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医妃:萧萧寂夜笙歌冷》 第一章 车裂之刑(1) 引言 五百次回眸只为你经过/岁月的蹉跎让爱犯了错/即使化身石桥等你来走过/我的心事你会不会听我说 蓦然回首,有多少人,曾在哪一年哪一天的夜寂阑珊里只为了一个人,独自默默悔过? 是否也有人,曾在某一生某一世只为卿卿负佛陀,不问缘劫因果? ——那一日,白茫茫的大殿之上,是谁衣袂飘飘,不时将目光去触大殿之外藏云躲雾的朱雀鸟? ——那一世,是谁一脚踢开了轮回的大门,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寻谁的一缕魂魄? 大夏朝,正康四年秋,帝京,雨。 正康四年的秋天与往年不太一样,大雨连连续续下了半个月。 帝京素日繁昌,而今赶着这百年难遇的日子,不仅店家酒肆都关了门,便连街头小摊小贩也早早收了摊子,大街之上却是毫无空隙。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蒙蒙细雨止不住这些人行色匆匆的脚步,他们全都一脸兴奋又好奇地朝着一个方向挤去 ——午门。 有一个人,今日将在午门行车裂之刑。 若说那人是十恶不赦的奸臣佞贼也便罢了,偏偏,她的身份特殊至极。 南氏倾歌。 今上最宠爱的妃子。 这女子原是前乱臣贼子萧潜的幺女,那萧潜本是先帝拜把至交,官拜亲王,后谋逆,满门抄斩。 震惊朝野。 然而,临行刑前夜,先帝却突然改了旨意,将端亲王膝下一子二女更名换姓,交移当时的南老将军抚养。 后来,南老将军战死沙场,同年,南妃的兄长南断章突请缨出战,并一举大败南方蛮夷,从此立下战功,得先帝天恩,正式步入朝堂。 翌年,先皇赐婚其姐南倾尘与当今万人景仰的三贤王。 后今上登基,正康三年,南妃选秀入宫。 传闻,选秀当日,她便出言冒犯今后,更曾多次御花园鞭打宫女。 传闻,她曾与宫外的男子有染,更曾多次将宫外男子带入宫中私会。 传闻,曾有宫人亲眼看见生杀予夺的年轻帝王哄她不成,便连夜夜宿她的宫门。 …… 历经两废两立,今上圣宠三千。 然而,此番,听说是她在月前毒害皇嗣,方被打入大牢。 祸不单行。 四天前,前线突传来噩耗,与南方蛮夷诨城一战,她的兄长南断章畏敌叛逃,致使二十万大军被活埋,举国震惊。 今上盛怒,割了南断章的头颅悬挂在帝都城墙之上以慰忠灵,并于同日亲口判下南妃车裂之刑。 而这之间的三日,这南妃日间便与南断章的头颅一起悬挂在城墙之上,夜间便浸入水牢之中。 车裂,又称五马分尸,用五匹马拉扯人的头和四肢,直到将人活活扯裂,死无全尸为止。 三千圣宠,一朝散尽,那南断章死有余辜,然而,自古后宫之中,再如何大逆不道的女子,也不过三尺白绫,一把匕首。 末了,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无不在心里唏嘘一句君心难测。 菜市场人声鼎沸,嘈杂非凡。 那女子脖子和四肢都被绳子缚住,她匍匐在地,五根绳子连接的另一端是五匹高壮的马匹。额前的发丝遭细雨打湿,凝成了一缕缕的发线,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两侧。 一张素脸苍白得紧,她就那样漠漠地躺在刑台之上,那身绣袍破烂不堪,却依旧掩不住它的华彩。 “贱女人,活该!” 随着这一声,不知是谁将一个鸡蛋扔到了她的头上,她颤了一下,一直低垂着的眼帘微微掀开。 人群里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眼眸澄澈异常,清冷得像高悬夜空的一轮玄月,好似能洗涤尘世间一切污浊。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人群大动,悉悉簌簌间,越来越多的菜叶鸡蛋朝她扔了过去。 蛋清儿和着蛋黄自发间流淌下来,她微微闭上眸子,打得痛了就低低的呻吟一声,大部分时候,就漠漠地受着。 “都积点德吧,她只是个女人。” 一个男子的声音,隐在嘈杂的叫骂声里,不甚分明。 顾不得液体沁入眼里的灼痛,倾歌缓缓掀开眸子。 好生奇特,茫茫人海,她一眼便看见了他,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模样,身上的衫子甚至还有几处补丁,却胜在干净。 人群里不乏开罪的。 “你个穷秀才,读的书全进娘肚子里去了,她谋害皇嗣的时候,怎么不见她有女人的慈悲?” “她罪有应得,有什么不能打,要不是她的兄长通敌叛国,咱们大夏朝如今也不会这般岌岌可危!” “那是她兄长之过,关她何事?” 素日来的阴霾微微消散了些许。 那些妇人叉腰挽袖,言语越发恶毒,他还欲辩解,倾歌抬眸,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 自古,君要谁死谁活,不过一念之间。 理由,何患无多? 昔日的万千恩宠恍似过眼烟云。 转眸,她的嘴角轻漾出一个悠悠凉凉的苦笑。 阿玄,一念之间,原来,你要我死。 清冷的空气中传来突兀的嘶鸣,原是五个负责打马的士兵走上了刑场。 计时的沙砾即将漏完,午时三刻就要到来。 全场鸦雀无声。 “大人,临死,便允了倾歌一个愿望可好?” 气弱的声音传来,女子突然开口,便是这简短的一句话,也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监刑的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新科状元郎江玉。 众人闻得这一声,全都自动自发地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人生得刚正不阿,一身黑色朝服,越发铁面无私。 所有人都紧紧地凝着他。 江玉踌躇。 “大人放心,倾歌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非分之想。” 轻细的声音,江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凝眸,终于点了头。 “你且说来听听。” 倾歌感激一笑。 “去年皇上微服出巡,倾歌有幸同去,期间,皇上曾对倾歌许下一个承诺:他日不管倾歌提出什么要求,他必定应允。他是天子……说话自是一言九鼎的。” 她说到后面,语气似忆还嗔,话毕,便突然重重地喘起来。 人群里却忍不住一阵唏嘘,原来,今上竟对她宠到如斯地步,转眼,却又大赅起来。 第二章 车裂之刑(2) 她早不提晚不提,如今性命攸关,分明是想借此保住性命!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菜叶石子扔过来,越来越难堪入耳的话语传来。 一个石子砸中了她的嘴角,有腥甜的味道传来。 倾歌咬紧牙根,挣扎着仰头,发现了那石子扔来的方向,是个满脸横肉的妇人,眉眼煞是凶恶。 她微愣,转眸之间,又触到了好几道紧紧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垂眸,微微一笑。 她重重地提了一口气,终于继续开口道:“行刑以后,烦请大人回去告诉皇上,便说倾歌害怕豺狼虎豹啃,也怕蛇蚁咬,死后希望他能够将倾歌的尸身搭上火堆火化,再将灰烬撒入江河之中,可好?” 鼎沸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这女子,对别人狠,却原来,对自己也这般狠? 那唯一一个机会,她竟然要了这个? 一个黑衣人却在此时陡然飞身离去。 倾歌收回眸子,嘴角的笑越发清冷。 来不及了。 “娘娘所托,臣不敢忘。” 江玉起身一拜,恰在此时,沙漏的声音突然停了。 全场,无论是维持秩序的官兵,还是围观百姓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江玉坐下,目光凝滞在那女子脏乱不堪的面容上,一时竟收不回来。 “大人,行刑吧。” 女子轻细的声音。 江玉的身子陡然一震,他愣愣地眨了眨眼,又对上了那女子清冷的眸子。 终于,他摸上了行刑的木牌,藏在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 “行刑。” 收手之间,他忍不住又看了那女子一眼,却恍然觉得她嘴角划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甚是诡异。 重重的鞭打声,由近及远,马儿的嘶鸣声此起彼伏,五个士兵骑着马朝着五个方向跑去,那女子的身子顷刻之间被扯直。 胆子小的妇人,忙将双手捂上了耳朵眼睛。 抱了小孩的,全都将自己的掌心覆在自家的孩子眼睛上。 轰隆隆的雷声陡地破空而来,雨势变得又急又猛,一瞬间,狂风呼啸,电闪雷鸣,黑云一层层席卷着朝着地面怒压而下。 天地间一片昏暗! 额间沁出了细密的汗液,江玉坐在监斩台上,浑身却蹦得紧紧,整个人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般,完全喘不过气。 雨势愈发大了,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只听到马匹翻飞的声音,还有自己胸口狂跳不已的心跳声。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那女子必死无疑,甚至底心里开始为她唏嘘惋惜时,哒哒哒的崩裂之声突然凌空传来,众人回神之时,连着那女子的五根绳索已经尽数断裂,马儿失去了阻力,突然发疯一般冲出了刑场,狂乱地朝着人群的方向横冲而来。 诸人惊吓得魂飞魄散,围观场地早已失了秩序,士兵百姓混作一团,你推我攘。四处逃窜。 恰在此时,只听齐齐的一阵哀嚎,转眼,轰隆隆的声响传来,马匹全部应声倒地。 五个士兵被摔出了几十米之外。 这场变故来的又急又猛,所有人的心都还沉浸在方才的魂飞魄散中收不回来。 一时间,全场寂静。 惊魂过后的百姓全部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女子本该早已四分五裂的身子,此时正被不知名的力量抛向长空,即将落地的瞬间,就那样被一个袖袍翻飞的男子卷入了臂弯之中。 上首的江玉狠狠地噎了一口气,犹不敢置信地看着刑场上那个缎面黄袍的人,半晌,突颤着双腿跪倒在地。 稍倾,又有两个男子走出,人群中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过道,两行禁卫军分站两边。 山呼万岁声中,百姓全部匍匐在地。 倾歌抬眸,两行清泪。 她痴痴地凝着与她呼吸交缠的男子。 龙眉凤目,剑眉入鬓,高鼻薄唇。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面孔,仿佛还是那年初见,你我都没有变。 阿玄,你终究,还是来了。 人群中有胆大的,悄悄掀歪脑袋,偷偷瞥了那玄纹明黄的人一眼,瞬间,像是被夺去了所有呼吸。 皇上抱着他的女人跪在地上,竟然俯身去啄吻她脏污不堪的唇。 他的舌尖贪婪地吮着她的气息。 倾歌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屡屡因为使不上力而跌落。 “阿玄……” 细细的低吟,满含眷恋。 萧玄景浑身一颤,终于放开了那被他吸得嫣红的唇。 然后,伸手握紧了她冰凉的手。 好半晌,终于将他的脸垂下,缓缓地去轻触她的手心。 “你说,朕听。” 他凝着她,低哑的声音里夹杂一丝情欲的味道,还是那样好听。 倾歌笑,干涩的眼底竟又落下泪来。 “阿玄,我好想,再看一眼宁妃姐姐。” 她声音微弱,面色苍白异常。 他不说话。抱着她身子的手臂却像要将她勒断。 倾歌扯唇,想绽出个笑容,终究由于扯到方才被石子砸破的嘴皮而作罢。 “瞧我,宁妃姐姐身子素来不好,又刚刚经历了小产,而今这天气越发地凉了,你自是要她将养宫中的。” 她身上还缠绕着绳索,脖子缓缓沁出了丝丝血迹,染红了他的衫子。 又是好一番轻喘。 良久。 “阿玄,宁贵妃美则美矣,可自古以来,天子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倾国倾城的女子。 钟翠宫中的那个女子,是倾城之外的倾城,不也被你随便寻了个由头打发了吗? 云裳宫的那个女子高居后位,父亲更是你少时的太傅,缘何这些年来身子康健却一无所出?” “原来……你精心布下了这盘棋,操纵着所有人……只为了可以让一个人独善其身……” “臣弟拜见娘娘。” 拱手作揖的是萧玄景身后的男子。 他是先皇的第六个皇子,当今六王爷,萧元景。 倾歌抬眸,首先触到他旁边一动不动,规规矩矩立着,一脸冷漠的蔡康。 她微微失神,转眸,朝着萧元景点头。 “王爷,多谢你的好意,偷天换日实在是很好的办法,可是……要连累无辜之人替我受累,倾歌于心不忍。” “娘娘……” 萧元景正要开口,嗓子却突然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捏紧了喉咙,然而,便是再如何蠕动嘴唇,终是徒劳无功。 银针封穴! 这天下,能有如此深厚内力的,唯有一人。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子。 嘴角缓缓划出一丝悲凉的笑意。 南倾歌,偷天换日是真,可若不是得他首肯,你以为凭我和玄舞,真能如此顺利吗? 这天下,多的是人想让你死。 而最不想让你死的人,是他! “你想方设法让朕跑这一趟,就是想跟朕说这些话?” 他的声音依旧温温的,眸子却较之前更加深邃,像一口怎么探也探不到底的深潭。 倾歌摇头。 第三章 车裂之刑(3) “我想方设法,也没想到你会来……” 她气息越发微弱,开口的声音轻如细纹。 眷恋转浓。 他将她渐渐冰凉的身子又往怀中拢了拢,用下巴去碰她的额头。 “你猜到元景他们为了以防万一,一定派了人在人群里面,所以故意那样说,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死的人是真正的倾歌,是不是?” “阿玄……一年的时间,你都把我看得这么透彻了……” 她笑,语气里有她昔日里与他吵闹耍横的嗔怨。 萧玄景的眸色稍霁,嘴角甚至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倾歌垂眸。 那次出巡,他允她一个愿望是假,同去的人知道她死后想火葬是真,依照萧元景的性子,加之当初他对她的那些成见,回来一定会将她的这个想法当作笑话讲给他府上的人听…… 她重重地喘,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来。 萧玄景突然从怀里取出一粒栗色药丸,倾歌凝眸。 那是护心丹。 传说中菩提祖师的舍利所化,全天下只有六颗。 将死之人服下,能护住心脉长达七日之久。 可是而今…… “没用了……阿玄……” 她急喘着,嘴角又汩汩冒出了鲜血,很快便将他的手掌染得殷红。 那双手,还是那般修长好看。 可是,他的怀抱,好像没有从前那般暖了,她好冷…… 她抬眸,看进了他的眼。 “你知道我怕痛……我想,被五匹马扯着……一定很痛……咳咳……所以,来的路上我已经服下绝命散了……” 绝命散一个时辰内毙命,护心丹本是保命良药。 然而,二者却是相生相克,所以,一同服下的人顷刻间便将殒命。 所以说,这世上,有什么是绝对的呢? 谁还忆昔年他对她的那些纵容,谁也曾说,来生即便蹉跎,愿再与谁青丝成雪两鬓白发,而今,竟不是她陪他坐拥天下闲看落花…… 爱啊恨啊,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南倾歌,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让你死!” 他低吼出声,顷刻间,倾歌已感觉到一股热量自后背传来。 他想用内力逼出她体内的绝命散。 倾歌笑,徒劳无功的事,这辈子,她竟然也有幸看他做了,不枉她现在浑身上下嘶吼叫嚣的痛! “阿玄,我还想听你讲……天尊的故事……你再给我讲一遍,好不好?” 他眉眼陡地凝了一抹笑意,一瞬间,万物无光。 “还是天尊降朱雀的那一段?” 语气越发温润,他的动作却不停。 倾歌笑。 “嗯。” 他点头,缓缓道来。 “……他是九重天上元始天尊,主司刑法,最是铁面无私,她是通天教主座下小兽。 那一日,她失手撞翻菩提祖师座下燃灯,烧毁他手中七宝妙树,并致使大火烧了天界六重,诸多神仙流离失所,人间处处生灵涂炭。 三界大乱……” “于是,他便亲持了手中的加持神珠,活活困死了那孽徒……” 倾歌悠悠补充,突然又落下泪来。 她想伸手去擦,却发现此番连抬眼皮都成了奢侈。 她的目光渐渐涣散呆滞,终究还是不死心。 “阿玄,你说,当时的天尊,到底是怎么想的……他……” 她的手猛地垂了下来。 一道闪电横劈而来,一瞬间,天地变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南妃死了!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悠凉的笑意挂上嘴角,消散了世间一切颜色。 萧玄景缓缓收回紧贴她后背的掌心,突然将手指移到了她的脸颊,轻轻拨开凝着她额前的发丝,细细端看她的眉眼。 熟悉的轮廓,是他吻了千万遍的不满足! 他突然忆起了曾经两人相拥而眠,每次她都要他说这个故事,明明听了很多遍,明明她自己也知道,可就是要缠着他讲。 然后,每次又总不嫌烦地问着他同一个问题: “阿玄,你说,缘法悟性,久久难说,其实……不是佛法无边,而是他动了凡念,对不对?” 两人独处的时候,她常常唤她阿玄,那语气,总是娇软又眷恋,这个时候,他再多的疲惫不耐,全都变成了满足。 可也不乏他被她问得急了的时候,每每此时,他总是将她压在身下好好宠爱一番。 其实,不过贪念她在他怀中的温暖。 他素日欲望甚少,唯独与她待在一起,他每每不能自控,常常惹得她连着好几日不让他碰她的身子。 然而,有件事,他其实一直没有告诉她:那个故事,他从来都不愿意提。 他本庶出,母妃又不得宠,能登上这个位置,一路走来受过了世间常人难以想象的诸多磨难。 这么些年,他没有弱点,毫无所惧,下意识里,却甚是害怕这个故事,每次一提起,都好似要将他的心口剜开…… 那个凤血佩玉,确实吸引着他不断地靠近。 因为它,他将许清尘带进了宫,她却不知,自始至终,一切不过他早已安排好的一出戏。 此番之所以开罪于她,不是他的本意,她生性聪明,方才一席话,已经猜对了大半。 唯有一点。 他费尽心思想要独善其身的,另有其人! 那人不是别人,是她! 他突然抱起她已经冰冷的身子。 他要去昆仑山。 人人都知道那里有个青云派,掌门人乃修仙之人,常年云游四海,却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大夏朝前任大理寺卿。 当初,是他一手将她引入了他的生命,而今,这天下,能救她的,非他莫属! 她的前世今生,他统统不想去追究,他此生立下血誓要得到的,不过两样东西,一个是这天下。 另一个,便是她。 他只知道,此番,若那人也不能救,那便是上天入地,诛神嗜佛,哪怕颠倒三界,他也要众生为她陪葬! 原来,竟还有这样的时候,天下,众生,通通都在后! 第四章 元夜琴鼓奏,花街灯如昼(1) 楔子 遥远的平行时空,有一与中国平行的三清大陆,东有一大国名曰大夏朝。 西有楼兰,北有蛮夷,南有诸小国,不成气候。 大夏朝,正康三年初,帝京,上元节。 帝京素日繁华热闹,而今赶着这上好的日子,处处张灯结彩,满城火树银花,便是越发蕃昌兴盛。 帝京赫赫有名的廿四桥上,此时却正上演着与这大好佳节格格不入的一幕。 一个个子不高,却颇有几分飒爽英姿的红衣少年,正携了身后的绿衣少年窜至桥上。 眼看前有摩肩接踵的行人,后有紧追不舍的老鸨龟公,倾歌顿觉失策,低咒一声,当下抓紧身旁的绿衣小跟班,施展轻功,疾奔桥中段而去。 “赵四,麻六,你们这些净吃干饭的,还不快给我追,老娘平日白养你们作甚!” 众人听得这尖梭梭的叫骂,纷纷循声看去,透过拥挤攒动的人头,终于看见了那打扮花枝招展的老鸨,有常逛青楼的,认得那是帝京三大青楼之一的醉香楼的妈妈。 她身后跟了一众手握大棍的彪形大汉,个个膀阔腰圆,想来便是醉香楼里的龟公了。 “你个杀千刀砍脑壳的,没钱你逛甚劳什子青楼,采花采到老娘这儿来了,他们怕你,我李三娘可不怕!……刘武你个喝稀没骨头的,还不赶紧地,回头老娘砍你稀巴烂喂狗!” 那李三娘双手插腰气喘吁吁,脂粉糊掉也顾不得,骂人还是一样中气十足。 桥上众人多是去河对面看灯谜大赛的,见得此番,知道必有热闹可看,倒不急着往前赶了。 于是仨仨俩俩地议论起近日帝京正闹得沸腾的那个采花贼来。 “听说那怡红院的花魁前几天刚刚选出,未及侍夜当晚便被那采花贼劫走了,可怜了高老爷子那白花花的银子……” “这算什么,还有个更了不得的,听说潇湘馆那新来的女子原是官家小姐,生得国色天香弱柳拂风的,又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主,还未开苞于大人就先一掷千金博了个彩头,又被那采花贼给觊觎去了……” “……”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好不惊奇热闹。 一个神采飞扬的俊美少年突然一把抓住了那唾沫横飞的单薄汉子。 “哪里来的小贼竟这般胆大?” 那汉子横了他一眼,眼见他生得俊美,不禁多看了两眼,继而大笑着答道:“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那贼人也是近日才入的京都,深夜作案,专挑当选了花魁的青楼女子下手,轻薄完了还会留下专门的记号,以示他来过。” “甚么记号?” “一片朱雀羽毛。” “这么嚣张,官府不管吗?” 众人听了只哈哈大笑,那小少年的面上有些挂不住,面红耳赤正要发作,腰上突然横了一只手臂。 众人隐隐约约听得他惊叫一声,后知后觉反映上来他身后的男子正是方才那采花贼时,那梨颊微涡的小贼却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转眼,李三娘一行人正好追将上来。 “他在这儿,抓住他,抓采花贼啊!” 又是那阵尖锐的声音,像是卡了粗砺的沙子。 萧玄舞正因被那采花贼轻薄了一番而懊恼,这下又莫名被这些大汉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几时受过这般侮辱,当即气的满面通红,抽出腰间的鞭子就要招呼上去。 那众大汉也纷纷扬起了棍棒。 “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已飞身而至。 众人一看,竟都一时屏住了鼻息。 那玄纹云袖的男子生得龙眉凤眼,宛若雕琢般轮廓深邃的英俊脸庞上,看似平静的眼眸中,暗藏着锐利如鹰般的锋刃,只消看一眼,顿觉气势逼人。 红衣少年叫他一声“五哥”,众人回神,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同样气宇轩昂的男子。 红衣? 人群里眼尖的,突然激动地大呼出来。 同样是一袭红衣,那采花贼,分明是有意将那老鸨引到这小少年身上来! 一路看过了高跷、旱船、舞龙、舞狮、秧歌、抬阁等表演,此时倾歌主仆二人正一前一后走在那座廿四桥上。 年年有元夜,年年如此。 若说平日,还真没什么事能令她如此开怀的,不过,今日之事除外。 想到方才灵机上演的那出“好戏”,粉面朱唇的少年郎心下那几分因摩肩接踵而生的恼恨霎时一扫而空,那被河面上的荷花灯映得亮闪闪的杏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直惹得身旁矮将少许的小少年一阵胆寒。 “小……”秋萤正要叫出声,倾歌一个眼刀瞥来,她连忙改了口。 “公子,我看咱们还是早点回去算了,王爷要是知道你就是那臭名昭著的采花贼,非打断我双腿不可。” 她语气里溢满了发作不得的抱怨,更是将“臭名昭著”几个字咬得龇牙咧嘴。 “本少爷还没来得及看灯谜大赛呢,你再坏我兴致,我先打断你双腿!” 倾歌扬眉,当即合起折扇一把敲在她头上,语气十足十的威胁。 秋萤脖子一缩,哀叫一声,幽幽怨怨地跺脚,却再没了言语。 欲看灯谜大赛,需得穿过整座廿四桥方可。 偏偏这廿四桥设计几乎环抱了半个明月湖。二人好不容易跟着人群行至桥尾处,周身乍然宽敞。 眼看四面八方的人群都直往灯楼而去,倾歌反手一抓紧跟在身后的秋萤,正要借着轻功飞身往前,身后却正好断断续续传来女子失声呼救的惊吓声,混着叫骂呵斥声搅成一团。 她下意识往后,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十七八个腰圆膀粗的汉子,手里握着粗长的棍棒正追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 倾歌想到灯谜大赛,正欲压了心中的不平离去,耳边却恰恰传来一个稚嫩男童的惊哭声,她乍一看,才发现那妇人背上还勒了一个两三岁的男娃。 眨眼间,那妇人已被身后众恶汉追赶上,她被拉倒在地,哭喊着伸手紧紧护着背上吓得哇哇大哭的娃子,双脚却被四五个汉子倒提着往后拖行…… “狗娘养的王八羔子!” 倾歌大震,心中火焰蹭蹭蹭直往上升,当即一把摔开手中紧抓的手臂,三两步冲过去一个飞身踢倒了其中两个大汉,双脚落地的瞬间,又立即一手一边揪定了正抓着那妇人的两个汉子将其迎面而撞,只听砰咚一声,那两个大汉已是满面金星,交叉倒地。 第五章 元夜琴鼓奏,花街灯如昼(2) 这几下干净利落,其余的大汉一时间还未及反映过来。 倾歌见状,趁机又一脚踢了身边一个大汉猝不及防,眼看他捂着裤裆倒地打滚哭爹喊娘,她顿觉好笑,耐不住情况紧急,只得暂时收了笑意,弯身扶起尚仍一脸晕乎的妇人,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众大汉的嘶吼声,倾歌额上渐渐渗透出了细汗,若说自个儿那随便上哪儿也是个藏身处,偏偏身后这妇人一副残弱之躯,还背了个娃娃,那轻功的巧劲儿完全使不上。 眼看那些人即将追赶上来,倾歌四处搜寻秋萤的目光,就算不能帮忙,回去报个信儿也成啊! 心底一阵嘶吼,再跑是不能了,众汉子已经追了上来,排列着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圆圈,那妇人见状,突然噗通一下实实在在地跪在地上。 “大爷,发发慈悲,大爷,是我欠于大人的钱,与这位小公子无关……我跟各位大爷回去,天尊保佑,求求各位大爷放了这位小公子,小妇人给您磕头了……” 她说完,果真拜倒在地连番地磕起头来,一个个震天响。 没几下额头便破了口子,有血珠子渗出来。 耳边传来那群大汉哂笑的声响,嘲讽奚落,好生招恼。 倾歌心里暗恨,想着这小妇人方才的话,扬目直视周围大汉,语气铿锵: “于大人?你们是哪个于大人的手下?” “京城还有几个于大人?我们于大人的名讳,说出来吓死你!” 开口之人语气嚣张,正是方才被倾歌踢了命根的人,此时说话间还捂着裤裆。 倾歌怒目轻笑:“你倒是报来,且让我听听,吓不死我,我踢死你!” 那人又是下意识地一缩,倾歌狞笑,心中已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原来,那“于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常寺卿,于仁义。 倾歌知道他,是因为最近“家里”的那人常常提起,这“于大人”,名字中有“仁义”二字,却是个不折不扣不仁不义之人。 他明明主司刑法,却常常凭借高位知法犯法,烧杀抢掠更是无恶不作,那人既然提起,看来不日他的好日子也将尽了。 她今晚会去醉香楼抢那新来的美人儿,也是想提前给那于仁义浇浇冷水。 眼看这些个大汉提起自个儿主子都一脸得意,倾歌倒将身边妇人与那于仁义的恩怨弄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那于仁义在京城置办了诸多田产,这丁秀儿便是他名下的佃户,无奈今年粮食欠收,秀儿公婆夫婿先后死于饥荒不说,这于仁义竟然还要公开劫人。 倾歌低头一看,仔细一辨方觉得这丁秀儿确有几分姿色,心下却甚是憎恶那仗势欺人的狗官。 “既是秀儿所欠钱税,我来还清便可,何须上赶着元夜劫人?那于仁义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住嘴,你这泼皮,我们于大人的名讳岂是你呼得,你们毫无关系,如何替她还债?” 倾歌听了大笑:“笑话,我与秀儿夫妻数日有余,如何是你等晓得!” 她话毕,人群已是一阵骚动,众大汉面面相觑,倾歌心下暗笑。 恰在此时,一个大汉突跳出来道:“兄弟们,别听这泼皮胡说八道,于大人平日里待咱们不薄,都给我上!” 眼看十几个大汉扑面而来,丁秀儿却愣在当场,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醒来。 倾歌暗叫不妙。 这些人软硬不吃,她本正在心里思忖脱身之法,没想到他们来势汹汹,扑将上来抡起大棍就招呼,倾歌闪身险险避了几下,眼看那大棍转了个方向狠狠打在丁秀儿腿上,只让她一下子就又跪倒在地。 倾歌双眼血红,这些个彪形大汉虽不得功夫要领,却一个个是不要命的打法,她嘶吼一声,一把抽出了腰佩的精致匕首,扬手就将迎面而来的一人手臂刺了个窟窿。 那人一声惨叫,倾歌打红了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你死我活,哪曾料手臂还未使出,耳边就传来怯弱的一阵哭叫。 “爹爹,我怕……娘,小石头怕……”。 丁秀儿背上娃子这突如其来的哭喊,瞬间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 “听听,我可有说假?” 倾歌扶起倒地的秀儿母子,扬声对众人大喊:“我乃当今三贤王近身侍从,不日前因随王爷出门办事遇上了秀儿母子,和小石头也算有缘,说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对秀儿一见钟情,数日前刚举行过三清大礼。” 话出,又引起一阵窃窃私语,那些人明显生了忌惮,却仍有人大着胆子不信质疑的。 “你既说已与这丁秀儿成亲,那证人在哪儿,媒人又在何处?” 倾歌暗暗示意身边秀儿,眼看她会意,这才开口道:“证人自是我家主子,至于媒人,诸位不信大可去城西刘婆子处询问根底。” 那众大汉又是一番低语,眼看此计即将生效,倾歌暗暗得意,没成想一个声音恰在此时突兀传来。 “大家别听他的,小弟不才,曾与贤王有过一面之缘,贤王的近侍,分明不长这样!”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揭你姑奶奶的底。 倾歌怒目望去,一双杏眸却倏地睁圆了。 要不说冤家路窄呢,这说话之人,竟是她方才栽赃的小少年! 准确说来,是那女扮男装的小少年。 来人与她对视,扬眉一笑,满满都在传达着无声的信息—— 你,死,定,了! 她不过随随便便栽赃的一个路人,莫不都与王爷相识? 倾歌心里开始暗骂起那人的好人缘来。 可这明显不是分心的时候。 好在她虽脾性顽劣却也全非有勇无谋,倾歌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还没有走投无路。 临出门前怕出事,她早偷拿了卫显的腰牌在身上,现在,只要将腰牌拿出来,再矢口否认与这小子,不对,这小丫头的那劳什子一面之缘,不怕这些人不服。 然而,悲剧往往来得毫无预兆。 她的腰牌不见了。 萧玄舞阴阴一笑,突然飞身上前,手里的鞭子打在地面震天响。 她一步步凑近倾歌。 第六章 元夜琴鼓奏,花街灯如昼(3) 她一步步凑近倾歌。 “弄得帝京人心惶惶的采花贼,原来竟是这般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你说谁是孬种?” “谁孬我说谁!我猜……你是在找这个吧?” 她的腰牌! 倾歌瞪大双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原来是个有些身手的,她竟小瞧了。 “只兴你嫁祸与我,便不兴我知你身份吗?卫显我见过,才不是你这冒牌货,说,你到底是谁?” 倾歌突然伸出手去抢她手中的腰牌,却被她更快一步躲开了。 “想拿回去,没门!” “哈哈哈……” 倾歌突然放声大笑,惹得萧玄舞越发愤怒。 “你笑什么?” “你中毒了。” 倾歌平静无波的声音,却换来她一声冷哼。 “想跟我玩那耗时间的把戏,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她说着,挥鞭就打将上来,倾歌险险避开,扬手叫住她。 “我看小兄台也是习武之人,你若是不信,不妨运功一试真假,再向我讨还不迟。” 玄舞料定她诡计多端,哪里肯信,挥舞着鞭子又要打来,没想到却突然浑身发软,顷刻便欲栽倒在地。 倾歌欲弯身去扶,却有个更快的身影将她揽进怀里,单指往她腕上探去。 稍倾,微拧了拧眉头。 “好个深不可测的小兄弟!” 羽扇纶巾,眉如墨画。这人好生俊美! 这是倾歌对他的第一印象,第二个,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明显是与怀中那小丫头是一伙的,看他似乎也精通医理,明知同伴中毒面目竟还这般毫无波澜,怎不叫人忌惮! “条件。” 又有两个男子走出,说话的那人较之另两个男子更加俊美绝伦,然而,倾歌却再无心去分辨理会。 只因他声音一出,她就感到一股阴冷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向来不信佛理,可逢年过节也会图热闹去庙里烧香拜佛,大夏朝规矩,一切红白喜事,必拜三清。 三清者,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是也。 她却独独不拜天尊,哪怕为姐姐守灵那回,哪怕她自己及笄那日。 贤王曾问过她原因,她不愿瞒他,却无论如何答不上来,而今,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便是这般相似乃至相同的窒息之感,令她一接近那万世景仰的天尊神像便簌簌发起抖来,好似被人用绳索紧紧勒住一般,完全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后退了好大一步! 倾歌暗暗咬牙。 平日里她天不怕地不怕,这下竟莫名害怕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甚至较之她对贤王的畏惧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心底深处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好似沉淀了千万年一般,她狠狠掐紧手心,突然不想与他们缠斗下去。 “你还我腰牌,我给她解药。” “你这小公子如此歹毒,叫人如何信你!” 说话的是那四人之中唯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子。 倾歌冷笑。 “或者我和她一起死,反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那男子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看穿那小丫头的女儿身。 “接着!” 倾歌应声接下那墨眸男子扔过来的腰牌,三两下就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儿,再倒出三粒药丸摊在掌心。 “一个时辰一次,分三次进食即可。” 终于打发了那些个大汉,倾歌目送那千恩万谢的丁秀儿离去,正要转身去找自己那不靠谱的臭丫头,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敢问公子芳名?” 又是一股冷意袭来,倾歌浑身一震,再不敢耽搁地施展轻功飞身离去。 当时的她,真的以为,那人口中的“公子”配“芳名”,只是纯属口误而已! 众人散去,花街灯如昼的廿四桥上,过了赶着去看灯谜的高峰,此时已然多了几分宁静。 转过了廿四桥上的几座短亭,约莫行至桥中段的位置,一行人中一身红衣的小少年甚是惹眼。 “五哥,我可是你亲妹妹,那胆大包天的小贼对我这般羞辱,你不为我讨回公道便罢了,竟还拦着我,气死我了!” “萧玄舞,若不是今日有我和你五哥在,只怕你小命都要不保了,居然还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开口的是那相貌平平的黑衣男子,一双凤眸却极是妖冶,说话间风含情水含笑一般惑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是她!我萧玄舞什么身份,岂容她三番两次戏弄!” “若说戏弄,你不也是女扮男装吗?倒不见得人家被你戏弄!” “得了吧,六哥,我扮男儿不足为奇,倒是你,若是哪天女装亮相,只怕咱们家里的宁姐姐还得让你三分呢!” “你……五哥,我看这丫头也不小了,是该找个夫婿好生看管了!” “不劳六哥费心,况且,我萧玄舞要嫁,也得有人敢娶才行!” 走在前方的玄色长袍男子闻言并未转身,只淡笑不语。 半晌,突顿住脚步,薄唇轻启:“云何,你怎么看?” 被叫之人一袭白衣,正是那羽扇纶巾,温眼润眉的男子。 闻言,一把挥开了折扇,笑道:“回公子。” 他躬身一揖,看了眼一旁女扮男装的玄舞,轻摇折扇,缓声而道:“耀乎初日照屋梁,皎如明月舒其光,丽若春梅初绽雪,神如秋蕙始披霜。” 玄色长袍男子微微一笑,顷刻间已重新往前踏步而去。 只是两年后的元夜,他到得这一样风景一样繁华的廿四桥上,众里寻她千百度,却再不见那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的少年郎! 那时,他早将她昔日好坏忘尽,脑海里只残留了那惊鸿一瞥的,记忆中的,她的模样: 约摸十六七的年岁,腰插匕首,玉冠束发,浅浅梨涡,旖旎如画。 城东雄伟的三贤王府后院,一个模糊的影子正爬在巍峨的围墙上,上不去下不来的姿势,直惹得站在王府后院林木之中的倾歌急得一阵跳脚。 “平日里让你跟我习武你不听,现在好了,这么个破围墙都翻不过来,存心想让你主子挨骂是不是!” 此时已是亥时末,子时初,倾歌心里着急,正想使出轻功将她拽将下来,没曾想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清厉的清咳声。 “学了轻功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这王府的破围墙困不住你了!” 倾歌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随着这声音僵硬地转身。 第七章 三年一度选秀(1) 入眼,王府的后院长廊上,透过玉竹林立,首先看见来人身边站着的两个近侍,一个一脸懊恼地静立在一旁,一个手里面掌着灯。 再看那人,长身玉立,身穿黄纹紫色长袍,掩映在皎洁的月光下,如黑曜石般澄亮的黑瞳,闪着凌然的英锐之气。 倾歌身子一颤,下意识紧缩了一下僵直的脖子。 王府书房,正中央悬了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匾额, 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诗书细读”。 这四字自是横批,只因那首位两侧分别悬有“拂一身新雪,可饮一杯无”、“收三更疏雨,煮茗烹荷露”。 大夏朝三贤王与世无争,平生素爱诗书,偶然结交三五好友,三不五时地就来王府饮酒作诗。 在倾歌的记忆中,这副对联,似乎正是去年大年初五的雪夜,一个书生信手写来的对联,当时贤王大赞,当即便吩咐管家取了上好的正丹纸向那书生讨要了过来…… 倾歌尚未及换下男装,低着头立在一边,方才知道瞒他不过,她已将今夜之事向他全盘托出了,到得这时,已是子时末,月色掩映下的轩窗外疏影横斜,夜凉如水。 倾歌偷偷瞥了一眼正襟危坐在首位的萧宸景,他微低垂着头,不知道俯首案前写些什么。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心下只越发忐忑,只想着横竖逃不过,要惩要罚不如痛快些。 头顶倏地传来他微末的一声轻叹,倾歌如临大敌般猛地抬起头,顷刻便撞进了他案前烛光下深黑的眸子里。 “卫林!” 他沉声一唤,稍倾,随着吱嘎一声,先前后院里他身侧那个掌灯的近侍便进了来。 “爷!” 萧宸景将案上宣纸叠好放进信封,递给他:“去库房取五十两银子,连同这封尺牍,一道送至城西刘婆子处,今夜务必办妥,不得有误。” “是,爷,您放心吧!” 临走之际,卫林却又转过身,迟疑开口道:“爷,卫显他……” “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 “是!” 又是压抑的死寂,倾歌想起他适才的吩咐,终究还是再次抬起了头。 “王爷……姐夫?” 座上的人依旧一言不发。 倾歌却再受不了。 想起卫显和秋萤因为她现在还在院里跪着,她心里一着急,不管不顾便脱口道: “算我错了还不行吗?可是如今这祸也闯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卫显的腰牌是我偷拿的,更不关秋萤的事……可那姓于的也太嚣张狂傲了些,青天白日欺男霸女,叫人如何忍得!” “到现在还是这么冥顽不灵!” 萧宸景一掌拍在案上,眼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顷刻却又缓了语气。 “本王始终记得你姐姐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你姐妹二人乃一母同胞,怎生这么大的差别?” 倾歌本还欲再辩解,那最后一句话却有如针尖一般,一针针戳得她心间锐痛。 泪水不期然簌簌滚落,烫的她两颊生疼,她转身便要夺门而出,那边萧宸景已经三两步追将上来。 “告歉,是我不对。” 他不管她执拗的双臂,硬是将她一把搂入宽厚的怀中。 “你姐姐当初千叮万嘱一定要我好生照看于你,你知道,我多怕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话到这里,他沉沉一声轻叹,“倾歌,你这丫头,也着实顽劣了些……那烟花柳巷之地,岂是你一个姑娘家可以随便进出的!” 他虽是性温和,貌谦恭,可对府中上下却是要求甚高,倾歌想起姐姐生前种种,再比之而今,心底刹那悲戚涩苦,一时间,只觉五味杂陈,难受之极。 半晌。 “王爷?” 她思量着,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姐姐走了快三载了,你……可曾考虑过再娶?” 伟岸的身子僵硬一顿,倾歌心下一半紧张,一半悔恨。 半晌,方听得头顶有低沉的嗓音传来:“倾尘的音容笑貌,本王此生难忘,只可惜……” “什么?!” “……本王乃皇室子孙,名字既已入了宗籍,如今三年之期将至,本王只怕……” “你怕皇上会突然赐婚,你怕你会守不住与姐姐的一生一世?” 倾歌急急问出声,萧宸景却只是轻叹一笑,便已不经意松开了她:“你这小丫头,刚才还畏首畏尾的,现在就这般胆大了!” 他说到这里,却又倏然一顿,接着便轻轻抚上了她的双肩,低头看着她,悠悠开了口。 “我不该再叫你小丫头了,差点忘了,你已到了及笄的年纪,今年就要参加选秀了。” “你说什么?!!” 第八章 三年一度选秀(2) 翌日,黎明。 倾歌未及梳洗,出得房门便一路小跑,待到穿过四面抄手游廊,终于到得那处上悬“清心居”的房前。 她顾不得平素礼节便推门而入,没曾想一个扑空,临摔倒之际,恰被房内的人虚扶了一把。 “王爷呢?我找王爷!” 她一把揪住了面前的卫显,呼吸不稳。 卫显废了些心力才使自己从方才的扑面清香中回过神儿来,垂目一看,才发现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 他一惊,昨晚从卫林那儿得知她并未受罚,莫不是这小祖宗又闯了什么祸不成? “王爷拂晓便被皇上召进宫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拂晓便去了,宫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昨夜传来捷报,南大将军大败西楼兰,今日便将凯旋归来,皇上特在宫中赐宴,晚些时候会有轿辇过来接小姐过去。” 倾歌大惊。 “哥哥回来了……那,王爷可曾打点好了,我还是像以往一样称病不去?” “这个属下不知,不过,王爷临走时吩咐,如若小姐来找,便将这个交之于您。” 他说着,伸手向袖中取出一块手帕,倾歌接过,正要打开,瞥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方才打开。 素白的手帕上无案无图,正中间的那两行小楷[不想选秀,就安分点。],却令她高兴得差点窒息。 晚间的时候,轿辇果然来了,停在王爷府正门前,没多大会儿就又空空而回。 倾歌这才知道他果真安排好了,秋萤跑进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正在房间里把玩着那块手帕。 闻言,脑里那两行小楷只越发跳得欢脱,她弯唇一笑,希冀的眼眸似新月,嘴角梨涡微嵌,倍显轻灵。 只可惜当时未知岁月蹉跎,彼时的她再捏紧这块素帕时,早已是物是人非。 ——他的良辰吉日,满面红光,她一个人焚香,暗对着满院凄凉。 是夜,宫中。 随着仪礼司鱼贯而入,拜倒在金龙宝座下,年轻的皇帝走出。 剑眉入鬓,金冠束发,颜如冠玉。 大乐奏,皇帝升座。 乐止。 百官参拜,山呼万岁。 皇帝轻薄的嘴角微凝了一抹笑意,扬手一抬,百官起身,拜谢。 皇帝赐坐。 按照大夏朝皇室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接下来亲王等人依次上殿,之后是四品以上文武官由东西入,立殿中,五品以下则只能坐在殿下。 然而,此番,进殿次序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进殿的还是亲王、四大辅臣,这些人中间,却多了一个一品武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近日威震四野的南断章南大将军。 此次皇帝专门大宴群臣恭祝其凯旋,本也无可厚非。 此刻,群臣百官却是各人心异。 这南断章本非他人,正是先皇的结拜义兄,老端亲王萧潜的长子。 那端亲王早先因与乱党勾结意图谋反而遭满门抄斩,许多追随者也被牵连一同下罪,抄家的抄家,诛九族的诛九族。 自古此类,最是忌讳斩草不除根,那南断章虽年少,且痴傻异常,但为绝后患也理应问罪。 谁曾想人人都以为板上钉钉的事,一夜之间先皇却突然变了旨意。 将其膝下一子二女一同交由当时的南恒老将军抚养,后来南老将军战死沙场,南断章也已长成,次年突请缨出战,并大败南方诸小国,从此立下战功,得先皇重视,自此平步青云。 