束缚可言,行事全凭意愿,哪有压抑可言。 齐容与见辛澜走神,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我说,你是不是快到换羽的时节了,这次换羽后就是成年人模样了。”他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嗯……我得找个借口把你遣走,要不然那些下人哪能接受你突然变个模样回来。” 辛澜点头:“约莫下月就要换羽了。” “神境之眼的事不急于一时,你收拾收拾提前回长骊州,换完羽即刻回来。” “是。” “还有,换下的羽一根不落全给我拿回来。” “……是” 齐容与回东行君的竹匣内仅八字:东行吾友,何时对饮? 竹匣没有设禁印,谁都能瞧见。 司钰捏在手里,看着堂中那瘫在椅子里似没骨头的主子,话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你该不会要我亲、自、去送竹匣,就为了你这吾友对饮的‘重要之事’!” 齐容与弹出食指:“钰儿啊,态度、言辞、稍做修饰……” “你就是故意的!”司钰一跺脚,转过身去:“来了凡地,身边没人寻开心,就只能拿我开涮。”说到这还夹了一句小声的嘀咕:“如此肆意,活该至今孤独,无人相伴。” 齐容与装作没听见后一句,摆出无辜脸解释道:“真不是故意,你是知道的,那送信的仓鼠君前两天不是刚喜得贵子?我就让他休沐几日,在家陪陪夫人孩子,此举尤显我大爱亲民体恤下人,我这尊主的形象都快被你搅合没了,这不想挽回点形象嘛!” 司钰睨了一眼过去:“辛澜呢!他飞得可比我快!” “昨日回长骊州换羽去了。” “好、好、好……都很巧,妾这就给爷去送信。” 齐容与咧出一嘴牙,还起身拱手道:“此番就不送钰夫人了。” 第14章 挑明身份 临近傍晚,容王府内烛火已通明,渐有乐声起,婢子们手托珍馐美果忙进忙出,但也不过伺候两位主子。 将军正襟危坐,不见动筷。 却看自家主子,身侧围着三个绝色舞娘伺候,还吃得满满一桌的果壳油渍。 那肚子是无底洞,吃多喝多也不见去解个手啥的,让新来的婢子几个瞧得出了神,不过即便是这般胡吃海喝的模样,依旧不似人间有的面容。 “此举恐有私会朝臣之嫌,容王若有事,不防开门见山。”才来没多久,伍逸便有些坐不住了,刚下值就被容王的人半路拦截‘邀’来府上,难道就是让他来看容王吃吃喝喝的? 齐容与慢悠悠吞去了口中食物才道:“将军莫紧张,今日本王请将军来是要取回一物。” “我不记得曾欠过您什么。” “不瞒将军。”齐容与稍稍坐直了身子:“本王与那延龄姑娘此前有过一些纠葛。” 原是向他讨人来了。 “容王所说的此前是何时?纠葛又所指为何?” “哎呀——”齐容与面上显出腼腆之色:“也不怕将军笑话,本王上次去云香阁,本只是有意与延龄姑娘交谈几句,谁知她竟垂涎本王美色,轻薄了本王,本王思来想去,唯有将其纳入房,方能保本王贞洁。” 这话怎的同那日他送延龄到将军府时说的大相径庭?上次的‘宁死不从,要死要活’八字伍逸可是记得清楚。他此前同这位素无来往,对于容王的认知,只是在上朝前众臣的闲话家常里大致记了几个什么我行我素,脸憨皮厚的形容之词。 再看身侧的三个女子听了齐容与这话差点没忍住,脸上憋笑的模样甚是滑稽。其中一人没憋住,从唇间嗤出一个音,那手里的葡萄随身子一抖掉落在了齐容与的宽大衣袖上,被他冷漠地睨了一眼,女子赶忙拾起来,低头退去了些。 然伍逸却不觉好笑,而是一直保持警惕,“延龄姑娘是人非物,亦不是将军府的奴契婢子,容王在我这要人,犹缘木而求鱼之。” 齐容与斜下身子,张口接住一颗喂过来的葡萄,悠哉道:“据本王所知,戏子们在被放出宫的那日,将军将延龄姑娘接入自己府中。此举让本王甚是好奇,这一嘛,将军不是喜好美色之人,这二嘛,她又是个青楼女子。王后有意将御史大夫刘大人的嫡长女许配于你之事,想来将军也是知晓的,前朝后宫都看着呢,将军怎会自惹麻烦?”齐容与嘴里嚼着,挤眉弄眼,“若将军只是喜欢,倒不急于一时,不如本王先替将军接下这个麻烦,回头等将军寻个理由推拒了王后安排的亲事,本王再将人还给将军,岂不两全?” 伍逸心里大致有了一些端倪,容王如此执意,如若不是看上延龄的皮相那便是知晓了什么。思及此,他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想出一则借口来。 “容王何必棒打鸳鸯,我与延龄姑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曾互许终身,只因一些缘故走散,也幸得有缘再见。如今她染疾失忆,我将她留于府中医治,待其复原便会跟王上请旨迎她入府。” “啊——原是如此。”齐容与恍然一叹:“想来以将军的声望和功劳,即便是要迎那青楼女子入府,怕连王上也不会多说什么。” 左一句青楼女子,右一句青楼女子让伍逸心下不悦,且不说他用了一些小计俩得知延龄现如今还是完身,即便不是又如何,她来凡地本就是要亲历世间种种。 但碍于身份,伍逸只是沉默。 齐容与撑起身子,端正坐姿,摆摆手让身侧的人退下,连同大堂中所有候着的人一并遣了出去,只剩二人正色对视。又见他站了起来,越过满是狼藉的酒案,走下台阶,声音凉薄:“巫山神君心里可是在气我语带羞辱?那就抛去凡俗的眼界,彼此坦诚如何?想来能与神君青梅竹马之人,应也是位女仙,我好奇的是此女仙既无心亦不取血而活,这便请神君解惑来了。” 伍逸反轻松了些,提杯饮了一口酒后才问道:“修罗尊主是何时得知我的身份?” “统御大帝怕是老糊涂了,谁不找偏找神君这般气度非凡,面如傅粉的人下界来,放在人堆里,任谁都会多瞧两眼,想不知晓都难。” 彩虹马屁拍得一本正经,面不改色,让伍逸更是摸不透此人。 “尊主真是幽默,不过大帝身体健朗,耳聪目明,不牢尊主操心,至于解惑。”伍逸摇头:“恕我亦无解,若无旁的事,那便先告辞了。”说完,伍逸起身要走。他不想多做停留,于凡人身份不便,于神君身份更是不便。 齐容与微微噘嘴:“你家大帝也真是小气,天神境域比我九幽修罗多得多,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还要同我抢,也是苦了神君在此隐去修为、韬光养晦。” 伍逸听这话不乐意了:“齐胥国本属天神境,若不是境眼遗落,也不会从九天之境坠至凡世之地,让尊主有机可趁。” “想来神君为寻境眼也在凡地熏陶上百年了罢,这些个凡人呀倒是教了我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丢了的东西,谁捡到就是谁的这道理,况且既是丢了的,一这东西没有刻谁的名字,二你叫它看它应不应?所以嘛,不能说是我抢你神域的东西。” 不怕泼皮无赖,就怕泼皮无赖还能说会道,齐容与在嘴皮和脸皮上的功夫,伍逸甘拜下风,便不想再同他口舌之争。 “所以今日尊主唤我来就是为了挑明身份?顺道除了这绊脚石?” 齐容与两手一摊:“神君为何把我想得那么坏呢?我这不为了顾虑到神君日后的安生日子,昨儿个就把亲信全都遣走了,我那些亲信精明得很,又爱善做主张,若是知道了神君的身份,没准隔三差五就去将军府上整个风浪啥的,届时神君定是会在背地里骂我,这锅我可不背。” 伍逸不解:“那尊主今日请我来是……?” “你我目的一致却立场不同,这些年神君作为一国之将,在朝的为人作风,行事主张,我颇为欣赏。前年平定番国释放奴隶之举,亦十分钦佩,我这人惜才,断不会对神君出阴招下杀手。”说到这,齐容与眼中浮出一丝寒意:“只是请神君得空帮我问候你家大帝一声,顺便带句话:要争就光明正大地来,不要做一些有失身分的事。” 伍逸不置可否,只略微颔首,明显敷衍。 第15章 无心之过 “月月啊——月月——” 女子转过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百层台阶上的雄伟大殿被烟云笼罩得不太真切,而朝她走来,唤她月月的是个体型健硕,神采英拔的男人,满头银丝束在身后,加上那身煞白煞白的袍子,怕是扎在雪堆里都寻不出这个人来。 满地的樱桃花色和这人比起来,显得颇为柔和。 所以还是花好看些。 女子没有答话,只是又将头转回,继续去看地上,用光脚丫子把落满地的樱桃花瓣轻轻拨成一堆,似觉得拨的形状不怎的好看,又轻轻拨散…… 男人走到她身前蹲下,捡起地上的一朵樱桃花放入她手里,柔声道:“樱——桃——花。” 女子僵僵地张开手掌接下,端视了一阵后,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她蠕了蠕唇,声若蝇蚊:“花……樱……” “诶!对!”男人点头笑了,继续慢慢引导下一句:“樱桃花——白色。”他指着自己身上:“衣裳——白色。” 女子随之蠕唇:“白……衣裳。” 男人面上的笑容扯得更开了些,似还说了什么,却已听不清,眼前的脸也逐渐模糊,直至延龄完全睁开眼,脑中只记得那烟云深处的大殿和那飘落纷飞的樱桃花,其间的几句碎言碎语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延龄告知过雪青,无事不可扰她睡眠,膳食等她睡醒再准备就好,所以雪青一整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在院里侯着。 姑娘住的院小,这几日雪青闲在院里,杂草除完了,枝叶也修整完了,无聊到连地上的石头都给它分了个同色的队伍。 姑娘有时一天两顿,甚至一天只一顿,雪青不免忧心,这样下去,身子不会坏吗?要不要跟将军说说?可是如此自作主张,姑娘会不会恼她? 雪青是被尚宫局分来将军府的,规矩礼仪方面还是比其他人懂些分寸,尚为奴一日便不会忘记宫里嬷嬷的教导:咱做婢子的,少说话多做事,主子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问也不要好奇。 所以还是继续玩石头。 ‘咿呀——’ 终于看到房门被拉开,雪青拍去手上的灰,再在自己身后抹了抹,匆匆迎上去,行礼后道:“姑娘,您等会儿,奴这就去给您端洗漱水。”跑了两步又转身道:“听闻姑娘喜欢吃海鱼,将军昨日下值带了一尾回来,这会儿在厨房蒸着呢,奴唤李婶给您端来。” 延龄想到那日故意刁难琳琅说自己不吃河鱼,伍逸此举更是坐实了她任性刁蛮的传闻,整个将军府现在怕只有雪青不会再背地里嚼她舌根了。反正是呆不久的地,只要不吵她睡觉,由她们说去。 雪青出了院后,延龄又走回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陷入沉思—— 这次的梦里终于出现个其他的人了,但那人是谁呢?她和他是什么关系?两人好似说了什么……这些都是她不记的过往吗? 越发不想再执着自己的过去,那玄妙的梦境却越发出现得频繁,这月已是第三次梦见了,难道是在指引她?还是在提醒她不久后将会发生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来打破她几十年的平静生活? 可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 延龄本不像凡人那般会饥饿,刚起身也无胃口,李婶端来的那条鱼她只随意拨了两筷子。鱼是好鱼,蒸得也香,见雪青倒是眼馋得紧,延龄便又唤她坐下一起吃,好比浪费。 相处了一些时日,知了自己主子的脾性,雪青是越发不客气不畏缩,坐得自然,吃得爽快,就着鱼三两下吞了两碗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将军府苛待下人,不管午膳呢,让延龄不禁一笑。 吃饭的当口,延龄听雪青说了一则八卦事。 雪青晨时去厨房的时候,听李婶同几个帮厨在一起说得个绘声绘色的,整得好似自身全程参与一般。 说的是将军今日下值下得早,往常近身伺候的婢子偷溜出去买胭脂了,等回来免不了一顿责罚。管事的正寻思午茶要唤谁送过去,就瞧见琳琅上赶着来自荐。 此举又扯出另一则八卦,将军位高权重,样貌俊朗,府里对将军芳心暗许的奴婢那可不少,只是看谁安分些,谁非分些。 要说非分,琳琅可谓是代表,平日里没少下功夫,什么无意偶遇,收买下人,投其所好……比那些宫里的娘娘们还能折腾。 可能是想着咱将军不似那般重视权贵的俗人,就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其次也是对自己的相貌颇有自信。 但因延龄那次刁难,说了句“就你这样是成不了主母的”,确让琳琅消沉了几日。不过这消沉的原因,雪青和其他人自是不知,也不可能猜到这份上。 想不到还真有骨气,没几日又振作了。 今日她不知从哪得了将军会提早下值的消息,窜到厨房拿茶点的时候还换了身鸭黄的轻缎子。 那缎子可不便宜,就连头上的朱钗怎的也得一两银,她是打算要献身了? 自是成了这会儿的热乎话题,估计厨房的婶婶们现在还叨磕着呢。 不过更劲爆的还在后头,听那候在院里的仆人说,琳琅移步生莲地将茶点端到将军房内后不久,也不知里边发生了什么事,竟被将军斥责了出来,大伙都瞧见了她衣衫不整红着眼跑出了院子。 果真这府里不止婢子爱嚼舌根,连仆人小厮都是一把好手,延龄不禁从嘴里嗤出了一声笑来。 真想知道伍逸跟人家姑娘说了啥,竟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眼下传成这样,任谁听了都会想象成:琳琅投怀送抱,将军避之不及。 这姑娘的面子以后往哪搁,怕会寻短。 延龄继而生出一丝端绪来,莫不是自己来了将军府,让琳琅以为那只吃素的将军开始生出了春心,怕将军被人抢走,所以就沉不住气了?如真是这般,那可真是无心之过,某人做了鬼千万不要缠着她呀!思及此,延龄起身往外走。 雪青收着碗盘,嘴里还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见延龄走得莫名,她不免喊了声:“姑娘是要去哪?可要奴随着?” 延龄边走边摆手:“去寻你家将军谈一些花前月下之事,路我认得,你不用跟着。” 花前月下?姑娘要同琳琅争了?啊呸!争什么争!将军本来就是姑娘的。 第16章 天生畏寒 延龄独自走在廊间,撞着个仆人迎面而来,仆人身后跟着一男子,瞧那男子头上色泽通透的玉冠和那身金丝纹绣的华服怎的也应是个侯爵家的公子。她赶忙让道微微伏下身将头低着,且不管是谁,反正身份是比她高的,既是住在这将军府,多少要守些宫里的规矩,若是不小心唐突了哪个了不得的人物,人家伍逸供吃供喝的,总不好还给他惹麻烦来。 华服男子似早就瞧见了延龄,走过她身边时缓了步子,口中说出的话略带轻浮之意:“德宣将军府里竟有如此琼姿花貌,做婢子实是可惜了。” 延龄瞅着自己今日这身素面无纹绣饰物的哑色罗裙,倒真与那婢子的衣料无二,也怪不得人家误判。不过她在这府上一无名分,二无内职,真要解释与旁人听,确是说不大清楚的,怕还会给将军招来个伪清高的名头,污了人家的声誉。她便不接这轻浮的话,仍旧将头随身低着。 前行的仆人见人家自己都不愿解释,他也未敢多话,只是随着华服男子放慢了些步子。 察觉二人都不理会自己,华服男子自讨没趣,便朝仆人又道一句:“快些引路罢!别磨磨蹭蹭的了,那三味榛要是温过了头,淡了味,看我不抽你!” “是——是、是!”仆人赔着笑脸,脚下的步子倏地跨得又大又快,两人把一旁的延龄丢去了老远。 延龄这才直起身,看向两个远去的背影,琢磨着那不是去伍逸院子的路啊,是要将客人领去哪里?难道伍逸不在房中?正想时,又见一仆人匆匆走来,手上端个炭盆,炭盆里烧着的炭块火红火红的,烤得那仆人面色潮红,渗出的汗珠把头发都浸湿了。 延龄甚是不解,这大热天的为何烧炭?难不成真是某人想自杀?便旁敲侧击地打趣问那仆人道:“这是给琳琅姑娘送去的?”想是琳琅那事今日传遍了整个将军府,这会儿应该是无人不知了罢。 真听得仆人不屑嗤鼻一声哼:“那丫头就算做了主母也是没福气吃将军温的酒,这是给前边那位爷送去的。” “炎炎盛夏,煮水温酒吃?是你家将军口味独特还是那位爷独特?” “姑娘有所不知,前边那是承王殿下,天生畏寒不能喝凉食冷,四季如此。”仆人略解释了几句又道:“姑娘莫再拦着了,那位爷可怠慢不得,小的得赶紧给送去。” 延龄点了头又让出道来,心里想着那畏寒两字,与她是恰恰相反啊,不过她虽畏热,却是能喝热吃烫,比那什么承王是自由了些。“小哥!将军此刻可在居室?”她又朝那端碳盆的仆人喊了一声。 仆人脚不停,只转头回了她一句:“将军这会儿在凌波园见客呢,小的这不给两人送去煮水呢嘛!” 此话让延龄折转步子,思绪顿时空空的,眼看日头落到底了,本意是要去寻伍逸说她想暂时回戏园里住,就今日琳琅闹的这出作为借口,没准伍逸为了省去日后再起投怀送抱的荒唐事,就爽快应了她也不一定。自戏班一行人被放出宫,她就再没回去看过,不知经过那么一闹后,戏班还撑不撑得下去。记得刚接到太妃指名时听人信誓旦旦的说:演好了不愁以后接不到台子。 那演砸了咋说?得罪的还是宫里有权有势的女人,估计往后的日子不容乐观。再者她尚有一些衣物首饰放在戏园的房间里,万一人去楼空,可是会损了好多喜爱之物。还有那好心收留她的班主,勤恳良善的一个人,怎就走了这么个大霉运,令人唏嘘。 今晚的月儿爬得快,才出个神的功夫就挂到树梢了,透过枝叶瞅出去,又圆又亮堂。延龄倚在廊间抬头瞧了许久,连续打了好几个呵欠。近日来她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不到两个时辰又开始犯困,她犯困可不是一般人睡意来袭,耷拉着眼皮,点头钓鱼。而是全身似被抽去神魂血肉,仅剩皮囊空壳,待沉睡后又能自行调养回复,周而复始。故而不是延龄喜欢睡觉,而是睡觉于她来说就如同常人要吃饭,隔几个时辰就得补充一顿。 但她却不知缘由,不知如何解。 延龄强打起精神,打算回屋睡觉,走出长廊,突觉得今夜的月光照在身上特别舒适。她不由停下了疾行的步子,寻了个无遮挡的空地沐浴起月华来,确恢复了精神。 待睡意全无后,她起兴逛起园子来。 先前觉得将军府的下人多,此刻却不然,这一路走来除了遇见个提着水桶的老妈子,其他的人都似人间蒸发了般,延龄便忍不住抓着老妈子问了一句。 才得知除了那谁谁在伺候俩主子外,其他的人大都在厨房的后院玩牌九和五木,老妈子还问她会不会玩。 “将军可知?”延龄意指聚赌之事。 “将军默许的。”老妈子不以为然,笑道:“府里的奴婢多是乡野来的粗人,将军通情达理,不拘束咱们,说是可以小小玩一些,无伤大雅,但若是因此闹了起来,便也会毫不留情赶出府去的。所以大家玩归玩,输赢自认。” 云香阁旁边就是国都最大的赌坊,三天两头打打杀杀再闹出个人命都是极为平常的事,就连不怎么出门的延龄亦瞧见了不少回。 即使小赌,在延龄看来仍不可取。 老妈子的意思是等装完这桶水,她也要去玩几把,又再一次相邀,延龄自是推拒,赶忙寻个理由就走了,但是走着走着,她迷路了…… 怪她平常极少出来走动,这将军府虽是不大,却五脏俱全。 又也许她对‘不大’这个词有所误解,要不然怎会走到脚酸了都还没找到来时的那个园子。 此时高喊一声会不会蹦出个人来带路?亦或是蹦出个什么其他的东西……延龄不由得一哆嗦,加快了步子。又穿过两个月洞门,隐约听得交谈之声传来,她寻声而去,在一片灯火通明的水上浮桥指引下,见着水中心那无桌无椅无栏的圆形露台,二人于其间席地而坐,相谈甚欢。 瞧见了不速之客,伍逸侧过身看向延龄,朝她招手,得见他唇间动了动,但是听不到声音,但嘴型能猜个大概。 延龄拟着那嘴型喃道:“月……月?” 第17章 何德何能 不过一方稍大些的水塘,且月明如白昼,故伍逸嘴上蠕的啥形状,延龄能瞧得清楚,但只是看口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是‘月’字,然而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人唤过。 合着这方向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人家既然含笑相邀,且对坐的又是个大人物,断没有无视转身离去的道理。延龄便走上了浮桥,朝露台去,今夜的月光着实盛了些,园中又无树荫遮蔽,此刻全身浸润在灼灼流华下,彻底消去了刚频频袭来的睡意,反让她精神抖擞。 行至二人前,延龄先是行了个万福礼,口中随着礼道:“延龄见过将军,见过承王。” 承王这厢''诶''地抬了一声,道:“本王刚听伍逸唤的可不是这名。” “府中婢子多,将军怕是记错奴的名字了。”延龄给自己定了身份,以省去百般解释。 “不像是会容易记错的脸。”承王拈起酒杯啜了一口,道:“别站着了,过来。” 伍逸也接道:“来坐下罢。”而后唤仆人附了一只杯来,将这二人的夜下欢谈变成了三人的尴尬对视。 也不知默了多久,再接受了承王不知多少‘不经意’的视线后,延龄实在是坐不住了,于是打算寻个由头告退,正要开口却听伍逸先出了声。 接的是之前承王所疑。 “她不是婢子。”伍逸说得淡然,却让其他二人脑子里各揣了个不解。 “不是婢子。”承王脸上继而浮起一丝暧昧:“那难道是……” 果真说破了,谁都会揣测到最敏感的点上,延龄不知伍逸为何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甚是无奈。 “是为王上寻的胡语译臣,用以接见下月西夜时节,尚未引荐,故暂居我府中。” 伍逸此话更是让延龄脸上一阵抽搐,她居然把这事忘了!都怪近日耳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听得多就给人堵了脑袋,思绪都不清明了。 承王听完一副了然的模样,终于摆了个较为严肃的眼神看她,不解问道:“看你年纪轻轻的,模样又不似胡番之人,怎会习得胡语?” “爹娘虽是中原人却远迁西北边境,故延龄幼时长于那荒蛮之地,后双亲病故,延龄始想着来双亲的故乡走一走。”说完还故作沧桑,尤显几分真切。 承王又是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才从延龄身上转回伍逸。换起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精壮男子,血气方刚的,府中竟连个妾室都没有,也怪不得人家猜你有啥特殊癖好。王后这不一急就打算给你牵个线,那刘大人的嫡长女蛮横泼辣是出了名的,我劝你赶紧寻个法子,要不然等到圣旨一下来,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把‘本王’两个字拿掉后语气确是平易近人了些,此话无不彰显了伍逸和承王的关系亲近,在如此严防宗室参政的国家,手握兵权之人和王室直系血亲交好,可谓是最忌讳的往来。伍逸确是心大,估计是仗着自己的军功,那承王又是仗着什么?延龄有些瞧不明白。 “五日后的屏雀林围猎,你可准备好了?若我没记错,去年你说待今年定要拔得头筹,想来近日应是得加紧练骑射,怎的还得空来我府中?”话题转得快,伍逸欲将主导权揪到自己手里,看起来十分不愿别人提及王后有意指婚一事。 延龄如坐针毡,总想插个告退的理由进去,怎奈话到嘴边又被承王给堵了:“随口戏言你还当真了,我哪比得过我那些兄弟,且不说王上和容王,就连我那看似柔弱的弟弟舒王殿下,骑射也是远胜于我的,我就不白折腾了。” “什么都不争倒也好。” 伍逸此话意义含得深,惹得承王不免一叹:“是啊,争来争去最后得到什么?我那王太后母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话说此前延龄还纳闷这齐胥国王室的关系有点让人看不明。按理说先王去世,应是王太后主持大局,那些个同她有过节的后妃娘娘们都去王陵守到死,却不想竟然是王太后被软禁终身。 那日想到这层,趁着用膳的空当延龄就问了问雪青,因下月要面见天子,多少得了解些,免得不小心触到什么忌讳。 毕竟是宫里出来的婢子,约摸是闲暇时听了不少,故从雪青口中说出来的前因后果就像是自家发生的事:王上与容王同母,承王乃先王后所出,而舒王则是婉太妃的通房婢子生下来的,那婢子自小跟着太妃,关系十分亲近,故太妃将那舒王亦看成是自家孩子般宠着,婢子后被先王封了个美人,怎奈英年早逝。 以齐胥国礼法来说,王位继承首应是正室长子,再不若亦是正室的其他孩子,然先王却一纸诏书传给了当时最得宠的侧室夫人所出之长子,此举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朝堂动荡,使得王后及其族人甚是不甘与愤怒,至于先王为何如此决议,如今众说纷纭倒不是重点了。 年轻时为自己争宠,上了年纪为子女筹谋,这是每个后宫女子必修,那王后恐将来成为板上鱼肉,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婉太妃既能坐上后宫的第二把交椅,自不是省油的灯,遵循着谁先动手谁就输了的道理,来了个瓮中捉鳖,具体过程无非是一些杂书上的戏码,不意外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对手给拉了下来,还祸及全族。 然先王有所顾念,并未削去其头衔,而是将其永禁一处偏宫,直至去世都未得再见一面,未得再踏出一步,令人唏嘘。 延龄思绪飘得远,不曾听那承王又道:“若非当年将军请求王上将我留于国都,我怕是早已死在某个黄沙封地了。所以你到底说不说,为何要救我?” 伍逸将那凉掉的酒壶又回水温了温,“你问了那么多年都无解,还不放弃?”他说罢这句朝延龄面上挥了挥手,换问她道:“想什么?” “想你。”延龄回过神后脱口而出,让在场其他人霎时瞪眼,承王一口热酒喷如泉涌。她便又赶忙解释道:“呃……我是说想你年方几何?以往我看的杂书上,那些将军都是经过多年征战累积军功才得以上位,看你年纪同我相仿,何德何能啊?” 没听到伍逸接话却先听了承王一声笑:“人不到十岁就跟着军队操练了,你那时估计还在水沟沟里玩泥鳅呢!” 第18章 这位是谁 她玩没玩过泥鳅,延龄自己都不清楚,虽觉着这比喻有些看不起人,但总归是一句玩笑话,无谓置气,正想如何也用一句看不起人的玩笑话回怼,听承王又道:“说到围猎,我可是有小道消息,王后要趁此机会安排你同那刘悍妇见上一面,你若是不想去,我倒有了个点子”说到这承王看向延龄:“不如将计就计,让这姑娘以将军府女眷身份同去,帮你挡了这桃花如何?” 延龄正愁找不到话怼他,恰时人就给送了个由头过来,于是沉下脸不悦道:“承王真是足智多谋,欺君之罪你来担?”似觉得以那上扬的尾音结束此话太为放肆,又赶忙接着道:“怕是也免不去一顿重罚,更何况是将军,我这贱命虽比不得二位,但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承王看着伍逸悻悻道:“我说你俩这郎才女貌的,怎就对不上眼呢?再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喜欢这姑娘。女人嘛!简单!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就顺从了,要不,我帮你把她敲晕?” 还真朝延龄睨了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延龄随手拿起一块糕,‘不经意’翻了个眼白回应这句信口胡沁的话,然后低头咬了一口嚼着。 “好。” 啥!? 听到‘好’字从伍逸口中说出时,延龄那吞到一半的糕差点从鼻中喷出糕沫来。 “以女眷身份在围猎那几日做做样,以除去王后指婚的念头,事成后那颗夜光珠子,我将其作为报酬赠予姑娘,府中他院还有两颗,也一并赠予。待过了风头,我再同王上说是将你休了,也算不得欺君,不过此举确会损了姑娘的名声。” 还好伍逸又接着说了,不然她可能会出手大战两恶男。 名声于延龄是无用的东西,相比之下那夜光珠子对她来说重要多了,不是她爱财,而是这么多年行走世间,其他不说,钱财确是不能少的,不过话说回来…… “你怎知我想要那珠子?” 伍逸笑得宠溺:“那日你的眼睛停在其上足有六次之多,不难猜想。” 延龄突然觉得这齐胥国人人都精明得很,先是容王,现在又来个伍逸,她自认斗不过,所以还是尽早离了这,免得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三颗,少一不行,我帮你挡婚事,帮你译胡语,完事后不能再耍花招,我去意已决。” 伍逸仍是擒着那抹笑点头。 然那笑看进承王眼中却是一股子奸滑算计的模样,这姑娘着实单纯的紧。 ———— 这日一大早,延龄就被雪青从被窝里挖了起来,又是梳髻又是涂脂抹粉的,门外还候着四个婢子,手上都抱一叠衣物,其上还压了与之匹配的头钗饰物。她脑子里尚混混沌沌,无力思考今儿个是啥日子啥安排,也懒去问,只是拽着雪青的袖子不顾尊卑地她让自己再多眯上一刻。 “王室围猎前需在定山寺进香礼佛,将军安排的马车已到府前了,姑娘可得快些。”雪青嘴里边说,手里边动。 此情景让延龄想到不久前还在云香阁时,黄姑让她去选料子,也是这般不顾她厚重的睡意,口中频频催促她快些。也不知那丫头现如今过得好不好,留的银票可有给到她手里。 听到围猎二字,延龄记起五日前在露台上答应了伍逸伪成将军府女眷同去,只是那之后也没放在心上,现下听雪青提及,才恍然,如此正式的场合,自是不能迟到的。延龄那昏沉的脑袋似被人淋了一盆水,刹那间清醒过来。 三两下挑了一套丁香色的宽袖百褶留仙裙,云纹收边,缀以通透血红玛瑙。额前垂华胜,髻端坠步摇,皆是嵌着各色宝石,出门前还被雪青套了个白玉大镯子在手腕上,说是不能让人觉得将军府寒碜。 延龄想着艳色的衣服和饰物能给人一种‘老娘不好惹,尔等速退散’的感觉,才选这大红大紫的一套。是因此前在云香阁见着的姐姐些穿得一个比一个艳丽,且个个都是狠角色,走哪不吃亏。此番勿说挡了那刘家小姐,顺道连其他莺莺燕燕一并挡了,回头伍逸对她感激涕零没准会再多给她一两颗。 男人们聚在定山寺正殿,各家女眷则是各由马车送至后殿。 瞧见是将军府的马车,让后殿园中的女人们齐齐投去目光,都好奇头一回出现在女眷队伍中的马车内到底坐着个什么样的人。 延龄自是不知外边有多少双眼睛,待马车停稳后,想也不想直接撩开布帘,后愣了半晌随即又猛地盖下来。 马车外的场景同那日的昭乙园不相上下,不过那次她是透明人,而这次却成了展品,话说又不是没做过展品,端起在云香阁的姿态就是。一旁的雪青以为延龄畏惧,出声打气:“咱将军平日里不沾女色,姑娘这次来定是会招一些眼光的,可是总得走出去不是,奴会一直陪着您,有要小心注意的地,奴会提醒着,姑娘且放宽心。” 想来之前体验的深宫生活确实草率了些,眼下倒是无心插柳给自己长了个见识,走了一遭后宫深宅女子的生活。 延龄被人扶着下了马车,再由人扶着走入殿园,一路停在她身上的目光似要将她穿出万千个洞,幸得习惯了以往那些寻花客更为直接的注视,此番倒不觉得多难为情。她低眉含笑,美目流转回了一些友好的点头之礼,直直朝内殿行去。雪青说下了车要先入园进香,待吉时到了,才一并至内殿颂经文,今夜在寺中歇息,明日随王辇一同前往围猎林。 进了香后,雪青陪着延龄绕到园中一处人少阴凉的角落,岁月静好般呆着,奈何天不从人愿,那迎面直逼而来且气势不容小觑的女子让延龄眉头一紧,歪头问雪青道:“这位是谁?” 雪青是尚宫局出来的,故将军平日里大小酒局偶尔得跟着,这位刘小姐尚见过一面,但谈不上了解,至多是从人嘴里道听途说来的印象,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她就是王后有意指婚给将军的刘家小姐,逢人笑脸唤姐姐总不会讨嫌,姑娘不妨试试。”见人越走越近,声音也越发淹到肚子里。 延龄觉得此话有理,待那刘小姐停在了身前,她挤弯眉眼,笑如钩月,道声:“姐姐好。” 第19章 刘家小姐 如照延龄揣摩的情节,大致就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官家小姐劈头三连问。 “你叫什么名字!?” “哪个氏族的!?” “和将军怎么认识的!?” 故那刘小姐还未到面前时延龄就已想好要如何回复了。 见刘采薇端着姿态,明明个子比她矮去半颗头,还硬是挑起下巴‘傲视’她。傲视的同时眼珠子也在延龄身上来回打量,口中挤出一字:“你……” 延龄面上始终挂着笑,等着。 “长得是比我好看。” 那笑容霎时僵在脸上,当事情朝着意料之外发展,合着谁都会措手不及,然也不是什么难接的话,延龄未有迟疑,柔声回道:“姐姐自谦了。” 刘采薇明显不悦:“我上月刚行及笄之礼,瞧着你应是比我大几岁,这声姐姐怕是担不起。” 何止大几岁,没准比与你家祖奶奶还长上几个辈分。再者延龄的身高也不是娇小瘦弱型,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的脸不似刘采薇还未尽褪婴儿肥,看起来确显年长些。延龄抬袖挡着嘴,哑然失笑:“我生于乡野不懂规矩,便想着唤声姐姐恭敬些,不过以年岁来说那是该唤做妹妹的,我是个年及双十的老姑娘了。” 说完后顿又觉得不妥。 这话中隐含的意思不就是她刘采薇妙龄芳华还比不上一老姑娘?不然将军怎会放着她不要,寻了个大龄剩女给她难看。 一旁的雪青暗暗吸了口气,崩紧了神经,用眼角睨了睨刘采薇的神色,瞧着确是难看,同样神色难看的还有那身旁随行的婢子。 听刘采薇口中不屑道:“我还以为德宣将军伍逸是个不看皮相只看品行的人,谁曾想也是这般肤浅。” 夹枪带棒的话迎头劈来,延龄倒也不气,她向来无谓与人争论什么,甚至还觉得这肤浅两个字形容得贴切。不肤浅哪会见了她两面就说属意,就说要迎她做将军府主母,两面能了解到什么内在品行?自然是看皮相。不过这话既骂了某人肤浅,也骂了她品行不端。 第一次见面,就无端端拿人品行说事,不难猜想是她的出现扫了刘采薇的面子,故心里积怨,只能呈个口舌之快。但碍于这园中尚有后妃郡主公主夫人们同在,还是得庄重形象,收敛言辞。虽是偏静的一处,可自那刘采薇走来,还是随了不少看好戏的眼神。 看来光靠衣服是撑不起多少威势的,还是得嘴厉害。但延龄在怼人这方面无甚经验,翻遍了脑子,才寻到几句以往在云香阁听那些个姐姐吵架的句子,有样学样道:“那也要模样先是长得好看,人家才有兴趣去看你的品行不是?就算品行不怎么样,总是比那些又无品又长得磕碜的人活得有意思些。”神态和语调一并端了起来,霎时间气氛降至冰点,雪青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直犯嘀咕:俩姑娘若是打起来可怎么好?刘小姐性子蛮横谁都知道,又是御史千金,真打起来怕是自家姑娘吃亏。 刘采薇听后立马绿了脸,这是骂她丑还骂她去死呢!那红艳艳的唇脂被咬出几个牙印,又下意识抿匀,才冷笑道:“许是将军看中姐姐的胆识罢,这还未成将军府主母呢,气焰就如此嚣张,丝毫不顾虑对着的是谁家,看来姐姐是对主母的位置势在必得。”她身侧的婢子此时也插了句话进来,亦是那般高人一等的模样对着延龄道:“姑娘说话可得当心些,回头若是做不了主母,不止落了面,恐还会丢了命。” 内宫官邸的夫人们打死几个多嘴不听话的婢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便是妾室被主母打死至多不过家务事处理,犯不着弄得人尽皆知扯上台面损两家和气,再说她爹是正三品御史大夫,纵然他德宣将军再不可一世,也万不会为了一房妾室同三品官员过不去,更别说还同王后连着亲。 刘采薇本来对嫁入将军府兴趣缺缺,但见着眼前人如此放肆,看来这赐婚一事得让王后表姑快些着手了,等她做了主母,此女为妾也好,为奴也罢,都丢给人伢子发卖了去! 雪青发觉势头不妙,正愁寻不到法子拉延龄离开,适时见刘采薇身后盈盈走来一女子,全丝上挽,高髻束冠,一时想不起来是哪家夫人。 “年纪轻轻说话行事都一股子心狠手辣的模样,刘大人的家教可真是好,回头得在太妃娘娘那多提及你一些。”司钰走到二人身侧,朝那铁青着脸的小姐讥讽,又随即冷哼:“还杵在这干什么?赶紧退下,别污了本夫人的眼!” 毕竟是凤族公主,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高傲霸气是那些个官家小姐所不及的,司钰本也不待见这些凡人,更不怕得罪谁,再说以她容王府夫人的身份,自是比那什么三品官家未出阁的小姐来得高。 刘采薇知道来者是谁,也知此人颇得太妃喜爱,看架势,合着这两人都欺负她呢?!胸口窜起的怒火似要将她焚了,朝二人留了一个狠厉的眼神,含恨跺脚走得像一阵风。 延龄面上含笑,记起了眼前之人不就是那日在云香阁容王身侧女扮男装的仆人吗?她为何要来蹚浑水? 又是这笑,司钰嗤鼻,朝延龄走近两步,倾下身附耳小声道:“早前还纳闷除了那些会画皮的狐狸山雀,怎会有凡人容貌如此精致,后听尊主说你是妖,便不觉得奇怪了。” 延龄面上的笑随着这句耳语渐渐恹了下来,见司钰身侧没有随行的婢子,她便也朝雪青道:“你另寻个地等我,我同夫人有些私话要说。” 雪青十分顺从的欠身告退,不说不问。 延龄撤下一干姿态,正色问:“你唤容王为尊主,那他到底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这回轮到司钰挑眉含笑了:“你问我,我就要回答?”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虽说这人刚才算是对她施了援手,可这会儿说的话又让延龄生出的丝丝好感全打了回去,“那你来蹚浑水,可是要同我说什么?” 料不到三连问还是劈头而下。 “你叫什么名字?” “分属哪个地界?” “来凡地要做什么?” 第20章 不速之客 “真身是何物?” 呵——是四连问。 “你倒是有趣,连我一句都不回,竟想着要我回你四句。”延龄不屑讥讽,既然不拿官家身份说事,自然不用对面前的女子装恭敬。 “小小妖物如此放肆!”司钰斥了一句后,又冷笑:“不过就算你不回我,我也是有一百种方法能查出来,到时扯及你本族,扯及你所属辖地,扯及与之相关的人,那冒犯尊主的名头,可是祸连全族的大罪,东行君从不讲人情,他可不会因为你这张白嫩的小脸就饶了你。” 司钰本以为如此说会让这小妖吓到软腿,却见延龄丝毫不慌,还挑衅道:“有劳夫人去查了。” 真是令人气结! 若非不能在此地出手教训,否则定得把这小妖的原形打出来,再吊在树上抽几顿不可!亏她上次还心忧尊主将这小妖放在纳兰院会要了其性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不值得同情!连尊主都敢戏弄,胆子怕是裹满了肥油! 司钰又转念:此女莫不是灵智未全开?半傻半痴?不然逮着谁敢如此放肆,即便不识尊主,在修罗妖界谁不知东行君之名?可若是半痴傻又怎会如此伶牙俐齿!总之气煞人也。 查!当然要查!看不把此妖的老底给揪出来!再将那管事的族长一并教训了,磨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教教何为尊卑! 此时空灵的敲钟声环山绕寺而来,惊起了园中数只鸟儿窜起飞远。 诵经礼佛是不得耽误的事,两家婢子都匆匆走了过来,顾不得主子间那明显的火药味,雪青欠身轻道:“姑娘,该随行入殿了。” 司钰身侧的婢子也道:“夫人……”话音却被抬手打住。 “今日我同姑娘相谈甚欢,奈何仓促,只待择日再叙。”司钰朝延龄假装客套一句,利落转身而去。 两人走远后,雪青凑过来小声问:“奴以为这位夫人是来与您交好的,但看那神色,姑娘同她是闹了龃龉吗?” 延龄看着两人的背影不以为然道:“她问了几句我不知如何回的话,便没有回她,就以为我是有意瞒着,定然是不悦的,此人我觉着应比那刘家小姐更难应付。” 雪青挠挠头:“可奴瞧着,这夫人倒不似那般不讲理的尖酸刻薄之人。” 延龄叹一气:“活的年岁多了,自是比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子深沉些。” 话说若如所言,找到她的属地,她的本族,她的亲人……那是不是所有忘却的事和人都能逐渐浮出水面,然后她再也不用漫无目的的在世间独自飘零。 ———— 围猎将持续七日,意为往后七日都将外宿,随行人数众多,又是王室出行,该有的该带的一样都不会少,故而光是行李物品都占了半个长龙,一路奢华浩荡。那屏雀林位于齐胥国都外东南方,走马仅需半日即达,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占地方圆数百里。 王室禁林圈在厚土高墙内,一般的平民猎户无法进入狩猎,且关系到王室安危,在每年的围猎前,也会先派十几个有经验之人进行连续一个月的内里‘清场’。比如修剪太深太高的杂草;猎杀较为凶猛的成年山猪及粗大毒蛇等,顺便再放入一些温顺的家兔和胆小的山鸡,让一些女眷们也能上马入林玩乐玩乐。 再看修于屏雀林内的行宫甚是雄伟华丽,占地宽广,别说今日这一行人,怕是整个宫里的奴人婢子都带上,也是住得下的。 延龄一路赏景,却生出一丝感叹:国之将亡,必有七患,大兴土木于享乐在其内,不过这国将来会如何,同她无关,眼下随着人家安排就是。 刚过午时,车辇已陆续到达行宫,听人说前边已有耐不住的王侯公子骑马出去溜圈了,想此地还真是个放松休闲不用太守规矩的所在,倒难得惬意。 将军府一行女眷奴仆算上伍逸总共才五人,但安排下来的住所除了宽辽的前后院还连着曲廊,实一‘大’字难形容,延龄不禁暗叹:官位高就是好啊! 此前说行宫奢华,殿多院多屋子多,按理说一家一院绰绰有余,怎奈尚未将行李提入房,众人就见容王悠哉悠哉地领着随行的一干人等进了园来,劈头砸下一句:“本王那院子墙面漏风,屋顶漏雨,实难住人,想着将军比邻,就不禀王兄直接过来了,将军不拘小节,且这院内空房有余,想定是不会拒本王于门外的。” 自那日在他府中晕过去,延龄便再没见过齐容与,今日再见,他亦还是一副不招人喜欢的模样。 她睨着伍逸,想看他要如何回应。 漏风漏雨?能把谎话说得一本正经且面不改色的人,伍逸有时还挺佩服他的,“容王与钰夫人驾临确乃臣下之荣幸,院子清冷,多些人甚好,容王和夫人莫嫌挤才是。”端起官腔冷淡回应,脸上闪过一丝嘲弄,同时也隐着些忧。 为何又寻上门来,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齐容与直直走到园中,环顾一周,抬臂指向某一处吩咐身侧的司钰道:“那边邻着的几间本王觉得不错,将行李搬进去。” 延龄看向他所指,蹙起了眉来,那处原本是她选的,因那方无树无荫通风好,晚上的月色透入窗加上徐徐的夜风定是舒服极的。这人处处对着她干,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她不待见。 奈何这一院子的人,身份属他最高,延龄断不会出言相争。想来就算是去跟伍逸说这茬,伍逸也不会为了个分配房间的事惹得容王不悦,故延龄忍下不悦偏头对雪青道:“我们去离他们最远的屋子。” 适时见伍逸朝她走来,站至身前柔柔笑着问:“你选了哪间?” 延龄指向齐容与所选相反的方向。 伍逸便命身侧仆人道:“把我的行李放在延龄姑娘的隔壁间。” 仆人应声而去,雪青亦欠身而去。 “将军若无事……”延龄是想说她欲回屋歇息了,大早上被雪青挖起来,随马车颠了一路,身子有些乏累,睡意来得紧。 “刚看到你皱眉,是喜欢的屋子被人占去了。”伍逸这话说得小声,面上挂着一副无端宠溺的模样。 延龄越发觉得有负担,若不能允人将来,那便不要予人希望。于是她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态度,话中有话:“延龄不善伪装,喜欢与不喜欢全写在脸上,也全说在嘴里,让将军看笑话了。” 然伍逸好似全然无感,仍是柔声似水:“这几日不会有雨,夜晚云少月明,你若遗憾那被人抢去的屋子,我每晚带你骑马绕圈赏星月可好?我知林子里某处有一棵樱桃树,落花似雪,猜想你应是喜欢。” 这时节樱桃树落花似雪?他是开玩笑? 等等,樱桃花…… 第21章 独株大树 统御帝宫前那棵高耸入云的樱桃树是大帝从某一方已消陨的神境内连根拔起移栽过来的。大帝对白色情有独钟,将其移栽至宫前后又施了法让满树白花四季不败,故那樱桃树从未换过叶子也从未结过果子。 玄袍男子站在台阶边远远望着树下倩影。 她来此也有好些年了罢,却只是日复一日呆坐在树下,偶尔动一动肢体亦是十分僵硬生疏。 他每月会来帝宫数日,除了例行公事,有时是被大帝传唤,忘了那姑娘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树下的,此后便成了那树下不可缺的一部分。 男子最后再看了一眼,转身腾起一团烟云飞入上方大殿。却不知那花下的女子鲜少地抬起了头看向他刚才站过的地方…… ———— 往年梦境还未出现的时候,延龄也曾见过那或白或粉的樱桃花,只是在脑子里没留什么印象,而梦境开始出现后却再没有看到过了,现下听伍逸一提及,倒真起了满腔的兴趣。 不过这时节是不可能有樱桃花的,除非是妖物作祟,法术促使。伍逸瞧着也不像是会信口胡沁的人,故用过晚膳,延龄揣着一肚子好奇上了伍逸的马。出发后,延龄又多了一丝担忧,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二人孤男寡女入到林里去,万一伍逸起歹念……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一个人,难保私下不是禽兽不如的一类,到时也只能拿出以前在云香阁对付客人的法子了。 夜晚已至,幸得月色透亮,照着一路平坦的林间小道,行了约摸一刻钟余,得见前方一潭宽辽的人造湖隐于茂密松针林后,湖面水波不兴,盈盈闪闪。 皎洁的月光透过松树间隙照入,印在湖边一前一后走着的男女身上。 “还没到吗?”延龄问。自下了马后,已徒步走了许久,此行又无其他人,见前方林子越发幽深,她越发感到不安,怪自己之前没事看了几本诡异惊悚的杂书,相比伍逸,她更怕一些瘆人的东西。说来也好笑,兴许自己就是个什么妖魔,没准鬼怪见了还怕她呢。 伍逸没有回头,只将步子放缓了些,道:“你有闻到花香吗?” 延龄随即微微仰起头吸着鼻子左边嗅了嗅,右边嗅了嗅,摇头:“没有。” 伍逸却不语了,仍是往前走,约摸又走了二三十步,见他突然往旁一让,转过身来,伸手指向前边不远处道:“你看,在那里。” 延龄顺着他所指望过去,然后发愣了。 那独树一帜的参天大树临湖而立,树干妖娆似舞者,枝多花茂似祥云。奇怪的还不止这一处,湖边到处都种着松树,唯那株樱桃树下方圆数十丈光秃一片,除了草地,连个荆棘丛都没有,不像是野林子里生出来的景致,反倒有种人为的刻意。 不过那花是真的好看,就如同梦中一般,落如雪,铺满地,虚幻得紧,给人不太真实的感觉。 延龄不知不觉走到树下,坐在了一方凸出地面的树根上,醉于美景时也生出一丝警戒,她转过头看着慢慢走来的伍逸,神色严肃道:“樱桃花期在每年二三月,但此时乃盛夏时节,你不惊讶如此逆天的怪异之事?” 伍逸走到她身侧,悠闲地坐在了草地上,不回这话,而是娓娓道来:“我曾见过一个姑娘,确切的说应该是个小女娃,虽身貌长成,心智却未开。她家的院里也有一棵高大的樱桃树,比起这棵更甚。我那时时常经过,每次都看见小丫头坐在树下用光脚丫子拨弄掉在地上的花,有一次缺席,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去看一看树下的她,却不想某一日她不见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会回来。” 一番不短却简略的叙述隐着一股经年的感慨,饱含深意不似胡诌。延龄却抓到了惊人的巧合:坐下树下,光脚丫子,拨弄落花……这不就是她梦中场景吗? 延龄不顾男女有别,三两下脱掉鞋袜,用脚拇指将那地上的落花扫成一堆,后又扫开,重复了几次。此间她不看伍逸,只是低着头问:“是这样拨弄吗?” 伍逸随着她的动作顿了一顿,垂下眼眸,似在想什么,接着之前的故事又说了一句:“到后来我才知道小丫头并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说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将来她回去了,也不再是那树下不笑不语的痴傻之人。 伍逸总是跳过问话中的重点去抓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来回她,让延龄无奈又有些恼。她匆匆穿起鞋袜,站起来绕树走了一圈,抬头见月已升至头顶,思绪越发清明,不让伍逸蒙混过去,再问一次:“樱桃花期在每年二三月,你为何不惊讶此等逆天的怪异之事。” “延龄姑娘不也未有惊讶吗?”伍逸反问后接着道:“大千世界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物,偶见一些背离常理之态,何必去追根究底,顺其自然便可。” 这话看似回了问,实则把人当傻子。延龄突然觉着伍逸不太简单,说话言高旨远,不知所谓,若不是故作风雅,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太过刻意。 算了,如他所言,何必纠结,这些费脑子的弯绕事多一茬不如少一茬。延龄将一些完整的花拾起来,用巾帕包好放入袖中,不管旁的,得带点回去做花囊,留个念想,此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再看到这么美的白花。 拾花间,却听伍逸突然急道:“先离开这里。” 延龄瞧见了伍逸身后,那忽起的阴风中混着一股沉闷不堪的浓浓煞气朝他俩这边缓缓靠过来。 许是这法术催开的花,引了一些嗜灵而来的妖物,延龄虽生了些畏惧,但也生了个大胆的念头。听她却不慌道:“景色怡人,微风凉爽,我还想再呆会儿。” 说完这句后确确实实抓到了伍逸偷瞄了一眼身后,延龄便又想:他知道有异样?那可真不简单! 不顾伍逸皱眉,她反而悠哉地走到湖边一块青石上坐下,将鞋袜又脱了下来,双脚浸入水中荡了几荡,搅得那原本水波不兴的湖面瞬间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散远了去。 第22章 如鲠在喉 须臾,延龄觉着哪里不对劲,转过头来。 身后的伍逸就这么不见了…… 她扭着脑袋四处张望,那人硬是像蒸发了般,寻不见一点痕迹。就她荡了几圈脚的这短短时间,即便伍逸不声不响走了,也应是走不远的,方圆附地浅草无处藏身,他到底怎么不见的? 难不成是被那团煞气中的妖物给抓去吃了? 思及此,延龄便有些忧心了,她原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想那妖物就算来了,大不了斗上一斗,她对自己的法术甚有自信,确未顾虑到旁人安危。 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将军?伍将军?伍逸?”延龄边呼边穿上鞋袜,起身后又四下寻了寻。 月色亮堂,人若是同她玩闹藏在了哪棵松树后,也定是有影子的。但别说影子了,连个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延龄此时就真认定人是被妖物给掳去了,想也不想,遂冲着阴风迷障而去,一路呼声不断,却不得一声回应。 殊不知待她走后,一抹幻光凌空而下,现出人身立于湖边。 伍逸看着延龄的背影,双指一弹,见那原本煞气重重的迷障瞬间像被打散了般,不到一会儿消失得一干二净。延龄越走越远,他又掐了个诀,从掌中化出一纸雀随了上去。自己则是回到了停马处,策马返程。 林中虽有妖物作祟,但道行粗浅,修行初期至多贪吃灵力,倒不会做害人性命之事。随着延龄的纸雀可引路可驱邪魅,让她独自赏赏这林中夜色罢,眼下还不是坦白身份的时候,延龄刚才的举动怕是在试探,伍逸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眼下得先回去想个万全的借口好搪塞过去。 阴风骤然消失,延龄停下脚步,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来的方向,她早已放弃了呼喊,反像是在林中散步般,徐徐走徐徐看。 “内人近几日甚是反常,吃了您给的东西后仍是喘咳不止,甚至呕出血来。” “精神可有萎靡不振?” “精神倒是不错,觉着玄乎,更亦忧心。” “此物的效用只是养魄保魂,但若身子已糟朽,也是无力回天了。本王劝太尉一句,偷了凡世数载,理应知足,莫说本王再无逆天的本事,就算有也必将反噬自身反噬寄主。” “您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内人不久后将会……” …… 高过头顶的芦苇地里传出的对话和苍老夹带着哽咽的声音离延龄不远,自她走出松针林,这一路来多是荆棘丛,好不容易踏出了荆棘丛,又被一方广阔无边的高大芦苇地给拦了去路, 这时节芦苇花开得盛,毛茸茸弯着脑袋整齐并排,依了微风的节奏像是在起舞,倒是一番景致,其间隐约可见平坦土埂,看来这番景致亦是人为。 延龄刚要踏入,里边传出的对话阻了她的步子,声音听着耳熟,且不难猜到是何人。 她不是故意去偷听,而是两人离她的距离着实近,若把面前的高芦苇给撤去,没准人就在她十步以内。得风扫过芦苇,盖过了脚步声才没被人发觉。 “太尉与夫人伉俪情深,本王惋叹不已,只是眼下墙已透风,不宜再多言。” 延龄听到这猛地打了个激灵,缓慢地往后挪,又听太尉高斥一声:“是谁!?谁在那边!?还不快快出来!” 脑中立即窜出施法遁行而去的念头,奈何那意念今日却怎都不由她,凝聚了数次无果,延龄冷哼:“行,你法术比我厉害。” “估计是只胆小的兔子窜过,太尉不用太紧张,今夜月色甚好,本王想独自走走,就不送太尉了,至于夫人之事,太尉应尽早准备,莫再强求才是。” 何太尉仍是不敢松懈,若是让人知道朝臣夜会亲王,有十张嘴都是说不清的,影响仕途是小,牵扯出张大人之事是大,于是急急行礼告退。 齐容与笑出白牙:“兔兔,过来。” 又是这句!又是这名! 与其说是听话倒不如说是身不由己,延龄调整好面上神色,越过两排芦苇,见那月下站着的男子一身水色,长丝不束,自然勾耳顺在身后,被风卷了几缕起来,飞得凌乱。 齐容与眯着桃花眼一步不落将延龄迎到身前来,又逗她道:“兔兔也是出来赏月的?” 此刻无旁人,在延龄眼里齐容与只不过是个同自己一样藏于凡世的妖或者其他什么,便不拘礼仪和身份,淡然应了个‘是’字。 芦苇中除了兔子好似还有什么,齐容与挽了一挽鬓角发,不着痕迹地将那法术化作的纸雀弹去了十万八千里外。 “我不叫兔兔!”延龄耐着性子,稍稍加重音纠正他。 “小姑娘家都应该有个甜甜的小名,才招人喜欢。” 此话让延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随即颇去一盆冷水:“第一:我不是小姑娘,我是老姑娘。第二:我不喜欢什么甜甜的小名,也不喜欢别人给我取什么甜甜的小名,第三:我往哪一站都自然而然招人喜欢,不用刻意安什么招人喜欢的名头。” “啧啧啧——真不知羞。”齐容与半笑半嫌:“话说你倒真有本事,才几日的功夫就坐到将军夫人的位置了,伍逸到底看上你哪了?就那什么自然而然招人喜欢的皮相?”说这句时又用轻佻的眼神将延龄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接道一句:“嗯——身型丰韵这点可考,先不说伍逸是不是那般肤浅之人,反正我是,不如……” “将军乃正人君子,眼无俗物,你莫要随意诋毁,我同将军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延龄偏过头避开那闪着焰的深眸,禽兽不如的人若是眼前这位,可怎么办? “那就是没有关系喽?”齐容与似觉得二人隔得远,又朝延龄走近两步,面上邪魅:“难不成你已钟情于我,心里再装不下别人,故作冷漠的态度欲拒还迎?” 延龄不禁嗤出一声冷笑来:“你知我无心,怎会装下谁?” 呃——齐容与措手不及,他倒是把这茬给忘了,在同女子周旋这种事上,他今次算是第一次栽了跟头,一时间如鲠在喉,回不出什么话。 第23章 护他周全 延龄走到这是为了寻伍逸的,人没有寻到罢了,还把自己丢在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郊野岭。此时容王若来个先奸后杀,以他的虚假身份怕是做了也无人能奈何。延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像一团乱麻般缠绕的同时,蓦然发觉刚那散去的阴风迷障又渐渐在此处凝聚了起来。 齐容与眉间一紧,想他本是为避人耳目,寻个偏僻的所在与太尉谈些私事,更衣时将玄火晶丢给司钰擦擦灰便忘了带出来,故附在凡躯上的法力此时正逐渐流逝。若遇妖邪,恐无力应对,若传灵鸢让司钰来救的话,这几日的耳根恐会长茧,暂且先摸摸形势。他装着害怕的神情朝延龄靠了过去,将她的袖子攥手里紧张兮兮道:“你瞧见了,有妖物,你可得保护我,我怕。” 延龄怀疑自己听错了,以此人的法力还需她来保护?估计又打的什么主意消遣她呢。不过确有纳闷,记得上次在纳兰院昏过去,延龄认定是受了此人的影响,但她尚对自己的妖身不了解,总归只是猜测。但若猜测如实,两人眼下这般处在一起,她应会感到不适,甚至会如同上次一般直接晕过去,可此刻的身子却丝毫不觉异样。 “怕你就跑啊,抓着我叫什么事?”延龄不顺他意,使劲将袖子一寸一寸从齐容与手里扯出来。 “跑不掉的,这妖物觊觎我身上的灵力。“齐容与越发挤着她,转着眼珠四下看,仍是紧张:“会吃了我。” 好一副柔弱公子的模样。 放在此前不知齐容与能力的话,延龄或许真会泛滥同情将他护于身后。但既然都亮了本事,现在又装给谁看?她自是不信。 感知到那邪物越靠越近,一瞬间的功夫将两人团团围住了。凶煞异气趁机钻入口鼻,化作无形绳索勒住脖子,齐容与喘不上气,扛不过一罗预就瘫倒在地。他艰难地仰起头朝那仍屹立不倒;百毒不侵;轻而易举躲避了无形绳索且一脸不屑睨着他的延龄虚弱道:“不是装的,我附着法力的晶石没有带出来。”说完这句他确已意识模糊,齐容与心里打着算盘,他倒要看看这只小兔子到底有多绝情。 果真,延龄开始生疏地催动法诀,将萦绕两人的阴风煞气逼退,但她似乎不善斗法,在妖物奋起回击之时,渐有败退的迹象。 他没看错,是只善良的兔子,齐容与痛苦的神情里隐着笑。心里却又忍不住吐槽:怕是连那最不喜修练整天只知道繁殖的仓鼠君的功法都比她厉害一些罢。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奋不顾身尽全力护他周全,感觉……甚是不错。 正想时又见延龄抓了一个空当转过身蹲下,忧心问他道:“你还撑得住吗?” 齐容与若有所思看着她,反问出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你的心放在哪了?可寻得回来?” 看来不碍事,延龄白了他一眼,再迅速起身去对抗那仍是不见形体不知何物的妖邪,然一不留神被一团突然袭来的黑雾震伤,整个人飞滚去了好远,压塌一片芦苇。 延龄被震得头晕眼花,胸口剧痛,然她却不顾自身,忍痛闪至齐容与身前,急急凝聚意念化出一道法墙将两人护在其后,双手支撑着法术一刻不敢松懈,偏头对齐容与道:“我这稀里糊涂的本事怕是撑不了多久,你赶紧先走。” 却见齐容与不慌不忙坐起来,双手肘撑在膝盖上,再托起腮,眨巴眼一脸兴致看着延龄再问:“我不走,你还没回答我,你的心放在哪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延龄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若不是没有空手,她非得去撬开这人的脑袋,看里面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便不理会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想到自己此前也曾与一些仙门道人以及那些道人豢养的灵过手,还颇占上风,那时便以为自己本事了得,直至遇到齐容与和今日这邪魅,才发觉以往是她太自负。 齐容与看到延龄越发吃力,终是不忍。那法障外的邪魅怕是不止一只,而是一群,此等荒野妖灵不过百年修为,法术虽不怎的厉害,但寡不敌众。他似想到了什么,又问延龄道:“你无心无血,若受伤的话,流出来的是何物?” 也许可以从这点探究她的本体。 延龄大约连生气的力都没有了,声音有些虚:“看你从容不迫的模样,若是有什么可以对付妖邪的法子还请尽快使出来。” 别说,法子兴许还真是有。 齐容与刚在脑中揣摩了一二:齐胥国东南边地界之妖族隶属平周君管辖,此妖不单独行动而是成群觅食,性子急切还带一股花蜜香,八九不离十是那虎头蜂一族。前些年听平周说蜂族里就属这一支不安分,经常惹是生非,专爱群欺弱小。 他沉声朝那法障后的邪魅慢条斯理道:“你们家平周姑姑前些天还在我这说,小虎头调皮得紧,得寻个法子惩治一番,我那日还觉得是平周一贯严苛,对你们太约束了。今日看来确是得惩治的,回头把玄火山的熔浆池借她用。” 一句话中提及了两位顶头的人物,法障外的邪魅虽不知齐容与身份,但攻势可见明显转弱。想是能轻而易举道出他们的身份且能与平周君探讨想法,还能进出玄火山地宫借熔浆池的人…… 先不管是谁人,总归不是能惹的人。 随后延龄见那邪魅散得跟逃命似的,才眨个眼的功夫,周围已全然感知不到一丝妖气,月色又清明如初,照在刚被摔得疼痛不已的地方,渐觉舒缓了些。 而此时齐容与身上灵力全失,真真切切是一凡人了,适才被虎头蜂妖气侵入,需得尽快回去用玄火晶调养。细细想来,即便如刚短短一刻,他亦好似从未完全依赖过谁,齐容与摇头黯然一笑:自己大概是魔怔了,竟将生死如此轻易交付于她。 延龄稍做调息后,睨着齐容与略讽道:“你真有本事,我如此费力还不及你一句话。” 齐容与神情转得快,立马挂上一副委屈无知的面,娇声娇气:“兔兔……” 就显得某人格外像咆哮的母老虎:“我叫延龄!” “好,龄龄。” 随他去!延龄转过身不打算理他了。 齐容与又道:“你总是不回我。” “回你什么?”延龄怕这林中又有什么妖魔鬼怪跑出来,遂正色道:“我送你回去。” 齐容与摇头分析来:“你想啊,我俩要是一同回去,万一给人瞧见,会怎么想?容王和将军府女眷孤男寡女,月夜幽会?得,我们仨的名声都不要了。” 是这么个理,所以延龄乐得省事,起身告辞:“那你慢慢赏月,我先回去了。” 第24章 对牛弹琴 “站住!”齐容与急忙将延龄唤住,不可置信问:“你就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这?” 延龄侧目冷眼:“你本事大,我很是放心。” “那你知如何回去?” 此话确将延龄难住了,想她刚随着那邪魅而来,未曾去记路,不过月色亮堂,慢慢寻回去应不是难事,便不理会某人,继续走。 然身后又传来齐容与的加大了音量的抱怨:“荒郊野岭的,我伤成这样,你真不管我了?” “我说将你送回去,你说有损名声,我要自己回去,你又百般阻挠。”延龄转身瞪他:“你直说,想要我怎么做?” 齐容与朝延龄挪近,可怜兮兮拉住她的袖子,二人席地坐了下来。 他掩不住得逞的笑,再问:“你回答一个也好嘛,就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受伤的话,流出来的是什么?” 延龄毫不含糊,断然回道:“我从来没有受过伤,不然你划我一刀试试?” 怜香惜玉可是齐容与头顶的四个大字,他虽好奇,断做不出这等事来,便只能惋叹一声道:“你若不说,我还真拿你没办法。今日你也算是救了我,如将来有什么难处,可去九幽玄火山地宫寻我。” 延龄不知他口中的玄火山在哪,也没啥兴趣。但听他这句,是见他至今,延龄觉得从他嘴里说出的最正经严肃的话了。其实他这人看着也没那么讨厌,正经说话时的声音听着挺顺耳,面相五官颇符合杂书上绘的那些陌上公子的模样,谓之美男,衣着飘逸,发似水柔,亦如书绘。 往年那老妇人的话突然在脑子里闪过,延龄鬼使神差问了他:“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即便纵横情场万万年,齐容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话给惊呆了,然呆也不过一瞬,他立马调整了心绪,甚是诧异地看着延龄,显然局势已不在他控制。 这丫头总是不按常理出牌,敲得他猝不及防,试问他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怎就遇上这么个奇葩,往年偶得的那本《三界女子大全》全然派不上用场。 中意两字可说得轻浮,可说得沉重,看对着的是谁。而眼前之人让齐容与很难去归属,总觉得以往那些招式和言辞于延龄身上不太搭亦不太管用,却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与她搭的方式。 尴尬的沉默时间显然有些久了,几番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千辛万苦后齐容与才想了句稍沉稳的:“你所指的中意为何?” 延龄再将那老妇人的话搬了出来:“执子手偕老,是为中意。” 齐容与不解:“你既无心,何来的感悟?” 延龄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明月,感慨道:“我有时候在想,岁月于我如空物,千百年不曾老去的人,如何老?与何人偕老?那中意二字未免太欺负人。” 齐容与恍然一笑,却有些无奈:“原来你所理解的中意是如此。” “你觉得有其他的意思?”延龄又侧目睨他。 齐容与叹息一声,平躺了下来,以手为枕,仰面看天,良久才回道:“无心之妖,多说亦是对牛弹琴。话说你将心放去了何处?是有什么苦衷吗?可需我帮你?” “你若真想帮我,那就帮我找找我的过去,先谢谢您了。” 玩笑归玩笑,可延龄确是抱着期许,在她看来,齐容与同他那夫人都应该是了不得的人物,能一句话吓跑妖邪的人,估计是妖邪的头头,就似那王宫里的帝王,一呼百应众人从。 齐容与偏过头来认真审视着延龄,“原以为你说忘了是糊弄人的,现下听你这番感慨,想来是真的失了记忆。其实要帮你找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我如今尚有事缠身,无暇顾及旁的,你若不嫌路远,可去苍霞山主峰寻一只竹鹧鸪,就说容与之邀,何时赴之,他便会好生接待你。” 虽说这些年延龄去的地也不少,可这苍霞峰的名字却是第一次听见。此时不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呼喊,延龄脑中还在整理齐容与刚说的一连串正经的话,正要问他苍霞主峰所在,就已瞥见几人举着火把朝她二人这边渐渐靠近,她便将要问的话压下,对齐容与道:“我回避,你同他们先走。” 说罢就要钻到另一排芦苇里去,却被齐容与倏地拉住袖子:“是我那夫人寻来了,她带的都是自己人,不会乱说话,你与我一同回去罢,快到行宫的时候再分开走就是了。” 延龄摇头,如实道来:“我本是与将军一同出来赏月,遇此妖邪后将军突然不见了,我忧他被妖邪抓去了什么地方,眼下还得四处寻一寻。” 谁知齐容与听后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被妖邪抓?他抓妖邪还差不多,没准你现在回去,人家在园里喝茶等你呢。” 说得如此轻松笃定,让延龄猜想伍逸不简单的念头又加深了几分,容王应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此情此境定不会与她费口舌。延龄于是听了他的话,静待持火把的一行人走到跟前来。 司钰眼中闪过的愕然不亚于身后那两个随从,停在延龄身上的视线久到连齐容与都觉得尴尬不已,更别说延龄本人。 齐容与遂咳一声道:“钰儿啊——本王甚是乏累……” 话音尚未落,就被司钰炮语连珠轰断:“你不是与太尉出来谈事?怎和这丫头一同在此?还有你身上的气息是怎么回事?怎会连一丝灵力都没有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险事?你俩人为何都满身泥土?难不成你同她在泥地里做了什么?” 咳咳咳——连三声,“言辞含蓄一些……”齐容与边说边拍去身上的泥,以免回去的时候影响他一尘不染的俊俏模样,又娓娓道来:“这兔子在地里迷了路,恰巧遇上了,身上的泥土是被平周地界的顽皮小妖弄脏的,不是你想的那档子事。” 虽是解释得有理有据,怎奈有句话叫做:只要是个姑娘站在你喜欢的男子面前,你看着谁都像小三。 以往尊主花天酒地左拥右抱也就罢了,倒从未三番两次与人纠缠,女子的直觉让司钰越发不安,她未敢奢望与尊主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至少不要被一只来路不明的妖给压了下去,否则她非得找一块豆腐撞死也好比回凤山被人笑死。 “此妖野性难驯,尊主当拿出些威严来,免被下效。”司钰端起义正言辞的态度,说得铿锵有力。 齐容与却不以为然摆手道:“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姑娘,且宽容些。” 见司钰似又要说什么,他突换上不容反驳的严肃态度:“莫再多言,我灵力尽失,当快些回去。” 司钰被他突来的威势给震住了,习惯了与他多年不正经的相处,偶尔也会忘了他本是那所向披靡,可呼风唤雨的修罗尊主。 第25章 不是好事 齐容与一行四人回到行宫时,天边已露鱼肚白。刚踏进园子就瞧见了那坐在树下亭中之人,齐容与将嘴一勾,抛给伍逸一个后妈般的笑容后就径直回了房。 毕竟做了心虚事,此笑看得伍逸内心是凌乱不已。 间隔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延龄也回来了。 那人还真就如齐容与所说,在园中树下喝茶等着她。她于是大跨几步来到伍逸面前冷着脸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又见伍逸手中茶杯里的水已去了一大半,延龄火气更是长了一分。 她忧他被妖物抓去吃了,他悠闲回来自个儿喝着茶,换做谁不生气? “我内急去解了个手,回来你就不见了,寻了好几圈不见你人,便只得先回来了。”伍逸作势给延龄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一脸讨好的模样:“那么久才回来,又累又渴。” 谁知听了这话后延龄怒气越盛,“夜黑风高,野禽四伏,你把一姑娘家丢林子里自个儿回来叫什么事?身为将军,怎如此没有担当和责任心,万一我被林中野兽分食,你良心可过得去?” “实在是……对不住,我……怕黑。“伍逸神色内疚,语气也软得紧。 “月色亮堂,哪里黑?” “你不说了嘛,夜黑风高……” 她不过随意用了个形容夜晚的成语,倒没想被他避重就轻挑成了借口,延龄咬牙瞪眼,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你!……” “我怕独处。” 敢情你每天晚上都是抱着仆人睡?这句延龄没有怼出来,是因她知道既然是借口,再周旋下去也是多余。只是为什么都把她当三岁小娃娃骗着哄着,她是上辈子杀了齐胥国的王吗?不然怎的去哪都顺风顺水,偏偏在齐胥国一连遇到两个另她神烦的货色。 见延龄抿白了唇,瞪圆了眼却不说话了,伍逸缓缓举杯挡住飘忽不定的眼神,他不善妄语,算起来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他自觉理亏,急急思索要如何抚慰,得脑中灵光一闪,兴许如今的她倒好应付,“往年我行军打仗时收缴了一些稀有珍品,等回府你去我那藏室中挑几件,当是赔罪。” 纵使再气确不能将人打一顿,延龄转着眼珠,思量着骂也骂了,怒也怒了,人也给赔不是了,倒无谓再继续端架子,反正是处不久的地,处不久的人,还是银钱来得实在,便缓了些怒色,“你说的,到时可别舍不得。” 真幸得现如今的延龄是个‘俗人’,还能用俗物宽慰,若回到神境内,以如今这爱恨分明风风火火的个性,怕是得打得他满地找牙。 伍逸依她又是赔笑又是点头,延龄始才‘放过他’回房歇息了。 可睡不到俩时辰,如催命般的敲门声倏然响起,且由不得延龄不愿,推门声夹着脚步声一并传入耳,紧接着听雪青大嗓门道:“姑娘莫要再睡了!人都到园里了!快些起身罢!” 人? 什么人? 要做什么? 这一天天火急火燎的,总不让她歇息好,是要她的命吗?曾以为官家女子多享福,吃饱睡饱玩饱饱地过日子,怎轮到她头上却是事情多得很! 延龄不理会,强忍着施法将雪青丢出去的冲动,翻过身将被褥压在身上,手还攥得死紧。 今天谁也别想把她和床还有被褥分开! 雪青不依不饶,大步上前欲将延龄从被子里揪出来,“王后娘娘派了人来请您过去。” 厚重的睡意加持了延龄的任性,“我不去,就说我病了下不了床。”管她什么王后,太后,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她也是不怕的,抗旨砍头?随便! “姑娘莫要胡吣,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请怜悯那来传话的婢子,她若是无法将您请过去,那便是她的疏失,王后一迁怒,会赐死的。” 延龄毕竟在宫里呆过,固然知道雪青这话不是说笑,她重重叹息一声,妥协了。不是善心,是怕将来身后吊着个长舌鬼,有事没事出来闹一闹。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便问:“我尚未与将军结亲,王后娘娘屈尊见一民女作甚?” “虽未结亲,但将军说是与姑娘定了亲的,此次让姑娘以女眷身份随行,也暗指了此事板上钉了钉,差个形式而已。”雪青一面撩起纱帐一面分析:“府里的奴婢和外人都已将您看做是将军府主母了。” “那可有说为何要见我?”延龄起身走到架旁洗了把脸,稍稍清醒了些。 “传话人哪能知道是啥事呀!”雪青将干巾递给延龄道:“不过奴心里生了个端绪,王后娘娘是刘家小姐的表姑姑,昨日在定山寺都瞧得出刘家小姐在您和钰夫人那受了委屈,奴估摸着她会不会咽不下气,就去王后娘娘那说了您一嘴。” 延龄恍然得悟:“所以搬出靠山找我茬来了。” “虽是奴猜想,但姑娘还需留个心眼,多做准备。” 几句话的功夫,雪青就给延龄梳了个显庄重的发髻,抹了些淡雅的胭脂,选的是套最素的衣裙,且不配任何首饰。雪青对此装扮颇为满意,“姑娘的面容实是生得招摇,只能靠衣着素雅压些风头。今儿个是围猎第一日,将军一大早就被承王拽走了,奴这心里总是担忧,已经让人去寻将军了,如是不好的事,姑娘等会儿在王后娘娘那尽量拖着些时辰。” 延龄笑雪青多心,没准只是去喝杯茶就回来了,犯不着兴师动众还从承王那请人回来,这不给她安个矫情的名吗?再说她又不是一般人,万一真遇上什么挨板掌掴之事,就变个妖物出来吓吓她们,再趁机溜走,往后的烂摊子丢给伍逸就是。 不过那传话人的神情看着确实有些不对,还真像是要押她去刑场似的,延龄跟着走在后边,忍不住问了一句:“姐姐,可知王后娘娘传我前去所为何事?” 前边引路的宫婢脚步不停,将头稍稍偏过回延龄道:“奴不知。” 延龄便不再多问了。 而那宫婢竟不是个自持安分的主,又走了一段路后,主动来问延龄:“姑娘可认得一位唤做兴为的刘公子?” “刘兴为?”延龄口中念了念,脑中又想了想,后摇头道:“未识得。” “他是御史大夫刘永思大人的二公子,姑娘可要再想想?” 延龄仍是想不起,“听姐姐的语气,好似我应该认得此人,当是看在我诚心问姐姐的份上,姐姐能否别打哑谜了。” “姑娘此去会见着三人:王后娘娘和采薇小姐还有那刘公子,奴只能说到这了,姑娘且警醒些,应不是什么好事。”宫婢将步子慢了下来,声音也越发小了些,说话时还用眼珠瞟了一圈四周。 唉……多好的一姑娘,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延龄轻声道谢,又暗叹真被雪青那乌鸦嘴说中了。 第26章 口无遮拦 刘兴为是谁,延龄着实是想不起来,不过一路走来脑子里大概琢磨出了个方向。在云香阁时能见她面入她房之人都是非富即贵,这位刘公子多半是在云香阁见过她的寻花客,有权有势之人要揪出她在齐胥国的过往身份想来也是不难的,今日怕是合着姐姐指认她来了。 若真是猜对了,于延龄而言无伤大雅,但伍逸的名声此后恐跌入深潭,且帮忙挡婚的事估计也得黄。她此刻站在行宫某处的奢华大殿前,为那即将化为泡影的夜光珠子发出一声叹。 七月的日头毒辣,对延龄特殊的体态来说乃是十分不利的,她在殿前站不到一刻钟,身躯就如同被人摄去三魂七魄般,意识渐趋涣散。王后将她唤来,只让她站在殿前候着,如此曝晒,眼瞎的都看得出是在故意刁难。 又想起出门时雪青说让人去寻将军来解围,当下还觉得是雪青小题大做了,现在看来…… 伍逸你到底啥时候来啊?! 也就在延龄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也要先去阴凉处躲躲的节骨眼上,见刚那引她来的宫婢如天神降世般从前方台阶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她身前,而后缥缈之声传入耳:“姑娘且随奴来。” 延龄本就无畏,再加上被日头晒失了耐性,进大殿时那面上的神情不似旁人般柔和恭敬,反是一副清冷傲骨的模样。殿中除了宫婢说的那三人,余下的都是在旁伺候的婢子,约摸七八个数。跟着宫婢进殿时,她边走还边四下瞅了瞅,设想万不得已的时候要如何遁行逃走。 幔帘厚重可以藏身;王后在上座,余下在殿中右侧,婢子随侍,左侧无人且窗户微启,上座屏风后有室廊转出…… “姑娘?姑娘?” 延龄的手臂被人推了推,她始才回过神来,“怎的了?” 宫婢在她身侧皱眉小声道:“姑娘想什么呢?!王后娘娘都唤你两声了!” 延龄又才看向上座之人,一如昭乙园那般华服金冠,气势逼人。虽对着的人面上不善,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她继而跪下俯身道:“民女延龄见过王后娘娘,娘娘万福。” 回应她的只有瓷勺触碰瓷碗的声音。 王后手边的冰镇莲子八宝羹可谓是消暑圣品,除了王室的地下冰窖,平常百姓家可没法在盛夏弄到冰块。延龄刚在外边被晒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燥热得紧,进来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各位桌上的那一碗。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确是想吃两口的。 没得令不能起的规矩延龄知道,便只能将身子一直俯着。进殿前她就已做好会被各种刁难的准备,尽管使出来就是!她生出一计,又将身子不着痕迹的再低下去了些,枕着手背挪了个稍微舒服的跪姿……睡了过去。 不让她在房里睡,那她就在这里睡。 睡是真的睡过去了,直至整个身体突然被人拽起来,延龄才恍恍惚惚想起自己在行宫大殿内。 “胆大包天的贱民,竟敢在王后娘娘面前如此失仪放肆。” 宫婢的巴掌随着话头眼看就要落在延龄的脸上,却猛被延龄反扣住手腕,两人对视,都愣在原地。 眼前这宫婢不是先前带她来的那个好心的姐姐,看着一副不讨喜的刻薄样。 宫婢愣不过一瞬,反应过来后,瞪圆了眼大声怒斥道:“你反了天了!”边斥边想挣开禁锢,却怎都不及延龄力大,一气之下另一只手又要抽过来。 又被延龄扣住。 僵持不下时,听一男声讷讷道:“就……就是她,云香阁的头牌,延……延龄姑娘。” 延龄加重了两手的力道,神情淡然看向出声之人,想了半天,仍是记不起。 却见那男子细细打量着她,似要将她看出什么花样来,而男子旁坐的刘采薇则是一副看好戏的快意模样。 “凝春,你先下去。”上座之人慢悠悠开了口。 延龄依话松开双手,放了那名唤凝春的婢子,转正身子,面无表情与王后对视。 又听王后问道:“可如他所言?” 延龄不卑不亢:“确如他所言。” “将军可知晓?” 延龄踟蹰一阵,说了谎:“将军不知,是民女蒙骗了将军。” 如此可否挽一些伍逸的名声? 王后微微颔首:“倒是硬气,不过终归免不去一死,你可有怨?” 延龄忍不住自哂:“难怪来的时候一路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犯了小人。”她‘不经意’瞟了那‘小人’一眼。见原本一脸快意的刘采薇听到小人二字后,勃然变色,涨红了面。 再看王后的面上也是乌云一片。一个贱民妓子竟如此傲慢无礼,辱骂官家,着实胆大包天。是以原本王后那淡然缥缈的语气也扬了声调变得尖锐:”来人!拖下去杖毙!“ “且慢!”延龄呼一声,脑袋仿若被开了光般突闪出一段话来:“我到底是德宣将军府的人,王后娘娘您要处死我,是否要先问过我家将军的意思?我非宫婢,即便是天子,亦无权随意处死平民,若您将我看做是德宣将军夫人,妇之错,夫之责,也无需娘娘越俎代庖。今日娘娘若杀了我,轻了说您不过处死一贱民,重了说您擅专竟管至朝臣家务,影响声誉事小,若将军大怒,恐损了王朝和气。” “你出言不逊,便是死罪!” “您觉得仅这四个字,将军会作何感想?” 刘采薇适时插了一句嘲讽进来,也是那般尖锐的语调:“将军为你大怒?你做梦!若将军知晓你是那等下贱的货色,怕是得感激王后娘娘帮着清理门户。” “话说刘小姐真是事少人闲吃得撑,还特意派人去查我的底,那我这等下贱的货色倒有些好奇,刘小姐除了查到令弟同我有染,可还有查到其他人?万一连你的御史爹也……我岂不是差点做了你后娘?”延龄此时想的是,反正都彻底得罪了,也不奢望能靠卑躬屈膝的求饶来逃过此劫。以往看的杂书真还有点用处,索性学着骂个痛快,好过被人欺负。 一句话便做了刘采薇的后娘也做了王后的嫂嫂,把殿中三人的便宜都占了。 猛听得‘啪’一声,王后拍桌而起,高声怒喝,响彻大殿:“快将这口无遮拦的贱人给本宫拖下去,杖毙曝尸!” 却见延龄嘴角含笑,更是让几人气得发抖。 拖,拖出门她就好寻个时机落跑了。不过,真得对不住伍逸了。 “这是要做什么?”低沉有力的女声自身后传来,让殿中众人投去目光,也让延龄转过身。 第27章 一石二鸟 也是上次在昭乙园见过的,延龄知道这被人托着手臂缓缓走入殿的中年女子是老鸨口中的恶毒太妃。那日隔得远,并未细看,今日人从延龄身边走过之时,才得以细细瞧了几眼。 妆容素雅很难盖去面上被岁月侵蚀出的道道沟壑,沉色锦衣更显历经沧桑的老成持重,淡扫的娥眉下一双清明的眸子,经过延龄身边时,留了一丝余光在她身上,随即又不着痕迹地带走了。 在定山寺时,延龄曾让雪青去打听了一二,那位为她解了围却也闹了龃龉的是容王府的钰夫人。此刻正托着太妃娘娘的手臂入了殿,同行还有两个婢子。 延龄皱眉,暗道:不是善茬,有此人在,怕是不易脱身。 边想着边随众人行了跪拜之礼,起身后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看这些人要如何拿捏她。 司钰大剌剌将视线停在延龄身上,一路将太妃扶去了左边的椅子。 “王后这是要做什么?”婉太妃坐定后,云淡风轻问一句。 王后自是将那凶狠尖锐的语气放软了下来,“母上有所不知,此女出自烟花之地,毫无规矩言辞放肆罢了,还蒙骗德宣将军觊觎主母之位,其心可诛。” “喔?”太妃徐徐啜了一口茶后才道:“德宣将军何时成了如此好蒙骗之人?难道是这女子有何通天的本事不成?” 此问话令王后一时哑口,得司钰插了一句话进来打破沉默:“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德宣将军为人正直从未拈花惹草,且骁勇善战,军功赫赫。钰儿觉得像这样的大英雄若真瞧上了某个女子,那此女定是有其过人之处,再者德宣将军一向不拘世俗,不畏眼光,先不说将军是否知晓,想来就算知了也是不在意的。”说罢又凑到太妃耳边轻声嘀咕:“母上您看,这好不容易除了将军龙阳之癖的传闻,若今儿个一棒子打下去,等将军再寻个顺眼的,还不知得去多少年了。难道您真觉得将军会喜欢对面那刁蛮的刘氏吗?勉强凑成一对,不过是这世间再多一对怨偶,也更添将军的怒气罢了。” 太妃确在斟酌,须臾,她亦附在司钰耳边分析道:“我朝将军迎娶妓子为正室,说出去恐谬种流传,坏了规矩不说,长了一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念想,以后不知会增了多少糟心事来。” 话说今早司钰准备出门去找个人少的林子晒晒那快发霉的羽毛时,恰巧见到王后宫里的婢子阿乔将延龄带走,心里琢磨了一阵,同雪青想到一块去了。当下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后才觉得不妥。