同年,三王爷请求先皇赐婚,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端亲王的二女,南倾尘。 从此,南氏一门越发显赫,群臣忌惮,先后多次联名上书让先皇三思,都被先皇逐一驳回。 直至三年前皇上继承大统,那三贤王夫妻伉俪情深,耐不住好景不长,三贤王妃南倾尘难产,连同还未出生的婴孩一起命丧黄泉,这才稍稍抚慰了一番朝臣的惶恐不安。 谁曾想如今这南断章竟又再次立下赫赫战功,加之一个月之后便是三年一度的选秀,那素来称病一直将养三贤王府中,不曾出过闺阁的端亲王幺女南倾歌相貌平平还好,若是像其姐南倾尘一般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到时候,只怕这大夏朝的江山危矣! 天子爽朗的笑声,瞬间将诸朝臣的神思拉将回来。 萧玄景坐在宝座上,左首的女子眉横丹凤、蛾眉皓齿,乃大夏朝的皇后,也即当今四大辅臣之一的大学士容征贤之女——容灼华。 右首的女子画黛弯眉,眸翦秋水,正是那素有林下美人之称的宁疏影。 宁贵妃。 这名妃子,三年前还只是这后宫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卑贱宫婢,而今却是这深宫中人人艳羡的宠妃,皇上大宴群臣,除祖宗规矩必在的皇后外,皇上却独独允她出席,这其间的种种,又还何须意会? 朝臣的目光不觉都往那容貌端庄的容后瞥去,却只见她细眉善目,温宁淑静。 宫宴正式开始,萧玄景凤眸含笑,举杯,开口便直入正题:“今日朕设这宴,断章可还满意?” 被特别安排与三贤王同桌的南断章闻言,连忙端正身子双膝下跪:“微臣惶恐。” “哎~将军此番立下赫赫战功,今日朕特许你不跪,将军快快请起。” 南断章跪着,闻言连忙又行了个大礼,这才起身。 他向来不善言辞,然而,朝堂里最不缺乏的,便是擅长言辞之人。 “将军过谦了,正所谓顺境中获取捷运,固是锦上添花,这逆境中打翻身仗,方显英雄本色哪!” 说话的是四大顾命老臣之一的庄亲王萧秉。 他是先皇胞弟,更一度跟随先帝开疆辟壤,一同创下这大好河山,深受朝臣敬重。 话毕,上首的萧玄景便立即大笑起来。 “皇叔这话甚合朕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又一次集体跪拜,呼声震天。 “众卿平身!” 萧玄景朗声长笑,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来到南断章身前,亲自敬了他一杯酒。 身后众臣眼见今日这变故,心下虽惊且怒,却人人不甘其后,都争相前来敬酒。 诸人多久经官场,打个祝福,道声恭喜,倒似乎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酒过三巡。 三贤王对面的六王爷收回打在萧宸景与南断章中间空位上的目光,转眸轻笑,一时间,万物无光:“南大将军神采英拔,偏偏胞妹是个病美人,实在是可惜啊可惜!” 第九章 三年一度选秀(3) 他坐在殿前首端的位置,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却正好教周围的人听见。 大夏朝六王爷萧元景,生就天赐俊美容颜,素有“一笑倾国还倾城,姮娥仙子逊三分”的美誉,平生有三大喜好,曰:调筝,下棋,陪美人。 这下听他如是说,众人皆大笑不已。 上首的萧玄景凝眸一笑,倒是那容后率先开了口:“是啊,眼见这选秀将至,南小姐倾城容貌,确实可惜了。” 座下的众臣这才安静下来,闻言纷纷在心里暗道,这南家小姐是美是丑无人可知,倒是容后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已内定了南倾歌不参与选秀? “舍妹身体有疾,难沐天恩,也是她没这福气。” 萧宸景倏然的开口,倒令本来安静下来的气氛越发沉寂。 眼见这事似乎已是尘埃落定,众臣心中暗喜,偏巧此时,那一直一言不发的宠妃宁氏却开了口。 “真不愧是三贤王,待南小姐也这般亲厚,依本宫看,那南小姐虽养病闺中,却有个王爷这般处处体己的姐夫,又有个南大将军这样年轻有为的兄长,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疏影这话甚得朕心!” 萧玄景当众执起她的玉手,毫不避讳地出言相帮,更亲手为她盛了一碗燕窝,亲自看她喝下,这才不动声色地抬头,语气疏懒: “疏影素有心疾,太医院那群庸医诸多年来一直束手无策,听闻那南小姐也是心病,三哥不妨让她也来参与选秀,一则若是果真选中,则二女同病相怜也正好有个伴,二来,也免教些末小人说朕偏心了去。” 话毕,他斟了一杯酒,隐隐含笑的凤眸里一闪而过猫一般绿悠悠的光。 此事一波三折,无疑又引来众人一阵心悸。 萧宸景遥遥一拜,眸色温润,“臣遵旨。” 是夜,贤王府。 倾歌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梦中似有开门关门之声,稍倾,偶有浓烈的酒味儿传来。 倾歌咂咂嘴巴,翻了个身又要昏昏睡去,来人突然狠狠吻上了她的唇,夺去了她所有的呼吸。 倾歌大骇。 猛然惊醒过来,未及看清来人面目,眼前便倏然一黑,再没了知觉。 一月之后。 锦娘将上好的布料送过来时,倾歌正在后院里拿着扑子抓蝴蝶。 她是无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宫宴之后贤王突将她禁足,不给理由,却不得踏出王府半步。 若是平日也便罢了,如今他真个动真格的,又有个选秀大山沉沉压在心底,她再顽劣,这次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去。 锦娘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原是贤王的乳娘,一直伺候贤王起居,姐姐嫁过来之后贤王便将她拨了过来,到得姐姐身死,她这才又回去继续照顾贤王。 此时,她正喜笑颜开地让她挑选花色样子。 倾歌杏眸一瞥,这才发觉旁边还站了一个身宽体胖的妇人,眼见她看过来,那妇人立时满脸堆笑上前,嘴里不停吹擂着自己裁剪手艺如何好。 不逢年不过节的,这倒是稀奇。 倾歌看着有些阴暗下来的天色,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本来也将那日梦中之事忘了七八的,而今,却突然想起来。 可惜秋萤那丫头入夜睡得比她还死,她花费了不少心力,也没从卫林兄弟那儿探来一丝口风。 萧宸景却在第二天便将她禁了足。 倾歌想起这一月来的种种,脑海里陡然闪过一事——若按时间算来,不日,便是大夏朝三年一度秀女大选。 她突然心惊,转身,一把将手中扑子扔给正喜滋滋看着那些精美料子的秋萤,不顾外面伶仃细雨往他的书房奔去。 身后传来锦娘等人的惊呼声。 卫林卫显一人一边,守在书房门口不让她进去。 他正在与人交谈,倾歌知道,他今日特意将朝中几位大臣请到府上,明日朝堂一纸奏折,便是那于仁义的死期。 “我有事,麻烦各位大人先出去片刻则个。” 她终于还是闯了进去。 请求的话语,却不见半分请求的语气。 那里面几人中一个年长者脸色甚是难看,另有几个年少的,也一脸不赞同的看着她。 上首的萧宸景浓眉微皱,立时轻斥出声。 “女儿家家的,成何体统,还不快下去!卫显!” 门外的人应声而入,倾歌不理,只倔强地盯紧他,心里害怕,一时没忍住,眼泪就那样蜿蜒到了嘴角。 萧宸景终于亲自对坐中诸人赔罪,又叫来丫鬟奉茶。 倾歌一路跟他来到他的房间。 “他们说要为我裁制新衣,我寻思着也不是什么喜庆日子,我也不知道……” 她再说不下去,只抬头看着他,泪眼盈盈,企图从他依旧静默的脸上看出些许情绪。 良久。 “不日便是选秀,你即便不如你姐姐倾城之貌,也不比其他诸家小姐差了去!从我王爷府出去的,自是要处处细心才是。” 他淡淡的语气,倾歌方才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又一次破眶而出。 她死死咬紧唇角,直到尝到腥甜之味,突然轻笑出来:“那这个呢,算什么?” 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日他托人给她的手帕。 上面两行小楷,正是——不想选秀,就安分点。 她倔强地看着他,说话的声音却止不住哽咽。 “王爷怕是记性不大好,那日在你书房,你说我已到了及笄的年岁,错了!” 我早过了及笄的年纪!王爷忘了吗?去年姐姐忌日刚过,哥哥还在战场,是你!三贤王,我的姐夫,亲自为我绾的发!” ……你说,他日有幸为我簪发,是倾歌夫君的福分……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言犹在耳,竟那么当不得真吗?” 她说到情动处,忍不住大声哭叫起来,眼眶红红地只哀怨地盯紧了他。 萧宸景却只是静静立在原地,甚至不如往日一般拥她入怀悉心抚慰。 “宫中不比王府,此番若果真选中,你也该收收你那些小性子,不可像素日在王府一般胡闹。” 好似一阵冷雨打来,倾歌只落了个透心凉。 “那这个呢,没本事兑现的承诺,你许下它干什么,啊?萧宸景,你王八蛋!” 第十章 三年一度选秀(4) 她一把将手中素帕扔到他脸上,伤痛失望过度,早将素日对他的畏惧抛之脑后,转瞬,却又期期艾艾地哭了出来。 “你说‘不想选秀,就安分点’……我听你的话,你理由也没有就将我禁足,我就什么都不问克制着自己不出去……什么都听你安排,你却又反悔了……你算什么三贤王,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萧宸景,我恨你,恨死你!” 三日之后,秀女进宫。 择日便是选秀的日子,按照惯例,已定秀女家人选秀头一天会一同将参选女子送至门口,以示祥瑞和祝福。 倾歌亲情单薄,幸得南断章未上战场,总也赶来王府送她一程。 俩人虽是亲兄妹,耐不住平日相处时日不多,倾歌心中与他也不甚亲厚。 萧宸景没来。 她心中抑郁,不愿多说话,南断章长日征战沙场,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主,由而那场景便越发戚戚了。 宫中轿辇早侯在王府大门外,选秀期间不带婢女,这是规矩。 秋萤素日与她亲厚,向来大大咧咧,此时也在一旁低声掩嘴哭泣。 临上轿之际,倾歌却陡然转过身来,拔腿提裙不顾众人讶异直往王府内奔去。 她果然在书房找到了他。 又是伏案,你此生便有如此多公事办不完,可也曾想过朱颜短,不堪岁月荏苒? 是否早忘了那一年纤指红尘苍茫,我及笄环佩琳琅,你为我琯发点双眸? 而今弹指间流年一瞬,你还是你的贤王,我还是当年模样。 好像那日情景还没过,好像烟花还没落,好像你我都没有错…… 却原来,掌中流年不堪一握,却原来,你再不愿见我! 倾歌捂紧心口,好疼! 她还想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如此,才甘愿去涅槃,去重生,去彻底死心。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不是。” 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来,他甚至头也未抬,淡淡的语气,永远谦谦君子。 倾歌狠狠压下了心底那股狷狂的自嘲,去他娘的不请自来的泪花! 她怎么忘了他早超脱了红尘,便是素手焚香也是无爱无恨亦无嗔…… 那么,留我一个人,如何去傻傻天真,如何用一生去陪你等缘分认真? “王爷,若有来生,倾歌愿再不与你相识!” 泪水终于无声滚落,她笑着点头又摇头,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死死掐紧掌心,她一步步,一步步退出了他的书房。 悠悠的低喃随着最后的转身飘散在风雨里,她背影决绝,没发现案前的男人在宣纸上落下的那颤抖又狠厉的一笔。 那张宣纸上,横横竖竖堆满了来来回回的四个字。 再无处落笔。 南断章亲自扶她上轿,眼见即将分别,便是这铁骨铮铮的英雄汉子,也不免多了一些感怀。 “宫中生存,明哲保身,倾歌,莫要忘了。” 倾歌眼眶红红的点头,临拉上轿帘之际,突然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哥,下次再见,带个嫂嫂来。” 轿子一路行至地安门,那里早侯了个领催姑姑,专门负责安顿她们这些待选秀女。 黄昏时候开始按年龄排车,又来四个宫女在各个秀女轿子上竖双灯,上书秀女家门及姓氏芳名。 倾歌不经意瞥了一眼,发现自己轿前宫灯上书的是: 南恒老将军三女,前罪臣萧潜三女,南倾歌。 倾歌看完嘴角冷冷一抽,眸光越发悠悠。 皇家果然最是不讲情面的地方。 她自小被南恒老将军养在府中,从不曾见过她那传说中反贼父亲,只是爹爹一生戎马,才得了个老将军敬称,而她的生父,罪臣还是罪臣,哪怕多加上一个端亲王,皇家也不肯!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领催姑姑会最后检查一遍秀女的双灯是否挂错,倾歌排在中段,那姑姑行至她轿前,在看到那宫灯上的字时,不出倾歌所料的对她多看了一眼。 便是这讥讽的一眼,已足以说明许多事。 南家三小姐系乱臣贼子幺女;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南大将军胞妹;当今三贤王的小姨子。 这些身份,便注定了她与其他参选秀女不同。 更遑论,她还“自小体弱多病”,一直养在深闺,鲜有外人见过。 倾歌突然弯唇凉凉一笑,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姐姐嫁给那人时头顶的那些谣言压力。 转念又一想,她方才该庆幸那为她挂宫灯的小宫女不识字。 不过,不妨。 时候到了,总要见的,她姿容美丑,资格有无,到时候有权评判的,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 随着酉时的钟声敲响,领催姑姑一声令下,几十辆轿子浩浩荡荡向神武门出发。 约莫是两盏茶的功夫,终于落轿。 倾歌掀开轿帘走出,心想这便是到了那传说中的神武门了。 有女子在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三言两语的逢迎,待到打听到对方家世高过自己时,开口便是娇笑奉承,反之,则再开口的语气语调便画风一变,越发高高在上了去。 倾歌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呼唤,有如天籁之音,令她忍不住循声望去。 原是眼前来了个主动找她搭话的主。 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清清秀秀的,看那面容,芳龄似乎比她还小约莫一两岁。 她方才问的是—— “姐姐,大家都在聊天解闷儿,你自个待着作甚?” 倾歌突然想笑,小丫头较之她那贴身丫头更像个孩子,哪怕她们看起来年岁相仿。 孩子? 她心下一股子酸涩突涌而来,不免又多瞧了这女子一眼,只见她面容姣好,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圆溜溜的,说话的时候便眨巴眨巴,一看便是个不谙世事的。 这样的孩子,若是此番得蒙圣眷一朝选中,又将如何融入那后宫中的权斗里去! “你叫甚名?” 她心生怜惜,不觉便对她多问了几句。 小丫头见她主动问她,笑得越发欢脱了。 “我叫青萝,草色青青那个轻,丝萝的萝,姐姐你呢?” “倾歌。” “倾歌?南倾歌那个倾歌?” 哪有人这样问人名字的,倾歌一时被她逗笑,心间连日来的阴霾消了不少。 周围好多双眼睛明里暗里都朝这边瞥来,倾歌暗暗敛眉,嘴上依旧不动声色与青萝说笑。 早春的风不解情,偏偏将周围的只言片语吹了过来。 第十一章 三年一度选秀(5) “哎,瞧瞧,那就是传闻中那足不出户的南家三小姐。我看也不怎么样嘛,什么倾国倾城!” “啊,不是说素有心疾吗?” “大夏规矩,凡年龄居于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官家女子,无论嫡庶,一律都得参与选秀。” “这我自然知道,可听说此番那四大辅臣之一的沈翰林之幺女沈秋霜不是也没来吗?” “那有什么要紧,那沈秋霜痴傻,头上那个姐姐可不傻!” 倾歌听到这里鼻息一顿,只听那边又有人低声道:“诸位妹妹有所不知,听说南大将军凯旋归来那日的宫宴上,是皇上亲口提名三贤王务必要让她来参与选秀的!” “什么,皇上亲自提名的?” “可不是嘛,我听爹爹说了,皇上说若是她此番得选入宫,正好与同样染病在身的宁贵妃做个伴。” 下面的话倾歌再没听进去,脑中一直萦绕的,全是那跑跑跳跳的六个字——皇上亲口提名! 皇上的圣旨,谁敢违抗? 如若那女子所言非虚,那么,她岂非错怪了那人?!! 倾歌脚下一软,幸得身边的青萝慌乱之中扶了一把,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她仰头看着头顶沉甸甸压过来的黑云,又看着眼前巍峨高大的朱红色宫门,心间好一阵哀戚。 正值此时,只听轰隆隆一声,那神武门自里面打开来,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公公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身后跟了七八个年纪轻轻的太监。 一行人终于在离她们几步之遥的距离顿住脚步。 “辛时到,秀女入宫~~~” 按照之前列好的队伍,倾歌依然排在中端,她一脚踏进了那扇大门,那老公公沙哑尖锐的嗓音还似乎响彻在耳际。 ——经久不息! 好像命中注定一般,就这样冥冥之中,预示了她与那人自此经久不息没完没了的开始和后来。 当夜,所有秀女被安排暂住储秀宫,房间三女共享一间,与倾歌同住的二人之中,一个是先前所听说的那位翰林家的大女沈秋月,另一个,便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知府千金,韩素素。 那沈秋月,人如其名,清冷得像一轮高悬夜空的秋月,不找人攀谈,也不理他人言语,韩素素大概顾忌自己身份卑微,一言一行都颇为小心翼翼。 如此这般,便是各自管各自的事,都不言语了。 晚些时候有晚膳送进来,倾歌经历了这么一天的折磨,早已饿得发慌,没曾想筷子还没拿稳外间就来了个宫女将她叫了出去。 月明星稀之夜,周围偶有巡视的侍卫一队队地经过。 倾歌站在假山后面,借着黯淡的月光,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目。 正是日间负责接送她们的那位姑姑。 “不知姑姑找倾歌前来,所为何事?” 倾歌对她福身一拜,那姑姑却换了个人似的连忙满脸堆笑地将她扶起。 “奴才可担不起姑娘如此大礼,折煞奴婢了!” 倾歌一愣,这人前前后后差得也忒大了些,前面看她还是一副鄙夷的姿态,这才几盏茶的功夫,缘何便成了这般畏缩模样了? “姑姑有话不妨直说,倾歌若有甚得罪之处,还望姑姑大人大量。” “奴婢不敢,姑娘乃是有福之人,他日姑娘若是飞黄腾达,只求莫要忘了奴婢则个。” 那姑姑一脸惶恐,倾歌正不知所以,转眼,手上却被她塞了一件软绵绵的物事。 倾歌正要低头去看,却被她一把握紧了手心。 “夜晚风大,想是饭菜已经凉了,奴婢差人再送一份到姑娘房里去。” 倾歌会意,连忙福身一拜:“不敢劳烦姑姑,既然无事,倾歌先行告退了。” 她说完,正要从假山后面走出,不远却传来侍卫的呵斥声。 “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来人,去看看!” 倾歌一惊,那姑姑已经扯紧了她的衣袖。 “快,往这边走!” 倾歌被她拉着穿过好几座假山才回到储秀宫,好在有惊无险。 她累得满头大汗,害怕房间里面的人起疑,只得偷偷跑去院里打了水,终于洗了脸喘匀气,眼看外面有掌灯宫女经过,她再不敢耽搁,忙回了房间。 里面的光景,却有些令她傻了眼。 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却只有韩素素一个人坐在那儿。 倾歌暗暗咬牙,莫不是自己此番,得罪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祖宗。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没事吧?” 倾歌摇头一笑,接着问道:“秋月姐姐呢?” “哦,她说她不饿,早早便睡下了。” 倾歌下意识看了一眼卧寝的屏风,“那你呢?怎地也不吃?” 她突然有些脸红地垂下眼睑,“我怕你出事,想等你回来。” 倾歌心里甚是讶异,然而,便是人心隔肚皮,总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 她心里顿存了些末感动。 “傻丫头,等我作甚,饭菜都凉了。” 她轻声嗔怪,门外却又一次响起了叩门声。 两人对看一眼,素素忙道:“我去开门。” 来人是之前那个小宫女,手里提了个食盒。 倾歌这才知道,那姑姑原来是说真的,果真差人又送了饭菜过来。 看着那小宫女将桌上的冷饭冷菜收拾妥当,又一一摆上那热气腾腾的饭菜,她下意识捏紧了袖中那件物事,心里瞬间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入夜,倾歌躺在床上,左边是素素清浅的呼吸,右边的沈秋月却安静异常,不仔细听,会让人觉得身边其实躺了个死人。 倾歌心口倏然一紧,那块手帕像个烫手山芋,灼得她手心直冒热汗。 素帕大小与普通无异,淡淡的荷香,上面印有稀稀疏疏的荷塘月影,却空无字句! 荷塘?月影? 倾歌突然忆起那老公公领着她们前来储秀宫时经过的那片荷塘,她之所以会多看了两眼,缘于初春的寒气还没消尽,那池塘里的荷花却早已打了花苞,且甚为广袤。 月色恰恰透过轩窗打进来,满屋皎洁。 荷塘!月影! 鬼使神差地,她倏然轻手轻脚地起身,一步步走了出去。 第十二章 选秀风波(1) 翌日,正式选秀。 大夏朝选秀规矩众多,单是往大了说便有三次,第一次,唤作目选。 所谓目选,顾名思义,便是凭貌挑取。 由太后亲自主持,皇上皇后等人在御花园内设了专座,待选秀女六人一组上前,若被皇上看中,便可留牌,反之,则撂牌。 留牌的,继续住在储秀宫,等待第二轮参选,撂牌的,则暂时搬至郁芳轩,直至最后一轮,再吩咐专人护送这些落选女子归家。 然而,当天大清早,储秀宫却传出来一个消息—— 待选秀女南氏倾歌,一夜之间,容貌尽毁! 大选吉日,断不会因为一个秀女耽搁,选秀如期举行。 然而,形式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偌大一个御花园,选秀殿前首位空缺,座下三人竟都身穿朝服,稍顷,身后突传来一道尖细刺耳的声音,响彻天际。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这一声,一个身穿金丝百鸟朝凤绣纹袍服,头戴碧玉凤冠的女子走出。 朝华玉颜,长裙曳地,素闻大夏朝容后端庄,此番一见,果不其然! 倾歌戴了面纱立在秀女中,心里暗暗称奇间,脚下连忙随着众人跪倒在地,大呼千岁。 “平身!” 典雅又不失庄重的声音传来,众人道谢起身,转眼,只听那容后又说道:“皇上近日龙体欠安,太后前些时日又去了清梵寺为我朝烧香祈福,然选秀之事不容迟缓,本宫奉皇上圣旨,今日亲自主持选秀大典!” 她顿了顿,接着道:“皇上圣谕,自继承大位以来,一直战乱不断,百姓疾苦,实不宜大兴选秀,然,祖宗规矩不可违,皇上思量再三,决定换个形式选秀,此番选秀,除女子容貌端庄之外,更有我朝大理寺卿高云何,往年金科状元郎姜科,荀彧等三人作考官,专门测定待选秀女的德、才,现在本宫宣布,选秀正式开始!” 她话未毕,人群中已好一阵窃窃私语。 一旁的素素拉了拉倾歌的袖口,示意她还有机会。 倾歌勉强挤出个笑容,心里却恨不得一掌拍死那闲来无事死作的皇帝! 日升殿内,端茶欲饮的年轻皇帝突然一个喷嚏打来,龙座旁的内务府总管蔡康倏地双膝跪地,大呼“该死”。 那边,放下茶杯的萧元景揶揄的闷笑顿时传来。 他本生得甚是柔美,这一笑,便是越发出水芙蓉般光彩照人。 “不是吧,皇兄,难不成你真个感染风寒了?” 上首的萧玄景沉沉一声冷哼,薄唇却缓缓勾起了一抹阴凉的笑意。 “朕猜,是方才有人在心里骂朕。” 萧元景一怔,外面抢先传来一道娇蛮的声音:“那人问天借了胆不成!” 来人乌发绿衣,一双眸子掩映澄塘般晶莹,说话间逸起的那股子精乖空灵,掩都掩不住。 “越发没规没矩了!” 萧玄景斥责的话,却无半分斥责语气。 玄舞吐舌一笑,忙跑将至殿中央朝他盈盈一拜:“参见皇兄!” 她拜完便立即转身,扁嘴眯眼地朝旁边的萧元景做了个鬼脸。 出乎她意料的,她这素日总与她抬杠的六哥这回竟毫无反应。 萧玄舞轻哼一声,转眼又笑眯眯地凑到正翻看奏折的萧玄景跟前。 “五哥,你叫我何事?” 萧玄景眸光一闪,突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萧玄舞甚少见他这般,心下委顿,脸色大变间,竟将他即将要说的事猜了个大概。 “那个什么其米修的,有消息了?” 萧玄景合上手上的奏折。 “是‘万俟(mò qí)修’。” 萧玄舞扯唇一笑,突然颇有些孩子气地咬唇。管他什么其米修还是万俟修,反正她萧玄舞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男子和亲就是了。 她年方十五,便是再怎么玲珑剔透,也一时没掩住眸底那团氤氲的委屈。 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半晌。 “五哥,除此之外,便不能再想个两全之法了吗?” 说话的是下首的萧元景,他突然拍案而起,沉声道:“他万俟一族这几年再怎么发展迅速,不过也是我大夏朝的俯首之臣,大不了就两国开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萧玄景扬手一摆。 “此事目前只是个提议,朕会再做考量,玄舞,你先回去。” “是。” 玄舞福身告退,却差点与外面跑进来的一个小太监撞了个满怀。 那小太监眼见自己撞的是公主,吓得双腿一软,连连叩倒在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玄舞心里正极不爽快,当即恶狠狠道:“知道就好,好好把你脑袋别裤腰上,本公主择日来取!” “奴才罪该万死,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好了!” 萧元景沉沉一声,“你急匆匆跑来,所为何事?” 那小太监闻言,连忙又咚咚咚磕起头来。 “不得了了,皇上,那南……南小姐,将……将……将……将皇后娘娘给得罪了!” 第十三章 选秀风波(2) “什么?” 萧元景突然起身,匆匆与上首的萧玄景对视一眼,语气难掩激动。 “五哥,云何这一掐指,神算哪!” 萧玄景会心一笑,指尖不经意一下下敲在杯盖上。 御花园,倾歌双膝跪在地面。 四周鸦雀无声。 素闻容后贤良淑德,此时,这位大夏朝的国母正满面怒容地站在高台上,冷冷地盯着下面的倾歌。 倾歌暗暗握紧拳头,她南倾歌此生还能不能重见天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选秀的题目一共分为三轮,按照那狗皇帝的意思,此番选秀,大有几分科举考试的味道,那么,最后定是择优录取。 倾歌想到此处,心下已拿定了主意绝不开口说一个字。 没曾想第一轮对对子没完,那坐中大理寺卿高云何又念了第二道圣旨。 内容是:三轮得分最高者,除直接封妃之外,还可令向皇上提一个愿望。 一场选秀,几番波折,倾歌顿觉什么样的灵机应变都比不上那狗皇帝一句金口玉言,于是果断开始参与到第一轮比赛里去。 第一轮由那个叫荀彧的出对,凡是能对上,且通过三位考官认可的,便可顺利进入下一轮。 第一轮七十二人中淘汰十八。 第二轮是猜字谜,由那个叫姜科的出题,各个秀女将自己的答案姓名写在宣纸上,由太监呈递给考官一鉴对误。 第二轮,五十四人,淘汰三十人。 第三轮,也即最后一轮,解读一段词话。 然而,大理寺卿高云何念出那段词话时,众人都听得傻了眼。 浅眠红尘外涅槃打坐 闻九天魂始悲悯诉说 残寒月夜,夜星寥落 雨打梨树,落花成塚 举世皆清吾独浊 缘法悟性,久久难说 这段词话,难就难在谁都知道它的来历,且大夏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的含义。 传说中九重天外的元始天尊,为弟子讲习佛理时的结语,乃为警醒座下教徒,万万不可贪恋了红尘,从而影响了修为。 既是众人皆知,又怎会如此简单。 眼看身边一个个秀女都喜笑颜开地交卷,最后剩下的,只有倾歌,素素,沈秋月三人。 终于那两人也都交了卷,倾歌提笔,终于往那素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行字,正是这一行字,惹得素来好脾性的容后凤颜大怒。 “哦,是怎样一句话?” 日升殿内的萧元景听到此处,颇为好奇。 那小太监不敢隐瞒,忙答道:“奴才不识字,话是高大人让奴才代为转述的,请王爷明鉴!” “废话恁多作甚,是怎样的话,你且快快说与本王听听!” “回王爷——佛曰,不可说!” “什么可说不可说,你这奴才,再要刁钻,本王一剑结果了你!”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萧元景甚是恼怒,正要上前追问,上首男人爽朗的大笑已经传来。 “六弟且慢!” 已经走至那奴才跟前的萧元景一脸不解地抬头看着座上的皇帝。 “他已经说了。” 萧玄景迎上他的目光,淡淡开口。 “……佛曰,不可说?” 萧元景怔愣了两秒,突然也放声大笑了出来。 “难怪皇后娘娘会动怒,这南倾歌,当真是向天借了胆子的!” “蔡康,传朕旨意……” 日升殿内,天子的声音威严洪亮。 除了天尊那段传奇之外,大夏朝人人皆知的,还有另外一个传说。 ——当今国母容后,少时曾患一种怪病,访遍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一日家中来了个方士,为她看完相之后大惊失色,再三警告容相,在容后十八岁之前,一定要削发为尼,方可平安了此残生。 容相追问缘由,他却只神秘一笑,口中说的,正是这句“佛曰,不可说。” 然而,容后今年年初便过了十八岁,不只身无百病,更早已贵为大夏朝高高在上的国母! 谣言不攻自破,从前也便罢了,而今再要有人提起,不是又一次诅咒容后吗? “南倾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容后激愤的质问响彻整个御花园。 倾歌咬紧牙关,她一颗心全系在顺利出宫一事上,竟将这茬给忘了。 这下完了! “沈氏秋月,南氏倾歌,韩氏素素,三女德才出众。 着,封沈氏秋月为沈妃,赐住忘忧宫;封南氏倾歌为南妃,赐住灵凤宫;封韩氏素素为韩嫔,赐住怡春轩。 然,南妃以下犯上,冒犯皇后,罪不可恕,着,贬为宫女,即日去浣衣局当差!钦此~” 第十四章 倾歌遭贬(1) 当少年天子身边的大太监宣下这道圣旨时,倾歌被两个侍卫扭着正要押往宗人府。 没有晚一分,没有早一秒。 仿似千生百世,缘起缘灭,皆已注定。 就那么巧,就刚刚好。 深宫,浣衣局。 宽敞的院子晾晒着各宫各所的衣服和床单被褥。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十分整齐。 正值午膳时间,劈劈啪啪的碗盘碰撞声,夹杂着宫女们叽叽喳喳说笑的声音,自浣衣局的饭堂里传来。 院子里,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宫女正顶着初春寒气搓洗着大木盆里的衣物。 她的十指早已被冷水浸的通红。 周围,还有好几处堆得小山高的,尚未及清洗的褥子衣物。 倾歌跟随那个唤作蔡总管的太监踏入浣衣局的大门时,入眼便是这一幕。 而今,这一幕里的主角。 成了她。 距离选秀,已经三日了。 明日,听说是新妃新嫔归家拜别亲人的日子。 一入宫门深似海! 莫不是,她南倾歌也要像宫中其他女子一样,在这里一生凄凉,直至垂老吗? 不,她不甘心! 她还没有当面问那人那日朝堂之事是真是假!她还没有当面问,他心里,也许,是有她的…… “发什么呆?你当你还是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这些衣物日落之前要是洗不完,今天的晚饭你就别吃了!” 随着这阵叫骂的,是自头顶倒下的一桶凉水,倾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浇了个透心凉,浑身冷得打哆嗦。 原本狼狈的模样,此番越发不堪。 她恨得咬牙,当即转身,哆哆嗦嗦打了一桶水,毫不犹豫就往正一脸不屑嫌恶的老女人身上泼去。 “啊!啊……你反了反了,来人啊,杀人了!” 老女人惊得好一阵鬼哭狼嚎,然而,原本蹲在地上搓洗衣服的一众宫女早吓得呆愣当场。 外面倒是站了一群恰巧经过的太监。 “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给我抓住!” “想把我也扔到暴室里去吗?你敢?” 倾歌一脚踢翻正要上前来的一个宫女,两步上前一把揪定了还在那嚎叫着的老女人。 她突然将此时与她一样狼狈的那张脸凑至跟前。 四目相对,倾歌开口的声音,狡黠得像一头刚出山的小狐狸。 “荷芳姑姑,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南倾歌那日大闹御花园一事宫中人尽皆知,我当日既然敢顶撞皇后,如今我都这般了,还会怕了你一个小小的掌事姑姑不成? 再者说了,我再不济也还是曾经获过封赏的,皇上那日既然网开一面,保不齐我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可您不同,我可是听说明年就是您出宫的日子了,您说,这要是我把您对宫女动用私刑的事儿往外一说……” 她刻意到此止住,话说七分,慑人十分,要的就是这效果。 那老女人果然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转眼。 “你个贱蹄子臭丫头,你敢威胁我,来人,把暴室里面的那贱丫头拖出来,我今天要清理门户!” 她口中的贱丫头,正是倾歌当日出言相帮的那个小宫女。 当时送她来的大太监走了以后,这老女人就要开罪她的,直到她出手打伤了几个依她吩咐行事的宫女,老女人大怒,拿她无法,转身却将那个小宫女关进了浣衣局的暴室,以此作为要挟,倾歌这才不得不顶着九天寒气在这洗这劳什子衣服! “你敢,我现在就杀了你!” 倾歌一把拔下她头上的金簪,顷刻便抵上了她的脖子。 “啊,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是奴才一时情急,有眼不识泰山,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倾歌冷笑,又将手中金簪往前蹭了少许。 “啊,救命啊,这玩笑可万万开不得呀!” “谁跟你开玩笑!” 倾歌一脚踢在她腰上,又惹来她一阵狼嚎。 “说,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弱小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姑娘饶命啊!” “被你关进暴室的宫女,要不要放出来?” “要,要要要!” 倾歌暗笑,扬手指着地上那堆多如牛毛的衣物。 “这些衣服,洗不完怎么办?” “不准吃……啊,洗不完不怎么办,不怎么办!” “嗯?” 倾歌稍稍用力,老女人脖子上已见了一点殷红。 “说,不准吃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我要你说!” “不……不准吃……不准吃晚饭……姑娘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好,就不准吃碗饭,你现在就给我洗!” “啊?” 倾歌又一脚踢在她屁股上。 “啊什么啊?洗不洗?” “洗洗洗,奴才马上就洗,马上洗!” 老女人揉着屁股,连滚带爬地往那堆衣服而去。 第十五章 倾歌遭贬(2) 见到那小宫女的时候,她口鼻见血,全身多处血迹,已经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了! 倾歌连忙上去扶住她。 “这些烂乌龟臭王八,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将他们全体阉了!” 她刚骂完,那边一阵气弱的笑声已经传来。 “姐姐,他们本来就是太监。” 倾歌暗暗咬舌,嬉笑着连忙又扶她回房间。 好不容易收拾体面,倾歌扶她在房间里的暖炉旁座下,没想到屁股没坐热,她又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呀,你私放我出来,荷芳姑姑不会饶了你的,怎么办?” 她话毕,倾歌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声音先答道:“妹妹有所不知,现在啊,咱们这浣衣局可是明明白白换了个主子咯!” 浣衣局当差的宫女命贱,许多都是包衣奴才,来这儿的也是犯了过错的宫女,所以全都挤在一间大屋子里。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正在理着被褥的宫女,其他人一听,也一时都哈哈大笑起来,倒在嬉笑当中将倾歌戏荷芳的事儿绘声绘色地说与她听。 “姐姐大恩,夏蝉此生没齿难忘,来生做牛做马,一定报答姐姐!” 那夏婵说着,已经双膝跪倒在倾歌跟前。 “原来你叫夏蝉啊?” 倾歌连忙扶她起来。转眼又眼睛一亮,突然想起家里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来。 “对啊,不知姐姐尊姓大名?” “免贵姓南,叫我倾歌就行。” “倾歌?南倾歌?” 怎么又是这反应? 倾歌皱眉,老天,她又想起进宫那天在神武门与她聊天的青萝了,那日匆匆一别,正式选秀那天又一时情急,她倒一时将那丫头给忘了。 那日获封三人中没有她,那么,她是落选了? “对不起,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 夏蝉小心翼翼的告歉,倾歌大大咧咧地摆手。 “我没有那么小心眼儿,对了,你们谁知道落选的宫女何日出宫?” 宫女甲:“听说是新妃嫔归宁的第二日,姐姐问这个干嘛?” 那岂不是后日? “那,郁芳轩往哪个方向走?” 宫女乙:“从咱们这儿出去,往西南方向直走,阴森森的,这中间得好长一段距离呢!” 倾歌凝眉,转眼:“阴森森的?” 宫女丙:“妹妹有所不知,那郁芳轩,和冷宫就隔着一个林子的距离,可不就是阴森森的吗?” 入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自浣衣局的房间走出,一个轻功飞越了围墙,打着灯笼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前面的道上偶尔还要费心避开深夜巡视的护卫,再往前走了一段路,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倾歌双手握拳,这冷宫,果然是名不虚传啊,这般阴森可怖的,别真扑过来一个冤魂找她索命才好! 她忐忑着又往前行了少许,好不容易看见了那座隐在竹林中的郁芳轩。 她心下一喜,正思衬着寻个什么法子让青萝出来,远处却陡然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在这深黑的暗夜里,格外令人发怵。 “谁?!!” 没想到一声低沉阴狠的呵斥会在此时突如其来,倾歌心口一紧,连忙吹灭了灯笼中的烛火,纵身一跃跳到了不远处一棵高大茂密的老槐树上。 没过多久,有人从斜对面的林子里追了出来。 听那声音,好像是一男一女。 “爷,好像不是人。” 是个女人的声音,好生熟悉,这是倾歌当时的第一反应,第二,奶奶的,你才不是人! “万事小心为妙,宁可错杀三千!” 这男的,说话这般咬牙切齿,好生歹毒! “行了,回去吧。” “那,你小心一点。” 原来是一对“深夜作案”暗通款曲的奸夫淫妇?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皇帝的女人与人通奸,倾歌就觉得好笑。 然而,事实证明高兴得太早会死得更快。 那女子差点被一个东西绊倒,那个东西,恰恰是她慌乱之中遗留在原地的灯笼。 “王爷?” 女子大惊的声音。 倾歌心里的震惊绝对比她更甚! 这男子,竟是个王爷?! “有没有带火折子?” “带了。” 完了! 倾歌心里几千几万个草泥马在乱窜,暗暗将自己那个贴身丫头在心里凌迟了千百遍。 若不是每日与那个没头没脑的臭萤火虫混在一起,她哪里会变得这么笨! “爷,等等!” 女子急切的声音。 男子不耐烦的轻嗯。 “今夜月色不明,那人不一定看清咱们,反之……” 女子低低的建议。 反之,你们看见了我,我也能看见你们! 我若侥幸逃脱,你们就死定了! 倾歌心里成千上万个感激。然而…… “不行!你我只闻得细碎之声,追赶过来也只须臾之间,此人竟已不见踪影,足见其轻功非凡,今日不除,只怕来日夜长梦多!” 第十六章 冤家路窄(1) 果然是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这个千年乌龟老奸夫! 倾歌咬牙,暗暗发誓今夜若是葬身此处,来生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要找这对狗男女报仇! 远处突然传来两个小太监的声音。 太监甲:“公公这深更半夜的,是去往何处?” 太监乙:“还不是咱家伺候的那位倒霉主子,这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选在这时候,咱们万岁爷可是新纳了妃嫔,您瞅瞅,多不吉利呀!行了,不说了,咱家还得赶紧去通知蔡总管去!哎哟,瞧瞧这黑灯瞎火的,瘆得慌!” “爷,有人来了!” 女子急切的声音。 倾歌一颗心本来因为听到死了人而砰砰直跳,瞬间,又因为意识到自己如今处境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南倾歌今夜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就凭那奸夫的一句话了。 “我先走了,万事小心!” 一阵风起,男子已瞬间消失了踪影。 没多大会儿,女子也走了。 倾歌咬牙从树上跳下来,不自觉就往冷宫的方向看去。 却只朦朦胧胧看出些模糊样子,心间却陡然生出了好多落寞! 耿耿残灯背壁影, 萧萧暗雨打窗声! 那身死的人,不知是春尽红颜老,还是春华正茂? 她痴痴望着那座模糊的庭院,泪水不自觉滑落下来! 心间那个想法越加坚定! 她要出宫!她一定要想法子出宫! 锦绣宫。 前院内春色满园,梨蕊初发,荷塘锦鲤,鸟叫枝头,好不生气勃勃! 正中的院子里,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散乱地躺着几个残缺的苹果,有一半一半的,也有成个残缺的。 十几个太监排成一排,双腿全都在打颤,其中,以右首边第五个太监抖得最厉害。 再往上看,原来,他们头上都不约而同地顶着一个苹果。一个个哀声嚷着向对面的人讨饶。 与他们相对的,是百步之外的一个手拿弓箭的女子,她身着梨蕊黄衣,一脸专横娇蛮,拟将射出的箭头,正对着那抖得最厉害的太监。 她身边还站了一个双手捧箭的宫女。 “公主饶命啊,公主,饶过奴才吧公主!……啊,救命啊……” “放肆,小允子,你这是信不过本公主的射术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那叫小允子的太监抖得更凶了。 “那就别废话,看箭!” 女子说完,毫不犹豫将弦上的箭射出,伴着小太监呜呜哇哇惊恐万分的声音,“卡擦”一声脆响传来。 “哈哈哈,中了中了!” 女子欢欣鼓舞的笑声,与此同时,她又从身旁宫女处取了一支箭搭上,转眼便对上了第六个小太监。 “现在轮到小林子了,站好了啊,再抖个不停的话本公主的手中的箭可不长眼睛!” 这刁钻女子正是玄舞,她一边威胁着,一边又要拉弓开弦。 那叫小林子的太监又是好一番哀惧哭叫。 十有九中,如此这番,待到最后那一个太监时,玄舞嘴角的弧度越发大了去! “哎哎,小方子,你抖什么抖什么?没看本公主射术好着呢吗?来来来,站好了啊!” 玄舞说着,不顾那小方子撕心裂肺的哭叫,眼看就要射出时,一股尿骚味儿突然弥漫而来。 随着其他诸人前俯后仰的笑声,玄舞循着众人的目光,终于看见了那小方子正冒烟儿的裤腿…… 玄舞一时没绷住,陡然也捧腹大笑起来,然而,转眼,脸色却是越发难看。 “你这胆小鬼,真没劲,还不快滚!” “是是是,谢公主,谢公主!” “还有你们,都给我滚!” “奴才遵命!” 眼看那一群太监全都如获大赦般逃也似地跑出院子,玄舞怒哼一声,一把将手中的弓箭摔在地上,转身奔进了屋子。 她身边那名宫女吓得连忙将手中的箭交接到另一个等级较小的宫女手中,又俯身去将那副弓箭小心翼翼捡起来。 这宫女名叫玉蝶,正是玄舞身边的大宫女,也是她的贴身侍女。 她将那副弓箭一路捧进了房间。 玄舞翻了她的鞭子,眼看就要去院子里挥鞭撒气。 雨蝶忙将她唤住。 “公主,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弓箭,您就是再生气,也不能摔它来出气呀。” “什么御赐?我都要被他嫁到那鸟不生蛋的北漠去了!还不兴我摔他东西来撒气吗?” 玄舞说着,手中的鞭子一起一落,只听乒乒乓乓的声响,那面半人高的铜镜已经裂成了一地残片。 “宁妃娘娘驾到!” 外面传来太监的宣报,没多大会儿,一个清秀绝俗的女子由着宫女扶了进来。 流苏云髻珠花簪,细眉温目痴愁缠,不见人间烟火味,仿似画外九天仙。 这女子,正是宫中素有倾城容貌的宁贵妃。 “参见宁妃娘娘!” 雨蝶及一众宫女连忙行礼。 宁疏影先是温婉一笑,旋即摆摆手,轻言道:“我与公主有些时日没见了,甚是想念,你们先下去。” 眼看所有人都退出去了,宁疏影浅笑着,上前将玄舞拉坐下来,再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又是谁惹我们的刁蛮公主生气了?瞧这屋子乱得,气得不轻呢。” 玄舞将鞭子一扔,突然倾身扑进她的怀里,开口的语气甚是委屈。 “宁姐姐,我怕是以后都见不着你了……” “呀,好端端的怎么净瞎说!”宁疏影一声嗔怪,转瞬又开始娇哄起她来。 “是谁将咱们家的小霸王惹成这般模样,快说与我听听,好叫你皇兄收拾他!” 玄舞闻言越发怨怼,她陡然抽身:“就是皇兄,就是他惹的我!” “你皇兄?他疼你都来不及,这话从何说起啊?” “宁姐姐你不知道,皇兄他为了两国和平,要将玄舞嫁到北夷去了!” “什么?