延龄既然是妖,王后必然制不住她,指不定这一去会搅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若让王朝知晓有妖物作祟,之后请个什么得道的仙人来,即便是走走场,多少也能看出些她和尊主的猫腻,算是件麻烦事。 想到这一层,司钰赶忙回屋更衣,匆匆去了太妃那请安。 尊主虽风流却从不沾染有夫之妇,如把伍逸和这妖人的婚事促成了,那尊主自是不会再同此女拉扯不清,一石二鸟的事,何乐不为? “钰儿倒有个两全之计。” “快些说来。” “母上先恕钰儿不敬之罪。” 太妃轻敲了一下司钰的额头,慈眉善目笑道:“你回回放肆,哀家什么时候真的怪罪过。” 司钰作势揉了揉,又靠近了些,声音细微到只两人听见:“母上下令收养此女,立为公主,赐予封号,身份比将军只高不低,就能断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念想。且看知晓此女过往的不过这殿中几人,一旦您下了收养之令,谁还敢将此女的过往说出去。” 太妃思量了片刻,期间眼眸扫过殿中一干人等,最后停在了延龄身上。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一身素净亦难掩不俗姿容,如此美人,又有几个英雄能过呢。 不可否认司钰的计策颇得她心,既能遂了伍逸的心意,又能保全王朝的面子。此次将军府携女眷参加王室围猎,不难猜是为了推拒王后牵线刘氏之举,若强行赐婚,以伍逸的性子,怕是难以愉悦收尾。 太妃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扬声问王后道:“说将军不知此女身份,可有依据?” 王后回道:“是此女自说蒙骗了将军。” 见太妃朝延龄召了召手,“你过来。” 这婉太妃面上除却刚对着司钰露出的短短瞬息的浅薄笑容外,其他时候的淡然深稳着实让人拿捏不准性格。延龄未敢懈怠,走向太妃的每一步都在思忖任何可能突发的情况。 她立于太妃面前欠身福了一礼。 太妃定睛瞧了她许久,才感叹出一句让人莫名的话:“这面容比先王的景夫人还更胜几分。” 能让太妃介怀至今的,想当年应是位传奇女子,但景夫人是谁不重要,延龄不知怎接这话头,只能怔怔等着太妃接下来的话。 确是继续说了,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延龄如实答来。 “延龄草的延龄?”太妃显出意外。 “是。” 太妃微微摇头:“延龄草倒是稀有,一般人不得而知,哀家记得幼年时在先王潜邸见过一回,那名还是嬷嬷告诉哀家的。花色如百合,衬着黄蕊,虽不及园中大红大紫的牡丹月季,却有自己的特色,就好比各方争奇斗艳下,独她不往。” 此话隐喻后宫争斗不休,少见清流之士,且总扯着前尘,实难让人接话,延龄便继续沉默屈着身子,然太妃随后又道来的话却让她不知所措。 “如哀家收你做义女,赐予封号,立为公主,你可愿意?” 换成旁人,定是喜极而泣,哭喊谢恩还来不及,然到了延龄这,实是把她推上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管是什么身份,她都不想在宫里呆下去。 先不说要如何拒绝太妃的好意,想到刚才两人的窃窃私语,难道是钰夫人同太妃说了什么?把原本要处死之人救下再砸给她一个公主的头衔,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她果真玩不过这些人弯弯绕绕的心思,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应的,也不想应。 “如此天恩,延龄惶恐……” 第28章 露骨情话 ''惶恐’二字话音未落,就有人沉不住气了。 先不说王后那像吃了黄连似的苦脸,几番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首先窜出话来的竟是那刘家小姐,想是把人给逼急了,全然不顾身份规矩,语气非但有失恭敬且比刚讽刺延龄时还扬了几个声调,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惊呼:“太妃娘娘,此人可是下贱的妓子,怎可……” 一旁的刘兴为也帮着姐姐接话道:“太妃娘娘,我与此人尚有过……”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没眼力见的让司钰翻了个白眼去,随即厉声打断:“你们的胆子想是比先王景夫人的容貌还要出众些,公主身份高贵岂容你们侮辱诽谤?尔如此冲撞太妃娘娘,视规矩礼法如无物,就算即刻杖毙,刘永思也不敢说什么。”疾言厉色令刘氏两人立即噤了声,都闷着脸缩回了椅子里。 既然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帮出了声,王后原本还想随之附和一二,当下也不得不又吞了回去,脸色比刚更难看了些。 而另一侧的延龄总觉得钰夫人不是在帮她,两人真正相见仅定山寺那次,且不是什么友好的交集,司钰此举在延龄看来多半无事献殷勤。 延龄本就无意做什么公主,此番反得感恩刘氏力矩,便不为自己辩解,故作理亏将头埋到最低,望暂时把重点挪到刘氏那边,能拖些时候等伍逸赶来。 然太妃却不愿放过:“延龄姑娘许久无话,难道竟是不愿吗?”脸阴声寒。 “民女……” “太妃娘娘,德宣将军在外求见。”婢子的话从门口传入,暂解了延龄艰难的境地。她从未有一刻觉得伍逸是如此重要,仿若沙漠中的清泉,暴雨中的驿站,在没入深渊的前,从黑暗中伸出的一双手。 这个人于延龄而言是有些不一样的,同以往那些接触过的男子都不一样。 兴许与他偕老,未尝不好。 一股莫名的此前从未有过的思绪窜过,却又骤然而逝。 这世间尚有太多盲区,然她缺失的岂止是心,也包括那些由心而生的念,左胸的缺口无法留住任何与之相关的一切,使得延龄之为人可谓木讷亦可谓洒脱。 “让进来,估计是怕哀家和王后欺负他夫人呢。”太妃哂哂一笑,随即见婢子退了出去,紧接着领了伍逸大步跨入殿来。 想他差一点就要与承王还有几个侯爵公子策马入林了,幸听见了身后的呼声,问明事由后二话不说将一干人等抛下急急赶来,对人说是自家夫人身体不适,得先回去看看。 伍逸口中的自家夫人在承王那有底,然说与其他人听,不免落个宠妻狂魔的名,却也有说他初识情事,难免慌乱,他都一一接下赔着笑不做解释。然有底的承王不好打发,在脖子边比了个断头的手势,意为:回来不好好解释,你就死定了。 其实伍逸急着赶来并不是担心延龄会在王后这受委屈,看得出如今她是个不容自己吃亏的性子,怕就怕万一闹出个什么怪力乱神之事,搅得此后王朝不得安宁。 更怕…… 她会突然不见了。 又不见了。 伍逸的眼睛先是在延龄身上停了一瞬,皱起了眉,接着马上转向王后和太妃这边,先后鞠礼:“臣下参见王后娘娘,太妃娘娘,钰夫人有礼。” 太妃招手赐座,打趣道:“将军来的速度可是比哀家想的更快些。” 伍逸坐下后又将头一低,回话道:“娘娘取笑臣下了,内人龄儿生于乡野,不懂规矩恐冲撞了娘娘,臣下忧心,故失了分寸。” “想来近些年邻邦友好,边境安稳,至多是一些蛮族扰民,山匪闹事,倒也不用将军亲自上阵,你那些得力的手下去都是大材小用了。远离了打打杀杀的战事,岁月静好的日子生出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实为正常,哀家甚感欣慰。”太妃又将视线转到延龄身上,继续道:“不过啊,虽不畏眼光,不拘世俗,将军也到底是凡尘中人,哀家想,多少应是会介怀那出身行院之身份。” 伍逸了然,延龄的在齐胥国的身份不难查,他既敢把延龄带来围猎,便是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 “臣下同她在一起舒心,同她相谈宽心,纵使只是在一旁看着她,都令我心甚悦。臣下同她要过的是往后的日子,便不会去计较已成往事的前尘,一如上阵杀敌,若频频回头顾虑,恐怕臣下早已无命回朝。” 那樱桃树下,淹没在白花里的纤细身影,时至如今依旧是他心底最脆的弦。此话听在别人耳里只是表层的意思,然说在伍逸嘴里已是过了千百年的惆怅。 “你竟是知晓她的身份?”太妃尚以为大度如斯也不免在乎女子贞洁。 “是。”零落一字道出坚决和真意。 二人的对话已让延龄的思绪纷乱如麻,她虽无心却不是呆头鹅,如此露骨的情话比她以往看的那些言情话本里写的还精彩几分。她到如今仍是理解和体会不了书上所描绘的东西,直是觉着情节精彩且能学到一些不曾经历过的事物和一些不曾说过的话语,兴许能给之后要走的路垫垫基础,便成了她闲来无事看杂书的原因。 却是不想今日书里的女子变作了自己,那该要如何回应?斩断他人念想决然离去如何? 试想一位绝情的女子狠断情丝造就了一部以悲剧收尾的故事,独留男主郁郁而终…… 似不大好。 “我……”延龄终于要去接刚被婢子打断的话,然说出来的内容差点让伍逸跌下椅子来。“我内急,可否先去方便一下。”她是真的想不到什么话来脱身了。 确让众人笑的笑,瞪的瞪眼,喷的喷茶。 太妃抬袖挡嘴轻咳一声:“都散了,待围猎后回宫,哀家让王上拟一道旨意送到德宣将军府上。”言罢,作势起身,司钰随即搭手上去。 伍逸不知太妃要拟的什么旨,行过礼后只能将莫名的神情投向延龄,自始至终未去看一眼离他不过数步的刘采薇,亦未发觉那怨妒的神色里隐含了一丝不甘。 第30章 房内有妖 “走路当心些。”延龄把雪青扶起来,又转到伍逸那边接上之前的话问道:“你把人家孩子怎么了?” 雪青一听,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姑娘有孩子,否则传出去,这未婚有孕的罪名在王朝礼法上可是要挨五十杖刑的,就算命大能活,孩子也保不住。 刚慌乱间,雪青手里的抹布恰好掉在伍逸脚边,被他伸手拾了起来,自个儿边擦案上的酒渍边道:“只是个比喻。” 延龄将信将疑,但无兴深究,只道:“你除了与王上私下往来甚少外,同人家几个兄弟倒是接触得勤快,连我这种市井小民都知道天子多疑的道理,你竟丝毫不避嫌。” “我同容王不常相见。”伍逸避开话里的重点,轻描淡写道:“就上次他送你到我府上才有了些接触。” 这话不假。 延龄见还有其他人在场,便不好问出关于腹语的疑问,暂且收了好奇坐回自己案前,食不知味地拨弄着案上的果肉。待到夜深散席回到房中,她开始细细回想从初次见伍逸到如今的点点滴滴,要说有匪夷所思之处也仅是月夜樱桃花那次,以及今夜伍逸和容王之间不知所谓的交谈,除此之外皆寻不出异处,兴许是她自己想多了。 翌日,艳阳躲在厚厚云层里,只偶尔出来露个脸,不到半刻又躲回去,循环往复。阴凉无雨的天,风虽大了些,却反而清爽。让那些本来畏惧炎热的娇气公子小姐们都纷纷换上了骑服打算入林蹦跶几圈。 按理这样的天气对于延龄来说是难得的舒适,怎奈一阵大风吹过,数片枯叶落在雪青头顶上,映衬着此时雪青呆滞的神色和只站了她一人的偌大园子,更显凄凉。 延龄屋子紧闭的房门上贴了一张醒目的字条:你自玩去,我再睡会。 昨夜晚睡今日晚起倒也正常,姑娘爱睡她也知道,不过这都过了午时了,而且出宫围猎一年才一次,连随行的下人们都期待不已,怎能把短短七日浪费在睡觉上呢?竟是个连出来游玩都这般不上心的主吗?雪青心下便自揣测:吃得少,整日睡,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她又是好奇又是担忧,脚步不自觉挪向紧闭的房门,在门前尚犹豫了少许,不经意间瞧见门窗缝隙似有水珠往外渗,房内传来窸窸窣窣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于是乎在止不住长势的好奇心驱使下,雪青忽视掉门上的大字条,伸手去推开了门…… 一阵黏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笼罩了整间屋子,让人几乎喘不过气。雪青心里嘀咕:屋内湿气如此之重,姑娘怎还睡得着?得赶紧换一间,回头落下病根可不好。 本只是心里担忧想悄悄进来瞧一眼,故而雪青轻手轻脚也没出声唤人,奇怪的是越走近床榻,那黏湿的气息越是袭鼻钻口,呼吸甚至开始发喘,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雪青停下吞了一口唾液,这声音诡异另她汗毛直立,终于还是唤了一声:“姑娘?您……在吗?” 得不到回应。 第二口唾液下咽,雪青硬起头皮迈开步子,越过屏风一回神间见到了她这十四年来别说见了,连想都想不到那一面去的怪诞景象。 “吓……”那声音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雪青此刻身僵脚麻,鼓瞪着眼,思绪已被惊恐吞噬,无力思考该如何做。 眼前的床榻上,确切的说应是床榻上空,一裸身平浮,双目紧阖,不知是死是活。其躯体无肤色,可透视内里,隐隐见清透如水的液体代替了血液在全身来回流动,连那厚重的长发亦不见乌色,化作蜿蜒河流般凌空浮动。 好不容易,雪青终于找了些神志回来,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脚一软,跌坐在地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锁住眼前的怪物。她刚刚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自己死定了,然过了这么一会儿,也不见那妖怪有何动作,她竟还壮起胆子,稍稍往前挪了些,定睛去瞧更为古怪的地方。 在被清透液体所围绕的身躯左边胸口中,闪动着什么东西,就雪青瞧的这短短时间,那东西发出的光渐趋刺眼,光流混入躯体中,直至蔓延至发尾,让原本只是清透的身躯融合了诡异的幽光后,更加让人挪不开眼。 雪青不由惊呼一声,却好似惊动了那副身躯,流动的面上猛然睁眼,无眼珠无眼白。 这下惊得雪青大叫一声:“妈呀!”,哭喊着连滚带爬冲了出去。随后房门又自行大力关上,她踉跄不稳直直扑下台阶,一头栽在了园里。 雪青保持着摔倒的姿势不起,哭出声来。 齐容与自那日灵力全失,被虎头蜂伤了元神,这几日将那些邀猎的王侯公子都拒了,独自在房中修养。今儿个天气舒适,那没良心的小凤凰一早就不见人了,还把身边的小猫小狗一同揪了出去。也就罢了,竟不给他备下个茶点什么的,眼下嘴馋肚空,还得自己出来寻些吃食。 谁知一出来就瞧见延龄身边那婢子扑在自家主子房门台阶下,满脸是灰,哭得好不凄惨,齐容与当下以为她定是受了延龄的责骂。 怜香惜玉之心驱使他上前柔声问道:“可是受了你家夫人的委屈,要不本王帮你出出气如何?” 出气是玩笑之语,不过是想逗她开怀而已。 怎料雪青一见到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顾不得自己灰头土脸,满手脏污,一把将齐容与衣袖抓住,瞠目结舌道:“有!有有有……有妖怪!”她指向延龄的屋子,“在房里!……妖怪将姑娘吃了!吃了呀!呜呜呜……”另一只手抹了把鼻涕和眼泪,脸上更是污得惨不忍睹。 “喔?”齐容与显出一丝惊讶,“妖怪?什么妖怪?” 雪青不敢回忆,摇头如拨浪鼓,“奴……奴不知……不知……呜呜呜……”又惊呼:“快些离开这里,奴去寻将军。”说罢一鼓作气站起身来就要跑,却见齐容与反朝延龄的屋子走去。 雪青魂都吓飞了,怔在原地见他推开姑娘的房门。想到总不能将容王一个人丢下逃跑,若他命大回来问罪,小命不保矣。 有了伴胆子也稍稍回来了些,雪青只得畏畏缩缩跟上去,贴在齐容与身后。 随着推门的‘嘎吱’声响起,听里即边传出一句:“不是说过,我休憩之时不可入屋打扰吗?门上还留了字条,怎无半点规矩?” 第31章 尚有尊严 此时门窗缝隙里的细细水珠已然不见,再入房内亦感受不到刚才那股浓稠的湿气。透过屏风隐隐可见坐于妆台前的女子正面对着铜镜,听到有人推门,才转过脸来。 雪青从齐容与身后探出脑袋朝延龄瞧了过去,不见一丝怪异之处,她挠了挠后脑,开始怀疑自己适才所见难道是幻象? 可若是幻象,未免…… “雪青?”延龄唤一声,问道:“还有谁?” 未免太过真切。 雪青身心未全然平复,脑子里尚混乱得紧,愣了半天仍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得齐容与轻咳一声解了围,却不想是那般不嫌事大的语气和模样:“这小婢子说你房内有妖怪,还说那妖怪将你吃了,本王忧心延龄姑娘的安危,故而失了礼数。”边说边走到桌前坐下,朝雪青挤了挤眼,示意奉茶。 “既知失了礼,还请容王回避,我尚未净面更衣,不宜见客。” 听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慵懒干哑,齐容与不禁笑道:“都什么时辰了,你怎的跟个小懒猪似的,反正隔着屏风本王也瞧不着你,你自便。” 雪青稍缓了过来,听了容王这话后,支支吾吾道:“殿下,这……这不合规矩……” 齐容与皱眉:“让你奉个茶,钝手钝脚,顶嘴的本事倒是利索,真该让那妖怪吃了你!” 雪青一听妖怪二字不由得一哆嗦,赶忙上前伺候,但发觉自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上也满是灰,便不好意思低了头去,将脏手藏于身后道:“殿下可否先容奴下去洗洗……” 齐容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斜着眼上下打量了雪青一番,摆手道:“去,去。”然后自给自倒了杯茶,啜了一口,想到了什么,又将已走到门口的雪青唤住:“本王饿了,你顺便送些吃食过来。” 雪青喏喏应下,踏出门前再回头细细瞧了一眼屏风后的延龄,心慌撩乱。 待人去后,齐容与双指拈着酒杯把玩,悠哉道:“你怎如此不小心,真身竟让凡人给撞见了。” “此话何意?”延龄不解:“我不过刚睡起,就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门也不敲,长驱直入,口里呼着妖怪什么的,可否说说是唱的哪一出?” “我哪知道你那婢子看到的是什么,不过既然她说有妖怪,我便估摸着是你的真身被瞧见了罢。”齐容与半开玩笑道:“你此前不是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吗?那不如趁你睡着的时候,长夜漫漫我候在你身侧,待你真身如今次现出,没准就真相大白了。” 屏风后传来涓涓水声,延龄梳洗完后走了出来。面上脂粉未施,绾发随意,襦裙外披了件薄薄的褙子,一副怏怏倦容。 “那你呢,又是什么来历?”延龄在离齐容与最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声凉如水。 齐容与停下把玩茶杯的动作,抬眼与她对视,面上的笑隐了去,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稳语调道:“我以为,我那日提及玄火山地宫,你便已了然。” “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我不懂,你口中说的亦闻所未闻。”延龄忽而笑了,却显凄楚:“这数十年虽是迷迷糊糊却也安稳无故,在云香阁的日子更是惬意自在,近乎要忘了自己是个妖不妖,人不人的事实。可自你出现,每次见你,甚至不见你时,都在无形提醒着我,我是这世上活得最糊涂之人。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是对我无尽的嘲笑与讽刺。你或许本事大,能力强,但即便是最低贱的蜉蝣,尚且贪生,尚有尊严。” 齐容与被这一长串的肺腑之言堵得不知如何回,只将眼睑垂下,琢磨了半晌,艰难道了几字:“龄龄……我并无此意。” 延龄面上那凄楚的笑更是扩大,“龄龄?你可知我的名字都是看着路边的野草自取的。在芦苇地那日你说得对,我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姑娘,就连睡觉都要防着别人看到什么。我近日竟生出了一个念头,若在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将你惹怒,没准让你杀了我也好,一了百了,免去你日后的频频戏辱。” 与姑娘风花雪月谈笑风生,齐容与在行,然与姑娘如现下的对话和场景,想他化形数万年来,真是第一次遇到。怎么形容来着?就像个负心汉在听着伤心女子的控诉,自然都是负心汉的错,唯有把嘴闭紧。 说翻脸就翻脸,果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空气中似凝了层霜,齐容与把手搭在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用以掩饰内心少少的不知所措。此时见雪青举着托盘进了来,他顿时两眼光放,暗道:小丫头来得真是时候! 于是名正言顺地转开了凝重的话题:“快快呈上来,本王再不吃东西恐要去见先王了。” 托盘上是两菜一汤加个白面馒头,雪青放置在桌上后,溜了个眼缝去瞧延龄,她仍是一副受惊的模样,起不来胆子,但见延龄除了微有倦容之外并无其他异样,雪青心里越发怀疑自己魔怔了,好端端一个人坐在那,实在无法和先前看到的妖物联想到一块去。她继而将目光转回齐容与,低头低声道:“这时辰厨房没人,奴就着现有的食材做了两道家常菜,殿下试试看合不合胃口。”接着又转问延龄道:“姑娘刚起,应是没什么胃口,奴还做了一些粥食,便于下咽,姑娘等着,奴再去给您端来。” 然被延龄唤住,神色明显不悦问道:“你说在我房中见着了妖怪,不妨说来听听,也好长长我的见识。” 雪青登时跪地,带着哭腔道:“是奴眼花看错,是奴信口胡沁,姑娘莫要往心里去。”她不是怕延龄责罚,而是怕万一姑娘真是个妖物,她看到了不该看的,没准什么时候就将她吃了,想到此处,雪青背脊一阵发凉。 延龄的怒意本是冲着齐容与去的,奈何一下转不过来,对雪青说话的语气重了些,她自觉内疚,便不揪着妖怪的话题问了,吩咐了雪青去取粥来。 一来一去,房中又只剩下两人,见齐容与当在自家一般吃得肆意,延龄干脆起身走回屏风后,淡声道:“我刚问的,你若不回,吃完就请出去罢。” 第32章 梦魇所困 “你今日心情似不大好。”齐容与顿失了食欲,拿起的白面馒头又放回盘子里,正儿八经道:“往常听你说话从未像今日这般愀然不乐,难道只因我没有敲门就进来?” “你我仅见过寥寥几次,谈何往常?我是怎样的人,说话惯用怎样的语气,岂是几次就能了解的。”延龄走回屏风后,坐在妆台前仔细审视着铜镜里的面容,有些恍神。 齐容与总觉得延龄不是没来由地气恼,但他又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换夹了一筷菜起来送入口才含糊不清道:“你我也算是同为妖人,而你又不记过往不知去路,想是总会遇着些不解之事,积压久了只会越发燥郁,你若信我,不防说出来,也宽慰些。”不经意的吃饭动作用以缓和这间屋内的沉重氛围。 延龄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回想起醒来前身处的梦境。 仍是那个女子,但换了个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地方。 高崖瀑布下,女子裸身浸于瀑潭边的浅水处,厚长的黑丝均匀散在水中,用以遮盖底下的旖旎春光。她将水底的石头拾起来朝前抛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石头击打水面的噗通声,即便是在梦里,清脆悦耳不减半分。渐渐女子抛出的弧度有了些变化,拾起来的石头也愈发大颗。大颗的石头抛至潭中的位置,水花虽溅得大,却敌不过瀑布末端的高浪和巨响。 随后女子开始缓缓挪动身躯,她双手触及水底,想寻更多握起来顺手的石头玩乐。却被突然击落在她身侧的大石惊着不动了,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神情,竟是笑意,好似喜欢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水花。女子仰起头,见四五个衣着怪异的孩童倒挂在瀑潭边的树枝上,其中一个孩童手里还拿着一颗大石头。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再也没从那几个孩童身上挪开。 其中一孩童翻过身坐在了树枝上,他晃荡着脚,嘴边咧着笑,道:“快看!傻女!呆子!” 另外的孩童也随之附和:“傻子!呆子……” 女子偏了头,不知在思考什么,后见她缓缓抬起手…… 那几个孩童见状立马变了脸,呲溜没了影。 抬起的手并未放下,而是指尖朝自身一点,她给自己化了身素衣罩体,离开水中的瞬间,不沾一滴水渍,长丝如墨,自然拂去了身后。 脚尖顶起,她起身飞至刚那个孩童坐的树枝上,也如孩童般荡起了双脚,再将手里一直握着的石头朝潭中心高高掷去。 果真…… 从高处抛下,溅起的水花更大…… 她意犹未尽,但手里空空,正要再下去寻石头,却被水中的影子吸引住了。 细细瞧了许久,指尖从眉探到眼探到鼻再探到嘴唇和下巴…… 床上的人猛地睁眼,久久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迷蒙间似听到有谁大喊了一声,见着有谁跑出了视线。待清醒过来,房中却是无人,延龄起身走到铜镜前盯了自己的脸半晌,愕然那梦中的女子竟是与自己有着同样的容貌。 尚未来得及整理思绪,竟有人连门都不敲闯进来,将她那混沌不已的梦中所见打乱得破碎淋漓,委实让她怫然不悦。 “梦魇所困,庸人自扰。”花了少许时间沉淀怒意后,延龄的语气趋平和:“容王有心了。” 齐容与将要说什么,忽感知到那只小凤凰回来了,便倏地起身朝门外走,边道:“我得先回了,不然又要听一顿和尚念经。”此种麻烦,当能避则避。 延龄未阻,淡淡道了‘不送’两字,却好笑他一会儿说要听,一会儿说要走,真是个从心所欲,目中其他之人。 雪青举着托盘走在廊间,远远见容王出了姑娘的屋子,暗自舒了一口气。 幸好将军还没回来,不然若是看到这样的场景,肯定对姑娘心生芥蒂。 再进延龄的屋子时也不似先前那般畏缩,雪青大约把刚才的见闻都归为幻视幻听了,不然还能咋想呢。 “奴上次跟李婶学做的蛋清瘦肉粥,姑娘您尝尝。”雪青直接把吃食端到屏风后边,放在了床头边的楠木柜子上。 延龄没有挪开视线,仍是盯着镜中的脸,仍是浅淡的语气:“我虽与你相处的时日不长,但也知你不是会胡言乱语之人,然你今次当着容王的面如此妄语,他若说你妖言惑众惩以拶刑,你也是不冤的。” ‘哐嘡’一声,托盘掉落在地,雪青匍匐跪着瑟瑟发抖,连道三声:“求姑娘饶了奴,求姑娘饶了奴,求姑娘饶了奴……” “你看到了什么,可愿说与我听听?” “水……妖物的身上都是水……姑娘不在床上,姑娘不见了。”雪青在惊惧的记忆中拼凑,搜肠刮肚只找到几个能形容之词,描述得十分苍白无力。 延龄确是听不出什么头绪来。 “除了水,还有其他的吗?比如妖物的容貌有何特征。” 雪青匐在地上使劲摇头,“没有容貌,都是水,身上、脸上、甚至五官、连头发都是水……” 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所化的模样吗?延龄想到梦中的瀑潭,幽深而澎湃,难道她和水有关联? 此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沉睡时会有什么怪异的变化,此番听雪青所述,也颇为好奇,只是谁又能窥见自身睡颜呢,怕是个自己永远见不到的场景了。 但无论如何,都是不便予他人所知。 “我现下好生坐在这里。”延龄转过身认真看着雪青,“你当作如何想?” 雪青畏畏缩缩,稍抬起头看着延龄,支吾道:“应……应是奴……奴昨晚没睡好,在园中时,被……被烈日晒昏了头,见着幻象了。” 延龄笑了:“嗯,我也觉得是如此。”消除记忆的法术侵人五识,伤其身心,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用的。 延龄走过去将雪青扶了起来,又道:“未经证实的怪异之事,切莫说与旁人听去,将军那也不要提,此次是王室出行游乐,若搅得人心惶惶,恐降罪于你。” “奴……奴明白。” “下去好好休息,今日就不用过来伺候了。” 自己心绪不宁的模样也伺候不好主子,雪青恭敬应下,屈身退出屋子,将门搭上了。前脚刚走出长廊,转了个弯迎面撞上容王殿下的两个随从,她只当是挡了人家的去路,赶忙让出道来。 不想那两人反拦在她身前,听其中一人道:“雪青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第33章 捉摸不透 “你上次将竹匣送去给东行,他可有说什么?”齐容与从一堆食物中抬起头来,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司钰将一只刚被吃空的碗碟抽走,换了替补的食点放过去,不以为然道:“反正你也是晃点我,东行会如何回,你心里没谱吗?”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小心我把你送回去。”齐容与眉眼一挑,不怀好意道:“之前你爹带了一批小凤凰来玄火山历练,在地宫住了也有半月,每晚夜谈,他总提及你上头那几个已成家的姐妹兄弟,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在我这做侍姬。你可悠着点,你爹言下之意就是有心要将你嫁出去。” 我爹那是让你娶我,这都听不出来?司钰心里嘀咕,不过是真听不出还是故意装傻,见仁见智,细究无谓。她道:“尊主若真想把我送回去,我难道还拦得住您不成?” “你们女人啊,个个牙尖嘴利,扮猪吃虎,口是心非的。”齐容与往后一倒,打了个饱嗝,“我呀,玩不过,玩不过。” 司钰见他放了筷,手脚利索地开始收拾,边道:“东行什么都没说,他爱打哑谜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二人即便隔了千山万水都能心照不宣,还用得着我传话么?你就是想把我支走一两日罢了,真以为我不知道呢!” 不打算再跟这个机灵鬼争辩,齐容与指尖点了点身旁的位置,示意司钰坐下,问她道:“听了刚才那婢子所述,你心里可有何头绪没有?” 司钰将手上碗碟放下,从善如流地坐下来,回道:“尊主既然提及东行君,想是也琢磨不出什么,我又有何能耐,不过……” 齐容与皱眉:“跟谁学的卖关子!” 在某人的惊愕下,司钰从胸口抽出一片金色羽,道:“不过尊主可用此物试一试。” “凤心羽!?” 此物是凤凰一族长在心口的盔甲羽,幼年长一根,成年长至三根,后靠修为至多长五根。凤凰一族即便受再重的伤,亦或是神魂受损,只要是凤心羽不毁,便可自行疗伤复原。 因此若要杀凤族之人,必要先击毁其心口的凤心羽。 护命的东西,她竟像掏银子般随意…… 齐容与微有不悦,又道:“你这是何意?” “凤心羽不仅能护凤族不灭,还能看穿和抵制邪魅,任何伪装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司钰不顾齐容与怒意,反把凤心羽双手呈至他面前,继续道:“我从未见尊主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想应该是喜欢上了人家,这种喜欢不同以往,或许……对你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齐容与抬手一挥,将那凤心羽没入司钰的身体里,后拈起杯子凑到嘴边,掩去复杂的神色,沉声道:“不要拿你的性命开玩笑,喜欢这个词只有你们这种小女娃子才会整天挂在嘴边放在心上,你懂什么是喜欢,幼稚得紧。” 司钰抿唇翻了个白眼:“那尊主以为,我堂堂凤凰王族公主,为何甘愿委身伺候你万年之久?” 敢爱敢恨敢说敢做,凤族的性子在司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说出来了也好,她不求他回应,但求他以后不要总拿她开玩笑。 此话让齐容与刚饮入口的茶又喷回杯子里,他随即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脸,道:“我把你当家人!当朋友!你竟然觊觎我的美色,馋我的身子!” 他总是能把严肃凝重的氛围轻松带过,还搅得让人哭笑不得,司钰惯了,反正就算明明白白大声说‘我喜欢你’,怕尊主也是装耳聋。便绕回之前的话题:“凤心羽我都拿出来了,别说我不帮你,是你自己不要的。”司钰起身又去收拾桌上的狼藉,其实她刚联想到了某件事,于是边收边道:“尊主还记不记得,你来凡地之前的最后一月,怀芳君带了一个小妖来地宫。” 齐容与晃了晃脑袋,接着双手一拍,呼道:“啊!对!” 司钰继续道:“那小妖是洛河水灵所化,不过千年道行,因残害邻里被怀芳君抓了,本是想直接送入玄火山浸池处死,你闲来无事将人拦下了,说要人家给你吐几个泡泡来消遣消遣。他又不是鱼,自然觉得屈辱,那小妖不甘受辱自毁内丹而亡,死前也是身躯化水,不见一丝血肉。” “那婢子口中说的奇怪光源你又当如何想?” “除了九尾狐,凤凰,四海蛟龙的内丹以及尊主的玄火晶,他族的内丹都是呈暗色且无光。” “还有一人。”齐容与神色一紧,“统御大帝。” “前些日子我爹还去见过,大帝他老人家常年呆在紫陵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哪天出境微服,也不可能是这般小女子的模样。”司钰摇头。 “不是水妖,不是三族,不是统御帝。”齐容与又倒回椅子内,道:“要不我们把她绑了来,带去给东行瞧瞧?那厮见多识广,兴许难不住他。” 司钰知这句是玩笑之语,故而不理会,三两下把桌上的狼藉收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一转出廊就瞧见延龄坐在院里,便停在一旁瞧了人家许久,不由感慨自己容貌虽不输那些画皮的狐狸山雀,见了延龄才知道,自己确然是不如人家的。 妖物修炼至得以塑人形,而成人前需凭意愿画出皮相,又因天神境灵海自化的那些天神五官无法复刻,毕竟初出茅庐,也不会想去冒犯任何一族的前辈,是以三界内外千万妖物修炼间必有一个过程,就是到凡地搜集自己喜欢的五官身材拼凑,名曰:寻相。 既是人间难有的面容…… 司钰脑中忽而闪过一个沉在心底的影子。 那是她幼年时,于林间玩耍,不小心窥见父亲与云境织夕山山神琉纱幽会。 幼时的她不知什么是背叛,只觉那女子的容貌比母亲美太多太多,让人挪不开眼。 难道延龄竟会是……天神么? 司钰又迅速甩去了这个想法,觉得可笑,单凭容貌就将人归为天神,未免太草率。 可如若真的是,司钰暗讽:你们天神境的人倒真是志趣相投。 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像根刺始终扎在司钰心里,即便齐容与不是她的夫君,也不免将那根刺抽拔了出来,搁在了最敏感的位置上。 第34章 偏僻别院 今晚的夜宴延龄没有去,称是夜晚风凉,染了风寒。 伍逸想着延龄应是不想去,便也由着她,但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知缘起为何。 还有雪青那丫头,除了睡觉,往常都是候在延龄屋外,或是两人一起呆在屋里。今日却见她坐在廊间失神,连人从身边走过都未曾发觉。 伍逸重重咳了一声才将雪青的魂拉回来,对她那犹如惊弓之鸟的回应感到莫名。 “将、将……将军!您有何吩咐?”雪青急急站起来,行礼道。 “怎不去姑娘那边候着?”伍逸问。 “姑娘说今日不用奴伺候。” “你惹恼了姑娘?” 雪青迟疑了下,摇了头。 伍逸看向另一边,问道:“我刚看你从容王住的那间屋子出来,是去做什麽?” “是……”雪青脑袋里飞快运转:“是容王唤奴做几个吃食送过去,他的婢子早些时候出去玩耍了,未曾备下膳食。” 伍逸无疑,点了点头,后道:“今日猎品丰足,姑娘既不用你随侍,你便同我去夜宴。” 将军对下人好,毋庸置疑,但将姑娘一人留在园内,万一有什么需求得有人使唤才行。雪青诺诺拒了:“奴还是留下来候着,怕姑娘寻不着人。” “无妨,她本不是无人伺候就无法自理的主。” 说到这,雪青只得福礼应个:“是。” 今晚的月色有些昏暗,延龄披件褙子走出了屋子,再走出了园子,她知雪青随伍逸去了夜宴,乐得无人打扰,于是打算循着记忆去找那棵逆时开花的樱桃树。 如若开花是法术促使,想必那地现已空无一物或是那树遵循了季节,而这时节,树上应尚有红果!想到这,延龄一扫白日烦闷,越发雀跃。 晚风比往常冷冽些,延龄下意识裹紧了外衫,她从怀中取出一颗发着幽光的珠子稍稍举至头顶用以照明。人一旦有了好奇和期许,什么顾虑、害怕、担忧都会被抛去脑后,不管会不会再遇上妖邪,会不会再迷路,要去一探究竟的想法甚是坚定。 但不想刚走出园子,凭空冒出来俩人,堵住她的去路。 “延龄姑娘,德宣将军让奴来接您去夜宴。”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行礼道。 延龄瞧这两人是生面孔,起了防备:“你二人是……” 听另一人接话道:“奴二人是宫宴的内侍。” 衣着确实是内侍的装扮,延龄想不明为何伍逸又突然来唤她,傍晚时就已跟他说过今晚不想去,便问:“可知为何要将我唤去?” “奴等只是传话,其他的不知,还请姑娘速随奴前去,以免让将军久候。” 既是内宫的侍从过来请人,断是不能拒的,延龄踟蹰一阵,将举着的夜光石收回衣襟中,虽怀抱了些许的不祥感,也不得不对那俩内侍应道:“且走罢。” 延龄后来边走边又想,伍逸今晚是带了三个人过去的,要回来传话,随便指一人就好,怎用得着去劳烦内侍。再者,即便是回来传话引路,一人就好,怎还用得上两人?昨日看那在夜宴中伺候的内侍和婢子明显忙不过来,此番就支了俩在她身上,且不说她还不是什麽重要人物。 其三,虽然延龄对行宫不熟,但也看出了脚下走的并不是去夜宴的路,于是乎停了下来,问两人:“你们要带我去哪里?”说完接着退后几步,再环顾一圈周围。 行宫占地大,宫殿园子多,七弯八拐的走来延龄早已不记穿过了多少个回廊和月门,此时怕是放了她,她也寻不着回去的路。 其中一内侍转过身来,嘴上含着笑,仍是恭恭敬敬柔声回道:“将军说有个东西想先给姑娘,还说您看了一定会喜欢。” 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非得这般神秘兮兮?白日里直接拿给她不行?延龄面上露出阴笑:“我这人记性好,你俩的脸都刻下了,若是耍花招,我天上地下必将你俩寻出来,拆骨喝血。” 见那内侍的笑容僵在脸上,顿时又干笑两声打破尴尬的气氛:“姑娘真爱说笑。” 延龄且随这两人继续走着,后穿过的园子确是一个比一个荒凉偏僻,不祥之感亦愈发上头,她暗暗叨絮:一年才住一次,住又住不满,让尔等浪费银钱修那麽大的宫宇,殿园多到整理不过来了!街市尚有无家之人,城郊尚有穷阎漏屋,实在令人唏嘘。 三人在一处颇小的四合院停下了,院中有池塘,塘边有杨柳,抬头可见星月,低头可赏倒影,只是杨柳树下以及周围杂草丛生,若是有人修缮,此院远比延龄居住的那处更加令人赏析悦目。 正想时,延龄察觉到那俩内侍已绕到她身后,其中一人迅速去关了院子的木门。她一怔,始才正视自己确被人给骗了,先不说她怎的如此少根筋,只道自始至终是有三分相信这俩人的,其次亦仰赖自己会的法术,量这些个凡人搅不出什麽花样来。 故而延龄又将那阴冷的笑容挂上了面,反而比刚才更深刻几许,“直接说,你们要做什麽?受何人指使?”话音尚余在风中,倏见从四方屋内均窜出人来,有男有女。 延龄眼扫而过,算上那俩内侍,除她总共八人,脑中竟窜出一副不太应景的情境来:这是要八人大轿抬入谁家呢? 与此同时又见主屋里突然亮起了烛火,一个些些耳熟的男声从里传出:“将人押进来。” 果真不是伍逸,但这声音延龄确实有听过,一时间寻不出归属。 “我有脚可以自己走进去,不劳烦各位。”延龄嗤鼻:“至于费那么多人围堵我么,怕我长翅膀飞了不成?” 院中的人没想到这姑娘会如此淡定,皆面面相觑,连同那俩假内侍也一脸茫然。正常姑娘家遇着此等险事不应是吓得脚软大哭,不知所措吗?而她不但淡定,脸上还带着嘲弄,莫非是有何杀手锏? 延龄在一众茫然的注视中,悠哉悠哉朝中间主屋走去,其间还漫不经心地将适才所想念叨了出来:“这园子的景致还真是不错,比我住的那处有意思多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池塘,朝几人道:“你们瞅瞅这月下杨柳,水中影,此时若端上一壶小酒几盘食点,哪似在人间呀!” 更是将一群人置于风中凌乱。  第36章 交换条件 承王无意再与刘兴为虚与委蛇,挑明道:“刘公子刚说的话,本王一字一句都记下了,这掳劫将军夫人和奸淫ap;女子的罪名落下来,就算王上顾虑王后娘娘,顾虑你们刘家,怕是将军那也无法交代,到时王上会偏向哪一边,本王想你心里多少有点谱。当然,倒不至于祸及整个刘家,但总要有一个担罪的不是。” 话说到了这份上,延龄以为刘兴为会认怂放了她,却不想刘兴为竟不吃威胁,口中反冷哼一声,道:“刘氏宗族上下自认没有得罪过您,有些事承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若是非要闹上台面,您也讨不到好果子吃,老实本分莫生事,方能闲散逍遥一生无忧,您说是不是?” 要换成其他的亲王,他刘兴为此刻就是跪地求饶的那一个。然这承王不过是罪后余孽,整个齐胥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空有头衔罢了,背地里搁谁都不待见。要不是与德宣将军交好,太妃娘娘和王上恐早就将他轰出国都了。 承王在齐胥国是怎样的处境,该如何为人处事,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毛头小子置喙和提点,如此犯上然却不见本尊动怒。延龄就瞧不明白了,堂堂亲王怎任由一个三品官家的子弟欺辱,连她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 延龄紧紧皱眉,从喉咙哼出的声音又急切又尖锐,来表示她作为观众的不满。 “这些年日子过得太顺遂,就生出一些反骨来,甜果子吃太多便想换个酸味的,还得劳烦刘公子帮帮忙。”承王一番话四两拨千斤,堵得刘兴为面上是一阵青一阵白,也让原本‘恨铁不成钢’的延龄停下了躁动和哼声,开始寻思承王这人或许并非懦弱之辈。 刘兴为见承王软硬不吃,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将后台搬出来,硬声道:“也不怕告诉殿下,这事是王后娘娘授意的,此人触怒了娘娘,就算今日我放了她,来日方长,娘娘有的是办法教训她。” 承王冷笑:“既是来日方长,来日的事谁说得准?兴许你刘家明天就下大狱,赤全族;兴许王后娘娘明天落入屏雀林的深湖淹死;兴许王上明天遇刺身亡,改朝换代,谁还有闲情逸致来教训一个姑娘,你说是不是?” 院中众人听了此番话后皆倒抽一口气,刘兴为更是丹田窜上来一股热息,像火山爆发般从喉间喷出,融合了大量唾沫星子,“你大胆!竟敢诅咒天子国母!我这就去……” “你不会去的。”承王仍是含笑:“本王既是敢说,就断定你只会将话烂在肚子里。”他缓缓挪步,绕着刘兴为走了一圈,边又道:“今夜的事,本王什么都没看到,作为条件,本王今夜说的话,你和你的奴人们也都没听到,当然屋里的人你得留下。”他指延龄。 事情闹大牵扯多,何止承王,谁都没好果子吃,既然人家给了台阶下,刘兴为也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再咄咄逼人,非明智之举。他咬牙转身,朝屋内围住延龄的那几人命道:“将人松开,我们走。” 一众赶忙解开延龄身上的粗绳,急奔出屋。 当手脚得了自由,延龄把布团子从口中抽丢,亦站起来奔出屋子,躲在了承王身后,紧紧抓住人家的衣袖,装出一副受惊不已的神情,道:“多亏了殿下相救,否则我就成这院里的冤死鬼了。” 待那些恶人都走后,承王才将延龄从身后拎出来,戏谑道:“适才你面对刘兴为时,那无所畏惧且冷嘲热讽的模样,本王可是都看见了,现在又来装做柔弱小女子,实在别扭。” 延龄抿嘴,耸肩,走到池塘边,寻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随手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朝塘中扔去,搅乱了水面上的如画倒影,她慢悠道:“反正求饶他也不会放过我,索性死前气他个半死,自己也爽快。” 承王亦走过来,坐在了离她几尺的地方,环手于胸,目光豪不避讳地审视着延龄,问道:“你不怕死?” “怕又能怎样?” 嗯,好像是不能怎样,承王沉默了。 延龄便转开题又问道:“你何以故意予人把柄?” “那么多下人看着呢,留点面子,给个台阶,这事不难解决。”接了延龄的话后,承王却又绕回刚的话题,道:“都被绑成麻花卷了,看你的神情却不像是怕死,倒像是……”他凝眉思索片刻后一拍手,呼:“瓮中捉鳖。” “月色灰蒙,烛火闪烁,承王想是看走了眼。”延龄又将一颗石子抛入水塘中,然这个动作她突感熟悉,继而想到白日里的梦中所见…… 又想如若那女子就是她自己,延龄不由一笑:呵——怎是个到哪都受人欺负的命? 烦躁的思绪被延龄附着在一颗稍大的石头上,被她狠狠丢入水里,把那些刚回巢的鸟儿又惊飞了。 为免承王再钻牛角尖,延龄先发制人,扯来三姑六婆口中的夺命连环第一问,稍作修饰道:“承王是封号,那你的名是什么?经了此次,我俩也算是过命交情,你已知我的名,但我却不知你的,不公平。” 承王嗤鼻:“过命交情?是我救了你,应是你欠我的救命恩情。” 连自称都换了,延龄忍俊不禁,无论是交情还是恩情,到底和这个人有了不平常的交集。 “那你说是不说?” “安晏。” 延龄想了想:“人情慎所习,酖毒比安晏的安晏?” 齐安晏挑眉:“你竟知这一句?平常人家的姑娘至多阅习女四书,难不成你是哪个书香世家的小姐?” 好歹有记忆以来,行走世间一甲子有余,她虽不是满腹经纶,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加上闲来无事就翻看杂书,莫说千本,以百计量不为过,一两句文绉绉的词还是说得出来的。 延龄叹息:“我本就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 “喔?”齐安晏竖起耳朵,凑过去道:“我可有幸听一听故事?” 延龄眼珠子轱辘一转,半开玩笑:“若我说我是个妖物,你可信?” 她以为齐安晏对这句戏言顶多付之一笑,却没想到他仿佛信了。 齐安晏的神色随着延龄的话变得严肃,问了句让延龄颇为意外的话:“世上真的有妖吗?” 意外归意外,但总比刚才的话题有聊头,延龄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有妖,有魔,有仙,有神,还有不知自己是哪一类的糊涂虫。” “糊涂虫……”齐安晏垂眸,口中喃道:“那糊涂虫要如何得知自己所属呢?” 这问题的答案延龄也想知道啊。 “殿下——承王殿下——”呼唤声传入两人耳里,见齐安晏随即站起来轻轻一蹬上了飞檐,走前只用手势跟延龄道了别。 确是不能让旁人瞧见二人独处,不然哪说得清。 延龄将最后一颗石子抛入塘中,亦起身要走,然不经意瞥见主屋似有异样,便又好奇走进去查看。 第37章 闲言碎语 嵌入木柜的碎瓦上附着了不易察觉的灵力,延龄靠近瞧了不过眨几下眼的功夫,那灵力又飞快消失了,让延龄甚至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难道—— 齐安晏也如容王一般是个‘表里不一’之人? 延龄此刻觉得这齐胥国卧虎藏龙的,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如是这般的人在齐胥国实际数不胜数。但明哲保身、不趟浑水是她行走世间的准则,是以在离开齐胥国前务必将这里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切莫留下什么牵扯交集,以免自己三顾四盼着了别人的道。 今夜被人骗去了一处偏地,她压根没去记路,故而延龄回到居住的那个园子废了不少时间,还是多亏半路上遇到个散宴回程的落单婢子,给引的路。 延龄前脚刚踏进月门,就听到一人声:“去哪了?“ 园中西北靠墙的八角亭内,伍逸披着大氅,凝目端坐。 雪青不知从哪蹦了出来,匆匆迎到延龄身前,又急又忧道:“姑娘无人领着怎一个人跑出去?行宫地大园多,万一迷路了怎好?”看到延龄身上的褙子后,她皱眉继续念叨:“夜晚风凉,更深露重的,姑娘就穿这么点,回头染了风寒又怎好?” 延龄不做理会,越过雪青走到八角亭外,朝伍逸漫不经心敷衍道:“闲来无事,心血来潮,想再去那棵樱桃树下,拾些花瓣回来让雪青做几个香囊,奈何久久寻不着路,只能放弃,夜路又太黑,步子也行不快,就晚回了。” 说完延龄去看伍逸的神情,并无异样,似乎不怀疑她的话,还说:“明日我入林去拾些回来,以后莫再晚上跑出去了,明早有裙集,快些回去休息罢。” 还真是一天天的都有事来折腾她! 房中。 雪青一面放下床帘,一面道:“裙集就是女子的集会,任何男子包括王上都是不能进去的,每年的围猎期间都会举行。行宫里有一处雅园,据说园中修筑窄道引入流水用以传菜,就是把菜品、果点和酒茶放在托盘里再置于水面,随着水流穿梭于园中。” 倒是新奇,延龄瞧着雪青越说越兴奋的模样,想是此前随着伍逸也没能去参加,便打趣道:“若我明天不去,你会不会哭出来?” 雪青一愣,慌道:“不去可是大不敬,姑娘总爱说笑。” 想到明早又要被挖起来,延龄满腹愁肠,她是真的不想去,但是不去又怕扯出什么麻烦事,已决定要将此处的一切断干净,行为处事还是顺着这些人的意为好。 “对了,那集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或者是要注意什么?” 雪青也不太确定,只道:“姑娘不用太忧心,这样的集会在王宫里多的去了,不过是官家女眷们争艳斗芳,吃喝闲谈,应是没什么特殊的。”毕竟没有真正去过,她不敢把话说绝了。 见延龄不再多言而是要躺下,雪青憋不住,将心里纳闷的事说了出来:“姑娘跟将军说去拾樱桃花,将军竟还信了,这时节哪有樱桃花呀?奴之前呆的王宫殿院里就有一棵樱桃树,花期可不是这时候,姑娘寻理由也不好好思索,怎能随意糊弄将军呢。” “是不是糊弄,你家将军心里清楚,等明儿个他回来,你且好好看看他应承我的花到底有是没有。”延龄说完合上了帘子。 翌日。 雪青自那日见了‘妖物’后,便有了顾忌,就算再急,只要姑娘不回应,她都不敢上前推门,只在门外用越来越大的声音频频地唤:“姑娘——姑娘!您起来了吗?姑……” ‘嘎吱’的门声将雪青的呼喊打断,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朝她招了招,伴着一声幽暗到地底的声音:“别喊了,进来。” 梳妆的时候延龄还是半眯着眼,逮着机会就想补补睡眠,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还没离开齐胥国,她就一命呜呼了。 感觉雪青捣腾得比以往久,延龄始才睁开眼,瞧见镜子里雪青的愁容后,问道:“你这幅神情是怎么了?” 雪青欲言又止,心不在焉的还把步摇掉在了地上,她赶忙拾起来,却被延龄握住手腕,拉到身前:“有话就说,我不喜欢看你皱眉。” “奴今早去厨房端膳食,听到了几句碎语,是关于姑娘您的。”雪青支支吾吾,思索要如何说下去。 延龄松开雪青的手腕,不以为然转回身继续面对着镜子梳妆:“这才来几日就传我的闲话了?说的什么?” 雪青咬紧唇,语气又怨又愤:“不知是哪个嘴欠的婢子造谣生事,说……”她使劲从鼻间哼出一气,“说姑娘您夜会承王,于园中有说有笑还入了屋子……” 延龄捏着口脂的手停下,捋了捋思绪,得出一个结论:应承了不将齐安晏的话说出去,不代表其他的不能说,怎么的也得给她一个教训,不然王后那可没法交代。 有说有笑延龄认,入了屋子这就有点太伤风败俗了,话说她何止‘夜会’过承王,还‘夜会’过容王呢! 雪青见延龄不怒反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姑娘昨晚上真的见过承王吗?” 延龄点头,一脸无所谓:“见了,说了几句话。” “姑娘怎不知避嫌呢!莫说是说几句话,连对上一眼都不行的!”雪青跺脚叹气。 “宫里呀,就是太拘束了。”延龄自个儿将步摇调正,朝面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粉,不以为然道:“所以我才不愿呆在高墙内度日,那些闲言碎语由他们说去,我向来不在意,你是知道的。” “姑娘豁达,奴其实挺钦佩,只不过出门在外牵扯多,不是独善其身就好,您说这碎语要是传猛了,将军面上也不好看,不是么?”雪青苦口婆心道:“今日又是众多女眷的集会,奴忧心姑娘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怕吗?”延龄转身看她,仍是笑着。 雪青甚为坚定:“奴不怕,奴是怕姑娘受委屈。” 延龄咧嘴更是笑得灿烂:“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反抗,反抗不了就受着,总不会掉块肉下来。” 再说了,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欺负得了她的。 第38章 不知其谁 女子们扎堆,聊的不过是珠钗首饰,家长里短,熟络些的声色并茂,交头接耳。不熟的交身而过时,要么福个礼,要么相互点个头,仅此而已。 三六九等的圈子,自延龄进园那刻就渐渐分化了出来,然她是‘新人’,初来乍到的,啥等级的圈子都与她无关,便拖着雪青寻了个阴凉之处,悠闲坐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怕日头太烈,延龄还特意让雪青寻了把团扇带着。 午前的阳光斜射过来甚是晃眼,延龄抬手用团扇遮于眉上,再侧身背过,正好对着旁边窄道水面上的菜品,那托盘里用黄瓜做的孔雀雕花十分精致,再看点缀在孔雀尾羽上的酡红色细柄果子…… 延龄眼睛霎时为之一亮,她伸出另一只的手,指着那果子道:“雪青,我想尝一颗。” 候在身旁的雪青微微屈下身,不着痕迹地把延龄的手摁下,靠近轻声道:“奴虽然没有来过行宫的裙集,可是姑娘您瞧。”她用眼神示意延龄去看园中的其他女眷,“奴怕有疏忽,就一直偷偷注意着,未曾看到有人去动过水面托盘里的东西,姑娘还是再等等,等人家动了,我们再动。” 延龄点头赞同,收回手,也开始去瞧那些扎着堆的女子们,但时不时又溜了几个眼神去瞥那讨喜的红果子,好奇问雪青:“那果子是何物?” 雪青甚是诧异,“樱桃是北域的特产,姑娘您不是北方人吗?怎会不知晓?” 北域特产?延龄慌忙去脑中抓一些很久以前的零散记忆,印象深刻的只属那看不到头的冰天雪地和遇到商队后的黄沙漫天,几乎有好些年都是在白天酷暑晚上极寒的气候更替下生活,兴许她所认知的北方和别人口中的北方应是有所不同。 “北域甚为辽阔,各国物产气候天差地别,我的家乡常年干旱少雨,想是种不出此等水当当之物。”延龄莞尔。 原来—— 这就是樱桃花落了之后所结的果实,竟无心插柳解了一番心底的好奇,那味道到底是怎样的呢? “原是如此。”雪青挠头干笑:“奴活到如今,去过最远的地就只是屏雀林行宫,记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认知,让姑娘见笑了。”又赶忙道:“等晚些时候奴去给姑娘拿几颗来。” 延龄却有不解:“既是北国才有的稀有物什,想必属王室进贡而来,你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看你平日里对吃食很是上心,怎今日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咱将军在朝中可是连相国大人都敬畏三分的,每年的进贡分派下来,少不了咱将军一份,王上还命人亲自送到府上来。但将军不喜吃零嘴,每次送来都给下人们拿去分食,所以那什么进贡的果子对德宣将军府的下人们来说都不稀奇。”雪青越说越自豪,“樱桃奴早就尝过啦,甜多酸少,爽脆核小。” “瞧把你能耐的。”因雪青靠得近还屈着身子,延龄趁她不备使劲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逗她道:“听你形容得如此可口,那定然很多人喜欢吃,若你等会儿拿不到一两颗给我,今儿个你就别回府了。” 雪青知道延龄在说笑,不甘示弱拍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好了,奴就算扑进水里,也给您抢一颗回来。” 这边两人有说有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投来视线,伴着指指点点。 其实自延龄进园来,就有眼尖的女眷注意到了,毕竟是此次围猎的‘新鲜人物’,又撞上今早传开的夜会传闻,甚至还有人仿若身临其境般,竟连两人在房中如何‘互动’都传得绘声绘色,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堪入耳。 当然如此污秽的话是万不能大声说的,也不能说是谁拟的话本,不过那拟话本的人不去当说书先生真可谓屈才了。 刺眼朝光中听雪青一叹:“看,奴就猜到会是这样。” 延龄仍是用团扇挡着日头,不经意间对上了几个鄙夷的眼光,她却回以平和一笑再附个点头礼,接雪青的话道:“嘴长人家脸上,舌长人家嘴里,有闲功夫跟自己置气不如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帮我抢果子。” “奴就是看不过去!”雪青噘嘴。 “那我们过去把人家舌头割了,嘴巴堵住,再将人家眼睛挖出来,你觉得如何?”延龄越说越想笑。 雪青仍不开怀,“奴倒是想。”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唤:“请各位夫人小姐入亭品茶,各家婢子不得随行,不得窥视。” 这是要作甚?延龄和雪青互看一眼。 延龄昨夜还想给雪青挂一个‘宫闱百晓生’的头衔呢,这会儿眼巴巴等着雪青给提示,这丫头怎竟也是一副茫然模样? 果真只是半桶水,延龄暗自一叹朝雪青戏言:“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你家姑娘恐要被那群豺狼虎婆生吞活剥了的。”既无可避,便逆境自娱。 然雪青把戏言当了真,万般忧心道:“不行,奴得去唤将军来救您。” 憋着的笑还是喷出了口,延龄直直戳了一下雪青的额头,“这是女子集会,你还想给我安个不懂规矩,肆意妄为的罪名?想让姑娘我死得更快些?” 连在她近处的人都已渐行渐远,延龄始才起身理了理坐得有些发皱的后裙,不再理会雪青的碎碎念叨,快步随了人群的背影而去。 园子不小,绕过了好几个假山石造景,得以顺道赏了沿路的风景。延龄孤身一人跟着人家走,又不想被人发觉是刻意尾随,故而把距离控制在数丈之外,曲折迂回的小道,不意外跟丢了。 正当延龄在两条路的交汇口踟蹰不前时,后边传来一细柔女声:“姐姐何故在此徘徊?” 延龄当下转身,见一清丽绝尘的女子向自己走来,黛眉凤眼,淡妆雅服,也是独独一人。瞧她发髻上挽,不知是哪家的夫人,但看此人面上和善,是以直言道:“我寻不着路了。” 女子温婉一笑:“姐姐若不嫌弃,可愿与妹妹同行?” 这句姐姐让延龄想起上次雪青说的:逢人笑脸唤姐姐总不会讨嫌。 不知其谁,先降身段,自然也不会得罪人,怎么说能出现在这的都不是普通人。 有人引路,那自然是愿的! 延龄接下了那句姐姐,随即回笑,操起女子的腔调:“有劳妹妹了。” 第39章 杯中蹊跷 两人并行又绕过一团花圃,一座假山石,远远瞧见一道辉宏的廊亭蜿蜒坐落于绿水粉荷中。廊柱垂挂白纱幔帘层层叠叠,被风卷起,如掀高浪。 长廊连接了人造湖中心的飞檐八角大亭,再看亭里廊里早已红飞翠舞,热闹非凡。 女子将延龄带至廊口,脚都还没站稳,就走来一人将女子匆匆拉走了。那拉走女子的人还恶狠狠地瞪了延龄一眼,让延龄甚感莫名。 适才同那女子一起走来不过百余步,其间你来我往约摸说了四五句话,但延龄并未问女子是何人,现在想想,确然失礼,如此含蓄委婉的一姑娘,你总不能让人一来就自报家门。 此时有婢子注意到了延龄,见她形单影只,婢子上前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延龄头后未完全上绾的发髻,后才福礼道:“小姐前去些,不然娘娘说的您都听不到,要如何应对呢?” “应对?要应对什么?”延龄边问边瞧向湖心亭。 亭中除了太妃和王后,还多了两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太妃上座,王后右侧贴近,其他两人离得稍远,但也仅隔了数尺,并坐在左侧。 应是王上的夫人们,要不就是什么高官府邸的主母,延龄想。 又见那钰夫人似块牛皮糖般,去哪都贴在太妃身侧,就延龄看去的这一会儿,她像是得了知会,亦朝延龄这边看了一眼。 “小姐是第一次来裙集吗?”婢子问。 延龄点头。 婢子便解释来:“其实也不用应对什么,将姿态放低,恭敬自然些,即便回得不好,不过是引哄笑一阵,倒无伤大雅。”又催促:“小姐还是上前去些,您一个人杵在这,反惹人注意。” 延龄应下,向婢子道了谢,贴着廊栏前行,混入了人群中,但融不进人家的队里,于是假装在一旁看风景。离她最近的四人围成一团,不过十步内的距离,是以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全入了耳。 “你们看,就是她就是她。”女子甲对身边的人压低声说。 “瞧着倒是清纯无争的模样。”女子乙斜眼看过来。 “人不可貌相。”女子丙叹道。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谁曾想这清纯皮下藏了一副坏胚子。”女子丁不屑道。 “德宣将军一世英名如今挂了个关二哥的帽子,想是难摘了!”女子乙接道:“我父亲那时还有意向王上请旨,要将我嫁入德宣将军府,想我当时可是高兴坏了,要不是……现下就算来求我,也未必答应。” “是我就直接去屏雀林里投湖自尽了,怎还有脸来裙集。”女子丁翻白眼。 此话引得四人掩嘴轻笑。 延龄神色黯然,缓缓将头偏向那四人,阴笑沉声道:“姐姐们的话题当真是有趣得紧,我也想插一句嘴:投湖自尽后变成厉鬼,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割舌喝血锁喉,姐姐们觉得我接得如何?”说完笑得更加阴暗。 “竟还是个疯子。”女子甲厌恶一瞥,转过了身,其他三人也随去。 此时听得前边传来一呼,仅一字:“坐——” 遂见所有的人随即左右靠边端坐在了廊椅上。 延龄亦坐了下来。 接着前方又传来唤声,这次是俩字:“抽茶。” 延龄不解:要抽查什么? 只见整齐一排的婢子举着托盘款款而来,将托盘一一呈至每位女眷面前,让她们自行拿取其上形色不一的茶杯。 喔——原来是抽取茶杯。 为何要抽?难道杯里有蹊跷?此念一生,延龄玩心大起,她闭眼凝聚意念,一瞬后又缓缓睁开。 瞧见了! 杯盖下是含叶茶水,杯内底和内边皆有文字,楷书极细且藏在金针叶下。再认真看几眼,是能将那细字看清楚的,倒不过是一些藏头诗,填对子,再高深一些的,涉及了主母之道,典故索引。 延龄大概猜到是要应对什么了,此等把戏确如那婢子所说,只要不是故意犯忌讳,就算回得不好,至多不过引来一阵哄笑。 那给自己寻一杯简单的来应对便好,以免被多事的钰夫人发觉,延龄准备收了灵法待茶杯至身前再窥视,却猛然发觉…… 不对! 有杯茶不对! 延龄迅速站起来,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和叫唤,直直朝目标走过去。 是她。女子看着延龄在自己身侧坐了下来,面上有些尴尬,但仍是那般温声细语:“姐姐何以——” 女子身前呈茶杯的婢子顺道将托盘推至延龄身前,示意延龄也拿一杯。 延龄照做,但拿到茶杯后,朝女子道:“我喜欢你手里的杯子,青花祥云纹甚是好看,可否同我换一换?” 女子另一侧还坐着其他人,听延龄如是说,忍不住嗤出好重的鼻气:“你是在暗示瑾夫人将承王殿下让给你?如此厚颜无耻的话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 话被女子偏过头打断。 延龄惊愕,“你是齐……是承王殿下的夫人?” 女子点头,面上仍不改色:“姐姐唤我瑾香便是。” 她和承王的谣言满天飞,而正牌夫人面对插足者却无半点怒意,如此度量,延龄暗生敬佩。 对了!茶! 虽然自己并未对不起人家,延龄却还是略显尴尬:“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真就是喜欢你手里的杯子,瑾香妹妹,你就让我罢。” 瑾香低了头,口中吞吐道:“这杯茶,不能给姐姐。” 延龄本以为换个茶杯不是什么难事,但见瑾香如此坚持,始觉得事情不简单。其他杯里的茶都正常,唯独瑾香手里的这杯,混了其他的东西,能腐蚀内壁绘色的液体若吃下肚,那还不得肠穿肚烂? 延龄神色严肃:“那委实遗憾,妹妹可愿将缘由说予我听听?” 瑾香不瞒,有些羞赧道:“姐姐听了勿取笑才是,瑾香虽是世家女子,但祖规不得让家族女子认字习书,去年闹了些笑话,于是今年殿下专门安排了一杯没有字的给我。” 延龄更是愕然,齐安晏要杀了自己的夫人?实在看不出他是那般心狠手辣的绝情人,莫非是被谁借刀……不过无论如何人是一定要救的,人家夫妻两人都帮过她呢!于是趁瑾香一个不留神,延龄迅速夺过瑾香手里的杯子仰头饮毕。 第40章 如出一辙 此举无疑将附近的视线全都拉了过来,大伙开始交头接耳,投来无数鄙夷嘲弄的目光。延龄将喝空的杯子塞回瑾香另一只手里,顺势拿回原本自己的那一杯,脸上挂起视死如归的凛然,道:“无字杯子还是你的。”边说边从袖中抽出巾帕擦干了嘴,才又靠过瑾香耳边小声道:“你定又气又疑,我不知如何解释,总之这茶我喝了不会有事,但你喝了就未必。” 瑾香和她身旁的人都处于惊呆的模样,延龄刚那豪放的举动已是让人无法理解,更别说还要多份心思来琢磨这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延龄为何喝得如此果断,是因这些年来磕磕碰碰,什么毒蛇,毒草,毒气入身皆未有过不适。延龄虽无十成把握,但总是比瑾香活下来的机会大些,没有过多思量的冲动之举,现下想起来,确是轻率,到底是个无关的陌生之人,万一自己真死了,委实不值当。 瑾香错愕得一时间说不出来话,但纵使再温婉的女子也是有脾性的,如此无礼抢夺,且论身份尚比自己低了好几阶。慌神无措中终于怒言道:“原想姐姐是爽直之人,怎毫无根据满口胡言,实在让人不敢苟同。你我眼下遭着百双眼睛,瑾香好歹是承王府的夫人,好歹也帮过姐姐,姐姐难道不知何为尊卑有伦,何为知恩图报?” 两人的互动在众人间尤显突兀,瑾香这话又说得大声,无意外引了一位嬷嬷过来,走到二人身前传话,说是太妃娘娘请二人入亭。 湖心亭内二人垂首并跪着,瑾香言辞委婉,徐徐叙述将刚才发生的事,无添油加醋,无偏颇不实。 一旁的延龄自始至终未多一句嘴,错肯定都是她的错,言多反失,不如沉默,忧的却是又给伍逸惹麻烦了,伍逸真是摊上了她就没发生过好事,先是殿中开罪王后,再是绿帽天上来,现又与承王府交恶,她要是伍逸,非把自己给轰出国都不可。 延龄不禁摇头叹了一口气。 “你摇头可是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解?”太妃的声音含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延龄抬首对上那双飞眉长眼。 玄色胭脂挑起眼尾,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英气,但亦无法盖住笑容过后所挤出的尾褶。 延龄甚为平静:“我无话可说。” “那日德宣将军说你生于山野,不懂规矩,那哀家问你,你来国都有多少时日了,入将军府又多少时日了?” 延龄如实答来:“来国都两年余,入将军府半月余。” “素闻德宣将军府纵容下人,规矩散漫,连个教礼节的嬷嬷都没有,你不懂尊卑礼节也是正常。但即便之前多么不通世事,既然来了国都两年余,我齐胥国女子淳朴贤良,耳濡目染下多少也应该收敛些性子。”太妃说到这微微偏身朝一旁的嬷嬷吩咐道:“等回宫,你安排两个有经验的宫人去德宣将军府,务必得好好整顿整顿。” 另一侧的司钰此时弯下身附在太妃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后见太妃忽而将视线转向瑾夫人,又道:“来人,去将瑾夫人手里的杯子给哀家拿来。” 延龄转看司钰,眼中含语:你为何又多事? 司钰故意无视延龄,她将嬷嬷拿过来的茶杯捏在手里细细端详了半晌,装腔作势呼了一声,引去所有视线,才道:“杯中仍残留有毒物,用银针即可试出。” 此话引起亭中一片哗然,众人皆不解:若是有毒,那喝茶的人怎还好生跪在那里? 太妃命人去取了银针来,怎知一试,针头果真变色,另得众人更是喧哗不已,继而纷纷看向喝了毒茶后仍生龙活虎的延龄。多数又想:举止怪异,定是知其中猫腻,难不成毒是此人所为,事先服了解药才得以无事。 此番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哪还有兴致集会欢谈,太妃遂吩咐了嬷嬷将廊间的女眷们都先行遣离。 此时的瑾夫人已吓得腿软脸青,瘫倒在地,而看延龄的面上,不惊不畏,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你知那杯里有毒?”太妃的声音如二月寒风,扫得亭中一干人等大气都不敢出,向来不嫌事大的王后原本还想插句嘴,听到太妃这语气后,也恹了下去,安分地缩在自己的椅子里。 既然被钰夫人多管闲事捅了出来,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延龄点头。 “你如何知?难道是你下的毒?” “不是我。” 该认的她认,不该认的也莫想栽赃于她,但延龄回完三字,并未再多解释,想是也不知如何解释。 “不是你?那你怎知有毒?就算真的不是你,定也是同谋,至于为何夺杯,哀家估摸你良心未泯,及时回头。”太妃字字铿锵,在外人听来,句句也都在理。 原本只是目无尊卑,失礼妄为的罪名,最多不过斥责禁足挨板子。现下被钰夫人这么一搅和,罪名连升十级,毒杀王室的后果可想而知。 延龄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齐容与的夫人,怎处处膈应,回回找事。 明知这些人不能把她怎么样,还整个闹剧出来,难不成是想逼她走?她是碍着人家什么了吗?延龄不禁蹙眉瞥了司钰一眼。 司钰接到埋怨的视线后,面上露出不明所以的笑意,见她朝太妃道:“母妃可别把人家吓着了,就钰儿看来,延龄姑娘此举虽蹊跷,倒没那么大的胆子。至于蹊跷,母妃你想啊,刚瑾夫人跪在那边,钰儿隔了数尺都能看出她手中的杯里有毒,想必延龄姑娘也是有过人之处的,比如……”司钰眨巴了几下眼,瞎掰出一理由来:“比如鼻子特别灵,钰儿也是闻到的,下毒的人定要接触杯具,倒入毒物时,手抖落了一些在杯沿和杯把上,毒物的气味向来又刺又呛,顺着风入鼻,不难找到源头。” 延龄瞠目结舌,钰夫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真是和她家主子如出一辙。 再看…… 太妃居然点头?居然信了? 延龄这下知道了什么叫做:只要你得长辈宠,说啥长辈都依你。 第42章 离我远些 延龄陡然惊醒,一张脸离她不到半尺,她还将那人的手紧紧攥着,贴在脸边……延龄登时松开,再将人猛一推,倏地坐起身来,背抵床栏,看着眼前之人惊魂未定道:“你、你……你吓死个人了!” 齐容与揉了揉适才被捏得生疼的手腕,一脸嫌弃:“你在门上放的那叫啥术法?能拦住谁?” “只为了拦区区凡人罢了,想是无必要思及那什么法术厉害的人物,无名小妖承蒙您放在心上,不请自来。”延龄暗翻白眼:这俩人果真是日子过得太闲了。 齐容与忽视话中嘲讽,轻轻掸去衣袂上不经意间沾到的灰,漫不经心道:“总是这般牙尖嘴利不讨喜。”又把被延龄捏疼的手腕举到她面前:“我疼,你帮我揉!” 延龄沉默,垮下脸,无动作,却想:疼死你活该! 齐容与扬眉,识趣收回手,续道:“劲挺大的,看起来不像要死的样子。” “你夫人跟你说我快死了?” “钰儿火急火燎地跑来跟我说你中了毒,致使元神受损,命在旦夕,还说你死前想见我一面。”齐容与说到这哼了一声:“那小丫头片子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了,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一番!” “你到底也是会术法的一类,凡人的毒物能不能损及元神,你心里没点判断吗?你夫人如此胡诌,你竟还信了。”延龄的白眼只差没翻到天上去。 “你不要总是一口一个‘你夫人’,我同司钰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说罢后齐容与怔了一怔。 他作何要解释? 为掩失言,他赶忙又道:“反正闲着无事,就来看看她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人瞧见了不好,这里没啥玄虚给你看,你走。” 让别人瞧见是不大可能的,延龄只是畏惧齐容与周身的气息,诚如伍逸那日所言,没准两人真的命中相克,元神相抵,不宜过多交集。 齐容与不以为然,问了句毫无意义的话来:“如果真的你快死了,想不想见我最后一面?” 此话在很多煽情话本里出现过,让延龄想到刚司钰说的喜欢,也不知哪来的灵感和勇气,肃起神情开门见山问他道:“钰夫人说你喜欢我,说你想吃我的唇,拥我的身子,可有其事?” 齐容与瞠目结舌。 看!她从不按《三界女子大全》里的情节走,叫人如何应对?!如此直白的话,怕是连他这个大老爷们都难以说出口,居然能面不改色地从她嘴里说出来,该说她无心使然呢,还是在风月场所修得的淡然? 意外归意外,还是得想个应对的话来,哪能在一个女子面前输了阵势。齐容与轻咳一声,勾嘴笑道:“确切的说,只要是美丽的女子我都喜欢。” 延龄想了想,应了句逻辑严谨的话:“嗯——那就是说,只要是美丽的女子,你都想吃她们的唇,拥她们的身子。” 笑容霎时僵在面上,齐容与眨了几下眼,那漆黑的眼珠子有些无处安放:“呃——倒不是……” 吞吞吐吐的话被延龄继续一本正经地打断:“那我不喜欢你,因为我不想吃你的唇,不想拥你的身子,见不到也不会想你,更别说要与你偕老。” 对于延龄的体态,这说法是情理之中,齐容与并不意外。 他稍稍认真了些:“那如若非让你喜欢一人,你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 思忖不过一瞬,延龄反问:“女的可否?” 齐容与面上跳着青筋,“只能是男的!” “那……伍逸。”延龄拖起下巴,边想边道:“他身上的气息令人舒适,靠近也不会感到压抑,你别说,我还真有过同他偕老的想法,就如那老夫妇一般,坐在院子里,伴看黄昏月。” 齐容与拉下脸,明显不悦了。 延龄发觉气氛突然变得凝重,始从自己的侃侃言论中回过神来,有些莫名地看着齐容与。 这人的脸色为何像被人踩了尾巴般? 听齐容与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话:“你的意思是同我相处就不舒适,靠近我就压抑,嗯?” 且不管眼前的姑娘是什么物种,归属何界,想他堂堂修罗尊主何时吃过如此败仗!简直是奇耻大辱。论皮相他自认不输伍逸,论修为术法更甩伍逸十八条街,论权势身份,伍逸还得给他行礼叩拜,这小妮子被泥糊了眼不成? 齐容与本还不觉得延龄躲他,听延龄说了那番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后,始才觉得两人的距离怎远得如此刻意?他遂报复性的瞬移至延龄面前,近到两人鼻间只容一指。 延龄始料未及,为了自身安全,她急于躲开,怎料被人定在原地。 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她见自己施法无用,只能在嘴上下功夫:“不想我死的话,你就离我远些!”延龄灵台紊乱,果真不适的感觉立马如洪水般袭来。 齐容与怎会依她,反又靠近了半寸,还故意触了一下她的鼻尖,逼问:“我哪里比不上他?” 延龄闭口不言,连眼睛也闭上,急急凝聚自己所有能自救的术法意念,用以对抗那频频袭来的异气。 齐容与终于有了发觉,退开些距离,不解:“你为何凝神聚气?” 延龄不瞒他,虚声说来:“你每次近身,我都甚感不适,上次晕厥过去,你是亲眼看到的。我让你离我远些,是因你周身所散的气息,好似要将我焚尽一般。” 延龄此话让齐容与开始思量:自己如今是凡人身躯,体内自是没有灵海加持,要说周身所散的…… 他倏忽站起身来退到窗边,将贴身挂着的玄火晶抽了出来,托在手上,延龄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神色如此严肃:“你……畏惧玄火晶。” 不适感果真舒缓,延龄睁开眼看着齐容与,摇头道:“我上次说,你总是在提醒我,我是这个世上活得最糊涂的……妖。玄火晶是何物?何以畏惧?若真畏惧?是何缘由?你问我,我该问谁?” 按理说此等伤感之言但凡有点良善的人多少发出一声唏嘘。也确看齐容与皱起了眉,抿起了唇,一副沉思的模样。 随后他在心里暗暗一叹,想的是—— 那可怎好?若要与她亲热,岂不是要将玄火晶取下离身?元神如今还养在这副身子里,是万不能有闪失的,此法不可取。可若他恢复了玄火晶所化的真身,不就更不能与她亲热了…… 想到这齐容与叹息出声:务必得让东行想个法子。 延龄当齐容与的这声叹是同情之意,看他刚那急急退开的举动,难得他能顾及到旁人。 齐容与可不是认命的主,漫漫岁月捣腾些事情才好玩,不然当初也不会搁着真身复原的大事,以投身凡胎之法跑来齐胥国跟统御斗智斗勇。 “我帮你解身世,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44章 是或不是 裙集那日的变故,知道内情的只有亭内的夫人们及其婢子。太妃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将下毒之事说出去,否则杀无赦。是以廊间各家女眷虽知裙集不欢而散,却不知缘由。只见着是将军府未来的主母和承王府的瑾夫人一同被唤过去,合着那日的闲言碎语,又被人添了油加了醋传得更是天花乱坠荒谬至极。 估摸是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想忽视都不行,今早伍逸将拾得的樱桃花送来时忍不住问了几句关于外边流言的事,就着时辰,顺道在延龄房里一起用早膳。 雪青瞅着桌上那满满一帕子的樱桃花,惊讶得合不拢嘴。花色新鲜,不缺不烂,一看就是新开的,唬不了人。粗粗分了分,做四五个香包是绰绰有余的。 “将军,您在哪拾的啊?可以带奴去看看吗?”雪青想不到还真有这等稀奇事,心下满是期待能亲眼去见一见。 却被伍逸拒了:“那林子偏僻多荆棘,路险崎岖不好走,时有野兽嚎叫,女孩子家不要涉险。这些花不够的话,我得空再去拾一些回来就好。”伍逸将早膳用毕,示意雪青撤下,又道:“你先回避,我同姑娘有话要说。” 雪青把樱桃花好生包回帕子里和碗盘一同收入篮中后悻悻行礼告退了。 “那地方不偏也没有荆棘,大路平坦可走马,亦未听到什么野兽嚎叫,你何以要唬她?”延龄面上仍擒着浓浓睡意,她慵懒斜卧在榻,隔着屏风漫不经心道。 “看花不是什么重要之事,林子里到底是有野兽的。”伍逸又将话题转回:“适才问你何时遇着的承王,你还没回我。” 伍逸的敷衍之词延龄不甚在意,便也随他转话。然延龄并不打算将刘兴为绑她之事说出来,想想裙集那日差点就给伍逸惹来大麻烦,多亏钰夫人那胡说八道的本事以及她自己稀里糊涂的本事给蒙混了过去。既然被人骗去的那晚亦未发生危险,就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闹大,反给人咬一口,让伍逸得罪一正三品官员,他既在朝,怎好为了一个即将要走的人树这么个大敌,岂不凭白添堵。便只道:“天闷热,我出去吹吹凉风,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恰巧见承王在飞檐上喝酒,就唤他下来闲聊了几句。” 伍逸不疑也不觉延龄唤人下来喝酒的举动不妥,却还护她:“只是宫里人多口杂,说的话不堪入耳,我怕你听着不悦。” 延龄释然笑道:“反正下个月帮你译完胡语后,我就走了,这流言蜚语伤不了我什么,我还怕你面上无光,寻我不快呢。” 伍逸听到‘走’字,神色略微一黯,打住此话题,问了别的:“听说裙集那日,太妃娘娘将你和瑾夫人唤入亭中,可是说了什么?” 延龄思忖片刻,徐徐道来:“就——为了外头的流言蜚语训斥我,安慰了一番瑾夫人。”她故意放慢语调,尽量不让显出是在撒谎。 伍逸仍不疑,还安慰道:“委屈你了。” 幸好隔着屏风,不然延龄那无处安放的眼珠子瞟得太过慌乱,怕是谁都瞧得出有事瞒着。 伍逸无话再说,起身要走,延龄却又将他唤住:“此前,我记得你说过属意我,想让我嫁你。” 伍逸一怔,不解,“怎突然提及?” “我那时未细想你口中的属意二字,只道是书上说的爱慕之情,更慌忙拒绝嫁你,现在想想——喜欢这个词是不是也是你说的属意。” 这话问得直接,让伍逸向来沉稳的面上也显出一丝无措,他便将那无措化成动作,去给自己倒杯茶低头啜了口,承认道:“是喜欢的意思。” “是想吃我的唇,拥我的身子那种喜欢?” 伍逸嘴里的一口茶直直喷在了桌上,握着杯子的手差点滑脱,想他自认对着谁都恭谦有礼,举止自若,遇事自持沉稳从未如此失宜,今日果真突破了自己,“你……你怎……怎会问……这……” 伍逸舌头都快打结了,他是想说:你怎会问出如此不雅的话,是谁教你的? “你就回答是或不是。”延龄甚至起身走出屏风,表情认真看着他。 说实话,伍逸此前还真没想到那一块去,现下听延龄这么一问,反倒有了些奇怪的心思,他看着延龄如丹霞的朱唇,上边还沾了点滴刚喝的漱口茶水,不禁吞了口唾液,又立马将头偏过一边,声音虚得紧:“那是夫妻之间增进感情的事,和喜欢这个词……其实不能承接喜欢这个词。”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延龄逼问:“是或不是。” 此情境可不比上战场轻松,能选的话,伍逸宁可持刀上马,扬长而去。他被延龄盯得头背渗汗,最后将心一横,如被敌军俘虏般视死如归:“是!我喜欢你,想拥你入怀。” “想你我尚只见过两面,所以说,只要是好看的皮相,你都是想拥入怀的。我原以为你同其他人不一样,看来是我错意了。”淡淡说完,延龄又走回屏风后,谈不上失落,只是有些……意外。 ‘你自那日见我或许只有两次,但我见你已是年年岁岁千百回’伍逸不再出声解释,只在心里如是念道。须臾他将手中杯搁下,留下一句黯然出了房门。 “你以后会知道,我于你来说,终是和别人不一样。” 接下来几日的围猎,都风平浪静的过了,延龄从行宫回到将军府又约摸过了两三日。 这日,一顶大轿落在将军府台阶前,里边的娘子被人遮遮掩掩入了府来。 延龄因裙集那日没有吃到樱桃,连着几日数落雪青,倒不是刻意为难,就是看雪青那日胸有成竹的模样最后却失了手,便想以此为借口来灭一灭雪青时而蹦出来的锐气。 雪青杵在一旁噘嘴怄气,延龄正还要说上一嘴,忽听门外传来婢子的声音:“姑娘,承王府的瑾夫人来访,人已候在正堂了。” 延龄拈着口纸的手停下,偏头想了想,约摸猜到了是为什么而来,便吩咐雪青:“不是能声张的事,你去将人带来我房中。” 雪青将发钗搁在桌上后,福身退去,不一会儿独独领了一人来,身后连个随行的婢子都没有。 待瑾夫人双脚入了屋,雪青随即将门拉上识相地退了出去。 第45章 一石二鸟 延龄自儿个将珠钗插入发间,理好仪容后才走出屏风,见瑾香正襟危坐,面上神色凝重,延龄示意桌上的茶壶,招呼道:“我这都是凉茶,若是不惯,我再命人换热的来。”她是想若依那承王的体质,瑾香常年随着,怕是吃不到什么冷食。 瑾香摇头谢过:“姐姐多虑了,夏日炎炎,还是一口凉茶顺喉些。” “我猜想今日你是向我道谢来了。”延龄落座后斟了两杯茶,一杯推至瑾香面前,一杯自握在手里,道:“你若不来,我倒差点忘了那事。” 