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言闲语?” “不是闲话,五哥他前几日特地将我召去日升殿内,亲口告诉我的,当时六哥也在场!宁姐姐我舍不得你们……” “好了好了,咱们先不哭了,改明儿我再去与你五哥……” 宁疏影正要好好安抚她,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太监宫女的惊叫。 玄舞一把拉开了房门。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跑在前端的是雨蝶,她不断地咽着口水,满脸慌张,语无伦次。 “干什么这般慌慌张张的,你慢慢说,怎么了?” “回公主,翠珠……翠珠她……她被……被浣衣局的宫女给打了!” “什么?在哪儿?” “御花园!” 第十七章 冤家路窄(2) 玄舞一听,拔腿就往外面冲去。 翠珠是宁疏影身边的大宫女,她被另两个宫女扶着,也连忙紧跟其后。 倾歌发誓,她真的只是恰巧路过! 昨晚遭逢了那一番惊吓,她躺在床上以后便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好不容易后半夜终于眯了过去,天还没亮就被同房的宫女给叫醒了。 原来,昨晚夏蝉强忍着病痛不说,倾歌又一心惦念青萝出宫的事,给她把了脉觉得也无甚大事,就没怎么留意。 没想到一大清早那丫头的病情就恶化了。 倾歌本来要冲到御药房去问太医讨药的,却被告知嫔位以下的人都无权请太医,倾歌没法,夏蝉高烧不退,伤口又有溃烂迹象。 于是不顾她们的阻拦就硬要去闯一闯这御药房,没成想冲到御花园才想起自己一时心急,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她不愿再折回去,就随便抓住了迎面走来的几个宫女问路,哪料想她话没说完,那个叫翠珠的宫女开口就一阵奚落! 大抵的意思,就是她们浣衣局的人不配惊动御医。 倾歌心急如焚,本不欲与她纠缠,谁知她竟然好死不死地要伸腿拌她一脚,害她当即便摔了个狗吃屎。 倾歌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鸟气! 更惶论她一向就是个暴脾气! 这下哪禁得住,随手折断一根树枝二话不说就朝那翠珠身上抽去! 她本来便习过武,加之怒气包裹,偏偏那翠珠又是个嘴贱皮薄的主。 这二者一悬殊间,下手就不知轻重了些。 玄舞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躺在地上呻吟着,出气多进气少的翠珠。 打也打完了,倾歌想起正事,踢翻了几个上前企图拉住她的宫女太监,正要飞身离去,没曾想迎面正有一粗粝的长鞭抽来,她避无可避,生生挨了那来势汹汹的一下,费了些心力才勉强站住了脚跟。 后背火辣辣的,她紧握双拳,胸膛起伏不定地看向对面的那乘人之危的小人! 然而……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冤家路窄这个词,其实是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使用的! 乍然看清她的面容,玄舞的惊讶绝对不亚于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同时怔愣。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玄舞握鞭的手骨节咔嚓作响,不由分说挥鞭就朝她招呼过来。 倾歌飞快地左闪右避,无奈玄舞鞭鞭势如破竹,任她轻功再好,也不免硬生生挨了好几鞭。 两人一逃一追之间,打得难舍难分! 最后那一鞭,倾歌飞到屋檐上,硬是被她追上去一鞭子打了下来。 咚的一声闷响,倾歌痛得好一番呲牙咧嘴。 “你胜之不武,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突然发声,对着跳将下来一步步走近她的玄舞大喊。 玄舞一脸得意地活动着手腕。 “对付你这种下三滥,用不着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 她说着,又要挥鞭打来,倾歌突然发力,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鞭子。 “要打可以,先告诉我你是何人!” “休想,我萧玄舞什么身份,你还不配知道!” 她意欲使劲抽回鞭子,倾歌顺势起身,脸色瞬时大变。 萧玄舞?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那刁钻跋扈的七公主? 老天,两次冤家路窄也便罢了,竟然还来这么生猛的! 她竟然和一个公主结了梁子,甚至,还曾两度捉弄于她! 那,那日与她同行的,她叫其中一人五哥。 当今皇上继承大统之前,排名第五…… 那,那个人岂不是?!! 倾歌被这突然的认知惊得一阵失神。 南倾歌啊南倾歌,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 “配不配咱先不说,有本事先和我打个商量,你若是答应,咱们再痛快地打一场,如何?” 难为她,自身难保,心里竟还记挂着浣衣局里那奄奄一息的丫头。 “若是我不答应呢?” 寂静的空气里传来玄舞张扬跋扈的声音。 倾歌扬眉一笑,状似不经意地走向她。 “那我就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将那夜发生的事说出去了,我想,这深宫之中上上下下几千人,应该都对堂堂大夏朝七公主宫外遭采花贼非礼之事,分外感兴趣吧!” 她刻意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玄舞闻言,果然立即恼羞成怒。 “你这卑鄙小贼,知道我是公主还敢这么放肆!” “胸我都摸过了,冒犯算什么?” “你,你信口雌黄!” “只要有人信,真假就不重要了,怎么样,公主,考虑好了吗?” “你说!” “三招之内,我若是赢你,你随我去御药房走一趟。” 如果说这专横的公主还有甚可爱之处,怕就是遵守诺言这一条了! 浣衣局里,正拿着团扇扇着热气腾腾的药炉的倾歌如是想。 嗯,外加,兵不厌诈。 她终于忍不住扯唇笑了出来。 方才御花园,她不过是故伎重演,暗中给她掌心抹了三七粉! 这公主,刁蛮是真,不懂人心险恶,也是真! 话说回来,她来皇宫才几天,就树下这么个有权有势的敌人,再联想到那日那男子周身散发出来的冰冷气场…… 看来他十有八九就是权倾天下的那人了! 倾歌眉头一紧,脑中不自觉又闪过方才与玄舞打斗的时候,她总觉得,后背一直有双眼睛似有若无地盯着她…… 这事态,越来越复杂了! 御花园顶撞皇后、浣衣局教训掌事姑姑、柳条鞭打宫女、与七公主萧玄舞大战御花园…… 短短几日,新来的宫女南倾歌的事迹已传遍了整个皇宫。 日升殿内。 萧玄景负手而立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喂养的那只朱雀。 他不自觉想起了方才与大夏朝大理寺卿高云何的一通谈话。 第十八章 深宫宠妃宁疏影 他不自觉想起了方才与大夏朝大理寺卿高云何的一通谈话。 “云何,你是不是该与朕说说你卖的那个关子了?” 沉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他突然转身看着面前恭恭敬敬立着的白衣男子。 高云何闻言,先是对这个年轻的帝王遥遥一拜。 “皇上,在此之前,能不能先为臣解答一下心中疑惑?” 萧玄景剑眉一挑,看了他一眼,点头。 高云何俯身一拜,开始缓缓道来。 “说来也巧,臣在刚才来的途中恰逢了六王爷,他说有一事不明,想向臣讨教一下,臣一听,方知那日为南大将军庆功的晚宴上,六王爷开口问南小姐的事,原来系皇上事先嘱托,可有此事?” 萧玄景墨眸微眯,轻嗯了一声。 云何继道:“还有一事,选秀那日,臣听闻皇上特地将公主宣到殿前说了与北夷大皇子和亲一事,恕臣斗胆,此事其实纯属虚无,可是如此?” 萧玄景本正拿着浆果喂着笼中的朱雀,闻言浓眉一凝,眸光微变,他顷刻顿下了动作,转身,却颇为赞赏地笑了出来。 “真不愧是云何,看来朕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谢皇上赏识,臣还有一问。” “哦?” “皇上可还记得当初臣答应出山时,皇上对臣的承诺?” “助你找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子。” 萧玄景目光悠悠的。 “多谢皇上记得,如此,臣想臣已经回答了皇上的疑问了。” “此话怎讲?”萧玄景目光一凌,“莫不是那女子……” 选秀前夜,高云何突乘夜进宫拜厄,以性命相求,让他临时改了选秀形式,并一再恳求要做主考官。 之后,亲口道出一个天机:选秀当日,那南倾歌,必定惹怒皇后! “皇上圣明。”高云何稽首一拜,半晌方直起身。 “不可能!” 萧玄景拂袖,语出冷冽笃定。 高云何突然将目光移到了窗前那叽叽喳喳的朱雀身上。 良久。 “关于那南家三小姐,有件事,怕是连皇上也不知情的——”他声音悠悠,似忆仿痴。 “四年前,亦即南家二小姐嫁至三贤王府那一年,南家三小姐伴姐左右,然而,初到贤王府的第二月,那三小姐就大病了一场,只是外界都传闻她自此落下了病根,殊不知,实际上却是她醒来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且性情大变。” “此事果然属实?” “不敢欺瞒皇上!” “皇上!”云何突然甩袍跪了下来。“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成全。” 萧玄景眸色一变,沉沉盯了他半晌。 “你说。” “来日不管事态如何发展,南倾歌若是免不了牵连其中,还望皇上高抬贵手,饶她一死!” “你说什么?” 云何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子阴森森的凉意,然而,他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不犹豫地朝他叩了三个响头。 “只要皇上点头,臣向三清发誓,有生之年,一定唯皇上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萧玄景的思绪被指尖突然传来的锐痛打住。 垂眸,原是那小鸟儿看得见却吃不着他手中那枚浆果而啄了他一口。 “你这小畜生,越发胆大了!” 本是闲趣教训的口吻,说完他却倏然一愣,脑海中陡然闪过一幅怪异的画面。 一个苍茫空浩的大殿,首位上的人衣袂飘飘,左手一株七彩碧树,右手一串琉璃佛珠。 座下千人打坐,全都虔诚地听着首位上那人的训诫。 一只通体橄榄褐色的朱雀,扑扇着羽翅往大殿飞来,转眼间,却又藏云躲雾般遁去了身形。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萧玄景兀一皱眉,目光不由自主又移到了眼前的朱雀身上。 小畜生…… 他默念着,突然沉喝一声:“蔡康。” “奴才在。” 蔡康抱着拂尘进来,垂首立在他身后。 “摆驾甘泉宫。” 萧玄景身后只跟了蔡康一人。 皇上来看这位娘娘时,一向不喜带太多人。 冷风将傍晚的丝丝凉意送来,蔡康裹紧袍子,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想。 终于到得院前,萧玄景脚步一顿。 蔡康自他身后走出,正要扯嗓通报,萧玄景却先他一步往后一摆手。 意料之中。 蔡康退下。 一眼不眨地,他看着这位一直以来似乎无所不能的年轻帝王轻手轻脚,一步步往那个院子里走了进去。 心底刹那有些酸楚袭来。 他是帝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按理说,这天下,还有什么不是他的。 偏偏这位娘娘…… 哎! 他在心底沉叹一声,抬眼,园中已空无一人。 萧玄景同样对甘泉宫门前的宫女摆了手,于是,他就看到了搵泪走出宫女房门的宁疏影。 “怎地哭了?” 他上前,声音冷冽,袖袍微动。 门边的宫女周身一寒,下意识都缩紧了身子。 “臣妾参见皇上。” 萧玄景扶住了她意欲见礼的身子,语气薄怒: “身体不好还这般不顾忌,你若是出了事,别说一个,朕让她们全体陪葬。” 说话间,已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到她身上。 宁疏影暗暗抬眸,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午间御花园里发生的事。 风大,夜凉如水。 萧玄景揽着她一步步进了房间。 宁疏影让所有的宫女出去。 然后,突然双膝跪地。 萧玄景剑眉一凝,眸中浓黑沉沉压过来。 “别说你宁疏影从未向朕讨要过什么,即便有,今日你一句话,朕的命一样给你。” 余怒未消,他突然甩袖,噼里啪啦,桌上的茶盏便全数掉落在地。 宁疏影身子微微一颤,垂眸不语。 “这么些年,朕在你心里,比不得一个外人。” “玄。” 一个细小轻柔的声音,意欲甩袖离开的男人双肩却陡然一颤。 脚步倏地顿住。 第十九章 倾歌重封妃(1) 萧玄景回过身,地上的人已经起身。 “是我不对。” 宁疏影看着他,缓步走到他跟前,轻轻将自己的手蜷到他宽厚温热大掌中。 “我不要你的命,你放她出宫好不好?” 萧玄景陡然松开了手,她的手就那样自他的掌心滑了出来。 眸底难掩的刺痛,他知道她说的“她”指谁。 一抹轻笑绽开在嘴角,无边魅惑。 “朕将你封妃三年!三年之间,除了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你便再无所走动,宫中大小事务你亦是不闻不问,唯独年节庆典,每次朕召人知会于你,你没有不去的,因为在举国大典上你可以看见他,朕可有说错?”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咬着牙根说出来。 宁疏影摇着头,细眉轻颦,脸上尚还残留丝丝泪痕。 “你知道他的母妃曾有恩于我,你要疏影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若说有恩,他的母妃当年对朕的恩德更大,宁疏影,忘恩负义的人非你!”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玄,便没有商量讨余地了吗?” “他真要舍不得,那日晚宴之上大可向朕求情,何必这般转山转水?” “皇上,疏影当年在这深宫之中也是步履维艰,处处受尽磨难。深宫生存,千般苦楚你当年也是一一受过来的,他深爱的女子早逝,而今爱屋及乌,不过心疼那个不谙世事的丫头,有什么错?” “他的性子,你再清楚不过,怎会当着朝臣的面像你开了这个口?” “所以他就来找你,宁疏影,你是朕的妃子,怎敢公然与他私会?” “他没来找我,疏影不过受不得良心的谴责……罢了,便当疏影今日不曾向皇上开过这个口!……皇上,原来……疏影在你眼里,竟是这般不堪!” 她泪流满脸,音量倏地拔高,羸弱的身子因激动而来来回回地晃。 一口气提不上来,她连忙撑住了桌子,掩嘴一阵阵重重地咳嗽。 稍倾,洁白的素帕上一抹殷红。 她微愣。 身子一轻,他已经将她拦腰抱起,快步往里面的隔间走去。 耳里一阵灼热的嘈杂,终究没能掩过他粗粗的喘息。 宁疏影躺在床上,幽幽怨怨的目光含泪,眉头轻蹙,原本苍白的脸色多了一抹青紫。 “来人,传太医!” 他大怒,脸色沉得有些可怕。 “玄。” 宁疏影连忙叫住他,刚刚一番咳嗽,声音还存了一丝沙哑,越发羸弱。 她看他看过来,嘴角微微凝出一抹笑来,旋即又对着他摇了摇头。 伸出手,她轻轻触到了他的脸,再一点点移到了他的眉间,缓缓地抚平他额前的褶皱。 “玄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所以不能皱眉,老得快……” 她眸色无神,目光温婉,声音悠悠久远。 萧玄景突然有些凶狠地将她抱进怀里。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 良久。 方传来他低低沉沉,沙哑却有力声音。 隔着发间,就这样深深钳进了宁疏影的心里。 只是尘埃落定后的经年,她才明白,岁月静好,原是人拥有却不懂得珍惜的时节,唯有千里江山昨梦非的时候,人才会明白失去后的可贵。 “朕前些日子又派了一批人出去找……堂堂大夏朝,朕相信天底下总有人治得了你的心疾,朕说过,他年朕若是道寡或称孤,震四海御宇内,如画江山,花甲之年都是要你共枕的。” 正康三年,二月廿三日,年氏倾歌重封妃,距御花园遭贬,不足半月。 朝野震惊,宫中流言四起。 传得最广的流言是从浣衣局宫女碎嘴里传出的。 ——据传,南妃封妃前夜,曾有起夜宫女亲见那金冠玉颜的天子半夜自南妃榻前起身。 翌日,南妃床榻见红! 灵凤宫。 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院落里显得静谧而喜气。 寝殿内。 床沿端坐的女子一席红衣,手捧金鹦鹉,胸前百子戏。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倾歌将手里的金鹦鹉随手抛在床上,一把将头上的红盖头扯了下来。 她抬眸,开始打量着自己身处之境。 云顶檀木悬梁,水晶宫灯,珍珠帘幕。 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似明月一般,熠熠生光。 再往下看,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朱红色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 狗皇帝! 她恨恨地低咒,一脚正要踢在正中央摆放了瓜果红烛的檀木桌腿上,门外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甚分明。 她陡地收回脚势,蹑手蹑脚来到窗前,透过木格子轩窗,只勉强瞧见院子里喜红的打点,以及三步一岗的暗卫,偶有端茶送盏的宫婢走过。 这院子忒大,她目之所及的便不下十人,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又还有几多? 咕嘟一声传来,她抚着受累的肚子,心里着实恨得牙痒痒。 这皇宫,远远超出了她所认知的险恶,那个狗皇帝,更是远远超出了她以为的狡诈。 落选秀女出宫的前一晚,她又夜探了一次郁芳轩,还是没能见到青萝。 第二日大早,一个消息却在整座紫禁城传了个遍——忘忧宫中新来的主子,被贬去冷宫了。 忘忧宫,该是沈秋月,倾歌暗惊,那女子清清冷冷的性子,原来,竟然连皇上也不例外的。 然而,她还没从对别人的唏嘘中脱解出来,第二日她自己的事便将沈秋月遭贬之事压了个体无完肤。 她被那狗皇帝给睡了,狗皇帝因此,要对她重新封赏。 她夜里虽睡得死,可如何连被人轻薄了却毫无所知?再者,她本是医者,女子身子是否经历了情事,她不可能不知道! 萧玄景根本没有碰过她! 怪就怪在,她臂上的守宫砂,不见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倾歌神色一顿,连忙回到床边,“谁啊?” 第二十章 倾歌重封妃(2) “南妃娘娘,奴才是仪礼司的太监,皇上有旨,传娘娘即刻去三清殿。” 倾歌大惊。 “三清殿,可是要行叩三清大礼?” “正是。” 倾歌一怔,周身似已有寒意侵袭而来,无边的束缚似要将她缠死方休。 额前薄汗沁出,她咬唇深吸,半晌方道:“公公,倾歌今日身子不爽,便请皇上开恩,容许倾歌择日再拜可否?” “哎呦我的主子哎,您快不能让奴才难为了,这世间事它有大有小,这事儿,可耽搁不得的呀!” 门外的人一着急,似乎噗通一声跪在门口了,那又是拜又是求的声音,惹得倾歌心下越发怵得慌。 她早该料到的! 宫中比不得宫外,她在王爷府,不愿拜天尊,同那人耍横哭闹一番便轻轻松松逃过了,在这宫中,有的是人吹毛求疵寻她麻烦! 一个弄不好,小命呜呼只怕也在一念之间…… 她不能死! 便是寻求一个那人肺腑之言的机会,她也得活着! “公公稍候。” 倾歌将盖头胡乱盖上,由着一左一右两个宫女扶着出了门,未及走出院子,又有一个太监匆匆忙忙进了院子。 一阵夜风陡地吹来,掀翻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在众人惊呼声中,她抬眸,正巧看见了来人。 面目清秀,身形中等,偏瘦,手捧一份圣旨,急匆匆,忙慌慌的,那人就这样与那仪礼司的太监撞了个对头。 倾歌识得他,叫做蔡康,方及冠的年岁,已是统领内务府的太监总管。 倾歌率领灵凤宫一屋子宫女太监跪了下来。 “皇上有旨,传南氏倾歌即刻前往甘泉宫,不得耽搁,钦此~” 甘泉宫?不是那宁氏宠妃的寝宫吗? 倾歌失神间,头顶一声似怒还嗔的轻哼,倾歌抬眸,倏地撞进了那蔡康凉幽幽的眸子里。 甘泉宫坐落在皇宫的正东方向,与灵凤宫,隔了整整半个皇宫的距离。 倾歌到得那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方入得院子,入眼便是跪了一地太监宫女,黑压压的人头,躬到底的后背,进了里间,太医宫女又跪了一屋子。 途中她特意同那蔡康打听了几句,方知宁妃突发心疾,太医全都束手无策。 那女子正翻来覆去在床上打滚,呻吟之声痛苦异常,床畔的男子凤眸含怒,说话间,又一脚踢翻了他脚前的一个太医。 果真是他! 那日她有本意戏弄他们一行人,没曾想后来竟是那般收场,细细想来,到不知谁戏弄了谁! 只是她本以为匆匆一别,此生便分道扬镳不复相见,而今,她却这般自投罗网! 倾歌想起从前在王爷府里的那些清浅岁月,曼妙得仿似随意回眸都会生出花,没曾想,竟也如同其他诸事般,终逃不过一场造化弄人的世事无常。 “废物,一群废物!朕白白养你们作甚!” 甘泉宫里里外外瞬间尽是一片求饶声,那男子呼吸急促,床上的女子叫得越发凄惨,更深地往他怀里偎去。 这些时日里前前后后听了这人的不少故事,加之那个元夜对他的印象,却始终组不成眼前这个暴戾盛怒的模样。 这是第一次,倾歌见他发怒的样子,像一头荒野苍狼,随时随地准备朝它瞄准的猎物狠狠地扑过去! 他的衣摆上沾满药汁,此番,将那女子搂得越发紧了去,抬手不停地为她擦着额头沁出的细密的汗液! 却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温情! 外界传言,约摸是真的了,这宁氏宠妃,当真是圣宠三千的! 不过顷刻,那人眉眼之间,越发狠厉! 倾歌的目光不自觉移到跪离他不远的一个宫女身上,发现她跪着的那片儿沁出了细细的血珠子,那些碎瓷片,只怕也是这人盛怒之下的杰作了! 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通通不是命吗? 这个念头来势汹汹,她头顶倏然轰的一声,脚下竟一个趔趄! 她此前是听了不少这位宠妃的事迹无疑,然而,终是未曾谋过面的,缘何她方才竟似对她有沉淀千年的敌意! 她怔愣间,那蔡康已上前对那人低语了几句,萧玄景突然抬头,狠眉厉目的就朝她瞪了过来。 “来了还不快过来,她要是有事,朕要你们全体为她陪葬!” 暴君! 倾歌暗咒,在他黑沉沉的眸子中,走上前去。 一声轻细的嗔怪突然传来。 是那女子的声音,说的是——玄,莫要这般。 玄? 这宁妃在唤谁的名讳? 倾歌一怔,脚步就那般生生止在了原地。 是这殿里面她贴身的哪个宫女太监? 许是她与这跪倒一片的哪位太医私交甚笃? “嗯。”低低一声。 是谁? 倾歌的目光,随着这一声倏地移到了那个龙眉凤目的男子身上。 是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名字里有个“玄”字。 不过,普天之下,无人敢唤。 第二十一章 倾歌重封妃(3) 当今圣上,萧玄景。 手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倾歌陡地回神,垂目,不知何时那女子竟握住了她的手。 她正挣扎着欲要起身,喉间的呻吟却一阵紧过一阵。 “宁疏影,你信不信朕马上将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凌迟处死?” 男子暴怒的低吼,整个屋子里瞬间一片求天告地的讨饶。 床上的女子苦笑一声,作罢。 她抬眸,看着倾歌,勉强挤出了个笑来。 “妹妹,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不出意外……这会子约摸是行叩三清大礼的时辰了……疏影这个病,本便无法医治,皇上他……” 她说到这里,好生喘了一番,又苦苦一笑,“妹妹,千言万语,疏影也只有一句对不住……” 短短几句话,由着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却似乎已经耗尽她所有心力。 她突然开始重重地咳喘,毫不间断地,没几下便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来,瞬间溅到了萧玄景的衫子上,她的床榻上,还有她自己的衣袖…… 所到之处,鲜红一片! 那女子陡地没了声响! 寝宫里突然死一般的寂静,跪在下首的一群人无论是太医还是宫女,全都大气不敢出。 倾歌怔怔地看着那个容颜安稳的女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了紧紧抱着她的男子身上,他浑身脏污不堪,有先前打翻的药汁,有方才宁妃喷出的鲜血…… 他眸光狠厉,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女子,整个人充满了危险的暴戾气息,仿佛下一秒便要杀神弑佛…… “南倾歌,你再不滚过来,朕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凶狠沉怒的声音倏地传来,倾歌笑,眸底却突然落下泪来。 止都止不住。 她突然想,也许,这女子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嘴角的笑越发幽凉,有咸涩的液体滑到了嘴里。 她终于上前,缓缓伸出手,搭到那女子腕上。 然而,只顷刻间,却好似天旋地转,她猛地缩回手,脸色陡然一变,沉若死灰。 萧玄景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的。 “如何?” 倾歌不答。 “朕问你话!” 倾歌不管他的嘶吼,只又上前了一步,自他怀里搂过宁妃的上身,再使她平躺在榻上。 做完这些,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再次搭上了宁妃的脉搏。 稍倾,突然面色大骇,她颤抖着收回手,终于看进了萧玄景盛怒的眸子。 “我……号不出她的脉息……” “你说什么?” 萧玄景怒气横斜,恰在此时,跪在众太医中的一个太医突然颤抖着开了口:“怎生如此?我刚刚明明号出的是两股相冲的脉息!” “我号出的也是两股……” “不对,那脉息时隐时现,我也号不出……” 太医中传来好一番嘀咕,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仿似要毁天灭地般,将这些太医和众宫女全都裹挟掼摔到了院外。 一声叠过一声的哀嚎惨叫声中,倾歌皱眉,突然再次执起了宁妃的手。 萧玄景盯着她,眼神幽冷而深邃。 仿佛此番她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下场将比他们还惨。 倾歌屏息静气,半晌,脸色却瞬间惨白,她终于收手,眸子凝了一抹苦笑。 他们所言不差,她号的也不错! 怪就怪在,宁妃体内,竟然有两股脉息并存! 而且,当中一股极其微弱,轻若游丝,恐怕随时会离体消逝。 她突然朝萧玄景看过去,意欲开口的瞬间,却又陡地止住,她复看了榻上安安静静的女子一眼,终究还是开了口:“皇上,可曾听说过青云派?” 萧玄景眸光微顿,转而拧眉,沉声道:“有话直说!” 倾歌苦笑。是她多虑了,他是帝王,这等事,他的了解只怕十倍百倍胜她不止。 传说,昆仑山上有个青云派,掌门人乃修仙之人,常年云游四海,江湖人称“冷面书生”。 “倾歌儿时曾听说书先生说过,昆仑山上的仙人,人人会注魂之术,所谓注魂,即将濒临消散的魂灵注入人体,以人体供养魂灵,而此期间,魂灵会不断吸收人体的精气,直到人体死亡方得解脱!” 她直直看进他的眸子里去,“我方才再三细探,才发现宁妃娘娘体内果然有两道脉息,而这两道脉息中,有一道极其微弱,想来,那就是她体内另一缕魂魄了!” “胡说八道!” 萧玄景大怒,两指擒定了她的脖子:“这天底下,哪来此等悬乎之事!南倾歌,你前番冒犯皇后娘娘朕已经网开一面,你再造谣生事,朕决不轻饶!” 他每说一个字,指间的力道便重一分。 脖子上的痛意不断传来,时时刻刻威胁着她。 泪水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滑落,倾歌突然放弃了挣扎,眸子凉凉的瞥着他,声音清清幽幽,细细缓缓:“皇上,别说倾歌早不在乎生死,便是在乎,想要谁死谁活,不就你的一念之间吗?如若今日你认定了倾歌危言耸听,下旨处死了倾歌便是!” 第二十二章 你这暴君 他盯紧了她,眸子似怒似恨,手下的力道只增不减,正当倾歌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却松开了她。 倾歌陡地跌倒在一旁,顾不得尖锐的碎瓷刺入膝弯,只重重地喘息,半晌,萧玄景的声音突然传来。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砰的一声,大门便合上了。 倾歌回眸,正巧看见了他翻飞的袖袍。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嗯,不对,是三人。 “你方才说,此术乃起于青云派?可有解?” 倾歌捂紧膝盖上的伤口,闻言,缓缓抬起了眸子,一字一句:“我只听说……此术,普天之下,唯一人可解。” “谁?” “青云派的掌门人。” 话毕,倾歌回头,看向了院外跪了一地的宫人。 她起身,提裙正要走出去的瞬间,差点被身上的脚下的袖袍绊倒,她一愣,看了一眼身上的大红喜服,半晌,苦笑出声! 她便这般径直走了出去,未觉身后的墨眸男子看着她一浅一深的脚步,微眯的那一眼。 上次使计让萧玄舞伴她走的太医院那一遭,她已认得医院的院正。 缓缓走到那人面前,倾歌忽然记起了当初为了救夏婵向太医院讨药时她所费的那番功夫。 若非那个刁蛮的公主,便是她硬闯进去,也不见得便能如愿拿到药。 浣衣局的人,是没资格请太医的。 人情冷暖,在这宫中,该见的不该见的,短短时日,她却似乎已经见了不少。 浣衣局的奴才身份卑微,皇家处处是规矩,样样论等级,于是,连带着生活在这皇宫中的人,也也一个个冰了肠,铁了心。 而今呢,这满头花白的院正,却在另一个人面前卑躬屈膝地讨饶…… 聊聊数日,却是感悟良多,回想起来,竟觉得唯有浣衣局那被认为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最肮脏的地方,还有几分真情…… 倾歌弯身将那院正扶起。 等他哆哆嗦嗦抖着腿终于站稳,倾歌朝他福了福身子,方轻声道:“敢问钟太医,炙甘草、黑牵牛子、龙骨、五加皮、远志、地骨皮、炙黄芪、淮小麦、毛冬青、丹参、益母草、全当归、川芎等药材,太医院可是都有?” 那年过半百的老太医闻言,倏地一震,浑浊的目光直直盯着她,半晌,突后退三步,颇为郑重地朝她行了个大礼。 “多谢娘娘提点。” 待得那些太医宫女太监各归各位时,已是四更天。 经历了这一番,倾歌早已乏得浑身无力,眼皮都抬不起来,然而,正当她以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时,那蔡总管突然就进来了,催萧玄景去上早朝。 而为他更衣之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她。 而整个事件的始末,不过那人轻轻一指,“你,过来!” 她自是不会照顾他人起居,而今膝盖里还嵌着碎瓷渣子,由而,他一身上好的龙袍,硬是被她折腾的乱七八糟,直到要为他系上他的紫金冠时,倾歌才觉得有些面热。 他身材高大,她忍着痛踮起脚尖,还是没能够得着他的下巴。 耳边已传来他的哂笑,倾歌恼羞成怒,偏偏膝盖上的伤着实痛得厉害,这番干脆破罐子破摔,索性借着医理伸手捏了他腰间的软肉一把,趁着他弯身的姿势,三两下将那恼人的丝带给系上。 萧玄景拧眉,转眼,却是笑得越发讳莫如深:“想是朕错了,竟忘了今日是朕与爱妃的洞房之夜,良辰美景,也难怪爱妃如此心急!” 你才心急! 倾歌怒,这人方才还浑身散发着震天动地的戾气,此番却又笑得这般痞气,偏偏身上那股子高高在上的气息一直弥久不散。 嗯,骚包的狗皇帝! 她还没腹诽完,身子突然一轻,倾歌大惊,回神,人已经被他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蔡康,宣太医。” “不要,快放我下来!” 倾歌红了脸,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倒扯得她的伤口越发疼得紧。 “再动,你这双腿还想不想要了!” 他狠狠的瞪她,说话间,已不甚温柔地将她一把扔到了甘泉宫外间的小榻上。 倾歌回瞪,“我是说,我自己可以,用不着太医。” 她语气不善地出言解释,话毕,脑里却陡然想起一事。 方才诸事来得急切,她倒将那个疑惑给抛到脑后了。 她进宫有些时日了,虽也闯了不少祸事,然而,她会医术一事,却只有浣衣局里的人知道,不说那些身居高位的娘娘主子,便是有点地位的奴才,平日里无事也不会往那儿跑,那么…… “你方才怎会想起召我过来?” 萧玄景墨眸一瞥,盯了她半晌,突然一把将她从床上抱了下来,毫不怜香惜玉地杵到地面。 “看来你这腿伤也无甚大事,蔡康,送南妃娘娘回宫。”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躁。 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使得倾歌越发痛得咬牙切齿,心底,更是将他从头到尾鄙视了个彻底。 暴君! 一个时辰之前,城东,贤王府。 一身紫色锦袍的男子负手而立在院中,今夜没有月色,男子身后,一个青衣少年执了一息灯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位一向清心寡欲的主子。 “王爷,三更天了,轿子已在外面候着了。” 说话的是自外面走上前来的卫林,他话毕,一身青衣的少年卫显已经冷冷朝他瞥了过来。 “城西的刘婆子死了,你知道吗?” 第二十三章 三清迷梦 卫林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答。 卫显一声冷哼,“怎么,不敢说话了,当初深夜送信的人是你,而今人死了,你便要置身事外了吗?” “卫显!” 萧宸景沉沉一声,终于转过身来,“说到底,还是倾歌那丫头埋下的祸根,明儿赶早你安排人送点银子过去,好生安葬了吧。” “王爷!”卫显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言语间甚是不服气,“自我们兄弟二人进了贤王府到如今,算下来,早已七八个年头了,当初若不是您好心收留又悉心培养,我们怕是早已横尸街头了,这些年那位小主子您也是打心眼里疼的,您手上明明便有当年先皇御赐的圣旨,您待我兄弟二人尚且如此,却不能为她……” “闭嘴!” 威严低沉的一声冷斥,盛怒的男子兀一甩袖,卫显已经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到了百步开外。 他摇晃着身子好半晌才勉强站稳,手中的灯笼早已熄灭,残破地挂在几十尺高的树枝上摇晃。 脖子上一一抹冰凉的寒意,剑锋偏冷,在这样的夜色里,越发寒气逼人。 他兀一抬眸,瞬间撞进了萧宸景沉怒的眸子里去。 “王爷!” 开口的是卫林,他猛地叫出声,已经跪倒在地。 萧宸景看也不看他,只沉沉地盯着面前的卫显,冷了声,一字一句,“今夜便当最后一次,此后你若是再要提起,休怪本王不顾念主仆之谊!” 话毕,他猛地收回剑,手起剑落间,只一瞬,院里的那棵够七八人合抱的百年老树已随着轰隆隆的坍塌声倾倒在地,那繁茂的树枝戳进了远处的荷塘里,惊起了一池鸳鸯摆尾。 萧宸景再不看他,收回剑便大步走了出去,卫林和卫显对看了一眼,忙上前将他扶起。 卫显却火气颇大地将他一把拐开,他沉沉地盯着他,脸色变了几变,眸里酝酿的,是风暴,是失望 ,是痛恨,“别在这里假好心!卫林,别以为我不知道,城西那个刘婆子,是你亲手杀死的,是不是?” “你……” 卫林一震,突然狠狠盯着他,面色好一番清白交替。 卫显冷冷一哼,满含嘲讽,“你以为王爷什么都交给你去做我就被全部蒙在鼓里了吗?我还知道四王爷暗里回了帝京,可有假?” 卫林倏地抬头,沉沉呼吸间,狠狠一把揪紧了他的领口,开口的声音像是尘封了千年的坚冰,深入骨髓般的冷:“假的,都是假的!记住了,自王爷将你我兄弟二人带回王府那日起,你我的命便是属于王爷的!那位小主子如今是宫里面的皇妃娘娘,四王爷的事你毫不知情,听清楚了没有?!!” 如果再给倾歌一次机会,就算憋出内伤,她也绝对不在心底腹诽那暴君! 这样,那个可恶的男人,临走之前或者就不会扔出那么句话了 ——“等朕下了朝,再将三清大礼给你补上!” 三清殿坐落在皇宫西南角,香火鼎盛。 倾歌持续不安的心,在被他半推半就引领至那三清殿的大殿中央时,忐忑到了极点。 入门便是天尊,左边是太上老君,右边是通天教主,中间那尊神像纯金打造,披头散发,袖袍翻飞,桀骜异常。 这便是元始天尊了! 主持仪式的是仪礼司的官员,叩拜三清,要行三拜九叩。 强忍身心的不适拜完了太上老君,萧玄景抓着她的手,缓缓几步踏到了元始天尊神像前。 “跪~” 耳边传来那官员的声音,倾歌却置若罔闻一般,她的眸子一眼不眨地,正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天尊神像,渐渐发起抖来。 那样的感觉又来了! 周身像是被人用天罗地网缚住,如同蛇一般,一阵紧过一阵地将她缠住,至死方休! “啊!” 倾歌环住身子,脚下不听使唤地后退,脑里浮浮沉沉间,一个画面模模糊糊而来: ——火红的大殿,无边无际,周围尽是受尽刑罚的嘶吼声,是谁衣袂飘飘,绝世容颜的脸上,一双阴鸷凤眸,正冷眼看着对面的葬身火海的火红的鸟儿…… 他突然将手里的琉璃佛珠抛扔到几十丈外,佛珠落下,散落成一圈圈粗壮结实的铁环,将那火海中扑翅挣扎的鸟儿束缚困缠了个彻底。 那鸟儿的哀嚎声随着越来越紧的收缩变得越来越凄厉…… 恰在此时,眼前一道五彩的光,明亮异常,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 再回过神,那火红的鸟儿早已不见了踪影,眼前死命挣扎的,竟是个一身散发着滚滚浓烟的女子,她面目尽毁,浑身焦黑,偏偏,那身彩凤衣饰却仍旧华丽得紧,好似不溶于火,竟不知是何物制成! 哀嚎变作了细声的呻吟,那女子被不知名的力量腾空高悬,她突然掀开了眸子,悠悠凉凉地就朝倾歌看了过来…… 她笑,嘴角流出了血,滴在她的袖袍上,染成了诡谲迤逦的颜色…… 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铁环变得越发的小,她痛苦地呻吟,却还在笑,奄奄一息地。 突然,她紧紧地盯着倾歌,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然后,竟然开了口。 那声音气若游丝,似呢喃,似自言自语,却好似冥冥之中的定数一般,倾歌竟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 第二十四章 同床共枕(1) “我梦中的他涅槃打坐,执笔不写佛……” 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浑身晃似遭万千重物碾压过一般,嗓子涩痛得紧,倾歌眉头深皱,迷迷糊糊地伸了个懒腰,竟然撞上一堵坚硬的肉墙。 鼻间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甚是好闻,她耸鼻深嗅。 抬眸,才发现那男人正一脸讳莫如深看着她。 “爱妃醒了?” 他的笑太过诡异,话里趣味儿有些浓,倾歌发现不对劲,转眸,大惊! 天,她什么时候竟然躺在他怀里了,等等,窗外的天,怎地突然就黑了? “睡得不好?” 倾歌神游天外地摇摇头,她还在纠结她如何一觉醒来就与他同床共枕还在他怀里的事,头顶的声音又一次传来,“睡得好,怎会哭叫着醒来?” 倾歌大惊,终于成功回神,她疲累地合上眼皮,想起方才梦里的场景,整个人竟止不住一阵阵地发冷。 她突然将自己往温热的被窝里藏了藏,半晌,终于转眸对上了他的。 “萧玄景,额,皇上……” 他沉沉盯了她半晌,到得倾歌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直呼了他的名讳而惩罚她时,低低的一声轻“嗯”突然传来,那语气,仿似还带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戏谑。 倾歌皱眉,抬眸道:“关于天尊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为何这般问?” “是我先问的。” 两人的眸子对上,萧玄景嘴角一勾,浓眉轻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不说和说了有区别吗? 倾歌鄙视,决定不与他计较,“他和朱雀的故事,你肯定不知道……” 她声音悠悠的,似乎还带了几丝得意,晃似还有几分试探。 男人将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哦,怎样一段故事?” 他面对她,难得的温醇低语,声音甚是惑人。 倾歌有一瞬间的失神,转眸,又觉得在他怀里甚是暖和,想着他若是真要存心将她怎样只怕也不会等到这时候,心下权衡间,索性便大大方方享受起了这个免费的人肉抱枕。 上古时代,盘古开天辟地,并亲自择了四个生灵为其赋灵,四个生灵后来各自修成四大元灵。 原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同为四大元灵之一的鸿钧老祖徒弟,鸿钧老祖所创三清教中,元始,通天因教义不同隔三差五大战,适逢其师鸿钧老祖等四大元灵闭关自修,参透宇宙造化,修至万劫不灭,金身永驻临界,因而,天界混乱无人管束。 通天座下小兽朱雀生性顽劣,不理二教之争,常常偷偷去天尊殿听说佛理,,一日被天尊座下七宝妙树发现,那小兽逃跑之时慌乱中撞翻菩提祖师座下燃灯,致使大火烧了天界六重,并烧毁天尊手中七宝妙树,诸多神仙流离失所,人间处处生灵涂炭,通天座下众神趁机起义,逼迫天帝退位,三界一片混乱,于是四大元灵提前归位,重铸九重天,平息动乱。 “当时,九重天上主司刑法的是元始天尊,事后,他便亲持了手中的七宝妙树,将朱雀活活给困死了……” “你想说什么?” 倾歌抬眼瞥他,这人,真没情调。 她腹诽完,又忍不住问道:“萧……皇上……你说……缘法悟性,久久难说,会不会其实根本不是佛法无边,而是他动了凡念?” “谁?” “你知道是谁!” 他凝眸,深黑的眸子沉沉盯了她好久,眸里精怪陆离,神色有些难以细说分明。 “南倾歌,你少时可曾遇到过甚么奇特之人?” 半晌,终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那语气里似有若无的试探,倾歌不解。 半晌,却陡地福至心灵,她突然便翻身自他怀里滚了出来,杏眸瞪圆,语气甚是愠怒:“原来,今日宁妃之事,你还是不信我。” 她语气里突生的隔阂,眸子里的漠然, 令萧玄景有瞬间的失神。 他突然一把将她揽回怀里,动作甚至有些粗暴,倾歌心里苦,哪里还能任他这般为所欲为,当即死命地挣扎。 一番拳打脚踢间,她气喘吁吁,他淡然轻笑! 狗皇帝! 她在心底狠狠地咒骂,几分气自己空有一身轻功却在他面前完全使不上,更多的,却是恼他对她的不信任。 转眼,却发现了不对劲,她方才大动作,才发现膝盖处甚是不灵活,她下意识伸手一触,竟发现那儿软绵绵的,她起身,掀开被子,撩开亵裤,才发现那儿被白布来来回回裹了厚厚的好几层。 她微愣,突然想起来她自甘泉宫回来之后,甚是困乏得紧,当即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直到晚间他亲自过来命她与他去三清殿,她当时心里装的尽是骇怕,便把这茬给忘了。 那她腿上这伤,谁包的? 那些嵌入血肉里面的碎瓷是要取出来的,那人使了什么法子,她竟毫无痛意? 对了,三清大礼的事无疾而终,依照民间传闻,此乃不祥之兆,那么,他是怎么处理的?会不会等到明天天一亮就又逼着她同他再去拜一遍? 越想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她眉头深锁,脑海里不自觉又浮现出了方才梦里惊心动魄的场景来…… 我梦中的他涅槃打坐,执笔不写佛? 那个女子,不,那只鸟,通体橄榄色,那个场景,又是如此的……熟悉,那明明,便与传说中天尊与朱雀的那段传说不谋而合…… 所以,那个女子果真是朱雀? 那,那个衣袂飘飘的男子又是谁,是传说中的元始天尊吗? 还有,那女子临死前依然呢喃的“他”,又是谁? 枕盼的人却是不说话,只兀自又将她粗暴地拉着躺下来,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倾歌皱眉,突然想起来早前问他的事,想着死活挣不开,便作罢。 “萧玄景。” 她突然开口,在意识到自己又对他用了大不敬的称呼之前,他轻嗯的一声已经传来。 倾歌抬眸,看着他的眸子,“我早前问你的事,你还没给我回复。” “你问朕何事了?” “你明明知道!”倾歌恼恨,却不得不顾忌这人的那肚子腹黑,“就是我会医理这事,你从何处得知的?” 她软了语气,萧玄景却似乎并不打算与她多谈。 “睡觉。” 微微愠怒,他揽紧她的身子,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袅娜在她的耳际,惹得她好一阵心悸。 这皇宫中举步维艰,潜藏的危险不知始末,倾歌哪里肯睡,当即一把将他推开。 萧玄景不备,就让她这般顺利脱溜出来了。 “你不说,便不要来我寝宫……啊!” 倾歌话未毕,他却陡然起身,转眼便覆到了她的身上,倾歌大惊,一时短了呼吸。 他眸光悠悠的,又似乎还带着一丝得逞的揶揄,两人交颈想握,呼吸相缠,倾歌的脸上渐渐爬上了几丝可疑的红晕,惹得她越发懊恼。 好半晌,正当她再忍不住就要发作时,那人方低声开了口。 第二十五章 同床共枕(2)——皇上我饿了 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暖暖打在她的双颊上,甚是撩人。 “你是朕的妃子,普天之下,一切都是朕的,包括你!” 倾歌哪里料到他会这般无耻,怔愣过后翻身而起,起身跨步就要自他身上越过,却在刚迈出步子时被他起身一拉一拽,她惊慌失措间,又一次倒进了他的怀里。 “已是二更天了,朕四更天便要起身,你便不能安分点!” 他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气,说话间拽起被子将两人的身子一同盖住。 倾歌狠狠瞪着他,却终究败给了他沉沉的一声轻叹。 “朕为你挑了几个使唤宫女,明日见着了,你若还不懂,再来问朕。”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煞是悦耳,倾歌感受着周身的温暖,不知不觉又往那温热的源头偎进了些。 不过顷刻,她却又翻来覆去地打滚,几番下来,萧玄景的脸难看得像要吃了她。 “又如何了?” 他语气里是十足十的不耐和威胁,倾歌捂紧肚子,咬牙盯了他半晌,暗暗在心里衡量着要不要与他说! “再要磨蹭便一夜憋着了。” 他淡淡的声音,倾歌怒,有些大事小事,像极了三急,等不得。 她在心底酝酿,想着无论如何至少说得文雅一些。 “皇上,我饿了。” 却终究,只越发不会说。 枕盼的男人半晌不语,倾歌微愣,等了半晌还是等不来他的回应,肚子先不争气咕嘟嘟叫起来。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让倾歌瞬间又有了一掌拍死他的冲动。 “忍着。” 忍得着还用得着跟你说! 倾歌怒,却自然是不敢真的一掌拍死他。 且不论那大前提是她有没有这能耐。 她又在榻上翻来覆去几番,终究,还是忍不得。 她心里苦的很,自封妃那日起,便一直被折腾,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他一个圣旨,她忍着饥饿还要连夜赶去给他那位红颜知己探病。 别人封妃都是天大的福分等着,她呢,到来却是这般悲催。 她想着,只越发饿得慌,可是,这恁大一个皇宫,她初来乍到才几天,人生地不熟的,似乎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不好使,加之这些日子以来实是累得紧,于是,没多大会儿竟又糊糊涂涂地眯了过去。 再醒来,最先的意识顿在她的腰上,那里,钝钝的痛。 好吧,她是被那人粗暴地叫醒的。 睁眼,怒目横斜地瞥过去,只瞧见他身着里衣,正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不是饿吗?也能睡得猪一般不省人事。” 他语气里浓浓的鄙视,倾歌稍微恢复了些许意识,鼻间已充斥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她下意识耸鼻深嗅,一时间,脑里的瞌睡虫早已跑了个精光,五脏六腑似乎都在乱窜。 她看了他一眼,也不管他脸上眸里那阴阴的凉气,连忙翻身下床,一眼便看见了小桌上的摆放着的几个小碟子,三两样清粥小菜,却胜在赏心悦目。 许是饿得急了,便是看着那普普通通的白米饭,竟也觉得晶莹剔透,很有食欲。 倾歌不再管他,坐下端起碗夹起一筷青菜就咽了下去。 第二筷小葱拌豆腐。 第三筷,直接将那一碟花生米尽数倒进了碗里。 …… 吃完,颇为满意的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似乎这才意识到身后一直站了一个人。 她回头,正好撞进了那人若有所思的眸子里去。 倾歌一愣,到得此番,倒是真真有了一丝面热。 “那个,皇上,您还没睡啊?” 萧玄景只沉沉盯着她,半晌。 终于,他开口:“南倾歌,朕这宫里怎么饿着你了?” 倾歌心里好一番龇牙咧嘴。 就知道,他不奚落,都不是他了。 算起来,两人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却竟早已同床又共枕过了。 再想起连日来的始末——从前,今后…… 倾歌心里的情绪有些纷繁复杂。 “我好困,皇上,你不睡的话我先睡了。” 她打了个不怎么秀气的呵欠,说完,也不等他点头,自己先朝床榻走去,方触到床沿,身子一轻,她一惊,反应过来时,自己竟又一次被他抱在了怀里。 倾歌微愣,然后,目测了一番自己悬空的身子与床榻的距离,终于,闭眼,大气凌然地滚到了床榻上。 然后,得出了一个意外的结论,皇宫里的床,果然舒软。 她心里想着,翻身,那人已经躺在了她的身侧。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里更深露重的寒气,倾歌向来怕冷,此番,却咬牙将身子又往他的身子凑近了些。 他倒好,理所当然似的,直接伸出手臂,理直气壮地就将她的身子揽进了怀里。 好冷! 倾歌猛地缩了缩身子,咬紧牙关恨恨地想,看在小葱拌豆腐的份儿上,老娘忍了! 耳边传来他的呼吸,倾歌睁着眸子,发现自己竟然悲催地失眠了。 他低沉的哂笑恰在此时传来,倾歌凝眸。 “朕倒是有些好奇,那些被你轻薄过后的青楼女子,现在何处?”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突然旧事重提,倾歌咬牙,大晚上的,他该不会是要秋后算账了吧! 那她还不得亏死,别说他有权有势,便是她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也是羊入虎口! “皇上你说什么,倾歌听不懂。” 萧玄景笑。 “没事,爱妃便当朕是在说故事好了。”说到这里,又是轻轻一叹,“可惜,那故事里头的小贼,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甚是扫兴。” 你才虎头蛇尾,你才扫兴。 继续怒,转眸,却实在想不出他这话因何而起,于是闭嘴闭目,决计将沉默进行到底。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掌心所到之处却是空空如也。 入宫以来,这还是头一朝她睡得这般不知春秋,竟连那人何时起身也毫无印象。 倾歌盯着头顶的罗帷,脑里倒一时闪过昨夜里关于她问她他为何知她会医理时,他所说的话,她当即翻身而起,穿上鞋子便匆匆往外面走去。 第二十六章 小葱拌豆腐 那人给她派了两个大宫女使唤,加之灵凤宫原有的几个专司陈设、洒扫的宫女,一共十名。 此外,六个负责承应传取、坐更等事的太监。 那两个大宫女,一个唤作紫娥,另一个,竟是夏婵。 是了,她的医术,在整个皇宫之中,只怕没人比这丫头更知悉的了。 夏婵兀一见她也是颇为欣喜,竟激动地一下子冲上前来,待到身后传来一声清咳,她这才恍然大悟般,连忙后退好几步之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奴婢参见南妃娘娘!” 倾歌收回瞥在她身后同样弯膝下跪的紫娥身上的目光,连忙弯身将她扶起。 “傻丫头,外人面前也便罢了,私下里,可不兴这些规矩!” 她嗔怪,心下却甚是欣慰。 夏婵为她梳了个堕马髻,眼看她拿起了一个梨花冠就要往她的发髻上戴去,倾歌先她一步,随手捻起一支珠花簪就插到了发间。 “主子,今时不同往日,您昨儿个又刚刚与皇上大婚,而今又是皇妃娘娘,待会儿还会陆陆续续有各宫娘娘差人送来贺礼,您是要答谢的。” 说话的是方端着铜盆进来的紫娥,她语气颇为慎重,说完,又朝夏婵使了个眼色。 倾歌笑,先一步止住了夏婵的动作。抬眸,浅笑。 “她送她的,我答谢我的,有何相干?” “娘娘,不成啊,这,这会损失您的颜面的,那些宫人都是碎嘴,一出了咱们宫门,指不定去哪儿胡说呢!” “你都说是胡说了,还理她作甚?” “哎呀,主子……” 她还欲辩解,倾歌笑,起身,一把拉过她的手,“丫头,咱们活在这世上,求的是什么,不就舒舒服服的活一场吗?人生百年,不过弹指,若是事事都要顾忌他人言语,如何能自在?” 那丫头蹙眉,仿似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倾歌笑,话已经脱口而出:“对了,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话毕,她嘴角瞬间一抽,再看到两个丫头嫣嘴偷笑的模样时,心里更是恨不得一口将自己的舌头咬下。 “回娘娘,皇上四更天便起身了,临走的时候特地吩咐奴婢们莫要打扰娘娘。” 说话的是紫娥,方才还紧张兮兮的丫头,此时脸上也忍不住浮出了笑意。 转眼,另一个更加欢脱也更加富含趣味儿的声音已经接踵而来:“还不止呢,皇上还特地吩咐了御膳房给娘娘做了早膳,送来约摸有会子时候了,奴婢们谨遵皇上吩咐,不敢打扰娘娘休息,早膳一直在咱们小厨房里暖着呢!” 什么,他专门吩咐御膳房为她做的? 倾歌暗惊,心里记恨他昨夜取笑他的那些行径,嘴上却早已脱口而出道:“做的什么?” “小葱拌豆腐,花生米,对了,还有青菜……” “停!”倾歌陡地凑上夏蝉那丫头跟前,“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小葱拌豆腐,花生米……” “行了!” 倾歌甩袖一挥,所以,不是她听错了?所以,他专门吩咐御膳房给她做的早膳,就是这些? 王八蛋萧玄景,堂堂一国之君,穷死你算了! 昨夜她饿成那般,借用民间的俚语,便是吃屎也是香的,照着紫娥丫头方才的话,她今后不该是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地过活吗? 这个皇宫处处金碧辉煌,随便一个瓷器都是宝贝,她堂堂一宫之主,竟然吃得这么寒碜,真的好吗? 倾歌心里苦,两个丫头却是兴奋得很,欢欢喜喜地张罗,待得她在进早膳时,又双双立在她身后面面相觑,笑得花骨朵似的。 呃,所以说,但凡是得到皇上的御赐都是万千恩荣吗? 可是,皇上御赐的饭菜真的很难下咽。 所以,恩宠何来啊?!! 方进了早饭,果然便有各宫娘娘派遣丫头太监前来送贺礼了,来来回回,不过都是一些绫罗绸缎,珠宝珍玩。 皇后宫中送来的是一副送子观音,取吉祥如意瓜瓞绵绵之意。听她派遣来的那大太监所说,是从前她娘家专门去清梵寺所求,已经开过光的。 倾歌想起那日御花园之事,自己当日众目睽睽之下那般顶撞于她,而今,竟又成为与她均分雨露之人,她心里不禁暗想,这皇后娘娘,果真如传言那般贤惠吗? 至少,推人及己,她若真心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心无芥蒂的。 甘泉宫里送来的是一对玉如意,取好事成双,百年好合之意。 倾歌想起那日萧玄景为那女子紧张的那番,不觉多端详了那玉如意一眼。 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楚。 甘泉宫的人走了没多久,素素就亲自上门来了。 倾歌自选秀那日便没再见过她,此番得见,却发现她比从前愈发的瘦削了。 不免多问了几句。 原来,她的父亲因为贪污受贿一案,已经被打入了大牢,今日朝堂之上有大臣进言,似乎是要将她也一道治罪。 这荣华富贵,才几日而已,竟连镜花水月也算不得一场。 情歌心下唏嘘,世事变迁,她自己便是个活脱脱的例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伤心人。 送走了素素,又有其他宫中的妃子陆陆续续差人送了礼物过来,倾歌一一谢过,直至晚间,灵凤宫突然来了个客人。 第二十七章 夏蝉遭打 是秋萤。 倾歌一喜一惊,仔细盘问方知原委。 原是贤王吩咐她进宫送贺礼。 倾歌打开那精致的红木盒,里面安安静静躺着的,是一支玉簪。 那玉簪,只除了下面那两粒翠玉珠子外,无甚特别。 甚至比不得她头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簪子。 倾歌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王爷说,小姐在这皇宫之中,也不缺什么,倒是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的……这簪子,是王妃生前最爱的饰物,而今再送与小姐,微解您的思念之情之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倾歌突然记起来当初姐姐从将军府嫁出去的那日。 早早地,喜娘就为她梳头,嘴里来来回回念着的,一直是那一句“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当时,姐姐眉眼间的那含羞带怯的笑意,那眸里隐隐的期盼,她现在还历历在目。 为什么,上天偏要如此造化弄人! 她蹲下身子,失声哽咽。 姐姐,这一梳梳下去,竟是让你命丧黄泉,连带那还未及出生的孩子。 如今,那人不要我,却要我在这深宫之中毫无自由! “小姐!” 秋萤突然跪了下来。 倾歌大惊,脸上还依稀挂着泪,语气责难更甚。 “你这是干什么,我何曾将你当丫头看待了,几日不见,你竟这般……” 她伸手去扶,那丫头却倔强着不起身。 “小姐,秋萤这些年来一直与小姐一起,当初咱们说好,小姐若是一直待在王府,秋萤便一直随伺左右,而今小姐入了宫,秋萤自是要入宫的!” 倾歌大骇。 “傻丫头,你胡说些什么,这深宫,岂是你想来就来的……多少人都是求天拜地地想要出去,你却是巴巴地渴望进来!” “秋萤不管,只要和小姐待一处,便是上断头台又有什么要紧!” 那丫头说着,声音已见了哽咽,却仍旧倔强着跪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她。 倾歌微愣,转眼,语气却乍然冷冽,甚是果断。 “不行,宫中不比外头,从前在王府,你我自是进进出出自由,而今在这深宫之中,我素知你脾性,也不是个懂得奉承迎合的,将来如何能平安生存?我不能害了你!” “小姐,你以为秋萤入宫就是为了跟你玩闹吗?你我主仆多年,说句不知皮脸的话,秋萤早将你当做长姐了,你都说了这皇宫可怕,既是龙潭虎穴,没有妹妹在身边,岂不白白让人欺辱了去!” 秋萤哭倒在她脚下,只一阵阵地抽泣。 “傻丫头……” “小姐,我不想回去,来的时候我已经求过王爷了,他不帮我,此番你若是也赶我走,那秋萤今日出了这宫门,明年的今日,便是秋萤的忌日!” 那丫头陡地抬起头,一把抹了眼泪,语气甚为狠绝。 泪水不知不觉竟又落下来,倾歌跪在她面前,细细为她拭泪。 “傻丫头……真傻……” “小姐才傻,白白为了那个人那么多年,结果什么么也没得到……” 倾歌摇头,苦笑。 “往事,不提也罢,他既然这般决绝,我如何不过的好些,倒糟践了自己去……倒是你,这般死心塌地的,我还得去求皇上,他点头了,你方能留下来!”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外面一串惊叫声由远及近,倾歌起身。 方推开房门,差点与急急冲过来的紫娥撞上。 “不好了,娘娘,不好了,出事了!” 倾歌一眼便看见了她两颊上的高耸的红肿,甚是触目惊心。 她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是怎么了?我不是让你们跑一趟浣衣局吗?夏蝉呢?” “我和夏蝉送完……送完东西刚出了浣衣局,就和几个奴才撞上了,那几个奴才说娘娘的不是,夏蝉气不过,上去和他们理论,没多大会儿就被温嫔娘娘瞧见了,温嫔娘娘说要将我们问罪,我逃了回来……娘娘,您再不去,夏蝉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紫娥说得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在发抖,倾歌大惊,提裙便跟着她朝着浣衣局的方向跑去。 她腿上有伤,一路上跑得急,好几次差点直直朝着地面上摔去。 终于到了那儿时,早已如同紫娥一般气喘吁吁 噼噼啪啪的巴掌声此起彼伏,混着宫女惨叫的声音,颇为渗人。 夏蝉一左一右被两个宫女架着,跪在人群中间,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来回扇她耳刮子。 “温嫔娘娘,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娘娘……救命啊……” 那丫头还在呜呜咽咽的惨叫,嘴角的血混着口水流出来。 自古以来,男女体力悬殊,他们虽是太监,可那力道始终还在,倾歌心如刀绞,抬脚一脚踹开一个太监,转眸,又一把揪定了另外一个,扬手一抛便将他摔了个狗吃屎。 惨叫声交叉而来。 那两个宫女见了,瞬间松开了架紧夏蝉的双手,惊吓着连连后退。 众人惊叫出声,那里里里外外围了一众的奴才,都自动自发地让了开来。 恰在此时,一个顾盼生辉的美人轻移莲步,缓缓迎了上来。 倾歌粗喘着气,眉头轻皱,这女子,约摸便是紫娥口中所说的温嫔了。 “温嫔参见南妃姐姐。” 她微微福身。 第二十八章 南倾歌,你别落我手里 “温嫔参见南妃姐姐。” 她微微福身。 倾歌不理,只自顾自弯身扶起瘫软在地的丫头,单指搭上了她的手腕,半晌,紧皱的眉头方稍稍缓了下来。 恰在此时,身后突传来一连串盈盈的轻笑,甚是刺耳。 “哟,姐姐这是打哪儿来啊,知道的,晓得姐姐昨儿个才封了妃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宫私跑出来的婢子呢!” 倾歌心里暗恨,心想,此番若是在宫外,她一定上前先打她个落花流水再说。 可惜,这世间事,十有八九都不如意。 思至此,她抬眸,看定那丹眸凤眼的女子,盈盈一笑,“温嫔娘娘说笑了,论起来,你先倾歌入宫,这声姐姐,该倾歌称你才是。” 她淡淡的语气,说完就朝身后的紫娥使了个眼色。 紫娥会意,连忙上前扶过夏蝉。 “你!” 温嫔气急,她这话,摆明了就是说她进宫多年却不得宠。 三年前的选秀,她和其他三个女子一同脱颖而出,被选入宫。 她的爹爹是个普普通通的县令,为了争得一个选秀入宫被那个九五之尊的帝王多看一眼的机会,她苦练琴艺,选秀那日用光了所有积蓄买通了一个能近那人身的太监吹耳旁风,得以大显身手。 当年也是那个御花园,她抚得一手好琴,当年那人也是亲口夸赞过的。 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日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眼,浓眉凤目,薄唇微勾,只一瞬,却好似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华彩。 她一心一意想要摆脱清苦日子,却从来没想到原来大夏朝的少年天子长得是这个模样。 当时只一眼,她便倾了心。 那么多女子,他却独独对她笑了,她想,他心里必定也是欢喜她的,可是,封妃当晚,他来的却不是她的寝宫。 偌大一个紫竹轩,里里外外都挂满了红灯笼,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绵绵的景象,这么好的良辰吉日,月色掩喜房,鸳鸯却不成双。 好生凄凉。 那些被派来伺候她的太监宫女暗地里都在笑她。 当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一定要知道他那夜宿在谁的寝宫,然后,就算倾尽所有办法,也要将那女子拉扯下来。 她相信,她既然能凭着那股子不服输的毅力进了这皇宫,她便一定有法子在这宫中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后来经细细打听才知道,那夜,四个新封的妃子中,他竟谁的寝宫也没去,而是去了宁贵妃的甘泉宫。 宁贵妃,是谁? 后来仔细打听,她才知道那是他的红颜知己,那女子出身贫寒,一个毫无背景的卑贱宫女,甚至还比不得她。 可是,他却力排众议,为她打破祖宗规矩一举封妃。 宁氏宠妃宁疏影! 她死死地掐紧掌心,皇后是个空架子,不争不抢的。 可是,她不要认命,她怎么能认命。 于是她便尽力讨好甘泉宫那个女子,一开始那女子本来不为所动,可是后来渐渐也会与她说些心里话了。 她想,这样,他去甘泉宫的时候,即便多看她一眼,也是个机会。 不止如此,她还要防与她一同进来的那几个女子,于是她便去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终于知道太后喜欢盆栽,而太后贴身的侍女,那个老嬷嬷,就剪得一手好盆栽。 为了让那老嬷嬷倾囊相授,她费尽心思地讨好她,那是个贪得无厌的主,不过,不妨。 这人,怕的是她没有弱点。 后来太后五十大寿,她与那个老嬷嬷里应外合,终于又求得一个送太后一盆盆栽的机会。 正是这个机会,那夜太后大喜,拉着她说了整整一炷香的话,临别,还专门摘下了手上的玉镯送给她。 那夜,太后高兴,他心情也似乎好得很,坐在首位上眸子一直温温的,她看着,整个人便越发失魂落魄了去。 可是,他还是没来她的寝宫,她开始彻头彻尾地失望,好几个寂寞的夜晚甚至想三尺白绫了此残生,可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便是为了选秀那日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眼,她也要争一争。 她想,有朝一日,他发现了她的好时,她定要将自己对他一见倾心这事一字不漏细细说与他听。 便是抱着这样美妙的念想,她用了三年的时间,将与她一道进宫的那几个妃嫔一个个拉了下来。 三个女子,一妃二嫔,那二个嫔位的女子先后服毒自尽,最后那个妃子,有几分能耐,最终,还是被她整进了冷宫。 几个月前听说得了疯病,前些日子竟然自尽了。 可是,三年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他还没再看她一眼,旧人日日以泪洗面,新人却又要进宫了。 她怎么能甘心! 第二十九章 丫头,打回去 那最难熬的三年她都挺过来了,新人,她一样有法子将她们一个个送进冷宫里面去。 这三个月因为太后去了清梵寺,她没了靠山,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然而,她还没来得布局,那新封的忘忧宫的许秋月就自己将自己送进了冷宫。 那韩素素只是个知府家的小姐,为人也甚是老实本分,算不得威胁,可,即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会被那人看上,她也要掐断这仅有的机会。 可是,今日,却传来韩嫔父亲贪污受贿的消息,真是天也助她。 到头来,真正成为她心头大患的,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处处鲁莽行事最不可能封赏的南倾歌。 昨夜,是她正式封妃的日子,这女子,终究没能逃过良辰吉日遭冷落的宿命,甚至,她堂堂一个妃子,又是大喜之日,却落得一个医女的命运。 这听起来,倒似乎比她们还凄惨。 可是,昨儿个夜晚,皇上却破天荒去了她的寝宫。 她不禁想起前几日宫中盛传的那事儿来,他是万人景仰的帝王,这天下,什么貌美的女子未曾见过?却为何独独宠幸了她? 更遑论,这女子样貌这般平平,甚至不及那韩素素的容貌。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用了什么狐媚之术。 闻说她医术甚是高明,有妙手回春之术,此番,定是她对皇上使了什么妖术! 是她低估了她,不足半月,竟然一废一立,此后,倒不能小觑了她去! 倾歌笑而不答,转眸,看向了她身后的两个丫头。 “两个丫头,好生认认清楚,刚刚打你们的是谁?” “娘娘……” 紫娥朝她摇头。 倾歌知道她的意思,她现在刚刚封妃,宫中有的是眼睛盯着,不宜树敌太多。 可是,今日若欺辱的是她自个儿她便忍了,两个无辜的丫头,她们有什么错? 缘何要卷入这后宫争风吃醋中来,白白成为牺牲掉的棋子? “莫不是,姐姐今日还要为这两个丫头出头不成?” 温嫔语气悠悠,眼角眉梢,皆是不屑。 倾歌笑:“倾歌有个问题想问温嫔娘娘,不知可否?” 温嫔一脸阴狠地瞪她一眼,“姐姐有话,直说便是,做妹妹的,哪有不听的。” “不知方才我的丫头如何惹恼了温嫔娘娘,你要这般罚她?” 温嫔冷笑,“既然姐姐主动提起,妹妹也不好隐瞒了。 实是方才宁心打此经过,正巧撞见了几个争吵的奴才,宁心心想这毕竟是皇宫,传出去也伤了皇家颜面,于是就想上前阻止了他们,未曾想未及开口,这唤作夏蝉的丫头竟然迎头就朝着本宫开口大骂,说宁心身份卑微,不配与她说话。 宁心心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姐姐故意教唆的,于是便想替姐姐教训教训奴才,也教她以后长长记性。 姐姐,今日说的是宁心也便罢了,若是说了别个主子,指不定闹到何处去呢。” 她特意将“何处”二字咬得重了些,倾歌自然明白那何处指的是谁,所以,这是在威胁她了? 倾歌咬牙,转身,朝两个丫头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 她看着夏蝉,“温嫔娘娘方才说的可是真的?你可要实话实说,否则,便是你娘娘主子在这儿,也不定能保你,可是明白了?” 那丫头愣愣地看了倾歌半晌,陡地跪了下来,抬头,早已泪眼婆娑,“娘娘,由始至终,奴才没有说过温嫔娘娘一句不是,温嫔娘娘是主子,夏蝉是奴才,夏蝉虽是个卑贱的丫头,可这宫里礼数,贵贱尊卑,夏蝉也是识得的,怎敢人前人后说人是非?” 话毕,那温嫔早已恶眉横目地上前,说话间,涂了丹寇的指甲直直戳到了夏蝉眼前。 “你这丫头,仰仗着你家主子竟这般无法无天了去,你不说我坏处,我还平白无故教训你不成?” “那就要问娘娘自个儿!” 忿忿不平开口的,是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紫娥,她说话间,眼睛一直死死瞪着地上方才甩她巴掌的太监,心里更是恨不得上前一把撕烂了那温嫔的嘴。 “狗奴才,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南妃姐姐,莫不是平日里就是这样教训奴才的吗?这么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 “倾歌本便是个常年的病秧子,从不曾出来房门的,自是不懂得宫里这些规矩,不过,有件事,倾歌倒是知道的?” “什么事?” 倾歌冷笑,不语,只是上前,一左一右揪定了地上那大声呼痛得两个太监,三两下便拎到了两个丫头的面前。 “你,你这是干什么?” 倾歌不答她,只看着两个丫头,“丫头,你南主子没别的本事,可是,谁要是不分青红找白欺辱了我灵凤宫的人,倾歌便是拼了命也要讨个说法,紫娥丫头,这两个太监打你,是我亲眼看见的,现在,你打回去,记住了,便是阉人,也是有自尊的,所以,一巴掌,足矣。” 第三十章 不睡,就做 倾歌不答她,只看着两个丫头,“丫头,你南主子没别的本事,可是,谁要是不分青红找白欺辱了我灵凤宫的人,倾歌便是拼了命也要讨个说法,紫娥丫头,这两个太监打你,是我亲眼看见的,现在,你打回去,记住了,便是阉人,也是有自尊的,所以,一巴掌,足矣。” “你,南倾歌,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贱女人,要不是你对皇上用了那下三滥的手段,皇上能看上你,做梦吧你!” 下三滥的手段,什么手段? 原来,这就是别人眼中的她吗? 倾歌冷笑,“那又有什么要紧,结果始终是我留住皇上了,姐姐要有这能耐,想来今日也没这闲情要打我的丫头来出气了!” “你!” “温嫔娘娘,难道倾歌有说错吗?丫头,还愣着干什么,第一天进我灵凤宫的门,你主子的话还不好使是不是?” “啪”的一声,那小太监的惨叫声传来,夏蝉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眸子里却又缀着串串晶莹。 紫娥也笑,眉间眼底尽是扬眉吐气的神色。 “行了,打也打了,丫头们,咱们回去吧!” “站住!” “南倾歌,皇后娘娘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子,你今日敢这般教训我的奴才,我定要找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倾歌冷笑,转身。 “温嫔姐姐,后宫的主子是皇后娘娘不假,可真正掌管这天下的人,昨儿个夜里还熟睡倾歌枕盼呢,我倒是听说皇上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姐姐宫里了,皇上昨儿个说了今夜还来倾歌的灵凤宫,妹妹就不好奇倾歌和皇上夜半无人私语时会说些什么吗?” “贱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别落我手里!” 温嫔愤恨的声音,倾歌不理,只自顾自地走,头也不回。 好啊,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倾歌想到这句古话,不自觉轻笑出声。 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也跟着裂开了唇角。 萧玄景根本没说什么要来她寝宫的话,她那般说,不过吓唬那个温宁心的。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当晚方用过晚膳,那人就过来了。 身后带了那个蔡康,还有两个掌灯近侍。 “皇上,你怎么来了?” 倾歌惊问出声,话毕才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是有多么的不妥。 果然,她刚说完,那人身后的蔡康就瞧了她一眼。 隔着有些远的距离,倾歌也感受到了一股子冷飕飕的寒气。 “臣妾参见皇上。” 倾歌收回目光,认命地朝着那人矮身一福。 萧玄景笑,兀自悠闲地走到她的榻上坐下,“都出去吧。” 众奴才闻得这一声,连忙道了万福,两个丫头临出门之前,又颇有默契地回头朝她挤眉弄眼。 倾歌怒,臭丫头,竟敢取笑你们主子,看娘娘一会子怎么收拾你俩! 她腹诽完,转身,那人已经起身,正似笑非笑地凝着她。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倾歌咬牙,好吧,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过过干瘾,而今人家是皇上,呃,人家本来就是皇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之间,还隔着那么多级,哎! 她一声轻叹,那人已哂笑出声:“爱妃可是身子不适?” 你才身子不适!你不来,老娘好得很! 倾歌继续暗骂,面上却是笑容可掬,“皇上,您不是日理万机吗?” 暴君,言下之言,你懂了吧? 萧玄景闻言,盯了她半晌,却只是笑,好一会儿,方道,“不是南妃说想朕了吗?” 她有说过吗? 倾歌一愣,半晌,却倏地反应上来。 所以,午间浣衣局门口的事,他都知道了? 这皇宫,果然藏不住秘密。 她在心底轻叹,转眸,却又颇有几分忐忑地朝他看了过去。 那么,他这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她脸色一沉,陡地看着他。眉眼含怒。 “皇上若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倾歌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朕何时说过要听你辩解了?” “你这暴君!” 她忍不住高呼出声,也顾不得屋子外面还守着一众太监宫女。 “你这蛮女,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他指责的话,倾歌却听出来别的意味。 这人,似乎闲情逸致多得很。 倾歌暗暗在心底想,转眸,却见他三两步就到了塌前。 “过来,为朕更衣。” “你说什么?” “朕的表达有问题吗?” 到得最后两人都合衣躺在榻上时,倾歌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节操什么的,她好像全没了。 天色尚早,两人躺在榻上大眼瞪小眼,倾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素素,忍不住,终于还是向他打听了。 “皇上,听说,韩嫔的父亲近日因罪入狱了?” “你探听这些干什么?” “你会因此迁怒到她身上吗?” 萧玄景不答,半晌,微沉了声气的话方传来,“你似乎很关心她?” 倾歌抬眸瞥他一眼,“入宫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那人轻嗯一声。 “她父亲犯的是死罪,谁也保不了,她一个小小的嫔位,若是能够安分守己,这宫中,自不会少了她的容身之处” 他说的时候,伸手将她揽紧,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倾歌笑,“所以就是不会迁怒了是吧?” “睡!” “皇上,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呗,昨晚那些饭菜,你怎么弄来的?” “再不睡,就做!” 做?做什么? 倾歌不解。 他突然翻身覆到了她身上,倾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第三十一章 你再动,朕就咬牙将就了 他突然翻身覆到了她身上,倾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后知后觉地,她哽着呼吸,心想,她大概懂他所说的“做”是什么了。 这个色狼! 倾歌不甘心。 “那,换个问题?”她瞥她一眼,见他不说话,嘴角一勾,继续道:“你告诉我,我哥哥凯旋归来那日的宴席上,你可曾说过要我入宫的话?你为何一定要我入宫?” “这是两个问题。” 倾歌瞪他:“萧玄景!” 萧玄景笑:“怎么,都这般了莫不是朕的爱妃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倾歌拧眉:“我就是想知道……” 那人沉默了半晌,“朕早听闻南家出美人……”话到这里,却又陡地一转,“可惜,如今朕看着你,勉为其难也不行……” 勉为其难?干嘛? 倾歌愣了半晌,待得反应上来又着了他的道时,脚下已狠狠朝他小腿上踢过去:“萧玄景!” 那人却陡地翻身覆到了她身上,这一次,鼻息相闻,他的唇,差一点就触到了她的。 头顶有夜明珠的夜光,正好教他绝美的容颜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倾歌瞬时有些气短,这人竟美得这般令人垂涎三尺,害得她几乎顷刻便想到了一个词…… 男色…… “南倾歌,你再动,朕就咬牙将就了!” 那人恶狠狠地声气陡地传来,说话间,薄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的。 倾歌一愣,慌忙一把推开了他。 她咬紧唇角,想起方才那柔软的一触,呼吸只越发起伏得紧,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皇上,我不动,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事?” “敢跟朕谈条件?” “你答应了,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她看着他的眸子,浅笑盈盈,“比如,那夜那个虎头蛇尾的小贼最后将那些头牌弄去了哪儿?” 萧玄景嘴角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审视了她半晌,点头。 “说来听听。” 倾歌看着头顶的夜明珠,“我的丫头今天进宫找我来了,她不愿意出宫,以死相逼,偏要留在我身边,皇上你看,古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塔,朕若不想造呢?” 他声音悠悠的。 “那这故事,我也不想讲了。” “甚好,朕正好乏了。” “萧玄景!” 倾歌怒。 “南倾歌,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朕的名讳?” 昨儿个呼了那么多遍,也不见你放个屁,今儿倒斤斤计较起来了。 “皇上,臣妾知罪。” “爱妃怎地错了?” 倾歌忍气吞声,君子报仇…… “臣妾不该不知尊卑,以下犯上。” “没了?” 还有吗? 倾歌咬牙,“臣妾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言则,爱妃今儿将宫外闲杂人等私留宫中,爱妃以为,该当何罪?” 倾歌怒。 奶奶的,失策了! “所以,那些女子被那胆大包天的小贼弄到何处去了?” 他开口的声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倾歌轻哼一声,继续昨晚的优良传统,将沉默进行到底。 “那丫头还想不想留下来了?” “皇上,那胆大包天的采花贼,她这不是采花累了一时睡过去了吗?话说啊,那小贼……” 倾歌连忙开口,前前后后,终于将这事儿完完整整说与他听。 其实,倾歌开始在帝京扮采花贼,距离元夜,也只不过半月的事。 当时她与秋萤那丫头正乔装了在集市上转悠,却正好撞见一个落魄的年轻公子在街头摆了摊子为人画像,多给的分文不取,少给的也一笑置之。 倾歌顿觉这人有趣,便假意要画像上前与他攀谈,没曾想竟三言两语被那人识破,出乎意料的是,临别的时候那人竟将她的画像给了她,倾歌心里过意不去,摸出银锭子给他他却不要。 几番推脱,最后,那人附耳对倾歌说了句话。 三日之后,便出了怡红院的新选出来的花魁被采花贼劫走一事。 倾歌说完,抬眼瞥他,“皇上,你不问那人都跟我说什么了吗?” 萧玄景沉声一笑,方慢悠悠地道:“才子佳人,一对璧人,一朝风雨,颠沛流离。” 倾歌眸子里多了几分赞赏。 “皇上好生智慧。” 她由衷的笑,继而道:“那女子本是个才华横溢的官家小姐,只因家道中落才辗转堕入青楼,那公子也是个情深义重的,我倒不能袖手旁观了。” “如此说来,爱妃也是个慷慨仗义的性情中人了?” 倾歌瞥他:“皇上,你话里有话?” 萧玄景笑,半晌,“那其他几个女子呢?” 倾歌凝眸。 第三十二章 谁在骗她 倾歌凝眉,自入了这“行当”以来,她总共也就作案三起,除却那一对才子佳人,第二个女子纯属是因为于仁义那老王八。 第三起嘛,是她听说萧宸景去了醉香楼,才暗里想方设法进去的。 只是后来没撞见他,才知消息有误,临走却被人塞了一卷字条,打开来,竟是一个女子向她求救。 她想到这里,却是陡然一惊,当时只一心一意想救那女子于水火之中,现在想来,却是疑点重重。 那女子缘何知道自己便会帮她? 抑或,她从何处得知她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采花贼? 还有,萧宸景去醉香楼的消息,是她从卫显口中探得的,除非卫显有意骗她,否则…… 便是卫林在骗她…… 关于他的去向,她知道便是她如何问萧宸景他也不会对她说的,于是暗里去磨卫林,几次三番,卫林禁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方道出了他的去处。 却说是元夜皇上在宫中设了宴。 所以,他其实是进了宫。 她突然感觉周身有些寒,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紧了枕边人的衣袍。 “莫不是爱妃今日又没进晚膳?” 头顶传来那人戏谑的笑,倾歌却无心理会。 她又将手下的力道加重了些,后颤声道:“萧玄景,你是不是真的?” 她问得没头没尾。 男人一顿,浓眉微锁。 倾歌咬紧牙关,却半晌等不来他的回应,她一愣,颤抖着缩回手,又暗暗掐紧了手心。 她想问的是,元夜她见到的“他”,是不是真的。 若果他是真的,那么,元夜皇上明明不在宫中,那又何来设宴之说? 那么,卫林卫显,又是谁在骗她?或者,他们俩人,都说了假话? 她的思绪有些乱。 于是,身子教那人揽进怀里也毫不自知。 “南倾歌,你有事情瞒着朕?” 头顶的话突如其来,倾歌一惊,陡地回神,抬眼,瞬间已撞进了他幽沉深冷的眸子里去。 她突然想起了传闻中的易容术。 “皇上,臣妾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 倾歌抬眸,“你免我死罪,我再说。” 男人墨眸微眯,只沉沉地凝着她,终于,“说来听听。” “那你答应,免我死罪。” 他复又剔了她一眼,“准了。” 倾歌咬牙,突然翻身坐起,动作有些大,将他身上的被子也连带着掀了大半。 她却只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萧玄景横她一眼,慢悠悠地翻身坐起。 “再不说,朕先治你死罪。” 倾歌抬眸盯着他,脸色绷得有些紧,“元夜那晚……”话到这里,却又陡地一顿,再开口,她的语气多了丝戏谑:“哈哈,原来皇上也有被我骗着的时候!” 男人勾唇一笑,眸子却细不可闻的陡地一沉。 倾歌眸光循着他的,许是心虚,竟连他将她的被子掀开也毫无所觉。 待到周身寒意侵袭而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缩着脖子,不顾形象地去同他抢被他裹走的被子。 几个回合下来,倾歌身子都热了,他却还依旧老神在在地趟床上。 倾歌怒:“皇上,古人有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这样,太没君子风度了!” “朕只记得,古语里说,女子三从四德。” “我不是女子行了吧!” “爱妃此话当真?”男人魅惑众生的笑,瞬间倾身,陡地凑到她跟前。 他本生得俊美,再要凑她这般近,便是眯眸深嗅的模样,也好不撩拨人心。 耳边恰在此时传来他轻轻的一叹,那语气里,颇有意味。 “爱妃的身子可真香~” “萧玄景!” 倾歌瞬间红了耳根。 这个王八蛋! 倾歌恼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身子却陡然一暖。 “睡!再要胡言,朕便亲自验身了。” 他说完,已毫不怜惜地将她一把扯入怀中。 他的身子果真暖得很,倾歌本绷紧的身子,没多大会儿也跟着暖和起来。 萦绕心底纷繁复杂的思绪消弭了些许,倾歌咬唇,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醒来又是日上三竿,凝着空荡荡的枕边,倾歌嗅着被子上那股子龙涎香,竟觉得自己有些贪恋那人残留的温度。 心里却陡地想起昨儿个夜里的事来,她一怔,眸子一沉,已一把掀开被子,再不敢耽搁地起身。 然而,两个丫头端上和昨日一模一样的早膳时,她的内心却是崩溃的! 这人,还将虐待她这事儿当做乐事儿了还是怎地? 吃了那一点油水没有的早膳,日头已有些大了。 倾歌让夏蝉将灵凤宫里的奴才全部唤了出来,寻了个由头,正式将秋萤那丫头留了下来。 做完此等,她看了秋萤一眼,那丫头会意,转身进了里屋,没多大会儿就捧出来十几个颜色各异的荷包。 倾歌看着面前的一众巴巴盯着她的奴才,嘴角凝出了一抹笑来。 第三十三章 元夜谜团 倾歌看着面前的一众巴巴盯着她的奴才,嘴角凝出了一抹笑来:“大家相聚一堂便是缘分,我早前也同夏蝉紫娥说过了,在我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出了我这灵凤宫的门你们不犯错就行。” “既然来了灵凤宫,你们娘娘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记住一句话,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可是听明白了?” 几个太监和丫头的面上都露出了笑容,闻言郑重忙慌的点头。 倾歌会心一笑,将手里的荷包扬了扬:“这里面都是些碎银子,我也想不出有什么送与你们的,这些,权当我给大家的见面礼了。” 她说完,将荷包一个个交到他们手上。 刚发完,身后就传来一阵掩嘴偷笑的声音。 倾歌抬眸,就瞧见两个太监拿着她刚刚给他们的荷包对比着,嘴里小声嘀咕着。 她自然知道他们在犯的什么嘀咕,那两个荷包,一个细针密缝精致小巧,一个断针残线歪歪扭扭,那个歪歪扭扭的,正是出自她的手。 倾歌暗暗咬牙,那边厢,三个大丫头已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倾歌怒,“这什么女红啥的……我反正是一窍不通……不过,话说回来了,便是看在娘娘我昨儿个花了一整个小下午的时间在这事儿上,你们也不能嫌弃了去……再者说了,小蚁子,你一只小虫子,有个运粮食的物件便行了,要个绣花枕头作甚?” 她话刚说完,面上却仍旧止不住有些挂不住。 一众丫头太监却因着她这一席话笑得越发欢脱了去。 倾歌横了笑得最欢的三个大丫头一眼,就见夏蝉走出来道:“你们可别小瞧了那荷包,虽然看着不怎地,可总是咱们主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便是这份心意,也足够咱们从今以后好生服侍娘娘了。” 几个丫头太监面面相觑,顷刻间,却又颇为默契般扑通通跪在她面前:“奴婢(奴才)从今以后,原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倾歌笑,连忙弯腰将他们扶起:“该打,我刚刚说什么,在我这灵凤宫没有那么多规矩,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存心要气死你们娘娘!” 将其他诸事交待完,倾歌独留了三个大丫头,就让其他人下去了。 她示意秋萤去看着门风,转眼,将那两个大丫头的手执起握在掌心,语里郑重真诚,“两个丫头,别个也便罢了,在这宫中,你们是我最信得过的人,我接下来说的话,要你们做的事,今后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对外说一个字,可是做得到?” “娘娘尽管吩咐便是,奴婢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倾歌忙将她俩扶起来,依旧将她二人的手紧紧握住。 “有两个事,第一个事,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万万不可有丝毫隐瞒。”她看着两人的眼睛,语气凝重,“元夜那晚,宫里可有什么庆贺的节目?” “这个有,元夜那晚皇上在御花园设了小宴,宫里好生热闹,听说节目一直安排到了深夜才结束呢!” 倾歌看着夏蝉,“你不是在浣衣局当差吗?浣衣局里的人也去看了?” “那夜皇上心情好得很,邀请了所有的皇亲国戚,奴婢当时在郁芳轩当差,御芳轩的姑姑不知从何处得了好处,给我们送了好多瓜果点心!” 说话的是紫娥。 倾歌大震。 所以,昨儿个夜里她臆测的没错,元夜那晚,竟有两个皇帝! 而事实是,假皇上在宫里,真皇上出了宫?!! 这个认知突如其来,她脚下一个趔趄,幸得秋萤及时将她扶住了。 