瑾香恭敬接过,却搁下了,轻声道:“姐姐的救命之恩,我想了这几日,实是想不出如何报答姐姐,眼看不便再拖,寻思总得先来道声谢。”说罢,要起身行个大礼,被延龄扶住,按回了椅子。 延龄撑起下巴想了片刻,后半做玩笑道:“你送我一些钱财,我将来用得上。” 这要求让瑾香甚为意外,止不住好奇问:“恕瑾香冒昧,是德宣将军府苛待了姐姐吗?” 延龄含笑摇头:“伍逸和下人们都对我挺好的,是我也想不出让你如何报答,那便俗气一些,送钱财实用。” “姐姐将来是要做这府中主母的,将军府的月俸和年赏都会发放到姐姐手里,应是不会缺钱财。不是我吝啬,是觉得这个报恩的方式有些轻率,当然如果姐姐是真的需要,我夫家娘家虽无厚实家底,但也是能拿出一些田产铺面赠予姐姐的。” 看瑾香说得认真,延龄却噗嗤笑出声:“我随口说说,你竟当了真。你要真把夫家娘家的田产铺面给了我,回头你夫家娘家的人问起来,你要如何说?难不成把太妃娘娘的话当耳旁风,将那日你被人下毒的事说出去?” 瑾香甚感惭愧低了头,“姐姐考虑的是,只是我心里万分过意不去,想那日还对姐姐恶言相向。我若能为姐姐做些什么,定在所不辞。” 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丝毫不掩真性情,在延龄看来确是个单纯无城府的女子。 只是这般谨小慎微,柔弱无争之人到底能得罪什么人,竟招致杀身之祸,着实让延龄好奇不已,便问道:“关于下毒之事你心里可有何猜疑?” 瑾香垂首沉默,修长的食指在杯子后互抠着指甲,几度启唇,却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呼出一口气。 一系列的小动作全落入了延龄眼里。 看来瑾香是知些什么的,不信任他人罢了。 延龄故作不悦,冷哼一声道:“若不是我,承王府怕是丧幡高挂了。” 瑾香的指甲随着这句陷入肉里,毕竟脸皮薄,被人讽了一句后眼眶里泛起了泪光,心下又愧疚又委屈,声如蚊呐:“并不是我要瞒什么,是怕说了,会让姐姐陷险。” “那日众目睽睽下我喝了你杯中毒酒,想必下毒之人也是看到了的,怕是早就盯上我了,你今日才来考虑,未免多余。” 扣指甲的动作顿时停了,瑾香又重叹一气,徐徐道来:“其实是否与接下来我说的事有关,尚只是猜测,姐姐听听便好。上个月初八,我去司制房挑了几匹丝罗打算给承王做围猎的骑服,看到绣帘上的一只孔雀绣得栩栩如生,便与里边的绣娘探讨了一些绣技,离开的时辰有些晚了,绣娘于是告知有条近路可抄至宫门前,我忧心来不及在下钥前离宫,就走了绣娘说的近路。”说到这,她停下了。 “然后呢?”延龄来了兴致,手中的荔枝刚剥了壳,正要塞嘴里呢,怎就不说了? 瑾香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窗,确保无人听墙角,才将身子朝延龄倾近,低声继续接上之前的话:“才走不远,我随行的婢子突然内急,又匆匆跑回司制房解手,我便在原地等她,百无聊赖时瞧见一旁的假山石下有一株垂丝海棠开得好看,就走近了去,彼时无意间听到了假山另一边有两人在说话,虽是无意,却还是听到了张成弘三个字。我只想赶快离开,谁知慌乱下弄出了声响来,假山后的声音立马就停了,约摸是发觉到了异样。” “可瞧见那两人的模样了?”延龄问。 瑾香摇头,“我缩在原地不动,哪敢去看,后听我那婢子大声唤我,我才撒的腿。” 延龄忍不住笑出声:“本来人家不知是你,被这一唤,就将你送上门去了。”又问道:“话说那两人口中的张成弘大人是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张大人已被赐死,这事在朝中不是秘密,我所知的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没头没尾的,其中细由姐姐去问将军更清楚些。” 延龄将剥好的一叠荔枝推向瑾香,漫不经心道:“照你说的,我猜那张大人恐是被人陷害,有冤在身,而你听了不该听的,对否?” 瑾香其实从未去想过那日所听到的内容,现下听延龄这般问,才去脑中寻记忆,“俩人说话实在小声,加上那日风大,我确实除了张大人的名字,其他都听得影影乎乎,着实拼不出一句话来。” 延龄打趣道:“若裙集那日你真被毒死了,岂不做了一回冤死鬼。” 瑾香皱眉,将一颗荔枝放入口中捂嘴重重嚼着,含糊不清道:“姐姐怎还有心说笑。” 延龄清嗓咳一声,换上正色:“这些话,你都跟太妃娘娘说了?” 瑾香摇头,“昨日太妃娘娘唤我过去问了一些话,我都说不知,并未多言。” “嗯——言多必失,反正事情不清不楚的,还是少说为好。”延龄又问:“上月八号你就听见了,却等到围猎裙集上才动手,那杯茶又是你夫君安排的,若人杀成了,先不说靠不靠谱,反正罪名第一顺位就是落在你的夫君身上。不过何以要借承王之手?他有何理由会杀妻?” 瑾香面露尴尬之色:“姐姐有所不知,我与承王是指婚,直至如今未有夫妻之情,亦无夫妻之实。且承王同我父隔阂颇深,是因我父屡屡谏言要将罪后之子按律驱逐,其实父亲只是太过遵循礼法规制,并未刻意针对谁。” 延龄似乎有些明白了,“迁怒夫人,杀鸡儆猴,这动机也说得过去。凶手的心思还挺缜密,一石二鸟呀,既能杀你灭口,运气好还能利用你父亲爱女心切除去承王。” “太妃娘娘近日密查此事,相信凶手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姐姐还是尽量不要独自行走。” “凶手不除,你我永无宁日,对他们来说,哪管你听了些什么,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再动手是迟早的事。” 延龄倒是不惧,只是起了恻隐之心,这姑娘人善,怎就搅和了这等腌臜事,怕是没安生觉可以睡了。 第46章 天中佳节 送走瑾香后,延龄将雪青唤入房。虽说妄论朝政罪可诛,可人的嘴哪闲得住,这丫头素来对宫里的事不说了若指掌,但光是听来的小道消息也能理出个篇幅来。 听她滔滔不绝几十句,延龄粗略知晓了是一位正三品官员被赐死抄家之事。 “真正的内情奴就不知了,不过传言是原本用来修缮王陵的银子在工部的银库被盗,后全数发现藏于工部尚书张成弘大人的私宅里。几十箱银子偷运出宫可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且那段时日并没有大货进出宫门的记录。王上便命廷尉府彻查王宫最外围的各宫各殿,果真发现了一条密道通向外边。”雪青话匣子一打开就八卦个不停。 延龄捋了捋,道:“监守自盗怎会做得如此明显,王上都不觉得蹊跷吗?”后发觉这话问雪青也是多余,便又问:“可知密道在哪个宫院?” “说是浣衣局晾晒被褥的一个小园子。”雪青挠头不解:“姑娘今日怎问起张大人之事?” “刚同瑾夫人闲谈间听她提及,话说不到一半人就走了,这不吊起了胃口,就找你问问。”延龄不以为意喝了口茶。 雪青不觉有他,后忽而想起什么,双手一拍,急道:“奴差点把正事忘了!将军今日下值下得早,人现在书房,传了话来让姑娘过去,说是有事要跟姑娘说。” 延龄却坐着不动,仍是优哉游哉地把玩茶杯。“他平日里不都是直接过来吗?怎今日端起他将军的架子了?” 雪青不理会延龄对将军的不敬,走到屏风后的架上将褙子拿下来,罩在了延龄身上,口中催促道:“姑娘就别耍嘴皮子了,快些过去,今儿外面风大,姑娘披上免得着凉了。” 延龄不情不愿站起身,暗自叹了口气:原是想送走了瑾夫人就去打个盹,哎——真是一天天的,不让人安生过日子。 书房外的仆人见延龄慢条斯理地走来,先是行了一礼,后毕恭毕敬道:“姑娘请等一会儿,将军尚在处理公务,容奴先进去通禀一声。” 然话音未落,就听里传出伍逸的声音:“让延龄姑娘进来。” 延龄还是第一次进伍逸的书房,她以为像将军这种武官只有练兵场和刀剑房,不曾想那三两并排的书架上也堆满了竹简和卷轴。 嗯——应都是些兵书类的。 “明日是天中节,恰巧我休沐,你可想同我出去走走?”伍逸仍忙于案上的公务,头也不抬,说话语气却是温柔。 听他提及天中节,延龄想起去年的那个时候,她睡到了下午才出门溜达了一圈。街市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多数是叫卖粽子、小吃以及各式各样的花灯。她一直以为只有上元节,人们才会沿河放花灯。直到来了齐胥国,见着这里的人每逢年过节,都会沿河放花灯用以祈愿和寄思,倒是一种乐观感性的民风。 延龄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且那日的街市更是会拥挤无比,但人诚意相邀,也无理拒绝,剩下的日子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顺着这些人的意思,于是答应得爽快:“好啊,我尚有一些衣物放在戏班,明日顺便去取回来。” 话说天中节这日又撞着千芳楼的选花魁大赛,使得街市上更是热闹非凡,别说层叠如山的男子了,那花魁的出行阵仗连女子都忍不住堆过去瞧几眼。 今日将军府里的下人们可换班出去游乐,伍逸颇是体恤下人,出府的时候不带随从和婢子,只他俩人一路走马观花,被黑压压的人群排挤到了街市最外层。俩人本来也不想去凑那热闹,便依着杨柳河畔,坐在石墩上赏起了河景。 延龄突觉头上异样,她仰起脸,见伍逸正将一支簪子插入她的发间。 在延龄举足无措的同时,那簪子已然落户。此时再拔下来显得不近人情,她便欣然受下了。转看向水里的影子。 这支银色云纹月牙发簪是她刚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的,只是觉得好看就多瞧了几眼,没想过要买,因她向来更喜戴步摇。 却是不想就几眼的神色,也被人揣摩了去,看来伍逸不似书上说的只会舞刀弄枪,也是会献殷勤的。 “你送这个给我,不知情的人定以为是定情之物。”延龄打趣道,对着水面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 “我知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那不如把我当兄长,当是我送给妹子的小物件,不用太在意。”伍逸见人潮随着花车远去,起身又道:“快到正午了,我带你去一间食馆用午膳。” 太过殷勤的举动让延龄总觉得不踏实,“你今日为何要带我出来玩,只是休沐闲来无事吗?” 伍逸直言:“除了那几日围猎,你来将军府后从未出去过,我怕你闷坏了。” 在延龄看来,这样的男子,若以书上写的标准来衡量的话,绝对是体贴心细的好相公,是值得托付之人。 然刚有一瞬,她脑子里却是没来由地蹦出另一张面孔,另一幅身影,使得左边胸口又出现了上次的异样感觉。 延龄用手捂着左胸,重重吐了几口气。 此举让伍逸眼中现出讶异之色,他随即问道:“你怎么了?” 延龄摇头,有些茫然,“胸口微恙,许是天热闷的。” “嗯——走,我带你去吃些消暑的。” 伍逸心下暗暗思忖:左胸有恙,且是在他面前出现的异样,难道是……思及此,伍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若你的心因我而生,那此后天上地下,三界内外决不相负。 待凝心生脉,覆之血肉,她便可回到那幽幽长河,从此无忧,只是那樱桃花树下再无光脚丫头,再无旁观之人。 沧海桑田,回到最初,你我重新认识可好? 延龄不解为何自己不适,伍逸却显得甚是高兴,果真猜不透这些人的心思,只盼日子过快些,她好逃离是非之地。 伍逸带她来的是一间极具异域风情的高楼客栈,坐落于城西最边缘,在国都内竟还有自己的一池湖水,光是水域都占去了数十亩地。水中立一座露天莲台,其上有胡姬献舞配以箜篌琴音,撞击着四周环绕的石砌建筑,阵阵回音,空灵悦耳。 矮栏配蒲团,延龄下巴枕臂弯搭在栏上,从胡姬身上转过视线,是因侍者送了一盘摆设得甚是好看的果物来,盘子边缘围了一圈的细柄红果让她眼睛一亮,瞬间扬了笑问:“雪青跟你说的?” 伍逸点头,满眼宠溺:“这间店能吃到很多他境之物,不比贡品等级差,你若喜欢,以我的月俸还是可以时常来的。” 延龄不理会他话里的调侃之词,迫不及待拿起一颗就往嘴里塞。 嗯——味道没有想象中的惊艳,但确如雪青所述。 第47章 所谓引导 后上的菜色,延龄兴趣缺缺,只随意拨几下就放筷了,转而又去拈起了颗樱桃在指尖玩,继续伏身于栏上专注看那莲台上女子的舞姿,脑中忽闪出一些画面来,遥远的记忆接连拼凑在一块,清晰如昨日之景,激起了某种从来不曾缅怀的感触,却至如今,竟有些恍然若失。 黄沙绿洲,月夜篝火,脚踩铃铛长纱遮面的蓝眼姑娘扶着她的腰,托着她的手,一步一式引着她做各种颇有难度的动作。她那时觉得新奇,由着那姑娘摆弄,还举一反三自己琢磨出几式,见那姑娘无比欣喜,眉眼笑得如那天上的弯月。 夜风中的长纱,唇红齿白的笑面成了这一段记忆中的烙印,但那姑娘叫什么,延龄想不起,只恍惚记得她说过的其中一句话:“单桓的女子若遇上心仪的男子,便会以舞相邀,以舞诉情。” 时而轻柔时而激昂的箜篌之音在耳边回响,一如那些日子里同样的节奏鲜明,虽然那弹奏的人连个影子都未曾在记忆中留下。 延龄闭上眼沉浸在久远的沙漠夜空中,那不曾对任何人舞过的技艺被撞耳的空灵乐音一点一滴唤醒。她想,她没有诉情的男子,又或者,等离了齐胥国,去做个悦人悦己的舞姬,就如莲台上的女子般,以此为生活。 这世间的人和事于她无太多关联,她困惑的来历和特殊的体态使得她不能多年停留在一处,是以虽知花娘或者舞姬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身份,然又有何干?反正直到离去她都是踽踽独行,不碍着谁,不伤着谁,便好。 “你在想什么?”伍逸轻声问。延龄突然的沉郁让伍逸不禁好奇,这些年她都去过哪里?遇到过些什么人?发生过些什么事?才得以造就了如今这时而温婉,时而精怪,时而深沉的性子。 延龄回过神,睁开眼轻轻摇头,只是微笑,却不语。 今日的她淡胭脂、薄唇红,在眉间描了花钿。长发结辫,绾起数层或髻或垂,本无任何饰物,却被无端插入了一只银簪,不过配上一袭霜色宽袖百褶襦裙倒也更美上一分,丝质披帛滑落在脚边让人总是忍不住瞧过去,停在面上的浅笑宛若三月桃花,伍逸竟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她始终无法凝心生血,是因七情未全,六欲未通,统御大帝让他从旁引导,未说让他亲自上阵,不过他若是想亲自上阵,又有何不可呢? 只是所谓引导…… 伍逸将视线移到了延龄仍是弯起的薄唇上,又被唇角的糕沫惹去了视线。他指了指自己嘴边的某个位置,咳了一声,神色有些慌:“你……你那里有东西。” 延龄先是一怔,后才不好意思地低头去袖中寻出巾帕抹嘴。 “再往左边一点。”见延龄找不准位置,伍逸坐直起来朝她倾身过去,“我……我帮你。” 伍逸的靠近让延龄一顿,愣愣看他在距离她半尺的地方又停下了。 四目相对无言,延龄那清澈如水不含一丝杂质的眼中没有羞涩、没有惊惧、没有愤怒,尽是迷惘。伍逸霎时觉得自己十分下作,却不打算退回,反以极缓的速度越发拉近彼此的距离,继而将头偏下…… 只是所谓引导…… 他亦无经验。 “唷!本王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伍逸猛地弹回座位,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般举足无措,神色更是慌乱万分。他随即拿起桌上的杯子遮住自己的愁颜赧色,奈何动作大了些,杯中溅了许多酒水出来,湿了袖子一大片。 延龄始才发觉伍逸想要做的是什么,她横眉冷视,毫不掩饰不悦。此种男女之间的触碰在话本上时有出现,此前她以为自己多少是有点喜欢伍逸的,按理说伍逸如此对她,她应可以欣然受下。而不是如现下这般的莫名反感,与畏惧齐容与的玄火晶那种只能远离的感觉不一样,是一种即便不用远离也不想接触的排斥。 幸得被人打断了。 延龄睨着撩开厚重珠帘摇摇晃晃进来的不速之客,凉薄语气中也带怒意:“即便是容王殿下,进来也应让人先通传一声。” 齐容与呵呵干笑:“这里的雅间外帘都用一样的,本王多喝了两杯,就走错地方了。你说你二人要卿卿我我,外面也不派个仆人守着,不然本王哪会这般冒失扰了尔等好事,呵呵呵——你们继续,继续,本王的桌在隔壁,先回……嗝——回避了。”酒嗝连打,边说边转身走出去。却悄悄在袖下掐了一指法诀,将伍逸手中一杯酒水全数倒在了其身上,整衫湿透。 伍逸好不容易将思绪稳了下来,谁知一个不留神遭了齐容与的‘暗算’,总归狼狈模样再不好若无其事继续呆下去,便对延龄道:“失礼了,今日就先回府罢,下次我再带你来。” 那排斥感未尽消除,延龄此刻只想远离伍逸自己呆一会儿,于是拒了他:“你先回府换身衣衫免得着凉,桌上这些和台上那些可都是花了钱的,不吃不看岂不浪费,路我认得,晚些时候我自个儿回去。” “可……”伍逸自是不放心,虽说延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毕竟现下杵了个容王在这里,怕那不安分的修罗尊主搅什么花样。 延龄偏过身子又去看台上的舞姬,不再理会他,伍逸开始反思自己适才的无礼之举,当真是鬼迷心窍了,他只得怅然起身续道:“我会派人来接你,别玩太晚。” 说罢走出雅间,撞着齐容与还赖在门口,伍逸讽刺一笑:“尊主真是童心未泯,风趣幽默。” 齐容与装傻充楞,故作醉意斜坐在长椅上,朝伍逸招手道:“将军莫急着走呀,来陪本王喝上一盅。” 伍逸斜眼一瞥,长袖一甩,溅了几滴水渍在齐容与的脸上,转身大步离去。 垮在长椅里的身子随即慢悠悠直了起来,齐容与抬手拭去脸上和眼睫上的水渍,起身走入雅间,不是他的,而是伍逸的那间。 延龄不看来人,仍侧坐于蒲团,伏身在栏上,以为是伍逸又折回来,她语气有些不悦:“不会太晚,你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然应她话的却不是伍逸。 “他要轻薄你,你为何不躲?”齐容与的质问劈头而下。 第50章 月麟熏香 马车行径快速,一路颠簸,约摸半刻钟后停下了,此时上来一位内侍,语气亲和,让延龄扶着他的手臂落车。 延龄听话照做,撩开车帘随即施法透视出去,赫然发现自己此时站的地方竟是宫门前。那内侍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麻绳,一边安慰延龄让她放宽心不要害怕,一边动作轻柔地将延龄的手绑紧,再留了一截揣手里牵着。 内侍与那假大夫交流了几个眼神,并未说什么,而后朝假大夫福了个礼,就引着延龄入了宫门。 里边有接应的同伴,提了盏圆形灯笼,见人走近,接应的人先是举起灯笼朝延龄面上照去,后才放心道:“主子好似歇下了,你进去的时候轻点。”牵引延龄的内侍点点头,随即一前两后继续朝里走。 延龄随着那俩人走入一处宫殿,提灯笼的人到此折返,而牵引延龄的则是将她带入了其中一间屋子。随后延龄见他走到左边的一面墙前,将墙上半人高的挂画平移到旁边,再推开画后隐藏的门。继续牵着延龄走入,反手再拉回挂画,合上门,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 所处之地是一间瞧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屋子,室内弥漫着淡淡的道不出名的气味,好似草药,又似辛香,不算难闻。薄烟氤氲,散在每个角落,也萦绕着侧卧在紫檀长榻上的修长身躯。 延龄记得那时虽是隔着‘千山万水’,可还是能瞧清样貌。再者天子之威不容忽视,且身型估计是整个王室宗亲里最为高大的,太妃寿诞上瞧着他似乎比齐容与还高出半个头。知晓是何人后,延龄甚感讶异,粗略琢磨了一番,便想那张大人莫不是成了某种阴谋下的牺牲品? 引她来的人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始见长榻上的人睁开眼。 “你不害怕?”齐令璟声音很轻,近乎缥缈,不像是故意的漫不经心,更像气血不足的亏虚。 突然听到他说话,延龄有些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摇头,后觉得不对,又点头。哪有正常姑娘家被人绑架不怕的?当然得点头。 “想公子绑我来,不是为了问我怕不怕,公子何不开门见山?” 齐令璟不回应,而是起身朝延龄走来,未着靴子毫无声响,在二人两步之距时,见延龄往后退了一步,他略微讶异:“你看得见?” 延龄自是不认,“看不见。” “那你何以要退?” “你身上的月麟香。”若不是他身上这股香味,延龄怕是说不出什么借口来。 齐令璟扬眉,“你识得月麟香?”这可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物什,纵使是将军的月俸也不过买十来钱粉末,况且还是个粗人,哪有这等奢靡志趣。 其实是之前在云香阁时,一位寻花客赠给延龄的,短短一截说是价值五十金,她觉得无用就转送给了黄姑,被黄姑拿去磨粉做了熏香,味不算难闻,就依着黄姑天天焚上一点,大半年才焚完。 “往年有幸得过一两香末。”延龄说的半是实话。 齐令璟不疑,他看向延龄手腕的麻绳,道:“往前,我帮你解开。” 延龄听话向前走一步将手伸出去,三两下功夫,双手就得到了自由,她又迅速把手缩回来,左右换着揉了揉。 齐令璟则是走回长榻拉起了屏风,又侧卧下去,道:“眼睛上的布条自己摘了。” 延龄随即动手摘布条,待数层撤下,双眼睁开,那张脸就像是被解开封印般,在朦胧青烟弥漫的房内仍是让人挪不开眼。 如这般炽热的目光对延龄来说是见怪不怪的,她避开齐令璟的视线,问:“还请公子开门见山,你让人抓我来此,意欲何为?” “我要你的血。”齐令璟直截了当,“炼制药物。” “为何是我的血?” “我身患沉疴,只能靠药物抑制,这些年尝试配置了各种方子,皆是徒劳,纵使有些效果的,也仅能维持两三日。”齐令璟双眸紧锁着延龄,微眯起眼,“连金环蛇的毒都伤不了你,想必你体内定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公子看起来不像是怏怏病态。不过公子既然能对一个药物说那么多话,我想公子应不是个恶人。” “适量取血不至于伤人性命,姑娘若愿意,我会让人每日三餐送来上好餐食蔬果足补所失。”齐令璟指了指延龄身旁的椅子,“先坐下喝口茶水,我倒是疏忽了,姑娘适才定被那几个粗人给吓着了。” 话说她体内可没有血给齐令璟,纵使肯帮也是无门,延龄坐下后,想着要如何拒绝又能脱身,便把靠山搬了出来:“公子应知我是德宣将军府未来的主母,将军若是寻起人来,定会将整个国都翻个底朝天。不管公子是哪位大人物,我想应也是不愿与伍逸为敌的。” 齐令璟面上闪过笑意:“自是不愿,不过姑娘现在处的地方,即便伍逸将国都来回翻十次,也是寻不着你的。” 延龄不意外他会如此说,从喉间哼出一声笑来:“我本以为你们抓我来是为了灭口,没错,瑾夫人是将所听到的都告知了我,可你们不知的是,瑾夫人那日慌慌张张,除了张大人三个字,压根再也想不起什么,但却招来你们下毒谋害,当真是无辜至极。” “姑娘此话我信了,只要姑娘肯供血,可保瑾夫人一世安康。” 用温柔的语调说着冷血残暴的话,为君者,理应如此,还是只能如此,延龄不懂。算一算时辰,这会儿伍逸应已知晓她被人掳了,也不知伍逸派来本是要护她回府的人有没有出事,打不打得过那粗壮汉子,着实另她有些担忧。 既然来了,务必是要弄清楚的。延龄便不想再蹉跎下去,她目光一冷,穿透屏风直直看着齐令璟,把话挑明:“我实在好奇,王上身为一国之君,因何要去陷害忠臣?” 齐令璟怔了片刻,突觉这姑娘令人惊讶的地方还真不少。不可方物的容貌,卓绝过人的胆识,见微知着,洞若观火。他站起来,将屏风推合至一旁,少了一层遮挡,两人相视的目光更是直接犀利。 “孤告诉你,你就答应留在此处供血?” 就算是我想给你,也给不了,延龄暗自唏嘘,却没有明着拒绝,而是自嘲:“我以为我没得选。” 第51章 旁敲侧击 “孤说三点,但看你是否能理会。”齐令璟开始徐徐道来:“第一:王陵修缮所需银钱不少,但国库余银不足,且与账册不符,乃孤私自挪用所致,需年中审查前补入。第二:张大人监守自盗的赃款需由廷尉府清查,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其数额刚好等于国都两个月的税收。第三:税收清点入库是在年中审查后,孤私自挪用的钱款最快可以下半年补回。” 简单易懂,延龄不过喝口茶的空当,就接了话:“负责王陵修缮的张大人拿到户部所拨的钱款后,监守自盗大剌剌摆在自家院子等您去抓呢!这谁信?想是王上要把从张大人家里收缴来的钱拿去应付国库的年中审查,再用税收去补廷尉府需‘清点’两个月的赃款,至于最后空缺的税银,王上就有了时间在下半年补回。即便是一国之君,挪用公款也是无法交代,且损及天威,重至遭群臣弹劾,故而只得牺牲了张大人。” 即便是被人一语道破,齐令璟丝毫不觉尴尬愧疚,反还轻松笑道:“比我想象的快很多。” “在王上的眼里,臣子的命竟不及两月税银。”延龄嘲讽道:“廷尉府卿竟还和王上串通一气,想是您平日里专攻收拢人心和养生享乐。” 齐令璟不计较她的无理放肆,站起身来:“姑娘在此暂居一段时日,吃穿用度不会苛待了姑娘。”边说边走向刚延龄被带进来的那扇隐门,回头又道:“至于瑾夫人,姑娘既说她不知情,那孤放过她就是。” 人去门合,带走的还有那一股子浓浓的月麟香,延龄悠哉将最后一口茶喝完,站起来走了一圈,几番摸索,毫无所获。又想这齐胥国的王上竟是个挥霍无度,草菅人命的昏君。那她要不要劝劝伍逸卸甲归田?免得将来百姓揭竿而起,将军战死沙场,这样的国,这样的君,是真不值当。 延龄自是不愿留在此处,故而施法离开了屋子,回到将军府已入子时。她上前轻扣门环,守夜的仆人开门后毕恭毕敬地请她进去,但好像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关心问了一句:“姑娘怎那么晚才回来?” 她本以为此刻的将军府会因为她失踪的事一团乱,却不想与平日无二,那也不好自己多事,延龄于是敷衍回那仆人:“今日街市热闹,逛得忘了时辰。”又问:“将军歇下了吗?” 仆人将门闩放下,转身回话:“将军这会儿还在书房。” 延龄便迈开步子径直朝书房走去,其他的先不说,至少得知道那要护她回府的人是否安好。 感知到她进了园子,伍逸将掌中已残破不堪的纸人用法术焚尽。行走凡界,他从来不在任何外物上留下法术,即便是用来看家护院的纸人傀儡,至多做得体格大些,却是中看不中用,挨不了练家子的几式大刀。而延龄那丫头也不是个容自己吃亏的性子,这些个凡人尚且不能把她怎么样,是以静观其变。 今夜伍逸的书房外无人守着,延龄大步上前,先是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未等人回应,就推门走入。 伍逸安坐于案前,看向那风风火火大步而来的人,他合上手里的竹简,先发制人道:“阿沉说跟丢了你,便回来带了几个人又出去寻你了,这还没消息呢,你就自个儿回来了。” 延龄素来不钻牛角尖,便懒得琢磨伍逸这话是真是假,只是想着总得给自己的深夜来访说个由头,于是顺了伍逸的说辞接道:“倒是给人添了麻烦,你可别怪罪人家。”她又走到旁边的书架前,随意抽出一卷,开始闲话家常:“此前听承王说,你自小就在军营训练,那你的父母都是军中人吗?” 伍逸料到她迟早会问及,故已早在心里排好了一段过往,但却只是简短一句:“父亲是参将,自小将我带入军中放养,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父亲几年前亦病故。” 延龄转头审视他,又换问一句与此无关的:“我瞧你不像是愚忠之人,可有怀疑过自己效忠的君王之为人?” “在其位谋其事,所行所想无愧于心便是好,将军是百姓的将军,不是王上一个人的将军。”伍逸示意了一下延龄手里的竹简,“你手上的那卷《家国志》,既然拿出来了,不妨带回去看看。” 听书名就知道里边写的定是乏味的宏观大论,延龄虽喜看书,却只钟爱能消遣的市井话本,故而将手上的竹简又原封不动塞了回去,顾左右而言他:“这世间山河辽阔,包罗万象,你可曾有过行走山水间,不问朝堂事的想法?” 伍逸浅淡一笑:“你忘了?我之前同你说过,若你愿意,我便与你携手归隐。” “你那时是玩笑之语。” “何以见得?” 兜着兜着把自己兜入了死胡同,延龄沉下脸,哼一声道:“我从来都看不懂你们这些宫里的人,行止表里不一,说的话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没准伍逸同那昏君也是一丘之貉,她旁敲侧击同他说那么多怕还给人当笑话听。 “至少你觉得的玩笑之语是真的。”伍逸目光柔婉,“兴许我们上辈子就见过,但却错过了,所以这辈子我才想留住你。” 炽热的情话听到延龄耳朵里依旧激不起任何情绪。眼看这都月底了,她下个月就要离开,这人如此说莫不是拿她消遣? 延龄随即泼去一缸冷水,“那兴许是上辈子我故意躲着你,好不容易躲过了,怎知这辈子竟又被你盯上了。” 伍逸又是一笑,不再与她辩嘴,转开话:“出门前你说要去戏班拿回些东西,可是忘记了?” “呀!”延龄一拍脑袋,“我就说好像忘了什么事。” “落日前我已让人拿回来了,此刻放在你房中,你去清点清点,若是落了什么东西,我再让人去取。” 延龄想起那曾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问道:“戏班里的人还好吗?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伍逸确让人打听过了,回她道:“虽说清白出狱,可总归是搅黄了太妃娘娘的寿诞,风口浪尖上难免得消沉一段时日,戏园内走了一些弟子,如今只能接些国都外小村镇的台子勉强维持生计。” 延龄黯然叹息:“那班主先生是个良善之人,竟遭此无妄之灾,权贵间的勾心斗角拿无辜人的生计陪葬,这齐胥国王室当真令人鄙夷。” “自古后宫也好,前朝也罢,皆是争斗不休,孰是孰非,利弊得失,到底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伍逸仍是笑着,“想不到你竟有一副侠义心肠。” “我只是随口感慨,谈不上侠义,别给我扣高帽子。”延龄忽而转过脸来,眼神犀利地回视伍逸:“话说你在行宫时说要送我一些收藏的奇珍异宝,这都回来多久了,你怕不是以为我忘了,就想糊弄过去?” 第52章 拂了好意 所谓稀有藏品,不过是一些连在市集上都能买到的摆饰,面对伍逸的敷衍,延龄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后来想想估计这人当时是找不到什么借口了,面对趾高气昂的灵魂拷问,伍逸只得随口诌个法子令她先消气。也罢,那就下月走时将他房里的夜光珠子都给抠走,光明正大地抠。 就在天中节后第三日,也就是延龄被掳去又自个儿回来后的第三日,瑾夫人的案子突然有了结果,但并未摆上台面,而是私下了结了。 堂下跪着一个婢子,唯唯诺诺认了罪,还是承王府的自家婢子,说自己爱慕殿下已久,故而生出毒杀主母的念头。 查来查去毫无头绪,谁知突然冒出个婢子自首,说到底没闹出人命,既然人家要息事宁人,太妃便也乐得省事,几日折腾下来,算是给了交代,免得人说她气度小,将上辈恩怨延伸至小辈身上,对承王府不管不顾。 真不知那婢子有什么把柄在齐令璟手上,又或者是真心为主,但不论何种皆没了活路,延龄由着这些人闹腾,不发一语,确然有些惋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成了别人的替罪羊,不过她素来不多管闲事,只盼那姑娘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让延龄想不到的是,下毒的事一结束,一道旨意就送到了德宣将军府。 伍逸也终于知晓太妃娘娘在行宫说的拟旨是指什么了,意外之余大概能猜到太妃此举用意。 “宁乐公主,上前接旨?”内侍瞅着仍跪着不动的延龄,嘴角抽了抽,把重复了两遍话又说了一次。 事急从权,延龄将微低的头抬起来,起身走过去从内侍手里恭敬地接下了圣旨,道:“宁乐谢太妃娘娘恩典。” “至于册封之典,娘娘的意思是于大婚当日一同举办,可谓是双喜临门。”内侍说罢这句转看向一旁的伍逸,接着问道:“将军,娘娘让奴带个话回去,让奴这便问一下您,您同公主大婚可有挑好吉日?喜庆之物可有指了人打点?结亲之事太多繁文缛节,将军公事繁忙恐无暇顾及,但亲事是不可马虎的,这不太妃娘娘特意差了位姜嬷嬷来辅助,婚嫁事宜可全权交由她置办打理。” 内侍身后一名约莫四十岁的婢子随着这话走上前来,朝二位主子毕恭毕敬行礼道:“奴给公主,将军请安。” 延龄一反方才沉默迟顿的模样,没等伍逸开口就大声急道:“嬷嬷就不用了,早已定了下月底的日子,婚嫁的事都置办得差不多了,我不喜欢太花哨繁琐,简单就好。” “公主如今是千金之躯,与人成亲万不可如此随意,将来若是进了一房妾室,成礼反把公主比下去,恐涨他人气焰。”姜嬷嬷适时插了句话进来,入情入理让延龄一时不知拿什么话堵回去,总不能说根本不会有结亲之日,自然伍逸将来要再娶谁都与她无关。但又不能一直默着,延龄便求救似的睨向伍逸。 伍逸知延龄所忧。想来原本就是个幌子,现在被这么一闹,却将她推上高台了,也怪不得她举足无措。 “我往年在外行军,没那么讲究,也不喜欢繁琐复杂的行头和事物,既然我夫妇二人心意一致,实不必铺张浪费,你们且回去,若太妃娘娘问起来,就道是我的意思。”伍逸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人敢再杠什么,姜嬷嬷身后还拖着四个个帮手,众人听了伍逸这话后,都面面相觑,面露忧愁。 领头的内侍是宫里的老人了,这还是第一次遇着有人敢拂了太妃娘娘的好意。将军的话说得轻巧,只是身后这一行嬷嬷加婢子都遣回去,少不了各领一顿板子。娘娘那边自是不会给将军脸色,一口气准会落在下人身上,见多了,见多了。 内侍将叹息憋回,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奴这就回去复命,那奴等先行告退。”接着就像母鸡带崽般,一行人皆退出了将军府。 伍逸目送人走后再回头去寻延龄,却只抓到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应是恼他了,确应该恼的,她原本简单无忧的日子,被他硬生生捅出一窝糟心事来,换做旁人,也会恼。 雪青不懂为什么姑娘被封了公主反而不开心,脸黑得像要吃人似的。姑娘的脾气,她大约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啥时候该说话,该说什么话。是以如现下情况,她只默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候茶,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接近申时的时候,将军府前又停了一顶轿辇,瑾夫人还是那般遮遮掩掩入了府来,没去正堂,直接由下人带进了延龄的院子,随行的婢子被安排候在院外。 延龄阴沉的面容暂时收了起来,让雪青亦去院外候着,屋内不留第三人。 “此结果,姐姐心里是如何想的?”瑾夫人刚坐下,就迫不及待道明来意。 知瑾香问是的什么,但延龄无意将实情告知于她,便只无奈感慨一句:“可怜了那无辜之人。” “既然真正的凶手尚未抓到,那你我二人仍旧置身危险之中,我近日夜夜难寐,身心俱疲,若不惩戒恶人,怎能安寝?”瑾香手中的锦帕都快被她拧成麻花了,看得出内心确是十分焦虑。 延龄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安抚她,于是转开话道:“其实我上次就想问你一事,但总觉得冒昧。” “姐姐无需客套,有何疑处,但问无妨,我定知无不言。” “我生来畏热,总是有些好奇承王殿下畏寒的身子,妹妹可知是何病因吗?难道如我一般胎疾无医?” 瑾香停下了拧手帕的动作,黛眉微微皱起,偏头转了几圈眼珠,语气不太确定:“此前跟姐姐说过,我同承王是指的婚,我虽是他夫人,却还不及他身旁婢子了解他。关于他体疾畏寒,我只是听下人们说过,承王出生之时,全身寒如冰,没有呼吸也不会动,不知从哪来了一位得道仙人,在他身上施了个法术,人就活过来了,但从此便不能碰凉寒的东西,若是碰了,轻则大病,重则命危。”说到这,瑾香将延龄打量了一番,又道:“姐姐气色红润,倒是看不出顽疾缠身,若真如此,家母粗通病理,不如我明日将母亲请来为姐姐瞧一瞧,兴许不是什么无法医治之症。” 延龄摇头婉拒,“我这畏热不像承王那般极端,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妹妹莫放在心上,瞅着快到将军下值的时辰了,妹妹今日先回去。” “那关于下毒之事,姐姐若有想法记得遣人来知会我一声。”瑾香惶惶不安,延龄对她来说仿若最后的救命稻草,唯一可诉可依之人。但对此,延龄只是敷衍颔首,并未回什么话。 就在瑾香走到门口时,延龄在袖下悄悄掐指,弹了一法过去,接着让人把暂时失魂的瑾香送回了承王府。 此后瑾香将不记得那日的偷听,也不记得裙集的下毒之事,当然两人这些日子所谓的‘交情’也不复存在,于延龄来说,倒没什么,反正她终是要离开的。 第53章 所谓海阁 上次随伍逸去的高楼客店,里边的音律气氛和菜品点心颇得延龄喜爱,今日她突然兴起想再去一次,但经历了那日掳劫后,延龄出府时除了带上雪青还多带了两个体型彪悍的仆人,倒不是怕,而是想在气势上震慑对方,免得被人搅了好兴致。 那日匆忙没去瞧名字,延龄此刻站在高楼门前,口中轻喃牌匾上的三个金漆大字:“山海漠……”有时人若突然想起一些事定是被什么外物刺激了脑子。 她渐渐忆起一张面孔来,以及那张面孔所说的与这三个字相关联的话:“世上之地无非是高矮群山、是江河湖海、是黄沙荒漠,我想把它们都放在一处,盖一间穿山入海浸沙漠的宫阙,若是成了,你说唤什么名字好?……” ‘山海漠’是延龄从他话里抽出的三个字,不想如此随意且敷衍的回答却另那人甚是满意。 延龄对他的宏图大志付之一笑,好像她那时对什么都只是付之一笑,如今再去回顾多年前那个近乎痴傻的自己,延龄忽而明白了很多当时不明白的东西。 比如什么是山,什么是海…… “姑娘,咱要进去吗?” 延龄的思绪被雪青的声音拉回,她朝雪青点头,应了一句莫名的话:“时至如今,年入耄耋,中原西境万里黄沙,他多半不会舍近求远来此,想是巧合。” 雪青听不懂,“姑娘说的是谁?” “一个故人。”延龄迈开步子朝大门走去。 其他的客栈食馆,人还没进门呢,招呼声都传到隔壁街巷去了,此前云香阁也是那般,延龄总觉得呼噪,然此间的接待肃静严谨,便更添了些好印象。 一身外青衫内白衬的男侍应挂着一抹浅淡亦不失恭敬的笑脸朝几人迎了过来,福礼后,柔声细语问道:“姑娘安好,可有差人来订了位置?” 雪青上前一步,端了些官家婢子的气势出来,语气中带着三分傲慢:“来你们这还需订位的?” 侍应甚是委婉:“承蒙抬爱,本店时常会有满座之况,这才想出订位的法子,以避免客人白跑一趟,如若给姑娘造成不便,恳请见谅。” 雪青眉头皱起,显然不悦,仗着气势抬高音量:“你的意思是没订位就不能进去?我们刚在门口也站了一会儿,并未见有人进你这,你可别说客满!” 侍应继续赔笑脸,“今日的位子确是都订出去了,眼下只剩一席海阁二人客座,还是那定了位的客人因事来不了给空出来的一间,不过姑娘一行四人,怕是坐不下。” “我等是下人,站着就好。” “姑娘有所不知,本店有不超入客的规矩,一来防喧沸,二来能给客人最舒适宽敞的空间。” 雪青还要说什么,被延龄拦下了,见延龄转过身,从腰间荷包抖了几两碎银出来,递给随行的两个仆人,道:“方才经过的桥下有凉茶摊,你二人去那边候着罢。” 两仆人对看一眼,各自踟蹰,后其中一人上前接下银子,屈身道:“谢姑娘。” 接着延龄又转回身朝侍应问道:“如此,可入了?” 侍应笑开了,抬手朝里一伸,“姑娘且随我来。” 所谓海阁,所谓穿山入海的入海,还真的有人做到了。 雪青此时站在通透如无物的三丈琉璃巨墙前,只差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只见墙后的深水里,数种珊瑚水草礁石间,穿梭着或大或小或巨型的鱼类。长相讨喜的、惊艳的、怪异的、可怖的层出不穷。水底和内壁以及礁石上均匀嵌着夜光石,光华晕散在水里使墙后不见尽头的神秘空间显得更加幽静深远。 为了使客人有更好的观赏视野,是以海阁虽大,但客座仅设置五处,被高墙环抱于内。各客座间隔较远,竹帘配轻纱遮挡,只要不大声喧哗,还是可以保障基本隐私的。 “姑娘快看那只金黄色的,还有那只长得像蛇的,还有还有!居然有长翅膀的鱼!……”雪青兴奋雀跃,整个脸都贴在了琉璃墙面上。 延龄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轻斥:“你声音小点,回来坐下。” 雪青立马噤了声,抿嘴悻悻回坐,她活到现在哪见过这等稀奇事,自然忘形了,但姑娘的反应太过于冷淡,便问:“如此奇景姑娘怎的不好奇?难道此前见过吗?” “没有见过。”延龄撑着下巴,拈起杯啜一口果茶,这才侧过脸去瞧那水里的景色,淡淡道:“我只是觉着,这世间你我未知的事物太多,兴许……兴许水里的它们也能化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你对面。” 雪青听了这话后背脊一凉,不由得联想到那日在行宫姑娘房内看到的怪物。难道姑娘……她不敢再想下去,将念一转:不过就算姑娘是妖邪所化,也是个善良的妖,倒比过那些心怀叵测的恶人。 延龄没有注意到雪青的眼里夹着的一丝怪异,又自顾说着:“你觉不觉得这些鱼和宫里的女子有些相似。”她伸出食指,指向一只正在墙边摸索的五彩斑斓扇形鱼,叹息:“每日装扮望博君一眼,但又十分想逃离那堵高墙。” 雪青顺着延龄所指看去,不予苟同:“姑娘怎知它想出来?兴许只是在墙边玩耍。” 延龄摇头,笑道:“它在求救。”继而站起来,走到琉璃墙边,朝那只扇形鱼勾了几下手指头。还真见那鱼快速地游了过来,停在她二人的座前,隔着一面透明墙吐泡泡。 “它……它居然能看懂姑娘的意思!”雪青心里对延龄是妖的怀疑这便加深了许多,不免有些紧张起来,真怕姑娘为了要救那鱼,在这施什么妖法,到时给她瞧见,要继续隐瞒,准杀她灭口。 “公子!公子!您不能进去!” 对话随着纱帘被撩开戛然而止,二人同时转头看向突然闯入的高大男子以及男子身后追上来的跑堂小哥。 雪青登时起身,挡在延龄身前,疾言厉色斥道:“何人如此放肆,还不速速退下,我家夫人是……” 延龄轻咳一声打断雪青的话,三两步走回案坐下,道:“这位公子何故匆忙?” 然接话的却是跑堂小哥,见他站在纱帘外鞠躬哈腰赔笑脸道:“夫人息怒,他不知怎的一路闯进来,拦都拦不住,奴这便将这莽夫带走。” 始听那公子淡漠道:“我出双倍价,夫人可否将此间让与我。” 第54章 黄衫公子 说这话时,那公子的眼睛却是盯着墙后的扇形鱼,小鱼儿已不再吐泡泡,而是缓缓沉下水底,似在逃避那人的视线,但又不想离开。 公子眉间轻皱,鼻息微重,不知是因走得急还是因情绪不悦。 延龄大致看出了些端倪,忽生出个戏弄人的念头来:“如若公子肯给二十倍,我便将婢子的位置让予你,再者若你我交谈甚欢,兴许那二十倍银钱也可就这么算了。” 雪青不知姑娘这话是说真还是说假,但总归此番言语从一未出阁的女子嘴里说出来是不太庄重的,琢磨要说什么来提醒一下姑娘注意言辞,下月就要同将军大婚了,可不好再传什么谣言。 跑堂小哥一听延龄这话,便知没了商量的余地。也是,能入海阁客座的都不是一般人家,谁还缺你的两倍银子呢?这位公子说的话明显有些瞧不起人,难怪夫人讽他,也亏得人家夫人有气度。跑堂小哥于是抢在雪青前头厉声道:“公子,你若再不走,奴可就唤人来请你出去了。”说得虽含蓄,实则意为动粗。 “好,二十倍。” 此话一出,将雪青和跑堂小哥都说愣住了。 延龄眉眼挑起,嘴边弯出一个弧度。银钱这东西只要非来路不明,皆是不拒的,他既然如此豪爽,那她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延龄朝跑堂小哥道:“去,这没你的事了。”后又吩咐雪青:“你也去帘外候着。” 却听雪青极不情愿道:“姑……夫人你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是不合礼数,且又被外人瞧见了的,万一传出去……” 延龄打断雪青,“我自有分寸,你且出去。” 雪青到底是个守本分的婢子,纵使再担忧和不解,嬷嬷教导的婢子守则始终是铭记于心的,只得无奈走出帘子,但拉下幕帘的时候故意留了个小缝。 然延龄不着痕迹地弹了一指术法过去,施了道肉眼看不见的隐形墙在幕帘边,阻隔的不是画面而是声音。“你是来寻这小鱼儿的?”她也不弯弯绕绕,朝那公子开门见山问道。 适才延龄施法的时候,那公子就已转头看着她,愕然中带了警觉:“你是何物?”他竟看不透眼前女子的真身和气息归属。 延龄坐直身子,摆正神色,道:“我觉得公子应该问的是:你是何人?”边说着边才去打量那公子。脸俊是俊,只是面色太过苍白,尤显怏怏病态,但着的一身玄青直裰,倒给人十分精神的感觉。 “夫人知我的意思,何须装傻?” 延龄看了一眼那墙后的扇形鱼,又看回这公子,“你方才如此匆忙闯进来,想必现下也无暇同我家长里短。” “在下东行,先谢过夫人相助。”男子双手抱拳,鞠躬行礼。 “延龄。” 有来有往。 “话说……”延龄又道:“我觉得你若想要救它,不应是来我这里。二十倍的客座钱都可在王城边买间四合院了,难不成连条鱼都买不下来?要不你寻到高墙之上去,让你的小鱼儿浮到水面上来,你再随意施个术法,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就好。” “嫣嫣修为不低,想是水面上设有法障结界,她才不得而出。”东行仰起头望去:“夫人所想不无道理,只是你看高墙之上已被穹顶遮蔽,水面无迹可寻。” “是以你苦思无解之下,便随意闯入一间客座,想从墙底入手。”延龄也仰起头瞧,忽觉那穹顶的花纹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你叫她嫣嫣,是个姑娘?看你那么紧张,莫不是自家夫人被捉了来?尔等有修为会术法的妖都被捉,如此,想此间的主人应不简单。” “嫣嫣是我的随侍,性子贪玩,这次也不知怎的居然着了别人的道。” 延龄又看向那怂在水底恨不得把自己钻地里去的小花鱼儿,面上忍俊不禁,只能努力憋笑,人家都急成这样了,她若笑出声着实是有些对不住焦急的鱼主人,便清嗓严肃道:“我帮你把跑堂小哥叫回来,问问看这水里的鱼卖是不卖?到底是个需要养人的地方,总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也好。”东行点头。 延龄遂去除法障,吩咐雪青去唤跑堂来,但问到的结果是:山海漠的一花一木一鸟一兽都是阁主亲自寻来的珍贵非卖品。 人家还真就和银子过不去了,你能怎么的。 东行一脸沮丧,延龄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跑堂正要退去,她忽而将人唤住,道:“那小哥可否引荐一下你们的阁主。如若尊驾不便,你就帮我问一句:穿山入海浸沙漠的宫阙何以成了南国客栈?” 死马当活马医,延龄想试探是不是旧友,又或者是旧友的后人,兴许能套个近乎,帮帮面前这焦急的俊公子。 殊不知,竟管用了。 不到半刻,就见去传话的跑堂小哥匆匆回来了,身旁还多了一位衣着体面的黄衫公子。 黄衫公子率先走到客座幕帘前,鞠身行礼道:“我家主人请二位前去,二位请随我来。”后又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雪青,接道:“只是不能带自家随侍,还请二位见谅。” 此规矩不为难,延龄自应下,随即吩咐雪青在此处候着,自己则是与东行随那黄衫公子去了。 雪青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刚那几人除了姑娘都是男子,姑娘又生得貌美,此去万一遇到什么意图不轨之人,那可怎么办?忧虑间,她撩开帘子朝方才那扇形鱼呆的墙边看去,此时已不见鱼影,心下想莫非它真的听得懂人话,看得懂人意? 雪青摇摇头甩去胡乱的思绪,自上次在姑娘房中见到怪异场景后,她是越发魔怔了,希望姑娘快些回来,若是真出了事,她唯有以死谢罪。 再看这边二人随着黄衫公子一路途经了好些回廊,小桥,曲曲折折像走迷宫似的,各自无话。 延龄觉着无趣,寻了个话题问那黄衫公子道:“适才我坐的是海阁,那你们可是还有山阁和漠阁?” 黄衫公子不回头,只用十分柔美的声音回她:“我这样说姑娘可能会不大喜欢听,山海漠共分十阁,一如人分三六九等。” 第55章 机关地道 听那黄衫公子继续说:“夫人所坐的海阁,以及夫人所说的山阁和漠阁只接待商贾大户和高官侯爵,其余的七阁,入座也分世家、官阶等,自然如若给得起银子,都是好商量的。” 延龄不解,“难道说每个进店的客人你们都知人家是什么身份?” 黄衫公子浅笑道:“山海漠采订位入客,不接待来路不明的客人,夫人方才在门前少站了一会儿,接待的侍应看出您随行的俩仆人衣着是德宣将军府独有的兽皮轻甲,才没有将您拒之门外,恰时今日海阁被人退了订,夫人身份又符合,便允您入店了。” 东行瞧了一眼自己身上不算寒酸的衣着,插了句话进来,语气不悦:“你们不但看银子,还看身份,好巧我这人没什么银子,也没什么身份,难怪你们像防贼一般。” 黄衫公子不好接这话,便只轻轻干笑了一声。 其实延龄倒不觉得此规矩有多为难人,毕竟店是人家开的,要如何经营是人家的事。不过这公子说了半天却没说到她好奇的点上,于是又问道:“那海阁如此惊奇造景,确是另我大开眼界,便十分好奇所谓山阁和漠阁的奇特之处,等见完你家阁主,公子可否领游一番?”延龄对没有见过的事物素来兴致高昂。 黄衫公子没有明着拒绝,却回道:“夫人想看,下次可以提前差人来订位子。” 意思很明显:要游得先给钱。 延龄了然点头,没有为难人家,在此将话题打住了,然未发觉走在自己身后的东行捻指掐出一术法,不着痕迹地附着在了她背后。 须臾,东行又散去那术法,继而垂眸沉思:这女子居然是个无心无血之妖,但为何没有魂魄?体内有一层颇为强大的结界,看不到结界内是什么,因此无法探究其为何物。将魂魄与躯体分离,且能维持肉身不腐且术法不失,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或者说她背后是何方神圣? “夫人、公子,你二人且在此等候,我先进去通禀一声。”黄衫公子朝二人鞠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二人现下身处一竹林里,四周皆是粗壮翠竹,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脚下踩的竹节道路弯弯曲曲绵延深远,主道旁又分了一些小道,方向各异,皆不见尽头。 趁着等人的空隙,东行将心中莫大的好奇拿出来闲话家常:“夫人此前在何处修行?” 延龄发现路旁有竹椅,便顺势走过去坐下来,偏头琢磨了一会儿才摇头回他:“我不知什么是修行,打从一开始醒来我就是这幅模样了,至于那些半生不熟稀里糊涂的法术,都是自己凭意愿胡乱所施,竟也有些成效。” 这女子周身无戾气围绕,说明非杀人取血而活,那必然是体内有什么支撑她存活的东西,玄虚定是在她身体里的结界内,东行突然想到了一处,又问:“那夫人是从何处醒来?” “极北冰寒之地。”延龄觉得自己这迷迷糊糊的来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不如给人说了去,没准有谁能知道些什么。 东行扇了扇眼睫,开始凝眉思索:极北冰地可养灵化灵的只有霜原一处,属天神境管辖,只不过那地方早已被统御大帝划为樊笼之境,借用霜原的上古寒冰消除各种梦魇魔煞,不管好的坏的,丢到霜原皆会被蚕食得一干二净。故而千万年来那里不曾有活物,若这女子是从霜原出来的,岂非樊笼之境的结界已毁?要么就是她在说谎。 “看你出神那么久,可是在想我的来历?”延龄抱有一丝期待问道:“那你想到了什么?能说予我听听?” 东行摇头叹息:“三界之大,光怪陆离,我见识浅薄,瞧不出夫人所归为何,甚感惭愧。” 延龄倒没有失望,还轻松地同东行聊了起来:“我认识一个人,他也是会法术的,好像……还是个身居高位的妖怪头子。他告诉我,在苍霞峰有一只竹鹧鸪,说那只竹鹧鸪能为我解惑,只是我忘记问他苍霞峰所在,现下与你说了一番话才想起来。” 东行上前一步,愕然问道:“夫人所说之人莫不是唤作‘容与’?” 延龄点头,“嗯,你认得?” “我便是他口中的竹鹧鸪。”东行哭笑不得,敢情他家的尊主大人在外边都是这般跟人介绍他的。 吓——延龄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窜出一句得来全不费工夫后,又接一句:不费功夫也枉然。幸好不是千辛万苦自儿个寻去,不然怕是会怄死。上次听齐容与说得把握十足,怎知是这般不靠谱。 正想时,脚下忽然一阵震颤,延龄倏地起身远离竹椅,方见十步之外的地面正在向下凹陷,二人随即退后数步再定睛瞧去,待震颤停止,才发觉是一处机关。尚未回过神,又见一人自凹陷处缓缓升起,是那引她二人过来的黄衫公子。 他来到二人面前行礼道:“二位请随我走,经此地道可将二位直接送至主院。” 虽说凡人的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奈何不了他,但此时身旁多了个不知底的热心女子,听她方才所言,还识得他家尊主大人,那必然是要护人周全的,东行于是抢在了延龄前头走。 这下边是一条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机关暗道,两人一路随着黄衫公子缓步前行,各都左顾右盼。 地道内壁饰精美,雕栏画栋,但不似中原风格。海阁穹顶的花纹此刻又出现在道壁上,延龄不禁停下脚步看出了神。她脑中似想起些什么,奈何太破碎淋漓,难以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夫人……夫人?”黄衫公子连唤两声:“此处气息沉闷,不宜久留,阁主那边还在等着,且快些随我去。” 延龄回了神跟上去,边走边问道:“这壁上的图案甚是奇特好看,是何来由?” “此信仰之纹,在西境的某个国度很是常见。”黄衫公子简略解释,不愿多谈。 地道不长,想应是通向主殿的捷径,由机关控制的升降台将三人一同送入了一处与地道风格一致的宽敞大殿。 第56章 久违旧识 黄衫公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 延龄和东行此刻站在诺大的殿中面面相觑,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引个坐奉个茶啥的,延龄便开始有些浮躁,但观东行,却是泰然自若,同方才那贸然闯入客坐的模样判若两人。 话说回来,她躁个什么劲?又不是她要来买鱼,要来救人的。不过延龄到底还是失了耐性,径直走向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哼道:“这阁主怕不是在戏耍我们。” 东行不应她,而是微微抬头寻着什么,后将视线停在了某一处,延龄也随着看过去。 揪住他俩视线的是一只盘旋在横梁上的铜制巨型扁颈蛇,咧着嘴龇着尖牙,血红蛇信长伸在外,如黑夜星辰般的眼珠似正在瞧着他俩。 东行悄无声息地弹了一指法术过去,给那有些瘆人的蛇眼蒙上一层屏障,确见眼珠的色泽顿时暗淡去许多。 延龄瞧不出所以然,问道:“那蛇眼有何古怪?” 东行轻笑:“适才有人透过这蛇眼盯着我二人,我此番遮了它的眼睛,应是马上就会有人出来了。” 果不其然,从角落隔屏后走出俩侍者,轻罗深衣一蓝一红,双手托盘徐徐朝二人走来,俩侍者面上都端着浅笑,却仿若面具,有形无神。各自将茶水点心放置一旁的桌上后,又徐徐退去,消失于隔屏后,一来一去不曾有一言半句。 延龄此刻的耐性是彻底磨没了,想她今日心情不错,本是来这山海漠消遣的,怎料无端被人扰了兴致不说,还被引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磨秏光景,诚然是她自己没事要多话,趟浑水。 又想到雪青那丫头有事没事就去找伍逸来的作风,如一直不见她回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风浪。延龄素来怕麻烦,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忽闻一阵清脆铃铛声,二人同时朝声源看去。金线黑纱缠绕的秋千从穹顶缓降下来,其上坐着的是个长相极为妖冶的胡番女子,碧眼金发珠帘遮面,纤身柔姿红衫附体。 长相嘛,看不见,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漂亮,延龄瞧着好像在哪见过…… 美人可以晚些时候再细赏,还是得先办正事。延龄站起来走到东行身边,朝他挤眉弄眼:你快去跟人家买鱼啊! 然东行愣在原地,眼神炽热盯着秋千上的美人都不带眨一下,让延龄不禁嗤鼻翻白眼。 此时听那女子开口用胡语问道:“哈丝娜,是你吗?”一双深邃蓝眸紧锁延龄,眼里满是惊愕。 延龄也怔了一怔,零散的记忆被这声唤给召回了一些。哈丝娜是‘美’的意思,是那个一身裘皮的姑娘给她取的名字,那姑娘说她生得美,这个名字很适合。但后来延龄来到中原,总是有人问她为何汉人面孔要用胡人名字,是以为了避免麻烦,她才重新给自己取了名。 那对老夫妇家门口的路旁开了很多三瓣白花,她问妇人是什么花,妇人告诉她此草唤做延龄,她觉得好听。 “那以后我就叫做延龄……” 记忆虽然模糊,但延龄能确定眼前的女子并不是那裘皮姑娘,且商队里也没有其他的姑娘,这人又怎会知道她是哈丝娜? “你是谁?”延龄回以胡语。 “真的是你?!”女子激动不已,从秋千上跳下急急奔到延龄身前,作势要去拉延龄的手,却被躲开了。女子一顿,尴尬地收回手,但神色语气仍是激动,“我是尧里,记得吗?你时常坐在我的骆驼上听我讲故事。” 这一段延龄是记得的,那个说要盖穿山入海宫阙的人就是唤做这名,不过…… “如果我没有记错,尧里是个小伙子。” 尧里咧嘴笑了,“我自小随商队走南闯北,为了方便行走,阿爸把我当男孩子养。”然那笑容又瞬息隐去,转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都是近七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样子怎会毫无变化?” 延龄上下打量尧里,“你不也同样令人匪夷所思?若不是那山海漠的招牌,我也不会走到这里来。” 两人一人一句说的都是东行听不懂的语言,他于是钻了个空当问道:“姑娘可会说中原语言?” 尧里后知后觉怠慢了客人,便赶忙示意延龄和东行入座,自己则是行至主案落座,换了中原语开始切入主题:“这位公子来此有何事?” “我的随侍被姑娘囚禁在海阁水底,也不知嫣嫣何处得罪了姑娘,要被姑娘擒了来。”东行起身鞠了一礼,诚恳道:“若真有冒犯,身为主人自然是要赔不是的,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将我那随侍放还于我。” “公子既是哈丝娜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自不必如此生疏客套。”尧里举起右手,甩响了腕上的铃铛,随即见隔屏后走出方才的蓝衣侍从,又听尧里吩咐他道:“你带这位公子去认一认人,再将人带来。” 蓝衣欠身应下,亦无话语。 适才东行早将那一蓝一红看透,以及此时坐在主位的胡番女,几人竟都是西境蛇妖。 但听这蛇妖所说,似与延龄姑娘是旧识,那暂把延龄姑娘留在此处应不会有危险。思及此,东行朝延龄行了个点头礼便与那蓝衣侍从而去。 大殿中此刻剩下所谓老友的二人两两相看,却思绪各异。 没等延龄发问,尧里就自行解释来:“垣云国被西夜所灭,西夜杀光了所有的垣云王室,只留了我一人性命,因我是垣云嫡出长公主,他们要用最尊贵的处子血液去活祭西夜所信仰的蛇神。却未料那远古蛇灵竟直接附在了我体内,与我同生,非但没有杀我,还给了我不老的长寿,只是有时蛇神意志会凌驾我本意之上,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你这一番话虽简略但不难懂,确然我那时不知你是垣云王室。”延龄对这个久违的旧识并无多大的情绪起伏,不过些许缅怀,且缅怀的不是他人还只是当年的自己。 “随商队行走自是要低调,那时是想着之后将你一起带回垣云国再告知,怎料一场大沙暴把你我一分开就是数十年。话说回来,当初依达说在绿洼地的龙血树下见你光身躺着,于是把你救回来,大家以为你是遭遇沙匪染指,心里都万分可怜你。”尧里认真打量延龄,心下顿时生疑:“难道你竟不是受染,而是刚化型的妖么?” 第57章 居心叵测 尧里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又道:“难怪当初你什么都不懂,话也不会说,可现下再看你……”他释然一笑:“也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自然将人世间的种种学透彻了,同之前比起来,除了模样没变,你的语调,神态都宛若两人。” 延龄自个儿都稀里糊涂的来历没法解释给旁人听,倒觉得尧里这一番推敲合情合理,于是顺着话尾直接点头认同,省去了自己一番口舌。 然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延龄抬头去看那穹顶的花纹,她想起来了! 她自北境一路西行,渐入荒漠之地,虽是寒冬腊月,但白天的沙地上空仍是烈日炎炎,另她极为不适,幸寻到了一处水源,水源旁的一株巨型龙血树遮天蔽日,于是她暂居在树下,那般醒了睡,睡了醒地过了好些日子。然一日夜晚,她正睡意厚重,模糊间看到一个身披裘衣的姑娘在摇晃她的身体,又见那姑娘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在了她身上…… 穹顶的花纹,正是那件裘衣的内纹。 延龄回过神,问尧里:“你这顶上的花纹,我一路过来见到了好多处,是什么特别的图案吗?” 尧里顺着延龄视线看去,轻描淡写道:“这种纹案是西夜蛇神的护印纹,西夜人民家家户户的穹顶或墙上都会有。” “那会不会有人把它制成衣衫呢?” “用来做布纹也是非常普遍的,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延龄又想起那个唤作依达的裘衣女子,记得当时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给人留的印象都是温婉单纯。那照尧里所说,如果她的衣衫内纹所属西夜,那身为西夜人的她混在垣云的人中…… 她竟是毁人家国的细作么? 延龄看着尧里欲言又止,想到如今已过去数十年,结果已无法改变,即便真如自己所想,说出来除了徒增愤慨和遗憾,再无其他,倒不如继续沉在记忆里。于是摇头回话:“就觉得好看,多看了几眼。” 话说东行怎的还不回来,认个人至于那么久?是要把海阁的水抽干才能寻到人吗?延龄不禁暗暗抱怨,尴尬的叙旧令她颇为拘谨,她刚把话题聊死,想着要如何接上,还真想起来一事:“我听说月中西夜国使臣会来朝,既然你身体里有西夜国的神灵,那使臣可知山海漠与西夜的关联?”说到这,延龄似觉得哪里不对,又问:“神灵不是应该供奉在庙宇,守护信仰她的子民,怎会来他国开客店?难道神灵很闲还缺银子?” 尧里面上神色一僵,只是蠕了蠕唇,却不接话。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便说,权当我自言自语。” “哈丝娜……”尧里轻唤一声。 听到多年不用的名字,延龄一时没反应过来,“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你唤我延龄。” 尧里点头:“你若没有什么必要之事,还是尽早离开齐胥国。” 延龄正要问是什么意思,瞥见刚那蓝衣侍从同东行终是回来了。 东行走到延龄身旁站定,面上明显不悦。 “如何?真是你家嫣嫣?”延龄指着他怀里抱的鱼缸问。 东行将鱼缸用术法化去,对尧里十分不客气道:“不知我的随侍何处冒犯了姑娘,竟让姑娘拔了她的化身鳞。” 尧里一面示意蓝衣侍从退下,一面满不在乎道:“原来是这条小鱼儿,我倒是有些印象,好像是在城外湖里用榆花果钓起来的,鱼儿的鳞片色泽虽是讨喜但性子难驯,我就将它的化身鳞拔了,也确实安分了许多。可公子怎要怪我?我哪知它是你的随侍,又哪知你是哈……你是延龄的友人?公子此番也瞧见了,店里众多人要养,我出去找些新鲜玩意都是为了揽客。” “榆花果?”东行的声音提高了几个调,还瞪圆了眼:“普普通通钓鱼何以要用到此种在水下能散出迷液的妖果?居心叵测!” 尧里噗哧笑出声:“公子真是爱说笑,山海漠是高价酒栈,接待的都是官家子弟以及南来北往有身份地位之人,用来观赏的鱼怎能是随随便便就寻得来的品类,今日让公子无偿带走一只,已是看在延龄的面上,还望公子莫再咄咄逼人。” 延龄不懂化身鳞是何物,但看东行如此生气,想应是个对妖物十分重要的东西,不过她此时无意探究,只想快快回到客座内,免得雪青生事。 “二位要打要杀我不想参与,能否先唤个人来引我回去?家婢若再见不着我,恐生事端。” 尧里随即摇响腕上铃铛,朝延龄道:“许久未见你,甚是想念,本是想与你在一处多说说话,既然你急着回去,我也不好强留。只是我不便去将军府,你若有空可常来我这。” 那蓝衣侍从听到铃铛声又来到跟前。 尧里随即吩咐他道:“将姑娘和公子好生送至海阁。” 东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确生了顾虑。一来西境之妖不在修罗域管辖,此处机关重重,妖应不止一只,真要打起来,未必能占上风。二来她是延龄姑娘的旧识,到底刚是欠了延龄姑娘一个人情的,总得给几分面子。 延龄看东行脸色不对,用手肘触了一下他,低声道:“你不走,我可走了。” 尧里仍旧一副低眉浅笑的模样,“公子可还有事?” 东行面上寒意笼罩,声音低沉淡漠:“你水里的那些生灵,囊括天神境四海水族以及修罗水域之妖,我在想姑娘何来的底气,不怕开罪统御大帝四海水君,不怕开罪修罗尊主。” “呀!”尧里惊呼一声,却仍面不改色:“不如公子再去帮我看看,我那山阁和漠阁的珍奇鸟兽还开罪了谁?” 如此嚣张,背后定有靠山,只是眼下纠缠无益,东行一拱手,道一句:“姑娘好自为之。”遂与延龄随那蓝衣侍从而去,不见尧里面上的笑意渐渐沉了下来。 仍候在海阁客座内的雪青见自家主子终于回来了,宽了心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怨:“这都去了近半个时辰,姑娘若再不见人,奴可不管那么多了,定是要回府告知将军来寻你的。” 延龄坐下将最后一口茶喝完,打算唤人来添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兴致,对雪青的抱怨回以一笑。 第58章 不愿同行 又瞥见东行还杵在眼前,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延龄将眉一皱,指关节轻扣了两下桌角,略有不悦道:“公子若无事了,可否还我一个清净?” 谁知东行非但无视这逐客令,竟还坐了下来,他翻手化出一晶莹剔透的石头,道:“我寻思夫人应对钱财无兴趣,此为戚寒谷潭底的冰魄,能御炽炎之物,我将它赠予夫人,以答谢夫人适才援手。此番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方才听阁主言语间提及将军府,想必夫人应是官家内眷,那可否劳烦夫人为我引一引去容王府的路?” 延龄迟疑片刻才伸手接过,那石头瞬间化做一缕白烟浸入她的体内。她确开始紧张,但片刻后仍未感不适,始平静下来。忽而又一惊,转过头去看雪青,发现雪青不知何时被东行蒙上了一层法咒,早已定在原地如雕塑。这才又将头转过来看着东行问道:“你怎知我畏炽炎之物?” “寒地所出的灵,在初化得形体时都畏炎惧热,需靠后期修为抵御。夫人不止无心无血,且本命元丹亦不在体内,纵使修为再高,到底只剩空壳,靠着一缕意识而活罢了,夫人使的那些法术,便是这缕意识的潜在力所施。” 延龄大致能将东行这话捋清:“看来你也不是全然不懂。按你说的意思,我怕不是个被人施了咒的木头,万一哪一天那支撑我活着的意识突然被人拿回去,我就一命呜呼了。” 她竟连个人……不,连个妖都不是,只是一缕不知道是谁落下的意识所化? 延龄突如其来的苦笑让东行有些自责将话说得太直白了,于是赶忙圆话道:“虽说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夫人只要找回自己的本元,一旦本元归体,便会重组三魂七魄,衍生灵识感知,任何外力亦无法再介入。” 这番话并没有让延龄提起兴趣,她反而是懒懒地窝入软椅里,不以为然道:“你口中这些奇奇怪怪的词汇,我是听都没听过,本元?魂魄?灵识?哪里找?怎么组?如何生?先不说你给的这石头是否有用,说的话是否可考,反正我今日的好心情可是拜你所赐给全搅没了。既然二十倍的客座钱公子都出得起,想来公子并非囊中羞涩之人,只要肯花银子,还愁寻不着去容王府路么?何必死活赖我这不走。” 这位夫人防人之心甚重,东行暗自唏嘘:本是认为自己的这请求于她来说不算难事,便想图个方便,料不到竟会另得她不悦。世道变幻无常,想是他太久没入凡地了,对人情世故的拿捏不大妥善。也不知这位夫人同容与是何种程度的相交,若是熟识,不免日后再见,怕是会尴尬。 东行未再多言,朝延龄拱手作礼,化身隐去。 施在雪青身上的法术随即消逝,那僵在原地的身躯突然震颤,活了过来,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还接上了之前的话头:“奴也是为了姑娘和将军好,流言蜚语可比利刃,大婚前姑娘还是应约束些性子。” “雪青。”延龄肃起神色:“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住在府里不是为了做主母,也不会去做主母。” 雪青听后直直扑到延龄对面的桌上,顾不得什么主仆,什么规矩,她瞪圆了眼惊呼:“姑娘!您是怎想的?这可是王上赐婚啊!万不能说笑!若是抗旨,受牵连的可不止您一人!” 延龄却无谓笑道:“旨是一定会抗的,至于受牵连的人,我相信以你家将军在朝中的地位,自能保全。”她将雪青的双手握住,分外诚恳:“月中我便会离开齐胥国,我应你一事当是这段时日你对我的照顾,你都可说来。” “奴伺候姑娘是本分,只是……” 姑娘说要离开齐胥国,雪青心中甚为不解,为何姑娘如此胸有成竹地认为拒婚后还能全身而退?难道说这是将军和姑娘早就串谋好的吗?到底如此周旋是为了什么呢?她本想问,到底忍住了,毕竟自己是下人,纵使心中有再大的好奇,也得圈禁在嘴里:“只是想到姑娘真的要走,实是不舍。奴一直觉得姑娘与将军十分般配,以为姑娘说不想做主母只是在欲拒还迎,不曾想姑娘是真瞧不上将军。” “倒不是瞧不上伍逸。”延龄转头去看琉璃墙后的水景,想起方才东行的话,有些怅然:“天下之大,光怪陆离,纵使墙内温饱无忧,我亦选择在有生之年不负韶华。” 雪青整个身子奄在桌面上,偏头看着延龄:“姑娘离了这要去哪呢?” 原本是打算离了齐胥国就寻一寻去苍霞山的路,怎料今日那正主自个儿送来了面前,直接完成了她摆在第一的计划,未编排第二计划的延龄着实被雪青的发问难住了,只得先敷衍道:“去……从未去过的地方。” 也是实话。 听个敷衍还让雪青听来了精神,见她撑直起身子,眼里闪着光。“姑娘方才问奴想要什么,那、那姑娘可否带着奴一起走?” 延龄一口已喝到嘴里的茶险些呛入喉,她原以为雪青会要些钱财之类的,再不若就是帮她除奴籍,恢复自由身,于延龄来说,都非难事。谁知这丫头竟不好打发。 “跟着我?你想一辈子伺候人?” 雪青摇头,“跟着姑娘那不叫伺候,当是妹妹每日帮姐姐端水梳头罢了。” “妹妹……”延龄神色黯淡,突感无奈,“我身边不需要任何人,你还是换一个愿。” “是奴妄想了。”雪青顿时泄了气,缩起身躯也转去看水景,开始说起自己的事:“奴是宫婢与侍卫私通所生,母亲挨不过五十板子,爹爹不久后也郁郁而终。奴自小在宫里长大,几年前被分配到将军府,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狩猎行宫。往年王宫接待他国使臣,奴有幸于将军身侧随侍,听得使臣口中所述的草原风光,江南水乡是何等山川秀美波澜壮阔,心下十分向往,但这终究是天大的难处。” 延龄听出了症结,觉得倒也不难,“不如我帮你赎身,再给你一些银钱,足够你走南闯北,如何?” 雪青频频摇头,“奴自小长在宫里,对外头的人和事一窍不通,南北东西各有差异,世道险恶,想来不妥。有意与姑娘一道,是觉得总归有伴好照应,也怪了奴胆子小,唯唯诺诺不似姑娘般洒脱。” 延龄抿唇,叹一声站了起来,仍是拒她:“我确不能与人同行,我们出来已久,今日先回去,离月中还有些时日,你慢慢想自己要什么,想到了再说与我。” 第59章 我渡给她 “你们瞧见了吗?今儿个那新来的管家,模样长得可真俊!”婢子甲难掩春心,低头娇羞状。 偌大庭院中,几个在修整园子的婢子凑在一块小声嘀咕着。 “俊是俊,不过那一股子清高孤傲的模样不讨喜。”婢子乙耸肩,似对俊男不怎有心。 “人家今日才来,同你又不熟,咋的?让人一来就对你热乎?那才叫心怀不轨,奇了怪了。”婢子丙怼得直白,还翻了翻眼。 婢子丁却是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别说,奇了怪了的事还真有,我这不刚从殿下那边过来嘛,你们说我听到了啥……” “你倒是说呀!青天白日的搅什么气氛!” “就是!就是!” “快说!” 婢子丁做了个手势,示意靠拢些,摆出惊讶神情道:“居然听到殿下唤他辛澜,声音颇大,真真切切的。” 此话引得大伙面面相觑。 婢子甲纳闷:“那老气横秋的小娃子?他上个月不是走了吗?” 婢子丙点头附和:“嗯,说是家里有事,辞了差事。” 婢子乙接话:“我听说辛澜是殿下母族人,好像是得了什么怪病,还在少时身子就不长了。” 婢子甲撅嘴:“这世间怪病多的是,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倒是说说,明明和殿下是两种性子,他怎就那么得殿下欢心呢?人家阿怀哥哥可比他……” 婢子乙冷嗤一声,打断婢子甲的话:“天天把你的阿怀哥哥挂嘴边,你不害臊,我们也听得烦,小心钰夫人知晓了,将你赶出府去!” 婢子甲顿时上来了脾气,正要反驳,却被其他两人拦下,婢子丁劝道:“我们不是在说那新来的管家么?怎为了不相干的人吵起来了,回头被人瞧见,去女使那里说一嘴,一顿罚下来可不值当!” …… 恰巧某人说要赏景,齐容与便陪着走了一段路,要不然怎会听到如此有趣的墙角杂说。 “阿怀?”齐容与大步朝那几个碎嘴的婢子走去,正巧旁处有一小亭子,顺道去歇歇脚。 东行随在身侧,摇头叹息:“也怕是只有辛澜和司钰能在你身边呆得住,一个榆木,一个忠贞。” 婢子们瞥见齐容与拖着步子悠哉走来,各自心虚慌神,急急散开,忙手里的活去了。 齐容与起了玩心,走到婢子甲身边时停下了,他将身子稍稍偏向人家低声问:“阿怀是谁?” 四字一出惊得婢子甲噗通跪下,伏低身躯颤巍巍连声道:“奴……奴知错,求殿下饶了奴,求殿下饶了奴……” 齐容与不言不看,迈步走入小亭子,让那婢子跪了差不多半刻钟,才慢悠道来:“起来,本王同友人有要事相谈,这园子也没什么要修缮的,你们都出去。” 婢子甲得令,赶忙起身,顾不得衣衫褶皱裤管脏污,匆匆随着其他人一同出了园去。 待园中只剩徐风拂草树之声,齐容与始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娓娓分析道:“炎土境眼遗落凡地,我寻了多年终是有了些眉目,却不料竟有人趁我不备毁我原身。起初我以为是统御老儿,后来琢磨着他倒无需多此一举,既知我如今托身为凡胎,若想杀我,大可来此毁了玄火晶,又怎会去做吃力无用之事。” 东行同样不解:“即便是毁了你的肉身,也不过是费些时日重塑一副,此举不像是要你的性命,反倒像是在逼你回去。毕竟原身一毁,玄火晶不得不重回熔浆池塑形,只要你灵海不灭,再附其躯便是。” “我上月就着这事试探了一下辛澜的反应,毕竟我来凡地之事没几个人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知道的都有嫌疑,齐容与溜了个眼神去瞧东行。 好样的!看他那从容的模样,还真没想到自己身上去,无趣,实在无趣! 东行向来少根筋,只道:“辛澜可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又憨厚老实,不是我说,司钰都比他有嫌疑些。” 齐容与没趣地撑着下巴用指尖去描茶壶把边,阴阳怪气道:“我哪敢怀疑她啊!你上次送来的那个加了禁印的竹匣,我没给她瞧,那丫头就已恼我了,要是让她知道我怀疑她,估计会用她的凤凰真火将我这府邸给烧了。” 东行也略微了解这位凤族公主的性子,到嘴边的‘你活该’三个字吞了回去,转回正事:“说到境眼,你后续可有了进展没有?” “你竹匣里写什么:境眼的神识已投入凡胎于齐胥国内。”齐容与忍不住翻白眼,“你以为我守在这炎土境所坠之地为何?玩儿呢?我早八百年前就知道的事,还用你来说?搞得神神叨叨像啥最高机密似的。” 东行冷漠地看着齐容与,“那你最好找一个将我唤来此地的合理的理由,我丢下修罗域大小事,丢下苍霞主峰大小事,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家嫣嫣还被个蛇妖抓去拔了化身鳞,遇着个不知该叫夫人还是姑娘的女子说你本打算让她去寻我?你这才来了凡地几个日子,怎的?就和一些阿猫阿狗扯不清了?我苍霞主峰是谁都能上去的?” 自那日在山海漠心烦意乱骤然离去,齐容与便再也没见过延龄,且未再去想过她,现下听东行提及,只叹是世事巧妙,二人竟自儿个遇上了。 “她算是帮过我,想着于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便应承了她。”齐容与好奇问:“那姑娘同你一般无心,你可有在她身上瞧出什么?” “她说自己是从极北冰地而来,我便想到了霜原,但你也清楚霜原是无法存活灵物的,我笃定那姑娘是在说谎,不过你若真好奇,不妨让司钰借出一根凤心羽来试试她。” 齐容与双眼瞪他,“瞧你这馊脑子出的馊主意,难怪嫣嫣跟着你隔三差五就出事。这次唤你来是想让你帮着一道寻寻境眼,统御派来的人应是知道什么的,但总防着我。” “人家不防你?难道还跑来跟你说?再者你同人抢地盘,自己怠职罢了,竟还要拉着我一道?最周地界的小妖越发难驯,我连日来修缮规制刑法,还要帮你处理修罗域一堆杂事,累得毛都掉了一大片,你没个补品慰问罢了,怎好意思又使唤我!真当我三头六臂,分身无数!尊主的计划,属下无意参与,恕不奉陪!”东行怒气匆匆起身要走。 “化身鳞!”齐容与扬声一喊,讪讪含笑道:“不过就是千八百年修为的事,我渡给她!” 第60章 九尾蛇族 炎土境灵化得火眼一只,尊为天神,虽有人形,却多年未开灵智,以致百年前神识堕陨,使得炎土境不久后亦坠至凡地成为一方大国。 统御大帝遂派巫山神君至凡界渡化境眼所投身的凡人,另其重修入道后,与身俱来的神境灵力便可将那一方大国再划入天神境域。 灵初化形体,且又是幼体,比普通凡人婴儿更是脆弱万分,凡间的稳婆自是不知如何应对离奇的状况,焦头烂额之际来了一位道人,竟是死马当活马医给救成了,真真是菩萨显灵。 但那凡人又因元神未归位,灵海感知未通觉,体内的灵力始终是沉睡状,虽然有时能凭意念施一些低微术法,但也不是次次能行,苦思无果,久而久之反倒成一块心病了。 另说自混沌初开以来,修罗域和天神境始终为了地界争执不休,从一开始的兵戎相见,打得你死我活,到后来的表面止戈,只背地里各自搞小动作,也就促成了一方渔翁得利的势力,且此势力所修之功法甚至有毁天灭地之力。 西境三十六国,疆土辽阔却地贫物稀,原本西境以喀什河为界,东边为九幽修罗地域,西边为九十九方天神境,但那势力偏偏出自喀什河深处。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两边肯定又是要争上一争的,却不曾想竟都放任。 据记载,上古九尾蛇已灭迹百万年之久,怎知一次大涝,将喀什河底冲出一道裂口来,顷刻间,不计其数的光流自裂口而出,遇水化形,将已成为历史的种族重新搬上了高台。 臣服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人家存在于这天地间之时,修罗域和天神境都还未形成,若真论辈分算起来,统御大帝和修罗尊主怕是得唤一声祖宗。 故自然而然的,两边逐渐不再去管西境之事,都默认了将西境之地划给九尾蛇族,当是给长辈的‘见面礼’,确是相安无事到如今。 蛇族首领亦无心争权夺势扩张领域,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怕麻烦性子,且勒令族人无事不要踏足中原惹是生非,此次出现在齐胥国都内,行径妄为无顾忌,实是让东行琢磨不出缘由。 “圣主。”一处雅居内,身着黄衫的男子将手里的小册毕恭毕敬呈上,“这是最新的筛选名册,相比前次,减少了六人。” 薄纱红衫裹身的女子侧卧在雪白厚重皮毛铺饰的躺椅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玩着皮毛边缘的装饰品,另一手去接过那册子,后却搁置在一旁,漫不经心道:“让我想想……嗯——还剩下四人对不对?” 黄衫公子点头,“如无意外,此月便可寻出。” “续壁。”女子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半眯着眼,似有些困意,“你进宫去,上次来的那个男人和姑娘都不是凡人,你去我较为安心些,我最近肤质发干,不宜出门,更不宜动法。” 名唤续壁的黄衫公子对于主子这般散漫的态度和言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面上神色不变,淡然接令,但问:“如难免动手,圣主可要留那姑娘性命?” 女子已阖上的眼帘又微微睁开,冷冷扫了一眼过去,沉了声音:“她是尧里的旧识,与我何干?莫不是你现在连谁是主子都分不清了?” 冷到极致的神态和语调,并未让续壁瑟缩,他反继续接着另女子不悦的话题:“圣主如今到底是要靠尧里的命格来蓄养元神,万一惹恼了她,来个玉石俱焚,虽说伤不到圣主的元神,但没了实体,再要寻一个,不易且费时。” “用不着你提醒我。”本以为女子会勃然大怒,却不想竟是看到她无奈一叹,道:“若非我耗尽元神之力劈开一处裂缝,我族怎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如今只能寄宿在这副凡人的躯体里,又岂是我愿意的。” “圣主无需伤怀,等得到炎土境眼所投身的凡躯,将其神元炼化用以修复圣主的元神,到时圣主便可自行化体,再不用依附在凡人身上。” “说得轻松,尧里的命格虽说能保元神无碍,但毕竟是凡躯,安能承受我上古九尾蛇的灵力,我如今这幅身子若与那两厮真杠上了,怕也占不了上风。”女子黯然伤神,用手揉了揉犯疼的额角。 “续壁倒是有一计,既能名正言顺入宫,亦不易打草惊蛇。” “何计?” “西夜国向来将我族视为神灵崇敬,早些时候我已放出尧里在山海漠的消息,此次使臣来朝,定会先来参拜蛇神。” “你的意思是,你混在使臣队伍之中。” “剩下的四人皆是宗室王爵,使臣来朝,王上定会设宴,到时宗亲和大臣齐聚,要寻出境眼,并非难事。” “你打算如何做?” 续壁上前,俯下身在女子耳边细语几句后又退回原来的位置。 见女子听后嗔笑一声:“那些个趋炎附势的把戏,你从哪学来的。” “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最好,但万一真和其他两方的人动起手来,还得圣主亲自出马,以续壁的修为,恐是以卵击石。” 女子却不以为然,“修罗尊主这次亲自来凡地,全因他那副玄火晶化的身躯受损,只得借了个凡人的肚子出来,那厮是嫌日子过得无趣,纯属打发时间来抢上一抢,不重得失。我便施了些小伎俩,胁迫他身边的那只绿咬鹃,让那只小鸟儿帮我想个办法逼他家尊主离开此地,”女子说到这,嘴一撅:“不过好像没啥成效。而统御帝那边就是志在必得的架势,你可知统御帝派来的巫山神君是何人?” 续壁摇头,“还请圣主解惑。” “巫山神君伍逸是他最小的儿子,上一任巫山神君伍夷在位时,统御帝有一次亲临巫山视察,看上了巫山神殿中的一名洒扫婢子,此后几个来回,就让那婢子怀上了。后来伍逸出世,统御帝碍于颜面且时机不对,只能将儿子寄在伍夷处养着,我估摸着那小子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不敢认父的。若是此次顺利收回炎土境,统御帝方能名正言顺地把这个私生子从下界仙山提到天神境域,予个神职,常伴膝下,算盘倒是打得好。” “圣主既知敌底,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续壁啊,一个不成还有第二个,我就不信统御老儿还能都顾上。” “第二个?”续壁不解。 “山海漠养那么多天南地北的妖物,谁的口中不带点真真假假的消息?”女子嘴角上扬,“炎土境拿不到,我们就拿月境的。” 第61章 山阁闹事 这才过了两日,延龄便火急火燎地差人去山海漠同时订了山阁和漠阁各一客间。 一大早伍逸前脚刚踏出门,延龄后脚就上了马车,期间还遇着个老妈子旁敲侧击说了她一句,意思大约是前次与承王的流言还没消停,再出去抛头露面,于伍逸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延龄假装听不懂,只应承了会在将军下值前回府,让那苦口婆心的老妈子尤为无奈。 一起跟出来的依旧是上次那俩仆人,安置的也还是桥下的凉茶摊。本来延龄今日是想一个人进去的,奈何雪青软磨硬泡就是要跟,说得好听是怕外奴伺候不好姑娘,实际自个儿想去开开眼界,也是,平常人一辈子不知道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延龄耳根子软,依了雪青,反正多个人说话也能解闷。 漠阁的客座是在西境随处可见的圆顶建筑群内,墙壁内外都漆上了行色各异的花纹,亦有整面壁画,栩栩如生。此等造景在延龄看来其实普普,但对于只见过青瓦红墙的中原人来说,算得上是奇景。但倒是有些好奇围绕着建筑群的大片黄沙是如何从荒漠之地运到这里来的,就眼前所见的范围,怎么着也有方圆十里,如此多的沙运过来可不是小工程。 沙地所供观赏的禽类虫类大至骆驼和长牙象,小至沙狐和蝎鼠,延龄都是见过的。所以她只在漠阁呆了半个时辰便转头去了山阁,一路拖着雪青碎念个没完,不外乎是抱怨还没看够。 早前延龄就听说国都外有一片山地被人买了下来,外围同王室行宫一般筑起高墙,原来就是这里的山阁。 俩人被男侍一路引着,后又乘了升降梯到达半山。眼前雾气蒙蒙,前后不见路,雪青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紧紧抓住延龄的手臂,瑟缩道:“走阴间路似的,怪瘆人的。” 前面引路的男侍一听,笑道:“姑娘莫怕,这是仙路。” 延龄轻轻拍了拍手臂上的爪子,让雪青安心,却是无话。 又约莫走了半盏茶,峰回路转,上了几层台阶后,眼前豁然开朗。 数十座以升降梯接送客人的竹亭嵌在四面奇伟峭壁上,遮帘配纱,或掀或掩,座无虚席。从峭壁长出的绿植繁花,接连交错,还有胆子大的客人,不惧身下万丈悬崖,负手立于树枝赏景。再看那划空展翅的白鹤,或俯冲或腾飞或歇在树梢,听那声声鹤唳,被环绕的石壁来回撞击,霎时放大百倍。 “这叫声听起来也怪瘆人的。”雪青又道。 那引路的男侍又笑回:“鹤唳谓之仙乐。” 俩人同样被安置入了一处竹亭,亭内茶点蔬果已备齐,思虑到山间露重风寒,蒲团边还各放了一袭裘衣斗篷,刚好制住雪青止不住的哆嗦。 山崖底部筑起的方形高台上,四位乐伶围着一位舞者,正为在座献艺。 延龄趴在栏边看向在跳舞的胡番女子,自言自语:“你是单桓人还是西夜人?” 雪青抓起一串葡萄往延龄身边靠,嘴里还塞着一颗,含糊不清说:“这绿葡萄真是好吃,连籽都没有,姑娘要不要尝尝?” 延龄摇头。 此时见一会轻功的客人从竹亭内飞出,落身于高台上,一把抓住了舞者的纤纤玉手,吓得几位乐伶退去了老远。 虽隔着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从二人推搡的动作来看,那客人一副醉态,那跳舞的姑娘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延龄脑子里自动将以往看过的话本情节给安在了两人的互动上。 大致应是什么“姑娘上去陪我喝一杯”“官人自重,奴家卖艺不卖身”之类的桥段。 又见悠哉走上来一位男侍,先是站在一旁躬身相劝,几番无果,醉汉客人动作反倒越发粗鲁。与此同时,各方竹亭内渐渐传出不满之声,一时间原本只有鹤唳和乐音的四周混入了嘈杂的喧沸。这喧沸在那醉汉趁男侍不注意竟还甩了人家姑娘一个响亮亮的耳光后彻底失控。舞者被打跌坐在地上,一旁的男侍却不予理会,只忙着安抚正在气头上的醉汉。 这样的桥段,话本里写得多,在云香阁也见得多,延龄着实起不来什么情绪,雪青却是这喧沸人声的贡献者:“这人也太可恶了!谁能出去教训一下他!也扇他一个大耳刮子!不!得揍他两拳!” 喧闹之声戛然而止,是因一袭红纱黑底宽袖长裙的女子驾鹤落下,风情万种地伫立在高台上。 自然也是听不见俩人在说什么,但见不过三句话的功夫,那醉汉又要轻浮地搭手过去,却被红衣女子轻盈闪开,女子再反手抽出一根细长的鞭子朝醉汉抽去,一瞬的功夫,就把醉汉绑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随后来了俩男侍将骂骂咧咧的醉汉给抬走了,那受伤在地的舞者已无法继续表演,也被一旁的男侍搀扶着下了台去。 红衣女子一系列的举动引得各位看官掌声不断,雪青亦是眉开眼笑一阵拍手。 延龄漫不经心瞅着高台上的尧里,又自言自语:“来这一趟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总不会连个备用的舞娘都没有,那真是扫兴。” 话都还没说完,见着尧里再踏入鹤背,浮上半空,用高扬的声音朝众人喊话:“众位还请稍后,阁主近日寻得一位舞艺绝迹之人,接下来将由她为众位舞一支《蓝蛇》。” 延龄淡然的面色随着结尾的两个字变得捉摸不透。她记得多年前曾问过一个人:“你教我的这支舞有名字吗?” 依达抬头看向满是星辰的夜空,又转去看不远处闪动的河水,许是在想要取什么名字,但却摇了头:“我即兴而作。” 延龄想也不想:“你一身蓝衣,身型妖娆,舞姿如蛇,以后这支舞就唤做《蓝蛇》。” 该不会…… 恍神间确看尧里乘着鹤朝她这边的竹亭直直飞来,不请而入。 延龄神情凛冽,劈头就问:“你这是想要我去跳?” “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尧里一扫方才在台上的高冷姿态,对延龄娓娓央求:“依达是当年单桓国舞技最高者,被人迫害才藏在垣云的商队里,除了你,她从未教过别人。” “单桓?”延龄本是不想说的,可人都逼到节骨眼上了:“你可有怀疑过她是西夜人。” 第62章 爱护有加 延龄以为尧里听到这话多少会有些疑惑和惊讶,却见她神色不变,应一句:“已无意义。” 浮云淡薄的四字,如这山间的徐风,侵体虽凉寒但能拂去尘土。纵使那些年的恩怨重如千斤,都已走入飘渺的时间轮轴中,成了如今只需一句闲谈之语便能使它烟消云散的过往。 延龄本也想问依达去了哪里,眼下听尧里如此回应,倒显得自己总是在意过去的事,毕竟都过了一甲子余,若成了那风沙中的尸骨,怕已混成一物。既不说故人,那也无需揪出往事,延龄正要拒了尧里,得雪青适时插了句话进来,却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即便姑娘同我家夫人相识,但让我家夫人抛头露面上台跳舞取悦他人,这要是传出去,那德宣将军府……” “换上舞衣,没人会知道舞者的身份。”尧里打断雪青,说这话时仍是看着延龄。 延龄摇头道:“过太多年了,那舞如何跳,我早忘了。” 尧里看央求无用,走到延龄身边,附耳道:“我记得你说过不知自己的来历,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你今日若帮我,我便帮你,纵使是妖,亦有根源。” 延龄确被这话动摇了,“你能有何法子?” 尧里眼角溜了一丝余光去了雪青身上。 延龄意会,遂又吩咐雪青道:“你先出去,侯在一丈之外。” 雪青不敢违抗,就之前的几次例子,也知多言无用,于是接了令就直接退出去了,只是在心里直犯嘀咕:不知此人跟姑娘说了什么,看姑娘的神情,该不会要答应人家?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子。 待人去了,尧里始架起一副胸有成竹,包她身上的姿态徐徐道来:“我体内共存之人是西境九尾蛇族圣主,你帮我也就是帮她,九尾蛇族人分布西境各国,如今深入北域和中原,要扒清楚你的来历绝非难事。” 不久将要离开,延龄本是不想再与这齐胥国内的任何人衍生交集,也曾说服自己不要再寻什么过往归途,可当机会来的时候,她却至始至终从未放过任何可能。 “我跳。” 宽数丈的高台中竟有机关,正中突然凹陷下去一个黑洞,在众人讶异不止时,见一袭蓝衣自黑洞缓缓升了上来。 曳地头纱,珍翠面帘,长帛系肘腕,蛇鳞嵌裹胸,着身的蓝纱外衫和碧色内锦皆绣上金纹图腾。那下半身的重绸裙裤更是挂满透亮的各色宝石,舞者赤脚踩在冰冷的琉璃高台上,一动不动。 而远处的一方竹亭内,齐容与将手边的扇子缓缓合了起来,稍稍倾过身问一旁立得笔直的辛澜:“台上那人,可还记得?” 辛澜这才认真瞧了过去,瓮声瓮气回话:“面帘上有术法,辛澜看不到那人的真容。” 齐容与皱眉刮了他一眼:“换了毛,你的修为怎无长进?” 辛澜实在委屈,“是换羽……” 坐左侧的东行看不下去,帮着解围:“你去外边侯着,你家尊主嫌茶点不好吃,拿你撒气呢。” 齐容与不辩解,也不留人,目光转到台上的舞者,再没挪开过。 “你同那姑娘很熟吗?”东行也瞧过去,但只看了一眼,觉得无趣,又顾回手里拨着的果子,将一盘透亮的无皮葡萄推到齐容与面前,闲谈道:“话说刚才的红衣女子我上次见过,好像是这里的阁主,对于此人你可有瞧出什么端倪?” 齐容与慵懒地斜躺下来,食指挡嘴,“嘘……看完。” 四周嘈杂的人声随着延龄左脚在地上划开了第一步渐渐沉寂下来,只剩绵延不绝的鹤唳依旧长鸣,倒与那寻不着声源的奏乐遥相呼应,为台上的一身蓝衣凭添了几分神秘。 双目闭合,延龄循着年久的记忆,一招一式踩着依达教习的脚步……技艺这东西,一旦学会,至多生疏,但终身不忘。 所谓身型如蛇,意指舞姿,或曼妙似水或矫若惊龙,刚柔并济,雌雄同株。随着乐律加快,踩点过于艰难,也因服饰负重,延龄渐显吃力,不得不暗自使用法术支撑好几个弹跳和甩帛的动作,得以完美呈现,收获了不少惊呼和掌声,也终于在耗尽体力前跳完了。 随后方才的机关缓缓下落,延龄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侧,也就是这个升降机关的四周,开始筑起一道凡人看不见的术法屏障。她惊觉不祥,想寻机逃出,却发现此法障非同一般,至少以她的本事是无可奈何的,且法障内似乎还有某种力量,使得她身体越发无力,伴随着头晕耳鸣。 延龄用力拍打法障,想引起雪青注意,不奢求雪青能相救,至少等下寻不着她人,回将军府能有个交代。却见雪青竟同一男子在嬉笑言欢,全然不看她这边,此时的延龄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最后拍了两下才颓然垂手,不再反抗了,想着虽不知尧里囚她为哪般,总归不至于伤人性命。 突如其来的一道光束将延龄周身的法障瞬间击碎,尚未看清东南西北,她腰上一紧,被人从中间的升降机关中拎了出去,而此时所见之处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乐声、鹤唳声、人声,皆戛然而止。 延龄先是瞧见了被法术定住的凡人和飞禽走兽,后才看到救她出来的男子,背影身型觉着眼熟…… 齐容与转过身来,勾嘴笑道:“姑娘受惊了。” 延龄甚是意外会在此种情形下见到他,但听他如此生疏说话,方想起自己脸上的面帘施了术法,也无必要道明身份,于是略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容与耸肩摇头:“不知。” 延龄便不再同他多话,而是绕着高台走了一圈,四下不见尧里的影子,她怒意难消,高声喊道:“出来!” 连三声,都无人应。 齐容与挠了挠眉尾,语气漫不经心的:“怕是你喊破嗓子也没个人影。”他眯起桃花眼将延龄从上至下打量了一圈,嘴角的弧度越发朝上,“姑娘衣着——呃——热情大方,但实在单薄,若不介意,我那竹亭内有斗篷,姑娘随我上去披一披。” 延龄赶忙将披帛全部搭在胸前,能遮多少是多少,“公子的竹亭是哪间?” 眼下还是得傍着齐容与,以免再遇险。 齐容与朝她走近,“你体力不济,我带你上去。”说完朝她伸出双臂。 延龄愣愣看着面前的两只手,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你对女子都如此吗?” “姑娘所指的是……” “如此……”延龄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比较含蓄的词:“爱护有加。” 第63章 彬彬有礼 远处的树枝上盘踞着一尾小花蛇,祖母绿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将不远处高台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倒不似他一贯的作风。”骊岚躺在内殿的长椅上,看着面前的流波灵镜,叹息一声,神色略有不悦。 续壁毕恭毕敬站在一旁,“圣主接下来要如何做?” 骊岚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挥去景象,闭了眼。 统御千防万防,藏着掖着,怎知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主域天神的灵体于畜养元神来说自是无可匹敌,只是尚不能断定,上次此女寻到内殿来见尧里,她瞧着此女身上似有猫腻,还没来得及探究就让人跑了。 今日她自己送上门来,于是让尧里出了个主意将她引入高台之中,原是想用些不大光明的法子来探究探究这姑娘,本没打算伤害人,却还是招了个多管闲事的。 “这个修罗尊主又闲又爱闹腾,我素来不喜欢麻烦事,更不喜欢别人给我制造麻烦事。”骊岚嘴角微扬起:“此次西夜来朝有意和亲,不如我们送一段好姻缘给他,之后有个不可怠慢的娘子管着,兴许就能收敛些。” “西夜无非是要用和亲换取商道杂税减免,但依照西夜国民俗,夫家得亲自去迎娶而非直接将人送来,这一来一回少不得半年。”续壁附议分析道:“齐胥国是中原和西境商道枢纽之地,而西夜是西境的商业大国,每年入中原各国的西夜商队数以万计,关系利弊一目了然,齐胥国王上断不会为了拒绝此等无伤大雅的民俗而得罪西夜王,更何况容王向来闲散,身上无一官半职,离开半年对国都对王室皆无不妥。” 然这厢却倏地蹙起了眉,低语问道:“你说,他若不去呢?” “娶一位公主当摆设罢了,倒不至于违抗王命,他大费周章来此,短日内还需得保住目前的身份,是以续壁认为,他无理由不去。” “世上之事皆可循理,唯独儿女情长最不受控,”骊岚长嘘一声:“他本不是凡人,若真对谁有了心思,想要由着心做什么,谁又奈何得了他。” “由着心……续壁,不太明白。” “你不用明白,最好这一生都不要明白。” …… 延龄随着齐容与一同飞入了竹亭,被术法静止的世界霎时恢复如常,方才在台上被客人欺负的舞娘此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换了身衣衫又出现在高台上开始为众人献艺,众人亦若无其事,继续赏舞听乐。 至始至终留在竹亭里看戏的东行见人都给带上来了,赶忙给两人挪了一个地方出来,自己则是捏了一串葡萄靠栏看风景去了。 雪青虽不知姑娘为何会入了容王的客座,但无令也不得进入伺候,瞧着姑娘的面貌似没被人认出来,姑且静观其变。身旁的这位容王府的小哥生得俊,方才她自己厚着脸皮去与人搭话,虽然小哥不怎搭理她,但还是偶回两句,连声音都甚是温润好听。 竹亭内,齐容与斟上两杯果酒,将一杯推到延龄面前,彬彬有礼道:“姑娘先压压惊。”后又递上毛皮大氅,“再把这个批上,山里风大,姑娘穿的少,以免冻着身子。” 倚栏看风景的东行塞进嘴里的葡萄囫囵吞下,憋不住嗤出一声笑来,又假装咳嗽盖过去了。 延龄知道东行在笑什么,如此作态的齐容与别说亲近的友人了,不熟的人看着都觉得尴尬别扭,他就算是不说话,无动作,浑身上下仍透着一股子登徒浪子的‘气质’,此番装作斯文着实好笑。 然某人秉持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信念,又是递水果,又是嘘寒问暖,久不消停。 延龄用那件毛皮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神色淡然地看着某人瞎忙乎,也终是看到齐容与有些自讨没趣,才开始说正事:“这里的主人家可不是简单人物,公子今日为了我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将人家得罪了,在他人看来决计是亏本的买卖,公子到底图什么呢?” “这家店私下里会抓一些山怪妖精,驯服了供客人观赏,我看姑娘灵力尚浅,猜想应也是被他们抓来的,此等奴役妖族的事在三界严令禁止。”齐容与面上笑吟吟的,一刻不停的手又递了一片切好的果片给延龄,“姑娘何必把人想得复杂,我就只是看姑娘的舞技和装扮实在美轮美奂,不忍如此娇娘落在这帮混账手里。” 随话而来的是东行一阵猛咳和一句告辞:“我胃不舒服,先回去了。”说完化作一缕烟融入风中。 对于齐容与轻佻的话,延龄不恼不羞,还客客气气的:“谢公子狭义相救,只不过我并不是被他们抓来的,是因友人所托,上台代舞一曲罢了。”她站起来,理了理衣着,行礼要走:“这么久不见我,我家奴人想是要急了,那便不打扰公子了,告辞。” 延龄眼下没空同齐容与纠缠,就算将山海漠给翻过来,也要先找人出来问清楚。她向来不同人玩心思,但若谁把鬼主意打到她身上,她也不是吃素的。别说那如风筝纸般的交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是八拜之交,也不带这么戏耍人的。 不,这是加害人! 却不料齐容与抬袖一挥,将竹亭四面的幕帘全数放下,还在竹亭外围施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结界。 延龄愣愣看着齐容与:“公子这是何意?” 齐容与一洗以往玩世不恭的模样,隐去嬉皮笑脸,神色清冽,语调亦甚为严谨:“我这几日确有想过,我不知你为何物,且来历不明,再者你修为不高,灵力尚浅,如今日之事,难保不会再次发生,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入修罗域,我护你一生周全。” 想齐容与本不是简单的人物,能看透这术法的伪装也在延龄意料之中,她随即用手撕去眉间贴花,蓝眸瞬间变黑,面帘随之隐去,五官变回了自己,但那不俗的五官再配上艳冶的妆容,反是画龙点睛,让齐容与不自觉瞧出了神。 延龄毫不避讳同他对视,须臾,她薄唇扬起,轻轻笑了。 第64章 如此失态 却只一瞬,那淡薄浅笑又骤然而逝,延龄垂下眸子,语气平和:“此前你说要帮我寻我的身世,那时我原以为你同别人不一样,可眼下看来,你终究和其他人是一样的。我有时候会想,若我没了这副面容,是否就如同这脚下的泥土,纵使千万人经过,也不会有人看一眼,更别说会帮我什么。” 齐容与并没有因为这句自嘲移开视线,只是略微黯了神色,“记得你当初不顾清白亲了我,是为了活下去,想是不在乎外头那些虚妄的世俗,那既然你所重是生命,我如何看你又怎来介意?当初于我身上不在乎的事到了今日却在乎了……”说到这,齐容与忽然地察觉到自己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关键,立时喜上眉梢。 她在乎了!在乎他如何看她! 延龄薄唇轻启又抿紧,满脸迷茫,应不出一个字,齐容与这一番话把她说进了一个死胡同,是啊!她自己都不知为何! 山间的徐风袭进竹亭,掀起纱帘,盖过延龄的脸,轻轻垂在齐容与的肩头。 蝉翼薄纱覆住的长睫煽动了两下,刚抿紧的唇上胭脂微微发干,延龄下意识溜出舌尖润了润,抬手要去拨掉面上纱帘…… 却不及眼前一晃,她连人带纱被拉入宽大胸怀之中,头顶传来怨斥:“你如此撩拨,是真不懂,还是在戏耍我!” 被齐容与这般拥着,延龄起初惊恐万分,但随着时间流逝,身体并未感到不适,才想起那日东行给她的冰魄。 看来那东西是真的有效果,延龄一喜,竟忽视了自己正在被人占便宜,不恼也不推,只说了一句试图改变气氛的话:“你今日的言行举止同以往不太一样,我还是觉得你做那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公子好些。” 齐容与并不打算放开延龄,还亲昵的将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来回缓柔摩擦着,“这里只有你跟我,左右你也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你就当我是在自言自语。我本不愿再同你有交集,奈何你总是出其不意,回回在我眼前晃悠,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稍稍收紧了双臂的力道,又说:“我看不如将你杀了,一了百了。” 谁知延龄把齐容与最后这句当真了,顿时一口冷气倒抽,将他大力一推,连滚带爬到栏边,那准备跳下竹亭的姿势都摆好了,竟又被法术吸到臂弯里,双肩被齐容与单臂紧锁,后颈被大掌扣住,动弹不得。 虽是慌乱,那薄纱至始至终盖在延龄的脸上,在齐容与五指一个用力后,延龄吃疼仰起头,薄纱才自面上滑落,露出她惊恐的神色。 粗重温热的鼻息喷在延龄脸上,她大气不敢出,直觉齐容与下一秒就会掐断她的脖子。延龄只得将求饶的话语融在眼神里,哀戚看着他。 竟是求来一句:“我都把你按住了,你为何要动……” 话音消失在二人融合的唇齿间。 齐容与索取得十分霸道,那扣在延龄后颈的手甚至留下了深红的印记。 延龄抗不住他欺身而来,整个人被放倒在地,身上的裘衣大氅为毯,头枕在蒲团之上。她是真的不排斥与齐容与亲近,任由他胡来,还沉醉于某种微妙的感觉,开始生疏回应。 桌上的果酒虽不烈,但半壶下肚仍可令人微醺,延龄的回应更是让这微醺变本加厉。 ‘呲’———— 那本就少得可怜的蓝衣料子被人一把扯下,延龄身上独剩一层亵衣诉说着此刻竹亭内的春色。 含苞待放却不逢时,齐容与绷断的理智得一声又长又尖锐的鹤唳给接上了。他陡然放开延龄坐起来,随手用大氅重新盖住她的身子。 自己不是未经事的少年,怎会如此失态,差点污了她的清白。 “我喝多了,冒犯了你,对不住。” 苍白无力的解释和歉意无法缓和二人此刻都混乱如麻的思绪。 延龄亦缓慢地坐起来,裹好大氅蜷缩在一旁,斜眼去看他,声音讷讷的:“我以为你真的想要杀我。” 齐容与失笑,逗她:“把杀字去掉,再说一遍。” 延龄没多想,还真就依他把话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你真的想要我……?” 她于风月情事还真是钝如榆木啊!刚若真要了她,那和玷污孩童有何区别,当是禽兽之举! 然齐容与不死心,即便是孩童,终是会有长大的一天,“若真如你所说,我同他们一样是瞧上了你的皮相,你可也愿跟我回修罗域?” 延龄怔怔看着他,良久才琢磨出一席话来:“如是我愿,那早前就已随了某一位入房客,做人妻妾去了,今日又何来与你在此纠缠?” 说的在理,齐容与点头,又问:“那你可曾遇到过想同他一起生活的男子?” 延龄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想法,我之前有过一刻安在了伍逸身上,他谦恭有礼,待我极好,且时时帮我解围。” 无心的话不意外激怒了齐容与,且他向来最不屑伍逸那般装模作样的仙君,她拿他同一个连神职都没有的下界小仙比,简直是折辱! 齐容与阴着脸道:“我想要的别人拿不走,别人想要的,我若也想要,别人更拿不走。我既然说了要带你回修罗域,那你就是我的人,若今后你还想着伍逸,我就杀了他!” 如此霸道自大又凶狠残暴的话却让延龄生出喜悦感,左边胸口随之泛起一阵相较前次更为猛烈的刺痛感。她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胸口,因疼得厉害,忍不住闷哼数声,冷汗开始渗出额角。 齐容与看到延龄如此,归于她畏惧玄火晶,心中万分责备自己,于是迅速坐到离延龄最远的位置,忧心问她:“可有好些?” “不……不是”延龄摇头,声音虚得紧:“是胸口……很痛,像被剜肉。上次东行给了我一块冰石头,说是可御炽炎之物,想应不是你的原因。” 齐容与将信将疑,试探性地缓缓靠过去,用术法查探延龄的状况。以他的认知,此种异常会出现在妖身上无外乎内丹有恙。 东行这家伙虽说没了心,但还是想得缜密。亏得他给了延龄戚寒冰魄,不然眼下需得把玄火晶拿出再给她渡灵力,无益且伤身。 但又奇了怪了,怎的灵力都无法探究到她元丹的位置,还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反弹出来。 如此高深的护印结界竟隐在她体内,藏着所有关于她的一切。 虽是探不到任何讯息,但有一点齐容与已能断定。 第65章 好生谋划 “你……在长心血!” 齐容与小心翼翼地收了施在延龄身上的术法,生怕适得其反。但此时的他觉得就这么看着总归不是办法,可又无计可施,半焦半燥杵在原地像个二愣子,也合着他确实从未见过此种境况,难免手足无措。 延龄越发痛到抓耳挠腮,已无力回话,也无暇去思考齐容与口中的‘长心血’是什么意思。她似初生婴儿般,枕着蒲团蜷缩在地,身躯抖得厉害。 又过了片刻,齐容与实是不忍看她如此煎熬,便施了个安神养气的咒术围在延龄四周。 确然奏效了。 只是那虚弱的身体虽渐渐平复,却已昏死过去。 齐容与坐在咒术圈外,怔怔看着面色如纸,一动不动的延龄,心绪极度复杂。 原来她不是将心放去了别处,而是尚未衍化。 能以此态存活的无非一种,而生心化血的过程,齐容与尚有耳闻:由神境灵气所汇聚而成的天神,其五脏六腑,形体魂魄,都要靠自身衍化,方能通五感六觉,懂喜怒哀乐。天神衍化五脏六腑时,不可侵入外力,否则轻至损,重至亡。想到他方才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直到现下都还后怕。 话说回来,一个未衍化完成的天神不是应该在统御老儿的紫陵台被好生护着,怎会任由她在凡地独自飘零?就不怕…… 这就要说到齐容与投身凡胎来齐胥国的原由了。 天神与所属神境为一体,若是在衍化过程中,天神意志忠于一个普通凡人或者为修罗妖魔所蛊惑,那其归属的神境极有可能会一同堕成凡地或划入修罗地域。 而炎土境的情况不太一样,天神境眼灵智未开本应灰飞烟灭却落入轮回道,其所属的神域一并堕陨成为一方凡地,后被世人建立了如今的齐胥国,数百年间更迭,终于有了天神的下落,统御就派了个巫山神君来守着,打的还是个一石二鸟的算盘。 难道延龄就是炎土境天神?可她所属元系跟炎土境又八杆子打不到一处,如若不是炎土境,那会是何境之神? 再者天神消逝,神境必有震天撼海的动静,而近万年来,相继消逝了四个天神,唯有炎土境随天神堕凡,其他三境还算争气,都相安无事待重聚神灵。 既其他神境无恙,又并非炎土天神,延龄体内附着的封印除了统御老儿想也无人能为,若真如此,送到凡界来衍化的天神,他就不怕天神意志被谁诓骗了去? 这丫头到底何处值得统御如此大费周章甘冒风险,同样消逝的其他三境天神怎就得不到此种‘特殊待遇’?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唯有不得出差错的人,不能有闪失的境。 想到这,齐容与嘴角上扬,那老头要是知道此举反倒将人送到了他身边,估计一口气得背过去。 既是这般,就莫怪他明着抢了,不管什么境,人他要,地盘他也要!统御老儿,这一下送了两个天神来,你就派一个不到万年修为的下界仙君来守着,是看不起他九幽修罗吗? 不过眼下尚不能打草惊蛇,来日方长,且需好生谋划,可别把到嘴的鸭子吓飞了。 齐容与将仍蜷缩在地的延龄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顺好她凌乱的头发,听着她均匀细微的呼吸声,指尖划过白皙面颊在延龄的鼻头停了一瞬又向下移,绘了樱红薄唇两圈。 许是因方才的不适所致,延龄嘴唇干裂掉脂,微微开启,隐约见齿。 齐容与埋下头无所顾忌的润了润她的唇,不舍分开后,抵触着她的额头,轻喃:“我既已知晓,你往后哪都别想去了,把心生好,把心给我,我亦不负你。” 容王府内。 “你说她是天神?!”东行亦是十分不解,惊讶得把茶颠了一袖子:“何境啊?!没理由啊!” 齐容与侧卧在长榻,十指在同一颗熟透的枇杷较劲,声音懒懒的:“你现在想的,我已经想过了。” “那人呢?!” “醒了后,让婢子扶回去了。” 东行将手上茶杯重重撂在桌上,朝外大喊一声:“嫣嫣,收拾东西!” 一身翠色罗裙,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女,‘哒哒哒’跳了进来,不顾屋内一股火药味,自顾眉开眼笑道:“东行哥哥,要去哪玩?” 东行伸手猛戳了一下嫣嫣的头,本就来了火气,更是让她的嬉皮笑脸没眼见力添了一把柴,“玩玩玩!你上次在湖里差点把命玩没了,怎就不记事?活该你被人捉了去!怪只怪捉你的人心慈手软没把你煮了,还放回来给我添堵!” 嫣嫣自知理亏,揉着脑袋,只噘嘴不说话了。 齐容与终是把枇杷皮剥了个一干二净,不吃却是捏在手里凑到眼前端详,“要得到好东西总是得费些气力和时间,急什么。” “我不急,我急啥。”东行端起个阴阳怪气的语调,又是冷哼又是笑的,“反正尊主您是觉着我苍霞主峰事太少,您玄火山事太少,辅君每月总汇不过就是些小打小闹,九幽修罗域一派祥和,您这个主事的,就算再在外边潇洒个千八百年的,也不碍事。” “难不成你要我将人直接掳回来,不,掳到玄火山地宫去,关她个千年万年的,然后神境就能归我了?” 东行不是不明白,只是瞧着齐容与这慢条斯理的性子就来气,可到底是自己的主子,说太多越是僭越。 “那姑娘住在别人府里,上次我听婢子唤她夫人,天神意志一旦凝聚至灭不移,你心可真大!”东行说得一本正经:“照我的意思,就该将人直接掳回来,生米煮熟,日久生情,你这张祸害众生的脸难不成还拿不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偏她似不怎好我这口。”齐容与自嘲,又转念想了些什么,神情略略黯然了下来,“倘若真不能动之以情,那就驯服了罢,总之无论哪种,都得好生思量,确急不来。” “那炎土境呢?万一也是个姑娘……”东行啧啧啧三声:“您老就当心着翻船,这女人一旦伤了心,发起狠来,可是凶恶得很。” 齐容与不以为然,随口道:“再凶恶能凶得过咱们凤六公主吗?其他女子在她面前,再闹腾不过就是猫儿炸毛挠你两下而已。” “容!与!” 屋内三人随着这人未到声先至的两个字,背脊都一凉,齐刷刷看去门口。 见司钰面红脖子粗杵在门边,瞪圆了眼,面上咬牙切齿的。 第66章 第六十六 桂花树林 那之后,延龄又去山海漠找过尧里,但都无法得见,接待侍从的借口永远都是:阁主远游,归期未定。 另她次次扑空而回。 而那日在山阁竹亭内痛到昏厥,后来迷迷糊糊被人扶上马车送回了将军府,也不知是不是情绪作怪,胸口一直感觉不适,加上近日来被尧里给气的,延龄终日胸闷气不顺,出门的次数也少了许多,甚至连园子都不逛了。 她到底不喜欢同人玩弯弯绕绕的心思,更别说还是她好心反招来的鬼心思,气怎能顺!以致这几日延龄开始懊悔,当初就不应该留在齐胥国,留就留了,还拖泥带水留那么久。 本来在齐胥国的生活平淡惬意,可自遇到齐容与,什么妖魔鬼怪都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什么怪七八糟的事都隔三差五整一出,仿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又仿若终是把她带入了她本该存在的世界。 但延龄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怎的喜欢那般光怪陆离的世界,许是怕死怕麻烦,又许是自己突如其来的怪异变化,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思想上的,她都无所适从。 伍逸见延龄终日锁在房中不出,也曾来问过两句,但听雪青含糊其辞,只说是在山海漠受了风寒。 风寒自然侵不入延龄的体内,这俩丫头在隐瞒什么,他也不想细究。 七月多雨,早晨的时候方下过一场,地上被洗得一尘不染,园中的石板地未干,花草上还滴着雨水,沉闷的湿土味随着升起的日头,扑鼻而来。 雪青在园里抱着一个小竹篓子,一朵一朵捻起草里和石头里的雨来菇,脸上笑开了花,嘴里嘀咕:“上次炒鸡蛋不够味,今日让李婶混肉丝炒辣试试。” 伍逸站在廊口瞧了片刻,待那竹篓子里装了个八分满,才抬起袖子挡住口鼻,轻轻哼了一声。 奴仆的听觉向来敏锐,遂见雪青抖一激灵,倏地站起来四下望,瞧见伍逸后,她马上将竹篓子放下,匆忙跑过来,边跑还边将手上的脏污往身后擦,站定后朝伍逸福礼道:“将军是来找姑娘吗?奴这就去通传。” 伍逸抬手制止,“不用,我自去便好,你下去。”他看向搁在那边地上的小竹篓子,又问:“装的是什么?” “雨来菇。”雪青咧开嘴笑得憨实:“可好吃了,将军若是不嫌弃这种野菜,奴再去其他园子采一些,晚膳的时候做好给您送过去。” “雨来菇……”伍逸略略品了品这名,心下了然:“难怪平常时见不着地上有这些东西,原来是在等下雨。” “对啊,它们只有遇到雨水才会长出来。” 雪青此话让伍逸突生感慨:“是啊,总是要遇到什么,她才会长出来。”边说边径直走向屋子。 想将军是要同姑娘独处,雪青实相地赶忙跑过去拿起竹篓子就出了园。 延龄的房门紧闭,伍逸轻叩门环,唤道:“我有事同你说。”然许久得不到回应。 伍逸叹息一声,正要放弃回走,房门却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了。 延龄站在门边,淡淡扫了伍逸一眼,方迈开步子踏出门槛走入廊,道:“天气甚好,我去逛逛园子,边走边说,什么事?” 伍逸抬头看了一眼躲在灰白色云层里的日头,心想午后怕是还会有一场雨,何来的天气甚好?女儿家的想法,他多半捉摸不透。 伍逸大跨几步追上延龄:“约莫再过五日西夜国的使臣就会到了,使臣正式朝拜当日,你跟我要一同面见王上和众臣,入夜亦有洗尘晚宴,得准备一套正式的锦服和体面常服。我上月就已将你的身量尺寸送到城东最大的裁缝铺了,原定衣服这两日就会送过来,想着今日我休沐,不如我们一同去店内看看,万一做的你不喜欢,也好在店里挑喜欢的替换。” “好。”延龄应得干脆,还问:“走路还是乘车去?” “此去有一条近路,路旁有许多桂花树,现正开得繁盛,香味浓郁,只是路小不能行马车。反正路程不远,也不赶时,我们走着去,还能拾一些桂花回来做香囊,或者糕点。” 说到桂花,延龄想起那次在昭乙园被齐容与带回府,途经一片桂树林,出了林后就是容王府邸,她鬼使神差提议道:“容王府外有整片桂树林,不如去那。” 伍逸对容王无好感,两人在某种身份上还是对立的存在,但思量到反正不是入容王府,倒无需在意和顾忌某人,便依了延龄:“好,那我们乘马车,先去挑衣服再去桂树林。” 延龄点头,像即将要出游的孩子,脚步开始雀跃起来,声音也较前几句有了些温度,“你去前院备马车,我去厨房寻个大一些的背篓,做糕的桂花可要得不少。” 伍逸朝延龄的背影弹一指光华过去,悄悄地将她有些凌乱的披发捋顺了,此刻他心里发暖,笑意挤弯了眉眼:‘等炎土境的事了结,你要去哪,我都陪着你,守着你。’ 一路看着延龄消失在月洞门后,伍逸才低声自语:“可总有一日你是要回去的,依你如今冷清的性子,回去之后会不会将我拒之千里,已然瞧不上我这个与你身份悬殊的下界小仙,届时我又该如何陪在你身边……” 容王府外,一棵棵桂树笔直挺立,粗枝茂叶,白花开满树,落满地,香味可谓能把人熏晕了去。树下杂草不多,看得出有人定期修整,想是容王府的人所为,既把府邸建在山脚林间,应是位惜爱水木清华之人。 车夫侯在稍远的路口,茂林中仅二人,伍逸未带随侍,连雪青要跟来都拒了。 虽被拒了,但雪青站在马车旁却笑得灿烂,延龄不经意间也瞧见了大门后的脸,虽只露出半面,足够看出怨气。 延龄蹲在地上拾花,反正闲来无事,就着那缠在身上的怨气问伍逸:“我听人说,琳琅那日衣衫不整从你房里跑出来,我便猜想莫不是你拒了人家的心意?我瞧那姑娘其实不算坏,人也机灵脸也水灵,你不妨思量思量。” 第67章 午后雷雨 “琳琅聪敏伶俐,只是年纪小太莽撞妄为,待再长几岁,性子沉稳些,定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伍逸弯下身将掉落在延龄发梢的白花捻起来:“至于嫁娶之事,当你情我愿,姑娘家的下半辈子确实应当好好思量。” 人家姑娘自然是情愿的,那这话就是说他自己不愿意喽,延龄也是看不透伍逸:“年及弱冠,身居高位,却无一妻半妾,知道的说你清心寡欲,不知道的说你龙阳之癖。待你我这桩婚事告吹,你那龙阳之癖的传闻怕是更加满天飞,血气方刚的男人,倒愿意顶着个污名做柳下惠。” 原本只是想闲聊,怎不自主竟讽起他来,人是出来散心的,怎好坏了心情,延龄于是赶忙换个话题又道:“方才我就在想,这么多的桂花做糕定是做不完的,拿来酿酒是个好点子,转念还是打消了念头,酿了带不走,埋在你将军府的地下,待成了我也喝不到。那就只能多做几个香囊,府里的三姑六婆阿姐阿妹一人一个,当是离别之礼。”她嘴里说着,眼睛却是时不时飘向不远处的王府大门,竟期盼有一个人会走出来或者走进去。 伍逸对延龄转话前的调侃却不以为意,反正国都里说他断袖的,说他龙阳的长舌人多如牛毛,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且反倒多亏这污名免去了七街八巷的媒人们日日来敲门。 “别人的想法,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埋的酒和做的香囊。” “香囊是可以多做几个给你,但是酒嘛,就说说而已,我对酿造一窍不通的。”延龄掂量了一下篓子里的花,站起来瞧了瞧天色道:“要不然晚膳我们吃酒栈,点一壶桂花酿,当是离别宴。” 伍逸浅浅一笑:“重逢宴都未曾吃怎说吃到离别宴了。” “重逢?” “于我来说是重逢,于你应是……初见。” 延龄走近伍逸一步,抬起头眨巴着眼睛仔细去瞧他的脸,眉心微微聚拢:“你的意思是你之前见过我,但是我没有见过你。” 伍逸不应话,只是噙着笑,忽觉两人的距离颇为贴近,延龄那直勾勾的眼神让他有些口干舌燥,呼吸快了几个拍子。 幸得她发梢上粘着的几朵白花牵走了视线,伍逸伸出手很自然地一朵一朵摘下,温声细语:“你啊,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 延龄不躲这过分亲昵的动作,她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边想边道:“可是——我好像见过你,一棵开满花的大树,我坐在树下捣弄着花,你站在不远处……” 捻着一朵桂花的手僵在半空,随指尖一抖,翩然落下,打着螺旋圈圈,飘出了几步远。 伍逸突然抓住延龄的双肩,语气也是延龄从未听过的激动和讶异:“月月,你还记得什么?” “月月?” 怎又是这两个字? 伍逸方惊觉失言,正不知如何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突来的一声惊雷,暂将两人的‘对峙’打断。 随之而来的是猝不及防的瓢泼大雨。 幸得不远处的遮雨亭不至于让两个都不便用法术的人淋成落汤鸡。 狼狈跑入亭的一小段路上,伍逸脑袋里一边想着等会儿要如何掩盖刚才的失言,一边又情不自禁欢快不已。 原来,月月的记忆里有他,那树下的丫头也曾在他转身后,看了过来。 午后的雷雨来势凶猛,雨水顺着亭檐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打在地上溅起的水花将两人的衣衫头发湿了个半透,委实狼狈不堪。 反正湿了,延龄干脆坐在湿答答的栏椅上,把装花的篓子护在脚边,用裙衬盖住。捣腾一番后才抬起头去看伍逸,用淡漠的语气问道:“月月是谁?” 自己话音刚落,延龄发觉不对,这亭子…… 而伍逸一入亭就已发觉,这亭中有法阵! “是我魔怔了,将你错看成故人。”伍逸悄悄将手负去了身后,回得敷衍。 延龄此时已无意计较伍逸的话,直是觉着身处的地方玄乎,难测凶险,且她一进来还触及了外围的禁锢结界,现在怕是出不去了。 虽说可以用术法试着拼上一拼,可之后要如何跟伍逸解释?难不成坦白自己是个老不死的妖魔,隐成凡人苟且偷生?如若不然就得像之前一样又做消人记忆,损人身心的缺德事。 延龄重叹一声,想着算了,还是先静观其变,没准那禁锢结界探查到她没有威胁,过一阵就自行消退了。 伍逸与延龄想到了一处,且见延龄没有继续追问,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负在身后的手这才开始掐诀去试探法阵。粗略摸清此法阵所属火系,此地在容王府外,而外围布施的也算得上是高阶的结界,想来这个地方只有一人能为。 阵雨来得猛也去得快,不一会儿就又放晴了,亭檐的水滴渐渐变缓变小,然外围的结界仍固若金汤,让延龄越发不安。禁锢结界对凡人无用,可于她却是无形牢笼,看日头将过申时,难不成要找个借口不吃饭在此赏黄昏夜景?甚至是过夜…… 说得过去才怪。 伍逸悄无声息收了术法,也松了一口气。 亭内的阵法原来是凤族的传送遁术,连接的是修罗域所属之地。齐胥国的凤族之人,无疑是容王府的钰夫人。而外围的结界却不是凤族所施,此等只进不出的强势结界,别说他现在体内仅剩的一层修为,怕是用上他的全部修为也得耗上数日。 “你相信这世上有仙有妖吗?”伍逸挨着延龄坐了下来,开玩笑道。 延龄忙着拧干浸湿衣袂的水,听到这话,偏过头若有所思看着伍逸,反问:“你信?” “我是在想,你的容貌过人,似那说书人口中的九天玄女,还有那书上说的被贬下凡的仙子。” 如此奉承又轻浮的话从伍逸嘴里说出来十分不符他以往沉稳内敛的形象,也不知他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又或是凡人身躯受不得亭中的法阵,影响了神智? 延龄将视线挪回湿答答的衣服上,继续拧着,对伍逸的话置之一笑:“没准真是。” 第68章 不寒而栗 “虽说你我婚事莫须有,我亦不敢奢望九天神女愿同我相守,只不过人心不足,既然我遇到了你,便想将你留在身边。此前与你说的并非玩笑话,你若愿意,我定以余生相伴,天高海阔去哪都行。” 伍逸一本正经诉衷肠让延龄拧衣服的动作顿住,开始细细思量。 身旁的这个男人虽相识不久,可到底比以往所遇出众些,不管是为人还是性格,皆是好的,且处处顺她让她,遇事也会护她,确不失为好夫婿,若她是平凡的女子或许…… “九天之上的神女寿岁无疆,容颜不老,七八十年后,你留她一人,岂不是负人之举?” 不想延龄调侃的话却让伍逸喜上眉梢,“你这是答应之意?你若不是神女,我们便可执手偕老,你若是神女,我就做那神君,更能相伴千万年。” 好像是这么个理,又好像被人下了套。可延龄总不能直接说,她虽不是什么神女,但也许是个万年老妖,别说神君了,就算是个凡人,怎么也处不到一块过日子。脑中突然闪出一段话本里看过的句子,延龄随即脱口而出:“我已心有所属,怕是会辜负将军的一番情意,再说那神君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一个内腑未全,六识未明的人说心有所属,在伍逸听来,多半是为拒他而找的借口,所以他非但不觉伤心还笑问:“能让神女属意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延龄歪头确认真想了起来,后娓娓讲述:“第一次见他是在云香阁,只是从未有过交集,直至有一次他带了一个女扮男装的仆人来寻花问柳,我见着就笑了。他为了问我在笑什么,不惜花重金入我闺房,至此才有了交集。往年有个老妇人告诉我,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见他时左边胸口里会跳如擂鼓,且泛着一股子甜蜜酥麻的感觉,但也许之后也会因他酸涩,因他痛楚。”延龄将拧得半干的有些发皱的衣袂再抖开,抚平整,停下又想了想才继续轻描淡写道:“我最近一次见他,胸口里何止是痛,简直像被剜肉般痛到昏厥过去,我想,大概就是喜欢了。” 字的尾音还含在嘴里,延龄就被伍逸猛地抓住手腕,他神色异常难看,二指稍稍用力探寻脉搏。 延龄本无脉搏,怎可让伍逸看出异样,她于是奋力抗拒,奈何被伍逸紧紧箍在五指间,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延龄气急,双手齐上,又抽又拨,连着身体亦抗拒得厉害。要不是怕惊动在这里布施法阵的人,她定掐个术将伍逸丢到林子里去! “你说的人是谁?!”这句伍逸几乎是吼出来的,铁青的面色中亦带着慌乱。 心已长外廓!生血穿肉的痛自然随之而来。 是以…… 她的心到底不是因他而生了! 当初统御大帝将她的神识取出,再将消除神境记忆的她放入同属水系的霜原,只有被霜原吞噬掉神灵气息,才能躲避私自入凡带来的天惩,得以化形而出,入凡衍化。 却不想她比原定的日子早醒,待统御大帝发觉后,人早已不知所踪,她身上无神灵气息亦无凡人气息,根本无从找寻。 虽说现在人是找到了,应是值得高兴之事,可那樱桃花下便再也不见故人。 不!一切都来得及! “伍逸!你放开!”延龄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疾言厉色,竟也有些慌了。 相比延龄,伍逸脸上的神色更是慌乱,连说话都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月月,我们……我们离开齐胥国,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对,去巫山,那里有很多樱桃树,都是我为你种的,花开四季,永不凋谢,你见了一定会欢喜!” 延龄越是挣扎,手越被锁紧。既然硬的行不通,她试着软下语气:“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我有些怕,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然我们先回府……” 而就在此时,一道光束直直射入亭内,袭入伍逸后背,他身躯一震,立时松开了紧握着延龄的双手,眼白翻出,在延龄惊愕地注视下,噗通倒地不起。 延龄飞快地看了一圈四周,却不见有人,只好赶忙蹲下先去查看伍逸的状况。奈何横竖瞧不出个所以然,摇他不醒,唤他不应,亏得鼻间还有气息能证明人尚且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延龄站起来又环顾四周,警惕道:“谁?!” 亭外的结界开始消散,迷蒙水雾中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齐容与面上阴寒,踏雨而入,斜眼瞥见延龄将伍逸护在身后,他神色更是难看:“男女有别,你怎可随意让人触碰,不知反抗吗?” 原来是他,倒不意外,但动不动就出手伤人,还端起个什么臭架子来责问别人,延龄实在想不出他到底用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也就上来了脾气:“且不说我与他有太妃所赐的婚约,就算没有,男尚未婚配,女待字闺中,郎情妾意,西厢待月,牵牵手表情义能犯哪条律法。” “婚配?待字?”齐容与目光凌厉,“此种凡人的把戏你还当真了,我亲你搂你的时候,你怎不说自己与他有婚约?既然默了我,今日却又同他跑来我府外树林中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还说出这番混账话,故意激怒我对你有何好处?” 延龄不说自己其实是想见他才拉着伍逸来这,至于齐容与说的拉扯和孤男寡女,倒从未思及。且她同伍逸不过就是一起拾花,一起入亭躲个雨,又没做什么逾矩之事,齐容与冲她发什么火?素来延龄是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性子,接的话更是往小火苗中浇了一桶油:“有句话叫做凡间烟火气,最是沁人心,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做一个凡人,与一位凡夫俗子相伴。若此前让你有什么误会,那真是对不住。说到底我出自青楼,那些亲一亲,搂一搂的事,我实不看重,而你亦是花巷常客,堂堂男儿应比我等小女子更看得开才是。” 齐容与听这话反是轻微笑了,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第69章 自以为是 那阴寒的笑容下又随着一句带着几分戏谑讥讽的话:“我在想你这无心的小妖,居然说自己喜欢上了某个人,如此荒诞的话你竟面不改色说得若有其事,好本事啊!” 延龄只怪自己今日鬼使神差拉着无辜的伍逸来桂树林,不然哪会遇见这个笑面阎王,平白无故招了他。但延龄也不是任由欺辱的软性子,便从齐容与话里抓了个由头回击:“我看你偷听人说话的毛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改不了,治不好。” “一来这是我王府的土地,连对面那片山头都是,你们不请自来,非但对主人家毫无歉疚,还拉扯谈笑。二来这是我的地,我设的结界,我不想听都难,怎说是我偷听,怎不说是你们世风日下,寡廉鲜耻!”齐容与正是气头上,说的话不顾轻重,然越是这般,他越是怒火中烧,不单纯是因为延龄,其实更多是怄自己。 他何时为了谁如此卑微过,连妇人抓奸的伎俩都用上了! 结界传音传影,延龄不是不知,只不过性子使出来了也难收回去,况且齐容与话说得如此不堪入耳,更忍不了。 只是…… 能把他如何?打不过,说不过,自己招的,还是得忍了。 渐渐拧成一团的五官又慢慢舒开,延龄偏过脸呼出一口气:“罢了,反正是闲聊的几句话,你听了就听了,我那是随便寻个人敷衍他,你莫要当真。” 齐容与瞥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伍逸,别有深意道:“但此人并非好敷衍之人,你若对他无意,切莫再与他拉扯不清,我可先让人送你离开齐胥国,至多一年,我便来接你。” 延龄当下不太明白齐容与这话的意思,然思量几许后,悟出了一个想法,她施施然笑问:“容王这是要将我当做灵物豢养?”胸口隐隐疼感随之而来,这次的疼痛中还夹杂了某种不同于前次的感觉……逼得人眼酸喉紧。尚有一些话噎着不知如何说出来却也咽下不去,嗫嚅几许还是沉默了,延龄只将那浅淡僵硬的笑容凝在面上,看着齐容与,眼都不眨一下。 从未有过的情绪和感念,让延龄无所适从,撇去别的不看,她知自己一直以来并不愿,也不会为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长长久久地停留在一处,虽然眼前的这个人确曾动摇过她如此根深蒂固的想法。 齐容与抿唇蹙眉,亦将延龄锁在暗眸中,身份如他,此前从未如此坦诚地面对一个人,纵使喜怒哀乐,于人前尚有三分保留,而不似今日这般,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拉长脸质问一个可以说是毫无关系的人。 他脑中突然走马观花般回忆起两年前见到延龄的那日。 那姑娘第一次站在台上尚有些扭捏,无处安放的眼神在乱瞟一阵后,竟然毫不避讳地停留在了堂下一对正在亲热的男女身上。 齐容与觉得有趣,于是隔三差五就去云香阁消遣,但又从未唤过延龄作陪。 直是觉着令人心悦的风景,远观即可。 只怪那日自己还是被她没有憋住的一笑给勾起了好奇,想来这好奇也是长久累积成的一枚炸药,给个火就引爆了。 原以为见一见搅不出什么大事,却发现这姑娘竟不是凡人,甚至连是个什么都不清楚,齐容与心中的好奇更是倍长。 至如今,竟到了难放她走的地步。 齐容与以往的从容不迫在延龄面前越发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心浮气躁,像被猪油蒙了心般冷不丁说出一句自己都觉得自己魔怔了的话:“牲畜叫做豢养,但你是人,我的意思是:我娶你。” 本是慎重无比的承诺,怎见延龄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垂下眼眸,许是适才的疼痛到现在过了头,延龄已经起不来情绪,许又是此等嫁娶之事于她而言毫无概念,于是端出官腔回他:“容王殿下应知下月我便是德宣将军夫人,还望殿下言辞谨慎。” 胸口的疼痛仍未消,近日来身体出现的异样让延龄颇为担忧,自有意识以来,她从未有过不适,若真得了什么病症,该找谁瞧病?该如何治?如此这般疼,怕不是得了绝症,命不久已。 “齐胥国本无什么德宣将军,你如何能做将军夫人?”齐容与哼出一声笑,带些无奈:“应是说本没有什么齐胥国,待你将来继续游离世间,不知何去何从时,若觉迷惘无助,可随时来寻我。” 身份复杂之人连说的话都是神神叨叨的,国土就在脚下,怎谓无国?延龄虽是不解,但无意细问。 不过话说回来,此国奇奇怪怪的人比比皆是,世上之事亦无绝对,若这国土这些人真的突然全都消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延龄不想再与他争辩,但行走世间有条后路未尝不好,便问:“你既然不是凡世之人,想来齐容与也不是你本名,若将来真要去寻你,是去找谁?去哪找?” “本尊出自修罗域九幽玄火山一脉,乃修罗域共尊之主,因一些变故投身凡胎来此,借太妃腹出,故冠齐姓氏,本名只容与二字。”齐容与话说三分,未道细由,是想着延龄大多不感兴趣。 也合着延龄确实不感兴趣,也是个不会追问到底的凉薄性子,而齐容与口中说的地方,她确然压根不知,连听都不曾听过,只默默念了几遍他话中的重点算是记下了。 又见延龄蹲下,将地上的伍逸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抬头看着齐容与道:“将军身体不适致晕厥,需即刻回府传医,还请容王殿下放我二人离去,若是回去晚了,府中下人寻到这来,见着我等三人如此……恐说不清。” 齐容与瞥着延龄肩头的脑袋,心里那原本已压下的怒意又窜了起来,不止恼她,也恼自己总是被她的一举一动左右情绪。眉头不自觉皱得颇紧,他抬手指着延龄胸口,冷冰冰的语气配上冷冰冰的脸,似要将延龄生吞活剥般,“胸口会疼就好,但你记住,只有见着我的时候才可以疼,若是变了,我就将它挖出来。” 延龄惊愕:“挖?挖什么?” “挖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声音低沉,似从地狱而来。 姑且不论他要挖什么,此种言论和语气想来没几个人听着能舒服,延龄撇过脸:“之前倒从未觉得容王竟是如此狂傲自大之人。” 好在亭外结界方才已消散,延龄得以趁其不备,催动术法将自己同伍逸瞬息移到了马车旁,见着车夫倚门打盹,她重咳了一声。 第70章 不算欺骗 车夫抖一激灵,倏地自马车上跳下来,见昏迷的将军被夫人吃力地搀扶着走来,他猛抽一大口气,撒开腿箭步冲上去,将将军揽到自己身上。 着实是吓得厉害,车夫颤着声结结巴巴问:“夫人……将军这……这是……” 自那日内侍来府里宣旨后,任谁都认为延龄嫁入德宣将军府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继而这几日,除了知情的雪青,不管是府里的下人,还是外雇的下人,都一声声地唤她夫人。 到底是个谎言,是以听着忤耳。 待伍逸被车夫扶进了马车,延龄才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道:“将军无大碍,休息片刻就会醒过来了。”如她猜的不错,齐容与袭在伍逸身上的只是令人昏睡的术法,效力至多半个时辰。 延龄倒是不担忧,只是见车夫一副六神无主的惊恐模样,有些不忍。她于是从袖中拿出一锭银,递到车夫面前,半是宽慰半是告诫道:“适才大雨,将军受寒昏睡乃旧疾所致,确非要紧之事。不过旧疾亦不便与人提及,将军乃国之栋梁,若是传了什么出去,给将军落一个体虚多病的传言事小,那惊朝堂,乱民心的罪责,你恐担不起,难为你雨中久候,这银子你拿去买些补品驱寒。” 一番话虽让车夫心中暂时放下了大石,但延龄透着主母威严的语气,亦让车夫生畏。在此之前他还觉得将军府这位夫人平易近人,笑容可掬,怎知竟是个外荏内厉的角色。 车夫愣了半晌,才勉强堆上讪笑,抖手躬身去接银子,小声回一句:“谢夫人”。后惊觉怠慢,赶忙又道:“地上泥泞,夫人快些上车,将军这样……是回府还是去医馆?” “回府。” 却听车内传来伍逸低沉的声音,又把车夫吓了一跳。然延龄不意外,估摸着也是时候醒了。 回程的路上,尽管车夫已放慢了速度,但毕竟刚下过雨,地上多是松动的石头,马车比来时更为颠簸。 延龄就趁着这颠簸,佯装不适,闭眼养神,又觉得方才亭子里的事迟早也是要说的,‘养神’不过半刻,她睁开眼作出一副紧张的模样,先发制人道:“你那时说着说着突然就晕过去了,怎都摇不醒,可把我急坏了。我又是个不记路的,回走寻了好久才寻到车夫,这不刚将你扶入马车你突然就醒了,真是古怪。” 是被谁偷袭的,伍逸心里清楚,这修罗尊主向来行径古怪,不知此举意欲何为。而他昏迷期间,两人又说了什么? 虽说月境未随天神陨落凡地,就算齐容与得到延龄的意志也动不了天神之境,但延龄毕竟是大帝费尽心思护在手心里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能有差池,且当年云境之事已是大帝心中一根刺,若再重演,恐会和修罗域撕破脸。 伍逸年岁尚轻,往事只是道听途说,至于几分真假,见仁见智。 据说当年云境天神琉纱同修罗凤族之王有染,后来凤王却又抛弃了琉纱,而云境当年因琉纱为情自毁之举差点堕入虚无。自那之后,男女婚恋之事,天神境和修罗域两方已签文禁止互通。 齐容与三番两次接近延龄,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是好兆头,此次他更明目张胆使用术法,却看延龄的反应,似乎早已知晓齐容与不凡。此人多情风流,延龄岂是他的对手,可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对上情场老手,还不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哪怕随便予了一个凡夫俗子,也万不可将心生给那个人,否则将来岂止命途多舛。 只是自己如今亦是对延龄隐瞒着身份,纵使好奇两人说了什么,却不能挑明地问,伍逸只得无奈戏言道:“许是得罪了林中的精怪,来给我些教训罢。” “你还有心还说笑呢!”毕竟是装出来的,延龄面上那担忧的神色显得有些生硬,她撂开帘子,转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又问:“你此刻可觉得好些了?” 伍逸亦随延龄的视线看出去,轻声道两字:“无碍。” 延龄默了一阵,转了话:“月月是谁?你不是第一次这样唤我。” 本是自己失言,怎知让她揪着不放了,伍逸便迅速将那些过往捋了捋,开始徐徐简述:“我的家乡有一棵参天樱桃树,花开四季,飘落如雪。树下时常坐着一个姑娘,她是被人从河边捡来的,那河叫做月河,是以大家都叫她月月。月月不会说话,不会哭笑,村子里的小孩笑她痴傻,时常欺负她。后来,她被村长送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再没见过她。” 延龄蹙起黛眉,想到自己梦中确有参天大树,满树白花落如雪。梦中亦有幽幽长河,水中女子遭童欺。回想那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的姑娘不管是在树下亦或是在水里,确实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见她有过喜怒哀乐。延龄一直觉得那姑娘应是患了失智之症,每次梦醒,还扼腕为其感叹一番。情境如此巧合,若梦中的姑娘真是伍逸所说的月月,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送走她?如若自己就是她,记忆又为何不见? “她同我长得一样吗?”延龄尚有万千疑问缠乱一团,自己的身世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怎奈退堂鼓又在此时打个不停,问出来的话也是一句避重就轻,明知故问的。 确切地说延龄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那些失去的和忘却的一切。不知是否能接受曾经的自己。不知重新想起那些对她好的或是不好的人后,对于现在的自己是好还是不好…… “如双生。” 倒算不上欺骗,故事是改了些细枝末节,但本质不变。伍逸约莫猜到几分延龄所想,暗叹:不管怎么样,她终有一日或归或……逝。 故事还未完,伍逸继续道:“月月父母不详,后来村里的人发现她会施法术,便开始有人说她是河妖,也有人说她是河神,但不管是神还是妖,总是让人畏惧的,所以村长决定送她离开。” 后这一段改得颇有些不着调,想来也没什么好的说辞结束了。 然听在延龄耳里,不管是关乎她还是她的梦境,都与伍逸所说如此契合,纵仍有疑惑万千,延龄却不再问了,也因马车渐渐停稳,候在府外的仆人和婢子接连迎到了车前。 第71章 应龙白羽 俩主子尚未下马车,雪青就火急火燎地上前来禀告:“方才宫里差了内侍来传话,让姑……夫人一回府就进宫。” 伍逸撂开帘子,抬头瞅了一眼天色,皱起眉,而后边下马车边道:“可有说是何事?” 雪青垂头轻摇,心里嘀咕:也难怪将军皱眉,这都入申时了,还召臣下女眷入宫,甚是不合规矩。 又见一仆人走到伍逸身侧,凑近耳边嘀咕了几句,另得伍逸眉间的皱痕更深去了一些。 “不管何事,都是要去的。”延龄亦下了马车,她将在桂树林里拾来的一篓子桂花递给雪青,道:“拿去酿酒做糕做香包,你且看着办,我回屋换件衣裳再入宫。” 雪青接下篓子,向来对做这些小物件兴趣盎然的她此刻却提不起劲,回话的语气分外严谨:“入宫的车马已备妥,奴随夫人一道去。” “你……”伍逸突然叫住延龄:“如果不想去,我可以差人……” 延龄摇头拒他:“没几日了,行止还是妥当些好,免得又惹来什么麻烦事,拖泥带水走得不干脆。入宫一趟罢了,想来里面的人总不会把我给吃了,这要是都让你推脱了,那‘架子大’三个字明日准得印我脑门上,我是不在意,但毕竟祭着你将军府的名头行事,多少得顾及你的面子。” 延龄道完话转身即走,伍逸却再将她唤住,问她:“你可知钦天监是什么?” 语气也是没听过的严肃,让延龄感到莫名。她往年在别的王宫呆过,约莫记得是听一个嬷嬷说的,钦天监是观天象掌星历测吉凶的官署,但此种外政官署,她处在内宫也瞧不着,只从人家嘴里听得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倒也觉得挺新奇。 延龄点头:“为何问这个?” 伍逸走上前来,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细长白羽,抬手插入延龄的发间,他将白羽尾端缠了发髻一圈,再融入发丝,动作一气呵成,不显突兀。比起那次在湖边为她插簪子的生疏,此次如此娴熟,延龄略微意外。 伍逸缠白羽时边道:“钦天监的大国师上次因抱恙未去行宫,故你不曾得见,今日若你遇到她,记得能回避就回避。” 延龄偏头看了一眼伍逸身后的仆人,想到仆人方才附耳的举动,始觉得蹊跷,便问:“他是不是说了什么?你插我头上的又是什么?” “说的是一些军队里的事,不紧要。头上的是应龙羽,为一道人所赠,说是有驱邪挡厄之用,最近国都不大太平,刚好想起这东西,就拿出来给你用上了。” 延龄突然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紧紧盯着伍逸,嘴边慢慢弯起弧度,却是笑得阴冷。她先示意雪青和其他仆人回避,再朝伍逸走近一步,倾身过去,低头压声道:“刚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记得之前听承王说过,你自小就在军营长大。可在那亭子里,你又说你有家乡,一番叙述也全然不符军营成长的经历,看你方才说过往时的沉浸之态,我倒不怀疑你说谎,那就是承王在说谎。”延龄面上的笑渐渐隐去,“你说,在哪里成长这种无关紧要之事,承王何由去骗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伍逸与延龄对视不过少许,就心虚地挪开了眼眸,到底是被乱了心绪,以至于每次瞧着她时,说话做事大都不够冷静,不够缜密。 也好,她塑成了如今这个严谨机灵的性子,行走世间不至于吃亏。 “他没有骗你,我也没有骗你,是我骗了他。”伍逸知道延龄还会继续追问,但入宫在即,便又道:“我记得前几日你穿过一身荼白裙衫,那色泽正配你头上的白羽,快些去更衣,你想知道什么,等过几日接待完西夜使臣,我一并告诉你。” 适时雪青也走过来催促:“姑娘快些去换衣衫,不然得误时辰了。” 德宣将军府离王宫约莫一柱香的路程,皆是平坦大路,行得顺畅不颠簸。延龄今日颇为折腾,此刻昏昏欲睡,便斜靠着窗闭了眼,养个片刻的神也好。 雪青似想要说什么,蠕了几下唇,还是没开口,只时不时看一眼延龄,如坐针毡。 “有事就说,再不说你的指甲都快被你扣掉了。”延龄闭眼道。 雪青一惊,赶忙分开交缠的手指,这才吞吞吐吐说:“奴眼皮一直跳不停。” “左边右边?” “都跳。” “明日去医馆瞧瞧。” “不是……”雪青一急,也顾不得了:“奴刚才听将军提及钦天监……” 延龄睁开眼,“嗯,怎的?” 雪青先撂开窗帘子,确保没有可疑之人后,朝延龄坐近了些低声道:“那大国师是得道仙人,仙术高强,奴听人说什么妖魔鬼怪在她面前都得现出原形,无路可逃。” “原形?”延龄突来了兴致,没准可以……但又想着不妥:“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雪青低头去不敢再看延龄,口中嗫嚅吞吐:“姑……姑娘若是害怕,奴……奴让车夫回府。” 延龄始才反应过来。 原来雪青对在行宫那日所见一直耿耿于怀。 这丫头到底是忘不了,到底是把她当成妖物了。 “你怎觉得我会怕?”延龄的眼神变得幽暗,她本十分不愿在雪青身上用如此损神伤身的失忆术法。 雪青能感受到延龄突如其来的阴冷,她登时惊恐,身子不自主慢慢朝门边挪,边打着牙颤:“奴总是觉得姑娘与他人不同,若真是……是……是妖,也是好……好妖,奴不想姑娘陷险。但是姑娘现在的模样,奴……奴害怕。” 准备施术的指尖停下,延龄怔在一旁。世人皆畏妖邪,无不想诛杀之。 今日竟有人想护她…… “你说我是妖?”延龄噗哧一声笑了,“没错,我就是妖,专门偷男子心的妖,你看你家将军都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夫人,到了。” 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延龄收回笑容,咳两声清嗓应外边道:“你且等一等。”又偏过脸,低声对雪青道:“人也好,妖也罢,总之我不会害你,但你若再把什么妖不妖的放在嘴边,我可是不大欢喜的。” 第72章 端起架子 适才入宫之时,延龄让雪青递给前边接引的内侍一锭银钱,好奇问了一两句。那内侍识趣,但只说是太妃娘娘将上次裙集的女眷都传入了宫,其他的也说不清楚。 两人一路被引至昭乙园,园内景致月月不同,令人流连却步。延龄已是误了少许时辰,走在前边的内侍越发加快步子,此时隐约能听到不远处传来三三两两的人声。 待走近瞧着了人,延龄又是个不记脸的,约莫二三十个人当中寻不出个脸熟。再者九十月份的申时末,抬头还能看到金桔的太阳,余晖下的园子可比眼前的这些莺莺燕燕有看头。 内侍将她俩引去一方僻静的小榭后便退下了,没留什么话,神神秘秘的。 说到裙集,延龄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来找过她几次的瑾夫人,闲暇光景难免生出些感慨来:这几十年的光阴,她都是孑然一身,世人所谓好友,姐妹,同伴,家人……其实,她也想要有,奈何不能有。 雪青见延龄四下看,问道:“姑娘是在找谁吗?” 延龄不瞒:“不见瑾夫人。” 雪青亦伸长脖子远近都瞧了一圈,确未见。她神神叨叨凑到延龄耳边小声说:“姑娘不觉得奇怪吗?若是将那次裙集的女眷都召来,除却奴仆少说也有百人,可眼前连半数都不及,难不成还有比咱们晚到的?” “就算有更晚到的,不至于多到半数。”其实延龄早已觉得不对劲,此时听雪青一说,她指着某一处接着分析:“你看那边,还接二连三有人离开,如果没猜错,我们来之前已经走了好些人。” 雪青挠头不解:“到底是要做什么呀?怪让人不安的。” 上次供戏班表演的汉白玉方台离延龄休憩的小榭不过十丈之距,迷惑间见一身着红纱轻衫的女子缓缓走上白玉台,身型婀娜,步履施施。 那台子正中多了一方长案,供着茶水点心。红衣女身后跟着三个奴人,为其理衣候茶抬扇,充分彰显女子身份不低。她于长案后坐定,在延龄终于瞧清楚是谁的当口,那女子竟抬手朝延龄招了招。 随即一内侍匆匆朝延龄这边走来,站在小榭外躬身行礼道:“夫人,大国师有请。” 所谓大国师,竟是尧里。 延龄又讶异又愤然,自上次在山阁被尧里欺骗暗算后,作为‘老友’,至今未给一个解释。若不是当天被齐容与所救,还真不知会出什么事。她这个‘老友’的身份也确实让人捉摸不透,一会儿是垣云国王室,一会儿是山海漠阁主,现在又成了齐胥国大国师,那书上写的千面郎君说的就是这种人! 话说回来,国师品阶远低于将军,纵有王室亲顾又如何,伦尊卑礼仪,岂有低阶传唤高阶之理?本来延龄觉得走这一段不妨事,可谁让尧里不仁在先,那就别怪她在那么多人面前不给她大国师的面子。 “宫里的规矩怕是用来摆设的。”延龄干脆坐下,还慵懒地倚靠着柱子。 雪青不明白姑娘为何突然端起架子,但既然端起了,她务必也得换一副姿态。她于是走到延龄肩侧,抬手在延龄肩上轻轻垂敲着,尖声锐气朝那传话的内侍道:“就算大国师得王上亲爱,怎可如此目无尊卑,傲慢肆意,且说好歹人家是大国师,你个奴下竟也不知规矩么?我家夫人可受不得半点委屈,回头若是去将军那说一嘴,将军疼爱夫人,自会去王上那分说,王上虽然不会对大国师怎么样,也总得给德宣将军府一个交代不是,你说到时王上会如何做?” 那稚气未退的内侍低着头,单薄干瘪的身板吓得直哆嗦,思绪还算清明,懂了雪青的意思,应话声也跟着一起抖:“奴……奴入宫不久,规……规矩,规矩生疏,请夫人息怒。” 雪青等着延龄发话,却见延龄好似没听见,侧过脸正与那大国师双双对看,面上隐隐透出不悦。雪青又轻唤一声:“夫人?” 延龄朝内侍摆手:“下去。” 内侍得令,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颤巍巍退下了。延龄看他一路走到尧里身侧,弯腰回报,倒是没有被为难和迁怒。 雪青一来一回瞧着两人的‘眼神交流’去了半刻钟,姑娘神色没啥变化,但见那大国师喝了两三口杯中物后,脸上渐渐浮出笑容,起身朝小榭走来,并示意身侧的仆人不要跟来。与此同时,她又转身对一侍女说了一句话,见侍女开始打手势,园内的女眷们便开始纷纷离去,以至最后只剩小榭中的一主一仆。 今日的尧里怎好似换了个人,延龄以为她是因上次那事干脆就撕破脸,没必要再装出一副老友重聚,不甚欢喜之态。而是先依了宫里的规矩,恭敬行礼,面上表情对延龄虽是挂着笑,却让人感到冷漠生疏。 奇怪是奇怪,延龄也无意细想,两人的关系如何本就无关紧要,且她素来爱憎分明,尚未大度到人家坑了她,还能笑脸寒暄的地步, “大国师有何指教?”延龄一脸冷漠。 尧里却对雪青道:“你先下去。” “慢着!”延龄的不悦随着这无端端的四个字一下子升了好几个等级,她坐直身子,横眉立目道:“大国师是不是眼神不好使,这是我将军府的婢子,何时轮得到你使唤。” “你这婢子年纪轻轻且生得一副好样貌,将来没准也能是个夫人命,你又何必让她趟浑水,丢性命。”对于延龄的怒意,尧里不以为然,未得延龄应允,就径直坐在了栏椅上,已然摆明不再受拘于所谓宫规,她瞥了一眼雪青,字字咬得清楚。 延龄忽而觉得这对话怎跟宫斗话本似的,那气势可得拿捏好,越示弱越被欺:“既是我的人,我自有法子护她周全,你到底是谁,我知你不是尧里。”她记得尧里曾说过‘我体内共存之人是西境九尾蛇族圣主’,再看眼前这位与尧里性格、神态、语调、举止都迥异的女子,应八成错不了。 “你既知晓还要扯个无辜的凡人小姑娘进来,啧啧啧……害人家红颜薄命。” 话语隐含杀意,雪青也不傻,她惊恐地朝延龄身后挤,吓得口齿不清:“奴……你……你们……凡、凡、凡人……” 第74章 落入陷阱 走在前边的纪内官开始闲话家常,碎碎道来:“如这般的宫院共有四处,以梅兰竹菊命名,是先王修筑给最宠爱的四位夫人所居。先王重风水,又以台字为末,意为永居高位,不过到如今就只剩兰台有主人,偏这主人红颜薄命,前些日子也香消玉殒归天去了。” “荣夫人?”延龄寻思着应该没记错,说起来戏班那件事这位夫人也是受害者。 后宫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未是对错决定生死,而生死背后不过是众位看官的一声唏嘘,不会有谁真去追根究底。 内官小紧张了一下,微微转身告诫:“这个字如今是个忌讳,夫人一会儿可千万不要在王上面前提及。” 这是一方大气宽敞的四合院,院内虽萧条,但从造景能看出之前的主人颇为讲究,每个角落都是走了心的。台阶上鱼池里积了不少落叶,也能看出自主人离去,已多日无人打扫。 延龄看着那些精致有序的一花一树假山盆景,想起那日在昭已园临危不惧的荣夫人,即使百口莫辩仍相信自己的夫君,不禁感慨:本无心斗,也难独善其身,既无心斗,又何必入宫门…… 又想到那日王上的一席话,虽有不悦,也能听出偏袒,既是宠爱的夫人旧居,为何要在此伤怀之地见她?延龄琢磨不出个所以然,觉得哪里不对,一回头才发现雪青没有跟入,而是同纪内官随行的奴人一样都候在宫外边,院内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不怪她提高了些警觉。 纪内官走上台阶,踩碎了脚下的几根枯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被他皱眉往旁一踢。走到正门前时,他弯下腰对着门轻声道:“王,奴将德宣将军夫人带来了,人此刻在院里候着。” “让她进来。”里面传出应声。 “是。” 延龄听这应声含几分沙哑,随后还听到了几声咳嗽,看来真如纪内官所说,王上确是身子不适。她见内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笑容可掬,很是和善。 若不是延龄那次亲眼所见,根本想不到这样和煦温润的笑容下竟是一个连孩童都不放过的狠角色。但兴许深宫生存之道就该是这般模样,无关对错,只有利弊。 延龄推门进去,屋内弥漫着的仍是月麟香,日已落檐,此时屋内阴沉昏暗,却无人点灯。 纪内官拉上房门退了出去,将那月麟香阻在了屋内,萦绕着两副孑然身躯,一站一坐。 坐在案前的齐令璟示意身侧的位置,朝延龄笑得也是那般温润:“你过来坐。” 延龄未犹豫,从善如流走过去坐下,不经意瞥见案上堆满宣纸,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楷书,也有宋体,而旁边的砚台却是干的。 “你是妖。”齐令璟尾音不抬。 “是当如何?不是又如何?” 延龄不卑不亢,模凌两可的回答让齐令璟挑起了眉,一般平民岂敢如此回话。 “密室无窗仅一门,玄铁龙头锁钥匙只有孤有,你能出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孤放你出去,二是你飞天遁地。” “我那日思量几许,后来还是施术直接回了将军府。想王上既是不大光明地囚了我,相信王上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将军府拿人。故而这些日子,我差点就要忘了那日被囚的事,这不今日王上绕个大圈将我骗来,才又想起。”延龄说得轻描淡写,好似自己是妖的事情不过闲谈家常般。 齐令璟目不转睛地盯着延龄半晌,冷不丁道:“你的皮囊倒是画得美。” 延龄对齐令璟突然转话有些无所适从,她虽把自己认定是妖,但这皮囊却是自她醒来就安在了脸上的。要说妖塑形画皮是必经之路,可她未经历过,或者应说也许有那段过程,但她不记得了,是以延龄自然不清楚自己的这幅皮囊当初到底是照着什么画的。 “王上今日找我来,应不只是为了夸我的皮相。” “孤原以为这世间的神魔妖仙不过是话本里的东西。”齐令璟收回眼神,开始去整理桌上的宣纸,一边道:“人人都说大国师有通天本事,降服了不计其数的妖物魔物,国都内越来越多信奉者,孤于是顺应民意,将这个有所谓通天本事的胡人当个花瓶般摆设在了宫里,没想过真有一日会用上她。” 重点还是没有讲出来,延龄有些不耐,“王上……”却被打断。 “孤听闻妖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只要将妖囚在大罗金刚阵眼,昼夜交替之际,妖的灵力最弱,少则三刻,多也不过三两时辰就能逼出妖物的内丹,再将妖血作为药引……”齐令璟将整理好的纸推到延龄面前:“你说,是不是一举两得?” 原来是抓准时辰诓她入宫,延龄不禁好笑,今夜要是被齐容与的法阵囚在亭子里,王上这一番筹谋岂不扑个空? 而话中的意思延龄约莫听懂了,“王上这是要取了我的内丹救您的荣夫人,再用我的血救您自己。” “你看这桌上。”齐令璟指着叠好的纸,“都是小鱼同孤一起写的,喔对,因为孤的臣弟也唤做容,所以孤给她另取了个只属于她和孤的名字。”说到这,齐令璟眼神空洞,但又笑了:“小鱼,好听。” 延龄大抵能体会一两分这种痛失爱妻的感受,毕竟她曾在书上看过不少类似的桥段。但先不论他的爱妻是如何死的,如此明明白白说要杀她取血的人,再可怜都不值得同情。 “王上既知我是妖,你区区凡人,能奈我何?再者妖的内丹能不能救人我不清楚,但那什么大罗金刚阵恐怕是某个乡野假道人坑骗王上的,到头来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就不好了。” 延龄悠然起身,掸去衣袂沾染的少许灰尘,然大言不惭后发现自己真的动不了。 “孤方才说,没想到有一日真的用上了那花瓶。”齐令璟神色淡然,慢条斯理地将案上的宣纸放入身后的书架上,再用纸镇压好,“大国师说你非一般妖物,这阵法确实不是什么大罗金刚阵,至于名字,孤不知,也不重要,反正对你是有效的。这世道好人未必有好报,下辈子不要多管闲事去救别人。” 术法全然施展不开,延龄确有些慌了,想到当初遇到齐容与时,她为求活路,主动亲薄人家,可现在她动弹不了,别说亲薄了,脚都迈不出一步。 难道今日就要将这浑浑噩噩的一生交代在这了? 伍逸可会进宫来要人? 可说到底她和伍逸并无关系,将军又怎会为了一非亲非故的女子和王上过不去。 对了!伍逸!延龄突然想到什么,抬手去摸头上的应龙羽,倏地将其拔了下来。 第75章 白色应龙 幽静的大殿内,统御大帝倚着扶手闭眼揉额,听着各仙君每月的例行汇报,散了一地银白的,分不清到底是长衫还是长发。 也不知是哪位倒霉的仙君,身子刚弯下去,话刚起了个头,就给大帝抬手打住了。 长须垂地的仙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半张开的口又无奈闭了回去,他瞅了瞅左边的同僚,再瞅了瞅右边的同僚,大伙眼神一交流,皆是满头雾水。 长须仙君只得硬着头皮问:“大帝……您有何指示?” 虽是满头银丝,但肤质平滑,面无沟壑,眼瞧着,统御大帝不过而立之年,且一双大眼长睫,倏地睁开时,更显深邃有神。 只不过一开口,声音却是苍老得紧:“上层的禁法咒术。” 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又在各位仙君的脑子里加了一层雾水,众位再一轮面面相觑后,还是都把眼神投到了站在殿中心的长须仙君身上。 那仙君欲哭无泪,但这发声的差事,此时舍他其谁? “老朽愚钝,大帝说的是……” “西境九尾一族到底是来掺和了。” 统御大帝原本在为月境因久无天神规束,神境内的各方仙君、仙童、灵兽都乱成了一锅粥,于是趁着每月汇简日让一些有资历的仙者一同来商讨个对策。虽然小月月之前傻是傻了点,到底是有一方主位坐镇,下面的人倒不敢太放肆。 唤来的人脚都还没站稳,他给伍逸的应龙尾羽突然传警示回本体,说到本体,统御大帝乃世间唯一一尾白羽应龙。 应龙后代分五色,白赤青黛黄,其他四色不足为奇,唯独白色,一代只出一尾,而应龙羽需等幼龙成长至两万年才开始生出。 传闻统御大帝护犊,确有其事,他就那么三儿两女,除了伍逸都长羽了,不见有白。 这个老幺是同下界仙婢所出,自小养在伍夷那,大帝心里一直觉得对他娘俩有亏欠,于是将灵法最盛仅有两根的尾尖羽放了一根在伍逸身上,用以护他在凡地周全。 但若是惹上西境九尾蛇,就不是一根应龙羽能解决的了。 殿中众人一听西境二字,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年纪轻的仙君皆茫然,有些甚至压根不知古史,就连年长的也不见得了解透彻。 那仍旧站在中间的仙君就是其中一位不透彻的,正举足无措之际,幸见一位同僚跨步走到身侧,朝大帝行礼道:“那骊岚圣主元神借居凡人之躯,此次出现在齐胥国,定是想争夺炎土境眼用以修复元神,脱离凡躯,自化形体。” 一番废话让统御大帝的眉头更是深锁不开,又不好奚落唯一一位敢于发声的‘勇士’。 “那各位可有何应对之计?” 这一问就如同抛出一个烫手山芋,使得有些吵杂的大殿终于安静了下来,众位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被点名。 正中的两位仙君更是各自低头,死盯着鞋面。 统御大帝换另一边手继续揉额,眼睛又闭上了,将一声长叹闷回了肚子里。 “既然想不出,就都回去。” 不过瞬息,大殿中走得一人不剩,侍候的小姑娘一如既往端来定神茶水,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殿外那株大树掉了几片粉色花瓣,阿依觉得好看,就拾来泡在茶里了,您喝喝看。” 统御大帝陡然睁眼,语气却是柔婉:“你说什么?” 名唤阿依的小侍女恭敬递上托盘,回话道:“往常花瓣都是白色,树也不见结果子,阿依的家乡麒麟潭有一棵年年结果的樱桃树,那花瓣就是粉色的,阿依这几日看着这花终于有了些变化,便想着是不是要结果子了。” 大帝从托盘上端起杯子,细细瞧着茶面透出的异色,自语感慨:“总是要经过些变化,才能结出果子的,但纵使结了果子,不过一季,或为鸟食或为泥土,来年再等开花,周而复始……有时候我在想,我这么做是否多此一举。” 突然化身而去的主人让阿依一脸茫然,她亦自言自语:“您手上那可是最后一只凤尾彩釉瓷杯了,您可千万要带回来啊……” 屋内的烛火一瞬间全数点燃,延龄还以为是手中白羽所致,尚未搞清伍逸给她的是个什么宝贝,眼前闪过的影子跟这屋内点燃的烛火一样突然,揪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你是谁?”延龄警觉地看着眼前人。 一身银白长衫,披着满头银发的男人坐在了延龄对面,将手中还剩有茶水的彩釉瓷杯轻轻搁置在书案上。 再看坐在主位的齐令璟不知何时被施了术,此时的他一动不动,双眼无神,体僵如木。 