倾歌重重喘出一口气,陡地瘫坐在床。 如此看来,元夜那晚的御花园小宴,明显是个幌子,可是,宫外有甚大事,竟要他这般花心思去布置? 两日相处下来,那人给她的印象只一味深不可测,断不会仅仅是为了偷偷出宫去“与民同乐”。 那么,唯一的可能,那晚,宫外一定有他不得不出宫的缘由,而这个缘由,明显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那,当日他们一行人秘密出宫却被她偶然撞破,如今她入了宫,他为了守住那个秘密,会不会将她杀人灭口?!! 毕竟,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越想心底越是寒瘆得慌,倾歌揪紧帷帐,浑身绷得紧紧。 “娘娘,您怎么了?主子?” 倾歌回神,一把抓住了夏蝉的手,“丫头,记住了,今日我问你们之事,千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否则……” 两个丫头眼见她神色凝重,都不约而同紧紧地盯着她。 倾歌咬牙,“否则,你们主子今后的日子,怕是会不好过了。” 两个丫头闻言,对看一眼,忙跌声应道:“奴婢遵旨!” “娘娘,你方才说,有两个事?” 半晌,紫娥方试探着问出声。 第三十四章 诡谲的请罪(1) 倾歌凝眸。 “后宫之中,可有王爷留宿宫中的案例?” 两个丫头顿时大惊,便连那边的秋萤也忍不住倏地朝她看了过来。 倾歌垂眸,这些时日以来诸事缠身,现在细细想来,那夜在冷宫外的林子里偶然撞见的那对“狗男女”,绝非只是情不能自禁那样简单! 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听到那女子口中呼出“王爷”两个字时,心里竟下意识浮出了一股强烈的骇怕。 她所知的,先皇后宫庞大,然而,皇子却甚少。 到得晚年,最终长成的,只有四个皇子,分别是三贤王萧宸景,当今皇上、前五王爷萧玄景,六王爷萧元景…… 还有一个,因为不得先皇宠爱,后来又因涉嫌在先皇重病时暗里起兵造反,先皇龙体大愈之后,便将他封做西南王,并立下圣旨,从此以后,不得召见,终生不得踏入帝京一步。 此人,便是大夏朝四王爷——萧睿景。 倾歌咬唇。 如若起兵造反一事是真,那么,先帝此番行事,倒真真是法外施仁了。 如此想来,那个人便不该是四王爷,再排除萧玄景,至于那个人,他是大夏朝人尽皆知的三贤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毛病,断不会深夜逗留皇宫…… 那么,是六王爷? 对于那位传说中一笑倾城的六王爷,她也只是少时随爹爹出入宫中时偶尔见过一面,只记得是个爱捉弄人的主,她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他故意将不知哪个官家小姐的鞋子藏起来将人惹得大哭的事。 后来长大之后便再不曾见过了,只听说如今修成了个爱调筝弄弦的风流王爷。 莫不是,这六王爷平日里浪荡公子的形象只在表面,暗里,却也对大夏朝的江山感兴趣? 倾歌心下一怔,不知不觉,竟有些为那人胆寒起来。 如若将来真有一天他的兄弟要来夺他的江山,他会如何? “主子,您怎么了?” 倾歌望向自身后推她的秋萤,缓缓摇了摇头。 转眸,又看向了正怔怔看着她的两个丫头。 她起身,将紫娥拉到身前站定。 “丫头,你方才说,你从前当值的地方,是郁芳轩?” 紫娥点头,抬眸,愣愣地看着她。 倾歌弯唇一笑,“那里曾住过一个唤作青萝的落选秀女,你可认识?” “青萝?青萝……”紫娥低声呢喃出声。 倾歌紧紧凝着她。 “可是有些印象?” 紫娥陡地看向她,秀眉微蹙,“落选秀女好多,有没有这个人奴婢是真记不清了,倒是娘娘方才提起的这个名字,奴婢倒觉得,仿佛真在哪儿听过似的……” 倾歌凝眉。半晌不说话。 “娘娘恕罪,奴婢实在……实在记不起来了!” 倾歌忙止住她的动作,抬手为她理了理额前的发。 “傻丫头,你又没犯错,平白无故的,我怪你作甚。” “小姐,我不是听说,您在进宫第二日就毁容了吗?为何?” 说话的是一脸不解的秋萤。 倾歌笑:“你以为呢?你主子我可是神医妙手,那点小伎俩,自是唬人的。” 她说着,又郑重地看向三个丫头,“话虽如此,以后这等事,你我主仆四人你知我知,知道了吗?” 秋萤嬉笑,“您把我当三岁小孩呢,竟这般信不过我。”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这皇宫,丫头,以后,有得是罪受。” 倾歌看着她,小丫头进了宫,那原先的垂挂髻 就换成宫中宫女的飞仙髻,倾歌皱眉,这样好看是好看,却总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 她想着,忽然掀眸一笑,转身进了里屋,稍倾便拿了一支碧玉簪子出来,三两下插到了她的头上。 “嗯,这般,越发好看了。” 她微笑着打量。 “小姐,奴婢不敢要。” 她说着,就要伸手取下来,倾歌恶狠狠横她一眼,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那边,夏蝉已压低声气开了口。 “秋萤姐姐,现在这宫中,没有小姐,也没有丫鬟,只有南妃娘娘,咱们都是宫女。” 秋萤一愣,待得反应上来,看着倾歌一眼,连忙朝着她福身一拜:“多谢妹妹教诲。” 倾歌与紫娥相视一笑。 这夏蝉,年纪虽小,脑袋好在灵光,她突然庆幸自己当初在浣衣局为她强出了那一头,否则,这世间又少了个这般冰玉的丫头。 午后的阳光不暖人,好在天光明媚。 灵凤宫一屋子主子奴才聚在院里头烤火炉。 小蚁子从前在戏班长大,会三两下拳脚功夫,于是在地上时而倒立着走,时而翻个跟斗,逗得大家乐呵呵的。 偌大的灵凤宫,也因此平添了许多生气。 皇后正是这时进的灵凤宫。 只听得外头通报的那一声,倾歌率了一屋子的奴才迎接时,才看清了紧跟她身后的那人。 温宁心。 倾歌心底顿时涌上了一股子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五章 诡谲的请罪(2) “回皇后娘娘,臣妾宫里有个奴才从前在戏班待过,会三两下戏班子里边的拳脚,适才便是他在这耍了几下来着,大家无趣,也便将就着看了,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原来南妃姐姐这灵凤宫中还卧虎藏龙来着,到真真是教人不敢小觑了去。”女子清浅的笑声,倾歌顾忌皇后在场,只得强笑着与那一脸盈盈的温嫔打马虎眼。 没曾想她竟话头一转,笑语盈盈地看向了座首的皇后。 “皇后娘娘,说起这拳脚功夫,臣妾身边的小张子也会耍两下子呢,今儿既然这般凑巧,倒不如教他二人比划比划,如今正值开春,午后人都乏得很,倒正好让咱们解解闷儿。” 容后笑着点头,“倒是个好法子,南妃意下如何?” 这温宁心,今日此番到底存的什么心? 倾歌收回打量在她面上的目光,心里疑惑颇深,闻言只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温嫔娘娘说的极是。”话毕,她下意识又朝着那个唤作小张子的太监看过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那小太监竟是昨日她教夏蝉打了一耳光的那个。 她心下暗惊,心底那股子不祥的预感恍惚间更强烈了。 倾歌从小练轻功长大的,又常常逼着卫林卫显兄弟教她一些简单的招式,加之平日里隔三差五溜出府在帝京街头晃悠,便常常与人交手,由而,这两个奴才的打斗在她面前便越发入不去眼。 她打心眼里,自然也是无心细看的。 抬眸,她偷偷给三个丫头使了个眼色,三个丫头会意,都紧紧地留意着温嫔和她身边那几个丫头。 倾歌心思百转千回间,将目光一直凝在那个小张子的身上。 然而,及至比划结束,也不见这其间暗含的猫腻,倾歌心底渐渐沉不住气,恰在此时,皇后娘娘放下茶盏,笑道: “行了,这好日头也晒过了,比划也看了,本宫便说说今日前来的目的了。”她说到这里,看向倾歌,继道:“南妃,听说昨儿个午后你的丫头和温嫔的丫头在浣衣局门口发生了一些口角,可有此事?” 倾歌眸光一紧,心想,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了,果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啊! 她想着,面色依旧不改颜色,只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确有此事。” 皇后点头,“你倒是诚实。”她面露赞许,继而道,“既是如此,想必你也知我今日前来何意了,实是今儿个一大早温嫔便在我云裳宫门口候着了,一直等我梳洗好,才听她将昨日之事仔细说了一遍。” 她轻抿了一口茶,抿唇笑看着倾歌二人,“既已入了宫,咱们便都是伺候皇上的,皇上是咱们的天,也是这天下人的天,皇上治理国事日理万机,所以你我更该万事以天为大,自个儿的丫头奴才该教训的要教训好,切不可再使后宫滋事,烦扰了他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皇后娘娘说的是。”倾歌凝眸。 “姐姐,昨儿个的事,是妹妹的不对,姐姐刚进宫,自是无法分心去管丫头,昨日的事便是看在姐姐面上,妹妹也实在不该动手打那婢子。” “说来凑巧,太后娘娘临走前送我的玉镯据说是她老人家向清梵寺的高僧求来的,臣妾戴了三个年头了,一直无病无灾,可见这东西果真通灵性呢,今儿个出门出的急,也没来记得准备什么礼物,这个镯子,便当是妹妹给姐姐赔不是了。” 她说着,已经将那精巧的碧玉镯子自腕上摘了下来。 倾歌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待到看到她要将那镯子递过来时,便细不可闻地伸手一拂,“既是太后亲赐于你,想必宝贵非常,倾歌万万不敢夺妹妹所爱,说来昨儿个你我都有不该,今日你既已亲自前来,也足见诚意了,我哪还会计较这些?” “那可不行,”温嫔不依,“既是赔罪,便该有个赔罪的模样,姐姐既推辞,不如便换个赔罪之物,正好臣妾平日里爱打理些花草,前些日子楼兰来使我朝,带来了许多楼兰人独有的珍宝,里面有一种植株,那花傲雪时日还依旧开得娇艳,晃比牡丹的美还能入骨三分。名儿也好听,楼兰人唤它“香雪梅”。 皇上知道臣妾素爱花草,便吩咐奴才专门送去了我的紫竹轩,想来姐姐也必定是见多识广的人,不过这个花虽说不上什么珍宝,可也只有楼兰才有,也算是稀奇了,姐姐此番可千万不能再推脱了,否则,倒教妹妹心里落了石子去。” 倾歌垂眸,心里暗惊,心里面只想着,从前她最讨厌这些个你来我往的漂亮话,而今,却要处处应付,心底不禁又浮出了几丝物是人非的悲凉。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回绝她的话。 第三十六章 诡谲的请罪(3) “南妃,既是如此,你便收下吧,也好教温嫔心底那块石子落个踏实。” 容后却在此时开了口,倾歌自知推不脱,只得压下心中不快,勉勉一笑:“如此,妹妹有心了。” 送这二人走之后不久,紫竹轩果然就来人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花竟是温嫔亲自送过来的。 明明可以差人送过来,她这般小心翼翼,加之今日她与容后二人来她灵凤宫本便蹊跷,倒教倾歌心里不得不防。 然而,初看那花却果是娇艳得很,她仔细闻了味道,也无甚异样,那泥土与其他泥土也无异。 倾歌皱眉,她自小习医理,鼻子较之旁人也多灵了几分,所以,便是再如何刁钻的药材,凡是经她鼻子闻过的,便没有她不知道名称用途的。 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她身后的秋萤眼见自家主子这般,心有不忍,便开口道:“娘娘既不喜欢,奴婢扔了便是,何苦闹心。” “你既如此说,那我问你,咱们主子明明对那御赐的早膳食不下咽,为何今昨二日都吃下了?” 说话的是紫娥,这话明显将秋萤这丫头问着了,倾歌眼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心里觉着好笑,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蝉却在这时答了她:“秋萤姐姐你初来这宫中,有许多事儿不明白,今儿个若咱们娘娘将这花扔了,指不定便被人寻了把柄,岂不正着了坏人的道?” “啊?” 眼见那丫头还是抓耳挠腮不明就里,倾歌看在眼里,笑里的欢快便一点点消散了下去。 这些伎俩她现在还能应付得来,将来呢,如若有朝一日她一个不留心果真入了别人的套,那么…… 她不自觉看向身后正笑闹着你推我攘的三个丫头,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这些人,都是她的牵挂,她若不能自保,她们该怎么安身? 御花园。 温宁心行至一处开得正艳的腊梅花前,突然站定,抬手,轻轻摘了一朵捻在手心细细赏玩,看起来心情甚好。 兰儿是她的贴身伺婢,自小跟在她身边伺候,别个不说,自家主子什么脾性,她是知道的,昨儿个发生了那样的事,主子心里只怕早已对那南倾歌恨之入骨。 果然,今儿个一大早,主子便早早地带着他们前去皇后的寝宫,然而,主子打算的却是要去灵凤宫同那南倾歌请罪,她便又以为,主子心里,必定是有所筹谋的,谁曾想…… “娘娘,奴婢实在不明白,那南倾歌如此嚣张,公然与娘娘作对,娘娘今日缘何还这般对她,竟连太后亲赐的那个宝贝也舍得摘下来给她?” 温嫔闻言,拈花的动作一顿,嘴角一勾,继而单指拨弄着腕上的碧玉镯子,只越发笑得风姿绰约,“你道本宫今儿个真是去给那贱人赔罪的吗?至于这镯子,莫说本宫本便没这打算,便是有这心思,也得她南倾歌敢要才行。” 兰儿的眼前一亮,“娘娘的意思是?” 温嫔美眸一扬,继而瞧着午后暖阳下的灵凤宫的方向,狠狠压下眸光。 “我要的,就是她的推脱!” 随着她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手中娇艳的花被她狠狠捻成鄢败状,红色的花汁自她手心缓缓流淌下来。 女子陡地将手心摊开,里面的花瓣早已辨不清模样,那原本姣好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竟因那怒目含恨的模样而扭曲异常。 “南倾歌,终有一日,我要你人同此花!” 她说完,将手心朝上狠狠一抛,头也不回地往紫竹轩的方向走去。 身后,只留了残花一地,一阵风拂过,那光景,越发凄凄零落。 一个绿衣宫女模样的女子自假山背后缓缓走出,她收回一直追寻着眼前那对主仆的背影,转眸,复又朝身后的灵凤宫深深看了一眼,嘴角细细划出来一个弧度,她眼眸微眯,转身离去。 如水凉夜。 日间天光甚好,夜里却没有明月,夜空里只零落挂了几颗星子,也是时明时暗地,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子时将近,那人今晚,总不会再来了吧。 倾歌咬牙,有些着恼地甩去这莫名其妙的思绪。 他来与不来,与她何干? 她放下揉捏眼角的手,轻叹了口气。 自温宁心走之后,她的眼角就一直跳,到现在还一直未停歇。 因着这个睡不着,索性起身,本欲来院子里看看月色,谁知,老天也像是跟她作对一般。月色全无。 “丫头们,民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左眼跳财还是灾来着?” 站在她身后的三个大丫头,正是夏蝉,秋萤和紫娥。 几个丫头闻言,相顾一眼,秋萤正要开口答她,抬眸的瞬间,却正巧看见了正踏着大门走进来的一行人,为首的人一身明黄,黑色镶金边朝靴。 她一惊,手上的动作有些大,碰到了一左一右的二人,夏蝉秋萤不明所以,转眸正要朝她看来,目光却先被大门正往里走的一行人吸住。 三个丫头身子一颤,连忙退身便要行礼,恰在此时,萧玄景墨眸朝她们轻轻一瞥,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出声。 三个丫头会意,连忙弯着身子往后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站在一旁,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出。 第三十七章 院中人独坐(1) 萧玄景一步步朝着倾歌走过去,蔡康领着两个内侍跟在他身后,眼见他在女子身后站定,脚下也连忙止住脚步,继而垂首,只静立在一旁。 直到瞧见萧玄景将身上的貂皮披风取下来时,眸里才陡地划过一抹似惊似讶的神色,却只转瞬而逝。 紧接着,便伸手朝倾歌对面规规矩矩立着的三个丫头微微一招手,三个丫头会意,连忙向他走去。 到得终于近了,只见他躬身附耳,在首边夏蝉的耳边耳语了几句,转眼,三个丫头齐齐朝他福身,转身,互看一眼,一同走进了里间。 “看来,爱妃今儿个是有喜事了。” 三个丫头一直不回她的话,倾歌心里正觉讶异,没曾想未及回头瞧个究竟,突如其来的声音便陡地将她吓了一个激灵。 然而,她正要转身之际,身子却瞬时一暖。 倾歌愣愣看着那突然落在肩上的披风,眉头一紧,终于转过了身。 眼前的人眉如墨画,目若朗星,一袭明黄龙袍,鞋子上落了几处白霜,掩映在灯光寥落的院子里,越发长身玉立,神采英拔。 “萧……皇上。” 她惊得险些又坐了回去,匆忙见礼的瞬间,差点就又直呼了他的名讳。 这如何能怪得她,她又如何会料到,他竟会这么晚了还来她的灵凤宫。 “爱妃不必多礼。” 那人勾唇一笑,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令她坐下,又三两步坐到了她的对面。 倾歌瞧在眼里,暗里皱眉,这么晚了,他倒有这闲情逸致,莫不是还要与她在这寒气逼人的夜里赏星星不成? “皇上,您方才说,臣妾有喜事了,恕臣妾愚昧。” 她话毕,萧玄景面上依旧温温的,只眸光微微一掀。 “蔡康,你南主子方才问的,左眼跳什么,你可知道?” 立在一旁的蔡康闻言,低眉,颔首,走上前来。 “禀娘娘,民间自有古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娘娘左眼皮跳,是喜事,贺喜娘娘了。” 喜事,喜从何来啊,她今儿个倒了八辈子的霉头才会着了那温宁心的道,到现在她心里上上下下还忐忑着呢。 后宫这么个笑里藏刀的地方,实在令她火冒得很。 倾歌不说话,面上的表情却早已说明一切。 正巧三个丫头分别端着茶壶茶杯自里面走了出来。 萧玄景端了一杯茶捏在指间,颇有兴味地把玩,半晌,挑眉,方开了口。 那语气,却仿似冷了不少。 “言则,爱妃今儿个见着朕不高兴?” 倾歌转光了脑子也想不到他会将话头引到这儿,闻言,便只道:“臣妾不敢。” “皇上忙了一天,刚批完奏折,深夜了还心心念念要来娘娘这边瞧瞧,足见娘娘在这皇宫中是有福之人,可不正是喜事嘛。” 说话的是方走过来,离他们不远不近的蔡康。 倾歌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想,这大太监这么会说话,想必平日里脑袋必定灵光,才会得萧玄景如此重视。 难怪会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个位置上了。 她不觉又看向了对面正专心饮茶的人,原来说来说去,最终的目的竟是这个? 这个自恋狂! “听说,今儿个皇后来过了?” 他再度开口,手中茶杯已然放下。 倾歌收回眸光,垂眸,默。 难道要她说,是他的正室带着他的小妾一起来的吗? 她咬牙,懒得去想这些是非,眸子一顿,心里倒是突然想起一事。 她抬眸,看着那人,突然问出声。 “皇上,如果有一天,你身边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爱妃无端问这作甚?” 是啊,无端端的,她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倾歌垂眸,转眼,却只见整个院子顷刻间竟已经空空如也,偌大一个院子,竟只剩他与她二人。 这一发现,只让她心底陡地一沉,暗里,越发觉得自己方才问了个蠢问题。 她想着,正费心在心底思虑一个法子掩过,没曾想不过顷刻,身子竟遭那人一把卷了过去。 “你呢,你会背叛朕吗?” 他突如其来,倾歌于惊讶中抬眸,却正好与他黑沉沉的眸子对上。 他是在试探她吗? 倾歌咬唇,打心底,竟很是排斥这个想法。 再开口,却不答反问地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萧玄景,你很爱宁贵妃吧?” 萧玄景挑眉,揽着她的手臂倏地一紧,回到原位,不语。 “夜深了,进去吧。” 他话毕,已起身绕至她身后,在倾歌还没反应过来的空档,已弯身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一步步进了里屋。 他身上的寒气重的很,倾歌明明在外头坐了这许久,还是感觉到了自他身上透过来的凉气。 终于两人都在床榻上趟定。 倾歌垂眸,她起身太久,被子早已转凉。 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裹紧被子,嘴角却划出一个笑来,莫名有些苦。 第三十八章 院中人独坐(2) “你不说便是了,所以,你为什么还来我的灵凤宫?你若是懂得女子心思,定会明白她此时或者在以泪洗面也说不准,更何谈她如今染病在床?”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执意纠结这个问题,明明他方才的一番反应早已表明他不愿与她谈及这个话题,亦或者,只除了那个人,他谁都不愿意提。 可是,说不清楚因果,就是问了。 枕边人却依旧不说话,耳畔有他的呼吸声,不甚均匀。 所以,但凡你掩饰得再好又如何。 倾歌抬眸瞥着头顶的夜明珠,轻叹一口气,半晌,终究开口道:“从前在王府的时候,王爷告诉臣妾一个人若要是没有弱点,便永远傲立于世,所以,有时候,有牵挂不是个好事,可是,他又说,也正因为如此,更不要轻易为了一些事,辜负了难得的一些人,”话到这里,她轻轻一笑,“萧玄景,有时间,你去看看她吧。” “你怎么知道朕没去看她?” 她说归说,本没有企盼他会答她的,谁料他突然问出声,倒问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倾歌抬眸,扯唇,不语。 心里,却狠狠暗骂自己无端生事。 如今都自身难保,到有这闲心思管别人的事。 夜寂静得很,外头连鸟叫的声音都没有。 偶有风吹枝颤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隔了门窗,也听得不甚分明。 “朕记得爱妃之前问过朕为什么定要你入宫一事,爱妃这般坚持,莫不是,宫外已有了心仪的男子不成?” 本以为两人便要这般不说话到天明了,没曾想他竟又开头,这话着实叫倾歌吃了一惊,莫不是有什么风声吹到他的耳里去了吗? 不行,她不能连累王爷,想到这里,她暗暗收了惊疑,便又忍不住试探出声。 “皇上,如果我有呢,你会放我出宫吗?” “你确定希望朕放了你?” 当然确定! 几千几百个确定! 倾歌只差没有脱口大叫出来,心里却觉得他必定是在试探她,便不敢多言。 世人皆道女子心,海底针,她暗暗觉得,若是如此,那么,帝王心一定是藏在棉里的海底针。 “你为何害怕天尊?” 瞧瞧这一来二去都答非所问的,他这么一问,倒像是无话找话。 倾歌抬眸,“不知道,打小便怕了,这世间之事,似乎都不尽是可以说出来缘由的,不是吗?” “爱妃说得在理。” 倾歌倒没想到他会这般答她,眼见他情绪似乎甚好,便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袍,“皇上,求你个事儿呗……” “嗯。” “明儿个,不吃小葱拌豆腐了好不好?” 萧玄景笑,半晌不说话。 倾歌心里却有些兜不住了,这可关系到她能不能开荤的问题,如今话都说明白了,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然而,他却只强强将她揽入怀中,便再不说话了。 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地,脑里突然便回响着她刚刚的话,萧玄景,你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萧玄景不自觉朝她的方向看去,借着夜明珠的光,看到了那安静的睡颜,不算精致的容貌,眉宇间却是女子的俏丽和男子的英气并存。 突然,他伸手,细细抚上了她的眉眼,那动作,好似做了几千年一般顺其自然。 你这蛮女,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倒还有心思管别的事。 他想着,耳边传来女子清浅的呼吸声,前两日一直在等她入睡,今日,竟觉得时辰过得飞快。 萧玄景敛眉,突然想起元夜初遇时她的模样,再比之而今,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却总觉得,确有不同。 南倾歌,良禽择木而栖,你若安守本分,朕必定遵守与云何的约定。 如若不然……他的眸子陡然一眯,眼里冒着幽冷的寒气。 他终于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又轻轻合上,院子里,蔡康早已等候多时。 眼见他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皇上。” “她歇了没有?” “方才小赵子来报,还没。” “胡闹!” 他语里颇有些严厉,蔡康垂首不语。 萧玄景眸子有些沉,恰在此时,蔡康却再度开了口。 “皇上,有个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玄景凉凉瞥他一眼,“打哪儿学来这吞吞吐吐的毛病。” 蔡康低头,“方才在外头等皇上的时候,奴才在这儿四处走了走,竟发现南妃娘娘院里有这个。” 他说完,扬手一指。 萧玄景循着他的方向,看见了那盆在一堆花团锦簇中依旧鹤立鸡群的香雪梅。 他眉头一皱,嘴角缓缓划出一道弧来,掺杂几丝阴狠。 “这个温嫔,眼里果真是容不得沙子。” “皇上,要不奴才明儿个差人送一盆仙绛草过来?” 萧玄景扬眉,凝思了片刻,终是摆手,“不必。” 他说完,黑沉沉的眸子却轻轻自那香雪梅娇艳的花瓣上瞥过,侧眸,脚下便毫不迟疑地朝外走去。 第三十九章 院中人独坐(3) 蔡康掸了掸拂尘,连忙跟了上去。 心里却想,纵是再如何筹谋策划,皇上心里,终究放不下甘泉宫那位主子。 一个时辰前,御书房。 蔡康端茶进来,萧玄景正揉着眉心,自一堆奏折中抬头。 嘴角的笑意有些冷冽。 那些奏章都是参南断章的,当初那那南大将军系先皇一手提拔,如今朝廷六部官员之中,近一半的人都奏本参他,这事儿,明显是在打先皇的耳刮子。 继那谋逆的端亲王本应被诛九族却又留了他一脉子嗣,到得后来南断章的突然擢升,再到而今,南妃月内一废一立。 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直以来便众说纷纭,到得如今,始终还是真真假假,是迷还是迷,是惑还是惑。 却在此时,皇上说话了。原是示意他差人去灵凤宫走一趟,要带的话是:他今儿个不去南妃娘娘那儿了,嘱她早些歇息。 蔡康一听,当即便断定他必定要去甘泉宫。他也确实去了。 到得甘泉宫,蔡康依旧如往常一样在院里头伺候着,没想到皇上进去只片刻,竟一脸不悦地甩袖而出。 这个变故来的太快,院里一众奴才丫头还没反映上来时,宁贵妃却又随之冲出房门,对着皇帝的背影轻喊道:“今儿个的事,还望皇上成全,疏影今夜会在这甘泉宫的院子里等皇上,皇上不来,疏影不寝。” 皇上到得门口的脚步一顿,随即疾步走出,蔡康回神,瞧了一眼倚了门泪意涟涟的宁贵妃,连忙追了自己主子去。 朝着御书房的方向,他翦手身后,脚步很急,蔡康在后面小跑着依旧落了他不短一段距离。 约摸一会子的时候,他却又陡地停了下来,顿步在原地,似乎在看着头顶稀疏的星子,又似乎不是。 蔡康连忙追将上去,到得他身后,便忍不住挽袖擦拭着额头的细汗,喘着急粗的气。 每每碰上甘泉宫那位娘娘,他总会轻而易举便失去往日沉睿。 蔡康暗暗在心里思虑着,他却说话了,问的是方才让他办的事他差人去办了没有。 蔡康一听,心下陡地一惊,若是平日个,这等小事他必定早已办妥。 然而,今儿个他差去的那小太监临时被安排去打扫太后的宁寿宫了,他不放心别个,本想着等皇上歇下了便自个儿亲自跑一趟。 没曾想…… 眼见他支支吾吾,萧玄景却是陡然开怀大笑,蔡康心里只越发寒瘆得慌,岂料他下一句话说的竟是:这一趟,朕倒是非走不可了。 然后,他便顺路往前,拐了个弯,便直奔灵凤宫的方向。 此外,便再没有一句话。 然而,蔡康伺候他多年,早已猜出他心之所虑,于是,到得她抱着南妃进了里屋之后,便差人去了甘泉宫打探消息。 前面人的脚步倏地停下了,蔡康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得甘泉宫门口。从皇上的角度顿下脚步,站在院外,正巧看得见里面那一息灯火。 院里一人独坐的身影影影绰绰,在这深寒的夜里,着实教人恣怜。 这位娘娘,身子不好,却当真是个倔脾气,这说一不二的性子,末了,倒不知惩罚的又是谁! 蔡康在心里暗叹,眼见着顿下脚步的皇上再度起身,心里终于沉沉舒了口气。 然而,临踏上石阶的当口,他却又转身,看着蔡康问道:“那药,吃多了可会伤身?” 此情此景,蔡康万万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他微微一怔,待到反应上来他所指何物时,心底暗暗一惊。 而他确实不曾知晓,于是只得老实作答。 萧玄景凝眉:“明儿个你去问问李太医。” “奴才遵旨。” 他终于转身步了进去,蔡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想,这样的事儿,他这主子也不是第一次做。 皇上每每要来探望这位甘泉宫里的娘娘时,对其他娘娘通常都是使的这个法子。然而,这却是第一次,他开口问那药是否伤身的问题,语里,似乎还含了丝丝关怀之意。 莫非,竟还是因为灵凤宫中的那位娘娘? 第四十章 莫问君心(1) 大早上,倾歌还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秋萤便急匆匆跑来报信——朝堂之上有大臣进言要求为当年端亲王一事翻案,萧玄景大怒。 “小姐,听说边疆正好传来北方蛮夷大败咱们大夏军的急报,大少爷请旨出征,皇上却指派了庄亲王前往,这是不是表明皇上再不相信大少爷了?” 她一着急,该守的规矩又都抛将脑后了。 倾歌由着另外两个丫头为她更衣,心下却也无暇顾及。 这些年来,南家在朝中甚至百姓心中一直颇受争议,既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料想平日里朝堂之上必定有官员对此呈争锋相对之势,只不过从前的暗里,变成了现如今的堂而皇之。 细细想来,此事一出,无非两种可能。 第一个,当年谋逆一案确有隐情。 听秋萤所说,那些进言的大臣,爹爹生前都与他们私交甚笃,而当年端亲王、庄亲王、爹爹与先皇一起打江山一事,大夏朝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从前,私下里爹爹确实提及过与自己那生身父亲交情甚笃之事,语里难掩惋惜,似乎还藏着一些倾歌当年看不懂的情绪。 那么,有没有可能当年谋逆之事果真另有隐情?而爹爹受她的生父端亲王所托,代为照顾他们兄妹三人,爹爹因此,与先皇立下盟誓,以保密作为交换条件,换了他们兄妹三人一命? 之后到得爹爹身死,觉得对不起端亲王,所以便将此事透露给了那些个与他交好的大臣,嘱托他们有生之年务必还端亲王一个清白? 然而,不说爹爹早已去世多年,单说这些个大臣在朝为官,应该比常人更懂得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这个理儿,他们却不惜冒着冒犯先帝惹怒皇上的危险,若说真个是为了为端亲王讨一个公道,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再者,此事一出,哥哥必定因此遭受牵连,他们若真是为南家考虑,便不该这般鲁莽行事。 倾歌咬紧唇角,可是,如若端亲王谋逆是真,那么,以上的臆测都将被推翻。 这些年头上一直顶着罪臣之女的罪名,如若当年谋逆一事果真另有隐情,她比谁都希望自己与哥哥能够洗清冤屈。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臆测的可能性极小。 那么,还有第二种可能。 抛开其间种种不谈,单说当年那个案子,先皇的处置明显已是法外开了大恩,事情过去多年,板上钉钉的事,而今重新翻出来,明显是在指责当年先皇误杀忠良,此乃其一。 其二,今儿个朝堂之上进言的大臣都与爹爹交好,此事说好听点是私交甚笃,说得不好听了便是结党营私,加之当年谋逆的前车之鉴,皇上心头那把火,必定最先烧到哥哥头上去。 如此看来,今儿个的事,倒更像有心人悉心策划的一般,目的便是将哥哥甚至南家一举扳倒。 越往深了想,倾歌心里只越发赅怕起来。 眼见她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三个丫头瞧在眼里,不自觉地,也在心底暗暗心悸。 “娘娘,御膳房的苏公公来了。” 倾歌应声回神,顺着紫娥眼神的方向,一眼便瞧见了正毕恭毕敬立在院内的御膳房的膳正苏长喜。 目光稍稍往后,便看见了他身后正微躬着背的两个小太监。 清粥小菜! 经受一大早的这番折腾,倾歌差点将这茬给忘了。 她暗暗收了多余情绪,同夏蝉使了个眼色,便起身走出,到得苏公公身前时,面上已换作一副温眉浅笑的表情。 “公公有劳了。” 她微微一笑,招手令另外两个丫头端过菜肴,转身,自夏蝉手中接过那锭银子,顺势便放到了那苏公公的手里。 “天凉,这个,给您和两位小公公多添几件冬衣。” “哎哟,这可万万使不得,奴才不敢。” 他看起来年过天命,或者因着常日在御膳房当差,说话间松弛的下巴便上山下下抖动,浑浊的眸里在看见那银子时却陡地闪过一抹精光,却又很好的掩饰过了。 倾歌收回看在他暗暗合起的掌心的目光,面上只依旧笑得和善。 “公公说的哪里话,您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倾歌初入得这皇宫,今后还得您多多照拂才是。” 苏长喜一听,当即便笑得合不拢嘴。 “娘娘这样说真是折煞老奴了,今后有什么事,娘娘只管吩咐便是。” 倾歌笑,“如此,倾歌先行谢过公公了。” 到得这三人千恩万谢终于出了灵凤宫的院子,秋萤方才憋着的不乐意才显了出来。 “无端端的,小姐给他银两作甚?” 倾歌收回眸光,苦苦一笑,这丫头自小跟在她身边,最是知晓她恨极人与人之间靠着财物换取信任的性子,只可惜…… “秋萤,夏蝉和你说的,你怎地又给忘了?”娇嗔出声的是正端着菜肴的紫娥,眼见秋萤看了过来,她便又继道:“在这宫中,没有小姐,也没有丫头,你忘了吗?” 秋萤被她说得一愣,旋即宁眉。眸子来来回回,几番咬磨唇角,终究,却只无话。 倾歌心有不忍,上前拉过那丫头的手,便道:“宫里宫外,你主子不一样生龙活虎地活着吗?你倒这般愁眉苦脸的作甚?” 她说完,复又看了其他两个丫头一眼,接着道:“行了,将东西放到里屋,该干嘛干嘛去,填饱了肚子,娘娘我这儿还有吩咐。” 三个丫头齐齐福身,转身走了进去,临走时,倾歌又叫住了紫娥:“今天怎么一直没见着小蚁子?” “娘娘,小蚁子五更天便被蔡康公公差去打扫宁寿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倾歌凝眉,“打扫宁寿宫?” “是啊,闻说太后这个月中旬便要回宫了,这些天宫里上至皇上的日升殿,下至宫婢的处所,上上下下都在打扫呢,这不宁寿宫缺人手,蔡康公公便将小蚁子他们也叫去了。” 答她的是夏蝉。 “言则,我这灵凤宫也要打扫吗?” “按理当是。” “这样一来,不成了咱们灵凤宫缺人手了吗?” 说话的是秋萤,经她一问,倒提醒了倾歌,她稍一凝思,便看向了夏蝉。 “你是说,五更天的时候,蔡总管来过?” “是。” “可见他有何异常?” “没有,还是同往常一样,吩咐了奴才们要做的事,就又去别的宫了。” 倾歌拧眉,咬唇,不语。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眸中尽是不解。 恰在此时,夏蝉却突然道:“对了,蔡总管临走时对咱们说,皇上昨儿个见娘娘身子不爽,嘱托娘娘今儿好好休息,外头风大,莫要着凉了。” “你方才为何不说?” 问话的是秋萤。 “当时蔡康公公都行至院门口了,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便没多大在意。” 夏蝉语里颇有些委屈,倾歌看在眼里,心底细细思量着她方才的话,转眸,心底的疑惑只越发深了去。 第四十一章 莫问君心(2) 那晚,他没来她的寝宫。 倾歌因着哥哥的事心里抑郁,又不忍心三个丫头跟着她一同受寒,便硬了语气赶了她们回屋睡觉,之后自个儿点了一盏小灯,独自在院里坐了差不多小半个上半夜。 下半夜被起夜的小蚁子瞧见了,那奴才心眼儿实,硬是要陪着她一道空守着这寒夜。 夜风凉的很,他身上只罩了一件中厚的衫子,倾歌怜他白日还要被吩咐去宁寿宫干活,终究起身回了屋。 然而,她却睡不着了。 明明床还是那张床,寒夜还是那样的寒夜,就连窗外灭了蜡烛也同昨夜一样黑灯瞎火,可是,却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她一直在想早间夏蝉的话。 萧玄景让她好好休息,夏蝉说,她以为蔡康只随口说说。 可是,倾歌觉得,他既带的是那人的话,定然不只让她好好休息这么简单,那么,他口里的“风”,又是指的什么“风”? 不管怎么样,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意思,似乎是让她接下来这几日,都好好待在寝宫?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吗?亦或者,他打算如何处置南家?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相信哥哥的,且有心要查出幕后之人,然而,担心她关心则乱,为免打草惊蛇,所以才不让她出寝宫? 倾歌心里百般复杂,又想起今日个秋萤的话,便更加难以入眠了。 据秋萤打听来的消息,皇上之所以会指派庄亲王前去打北狄这一仗,还亏三贤王的举荐。 倾歌将牙根咬得生疼。 他一向与世无争的性子,而今却是为何,是要彰显他举贤不避亲的高风亮节吗?亦或者,大是大非面前的大义凌然? 两边都与他多有亲厚呢! 也许,因着姐姐已经不在了,他也随之心死,由而,自动自发便断了他三贤王府与南家的联系? 如果姐姐还在呢?姐姐不忍违逆她的意愿,他不忍违逆姐姐的意愿……也许……她就可以不用入宫了…… 说来说去,他心里没她就是了! 枉她当初方听罢皇上专门提名要她入宫时对他重生的奢望,现在想想,如若当时姐姐还在,皇上提名的是姐姐,他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她这么想,打心底又觉得对不住姐姐,可是,一颗心里里外外,却都痛了个彻彻底底。 她便这般漫无目的地想,脑里时而是萧宸景肃严着脸责怪她的样子,时而是他拿她无法时哭笑不得的样子,时而,是他揽她入怀温声细慰的样子……然而,不知什么时候,竟又换成了萧玄景恼她骂她的样子…… 便是如此这般往往复复,到得她迷迷糊糊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脑里像装了一锅浆糊,脑袋也隐隐作痛。 她百无聊赖的起身,站在院里正思虑着蔡康昨儿个话里意味时,御膳房的苏公公便领着人亲自来了。 然而,往日的青菜豆腐却换做了燕窝鱼翅,三个丫头将饭菜端到房间后,她吃了几口,筷子往桌上一放,竟再也吃不下去。 明明那些都是她平日个最爱的佳肴啊,人人都只道是由奢入俭难,莫不是,短短几日,她还真爱青菜豆腐胜过了鸡鸭鱼肉不成? 心底抑郁难以排解,索性甩了三个丫头,自己躲去了进宫前的那片荷塘边清净。 然而,到得那处地方,她却突然想起一直埋在心底的一个事来——选秀前夜,她应邀来的,正是这片荷塘。 她当时本掌了灯笼,隔了远远的距离,她方瞧见了柳树下的那个黑影,然而,未及近那人身,手中的灯笼便突地灭了。 那人戴了面纱,背对着她,倾歌便只能透过影影绰绰的别处映在湖水里的灯光勉强辨得出他的背影,身上披了一件极其宽大的披风,连头颈都给遮住了。 由而,到得那人离开,倾歌也无法确定他是男还是女。 阳光甚好,荷塘里有锦鲤,躲在荷叶底下,时而跃出水面打个滚儿,时而三五成群地聚作一堆,时而又隐进了荷叶,遁没了身形。 倾歌看得出神,便连身后有人走近也毫无所觉,直到荷塘中央陡地因为重物的击落而腾起水花,她方一惊,转身,看向了来人。 第四十二章 莫问君心(3) 倾歌未及起身,他便弯身同她见了礼。 说话间,眉眼含笑,明明身着普通小太监的衣服,那唇角勾起的那抹笑意却竟无端给人几分神秘之感,只一眼,便让倾歌心底蔓延出来一股子怪异。 她微微蹙眉,恰在此时,脑里莫名浮出萧玄景不让她出宫门的话,她一怔,收回眸光,胡乱朝那人摆摆手,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方踏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南家遭此变故,娘娘便不想知其原委吗?” 脚步顿下。 兀地凝眸,倾歌暗暗咬牙,转身,那人便朝她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定她必定会转身。 倾歌咬牙,沉沉盯了他半晌,终究强自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平静地开了口。 “本宫既已入得皇宫,生死便都注定是皇家的人,皇上是个明君,若南家果真于皇恩有私,他自当秉公办理,若其间有甚隐情,想必皇上也会明察秋毫,还南家一个公道。”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平心静气答他,眼皮微微一抬,然而,眸里的惊诧只转瞬即逝,继而,便赞赏一笑:“南妃娘娘果然是聪慧之人。” 倾歌眉头皱得越发紧。 方才只凭直觉觉着此人必不简单,及至此番,心里不安越发加深。 “娘娘相信前世今生吗?” 倾歌顿步,咬牙转身,不再掩饰心中的疑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 那人温眉浅笑,眉眼间的神态仿似超脱出了尘世,亘古了千年。 “娘娘,此话,不妨问问你自己。” 问她自己? 她是谁? 倾歌大惊,恰在此时,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了她的丫头寻来的声音,她还待再问清楚,只觉得眼前一晃,待得睁眼细看时,只看到湖面水波微漾,眼前早已是空空如也。 “娘娘,原来您躲到这儿来了,教奴婢好找。” 倾歌怔怔然看向了面前正跑得气喘吁吁的夏蝉,整个人还没从方才的迷梦中醒来。 她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脱口而出便道:“丫头,你掐我一把,使劲些。” “娘娘,奴婢不敢。” 夏蝉说着,已吓得连连后退,一张绯红的脸上瞬时爬满了惊慌。 倾歌皱眉,索性将手轻握成拳,毫不犹豫便往嘴里送去。 “嘶~”她倏地痛呼出声,愣愣地看着虎口上那两排深深的牙印,将牙龈咬得生疼。 暗暗咬紧了唇角。 日升殿内。 袅袅茶香弥漫,小塌上一左一右堆着两叠一高一矮的奏折。 从前挂在窗前的朱雀鸟连同笼子一起,被放在了离小塌不远的勾栏上。 翻看着奏章的人浓眉凤眸,看完一本奏折便随手放到了右边的那一叠上面,再顺手自左边拿起一本奏折,继续翻着,期间时不时逗一下笼里的朱雀。 如此重复好几番,约摸一炷香的时候,终于响起了蔡康的声音。 “皇上,高大人来了。” 萧玄景凝眸,看奏折的动作不变,将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放到了右边,此时此刻,右边的奏折已碟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摞。 他看了一眼笼里吃饱喝足了正上蹿下跳的朱雀鸟一眼,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茶,旋即沉声道:“让他进来。” “是。” 萧玄景抬头,才发现跟在高云何身边的,还有萧元景。 他眸光微变,恰在此时,萧元景已率先开了口:“皇兄,臣弟是听说玄舞这几日被你关了禁闭,所以特来看看。” 萧玄景闻言,嘴角当即牵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他点点头,没作深究。 赐坐之后,他将眸光从笼里正喥喥啄着金丝笼的朱雀鸟身上收回,转而看向了一旁面有忧色的高云何。 “关于南断章之事,云何,你有何看法?” 高云何一进门便一直将目光放在了那笼子上,准确说来,是那笼里的朱雀鸟身上,这时闻言,捏杯的动作一顿,迎上了萧玄景打来的眸光,淡淡道:“臣觉得,此事其中必有隐情,想必皇上也猜到了,否则那日在朝堂之上早将他捉拿了。” 大门敞着,萧元景一颗心自打进门起便全部附在了院外的仙降草上,那仙降草名草实花,植株不大,开出的花朵也极其娇小,颜色似黄蕊,香味淡淡的,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然而,整个大夏朝,却只有日升殿才有这种花,他看着,脑里陡地闪过一抹黄蕊梨衣的倩影,却只转瞬即逝。 此时一听,刹那将神思收了回来,遥遥看向了萧玄景,“皇兄这是打算将计就计,引那幕后之人到得前台来?” 萧玄景浓眉微抬,眸里一抹暗黑闪过,手指一遍遍叩着檀木桌面,悠悠开了口:“奏章最先是礼部尚书朱炳奇递的,接着便是昨日朝堂之上那群人的众口一词。” 他说到这里,已悄无声息沉了声:“看来,朕这兄长在朝中的局势已经不可小觑了,这棋步儿走得是又稳有准。已经一点点地逼了上来。” 高云何放下茶杯,起身一拜,继而道,“皇上,此番,也正表明南家与他之间,必定没有瓜葛联系。” 萧玄景闻言,唇角隐约见了一抹笑意,久久还未散去。 “此时下定论为时尚早,且走着瞧吧,云何,你也别太紧张,你处处为她紧张的那人,脑子里装的东西,怕是比这宫里大部分人还精怪。” 高云何一愣,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却只见他正捏了茶杯在指尖把玩,终究,至此欲言又止。 倒是萧元景察觉到他说话间眸里似有若无的光影时,微微一怔。 第四十三章 太后回宫(1) 春日正好,灵凤宫到宝元殿,一路上要经过两条回廊小径,待得好不容易穿过了第一条时,倾歌一把将裙裾放开,使劲地前后甩着酸痛的手臂。 太后娘娘回宫,所有宫中大大小小的主子奴才,除了犯了事儿的,全都去宫门口迎接去了。 