而这突如其来的男人让延龄越看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延龄见他不说话,耐不住性子又接问一句。她尚被困在法阵之中,出入不得,术法受禁,若来者不善,自己恐凶多吉少,总得做个明白鬼。 “你可以唤我——嗯——叔叔。” 他那时是这般教她的,还记得她学这俩字学了好久,嘴都嘟红了,都连不到一起发声,想来也遗憾。 “你瞧着可不比我年长,且我父母不详,更别提什么叔叔。”延龄说完立时有些后悔,她处劣势,还跟人家杠什么?没准唤他一声叔叔小命就保下了。 统御大帝将延龄捏在手上的白羽趁她不备隔空取回,附入掌心,不恼她还笑得宠溺:“哪染来的一身戾气?真不讨喜,手伸过来我探探。” 延龄虽是想着不要跟人家杠,可身体不肯,还往后挪了一挪,将身子抵到了法阵的最边缘,离他最远的位置。 然哪由得她不愿,只见延龄身下随即冒出数条光束将她的手腕、脚腕、腰部、肩膀全部缠绕住,她下意识挣扎,却越锁越紧。 “你到底要做什么?!”延龄此刻又惊又惧。 “嘘,探探就好,别怕。” 不过须臾,光束散去,统御大帝重新端起茶杯,将杯中剩余的茶喝完,再捻起杯里的粉色花瓣,亦是那般柔婉语气:“这花瓣儿本来是白色的,后来变成了粉色,你觉得是白色好看,还是现在的颜色好看?” “人各有所喜。” “嗯,人各有所喜,事各有利弊。” 延龄莫名间发觉自己所处的法阵已经消失。 又想着这人难道是来救她的? 见延龄神色讶异,统御大帝笑眯眯又道:“你是在想我是谁?为什么要救你?” 第76章 整装入宫 “凝血成心,附之尔躯,就能体会到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兴许你之后会爱上一人,教你懂得最原始的人性和欲望。待你五感通透,六觉鲜明之时,所有你想知道的,都会得到解答。” 男人来去一阵风,留下了一番让延龄满头雾水的话和那片沾着水渍的粉色花瓣。 花瓣从上空缓缓落下,停在了延龄的衣裙上,方才被抢走的白羽,此时又还回她的发间。 延龄拾起花瓣有些出神:“我到底……是谁……你们又是谁……” 施法之人离去,法术亦随之消散,齐令璟浑身一颤,醒神过来,看到全数点燃的烛台,他先是左顾右盼一阵,后将视线停在延龄身上,警觉发问:“谁来过?” 没了法阵的束缚,延龄也不紧张了,反戏谑道:“不知,许是神仙。”接着站了起来,摆正神色继续道:“你倒是痴情,我就不瞒你了,老实说我体内无血,救不了你。至于内丹,这么多年我不是没被什么道人法师囚禁过,他们都说我体内无妖丹,靠的是一颗灵珠续命,还说那灵珠周围封着一层禁咒,别说你这法阵无法将灵珠逼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如何拿出来,此番就算是我愿意也是取珠无门。” 延龄此刻恼的是骊岚,这人一而再再而三陷害于她,居心叵测。亏自己方才在小榭中还觉得此人说话诚心实意,不想转过脸竟又摆她一道。 一口气委实咽不下去,延龄于是又朝已在发愣的齐令璟道:“您那位大国师就是一尾蛇妖,王上若怕降不住她,可去寻一些修仙道士来,若还是降不住,她那山海漠的老巢多的是小妖。金壁银柱,巧夺天工打造的景色,夷为平地也不过是一支军队,两台战车的功夫,于王上来说应算不上费事,但于大国师恐怕就是要了她的半条命,王上又何必舍近求远,费尽心思在别处。” 谁知听了此话后,齐令璟却发出的凄厉之笑:“罢了,罢了,哈哈哈哈——” 无外乎听到门外候着的内官忧心问道:“王上,可要奴进来随侍?” 齐令璟渐渐收了笑,将案上已经干涸的砚台握入指间,他不再看延龄,而是朝门外吩咐道:“将夫人好生送回去。” 门外没有即刻回应,想来此令让纪内官颇为意外。他顿了顿才恍然应了一个:“是。” 回程的路上,前边引路的纪内官一路无话,延龄在想齐令璟最后到底在笑什么,继而脑中浮出以往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句:人心是世上最难测之物,人情亦是世上最难懂之悟。 而无论是心还是情,她两样都没有。 今日遭了这么一道,延龄又想:兴许什么都没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说回来,适才来去匆匆的男人分明是在哪见过的,但延龄搜遍了脑子,仍是想不起。 虽是怪里怪气的一个人,说到底救了她一命,若日后能再遇见,恩情还是得还。 再看此时的德宣将军府书房外被人布下了结界。而书房内,伍逸单膝跪地,垂首凝眉。 “应龙羽是我给她的,她并不知情,望大帝勿迁怒。” 统御大帝立于窗前,负手背过,微微的一丝叹息从半启的窗缝中溜出去了。 “你修为仅剩一层,别说修罗老儿,西境蛇主都在此处,就算是一只千年修为的妖物,若想要取你的神元,亦非难事。”统御大帝转过身来,面上无奈,“那丫头同你八字都没一撇,你如此护她,就不怕错付?” “大帝探了她的心脉,也知已成定局,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人的事,于她有何干?” 统御大帝愤然甩袖,又转身去,他怕再盯着这不争气的小儿子,会忍不住动手抽他,便说起正事:“近日炎土境眼有无异常?” “并不异常。” “待其元神苏醒,即可开始引其修行,重入我天神境。” “伍逸明白。” 两日后的一大早,延龄洗漱完,被四五个婢子伺候着穿上那身专门为今日做的‘官服’,随一身轻戎装扮的伍逸乘马车一同入宫去。 她今日心情愉悦,想着自己在齐胥国的鬼日子终于要结束了,等译完回府,除了跟伍逸讨要夜光石,还有要雪青的身契,大不了少要他一颗石头,当是赎人。 马车在皋门前被拦下例行检查,圆滑熟路的家仆在同门卫寒暄,所谓检查不过做做样子。 得听见门卫说其实前几日西夜使臣就已到齐胥国了,但不知何故没入王宫,而是住进了山海漠。 闲来无事,延龄便随意猜猜:大家都是西夜人,他乡遇同乡,住一起比较有聊头。 “临日子才递了访帖,喏,你看”门卫偏头,朝将军的马车后挤了挤眼,“刚说着呢,人就来了。” 延龄依着话好奇地撩开后帘子,见一辆不同中原风格的圆棚马车一路小跑越靠越近,得以看清其上特有的西夜图腾花纹以及车前的马夫和侍从。 马车亦被拦下检查,延龄越看越觉得那侍从眼熟。 “是他啊。”想起来了。 这一声呼让原本不好奇的伍逸也随着延龄的视线看出去,问道:“有你相识的人吗?” “算不上相识,只见过几次,车夫身旁的人是山海漠的侍者。”延龄放下帘子,坐正身,却有不解:“为何酒栈的侍者能随使臣一同入宫?” 伍逸没多想:“我听说山海漠的奴人多来自西境,兴许是同乡,招来随侍自是比外乡奴人好沟通些。” 延龄点头,这解释在理,不过她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不安的情绪其实从今早一起来就隐约横在胸口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第一次参与如此盛重的场合所致的焦躁。 迅疾的蹄声惊扰了将军府原本安分的车前马,车夫叱喝拉稳的同时也传来一声高亢男音:“真是热闹呢!” 待马车停稳,齐容与掀开帘子,手臂撑窗,探出头来。他手里忙剥花生,嘴里忙咀嚼,咬字不清道:“这不是德宣将军府的马车嘛!伍将军,本王这有上好的……欸?!跑什么呀?本王吃花生又不吃人!” 齐容与的尾音被马车甩远,延龄又撩开帘子去看车后,若有所思。 回想那日在桂树林亭中,她架起伍逸逃走,最后见齐容与是一副黑压压的好似要吃人的脸,显然生气了的。不过今日再看,他好像没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延龄又想,怕是自己多虑了。 “你是在看那侍从还是在看容王?”伍逸出声问她。 第77章 和亲之事 延龄将帘子又合起来,她想到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上次伍逸给她的应龙羽递过去,语气平平:“你这东西居然能招来个大神仙,要说它是什么山野道人给你的,我断不会信。” 伍逸一时语塞,眼神飘忽,半天才想到说辞,却是避重就轻:“此物我不曾用过,谁知一给你就用上了,想是与你有缘,你就留下它。” 虽说延龄对于钱财和宝物素来不拒,但那些个能招惹神魔妖仙的东西,还是算了。 她稀里糊涂的一小妖,一无心思,斗人不过,二术法低,斗妖不过。人嘛!尚且能用钱财摆平,若随身带了这么个东西,频频招来什么觊觎此物的妖魔,她岂不是自找麻烦?不!怕是自找死路。 想到这层,延龄像甩烫手山芋般将应龙羽丢在伍逸的腿上,没好气道:“莫不是你也觉得它是个麻烦才丢给我的,用这东西打发我,你可别想。今日译完我就走,夜光珠子我要拿,其他的我一概不理。还有一事!我要带雪青一起走,我少拿你一颗珠子,当是赎她。” 伍逸略意外,“你怎会想要带凡……他人一同走?” “你舍不得?” “倒不是舍不得。” “那就将她放了。” 伍逸将应龙羽收回衣襟,浅笑道:“雪青行事严谨,说话有分寸,是挺招人喜欢,就依你了。” 延龄料不到在为雪青赎身的事上如此顺利,伍逸好似什么都依着她,想必就算那赎身的珠子不给,人也是能带走的。但纵使伍逸对她百般好,今日过后也是两不相见,就如同话本里不求回报的痴情郎,除了一声唏嘘,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延龄无法理解只觉得傻气。 今儿个德宣将军竟将自己未过门的夫人带了来,说他这夫人自小在西境长大,熟通中原胡番各地语种,引得在场众臣交头接耳。此时大殿中分外嘈杂,多半都是在谈论这个年少识广的女译臣,扫过延龄的眼神,估计有一大半是‘不经意’的。 如这般场合,却也熟悉,不久前在云香阁,客满之时尚比此殿中人多出许多,但不至于让延龄紧张,只些许担忧。 忧的是这里边会不会也有在云香阁见过她之人?毕竟事后让伍逸擦屁股的事不少,临走之前还是别给他的名声再抹一道黑,于是延龄越发缩到伍逸身后,将头低埋着,只差没没入宽大的领子里。 直至早朝开始,群臣相继简汇,后听纪内官高唱,命内侍引使臣而入,其身后随侍四人。 延龄这才抬起头瞧过去,得见那山海漠的侍者亦在其中。 鼻高眼深,厚唇肤黑,高大的身型着一身重绸锦袍,他国特有的装饰物披于肩肘,环于鞶带,每走一步皆发出清脆撞击声,且先不论衣着,光看面孔,使臣是地道的西境人不假。 待行了西夜礼节,递上了访礼后,使臣眉眼弯弯嘴含笑,说起众人皆听不懂的方言。 让延龄想不到的是,那山海漠的侍者迈了两三步出列,一字一句开始翻译,内容无非是一些客套谄媚之词以及陈述两国近年来的交集情况。 其实今日延龄要做的只是监听,并非让她上前去译。从商道修缮再到商约增减,皆通过那侍者在王上和各位大臣间来回周旋。延龄仍旧想不通齐令璟那日在笑什么,到今日看到坐在上位的他,越发精神萎靡,对使臣的滔滔言论,回复从未超过两个字。 然无关战事,扯不到伍逸这边来,内容也译得无偏差,是以没延龄什么事,她便开始有些犯困。 同样犯困的还有杵在伍逸前边的前边那位容王殿下,头都在钓鱼了!这就显得隔在中间的齐安晏格外有兴致,一副时不时想插两句嘴的模样。 “圣母娘娘的小女儿姬雅公主下月行及笄之礼,姬雅小公主性子活泼,模样可爱,对中原风土人情十分好奇,神往许久,此次来朝,我王有意与贵国共结秦晋之好,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齐令璟珠帘遮面,看不清神色,见其身子时不时晃动,似有强撑之貌,未犹豫断然从齿间蹦出一字:“好。” 别说殿中王亲大臣些了,就连那西夜使臣也觉得未免允得太过爽快,都不问聘礼是什么就答应,难道有阴谋? 使臣额上开始渗汗,又不得不接着说,语气较之前稍稍虚了些:“听闻容王殿下为人洒脱,性格直爽,正似我西夜人性情,与小公主定是珠联璧合。且闻容王尚未娶正妻,内眷仅一房,想来成亲之后也定不会冷落了小公主。” “容王?”齐令璟稍稍抬了些音力,毕竟西夜遵循的是一夫一妻制,怎会提一个有妾室之人,他那个幺弟舒王,未曾有妻妾且与小公主年纪相仿,他以为使臣提的会是舒王。 但是——都罢了——怎样都好。 大殿内渐起议论声,久不消停,纪内官看王无心理政,自个儿先听不下去了,没得令就破嗓高喊一声:“肃静!” 毕竟是有多年控场经验的资深内官了,丹田有力,声音洪亮,果真震慑全场,使得殿中落入一片死寂氛围,但随即听一声轻笑从齐容与那边传来,又接着轻快二字:“甚好。” “你既同意,那便如此定了。”齐令璟说到这止不住咳了两声,抬起的手势有些微微发颤。 一旁的纪内官懂了意思,又喊:“来人,先引使者一行下去休憩。” 待使臣离殿,嘈杂议论之声又卷土重来,声稍微大些的,入耳能听得清楚,无非是分析西夜王此举的目的,但多想不通为何指的是容王。 延龄面无表情将齐容与的背影看着,王室婚姻向来身不由己这点她清楚,可应得如此干脆果断,这难道就是此前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之人?婚姻大事于他来说竟也是玩闹吗?若真如此,可怜那西夜小公主,下半辈子怕是不好过。 “本王听闻西夜和亲历代都是夫婿登门亲迎,这一来一回千里黄沙枯地,王弟当真要去?”齐安宴靠向齐容与,压着声问。 “常年出入不是宫里就是府里,现下终于逮着个能出趟远门的机会,何乐不为?若那小公主还是个美娇娘,岂不是一举两得。”齐容与面上笑着。 “如此……”齐安晏两眼放光:“王弟也捎上我。” “好说好说。” 明明是十分正式严肃的行程,到这俩人口中就成了游山玩水,延龄忍不住翻白眼:还美娇娘! 期间伍逸不曾插话,末了才低声问延龄:“刚那译者所诉可有偏差?” 延龄摇头:“毫无偏差,只是不解这使臣大老远从自己的国度而来,不通中原语,竟不带一个自己信得过的译者,而是将如此慎重的两国沟通之事随便就交给一个外奴,即便所出一国,未免过于大意。” 伍逸对延龄的疑惑置之一笑,未有应话。 第78章 开门见山 夜幕降临,玄武殿前,宫灯高挂,百盏有余,乐师齐坐,以一曲偏柔美的小调开场,拉开了王室夜宴的幕帘。 朝臣之宴,皆不携女眷,除却以译臣身份入宫的延龄和顶着国师身份的骊岚,清一色都是男人。 延龄时不时朝骊岚那瞥去几眼。想到那日再一次被其坑害,延龄就认定了此人绝非善类,且是个表里不一,口蜜腹剑之人。如这般心机城府,她铁定是玩不过的,也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地得罪过此人,招来无端祸事。 此间骊岚未曾回应过延龄冰冷如剑的视线,始终半卧铺满皮毛的软塌上,纤细手指留着削尖的指甲更显修长,她捻着高脚杯凑到嘴边一点一滴慢品,双眼微阂,唇角含笑,慵懒之态比上座的王上还要肆意几分。 延龄入宴前又换了一身淡色丝绸束腰襦裙配以花罗外衫,披帛末端还各挂了数条同色流苏增加垂感,看得出是让人精心设计的一身,但延龄素来不喜头上有负担,故而遣去了要替她梳头的婢子,自己捣腾绾了个小髻,无过多珠翠饰物,只一支银制弯月步摇。 夜色清透,好在有令人舒适的月光,延龄才不至于呆不住,不然光是看一群男人交杯换盏满嘴酒话着实生厌,更何况一个骊岚就够她不悦了。 此时正在中庭起舞奏乐的是使臣为了取悦王上,大老远从西夜带来的乐师和舞伶,一行六人不嫌多,这又不禁让延龄失笑,办正事的译者不带,用来消遣的一个不落。 案上是伍逸吩咐宫人特意换来的桂花酿,味不烈且顺喉,甚适宜女子饮用,延龄故而多贪了几杯,开始有些微醺。 伍逸不阻,始终神色柔和地看着她,偶还递过杯子共饮,但更多是应付其他前来敬酒的官僚,还有那在旁座温酒的齐安晏。 “你到底说不说?”齐安晏再朝伍逸递杯子。 “说什么?”伍逸名明知故问,不举杯,也不看他,一晚上的视线都挂在延龄身上。 齐安晏嗤鼻:果真是有了媳妇忘了朋友。 还看到伍逸趁延龄不注意,悄悄把案上的酒壶换成了醒酒茶壶。齐安晏更是仰头一声长叹,不死心继续问那个万年不变的问题:“你那时为何要帮我?” 伍逸半晌才转过脸来,迟疑片刻,举杯回酒道:“其实我总共救了你两次。” “两次?还有哪一次?” “你出生时和你知道的那次。” “噗——”齐安晏一口热酒喷在了案上,还打翻了杯盏,引来不少目光。候在不远处的内侍匆匆上来整理擦拭,却被谴退下了。他拂了拂袖上的水渍,靠向伍逸低声斥道:“我出生?我出生时你爹娘怕是还没圆房呢!瞎说什么!” “你出生时已无气息。” “这谁都知道。” “你所投的凡躯羸弱无法承受炎系神元,你出生时,我予了一些灵力在你身上得以续命,元神未稳不得相冲,故而你畏寒。”伍逸说得极为淡然,好似这样的话并不足为奇。 “什??什么?什么力?你再说一遍!?”齐安晏敲了一下自个儿脑袋,怀疑自己喝迷糊听错了。 “不说第二遍。” 齐安晏又伸手去摸伍逸的额头,“嗯,有些烫,让你不拒一直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伍逸躲开额上的手爪,不再多言,今日过后,说与不说,该来的始终会来。 不经意间瞥见西夜的使臣持杯而来,身后还跟着那位译者侍从。伍逸默不作声给自己的杯里倒了半满,掐准放酒壶时,使臣就能到案前。 怎知…… 却不是到他的案前。 齐安晏估摸着今晚怎的也还有十来杯,所以是谁来都不意外。本还担心沟通不便,却见使臣只是面带笑意,鞠身相敬,饮毕后偏过头对一旁的侍从说了几句耳语,就又行礼退下了。 然那侍从不离去。 “奴名唤续壁。”侍从跪坐下来,自行提起温热的酒壶给齐安晏的空杯里倒酒,提壶之时顿了一顿的动作,让伍逸眼角溜了一丝余光过去。 “续壁……嗯,颇有特色的名,本王知晓了,你退下,本王这不需人伺候。”齐安晏不耐地挥手,他今夜喝了不少,脑袋早已昏沉,懒得去想这使臣带来的外奴为何要侍在他的案前。 “这是大人送给您的礼物。”续壁未听命离去,而是从袖中拿出一木盒,双手呈上。 倒是新鲜事,齐安晏未有疑虑,起了兴致伸手接过,举至眼前细细端详:“这是何物?” “西夜冰蛇之鳞,此物甚为稀有且奇异,夏日放于衣内可消暑,放入食物可速凉至冰寒。” 齐安晏一听冰寒二字,全身一激灵,猛地将手中木盒抛去老远,大怒:“大胆奴人!你竟敢……” “如此欢愉的场合,王兄怎的满脸怒意还砸东西呢?”齐容与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到盒子边弯腰拾了起来,眉尾挑起,懂了。 兜了一大圈子,原来近在眼前,那没用的辛澜整天在街上瞎蹦哒,怎就不往宫里窜窜,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寻着了,下月的灵晶石得扣辛澜一半! 续壁丝毫不慌,甚至浮出笑意。 炎系神元虚弱,凡躯体态畏寒,木盒乃术法所化,如若是普通凡人,无法得见其形,而承王竟能手持,想来炎土境眼除了他再无别人。 半卧的骊岚陡然睁眼,亦朝齐安晏斜眼看过去,勾起嘴角。 齐容与故作端详盒子,走近了又道:“此物做工十分精致,王兄若是不喜欢,那赠予我罢,所谓不知者无罪,王兄大人大量,就不要与这奴人计较了。” 此时邻桌的伍逸冷不丁插了一句话进来:“都到齐了,何不开门见山。” 不知是谁轻轻打一响指,却在铿锵乐声和嘈杂酒语中显得格外清脆,也因这清脆的一声,乐音戛然而止,舞者僵如雕塑,众人皆停在最后的肢体动作和神态上,只有月色和微风如常,以及某些不受此术法影响的人。 第79章 为时已晚 延龄醺醺然提壶又给自己倒一杯,小抿一口才发觉口中已不是酒。思绪虽有些昏乱,也能猜到这事除了旁坐的伍逸,没谁会干,正要趁着酒意顾不得尊卑斥他两句多管闲事,却猛然发觉四周安静得出奇。 对面僵坐的官家以及中庭一动不动的舞者让延龄有些上头的酒意立马消去一大半,继而再转过头去瞧伍逸、齐安晏以及齐安晏案前的两人。 此静止之术,让延龄想到上次在山海漠的山阁,齐容与救她时曾用过,那为何…… “呵呵呵——” 空旷的中庭没有其他杂音,尤显得骊岚这令人寒意阵阵的笑声格外清晰,见她边笑边站起身朝齐安晏的方向招手道:“续壁,过来。” 齐安晏案前跪着的侍从应声而起,迅速退到骊岚身后。 又听骊岚道:“我估摸着就这几个人了,是,修罗尊主,巫山神君。喔对,还有两位怕是不知自己身份,那我便来猜猜,一位是炎土神境落入凡地的境眼,至于这位……”她看向一脸疑惑的延龄,暂时打住了话锋,面上更是笑颜逐开。 别看齐容与神色泰然,提杯自饮,一副事不关己之态挤在齐安晏身侧,他此时所有的听力可全集中在等骊岚接下来的话。 骊岚走出长案,徐徐述起过往:“我记得之前去紫陵台同你家大帝闲聊,在殿前的白花树下见过你,他唤你做月月。我那时还挺惋惜,如此精致可人的女娃娃……”说到这骊岚还叹一口气,隐去重点转了话:“现下看你,模样变化不大,较之前还多了些女子风韵,懂了人情世态。若你真是紫陵台的月月,你家大帝对你实是费心。” 不知是酒意使然还是脾气使然,这评头论足以长辈自居的语调另延龄火气直窜,她冷笑:“月月是谁,我不知,你们的恩怨纠葛,我也不知,你们这些什么主什么君的。”她将犀利的眼神锁在伍逸身上,又哼一声:“若是日子过得太无趣,想拿别人消遣,也该有个度,士可杀不可辱。再者就算我是那什么月月,总归已成过往,如此揪着前尘不放,难道是那个月月都得罪了你们不成?合着今夜都找我索命来了。” 伍逸只料到延龄会气恼,但没料到真到了这一刻,他曾想过的无数种解释,却都卡在喉里,一个字吐不出来,甚至连与延龄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氛围一度降到冰点。 还亏齐容与出声救了场:“本尊以为只是同这呆头呆脑的巫山神君抢一抢,哪知西境蛇主也有兴趣。想想倒是了,若是得到炎土境眼的神元,哪还用得着屈居凡人身体,若本尊是蛇主,可没那么好的耐性,没准会直接动手抢了。” “你们谁可以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事?!”齐安晏摇摇晃晃拍桌而起,怒言打断齐容与的话,他一度以为自己喝到出现幻听幻觉了。 神鬼妖魔之事,他从来不信,直至前两年突然发现自己能操控一些莫名的谓之灵法的气力。而灵法二字,还是他不知自己的怪异为何而求助一修道之人所听来的词,在此之前,他向来十分鄙夷那些江湖术士和所谓修仙道人。 眼前的境况让齐安晏分外惊惧,但一个亲王怎容得别人把他当傻子一般晾在一旁,窜起的怒意和延龄如出一辙,能怒他吼了一句后竟然无人理会他。 而在众人疏于防备之时伍逸倏地化出长剑,锋扫一圈,停在骊岚方向,横眉冷语:“我自知不是两位对手,可两位若是要抢,就先将我杀了。” 看伍逸此话不像是在说笑,生死攸关,自己什么都不懂还是先静观其变,齐安晏识趣地禁了声。 齐容与双肩一耸,叹气道:“神君莫太认真,都闹到这份上了,本尊就算抢到了也无用。平日里本尊连杀个鸡鸭都不敢自己动手,哪敢杀人呢?此番本尊就做个看戏人,尔等自便。”说完又化出一盘蜜饯,兀自吃着。 “尊主收放自如,不重得失,我甚是钦佩,既知这境眼对我如此重要,巫山神君若肯让我将人带回去,我自承诺保炎土境百年内回归天神境,如若不然……” 骊岚脸上的笑意总是让人背脊一阵凉。 齐容与尚有自知之明,故而早早退出,就当是来凡地吃喝玩乐二十载,没什么损失。他本也是趁着形体受损,才借了个凡人的身子,不然那虚无缥缈的火晶本元,在地宫里飘来飘去,没有形体连个鸡腿都啃不了,那不是要他的命吗!所以就算不是为了炎土境,凡地这一遭他还是会走。 “不然如何?”伍逸抬高一寸剑锋,准备好随时迎战。 骊岚只是笑着,更为肆意,却无动作,但见其目光闪过一丝诡异色彩,众人惊见那剑锋突转,直直抵触到了延龄的脖子边。 “不然她也可以。” 齐容与吃到一半的蜜饯直接呛入喉,他失控喊出:“且慢!” 骊岚扫了一眼过去,“尊主方才还说只做个看戏的,怎么?这会儿又想来掺和了?” 鬼使神差地喊这一声,确是打脸,齐容与尴尬笑道:“以蛇主您的能力,怕是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也动不了您的一根头发,想来不是不能商量,否则蛇主您大可两个都直接掳走,回去慢慢挑,怎还有心同我等晚辈周旋。” 此话让延龄听明白了,怎么着她在这些人当中都是多余的,伍逸既然拔剑相护,那说明齐安晏十分重要。而她,不过是突然闯入的局外人,既然齐容与说得骊岚如此厉害,想今夜就算跪下求饶,也难全身而退,不如成全他人。 是以,延龄对骊岚道:“那日你在山阁设障和兰台内你放禁锢阵法,都是为了抓我,既是如此,你放了这些人,我跟你走。” “月月!” “延龄!” 两声同时喊出。 伍逸的剑锋随着延龄的话被骊岚转走,还给化没了,可见其不可逆的高深功法,她朝延龄招手,神色如慈母般温和,“月月乖,过来。” “别去!”齐容与再也沉不住气,飞身而起,想拦下延龄,却被骊岚一招震摔出去。 只靠玄火晶的灵力,他根本不是骊岚的对手。 齐容与这一摔让延龄胸口一阵发紧,又开始犯疼,然她只瞟了一眼齐容与,就乖乖走到骊岚身侧。 伍逸举足无措,心知不是此人对手,奈何被骊岚化去的长剑,一时间怎都无法再招出,忽而想起应龙羽,待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骊岚红纱一卷,三人无影无踪。 第80章 是个麻烦 瓢泼大雨下了整日,容王府外林中的桂花香混了一股子泥水味,充盈着整个亭子。雨约摸是前一刻才停的,亭檐的水滴声此时渐渐趋缓,鲜明的节奏一声一声撞在某人心上。 “为何突然不要了?”金羽红领的竹鹧鸪从枝头飞下,化为人形坐在了亭中栏椅上。 亭中有桌凳,桌上放了吃食,向来嘴嚼不停的齐容与此刻却唇齿紧闭,神色虽是从容自若,可这般神态向来不常出现在他脸上。 “罢了,本也不是我的东西。” 东行轻叹:“统御大帝往年行径着实让人气不过,那小老儿专干挖人墙角,霸人领土之事,修罗域和天神境交界的那几处林子和山丘,少说也被他占了有几十处,你夺他一个炎土境算客气。”说到这还上来了一分怒意,“往日曾因几方神境落凡之事,在怀芳君的地界喝得烂醉,大放厥词说将你杀了,毁了玄火晶,从此修罗天神一家亲,还真是没一点大帝的气度和样子。” “我那时还真以为是统御帝知道我要夺神境,才找人去毁我的原身,过节虽有,想他不过是嘴上说得欢,倒不至于真下杀手,如今看来,挑拨者另有其人。” “九尾蛇一族多年隐世,得个与世无争的好名,想不到这一争起来,什么明的暗的都做齐了。幸好出来个人顶替了境眼,你却又说不要了,蹲守齐胥国二十载,你蹲了个寂寞?” 东行越发没好气。 齐容与被东行的话逗笑,却是苦笑,“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若是骊岚,没准手段有过之无不及,至于那寂寞,蹲就蹲了,反正没损失。” “往好的想,是没损失,反正你如今这副身子不能回地宫,既然已决定不再争炎土境,也没理由再留在齐胥国了,那就先去我苍霞峰,你的原身自上次被毁后,待熔浆池灵力重塑,要再等上一甲子,正好每月汇报都是送到苍霞峰来,你这个做正主的,该上道了。” 东行字句在理,齐容与无由可拒。 原本争炎土境只是想挫一挫统御大帝的锐气,没打算你死我活,再者齐安晏是这副凡躯的兄长,虽不同母,总是有些情分,若真同统御大帝撕破脸强夺,少不了为难,那便罢了。 这边罢是罢了,但那丫头…… “你先回去,我尚有事未做完。”齐容与轻描淡写道:“把辛澜一道带走,罚他守池百年,他自明白。” 东行斜眼瞥他,“你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姑娘的事,我就知道……” “你放肆了。”齐容与抬眼,沉声打断。 偏偏公子又化作一只竹鹧鸪窜入树林,后从林间飘出几字,还拖着回音。 “容与,非良缘,望慎之。”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或停或起,树林或静或闹,桌上吃食仍未有人去动用。齐容与眉间沟壑越挤越深,连自己都未发觉,食指尖在桌边有节奏的敲击着,同心率一般。 司钰端着一盘新做的还冒着热气的糕食进了亭子来,她轻轻将盘子放在桌上,站在旁犹豫了片刻,才道:“尊主若想救人,我有一法子。” 敲桌子的食指一下停住。 “什么法子?” 司钰知道,主子越是沉着冷静,说明事情越是看重,这次的姑娘,果真在他心里是不同以往的。 “那蛇主不过是想脱离寄居的凡躯化形,天神的神元确实有助于她,但也不及应龙一根白色尾羽。” “你是说统御大帝。” “白羽应龙尾羽只两根,我曾听爹爹说过,大帝的尾羽一根在长覃海镇压着恶兽,一根在他小儿子身上。” 此话音一落,齐容与瞬间化身消失,留下司钰神色暗淡地夹起未曾动过的糕点,食不知味地塞了一块在嘴里。 她知道主子心情不好,特意做的紫薯红豆糕,此前无论发生什么惊天动地之事都阻不了主子吃一口,甚至是吃掉一盘,那姑娘在主子心里所占的分量也许比自己想的更多。 —— 亏得之前与那爱八卦的平周一次闲聊时说起过统御大帝的风流趣事,不然齐容与也不会知道巫山神君就是统御大帝那小儿子。然齐容与单枪匹马直捣将军府,却扑了个空,府里的下人竟一问三不知,无奈之下又扑去承王府,谁知连承王一同不见踪影。 齐容与思量着兴许两人去了山海漠,照以往伍逸对延龄的态度,定不会不救人。但山海漠规矩摆在那,不会透露客人资料和行踪,此前齐容与颇为满意这点,现下却觉得此规矩甚是不通情理。 他可是一个月少说会光顾十来次的贵客,眼前的小厮鞠躬哈腰也都知道他是谁,但是软磨硬泡了半个时辰就是撬不开小厮的嘴。想他修罗尊主何时做到过这份上,真是欺负他如今只能驾驭玄火晶的少许灵力,奈何不了这里的层层结界,如是他恢复原身,非得把这山海漠的屋顶盖掀了。 “我家主子已久候多时,公子比想的晚到了些。” 齐容与杵在山海漠门口无计可施之时,从里传出一话,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 直至那人走了出来,他才想起是那日使臣身侧的译者,也是骊岚的人,只不过姓甚名谁实难记起。 此行就算是阴谋陷阱,也得硬着头皮去了。 “你且带路。”齐容与道。 分径多支的竹林,升降机关的甬道,齐容与被人引着行了约摸半刻的脚程,他自诩山海漠常客,但这也还是第一次进到内院。 此刻齐容与无心顾左右,而是专注于袖下指尖捏着的感知术,他想要寻人,不管是伍逸还是延龄,能找到一个也好。 然直至被人领入客堂,这一路都感知不到此地有任何与之相关的讯息。 在齐容与最后一丝耐心被磨完前,骊岚终于出现了。一抹大红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她手持一把泼墨折扇掩嘴轻笑道:“原是想将你远远地送去和亲,免得搅得我头疼,现下看来,你果真是个麻烦。” 第81章 果子有毒 “蛇主不妨开门见山。” 骊岚坐了下来,姿态悠闲,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你单枪匹马来我这,啧啧啧……不是姐姐说你,真不值当,你身上的玄火晶是个好东西,姐姐若是想取,那可简单。” 齐容与默了一瞬后,悠哉地走向一旁的高脚桌,随手拿起个果子就啃上了,嘴里含混道:“哎哟,我说姐姐,你在齐胥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要想取我的玄火晶何必等到今日。再说了,我那玄火晶化的身子还在地宫池底泡着呢,姐姐要拿玄火晶不得还要大老远跑去地宫搬我的身子,再来好生供养着,若是身子一毁,玄火晶也就无用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骊岚仍是笑着,不否认这话,“这些年修罗尊主倒是玩透了官场那些把式和腔调,在什么张大人,何太尉以及各大臣之间周旋,看你如鱼得水,很是开心。” 桌上的果核堆起了一座小山,本只是个小瓷碟子,放了不过十来颗果子,对齐容与来说扫光不过是三两下的事,待他将最后一颗果子塞进嘴里,抹了抹嘴才道:“我这人嘛,好吃好玩好……呵呵……姑娘,这不姑娘还没到手,就被姐姐抢去了,自然心有不甘啊。想着今日来央姐姐将那姑娘先借我几日,回头新鲜劲过了,我再将人好生送回来,姐姐化形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当是卖个人情予我。” 齐容与打的什么算盘,骊岚又怎会不知,然即便是如此瞥脚的理由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想是先试探性摆个台阶出来。 你若下,皆大欢喜,你若不下…… 骊岚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手中的折扇合了起来,她起身走回屏风,淡道:“你随我来。” —— 一间平平无奇的客房内,延龄一动不动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于腹,身上还穿着夜宴上的那一身衣服,被人理得平整。 她眼闭唇合,神色无异,好像只是睡着了。 齐容与忍住上前探视的冲动,沉稳地站在一旁看着骊岚用术法关上门再走到延龄身旁坐下。 他收了嬉皮笑脸的腔调和神情,耐着性子问:“你把她怎么了?” “尊主当真不知?” “我该知什么?” “修罗域与天神境明约禁止婚配。” “蛇主多虑。” 他确实从未想到过那一层。 骊岚哼出一声笑:“多不多虑,尊主心里自有尺度,再者玄火晶至炎,月河水至寒,你修为高她许多,这姑娘若是同你在一起,怕没个两年就化作尘土了。” “月河?你说她是……”齐容与脑子里开始生出一些思绪。 “月境天河衍生的神女,多年不开神智,五感不明六觉不通,连五脏六腑都化不成,只一皮囊却生得出众,后统御送她到凡地开智,才同你有了交集。” 骊岚说完,眼角瞄一眼齐容与,发现他似乎走神了。 那生出来的思绪是齐容与突然想起之前平周骂过他的一段话。 那日他在平周的地界碰见一只小彩蛙,姑娘的皮相画得特水灵,一时兴起就上前调戏了几句。后来那彩蛙姑娘梨花带雨地跑去跟平周哭诉,齐容与才知惹到了人大伯家的幺妹子,那可是捧在手心里疼的主。且那妹子早与隔壁的阿哥订了婚,说是损了声誉,要死要活的,但不知他是尊主,齐容与也不拿身份出来说事,平周更不会,难不成尊主就可以随意调戏姑娘? 总之那事让平周很是生气,骂了些什么不记得,但有一句齐容与倒是听进去了,因为后来闲来无事也为此琢磨了一阵。 “就你这样的,总会遭报应,对!三界至寒乃月境天河所化之神,你这个至炎的属性爱其而不能,欲其而不得,越不能越不得越是爱,熬不死你。” 齐容与那时不以为然,只觉平周口不择言,没大没小,不过他向来不会拿身份压平周,还笑说以他的魅力,应是那姑娘爱他不能,欲他不得。如今想起来,嘴里不禁吐出三字:“乌鸦嘴……” “话说尊主真是帮了统御帝大忙,否则不知还得去多少年,这姑娘行走世间一甲子有余,看遍凡世种种,却唯独看不懂情事。亲情,友情,男女情皆是不懂,无情便无法成心,无心便不可生血,始终修不出一副完整的躯体。哪知在齐胥国见了你后就开始有了矛头,到如今……”骊岚又呵呵一笑:“不过还差一些。” “你到底想怎样?”齐容与回过神,想着此刻得先救人,但突如其来的头晕让他惊觉自己太大意了,昏过去前他亦无奈笑道:“刚还纳闷你那果子模样生得讨喜且甚是香甜,原来……” —— 早听闻西境有一些奇珍异果,模样俊但有毒,坑害了不少无知的中土游士,自己肉体凡胎,自然抵御不了这食毒,都怪贪嘴。 齐容与双眼一睁,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但这地方景色可谓绝佳:绿叶竹林溪水小桥,浅草甬道露珠沾花。 竹林间还有一棵落花如雪的无叶树,而他立于桥头,警觉地环顾四周后掐了个感知术捏在手里,又发觉…… 身上的玄火晶不见了,体内附着的灵力在没有玄火晶的加持下变得越来越弱。 齐容与揉了揉还在犯晕的额头,心下嘀咕:难不成你真想去搬我的身子?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且看那蛇主要如何。 过桥不过步,脚下的甬道蜿蜒隐入白雾,不知通向何处。 “你怎会在这里?” 从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齐容与猛转身,不掩欣喜,大跨几步双手抓住延龄的双肩,声线略扬:“你没事,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延龄任他抓着,面上无感,“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会在这里?” 齐容与顿了顿,“这……是哪里?” 延龄却不答他,似察觉到了什么,问:“今日怎不带着你的玄火晶?” 不想过多扯一些于此情此境无用的事,齐容与轻描淡写带过:“出门太急,就忘了。” 第82章 转折如斯 “那你快走。”延龄拨去肩上的双手,退开了一步,“你肉体凡躯不宜长留此处,沿着你身后的路一直走,若看到虚空浮门,直接出去就行了。” “这里是你的元界。” 元界乃灵元潜意识所化之空间,亦虚亦实之所在,它可以是一方广阔天地,也可是无尽黑暗深渊,而处其间之人,似于梦中却非虚幻。 延龄轻点头,她看向不远处所见唯一的树,声音飘渺:“以前我的元界里全是水,水上只有那棵树,树上每天会落九千六百零八片花瓣下来,我经常困在元界里寻不着出去的路,无所事事就去数那些花瓣。”而后又将视线转回齐容与,嘴边有了少许弧度,“我好久没进来了,现在这里变了好多,连你都在这里,真好。” 此话彰显情意令齐容与无比动容,此刻他想拥她入怀好生护着,不再让骊岚动她哪怕一块衣袂,只是尚有太多不利因素不容他不顾。 “你都想起来了?” “本元只是被叔叔封了一道禁印,再予我一丝散魄得以支撑形体行走世间,如今禁印去除自然能忆得过往。”延龄简单解释完,随即又逐客:“现下你体内无灵力,凡人之躯若长久在此,恐被吞噬,你还是快些离开。” 瞬间切换成冷漠的态度和淡然的语调,仿若换了一个人,也是,如此这般过后,确实是换了一个人。 齐容与心里五味杂陈:“我今日来山海漠是为了救你,不说其他的,我们先一起离开这里。” 延龄垂下眼帘,低头沉默了一阵后重新抬起头,对上齐容与焦虑的眼睛,再缓缓将视线移到他的唇上,声如风轻,字却咬得重。 “容与,我想自己应是恋慕于你了,如那日所说之喜欢,想拥你的身,想……”她抿唇吞咽,声音到这小了些去,“吃你的唇。” 蚊蚋之声却仍如千斤之物撞击在齐容与的每根神经上,亦如万只小虫啃食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头一句要赶他走,下一句又要亲他,转折如斯,齐容与始料未及,但惊愕之间不免惹笑,纵使换了一个人,她还是没变,还是不能用《三界女子大全》来解读。 他忽朝延龄走近,可以说是有些粗鲁地一把将她拉入怀,圈入双臂,偏下头送上她所求,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让延龄头晕目眩,全身发僵任人摆布。 直至双唇被顶开,她才感受到入侵者从一开始小心翼翼的试探到忘我后的猛攻索取,毕竟情场老手,他游刃有余,而她木讷惶恐。 但齐容与只是紧拥着延龄,并未有其他逾矩动作。 就在此时延龄胸口强烈的痛楚随之而来,她浑身颤抖,双手紧紧抱住齐容与的腰。 心因他而生,血覆之她躯,至此她终于长成了完人。 至此叔叔不用再担心她坐化,月境那些狐童不会再叫她傻子,她不会再因缺少神魄而嗜睡,也不会再因神元被禁而畏炎。 往后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齐容与以为延龄颤抖是因为害羞生涩,无灵力的他丝毫察觉不到她体内的涌动,还一度想要‘好好表现技巧’。 良久,他才依依不舍松开怀里的人,温柔地用指尖一缕一缕拨顺延龄因他刚才的粗暴而弄乱的额发。语气也是延龄从未听过的严肃:“跟我回玄火山地宫,不管那统御老儿让不让,我都要带你走,至于你我元系相悖,总会找到办法,以后的事都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痛楚渐渐消去,新鲜的血液和如雷的心跳充盈在延龄的身体里,她开始细细琢磨齐容与的话。 往往深情时说出的誓言皆是头脑一热不管不顾的言辞,向来经不住一丁点挫折。 兴许齐容与会在她的元界里出现也是叔叔的安排,利用他助自己完成最后一步,而齐容与如今不过一介凡人,自身都难保,何以担事。 再者就算齐容与恢复火晶之躯,又能有什么办法?她是水灵衍生,他是火晶所化,元系两极,天生相克,只怪二人都非人躯所修,至生至灭都只能遵循元系而活。 叔叔费尽心思救下她,断不会容她再做出伤害自身之事。 延龄久不回齐容与的话,只一声浅短叹息溜出唇齿。 短短数十日的浅缘,竟也牵出诸多无奈,既是浅缘,那也好断。 那日她被骊岚带回山海漠,才知道是叔叔和骊岚设下的局,以应龙尾羽为条件,引齐容与入元界助延龄成心。 心既已成,禁制随即消失,延龄催动意念将两人一同送出了元界。 床榻上的人缓缓睁眼,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齐容与也陡然醒来。 还是骊岚带他来的那间屋子。 四目相对,都尚在迷蒙中。 “骊岚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且先回去。”延龄率先道。 然哪是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的,齐容与站起来走到榻旁又坐下,拉过延龄的双手紧握在自己手里,“本尊这一世高傲就毁你这了,左右房里就你我,你既说了那番话,又怎会觉得我肯放你一人在此独自离开。” 延龄寻思着自己撩拨他后又要如何拒了他的情,以往看过的话本倒有些用处,不过她曾唾弃的薄情女子,现下要安在自己身上,心里着实有些呕。 扭捏半晌才想了个卑劣的借口吞吐道:“我……我刚说恋慕你,源一时情难自已,你还是忘了罢,其实是我已同伍逸定了亲,但因我灵海不明,心智未开,统御叔叔不忍看我飞灰湮灭,才送我入凡化智,再生恩情岂能负,此次回去,就要与伍逸成礼了。你我相识不过月余,谈不上什么情缘,纵使有缘,不过如黄粱一梦,实无必要走到生死大关之地步。” 延龄抽回被握紧的手,还故作不奈地揉了揉,她往后坐退了一些,拉开两人距离。 齐容与虽知道延龄思维不同常人想法,但未免也太出人意料,她这是要划清界限,从此两不相干的意思。 第83章 各自回位 说得好听叫洒脱,说得难听就是薄幸! 想他修罗尊主纵横女人堆,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女人抛弃的一日,当真是报应! 齐容与自嘲笑出声:“你都这般说了,我要是再不走,脸皮得有多厚,身段得放多低。” 延龄心虚得紧,越发躲着齐容与的视线:“当是我对不住你。” 他容与要什么女人没有?!犯得着强人所难,霸人未婚妻? 心里虽如是想,但牙关咬得紧,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道:“你同巫山神君结亲之日,你家大帝定然会发一张帖子予我,本尊到时再去敬你二人喜酒一杯。” 不过月余浅缘,他对她却已毫无保留,如今揪心之痛实乃活该。 延龄敷衍嗯了一声回应,未再看过他。 然齐容与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延龄。 “我问完最后一句就走。” “什么?” “本尊乃九幽修罗域之主,名容与,敢问月境天河之神女,名为何?” “沉月。” ———————— 齐胥八十九年秋,王齐令璟自戕于兰台,婉太妃代掌朝政一月后,舒王继位,期间国都流言纷飞,是因容王,承王相继失踪,德宣将军伍逸突暴毙而亡,乃至国都最大的客栈——山海漠,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皆成为百姓口中的怪奇之事。 即便很多事没有原由没有结果,时间去得久了也不会有人一直执于一些镜花水月的过往,只不过人间数年弹指一过,于某些人却仿若昨日。 雪青自从被送到无极仙洲学道,沉月身边未再有人伺候,算算她回到月境已过五年,期间伍逸来造访过几次,二人的关系却变得生疏,各自端着身份,言谈也仅限于寒暄问候。 即便每次来都只是寥寥几句,伍逸也甘愿为此专程跑月境一趟,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瞧得明白。 明白是明白,却不见谁戳破。 不过有一次二人较以往多聊了几句,谈及暴毙而亡,沉月对伍逸的这个人世结局有些惋惜,按照以往她看过的话本上的桥段,英勇的将军应是战死沙场,美名长存。 不过也只是惋惜,寻个妥善的方式结束罢了,怎么个死法总归不重要。 后来统御叔叔又带着齐安晏来访。 恢复了天神记忆的齐安晏较之前沉稳了许多,沉月回想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夜宴上,后来她被骊岚带走,就再也没有见过齐安晏,想来也是统御叔叔带他回来的。 记忆虽是恢复了,不过毕竟投了凡胎,要恢复神职得重修,估摸着也得千年。 如今这个结果统御叔叔应是非常满意,既没能让他人夺得炎土境天神意志也保住了月境落凡之险。 话说要等齐安晏再修千年,千年后炎土境再回归天神境域,然那个国度,那片土地又将会如何?若终归尘土,亦埋了她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的恋慕。 “我应该叫你齐安晏还是……”幽幽长河边,无尽蓝荧草,沉月席地而坐,随手化垫,边说边示意对面的男子也坐下。 沉月瞧着他今日是自个儿来的,身上灵力极弱,也不是熟脸,还好统御叔叔留了个心眼,在他身上设了护咒,不然哪经得住那几只看界门的溅月兽扑咬。 “既离了凡世,那河神还是唤我炎禹。”他依示意而坐。 “也是,延龄那个名字就连巫山神君也不曾再唤过,不过你这一声河神却太生疏,难到是沉月二字太难听,你不喜叫?”她斜眼瞅他。 炎禹轻笑一声,“你性子倒还是如此乖张,沉月。” “你不忙着修灵法,今日跑我这闲散人闲散地作甚?” “有一事相求。” “何以见得我会帮你?” “行宫的恩你得还。” 沉月停顿片刻,嘴边微弯,“你不说,我确是忘了。不过你如今应是知晓,即便那日你没有救我,我也栽不到那几个凡人手里。” “既然是当时的恩,当看当时的我。” 四目相对,一边犀利一边从容。沉月嘴边那越发上扬的弧度到最后融成一抿,轻微的叹息拉得长:“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想看起来文弱规矩,竟是个能言善辩,外宽内深之人。 “你可还记得瑾香。” “怎突然提及你那凡世的夫人?” 炎禹叹息:“她同神界染亲,折了阳寿,香儿生性良善,却因我落此下场,我自知不该插手凡人生死,但轮回道的仙君向来最嫌恶因天谴而亡的凡人,且从不问因果缘由,待我得知消息,她已失足跌入忘川。” 亦是一个帮过自己的人,沉月蹙起眉,“忘川河边三层结界,她何来本事跌进去?再者跌进去了岂不魂飞魄散?” “每月十五需得供奉给河内恶灵一些祭品,方能过河顺遂,不然狂风大浪没几个渡船使者能过去,是以每月十五结界都会开一道口子,这是轮回道不大光明的规则,外人一般不知,我也是打听来的。” “你是说,瑾香遭人嫌恶正好被拿去当了祭品。” 炎禹伸出手掌,其上托着琉璃瓶,瓶身闪着微弱的光华:“我之前同一位渡船使者有些交情,幸得他悄悄将人救下了,奈何香儿已浸过忘川水,三魂七魄此时仅剩两魄,且附着煞气,需用引归昙方能引魂洗魄。” “想必你已经打听好了,直接说,所谓引归昙在何处?如何做?” 炎禹将琉璃瓶收回,神情严肃:“修罗域北界有一座苍霞山,苍霞最高峰非凡人能及且地势险峻,多无底深渊,引归昙就在其中某一渊底。” 此事虽不难但麻烦,沉月脑中突然浮现一人,她不解问:“你同巫山神君交好,怎不去央他,何以来我这卖人情,岂不浪费?” 炎禹显得有些惊讶:“我以为你知道他被大帝罚去陇海。” 沉月摇头:“我不知,不过这是多久的事了?” “一年余。” 算算,好像确实年余未曾见到过伍逸。 “他犯了什么错?” 炎禹那惊讶的表情更扩了些:“你是真不知?” 第84章 水宫神君 “你这关子卖得有些过了。”沉月阴沉着脸:“我同巫山神君不过点头之交,难到关于他的事我都得一清二楚?你要说便说,不说就请回。” 非但性子急,脾气还不小,真不讨喜,怕只有伍逸好这口,炎禹淡了神色,不疾不徐道:“他在凡地的修为仅剩一层,为防变数,大帝以应龙尾羽护他周全,但他却轻易给了你,此番罚他去陇海算是从轻。” 沉月将过往捋了捋,始才恍然:“这么说来,也幸得我之后又还给了他,否则恐怕就不是罚他去陇海了。” “月境凉寒,我如今无灵法护体,不能久留。”炎禹起身告辞:“香儿的事,我信河神非凉薄无义之人,炎禹就先在此谢过。” 沉月漠然以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待客人远去,消失无影,她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压倒了一片蓝荧草。 月境的天空总是无云,满眼靛青无杂色,看得人困意直逼,有一片蓝叶戳得沉月耳朵痒,她随手揪了下来,举高端详,百无聊赖地对比起了蓝叶和天空的颜色,自言自语:“嗯——我还是喜欢荧光闪闪的东西。” 于是她心喜地把那片叶子嵌入眉间,用做了花钿。 约莫前客才刚走了一刻钟,设在一里外的结界又传讯来。 沉月稍稍撑起了一个弧度,掌托着头,无奈叹气:“今日可真是不安宁。” 化出的垫子也懒得收了,她还多化了躺椅软枕在身下,毕竟身份使然,睡地上显太随意,对这位来人,还是应该端点居高的姿态。 “施微见过河神。”一身玄色裙衫的女子走到沉月身侧躬身施礼。 五年间,这月境的水宫神君总共来找过她两次,第一次是统御大帝领着她重回月境,此人前来问候,想也是来看她是否还如以往痴傻。第二次此人浩浩荡荡送来十几个侍女,但被沉月拒了,一个不留,理由是无处安置,总不能都睡地上,就算都不介意睡地上,沉月还怕她们压坏蓝荧草。今儿个是第三次,相较她未去凡地前,此人几十年才来问候一次,如此造访次数可说是异常频繁了。 沉月示意落座,“何事?” “施微这次来是为了姬狐一族去留。”仍站着。 “我若没记错,月境这些鱼虫鸟兽之事,你向来不曾知会我。”三分讽刺,却是事实。 “河神心中有气实乃常情,也请河神恕施微直言,您那些年心智不及孩童,就算施微事无巨细呈报于您……” “行了!”沉月知道是自己使性子,但也不想被别人戳破,于是转正话题:“姬狐自认是月境原生神灵,从未将靠自身苦修而得以入界门的妖放在眼里,时常欺辱,大帝早有处置其之意,如今犯下灭妖灵毁妖身之大过,刚好给了大帝一个由头。” “施微是想,毕竟是守护月境的神兽之一,河神您若去求情……” 沉月想到此前那几个总是拿东西扔她,一口一个傻女,呆子唤她的顽劣孩童。她闭上眼慢条斯理道:“姬狐的跋扈岂非一日,对后辈的教养亦甚不合我意,出事只是早晚之分,求情反是纵容,此后谁都能效仿了不是?流放到下界尚可重修,得反省自身的机会乃是福报,何以要求情?” 一番长语顾全不偏袒,亦无冷漠至外,如今的河神非但不再痴傻,还玲珑通透,施微始终站着,附议此话:“施微知道该如何做了。” “没事了就离开。”沉月背过躺平。 “施微告辞。”走了两步施微却又回过头,踟蹰半晌才问道:“人无论如何变,性子始终如一,可您此次回来,性子却冷清了许多,河神是……在凡地留有遗憾吗?” 沉月已经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蓝荧草的色印入月河的水,在波卷浪涌的岸边闪动着不太真切的流光,一如她在凡地浑浑噩噩的不太真切的那几十年还有…… 她多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可是为何一说到遗憾二字,她脑中浮现的就是那个人? “我似曾恋慕过一个人,如今天各一方,要说遗憾应不至于,只是毕竟是他助我回来,直至最后我都未曾回报于他,甚至还令他神伤决绝,心中尚有些自责罢了,想来忘却还需得再过一些日子。” 沉月淡淡的叙述听不出任何情感,虽是简短几句,但已绘出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 “河神可愿听施微说一个故事?” “我这除了风声水声蝉鸣鸟叫,也没什么其他的可听,有人说故事自然是好的。” 沉月将圆蒲施法挪到了施微脚边。 施微这次终于肯跪坐下,始徐徐说道:“北有一小国,王育有四女,最小的女儿乳名叫阿芽。阿芽出生后母亲便失血过多而死,而阿芽也体弱多病,一年四季不断药。王都自其出生起,天灾频频,渐有其招邪不详之流言传出,为抚民心,王将其送入国寺中随一法僧听经颂佛,修身养性,灾不灭不得入王城。似水流年间,二人相伴朝夕,弱冠及笄,也不知是谁先错了心思,也终究都没藏住心思,将一段乱纲常背伦理的关系曝在了天下人面前。百姓信奉的国寺,敬仰的高僧被染尘俗,又将阿芽推至风尖浪口,皆言妖女不除,国无宁日。”施微说到这停下了,她身子细微的颤动颠落了身下一些叶上的露水,待稳心神后继续接上故事:“阿芽以为只要两人一同离开是非之地便可长久相依,再无人置喙,却等来一纸离书,一具冷躯。” 滴落的露水让沉月听明白了,她忽道:“我若是没记错,你来水宫任职已有两千年,竟还是介怀凡世过往么?” “施微是想说,有些人和事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忘去的,河神若真想忘,真想释怀,唯有解铃还需系铃人,否则您就算是再在这月河边的蓝荧草原中躺上万年,可能也是郁郁万年。” 第85章 白红面具 “这是你来月境任职到如今同我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往日我痴傻,看不懂你的为人和性子,如今瞧着,倒是颇为直爽。”沉月抬手在身后设下结界,逐客:“我乏了,故事下次再说,就不送了。” 施微颔首,起身行礼离去。 所谓系铃人…… 沉月低声自问:“他可还愿意再见我?就算见了,铃要如何解?唬他的结亲又该如何圆……真是……麻烦!” 眉皱越挤越深,不管是凡地的延龄还是如今的沉月,对于麻烦之事都是能避则避,岂有自己去找麻烦之说?还是睡觉甚合心意,不过是偶尔感慨,何来的郁郁万年,这铃不解也罢。 凉薄无义四字放她身上倒也不过分,沉月始觉得炎禹看她看走了眼,眼下她站在苍霞山脚,只能印证了她是个有恩必报之人。 苍霞山地属修罗域,说起来,她与那修罗四分主之一的东行算得上有一些交情。 “唉……真是麻烦!又不是什么深交老友,没准人家还不待见你。”沉月抬头望向没入云层的山峰,再叹:“如此高大的俊峰,小小一株花得找到什么时候?” 接着她右脚连蹬两三下,伴着重咳几声,随即见一棵粗壮大树后瑟瑟缩缩地走出一少年,衣着朴素,藤蔓为冠,那大眼睛却是清亮有神。 少年走到沉月身前作揖:“请问仙者有何指教?” 这里的土地君竟还是个孩子,沉月面容柔和还带了笑问:“姐姐长得很吓人?” “没、没有。” 沉月将一颗珠子塞少年手里,“这是月河里的石珠,可助你修行,姐姐不吃人,只是想问几句。” 少年看到珠子,脸上掩不住欣喜,犹豫半秒后才接过,稍稍抬眼,“仙者要问什么?” “姐姐此番是来寻引归昙的,弟弟可知一二?” “此花长于苍霞峰某处深渊之中。” “这姐姐知道,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少年想了想,道:“嗯……它每月中旬那几日入戌时就会开花,不过花开仅半刻,需得及时摘下。” 意思是不光要找,还得守着它开花,沉月苦着脸,“那土地君可否指个确切位置,姐姐我年纪大,折腾久了怕得折在山中。” 少年摇头,“苍霞峰深渊少说千计,渊下时有妖兽栖息,我修为粗浅,连苍霞峰都未曾上去过,更别说渊底,我知晓的都已告知,其他的怕是帮不到仙者。”说完一溜烟遁地而去。 人说修罗地域结界多如牛毛,沉月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不知是在此处修行的妖兽所施还是东行所施。结界禁感知术,入山后禁腾飞,虽用的也是高阶术法,但仍是禁不住她,否则她双脚一步一步爬到峰上,真会折在这。 沉月旋在半空,俯瞰身下密密麻麻的渊口,宽大的,狭小的,易见的,隐秘的,甚至还有些从峭壁中开凿进去…… 难怪书上说不要随意欠恩情,还恩可不比还钱轻松。 她牙关一咬随便选了个口大的直落而下。 第一个渊不深,使的照明术能清楚观察四周,只是这里虽有绿植也有水源,却无灵物气息,沉月自嘲一笑,心想: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下来就砸中。 飞上来后在出口处做了记号,紧接着挨个‘探访’,皆无所获。 有些渊底延伸互通,地广岔路多,废了好些时辰,进度十分不理想。日头渐落,沉月消停了,她飞出深渊后寻了块平整地,化出长榻打算休憩,又在自身周围不远处封上两层结界,一层感知一层防护。 今日忙了一天,此时的她已困意频频,思量着就白日里在上空看到的渊口数合着她这速度,少说也得再寻个四五天,想想就觉得乏累。 不过山上的夜色还真是美,沉月向来喜欢闪耀的事物,故而今夜的满目星辰颇令她心喜,白天的疲惫只这抬头一眼就全都洗去了。 繁星明月,夏蝉柔风,那长榻上的女子沉沉入梦,却未曾发觉设下的第一层防护结界已被人破口而入。 入侵者在感知结界边缘停下了,他知道如果再往前,设界之人必然知晓。 他倒不是怕谁知,而是怕惊跑了好不容易出现的乐子。 能破苍霞峰的结界,还能隐去自身气息在这山中游刃有余地行走,要不是他今夜为了东行出来找槐江水源,也不会发觉有不速之客。 施两层结界就敢在别人的地盘呼呼大睡的人,可比东行有趣多了。 “纱帐上还有光亮的饰物,这里面八九不离十是个女的。”嫣嫣小声嘀咕:“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苍霞峰了,主人这几日外出搜集心头血,尊主您也不帮着管管,传出去不得说苍霞峰无人?” 容与转身抬手给了嫣嫣一记暴栗,“就是平日里太放纵你们了,说话总是没大没小的。想找乐子就安静点,不然把你赶回去。” 说到找乐子,嫣嫣立马来了兴致,于是乎赶忙识趣地捂住嘴,但随后又试探问了一句:“可今夜您不是带我出来寻槐江水源的吗?” “你家主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用来愈合他心口的源头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这峰上整日里无聊,好不容易来了客人,得好好接待不是?”容与手掌翻开,化出两副白狐面具,塞给嫣嫣一副,道:“戴上,我俩要是打不过,不至于丢了修罗域的脸。” 嫣嫣点头附和:“也对,玄火晶虽厉害,可您如今还是凡人身躯,尚使不出全力,万一是个什么厉害的妖物,定是打不过的。” 真是会被这丫头的直言不讳给气死,东行平日里到底是怎么教的!容与额头青筋爆出,将挡在身前的感知结界破除,二人长驱直入。 榻上的沉月随之醒来,她坐起身,不动声色看着朝她越走越近的两个带着面具之人,心血来朝也给自己脸上化了一个遥相呼应的红狐面具。 毕竟是闯了人家的地方,不论身份,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于是沉月撩开纱帐,下榻而立,挺直腰杆将那两人候到了身前。 第86章 冒充狐族 嫣嫣端起主人家的气势,昂首挺胸的,声音本来就尖锐,还扬了几个调。 “大胆小妖,入苍霞竟不去华蔺拜见东行大人,你是哪个地界的,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既然人家把你当成妖,那就做个妖。 沉月瞧着那白狐面具,来了主意,她微微欠了欠身子,柔笑道:“我是狐族之人,初出长洲,对外界不甚了解,亦不知此地归属,若有打扰冒犯之处,先在此赔罪了,还请主人家多多包涵。” 容与觉着这姑娘的声音听着甚是耳熟,可又一时不知熟在哪里,最后归于兴许是和之前见过的姑娘声音相似罢。 但说到长洲…… 面具下的双眸有些黯淡,他娓娓问她:“据我所知,长洲狐族早已隐世,非大事不出地界,我上一次见到狐族长老还是统御大帝迎娶帝后之日,其身侧亦不过随行两位后辈。听姑娘声音,应是年轻小辈,那此次出来,随的是哪一位长老?为的又是何等大事?” 即便是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言,沉月依旧泰然自若,倒是这人说话的声音听着耳熟得紧,不过她素来懒得想事情,便先轻描淡写地应话:“狐族之事自不便同外人道,是因与高澹长老走失,一个人误打误撞到了此地,惊叹于山中秀美风景,便打算留个四五日再离去。”幸得之前听人提起过长洲的一些事,得知有一位高澹长老盛名在外,才能照搬出来增加一些可信度。 看似即将凝固的氛围被嫣嫣冷不丁发出的一声叫唤打破:“呀!那你在这山上走,可有看到水流源头之类的?” 沉月却被嫣嫣手里提着的六面鸟纹圆纱灯笼揪去了视线,里边亮盈盈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还会变色,所迸光华堪比统御叔叔送她的星耀石。 她对这类物件素来无抵抗力,不嫌晃眼,都看直了,人家的问话都忘了回,竟还反问一句:“小妹妹,你这灯笼可否予我瞧一瞧?” 嫣嫣不知所谓地看一眼容与,又转头看一眼沉月,先不管旁的,便宜确是被人占了,登时上来脾气,瞪眼斥道:“你唤谁小妹妹呢?!区区狐族竟敢如此放肆!” 面对恶言,沉月非但不恼,还笑道:“身板小,嗓音尖,浑身散着一股子戾气,但凡有点年岁和经历的都不会似你这般。干嘛生气呀?小妹妹的称呼多纯真无暇!人家要是这般唤我,我可得乐坏。” 女子的唇枪舌战容与见得不少,就以往的经验,他要么溜之大吉,要么…… “姑娘在这山上走,可有看到水流源头之类的?” 转开话题。 “见是见过几个。”沉月顺着台阶下了,她怕再逗下去,那小丫头没准会动手。至于水源,沉月想到白日里落入的渊底,确实有看到水源,而且还不止一处。 “劳烦姑娘引个方位。” “你俩怎么大晚上出来寻水源?”白天干嘛去了? “姑娘有所不知,槐江之水只在夜晚有灵力,且以源头最盛。” “原是如此,那……”沉月又看向灯笼,伸手一指,道:“你把它给我,我就告诉你。” 虽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但这只母狐狸闯山在前,失礼在后,现在居然还敢谈条件!嫣嫣五官都快扭在一起了,尚未想好要用什么有气势又能彰显自己分外恼怒,后果很严重的字句来训斥,惊见容与从她手中接过了灯笼,竟作势要递过去。 不过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听他问:“姑娘要个灯笼作甚?” 眼看到手的鸭子又飞回去,沉月险些沉不住气。 面前这俩人一个稚嫩未脱,心浮气躁。一个内敛深沉,饱经世故的模样。大晚上带着个的面具,提着盏不俗的灯笼,想这男子应是有身份之人。此前虽和东行没说过几句话,但东行略微沙哑的嗓音确令人印象深刻,不似面前这位低沉浑厚。 曾几何时,好似有那么一个人的嗓音也是如此…… “姑娘?”容与皱眉,她竟然在发呆? 沉月被唤回神,佯装无事笑了笑,用已想好的借口敷衍他:“此物形状好看,其表花纹好看,内里的灯芯也好看,狐族夜视极佳,故长洲从未有过灯笼这种用来照明的东西,此行出来,姐妹们央我多收集一些稀奇的物件回去。” “灯芯是我这妹子的一片鳞。”容与指了指嫣嫣,“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东西,既然姑娘喜欢,明日再来华蔺取就是,今夜我二人还得用它引路回去。” 嫣嫣不懂尊主为何要让这只母狐狸去华蔺,就算现在直接给她灯笼也无妨,上次换鳞掉下来的还有很多,再拿出来就是了。 既然人家满满的诚意,沉月便将白日里看到的几处有水源的所在一一告知了,随后双方再客套了几句,那神神秘秘的男子便领着嘀嘀咕咕气还下不去的小丫头走了。 沉月将结界破口补上,还多设下一层隐匿结界。她化去面具,又躺回榻上休憩,脑中思量着也不知那两人找没找到水源,思量着这几日尚不能离山,明天到底要不要为了一片不算奇物的鱼鳞过去,万一是鸿门宴,岂不自找?可若不去,就坐实了自己是个傲慢无理的后辈,万一主人家又找上门来…… 思来想去,还是走一趟比较省事。 本来不想主动拜访的人,奈何被人赶鸭子上了架,毕竟不熟又多年不见,沉月脑子里实在想不出见到东行后用哪几个字开头气氛不会尴尬。 华蔺是东行的居所,三合大院立于高崖之巅,古松间的红瓦白墙透着书香气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归隐的文士所居。 沉月今儿个一早就直捣而来,面上继续挂着昨晚的红狐面具,一心只想早点结束所谓的拜访,以免浪费寻花的时间。 “客人到了,去迎进来。”大堂内,容与挥袖隐去桌上吃得一片狼藉的瓜果,随之又给两人戴上了面具。 第87章 暂居华蔺 嫣嫣知尊主脾性,只要不是严重的事情,同下人些都处得很是随性。是以有的时候她说话也不顾及尊卑语气。 “司钰姐姐被抓回去相亲了,你就来使唤我!一只野狐罢了,让她在外面侯上一时半刻又何妨,难不成还敢自己走了不成?” 容与不急不缓喝口茶,悠悠然道:“瞅着你的年岁也差不多了,我记得怀芳那边有只王八尚未娶亲,与你也算是同源系,等你东行哥哥回来,让他去说个媒,定能成。” 嫣嫣将嘴撅得老高,不再接话,黑着个脸脚一蹬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把人给领了进来。二人脚跟都还没站稳,容与立马遣嫣嫣下去。 嫣嫣虽觉得今日的尊主举止有些奇怪,但只敢朝他投几个莫名的眼神,胆子还没肥到敢过问尊主的行事。领了吩咐不太情愿地走出大堂后,还不死心再回头看了一眼才离开。 沉月照着容与的示意而坐,屁股一沾椅子就直切主题问:“晚辈今日是来拜访东行先生,冒昧问一句,先生何在?” “先生近日远游,华蔺暂交由我打理,姑娘此次到访,待先生回来我再转述。” “那既然如此。”沉月起身作揖,“我拿了灯笼就走,不便再打扰。” 白狐面具下的双眸紧锁住她,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不见应话。 沉月可没时间同他大眼瞪小眼,此番只是循个礼数来知会一下主人家,到了就成,那灯笼又不是什么非要不可之物,他不愿意给便罢了!于是再出声重重道俩字:“告辞!” “既然姑娘说这里风景宜人,想多留几日,山中夜晚风凉露重怕是对姑娘身子不好,华蔺尚有多间客房,姑娘若是不嫌弃,可暂供姑娘住下。再者如先生这几日能回来,兴许知晓高澹长老的行踪,至于灯笼……”容与半引半诱:“听昨日姑娘说是要寻一些稀奇物件带回去,但那灯笼内只是一片碎鳞,细细思量,觉得若给姑娘带回长洲,恐予人笑话,后又想到我那妹子之前送过我一片完整的七彩鳞,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放在哪里,那灵物于我无用,如今总算是遇到一个有缘人,待我寻出来,再赠予姑娘。” 容与沉默那会儿捋的就是这段留人之论,得理由不能牵强,还得让她不忍拒绝。至于为什么要她留…… 一是日子太闲,二是他倒要看看一个满嘴谎话的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沉月确如容与所想,应下了,但被极不情愿,脸黑如炭的嫣嫣安排去了最角落的客房,窗户还被一棵大榕树的树叶挡得严严实实,丝毫透不进光,屋内大白天都要点灯才能行走。 “欸!狐狸!你叫什么名字?”嫣嫣将沉月领入屋后,随意张罗了床榻,接着走到桌边双手叉起腰趾高气昂地问她。 沉月自始至终不恼嫣嫣的无礼,毕竟她说的这个谎,用的这个身份并未高人一等,相反这丫头刚整理床铺的时候让她想起了雪青。 等寻到花回去,就去南极仙洲瞧瞧,那丫头挺笨,也不知何时才能悟出灵根,颇为劳烦仙子,得备点手礼。 “我叫沉月。” 名字嘛,一般般,只是五官虽被面具遮挡,但那双狭长的双眼,嫣嫣不得不承认,生得确实好看,更是让她来气,凭什么要她伺候一个蛮荒野族的女子,她是主子的侍女,尊主使唤就算了,丢什么阿猫阿狗给她伺候,别说苍霞峰这些个妖兽们,若是传遍整个苍霞山,她以后走哪不得被人奚落两句? “行!阿沉!这间就给你住,但是我得提醒你,没事不要乱去别的屋子,免得磕碰了什么重要的物件,冒犯了人,你可担不起。” 不等沉月回话,那傲娇的背影三两步消失在门外。 “阿沉?”她失笑,自己又多了一个名字,听着好像也还不错。 接着沉月走到的窗户边,化成一缕不易察觉的烟华溜了出去,再溜出大门,来到昨日标记的地点,继续上上下下地找寻。 奈何寻过了开花的时辰,又白忙活了一日,拖着些许疲乏的身子踏着满路萤火回到华蔺,见着院中铺着个大凉席,那带着白狐面具的公子跪坐其中,摇着折扇。 看到沉月后,摇扇的动作缓了缓,后干脆合了起来放置身侧,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这时节山中的果子大都水分足又脆甜,姑娘过来尝尝。” 沉月看向凉席中间的矮桌,她心中一呼:樱桃? 虽是想吃,可此情此景可谓花前月下,孤男寡女,甚为不妥,只能拒绝:“公子盛邀却之不恭,只是我自小一吃甜身上就冒疹子,好意只能心领。” 言罢朝自己那间屋子走,又听身后人道:“苍霞山中尚有心性不良之凶兽,姑娘只身出去,又那么晚才回来,实是不妥,万一有什么闪失,华蔺对狐族怕是不好交代。” 那你留个麻烦住下是脑子进水?沉月翻的白眼,容与自是看不见,他只听见一句凉薄的回复:“公子多虑。”继续回走。 “我那妹子说你叫做阿沉。”容与又试着找话题将她唤住。 “是。”但沉月脚步仍旧不停。 “我的妻子小名也叫阿沉,只不过她死了。” “喔,那真是遗憾。” 容与不再多言,目送那抹纤细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她转身把房门关上,他才挪回视线,悠闲平躺下,看入满眼星辰,随手招来一只无意间随她一同入了院来的萤火虫,托在指尖端详,牵出一声叹息:“为什么我这两日看到她的时候,总是想起故人……” 他自跟着东行回了苍霞,便一直居于山中,也未曾想出山或者在山中寻些女子相伴度日,整日里吃吃喝喝抱着回忆,不强迫自己忘,反顺其自然一遍一遍重复去想那不长的一些日子,由最开始的揪心痛楚到如今的忆之淡然。 他想:即便现在人就站在面前,相信也不过一句问候就能了了。 只是为何?为何会联想到她?为何会想同这不相干之人说不停,为何不是一句问候就能了? 第89章 嫣嫣遇险 沉月不慌不忙把红狐面具挂上了脸,再慢悠悠卷起纱帐,未着外衫,长颈和锁骨露在外,寻思着要用非礼勿视逼走他。 却料不到那人好似习以为常般,全然不觉男女有别,对此香艳他仿若皈依佛门的僧人,直视且面不改色。 见招无用,沉月赶忙抓起一旁的褙子把自己裹住,硬气道:“你若再不出去,休怪我不客气!” “山下的土地君今早来知会了声,说有个女仙者上了山,要去寻引归昙,就是你?”容与无视她的怒意,悠哉问道。 “是!”又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沉月大方认了,且就算是有不妥,量他也奈何不了她。 “那请问这位女仙者,你要那奇丑无比的花何用?” “我需得同你交代?” 等等…… 奇丑无比? 沉月放软语气,转问:“你……见过?” 容与叹一声:“姑娘家家的,脾气小一点,才招人喜欢。”说完起身往外走。 话没说清楚,沉月自是不会让他走。她赶忙将人唤住,一扫适才刚硬的态度,温声带些央求:“我要用那花来救人,你若见过,还请指条明路。” 容与停下步子,但未回头,只道:“姑娘既是来拿我苍霞峰的东西,当自报家门,坦然示人,试问有哪个主人家会让来路不明的人到家里来随意取物?” “若非公子以面具示人,我又何尝想戴个累赘在脸上,礼尚往来罢了。” 说到这,容与突然变了神色,不再接话,而是快步走出了屋子,留下沉月愣在原地不知所谓。 有话好好说不行?她的身份未尝不可告知他人,面具只是出于有趣效仿而已,也不是不可摘,这人怎的不争取一下就走了? 那她的花…… 看来得自己厚着脸皮去争取一下了。 沉月粗略洗漱完再换了身衣裳,出门前把脸上的红狐面具化去了。太阳恰巧从云层后冒出头来,不一会儿,林间的浓雾被万丈光芒扫去了一大半,只留了少许轻烟依旧弥漫。 她额间的蓝叶子本就透着光华,印着日头更显突兀,然自己浑然未觉。 沉月是打算出来自报家门的,可寻了华蔺一圈,连个鬼影都没见着。便忍不住嘀咕:“他也去山下采蘑菇了?”。 耐着性子又走了一圈,还扯开嗓子唤了几声,确实连个鬼都没有。 正莫名时,她忽感知到山下有人在催动上层灵法,且势头不小,应该不是小妖们切磋。难道是趁着东行不在,有人来闹事?再联想到刚才那人出去得如此匆忙,许是猜中了。 沉月招出乘云,朝山下直飞而去,心想着,如是能帮上忙,就可以光明正大索要引归昙的下落了。 苍霞山脚下有棵千年栳樟树,每逢下雨就会从栳樟树干上长出一种黑蘑菇,用来做汤味道很是鲜美,所以只要一下雨,嫣嫣就会提着篮子来采摘。 但这棵树却是处于苍霞山结界外围,嫣嫣自那次在齐胥国被骊岚捉去拔了化身鳞,直到现在都未能全然复原,如今能保持住人形靠的还是玄火晶的灵力,出结界采蘑菇说起来挺冒险的。 这不,被人两招就给拍晕了,倚着树干一动不动。 容与挡在她身前,笔直而立,白狐面具依旧挂在面上。 与他对峙的人,他记得。 是夜宴那日的译者,也是骊岚的人。 但容与未道破,只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由衷觉得这人着一身妃红格外难看。 续壁今日是要入苍霞峰送帖子,恰巧在结界外围看到一只野妖游荡,便想抓来给自己补补。既然不是在苍霞山庇护范围,他倒要听听这凭空冒出来多管闲事的人有何说辞。 “看公子这架势,莫不是要同我打一架?”续壁讪笑,又想面前这人周身灵力或强或弱,不知是不是刻意隐藏,还是先静观其变。 容与故作愁状:“我这妹子可是烦人,你今日伤了她,我若不为她出口气,回头等她醒来得又哭又闹。” “你家妹子?”续壁忍不住笑开:“三界九州四境十国,物竞天择,强者生存。我在苍霞山结界外,吃的哪怕是修罗域的妖,也未坏了规矩。”他边说边往后退,整个人进入了结界后又继续说:“而你现下如是在这把我怎么了,不止修罗东行君会问责于你,我家主子也不会放过你。” 要不是嫣嫣身上有玄火晶的灵力维持,容与也不会第一时间知道她遇险,若嫣嫣真出了什么事,东行回来不得平了他的九幽地宫,接下来恐有一场恶斗,未免波及,他于是朝地上打了一招术法,随即见土地君小跑来到跟前,作揖道:“仙者有何吩咐?” 容与指着嫣嫣,命土地君道:“你将人送回华蔺即可。” 土地君领命,走过去扶起嫣嫣遁地而去。 “物竞天择,强者生存确是不错。”白狐面具下隐着一丝浅淡的笑容:“不过在我这呢,可没什么规矩可言,我说的就是规矩。”胸前的玄火晶开始汇聚灵力,一层功法又如何,对付这区区蛇妖,绰绰有余! “你未免太狂妄!”续壁怒道,他抽出腰间骨鞭,往身后猛一抽,壮声势。 但似乎不起作用,反让容与投来轻蔑的眼神,口中不屑:“西境蛮荒之族,用的武器皆是如此不堪入眼么?” 句句嚣张,字字辱人,续壁怒意难压,骨鞭一挥朝容与攻去,招式狠厉,夺命之态,但都被容与游刃有余躲过,竟还不还手。 既是要辱人,那便辱得更彻底些。 可随后容与惊觉骨鞭上浸有剧毒,西境蛇毒非比寻常,他虽有玄火晶护体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他可不想被蛇毒折磨几日。 渐躲闪得有些吃力,一个不留神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容与暗道不妙,赶忙先封伤口处血脉,防止毒素蔓延。 正准备用玄火晶回击,忽见上空直直降下一人,背对着他与续壁缠斗了起来,后又见巨大的水流结界将缠斗的二人包覆其中,严严实实,看不到内里。 第90章 这是哪里 “水??” 容与目不转睛盯着那巨型结界,若有所思…… 然顷刻间,又见水流结界迅速消逝,结界内二人皆负伤拉开了距离。 容与趁机将早已握在手中的玄火晶抛出,化成一柄赤红浴火之剑,锋指续壁,攻其不备。 沉月没想到续壁的骨鞭上有毒,亦是大意被鞭上的尖锋扎破了左肩,伤口虽小,但毒素迅速蔓延。这毒于她如今的修为算不上严重,只是令她有些头昏脑胀,需得停下来运气将浸入体内的毒消除。 她大约将那人打了个半死,躺地上苟延残喘,是想着都不清楚什么情况,先不着急杀了他。 话说为何身后会有如此强烈的赤炎之气,导致坐在地上正准备凝神聚气的沉月受其干扰而无法运转灵力,使得毒素突以十倍速度浸透全身,她不敌,一大口血爆出,染黑衣裙。 尚有一息的续壁见夺命之刃朝自己射来,电光石火间,他用尽全力挥出骨鞭,将离自己不远的沉月拖到身前…… 却还是被玄火晶穿透了胸膛,还多拉上了一个。 续壁直直后倒,再无动弹之力,亦不知是死是活,皆无人再看他一眼。 而沉月撑起身子,一手捂着被穿透的腹部,一手擦去嘴边血渍,眼睛里布满红丝,双唇颤抖:“玄……火……晶……” 她顾不得迅速流逝的灵力和意识,猛的抬手朝容与面上挥出法诀。 白狐面具随之落下,支离破碎,一如容与此时的心,他竟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半天才找回声音:“延龄……龄儿……” 果真是他!但他怎在这里? 毒素混着玄火晶穿透身体后留下的赤炎灵气,合着此时翻江倒海,大起大落的复杂情绪,真是身心俱裂,沉月干脆闭上眼不看他,重新调整好姿势自救。 当然她知晓他不是故意伤她的,想了想还能以此为借口用来还欠他的情伤之债,只不过代价有些大了。 沉月又想着接下来他应该会做些什么,果真见他朝自己奔来,然后打横抱起,再腾空…… 去哪,沉月不知,因她眼皮沉得厉害,在这人的怀里尚且是安心的,便先由着他。 也幸好玄火晶并未伤及她的神元灵珠,否则恐怕今天得交代在这了。 昏迷了多久,沉月亦不知,当她再次睁眼时,却发现自己不是在华蔺的房间。 周围的气息令她十分舒适,只有同源系的修行之处才会令自己有这般感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想起身查看,怎奈头一晕,身一斜不小心打翻了床边放置的想是用来给她擦拭伤处的水盆,哐啷哐啷滚去好远,水也撒了一地,响声把自己都惊住了。 不解为何如此大的动静,仍旧没人进来查看? 是他带她来的吗?那他人呢? 沉月看着地上的狼藉不知所措,她下意识探了探自己腹部的伤处,竟已愈合,且体内蛇毒也已清,唯不意外体内仍残留赤炎灵气。 纵使修为登峰造极,想要化去体内异气,没个十天半月,也得需日。 待不适缓和了些,沉月理好仪容走出了这间装饰简便的屋子,再走出只有石头铺饰的院子,转入飞檐长廊,终得见前边迎面走来两个衣着不凡的女子,一人手里托着吃食,一人手里托着叠好的衣物。 二人亦是瞧见了沉月,后相对一看,皆微露惊讶神色,接着手托衣物的女子朝沉月直奔而来,立于她身前福礼道:“姑娘尚有伤未愈,还是先回房,外边凉寒对姑娘的伤无益。” 好不容易遇到了人,沉月刚要开口相问,又听这女子道:“奴知姑娘心中定有疑惑,晚些时候待姑娘用完膳食,我家主君会请姑娘过去,到时姑娘再同主君相谈。” “也好。”沉月走到廊边,抬头看出去,上空包覆着至少两层结界,看不到外面的天,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也不见黑夜白昼日月星辰。但她不想回房,于是凭栏坐了下来,悠哉道:“我不喜房内燃香,熏得胸口发紧,出来反觉得好些,吃食和衣物你们先送去房内,顺便把那香拿走,我坐会儿再回。” 这时另一个女子也走到了沉月身侧,开口劝阻:“姑娘腹部是一个大血窟窿,彼时用生血肉的仙果才使其愈合,主君交代了不能让姑娘有任何闪失,姑娘还是回房去,若是有个万一,奴二人担不起罪责。” 沉月素来是个叛逆的性子,她不再多言,而是闭了眼,法念一起,整个人消失在了廊间。却也不过是随意朝个方向挪动了百尺,只为图个清静罢了。 说起来此地的园子好生奇怪,多是石山,沙地,所看到的建筑物也多是石制,偶见一些绿意,却像是无人打理而自然生出的青苔野藤,爬满柱子墙面屋顶。 长廊的尽头隐约可见一间大屋,对开八扇门都是敞着的,用屏风阻隔瞧不见内里,门口并列左右各侯着三个侍者。 沉月朝那大屋疾步走近,六人见着她后,各自福礼,其中一人随即站了出来拦下她,笑脸盈盈道:“主君交代了,晚些时候会唤人去请姑娘过来,不想姑娘自个儿寻来了,只是主君此时还在接待其他客人,姑娘还是先回去。” 竟误打误撞来了主屋,倒是省事,沉月亦笑脸回应:“不打紧,我就在外边侯着。” “主君接待客人没时辰定数,姑娘身子抱恙,此举怕是不妥。” 沉月开始有些不悦,怎的是个人都让她回房?她不想回去都不行? “我就要在这等!” “可……” 此时见屋内走出一女子,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立在沉月身前福了礼后朝身后六人斥责道:“姑娘身子有伤,怎好侯在此处!你几人也不通禀,还要主君自己察觉,想是今晚少不得一顿罚!” 六人唯唯诺诺垂首不争辩,沉月便正要解释不是他人的错,怎知这女子全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嘴巴就像煮沸的陶壶:“姑娘快随奴入屋。” 众人都太过客气,沉月反觉得怪异,“可你家主君不是还在接待其他客人?” “是主君的小友,已回房休憩了,姑娘不必介怀。” 第91章 毫无波澜 三两句寒暄自报家门后,沉月了然但也仍旧恍然。 她是被人带到了天重海。 此海域虽化归天神境地,但有名无实,统御大帝从未插手天重海所有大小事,相当于一个自治区域,沉月也只是偶然听说才对此地知晓少许。 难怪自己觉得身处的环境令人身心舒适,且有益于恢复伤处,果真是同源系,而被这里的人唤做‘主君’的,便是天重海仙君:游光。 “昔日听闻月河之神灵海未开,神智不敏,委实惋叹了一番,可如今看来,是本君道听途说了,那些闲言碎语果真信不得。” 游光一身玄色浮云锦,衣边,袖口,腰封皆嵌满大大小小的亮黑珍珠。言谈举止间,微微的甩动都是一道风景,颇对沉月的审美,且这洛牙花根泡的果茶越喝越顺喉,她也就不那么急着想走人。 “送我来的人在何处?”一杯果茶喝了见杯底,沉月才徐徐问道。 游光略显惊讶,“本君还想问河神,是谁将您送到天重海宫前的,此人举止甚是令人不解,您身份如此尊贵,怎就将您放倒在宫门前的台阶上。” “所以。”沉月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面无表情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游光,声音凉了些:“你就命人将一个陌生的女子搬进了宫,还用上好的仙果为其治伤,还能如此准确地猜到她是什么身份。” 游光开始不自觉眨眼,乱瞟,握着杯子的大拇指开始去扣那凸起的花纹,所有的动作在沉月看来无外乎心虚所致。 “天神境虽无明令禁止辖内神职者与修罗妖族往来,大帝亦素来对天重海极少过问,可海君还是得留个心,越是三不管的地,越是容易动摇,是以海君觉得,若是让大帝知道您与修罗尊主往来,会作何感想?之后又会有何作为?”沉月将鬓角一缕溜下来的黑丝勾往耳后,学着往日话本里描绘的刻薄样:“这天重海呀,在我看来,实是一方乐土净土富土,海君这一身的黑珠子我着实满心羡慕。可惜我那只有石头的月河中养不出什么活物,此番瞧着海君就更是眼馋了,便想若有朝一日,统御叔叔将这天重海收了回去,到时我再央叔叔划归我管,那我可就不是像海君这般含蓄了,如此亮光闪闪的珠子,非得挂满身才心喜。” 游光额上隐约浮水,却还是勉强维持着笑容:“河……河神真是爱说笑。” 眼珠斜三分,眼帘垂一分,嘴角再勾个不太真切的弧度,沉月一脸凉薄持续地敲打:“我是不是说笑,海君心中自有估量。” “游光生性老实,你又何必吓他。” 熟悉的声音传来,沉月一愣,朝屏风那瞧去。 是他!但仍带着白狐面具。 撇去旁的不说,她好似从未问过他的名。 既已相见,为何又装模作样重新戴上面具?也好,就同他唱一出。 “华蔺借宿,却未问公子名讳,当真失礼。”沉月凉薄的神色未变,眼都不眨一下将容与迎至对桌。 待容与不疾不徐落座,游光像是得了大赦般起身就逃:“两位有什么恩怨慢慢解,本君不过是个局外人,此厢就不打扰了。”说完还示意屋内的下人都散去。 顷刻间,不相干人等走得一个不剩,独留下两尊静默如石的雕塑。 久久不见谁开口。 万年不过一瞬,其实一直不开口对他俩也无影响,至多是占人一席之地对看到天荒地老,总比尴尬到头皮发麻,不知所措,强硬蹦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输了气场的字句要好。 “洛牙花根遇水成酒,只是味淡合着果香不易察觉,看你喝了有五杯,恐不益身子。”容与终是先开口,总归是因他受的伤,顾及到这一层,他也没理由不给个交代。 沉月确实觉得头开始犯昏,她刚还以为是受伤所致,始才依容与所言放下又喝去了一半液体的杯子,倒不会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她弓指撑着额头,用骨节打着圈圈揉,继续斜眼瞥容与:“名字而已,公子是不愿说吗?” 她额间的蓝叶甚为夺目,凡地的延龄本已生得艳丽,换如今染上神族空灵之气却又被那一抹蓝色搅得可谓妖冶,容与在心底自嘲,他就是喜欢她的皮相,又如何?喜欢她的皮相,喜欢她的人,喜欢她无法拿捏的性子,无厘头多变不定又胆小傲娇的模样。 也果真不是一句问候就能了了的。 “容与。”他轻道。 这两字并未得到沉月多大的反应,只是听她又问道:“若我没记错,修罗域尊主亦是这名,公子可识得这人?” 容与将面具缓缓取下,抬眼直直与沉月对视,不卑不吭,不虚不燥,决定端起身份筑起墙将话摊白了讲:“河神若想要引归昙,倒不必亲自去寻,本尊上月恰好得到一株,移栽到了华蔺后院,此花药用广泛,本尊这尚有一些前些日子存下来的花瓣。” 沉月朝他伸手,再摊开手:“拿来。”丝毫不客气。 容与依她,将装花瓣的乾坤盒化在了她的案前,立马被沉月收入,然后她站起身来,亦摊牌:“往日延龄欠下尊主情债,此次被尊主玄火晶所伤,就当是两清了,而这引归昙算是我帮忙修理那蛇妖的报酬,咱俩今后谁也不欠谁。” 铃算是解了,怪寒碜的。 “本尊记得那日你说过会嫁入巫山,可这五年来,本尊从未收到过天神境红贴,时常在琢磨是何缘由,既然今日河神就在这,不如给本尊解惑,如何?” 沉月挑眉抿唇一副无谓模样:“我常年不出月境,许是伍逸觉得我无趣便央着大帝退婚了罢,谁晓得呢?反正大帝直到现如今都未提及此事。但也许明日啊,下月啊,尊主就会收到帖子了,别急,若真有喜事,少不了尊主一杯喜酒。” 他到底要卑微到什么程度,而她为何如此从容,往日无心便罢了,可如今那颗鲜活的因他而生附满血肉的心竟修成了铁石么? “果真对我……”容与苦笑:“无一丝波澜。” 第92章 拒之门外 翌日,西境蛇族派了人来天重海送帖子,但被拦在了海宫门前,那送帖之人就在门外大喊:“下月初九,长泽,吾族迎新君,蛇主恭候海君大驾,共鉴盛世。” 声音注入了几分灵法,高亢洪亮到怕是能将海宫里正在打呼噜的人都惊醒。 在榻上运气调息的沉月眉间皱起,缓缓收了灵力,下榻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昨日同容与可谓是不欢而散,但最后还是依了他所言再留三日养伤。 其实沉月不急着走,所以别说三日,呆十日也无妨,总归得把身子养好才不吃亏。 门外的喊声重复不断,沉月自言自语叹道:“连天重海都有帖子,少不得九十九方神境也有,那日我将人家打成重伤,此次若去长泽,轻则赔礼,重则……”她想了想:“应不至于赔命,叔叔那边少不得也会念叨。” 而这边房内的容与亦是听见了喊声,联想到前两日在苍霞山脚遇到的蛇族,看来人是要去给东行送帖子的。修罗尊主不知所踪,谁都知道现如今所有大小事务都交由东行君打理,帖子自然是往华蔺。 再听宫门外约摸又喊了五六声,才消停了,良久未再响起。 游光才命人出宫去查看,送帖的人果真走了。 此次不让人进来说到底是不想面对百年前那桩糟心事儿。 他百年前去西境探友,在喀什湖底洗了一回澡,洗完澡后又在湖中心的长泽岛上瞎晃悠,不小心撞见一条在换皮的九尾蛇。 现如今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他当时应该转身就走而不是兴致盎然地瞧个了全程,完了才发现这只还不是普通的九尾蛇。 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何蛇族首领骊岚无法自化,还得像最低阶的九尾蛇一样换皮休眠。 看过蛇换皮差不多等于看过人家的光身子,圣主竟让他从此之后唯她一人,不可再与其他女子有瓜葛,即便圣主于他无意,他游光仍然到死都是骊岚的人。 他虽不想理会这个疯婆子,但也确实在这百年内,他未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一来嘛,打不过骊岚,只得乖乖听话,这疯婆子一股子狠辣模样,惹怒她怕是会祸及天重海。二来嘛…… 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看了人家的身子务必是得负责的,即便那疯婆子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这两日海宫接待了月境河神,两人亦独处了少许,会不会是那疯婆子得了什么风声,派人来抓他去长泽兴师问罪? 游光素来是个拿不定注意的,就跑到容与这抱怨来了。 “打死我都不去!”游光手里捻着黑子,半天不落盘。 容与见他已无心下棋,干脆施法收了棋盘,将一旁的茶点水果挪到身前,斜撑一侧开始剥葡萄,就这话不以为然回应:“新君即位,定是热闹,再者西境女子美艳大方,不似中原闺中的含蓄姑娘,本尊是一定会去的。” 说到女子,游光更是来气,美艳大方又怎么样?他能如何?!去了反而心塞! “不去就是不去!” 游光这件自作自受的事,容与是知晓的,平日里自己鬼点子也不少,可眼下两人都对了两盘棋了,他仍想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毕竟若游光此次真的不去,恐怕比去了同西境姑娘厮混的后果来得更严重。 “海君,河神说要见您,人在客堂候着了。”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游光看了一眼容与,发现他神色瞬息染上一丝黯然,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有些什么瓜葛,将他这海宫气氛搅得甚是凝重。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一下子杵了两尊大神在宫里,今日又掺和西境那尊菩萨进来,他到底招谁惹谁了,欲哭无泪。 门外的侍女得不到回应,又唤了一声,游光才伴着一声浅叹吩咐道:“上月羲和谷的老妖婆子送来的金浆果还有,拿去给河神尝尝,再泡一壶九尺香,先好生伺候着,本君同尊主还有些事相谈,晚些时候再过去。” 门外侍女领命走了。 容与不解:“你在我这还能有什么事?” 游光突然挂起一副八卦嘴脸,呵呵笑问:“你就说说呗,你同那月境河神到底……”他不知用什么形容词发问,只能托长尾音,万一触到什么不该触的逆鳞,容与真发怒起来可不好玩。 “金浆果?九尺香?”容与斜眼睨着游光:“你这般藏着掖着还指望我掏心置腹?” 游光‘哎呀’一声猛拍脑门,“我若说是忘了你这馋嘴好吃的习性,你会不会信?” 俩人距上次相聚隔了一甲子,此次容与突然带着个伤重的姑娘前来,着实让游光手足无措了一阵,特别是知道了这姑娘身份后,更是如坐针毡,就彻底忽视了老友。 月河之神自衍化成人形,统御大帝便视其如己出,也难怪如此呵护,这可是月境第一位衍化出的天神,那无活物无灵气的月河死水竟真能生出个活的形体,还是个水当当的姑娘,任谁都觉得稀罕,更是了了大帝心中九十九方境域独月境无天神的遗憾。 所以可得把姑奶奶养好了,不然整个天重海都不够给人陪葬的。 “既是忘了也无妨,我近日来记性也不好,海君问的事,我是怎都想不起。” 瞧瞧这小肚鸡肠的性子,竟是九幽修罗域尊主!游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揪着脸上的表情都快成一坨面糊了,半天嘣出一个‘你’字,且是从牙关挤出来的音。 “你……行!是我错,你不愿说就罢了,等会儿我就让人将这两样给你送过来,另外还有其他近日得到的美味,一并送来!行了!” “嗯,海君甚是懂本尊,去。” 游光耷拉着脸瞪着某人愤愤起身,却又听容与鬼神神差冒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一直不明,海君既是寒系神元,而我体覆玄火晶,为何我与海君相处时却从未产生源系灵力相斥的不适?” 第93章 小情小爱 容与自有意识以来,到如今,可记之年少有十万,其中约莫有一万年,元神是以无形之态沉淀在玄火山地宫的熔浆池底。后来凝成玄火晶,再后来得以化形…… 前修罗尊主的消亡得以重塑玄火晶造了一个他出来引领九幽,但此种‘世袭’的承位,也示意了这个新的领导者没有任何经验和威信,靠的仅仅是玄火晶历来无可匹敌的震慑力。 他没有族人,走出地宫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群匍匐在地宫门前的男男女女,对着他齐喊:尊主。不太记得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认清和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认清各方神佛妖魔。自此开始建立新的制度,培养心腹,制衡外邦,在玄火晶第五次蜕变后,自身的修为亦随之到达顶峰,然而那副羸弱的肉躯却无法承受最后一次蜕变,开始腐朽。故不得已只能暂时将火晶元神从腐朽的肉身中分离出来,待肉身修复方可重新融合。 东行也不知去哪寻来的方子,那副瘦瘦弱弱的身子不到十年就给养得高大壮实,只不过内里还需再固本。 恰时逢着天神境掉了个便宜在凡地,于是容与将计就计把元神养在凡人的肚子里,借腹而生。运气好能在凡地捡到人家掉的好东西,就算捡不到,游山玩水也惬意,总比在地宫里做个游魂来得有意思。 为防有心之人在他那好不容易养得白白胖胖的原身上做手脚,容与去凡地前将原身挪到了天重海宫里。 早年他在天重海追一叛逃的妖物时得游光指引,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连兴趣都雷同,一来二去便成了不拘身份的好友。对容与的这个举动,游光非但不拒绝,还专门空了一处大殿出来供他安放,事后还调拨了二三十名侍卫轮番看守。 “海君既是寒系神元,而我体覆玄火晶,为何我与海君相处时却从未产生源系灵力相斥的不适。” 游光走前说:“你我确实源系相反不假,但是你我相处时并不会激发本原灵力的活跃反应,所以不会有什么感觉。说白了就是:你靠近我不会激发大幅度的情绪,比如欣喜,激动,紧张等不平稳的内心活动。” 容与此时怪自己平日里太过依赖东行,以至于十万年来关于那些冷门旁门的三界知识,他从未阅习过,总是觉得若有不懂,反正东行都懂。 等等……!情绪波动?容与心里突然起了个主意。他把玄火晶附入体内,将灵力激发至这副凡人身体所能负荷的最大限制,而后出了门。 他不信她,他要去验证! 沉月要见游光是想请他把引归昙送到炎禹那去,以免误了救人,自己就可以在这海宫里慢慢养着,干脆等下月九号过了再回去。回头叔叔若问起来,也有个借口,就说是人不在月境,没收到帖子。 不是难事,游光答应得干脆,且听是要救人,生怕出纰漏,还说要亲自跑一趟。当下向身旁的人交代了一些琐事后就出宫了,让沉月颇受宠若惊。 算算游光这一来一回得去两日,如今宫里还杵着个不太想见的人,沉月自从游光离宫那一刻起就锁门不出。她腹部的伤口仍有些疼痛,体内还留有玄火晶的残息,使得她调息不顺,运气受阻,一度无力施法,宛若废人。 就在运气调息之时,房门外起了不小的动静,沉月好像听见有什么碰撞的声音,但因体虚,感知不到是何物,她警觉地将神元珠附回体内,朝外边喊:“怎么了?”得不到回应。 沉月只能走下床榻,打开门去查看,见着给她送茶点的婢子倒在门口,东西全洒了。而自己尚未反应过来时,突被一股强力迅速推她回屋,‘哐啷’一声门合上了,再‘咔嚓’一声门闩也扣上了。 “你这是做什么?!”沉月看着现身于屋内的容与质问道:“为何要伤人?!”她意指倒在门口的婢子。 “不过就是让她睡一下而已,怎说伤人呢?!”容与一步一步走近。 沉月一步一步后退,她本无需畏他,奈何身体负伤,又无力运法,眼下她还真不是容与的对手。 “尊主这是要做什么?!”身体虽是退着走,但气势不可输,沉月摆出一副狠厉的神色,端起作为天神的姿态:“怎可如此放肆!” “骗子!”容与笑得阴冷,他一个箭步来到沉月身前,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抵触到壁上,又重复:“骗子。”这一声却分外温柔了。 温柔后便是无尽的索取,无发挣脱的索取。 两颗如擂鼓的心跳相互震击着耳膜,抓着双肩的双手换而缓缓拥住了她,似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那样拥着。容与的温柔已经到了极限,双臂越发颤得厉害,但仍旧细细地一遍一遍吮她的唇。 沉月想抽空吸口气,却又被猛地堵得一个缝隙都不见,她不由轻吟出声,抗议某人吻太久了。她体内虽有东行给的戚寒冰魄仍无力抵抗玄火晶刻意释放的攻击性灵法。只能任由容与侵占自己的唇,当不适的感觉袭来,她的双眼开始无法聚焦,意识渐渐模糊,就在要昏过去的最后一刻,那人放开了她。 沉月失重倒地,容与也不去扶,只冷眼看她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气,布满血丝的大眼一眨不眨与他对视。 容与又将身体里的玄火晶分离出来,放到了离沉月最远的位置,后一字一句道:“还要继续骗自己或是骗我?” 沉月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如此激愤,待回复了些神志,她弱弱喘息:“骗字从何说起?尊主既知我有伤在身还故意激发玄火晶灵力来此,难道就因这般小情小爱恼羞成怒要杀了我?与天神境为敌?” “小情小爱?”容与失笑:“对你来说,这世间什么才是大事?玩弄别人就是你们天神境的作风?” 沉月哑口,说到底,她确实对不住他。罢了!与其被人永生捏着把柄,不如来个痛快解脱。她迅速抬起手张开五指,弓状狠狠插入左胸,闷哼一声,忍着剧痛咬牙道:“我还给你。” 容与料不到沉月会如此决绝,一把挥开她幸未触及内脏的手,将她整个人箍在怀里。 也不知是谁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兴许都颤得厉害,过了许久才渐渐平复下来。 容与有些内疚自己方才过激的举动,但又不想服软,只能默默地一遍遍吻着她的发。 沉月到底还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也许是心安,想在他怀里睡下。 第94章 到底为何 体内的火晶气息未除,连睡觉都不得安生,加上腹部的伤,沉月被疼痛惊醒。想起自己是在与容与争执下失去意识的,但此刻房中已不见他人。 走了也好,最好别再回来。 沉月走到窗边,发起呆。指尖来回抚着无血色的唇,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竟然……在怀念他刚才的触碰,他不是第一次亲吻她,五年后的今日,他突然如此癫狂,是为了什么?口中说了两次的骗字又是指哪般? 越想越不踏实,她素来是个脑子不会转弯,行事特怕麻烦的一类,纠结几许后,沉月决定留书离开天重海。 草草写了几句告别之词和对游光的感激之意后,沉月开始运气疗伤,多少得恢复些法力才行,不然恐怕连结界的阻力都破不了,谈何离开。 怎奈脑子里依旧不断闪过污秽的画面和那张愤然的脸,心绪全然无发集中。 沉月又急又躁,灵力紊乱导致气血逆流溢出口来,她粗略擦拭,只得先停下。 开始细细思量其中因果,想她遇到过的男子也不少,但真正有过肌肤之亲的,只容与一人。 这也许就是症结所在,也许只有与不同的人相拥亲吻,才不会总将心绪堆在一个人身上,才会知道这世间所有的男子其实都是一样的。 沉月亦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身上的灵法连一层都无法恢复,出得了海宫的门,却破不了避水结界,她只能在宫外的市集转转散心。 谁会想到在天重海竟也有和凡地烟花酒巷同样的地方。 引她来的是一个自称熟门熟路的小侍卫,沉月出宫时跟他打了招呼,玩笑说自己平日里喜男色,在宫里瞧不到一个顺眼的,这才打算出宫寻乐子。 天神可比一方君王,前有云境天神流纱入幕之宾计册百人,后有日境天神十七引只收男仙入境任职。那俩在门口当值的小侍卫知道沉月是主境天神,听到这般言论并不觉得讶异,还自告奋勇把她带到了一处珊瑚礁长廊。 廊两边并列挑檐高脚楼,灯火旖旎,欢声笑语不断。小侍卫告诉沉月,这里无人接待,左男右女,自己喜欢进哪扇门就进哪扇门,看缘分。 待小侍卫走后,沉月仍杵在廊间迟疑,期间陆续有男男女女从她身边绕过,皆投来异样的眼光,也有轻浮男子有意相邀,沉月一一拒了,心里的退堂鼓未停止过,但一想到回去仍受人牵制心绪,她心一横,不挑,直接进了左边第一间。 突然觉得可笑,沧海桑田,如今自己倒成了寻花客。 进到楼里边才见缓缓走出一只半人身半蟹钳的老者,好像眼睛看不见,听他背书似的招呼两声再吆喝两声,就又下去了。 沉月尚摸不清状况,一小哥不知从哪蹦到了她身后,吓她一跳:“美人,你来了。”边说边将沉月打横抱起。 小哥的衣衫穿得薄,皮肤冰凉,让沉月抖了个激灵,有点冷也有点……畏缩。 她本能反应抗拒了一下,但小哥搂得紧,只当她是故作矜持,还加重了些力度,面上始终挂着柔美的笑,一路走着,再入了房。 轻微的熏香融入鼻息,沉月素来不喜欢此种乌烟瘴气的东西,但这味道不难闻,尚可接受。再看房内烛火绯红,气氛十分暧昧。 到这,她突然有些后悔了,毕竟在男女房事上她毫无经验,虽说身体是自己的,她无谓为谁守贞,也无意同谁喜结连理,但怎么也不能是如此草率地同一个陌生男子行房,只为求证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小哥递了一杯酒过来,沉月接了,但是不饮,随手搁下道:“其实我……” “美人不用怕,我们对坐谈心也是好的,谁说来这里一定要做什么。” 小哥一席通情达理的话让沉月绷紧的神经得以缓和,她略微尴尬道:“唐突来此,实在是冲动所致,不知你们这通流货币是何物?这个,看能不能抵酒钱。”她将一颗玄色蚌珠放在桌上。 小哥丝毫不客气,将蚌珠收到抽屉里后重新拿起刚被沉月搁下的酒杯,再一次放入沉月手中:“美人若不急着走,我倒是愿意做个倾听之人,比如说说让美人冲动的缘由是什么?” 沉月捏紧手中杯,一饮而尽,小哥再斟满,再饮尽……连五杯后,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趁着开始袭来的酒意,将满腹牢骚道出:“我被人占了便宜,非但不气,脑子里还挥不去他侵犯我时的模样和……触碰的感觉,你说,到底为何呀?” 小哥了然:“美人是想知道,你在意的到底是男女欢愉之事亦或是那个人。” 也许是,沉月点头,思绪一片混沌,这什么酒,劲有些大。 又听小哥道:“那美人想要我如何帮你验证呢?”他将自己薄如蝉翼的外衫褪下,“是用亲吻,还是用身子。” 沉月双眼迷蒙,扯住小哥的衣带将他拉向自己,借着刚下肚的酒意壮胆,两人一齐倒入床榻。 小哥赤着上身拥她入怀,眉眼笑得柔媚,一只手腾出来作势要解沉月的衣结,薄唇眼看要压下…… 沉月的酒意被小哥炽热的鼻息喷去了八分,她猛然惊觉自己的荒唐行径,正要推开身上那人,突地房内灯火全灭,连惊慌失措的情绪都未上来,又见灯火全部自行点燃了。 小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容与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沉月大抽一口气,下意识抓紧被子缩去床角,一如第一次见他那般。 “花娘不做改寻花了?” 容与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沉月却恼羞成怒:“你跟踪我!” “又如何?” “出去!” “不出又如何?” “你不出我出!” 容与抬手横在她面前,阻下她:“行房这种事,我可以教你,无需找他人。” “我就是要找他人……”没有说完的,没有经过修饰的实话如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无意外触及了怒意已达临界点的暴君底线。容与猛握住沉月的双脚,将她扯了过来,扑压在身下。 第97章 如此凉薄 沉月记得不久前见叔叔也未曾如现下这般苍颜老态。 血檀屏风前,统御大帝跪坐蒲团一只手地撑着额于案上,另一只手朝门口招了招:“月月来,到跟前来。” 而在旁侯着的阿依见状默默退了出去,经过沉月身边时,小声对她说了句:“他老人家心里似不太畅快。” 沉月点头意会,缓步朝统御大帝走去,边想叔叔的子女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不见一人承在膝下? “都是月月不好,惹了事另您烦忧。”沉月亦跪坐在了统御大帝身侧,抬手轻轻捶敲着他的肩膀,半做撒娇状:“听说那人还在紫陵台,叔叔将人领出来,月月这就赔罪。” “这茬就不提了。”统御直起身子来,长长叹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沉月,面上似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我当年把送你去霜原,未曾问过你的意思,今日叔叔补问你一句,你愿意去吗?” 叔叔居然猜到了她心里的症结?再者难不成让施微特意寻她回来就为了问这一句? 断不可能。 “若是当时的月月,定是愿意的。”沉月话说一半,是想着问题回了就好,有些假设性的结论,实话未必动听。另一半的话,虽然没说,多半也能猜到:但是如今的沉月却是不愿的。 也幸得大帝不钻牛角尖,却是又问:“你在华蔺,在天重海都与那修罗尊主容与见着了,是不是?” “是。”沉月不瞒。 “还惦念着人家?” “不曾。” “那可曾有过要与他在一处的想法?” 沉月未有犹豫:“确有过。” 此时屏风后因这三字闹出了些响动,沉月惊问:“是谁?” 随即见伍逸从屏风后走出,来到统御案前跪地一拜。 统御亦未对伍逸说什么,只一个手势示意他起来,伍逸领会,起身退去一旁站着。 “我今日也不瞒你了。”统御侧过身与沉月对视,神色分外严肃:“你自从月河化形而出,我便一直将你带养在紫陵台,不想你历经多年身已长成却依旧不开灵智,我不忍你消逝,于是分离你的神元,一半送回月河,一半附着在殿前那棵树。 殿前的树乃是幽华境的悟衍花,未免他人觊觎,我将它化成了樱桃花的模样。一来月河是你元系所属定能保你神元不灭,二来将神元融入悟衍花可助你长灵智,本来如此就可长久下去,谁知这小子对你有了心思……” “大帝慎言。”伍逸随即插话,但越是急于反驳越适得其反,他始终没有朝沉月这边看一眼,脸上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统御目似利刃扫了他一眼,不断话:“我那时又恰巧在琢磨入凡化智的法子以解日后再有天神消逝,于是决心用你试上一试。” 沉月听到这心里咯噔了一下,已有些不是滋味,然统御叹气一声仍继续道:“你本无心无脏腑,属系极寒,若想塑身入凡,只能是与你同属系之地,而最接近凡地又与你同属系的地方,唯有霜原一处。但那地方专吞噬灵体,我便将应龙舌下的含珠放入你体内,得以保你能在霜原化形,并将你的记忆和天神气息全数封在含珠内并自封,待你六腑长齐,生血附肉,封印自解,含珠自离,你便可重回天神境。” 后这一段,沉月是知晓的,只是前说的有了心思,试上一试这两句。想她莫不是被叔叔父子二人当作了童养媳?当做了试验品? 在凡地这些年,遇着的奇葩事不少,也就练成了一副处事不惊,临危不惧的性子,沉月只淡淡应道:“叔叔掏心置腹说了这番话,想要我如何回呢?”这会儿她才明白,为何自己不是梦到河就是梦到樱桃树,原来是那一分为二的神元被人到处放养。 统御帝此时不再是苦口婆心的慈父模样,鲜少的在沉月面前端起身为主界共尊的姿态,声容皆是冷洌:“月境乃天神主境,望河神知归位不易,当以大局以自身为重。天神境明面上虽与九幽修罗相安无事,可毕竟道不同,暗里不乏冲突,九幽修罗的妖在现尊主的管束下确未为非作歹,但你要知道,统领九幽的玄火山一脉至今无人得知其真身为何,仅一枚玄火晶一池熔浆就能震慑所有妖族,那熔浆池中到底有什么,我且不做猜测,只道玄火山所处之地在天地混沌之期出了数不清的惊世魔物,万不可掉以轻心与之为伍。” “叔叔说那么多,不过是忧心我再与那修罗尊主牵扯不清,会动摇月境根基。”沉月垂下眼眸,摇头笑得无奈:“一念成魔,一朝入佛,所谓魔物只是顷刻间的意念,与地理位置又有何干?保不齐我月境在什么不计的年岁里也是块养魔生鬼的腌臢之地。叔叔又何必不经证实就先把人盖上个魔物的章,如果是为断我什么不该生的念想,那叔叔大可不必,我素来最怕麻烦,本就是拒了与他往来的,只想在我那蓝荧草原中闲散过日子,既已知元系相悖必不相容,决计不会为了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相处月余的人搭上好不容易重生的性命,在凡地时确有一瞬想过不顾一切同他去,但那也不过是当下臆想,到如今那念头早已一分不剩。” “若真是如此,再好不过。只是那修罗尊主个性乖张,行事无个章法,叔叔更忧他会来纠缠于你,你心性未定,届时难保不会再……” 沉月笑出声打断了统御的话:“身为一界之尊,若他真为了儿女情长不顾已然紧绷的局势来天神境纠缠,如此不知轻重,胸无大局的对立者,叔叔当高兴才是。” “你……”统御大帝眉头一紧,她怎会说出如此凉薄之话,三界素来和平共处,怎到了她嘴里好似巴不得起纷争一般,难道…… 看统御大帝欲言又止,沉月不想继续无果的假设,于是绕回最开始的话题:“我原以为叔叔命施微将我带来紫陵台,是因我打伤西境信使之事,要问责于我。” 第98章 无极仙洲 “无关紧要之人,没死便好。” “那叔叔若无事了……” “此次长泽,你二人一同去。”统御意指伍逸。 “好。”沉月欣然应允。 “怎不问缘由?” 还用问?不就是找个理由让两人多相处,沉月没有戳破,只笑:“叔叔自有定论。” “月月。”统御这一声唤得沉,似含深意。 “月月在。”沉月仍是笑着,叔叔今日总是唤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再烦什么。犹记得那时在树下,叔叔时常自言自语将一些令人烦忧的心事和近况碎念给她听,她那时尚痴傻,只歪着头也不知叔叔在说什么,到如今才明白那时叔叔从未对她有所隐瞒,但反观如今,她已耳聪目明,叔叔却含糊其辞了。 见统御久久无话,沉月再道一声:“叔叔无事,我就先回了。”行至门边,才从身后传来:“这三界你哪儿都可以去,唯独九幽戚寒谷,你可否答应叔叔,此生绝不踏足。” 沉月停在门边,念了念‘九幽戚寒谷’这五个字,她从未听过,也不知在哪。但既然提及九幽,想应是属修罗地域。叔叔这话顾虑什么她不清楚,而她本无意入修罗串门子,只是她这一生寿岁太长,如无意外,往后数万年还是得继续费天神境的空气,绝不踏足四个字确是不能说得太绝对。沉月素来不爱问缘由,但想着叔叔今日心情本就不太好了,若临去前再给他添忧,她可不是如此不懂变通的人,便且应了下来,“月月不去,还请叔叔安心。” 此时又听得统御道:“西境新君即位,贺礼马虎不得,你哥哥姐姐些今早已经去了,你且快些回去准备,明日就出发。”好像是对着伍逸说的,也故意让沉月听见了。 这句哥哥姐姐让沉月想到五年前几人刚从凡地回到天神境时,统御叔叔突然对外宣称伍逸是他的儿子,将陈年往事避重就轻道了出来,毕竟得有个由头才能给伍逸一个名分和职位,多少也算对各司仙君有了交代。 既然是明日一道出发,那现下还有些时辰,至于贺礼…… 沉月不记得是在哪听到过一则闲言,说是无极仙洲的人参对疗伤有奇效,还能增加修为。既然她打伤了主人家的侍从,此礼应是再好不过,刚巧雪青在仙洲修行,顺道去看看她在若英仙子那学得如何了。 无尽碧海间,氤氲烟云中,要寻到这块时常变换位置的沙洲于别人还真得费些时间,但沉月乃水灵所化的天神,海浪中向她示好的小家伙数不胜数,别说寻仙洲,就算是抬她过去,也是上赶着来。 沉月未有天神的架子,一一谢了那些小家伙,自儿个御水而行,只花了半刻便寻到了地方上了岸。 前头接待的小仙童不识她,二话不说上前来赶人,说是若英仙子近日不见客,谁来了都不见。 跑这一趟也是费了精力的,自是不能就这么被人打发回去,不然再往哪寻个妥帖的贺礼去?且时不待人啊!但人都说了谁都不见,沉月也不好拿出身份了,只能堆上笑脸朝那小仙童央道:“我呢,有个妹妹在这修习,家里人思念得紧,近日母亲染病已药石无医,这不才千里迢迢来寻妹妹回去看母亲最后一眼,小仙君瞧着是个顶好的人,可否通融一下?” 亏得从那些个杂书话本上学了些说话的本事,沉月其实也挺庆幸自己走这凡世一遭。 此话还真是管用了,见那小仙童垂首犹豫,但十分为难,沉月又道:“我也不打扰你家仙子,小仙君只需引个路去见我那妹妹,我同她说上几句话就好。” “姐姐是哪家仙子?若是师傅问起来,我好回话。” “我在月境水宫里司职。” “月境水宫……是那位施微神君吗?”小仙童两眼开始发光。 沉月点头笑道:“是我家神君大人。” “那姐姐可否回去的时候帮我捎句话给你家神君。” “小仙君请说。” “我……等我长大了,我、我要娶她!我是鲛人一族,师傅说我再蜕一次鳞便是成人模样了。神君当年在陇海从恶兽口中救了我,等我学成定要永生追随她!” 追随不一定要娶人家,沉月笑得尴尬,但又不想泼冷水,保不齐人家小仙君长成后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到时二人若是成了,不失为她月境的一则美谈。况且带个话的差事不难办,沉月欣然应下,又道:“那小仙君可否为我引路去见妹妹了?” “我引你去见师傅,你要见谁还得经过师傅的同意。” “小仙君方才还说你师傅谁都不见,岂不为难?” “仙子之事迫在眉睫,尽孝道师傅不会怪罪,仙子快随我来,家中母亲可耽误不得。” 话到这里,沉月突感到歉疚了,毕竟人家坦诚心善,而她欺瞒虚伪,那待拿到东西再来跟人赔个不是罢。 满是紫藤花的碧水园就围了一片竹栅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有意境的农家小院子,这不,还应景的从茅草屋檐上的烟囱里飘出缕缕青烟,感觉下一秒就会有个妇人走出屋子,大喊一声:“孩他爹,吃饭啦!” 小仙君将沉月引至栅栏门前就自行离开了,只交代一句:师傅知晓客人来了,你先候在这。 果不其然真有个妇人走出屋子,却不是大喊一声,而是挥了一指术法过来,打开了栅栏门,温声细语朝沉月道:“河神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望莫怪。” 沉月对那烟囱里飘出的烟雾很是好奇,一来就扯着人家聊起闲话:“仙子捣腾什么呢?怎还起烟了?闻着味儿,像是刚出笼的包子。” 若英噙笑:“是包子,河神见笑了。”边说边随手在一旁紫藤花架下的木桌上化出自己做的包子,“河神若不嫌弃,可尝尝。” 两人走到花架下坐下,沉月礼貌地吃了一小口,味道不算难吃,但也说不上好吃,便随手放下了,敷衍道了句赞扬之词就直切主旨:“我来是想跟你讨样东西。” 第100章 说话投机 “原是打算见一眼的,想想还是算了。”沉月摆了摆手,叹气:“仙子记不记得我当初带她来你这,那丫头拉着我死活不让走,哭天抢地像要上刑场一般。现如今好不容易在你这定下来了,若见了我,保不准再闹一次。” 若英不禁笑了:“是个憨实的姑娘,开始唯唯诺诺改不去奴性,这几年被人欺负多了,倒磨出些刚烈的脾气,人又勤奋,才五年就入了筑基。” “被人欺负?”相比入筑基,被人欺负更令沉月意外,毕竟雪青是自己带来的,尚有私心,语气难免带怨:“修道之人怎可恃强凌弱,仙子该好好管管才是。” “我若是不派几个人欺负她,她那奴性恐怕到现在还根深蒂固,河神真当我收弟子不看品行的。”若英故作不悦,侧过脸去。 这么一说沉月始才发觉自己一时情急怪错了人家,赶忙赔不是:“我这人脑子一根筋,不会转弯,仙子当我是傻子罢,莫怪莫怪。”又想起什么,接着道:“还有,仙子再帮我跟你那看守在仙洲门口的小仙君也表个歉意,我诓他说家里母亲重疾无医,他心善才应了我进来。” “河神何以费神想借口,道明身份他岂敢拦你。” “仙子既交代了谁都不见,我哪好用身份压人,何况……”沉月笑得有些无奈:“我也不怕仙子笑话,走了凡世一遭,才悟得其实所谓身份,不过是自己恰好出自神境,就如同凡地出生于高门显贵,空有名头罢了,而这般的出生,往往一生束缚。” “河神似乎……”若英摆正神色,口中嗫嚅:“有心事。” 非交心挚友,言多反而矫情,沉月只轻描淡写带过话题:“我想兴许仙子也是怕这束缚才换种活法,实另人钦佩和羡慕,羡慕仙子至少可以由心而为。” 若英心中一痛,颇感同身受。是啊,与神境同生的天神,到死都是绑在一起,倒不如一介凡子自在。她顿时有种遇知音的感觉,热络地去握住沉月的手,算是安慰:“无极仙洲没那么多规矩,你要是觉得心里闷,就时常来我这,我做饭给你吃。” 沉月由若英握着,确觉得心里一暖,也觉得若英的提议甚好,想来她回月境的这五年,除了偶来找她的施微,所见之人五指可数。而施微每次见她都尊卑有序不逾越,实在无趣,今日遇着个说话投机不看身份的,倒为幸事。 若英的提议,沉月点头应了,还说:“以后没有河神,你我二人以名字相称可好。” “那是自然,阿沉。” 不难听的小名,沉月想起之前在华蔺,嫣嫣也这样唤她,不由莞尔。便也随这个风格想了个:“阿英。”又问道:“话说你为何设了门禁?还谁都不见。” 听此问,若英神色颓然下来:“包子未成不好待客。” 沉月惊讶,不太信:“就为这个?不能。” “上次做月饼做得太硬把羲和谷老太君的牙给嘣掉了,被人嘲笑至今,此次的豆沙包定要一洗前耻,要不是看阿沉你不是个多嘴的,我也不会拿没把握的成品给你试吃,方才你咬一口就搁下,想是又失败了,若再做不好,我怕没脸出无极了。” 见若英说得认真,沉月啼笑皆非,不看重尊崇的身份,反而去在乎别人怎么评价她的手艺,世间百态,人心迥异,到底没个准章法。 “包子我本不爱吃,甜的包子就更不爱了,我的口味不准,你得换个人试试。”沉月抬头瞅了瞅天色,打算告辞:“明日还得启程前往长泽,我先回去了。” “等一等。”若英仍不放沉月走:“我看,你去长泽这些日子还是带上雪青。” “怎说?” “西境多出稀有精怪,入筑基的修士已有能力驯服灵兽,有你相助,那丫头定能寻到一只好的。” “我从未豢养过灵兽,如何驯服还真是一窍不通,更别说相助人。你此次也要去长泽,不如你将雪青一并带去,你这个做师傅的肯定比我能助她。” 若英为难,解释来:“不是我不带她,她入门算晚,前头还排着二十八个师兄师姐,此去至多带个人,怎都轮不到你家那丫头。” 沉月了然:“你确是疼雪青,法子还能想到我身上来,那我就带上,路途漫漫,那丫头呱噪倒解闷,还劳烦阿英明日将人送到门池。” 待得若英点头,沉月告辞离去。 再说自沉月在天重海不辞而别,容与便又回了华蔺,一回来就被嫣嫣堵着,就上次她被人拍晕的事问个不停,想她受伤过后整整三天才醒来,多谢了土地君一直在旁守着,但却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也终于将当事人给盼了回来。 怎知容与嫌呱噪就用术法禁了嫣嫣的言,恰巧这时东行忽然回来了,刚踏入院,就被嫣嫣双手抱住脚,双眼含泪无声控诉。 这下不想解释都不行,容与便向东行说了打伤西境信使之事,后又去了一趟天重海,只道听说游光新得了几道吃食,被唤去的尝鲜,话语间未提及沉月。 东行自己的事都无暇顾及,也没闲工夫去细想容与说的是真是假,既然嫣嫣无碍,那同西境此次的过节就这么算了,说到底是嫣嫣出了界,怪不得人家猎食。 “对了,前些日子寻到了五十年逢一次的槐江水源,我盛了一瓶放在你屋里,你记得喝。”容与叮嘱后又问:“你这次去……可拿回来了?” 东行添完炉里的香,坐回椅子,不回容与的问话,而是另道:“华蔺来过客人,你怎瞒着我?” 嫣嫣那个大嘴巴!容与内心烦躁面上却无波澜,“一只迷路的小狐狸,不足道,已走了。” “未拿回。”东行接回了容与前句的问话:“生了一些变故,需再等上几年,只得提前回来。” “喔?变故?” “不足道,已回了。” 第101章 落花如雪 容与被东行的故意逗得又生气又想笑,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把西境送来的帖子砸他脸上,干瞪眼道:“拿着你的东西快些滚去长泽,本尊看着你就来气!” 东行将飞来的帖子两指一夹,搁去一旁,不疾不徐喝口茶,悠悠然道:“帖子是给你的,我为什么要去?” 容与隔空夺过东行手中的杯子,振振有词说他的理由:“西境美人多,我自然也是要去的,只不过顶个身份不好行事,此次还得是你代为跑一趟。” 对付不要脸的人不能跟他讲道理。“喔——?”东行又化出一杯子,慢条斯理地边倒茶边揶揄容与:“回来的路上我听闻天神境九十九方神域都有帖子,不知那月境河神会不会去,去了若是撞见你左拥右抱的风流样,估计十分庆幸自己脱离苦海。” “你从哪学的尖酸刻薄?”容与起身就走,却感知到背后袭来一物,他倏地转身,接住了东行又抛回给他的帖子,不发一语,收好离去,留下东行笑得咧了嘴,还朝他背影喊一句:“我此次路过凤山,听到了些消息,你啊!去救救那丫头!” 再说嫣嫣以为此次不管是尊主或者是东行哥哥去西境,都是得带上她一个的,且没个把月回不来,所以一早就收拾好了细软。 谁知接连等了几日不见东行哥哥有动作,嫣嫣才发觉已经两天没看到尊主了,也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想要出去玩的计划泡了汤,一个人跑去华蔺外围的崖边哭得稀里哗啦。 容与一开始其实是打算带着嫣嫣随侍,但听东行喊那一声后,确实当下就奔着凤山去了。 当年司钰被凤王抓回去相亲,也是因为容与从未说过也从未暗示或者明示过要与凤族结亲,凤王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如此作践自己,才将人抓了回去。 容与当下亦有不舍,不舍司钰做的一手好茶点。 其实说起来,他与凤凰一族的神元属同系,且凤族列四大神族之一,玄火山地宫的女主人除他火凤一族,没有更适合的人选。容与本是计划待回复真身就向凤山提亲,之后有了凤族加持,制衡外势力更多了一方帮手。 也不知原本根深蒂固的念头是何时荡然无存的,反正现如今容与未再有心缔结任何一方势力,此次去凤山,仅仅看在司钰多年随侍的情份,到底是因他而起,症结还是得亲自解。 半山梧桐半山桃,凤族所居之地一直以来都不是秘密,只不过外族之人来访却不一定得入。这个自诩高贵种族的一支,只明面上随着修罗规制,容与也管不到人家内部来。就如长洲的狐族处天神境辖域,但统御大帝从未过问。 每年凤后的忌辰月,凤山禁止外人入山,要不是容与的身份,此时入山拜访,决计是不可能的。 四季不败的桃花和梧桐花铺了整地,一路如落雪般,要说好看,却不尽然,稍用力过猛,都看不清前路了。 容与忍不住问引路的少年:“今日无风,怎落花如此之多?且照此落法,明日树上就得枯了。” 走在前的少年不停步,只微微转头恭敬答道:“尊主不常来凤山,应是不知每一年凤后忌辰的整月落花都是如此,到月尾树上就枯了,待月过,就会重新长出新叶新花。” 容与只隐约记得凤后是因天劫而死,原本一个天劫本要不了她的命,奈何逢着临盆之日,凤王不知何故不在身侧,她为救孩子以命相护。到如今但凡提到凤族,小妖们大都会将这段令人唏嘘的人家的家事拿出来八卦感叹,便成了人人都知的一段,至于内情,多是猜测,没个准信。 现下听少年一番解释,容与心里多了个端绪,此种每年固定的落花异像,倒像是不瞑目的怨气所致,时时提醒着人们,要记得。 不过容与对人家的家事不感兴趣,被安置在一间颇为宽大的梧桐树屋里后,就暂时歇下了,是因方才那少年说,凤王今日在陵墓祭奠,约莫明儿一早才会出来。 歇不过半刻,忽然来了七八个侍候的女子,端来满桌吃喝,还有热腾腾的洗澡水,撒了一浴桶花瓣。再看这些女子衣着,个个香艳,且面容姣好,涂脂抹粉,整间屋子的氛围桃色旖旎。 好在懂规矩,侍女们没有像人间的青楼女那样粘上来,只三两候在一旁,等容与发号施令。 容与脸上青筋暗跳,想来他在人口中就是这么个好吃好色的形象?再者逢着先人忌辰,如此安排岂会妥当?莫不是司由还在为女儿的事气着,故意来膈应他。 他这是哪根筋搭错要来招人不待见,司钰那死丫头最好剩半条命,不然若是活蹦乱跳吃好喝好的,他非得把人给打到剩半条命,再回去将东行揍一顿不可。 “你们六公主呢?”容与端起架子,眼神冷洌。 “公主随王君在陵墓祭奠。”其中一个绿衣侍女低声答道。 “近日可有关于六公主的什么事情没有?” 众侍女面面相觑,大都摇头说没有,只一个黄衣侍女吱唔了一声,又不说了。 容与指着那黄衣侍女,却对其他人道:“留她侍候,你们都出去。” 众人不敢忤逆,皆退了出去,独留下黄衣侍女战战兢兢缩去了角落。 “你叫什么名字?”容与问。 黄衣侍女一惊,舌口打颤:“宓(fu)宁。” “说你方才想说的。” 宓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说来:“宓宁是外族,不能靠近王族所居,一些传言都是听来的,说是六公主前些日子与王君大吵了一架,然后就被王君关在了凤后的陵墓中,那地方没有光亮不让燃蜡烛,还不给送吃喝。” “她们都不敢说,你胆子倒是不小。”容与挑眉笑了。 宓宁倏地跪下,俯身求饶:“宓宁一时口快惹祸,尊主饶命,尊主饶命。” “本尊要了你的命,谁来侍候?”容与抬手示意她起身:“先回去换一身得体的衣衫,再回来。” 宓宁领命起身退去。 第102章 凤后陵墓 堂堂修罗尊主驾临,他凤王非但不亲迎还将人安置在外族杂役伺候的外殿,随意找几个侍女打发。 容与入凤山才数个时辰,夜都没过呢,奚落他的话就如同抓到哪家的媳妇偷了人,没日没夜地传到隔壁村去了。这会儿夜色好,正给当值的侍卫们提供了好八卦消遣。 容与水土不服,饮食不惯,且屋里的气息被方才那些个莺莺燕燕身上各自不一的香味搅合得令他实在无福消受。无奈只得让宓宁出去寻了把扇子来帮助通风,又扇得他头脑发昏,于是披了件氅衣就独自出了门,原只是想散步透气,却未察觉走着走着走到了凤山临界,至此容与才终于知道司由给他安排的住处有多外围。 守界的几个侍卫绘声绘色说着自容与入山后的一举一动,所遭所遇,顺道还揣摩主人公的情绪感受,就如说自己的故事一般。要不是容与倚在一棵大梧桐树后听了几句,他也不知自己已在这一时半刻间就成了整个凤山的笑话了。 唉—— 容与捋了捋,大抵是怪他没有护好嫣嫣,东行寻的报复手段。 东行必然知道司由不待见他,才拿司钰来说事,且故意吊胃口说得捕风捉影,逼得容与亲自跑一趟凤山。 “描绘细致如亲眼所见,你口才不错,守边界屈才了,不如你跟本尊回玄火山地宫,天天说书给本尊消遣,可比现在的差事轻松。”容与拖着步子从树后走出,荼白大氅上嵌了许多玄色珍珠,印着月色晃闪闪的,嘴里还叼了根路边随手摘的狗尾草,尽显贵气公子哥的吊儿郎当模样。 欢谈之声戛然而止,守卫们从未见过容与本尊,一时间有些迷惘,但都不敢大意,只一人上前一步,小心翼翼试探道:“凤山边界之地,外人勿近,尊主若是迷了路,小的这便引您回去。” 容与不气几人适才的言语不敬,他探身朝边界外那片深林瞅了瞅,用狗尾草指过去,问道:“边界这里过去是淮青林?你们六公主随侍本尊时,时常来给本尊买淮青林里那只老白鹿的茶叶蛋,又香又美味,你们吃过没有?说得本尊都饿了。” ”尊主……“ ”哎呀……本尊住不惯木头的屋子,出来透透气,你守你的。“容与转身要走,又故意道:”方才的故事不错,不过你等说本尊气得脸都绿了,却不尽然,本尊是气到全身都绿了。“ 几个守卫登时发汗,他们虽从未见过容与,传言却听得不少,什么杀人不用刀,笑面阎王等还算含蓄的,甚至有说他为除异己,手段凶残,妇孺亦无幸免。 刚回话的那人倏地跪下,俯身求饶:”小的们口无遮拦,尊主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们。“ 其他几人也随即一并跪了,齐道:”尊主饶了小的们。“ 背过身的容与脸上带笑,正愁寻不着法子,出门就捡了个。 ”你们又没有说错什么,何以要本尊饶呢?“几人都心如油煎了,容与还不忘装腔作势自怨自艾一番:”你们六公主往年随侍本尊身侧,尽心尽力,本尊感念特来凤山看望,却招人厌弃令你等嘲笑,本尊心里真是难受呀。“下跪的几人更是接连拜身,求饶的话不断,容与见差不多了,便切入正题:”反正嘛,本尊此次来只是想见一见六公主是否安好,既然你们的王君如此不待见本尊,本尊自不想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早些时候听闻六公主被囚在了凤后陵墓,不如你们谁引我去陵墓见一见六公主,待本尊问清楚缘由,没准能做个和事佬。“ ”这……“几人稍稍抬起身面面相觑。 ”六公主为人良善,想是你们也不想看她受苦,再者就算你们王君问罪,他也不能把本尊怎么样。” 见几人还在犹豫,容与再施一记强心针:“放心,本尊绝对不说是谁引的路。” 果真方才率先出来应话的那侍卫回了:“听尊主的语气,这一趟怕是躲不掉了,那就由小的为尊主引路。” 凤后的陵墓落在一处狭长的山谷之中,因那侍卫是外族,在接近谷口的时候就折返了,走前大致给容与指了个方向,还不忘苦口婆心劝诫:此时王君也在陵墓中,即便是修罗尊主,如此贸然总归对先人不敬,怕王君心中生出嫌隙。 司由都如此不待见他了,再多生一两分嫌隙也撑不破身份的那层纱。容与不以为然说了声多谢,让那引路的侍卫倍感受惊,也倍感尴尬,越是这般平易近人的笑面虎越让侍卫绷紧了皮,告退后竟是用跑的。 明月如昼,不用掌灯就能看清前路,好在无岔路,容与不担心走错。通往陵墓的青石小道十分平整,道旁皆是桐花堆积,路面亦有一些落花,能看出清扫过的痕迹。 明月山谷,落花甬道,不可辜负美景,估摸着司钰那丫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容与倒不着急,起了兴致,寻到一方可遮蔽落花的大石下边,正打算掏出乾坤袋化出茶酒食点。 但偏偏就是有人来煞风景。 容与收了周身气息,隐于大石后,待来人走远,才又出来,看着人家的背影喷鼻气:“不是说明早才会离开?这到半夜就呆不住了?真是个薄情的男人。” 司由走了也好,免得两人撞见,容与还得说个不小心走错地方的借口,还得虚情假意客套几句,更是膈应。 而容与终于以游园之态走到陵墓入口时,才发现墓门已上锁,机关玄铁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更是不嫌事大的直接用玄火晶把铁门给融了,心里还暗暗得意:让你不待见我,我就让你修几天门! 进陵后一路燃灯,容与边自语:“没见过谁家墓地上锁的,活着的时候为你生儿育女守家,死了还要被囚禁,啧啧啧……” “谁!谁在那边?!”漆黑的过道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但是听上去十分嘶哑虚弱。 第103章 黑斑蟾蜍 凤山旁的淮青林属平周管辖的地域,林中有只修习了数万年的老白鹿,老白鹿煮的茶叶蛋远近闻名,只是年纪大了,一个月煮不了几次,有时还因蛋不好,茶不好干脆不煮了,让一些饕客望眼欲穿,以致每次一起锅,就大排长龙。听说老白鹿这手艺是几千年前从一个凡人大厨那学来的绝传配方,大厨死后,老白鹿就成了唯一的传人。 此地虽唤做淮青林,可树没几棵,还是些叶子稀疏的品类,挡不住秋老虎晒死人不偿命的日头。 来都来了,容与定是要买蛋的,便拉着司钰一同排在人群中,早些时候拔了司钰两根羽,化了两顶平沿帽,既能遮阳又不怕被人认出来。 他昨儿个将司钰从漆黑的石室里救出来,不问缘由,直接将人带离了凤山,再直奔淮青林,本以为赶早不用排队买了蛋就走,哪知天还没亮就已排到边界外,守界的侍卫见怪不怪还同人叨嗑上了。 “尊主可以先去阴凉处等,无需在这一起挤。”司钰靠近容与低声道。 容与亦低声回:“你我一男一女戴着同样的帽子,十个有九个猜我俩是夫妇,哪有相公跑去乘凉,娘子受苦受累的道理,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要去也是你去。” 一口一个娘子相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容与总是爱拿她消遣,嘴里没个正经,久而久之司钰也知怎么怼回去。 “话说尊主就这么带走我,倒还真有些私奔的意思。”司钰装起哭腔,抬声故意让旁人听去:“我不顾爹爹反对跟你跑了,今后可就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了,也没脸见人了……呜呜呜——” 几年不见,这小妮子长本事了!但要比脸皮厚,姑娘家总是逊色一筹。容与退后一步,一副正气凛然光明磊落的模样:“你死了丈夫,又被大妖玷污,你爹怕你出去丢人现眼招惹闲话,就把你锁在水牢里。我那是看你可怜,才救你出来,你休要污了我的名声!不过啊,那个家你是真的别回去了,没脸见人事小,小心被你爹打死。” “你!”司钰气结,咬牙切齿间瞥见前后排队的人开始对她议论纷纷外加指指点点,而一旁的容与脸上绽放着贱兮兮的笑容,更让司钰差点背过去。 此时不远处一小童朝他二人奔来,停在容与身前将一油纸袋子双手呈上,恭敬道:“公子,这是姑姑给您的。” 容与脸上笑意不减,并无讶异,只蹲下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小童腼腆告退,容与也走出了长队,回头见司钰还杵在那,他招了招手大声喊:“快走啊!再不走,你爹就要追来了。” 旁边妇人搭腔:“妹子,快走,等你爹消气,再回来吃。” 被容与安了个离家出走的残花败柳身份司钰都快气哭了,无奈还得谢谢妇人‘好心’的提醒,喉间的凤凰真火快要抑制不住,真想把某人烤了。 “快变。”二人行至一小溪边休憩,容与打开纸袋开吃,塞了满口的蛋含糊不清对司钰道。 司钰正在气头上,看都不看他,黑着脸回问:“变什么?” “你不变成凤凰驮着我,怎么去长泽?”容与说得理所当然。 “尊主若是不来凤山,没有我这只凤凰,你原打算如何去?” “我这不是来了?哪有那么多如果假设?快变!”女子真是啰嗦。 “我不。” 容与差点噎到,好气又好笑,女子这种情况甚好解决,待缓过气,递过去一颗蛋柔声说:“好了,我错了,吃不吃?尊主大人帮钰儿剥。” 也就是等个台阶下,司钰的气终于稍稍顺了些,这才开始去问方才的事:“姑姑?这蛋是平周给你的?” 容与叹:“玄火晶的气息遮不住啊,真是个谄媚的小蛤蟆。” “说谁谄媚呢?!”黑斑蟾蜍蹦出水面,化作一秀丽女子,玄衣绿瞳,卷曲长发。 司钰于人前素来有分寸,立即恭敬地退至一旁,行了礼,不多言。 容与吞下最后一口食物,蹲在溪边慢条斯理地边洗手边对平周道:“眼下还有事,回头再找你叨磕。” “你以为我想找你?既然你自己来了,我也省得去趟华蔺看东行脸色。”平周寻了块平坦石头坐下:“尊主可曾听过一则传闻,说是戚寒谷冰潭下封印了一只混元凶兽。” 容与停顿了下,问道:“你说的是……沉戈?” 平周点头,“前几日戚寒谷来了一个人。” “别卖关子。” “回报的小妖说见到统御大帝在冰潭上空俯视了约摸半个时辰,不知在看什么,啥事没干又走了。” 容与粗略捋了捋,统御帝再怎么想扩张地域也不至于把心思动到鸟不生蛋的戚寒谷,而冰潭中更是没有活物也没有灵物,潭深不见底皆被冰封,去那还能瞧出什么花样? 上古凶兽七零八落,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到现在,皆剩一些虚虚实实捕风捉影的传言,未再有谁见过。而凶兽性残,这只沉戈乃其中佼佼者,据记载沉戈怒时口吐寒气,可致使方圆百里瞬间冰冻,活物全灭,一敲全碎成冰渣,神魔亦无幸免。 “估计是天气热,想来挖我修罗域的冰块回去做冰镇莲子羹。”容与嬉皮笑脸不以为然,不外乎遭了两记白眼。 平周耐着性子继续分析:“即便被封印,妖的灵海是不会灭的,如果冰潭下真有凶兽,你我岂会感知不到?只是冰潭全然无任何灵物气息,统御出现在那,着实令人匪夷。” “就算有,他觊觎一只凶兽做什么?烤来吃还是当宠物?” “既是被封印了,没谁愿意放个麻烦出来。”平周神色凝重:“我是怕他另有所图。” 容与终于调正了态度,道:“统御如果真的有所图,必然不会只去一次,你令几个耐寒的小妖去那边扎营,能瞧出什么必然好,瞧不出也无妨,我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坐镇玄火山地宫,往后还得劳烦尔等。” 平周得令,又化作蟾蜍跳入水中。 第104章 门池之外 一旁的司钰趁着容与难得正经,主动把心里憋着的事简略说了:”我爹要把我嫁给不周山的表兄,我为了拒婚就拿娘出来说事,我说表兄经常喝酒闹事,成日里拈花惹草,我若是嫁了,那便是赴娘的后尘。“司钰越说越低声:”我确实有些口无遮拦,第一次看到爹爹发那么大的火,当下就把我关进了陵墓,让我在娘面前反省,发了话说不答应婚事就别想出去。” 司钰知道容与对她的事不是不好奇,而是等她缓缓,就像现在,想说自然就说了。 “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容与洗好手站起来:“不然这样好了,西境不止美人多,美男也不少,此次你跟我去长泽,顺便物色物色自己未来的相公,挑个顺眼的生米煮成熟饭,回头我再给你做个媒,想你爹看在我的面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算你爹不买我的帐,总不会将亲女儿打死。” 司钰不搭话,只定睛看着容与。 容与摸摸自己的脸,问:“怎的?我脸上有东西?” 司钰摇头。 “天色不早了,还得赶路,你快变。”容与再次催促。 “容与。”司钰轻唤一声。 “呃?”某人生出不好的预感。 “我……” “娘子别磨磨蹭蹭了。”容与打断她,又开始嬉皮笑脸消遣人:“等办完正事,为夫一定好好补偿你。” 司钰苦笑,再也无话,身体腾空而起化作一只绿尾金凤。 容与大抵知晓司钰想要说什么,打断司钰的话是因他不知如何回。他此次冒然将人带走,确损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此后如是不能给凤王一个交代,恐怕会撕破脸。而这些年司钰一心一意跟在他身边,由一个半大的丫头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与他相处时话语间从不怕吐露心思,让容与颇为欣赏,也曾打算…… 容与躺在凤背上闭目养神,明明是在想司钰的事,脑中却频频出现另一张脸,频频出现他亲她,抚她,拥她以及被回应后自己沉醉和抑制的感受。 他想她,想她任性冷漠的样子,想她拒他千里之外的样子,也想她逆来顺受却也不掩好感在他怀里隐隐羞涩的样子。可是为何明明有情,还能走得如此决绝,他到底让她生了一颗什么样的心?石头么? 今个儿天气甚好,阳光明媚,无风无云,沉月却接连打喷嚏。 长泽此次给九十九方神境都递了帖子,天神境门池外甚是热闹,一池幽暗无源水阻隔了他界,亦有肉眼不可见的强势结界加持,结界外各路仙班齐聚,相互寒暄,灵兽坐骑一个比一个有派头。 沉月这五年从未踏出过月境,眼前这些人是一个都没见过。 去凡地前,她灵智未开被叔叔养在紫陵台,但凡来过紫陵台的仙君天神都见过她,是以沉月见不少人向她点头行礼,然她却一个都不识,只能僵着笑一一回礼。 炎禹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和沉月聊起了他那凡地夫人的事。说是多亏沉月帮他拿到引归昙得以救回瑾香,现如今托了好友照看,寻了个下月的好日子转生。 沉月那时看炎禹如此着急要救人,还以为炎禹多少对瑾香是有情的,然现下看他一派解脱似的轻松模样,想来只是不想亏欠人家罢了,也好,免得缠一身孽缘。 性子一向清冷的伍逸神色淡漠不发一语,就这么陪着沉月在门池外站了近半个时辰,也默默听完了炎禹的‘家常琐事’。 其他仙人们陆续出发,门池外的人越来越少,沉月不停探头,依旧不见若英将人送来,便开始有些焦躁,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心里更是不大畅快。 炎禹还煽风点火笑道:“你又不是凡人,怎会染风寒,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有人在背后骂你呢!” 遭了沉月一记瞪眼。 伍逸终于开了金口,指向一旁池边叫不出名字的植被,其上开了几朵小蓝花,道:“许是蓝珑花粉刺鼻。” 沉月揉揉鼻子瞥了那蓝花一眼,道:“再等一刻,若还是不来,我们就走。” 炎禹问:“你俩在等谁?” 沉月不耐反问:“你不出发去长泽,还杵在这做什么?” 炎禹不好意思挠头:“我这不是刚回来,整日忙着修灵法,也没去寻个坐骑,想着伍逸真身是应龙,便寻思来搭个顺风车。嘿嘿嘿——” 沉月籍由话头消遣伍逸:“堂堂大帝之子,你看人家把你当坐骑使唤。”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炎禹急了:“同僚互助怎说是使唤,再说……是大帝让我来跟你俩同行的。” “互助?你哪里助人家了?就我看到的,都是伍逸在助你。” “我……” “无妨。”伍逸面上浮了少许笑意,如今这般的岁月静好他已知足,不奢望更多,也不要失去。 但沉月觉得如今的伍逸甚是无趣,在凡地时,至少还会带她赏花策马,逛街吃酒,说话也比现在多。 自从她回了月境,伍逸每次来看她总是拘谨扭捏,久而久之,沉月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多聊什么,继而越发疏远。 什么东西隐隐出现在了腾腾水烟后,朝三人这边靠近。 不一会儿沉月瞧见了是一大群斑蝶驮着红顶圆辇而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又不免埋怨:为人师表,如此不守时,怎约束弟子? 若英自辇上飞身而下,急急奔到沉月身前赔不是:“我来晚了,阿沉定是怪我,只是无极外围海域今早出了麻烦,海里死了很多人,亦有伤者上岸求我庇护,我便先将他们安置去了内院。”解释说到这才抽空朝伍逸和炎禹行礼。 一听此话,沉月心里的埋怨随即烟消云散,还怪自己心眼小,“喔?什么麻烦,竟有死伤?!” 其他两人皆是意外神色,等着若英继续说。 “时辰不早了,不如我们结伴同行,一路上我慢慢说来。”若英又转身唤:“雪青,你还愣着干什么?” 第105章 陇海异动 毕竟多年不见,且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雪青缩在车辇内,攥着帘子紧咬唇,她过于紧张和激动,不知再见沉月时该用怎样的情绪,说怎样的话才妥当。 自小生活在宫里,后来离了王宫也只是去了德宣将军府,至始至终圈禁在国都内,外边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到底有些什么,雪青想都不敢想。 她还记得当年姑娘和将军一同乘马车进了宫,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回来,府里的下人们终日惶恐,生怕出什么变故,印象最深的就是听着琳琅从早嚎到晚,还因此跟几个听不下去的三姑六婆起了争执。 不记得过了几日,雪青正在房里整理姑娘的东西,姑娘突然就出现在了房中,二话不说就要带她走。雪青自然千百个愿意,便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简略收了收行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圈禁她十几年的金丝笼。但没想到姑娘却把她带到一个寻了几天几夜才上了岸的孤岛上,说是让她今后跟着仙人学道修行,走前只留下一句:我要去的地方你如今去不了,等你学有所成,再来找我。 莫大的恐惧和无助自此笼罩,但雪青知道,想离开去找姑娘只有学有所成一条路,所以她这几年加倍努力,想着有一天能去姑娘说她去不了的地方。 一个从未把她当奴的人,给她了恍若重生的人生,甚至直到如今都依然顾念着她,这样的人,唯有自己变强,才能倾尽全力相护。 “姑娘……”声如蚊呐,从辇内传出。 沉月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伴随着久违的熟悉嗓音,内心有小小波动。但她不想气氛太严肃,更不想上演什么久别重逢哭天喊地的戏码,便开句玩笑:“赶紧下来,回头让你那些个师兄师姐见着你跟师傅同乘,心中不快,又得寻你麻烦。” 怎会说又?被同门时常发难为难,难道这些其实师傅都是知晓的?然后告诉了姑娘…… 这话让雪青颇为意外,也终于畏畏缩缩下了辇,一身轻便束口罗衣,梳着结辫马尾,褪去了少女欢脱的稚气,如今的她华茂春松,正值好年华。 沉月态度却淡漠了下来:“你师傅应跟你说过我是谁,去长泽的这段时日,你随在我身边,便要依神境的规矩,尊我一声:河神。” 雪青随即跪地,俯身恭敬道:“是,河神。” “起来。” “是。” 若英的乘辇宽大,邀了众人一起乘坐,伍逸乐得轻松,沉月和炎禹亦欣然从命。 此去西境长泽,即便乘云御风,也得需十几个时辰,若英贴心地准备了茶点,一驶开就同人聊上了。 但都是回些炎禹问的闲话,比如从哪驯来那么多斑蝶使唤,女子独行在外,怎不带几个弟子…… 沉月记得上次若英说过会带几个雪青的师兄师姐,便也好奇复问。 “这不跟你有约,就先赶来门池,我那几个弟子还在安置伤患,晚些时候会跟上来跟我汇合。”若英回道。 伍逸此时加入话题:“无极外围海域属陇海,我前几日才从陇海回紫陵台,那里并未有何异动,适才仙子所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若英不忙解释,反问在座:“你们可曾听说过沉戈?” 炎禹率先接话:“你是说那只毁掉了半个凡地大陆的凶兽,后来被第一代天神大帝封印在一处深潭之中。” 若英点头,却道:“远古时期的传说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天神大帝封印了沉戈后将解封咒刻于蛟珠沉入陇海,若是有人惊动了沉戈,陇海底的解印珠就会有所反应,来岛上寻求庇护的那些海族都说礁石震落,漩涡四起,又寻不出因由,怪异得很。” 伍逸问:“何以见得是封印珠所致?” “陇海万年平和,大风大浪都没几次,至多不过几只海妖闹腾,仙君应更清楚才是。” “沉戈……”沉月轻喃,问:“它被封印在何处?为什么要封它?” 炎禹是个管不住嘴的,扯八卦一把好手:“传闻是说封印在修罗域的戚寒谷,它凭一己之力害死了半个大陆的凡人,哪能不封它?” “既是如此作恶,为何不是杀个干净,留着后患岂不让后世费神?”沉月想不明白。 “先祖的想法你我猜不透,不过啊这些都是传闻,没准都是假的,你也别太当真了。” 戚寒谷…… 昨日在紫陵台殿内,叔叔说的也是这名,告诫她此生都不可踏足的一处,今日又听人提及,沉月原本不好奇的,奈何一下传闻一下禁入,更是有兴致了:“戚寒谷是什么地方?” “九幽玄火山背脊的一处山谷,常年冰封。”伍逸简略解释。 沉月觉得怪:“玄火山常年高温,怎相邻地域的气候却如此两极?” 若英也搭着解释一句:“戚寒谷的冰潭中有无数冰魄,可抵御至炎。” 沉月故而想起几年前在山海漠中东行给她的戚寒冰魄,原是这个由来。好像回月境后,就把它搁在了居所,说到沉月在蓝荧草原的居所,怕是九十九方神境中最寒碜的,无风无雨无日无云,隔了结界也没人能擅入,她就随意搭了个帐帏,只不过用的布料稍奢华,嵌满她一贯喜欢的银亮饰物。纵使这般,也好过痴傻前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是睡在月河边的石头上。 一路皆是几人围绕陇海的异动做猜测,沉月不善这类,早早闭了嘴,对话题没了兴趣,转而去看了几眼毕恭毕敬站在角落的雪青,本是想说一些话让她放松些,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她到底不是个会调气氛的,怕是越说越适得其反。 也不知话题怎么个绕法,沉月听到容与二字,还来不及细听是关于什么内容,下一秒真就点了她的名。 炎禹问沉月:“河神记不记得,就是那个我在齐胥国的王弟。”他一叹:“其实那时与他相处算是几个兄弟之中稍融洽的,国都里除了伍逸就剩他待见我,想那时他并不知我身份,情谊是真真切切的,此次去长泽若能遇见,定要再同他喝上几盅。” “嗯,记得的,不过没什么印象。”沉月别过眼躲了伍逸的视线,有些心虚。又想:他也会去吗?还是……不要遇着的好。 第106章 入住长泽 紫陵台殿前。 统御大帝坐在以往沉月坐的位置,像她一样拨弄地上的落花,周而复始不觉疲累,不知在想什么,神色略黯然。阿依端来定了时辰要喝的茶水,好奇问:“您今早去了戚寒谷吗?” 统御停下动作,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阿依指了指自己的头顶,道:“您发丝上有一些未干的冰晶,是戚寒谷特有的三角星子,麒麟潭紧邻戚寒谷,阿依没来紫陵台前,常跟姐姐们去戚寒谷的冰潭中挖冰渣子回去做凉食。” 统御将托盘上的茶一口喝完,搁回杯子,漫不经心道:“喔,是这样,不过我去过戚寒谷之事不得跟人提及。” 阿依没多想,点了头,又问:“您是想吃凉食吗?阿依熟悉戚寒谷的路,您吩咐一声就是了,怎还自己去呢?” 本不需解释,但统御素来对这个小侍女颇为亲切,便依着她的想法做个借口敷衍:“恰好去那附近见一位朋友,天气热,想起一味消暑凡食,回程的时候就顺道去戚寒谷拿了一些冰回来。” 阿依面上担忧,像个小大人一般叮咛:“冰潭寒冷至极,您可得爱惜身子,毕竟神元只剩半魄,未完全养好前还是不要冒险去那些会吞噬灵体的地方。” 统御微微笑着在地上寻了几朵新落的花,拾起来放去阿依的托盘里,不以为然道:“养了少说也有万年,体外早已无碍,只是要完全恢复……”发觉自己说太多了,他打住话题,另道:“上次你用这花瓣泡茶,我喝着挺对味,你在此继续拾些干净完整的,兴许晒干之后再用来泡也别有一番滋味,我乏了,先回去眯一会儿。” 阿依想起来什么,赶忙道:“方才陇海水君来过,递了折子就走了,火急火燎地连杯茶水都不曾喝,应是有什么急事,您回殿先看看。” 统御站起来敲了一下阿依的脑袋,轻斥:“越发放肆,都敢吩咐我做事了,陇海的事我自有主张。眼下有一件事你先去办,长泽信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九尾一族新君即位,他身为族人不好耽误在这,后院那头雪雕一向听你的话,就让它驮着将人送回去。” 阿依目送主子走远,才转身蹲下拾花,小声咕哝:“这些年都是我在喂养,能不听我的话么。” 统御回到内殿粗略翻阅了陇海水君送来的折子,其上内容所述皆在他意料之中。说到底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的篓子,如今害了陇海数十计生命,怎好不闻不问?只是要如何问,还得再想想…… 统御坐于案前,揉额锁眉自言自语:“到底无法改变,如今封印已损,一切皆会因我而起……” 喀shi河贯穿整个西境大陆,于中原交界处汇成一方荒漠中的大湖,传闻一望无际的碧水中浮有一孤洲,时隐时现如海市蜃楼,曾有凡人驱舟前往,皆迷失于浓雾无功而返,只叹有惊无险能保命已是万幸。 三界四海九州五岛,其中五岛是为:长洲,长泽,长垣,无极,无构。 再说长泽本是蛇族领地,族人安安份份世代在这处孤洲上繁衍生息,可自九尾一族重现,蛇族的君主和元老们自然而然奉其为祖先为首领跪拜,但也有猜是实力悬殊,不得不让贤。 而此次所谓新君即位,声势搅得浩大,颇有故意之嫌,不免有人交头接耳。有说是骊岚复原元神失败,大限将至,也有说是骊岚喜欢在幕后操权做白脸,这次即位的不过是个傀儡,将来若出了什么麻烦事,便有了个替死鬼。 骊岚原本得了个与世无争的好名,却没事弄个新君出来,还广发帖子人尽皆知,自然少不了风言风语。 “真不知图的什么。”若英实在想不通,嘀嘀咕咕最后一句后,就领着已来同她汇合的弟子些与沉月几人道别离去。她的车辇行得快,几人得以提前到达,距正式大典还有一日,她说先去附近勘察勘察,兴许能揪出一只彩尾沙狐。 长泽为水中孤岛,陆地面积不算大,方圆不过百里,为何能以一人一院接待数以千计的宾客?沉月好奇,随口嘟囔了一句。 “不过是个障眼法,把乾坤结界围住整座岛,你我一进来,形体就会缩到怕是连一颗花生都不及。所以别说一千了,就算再来一万人,也塞得下。” 看不出来,炎禹还是个百事通。 沉月笑着点头表示明了。 分院的时候,雪青征求了沉月的同意,两人睡一个院子,而炎禹和伍逸也同一院,四人紧邻,彼此有照应。 眼下日头还高,沉月无事可做,嫌得有些发慌,于是跟院门口的侍从要了一些茶点和几本杂书,打算以此打发余下的时辰。 谁知茶还没到,就看到炎禹大步进了院来,一把抓住沉月的手就往外走,边道:“走,出去遛遛!” 沉月当下猛地甩开,先不说男女有别,她和他什么时候熟到可以一起遛圈的关系了?此地人多眼杂,是愁别人没话题打发时间?便有些不悦:“你哪根筋不对?” 炎禹却笑嘻嘻的,“方才在车辇上,听你问东问西的,就想你其实看着表面沉稳,实业内心狂野。先不说那些私下里的秘密了,这长泽啊,美人多美男多,你也老大不小了,别闷死在伍逸的葫芦里,你看人家十七引,这个月又招了几个男仙,就你个主境天神还跟个黄毛丫头似的,整天跟几个女仙混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磨镜之癖。” 沉月懒得听他口不择言地胡言乱语,倒也不气,只有不屑:“你我一男一女出去不是遇桃花,而是互相挡桃花,你可真会想,当年回神境是不是把脑子落下了?” “你不去,伍逸也不去,反正今儿个要有一个人陪我出去遛遛。”炎禹二话不说就往里屋走,奔向杵在房门口看着二人发愣的雪青。 这可不成!沉月斥一声:“你敢碰她试试。” 斥得炎禹果真停下,无奈耸拉下脸回头央求:“那你就陪我出去嘛,你就不想知道为啥长泽新君会是一个凡人?” 第107章 宫外市集 后来沉月之所以妥协并不是因炎禹说的最后一句起了好奇。 而是只要不拉拉扯扯,出门遛弯儿倒也能打发时间。 雪青不再像从前那般在沉月身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今大多时候只是默默看着沉月,像等着她发号施令一般,想是这几年在若英那磨出来的沉稳性子,沉月觉得是好的转变。 她又想起若英此次会将雪青送来,是让帮着驯服个灵兽,那就不能一直呆在屋子里,便唤雪青一道出了门。 “我觉得齐安晏这个名字更为好听一些。”三人结伴而行,毫无目的,沉月突然鬼使神差对炎禹道。 这话让雪青溜了个眼神过去,也让炎禹一怔,停下脚步,回头问她:“你这么说……是还会想念在齐胥国的日子?” 沉月默了少许,自顾朝前走,不以为然:“你想多了,我随口感慨而已。” “也是,你在那国没呆多少日子,怎会有什么让你介怀。”炎禹边说边跟上,继续道:“其实我也觉得延龄比沉月好听,要不今日咱换个身份?” 沉月眉眼挑起,应了个‘好’字,毫不犹豫。 兴许是自己关在月境太久,闷出病来了,素来沉稳的性子今日破天荒雀跃不已。 长泽蛇宫各殿各院多到逛不完,几人这边却撞着个小侍女翻墙想要出去,炎禹大发善心上前想要助其一臂之力,顺口问了缘由,才得知大典前岛上连着一个月都有集市,从早到晚热闹非凡,加上这几天客人陆续进入长泽,集市上更是人山人海。 但也因为客人越来越多,侍者每日忙到天昏地暗,连去茅房都得掐着时辰,更别指望管事的会让你出去逛集市。 小侍女瞧着年纪未及及笄,贪玩在理,炎禹不但帮她溜了出去,还拍胸脯保证不说出去,让那小姑娘眼睛里闪烁着星子,怕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炎禹回头朝沉月笑得狡黠:“人多有桃花,市集有美酒,还等什么!” 沉月都由他引着,且心情大好,说是要换身份,她术法一施,把自己和雪青都变成了当初在将军府的模样。 雪青一度哽咽,脱口喊了一声姑娘,沉月却摇头,道:“今时不同以往,就算是假扮,也无需为奴为婢。” 说完又给雪青另化了一身之前在宫里看到过的某位官家小姐的衣着,鹅黄搭水绿甚有朝气,沉月颇为满意,而自己则是一贯荼白襦裙配银色步摇,但例外用了延龄花做纹绣,除去女仙的清冷高雅,化得一身凡间女子的活脱灵动。 再说王室贵族的气质在炎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本身体格高大,一身银纹飞鸟三层丝罗还配个毛领锦缎大氅,沉月忍不住损一句:“你不热?” “蛇都喜欢阴寒潮湿,长泽的气候热不起来,我体内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尚未养完全,热点好,别凉。”炎禹边说边抬头四下望。 妖界自发而起的聚集,不似凡间兴于街巷,在无建筑的椰树林间各路神魔妖仙云集,本就人多,为了彰显能力,好多人还特意将灵兽招出来跟着,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有些个头高大的兽比过树顶,其上还骑着主人,雪青一路抬眼看稀奇,频频撞人,沉月不得不攥紧把她拉去了身后。 再看集市上摆卖的不是饺子面条糖人香囊,也无什么杂耍艺人,说书先生,放眼看去,都是些灵草,晶石,当然也有卖灵兽的,远处还搭了擂台不知在比什么。 他三人在这集市中挤了半晌,为了省事,沉月打算买只现成的灵兽给雪青交差,谁知被炎禹笑了一路。 没发现沉月的脸已经拉了下来,炎禹还火上浇油:“能摆出来轻松买卖都是些法术低,无攻击性的,只能拿来当宠物逗着玩。你呀,性子虽不讨喜,但有时候傻呆呆的,挺可爱。” 雪青朝炎禹挤眼色,挤得眼角都快抽筋了,他还在笑。便只能想个法子救场,惊呼一声,指向前边的擂台道:“那边好像打起来了!” 真就把两人的视线给拉了过去,沉月随即迈开步子自顾朝擂台走去,不想再理会那个笑得像白痴的家伙,雪青快步跟上,还不忘回头瞪炎禹一眼,才让炎禹始觉自己是不是说笑过了头。 雪青不是胡诌,简搭的擂台上确实有人起了争执,其中一人被身后的人拉住,面上鼻青脸肿,看样子方才是有‘切磋’过。 擂台前挤了不少人看热闹,身材矮小的仰赖自己高大的灵兽得以一窥究竟,沉月攥着雪青凭一股蛮劲挤到了最前边,她觉得自己怕真的是这五年来在月境里憋坏了,今儿个像头脱缰的驴,又激动又蹦跶。 至于炎禹跟没跟上,她才不管,嘴行皮厚死不了。 “老子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个龟孙毛都没长齐也想出来混,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是个人都能看出台上对峙的两人实力悬殊,鼻青脸肿的那人却毫无自知继续叫嚣,头上的那戳金棕毛被人削去了一半,獠牙也掉了一边,使得狰狞的脸看上去显得滑稽,但也能看出是个猪妖。 “你们印忠是没人了?长泽此次盛举怎会派个人形都化不全的半吊子来,可悲啊可悲。”一身赤色金纹锦衣的俊俏公子亭亭而立,他持扇半遮脸,故掩的笑意反是加倍侮辱,让那半人半猪被打得看不出年岁的倒霉鬼气得又一轮挣扎想要冲过去再战,身后劝架的倒是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打不过就躲的道理,忍下被人辱族的怒意狠将倒霉鬼拉下了擂台,一路伴着发疯似的喊叫:“等老子将来做了族长,看不把你们血雀杀得断子绝孙!” “喔—原来是印忠的太子爷,难怪能来,换做普通人,这样的修为怎敢出来丢人。”此话说得大声,颇为故意。 台下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见有谁同情弱者,反而随着最后一句哄笑震天。 然而那红衣公子觉得哪里不对,倏地止住笑,看向台前毫无表情的沉月,他眼尾略扬,折扇一合,指着沉月道:“姑娘不觉得好笑吗?” 第109章 凶险难测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放我出去……我不想死……不要……不要!!” “戈儿乖,你不会死,只是会睡着,睡着不用眼睛,我先替你保管,还有额前角,它们才是罪归祸首,我帮你拔下来。” “连你都不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信你,我都知道,但是这三界太险恶,我不想你再受人驱逐践踏,我说过会保护你。” “保护我为何要挖我的眼睛,拔我的头角?很痛!很痛!!!我不要睡!你放我出去!” “戈儿乖,睡一觉就可以出去了,睡一觉就会有新的眼睛了,就不会再痛了,没人会再记得你,没人会再驱逐你。” “可是这里……这里好冷……好冷……好黑……我好痛……放我出去……” 沉月双手握拳,闭眼啜泣,神色极为痛苦,仍陷于幻境难以醒来。 比她早醒的奚仲烨正拿着粗枝走来,眼看就要毫不怜香惜玉地下狠手,只要将这个木头桩子打下擂台,此杯奚仲烨就又赢了,怎料却突然被一飞身上台的面具男子抓住手臂。 奚仲烨先是一惊,随即了然,冷笑一声斥道:“这位公子想英雄救美也得遵守四方茶设下的规矩,此地是长泽,如此视规矩如无物,不知公子是何来头?竟敢对圣主不敬。” 面具公子嘴角扯笑:“如是我将你带去见骊岚,说你身上藏有解惘花,才得以迅速破除幻境,你说骊岚会如何?是将我这个视规矩如无物的人鞭一顿赶出长泽,还是让你家血雀老君舔个老脸来求情救你回去?对于徇私舞弊者,长泽的烙刑你可有耳闻?”说罢利索地从奚仲烨腰间抽出藏在鞶带里的小布包,笑意不减:“是你现在认输下去,还是我打开它?” 奚仲烨眼神飘忽,心虚不已,面上恼羞成怒,夺回面具公子手里的小布包,一溜烟化没了影,引得台下愤声连连。 面具男子转过身又对着台下道:“此杯对这位姑娘不公,眼下还剩最后一杯,待这位姑娘醒来,在下就献丑同这姑娘比一比,在场各位可有异议?” 既然能看出奚仲烨的猫腻,想来此刻站在台上的人定不简单,台下众人大都赞成,只一部分神色不甘,却也不敢轻易上台。 致幻的水时效不长,沉月渐渐转醒,但还惊于方才幻境中所听到的对话,尚回不过神。待眼前全然清明,已不见奚仲烨,而是换成了一个戴面具的公子。 不等沉月发问,面具公子先道:“此杯是姑娘赢了。” 赢了? 沉月站起来将面前之人打量了一番,才又去看台下的两个同伴,雪青和炎禹都点头表示确如这人所说。 那……赢了便好。 至于为何突然换了人,等下了台再去问雪青,眼下还有最后一杯,指不定又能稀里糊涂地赢,帮炎禹拿个万年修为回去,赚一个人情。 面具公子见沉月不说话,又道:“四方茶的最后一杯乃你我元神入同一幻境,然这最后一杯凶险难测,也是四方茶最难突破的一关。不如你我不比之后的武力,只要谁先出幻境,谁就赢,可好?” 沉月毫不迟疑赞成,一早就定这么个规则多好,输赢不拉面子还和气,无仇无怨的,何必非要拿人当活靶子。 面具公子亦不迟疑,一指法术打向最后的杯子…… 不远处的椰树顶端慵懒地趴着一只绿尾金凤,半眯眼看着擂台上的一举一动,徐风凉爽让她哈欠连连,“又是那姑娘,从凡地追到长泽,你不嫌累,我看着都累。” 人群中,雪青扯了扯炎禹的衣角,有些忧心:“听那人说凶险难测,河神不会有事?” 炎禹好似没听到雪青的话,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他目不转睛盯着那面具公子,半晌喃出俩字:“容与?” 这是哪里? 好冷…… 动不了…… 沉月睁开眼,挣扎了一下,无果。 连头都不能转动,入眼是冰层,厚厚的冰层…… 她想起方才那人说凶险难测,凶不凶险还不知,难测是确实的,但也好比前一杯,啥都看不见,眼前漆黑只听到两个声音在对话。 忽而一男声自冰层外响起:“戈儿乖,睡一觉就可以出去了,睡一觉就会有新的眼睛了,就不会再痛了,没人会再记得你,没人会再驱逐你……” 是前一次幻境中听到过的话,声音一样,内容一样,沉月以为接下来会有女声回应,然等了一会儿,才知自己误判了。 确实难测! “戈儿,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在恼我?我知道你定是恼的……” 沉月不忍听他一番痴言,便学着方才那女声回了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话:“这里好冷……我想出去。” “戈儿忍一忍,将来会有人带你出去,他会炼化你的兽元,予你新生……”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余音全然消失。 幻境中所见所遇的变化总是发生在一瞬间,眨个眼的功夫,沉月身处之地换成了一片银霜树林。身体可以动了,但眼前一望无际皆被冰封,长长的冰针从每个物体上刺出来,花草树木也好,飞禽走兽也罢,甚至是还在赶路的行人,皆无幸免。 无预警的灾难,让所有生命停留在最后一刻的动作,倒显得祥和,至少死前无痛苦。 沉月不知所措僵在原地,脚下触着的一株已然不知名的花草,在她轻颤了一下后,哗啦碎了一地,她陡然想起如眼前的这般场景难道就是来长泽前在若英的车辇上听她说的那个…… “戈儿?沉戈?”沉月抽一口寒气,开始急切地四周观望,一路踏着冰地,想要把造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找出来。 她想,要出幻境,必然要知因果。 但她又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进入别人的过往,连世人都不知的真相怎会随随便便藏在一个被人设计的幻境中。 到底是巧合还是设计者的自我认知? 然巧合也好,设计也罢,都不是重点,得好快破境才行,不然人情拿不到了。 第110章 云羡大帝 怎料思绪还在混乱,路还没走几步,身处之地再次更换。这次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路人比肩接踵,摊贩琳琅满目,沉月缩在一个不起眼的台阶角落,尚未回神,眼前之景让她更为不解,从她身前走过的人都异常高大,入眼来回只见鞋面,要看全身,还得抬头遮阳。 忽而一小童弯下腰来,把沉月抱入怀里,笑嘻嘻道:“小东西,终于找到你了!” 小……东西是说她? 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小童把沉月捂得严严实实,走到一处巷子底,从后门进了一处大宅子,门都还没阂上就兴高采烈喊:“主人,我找到了!” 院中树下背坐着一男人,乌黑长发随意簪在身后,素面简衣用的是轻缎料子,平滑垂地更显得慵懒。听到小童的声音,男人摇着团扇的手停下,微微侧过身来,柔声吩咐:“放下它,你下去。” 小童应下从另一侧走出了院子。 沉月尚弄不清自己目前是何种境况,想要发问,谁知从喉咙里发出的竟是一声…… 咯呜? 男人反手挥了一指术法过来,洗去沉月身上的脏污,再指向一间屋子,道:“屋里有铜镜,我想你现在可能需要照一照。” 沉月先不去琢磨为何这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些耳熟,一听到有镜子,蹬了脚就朝人家指的那间屋子跑。 “咯呜!!!!!!”房内传出。 院中人笑:“倒是比女子的尖叫声听着顺耳。”边说边起身,想要去安慰一下当事人。 沉月被眼前所见轰到脑袋无力思考,镜子里是一只绿眼长角的小怪物,嗯,真的是小怪物,也就一刚出生的狗子那般大小。 白色皮毛,深色绿眸,尖嘴有獠牙,尾短如山羊,圆溜溜的眼睛上方突出两只尚未全然长出的分叉角。 看上去,竟还有点可爱…… “咯呜……呜!!!”再一声,前次是惊讶,这次是悲戚。 令沉月更为不解的还有这位慢悠悠走入屋子的男人。 容与? 他怎么在这? “咯呜?”奈何说不出话。 但好像又不是他,神态,话语,举止皆判若两人。 “不要难过,修为罢了,失了就失了,之后我陪你慢慢炼回来,来日方长,乖,不急。”男人走到沉月身边将她抱起来,一手顺着她的白毛。 果真不是容与,只不过有同样的外貌罢了,想来世间之事无奇不有,长得相似也算不得怪。不是容与倒能让沉月安心一些,免得又牵扯不清,令人心烦意乱。 当日入夜,沉月蜷缩在竹床上,外边的风略大,来了一阵猛的将窗户吹开了,这小兽毛尚短,不足以御寒,令她连连打颤。她便把主意打到了床上男人盖的被子,四脚一蹬,跳至床角落,左右她现在是个牲畜,也就把男女授受不亲抛去了脑后,径直钻进已暖好的被窝。 许是白日里费了不少精神,沉月挪好姿势倒头就睡了,未曾发觉原本背对她的男人转过身来,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沉月的鼻尖,面上笑得宠溺。 