然而,及至此时,倾歌心里仍旧记挂着那日的事。 她深知那人必不简单,再想起那日他的话,总觉得,背后似乎暗藏玄机。 当时他问自己关于哥哥的事,她因心中有所避忌,所以只胡乱编了些话回他,可是,他的回答…… 莫不是,哥哥此番只是有惊无险? 不知道为什么,倾歌总觉得,那人虽看起来神秘,却似乎对她并无恶意。 她甚至怀疑,那日那人那天或许根本就是存心在那儿等她的,更有甚者,她一直纠结心中的,选秀前夜给她送锦囊妙计的那个神秘人,就是他! 如若果真如此,那她是否可以求他帮自己想法出宫?所以,连着好几日,她都在那处荷塘等他。 可是,好几日过去了,却不见他再来。 她正发呆的当口,小蚁子那奴才就找来了,说是太后突然回宫,所有人都到宝元殿接驾去了。 眼看日头已将近正午,她本拟直接自荷塘那处赶去宝元殿的,没曾想三个丫头当即不依不饶地硬要将她连拉带劝地拽回了灵凤宫。 时间所剩不多,三个丫头齐心协力,找衣服的找衣服,配朱钗的配朱钗,待到最后紫娥为她梳了个发髻再将她推到镜前时,倾歌才来得及看清自己的那身打扮。 一袭紫色罗裙曳地,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细腰,一头青丝高高挽成美人髻,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眉若黛画,肤如凝脂。 前前后后,果真有了不同。 “哎呀,娘娘这几日脸色一直隐见苍白,得再扑些粉才好。” 紫娥说着,正要跑将去翻找红粉,外面就传来了小蚁子的声音。 “主子,来不及了,其他各宫娘娘都到了。” 秋萤一怔:“不是说的正午吗?” “话虽如此,可咱们娘娘是新妃,理应比别宫娘娘早到才是。” 说话的是夏蝉,她说完,紫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将找到的红粉放回了梳妆盒里。 匆匆开口道:“别个也便罢了,娘娘方才在荷塘那儿湿了鞋子,得换双绣鞋才行。” 面对这些繁琐的衣饰,倾歌平日个只恨不得自己身为男儿身,便是入了宫封妃之后,也是捡着简单的穿戴,因而今日这一身,实在将她累了个呛。 无奈几个丫头坚持这是仪式如此,倾歌无法,只得暂时受了这折磨。 神思至此,远处突然传来了几个丫头说话的声音。 “据说上次拔得头筹的是三贤王,这次不知道是谁呢?” “是啊,上次三贤王夫妇一起合奏的那一曲,可在宫里传了好一阵子呢,大家都说他们鹣鲽情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她们口中的上次,当是三年前的二月二,萧宸景和姐姐一起在宴上合奏的那一曲,在宫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对此,倾歌也有所耳闻。 从前,就常见他们二人在王府弹奏,琴瑟和鸣,便连她这个不懂音律的人,听在耳里也觉得甚是悦耳。 正在心底思虑着,就听见那边又道。 “只是可惜了,那夜那么风光,前脚皇上才封了赏,后脚三贤王妃就不行了,哎,听说还是个小王爷呢。” “真的假的,不是说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死了吗?”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当初我一个远方表亲在三贤王府当差,说是产婆亲自抱出来的,确确实实是个小王爷,可惜一生出来就不睁眼,那产婆抱着又是倒立又是拍那孩子屁股倒腾,都没用呢。” 倾歌没曾想会在这些宫人碎嘴里听到这个事儿,姐姐确实是在进宫回来之后的一个月之后难产而死的,可是,那孩子到底是否生了出来,是男是女,她却一直未曾听闻。 她想着,正想上前细问清楚,远处偏巧传来一阵赛过一阵的惊呼声。 倾歌应声望去,就见几个宫女撑着梯子,正交头接耳地将头仰得高高的看着房顶,一个个神情新奇,时不时又随着那宫女陡然的倾斜而惊叫出声。 倾歌抬头,这才发现一个宫女正形如蟾蜍一般手脚并用地趴在那房梁上面,此时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倾歌一怔,顺着她移动的方向,正看见不远处房梁上立着的一个毽子。 恰在此时,耳边又是一阵惊呼,抬眼,那宫女一个失足,在房梁上翻滚着眼看就要跌落下来。 耳边是的的惊呼声越发惊慌失措,倾歌收回心神,一把放下手中提起的裙裾,一个飞身,终于赶在那宫女跌下房梁之前,一把将她卷进了怀里。 然而,从前她带着秋萤施展轻功的时候都是将她抓在手里,从下而上,而今却是将这个宫女抱在怀中,又是突如其来,借力的方式不对,轻功也不可同日而语。 倾歌臂膀支撑不住那个力道,眼看两人马上就要一起摔在坚实的地面,她一咬牙,浑身发力,终于赶在落地之前将那宫女和自己的位置翻转过来。 如此,不过顷刻,倾歌便率先着地,随着重重的一声钝响,尘土飞扬间,两人在地面上狠狠滚了好几个来回。 第四十四章 太后回宫(2) 几个宫女奴才过来扶她们起来时,那宫女一直在呼痛,眼看她皱着眉头一直捂着自己的小腿,倾歌连忙一把将她的裤管撩开,当即便发现那上面被地面的不知什么东西蹭破了好大一块皮。 “好痛!” “别着急,没事,用药敷起来,包几天就好了。” “南妃娘娘?” 一个宫女突然惊呼出声,倾歌抬头,正巧看见面前站着的一众宫婢奴才都在看着她。 “奴婢(奴才)参见南妃娘娘。” 眼见这些个宫女奴才都朝着她行礼,倾歌方才想起太后的事儿来,心下陡然一个咯噔,当即便要翻身坐起,没曾想方直起身子,后背就传来了一阵钻心疼痛,那痛一经感知便直入骨髓,倾歌差点痛出眼泪。 此时,尚还躺在地上的宫女似乎也终于识出来她的身份,当下大惊,顾不得腿上疼痛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呼奴婢该死。 倾歌一愣,这才想起她腿上的伤,脑袋瞬间有些大。 心下权衡之间,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经飞身屋顶将那毽子捡了下来。 倾歌一直看着他双脚着地之后便直直朝这边走来。 白皙细腻的脸庞,使得棱角分明的脸透着一股子柔美,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雍容与高雅…… 这,这哪里是人,分明是美入骨髓媚入骨髓的妖精! 然而,他却当当真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倾歌正惊诧间,耳边传来了一阵齐整整的问安。 她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拉扯回来,眸子一转,这才发现方才已经起身的宫人又一次齐刷刷跪倒在地。 方才,她没听错的话,他们口中说出的,似乎是——参见六王爷? 再将目光移到那人身上时,发现他正在不急不躁地理着自己的衫子,想是方才飞身的时候弄乱了。 倾歌心里已觉得万分肯定,这人,铁定便是那闻名遐迩的大夏朝第一美男子——萧元景。 再往后,她的眸子却陡然收不回来了。 是他! 萧宸景! 依旧清清冷冷的眉眼,眸底划过她时似乎乍现了一抹惊艳。 裙子太长的后果是她未及移动一步便因为踩到裙角而再次往朝面狠狠栽去,身子却刹那教一个坚实的臂膀及时揽住了。 还未站稳,熟悉的气息便已经充斥鼻间。 闻了许多年,贪恋了许多年的气息。 倾歌终于在他的搀扶下站稳。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与他重逢。 他依旧那般温文敦雅长身玉立,她依旧那般时时刻刻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臣弟拜见南妃娘娘。” 率先开口的是萧元景,眼前是他说话间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意,倾歌差点便晃了神。 果然是他,难怪长得这般祸国殃民的。 她这么想,面上却极其克制。眸子却已经自动自发地又移到了身旁立着的那人身上。 他刚确定她站稳,便立时松开了她,一刻也没有稍作停留。 好些时日没见,再重逢,倾歌真的没想到,自己会依旧同以往一样,一见着他就自动自发地心神不稳。 她咬唇,暗骂自己没骨气。 “微臣,拜见南妃娘娘。” 恰在此时,他却同她行礼了。 倾歌眼见他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下抑郁得紧,心里却只一个劲提醒着自己别再同从前一样自取其辱,眼见两个丫头此时也已近到身前,便暗暗咬紧牙关,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盈盈一拜,轻声道:“两位王爷有礼了。” 她行完礼,心里记挂着迎接太后之事,不敢耽搁,然而,转身之际,脊梁上的痛楚传来,她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又要朝着地面扑上去。 此时萧元景却已走上前来,他勾起唇角笑着,美眸一扬,道:“娘娘此番怕是不能行走了,娘娘若不嫌弃,臣弟愿扶娘娘回宫。” 他话毕,还未及倾身,那些个宫婢却上前来要他手上的毽子。 倾歌咬牙,思及方才几个丫头所说的话,不愿再生事端,正下定决心撑着死活走完这个过场时,萧宸景却近了身来。 “娘娘,臣冒犯了。” 他话毕,已弯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一路朝着小径的方向走去。 身后萧元景陡地一凌,盯着那个依旧一如往常一般清冷的后背,半晌,却又微微扬眉,转身,再不迟疑地往宝元殿的方向而去。 倾歌躺在那人怀中,心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想法便是——从前在王府中时,他也未曾抱过她。 不由自主地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那般心细,知道她是背部受了伤,所以抱她的时候便腾空了手臂与她后背的接触,这样的话,他应该,很累吧! 她的手倒挂着实在难受,抓着他的前襟又太过暧昧,由而,她便三番几次徘徊在二者边缘,直到手臂僵硬。 她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了,也再三在心里告诫过自己要忘了他,可是,再见到他,她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她的心,根本还在扎扎实实地为他跳动! 再次与他挨得这般近,她从前那些脸红心跳的感觉又都回来了,那些她明明觉得已经是只存在于她记忆中上辈子的感觉。 如果可以,她真的好希望她自己这样一直被他抱着,然后,把从前的种种全都当做一场梦,不必费心忧心现在,也不必去管将来的一切,只要是他还在她身边,就算下一秒天地崩塌,至少,最后一秒,他们都还在一起。 第四十五章 太后回宫(3) 庄重威严的宝元殿前。 正值正午时分,日光照耀在汉白玉台阶上,不灼热,却很耀眼。 宫中女眷或衣饰华丽,或清丽脱俗,全都隐在人群里,像地毯铺陈开来,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芙蓉。 满头青丝掺杂华发,尽数用点翠刻金丝凤冠绾起,一支金累丝宝石步摇随着她莲步慢移摇曳生姿,几槐花银钗点缀。 垂眼低眉间,墨瞳流转韶光,面若璞玉,两腮绯红,当初风情尤可见。 这便是先帝在位时曾宠冠六宫、后因罪遭贬的、当今圣上的生母、今大夏朝的钟太后了。 韶乐之声不绝于耳,宫中女眷,百官,所有奴才,全都跪倒在地,顶礼迎拜。 “恭迎太后回宫!” 回声阵阵,气势磅礴,在这浩大天地间绵延不绝。 日色微移,宫阙之中,萧玄景身着暗红五爪黑蟒袍,剑眉似刀飞入发鬓,鎏金发冠在百官之首发出灼目光芒。 他抬脚迈开,大步朝着对面的太后而去。 “儿臣参见母后。” “皇帝政务繁忙,哀家有那么多人迎接,不差你一个。” 太后轻嗔出声,眉眼之间威慈并济,面上却是难掩笑意。 萧玄景伸出手,原本扶住太后的那个与她年纪相当的老嬷嬷连忙躬身后退,萧玄景两步上前,便将她扶住了。 “臣妾参见母后。” 说话的是皇后,她今日着了正装,头顶的凤冠在日头的照耀下越发奕奕生彩。在凤冠霞帔的映衬下,越发落落大方,温柔贤淑。 太后笑着将她的手执进手心。 “皇后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这三个月过得不好吗?” 皇后温眸浅笑,眉间一抹娇羞:“托母后洪福,一切都好。” “太后。” 一声清丽空灵的声音,暗含点点涩涩。 盈盈行礼的是一旁的宁疏影,她刚行完礼,太后面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眉开眼笑地招手让她过去。 宁疏影抿唇一笑,在大丫头翠珠的搀扶下走上前去。 方扶住了太后的手,一阵风拂来,她当即便掩嘴轻咳起来。 “怎么,心疾还是不见好吗?” 太后的声音隐见关切,说着,复又看向了身侧的萧玄景:“皇上不是差人去民间打听江湖神医了吗?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萧玄景眉头微凝,稍顷,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太后看向了宁疏影,心疼道:“身子不好,就在寝宫里休息就好,这天气冷,你就不要来受这罪了。” 宁疏影闻言,抬眸浅笑,“母后您是去为咱们大夏朝祈福,能来接您,是臣妾的福分,不辛苦。” “你这丫头,就是一颗菩萨心肠。” 太后说完,目光复又在人群中搜索着,待到看见人群里的温嫔时,笑着问道:“这半年,可曾培育出什么新植株没有?” 温嫔笑容倏地增大,抬腿差点就要走上前来,却又连忙收住,笑着看着她道:“知道母后喜欢,一直不敢懈怠,种了好多呢,还有您最喜爱的雨中海棠,就盼着您回来,我给您送过去呢。” 太后高兴得连连点头,连声说好。 转眸,目光复又落在了温嫔身后的一个生面孔上。 顷刻,便转眸看向皇后:“听说今年宫里新添了好几个妃嫔,还不快指引哀家瞧一瞧?” 皇后盈盈一笑:“都在队伍里面呢。”她说着,便将目光朝身侧一看,没有看见南倾歌,眸子便微微一顿,旋即便放到了温嫔身后的韩素素身上。 “那是韩尚书家的千金,封了嫔位,赐住怡春轩。” 正说话间,韩素素已经穿过人群,走上前来。 “臣妾参见母后。” 太后眉眼带笑,连连点头。 “好,好。”连着两声好,继而道:“听说丞相家的千金封妃二日就被贬去冷宫了?你身为皇后,新人不懂规矩,更该好好教导才是。” 皇后笑着福身:“臣妾知罪。” 太后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而过:“听说南大将军的妹妹也被选中了,好几年没见那丫头,哀家都认不出来是谁了。” 随着她的这一声,众人的目光也在宫中女眷搜索着,原本站在萧玄景身后的朝臣也不甘寂寞地隐隐将目光直直朝这边看了过来。 自打选秀起,宫中就不停传出南妃的事迹,从选秀当天出言顶撞皇后,到得遭贬之后,不仅不稍加收敛,还御花园鞭打宁贵妃的贴身侍婢,光天化日之下与公主大打出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逆不道的重罪,谁曾想不足半月皇上竟然就宠幸了她,还在翌日便一举再封妃,之后便是破天荒的恩宠。 皇上为了她甚至打破了祖宗规矩,特许她不行叩三清大礼,这般戏剧化的大逆转,甚至令人不得不怀疑当初她遭贬之事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皇上专宠南妃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朝臣的心也刹那提高到了一个临界点。 好在后来似乎上天也觉得不公平,所以让南断章一夜之间被参,及至南断章失宠,朝臣高高悬起的心还没来得及放平,却得知南妃并未因此而失宠。 此种几番,朝臣的心便又一次悬到了空前的高度,甚至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世人似乎都有这样的心理,在怨愤嫉恨一个人时,又下意识对对方生出深深的艳羡,这样的艳羡达到一定程度时,便会萌发出好奇。 正如此时此刻的朝臣一般。 而现在,他们就等着皇后的指认,看一眼那传说中的宠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萧元景的目光同样在人群里张望着,却不是朝着宫妃的方向,而是侧头扫视过自己身侧,当看到清清冷冷立在自己不远处的萧宸景时,眸光一挑,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了去。 皇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人群中搜寻,因为她知道,南倾歌根本不在人群里,同样知道的,还有萧玄景。 因为,方才正在众人都在用目光寻找南倾歌时,蔡康猫着腰,悄悄走上前来,俯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当即浓眉一拧,眸里一抹薄怒乍现,终究很好地掩饰过了。 而此时,皇后正颇为为难地看向了他。 萧玄景凝眸,轻咳一声,俯首,淡笑道:“母后,南妃自进宫以来便染了风寒,而今正逢季节交替,为免传染,是朕特许她不必前来迎接的。” 太后闻言,脸上立即浮出了一丝不悦,那丝不悦一经浮出便毫不掩饰,她皱着眉头,看了萧玄景一眼,半晌没说话。 人群里,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朝臣心里渐渐竟又油然而生出一股细细小小的希望。 萧宸景面色不变,萧元景却分明瞥见一抹担忧在他眸中一闪而逝。 另一边,温嫔美丽的丹凤眼一抬,暗暗和紧紧站在自己身边的贴身丫头兰儿递了个幸灾乐祸的眸子。 第四十六章 君的心思(1) 灵凤宫,冷夜。一片无底无尽的静默。 点点更漏渐渐连成一片,猛然风起,高悬的水晶宫灯似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忽地熄了数盏。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乌云蔽月,夜,越发黑得死寂。 漫长的黑暗,深冷的雨,浇得倾歌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彻心扉的冷。 萧玄景刚刚来过,不过,顷刻,又走了。 今日倾歌在御花园为救那宫女背部受了伤是真,可她毕竟是自小习武的身子,强撑着去宝元殿站个一时半会儿,并无不可。 可是,萧宸景的出现,却将她整个人的思绪都搅乱了。 脑里只一片浆糊般浑浊难辨,直到几个丫头战战兢兢问她可想好了应对法子时,她才惊觉,仔细回想,方记起抱着她一路穿过小径时,恍惚,他在她耳边说——好生修养,一切有我。 又是简短的八个字,可是,她心里,却只越发觉得苦。 上次也是这般,简短的八个字,不疑有他,当时的她,便信了。 可是,她安分守己的后果还是进了宫,而他,却连一句解释也吝啬给予。 她心里气苦,却又不得不管自己宫里的奴才丫头,然而,她还没思虑出一个勉强为之的法子时,萧玄景便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起身迎接的当口,心里想的是无论他如何质问,她一个人揽下所有罪责便是。 他一进来,便要喝茶,紫娥颤着双肩转身之际,却被他呵住了,然后,便让所有人去门外候着。 倾歌眸子一凉,这是要她亲自奉茶了。 那些个丫头太监一个个都紧张畏惧地看向她,那样的忧色,仿似她要上断头台了一般,由而,如此忐忑不安的时刻,她竟生生绽了个笑容出来。 眼见他缓步走至桌前的小榻上坐定,倾歌随后跟上。 倒茶的时候,她心里还在想,幸得小蚁子那奴才心细,知道她后背受了伤,躺着不舒服,所以专门搬来了贵妃椅,又铺了厚厚的两层棉花,所以,她现在不是很疼。 “听说,今儿个爱妃在御花园从高处跌下来,把背给伤了?” 倾歌垂眸,捧茶的指尖微颤,终究小心稳住了。 猜不透他意欲为何,心思百转千回之后,终究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伸出手,将茶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接。 方才抬臂的瞬间,已不经意扯了后背的伤口,可是,他要她奉茶的目的,不正是为了惩罚她吗? “朕的三哥真不愧是贤王,看见你受伤,连身份都给忘了?” 手臂见酸痛,终究,没压过背部火辣辣的疼。 倾歌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臣妾是从王爷府出来的,王爷又是臣妾的姐夫,今日会这般忘形,也是看在臣妾姐姐的份上,还望皇上莫怪。” 砰的一声,茶杯应声落地,茶水在地面氤氲了一团热气,缭绕而起。 外面,一众丫头奴才瞬间颤着双腿跪倒在地,三个大丫头和小蚁子悄悄抬头,相望间惊疑不定,天边忽有惊雷滚过,震得人浑身一个激灵。 再留神去听,殿中却半点声息也无,重重宫帷影影绰绰连灯火也幽暗,平添丝丝不安。 蔡康抱着拂尘,暗暗抬眸瞥了一眼那排紧闭的大门。 他用力过猛,乍然起身又突然挥来,倾歌回神的时候,自己手上已经红了好大一片,茶水本是滚烫的热水,宫婢端过来搁置了一会儿,加之她方才端着的时辰,已不是很烫了。 至少,她能受着。 眸子凉凉瞥见了他方才挥袖时濡湿的袖袍,她默默收回手,取出绣帕,走过去,正要为他擦拭,手腕便顷刻被他抓住了。 他眸子看定的那处,有灼热的刺痛传来。 “传过太医了吗?” 他的声音温润,仿佛刚才挥袖将她手里的茶杯摔翻的另有其人。 倾歌咬紧牙关,脑里突然便记起了两人那所谓“良辰吉日”的夜晚,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青菜白菜之后对她说“不是饿吗?也能睡得猪一般不省人事”时的神态语气,一时失了反应。 只突地觉得,之所以伴君如伴虎,还因为君的心思,没人猜得透。 她凉凉的眸子似乎什么都不在乎,萧玄景眸心冷光乍现,沁凉的手指紧紧钳着她的手腕,脸上透出冷玉般的寒意。 他骤然发作,逼近倾歌的身前,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底的人是谁!南倾歌,你当真以为他心里有你吗?他若真有心向朕讨要你,有的是机会!” 第四十七章 君的心思(2) 玉阶如洗,檐雨如注。 夜,沉如水,冷如冰。 萧玄景负手立于寝殿之前,静静望着王宫正东方,雨湿衣襟,犹自未觉。 蔡康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抬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越过重阁飞檐,一座宫殿隐约出现在视线尽头。 那是甘泉宫。 蔡康垂首静立,心里,暗暗有些纷繁复杂。 这么些年,他能爬到如今这个人人艳羡的位置,也是一步步摸爬滚打千辛万苦走过来的,甚至曾经更是一度身陷囹圄。 如若没有那人…… 所以,他自恃自己有几分识人的敏锐,上到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大臣,下到身边隔三差五对他吹嘘拍马的小太监,便是平日里心思百转千回的后宫嫔妃,他觉得自己也能对她们的心思看透一二。 唯独一人,这天下,唯独自己眼前这人,他几乎打小便跟在他身边了,多年来却从没读懂过他的心思。 就像现在,蔡康抬头,看向了萧玄景。 殿外铺天盖地的雨丝不时飘落在他的脸上,他驻足于殿阶尽头,眸深如夜。 今儿个在宝元殿,皇上对太后说了谎。 而在去灵凤宫之前,他见了三贤王。 准确说来,是三贤王求见他的。 而三贤王此行目的,意在为南妃求情。 三贤王前脚一走,不过半刻,他便去了灵凤宫。 不像那一宫惊慌失措的宫奴,他以为,南妃今夜一定相安无事。 自打这南妃进了宫,他便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清自己这主子了,可是,有一点他却是暗明于心的,那便是,皇上不是真的宠爱南妃。 因为,那日自己提出挪一株仙绛草去灵凤宫时,他否决了。 那就表明,南妃之于他,与这后宫之中其他妃子无异。 毕竟,整个后宫,也只有一个宫里面有仙绛草,而那个宫里,住着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在蔡康心里,天底下也只有那唯一一个女子能够与他并肩。 今儿个在宝元殿,自己明明已经将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告知于他,他却仍旧那般对太后说,明显有意为南妃开脱,他当时便想,皇上心里既对南妃存有利用之心,如此也无不可。 那么,依照皇上的性子,灵凤宫此行,应以安抚为目的——毕竟,南妃受了伤。 可是,刚才在灵凤宫,皇上竟对南妃发了脾气。 随风飘散的雨丝将他的脸激得冰凉一片,蔡康抬手拂了一把,突然记起了另外一件事来。 去灵凤宫的第三夜,皇上在回甘泉宫的途中,曾吩咐过他去查南妃饭菜里的药是否于身体有害,当时他尤不敢置信,现在,却不敢回头细想了…… “今儿个灵凤宫可曾宣过御医?” 突如其来的话将犹自心悸的蔡康陡地拉回,他站直身子,躬身答道:“并无。” “摆驾灵凤宫。” “喳。” “你先回去。” 蔡康的脚步生生止住,忽然间,眼前一道闪电横劈而过,如最锋利的刀剑,将天地瞬间一分为二,回神时,一闪而逝的黑玄色身影已随着这刹那的明亮消失在夜幕尽头。 寅时,灵凤宫。 雨乍歇,云初散,点点晓光自雨雾重云的背后悄然露出,穿透轩窗,落于室中一个女子身上。 秋萤为倾歌轻轻掩好被衾,终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乏力地跪在榻前。 那样近地看着寝帐后女子沉睡的容颜,轻锁的眉头。 无论是梦里,还是醒着,她极少会这样皱眉,大多时候,她都是一副微笑的模样——轻灵的笑,调皮的笑,狡猾的笑,淡漠的笑,高傲的笑…… 在秋萤的记忆里,她似乎极少哭,遇上再复杂难解的困难,她都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即便最后输了,也一样骄傲坦荡,永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而那极少的次数,源于在王爷那里受了委屈的时候,说是委屈,那人其实从来不会给谁气受,对她更是纵容,只是女儿家的心事他不明白,日积月累,倾歌心里自然累积了诸多苦楚。 那些苦楚难以言说,便只有自个儿关起门来找气受,话虽如此,此类境况,终究只在少数,如若不是知悉她心仪王爷,秋萤甚至常常觉得自己整天整天叫着小姐的人,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儿身。 “水,水……” 倾歌仰面靠在玉枕上,悠悠转醒之际,未及睁眼,忽然间,手背上落了一丝凉意,沿着他的指间悄然滑落。她拧紧眉心,有些吃力地抬眼,终于看见了面前的正悬着泪的秋萤:“傻丫头,哭什么?” 她的声音虚弱,低得几乎听不清晰。秋萤只轻唤了一声“小姐”,却什么也说不出,拭了泪痕,默默起身倒水,转身,床上竟已空空如也。 第四十八章 君的心思(3) 此时窗外已微见了一抹光亮,四周仿佛悄无一人,她着实吃了一惊,迅速起身掀帘而出,却见倾歌不知何时已然起身,正自庭前回首看来。 有风拂过,轻寒隐隐,秋萤急忙起身,取了外袍替她披上,倾歌便随意伸手任她打理,端过她手里的热水喝了一口,温眉拂过手上缠绕的布帛,那里,还有些隐隐的痛,她漠漠道:“丫头,这是什么时辰了?” 这熟悉的声音喑哑,隐约带了一丝低沉的倦意,牵得人心头一痛。 秋萤匆匆抹了一把泪,轻声道:“快四更天了。” “四更……”她低喃,心底突然蹿起一个念头:那个人,似乎是四更天上朝。 “我背上,谁上的药?” “药?” 秋萤一愣,面带不解,倾歌心底,却明白了。 “丫头,你先下去。” “小姐……” “下去吧。” 一夜的雨,现在玉石地上仍旧湿意斑驳,雨水浸湿的祥兽瑞纹洇出暗碧的色泽,如一泓深潭幽浓,探不见底处的幽暗,望不到光亮的寂静。 ——像那个人! 他来过,秋萤不知道。 他狠心将她推倒在地,不顾大雨摔门离去,留她一个人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稍稍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是几个丫头将她扶到床上的。 不止秋萤那丫头,从她说出不准去请御医时,灵凤宫里的奴才便开始对她又是哭又是求,倾歌铁了心,最后他们全都跪下了也没辙。 及至萧玄景来了这么一遭,他虽然直到临走都没说一句开罪她的话,可是,她知道他们一直高高悬起的心还没有放下。 在此之前,她心里本来还没那么紧张,本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的话,却让她开始着急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直纠着她心里的人不放,可是,如果他真的知道了那人就是萧宸景,他会不会有危险? 她有意为萧宸景开脱是真,萧宸景是因为姐姐的关系才对她多几分照顾也是真,那么,她怎么可以因此陷他于不义! 倾歌躺在床上,心底百般复杂,那一众奴才却仍旧跪在她榻前,好像在与她比谁更有耐心一般。 倾歌终于被打败,心知请御医万万不可,只得吩咐了秋萤去打了水来,再怎么样,也得先将后背擦拭干净才能对伤处进行处理。 没曾想,秋萤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而倾歌,也陡然陷入了昏迷。 梦里,有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像萧玄景,又不像他。 梦里,随着那道喑哑的声音,有人一步步为她擦拭着后背,处理着伤口,迷蒙之中,她甚至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悠悠的药香。 他说了好多话,许多都是些前不着村后不着调的话,因而,她便只记得唯一一句。 ——你这蛮女,脾气再不收敛,迟早要吃苦头。 她当时便想,这人铁定是萧玄景无疑了。 因为,他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称她为“蛮女”的人,第一次,他说的是:你这蛮女,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可是,缘着憎恨他的前后不一,心里陡然便生出一股与他对峙的强烈欲望,启唇,却发现自己魔怔了一般,浑身使不出丁点力气。 她的心底开始恐慌,恰在此时,后背传来尖锐的疼痛,似乎有人在为她擦药,她闷哼一声,瞬间皱紧了眉头。 后肩突然教人揽过,浑浑噩噩中,她感觉唇尖处落下了一片柔软,那柔软落下便开始辗转,不过片刻,唇齿间便充斥了他的气息,弥久不散。 “娘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倾歌回神,看见紫娥立在身后,再远些,蔡康抱着拂尘站在殿外,身后三四步的距离,躬身立着一个端着玉盏的小太监,那玉盏里,有一个小盅,一个倒立的精致小杯。 倾歌一愣,才惊觉自己身上还仍旧罩着那件外袍,而里面,只着了里衣。 即使是内臣,宫妃这样,也是不合礼数的。 所以,蔡康才会远远站在殿外。 在紫娥的服侍下简单梳洗之后,倾歌一步步自内而外走出,入目,蔡康已进到院内。 “蔡总管久等了。” “娘娘,此乃皇上专门吩咐太医为您熬的药,特嘱奴才亲自送来。” “烦劳蔡总管了。” 倾歌说着,夏蝉已上前接过那太监手中的玉盏,抬眼,蔡康还一丝不动立在原地。 “娘娘,皇上有旨,让娘娘今日好生将养,明日卯时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 第四十九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1) 翌日,卯时。 宁寿宫。 新妃奉茶。 茶杯滚烫,灼得她的手指火烧火燎的疼,倾歌知道这是太后有意难为,仰面长舒了口气,咬紧牙关生生受着那灼痛,一步步朝着太后凤座走去。 正要递出的当口,脚下被人伸脚一绊,一片滚烫的热茶瞬间扑上手背,她身子一晃,倒地的瞬间,后背一阵刺痛突然传来,直袭心头,她眉头紧凑,脸上瞬间便失了颜色。 上首,太后眸色不变,只微沉了少许。 下首,左右两边首位分坐容后,宁贵妃,容后温眸,宁贵妃绝色中微显病态,二人同时面露微惊。 再往下,左边绰约坐着温宁心,一双凤眸斜飞如媚,盯着倾歌似笑非笑,右边中规中矩坐着,与温嫔遥遥相对的是韩素素,她看着倾歌,欲扶不敢扶,面露难色。 倾歌扯唇一笑,正要挣扎起身,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女子轻柔的嗔怪,说的是:“你这丫头,还不快扶你们娘娘起来,也不怕皇上知道了,徒添责罚。” 与倾歌一道的,是紫娥,此时正躬身垂首站在殿外,听见这声音,连忙如遇大赦般几步到了倾歌身旁,矮身将她扶起。 “母后,所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难为南妃妹妹有心了。” 温声说话的是容后,话毕,对着倾歌舒眉一笑。 太后抬眸,面色稍霁,凝着倾歌道:“明明犯了错,却是人人都争着替你开脱,哀家再不松口,只怕要遭你们一个个轮流讨伐了,行了,也别站了,给皇上知道了,怕是会为了你不顾与哀家的母子情分。来人,赐坐。” “谢母后。” 倾歌矮身一福,抬眸,又朝着容后和宁贵妃分别感激一福。 她的座位设在温嫔与韩素素中间,也足显宫内森严等级。 方才坐下,太后便开始发问:“一直听说南家三小姐是个养在深闺中的病壳子,哀家回宫这一路上的听闻却颇有出入,人人都道南妃娘娘刁蛮任性,选秀当日还曾公然冒犯皇后,可有此事?” 倾歌垂眸:“是。” “南妃妹妹初来这皇宫,自是不知晓咱们这宫中规矩,我们做姐姐的,也应该多多帮衬才是。” 出言相帮的是宁贵妃。 太后眸光一扫,面上已现不悦:“你素来爱护你身边的奴才,听说她还曾当着众人的面将你身边的大丫头打得半死,你怎还肯为她说好话?” 宁疏影未及回话,温嫔已率先开了口:“母后有所不知,当日南妃姐姐实是为了救治浣衣局里一个病重的宫女,情急之下才发生的误会。” 太后闻言,陡地看向倾歌,扬眉大怒:“一个宫女也值得你去与公主动武?你好大的胆子!” 倾歌咬牙,心知今日这温嫔大概是铁了心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索性封口,心下只想着若是今日横竖逃不过,多说只怕连累了自己宫里那几个丫头。 “皇上既宠你,哀家也不便多说,只是,别的也便罢了,行叩三清大礼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怎么也敢不拜?” 听说昨儿个韩素素已经来宁寿宫敬过茶了,倾歌凝眸,突然便想,萧玄景特准她昨儿个好生休息或者根本就是秉承太后懿旨,否则,她如何一夜之间将她犯下的错一个不落地质问出来。 正沉思间,只听太后又道:“你如今是皇上的心头肉,哀家不好罚你,可不罚又不足以说服悠悠众口,为免落人口实,哀家决定让你身边的奴才替你受过,你可有何异议?” 倾歌闻言,有些觉得意料之中,却又不得不立即跪倒下来:“母后,错是我犯下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要打要罚,臣妾不敢有半句怨言,要我宫里的奴才无端替我受过,倾歌实在于心不忍。” 她说完,朝着地面一拜,狠狠叩下响亮的一个响头。 “放肆,你这是指责哀家人老糊涂,冤枉了好人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倾歌苦笑,不敢多言,现在只怕自己说什么错什么。 她心里难受,却着实不忍那些个奴才因她无端受苦,无奈之下,只得冒险一试,暗暗看了一眼右首的宁疏影。 宁疏影会意,转眸看向了上首的太后,然而,方脱口而出母后两个字,就被太后打断了。 “行了,今儿个你也别枉做好人了,南妃嚣张跋扈,以下犯上,为了整顿宫中风气,责赐灵凤宫奴才各二十大板,立即执行。” 话刚出口,便有几十个宫奴鱼贯涌入,搬凳子,拿板子,看得倾歌心底一阵心惊。 第五十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2) 不过一会儿,灵凤宫里十几个丫头奴才就被侍卫抓到了宁寿宫的院子。 一瞬间,丫头奴才跪了一地,院里摆满了凳子,每个凳子侧站着两个执棍太监,凶神恶煞,一脸威严。 那群奴才全都一脸懵然地看着她,又是不解,又是惊惧,又是害怕。 “太后开恩哪……娘娘救命啊……” 太后在身边老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了凤台,走出了院子,走到了那群不停叩拜求饶的奴才面前。 “南妃娘娘得皇上宠爱,难免脾气骄横一些,你们这些奴才在宫里这么多年了,明知娘娘犯错却不劝导,实在该罚!” 倾歌跪在地上,右手习惯性地握上了腰间匕首,隐隐感到掌心有微湿的汗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一步步爬到太后的面前:“母后,臣妾知错了,以后一定恪守规矩,这些奴才都是无辜的,求您开恩,打我,饶了他们吧。” 太后死盯着倾歌,仿佛要将这跪地讨饶的女子吞下腹去,眼中凶光骤闪,沉声开口,一个单字,威严毕露,“打!” 随着这一字,哭声震天的求饶声,接二连三的板子声接踵而至,满庭满院,一片触目惊心。 倾歌浑身一震,霍然抬眼,狠狠盯着那犹如雨点般不断落下的板子,整个身子随之颤抖。 一道惊雷突兀地响起,倾盆大雨陡然而至,被大雨模糊成一片的种种声音似正在这皇宫四处蔓延,不知究竟是风声、雨声还是哭天抢地的求饶声,逐渐包围了王殿宫宇,震动着大地。 大雨倾泻连绵,全不见丝毫收敛的意味,不断冲洗着这宽广巍峨的宫殿,天地之间,混沌一片。 宁贵妃暗暗交手相握,呆了半晌,遥遥几步走到了太后面前,双膝跪地:“太后,您一向吃斋念佛,万物皆有灵,今日看在天尊的面上,就饶过这些奴才吧。” “加打二十大板!” 威严的声音,不容半丝恩典。 众人再不敢多言,倾歌捏紧手心,心里暗恨。 前些日子夏蝉的病才刚好,她们身子本来就弱,根本受不住这些板子,眼看那丫头已渐渐出气多进气少,她心一横,倏地起身不管不顾冲过去趴在她的身上,“打我,打我……” 打板子那两个奴才没料到如此,板子举起来来不及收势便双双狠狠打在倾歌身上,待到板子落下时,那两个奴才早已颤抖着双腿跪倒在地,惊叫出声:“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倾歌望着凤座之上的太后,自始至终未有片言哀求,那寂静深锁的眼中荡漾着的,尽是嘲弄与不屑……冥冥之中,竟与多年前的一道眸子重叠……便连那面庞,也与那道影子有七八分的相似…… 太后面上的怒意更甚,眉眼间,甚至夹带了一丝嫉恨,仿似压抑了千年,只等一朝自那平静中崩裂。 “谁叫你停下的,她要出头就让她出头,继续打!” “娘娘,您快下去,娘娘,奴婢不值得您这样……” 夏蝉颤抖着,使劲浑身力气去推她,却无法撼动她分毫,她却仍旧不放弃,一边推,一边哭喊,哭得倾歌一颗心分崩离析,阵阵刺痛。 倾歌伸出手,细细为她擦去嘴角的鲜血,“傻丫头,值与不值,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说值得……啊!就值得……” “娘娘……” 又是重重的一个板子打来,倾歌痛到骨子里,勉强绽了个笑意出来,却只越发凄楚:“……丫头,别说话,多保留一点力气……” 倾歌咬紧牙关,她能感觉到自己原本见了伤口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她在心里数着板数,想要借此缓解身上痛楚,脑里浑浑噩噩却全是周围丫头奴才惨叫的声音,搅得她心口狠狠纠在一起。 直到意识渐渐模糊,直到雨势变得迅猛,她甚至以为,这个板子也许会像这场突如其来却不见尾势的大雨一样,打到地老天荒也停不下来。 她脑子里突然便萌生出了一个想法。也许,她这辈子是不能活着出宫了,她开始想起王府里的旧日时光来,想起那人的温声细语来,她甚至不知道,那夜萧玄景口口声声说的她心里的那人,如果真的是王爷,那么,他果真如萧玄景所说,他只是心里没她,而不是皇命难违? 脑里倏地却又换作萧玄景恶狠狠的脸色,墨眸深不可测地看着她,沉声道:“你这蛮女,脾气再不收敛,迟早要吃苦头。” 她也知道自己这性子迟早会让自己吃亏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他对她隐瞒了太多事,她甚至还来不及问他,就要死了。 真的觉得好冤枉,好委屈! “皇上驾到!” 随着这声音,一道明黄身影落入眼帘,正暗自得意的温宁心抬眸,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住手!”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低沉中夹带盛怒的呵斥,倾歌嘴角当即便咧出一个苦笑,她果真是不甘心,都幻听了。 然而,直到眼前一抹明黄闪过,那双黑色镶金边的朝靴在她身前定住便不再移动时,她眨眨眼,又眨眨眼,费尽了力气,眸子终于缓缓掀开。 第五十一章 浮沉心事(1) 萧玄景缓步入殿,风雨落于身后,在天地间形成一道细密的幕帘,不时反射出点点轻微的光芒。 “儿子见过母后。” 清俊的眸子微微一抬,他含笑扫视过去,那笑温雅,却遮不住眼底透心的冷,看向太后时,竟让宁寿宫中心里或幸灾乐祸或怒眉横目或静立在侧的所有人,全都生生打了个寒颤。 太后强自压下心底慌恐,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无人见得的瞬间,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狠毒。 熟悉的声音,是他! 倾歌咬牙,声出板子止。 四周仿佛忽然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寂静,一切光亮与声息都被吸入了无底的惊恐之中。 萧玄景低头看她,狭长的眸中微澜一漾: “爱妃受苦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被她轻轻拥进怀里,饶是如此,依旧令她痛的歇斯底里。 感觉到鼻尖纠缠了他的气息,她费了些心里,好一会儿终于缓缓掀开了眼皮,入眼,他的眸子散发出幽冥的微光,那样的一双眼睛,盯久了总让人渐渐生出永远看不到底的错觉。 明知是他,可真正看见的时候,倾歌眼前还是微微一亮,面上缓缓露出了笑意,低声呢喃道:“原来,不甘心……是好事……” 最后一个字轻绝,说完便软软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失血的唇色,紧锁的眉宇,无不显示着床上侧躺的人正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萧玄景将倾歌侧身抱在怀里,正不停替她拭去额前冷汗。 “她在喊痛,快给她止痛!救不活她,朕要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 那声音入耳清缓,殿中一瞬有风拂入,冷雨低眉顺目退却,只余无数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摇曳于这王宫天阙,寂寂人间。 这里是灵凤宫。 外面奴才跪了一院子,里面,御医跪了一屋子。 这情景,从前也只在甘泉宫得见。 蔡康静立在一旁,有些不敢去看此时自己跟了十几年的年轻帝王的脸色,抱着拂尘的手却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灵凤宫宫门外,明灯下,长阶前。 一人明黄龙袍,长身玉立,负手朝那夜色深处渐行渐近,若一抹月华拂过重云,从容闲逸。 院里,跪了满地的太监,雨水早已将他们打得狼狈不堪,此时骤雨方歇,更深露重,却压不住他们心底的恐慌。 “来人,将这群刁奴押进大牢,明日流放宁古塔,终生不得解下镣铐。” 那群奴才还来不及哭喊出自己的恐惧,就被突然而至的一群黑衣暗卫一人一个用棉絮捂紧了口鼻拖走了。 这么些年,他为了登上这皇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蔡康是知道的,只是第一次明白,一个忍到极致可以将忍字冥冥之中化为无形的人,原来,狠起来的时候,也这么极致。 蔡康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前那唯一亮着宫灯的房间,心间浮浮沉沉,似乎什么也不想,又一刻也不得平静。 若说昨夜之前夜他还在猜测皇上到底对南妃存的是什么心思,那么今夜,此时此刻,他心底波涛汹涌的唯一一个念头却是,皇上对这个女子,到底已经容忍到什么地步! 意识渐渐苏醒,却死活睁不开眼,脑里混混沌沌,耳边似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好像有好多人在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又似乎,周身安静到了极点,连风拂过的声音都没有。 倾歌皱眉,心里倏地又想到自己那屋子丫头奴才,那一阵阵的求饶声,哭喊声,惨叫声,交杂在一起,搅得她心里一团乱麻。 醒来之时,周身阵阵隐痛,头昏目眩,举目四顾,茫然不知身何处。 “醒了?” 熟悉的声音,倾歌堪堪侧眸,入眼,果然是萧玄景。 他已经换了那身明黄,此时此刻身上只着了一件黑色里衣,正稳稳坐在她床头的小榻上,说话间,将手里的奏折合上,起身,步了过来。 “皇上?” 倾歌想起身,后背上旋即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她兀地咬牙,倏地跌回到床上,越发痛得咬牙切齿。 “我的丫头她们呢,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她焦急问出声,已经一把掀开了被子,挣扎着便要下床。 萧玄景连忙扶住她,眸色微怒,只强强将她按压进怀里。 “娘娘放心,板子虽然重,好在未伤及性命,皇上已吩咐专人照看,现在正各自好端端在床上躺着。” 随着这低低的一声,倾歌这才看到帘外的蔡康。 她暗暗咬牙,缓缓看向了萧玄景,启唇,无话。 第五十二章 浮沉心事(2) “既醒了,便把药喝了。” 随着这一声,蔡康已经端了一个药碗过来,萧玄景接过,看也没看他,只低声吩咐:“行了,先出去吧。” “喳。” 倾歌看了他一眼,正要自己伸手去端药碗,却发现自己竟然使不出半点力气,只清晰感觉到后背上传来的灼痛,这才觉得,那日为救那小宫女受的伤,这么不值一提。 她自小舞刀弄枪,更是隔三差五翻墙出王府,虽是女儿身,却好打抱不平,这些年,大伤没受过,小伤却不少,青青紫紫什么的,自己擦点药也就过去了。 然而,自打进了这皇宫,不过月内,她已经将自己弄得大伤小伤,浑身是伤了。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一定与这皇宫犯冲,从前连王府她都静不下心来好好待上半日,更何况是这等级森严,人人勾心斗角的皇宫。 “张嘴。” 恶狠狠的语气,夹带一丝别扭。 倾歌回神,正看见那人执过来的药勺,她眸色微怔,终于倾身喝下。那药入口极苦,却抵不住她心底浓重的涩意。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她性子倔,有时还强得很,总以为这辈子照顾别人这种事,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而自己,永远不会落到被人照顾受人恩惠的一天。 喝到最后一口时,她突然呛到了,一口苦药喷出,尽数溅上他的袖袍上,她欲伸手去为他擦拭,一番大动作却扯到了身上的伤,立即令她痛得皱紧了眉头,额上冒出了丝丝冷汗。 “活该,明知不可为却执意为之!” 他轻斥出声,已经狠狠横她一眼。 倾歌凝眸,不知道他指的是她方才拼命坐起来的事还是说她今日挨打的事。 嘴上却下意识问出口道,“皇上,你怎么会来?” “在这皇宫,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太过平静的回答,让人忽然间无言以对,倾歌僵在那儿,只依旧凝着他,半晌方低声开了口:“我以为,我这次真的死定了。” 说的是后怕,她声音却依旧清清脆脆的,萧玄景凝眸,看进了她的眸子:“南倾歌,朕教会你宫中生存法则之前,你一定不会死。” 他声音低沉,平平淡淡的语气,却令倾歌倏地一愣,迅速抬头,直盯向他的眼睛,她一时间竟无法与他锐利的目光对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眸子,转而,竟绽了个笑容出来:“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 萧玄景转身,面对她有些灼灼逼人的眼睛,眸里闪过一抹情绪,却只一闪而逝,面上只依旧淡淡的。 “皇上,要不,你还是将那些秘密告诉我吧,我现在才知道世事无常,如果哪一天太后再要开罪与我,我怕我会死不瞑目的。” “朕有甚秘密瞒你?”萧玄景目视倾歌,语声极淡,转瞬,遂转了语气,亦极傲然:“朕说了你不会有事,你就不会有事,你巴不得自己死是不是?” 他说完,叹了口气,继道:“太后那边朕会去同她说清楚的,这些日子你先好好养伤,过些日子朕要去西山围场狩猎,朕不在的这些日子,会特许你不去宁寿宫请安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倾歌抬眸:“狩猎?” 萧玄景点头,已经又一次回到小榻上去了。 倾歌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几声,萧玄景横了她一眼。 倾歌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那其他的不说就不说了,你至少告诉我,上次你半夜打哪儿弄来那些饭菜的?你堂堂皇上,该不会去御膳房偷吃吧?” 萧玄景笑:“想知道?” 倾歌点头,一脸殷切地看着他。 萧玄景继续笑:“饿着。” 倾歌怒,顾不得身上的痛楚便要翻身弹起,没曾想手下一个落空整个人眼看就要翻身滚下床,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眼疾手快,终于将她稳稳接在怀里。 “你这蛮女,都这般了,便不能安分些!” 他的呵斥,带了怒意,夹杂一丝细不可闻的庆幸。 第五十三章 浮沉心事(3) “让你饿着肚子,你能安分吗?” 大概没料到倾歌还有这力气顶他,他眸子一怒,倾歌当即有一种他会毫不犹豫将她仍在地上。 还好,他没有。 可是,她现在是有病在身。 “皇上,你想想,我没被太后打死,却被你活活饿死,下地狱了那得多冤哪?” “你饿着关朕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明明知道怎么弄到饭菜,却就是不肯帮我弄,这不是见死不救是什么?” 他最终还是应允让她填饱肚子,却要她也一道。 然而,倾歌双脚刚着地,腰上屁股上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往后撑着腰肢,还是痛得弯下了身子。 正当她咬紧牙关要跟上他的步伐时,身子一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他的臂弯当中了。 倾歌看着月色里他俊美又不失刚毅的侧脸,突然想起来自打封妃以来,时日不多,他却已经抱过她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是在他骂完鄙视完她之后。 这一次,却似乎有所不同,也许,是因为今天她身子实在太痛,所以人也难免多了些感性,也许,是因为今夜月色太过柔美,也许,是因为虽然嘴上骂她,却仍旧没有将她扔下…… 她想着,脑里下意识又浮现出了那日萧宸景抱她时候的情景,他抱她之前,毫无感情的那一句表达冒犯的话,后来即使一路将自己抱回了寝宫,也是一直冷飕飕的眸子,将自己放下客客气气道过别之后就离开了。 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刻也没有稍作停留,他甚至没有问她到底伤得如何,仿佛她是一个瘟疫一般,而他之所以抱她回来,不过常年来照顾人的习惯! “一顿板子而已,何至于痛成这般模样!” 悠悠的话来自头顶,倾歌陡地回神,这才发现他抱着自己已经走出了灵凤宫的院子,外面的冷风丝丝扣入心底,冷得她浑身打哆嗦。 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源,她吸吸鼻子,这才发现脸上点点冰凉,她一怔,难怪他方才会突如其来地说这么句话,想来定是以为她痛得不能忍受了吧。 她确实好痛,身上痛,心更痛。 她突然费了些力气往上抬了抬自己的身子,再用力箍紧了他的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往他的怀里偎去。 这一番,细看时,才发现他抱着她,一路曲折通幽,已经穿过了灵凤宫前面的那条羊肠小道,周边的景致渐渐变得陌生,倾歌抬眸看了他一眼,心里的慌乱不知不觉便收了回去。 恰在此时,由远及近传来侍卫巡夜的脚步声,在这样的寂夜里,很是突兀,倾歌心中猛地一惊,尚不及反应,只听那人一句水波不兴的话:“抓紧了。” 她随着他的声音下意识攀紧了他的脖颈,说话间,随着他衣袖飘落,她与他二人早已腾空而起,随那猎猎风声,便觉得他抱着她几番飞身跳跃,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一处宽敞的院子中了。 入眼宫灯高悬,将院内赏景的影子映上云水画屏。 倾歌打量了一番这座空落落的院子,在这寂夜里越发显得萧萧零落,平添了几丝恐怖的气息。 直到她的目光移到正中央一处匾额上时,她看着那匾额上的三个大字,突然便笑开了眸子。 御膳房。 果然,是偷吃。 他抱着她几步走上了台阶,将她放了下来,再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串钥匙,一阵窸窸窣窣过后,钥匙从锁孔里掉出来的声音未及顷刻便传来,他将那大锁往门环上一挂,伸手一推,门便自内而开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倾歌看在眼里,惊讶之余,下意识瞥了他一眼,实在不得不怀疑他做这事的频率。 人生还是第一次进厨房,案板上摆的菜色五花八门,精致绝伦,琳琅满目 倾歌饿极了,看见好吃的忍不住扑上去就要开吃,没想到刚伸出手就被他打了回来。 倾歌脱口惊呼,待要闭口却已不及。 怒眉横了他一眼,大有他若是不许她吃,她必定与他以死相拼。 “在这里吃东西,得这样吃。” 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说着,小心翼翼每样拿了一点,有些横眉怒眼地递到她面前。 倾歌有些怔愣。 “不是饿吗?” 默默自他手中接过食物,看到窗外的月光,冷冷打在他的侧脸,衬得他的眸子也冷冷的。 倾歌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突然问道:“萧玄景,你这样吃,是怕被他们发现,是吗?” 萧玄景闻言,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闪过怒色,他的眸光微微聚拢,没答她,人却冷冷笑了。 第五十四章 浮沉心事(4) 意识飘飘零落,突然便忆起了脑里那一抹沉淀了千年的记忆。 甘泉宫中一片死寂,天边残阳,无力地沉入了巍峨宫墙,只余一片血色猩红。 幽暗的屋子,乱糟糟的摆设,榻上,形如枯槁,病入膏肓,只剩了一口气的孩子。 宫里的皇子,和宫里的女人一样,一旦不得宠,便是人间最惨痛的悲剧。 他的母妃遭人陷害,被打入了冷宫,他空有身份,母妃不得宠,便连婢子奴才都可以任意羞辱欺负。 他染了风寒,人人都道是会传染的恶疾,因而,身边原本照顾他衣食起居的奴才全都借故离开了。 去请过,也求过了,御医不肯来。 后来,燕窝鱼翅变成了青菜白菜,一日三餐变作了一日一餐。 却比猪狗的吃食还不如。 末了,身边唯一剩下的,只剩那个大丫头了。 他赶她走,她却不走。 眼看他快熬不过那晚,她偷偷去了御膳房,翌日清晨却被御膳房里的人发现。 那些人差点将她活活打死,被拖回来的时候,已经同他一样,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再后来,他们学乖了,每样拿一点,从此,就没有人发现。 身份低微的皇子,誓死相随的宫婢,就在宫人隔三差五的羞辱中,在成年累月的饥寒交迫中,相互扶持,相依为命。 “从前,有个小宫女为了救她的小主子,因为来御膳房偷吃,差点被活活打死。” 寒夜潇潇,光影迷蒙,近在咫尺的男子侧颜轮廓分明,微笑底下冷冷的嘲讽,漠然之中凉凉的寒意,当他看向你,那目光阴寒得会令人心悸。 “那个小主子是你?” 萧玄景微一侧首,幽静的眸心隐见一丝黯然,转瞬泯灭。 “那个小宫女呢,现在还在宫中吗?” 萧玄景再不答她。 稍倾,却抬眸问道:“一个小宫女,值得吗?” 倾歌微愣,待到反应过来他话里所指时,扯唇一笑。 “那你呢?” 萧玄景抬眸瞥她一眼。 倾歌扯唇:“当初那个大宫女,你怎么不问,她那样做,值不值得?” 猛一抬眸,萧玄景眼底倏地闪过怒意,但只一瞬,唇角却又微微挑起,一抹难言的孤独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淀进幽深的底处:“吃饱了就走。” 过了许久,倾歌的声音才再次自这寥寥寂夜中响起:“萧玄景,明天,你再赐我豆腐白菜吧。” 萧玄景目光一凌,夜色下女子的容颜掩映在风华月色下,低眉垂目自成风流,那眉间眼底,一颦一笑,浓眉淡目,浅浅梨涡,无一不是一番别样的韵致,没有美到极处,却几乎叫人看去便移不开眼。 料峭轻寒,扑面而来,萧玄景站在石阶尽头,举目处,天光淡淡,三千宫殿绵似海,广袤天宇浩无垠。 “臣,参见皇上。” 问安之人一袭白衣,立于高阔的石阶,有风拂过,风流欲仙。 “云何,朕让你寻访之事,可有着落了?” “皇上所托,臣不敢忘,臣此番,确实去了昆仑山。” “哦?”萧玄景眸光一抬,“可见着那位世外高人了?” 高云何摇头道:“他常年云游四海,行踪十分隐秘,我多番打听,也只知他月前方下了山,至于其他,一无所知。” 萧玄景应了一声,负手缓缓踱步,似陷入了沉思。 “皇上放心,臣答允皇上之事,定不辱命。”话到此处,微微一顿,继而道:“可是,皇上答应臣的,却与当初承诺相去甚违。” 萧玄景眸光微微一凝,旋即不可细微地自他身上扫过,他似有若无眺望天边一团重云,眸色轻黯,话音乍冷,隐隐透着一股凉气。 “云何,你与她,到底是何关系?” 第五十五章 神秘人之邀(1) “皇上只要记得,臣这一生,愿意为皇上九死一生,万死不辞,只换皇上兑允臣这唯一一个请求。前世因,今生果,至于臣与她之间的瓜葛联系,时机到了,皇上自会明白。” 萧玄景挑眉,正待转身,却忽然间,心头警兆骤现! 便在此时,天阶下的密林中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响动,便只见一只青鸟半空之中化作一丝游绳,风驰电掣般般又要隐进密林! 蔡康拂袖一捻,正要将指尖飞镖射出,却被萧玄景执扇一挡,他会意,收了手势,一个飞身,便流星般飞身而出,一声扑翅惊叫,回来时,手中已抓了那只青鸟在手里。 他在那只青鸟的足间发现一个纸卷。 萧玄景与高云何对视一眼,那边,蔡康已将那小纸卷摘了下来,俯首,递到萧玄景手里。 萧玄景缓缓打开,眸光微凉。 “言才中立身,醉字掩半。” 高云何自萧玄景手中接过纸卷,兀一看到上面的字句,也不禁轻笑出声。 “从前总是拆字,今日却要猜字,有意思。” “高大人,可要奴才去取笔墨?” 高云何又是一笑,转眸看向了正迎风而立的那人,“想必皇上心中已有答案了。” 萧玄景凝眸,突然又将那个纸卷重新放回了那只青鸟的足间。 “皇上……”蔡康不解。 萧玄景淡淡一笑,“谢字言才中立身,醉字掩半,可曰酉,可曰卒,云何,若是你,你选前者还是后者?” 高云何眸色一怔,垂眸看着他专注的动作,不消片刻,那只青鸟已自他手中飞出,扑翅再度翱翔阔空。 在密林上空打了一道优美的胡璇之后,扑扇着羽翅便直往皇宫的西南方向飞去。萧玄景的眸光骤聚,内里翻天覆地,面上只依旧温润如玉。 高云何旋即轻笑出声:“皇上高明。” “既然敌在暗,我在明,咱们不妨来一出引蛇出洞。” 玄衣男子傲立高阶之上,嘴角轻逸,眸色高远。 帝京街头上一如素日繁荣,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夹杂着讨价还价,家长里短,有一阵没一阵地自南断章耳边传来。 常年战袍不离身,而今换上了一身黑色锦袍,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别有一番倜傥风流。 在最热闹的地方顿下脚步,他甚至不用抬头看一眼,也知道旁边必然便是帝京赫赫有名的八仙居了。 将袍子一甩,他转身,大步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客官您要吃点什么,本店最新推出的八仙过海,保证您吃了还想来!……” “不用了,我找人。” 小二的脸色一僵,旋即微不可察便冷了声气,“不知客官找谁!” 南断章正待开口,远远就有个黑衣黑袍的蒙面男子迎了上来。 “客人来了,有失远迎,这边请。” 那人身形魁梧,声音幽冷,周身散发着一股丝毫不掩的杀气。 南断章微一蹙眉,旋即点头,跟着他一路上了二楼,再转个回廊,那人带着他转眼便拐进了一个房间,在一处上好的雕花屏风前站定。 “爷,来了。” 明明知道那人隔着屏风看不清外面状况,那黑衣人还是躬身一拜,转身,便利落地出了房间。 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南断章盯着那屏风好一会儿,还是只能勉强辨出来里面那人的大致身形。 有些横秋,有些凌冽。 “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一道声音陡地攻破这诡秘的寂静,自内传来,听起来略显苍老,却极具杀伐果断的干净利落。 随着这一声,一个酒杯倏地自里面飞出,南断章眉毛一扬,厅内一时有风掠过,他倏地转身,站定之际,指间已捏了一个精致的小杯在手里。 满满一杯酒,半滴未洒。 “将军好功夫,请。” 声音再度传来,那人将双臂往前一送,旋即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南断章看着,面上一抹狐疑掠过,再看了一眼指间酒杯,抬眸轻诘:“不知阁下是谁,相邀断章,所为何事。” 第五十六章 神秘人之邀(2) 昨夜子时,将军府的门前突然射来一支神秘的箭,箭头上插着帛书,上面无名无姓,全不见前因后果,只简短一句话,却道诚邀他明日酉时前去八仙居一聚。 “将军不饮此杯,莫不是怀疑老夫在酒中下了毒?” 断章闻言,索性一把将酒杯掷到厅内中央小桌上,砰的一声,酒水四洒。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断章一生行得正坐得直,绝不与不知名姓的宵小鼠辈来往。”他话里铿锵,沙场雄浑之气尽显。 一片静默之后,一阵低沉的笑声自里面传来,“不愧是南大将军,我喜欢。”稍适一顿,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已沉了不少,“既然大将军这般爽快,老夫也不绕弯子了,今日诚邀大将军,是想谈一桩生意。” “断章一介武夫,从不涉足商道之事,阁下只怕找错人了,告辞。” “将军且慢,此生意非彼生意,将军不妨先听听我的筹码,不满意了再走不迟。” 南断章脚步顿下,明知看不清内里乾坤,却仍旧下意识隔着屏风往里细探,他深吸一口气,这一刻几乎可以听清自己的心跳,直觉此人必不简单,对于他将要说出的事隐隐有所期盼,又有几分莫名的抗拒。 “大将军戎马一生,为大夏朝鞠躬尽瘁,却遭宵小之辈迫害,落得如今这般君王不信,同僚远离的下场,细细想来,老夫实为将军深感不值哪。” “有话直说。”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将军今日若听我一言,有朝一日,老夫必保你飞黄腾达。” “你要造反?” “怎么能说是造反,天地之大,能者居之,将军你说呢?” 南断章下意识便要去拔腰间佩剑,这才惊觉自己今日本是便装出行,周身却早已散发出一股沙场特有的肃杀之气,直教周身的气氛骤冷。 “我南断章虽乃草莽武夫,却也深谙忠臣不侍二主之理。今日且不管你是谁,最好早日打消谋逆念头,否则来日我必定亲取你项上人头以告皇恩!” “南断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前,阁下请回吧,告辞。” “想走,没那么容易。” 随着这一声,里面两道飞镖射出,只觉耳边风起,咻咻两声,南断章飞身闪避,双足落地时,指间已夹了那两道飞镖,紧接着耳风一动,他旋即闪身后退,顷刻便将飞镖射出,外面十几个黑衣人已破门而入,随着两声凄厉的惨叫,众人回神,打头的两个黑衣人胸前已插了飞镖,尤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不过片刻却立即倒下。 那些黑衣人虽蒙了面,却个个目露凶光,二话不说双方便混打在一起,这群黑衣人的武功皆属上乘,更是仗着人头上的优势将断章围了个水泄不通,便是如此,他们也没多得一丝便宜。 然而,断章虽武功极高又久经沙场,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由而渐渐落了下风,恰在此时,一个修身玉立的紫衣男子突然加入了打斗,手中一把竹笛,却比刀剑锋利,只消片刻,便使得局势陡转。 黑衣人渐渐力不从心,恰在此时,南断章找准机会,突然朝着与自己缠斗多时的一个黑衣人胸口拍了一掌,只教那人瞬间面色铁青,嘴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之后在地面上滚了几个来回就再没了声响。 南断章趁机夺了他手中的剑,一瞬间,剑在手,人如剑,这些黑衣人毫不留情的打法已激起了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沉闷,他执剑在手,所到之处,剑剑致命。 一剑突然打偏,险险划过一个黑衣人的左胸便刺破了他的手臂,一瞬间鲜血直流,染红了利剑,正值此时,那人左臂上残破的袖子未能遮掩的,一个怪异的图案赫然乍现,南断章突然瞥见立即眸光一变,他突然一剑挑破了那人的衣袖,正要上前看个究竟时,头顶一声怪异的仿似夜莺的叫声传来,那些人瞬间后退,纷纷抬了地面上的黑衣人破窗而出,待到南断章拔腿追出,街头百姓人头攒动,却早已不见了那群人的身影。 心头遗憾骤起,他细细端看着手中的长剑,从剑柄到剑尖,却只发现这剑与普通长剑无异,并未看出丝毫线索。 他微微蹙眉,突然记起方才突然冲出为自己解了围困那人,却只见他正宝贝般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竹笛,一身紫色玄衣,悠然闲逸,自有一股纤尘不染与世无争的味道。 他收回脑里多余的情绪,上前,朝着那人躬身一拜,语气诚恳。 “多谢王爷相助之恩。” 第五十七章 逆耳忠言(1)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宸景,他闻言,缓缓收了竹笛,温声笑道:“将军不必多礼,却不知,将军为何会在此地与人交手?” “说来话长,一群鼠辈,不提也罢。王爷为何也在此?” “将军有所不知,本王来此,实是排遣心头郁结。”,他说着,缓缓往隔间移步,“本王虽偏爱栽花种草,却也深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近日,确实有烦事兹扰啊。” “哦?不知王爷为何事烦忧?” “你近日被勒令不许上朝,对朝中形势兴许未能深解,前些日子边疆急报,这西楼兰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南方也不平静,最重要的,上次北狄进犯我大夏朝北部,皇叔虽说久经沙场,毕竟已近天命之年,打起仗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莫不是北方战事出了问题?” “北方战事确实吃紧,断章,说来,你南家几代忠良,皇上此番对你,确实欠妥。” “圣上自有他的顾忌,断章身为人臣,不敢有怨言。” 萧宸景叹了一口气:“罢了,你我虽同朝为官,却难得一聚,今日既巧遇,不如好好大醉一场,本王一直敬你是个英雄,今日这杯酒,本王敬你。” “多谢王爷。” 日升殿内,沉香缭缭。 微微躬身的老者身着宽袖素服,相貌高古清奇,气度深严,虽已年近花甲,但双目炯然有神,精光沉敛,令人一见之下,顿生肃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上的恩师,当今大夏朝的容相,当今皇后的生父,容征贤。 他是大夏朝辅国重臣,此人数十年来三代为相,为人清正贤明,刚直不阿,在朝野内外可谓德隆望重。 先帝在时,他便因数度痛陈女色误国之害而开罪当时宠冠六宫的柳贵妃,先帝三十六年,更因力谏反对立当时图谋篡位的四王爷为西南王,与四王爷的生母陈妃势成水火。 后来因遭奸人所害,又因先帝听信谗言,他一怒之下翌日便一纸奏折告老还乡,回到梓州之后便自此闭门不见,一时间,朝中曾一度佞臣当道,宵小得志。 及至今上登基,大礼二日萧玄景便自帝京启程不顾风雨亲自前往梓州,容门立雪三日,这才使他重回朝堂。 然而,因他年事已高,今上特准他不必日日前来上朝,他便常常闲赋府中,种花除草,颐养天年。 数日之前,萧玄景突秘密修书于他,嘱他这几日密切关注南断章行踪。 对于南断章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大夏朝人人皆知南家与端亲王萧秉之间的瓜葛,然而,却甚少有人知道当初乃他一人力荐先皇起用南断章,而这寥寥无几的人之中,其中一人,便是萧玄景。 今日方接到消息,他便马不停蹄赶往八仙居,及至后来萧宸景出现,他才匆匆回府,换了朝服便立即进了宫。 萧玄景生性喜静,身边极少留宫奴随侍。常年跟在身后的,也只有一个蔡康。此时独自负手立于长案之旁,听完身后人的禀告,突然朗声一笑,“看来,是时候去会会朕的大将军了。” 容征贤却在此时面露难色,心下再三斟酌,终缓缓抬首道:“老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玄景连忙亲手搀了欲要俯身叩首的容征贤,笑道:“几日不见,师傅倒跟朕这做徒儿的生分了。” 他语里嗔怪,容征贤被他握住的手微微颤抖,仍坚持叩拜下去:“皇上对老臣之心,老臣未有一日敢忘。”话罢肃容道:“然,我朝自太祖皇帝立国,高祖皇帝承袭大统,国祚延绵百余年,王侯将相,四海臣服。 但自太宗皇帝之时,先后宠幸佟贵妃、郑贵人,以至朝政荒芜,后高宗皇帝更为那殷后枉兴兵戈,以至乱起中原。 及至先帝登基,先是迷恋商贾之女,以至祸起宫墙,复又不顾同袍之谊与端亲王为一介女流而大起干戈,使得皇室丑闻跌出,一度成为百姓笑柄。 皇上乃千古明君,登基三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四海之内颇得民心,选秀封妃本为延绵子嗣千秋万代计,然自古红颜祸水,女流之害,皇上岂不亦有切肤之痛?近日却屡屡传出南妃专横跋扈,不司尊卑,目无法纪,长此以往,今后难保她不会恃宠而骄,干涉朝政,成为第二个佟贵妃,第二个殷后! 更何况,斩草当除根,当年先皇留下端亲王一脉香火已是顾念旧情法外施仁,如今再要专宠南妃,只怕将来后患无穷,老臣,深为皇上忧之!” 蔡康在旁俯首伺候,此时唇角噙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 第五十八章 逆耳忠言(2) 他知道,容相口中所说商贾之女,指的是西南王萧睿景的母妃陈氏,而那一介女流,乃当年先帝不顾纲常,与端亲王萧秉争夺的当时的端亲王妃柳盈袖。 萧玄景半垂眼帘,缓缓浅啜手边清茶,指腹细细摩挲那细瓷薄盏。许久,茶盏放下,淡淡语声响起:“红颜祸水,朕倒不以为然,恩师言重了。朕身边之人心中自然有数,恩师不必忧心。” “皇上……” 萧玄景轻轻一抬手,眸色清冽探不出喜怒:“恩师用心良苦朕清楚,朕非先帝,诸事自有决断,并非什么人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左右。” 他话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不欲再讨论此事。垂眸看了那在笼中正上蹿下跳的朱雀鸟一眼,他抬眸,轻笑道:“听闻恩师近日酿造了一种酒,名曰女儿酿,入口留香,甚是甘醇,过些时日,朕必定亲自前往,彼时,还望恩师莫要不舍。” “老臣……恭候皇上大驾。” “蔡康,送一株仙绛草去灵凤宫。” “皇上……” “今晚就送去。”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蔡康暗暗压下自己方才的失态:“奴才……遵旨。” 蔡康再次俯身,应命退下。 甘泉宫。 庭院之中之中,月色荷影,灯花微凉,心事微凉。 面前的荷花池波光粼粼,湖面如镜,倒映女子清柔的身姿,雪衣铺展,如一朵幽莲静静绽放于潺潺荷叶之间。 “娘娘,蔡总管求见。” 女子侧眸,半晌,微微点头。 她没有回头,蘸了墨,继续在砚台的宣纸上专注地写着字句。 不及片刻,身后就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娘娘近日的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蔡总管挂记,本宫身子已无大碍。” “娘娘不问奴才打哪儿来吗?” 宁疏影徐徐转身,长年病痛缠身,使得她眉间眼底总带着一股无形的愁色,低眉垂目间,总教人恣怜。 “蔡康,你许久没来看我写字了,可愿替我瞧瞧这字是否有长进?” 她说着,淡笑着看他,倏地对上她的眸子,蔡康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弯身拜下:“承蒙娘娘不嫌。” 他说完,提步走上前来,眸子终于从她身上转到砚台上的那一方宣纸上,方看清上书残句时,已陡然色变。 坐亦禅 行亦禅 白纸黑字,字体娟秀圆润,墨色浓淡相宜。 那是佛家偈语。 一阵轻咳过后,宁疏影突然掩嘴笑了,“佛曰:坐亦禅,行亦禅,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那声音轻轻浅浅,就像她多少年来的每一个日夜,不争不抢,不纠不缠,花开不语,花落无言。 蔡康心底默默流淌过一些往事,流年匆忙,不变的,是她多年如一日的心平气和。 他秫然抬眸,有些急躁地看向正款款遥望宫墙的女子,一字一句道:“那,如果奴才说奴才方从灵凤宫过来呢?” 那语里,仿似还夹杂了一丝轻讽,宁疏影眸光微微一顿,转瞬,轻笑出声:“蔡总管要打理一宫杂事,若无甚事,便请回吧。” “若奴才说,此番,是皇上差奴才前去灵凤宫送仙绛草的呢!” “本宫有些乏了,就不送蔡总管了。” 半晌,女子以娴雅的姿态婉转福身,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敛眉时一抹幽凉相融,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冷艳的美。 宣纸上的墨迹已被风干,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出了宫门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里,女子缓缓收敛了眉眼,捻指将那方素纸揭去,底下,一张白中染墨素纸赫然乍现,上面墨色微晕,字态细腻,无形之中,那字字句句仿似带了一股淡淡的愁绪,抛不开,抹不去。俨然一首《浪淘沙》。 堤畔影荷残,蝶舞翩跹,青山应是望孤帆,疏影飘零风自过,湖面微澜。 愁绪已千般,执笔难言,唯书旧句满书笺。梦里水长山也远,肠断难宣。 关于香雪梅久闻其香会致女子不孕一事,整个宫中知晓的,总共就三人。温嫔那儿是萧玄景故意透露给她的,本意是借刀杀人,而仙绛草可以使香雪梅的药性幻化于无形一事,她却不知。 自温嫔得知这一玄机起,许多娘娘那儿陆陆续续都有了这个香雪梅,本来,仙绛草只有日升殿才有,后来温宁心将香雪梅送来她宫中之后,她宫中也有了仙绛草。 而今,却多了一个灵凤宫。 那么,是不是表明,在那人心里,南倾歌是特别的。 些末久别重逢的情绪丝丝缕缕划入心头,宁疏影抬眸打量着这寥寥残夜,一时间,仿佛自己也被这无边夜色紧紧缠绕,因果难寻,无从解脱。 一口气陡然横亘喉间,她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面色潮红,脚下不稳,未及片刻便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点滴洒落在那一叠宣纸上,所到之处,一片触目惊心。 被那阵剧烈的咳嗽声引来的翠珠乍然看到这个情景,脑子刹那一片空白,半晌才颤着声气惊叫道:“来人,快传太医!” 第五十九章 无端吃味(1) 离整个灵凤宫遭殃的那日,已经七日了。 都说患难见真情,就在倾歌还在为自己给他们带来飞来横祸时,灵凤宫里的丫头奴才,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板子而越发合心了。 而此时,坐在厅内烤着火炉的一群人的话题,还仍旧丝毫不减半分热情地集中在一件事上。 原来,当日灵凤宫中的一屋子伤兵被送回来之后,萧玄景便立即吩咐专门在御药房里面当值的太监和医女特来照看,不仅如此,还特地嘱咐太医要用用宫里最好的药材。 最后一次为所有人把了一遍脉,确认无碍后,倾歌看着正对着大伙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小蚁子,不禁哑然失笑。 “……奴才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受人照顾呢,为我把脉的那个医女姐姐可温柔了,小蚁子这辈子也忘不了她的好!” 秋萤闻言,毫不犹豫白他一眼,直骂他没出息。 其他众人也被他这般直白的话逗得大笑不已。 这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伤痛,只沉浸在那暖融融的气氛里,心心相印,其乐融融。 倾歌看在眼里,连日来的阴霾不知不觉也消散了不少,尘封已久的心口,竟缓缓腾起了一股久违的暖意,将她满满的包裹着,感动着。 萧玄景正是这时进的院子,身后步履无声,相随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蔡康。 此时此刻头顶的月色正隐进了一团薄云里,只依稀辨得出弓形的轮廓,照在地面的光影也是模糊一片,萧玄景立在院中,听着那一阵阵笑闹透过轩窗,穿过庭阶传来,在这寥寥寂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萧玄景举起折扇,止住了正要通报的蔡康,抬脚,一步步拾阶而上。 蔡康一愣,连忙小步跟在他身后,一步步上了石阶,再一步步走至那点了灯的房前,站定。 原本模模糊糊的话越发清晰,仔细一辩,这笑声里男女混杂,可以想象现在里面的情形一定是主子奴才打成一片,还外带男女不分。 “说来说去还是多亏了咱们娘娘得皇上荣宠,若不其然,咱们今儿个不见得还有命在此好端端说笑呢。” “夏蝉姐姐所言甚是。” 随着这一句,只听内里一片不甘其后的附和声。 蔡康眸光一变,偷偷瞥了一眼身前的那人,不出意外的,发现他脸上已隐现了一抹厉色。 萧玄景眸色一凌,正要伸手推门,门口突然忙慌慌跑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太监,抢在他叫出声前,蔡康先做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待到走到那人跟前,这才低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蔡总管,是宁贵妃,宁贵妃她……” “她怎么了?” 一股冷风陡然而至,那太监犹自粗喘着气,却不由自主将身子躬得更低。 “回皇上,宁贵妃突发心疾,晕……晕倒了。” 尾音未尽,身后冷风乍然掠过,那小太监尚在震惊后怕之中,蔡康提腿,毫不迟疑跟了上去。 然,方行至殿外,那道明黄身影却又陡地闪身飞回,朝着那处声音的来源而去,门前落脚也全无稍作停歇便一掌推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不顾内里何种氛围宫奴如何惊措只一眼看定了一人上前抓了她的腕便飞身而出。 那两道身影却乍然在庭院外一个黑影前顿下,朦胧月色,看不清那人神色,只辨得出大致身形,略见苍老,略显清瘦,开口的声音苍老而略闻尖细:“老奴成鞅恭请皇上圣安。” 萧玄景眸中凸显一抹难得一见的喜色,旋即沉声道:“成鞅,先去甘泉宫。” 话音方落,他足尖轻点,倾歌只觉腰间陡然收紧,已被他抱着直朝皇宫正东而去。 第六十章 无端吃味(2) 方在甘泉宫院里落定,正逢太医院院正推门走出,身后跟了个年纪尚轻的医女,还有宁疏影的大婢,翠珠。 乍见这情景,倾歌心下狐疑骤明,心想,该是这宁贵妃旧疾复发了,难怪那人会这般急里忙慌,全不见寻常颜色。 底心无端有些吃味,旋即却又忆及那女子那日在宁寿宫中对她屡屡相帮,由而便想自请去为那女子把脉,欲出口的话却叫一个苍老得声音生生止住了。 “微臣……参见皇上。” 那老院正徐徐躬身,话里字句,隐见震颤惊惧。 “她可还好?” 一声低询,些末急切。 “回皇上,贵妃娘娘适才乃急火攻心方一口气上不来,老臣已为娘娘施了针,这会子约摸便能醒来。” 萧玄景眸色在听到他口中“怒火攻心”几个字时,陡地一个暗压,提腿便毫不迟疑往里间走去,临进门之际,又旋即转身,眸子落在那院中正泠泠站立的女子身上,那月色下的面容略微憔悴,感受到他的目光,便缓缓迎了上来,却只无悲无喜。 些末情绪微澜心间,他不觉沉了声:“蔡康,送南妃娘娘回宫。” “不用劳烦蔡总管了,臣妾自回便是。” 那声音清浅,难探喜悲。 “蔡康,别让朕说第二遍。” 倾歌陡地抬眸看向那人,却只见他沉沉盯了她一眼便毫不犹豫转身踏进里间,她暗暗咬牙,心绪难平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娘娘,请吧。” 袅袅沉香弥漫,丝丝缭绕男子袖袍之间。 枕上的女子轻蹙眉端,终于徐徐转醒。 “好端端的,怎会‘怒火攻心’?” 床畔的男子沉沉盯着女子,声音喑哑,略见责斥。 未及女子开口,他轻叹一声,却已缓了语气,难掩关切:“可好些了?” 说话间,身子教他扶起,再扶靠在软枕上,宁疏影由着他伺候,只一味低垂着眼帘,并不看他。 “不敢劳烦皇上记挂,臣妾身子无甚大碍。” “你便不能与朕好好说话吗?”那道声音轻恼,却终究,不忍太过苛责于她。 “后宫佳丽三千,多的是的美人时时刻刻为皇上望穿秋水,个个比臣妾温顺,比臣妾能教皇上高兴,皇上又何苦来我这甘泉宫平白受气。” “的确如此。”他说着,嘴角已不自觉噙了一抹笑意,眸底阴霾顿消,面上只笑得春风拂面,他突然看向她,不顾她微愠的面色爬上了怎样的着恼,只越发笑得温和。 “世间竟有你这等女子,任他百媚千红,弱水三千,也能教朕只爱你这一种。” “皇上……” 他抬手止住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只依旧温眸笑道:“影,朕不管你心底到底装着谁,终有一日,朕会让你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属于朕。” 他的话一向这么霸道,眸底透着毋庸置疑的决心和决绝,教榻上的女子眼帘骤抬,心底却又不可细微流淌过滴滴暖意。 “今日可有谁来过甘泉宫?” 清冷的明黄身影被月色清辉拉得修长,萧玄景翦手立在院中,并不看身后躬身静立,低眉垂目的女子。 “禀皇上,并无。”翠珠低声作答,话到这里却秫然一顿,“只除了……蔡总管。” 日升殿。 萧玄景在榻前坐下,接过蔡康递来的碧玉茶盏,缓缓把玩手中,袅袅茶香弥漫,抬眸,淡淡问道:“成鞅,这一刻,朕等很久了。” 成鞅俯身恭敬答道:“禀皇上,老奴此番,终于不负圣上所托。” “哦?”男子眼皮微微一抬,缓缓将茶盏放下。 “臣带回来一个人,此人比老奴更具说服力。” 萧玄景撑起身子,“那人现在何处?” “阳明山……清梵寺。” “清梵寺?” “是,那人说那里有他昔日旧友。” 萧玄景略微沉吟,脑里甚至乍然警觉,总觉得,事情绝不简单。 “皇上,那人还说……除非他自愿现身,否则……无论是谁,断不医治。” 半夜,倾歌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只觉得蚀骨的冷风吹得她周身寒凉,露在外面的脑袋更是隐隐作痛,她皱紧眉头,下意识伸手朝最痛的那处摸去,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发丝凉丝丝的,耳朵也像结了冰一般,冻得她的手背一个哆嗦。 眉头皱得更深,意识渐渐回笼,恰在此时,屋内竟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咳,在这寂寥沉黑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更是令人瞬间不寒而栗。 终于醒了所有意识,倾歌暗暗咬牙,右手下意识去摸索自己平日里藏在枕下的匕首,直到指尖探到那冰凉的玄铁,心口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转眸,却发现屋子的轩窗大敞,屋内更是充斥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而最令她心惊的,是隐隐月色里,那道轩窗下立着的修长黑影。 第六十一章 你,莫不是爱上他了? 一颗心刹那提到了嗓子眼,倾歌忍着心间的颤栗,不动声色地将方才探到的匕首摸索出来紧紧握在手里,这才颤抖着问出声。 “谁!谁在那里!” 她的试探悬悬抛出,那个黑影却毫无回应,倾歌噎了一口口水,心下一横,突然一把拉开了棉被,顾不得那大敞着的窗户吹来怎么蚀骨的冷风,光着脚便一步步朝着那人逼近,握着匕首的手指却止不住一阵阵地发抖。 她越走越近,那个黑影却丝毫不为所动,倾歌一颗心便在这艰难的几步中屡屡跳出喉咙口,终于,她一把拔出匕首,随着暗夜里乍现的一道寒光,她动作迅速地将匕首抵到了那人的脖子上。 那个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却是迟钝地转身,然而,却只一瞬,倾歌便撞进了那人的眸子里。 “是你?” 倾歌掩嘴惊叫出声,身形犹自颤抖着,音色也不稳。 春宫深冷,发丝微乱的女子素手点了一盏孤灯,与身侧的男子对影而坐,默默无言。 对面的男子依旧一袭紫衣,束发修颜,风流俊逸,却冥冥之中,透着些末难以言说的颓丧之气。 她几次三番想开口,屡屡一口气提到喉咙口,又硬生生落下。 她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开了口,又该问些什么。 那人,却似乎比她更难以启齿一般,时间在彼此的对望中细细消磨,倾歌心底,渐渐生出了些许怅惘。 却在此时,那人终于堪堪开了口,说的是:“倾歌,你变了。” 变了,哪儿变了? 倾歌悠悠叹了口气,未及开口,那人的声音却又细缓传来:“隐隐之中,倒有几分倾尘昔年的气质。” 乍然听他提到姐姐,倾歌心口一个紧缩,往日对他的情愫排山倒海便要压过来,却又遭她狠狠咽下了。 “姐姐是王爷心头所爱,我知道自己不能跟姐姐比……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她比。” “你很好,用不着跟别人比。” 她尾音刚落,那道声音便立即传来,竟无端给人一种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错觉。 倾歌冷笑,不知为何心中竟像被一片无形焰火烧灼得难受,就像那坚冰掺杂烈火径直坠入了胸口,滚烫沉重得令人不堪重负,一句我很好?你却不爱我未加思索差点便脱口而出。 然而,她终究只苦苦一笑,知道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不能再任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只淡淡看着窗外月光,眸子薄凉。 “丫头,你恨我吗?” 那道声音低沉,仿似掺杂了无边的痛楚,教人乍然一听竟觉得那痛也随之丝丝渗入骨髓。 倾歌摇头苦笑:“爱又如何,恨,又如何?” 不知是否喝多了的缘故,他那素日温润的眸里一片晦暗不明,出口的声音却隐隐透着细不可闻的渴盼,“你,莫不是爱上他了?” 倾歌冷笑,“他?王爷指的是谁?” 萧宸景却不再说话,只是倾身为她理顺了耳边的发,指间顿在她的脸侧停留了许久,突然又开口道:“这个皇宫,铜墙铁壁,所有人都勾心斗角,实在不是你待的地方。” 话毕,他再不迟疑起身便走。 “等等。” 倾歌急急唤出声,一颗心却悬在喉间,像要随时跳出来一般。 “今夜,你为什么来?” 走至窗前的修长身子猛地一顿,在原地定了片刻,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了无边夜色里,倾歌才陡地将自己死死捏紧的手心放开,顾不上那里沁出来的丝丝血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整颗心,从里到外,都撕心裂肺的痛。 她突然不管不顾地奔出房间,奔出院子,朝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一路跑去,却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月色也隐进了厚厚的云层里…… 没有……什么也没有…… 身子却仍旧不由自主地奔跑着,直到突然踩到了一块石子,她足下突然一个踉跄,未及稳住身形便跌进了不远处的荷花池里。 第六十二章 谁是刺客? 深寒幽冷的冷水瞬时激了她一个透心凉,倾歌使劲在水里扑腾着,身体起起伏伏间,意识竟然渐渐模糊,求生的渴望令她毫不犹豫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就在那样尖利的刺痛中,她凭着自己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坚持着游到了岸边,借着遥远的宫灯攀住了一块石头,终于爬上了岸,浑身乏力地瘫软在了那片坚硬的鹅卵石上。 她急喘着仰面朝上,抬头打量着头顶的那片寥寥月色,面上油然而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擂鼓般跳动的心口也渐渐随着这寂静的夜色缓缓放慢了步调,然而,就在此时,身后陡然响起了一声凶煞的沉喝。 “来人,有刺客!” 随着那一声,一把深寒的剑已经悬上了她的脖颈,在月色掩映下,泛着泠泠的冷光。 南妃半夜被捕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皇宫,瞬间便成为宫人之间茶余饭后的笑点。那些宫人讽笑过后也不禁费尽疑猜,都在想半夜三更堂堂一个宫妃缘何不在宫里寝歇,却无端将自己浑身浸湿还赤着双脚跑到那荷花池去作甚? 传得最广的,只说,南妃当日实是因乍然失宠而想不开寻的短见,毕竟,人尽皆知那夜皇上宿在甘泉宫。 宫人心下也不禁唏嘘一片,只道无论是谁,终未能打破宫中原本平衡,皇上心里,最疼宠的,终究还是甘泉宫中那位娘娘。 只因,自那日起,皇上再没去过灵凤宫,加之太后本便不喜南妃,宁寿宫中的宫人更是谈南色变,一时间,灵凤宫在后宫之中便形同冷宫。 自家主子一朝失宠,灵凤宫中当值的宫奴每每说话做事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惹恼了宫中哪位主子,便无端将自己性命送了。 而今日,太后在御花园里的莲台上设了小宴,邀请了后宫所有嫔妃,却独独落下灵凤宫。 莲台上,素杯薄盏,果盘精致,茶香袅袅。 容后葱指拈素杯,抿唇轻啜了一口清茶,眉间向上微微一抬,她放下茶杯,拈起素帕轻轻点了点唇角,浅笑道:“倒不知母后这是什么茶,竟这般清香甘口?” 首座上的太后抬眸一笑,“此乃开春黔州进贡的毛尖茶,那黔州虽处赤贫之地,这茶却是难得一见的好茶,你若喜欢,改明儿哀家让薛嬷嬷给你送一些过去。” “既是好茶,臣妾怎敢夺了母后所爱?” “一家人何来这多生分。”太后轻嗔着,转眸对身后的薛嬷嬷道:“赶明儿你将那茶叶分作几份,给每个宫里各送去一份。” “老奴遵旨。”薛嬷嬷倾身一福,却见她又一凝神,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只依旧垂了那仿似千金重的头颅,默默不语。 心里却想,以她多年随侍太后身边的经验,她口中的“每个宫”,必定是将灵凤宫排除在外。 