翌日。 “啊!”惊叫声脱口喊出,沉月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变成人了!但是光着身子!而且还睡在男人的床上!旁边没有人!他看到了什么没有?!他做了什么没有?!他去哪了?! 门嘎吱被推开,沉月更是如惊弓之鸟般抓起被子缩去角落,满脸惊恐看着悠哉走进来毫不讶异也无尴尬的男人。 男人仍是挂着一脸温润和煦的笑,他走到床边,将一叠衣物放在床上,道:“试看看,合不合身。” 沉月脑子里现已一片混乱,所谓的幻境怎如此真实,虽知幻境里的年月日无关现实,可她亦不想长久耗在此处,得找到因由尽快出去才行。 “你是谁?这是哪里?” 男人有些讶异,作势要去抚沉月的额头,见她缩得厉害,就收回了手,道:“可能是损及了元神,暂时失了忆,戈儿,不要怕,过几天就好了。” “戈儿?”沉月一惊:“沉戈?我?” 男人忧道:“竟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呀!” 沉月飞快清捋思绪,暂时只能解释幻境让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了沉戈的过往之上。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这是哪儿?” “我是云羡大帝,这里是修罗凡人地界。” 沉月想起叔叔曾经说过,云羡大帝虽出于修罗,后来却成了统领神境的第一代大帝。但关于这位第一代天神大帝的记录,可考不足,多是传言,唯一可证实的也仅仅只是名字。 沉月基本能捋顺了,如猜测不错,此幻境应就是当年凶兽沉戈与云羡大帝一段过往,而她的元神被丢到了沉戈的身体里。 “你说的损元神失修为,沉戈……我是说我遇到什么事了?”沉月仍警觉看着眼前人。 云羡于床畔坐下,将衣服推向沉月,徐徐解释:“外边很多人觊觎你的头角和眼睛,偏偏你总是贪玩偷跑出去,这回好了,让个小狸猫吸去了一半的修为,连原身都打回幼体了。也是我疏忽,未曾考虑到这一点,你成体的皮毛厚长,一年四季从不需被褥,昨日我渡了一些灵法给你,才助你恢复的人形,快将衣服穿上,别受凉了。” “你在这我怎穿?” 云羡眨巴眨巴眼睛表示疑惑:“你此前都是在我面前更衣,有何不妥?” “你怎可看女子更衣?” “你是兽,不是女子。” “……” “好,我先出去,你穿好衣服洗漱一下出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待云羡拉上门,沉月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套好衣衫奔到镜子前。 果然,连化的人形模样都没变,那为何云羡不觉有异,而是自然将她认做沉戈?难道她看到的未必是别人眼里看到的。 沉月素来最怕麻烦,猛锤胸口懊悔自己为什么要拉着雪青挤到前边看什么热闹,现在反成了人家眼里的热闹,还不知要闹到何时才能出去! 第111章 断崖深潭 不知云羡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神神秘秘一路无话,沉月随在身侧时不时瞥一眼他的侧颜,终是忍不住找了个话题打破异常安静的空气。 “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云羡微微侧过脸,问她:“喔?戈儿何时出去交到朋友了?” “不是朋友,只是相识罢了。” “有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这可真是稀奇事,是出自何地的人呢?可引来让我见一见?”云羡对此颇有兴致。 沉月摇头:“你无法见到他,他不在这个世上。” “原来是故去之人,真是遗憾。” “不是故去。”沉月赶忙否认,却又不知如何解释:“算了,没事。” 云羡突然停下,一把将沉月搂入怀中,二人额头相抵,鼻尖互摩,他的举止和语气都显得对沉月十分宠溺,“这次回来后总爱说奇奇怪怪的话。” 沉月对云羡突然的亲昵始料未及,她蓦然推开他,惊慌失措道:“你……你……怎……我……怎可抱我!” 云羡踉跄退了一步,双手维持摊开的姿势,面上不解:“你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之前都是你粘在我身上不肯下来,还说不想走路让我一路抱着。” “我不记得了,反正这段时间你不能有男女之间的逾矩行为。”沉月自知理亏,毕竟人家两人当初是如何相处,她压根不知,即便是更为亲昵的互动,那也是人家你情我愿,而她占着沉戈的身体,却做些破坏人家感情的事,真是罪过。 “男女……”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云羡开始笑,越发大声肆意,待缓过气,他清了清嗓问沉月:“戈儿此次出去是不是看到或是学到了什么奇怪的事,都懂得男女有别了。你兽态本是雌雄同体,自行化生自行繁衍,只是偏偏你多数时间都喜欢化女身罢了,这怎能算男女有别呢?那要是明日你化个男身出来,岂不要说你跟我是断袖了?真是个小傻瓜。” 沉月对二人以往的相处不了解,便不想再同云羡争论,心里膈应的是那张和容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总让沉月觉得云羡是在占她便宜。 她到底无法以平常心同容与相处,即便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容与,但仅是那张脸足以让她心绪不宁。 前次在天重海好不容易狠心逃了,沉月就怕自己不管不顾的想要跟他多在一起几日。却料不及随随便便入个幻境,还能将主角变成容与的脸,是巧合?还是自己臆想所致? 想来多半是自己鬼迷心窍,遭了心魔。 云羡带沉月到了一处山谷之中,遍野苍绿,绵延深远,二人沿着河流又来到一处断崖深潭,崖壁有水痕却不见水瀑,仿若干涸了千年独留一池无源水,潺潺外流却永不穷尽。 幽幽绿水,浮有轻烟,沉月觉得此处的水气让人从内到外都发寒,不由抖了几下激灵。 云羡说潭里的水有助于她养好元神,亦可增进修为,但并非对每个人都有作用,其他人来泡多适得其反,而沉戈极阴属系恰能与其相辅相成。 沉月觉得自己很好,内里外在都无不适,也许当年沉戈确实受了伤,可她实实在在不是沉戈,元神不是,身体嘛,应该也不是,至少穿衣服的时候没见着哪里有伤。便拒了云羡的提议:“我无碍,不用泡,况且我一来怕冷,二来怕水。” 左右云羡不知道她是谁,怕冷怕水这借口牵强就牵强。 云羡神色黯淡了些许,目光中的宠溺一扫而空,语气无奈又冰冷:“此前,戈儿如是听到要来戚寒谷泡冷泉,每每高兴万分,你果真不是戈儿,你是谁?为什么要占戈儿的身体?目的又是什么?” 沉月想着眼下万万不能承认自己不是沉戈,不然下一步棋没法走,再者万一这人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把她这个冒牌货咔嚓掉,那人说的凶险难测保不准会丢性命。 还有,她刚听到什么? “这里是戚寒谷?”冰封前的样子? “你还没回答我。” 沉月脑筋一转,堆起八字眉,轻声嘟囔:“我只是元神受损又失忆,有点反常罢了,你不要那么严肃,怪吓人的。”看云羡此前对沉戈的一举一动,想来应是吃撒娇这一套的。 确给沉月蒙对了。 “果真反常,同你开个玩笑话也听不出来了。”云羡走到沉月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又是一脸柔笑:“不过戈儿啊,你真的不下去泡一泡吗?你之前说过这里是最舒服的所在,说不定你下去水里能想起些什么。” “此地灵气繁盛,我觉得不用泡在水里,只要在这潭边多呆上几个时辰,一样是有益身体的。”沉月拉着云羡寻了块视野广的高处地,双双坐下,她自然而然挽住他的手臂,枕在他的肩头,声音很轻,融进了风里:“我想听你说一些往事,譬如你和我之间发生过的,让你记得深刻的事是哪一件?” 沉月未发觉云羡的身躯微微颤了一颤,也未看到他脸上可谓欣喜的笑意,更不晓得此刻紧贴的身躯里那加快了频率的节奏,久久无法平缓。 “许是在山海漠……”云羡惊觉说溜了嘴,蓦然止声,惊慌低头去看沉月的反应。才发现在他方才沉默思考她所谓深刻的往事期间,这小妮子竟睡过去了。 云羡松了口气,抬手轻抚上沉月的侧颊,后停在鬓角发,为她顺去了耳后,自语感慨:“光怪陆离的虚幻之境,为何你没有沉戈的记忆,而我却能看到云羡与沉戈之间所有的过往?你跟我会在此处到底是巧合,还是谁股掌之间预谋,如是预谋,到底是谁能开启已故神识幻境,且能使外力元神与故人身躯全然融合……” 指尖又从沉月耳边描到眉尾,划过细长黛色自山根而下,最后停在鼻尖,不再往下懂得适可而止,虽然那抹胭红如鸩酒。微微的叹息比不得风力,只看云羡嘴角的笑意约莫恹了些:“想他二人纵使结局悲戚,尚已拼尽全力,对她对己皆无悔。” 第112章 需要银钱 二人回到住所已临黄昏,自沉月被抱回来,好似完成了任务般,原本能瞧见的一两个小仙童都没了踪影,云羡解释说本就是为了寻她找来的帮手,昨日都已回神境了。 也不是走得一个不剩,还留了个做饭的小妇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秀身型窈窕,可惜性子怯懦还聋哑,尤显偌大的三合院格外空荡冷清。 小妇人例行端来吃食,摆放好碗盘后瞥了沉月一眼,就匆匆退下了。妇人的眼神让沉月觉得怪,但哪里怪又说不上来,于是乎用过晚膳后沉月旁敲侧击随口问了云羡几句。 院中是棵百来年的老榕树,枝叶长得好,主干却歪七扭八,不过倒像是妖娆的舞伶有其独特的美感。云羡不喜欢呆在屋内,又是摇着那把无字无画的白团扇坐在树下的躺椅上,浸着晚霞闭目养神,沉月在一旁瞧他瞧得久了,渐生出一些端绪来。 五年前凡地的齐容与在她面前油滑轻浮,五年后华蔺的容与在她面前纵情热烈,她何曾见过他如此平和的一面,又或许其实她并不了解全部的他,世人所见不过一副面具,那面具之下到底是怎样的喜怒哀乐…… 沉月想起那日在天重海,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见他怒意高涨来她的屋子打晕侍女质问她。在此之前沉月都以为容与无论何时都是那般吊儿郎当的性子,天塌下来都坏不了他喝酒吃肉串花巷的心情。 自己大概魔症了,眼前这人明明不是容与,好笑她胡乱臆想一大通。 眼角瞥见李姐收拾完屋内的狼藉,走出屋子进了角间厨房,沉月才走到云羡身侧,稍稍倾下身低声问:“我连李姐都记不得了,方才她瞧我的眼神不大友善,是不是此前我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 之所以知道这妇人姓李,也是用膳的时候,听见云羡说了句:李姐,多谢。 “你此前本就从未见过李姐,又怎会记得?”云羡开了一个小眼缝去瞧沉月,简略解释:“她是野妖和人生下来的,身子有胎疾所以不能听不能言,偶尔会显出妖体但不会法术,从小就被当成怪物遭了不少欺负,性子也就变得怯弱,看陌生人都是那般防备的眼神,没有刻意针对你的意思。” 沉月打听周围的人,是想着也许对自己突破幻境有所帮助,话入云羡的耳朵里怎的好像变了味?况且她也没说李姐刻意针对,云羡如此着急维护反让沉月觉得自己像个小肚鸡肠的正宫,在主君面前告状一般,登时上来了火气。 云羡这话要是换做其他人说,兴许沉月只是摸摸鼻子不以为然,但这人顶着容与的脸…… 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是容与,是个女人他都会维护的,自己又有何区别?想来还是自己没事找事。 带点偏执的怒意让沉月硬生生吞回肚子里,花了良久情绪才平缓,脑子里突然蹦出不解来:天神大帝不是住在紫凌台吗?怎会来凡人的地方占个大屋子,难道也是像她原先那样流连人间烟火气?还有,前几次的幻境场景更换得勤快,可自从入了这个院子,反而换不动了?关键到底是什么? 也怪她一看到云羡就会联想到容与,继而总是不受控制想起一些过往的画面来,搅得心绪不宁,此番沉静下来,才慢慢整理逻辑。 某念头一闪而过,沉月转身回屋。 也许要破出幻境不一定要遵循什么,台上的面具公子说两人会同入幻境,那此人尚未出现,极有可能说明她不一定非要跟这位云羡大帝处在一块,找到同盟一起想办法,定是比毫无头绪地单打独斗来得有用。 云羡看着沉月的背影,再看她拉上了房门,未对他再说一句话。 她面上似有不悦也显得心事重重,难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惹恼她了?要不然为何转身就走,印象里,她不曾是那种会被一两句话就激怒的人,但看她的样子,多半是有气的。 云羡放下扇子亦起身朝屋子走,不动声色地打开一个门缝看进去,见到沉月在屋内左翻右翻不知在找什么,动作不大,翻过又将物品摆回原位。 倒是个有涵养的‘小贼’,云羡不禁浅笑,杵在屋外不去打扰,且由她翻得欢快。谁知从里传出一句:“你要看就进来看,别鬼鬼祟祟躲在外边像个贼。” 此话让云羡哭笑不得,到底谁才是贼呐?!却也言听计从,推门入了屋,挑眉含笑坐在了窗边的太师椅上,抬手示意沉月继续不必理会旁人。 沉月确实又继续翻了一阵,只不过久寻无果,最终颓然放弃,走到云羡旁的椅子坐下,直言道:“我需要银钱。” 云羡方才确有思考她在寻什么,只是怎都想不到银钱上来,便有些惊讶:“要银钱做什么?戈儿如有需要置办的东西,我让李姐出去买回来就是了。若是想去逛街市,等消食些我陪你一道出去,要不然遇到戈儿爱吃的蛋黄酥就吃不下了。” “我要走,要一些盘缠。”沉月不隐瞒。 云羡默了片刻,“是不是因为李姐……”又觉得把李姐拿出来说不妥,另道:“应是我方才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需得出去找人,反正和你和李姐都无关。”大半实话,要说和李姐无关,好像不全然,刚还来了气的呢! “戈儿的事同我都有关的,反正此地我也住不久,戈儿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 就是不能让这个顶着容与脸的人影响她,才决定要走,云羡的提议,沉月自是一百个不愿意。不过看云羡的模样,想是不好打发,便转了转脑子,义正言辞问道:“此前我说我失忆了,在记忆恢复前我想知道三件事,也请你如实相告,第一:我是不是你的灵兽?” 云羡摇头:“不是。” “第二:我同你有什么关系没有?” 云羡想了想,又摇头:“没有关系。” “第三:那我要走,你为何拦着?” “我没有拦着。”云羡脱口而出,后惊觉被套了话,憋不住笑出来:“真是个机灵鬼。” 第113章 没脸没皮 宠溺的模样,温柔的字眼放在这张脸上从这张嘴里说出来,另沉月有些无所适从,转而侧过身去不看他,原本底气十足的语调也虚了几个度:“那你借我一些银钱,我急着走。” “你如今修为受损,兽态也还是幼体,独自出去恐有危险,你上次……” “反正我不想再同你一起了。”沉月急着打断,话有不妥。 空气僵得像是被禁止了一般,许久不听云羡回话,只若有所思将沉月看着,蠕了蠕唇咬了个什么字音出来,又咽了回去。 沉月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了,不再继续咄咄逼人,微微垂了头,眼神飘忽。 才听得云羡说道:“我这屋内没有银钱,平时要买什么都是唤李姐帮着置办,李姐每日晚膳后收拾完就会回城外的家,脚程大约一个时辰,眼下也不好让她来回奔走。要不等明日她来上职,我让她去帮我换些银钱回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倒也没有因为一句话就同她置气,沉月却像个说错话的小媳妇,心虚顺从地点了个头。 冬至时节用过晚膳后入夜特别快,沉月跟云羡说今夜自己要另住一间屋子,毕竟她现在不是兽体,孤男寡女睡同一间不合适。 云羡不忙着应她,而是一指法术挥开了所有屋子的门,放眼看去,就两人呆的这间有床铺被褥,其他间都空空如也。 可是不对啊!化个床榻被褥的法术对他来说不难,但是沉月自己确如云羡所说,内里受了伤,也确实施展不出任何术法,只能舔个脸去求人,哪知得到的回复是…… “我之所以在修罗凡地小住,也是因为元神有恙,灵海受损,移行化物的术法于我现如今的身子无益,你若是记得,就不会有此要求。此前你同我都是住一间,故来此修养并未安置其他间的床榻。” 云羡脸上神色认真,理由也是一套一套的,丢谁看都不觉得是谎话,再嫌东嫌西要求这要求那的,反还是自己无理取闹强人所难了,沉月只好闭了嘴,不睡也得睡了,就一晚上,警醒点就是。 就昨晚的前车之鉴,云羡贴心地把被褥让给了沉月,自己则是躺去了原本给沉戈兽体准备的竹塌上,他还转过身背对,尤显得正人君子。 这里的凡地夜晚阴风格外肆虐,窗户忘了上栓,猛被吹开了,沉月离窗近,爬起来重新栓上。她有燃灯睡觉的习惯,是以又重新点上被吹灭的烛火,不经意瞧见那蜷缩在竹塌上的身影,心里又有不解。 一代震慑三界九州的天神大帝睡觉怎连个护体之术都不施?他缩成那样,怕是真的身体抱恙施不出来,那可不行再雪上加霜。 思及此,沉月抱起被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再轻手轻脚地给云羡盖上,脚那边拉平整,身后给他裹住,脖子边压一压…… 烛火在竹塌旁的桌上闪烁,印着那张触及沉月灵魂深处的侧颜。她一时看出了神,为云羡塞被子的同时情不自禁用指尖去描画如刀刻的轮廓,只游走在边缘未有触碰,也已令她心乱如麻。 应该乱的,毕竟沉月身体里那颗鲜活的血肉之心是因这张脸的主人而生,全部都是因他而起的念化成的实体。 人说夜晚孤寂人心最为脆弱,那在这最脆弱的时刻拆去所有的高墙,不理会刻板的阻隔,纵情放肆是不是无伤大雅?反正世界仅她一人,反正短短光阴转瞬即逝,反正这人不是容与,那就看一看,就看一看他的脸…… 沉月当年不知道何为好看,只是一股脑喜欢银闪闪的饰物,笼统抽象的美丑定义随着五识清明,血肉附体,五年来虽只在月境看一些仙家灵兽,她也渐渐筑起了属于自己的标准。 然而纵使标准形成,她依旧觉得眼前的这幅皮囊是好看的。 侧颜能更立体的看到又长又浓密的眼睫,眉毛英气是英气,只是尾部不明显上挑,显得有些阴柔。鼻翼窄、山根高,嘴不算小却有唇珠,配着刚冒出头的胡须渣渣,有点不协调,但不减沧桑男子韵味 “好看吗?” “嗯。” 简短的对话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云羡平躺回来看着沉月,面面相觑的两张脸近在迟尺。 沉月赶忙转走视线,慌乱局促之际只能将眼睛停在自己一缕自肩膀滑下溜到了云羡脖子上的头发,她不知所措地僵着,也想不到自己竟还鬼使神差回了个‘嗯’! 嗯个鬼啊!现在是能好好说话的时候?早前还像个贞洁烈女一样要求换房间,现在却趁人不备贴在人家床边垂涎美色,打脸打得啪啪疼! 疼归疼,亏得把神智打回来了,沉月不想解释起身就走,不料被云羡倏地拉住,再一用力,整个人倒去他怀里,低沉沙哑的嗓音仍含着睡意磨得耳朵发痒:“龄龄,就这么睡。” 沉月登时翻过身对着云羡,不可置信瞪他:“你叫我什么!?” 装下去了,云羡,不,容与懂得此时扮可怜对自己最为有利:“我带个面具上台你看不出来也就罢了,竟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你还真是寡情,我伤透心了,你得给我揉揉。”边说边拉沉月的手捂上左胸。 “你!”沉月又气又尴尬,先不管旁的,反正她今儿个脸是没有了,此刻只想夺门而出,奈何被人紧箍在怀里,挣扎无果便斥道:“你放开我!” “我不放!就是想你了,我就抱一抱,你不要动好不好?”容与死皮赖脸。 沉月沉默,还在挣扎,却有减缓。 容与感受到力道变化,更是欣喜,继续没脸没皮打哈哈:“你方才一直在看我的唇珠是不是?好看?我照镜子的时候也觉得好看。” 没见过这么不害臊的,沉月嘴上依旧沉默,只在心里骂了一句。 “我还想亲你,就一口,好不好?” 呃…… 所谓挣扎不知何时已全然停止,沉月仍是不语,垂着眼帘不去看他,灯火阴暗照不出二人面色,却能照亮试探前行的某人。 第114章 风暴渐起 下巴被食指挑起,她未躲,鼻尖互触及,她未躲,继而偏离紧贴鼻翼,凸起的唇珠轻抵胭红,她亦未躲。 没有拒绝便是邀请,已不是第一次亲她,却无奈每一次容与都如不经事的少年般难以克制,他急不可耐翻身压下,将沉月整个人揉入怀里,试探前行时的温柔早已不在,闪烁烛光中的重叠身躯如久旱逢雨,渐起风暴。 他放过她的唇移入颈间,属于女性的一声偶发出的细微轻哼,成了容与理智边缘的危险警示。 沉月的领口已大开,细长锁骨下的雪白地带若隐若现,但凡能触及之地,皆被容与烙上印记,许是渐渐不温柔,另沉月突然清醒。 这就是他说的只亲一口?! 她于是开始推他,奈何柔软地语气听起来更像是欲拒还迎:“你……放……放开我。” 容与抬头看她,眼中意乱情迷,呼吸尤为厚重,“我放开,你就会逃。”低沉的嗓音刮着喉咙:“早该吃了你的,再逃都是我的人。” 襟带被人熟稔扯开,沉月反射性抓起被褥遮盖,一面同容与玩被子争夺大战,一面软声讲道理:“你是知道的,我跟你……不适宜……你停下……先停下听我说……” 就这稀碎的一句话功夫,沉月非但争不过他,双腿还被挣开夹在了他的腰间。沉月登时吓得一动不敢动,她对房事毫无经验,但也知道抵触着她的热源是什么东西,更让她万念俱灰的是身体本能居然会期待某种融合而变得滋润。 如此明显的邀请,已让容与疯魔,而沉月尚存理智,身子缓缓往上缩,余下不多的被子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护在胸前。 容与将头埋在沉月肩边,双拳紧握,闷声低吼:“别动!你先别动!” “嗯。”如此危险的气氛于她不利,于容与也是一种折磨,为了大家都好,沉月乖乖听话。 “我不碰你,你不要动就好。” 即便是双脚发麻,沉月依旧维持着夹腰的姿势等待容与调适,即便自己甚至想让他继续,却也敌不过脑中频频闪过叔叔的告诫。 她终究无法和容与有平稳日子过,怎可贪一时欢愉再牵扯不清,将他将自己送入两难境地。 窗户边有只蝉叫了一晚上,恰好被沉月逮着了借口:“我不喜欢蝉叫,你去赶走它好不好?” 想要碰她的念头渐渐褪去,容与睡去一旁从后边拥着沉月,不理会那只无辜的蝉,脸埋入她的头发低声轻喃:“你不愿我就不碰你,但你也不能让别人碰,否则我会气恼,谁碰你我就杀谁。” 恶狠狠的话用猫叫声般说出来,可真够‘震慑’人的!震得沉月心窝里暖,亦轻声许诺:“嗯,不让别人碰。” “谁说本元相悖就不能相处?不过是统御老儿想要你嫁他的小儿子寻的借口罢了,我总会找到法子堵他的嘴,实在堵不了,我就一把大刀杀到紫凌台把你抢了!” 大言不惭的任性话也饱含情意,沉月脸上热得紧连同身子也热得紧,体内那颗因容与而长成的肉心,跳动的频率比过了窗边那只叫得欢快的蝉,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柔情,便默了,也许前一句就不应该回,除了多生枝节,无他好处。 又听容与道:“如今你我各占着沉月和云羡的身体,只是我不知为何你没有沉戈的记忆,而我能看到这二人走到现如今的点点滴滴。” “你看到了什么?”沉月问,重点来了。 “简述说来就是已经消失的尤荒大陆上逃出一只凶兽,名沉戈,被各路妖仙追杀,后阴差阳错闯入云羡大帝暂居的山洞。凶兽凶性不定,易致灾祸,自古皆以祸害之名除之,然云羡非但不杀她,还带在身边一起生活,沉戈对尤荒大陆外的大千世界格外好奇,时常偷溜出去,云羡多年来总是在不停地寻她,却从不恼她。” 沉月突然想起昨日容与顶着云羡的身份对她说的一句话,始觉不解,便问道:“云羡只把沉戈当成兽,这是你自己猜的,还是云羡确实说过?” “沉戈不懂男女之事,从不拒绝云羡的亲昵动作,更不会说什么男女有别,又怎会主动说只把她当作兽?那是我故意逗你的。”身后嗤出一声笑。 沉月有个大胆的猜测:“云羡对她如此亲昵,每次出走都四处苦寻,宁至生灵于灾祸之中也不杀她,会不会对她……” “嗯,一直在等她开窍,奈何同你一般,都是个榆木脑袋。”又是一声笑。 “那后来……” “后来不知,只看得到至今之事。” 沉月的脸和心都揪起来了:“如果传说是真的,委实令人痛心。比我在凡地时看的那些悲情话本还凄楚,如此周折,怕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写得出来。” 容与含怨:“你怎还有空去痛心别人,多费点心思在你跟我的事,我也宽慰些。” 他俩不管是来日方长,还是再无来日,都不是重点,眼下两人都被困在这毫无头绪的幻境之中,既然不是他俩的事,那便是云羡和沉戈的事。 确然到如今已无可挽回,而二人的过往又通过幻境得以重新开启,是否意味着需要弥补某种遗憾,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将是这份情感再次的机会。 只是这样做,她将来该如何自处? 但既然是幻境中是她人的身躯,未尝不可圆一梦慰两心,反正此后所有的人和事皆会随幻境破灭,无迹可寻。 沉月缓缓转过身,看着双眼半闭,嘴角含笑的容与,蠕动了一下唇。 “你想说什么?”容与声音沙哑,眼睛睁开了些,浓郁的情愫不曾削减。 沉月没说话,而是朝他靠近了些,再近了些,然后轻轻印上了容与有些发干的仍上弯的唇,不顾他的惊愕神色,开始生疏地学起他主导时的动作。 却咬不掉容与越发浮起的笑意,他玩心大起,丝毫不回应,想要看看沉月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而此时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她愿了。 第115章 (之1) 沉月自然知道容与的不回应是在故意戏弄她,眼看败阵的她忽而想起在凡地烟花巷那些姐姐们的柔媚模样,她便有样学样,用指腹去轻磨容与的脸,一路点火划到他胸前绕着圈圈,再低头去吻他的颈。 能感觉到容与微颤一颤,仍是无动于衷。 衣衫早已褪去,两副身躯如胶着,沉月憋不住笑出一声是因身体某处又触碰到热源,她亦故意在危险边缘停下所有动作,故作哀怨:“既然你无意,当是我冒犯了。”作势要起身。 逃肯定是逃不了了的,无意外被容与一把摁住,再翻过身将她拥入怀下,动作一气呵成,震得沉月眼冒金星。 “真是个笨学生。”即便是万分亲昵的话在此时也不宜太冗长,一切都交给行动来证明。容与由被动到主导,如雨点的吻落在沉月的额头、眉心、山根、鼻峰、脸颊、嘴角……最后才轻轻覆在沉月的唇上,如教学如引导般徐徐渐进,较方才着实温柔了太多。 雨点又一路向下走,雁过留痕,完全陌生的触碰在沉月的感官里炸开,她紧张到脚趾头都弓起来了,身体不停瑟缩,双臂抵着他的双肩,窝在他怀里发抖。 沉月僵着感到双腿被动环上了他的腰,而那不曾离开过的热源直接触到了禁区边缘。 第116章 (之6) 不知云羡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神神秘秘一路无话,沉月随在身侧时不时瞥一眼他的侧颜,终是忍不住找了个话题打破异常安静的空气。 “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云羡微微侧过脸,问她:“喔?戈儿何时出去交到朋友了?” “不是朋友,只是相识罢了。” “有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这可真是稀奇事,是出自何地的人呢?可引来让我见一见?”云羡对此颇有兴致。 沉月摇头:“你无法见到他,他不在这个世上。” “原来是故去之人,真是遗憾。” “不是故去。”沉月赶忙否认,却又不知如何解释:“算了,没事。” 云羡突然停下,一把将沉月搂入怀中,二人额头相抵,鼻尖互摩,他的举止和语气都显得对沉月十分宠溺,“这次回来后总爱说奇奇怪怪的话。” 沉月对云羡突然的亲昵始料未及,她蓦然推开他,惊慌失措道:“你……你……怎……我……怎可抱我!” 云羡踉跄退了一步,双手维持摊开的姿势,面上不解:“你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之前都是你粘在我身上不肯下来,还说不想走路让我一路抱着。” “我不记得了,反正这段时间你不能有男女之间的逾矩行为。”沉月自知理亏,毕竟人家两人当初是如何相处,她压根不知,即便是更为亲昵的互动,那也是人家你情我愿,而她占着沉戈的身体,却做些破坏人家感情的事,真是罪过。 “男女……”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云羡开始笑,越发大声肆意,待缓过气,他清了清嗓问沉月:“戈儿此次出去是不是看到或是学到了什么奇怪的事,都懂得男女有别了。你兽态本是雌雄同体,自行化生自行繁衍,只是偏偏你多数时间都喜欢化女身罢了,这怎能算男女有别呢?那要是明日你化个男身出来,岂不要说你跟我是断袖了?真是个小傻瓜。” 沉月对二人以往的相处不了解,便不想再同云羡争论,心里膈应的是那张和容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总让沉月觉得云羡是在占她便宜。 她到底无法以平常心同容与相处,即便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容与,但仅是那张脸足以让她心绪不宁。 前次在天重海好不容易狠心逃了,沉月就怕自己不管不顾的想要跟他多在一起几日。却料不及随随便便入个幻境,还能将主角变成容与的脸,是巧合?还是自己臆想所致? 想来多半是自己鬼迷心窍,遭了心魔。 云羡带沉月到了一处山谷之中,遍野苍绿,绵延深远,二人沿着河流又来到一处断崖深潭,崖壁有水痕却不见水瀑,仿若干涸了千年独留一池无源水,潺潺外流却永不穷尽。 幽幽绿水,浮有轻烟,沉月觉得此处的水气让人从内到外都发寒,不由抖了几下激灵。 云羡说潭里的水有助于她养好元神,亦可增进修为,但并非对每个人都有作用,其他人来泡多适得其反,而沉戈极阴属系恰能与其相辅相成。 沉月觉得自己很好,内里外在都无不适,也许当年沉戈确实受了伤,可她实实在在不是沉戈,元神不是,身体嘛,应该也不是,至少穿衣服的时候没见着哪里有伤。便拒了云羡的提议:“我无碍,不用泡,况且我一来怕冷,二来怕水。” 左右云羡不知道她是谁,怕冷怕水这借口牵强就牵强。 云羡神色黯淡了些许,目光中的宠溺一扫而空,语气无奈又冰冷:“此前,戈儿如是听到要来戚寒谷泡冷泉,每每高兴万分,你果真不是戈儿,你是谁?为什么要占戈儿的身体?目的又是什么?” 沉月想着眼下万万不能承认自己不是沉戈,不然下一步棋没法走,再者万一这人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把她这个冒牌货咔嚓掉,那人说的凶险难测保不准会丢性命。 还有,她刚听到什么? “这里是戚寒谷?”冰封前的样子? “你还没回答我。” 沉月脑筋一转,堆起八字眉,轻声嘟囔:“我只是元神受损又失忆,有点反常罢了,你不要那么严肃,怪吓人的。”看云羡此前对沉戈的一举一动,想来应是吃撒娇这一套的。 确给沉月蒙对了。 “果真反常,同你开个玩笑话也听不出来了。”云羡走到沉月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又是一脸柔笑:“不过戈儿啊,你真的不下去泡一泡吗?你之前说过这里是最舒服的所在,说不定你下去水里能想起些什么。” “此地灵气繁盛,我觉得不用泡在水里,只要在这潭边多呆上几个时辰,一样是有益身体的。”沉月拉着云羡寻了块视野广的高处地,双双坐下,她自然而然挽住他的手臂,枕在他的肩头,声音很轻,融进了风里:“我想听你说一些往事,譬如你和我之间发生过的,让你记得深刻的事是哪一件?” 沉月未发觉云羡的身躯微微颤了一颤,也未看到他脸上可谓欣喜的笑意,更不晓得此刻紧贴的身躯里那加快了频率的节奏,久久无法平缓。 “许是在山海漠……”云羡惊觉说溜了嘴,蓦然止声,惊慌低头去看沉月的反应。才发现在他方才沉默思考她所谓深刻的往事期间,这小妮子竟睡过去了。 云羡松了口气,抬手轻抚上沉月的侧颊,后停在鬓角发,为她顺去了耳后,自语感慨:“光怪陆离的虚幻之境,为何你没有沉戈的记忆,而我却能看到云羡与沉戈之间所有的过往?你跟我会在此处到底是巧合,还是谁股掌之间预谋,如是预谋,到底是谁能开启已故神识幻境,且能使外力元神与故人身躯全然融合……” 指尖又从沉月耳边描到眉尾,划过细长黛色自山根而下,最后停在鼻尖,不再往下懂得适可而止,虽然那抹胭红如鸩酒。微微的叹息比不得风力,只看云羡嘴角的笑意约莫恹了些:“想他二人纵使结局悲戚,尚已拼尽全力,对她对己皆无悔。” 第116章 (之2) (敏感段落被禁,目前暂时只能跳过) 擂台上的两人同一时间转醒,沉月才发现周身被人设了禁咒,以防本躯不受控制。 此时听台下一人高声呼道:“既然是同时出境,那就还是要以武力论输赢!” 附议之人颇多。 却见容与朝沉月弯腰作揖,道:“在下认输,沉戈之眼归姑娘所有。”言罢,不顾不满之声,扫一众兴致自化身云雾消失。 不知从哪走上来一青衣少年,对沉月亦躬身行礼,恭敬严肃道:“此次四方茶的彩头将在即位大典后送入姑娘房中,恭喜姑娘了。” 众人见擂台落幕,纷纷散去,雪青赶忙跑上台来,扶起仍坐在地上发愣的沉月,忧心问道:“河神可有不适?” “已过了多久?”沉月反问。 “什么?” “最后这杯,我入幻境再出来,过了多久?” “半刻未有。”炎禹接话,亦上了台,看了一眼面具男人消失的地方再转到沉月这边,怀中揣个不解:“你的脸怎红成这样,是不是血脉不顺?” 雪青这才注意到沉月的脸色,着实异常,更是忧了:“那可如何是好?” 不管当年那二人是不是通过她的放纵得了圆满,反正于沉月来说,到底是出格了,用别人的身子放纵自己的心,虽然无关自己身躯的贞洁,她确已尝禁果,那人在沉戈身上留下的所有印记,历历在目,刻入灵魂。 原来,最后一杯茶要出幻境的条件竟是如此不堪,设置关卡的人真是‘有心’了。 沉月浑浑噩噩回到蛇宫住所,又浑浑噩噩把自己关在房里,雪青越发放不下心,自作主张跑去隔壁院子把情况告诉了伍逸。雪青心里总是觉得炎禹不靠谱,毕竟伍逸是自己曾经的主子,为人处事方面更为了解,应是比毛毛躁躁的炎禹来得有用。 再回屋却发现沉月不见了,眼下已落日,天色渐入夜,方才侍女送来的晚膳放在桌上不曾用过,雪青登时没了主意,恰好伍逸来看看沉月的情况,她逮着人就急道:“河神不知去哪里了,晚膳都没吃一口。” 伍逸倒是沉稳,“兴许只是去散心,我出去找找,你不要等了,先吃,晚些时候我让侍女再送一份过来。” 雪青点头,目送伍逸。 蛇宫各殿的内侍外侍不少,沉月去了哪里都是有迹可循的,再者眉间有蓝叶花钿让人过眼难忘,是以在一处花圃后的亭台中,伍逸寻到了那个于灯火阑珊处正在逗弄夜蝶的身影。 “我一会儿就回去,不用刻意来找我。”沉月有些烦乱地挥走蝴蝶,背过身去。 “棠荀可助眠,我认床难睡,所以来摘几朵。”伍逸嘴上这样说,却没去摘花,而是走入亭坐在了沉月身侧,问她:“你呢?也是吗?” 今晚怕真会失眠,沉月瞥一眼亭下的紫色大花,寻思着等会儿也带一朵回去,她稍稍挪开了两人的距离:“夜晚将至,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想是不妥,若被人瞧见了,难免惹来风言风语。” 苍白的理由成不了主题,伍逸确实无所顾忌,更是柔声唤她:“月月。” “嗯?” “那些年你坐在树下,我每次去紫凌台都会在一旁看你很久。” “我知晓的。”沉月不知伍逸为何开始闲话家常,只得依着回应。 “但我不知,你曾抬起头看过我。” “你现在提这个是要说什么?” “你可曾记得我在凡地时同你说过,如若你愿,我可以不要如今的身份,只你跟我,去哪里都行。”庭院的各个屋檐都挂满了照明的物什,用的多是深海夜明珠,即便没有皓月,也能将伍逸眼中的星辉衬得透亮。 “想我那些年痴傻,你远远看着便想同我相守,除了皮相,应无其他缘由了,毕竟我那时的脸上连喜怒哀乐都没有,自然也不可能是因为我的一颦一笑或是什么楚楚可怜。”沉月并没有因为伍逸的述情而出现一丝的动容,反而觉得讽刺:“我越发好奇,若我没了这幅皮相,你会如何待我?” “我恋慕你,不管是那张最开始就让我挪不开眼的皮相还是现如今你身体里因别人而生的心,我都想占为己有,一生守护,若你没了皮相,那可以给我心吗?如此也不会显得我太贪。”今晚不知为何,伍逸莫名心慌,心里憋着多年的话频频冲到嗓子眼,心一横,便摊开了讲,往后对着沉月倒也轻松许多。 至于沉月怎么想,怎么回应又或者不回应,他本就没有奢望过什么,自然不会觉得失望。 直白情话能从伍逸的嘴里说出来另沉月颇为意外,在她的印象里,伍逸素来深沉含蓄。可即便这番话伍逸不说出口,沉月大致也是能猜到的。 在幻境里自己所做的一切,已成烙印,虽不在身,却刻入心,沉月尤为懊悔自己之前轻易答应叔叔的诺言,此刻想起来,无比讽刺。 伍逸是极好的,只是沉月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始终对伍逸生不出男女之情,且到今日她如此一个不贞不洁背信弃义的人,怎值得他掏心置腹。 然而熟悉的气息渐行渐近…… “我记得你偶然说过,你在巫山种了很多樱桃树,你说它们花开四季,飘落如雪,跟紫陵台的一样。月境种不出花树,那你可以带我去巫山看看吗?”沉月却没有拒绝伍逸的情义,反而给出了模棱两可的暧昧提议。 兴许是被零星的希望煞到了感知,伍逸并未感受到有何异样,随沉月的话即露出欣喜笑意,回得也急切了些:“待出长泽,你跟我一道去巫山,那些树全都种在琮珑后的平坦山地。” 沉月略有耳闻,巫山神君的宫邸琮珑,未有一名女子,所有的洒扫和茶水奴仆都是男子,皆是从紫陵台分派下去的。也是近日才渐有传闻,说是大帝怕那些鱼龙混杂的妖染了应龙的血脉,才一早防范于未然,更多了众人好笑当年他自己就是混了低下的婢子之血生下的伍逸。 第118章 不再纠缠 容与停下了,距她三步,满眼哀戚:“跟我在一起真的令你如此难受?宁愿死?” 那颗因他而生的心像被热油浇了一般,沉月闭眼深吸一口气,方知逃避是无用的,说,所想所虑未尝不可告他。 “我喜欢你,想吃你的唇,拥你的身子那种喜欢。” 如此转折令容与一愣,随即喜上眉梢作势要上前。沉月刀不离脖子,见容与一动,狠心划出血痕制止他,继续说:“幻境里你抱我,确然是令我欢喜的,但叔叔为救我,以月境落凡为代价重铸我的神魂,我历经凡世数十年,才得以回归神境,此后只想不负叔叔心血,贪生怕死不招事惹麻烦。儿女情长不过是凡人数十年寿命中、柴米油盐下的互相慰藉。想你我此去,年以万计,过眼之人实无必要咄咄相逼。” 听她一番苦口婆心,容与面上又擒一丝苦笑。本打算出幻境后,要对她说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真真切切的心里话,然此时显得尤为多余且讽刺。 他从未对女子倾诉过情意,他着实翻阅书籍自学了很久,他自认到今日已背得滚瓜烂熟…… “我逼你……”容与的身子有些抖,他想到自己此刻与她的对峙,却也无力反驳:“对,我是在逼你。” 相对落寞到极致的神色,沉月越发淡然,仿若只是在陈述规矩条款:“你我两界禁止通婚,你如何给我名份?难不成日日苟合?又或者难道你会毁了现如今天神境和修罗域的平稳处境,仅仅是因为你的求而不得,然后战事起,生灵殁。其次,我畏惧玄火晶你是知道的,火晶气息每每让我喘不过气,岂不自找苦吃?自生而起的相悖,即便能消除,过程定万分艰辛,你尚不值我如此相付。我不是书上那些有情饮水饱的痴男怨女,我更希望情事于我是锦上添花而不是负重前行,到最后两看生厌,情深而往,却败于冗赘。” 不知是煞白冰刃上的猩红还是胭唇皓齿下的真言,让容与久久无法回神。好不容易找回的声音,听着比那阑珊夜色中的风声还飘渺。 “原来于你而言,我是负重。”容与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口才方面会落了下风,只是觉得痛心,却又说不出能与她据理力争的言论。他忽而觉得眼前的沉月十分陌生,像个剔除情根的尼人,通透百态,洞明世事,此番逻辑严谨的话绝不是随口敷衍,怕是她早已备下,一如他背的那些要对她说的情话。 那便是从一开始,沉月从未有心要与他有任何牵扯,那便是从一开始,他都是一厢情愿。在华蔺的五年,每每深夜思之如狂,坚信终有一日待他恢复原身,以真正修罗尊主之身份传拜帖入紫凌台,届时可以再见到她,届时什么规矩禁令都是可以谈的,而其他本质上的相斥不过是浅浅沟壑,然如今看来,抬脚一跃的作为,对她而言竟也是不值得。 可笑啊!他容与竟也有今天,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容与脸上难以捉摸的表情,沉月瞧不真切,她甚至开始刻意回避仍旧锁着她的凌厉带有责难的目光,口中继续分辨:“往年闲来无事多看了些杂书话本,其实尊主这般不过就是书上说的求而不得的执念。身份如您,心中整日挂着的自然不是儿女情长,你我之所以会闹到如此境地,我猜约莫是我不似以往尊主怀里的那些乖巧听话的小兔兔,便起了一时新鲜,然又怎值得为这新鲜同天神境为难,尊主真不好好思量思量?” “你说的都对,不值当,都不值当。”容与摇了摇头,咧开嘴笑了,已然词穷,也已放弃。 “尊主能这样想那真是再好不过。” “你我此去,年以万计,我曾真心慕你,这点不可磨灭,然今日之后,我不再纠缠。但也请河神记得,这世间什么都是要还的,河神将来定能体会我今日感受。” 当眼前再无身影,沉月顿时松了一口气,收起武器的同时揪心的落寞也如排山倒海般涌现,让她陷入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只是听了叔叔的话,她只是想窝在自己的蓝荧草原过着无需费神的松快日子。纵使恋着那个人,仅是他来,她喜,毫无顾忌。若是需要经历种种反对,需要跨越种种艰难,这样的压铡下的相处,她不要。 “你亲手推开的他,现在这副神情未免太可笑。”绿尾金凤自夜空划落,化作人形立于亭外。 沉月不语,将司钰看着,听她继续说:“他求你不得,我求他不得,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这类话本,到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不过现在看来我这个配角确得感谢河神拱手相让,若我有朝一日能成为修罗尊后,届时凤族定携礼致谢。” 自降身价的卑微透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却没能打动人心。沉月反凉薄视之,“他若心里有你,何言我相让?他心里若无你,娶你做了尊后又如何?这类杂书我看得不少,终究不过可怜人,倒不如寻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好比一生为情所苦,更难为到头来发现困住自己的哪是情,只是执念罢了,不少呕血而亡的冤枉人,想一想凤六公主和他倒是般配。” “冤不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河神如此洒脱,届时喜酒望能开怀饮下。”司钰正要离开,却被沉月唤住。 “你……你真的要嫁他?” “怎么?你不要的,我要不行?”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假话。” 沉月意外,转了身去,“愿你心想事成。” 她尝过了禁果,于是想到今后会有其他的女子在他身下,在他怀里……沉月指甲扣着手心,下唇咬出血痕,适才的落寞在司钰离去后变本加厉,更多了挠心的酸楚。 沉月便开始想…… 这一步,她是不是真的走错了。 若错了,那还有转圜吗? 第119章 她不见了 昨夜拿回来的紫色棠荀放在枕头边,花离了枝梗鲜不过一夜。 沉月醒得早,也不起身,愣是睁眼盯着那已然蔫了的紫花发呆,脑中挥之不去昨夜最后的决绝身影,往日容与对她说过的话,对她做过的事没来由地越发鲜明。便开始琢磨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属意她的,而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 沉月深吸一口气,皱起眉重新把眼睛闭上。 拒了他,推开了他,此刻又这般想他。想他的流痞霸道,想他的胡搅蛮缠,甚至是云雨中他的体温,近乎疯魔。杂乱不堪的思绪煎着那颗因他而生的心,煮着由心而始的血液,一时间痛得难以抑制,沉月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颤抖抽噎,闷声在被褥里一遍一遍自我调适。 “过些日子便好了……” “过些日子便好了……” “过些日子便好了……” 灰蒙蒙的天即将迎来清晨,雪青站在门外。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河神自出幻境就一直神不守舍,她一颗心跟着悬,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出屋看夜色,在屋外一坐就是一整晚,正来了睡意要回屋,发觉河神屋内有细小的声音,便好奇上前,将房内的动静都听了去。 听是听了,仍是琢磨不出什么,想在齐胥国时,姑娘不管遇到什么事,皆处之泰然,游刃有余,何曾见过她如此无措,压抑的抽噎更为撕心裂肺。 “河神,我可以进来吗?”雪青诺诺开口,希望自己的多管闲事不会触怒沉月。 房内的动静戛然而止,却无回应,雪青只得硬着头皮再问:“河神,我……” 下一秒门被拉开,沉月面无表情,犀利的眼神让雪青心虚的退了一步,垂首正要行个体面的礼,被沉月出声打断:“时辰尚早,你既来了,那现在就出发。” 雪青重新抬头,溜个余光去瞧她,面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妆发干净,衣衫整洁,连语调也听不出情绪。若是没去无极,此刻的雪青兴许会万分惊讶,怀疑自己听错了。想来仙人家的术法倒是十分便利,说大了能翻天覆地,起死回生,说小了,就像这般,能梳洗理容,遮掩尴尬。 既是有心回避,雪青自不会不识时务,只随话问:“出发去何处?” “此次你师傅让你与我同行,是让我助你寻灵兽,反正都睡不着了,索性到外边走一走,碰碰运气,大典入巳时才开始,那之前回来也不算失礼。” 嗯,还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子,雪青又想。 所谓驯服灵兽,乃修道求仙者证明自己修为的第一步,灵海凝聚,是清透亦或是浑浊,是纯法亦或是邪煞,皆能从灵兽的择主中得以分化。 拥有灵力的兽类多孕育于仙泽深厚的洞天福地,开灵智通人性,能凭自己的意愿选择将要追随一生的主人。 长泽蛇宫外地域广阔,有沼泽,有茂林,也有平川,两人此刻走在高瘦树干的椰林间,步履徐徐,要说是出来寻兽,不如说是出来散个步更为贴切。 昨天这片林子里的集市甚是热闹,放眼看去,那简搭的擂台还未拆呢,沉月的思绪继而又被拉进幻境中,于别人来说只是一时半刻的动静,于她却是几日里惊天动地的经历。 “河神可要坐下歇歇?”雪青看沉月又魂不守舍的,于是小声试探。 沉月猛回神,有些狼狈,强撑起笑颜故作轻松摇头道:“这地方的灵力似乎不够充沛,连只夜蝶都没见着,我们穿过林子再往前去。” “好。” 雪青顺从话又少,有时候沉月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又看准了雪青一时半会儿跨不过尊卑位份,定是不敢僭越与她倾心交谈,她何必将心事吐露给无法交心的人。可越是顺从越让沉月觉得心里堵得慌,就随意找了个话题叨磕:“你喜欢什么样的宠兽?” 雪青想了想,道:“不瞒河神,当初在宫里的时候,我特别想养一只兔子。” “兔……”沉月原是想转个轻松的话题消除烦乱的思绪,奈何偏偏戳到烦乱点上,真让人哭笑不得,“是了,小兔子挺可爱,谁都喜欢,连那些个八尺壮汉也喜欢。” 这话听着一股子嘲弄味,雪青不知是触了她的哪条忌讳,赶忙救场:“后来有一次在将军府的园子里看到李婶从街市上拾回来的狸花猫,就再也对其他动物喜欢不起来了。”这是实话,只是方才没能一口气说完。 都是些可爱温顺的,跟雪青倒是配,沉月心想,脚步由始开始迈得快起来,边道:“灵兽应寻一些骁勇善战,身型矫捷的,猫还行,兔子我看就算了。” 约摸走了十几步,沉月觉得怪,怎不回话?难道是生气了?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身后没有了雪青的影子,她四下看了一圈,又呼喊了两声。 没有人,没有回应。 雪青不是个会躲起来玩闹的,即便是玩闹不也可能连感知术都探寻不到任何气息,沉月登时急了,想到雪青还是个凡人,若是遇到什么邪祟,定是凶多吉少。她立即从额间抽出蓝荧草叶,抛向上空,以此为轴释放出巨型法术屏障四面环绕开去,不放过任何角落。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队人朝这边走来,入了视野,沉月瞧见头先的竟是伍逸,形色匆匆,领着约摸十几个蛇宫的侍卫朝快步靠近。 一众侍卫到了沉月身前皆行了礼,伍逸脚还没站稳,就听他急道:“快跟我回蛇宫。” “发生了什么事?”看这架势,沉月感到不祥。 “蛇族分支的长老叛变,现在宫外不安全。” “我刚放了感知术,并未察觉有不妥。” 伍逸身后的领头侍卫接话:“这支擅长隐匿偷袭,他们若是躲起来,连生圣主都无可奈何,纵使修为再高,也难敌背后一刀,河神快些跟我等回去。” 沉月面色沉重地看着伍逸:“雪青跟我一起出来的,她不见了。” 第119章 她不见了 昨夜拿回来的紫色棠荀放在枕头边,花离了枝梗鲜不过一夜。 沉月醒得早,也不起身,愣是睁眼盯着那已然蔫了的紫花发呆,脑中挥之不去昨夜最后的决绝身影,往日容与对她说过的话,对她做过的事没来由地越发鲜明。便开始琢磨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属意她的,而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 沉月深吸一口气,皱起眉重新把眼睛闭上。 拒了他,推开了他,此刻又这般想他。想他的流痞霸道,想他的胡搅蛮缠,甚至是云雨中他的体温,近乎疯魔。杂乱不堪的思绪煎着那颗因他而生的心,煮着由心而始的血液,一时间痛得难以抑制,沉月整个身体蜷缩起来,颤抖抽噎,闷声在被褥里一遍一遍自我调适。 “过些日子便好了……” “过些日子便好了……” “过些日子便好了……” 灰蒙蒙的天即将迎来清晨,雪青站在门外。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河神自出幻境就一直神不守舍,她一颗心跟着悬,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出屋看夜色,在屋外一坐就是一整晚,正来了睡意要回屋,发觉河神屋内有细小的声音,便好奇上前,将房内的动静都听了去。 听是听了,仍是琢磨不出什么,想在齐胥国时,姑娘不管遇到什么事,皆处之泰然,游刃有余,何曾见过她如此无措,压抑的抽噎更为撕心裂肺。 “河神,我可以进来吗?”雪青诺诺开口,希望自己的多管闲事不会触怒沉月。 房内的动静戛然而止,却无回应,雪青只得硬着头皮再问:“河神,我……” 下一秒门被拉开,沉月面无表情,犀利的眼神让雪青心虚的退了一步,垂首正要行个体面的礼,被沉月出声打断:“时辰尚早,你既来了,那现在就出发。” 雪青重新抬头,溜个余光去瞧她,面上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妆发干净,衣衫整洁,连语调也听不出情绪。若是没去无极,此刻的雪青兴许会万分惊讶,怀疑自己听错了。想来仙人家的术法倒是十分便利,说大了能翻天覆地,起死回生,说小了,就像这般,能梳洗理容,遮掩尴尬。 既是有心回避,雪青自不会不识时务,只随话问:“出发去何处?” “此次你师傅让你与我同行,是让我助你寻灵兽,反正都睡不着了,索性到外边走一走,碰碰运气,大典入巳时才开始,那之前回来也不算失礼。” 嗯,还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子,雪青又想。 所谓驯服灵兽,乃修道求仙者证明自己修为的第一步,灵海凝聚,是清透亦或是浑浊,是纯法亦或是邪煞,皆能从灵兽的择主中得以分化。 拥有灵力的兽类多孕育于仙泽深厚的洞天福地,开灵智通人性,能凭自己的意愿选择将要追随一生的主人。 长泽蛇宫外地域广阔,有沼泽,有茂林,也有平川,两人此刻走在高瘦树干的椰林间,步履徐徐,要说是出来寻兽,不如说是出来散个步更为贴切。 昨天这片林子里的集市甚是热闹,放眼看去,那简搭的擂台还未拆呢,沉月的思绪继而又被拉进幻境中,于别人来说只是一时半刻的动静,于她却是几日里惊天动地的经历。 “河神可要坐下歇歇?”雪青看沉月又魂不守舍的,于是小声试探。 沉月猛回神,有些狼狈,强撑起笑颜故作轻松摇头道:“这地方的灵力似乎不够充沛,连只夜蝶都没见着,我们穿过林子再往前去。” “好。” 雪青顺从话又少,有时候沉月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又看准了雪青一时半会儿跨不过尊卑位份,定是不敢僭越与她倾心交谈,她何必将心事吐露给无法交心的人。可越是顺从越让沉月觉得心里堵得慌,就随意找了个话题叨磕:“你喜欢什么样的宠兽?” 雪青想了想,道:“不瞒河神,当初在宫里的时候,我特别想养一只兔子。” “兔……”沉月原是想转个轻松的话题消除烦乱的思绪,奈何偏偏戳到烦乱点上,真让人哭笑不得,“是了,小兔子挺可爱,谁都喜欢,连那些个八尺壮汉也喜欢。” 这话听着一股子嘲弄味,雪青不知是触了她的哪条忌讳,赶忙救场:“后来有一次在将军府的园子里看到李婶从街市上拾回来的狸花猫,就再也对其他动物喜欢不起来了。”这是实话,只是方才没能一口气说完。 都是些可爱温顺的,跟雪青倒是配,沉月心想,脚步由始开始迈得快起来,边道:“灵兽应寻一些骁勇善战,身型矫捷的,猫还行,兔子我看就算了。” 约摸走了十几步,沉月觉得怪,怎不回话?难道是生气了?她下意识回头却发现身后没有了雪青的影子,她四下看了一圈,又呼喊了两声。 没有人,没有回应。 雪青不是个会躲起来玩闹的,即便是玩闹不也可能连感知术都探寻不到任何气息,沉月登时急了,想到雪青还是个凡人,若是遇到什么邪祟,定是凶多吉少。她立即从额间抽出蓝荧草叶,抛向上空,以此为轴释放出巨型法术屏障四面环绕开去,不放过任何角落。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队人朝这边走来,入了视野,沉月瞧见头先的竟是伍逸,形色匆匆,领着约摸十几个蛇宫的侍卫朝快步靠近。 一众侍卫到了沉月身前皆行了礼,伍逸脚还没站稳,就听他急道:“快跟我回蛇宫。” “发生了什么事?”看这架势,沉月感到不祥。 “蛇族分支的长老叛变,现在宫外不安全。” “我刚放了感知术,并未察觉有不妥。” 伍逸身后的领头侍卫接话:“这支擅长隐匿偷袭,他们若是躲起来,连生圣主都无可奈何,纵使修为再高,也难敌背后一刀,河神快些跟我等回去。” 沉月面色沉重地看着伍逸:“雪青跟我一起出来的,她不见了。” 第120章 奇怪四人 出了这等纰漏,宾客们自是鸟兽散,也不管此刻长泽到处隐匿着危险,各族各仙拖家带口络绎不绝地走了,最后留下来的,不是有顾虑就是有目的。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主人家突然在蛇宫主殿大摆宴席,按理说这节骨眼上,忙着清理内患还来不及,外人都想不明白怎还有心情吃上了? 无一砖一瓦的圆形主殿宽大宏伟,全用清透的白琉璃打造,银丝云纱为幔,将照射进来的日光更提亮了些,银丝偶晃眼,却颇对沉月的审美,是以刚入殿时,一度被幔纱夺去了注意力。 殿内食案呈阶梯式交错,百层有余,只不过宾客大都走了,整个大殿显得空荡萧然,这百层若是坐满,该是多壮阔的画面。再看主位的水晶九尾雕长椅,其上铺着不知是何种兽的皮毛,五色缤纷溢着流光。 沉月心不在焉,不小心打翻了手边刚倒满的茶水,湿了衣衫和袖子,一旁伺候的侍女惊恐退后连连致歉,她恍若未见未闻。旁坐的若英也是一脸愁容,想她赶着大典前回来,不料劈头降噩耗,打乱了她来长泽的所有计划,为了安全起见,只得令弟子们先乘车辇回无极。 主位不见人,却有四位侍女跪坐于食案两侧,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再看殿中,嘈杂之声递增,少不得几句主人家怠慢宾客的怨言。 陆续有侍从呈上珍馐美馔,便有宾客事不关己开始大快朵颐,伴着欢谈笑语,先前叛乱导致的惊慌全然不存。 若英实在坐不住了,挪到沉月身边,忧中带怨道:“丢的不是长泽的人,自然不上心,这样拖延下去,你就不担心?那丫头可是你……” “如果真的事出紧急,你我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不通时宜且静观其变,好过我二人关心则乱弄巧成拙,反而害了雪青。”沉月边说边将视线移向主案旁的侍女,接着道:“你可有发觉那四人不太对劲。” 若英顺着沉月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觉得那四人怪是怪了些,但除了不动不语,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便问:“你瞧出什么?” “身躯僵直,眼都不曾眨一下,我看不像是静坐候命。”沉月摇摇头。 听沉月这么说,若英又瞧过去,这次是正儿八经的要将人看出花来般,她眉头一紧,“嗯——不似活人。” 两人心里皆窜上不详之感,沉月转过脸去看离她不远的伍逸,想到她晨时随伍逸回宫,恰好遇到要走的司雨神君,也就是伍逸的长姐,此人神色冷漠,话语凉薄,但意思确有关心,劝伍逸一同离开,以免大帝忧心。 见伍逸摇头后也不问缘由,领着其他兄妹走得干脆,只是听得其中一位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我们已经叫他了,回头父亲问起来,就说是他自己不愿意走。” 曾几何时,沉月羡慕那些有家人可以围炉过年,幼时追逐嬉戏,年长相互倚靠,兄友弟恭,姐妹和睦的亲情,但也渐渐发觉不适合安在所有家庭里。这世间有弑兄父的君王,以及现在看到的这种同父异母又是近日才相认的例子,不晓得还有多少其他的不适合,兴许独行于世未尝可怜。 再说炎禹,本就是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况且有酒有肉有美女,他不走,是在沉月意料之中,而在意料之外的,只属那个坐在对面,中间隔着一群莺莺燕燕晃来晃去,连脸都瞧不完整的修罗尊主。 他又为何不走?还有那只爱管闲事的凤凰,一如既往形影不离。 余下的人,沉月皆不识,扫视众人的同时,也接到了几个含笑行礼,她亦同回之。 大殿中的酒肉气渐渐氤氲了整个空间,醉言欢语也越发大声肆意起来,好似今早的变数不过玩笑一场,然雪青的失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沉月,事出反常必有妖,是以她未曾去动吃食茶水,连若英因为焦躁想喝一口茶都被她拦下。 到后来见多人饮多倒地,伺候的侍从逐渐变少,直至走得一个不剩,不省人事的‘酒醉’之人如泥糊地,更显得那个还在高举酒杯塞着满口食物的修罗尊主尤为突兀,他本就是时常枕曲藉糟之人,酒量好不新奇。 如泥之人少不了炎禹一个,沉月没好气,不怕神一样的队手,就怕爱喝酒的队友!不求出事帮把手,至少不要让人还得给他搭把手! 炎禹旁坐的伍逸推了推毫无反应的身体,朝沉月丢了个沉重的眼色,微微摇了摇头,暗示情况不妙,沉月打算过去一探究竟,却被若英拉下,听她急道:“你快看,有两个人动了。” 主案一侧的两个侍女终于活过来了,脸上有了表情,皆挂起和煦浅笑起身朝容与的座位走去。 西境民风素来大方开放,不仅在言谈举止,在穿着方面也有明显体现。且蛇族女子多妖娆,好身材能显露绝不多遮一块肉。那俩面容姣好,衣着香艳的侍女拖一地丝滑披帛徐徐走到容与案前,一前一后开始伺候。司钰本是想拦,但想着经过昨晚后,主子更需要这些莺莺燕燕来提兴,更还给那俩侍女让了道来,自己则退到一旁去了。 沉月一直留了个余光在容与那边,虽知他一贯是个花间客,可真正看到他左拥右抱张嘴接食的风流样,如鲠在喉,加持在对炎禹的气闷上,怒意变本加厉,未发觉主位余下的两个侍女已来到了自己的案前。 亏得若英开口拉回了沉月的注意力:“我们这不需要人伺候。” 其中一侍女笑容可掬,魅声媚气道:“许是二位仙女姐姐更中意男蛇,您说个喜好,奴这便去安排……” 濒临爆发的沉月一把抓住靠她最近的侍女的手腕,目光凌厉:“男蛇就不劳烦了,你家主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主子她……”侍女脸上的笑变得诡异:“一会儿就到了。” 第121章 钟山烛阴 沉月这边的僵持,对面恍若未见,然她不信容与察觉不到这殿中的异常,可为何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且他可谓这殿中饮得最多之人,如是酒水中有玄虚,无关酒量,他也应该是此时躺在地上的一员才对。 雪青尚生死未卜,这些人玩的什么把式,沉月已无耐心奉陪,她朝若英使了个眼色,若英立即心神领会,随即一把制住另一个侍女,继身后化出的红羽弯弓凌空而起,数十支光箭蓄势待发。 若英对制住的侍女狠厉威逼道:“我数到三,你家主子若是再不出来,我就把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穿成马蜂窝!一!” 面对若英的威胁,那俩侍女竟毫无畏惧,脸上笑容未减,不应话也不反抗。就在若英更为气愤地喊出‘二’字时,寻不着声源的尖锐大笑倏地响起,环绕在人数稀少的空荡大殿内尤为震耳。 让人心颤的话紧随笑声而来:“原本没那么多事,尔等走了便好,非得留下来蹚浑水,只是想不到烛阴之毒无色无味,灵法亦无从察觉,还是有人不上套。” 这声音如同命令般,使得容与以及沉月案前的四位侍女又回到最开始一动不动的姿势和神情,仿若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气息全无。沉月和若英对看一眼,皆放开被她俩制住的人,起身走出食案警觉而立。伍逸此时也来到沉月身侧,主动说道:“早在进殿之前我就已察觉不妥,只是不敢打草惊蛇,还好你二人也留了心。” “有何不妥?”沉月边问边环视周围,想要找寻声源。 “你我晨时随着那些侍卫回到蛇宫居所,我留了个心又悄悄跟出去走了一段,竟听到其中一位说不知主殿方向,要怎复命?当下便猜想兴许宫内早已混入贼人,兄姐应也是猜到了,看我不愿离开,走时掠过我耳边提醒了句。” “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你不拦着炎禹任他吃喝,可万一我和若英也着了道,你孤立无援岂不也是被人瓮中捉鳖,既知不妥,应跟你那些兄姐离去,何必无谓留在此处。” “雪青不见了,我知你不会走,你不走我也不走的。” 二人的对话,一旁的若英都听了,心下暗思:看不出这巫山神君竟对阿沉如此痴情,想那日阿沉在无极感叹不能由心而活,困于身份,难道是传说中的你爱她,她爱他?那那个令阿沉困于身份不能由心的他又是谁?感觉是个惊天动地的八卦啊,回去得好好和阿沉聊聊。 上座的九尾水晶蛇雕开始晃动,迸现异光如流水上行,浸入蛇身,忽而蛇雕八尾尽断,爆裂成万千光片向四周散射,另在场众人一惊,纷纷躲闪。剩一尾的蛇雕颈部缓缓张开,宽如蒲扇开始扭动,露出的长杏尖牙令人毛骨悚然。此时见方才那甚为怪异的四位侍女先后走到蛇雕下方匍匐在地,顺从地让蛇雕吸入自身灵力,直至灰飞烟灭。 未知其能力,三人皆不妄动,保持警觉且看这安排戏的人要如何,反观容与,却仍置身事外在位置上吃吃喝喝,司钰也是神色默然立在一旁,对殿中的异样视而不见。 蛇雕身上的异色渐渐流泻下来,在主位的长椅上化出一人形。 见多了西境女子的华丽衣着,精致五官,眼前刚现形这位着实另沉月惊艳不起来,打量了一番觉得甚至比尧里还差一点,妖媚姿态嘛,都不及骊岚出现的时候。 唯一让沉月挪不开眼的是女子发间垂坠下来的抹额,末端一颗红豆大小的不规则冰透晶石贴于眉心,随着女子坐直身子,晶石晃了一晃,更要将沉月的魂魄摄走般。怎会这样?即便她再怎么喜欢闪动光亮的饰物,也从未有过这般感觉,不是见到喜欢之物的惊艳激动,而是没来由的悲戚困惑,嗓子眼像被人堵了个什么东西,有很多话要说要问却毫无头绪,一度有个念头想要冲过去把抹额扯下来。 这是什么摄人心魄的魔障饰物? “听闻烛阴一族是蛇族分支内最不甘屈服的,今次之祸虽在意料之内,但是来得比本尊想的早了些。”一整日了,终于听容与开了尊口。 “蛇族家事,本不该连累各位,不过既然都在场,索性让各位评评理。”女子挽了挽黛色宽袖,撑在桌上,指尖哒哒敲着节奏,语气不满:“她骊岚为尊,我心服口服,但让我屈在一个人不人,蛇不蛇的贱人底下叩首,我宁愿一搏,即便是死,也有尊严。” “喔——看来是对新君人选不满。” “想不到修罗尊主喝了那么多,烛阴之毒都奈何不了你。我没什么话好说,尊主若是大人有大量,待我大权得握,定携厚礼入玄火山赔不是。”女子笑得从容:“听闻尊主素来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可愿卖一个人情予阴昔?” “钟山蛇神阴昔。”伍逸念得小声,却也被人听了去。 这一声指名道姓另阴昔转过视线,有来有往道:“巫山神君伍逸,无极仙子若英,以及这位——”她上下打量沉月,脸上的从容换成了一种捉摸不透的深思,接下来的话也让众人不解:“那些年骊岚与我关系还算不错,偶然间听她说过一些关于天神境的事,月境内灵气最盛乃月河,随便捡一颗河底的石头带在身上都能助于修行,不止河底的石头,连河边的蓝荧草都是被浸养成神物,一片叶子就可治疗濒死之伤,于凡人还能起死回生,只不过月河内的灵力因吸附压制了太多混沌时期的魔煞之气无法凝聚成任何实体,是以当我听闻月境衍了一位痴傻的河神出来之时,心中甚是讶异,如今见到本尊,难免憋不住好奇。” 这话就跟别人说你不是你爸妈生的一般充满恶意,沉月确有不悦,也暗自将这番话记下了,眼下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浑水她不愿趟,但人得给她还回来:“蛇族内部的纷争,我等无意参与,只要将我的人放了,人若无事,我等立马离开长泽。” 第121章 钟山烛阴 沉月这边的僵持,对面恍若未见,然她不信容与察觉不到这殿中的异常,可为何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且他可谓这殿中饮得最多之人,如是酒水中有玄虚,无关酒量,他也应该是此时躺在地上的一员才对。 雪青尚生死未卜,这些人玩的什么把式,沉月已无耐心奉陪,她朝若英使了个眼色,若英立即心神领会,随即一把制住另一个侍女,继身后化出的红羽弯弓凌空而起,数十支光箭蓄势待发。 若英对制住的侍女狠厉威逼道:“我数到三,你家主子若是再不出来,我就把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穿成马蜂窝!一!” 面对若英的威胁,那俩侍女竟毫无畏惧,脸上笑容未减,不应话也不反抗。就在若英更为气愤地喊出‘二’字时,寻不着声源的尖锐大笑倏地响起,环绕在人数稀少的空荡大殿内尤为震耳。 让人心颤的话紧随笑声而来:“原本没那么多事,尔等走了便好,非得留下来蹚浑水,只是想不到烛阴之毒无色无味,灵法亦无从察觉,还是有人不上套。” 这声音如同命令般,使得容与以及沉月案前的四位侍女又回到最开始一动不动的姿势和神情,仿若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气息全无。沉月和若英对看一眼,皆放开被她俩制住的人,起身走出食案警觉而立。伍逸此时也来到沉月身侧,主动说道:“早在进殿之前我就已察觉不妥,只是不敢打草惊蛇,还好你二人也留了心。” “有何不妥?”沉月边问边环视周围,想要找寻声源。 “你我晨时随着那些侍卫回到蛇宫居所,我留了个心又悄悄跟出去走了一段,竟听到其中一位说不知主殿方向,要怎复命?当下便猜想兴许宫内早已混入贼人,兄姐应也是猜到了,看我不愿离开,走时掠过我耳边提醒了句。” “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你不拦着炎禹任他吃喝,可万一我和若英也着了道,你孤立无援岂不也是被人瓮中捉鳖,既知不妥,应跟你那些兄姐离去,何必无谓留在此处。” “雪青不见了,我知你不会走,你不走我也不走的。” 二人的对话,一旁的若英都听了,心下暗思:看不出这巫山神君竟对阿沉如此痴情,想那日阿沉在无极感叹不能由心而活,困于身份,难道是传说中的你爱她,她爱他?那那个令阿沉困于身份不能由心的他又是谁?感觉是个惊天动地的八卦啊,回去得好好和阿沉聊聊。 上座的九尾水晶蛇雕开始晃动,迸现异光如流水上行,浸入蛇身,忽而蛇雕八尾尽断,爆裂成万千光片向四周散射,另在场众人一惊,纷纷躲闪。剩一尾的蛇雕颈部缓缓张开,宽如蒲扇开始扭动,露出的长杏尖牙令人毛骨悚然。此时见方才那甚为怪异的四位侍女先后走到蛇雕下方匍匐在地,顺从地让蛇雕吸入自身灵力,直至灰飞烟灭。 未知其能力,三人皆不妄动,保持警觉且看这安排戏的人要如何,反观容与,却仍置身事外在位置上吃吃喝喝,司钰也是神色默然立在一旁,对殿中的异样视而不见。 蛇雕身上的异色渐渐流泻下来,在主位的长椅上化出一人形。 见多了西境女子的华丽衣着,精致五官,眼前刚现形这位着实另沉月惊艳不起来,打量了一番觉得甚至比尧里还差一点,妖媚姿态嘛,都不及骊岚出现的时候。 唯一让沉月挪不开眼的是女子发间垂坠下来的抹额,末端一颗红豆大小的不规则冰透晶石贴于眉心,随着女子坐直身子,晶石晃了一晃,更要将沉月的魂魄摄走般。怎会这样?即便她再怎么喜欢闪动光亮的饰物,也从未有过这般感觉,不是见到喜欢之物的惊艳激动,而是没来由的悲戚困惑,嗓子眼像被人堵了个什么东西,有很多话要说要问却毫无头绪,一度有个念头想要冲过去把抹额扯下来。 这是什么摄人心魄的魔障饰物? “听闻烛阴一族是蛇族分支内最不甘屈服的,今次之祸虽在意料之内,但是来得比本尊想的早了些。”一整日了,终于听容与开了尊口。 “蛇族家事,本不该连累各位,不过既然都在场,索性让各位评评理。”女子挽了挽黛色宽袖,撑在桌上,指尖哒哒敲着节奏,语气不满:“她骊岚为尊,我心服口服,但让我屈在一个人不人,蛇不蛇的贱人底下叩首,我宁愿一搏,即便是死,也有尊严。” “喔——看来是对新君人选不满。” “想不到修罗尊主喝了那么多,烛阴之毒都奈何不了你。我没什么话好说,尊主若是大人有大量,待我大权得握,定携厚礼入玄火山赔不是。”女子笑得从容:“听闻尊主素来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可愿卖一个人情予阴昔?” “钟山蛇神阴昔。”伍逸念得小声,却也被人听了去。 这一声指名道姓另阴昔转过视线,有来有往道:“巫山神君伍逸,无极仙子若英,以及这位——”她上下打量沉月,脸上的从容换成了一种捉摸不透的深思,接下来的话也让众人不解:“那些年骊岚与我关系还算不错,偶然间听她说过一些关于天神境的事,月境内灵气最盛乃月河,随便捡一颗河底的石头带在身上都能助于修行,不止河底的石头,连河边的蓝荧草都是被浸养成神物,一片叶子就可治疗濒死之伤,于凡人还能起死回生,只不过月河内的灵力因吸附压制了太多混沌时期的魔煞之气无法凝聚成任何实体,是以当我听闻月境衍了一位痴傻的河神出来之时,心中甚是讶异,如今见到本尊,难免憋不住好奇。” 这话就跟别人说你不是你爸妈生的一般充满恶意,沉月确有不悦,也暗自将这番话记下了,眼下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浑水她不愿趟,但人得给她还回来:“蛇族内部的纷争,我等无意参与,只要将我的人放了,人若无事,我等立马离开长泽。” 第122章 雪青遇害 阴昔无奈的神情太过刻意:“对付骊岚耗费了我半身灵力,我若不多吸食些,哪里补得回来?至于从何处补,方才你也看到了。 说起来,还得谢谢河神,要不是你打伤了骊岚身边那个死忠的续壁,我怎有机会下手。”阴昔拿起案上的酒杯端祥,接一句自言自语:“早就跟你说了喝酒会误事,看,这不让我有机可乘了。” 听这意思,骊岚应是在阴昔手里,那此人的能力不可小觑,若真起冲突,沉月几人未必有胜算。然这殿中最有胜算的属容与,但他现如今非火晶元身,仅些许灵力加持,说到底这些事与他无半毛钱关系,毫无理由冒险掺一脚。 众人各有思绪间,听若英先道:“被你抓的是我无极的弟子,修行不过五年,尚为血肉凡人之躯,哪来的灵力供你吸食?你快将人放了!” “凡人?”阴昔偏头想了想,一拍手呼道:“喔对!是有个凡人姑娘,不过……”她装模作样叹气一声:“不过此时怕是还不了了。” “你此话何意?!”沉月上前两步,目光凌厉,指尖在袖下捏好法诀,若是雪青有何不测,她觉对不会放过凶手。 阴昔瞥向沉月袖口隐隐发亮的光晕,嘴笑扯笑不以为然道:“我是让他们去外边抓一些小妖回来,谁知里边混了凡人,我没多想,便让他们将那个凡人撤下了,至于到最后人去了哪里……” 这时从蛇雕后走出一女婢,靠近阴昔耳边嘀咕了几句。完了才听阴昔接上方才未说完的话:“这消息可真是让人惋惜,你的弟子若是好生伺候我那些好色的侍从兴许还有活路,但她骨头挺硬,宁死不屈便咬了舌头,尸体嘛……”她朝身侧女婢交代了句,又转回道:“我发发善心,帮你找一找,不过人死了的账可不能怪我,人我先前是放了的,且也不是我杀的。” 好一个强词夺理撇得干净。 沉月双臂已开始发颤,紧咬牙关字字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伯仁因你亡故,今日这大殿内你跟我,只能独活一人。” 若英痛心疾首,这五年在雪青身上她也耗费了不少心力,师徒之情不比其他弟子少,丫头纯真善良,不该是如此凄惨结局。但若英强忍下拔剑开打的冲动,心里始终抱着希望,只要不是亲眼所见,都可有转圜。 只是钟山蛇神欺人太甚,自始至终一副嚣张跋扈姿态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天神境给西境蛇族的一分薄面,也仅是看骊岚的身份,她阴昔算什么,按位阶需得给主境天神行礼叩拜之人,到底何来的底气? “河神的话真令人惶恐,我要知道是你的人,肯定将她好生安置着的,所谓不知者无罪,河神怎好为个凡人同我置气?不过错却也在我,河神和仙子若有何要求,不妨提出来,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阴昔嘴上如是说,脸上却是有恃无恐的模样,给谁看了都气不顺,且话中毫无悔意还惺惺作态。 随着气息全无的冷躯被两人抬入殿放置在沉月脚边,她蹲得极慢,脑中浮现的全是二人在将军府的日子,虽短却朝夕相伴。 也许当初带雪青走的决定错了,牢笼又如何,千遍一律又如何,至少得一生安稳。 浮肿的双颊还留着五指印,唇角已经干涸的血渍以及看得出是撕扯所致的破烂衣衫刺激着沉月的每一根神经,她用手盖下不瞑目的凸瞪双眼,指尖再停在雪青的天门穴,转过头看着若英异常冷静道:“灵海已灭,魂飞魄散,死了。” 若英想也不想便道:“用你眉间的蓝荧草救她。” 伍逸插话:“蓝荧草确对凡人有起死回生之效用,但雪青已修入筑基,化得灵海,灵海与魂魄共存,不入轮回道,而是化为灵力消散于天地间,来日可重生入妖界。” “你看阿沉的样子能等到来日?”若英浑身同样杀气腾腾,“若是救不回,别说阿沉,我也要剥了她的蛇皮!”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也可用蓝荧草凝聚其灵海重塑魂魄,只不过这幅凡躯是无法承受蓝荧草灵力的,得为她造一副身子。” “身子?”沉月将视线转到阴昔身上,笑得阴冷:“就用她的。” 伍逸从未见过沉月如此语态,让人倍感寒意,心下不免担忧,继而劝解道:“躯体不难找,雪青尚有生机,此人能力不容小觑,月月,不如我们先回去禀明大帝,天神境素来法度严明,定不会姑息。” 若英气愤归气愤,相对沉月确较冷静,她觉得伍逸的话有理,也附议道,“阿沉,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快要被遗忘在角落的两个人,一站一坐,司钰稍稍顷下身,面上有些幸灾乐祸,附耳容与道:“我猜她不会走。” 容与面无表情,提杯小啜:“倒是不像她那怕麻烦的性子。” “若打起来,尊主是自己帮?还是要我去?” “我素来不管闲事。” “若真是闲事,您此刻还会坐在这?”司钰在他身后翻着白眼:“口是心非。” “我不管闲事,但爱看闲事。”无伤大雅的无礼,容与素来不恼,还心情大好朝司钰嬉皮笑脸,他敲了敲酒杯的位置道:“好戏快开场了,快给本尊倒满。” “话说我也很好奇,为何你喝了这么多却没有中毒?”司钰粗略算了算,主子喝了少说五壶,酒量再好,难免微醺,而他非但没中毒,连丝毫的醉意都不见。 “钟山这只蛇已经够笨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大傻子!”容与一边翻白眼一边解释:“烛阴蛇毒属赤炎元系,尤适宜滋养玄火晶,她那不叫给我下毒,叫给我补身子。” 司钰恍然大悟,其实不难理解,只不过一时转不过弯,也是,匆匆忙忙下毒,哪有空去研究谁谁谁的修为,属系可能造成的反效果。容与的解释颇为幽默,司钰憋不住笑赶忙掩嘴,以免被殿中的伤心人看到,又低声道:“若我是下毒之人,非得被自己气死,你看阴昔那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配上你说的这番话,着实滑稽,倒是那河神??” 第122章 雪青遇害 阴昔无奈的神情太过刻意:“对付骊岚耗费了我半身灵力,我若不多吸食些,哪里补得回来?至于从何处补,方才你也看到了。 说起来,还得谢谢河神,要不是你打伤了骊岚身边那个死忠的续壁,我怎有机会下手。”阴昔拿起案上的酒杯端祥,接一句自言自语:“早就跟你说了喝酒会误事,看,这不让我有机可乘了。” 听这意思,骊岚应是在阴昔手里,那此人的能力不可小觑,若真起冲突,沉月几人未必有胜算。然这殿中最有胜算的属容与,但他现如今非火晶元身,仅些许灵力加持,说到底这些事与他无半毛钱关系,毫无理由冒险掺一脚。 众人各有思绪间,听若英先道:“被你抓的是我无极的弟子,修行不过五年,尚为血肉凡人之躯,哪来的灵力供你吸食?你快将人放了!” “凡人?”阴昔偏头想了想,一拍手呼道:“喔对!是有个凡人姑娘,不过……”她装模作样叹气一声:“不过此时怕是还不了了。” “你此话何意?!”沉月上前两步,目光凌厉,指尖在袖下捏好法诀,若是雪青有何不测,她觉对不会放过凶手。 阴昔瞥向沉月袖口隐隐发亮的光晕,嘴笑扯笑不以为然道:“我是让他们去外边抓一些小妖回来,谁知里边混了凡人,我没多想,便让他们将那个凡人撤下了,至于到最后人去了哪里……” 这时从蛇雕后走出一女婢,靠近阴昔耳边嘀咕了几句。完了才听阴昔接上方才未说完的话:“这消息可真是让人惋惜,你的弟子若是好生伺候我那些好色的侍从兴许还有活路,但她骨头挺硬,宁死不屈便咬了舌头,尸体嘛……”她朝身侧女婢交代了句,又转回道:“我发发善心,帮你找一找,不过人死了的账可不能怪我,人我先前是放了的,且也不是我杀的。” 好一个强词夺理撇得干净。 沉月双臂已开始发颤,紧咬牙关字字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伯仁因你亡故,今日这大殿内你跟我,只能独活一人。” 若英痛心疾首,这五年在雪青身上她也耗费了不少心力,师徒之情不比其他弟子少,丫头纯真善良,不该是如此凄惨结局。但若英强忍下拔剑开打的冲动,心里始终抱着希望,只要不是亲眼所见,都可有转圜。 只是钟山蛇神欺人太甚,自始至终一副嚣张跋扈姿态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天神境给西境蛇族的一分薄面,也仅是看骊岚的身份,她阴昔算什么,按位阶需得给主境天神行礼叩拜之人,到底何来的底气? “河神的话真令人惶恐,我要知道是你的人,肯定将她好生安置着的,所谓不知者无罪,河神怎好为个凡人同我置气?不过错却也在我,河神和仙子若有何要求,不妨提出来,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阴昔嘴上如是说,脸上却是有恃无恐的模样,给谁看了都气不顺,且话中毫无悔意还惺惺作态。 随着气息全无的冷躯被两人抬入殿放置在沉月脚边,她蹲得极慢,脑中浮现的全是二人在将军府的日子,虽短却朝夕相伴。 也许当初带雪青走的决定错了,牢笼又如何,千遍一律又如何,至少得一生安稳。 浮肿的双颊还留着五指印,唇角已经干涸的血渍以及看得出是撕扯所致的破烂衣衫刺激着沉月的每一根神经,她用手盖下不瞑目的凸瞪双眼,指尖再停在雪青的天门穴,转过头看着若英异常冷静道:“灵海已灭,魂飞魄散,死了。” 若英想也不想便道:“用你眉间的蓝荧草救她。” 伍逸插话:“蓝荧草确对凡人有起死回生之效用,但雪青已修入筑基,化得灵海,灵海与魂魄共存,不入轮回道,而是化为灵力消散于天地间,来日可重生入妖界。” “你看阿沉的样子能等到来日?”若英浑身同样杀气腾腾,“若是救不回,别说阿沉,我也要剥了她的蛇皮!”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也可用蓝荧草凝聚其灵海重塑魂魄,只不过这幅凡躯是无法承受蓝荧草灵力的,得为她造一副身子。” “身子?”沉月将视线转到阴昔身上,笑得阴冷:“就用她的。” 伍逸从未见过沉月如此语态,让人倍感寒意,心下不免担忧,继而劝解道:“躯体不难找,雪青尚有生机,此人能力不容小觑,月月,不如我们先回去禀明大帝,天神境素来法度严明,定不会姑息。” 若英气愤归气愤,相对沉月确较冷静,她觉得伍逸的话有理,也附议道,“阿沉,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快要被遗忘在角落的两个人,一站一坐,司钰稍稍顷下身,面上有些幸灾乐祸,附耳容与道:“我猜她不会走。” 容与面无表情,提杯小啜:“倒是不像她那怕麻烦的性子。” “若打起来,尊主是自己帮?还是要我去?” “我素来不管闲事。” “若真是闲事,您此刻还会坐在这?”司钰在他身后翻着白眼:“口是心非。” “我不管闲事,但爱看闲事。”无伤大雅的无礼,容与素来不恼,还心情大好朝司钰嬉皮笑脸,他敲了敲酒杯的位置道:“好戏快开场了,快给本尊倒满。” “话说我也很好奇,为何你喝了这么多却没有中毒?”司钰粗略算了算,主子喝了少说五壶,酒量再好,难免微醺,而他非但没中毒,连丝毫的醉意都不见。 “钟山这只蛇已经够笨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大傻子!”容与一边翻白眼一边解释:“烛阴蛇毒属赤炎元系,尤适宜滋养玄火晶,她那不叫给我下毒,叫给我补身子。” 司钰恍然大悟,其实不难理解,只不过一时转不过弯,也是,匆匆忙忙下毒,哪有空去研究谁谁谁的修为,属系可能造成的反效果。容与的解释颇为幽默,司钰憋不住笑赶忙掩嘴,以免被殿中的伤心人看到,又低声道:“若我是下毒之人,非得被自己气死,你看阴昔那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配上你说的这番话,着实滑稽,倒是那河神??” 第123章 神元分离 “嘀嘀咕咕什么呢?”容与又敲了敲杯子的位置,催促道:“快满上,没想到西境这等贫瘠之地居然有物什能酿出如此好酒,回头你寻个配方带回去。” 司钰漫不经心挥了一指法术斟酒,琢磨道:“她如今与在凡地时大有不同,但那股孤傲还是在的。”昨夜里沉月对她说过的话,司钰大抵能揣摩些意思,总结出来,不过是情深不自知,又或者刻意不知,想想倒也能感同身受,不同人不同命,你轻而易举得到的一切,也许是旁人九死一生追逐而来。 所以惜命,所以想安稳度日。 “今日过后,你先回地宫。”容与边举杯边道。 “尊主又要做什么?” “沉戈之眼,左右各一,一只既然输给了她,那就只能拿另一只。” 司钰知他此次来长泽,明面上是恭贺新君,私下则是冲着这沉戈之眼来的,只是不知到底是谁放出此等神物将在长泽作为彩头送出的消息,让一群阿猫阿狗都挤破头混了进来。 长泽外过帖之后,司钰留了个心,回头多看了几眼,那守侍还真是扫一眼就放人进去了,如此好作假的东西,怎无个鉴别术法在上边?如此随意通过,就不怕鱼龙混杂难监管?还是此新君更在意虚华浮名,人多才显盛大? 然至此刻,司钰觉得是自己想的肤浅了,兴许这殿中之人都不过是棋盘中的黑白子。 “尊主就不觉得有人在图谋什么?” “钰儿变聪明了。” “方才你说要拿另一只,那另一只在何处?”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沉戈之眼可助你恢复火晶元身……”司钰豁然明了,转而瞪着容与的后脑勺:“你让我先回地宫,莫不是要我先把你的寝居整理干净?” “这都多少年了,灰尘能埋人了,况且我的喜好旁人哪及你知得透彻。”容与一杯两三口,得了烛阴毒的滋养,身心甚感舒畅,但看似慵懒轻阂的眼睛,亦留了个不易察觉的缝隙掩饰住一直停留在沉月身上的余光。 他二人交谈间,沉月已在掌中化出冰锋长剑,不顾身后伍逸和若英继续劝说,剑锋划地,一步一步走近主位。 阴昔脸上笑意僵紧,原本只是蛇族家务事,动静再大,生死杀伐都无人敢置喙,然若把天神境搅和进来,得罪谁都不妥,毕竟上位后多少还得靠统御大帝帮衬,且这月境河神还是大帝掌中肉,更是碰不得。 奈何她软硬不吃难以搪塞。 阴昔双手猛拍桌凌空飞起,浮于半空,化出长尾蜿蜒垂地盘卷数圈,想以气势逼退沉月,“河神若真要为个凡人打破西境和天神境的和谐,我想大帝那边也会觉得小题大做,河神若继续相逼,我为自保,怕是会出手伤了河神,大帝公正严明,想不会怪罪于我。” 雪青于沉月而言,算是她唯一不惑之过往,算是她安在那副凡躯乃至如今身上唯一的亲人,即便没有特别的经历,没有长年的相处,她曾经只是要个寄托,也想要个书上说的亲人,而雪青刚好出现,她不挑人,时间刚好就好,自此她于这世间不再是独孤一人。 所以沉月不会再让自己回到那一甲子的风沙中,宫闱中,平原山川小道上的一行孤影。 难以言喻的悲愤无声无息肆意生长,将她引入从未探寻过的自我空间。 “西境蛇族之首为九尾一族,九尾圣主为骊岚,你是哪位?也配将西境挂在自己身上同天神境相提并论?”沉月来到主位台阶下方,看着盘在地的庞大蛇尾,缓慢的语调更衬托高傲冷漠:“小小钟山野蛇,见了本神毫无礼数罢了还张狂放肆,今日若放纵你,此后还有谁尊主境天神!” 又或者,这才本该是她的性子。 话音随剑落,直直朝蛇尾砍去,巨大无形灵光水浪卷地而起,若非阴昔闪避及时,恐怕断尾只在一瞬。 被砍成两半的食案和粉碎的水晶蛇雕令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形势不明,无一人敢上前帮手。 这就要说到三界多年无战事,主境天神的灵法修为更是一团迷雾,仙者妖者捕风捉影,口耳相传的仅是些流纱喜好男色,入幕之宾不胜数,十七引醉心美酒,整日里醉生梦死,而这位沉月,痴傻无智,好不容易从凡地长了智回来,又整日窝在蓝荧草原里睡觉,怕是得了什么隐疾……诸如此三姑六婆版本的下饭八卦,没点实际的。还说如果要说这三位护天神九十九方境域的周全,还不如让统御那把老骨头亲自上阵。 总结下来就是:空有头衔,一无是处。 自然阴昔也认定沉月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便由她砍得欢,轻而易举闪过后也不还手,神色轻蔑道:“劝河神还是收手,如若不然,我真的伤了您这纤弱的身子骨,毁了您这张画都画不出来的皮相,就为了个凡人所致,您之后面子和威严往哪摆?” 沉月不同她废话,见挥砍无用,干脆收了剑,退后一步站定。 此举让在场之人都以为她真的听了阴昔的话认怂,阴昔脸上更是洋洋得意,正要再赞沉月通透识时务的话,又见沉月在一众惊愕注视中从天门处分离出自身神元。 阴昔吞下话,看着被沉月分离出来的那一团冰色光源愣住,心想:神元乃仙者根本,一旦与躯体分离,即象征仙者消亡,然为何她能随意分离神元,且好端端站着?! 冷静到此刻的容与也按捺不住了,沉月的举动差点没把他吓死,他直起身子,忍下冲过去敲开沉月脑袋的冲动,只看着她,眉间打结成一团。 司钰呼道:“怎、怎么可能?!” 心里虽如澎湃海浪,脸上却故作淡然,容与想起五年前在凡地,他曾探到沉月体内有内丹,所以一直认为她是妖,“你听阴昔方才说,月河不可能化出天神,神元为掩,内丹为实,你说,谁会用自己的神元以物造物,如此费力,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体内有内丹?她不是灵力所化吗?怎会有妖之根本。” 容与看着沉月,眼中尽是迷惘,“我也许从未识过她……” 第123章 神元分离 “嘀嘀咕咕什么呢?”容与又敲了敲杯子的位置,催促道:“快满上,没想到西境这等贫瘠之地居然有物什能酿出如此好酒,回头你寻个配方带回去。” 司钰漫不经心挥了一指法术斟酒,琢磨道:“她如今与在凡地时大有不同,但那股孤傲还是在的。”昨夜里沉月对她说过的话,司钰大抵能揣摩些意思,总结出来,不过是情深不自知,又或者刻意不知,想想倒也能感同身受,不同人不同命,你轻而易举得到的一切,也许是旁人九死一生追逐而来。 所以惜命,所以想安稳度日。 “今日过后,你先回地宫。”容与边举杯边道。 “尊主又要做什么?” “沉戈之眼,左右各一,一只既然输给了她,那就只能拿另一只。” 司钰知他此次来长泽,明面上是恭贺新君,私下则是冲着这沉戈之眼来的,只是不知到底是谁放出此等神物将在长泽作为彩头送出的消息,让一群阿猫阿狗都挤破头混了进来。 长泽外过帖之后,司钰留了个心,回头多看了几眼,那守侍还真是扫一眼就放人进去了,如此好作假的东西,怎无个鉴别术法在上边?如此随意通过,就不怕鱼龙混杂难监管?还是此新君更在意虚华浮名,人多才显盛大? 然至此刻,司钰觉得是自己想的肤浅了,兴许这殿中之人都不过是棋盘中的黑白子。 “尊主就不觉得有人在图谋什么?” “钰儿变聪明了。” “方才你说要拿另一只,那另一只在何处?”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沉戈之眼可助你恢复火晶元身……”司钰豁然明了,转而瞪着容与的后脑勺:“你让我先回地宫,莫不是要我先把你的寝居整理干净?” “这都多少年了,灰尘能埋人了,况且我的喜好旁人哪及你知得透彻。”容与一杯两三口,得了烛阴毒的滋养,身心甚感舒畅,但看似慵懒轻阂的眼睛,亦留了个不易察觉的缝隙掩饰住一直停留在沉月身上的余光。 他二人交谈间,沉月已在掌中化出冰锋长剑,不顾身后伍逸和若英继续劝说,剑锋划地,一步一步走近主位。 阴昔脸上笑意僵紧,原本只是蛇族家务事,动静再大,生死杀伐都无人敢置喙,然若把天神境搅和进来,得罪谁都不妥,毕竟上位后多少还得靠统御大帝帮衬,且这月境河神还是大帝掌中肉,更是碰不得。 奈何她软硬不吃难以搪塞。 阴昔双手猛拍桌凌空飞起,浮于半空,化出长尾蜿蜒垂地盘卷数圈,想以气势逼退沉月,“河神若真要为个凡人打破西境和天神境的和谐,我想大帝那边也会觉得小题大做,河神若继续相逼,我为自保,怕是会出手伤了河神,大帝公正严明,想不会怪罪于我。” 雪青于沉月而言,算是她唯一不惑之过往,算是她安在那副凡躯乃至如今身上唯一的亲人,即便没有特别的经历,没有长年的相处,她曾经只是要个寄托,也想要个书上说的亲人,而雪青刚好出现,她不挑人,时间刚好就好,自此她于这世间不再是独孤一人。 所以沉月不会再让自己回到那一甲子的风沙中,宫闱中,平原山川小道上的一行孤影。 难以言喻的悲愤无声无息肆意生长,将她引入从未探寻过的自我空间。 “西境蛇族之首为九尾一族,九尾圣主为骊岚,你是哪位?也配将西境挂在自己身上同天神境相提并论?”沉月来到主位台阶下方,看着盘在地的庞大蛇尾,缓慢的语调更衬托高傲冷漠:“小小钟山野蛇,见了本神毫无礼数罢了还张狂放肆,今日若放纵你,此后还有谁尊主境天神!” 又或者,这才本该是她的性子。 话音随剑落,直直朝蛇尾砍去,巨大无形灵光水浪卷地而起,若非阴昔闪避及时,恐怕断尾只在一瞬。 被砍成两半的食案和粉碎的水晶蛇雕令在场之人无不惊愕,形势不明,无一人敢上前帮手。 这就要说到三界多年无战事,主境天神的灵法修为更是一团迷雾,仙者妖者捕风捉影,口耳相传的仅是些流纱喜好男色,入幕之宾不胜数,十七引醉心美酒,整日里醉生梦死,而这位沉月,痴傻无智,好不容易从凡地长了智回来,又整日窝在蓝荧草原里睡觉,怕是得了什么隐疾……诸如此三姑六婆版本的下饭八卦,没点实际的。还说如果要说这三位护天神九十九方境域的周全,还不如让统御那把老骨头亲自上阵。 总结下来就是:空有头衔,一无是处。 自然阴昔也认定沉月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便由她砍得欢,轻而易举闪过后也不还手,神色轻蔑道:“劝河神还是收手,如若不然,我真的伤了您这纤弱的身子骨,毁了您这张画都画不出来的皮相,就为了个凡人所致,您之后面子和威严往哪摆?” 沉月不同她废话,见挥砍无用,干脆收了剑,退后一步站定。 此举让在场之人都以为她真的听了阴昔的话认怂,阴昔脸上更是洋洋得意,正要再赞沉月通透识时务的话,又见沉月在一众惊愕注视中从天门处分离出自身神元。 阴昔吞下话,看着被沉月分离出来的那一团冰色光源愣住,心想:神元乃仙者根本,一旦与躯体分离,即象征仙者消亡,然为何她能随意分离神元,且好端端站着?! 冷静到此刻的容与也按捺不住了,沉月的举动差点没把他吓死,他直起身子,忍下冲过去敲开沉月脑袋的冲动,只看着她,眉间打结成一团。 司钰呼道:“怎、怎么可能?!” 心里虽如澎湃海浪,脸上却故作淡然,容与想起五年前在凡地,他曾探到沉月体内有内丹,所以一直认为她是妖,“你听阴昔方才说,月河不可能化出天神,神元为掩,内丹为实,你说,谁会用自己的神元以物造物,如此费力,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体内有内丹?她不是灵力所化吗?怎会有妖之根本。” 容与看着沉月,眼中尽是迷惘,“我也许从未识过她……” 第124章 破釜沉舟 同样不知所措的伍逸和若英面面相觑,面对如此怪异之事,他二人皆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帮忙不成反成累赘。 只见被沉月分离出的神元化成千计冰锥刺,环绕沉月周身,锋却指着阴昔每一寸。以神元之力为攻,意味着整个月河乃至月境所有的灵力皆汇聚于此,冰锥上隐隐溢出的怪异色泽,不难猜测是月河灵力所压制住的魔煞之气,正邪两极,强制融合,到最后竟相辅相成,一致对外了。 纯厚的月河灵力融入远古的魔煞之气,别说全部的冰锥穿过身体,哪怕一根,足以要阴昔的半条命。她彼时的轻蔑态度随即一扫而空,换而明显紧张到语无伦次:“怪……怪物!你、你、你是个怪物!你若是敢动我,这些人休想出长泽!全部都要陪葬!”她指向倒在地上那些一动不动的人。 五年前。 沉月自山海漠与容与一同出元界醒来,容与走后,她一直呆坐甚感落寞,待回过神正要催动法诀离开此地,却发现自己好似被某种力量禁锢,全然无法掌控体内的灵力。 此时骊岚推门进来,悠哉走到桌旁坐下,漫不经心道:“封印解除,内丹牵制,你自然运不了术法,不信你试试将神元灵珠分离出体外。” 沉月当下觉得不可思议,同他人所想一般,都认为怎可将自身神元分离出体,但瞧着骊岚不像说笑,于是破天荒听了骊岚的话,一寸一寸将神元灵珠上行至天门,再一寸一寸逼出体外。 当然也是留了心的,过程中如稍有不适,她便立马停止,然直至全然分离,沉月都未觉有恙,且如释重负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你方才说内丹?”沉月看着面前被自己分离出来的粼光水球,表情万分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骊岚笑得隐晦:“大帝在你身上真是煞费苦心,明明是两股极强的对立力量,偏偏都落在一处,得以相互制衡。” “我想你应不是特意来我这卖关子。”沉月微有不悦。 “某人是恐蛟龙得云雨,便将你锁在眼皮底下,记住了,你本非池中物,神元也好,内丹也罢,只要解除制衡,都将成为你最强的力量。”骊岚不给沉月发问的机会,边叹边出了房:“原本是想借用你的神元为我畜养,谁曾想被我发现这么个大秘密。我知你心中所疑,奈何我拿了统御的尾羽,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你被人控在股掌,怪可怜的,就来提醒你一句,将来若想要反抗什么人,用今日这个法子,就算是我也动不了你。” 说了那么多都没指明什么,沉月那日尚在昏沉的脑袋还只记了个三分,回到月境后自将神元之力封印,以免自己如同废人。一日叔叔来探望时,她随口问及此事,叔叔却顾左右而言他,无意坦言,沉月便不再问了,想是觉得对如今的日子也没什么影响,再来就忘却了。要不是今日被阴昔的张狂逼得气结,她怕想不起来骊岚教她的这个破釜沉舟,解除制衡的法子。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必然懂,王一死,你觉得你手底下那些小贼还会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反抗天神境?”沉月步步逼近,冷笑:“我给你个机会选择,你看是要自行了结,还是让我一个一个慢慢在你身上凿洞。” 阴昔失了底气的威胁在沉月的嘲讽下显得无助且可笑,无计可施之时,阴昔向容与投去救急的目光。 今日不知是哪根筋搭得不对,上一秒口中喊着不管闲事的人,接到个水波流转的美人眼转头就打了自己的脸,而且打得毫不迟疑。 容与嗖一下站起来,抬手出声劝架道:“河神且慢,本尊有个两全之法可予二位参考参考。” 伍逸本不愿起争端,赶忙把话题接起来:“尊主有何方法可救这凡人?” “万荒时代,北方有浮岛名流波,岛上有兽栖息名沉戈,典籍记载是因其出岛作恶,后被云羡大帝拔除灵力所在,永生囚禁于戚寒谷。”容与不慌不忙起身走出食案,边道:“大帝拔了其灵力最盛之处:两只眼睛,两只头角,分别封藏在九州的四个角落。大帝陨灭时以最后灵识为咒,让沉戈永不得再见天日,但其陨灭也意味着封藏四物的灵力消失,是以到今日,这四件物品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散在各处被人占为己有。” “这跟救这个凡人有何关系?”伍逸问。 司钰替主子道:“沉戈之眼的灵力不仅能救这个凡人,还能使其修为大增,剔骨成仙。” 此时仍在对峙的两人心里各怀心思。 那不就是自己昨日赢得的彩头吗?说是大典过后会送来,可如今闹成这个局面,谁还能送来?沉月眼不离阴昔,对容与的法子感到无望:“所谓两全之法,莫不是尊主手里有这沉戈之眼?” 容与摆手,“我是没有,但这殿中有人有啊,你说是不?钟山蛇神?” 阴昔下意识去摸自己眉间的饰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无疑引去了所有的视线。 难道那暗绿坠饰就是沉戈之眼?! 又听容与不嫌事大道:“这么个宝物,蛇神就大剌剌挂在脑门上,方才蛇神一出现,本尊就想把你打晕直接抢,只不过本尊对女子素来疼惜,必不会如此粗鲁,但你今日也走不出这殿门。” 且不论沉戈之眼怎么到了阴昔的手里,听容与如是说,今日阴昔势必得交一样出来,不是沉戈之眼就是性命。 却看阴昔的表情,竟在迟疑。 为了这眼睛连命都不要了? 话说烛阴一支在蛇族里灵法功力属最高,若非九尾出,历代蛇王圣主都会是她烛阴氏。阴昔不甘居于人后,假意拉拢骊岚韬光养晦,偶得一只沉戈之眼,有了远古凶兽灵力的加持,她便开始计划控制长泽夺回原本的地位。多年相处,骊岚对她少了警惕,这才被擒。 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机会,又怎能轻易被人践踏回去,倒不如拼上一拼,未必会输。 第124章 破釜沉舟 同样不知所措的伍逸和若英面面相觑,面对如此怪异之事,他二人皆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帮忙不成反成累赘。 只见被沉月分离出的神元化成千计冰锥刺,环绕沉月周身,锋却指着阴昔每一寸。以神元之力为攻,意味着整个月河乃至月境所有的灵力皆汇聚于此,冰锥上隐隐溢出的怪异色泽,不难猜测是月河灵力所压制住的魔煞之气,正邪两极,强制融合,到最后竟相辅相成,一致对外了。 纯厚的月河灵力融入远古的魔煞之气,别说全部的冰锥穿过身体,哪怕一根,足以要阴昔的半条命。她彼时的轻蔑态度随即一扫而空,换而明显紧张到语无伦次:“怪……怪物!你、你、你是个怪物!你若是敢动我,这些人休想出长泽!全部都要陪葬!”她指向倒在地上那些一动不动的人。 五年前。 沉月自山海漠与容与一同出元界醒来,容与走后,她一直呆坐甚感落寞,待回过神正要催动法诀离开此地,却发现自己好似被某种力量禁锢,全然无法掌控体内的灵力。 此时骊岚推门进来,悠哉走到桌旁坐下,漫不经心道:“封印解除,内丹牵制,你自然运不了术法,不信你试试将神元灵珠分离出体外。” 沉月当下觉得不可思议,同他人所想一般,都认为怎可将自身神元分离出体,但瞧着骊岚不像说笑,于是破天荒听了骊岚的话,一寸一寸将神元灵珠上行至天门,再一寸一寸逼出体外。 当然也是留了心的,过程中如稍有不适,她便立马停止,然直至全然分离,沉月都未觉有恙,且如释重负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你方才说内丹?”沉月看着面前被自己分离出来的粼光水球,表情万分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骊岚笑得隐晦:“大帝在你身上真是煞费苦心,明明是两股极强的对立力量,偏偏都落在一处,得以相互制衡。” “我想你应不是特意来我这卖关子。”沉月微有不悦。 “某人是恐蛟龙得云雨,便将你锁在眼皮底下,记住了,你本非池中物,神元也好,内丹也罢,只要解除制衡,都将成为你最强的力量。”骊岚不给沉月发问的机会,边叹边出了房:“原本是想借用你的神元为我畜养,谁曾想被我发现这么个大秘密。我知你心中所疑,奈何我拿了统御的尾羽,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你被人控在股掌,怪可怜的,就来提醒你一句,将来若想要反抗什么人,用今日这个法子,就算是我也动不了你。” 说了那么多都没指明什么,沉月那日尚在昏沉的脑袋还只记了个三分,回到月境后自将神元之力封印,以免自己如同废人。一日叔叔来探望时,她随口问及此事,叔叔却顾左右而言他,无意坦言,沉月便不再问了,想是觉得对如今的日子也没什么影响,再来就忘却了。要不是今日被阴昔的张狂逼得气结,她怕想不起来骊岚教她的这个破釜沉舟,解除制衡的法子。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必然懂,王一死,你觉得你手底下那些小贼还会为了一个已死之人反抗天神境?”沉月步步逼近,冷笑:“我给你个机会选择,你看是要自行了结,还是让我一个一个慢慢在你身上凿洞。” 阴昔失了底气的威胁在沉月的嘲讽下显得无助且可笑,无计可施之时,阴昔向容与投去救急的目光。 今日不知是哪根筋搭得不对,上一秒口中喊着不管闲事的人,接到个水波流转的美人眼转头就打了自己的脸,而且打得毫不迟疑。 容与嗖一下站起来,抬手出声劝架道:“河神且慢,本尊有个两全之法可予二位参考参考。” 伍逸本不愿起争端,赶忙把话题接起来:“尊主有何方法可救这凡人?” “万荒时代,北方有浮岛名流波,岛上有兽栖息名沉戈,典籍记载是因其出岛作恶,后被云羡大帝拔除灵力所在,永生囚禁于戚寒谷。”容与不慌不忙起身走出食案,边道:“大帝拔了其灵力最盛之处:两只眼睛,两只头角,分别封藏在九州的四个角落。大帝陨灭时以最后灵识为咒,让沉戈永不得再见天日,但其陨灭也意味着封藏四物的灵力消失,是以到今日,这四件物品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散在各处被人占为己有。” “这跟救这个凡人有何关系?”伍逸问。 司钰替主子道:“沉戈之眼的灵力不仅能救这个凡人,还能使其修为大增,剔骨成仙。” 此时仍在对峙的两人心里各怀心思。 那不就是自己昨日赢得的彩头吗?说是大典过后会送来,可如今闹成这个局面,谁还能送来?沉月眼不离阴昔,对容与的法子感到无望:“所谓两全之法,莫不是尊主手里有这沉戈之眼?” 容与摆手,“我是没有,但这殿中有人有啊,你说是不?钟山蛇神?” 阴昔下意识去摸自己眉间的饰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无疑引去了所有的视线。 难道那暗绿坠饰就是沉戈之眼?! 又听容与不嫌事大道:“这么个宝物,蛇神就大剌剌挂在脑门上,方才蛇神一出现,本尊就想把你打晕直接抢,只不过本尊对女子素来疼惜,必不会如此粗鲁,但你今日也走不出这殿门。” 且不论沉戈之眼怎么到了阴昔的手里,听容与如是说,今日阴昔势必得交一样出来,不是沉戈之眼就是性命。 却看阴昔的表情,竟在迟疑。 为了这眼睛连命都不要了? 话说烛阴一支在蛇族里灵法功力属最高,若非九尾出,历代蛇王圣主都会是她烛阴氏。阴昔不甘居于人后,假意拉拢骊岚韬光养晦,偶得一只沉戈之眼,有了远古凶兽灵力的加持,她便开始计划控制长泽夺回原本的地位。多年相处,骊岚对她少了警惕,这才被擒。 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机会,又怎能轻易被人践踏回去,倒不如拼上一拼,未必会输。 第125章 做个交易 沉月早已没了耐心,又往前迈了一步,面目狠厉看着阴昔:“修罗尊主予你活路,你若不想要,我便成全你。” 然此话音尚未落,见阴昔的大尾先朝沉月猛甩而来,怎奈抢了先机却击不碎一早设下的无形护障,反被大力震弹,连人一起摔出去老远,撞毁了后方一柱高大灯台,伴着一声响彻大殿的凄厉惨叫。 未等阴昔爬起来,神元所化成的冰刺如划空流星雨般朝阴昔攻去,起初阴昔还能抵挡一二,随着数量骤增,便再也挡不住。百计冰刺穿进蛇身,她仰天长嚎,痛苦万分,躯体经不住魔煞气焰的侵蚀,正开始腐烂。 许久无言的若英走到沉月身侧,却是劝她:“阿沉,先去拿沉戈之眼,救人要紧。再者殿中数十人都中了她的毒,不如先留她一命,如此恶人不值得那么多人为她陪葬。” 沉月果真收了手,不是因为若英的话,而是用法过度,发觉身子难以负荷。随着神元又附回体内,沉月直直朝后倒去,若英始料未及,双手捞了个空,好在伍逸离不过几步,眼明手快地将人搂入怀里,又惊又忧连声唤:“月月!月月!” 若英见人被伍逸接住了,立马转身飞至阴昔面前,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张狰狞的脸,不顾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一把扯下阴昔眉间的坠饰,又飞身回沉月这边,问伍逸道:“她这是怎么了?眼下要如何做?” 容与嫌阴昔的鬼哭狼嚎又烦又吵,直接一指法术将她打回原形,命司钰收入了乾坤袋。司钰笑着嘀咕了句:“反正伤成这样活着也是煎熬,回头拿来泡缸蛇酒,能入修罗尊主的口也算是福报。” 伍逸搂沉月搂得紧,他从未见过神元分离,对沉月此时的状况亦是毫无头绪,只能稍稍给她输些灵力,不敢太猛烈,生怕于她更危险。他回头看了一眼雪青的遗体,对若英道:“月月气息尚稳,应无大碍,我们先把人救活,以免突生变数。”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可好?”容与起身走出食案,似个看戏人般悠哉。 “尊主神通广大,对付一只小小野蛇不过指尖一弹,不似我等耗尽精力,还得个两败俱伤。”若英对这位修罗尊主的印象也都是从人口中听来的形容,今日所见种种,倒也相差无几,心中对容与的印象可谓趋于厌恶,因此接的话带着浓厚的讽刺:“既然尊主方才有心斡旋,为何见阴昔出手却不加以阻止,难不成尊主就喜欢看他人拼死相斗,心中才愉悦?” 容与眉眼弯起:“本尊与仙子此前没见过?今日第一次见,没想到仙子竟能一眼看透本尊,如此蕙质兰心,能言善辩的佳人,本尊的心怕是要被仙子给偷走了。” 又来了,司钰白眼一翻。 讽刺不成反被调戏,若英火气直冲脑门,奈何自知打不过,只能耍嘴上功夫:“你无耻!……” 相比若英,伍逸显得沉稳知轻重:“尊主请明说。” 容与肃正了神色,“这凡人,本尊来救,殿中这些人的毒,本尊来解,以沉戈之眼做为条件。” 若英此时就像只炸毛的猫,“凭什么给你?!方才打架的又不是你!这是阿沉的东西!”虽然这眼睛对于她们来说除了救雪青也没啥用,但若英就是看不惯某人一副不可一世,全盘在握的嘴脸,如他这般的人,被挖了眼的女人才会喜欢! “若英,给他。”沉月闭着眼,气息十分虚弱:“我身子难受,想先回去休息。” 容与忍伍逸那搂着沉月的手很久了,无理无由的,理智仍在可控范围,他尽量不去看依偎在别人怀里的沉月,面无表情立在原地,摊开手示意若英交出沉戈之眼。 若英气归气,但也不是她的东西,说多反招人厌。她将握在手里的冰色坠饰拿到沉月面前,惋惜道:“我觉得用它嵌做花钿可比你这额间的蓝叶子更出彩,毒嘛,办法想一想总能解的,这么个宝贝,如果是我宁可做饰物好过便宜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边说边还凑上前去跟蓝荧草叶子比了比,却不想这一比,竟让沉戈之眼化作一道强光,直接附入了沉月身体里。 这下可把在场除了沉月以外的人都惊住了,然她自身却毫无察觉,又再问:“若英,给他了吗?” 解除制衡后,强行激发神元灵力所致的不适尚未缓和,现在身体里又多了一股顽力对抗,还未听到谁回答她,沉月身躯猛一颤,倏地昏死了过去。 “月月!” “阿沉!” “龄……” 容与突生想法,转而吩咐司钰道:“酒里的烛阴蛇毒量少不足以威胁性命,这些人昏睡一两个时辰能自然醒来。阴昔身上留有沉戈之眼的灵力,用来救这凡人,绰绰有余,这里就交给你处理。” “我在地宫等您复身归来。”司钰到底跟了他多年,有些事不需言明。 玄火晶一半的功法,对付伍逸和若英实是轻而易举,甚至两人都来不及反应,沉月就已落入容与怀里。 待两人回过神,空气中只剩下回音:“回去跟统御说,河神去本尊那做客,晚几日会好生将人送还,定不伤分毫。” 此时暗处一只青翠小蛇默默爬出殿,隐在浅草里一路疾行,后进了某处偏僻院落。小蛇化为妙龄女子对着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作揖恭敬道:“皆如您所谋。” 房内传出空灵绵长的女声回应:“此次可有见到游生?” “不知为何没回去,随众人来了大殿,期间饮了一杯,中毒了。” “无妨。” “接下来,姐姐要如何做?” “你带着属于她的东西去天重海。” “尧里不明白,姐姐为何要帮她?” 骊岚默了少许,话中似有叹息:“后来他们只知九尾一族被埋于湖底,却不知原起。你经历过被最信任的人拆骨喝血吗?那样锥心的痛势必是要追讨的,我虽追不了了,但她可以,如此我便能知晓追讨过后,是喜是忧,是失是得,值得与否。” 第126章 人去楼空 长泽的变故来的快去得也快,雪青被司钰救活后身上所有的伤口亦随即痊愈,仅仅些许沉戈之眼的灵力就有如此效用,难怪世人皆觊觎。 殿中中毒之人此时也接二连三转醒,都以为是自己喝多了昏睡,但又看到主位那希碎的蛇雕才后知后觉应出了事,反正主人家一直未出现,便都顾不得礼数,一窝蜂匆匆忙忙又出了大殿离开长泽。 最后留下来的仅仅剩那未中毒的几人,以及仍在迷糊的炎禹还有天重海水君。 游光的位子离容与不远,醒来后劈头逮着司钰问:“你家主子呢?” 司钰淡漠丢两字:“走了。” “走?去哪儿了?” 大殿中有几双竖着的耳朵,说出来不得给容与添堵?司钰看了游光一眼,应了句只有他能懂的话:“他身子在哪,就是去那了。” 司钰言词遮掩,眼神总往别处瞟,游光这才注意到伍逸一行人,两男两女,正相互查看状况,也没把注意力放在他和司钰这边,他靠近司钰,低声问:“怎如此突然?” “你回去自个儿问不就知道了。”看殿中已然无事,司钰正要施法离去,却被游光再唤住。他似有心事,皱眉三连问:“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怎的一片狼藉?可有见到主人家出来?” “尊主吩咐了紧急的事,耽误不得,水君若无旁的话也赶紧离开此地,长泽的主人家一时半会儿怕是接待不了您了。”司钰不再理会,自顾施法隐去。 形单影只的游光还在想着司钰那句接待不了是啥意思,见伍逸同炎禹朝他走来,想着多半是仙家之间的礼貌寒暄,这就比较让人哂笑了,如此乱况,也不忘做表面功夫。便先发制人,拱手道:“二位仙僚可还安好?” 伍逸此前在紫灵台见过游光几面,为人不了解,听闻也不多,只是想天重海毕竟隶属天神境,在外应当相互照应,亦随礼拱手道:“小仙是下界巫山神君,这位是炎土境眼天神,长泽变数未知,不宜再留,不如水君同我等一道返程,水君觉得如何?” 近日的传闻,游光多少听了几耳,大帝突然认了这个下界仙婢生的幺儿,还将白应龙的尾羽放在他身上,不难猜应早前就是个暗自里疼惜的主了,至于旁的这位落凡天神,游光只听说炎土境差点回不来,人嘛倒是第一次见。 一位是大帝的亲儿子,一位是位阶在他之上的天神,且适才被看到他与司钰交头接耳,心中难免有猜测他与修罗域的关系。游光想起上次沉月说的话:‘越是三不管的地带,越容易动摇’,越容易动摇,说明越留心在他身上。那这样的交集,他压根厌恶,便道:“我在长泽尚有未完之事,就不同二位一道了,游光在此谢过二位关切。” 本就只是基于同僚的关切,自不会逼着人家一定要一起走,伍逸再道:“那水君一切小心,我等先行一步。” 游光把在司钰那问不到的又问了伍逸一遍:“神君可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等似乎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体内竟残留毒物。” 炎禹插话:“我也是喝了茶酒,应同水君一样,刚醒来不久。神君方才简约说了些,我们约摸是中了钟山烛阴蛇毒,看样子骊岚圣主是被钟山蛇神囚禁了,怕是凶多吉少。” “被囚禁!凶多吉少?”游光横眉跳脚,来回渡步,自言自语:“不行,我、我……我得去救她。”只差急得没抓住伍逸了,转而又问:“那钟山蛇神现在何处?” “已是半死残躯被修罗尊主的侍女带走了。”伍逸答。 这该死的丫头跑得比谁都快,也不交代清楚!游光连礼都忘了行,匆匆奔出大殿,留下莫名二人面面相觑。 “那我们也走。”炎禹道:“尽快回去将沉月的事知会于大帝,这好不容易护回的姑奶奶,可别折在那修罗恶鬼手里。” 伍逸想到往年的一些事,突发感慨:“我记得在齐胥国时,他作为你的兄长对你确实是好的,你如今这般形容他,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炎禹赶忙解释:“他为人是不错,但对于女子来说,他就是恶鬼,哪个女子遇到他不得被吃干抹净,你就不担心你的月月栽他手里?” “月月不会的,她于情事素来不上心。”其实伍逸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炎禹甚至都懒得怼他自欺欺人。只愿容与眼观大局,行事不要像在凡地那般无状,毕竟沉月被大帝视如己出,且托住两界平和处境的风筝纸一捅即破。此时丢个由头出来,大帝占着理,不打才有鬼。 待殿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伍逸和炎禹同若英这边告了辞,赶回天神境。已无不适的雪青锁眉愁容,仍深陷被人猥亵的阴影,虽然贞洁未失,到底曾入地狱。身侧的若英唤了她几次都唤不回神,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将人先带回无极,待沉月回来再想办法。 人去楼空的大殿,凌乱无序的蛇宫,回廊间满地狼藉,甬道上还有不知是谁掉落的鞋履,都在印证那句‘主人家一时半会儿接待不了’。 游光穿过一扇扇月门,走过一道道曲折长廊,推开一间间内殿的大门,除了见着几个刚醒过来的,一问三不知的侍女和侍卫,整个蛇宫就像是被人抽空般的沉寂。 正当他苦无头绪站在一处内殿的台阶前发愣时,身后传来一轻柔女声:“水君可是在寻圣主?” 游光倏地转身,对着那生面孔上下打量了一番,用咳嗽遮掩窘迫,“本君只是……只是迷路了。” “那我这便命人引水君出宫,劳烦水君在此稍后。”尧里转身要走。 “等,等一下!” “水君请说。”尧里唇角略上扬。 游光那无处安放的窘态表露无疑,“她在哪里?” “水君问的谁?” 这该死的下人!游光瞪着双眼,一字一句咬牙道:“你!家!主!子!骊岚在哪里!?” 第126章 人去楼空 长泽的变故来的快去得也快,雪青被司钰救活后身上所有的伤口亦随即痊愈,仅仅些许沉戈之眼的灵力就有如此效用,难怪世人皆觊觎。 殿中中毒之人此时也接二连三转醒,都以为是自己喝多了昏睡,但又看到主位那希碎的蛇雕才后知后觉应出了事,反正主人家一直未出现,便都顾不得礼数,一窝蜂匆匆忙忙又出了大殿离开长泽。 最后留下来的仅仅剩那未中毒的几人,以及仍在迷糊的炎禹还有天重海水君。 游光的位子离容与不远,醒来后劈头逮着司钰问:“你家主子呢?” 司钰淡漠丢两字:“走了。” “走?去哪儿了?” 大殿中有几双竖着的耳朵,说出来不得给容与添堵?司钰看了游光一眼,应了句只有他能懂的话:“他身子在哪,就是去那了。” 司钰言词遮掩,眼神总往别处瞟,游光这才注意到伍逸一行人,两男两女,正相互查看状况,也没把注意力放在他和司钰这边,他靠近司钰,低声问:“怎如此突然?” “你回去自个儿问不就知道了。”看殿中已然无事,司钰正要施法离去,却被游光再唤住。他似有心事,皱眉三连问:“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怎的一片狼藉?可有见到主人家出来?” “尊主吩咐了紧急的事,耽误不得,水君若无旁的话也赶紧离开此地,长泽的主人家一时半会儿怕是接待不了您了。”司钰不再理会,自顾施法隐去。 形单影只的游光还在想着司钰那句接待不了是啥意思,见伍逸同炎禹朝他走来,想着多半是仙家之间的礼貌寒暄,这就比较让人哂笑了,如此乱况,也不忘做表面功夫。便先发制人,拱手道:“二位仙僚可还安好?” 伍逸此前在紫灵台见过游光几面,为人不了解,听闻也不多,只是想天重海毕竟隶属天神境,在外应当相互照应,亦随礼拱手道:“小仙是下界巫山神君,这位是炎土境眼天神,长泽变数未知,不宜再留,不如水君同我等一道返程,水君觉得如何?” 近日的传闻,游光多少听了几耳,大帝突然认了这个下界仙婢生的幺儿,还将白应龙的尾羽放在他身上,不难猜应早前就是个暗自里疼惜的主了,至于旁的这位落凡天神,游光只听说炎土境差点回不来,人嘛倒是第一次见。 一位是大帝的亲儿子,一位是位阶在他之上的天神,且适才被看到他与司钰交头接耳,心中难免有猜测他与修罗域的关系。游光想起上次沉月说的话:‘越是三不管的地带,越容易动摇’,越容易动摇,说明越留心在他身上。那这样的交集,他压根厌恶,便道:“我在长泽尚有未完之事,就不同二位一道了,游光在此谢过二位关切。” 本就只是基于同僚的关切,自不会逼着人家一定要一起走,伍逸再道:“那水君一切小心,我等先行一步。” 游光把在司钰那问不到的又问了伍逸一遍:“神君可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等似乎喝了什么不该喝的,体内竟残留毒物。” 炎禹插话:“我也是喝了茶酒,应同水君一样,刚醒来不久。神君方才简约说了些,我们约摸是中了钟山烛阴蛇毒,看样子骊岚圣主是被钟山蛇神囚禁了,怕是凶多吉少。” “被囚禁!凶多吉少?”游光横眉跳脚,来回渡步,自言自语:“不行,我、我……我得去救她。”只差急得没抓住伍逸了,转而又问:“那钟山蛇神现在何处?” “已是半死残躯被修罗尊主的侍女带走了。”伍逸答。 这该死的丫头跑得比谁都快,也不交代清楚!游光连礼都忘了行,匆匆奔出大殿,留下莫名二人面面相觑。 “那我们也走。”炎禹道:“尽快回去将沉月的事知会于大帝,这好不容易护回的姑奶奶,可别折在那修罗恶鬼手里。” 伍逸想到往年的一些事,突发感慨:“我记得在齐胥国时,他作为你的兄长对你确实是好的,你如今这般形容他,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炎禹赶忙解释:“他为人是不错,但对于女子来说,他就是恶鬼,哪个女子遇到他不得被吃干抹净,你就不担心你的月月栽他手里?” “月月不会的,她于情事素来不上心。”其实伍逸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炎禹甚至都懒得怼他自欺欺人。只愿容与眼观大局,行事不要像在凡地那般无状,毕竟沉月被大帝视如己出,且托住两界平和处境的风筝纸一捅即破。此时丢个由头出来,大帝占着理,不打才有鬼。 待殿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伍逸和炎禹同若英这边告了辞,赶回天神境。已无不适的雪青锁眉愁容,仍深陷被人猥亵的阴影,虽然贞洁未失,到底曾入地狱。身侧的若英唤了她几次都唤不回神,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将人先带回无极,待沉月回来再想办法。 人去楼空的大殿,凌乱无序的蛇宫,回廊间满地狼藉,甬道上还有不知是谁掉落的鞋履,都在印证那句‘主人家一时半会儿接待不了’。 游光穿过一扇扇月门,走过一道道曲折长廊,推开一间间内殿的大门,除了见着几个刚醒过来的,一问三不知的侍女和侍卫,整个蛇宫就像是被人抽空般的沉寂。 正当他苦无头绪站在一处内殿的台阶前发愣时,身后传来一轻柔女声:“水君可是在寻圣主?” 游光倏地转身,对着那生面孔上下打量了一番,用咳嗽遮掩窘迫,“本君只是……只是迷路了。” “那我这便命人引水君出宫,劳烦水君在此稍后。”尧里转身要走。 “等,等一下!” “水君请说。”尧里唇角略上扬。 游光那无处安放的窘态表露无疑,“她在哪里?” “水君问的谁?” 这该死的下人!游光瞪着双眼,一字一句咬牙道:“你!家!主!子!骊岚在哪里!?” 第127章 你说过了 尧里把游光丢到一间屋子里就消失了,外边已是日落临夜,悄无声息连个候着的人都没有。 屋内的盈盈烛火照亮屏风后斜卧的纤细身影。 这些年他真正见她的次数,十只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次数虽不多,可帖子变着花样丢到天重海来,然每次唤他到长泽却又只是晾着,知道人来了就好,回回瞧他几眼,说上几句无聊至极的话又放他回去了。 游光尤感自己同那应招的男倌一般无二! 可自看过她的光身子…… 呸!看过她换皮后,脑瓜里总是挥之不去那蜷在荆棘间看上去滑溜溜的九尾蛇身。也好,今后的她再也不需要换皮了,就不会再被别的男人看到。 倒是想多了,这霸道狠厉的婆娘修为高深莫测,定也不会随随便便就给人看了去。 屏风珠帘阻隔的二人静默坐着,杯子里的茶早已凉了,骊岚这边闭眼斜卧,一派闲散,而那边的游光却是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骊岚知他性子内敛,算是老实,眼下他这般模样在意料之中,想想隔着前次,有五年没见他了,原是期望这么久不见,他能有所改变。 “你白日里怎不同人家一道回去?”骊岚幽幽开口。 “帖子是你让人送来的,你没让我回去,我怎敢?”她既开了口,气氛便稍稍松快了,然游光的应话里满是委屈,像个受尽欺辱的上门女婿。 “我以为你多少会有点担心我,看来是我多虑了。”骊岚故意叹出一口大气,“长泽这边无事了,水君回去,我就不送了。” 接着房门自儿个开了,登时窜进来一阵风,熄了烛火。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婆娘把他的七寸捏得死死的。 游光嗖地起身,却不是走出房门,而是又把门关上,挥袖重燃烛台。他勉强拾起属于男人的尊严,昂首阔步撩开珠帘越过屏风来到骊岚的美人榻前,毫无底气地质问道:“长泽的动乱是你自导自演的?” 骊岚不睁眼,慢条斯理回:“其他的变化不见,不过较之前,稍聪明了些。” 这副模样愈发激怒游光:“你在谋划什么,我无意知晓,但外人无辜,此次你可知死伤多少!” 双眼开了一道缝,骊岚斜睨立得笔直的游光:“你吼我。” “我……”纵使再有理,也敌不过软玉温香的轻言细语,游光额头渗汗,眼前这个婆娘可不是娇滴滴的款,娇嗔满面吐的三字让他如芒在背,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我、我是为那些无辜的人鸣不平。” “阴昔早晚会闹一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骊岚不以为然的解释又激起的正义之怒将那紧张压下了几分,游光义正言辞,头头是道:“你们蛇族内务,为何要牵扯那么多外人进来,若是那蛇毒真的害了谁,你要如何给各方交代?” “把这么一堆人凑一起真是不容易,她若不来,阴昔若不来,东西又怎会物归原主?修罗尊主若不来,四方茶的最后一杯我就白注心血了,看戏嘛,角儿对才能入眼。” “看戏?!”游光听不懂她说的,也不管什么意思,已是抑制不住腾腾升起的怒气:“我一贯知你是那般我行我素,却也不曾想到你竟会如此疯魔!你把别人的命当什么?把自己的命又当什么?万一阴昔对你不利,万一蛇毒致死众人,你有几条命可以赔?大帝岂会善罢甘休。” 骊岚坐直起来,朝游光伸去手,柔声道:“同阴昔打架的时候伤了胫骨,你别吼我。” 眉目如画,秋水含睛,再盛的怒意也能消磨殆尽,游光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骊岚圣主会对他这个偏僻海域的水君‘特别对待’,更何况他相貌平平,亦无建树。 他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只是怕这番情义不过是他妄想,因为他自认没有任何出类拔萃的地方能让骊岚不看弱水三千,只取他这一瓢阴沟水。 “伤了哪的胫骨?” 游光托住纤细柔荑,依她坐了下来,骊岚顺势倒卧去他的怀里,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凤眼半眯,似有鹅毛挠心。 “腰的位置,好疼,你帮我揉揉。” 这姿势,若是去帮她揉腰,那就是两只手搂着她了,游光后知后觉,原来这婆娘是要占他便宜。 心里这般想,手却不听使唤,还真是给人揉上了。 他已经尽量不与骊岚对视,但那扑腾的心跳直逼嗓子眼,脸都红到耳根去了,纵使历过人事,虽比不得容与,也算经验丰富的,怎到她这还是被拿捏的份。 “还……还疼吗?”游光揉了一会儿后问,度刻如年,脑中排练了几十次干脆直接敲晕她,再溜之大吉的戏码,终究败给了现实,他是真的打不过这婆娘。 “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会对你另眼相待?”骊岚笑得柔媚。 “嗯,想过。”另眼相待?是逮住不放。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就是见到你就欢喜,不见就会想你,想偎依着你,同其他女子一般小鸟依人。人说情事素来无道理,应是这般情境。” 揉yao的动作停了,游光终于敢正眼去对视,含着满满的惘惑和意乱情迷,其实脑中不停胡思乱想不过是想掩饰从进房开始就已无法平静的心。 她今日是怎么了?与往日大不相同,这番情深意切的话真的是对着他说的?会不会认错人了…… 游光嗫嚅几许,始终寻不回自己的声音,那抹如弯月的嫣红又在此时揪去了他所有视线。 竟如梦魇牵制般侵略下去。 被侵略之人没有反抗,反是依附。 尚有理智,他艰难分开,额头互相抵着,视线停在因缺氧而不断起伏的胸口上,喘道:“我娶你。” 嫣红的弯月弧度更大:“你说过了。” “什么时候说过?” “很久以前……” 骊岚不容他喋喋不休,将主导权握在了自己手里,予求予取,像一朵罂粟,在他不算生疏的掌控间整夜绽放。 第127章 你说过了 尧里把游光丢到一间屋子里就消失了,外边已是日落临夜,悄无声息连个候着的人都没有。 屋内的盈盈烛火照亮屏风后斜卧的纤细身影。 这些年他真正见她的次数,十只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次数虽不多,可帖子变着花样丢到天重海来,然每次唤他到长泽却又只是晾着,知道人来了就好,回回瞧他几眼,说上几句无聊至极的话又放他回去了。 游光尤感自己同那应招的男倌一般无二! 可自看过她的光身子…… 呸!看过她换皮后,脑瓜里总是挥之不去那蜷在荆棘间看上去滑溜溜的九尾蛇身。也好,今后的她再也不需要换皮了,就不会再被别的男人看到。 倒是想多了,这霸道狠厉的婆娘修为高深莫测,定也不会随随便便就给人看了去。 屏风珠帘阻隔的二人静默坐着,杯子里的茶早已凉了,骊岚这边闭眼斜卧,一派闲散,而那边的游光却是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骊岚知他性子内敛,算是老实,眼下他这般模样在意料之中,想想隔着前次,有五年没见他了,原是期望这么久不见,他能有所改变。 “你白日里怎不同人家一道回去?”骊岚幽幽开口。 “帖子是你让人送来的,你没让我回去,我怎敢?”她既开了口,气氛便稍稍松快了,然游光的应话里满是委屈,像个受尽欺辱的上门女婿。 “我以为你多少会有点担心我,看来是我多虑了。”骊岚故意叹出一口大气,“长泽这边无事了,水君回去,我就不送了。” 接着房门自儿个开了,登时窜进来一阵风,熄了烛火。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婆娘把他的七寸捏得死死的。 游光嗖地起身,却不是走出房门,而是又把门关上,挥袖重燃烛台。他勉强拾起属于男人的尊严,昂首阔步撩开珠帘越过屏风来到骊岚的美人榻前,毫无底气地质问道:“长泽的动乱是你自导自演的?” 骊岚不睁眼,慢条斯理回:“其他的变化不见,不过较之前,稍聪明了些。” 这副模样愈发激怒游光:“你在谋划什么,我无意知晓,但外人无辜,此次你可知死伤多少!” 双眼开了一道缝,骊岚斜睨立得笔直的游光:“你吼我。” “我……”纵使再有理,也敌不过软玉温香的轻言细语,游光额头渗汗,眼前这个婆娘可不是娇滴滴的款,娇嗔满面吐的三字让他如芒在背,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我、我是为那些无辜的人鸣不平。” “阴昔早晚会闹一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骊岚不以为然的解释又激起的正义之怒将那紧张压下了几分,游光义正言辞,头头是道:“你们蛇族内务,为何要牵扯那么多外人进来,若是那蛇毒真的害了谁,你要如何给各方交代?” “把这么一堆人凑一起真是不容易,她若不来,阴昔若不来,东西又怎会物归原主?修罗尊主若不来,四方茶的最后一杯我就白注心血了,看戏嘛,角儿对才能入眼。” “看戏?!”游光听不懂她说的,也不管什么意思,已是抑制不住腾腾升起的怒气:“我一贯知你是那般我行我素,却也不曾想到你竟会如此疯魔!你把别人的命当什么?把自己的命又当什么?万一阴昔对你不利,万一蛇毒致死众人,你有几条命可以赔?大帝岂会善罢甘休。” 骊岚坐直起来,朝游光伸去手,柔声道:“同阴昔打架的时候伤了胫骨,你别吼我。” 眉目如画,秋水含睛,再盛的怒意也能消磨殆尽,游光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骊岚圣主会对他这个偏僻海域的水君‘特别对待’,更何况他相貌平平,亦无建树。 他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只是怕这番情义不过是他妄想,因为他自认没有任何出类拔萃的地方能让骊岚不看弱水三千,只取他这一瓢阴沟水。 “伤了哪的胫骨?” 游光托住纤细柔荑,依她坐了下来,骊岚顺势倒卧去他的怀里,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凤眼半眯,似有鹅毛挠心。 “腰的位置,好疼,你帮我揉揉。” 这姿势,若是去帮她揉腰,那就是两只手搂着她了,游光后知后觉,原来这婆娘是要占他便宜。 心里这般想,手却不听使唤,还真是给人揉上了。 他已经尽量不与骊岚对视,但那扑腾的心跳直逼嗓子眼,脸都红到耳根去了,纵使历过人事,虽比不得容与,也算经验丰富的,怎到她这还是被拿捏的份。 “还……还疼吗?”游光揉了一会儿后问,度刻如年,脑中排练了几十次干脆直接敲晕她,再溜之大吉的戏码,终究败给了现实,他是真的打不过这婆娘。 “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会对你另眼相待?”骊岚笑得柔媚。 “嗯,想过。”另眼相待?是逮住不放。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就是见到你就欢喜,不见就会想你,想偎依着你,同其他女子一般小鸟依人。人说情事素来无道理,应是这般情境。” 揉yao的动作停了,游光终于敢正眼去对视,含着满满的惘惑和意乱情迷,其实脑中不停胡思乱想不过是想掩饰从进房开始就已无法平静的心。 她今日是怎么了?与往日大不相同,这番情深意切的话真的是对着他说的?会不会认错人了…… 游光嗫嚅几许,始终寻不回自己的声音,那抹如弯月的嫣红又在此时揪去了他所有视线。 竟如梦魇牵制般侵略下去。 被侵略之人没有反抗,反是依附。 尚有理智,他艰难分开,额头互相抵着,视线停在因缺氧而不断起伏的胸口上,喘道:“我娶你。” 嫣红的弯月弧度更大:“你说过了。” “什么时候说过?” “很久以前……” 骊岚不容他喋喋不休,将主导权握在了自己手里,予求予取,像一朵罂粟,在他不算生疏的掌控间整夜绽放。 第128章 绿如浓墨 北有浮岛,名为流波,岛中栖兽,名为沉戈,白毛胜雪,长尾曳地,双眼绿如玉髓,双角形如梅鹿,叫声宛若婴孩啼哭,闻之毛骨悚然,温和时形体似幼犬大小,暴戾时体型增至数十倍,体内灵力激越,瞳孔如焚绿焰,吐息如降暴雪,可淹没整座城池、冰封百里山林,唯有断其头角方能恢复如常,是为凶兽也。 她以为,所谓天地不过就是所居的这一座小岛,那围绕流波的层层雾气外边到底有什么,她心慵意懒从未去探寻过,也从未想过要去探寻。 岛上的虫鱼鸟兽大都成群而居,她其实倒是有一点一直耿耿于怀:此类为何独她一只,睁眼的时候连生她的都不见,她可还有其他同类? 但也只是偶尔看到结伴的别类,才偶尔闪过脑子的不解,全然没有为疑问而付诸行动的想法。 随后有一日,岛上突然冒出个外来人,说是来寻灵兽。 她顶着一股新鲜劲,不管是否有危险,就将那人接到自己洞府,只为了听听外边世界有啥新奇,她懒得跑出去,亏得送来一个说故事的人解闷。 耿在心头的疑问也毫无保留说与那人听了,没想到那人颇有见识。 “你是雌雄同体兽,自行繁衍,当育出下一代,灵力随之转移,形体随即消逝。” 她那时不解:“明知会死,为何要繁衍?” 外来人说:“寿岁终有尽时,亦或是对这世间无所留恋。” “是不是我不生孩子就不会死了?我不想死。”她的逻辑简单,尽显单纯。 外来人眉眼带笑看着她,“这世间繁华惹眼,我也不想死。” “世间?”她看向远处,“外面吗?外面还有些什么?” “有江河湖海,平原山川,有金晕宫墙,也有薄烟瓦舍。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好。” …… 天重海的气息虽比不得蓝荧草原,于沉月来说用以修养也是极为妥帖的。 两日了,感觉又回到上次被他的玄火晶伤后送来的那几日,也是这样被安置在同样的园子里。 容与真把天重海当成自家后院了,主人家尚未归,他反客为主,吩咐那些下人做事丝毫不客气。 与他关系如此亲近,游光也不知避嫌,难道是嫌水君位阶太低,想有朝一日去修罗域谋高就?若真如此,这算盘打得可不精明。 雪青应该没事了,那几人也不知是不是都安全离开长泽了。 她没回去,伍逸和炎禹定是会将容与说出来,叔叔会如何想呢?多半是不悦的,得好好思量回紫凌台要如何避重就轻将事情翻篇过去。 沉月一个人整日关在房里胡思乱想,给憋出来的思绪轮番转,因某人生怕她跑了似的,门口守着少说四个婢子,园外还围了一圈的侍从。 又想到这两日睡着之后都梦见自己在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常年生活,后来来了一个人,她就跟那人一起离开了那个常年生活的地方,梦中看不清那人模样,不过身型颇为熟悉。 忽而敲门声响起,门外有女声问道:“河神起身了吗?奴送来了清水,可要奴进来伺候洗漱?” “放门口就好,我待会儿自便,你下去。”沉月抱着被褥赖床上,起或不起有区别吗? “是。” “对了。”沉月又将人唤住:“修罗尊主人呢?我要见他。” 门外婢子恭敬答道:“奴不知,不过尊主交代了,河神身子疏忽不得,需得精心修养,得空会来看望您。” “你去告诉他,我身子已无碍,还得赶回紫凌台,他见不见我都无妨。”沉月口中这样说,其实心里没抱什么希望,既然把她掳到了天重海,自然不会轻易让她走,只是好奇他葫芦里卖的药罢了。 “奴这便去传话。” 待婢子退去,沉月打开门把水盆端进来开始更衣洗漱,在看到镜里自己脸上的怪异后,旋即愣住。 难怪今早觉得左眼有些发烫。 瞳孔居然绿如浓墨!同右眼的漆黑对比鲜明。 使劲揉,还是绿的!再揉,继续揉…… 直至手腕被人握住。 “你要把自己揉瞎吗?” 容与的声音来自头顶。 沉月不去看他,仍是目不转睛盯着镜里,左眼已被她揉得布满血丝,略带红肿,方觉自己的行为既幼稚又过激了。自去这一趟长泽,听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遇到一些没头没尾的事,现在连身体都变得如此怪异。 “是不是因为那日我跟阴昔交手,无意间中了她的蛇毒所致?”沉月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了,体内确有莫名的灵力流窜,可明显非毒,这因由说得她自己都直摇头。 容与不打算瞒她:“沉戈之眼入了你的身体里。” 沉月这才转过脸抬眼去看他,神色颇为讶异,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待容与接着说,奈何见他一副同样无知的表情,摊手无奈道:“我平日里只醉心于吃喝玩乐,看的都是些香艳春宫图,这种远古异兽文载还得问东行,那厮见多识广,博古闻今,应是难不倒他。” 沉月毫不迟疑起身,“那走,去苍霞山。” “等等!”容与拦住她,“沉戈之眼的灵力在你体内并未闹腾,眼瞳这颜色也不难看,我在天重海还有事,不能走。” “你的事同我有何关系?拦我作甚?去苍霞山的路我认得,不劳烦你。” “同你不仅有关系,关系还挺大。”容与把她重新摁坐下,耐心说出实情:“我夺沉戈之眼是为了我那副玄火晶衍化的身子,若吸入此眼的灵力,我脱离凡躯重入地宫只在朝夕。” “可如今它入了我体内,你当如何?杀了我吸走灵力?” “杀你不失为一种方法,不过没必要与天神境为敌,法子不止一个。” 原来这就是他将她掳来的原因,只不过为何是来天重海? “行,要我如何配合,你但说无妨。” “都不听是什么法子,你就应得爽快,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容与站她身后,嘴边含笑。 “我真正入世时日不长,很多事都是由心而为。” 沉月心里又接了一句:我知你不会害我就好。 第128章 绿如浓墨 北有浮岛,名为流波,岛中栖兽,名为沉戈,白毛胜雪,长尾曳地,双眼绿如玉髓,双角形如梅鹿,叫声宛若婴孩啼哭,闻之毛骨悚然,温和时形体似幼犬大小,暴戾时体型增至数十倍,体内灵力激越,瞳孔如焚绿焰,吐息如降暴雪,可淹没整座城池、冰封百里山林,唯有断其头角方能恢复如常,是为凶兽也。 她以为,所谓天地不过就是所居的这一座小岛,那围绕流波的层层雾气外边到底有什么,她心慵意懒从未去探寻过,也从未想过要去探寻。 岛上的虫鱼鸟兽大都成群而居,她其实倒是有一点一直耿耿于怀:此类为何独她一只,睁眼的时候连生她的都不见,她可还有其他同类? 但也只是偶尔看到结伴的别类,才偶尔闪过脑子的不解,全然没有为疑问而付诸行动的想法。 随后有一日,岛上突然冒出个外来人,说是来寻灵兽。 她顶着一股新鲜劲,不管是否有危险,就将那人接到自己洞府,只为了听听外边世界有啥新奇,她懒得跑出去,亏得送来一个说故事的人解闷。 耿在心头的疑问也毫无保留说与那人听了,没想到那人颇有见识。 “你是雌雄同体兽,自行繁衍,当育出下一代,灵力随之转移,形体随即消逝。” 她那时不解:“明知会死,为何要繁衍?” 外来人说:“寿岁终有尽时,亦或是对这世间无所留恋。” “是不是我不生孩子就不会死了?我不想死。”她的逻辑简单,尽显单纯。 外来人眉眼带笑看着她,“这世间繁华惹眼,我也不想死。” “世间?”她看向远处,“外面吗?外面还有些什么?” “有江河湖海,平原山川,有金晕宫墙,也有薄烟瓦舍。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好。” …… 天重海的气息虽比不得蓝荧草原,于沉月来说用以修养也是极为妥帖的。 两日了,感觉又回到上次被他的玄火晶伤后送来的那几日,也是这样被安置在同样的园子里。 容与真把天重海当成自家后院了,主人家尚未归,他反客为主,吩咐那些下人做事丝毫不客气。 与他关系如此亲近,游光也不知避嫌,难道是嫌水君位阶太低,想有朝一日去修罗域谋高就?若真如此,这算盘打得可不精明。 雪青应该没事了,那几人也不知是不是都安全离开长泽了。 她没回去,伍逸和炎禹定是会将容与说出来,叔叔会如何想呢?多半是不悦的,得好好思量回紫凌台要如何避重就轻将事情翻篇过去。 沉月一个人整日关在房里胡思乱想,给憋出来的思绪轮番转,因某人生怕她跑了似的,门口守着少说四个婢子,园外还围了一圈的侍从。 又想到这两日睡着之后都梦见自己在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常年生活,后来来了一个人,她就跟那人一起离开了那个常年生活的地方,梦中看不清那人模样,不过身型颇为熟悉。 忽而敲门声响起,门外有女声问道:“河神起身了吗?奴送来了清水,可要奴进来伺候洗漱?” “放门口就好,我待会儿自便,你下去。”沉月抱着被褥赖床上,起或不起有区别吗? “是。” “对了。”沉月又将人唤住:“修罗尊主人呢?我要见他。” 门外婢子恭敬答道:“奴不知,不过尊主交代了,河神身子疏忽不得,需得精心修养,得空会来看望您。” “你去告诉他,我身子已无碍,还得赶回紫凌台,他见不见我都无妨。”沉月口中这样说,其实心里没抱什么希望,既然把她掳到了天重海,自然不会轻易让她走,只是好奇他葫芦里卖的药罢了。 “奴这便去传话。” 待婢子退去,沉月打开门把水盆端进来开始更衣洗漱,在看到镜里自己脸上的怪异后,旋即愣住。 难怪今早觉得左眼有些发烫。 瞳孔居然绿如浓墨!同右眼的漆黑对比鲜明。 使劲揉,还是绿的!再揉,继续揉…… 直至手腕被人握住。 “你要把自己揉瞎吗?” 容与的声音来自头顶。 沉月不去看他,仍是目不转睛盯着镜里,左眼已被她揉得布满血丝,略带红肿,方觉自己的行为既幼稚又过激了。自去这一趟长泽,听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遇到一些没头没尾的事,现在连身体都变得如此怪异。 “是不是因为那日我跟阴昔交手,无意间中了她的蛇毒所致?”沉月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了,体内确有莫名的灵力流窜,可明显非毒,这因由说得她自己都直摇头。 容与不打算瞒她:“沉戈之眼入了你的身体里。” 沉月这才转过脸抬眼去看他,神色颇为讶异,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待容与接着说,奈何见他一副同样无知的表情,摊手无奈道:“我平日里只醉心于吃喝玩乐,看的都是些香艳春宫图,这种远古异兽文载还得问东行,那厮见多识广,博古闻今,应是难不倒他。” 沉月毫不迟疑起身,“那走,去苍霞山。” “等等!”容与拦住她,“沉戈之眼的灵力在你体内并未闹腾,眼瞳这颜色也不难看,我在天重海还有事,不能走。” “你的事同我有何关系?拦我作甚?去苍霞山的路我认得,不劳烦你。” “同你不仅有关系,关系还挺大。”容与把她重新摁坐下,耐心说出实情:“我夺沉戈之眼是为了我那副玄火晶衍化的身子,若吸入此眼的灵力,我脱离凡躯重入地宫只在朝夕。” “可如今它入了我体内,你当如何?杀了我吸走灵力?” “杀你不失为一种方法,不过没必要与天神境为敌,法子不止一个。” 原来这就是他将她掳来的原因,只不过为何是来天重海? “行,要我如何配合,你但说无妨。” “都不听是什么法子,你就应得爽快,就不怕我把你卖了?”容与站她身后,嘴边含笑。 “我真正入世时日不长,很多事都是由心而为。” 沉月心里又接了一句:我知你不会害我就好。 第129章 引君入瓮 游光回来已是再五日之后了,满面春风走在廊间见人就赏,连容与调动他的内卫也丝毫不动怒,自个儿反像是个来客,等着容与得空来内殿见他。 上次曦和谷老太君送的金酱果还剩一点,让人拿到岸上去晒成了果干,配上这酿造工序繁杂,十年才出一瓮的九尺香,酸甜融合醇厚,简直无与伦比,游光倒了半杯又倏地把壶嘴抬起,再把果干也收了。 这得给岚儿送去尝尝,倒是个再见她的好借口。 “看你眉飞色舞的模样,想这几日是腻在温柔乡里了。”容与大步迈进殿来,边调侃道。 “就男女之间那回事儿,你懂。”游光豪不掩饰,笑得皱纹褶子都出来了。 “我都吃素好些年了,现在啊,正人君子不谈风月。”容与提起桌上的酒壶正要给自己倒一杯,却被游光夺去,另唤人送了新的酒壶来。 “这一瓮就剩这么点了,我想带去给岚儿,上次少说也让你喝了两壶,就别抢了。”游光干巴巴笑道,就着容与说的风月转移话题:“你跟河神没点进展?” 四方茶幻境里的那几日算进展吗?虽是同她有了肌肤之亲,可都是占着别人的身子,用着别人的感官。 倒也不算。 “我同她之间的事以后不要再提。”既然说了不再纠缠,他必不会没脸没皮还要贴上去。话是说得干脆,心里难免苦闷,容与略过酒杯直接提壶,仰起头往嘴里倒。 与她的这段浅淡却也令他数年无法释怀的纠葛,如此结束虽算不得潇洒,至少不狼狈。 游光瞧他这副模样,不禁叹息:“何曾见过你在女子身上吃瘪。话说回来,就算你为此上心,大帝那边怕也是过不了。月境河神这位姑奶奶可是大帝捧在手心里比他那几位儿女更得宠的一位,原因姑且不论。就说你二人元系两极,行房灵修伤身伤元,居所生息大相径庭,偶尔见一见无伤大雅,若是常年结伴度日,一方的元息必然日渐萎靡……” “这些我都知晓。”容与打断游光苦口婆心的劝解,“也幸得明月照沟渠,绝了我这满地鸡毛的情思。” 游光又苦笑:“尊主的情思说绝就绝,干脆得很,来时一阵风,走时两袖清风。虽说是个没几条鱼的偏僻地方,总归不是你修罗的地,你来便罢了,宫里倒没人舌头长到紫凌台去。可你三天两头将这位姑奶奶挟持来住几日,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呀!若是哪日我被逐出神境,你给我个辅君当当?” “统御虽老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但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且好生候着那姑奶奶,便不会有由头来挤兑你。”容与方才的酒罐得稍稍猛,此刻有上头之意,他扶额轻声打了个嗝,一手摇了摇空壶,搁下了。 在旁伺候的人见状,立即上前来换酒壶,被游光抬手拦住,继而全遣下去了,想着有些话还是得关起门来说较为妥善。 “那你这次带她来又是为何?不是来生孩子的?” 容与半眯着眼,斜瞥游光:“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龌龊之人?” “那你总该交代些什么,回头若是姑奶奶跑来我这闹,我能提前想个应对的话。” “我带她来只是要借她体内的灵力,无其他想法。这些年劳烦你帮我看守那副残躯,如今我便要回去了。” 游光讶异:“你那副身子,去年东行还来看过一次,我在旁瞧得真切,少说还有百余年才能恢复,你是寻到了什么法子吗?” 阴昔同沉月交手时,游光尚在昏迷,想是不清楚沉月体内有沉戈之眼的灵力。容与也不打算瞒他:“你可曾听过凶兽沉戈?”。 “沉戈……”游光歪着脑袋想了半晌,灵光一闪,呼道:“记起来了!有一年紫凌台帝宫突然被莫名冰封,大帝不见从里出来,生死未卜,络绎不绝赶来许多仙家,我那日正要去汇简,就在旁跟着一起着急。听见人群中有人说除了沉戈,谁还有能力冰封紫凌台。我当时就在想他们说的沉戈是谁?能冰封紫凌台,得多高深的灵力。” 怎么还扯出一件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勾起了容与的好奇:“那后来到底是何缘由?” “大帝自个儿在后院玩冰雕,说是刚学来的手艺。”游光憋不住笑道:“你是没瞧见当时那些长辈仙者们一阵青一阵白的脸。” 容与不觉好笑,只觉蹊跷:“玩冰雕,随意施个法术做个冰墩子就好,冰冻整个紫凌台,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早过去的事,现在纠结毫无意思,游光不以为然道:“话说关于凶兽沉戈多是它那四样东西的传言,莫非——你拿到了其中一件?” “长泽送来给我的帖子上未有一字一句提及新君即位之事。”酒意频频侵扰,容与干脆不说了,直接化出帖子放到游光面前:“你自己看。” “北岛凶兽沉戈,被大帝挖眼斩角,四物流于外世,吾族幸得其二:一将于四方茶彩头赠出,一垂于钟山蛇神阴昔之额饰,其灵力至盛可化腐为奇……”游光一字一句念完后眉头深锁,他想起骊岚说过的那句‘角儿对,戏才有看头’。 用饵引君入瓮,如果容与是角儿,那戏指的是哪一出?可还有其他的‘角儿’? 游光又问容与:“你去了四方茶的擂台?” 容与点头,酒意此时正浓,久等不到侍者来添,才发现这里哪还有第三人,正要发难,却见游光神色异常严肃。 “你怎么了?”容与不解。 “你看到了什么?” “入了别人的过往,过了几日鸡零狗碎的生活。”容与不愿多谈,毕竟难以启齿且攸关沉月名声。 轻描淡写的一句顺不开游光越锁越深的眉皱:“你所谓别人的过往,是何人?” 容与只觉游光的反应有些小题大做,不是不能说的事都答他:“云羡大帝。” 一直护在手边生怕容与抢夺的金浆果干哗啦掉了一地,不见游光去拾。 那日温存完,他又多问了骊岚几句…… “长泽四方茶的最后一杯,骊岚用的指魉。”游光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锁住容与。 指魉…… 指魉? 指魉幻术! 容与的酒意登时消了一大半,游光的声音又传入耳。 “你入的是自己的过往!” 第129章 引君入瓮 游光回来已是再五日之后了,满面春风走在廊间见人就赏,连容与调动他的内卫也丝毫不动怒,自个儿反像是个来客,等着容与得空来内殿见他。 上次曦和谷老太君送的金酱果还剩一点,让人拿到岸上去晒成了果干,配上这酿造工序繁杂,十年才出一瓮的九尺香,酸甜融合醇厚,简直无与伦比,游光倒了半杯又倏地把壶嘴抬起,再把果干也收了。 这得给岚儿送去尝尝,倒是个再见她的好借口。 “看你眉飞色舞的模样,想这几日是腻在温柔乡里了。”容与大步迈进殿来,边调侃道。 “就男女之间那回事儿,你懂。”游光豪不掩饰,笑得皱纹褶子都出来了。 “我都吃素好些年了,现在啊,正人君子不谈风月。”容与提起桌上的酒壶正要给自己倒一杯,却被游光夺去,另唤人送了新的酒壶来。 “这一瓮就剩这么点了,我想带去给岚儿,上次少说也让你喝了两壶,就别抢了。”游光干巴巴笑道,就着容与说的风月转移话题:“你跟河神没点进展?” 四方茶幻境里的那几日算进展吗?虽是同她有了肌肤之亲,可都是占着别人的身子,用着别人的感官。 倒也不算。 “我同她之间的事以后不要再提。”既然说了不再纠缠,他必不会没脸没皮还要贴上去。话是说得干脆,心里难免苦闷,容与略过酒杯直接提壶,仰起头往嘴里倒。 与她的这段浅淡却也令他数年无法释怀的纠葛,如此结束虽算不得潇洒,至少不狼狈。 游光瞧他这副模样,不禁叹息:“何曾见过你在女子身上吃瘪。话说回来,就算你为此上心,大帝那边怕也是过不了。月境河神这位姑奶奶可是大帝捧在手心里比他那几位儿女更得宠的一位,原因姑且不论。就说你二人元系两极,行房灵修伤身伤元,居所生息大相径庭,偶尔见一见无伤大雅,若是常年结伴度日,一方的元息必然日渐萎靡……” “这些我都知晓。”容与打断游光苦口婆心的劝解,“也幸得明月照沟渠,绝了我这满地鸡毛的情思。” 游光又苦笑:“尊主的情思说绝就绝,干脆得很,来时一阵风,走时两袖清风。虽说是个没几条鱼的偏僻地方,总归不是你修罗的地,你来便罢了,宫里倒没人舌头长到紫凌台去。可你三天两头将这位姑奶奶挟持来住几日,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呀!若是哪日我被逐出神境,你给我个辅君当当?” “统御虽老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但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你且好生候着那姑奶奶,便不会有由头来挤兑你。”容与方才的酒罐得稍稍猛,此刻有上头之意,他扶额轻声打了个嗝,一手摇了摇空壶,搁下了。 在旁伺候的人见状,立即上前来换酒壶,被游光抬手拦住,继而全遣下去了,想着有些话还是得关起门来说较为妥善。 “那你这次带她来又是为何?不是来生孩子的?” 容与半眯着眼,斜瞥游光:“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龌龊之人?” “那你总该交代些什么,回头若是姑奶奶跑来我这闹,我能提前想个应对的话。” “我带她来只是要借她体内的灵力,无其他想法。这些年劳烦你帮我看守那副残躯,如今我便要回去了。” 游光讶异:“你那副身子,去年东行还来看过一次,我在旁瞧得真切,少说还有百余年才能恢复,你是寻到了什么法子吗?” 阴昔同沉月交手时,游光尚在昏迷,想是不清楚沉月体内有沉戈之眼的灵力。容与也不打算瞒他:“你可曾听过凶兽沉戈?”。 “沉戈……”游光歪着脑袋想了半晌,灵光一闪,呼道:“记起来了!有一年紫凌台帝宫突然被莫名冰封,大帝不见从里出来,生死未卜,络绎不绝赶来许多仙家,我那日正要去汇简,就在旁跟着一起着急。听见人群中有人说除了沉戈,谁还有能力冰封紫凌台。我当时就在想他们说的沉戈是谁?能冰封紫凌台,得多高深的灵力。” 怎么还扯出一件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勾起了容与的好奇:“那后来到底是何缘由?” “大帝自个儿在后院玩冰雕,说是刚学来的手艺。”游光憋不住笑道:“你是没瞧见当时那些长辈仙者们一阵青一阵白的脸。” 容与不觉好笑,只觉蹊跷:“玩冰雕,随意施个法术做个冰墩子就好,冰冻整个紫凌台,倒像是在掩饰什么。” 早过去的事,现在纠结毫无意思,游光不以为然道:“话说关于凶兽沉戈多是它那四样东西的传言,莫非——你拿到了其中一件?” “长泽送来给我的帖子上未有一字一句提及新君即位之事。”酒意频频侵扰,容与干脆不说了,直接化出帖子放到游光面前:“你自己看。” “北岛凶兽沉戈,被大帝挖眼斩角,四物流于外世,吾族幸得其二:一将于四方茶彩头赠出,一垂于钟山蛇神阴昔之额饰,其灵力至盛可化腐为奇……”游光一字一句念完后眉头深锁,他想起骊岚说过的那句‘角儿对,戏才有看头’。 用饵引君入瓮,如果容与是角儿,那戏指的是哪一出?可还有其他的‘角儿’? 游光又问容与:“你去了四方茶的擂台?” 容与点头,酒意此时正浓,久等不到侍者来添,才发现这里哪还有第三人,正要发难,却见游光神色异常严肃。 “你怎么了?”容与不解。 “你看到了什么?” “入了别人的过往,过了几日鸡零狗碎的生活。”容与不愿多谈,毕竟难以启齿且攸关沉月名声。 轻描淡写的一句顺不开游光越锁越深的眉皱:“你所谓别人的过往,是何人?” 容与只觉游光的反应有些小题大做,不是不能说的事都答他:“云羡大帝。” 一直护在手边生怕容与抢夺的金浆果干哗啦掉了一地,不见游光去拾。 那日温存完,他又多问了骊岚几句…… “长泽四方茶的最后一杯,骊岚用的指魉。”游光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锁住容与。 指魉…… 指魉? 指魉幻术! 容与的酒意登时消了一大半,游光的声音又传入耳。 “你入的是自己的过往!” 第130章 你当如何 大荒之东有畏水之蛇,体覆金鳞,尾分九叉,擅幻术,易惑人心,操控其意志用以他族之间相互猜忌,自相残杀,因作恶多端最终自食恶果,全族淹殁于西境ks湖。 无考究的野书记载的不过寥寥几笔,中间好似被人挖去一行字,合不成画面。 而指魉幻术虽无记载在册,但是个众所周知的高阶幻术法诀,始于早已绝迹的九尾蛇一族。 这法诀容与自己都会施。 只是…… “你是不是在想,你当时怎么毫无察觉。”游光又道。 “术法始于九尾一族,流传在外的不过皮毛,骊岚要想让人看不出来,又岂是难事。既不是难事,那所谓指魉,不过是她指尖一术,动了什么手脚也未可知,如何笃定云羡就是我的过往。”容与自知指魉术法的偏差可能性微乎其微,仍不愿果断承认,尚有太多疑点。 “如同你无关,她把你搅和进来做什么?”游光头头是道地分析:“云羡大帝亦是出自修罗玄火山,说起来与你同源,关于他的记载皆是毫无考究的传言,做不得真。既然往事被揭,定是有隐冤,即便你不是云羡,他也是你的先祖,你不该逃避。” 容与出幻境后,那几日所能看到的云羡和沉戈的过往已记得不太真切,除了那处瀑潭和小院,二人以往的不算长久的日子皆是风平浪静,岁月静好般过的。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他未曾看到,依传言的话,应是八九不离十的,不然云羡对沉戈百般溺爱,怎会对她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封禁。 回想起沉戈的性子,倒不像是个会残杀无辜的兽,莫非所谓隐冤,关键就在这里。 等等,沉戈……沉……月? 容与此时酒意全然消了,记得上次平周说过,统御大帝曾在戚寒谷上空徘徊,莫不是统御早知冰潭下有什么,且早做了什么,只是往年怎不来,“难道是以神元为基,顶不住了?想要挖沉戈真身回去保自身稳健?如此劳神伤身是何为?” 用自身神元为她造一副新的身躯,因此她体内所附的不过是一道元力,分离出体亦不会伤及性命。 千万年前封了她,待后世遗忘,千万年后再造她,算是错误的补偿,还是封印已然困不住她。 若真如此。 她在天神境不过是后世怜悯的衍生之物。 若她知晓。 以沉戈一怒冰万城的魄力,她何以忍得! 若他是他。 既已开启往昔,欠她多少皆数奉还,无论是命还是九幽,又或是整个天神境。 “欸?你要去哪?”游光唤不住匆匆离去的容与,也得不到任何应话。 天重海的夜晚没有星空,抬眼所见结界外的盈盈水光是月辉折射于海面透过来的薄晕,沉月依着窗棂仰头瞧得出了神。 在凡地时,她也不少时看着月发傻,年头到年尾,弯钩或满盈。就只是觉着好看,就一直看着,那时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时至如今倒生了一丝感慨:她从来不知自己所主宰的月境竟可赋予下界如此辉华,而此时又有多少不知来处,不见归途的凡人在看着同一轮明月呢。 却也莫名有些不真实。 她自有意识起,什么都没做,就有人伏地尊她为神,无战功,无修炼,只因她自天河衍化而出,后得叔叔一句,“这里是月境,你就唤做月好不好?沉月。” 左眼又开始发烫,沉月下意识又去揉,阴昔的话再一次想起。 “月境天河内的灵力因吸附压制了太多混沌时期的魔煞之气无法凝聚成任何实体……” 她故而对着那远得不着边际的‘家乡’,问它以及自问:“我不是天河衍化,那我是从哪儿来?是叔叔骗我?还是阴昔妄言?” “极少见你如此感伤。” 屋内没有燃灯,听声辨人倒也容易,沉月未理会,但心里是有些不悦的。 到底是女子卧房,他怎可随意进出。 “你是在恼我不敲门就进来。”容与又道。 “尊主临夜而至,有何事?”沉月随手一挥,点燃了房内全部的烛台,通明灯火拂去所有月华也灭了令人心颤的旖旎氛围,同时照亮的还有容与那张摆着不同以往神情的脸。 柔和且认真。 “我心绪乱得很,就想见见你,确然忘了礼数。” 这般文质彬彬的模样让沉月想到与他长有一张脸的云羡,着实令她有些难堪。 “你饮酒了?” “在游光那小酌了几杯。” “既知不合礼数,尊主有事请讲,无事请回。”她不想看到像云羡的他。 容与起身走近,步子极为缓慢,似在思考,似在犹豫,话语间亦是小心翼翼:“若有一人,挖了你的眼,断了你的四肢,再将你永世囚禁不见天日,你当如何?” “这话本听着耳熟,不过尊主此问可是好笑,看不见,动不了,还被囚禁的人能如何?”沉月也确实笑了。 “后来,你能看见了,也能动了,也出了牢笼。”容与立在沉月身前,仰头同她一样去瞧结界的上空。“你当如何?” “尊主觉得我应当如何?”沉月仿若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容与,“你从不做假设,一旦认真必言之肺腑,我说的可对?” “对。”容与亦随她笑了,含着困苦和无奈。 两人靠得近,沉月拉他坐下,挪了挪姿势,很自然地靠在了他肩头:“天河的水很清透,蓝莹草很美,施微虽然冷冰冰的,但是会说故事给我听,还有叔叔、伍逸、炎禹、若英、雪青……你放过我,我只想稀里糊涂在天河边的蓝莹草原渡日子,这九州四海三界内外的过往将来我不想参与。” 平和的语气也藏着莫大的恐惧,她原本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被这两日左眼给予的矛头给吓得半点不剩。 为何是沉? 总该留点什么东西给你…… 沉戈之眼入了你的体内。 天河无法衍物,你的出现真令人疑惑。 有江河湖海,平原山川,有金晕宫墙,也有薄烟瓦舍。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当所有看似无关的片段串联起来…… “好。”又只一字。 第130章 你当如何 大荒之东有畏水之蛇,体覆金鳞,尾分九叉,擅幻术,易惑人心,操控其意志用以他族之间相互猜忌,自相残杀,因作恶多端最终自食恶果,全族淹殁于西境ks湖。 无考究的野书记载的不过寥寥几笔,中间好似被人挖去一行字,合不成画面。 而指魉幻术虽无记载在册,但是个众所周知的高阶幻术法诀,始于早已绝迹的九尾蛇一族。 这法诀容与自己都会施。 只是…… “你是不是在想,你当时怎么毫无察觉。”游光又道。 “术法始于九尾一族,流传在外的不过皮毛,骊岚要想让人看不出来,又岂是难事。既不是难事,那所谓指魉,不过是她指尖一术,动了什么手脚也未可知,如何笃定云羡就是我的过往。”容与自知指魉术法的偏差可能性微乎其微,仍不愿果断承认,尚有太多疑点。 “如同你无关,她把你搅和进来做什么?”游光头头是道地分析:“云羡大帝亦是出自修罗玄火山,说起来与你同源,关于他的记载皆是毫无考究的传言,做不得真。既然往事被揭,定是有隐冤,即便你不是云羡,他也是你的先祖,你不该逃避。” 容与出幻境后,那几日所能看到的云羡和沉戈的过往已记得不太真切,除了那处瀑潭和小院,二人以往的不算长久的日子皆是风平浪静,岁月静好般过的。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他未曾看到,依传言的话,应是八九不离十的,不然云羡对沉戈百般溺爱,怎会对她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封禁。 回想起沉戈的性子,倒不像是个会残杀无辜的兽,莫非所谓隐冤,关键就在这里。 等等,沉戈……沉……月? 容与此时酒意全然消了,记得上次平周说过,统御大帝曾在戚寒谷上空徘徊,莫不是统御早知冰潭下有什么,且早做了什么,只是往年怎不来,“难道是以神元为基,顶不住了?想要挖沉戈真身回去保自身稳健?如此劳神伤身是何为?” 用自身神元为她造一副新的身躯,因此她体内所附的不过是一道元力,分离出体亦不会伤及性命。 千万年前封了她,待后世遗忘,千万年后再造她,算是错误的补偿,还是封印已然困不住她。 若真如此。 她在天神境不过是后世怜悯的衍生之物。 若她知晓。 以沉戈一怒冰万城的魄力,她何以忍得! 若他是他。 既已开启往昔,欠她多少皆数奉还,无论是命还是九幽,又或是整个天神境。 “欸?你要去哪?”游光唤不住匆匆离去的容与,也得不到任何应话。 天重海的夜晚没有星空,抬眼所见结界外的盈盈水光是月辉折射于海面透过来的薄晕,沉月依着窗棂仰头瞧得出了神。 在凡地时,她也不少时看着月发傻,年头到年尾,弯钩或满盈。就只是觉着好看,就一直看着,那时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时至如今倒生了一丝感慨:她从来不知自己所主宰的月境竟可赋予下界如此辉华,而此时又有多少不知来处,不见归途的凡人在看着同一轮明月呢。 却也莫名有些不真实。 她自有意识起,什么都没做,就有人伏地尊她为神,无战功,无修炼,只因她自天河衍化而出,后得叔叔一句,“这里是月境,你就唤做月好不好?沉月。” 左眼又开始发烫,沉月下意识又去揉,阴昔的话再一次想起。 “月境天河内的灵力因吸附压制了太多混沌时期的魔煞之气无法凝聚成任何实体……” 她故而对着那远得不着边际的‘家乡’,问它以及自问:“我不是天河衍化,那我是从哪儿来?是叔叔骗我?还是阴昔妄言?” “极少见你如此感伤。” 屋内没有燃灯,听声辨人倒也容易,沉月未理会,但心里是有些不悦的。 到底是女子卧房,他怎可随意进出。 “你是在恼我不敲门就进来。”容与又道。 “尊主临夜而至,有何事?”沉月随手一挥,点燃了房内全部的烛台,通明灯火拂去所有月华也灭了令人心颤的旖旎氛围,同时照亮的还有容与那张摆着不同以往神情的脸。 柔和且认真。 “我心绪乱得很,就想见见你,确然忘了礼数。” 这般文质彬彬的模样让沉月想到与他长有一张脸的云羡,着实令她有些难堪。 “你饮酒了?” “在游光那小酌了几杯。” “既知不合礼数,尊主有事请讲,无事请回。”她不想看到像云羡的他。 容与起身走近,步子极为缓慢,似在思考,似在犹豫,话语间亦是小心翼翼:“若有一人,挖了你的眼,断了你的四肢,再将你永世囚禁不见天日,你当如何?” “这话本听着耳熟,不过尊主此问可是好笑,看不见,动不了,还被囚禁的人能如何?”沉月也确实笑了。 “后来,你能看见了,也能动了,也出了牢笼。”容与立在沉月身前,仰头同她一样去瞧结界的上空。“你当如何?” “尊主觉得我应当如何?”沉月仿若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容与,“你从不做假设,一旦认真必言之肺腑,我说的可对?” “对。”容与亦随她笑了,含着困苦和无奈。 两人靠得近,沉月拉他坐下,挪了挪姿势,很自然地靠在了他肩头:“天河的水很清透,蓝莹草很美,施微虽然冷冰冰的,但是会说故事给我听,还有叔叔、伍逸、炎禹、若英、雪青……你放过我,我只想稀里糊涂在天河边的蓝莹草原渡日子,这九州四海三界内外的过往将来我不想参与。” 平和的语气也藏着莫大的恐惧,她原本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被这两日左眼给予的矛头给吓得半点不剩。 为何是沉? 总该留点什么东西给你…… 沉戈之眼入了你的体内。 天河无法衍物,你的出现真令人疑惑。 有江河湖海,平原山川,有金晕宫墙,也有薄烟瓦舍。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当所有看似无关的片段串联起来…… “好。”又只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