太后却在此时自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事,旋即拉起了身边女子之手:“这是哀家在清梵寺的时候,向普光大师替你求来的——南普佛珠。普光大师是清梵寺的得道高僧,他既说此佛珠能保平安,那便一定错不了。” 其他几人闻言,目光也不约而同朝着这边看过来,那眸里,有惊疑,有不善,有嫉恨,小小莲台,众生百态。 却在此时,宁疏影连忙摈身后退,“这佩玉既是普光大师所赠,必属稀物,母后更应留在身边才是,恕疏影不能从命。”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这丫头,哀家一把年纪了,你若真心疼哀家,怎肯拂了哀家一片好意?”话到这里,又戛然一顿,再开口,太后面上已浮出了融融笑意,“哀家还等着你早日养好身子,为咱们大夏朝延绵福嗣呢。” “母后……” 宁疏影娇嗔出声,面上乍现一抹娇美的红晕,映衬着那张绝色的面庞,越发娇柔似水。 远些的温嫔狠狠扯紧隐在桌下手里的丝帕,却只能强强压下心中不快,掩嘴轻笑着。 “母后一番好心,贵妃姐姐又何苦推诿呢,咱们姐妹想要,可还没有呢。” 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着笑。 太后却只越发笑得和悦:“温嫔这小嘴啊,是真甜。”说着,又朝着她们一个个看去,“你们几个也得加把劲儿,皇后,太医院开的药都按时吃了吗?怎么这肚子总不见起色?” 容后面色一怔,堪堪掺入愧意:“母后,怪只怪臣妾自个儿肚子不争气,好在今年又选了新妃,说起这个,倒真真有个喜事呢?” “哦?” “母后有所不知,自封赏新妃以来,皇上对南妃妹妹便格外偏爱,这些日子夜里更是常常都寝的灵凤宫呢,依臣妾看,咱们宫里今年必然是能添喜气的。” 她话未必,便只听咚的一声,太后眉头紧皱,已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掷,冷声道:“好端端的,提她作甚!” 韩素素心下一紧,正暗暗为倾歌紧张,那边厢,温嫔眼瞅着这时机甚好,当即便不甘其后:“母后,按说南妃姐姐新妃入宫,臣妾本不该私下里说她不是,可是,听您方才这般问,臣妾实在为皇后娘娘感到不值……” 第六十三章 赐宴危机(1) “温嫔……” 皇后沉声轻斥,温嫔不得已闭了口,那边厢,太后的眸光一瞥,端起的茶杯再度放下。 “怎么,宫中还有什么事是哀家不知道的?温嫔,你说。” 温嫔闻言,起身一福,“是,太后,南妃姐姐入宫前身子不好,一直将养闺中的事儿您是知道的,后来封妃第二日臣妾便想去探望,没曾想,臣妾的奴才与南妃姐姐的丫头在御花园里发生了口角,臣妾赶到,本意是教训自个儿奴才几句,谁曾想南妃姐姐知道了,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要为自己的丫头出气,言语间甚是难听,臣妾想她毕竟深得皇上喜爱,心想她羞辱臣妾也便罢了,谁曾想她竟……” 温嫔拂泪,仿似恨铁不成钢一般,再说不下去。 太后眸光一冷:“说下去。” “母后……” “有哀家在,你怕什么?她南妃再得宠,还能上天了不成?” 温嫔堪堪止住漫天委屈,“她说……说……说这后宫之中,皇后娘娘再大也大不过皇上,而皇上却夜夜寝在她的枕盼,还……还威胁臣妾说,她与皇上,常有夜半无人时分的私语……” “放肆!” 随着砰的一声,茶杯应声落地,太后倏地起身,“来人,摆驾灵凤宫!哀家倒要看看,她要怎么横行!” “母后!”急急开口的是宁疏影,她在大丫头的搀扶下,也匆匆走过来,几步走过去跪在太后的面前,“母后,您消消气,您回宫那日不也说了南妃新妃入宫吗,加之她一直将养深闺,自是不熟悉宫中礼仪,说话做事难免糊涂些,咱们今后多多教教她便是,再说,臣妾听说那南妃上次一顿板子,昨儿个才勉强下得来床呢,您今儿个前去,还能要了她的命不成?” 那边,韩素素眼见此情景,也连忙不失时机地跪倒在地。 “母后既不喜她,咱们不提她便是,何苦因她白白扰了您的兴致?” 温嫔一看这阵势,也只得假模假样地跪了下来。 “还请母后开恩。” 太后脚步顿下,稍稍迟疑。 恰在此时,皇后起身,也走过去,跪了下来。 “母后,几位妹妹说的极是,臣妾受点委屈不算什么,您不是常说家和万事兴嘛,咱们也是个小家呀,您明知皇上宠爱南妃,若此番再要开罪与她,只怕于皇上的母子情分有损啊!” 太后一听,方平息些许的怒气只越发深重:“皇后,哀家知道你贤惠,可是,宫中有那个女人,家还怎么和,万事怎么兴!哀家今日,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让她知道在这后宫之中,到底谁说了算!” 太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直直往灵凤宫的方向而去,皇后等人起身,在自己侍婢的搀扶下,也连忙跟上。 温嫔嘴角泛上一抹阴狠的笑,也匆匆跟了上去。 宁疏影跟在太后身侧,方走得两步,便陡地顿了下来,她兀地使了些力气捏了一把扶着她的翠珠,低声道: “丫头,你去日升殿跑一趟。” “娘娘……” “快去。” 灵凤宫。 从前总是一刻也待不住的性子,现在这般每天养花种草的,都快变成修身养性了。 秋萤看着那正提裙弯身给花草浇水的身影,转身,有些心事重重地想着。 自进宫起,她心里便一直藏了一个事,这些日子,一直在游移要不要同倾歌说,及至今日这般,她突然便拿定了主意。 端过夏蝉手上的汤药,她轻轻朝着那抹紫色身影走去。 “娘娘。” “嗯。”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倾歌依旧看着那株仙绛草出神。 “药凉了,该喝药了。” 秋萤循着她的目光,下意识有些紧张。 “好。” 她低低一声,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眸子还是凝着那处。 秋萤暗暗将手轻握成拳,终于咬牙开口道:“有个事,奴婢想与娘娘说。” 倾歌发现了她声音有些不对,这才终于转过身来。 秋萤堪堪对上她的眸子,低声开了口。 她要说的是,城西刘婆子死了。 第六十四章 赐宴危机(2) 进宫前夜她去求了萧宸景,想要他想法允她暂留宫中照顾倾歌,她以为以他对倾歌平日的疼宠,定然是会答允她的。没曾想,萧宸景却拒绝了她。 后来她在房里收拾行礼的时候,终究心有不甘所以想去求求卫林卫显兄弟,谁曾想刚出了房门,就听到了院子里卫林卫显的谈话,说的是城西刘婆子死了,而杀死她的人,竟是卫林!她大惊,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本欲悄悄回去房间,却又不小心偷听到了卫显接下来的话,她当即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当时心里暗暗只觉得,王爷哪里不一样了,她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卫林卫显兄弟一定不会帮她。 “此事果然属实?” 秋萤一怔,终究,只悄无声息点了头。 “不敢欺瞒小姐。” 倾歌面无表情,她突然自秋萤手中接过药碗,不由自主想起那夜突如其来又匆匆而去的那人,一时心间只觉五味杂陈。 “娘娘,还有一事……” 她话里有些游移不定,倾歌只得暂时收了自己的神游,抬眸看向她。 “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 “那夜,奴婢好像还听说,王爷手里有一道先皇的遗旨……” “你说什么?”倾歌一惊,突地看向她:“你听谁说的?” “话是卫显说的,奴婢只隐约记得他话里的意思,若是王爷真个有心将娘娘留下,尽可凭那道旨意……” 她说完,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倾歌神色。 倾歌突然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再扬手将那玉盏掷回盘中,一时间,只觉浓重的药苦得直入五脏六腑。 秋萤看着她,整个人瞬间愣住。 “娘娘,奴婢也不是很确定,或许……” 倾歌突然起身,提裙便朝着殿外走去,脚步微见凌乱。 “小姐……” “别跟过来!……让我静一静。” “爱妃这是要去哪儿清静?” 随着头顶这一声,倾歌脚步来不及顿下,就直杠杠撞进了来人怀里。 怔愣之间慌忙退开,倾歌匆匆抬头看向那人,倾身拜福间,面上有些晦暗不明。 萧玄景却分明在她眸底发现了些末点缀的晶莹,直教他阒然一怔,他抬眸,缓缓将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她的身后,在一众闻声跑出的宫奴中逡巡了一番,终于点在离她身后几步之遥的秋萤身上。 记忆中,这似乎是她曾经求他许她留下来的那个宫女,好像,是她未出阁前的贴身丫头。 “你家主子怎么了?” 询问的话温和,那深不可测的眸子,却无端教人周身一寒。 秋萤手中尚还端着方才的药盏,此时手指只无意识地来来回回摩挲着那玉盏边缘,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不是早将我打入冷宫了吗,却又为何而来?” 话刚脱口,倾歌自己也乍然一惊,明知此时自己有些意气用事,却只一味不由自主。 “南倾歌,你进宫多久了?” 倾歌猛地抬眸,眼见他眸色深沉,不觉心间一凌,只垂眸低声答道:“快足月了。” “那怎么跟朕说话还是我我我的,你进宫之前没有夫子教过你这些吗?” 倾歌一惊,周围的宫奴却恍然大悟一般,连忙齐刷刷跪倒在地。 “叩见皇上。”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主子!”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众人只来得及看清这突然奔闯入内之人是谁时,那小蚁子已颤着双腿匍匐倒地,连连叩头道:“皇……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太后娘娘驾到!” 一声尖锐的太监通报声却在此时破天荒自外传来,倾歌一惊,陡然看向了大殿门口,未及细思,一群宫人浩浩荡荡已踏进了灵凤宫。 走在首位那人螓首蛾眉,目光如炬,不是太后是谁! 不止太后,在她身后的,还有容后,宁贵妃……呵,整个后宫竟几乎全员出动,她这灵凤宫,一时间倒成了风水宝地一般。 那一群人本各怀心事,然而,乍然一看见院里情景,都不约而同面色大怔。 一声惊叫恰在此时破空传来,众人回眸,发现温嫔身旁的贴身宫婢涨红着脸,眸底含了盈盈泪水,正细细摩挲着她那沁出丝丝血迹的红肿手背。 本背对着殿门的萧玄景此时眸里陡然一个精光乍现,不过顷刻,却又收了所有情绪,只微勾了唇角,不紧不慢转过身来。 “儿子拜见母后。” 他抬手一揖,眸色温润,语气平和。 “臣妾参见母后。” 倾歌心下犹不明当前情状,眼见此番,心里虽不喜那老太后,却也不得不朝她福身一拜。 太后眸色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直直看向了萧玄景,语里难掩狐疑:“皇上怎会在此?” 第六十五章 皇上的去向(1) 萧玄景先是温温一笑,继而道:“回禀母后,朕只是这几日听说南妃在自己宫中私藏了宝贝,朕想,朕乃天下之主,还有什么是朕不曾见过的?一时好奇,便忍不住想过来瞧瞧。”他眸光似有若无朝太后面上一瞥,继道:“却不知,母后又是为何而来?” 随着这一声,他的眸子稍稍往后,在那群宫人面上逡巡了一番,最后在宁疏影面上停顿了片刻,徐徐开口道:“怎么今儿个全都来了,倒是稀事,合着南妃这灵凤宫里还真有甚珍宝不成?”他本语带调笑,话到这里,却又微不可察地沉了声:“行了,都散去罢,纵是有宝物,总是他人所有,你们又何苦觊觎?” 太后心间本一把怒火烧得正旺,听他如此这般了一番,心知他有意为南妃开脱,又唯恐自己一味坚持最终与他之间母子情分有失,只得缓缓松开了一直咬紧的银牙,缓声道:“既然皇上都如此说了,想必南妃手中那宝贝确实是世间少有,南妃既不愿公诸于人,你我又何苦强人所难呢?散了吧,都散了!” “母后,儿子送您回宫。” 萧玄景说着,健步上前小心翼翼拂过太后,一步步朝着石阶走去。 容后缓缓看向了院中立着的倾歌,待到倾歌察觉到她的目光时,她便朝她温眸一笑,旋即转身跟了出去。 韩素素面色复杂地看了倾歌一眼,倾歌未及反应,只感觉到一道不甚友好的目光也在此时朝自己瞥了过来,抬眸,便对上了温嫔嫉恨的眸子。 无人察觉的一霎,有一个人的目光,却悄无声息地朝院落里毫不起眼的那株仙绛草瞥去一眼。 “娘哎!” 哀叹的一声,仿似还夹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倾歌堪堪回眸,入眼便是小蚁子软到在地上的模样。 “你这小蚁子,无端端的,怎地突然叫起娘来了?” 问话的是秋萤,小蚁子却根本没顾上周围众人的取笑,只是一副未曾缓过魂儿似的直直盯着倾歌道:“主子,奴才听说今儿个皇上早早便去了容相府上。” 众人一听,越发不解,夏蝉颇为疑惑的打量着他:“主子还没审你呢,怎么方才竟跑得那般丢了魂儿似的?” “好姐姐,你可不知,方才奴才本听了娘娘吩咐去御药房送东西,回来的途中撞见宁贵妃的贴身宫女,这才知道太后发了怒,要来寻咱们娘娘坏处!” “你说什么?” 倾歌陡地垂眸看向了他,呼吸都有些不稳,夏蝉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那边厢,一直沉默着的紫娥却在此时缓缓看向了倾歌,声音仿似来自天外。 “奴婢看皇上和蔡总管初进门那神色,倒真真像特地赶过来似的。” 倾歌堪堪对上她的眸子,一番怔愣过后,后背秫然冒起了一阵阵冷汗。 正值晚膳时分,紫竹轩当值的宫婢眼瞧着自家主子面色清白,便一个个都较之常日越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然而,宫婢方为她步好了菜盏,未及摈身耳边只传来一阵碗碟碰撞的刺耳声,好几个菜碟便相继跌落,一时间,只闻得满屋满院交杂的饭菜香。 “全都给我滚出去!” 伺候的宫婢本不约而同噤了声,此时却如逢大赦般争先恐后跑来出去。 及至最后一个宫婢脚步凌乱地走出,大门旋即自内而外合上,兰儿垂眸看着身前颤着手撑在桌前面目狰狞的自家主子,面上渐渐浮出了后怕,又不由自主掺杂了丝丝心疼。 “娘娘,还是吃些晚膳吧……身子要紧……” 她知道自己此时开口或者会招来她的责骂,不觉语里游移,谁曾想,温嫔竟转过了神,倏地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兰儿,皇上最后说的那句话,你都听到了吗?皇上他……分明有心袒护南妃!” “娘娘,奴婢明明记得皇上说的是灵凤宫里有稀世珍宝什么的……” 兰儿答得小心翼翼,却教温嫔陡地撇开了手,只见她原本哀怨的面色越发憎恨。 “什么稀世珍宝?他那话里,分明意有所指!……他明明是在告诫我们,即使他待南妃再好,咱们也不该吃醋嫉妒……好,好个南妃!好个皇上……”最后那几个字咬牙切齿,却又不由自主夹带着浓浓的悲戚怅怨,泪珠滚落间,只看得人险些断了肠。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叩门声,有些畏惧,又有些急切。 “娘娘……” 兰儿不禁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眸色通红的温嫔一眼,心底确实有些惊疑。 第六十六章 皇上的去向(2) 温嫔脾气素来不好,加之不得圣宠,常日累积的怨恨,便常常将紫竹轩里的宫人当做出气口,轻则责骂,重则打罚,所以,通常这个时候那些宫人都是有多远避多远,怎么今日竟这般没了避忌? “娘娘,甘泉宫里的人求见。” 温嫔一听,慌忙用绣帕搵了泪水,再示意兰儿去开门。 门外的人,却令里间的主仆二人乍然一愣。 宫中无人不晓甘泉宫里的那位娘娘私下从不主动与哪位娘娘来往,然而,因着皇上的恩宠,仆随主贵,甘泉宫里的人,便连端茶的宫婢,在宫中的地位都不可小视。 温嫔不由自主抬眸打量着面前不卑不亢立着的人。 而今,竟是那宁贵妃的贴身大婢亲自上门来! “温嫔娘娘,我家娘娘说今日胸闷,想找娘娘您聊天解解闷儿,却不知,温嫔娘娘是否有空?” 翠珠轻轻一福,说话间,眸子轻不可闻瞥了那狼藉的地面一眼,嘴角悄无声息勾了个细缓的弧度。 “贵妃姐姐可说了是为着何事烦闷?” 翠珠抬眸一笑,面上已掩尽任何情绪,“娘娘只说,无意叨扰温嫔娘娘,教奴婢不可强求。” 话毕,翠珠却并未转身,温嫔一怔,心底作了一番挣扎,旋即道:“姑姑且稍后,本宫换身衣服便与你同去。” “恭候娘娘。” 日升殿。 蔡康抱着拂尘静候在殿外,看着左右两侧檐角画着白纸坊桥的宫灯,脑里突然浮出了今儿个匆匆离去时那老相爷气得胡子直发抖的模样。 今日,皇上确实去了容相府。 这人一老,不管他平日个身体多好,总有个被病魔逮住的时候,那老相爷,就是感染了风寒。 往常,皇上一去那老相爷府上,没个小半日绝不会回宫,今日方与那老相爷一盘棋胜负还未分,宫中就突然来了人。 那是个生面孔。乍见那人,蔡康当下便十分确定,不说自己在宫中多年,又身任总管一职,便说那人明明一副再普通不过的小太监打扮,身手却绝不在他之下,这一点,就足以令人生疑了。 正疑心间,便见那人越过自己便要直往正全神贯注下棋的皇上走去,蔡康一惊,虽不知他来意,却深知皇上甚是尊崇这位老相爷,如此这般时候,便最是忌讳外事兹扰。 两两互不相让间,便双双动了手。 果然如他所想,那人与他的武功不相上下,蔡康从空中一掌劈下,却见那人手腕一番,手中的小刀脱手而出,化出一道流光,眼见便要射进蔡康腹部,蔡康被迫缩腹跳起,耳畔一阵寒风肆虐,方落脚瞬间,只听身后一阵惨叫,门口相府中的两个家丁身子已经软塌塌朝后面倒去。 额间沁出了细汗,蔡康猛地看向了对面的那人,此人身法实在太快了,奔行起来如谪仙一般飘逸, 一起一跃步步紧逼,一招一式浑然天成却又毫无破绽,教人丝毫不敢马虎。 他狠狠稳下心神,心里打定了主意要与此人分出个输赢,正欲发掌,却陡然看见萧玄景正细不可微朝这边瞥来一眼。 他不敢耽搁,当即收了掌风,与那人面面相觑,那人嘴角细末一挑,眸色似讥似讽,却终究抢在他之前一个飞身便落在了萧玄景跟前,未觉半点风起。 蔡康眸色竟陡然一变,却只见那人俯首在皇上耳边低语了几句,不过顷刻,萧玄景的脸色却陡然大变,竟匆匆告别了老相爷便刻不容缓地直奔回宫。 进了宫便直奔灵凤宫,他甚至顾不上身上的便装,蔡康当时便以为,定是这南妃又闯下什么祸事了,然而,事情却似乎又一次脱离了他的臆测,却只见皇上进了灵凤宫之后竟又装作无事一般与那南妃调笑,竟似情绪甚好的样子。 此时日色已然西沉,宫墙尽头的天边一抹残阳似血,映衬着他微眯的眸子,内里点点疑云细布。 “蔡康,摆驾灵凤宫。” 一道低沉的声音秫然自里间传出,蔡康匆匆收了心神,未及抬头,只见一道修长的影子已随风晃荡在脚下。 抬眼,眼前的明黄身影长身玉立,嘴角一抹轻逸,正合了折扇便要提步走下台阶。 “皇上……” “怎么?” 萧玄景脚步并未顿下,出口的两字却夹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慵懒。 蔡康交手相握,犹豫间,还是开了口。 “这几日太后娘娘正在气头上,您就别……” “无妨。” 低声轻笑,折扇已噗嗤一声扇开,萧玄景下了石阶,已一步步朝着院外走去。 “皇上!……太后今日方下了懿旨,南妃娘娘近日身子有疾,为我朝千秋万代计,方才已着内臣撤下了绿头牌。” 轻逸的脚步顿下,明黄身影立在原地,沉吟了片刻,方打开的折扇,随着噗嗤的一声又一次合上。 周身的气息有些阴凉,天边残阳落下,一阵冷风掠过,院内花枝乱颤,并以远处树叶的沙沙声,突如其来的低唤,教人心头无端一寒。 “蔡康。” 蔡康连忙俯身,心底竟莫名跳出一丝惧意,“奴才在。” “守好你的本分,别忘了你这总管之位,是朕一手提拔。” 冷风倏地席卷,裹挟着地面的落叶,掀得院内之人袖袍翻飞,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蔡康抬头,原是两个宫婢端着的茶盏突然被风掀落在地,转眸,那道身影却依旧静立寒风之中,长发飘散,随风肆虐,孑孑身影,如魔似仙。 慌乱中收回眸子,蔡康抱紧了拂尘,终于低低一声。 “……喳。” 第六十七章 羌城之危(1) 灵凤宫里的南妃被太后勒令撤去了绿头牌的事,一夜之间便在整个皇宫传了个遍,人人都说南妃此番恩宠必定是走到了尽头,只因大夏朝人尽皆知今上一向孝顺,对太后更是言听计从从不忤逆,太后既不喜她,便是皇上再喜欢她又能如何…… 宫中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倾歌的灵凤宫,除了韩素素偶尔来探看之外,便再没有人来。 直到一个消息突然传来。 大夏军与北狄敌军几番大战中,两军皆有胜有败,胜负僵持不下,战争一直持续了三个月,直到五月初,一场羌城大战,庄亲王萧秉手下右将军左一虎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不听庄亲王的劝告一意孤行,中了敌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被敌军杀了个措手不及。大夏军十万大军,死伤过半。士兵士气大减,一路败逃,回到京都外的城门口时,余下兵卒不足三万。 大夏朝规矩,败北之军,上到将领,下到兵卒,没有圣上旨意,死生不得踏过城门一步。 朝堂之上萧玄景大怒,一得消息便立即下旨命庄亲王连夜赶回宫中觐见,谁曾想当夜竟传出消息说大夏军临时扎营之地被一路追来的敌军突袭,庄亲王身受重伤,被敌军抓走做了人质。 狄国首将二皇子万俟远撂下狠话,三日之内不以三座城池来换,便砍下庄亲王头颅以慰军中死伤将士。 “十万,死了七万?”倾歌听完小蚁子的禀告,平息了一番呼吸,问道:“那左一虎呢,现在何处?” “禀娘娘,闻说大军败逃的当夜,庄亲王以违抗军令为由,将那左一虎当场斩杀了。” 倾歌眉峰一跳,倏地又问出声:“那皇上呢,可想出什么法子了?” 小蚁子摇头:“奴才听说皇上今儿个一大早便召了群臣商量对策,到现在还没下朝呢。” 倾歌陡地凝眸,心里竟莫名为那人紧张着急。 于公,三座城池不是小数目,更何况狄国指名道姓要的其中一座城池还地处两国塞要,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若轻易松口,此后狄国进犯大夏将如入无人之境;于私,庄亲王却是他的亲皇叔,若是不救,则有损大夏朝一直尊崇的纲常伦道,必定难逃百姓悠悠众口。 所以,出兵相营不是上策,按兵不动也不是上策,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怎不教人心急! 午膳便在这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凑合过了,多时的宁静被这突来的噩耗搅扰,倾歌揽裙就地坐在院外的石阶上,不远不近看着那株仙绛草出神。 最近一段时间,宁静归宁静,可总不由自主夹杂了颓废和伤感。 三个月,有多久? 明明是浑浑噩噩的瞬间,却竟久到她记不起三个月前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陪在谁身边,也曾心心牵系惦念过谁,又为谁日日夜夜辗转成忧,相思如扣…… 这是自那日萧玄景走后她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萦绕在脑海,盘旋,循环,弥久不散…… 或者,也没有久到记不起,只是,下意识地……她不敢去想…… 第六十八章 羌城之危(2) “主子,您大病初愈,怎这般没所顾忌?” 身后嗔怪的声音,夹杂了心急,是紫娥,说话间,已自里间取了披帛走出,倾歌由着她打理,稍倾,又见夏蝉与秋萤一道,将那贵妃椅抬了出来,一直放进了院中,又垫上了厚厚的靠垫,这才许她坐下。 “羌城,到底是个什么地界呢?” 倾歌凝着天边残阳出神,不由自主地呢喃出声。 “娘娘,那里离咱们帝京,可远着呢!” 小蚁子躬身说着,却教倾歌微一怔愣。 却在此时,秋萤已先她一步问出声:“那里离咱们远不远,你怎生晓得?” 小蚁子咧嘴笑笑,面上难得一见的顽皮:“奴才打小自那里生长,自然知道。” “你是说,你从前的家乡在羌城?” 小蚁子连忙点头,眉间眼底已悄然浮出了丝丝暖意:“说到那里,倒真真还有一桩好玩的事呢。” “哦?那还不快说来听听?” 略有些调笑的声音,是紫娥,她说着,不动声息瞧了贵妃椅上的女子一眼。 倾歌瞧在眼里,心知他们有意使她高兴,心下甚感欣慰,便也细起眼眸,做出一副感兴趣的神色。 那边厢,小蚁子已说得眉飞色舞。 “……若说那羌城,那是啥都好,只除了一样,一年四季雨水几乎能不停歇地下,便是难得的一个晴天,总也缭绕了朦胧的雾,因着这个,咱们那里的米自收成当日起便要撒上散石粉,主要就是为了防潮。” 话到这里,他便有些面囧地挠挠后脑勺,模样着实憨厚,“奴才小时候贪玩,有一次午饭过后和邻居家的小虎子偷跑出去,无意中喝下了一个山涧里面的水,这一下可了不得,回家的途中便痛得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幸得后来被奴才的娘亲找到,爹爹又请来了郎中,才保住了奴才这条贱命,可那上吐下泻三天三夜才得解脱的痛楚,奴才这辈子都忘不了……” 倾歌本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直到此时,捏杯的指尖却陡地一顿,她眸色一亮,倏地看向了小蚁子,生生瞧了他一个激灵:“你说仔细些,无端端的,却是为何上吐下泻?” 小蚁子本以为自己方才哪句话又惹了她的伤心事,到得闻言,暗里松了口气,忙道:“奴才当时年岁尚小,具体为何,也不十分清楚,只隐约记得前来的郎中提及,那个山涧的水有毒,从此以后,奴才便再没敢踏进那深山一步。” 深夜,倾歌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心底,仍在纠结白日小蚁子的话。 她向来信奉世间诸事,无论反复,必定难逃因果,下意识地,更是觉得小蚁子口中那处“山涧”,内里或者另有乾坤。 白日朝堂之上的商讨终归无果,冥冥之中,她总也想,若是自己也能为他分一份烦忧…… 神思至此,便再没了撤退的余地,她等不及天亮,三更便叫醒了平日个最是亲近的那几个奴才。 人人睡眼惺忪,她却已管不得许多了。 “若本宫想与宫外之人取得联系,可有法子?” 她话一出,便生生将那几个奴才混混沌沌的脑袋全都吓得庆幸万分,夏蝉那丫头以为她要深夜逃宫,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其他几人,也都一脸惊疑地看着她。 倾歌轻叹一声,本以为能省了解释的麻烦,却原来,还是得麻烦。 可这事儿本身连她自个儿也尚处迷惘之中,细说起来甚是费时,倒是那小蚁子脑袋灵光,虽说不知她作何打算,却脱口说出他平日个与神武门的一个侍卫颇有些交情。 倾歌眸色一亮,这就好办了。 连夜写了一封信,天色已然隐见微光,倾歌连同那封尺牍一起将小蚁子的手握紧:“切记,一定要亲自交到南大将军手上,你须保持万分警惕,否则,此信若是落入他人之手,无论是谁,咱们灵凤宫都完了,可是明白?” “奴才领命,信在我在,信丢,我死。” 语里郑重,陡教倾歌心口狠狠一疼。 “小蚁子……小心些!” “喳!” 重重的一眼,那奴才转身,走得再不迟疑。 第六十九章 擅闯金銮殿(1) 重重的一眼,那奴才转身,走得再不迟疑。 倾歌这一等,就是小半日,直到近午时分,她一颗高高悬起的心这才随着小蚁子的平安回来乍然放下,剩下的,却仍旧是无底无尽的等待。 朝堂那边依然没有消息,翌日,却意外收到宫外的消息,南断章将要说与她的话写在了那个奴才的背上,再通过小蚁子一番打点,里通外合,这才平安将消息送了进来。 却说:今日午前,要她设法为南断章求得一个面圣的机会。 今昨二日,萧玄景一直在与朝臣商量退敌之策,朝臣五更上朝,夜间方得摈退,午前,那便意味着,她要去闯金銮殿。 自古后宫不得参政,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若她再犯一次,会不会就真的再无出头之日了? 那人如今正遭外患,她若再要给他制造内忧,或者,他会一怒之下杀了她? …… 种种后果,她粗略地计算,却已没有时候细细思量,前事既已做下,不论为谁,这金銮殿,她怕是必闯无疑了。 萧玄景,大不了,我用一死,换你此番无忧。 草草收拾一番,她辞了那些个奴才的追随,孤身一人,去了宣政殿。 事实总与想象相违,她还来不及闯,就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 央求无果,势必便要动手,那些个人知道她的身份,不敢真的伤了她,却终究,总也坚守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就在倾歌要借用事先备在指尖的三七粉时,蔡康出来了。 一如既往的,依旧那般抱着拂尘垂首侧立,眸里,却泛着些细不可闻的冷冽寒光。 倾歌无心细探,抢在他之前开了口:“倾歌有急事请奏皇上,劳烦蔡总管通传一声则个。” 蔡康眸色不变,声音却透着悠悠凉气:“皇上与诸位大臣正在商量国家大事,娘娘还是请回吧。”话到此处,随手一指方才与她动手的侍卫,低声道:“你,你,你们二人送南妃娘娘回宫,记住了,娘娘若有丝毫闪失,你们的人头可就不保了。” 他说是送,可明眼人都听得出来那是“押送”,倾歌未及说话,身子便教那二人一左一右将手臂扭住了,那些人都是那人的近身侍卫,武功皆属上乘,由而,倾歌使劲挣扎总也徒劳无功。临近那蔡康转身之际,她狠下心,低声沉喝:“若我有退敌之策呢!” 深严肃穆的大殿,朝臣位列,倾歌一人缓步踏进门槛,紫色的罗裙随她的步履轻缓曳地,渐渐没入幽深的内里。层层微光透过大敞的朱门融入这方宽阔的空间。 朝臣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人人噤声,温度与光芒收敛于无边的寂静,正午时分一层漂浮的光影,落于她无波的眼角,透露出一抹微澜的清冽。 无声亦无息,她踏着衬以盘龙织锦的长毯前行,一步步踏过长长的台阶,在众朝臣的屏息中,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中,在那人微眯的眸光中,于他身边,龙座之侧,悄然停伫,嘴角牵起的那抹浅弧为那张面庞增添了一股迷离与幽凉的美。 转身,未及开口,不由自主地,却倏地与面前位列朝臣前列的一人眼眸对上,那里面,有怔疑,有猜度,有不解,却最终,都幻化成了无波无澜的神色,勾起了她心底一抹遥远的记忆。 “皇上有旨,今日早朝到此为止,退朝~” 耳边一道尖锐的声响,倾歌陡地回眸,却刹那撞进了身旁之人的眸子里,透着微怒,透着低沉,透着警示,突如其来,击得人心头沉沉一痛。 第七十章 擅闯金銮殿(2) 耳边隐约传来朝臣退朝的跪拜,又或不是,转身,大殿早已空空如也,倾歌心底狠狠一抽,方回过神来。 “怎么,旧情人见面,忍不住了,你方才,是不是恨不能一头扑进他怀里去?” 倾歌被迫迎上那双眼睛,有种被洞悉心事的惶恐。萧玄景似感觉到指下她细微的颤抖,随着唇角优雅的弧度,眉梢便轻轻一挑,“怕我?” 突起的声音低沉,怪异,莫名,似乎更添一丝别扭。 倾歌垂眸看他,未及开口,却叫他一把捏住了下巴。 “萧玄景?” “痛吗?” 本来不痛,话一出,他却随即加重了力道,倾歌痛得皱紧了眉头,却只听他道:“你说,你有退敌之策?” 语里冷冽,仿似,即便相询,也一样以一副高傲的姿态俯视。 倾歌心底,却终究,受不得他这般与她说话。 使了些力道,约摸,他或者也随之松了力道,她终于得以解脱,下巴很痛,她张嘴,说不出话,只能垂了眸,并不看他,缓了缓,终低声开了口。 “臣妾有一事相求,还望皇上答允。” “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擅闯金銮殿,只为了求朕答允你一事?” 低询之声,夹杂了嘲讽,声声入耳。 倾歌心底,无端浮出些难以言说的隐痛。 “臣妾的兄长,祈求面圣。” “南倾歌,你为了你那个兄长,不惜撒下弥天大谎,把朕的朝堂当儿戏,你果真不怕朕杀了你?” 突来的戾气,字句冷彻心扉,教人听了阵阵发寒。 倾歌心里却恨他这般轻贱自己,临开骂之际,终究,咬牙受过了。 闭上眼睛,似乎并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末了,却总也,害怕他的轻贱。 片刻之后,她断然道:“皇上,退敌之策是否已有,臣妾不知,却有一事,渴盼皇上圣耳一听。” 日升殿内,萧玄景将手背在身后,并不去管跪在身后的男子,只专心致志自手心拈起桑果为那只朱雀喂食,直至一把桑果喂完,他极为随意地拍拍手掌,方转过身来,却只缓缓向前踱了几步,站定,沉沉盯了仍旧挺直腰板跪在地上的男子半晌,这才沉声开了口:“大将军,朕可还信得过你?” 云淡风轻的一声低询,却饱含了千军万马的雄浑肃杀之气,南断章不由自主地抬眸,发现立在身前之人面上如笼淡霜,一丝冷然于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天宇星光之下竟有摄人的气势笼于周身,令人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 便是常年久经沙场,在他逼视之下,南断章心底也油然而生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恰在此时,萧玄景却缓缓笑了:“断章可还记得初上战场时,年方几许?” 南断章抬眸,虽有不解,却仍如实答道:“那年,臣刚行过弱冠之礼。” “将军好记性。”语气低沉,难辨喜怒。话到此处,萧玄景挑了挑眉峰,继道:“日前北狄要我大夏朝以三座城池换朕的皇叔庄亲王一事,想必将军也有所耳闻了,依断章看来,这桩买卖,朕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臣如今自己便是个戴罪之身,此等大事实不敢妄言。” “哦,那依将军所言,今日不惜令胞妹犯险也要求见朕,却是何意?” 南断章闻言,眸里些末情绪浮沉,低声道:“朝堂之事,微臣罪臣之身确实不敢妄议,不过,此事若能想个两全之法,那么,三座城池能保,庄亲王,也或有一线生机。” “依言,断章可有什么好法子?” 第七十一章 妾心错付(1) “据臣所知,敌军如今明说已将军队迁入羌城之中,实际是扎营在羌城与北狄之间的山坳,羌城与北狄之间隔了道道山峰作为屏障,其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峭壁勉强容单人侧身而行,羌城城内有一条护城河流经,历年丰收,百姓生活富庶,所以,敌军要运粮草,比起等翻山越岭而来的粮食,最好的法子是强抢当地百姓的粮食。” “据臣派出的探子回禀,敌军历经累月鏖战,军中已无多少存粮,然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要我军设法拖延五日,敌军必定山穷水尽,彼时,敌人必定不请自来,羌城百姓摄于敌威不敢不将粮食上缴,那里地处北方,气候一向严寒潮湿,当地的百姓吃的粮食为了防潮都会撒上散石粉,那散石粉无色无味,吃了也无甚害处,然而,敌军所处的地有一条河道曰灵韵河,那灵韵河里长年生一种植物曰培灵草,而这二类,正是制泻药的主要药草……” 萧玄景垂眸徐徐啜了一小口清茶,“说下去。” 南断章又是一拜,继道:“据臣所知那灵韵河并非那山坳里的敌军唯一的水源,山坳里还有一条河道连接了黄河,目前敌军主要引用河道之水,然敌军对培灵草与散石粉之事并不知情,所以一旦我军设法断了后者水源,到时候不用咱们请君入瓮,敌军也必将自投罗网,届时敌军上吐下泻,军心一动,我军乘次机会,定然将敌人打个措手不及。” “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玄景仰起头,削薄的唇角带出一弯会心的浅弧,他微微细起眼眸,走过去,俯身亲自将地上的南断章扶起。 “断章,此番种种,你可怨朕?” “皇上,罪臣惶恐!” “你早已不是罪臣了,断章,等这场北征回来,朕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皇上……?” 萧玄景敛眉一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里郑重:“你没听错,这场仗,朕将交于你全权负责!你可愿意?” “即便没有皇上天恩,微臣也必定为我大夏朝流尽最后一滴血汗!” 跪地声沉重,声气铿锵,南断章抬头直直迎着头顶之人的目光,面上难掩动容。 萧玄景徐徐凝眸:“朕等你回来。” 再一次郑重叩首,南断章起身,临别之际,却陡教心头浮起一事止住了脚步。 “皇上,南妃娘娘她……” “南妃之事朕心里有数,断章只管放心筹谋便是。” 南断章闻言,心头紧绷的一根弦陡然一松,俯身一拜,转身走得再不迟疑。 倾歌万万没想到,回灵凤宫的途中,竟然会冤家路窄地遇到了温宁心。 她今日强闯朝堂本便壮着胆子的,一出得宣政殿,后背的冷汗就一阵阵冒出,脚下也不自觉发了软,这幅怂样,却偏偏教温宁心那个女人瞧了个正着。 本以为丢脸丢大发了,正欲绕开她走自个儿路时,却被她一声叫唤顿住了脚步。 她早间本便没吃早膳,肚里的饭虫早开始大闹五脏庙了,加之素不喜她,便不愿多谈,谁曾想,却教她一句话止住了脚步。 “你真以为,皇上是真心疼宠你吗?” “你说什么?” “他去你那儿本便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你以为,他有多愿意与你共枕?那三天的白菜豆腐,你应该还记忆深刻吧,里面有蒙汗药,你又知道吗?无色无味,哪怕你医术再好又如何?” 她面上有些酣畅淋漓的痛快,倾歌陡地看向她,惊疑,难以置信,丝丝隐痛,她不知道当时在温宁心面前的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只觉得,定不好看。 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听她一面之词;明明觉得自己心里本来也是无他的;明明觉得……那人或者,对她总也有些特别的,毕竟,他曾那么多次救她于危难之间;毕竟,他平白无故对她说过那些话;毕竟,他为了她,甚至不惜与太后对峙…… 即便一直以来都知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永远都不可能是她,可是那些铁铮铮的事实,如何教人不去动容…… 却竟然,都是假的吗? 倾歌死死咬紧唇角,竟不敢去迎上她咄咄逼人的眸子。 “说完了吗?” 狠狠哽住声气,她冷声道。 温宁心冷笑出声,看着她的眸里有怒有恨,却怎么也掩不住话里的凉薄:“怎么,听不下去了吗?呵,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高人一等?南倾歌,你听清楚了,除了甘泉宫中的那位贵妃娘娘,他待你我都一样,三天,你敢说那三天他碰过你吗?哦,对了,他是不是一直催促你早睡来着,因为四更天便要起身?可是,你却不知他其实三更天便起身了,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又是凉凉一笑,倾歌本逼迫自己不要再听她只言片语,心头却不由自主由着她的字字句句牵引着,及至此时,心口却陡地一沉,脑里刹那便浮出了一个女子温眸浅笑的模样来。 她再不想听下去,几乎狼狈地转身,身后响起的声音去,却全由不得她似的,字句入耳。 第七十二章 妾心错付(2) “甘泉宫,那里,他日日都去!” 难怪,难怪初封妃那几日她每夜一沾床便沉沉睡去,日上三竿才醒,原来,竟是他在她饭菜里下了药,只为了偷偷去甘泉宫陪那个女子? 萧玄景,你为了她,竟能做到如斯地步! 入夜,万籁寂静,偶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宫墙深处,一道黑色身影出了日升殿,运起轻功,徐徐往皇宫西南方向飞去。 一阵风起风灭,那道身影已稳稳落在灵凤宫的院子里。 庭院深处,一盏宫灯氤氲,隔着朱门轩窗,似是这漫漫长夜恢复了应有的宁静与安然。 凤鸟鸾纹的宫砖之上洒落点点幽亮,摇曳着男子沉寂的光影。 “我说了不吃,出去!” 随着这沉沉的一声低呵,屋内突然传来一阵杯盘碰撞的突兀声,几个奴才相继被赶了出来,方转身之际,却乍然看见院内的萧玄景,秋萤几人互看一眼,面上的泪珠儿裹挟着悲戚,来不及遮掩,便惊慌失措接而连三跪倒在地。 “皇皇……皇上!” 萧玄景正要摆手叫她们起身,屋内一人的身影影影绰绰,随着一声吱嘎声,房门自内而外打开,徐徐走出之人,正是倾歌。 萧玄景隐隐有些期许的目光,顷刻间便随着她面上的冰霜而凝固在脸上。 两人遥遥相望,一个立在院内,一个孑立门口,却只,默默无言。 “下去吧。” 女子低低的一声,隐见沙哑,她面上的憔悴苍白,却引得萧玄景心头阒然一疼。 秋萤几人见状,连忙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夜里寒凉,倾歌素手捧热茶,默默无声地递到那人手里。 萧玄景接过,示意她坐下,轻轻将茶杯凑到鼻间一闻,微一皱眉,便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倾歌看在眼里,斜瞥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那人却在此时幽幽开了口:“羌城从前是北狄的故土,后来先帝时期一场大战,作为诚意,由当时的老狄王亲自送给大夏,那里地处要塞,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及至此番再次被北狄占去,当年,南老将军风雨无阻驻守羌城,才换来边疆一带几十年的和平,这些时日朕一直在想,如若此番没有良策,百年之后,朕该如何对朕的父皇,大夏朝的列祖列宗交待。” 倾歌不知道他为何深夜来此,更不明白他缘何会与她提及此事,然而,本无波澜的心间,却因着他语里那句“百年之后”而隐隐刺痛。 谁曾想,毫无预兆地,他竟又将退敌之策字字句句说与她听。 倾歌这才知道哥哥此番果真按她信里所说,专门去羌城查证过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战之上也。恭喜皇上。” 低低的一声,辨不出喜悲。 萧玄景皱眉:“这便是你今日想要同朕说的话?” 倾歌凉凉侧身,躲过他投来的眸子:“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皇上这般睿智,是我大夏朝的福分。” “如此说来,朕也该为大夏朝的子民感激爱妃了?” 倾歌垂眸:“臣妾不敢居功。” 字字句句像打在棉花上一般,萧玄景面上渐渐隐现出来一丝不耐烦,“南倾歌,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什么位置?” 心口因这句话隐隐作痛,倾歌暗暗掐紧手心,突然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一直被她忽略掉的一事,被抓的那夜,她本以为会被当做擅闯皇宫的歹人而被乱刀砍死,没曾想,后来蔡康竟连夜赶来,证明了她是南妃,这才险险救了她一命。 事后她本真心诚意谢他,却引来他不痛不痒的一句:“奴才只是奉皇上之命,娘娘不必介怀。” 之后便是从他的口中,她知道那夜萧玄景本陪着宁疏影,心里莫名失落传来。 真话最不好听,真相,最不好看。 从前自己常恨女子心眼浅,现在想想,顿觉如今的自己是多么可笑,那些宫人说得没错,温宁心,想必也没有骗她,在他心里,始终,总还是那个女子,她呢,又在奢求什么? “皇上屡次救倾歌于水火,于倾歌而言,自然是救命恩人。” 萧玄景猛地一把擒住了她的下巴,冷了声气:“你定要这般同朕说话吗?” 倾歌咬紧唇角,心底却想,聪明的女子或者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可惜,她终究不够聪明,至少在明知他心里无她之后还要假装无知,她做不到。 “南倾歌,你有事情瞒着朕。” 倾歌不着痕迹将他的手甩开,低声道:“臣妾不敢。” “是吗?”萧玄景沉沉盯着她,“那你敢将那夜落水实情说与朕听吗?朕要你用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人的生命起誓,若是有半字假话,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第七十三章 妾心错付(3) 倾歌眸色骤变,乍然想起他方才的话,心底瞬时一惊,气恨他的同时,知道自己打马虎眼必定不能蒙混过关,由而,只能半真半假骗他。 “皇上,宫里闹鬼。”她忐忑迎上他瞥来的眸光,颤声道:“那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连夜追了出去,隐约见是个黑影,可惜,半路上跟丢了。” “是吗?”萧玄景沉沉盯着她:“那你浑身湿透又是怎么回事?” 倾歌暗暗扯紧衣袖:“当时追到荷花池旁边不小心踩到了石子,跌进去才弄湿的……我差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命丧荷花池了……” 萧玄景凝眸,倾歌暗暗观察他的神色,觉着他约摸是相信自己了,暗里便长长咽了口口水。 却又听那人道:“还好你会游泳,否则,翌日皇宫里的传闻只怕便是荷花池里漂浮着一具无名女尸了。” 这话听起来戏谑,倾歌心知他确是相信自己了,却又甚是不乐意他总这般训她,无奈心里气苦,终究却只无话。 “南倾歌,你可知道朕宫里的侍卫怎么来的?” 倾歌抬眸。 只听他道:“那些都是朕的御前侍卫长每年去御林军里面精挑细选来的,你口中的那‘鬼’,既能悄无声息连夜入宫,武功定然更在他们之上,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朕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都不一定能打得过,所以,即便追到了又如何,你就不怕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皇上,你少瞧不起人。” “朕可有半句说错?” “打不过,还不能使别的法子?” “用毒吗?或许管用,不过,如果那人的戒心和玄舞那丫头一样的话。” 他字字句句,偏生要与她作对一般,倾歌心底本装了满腹心酸,却丝毫发作不得。 她抬眸打量了一番窗外灯火,已近子时,这人却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撵他不是,真要她委顿着这般心境与他共枕,她却又做不来。 心下迟疑间,却只听他说道:“南倾歌,看在你今日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的份上,朕答允你一个愿望,你可有,想要的物事?” 倾歌神思一滞,陡地抬眸看向他:“皇上,此话当真?” 萧玄景沉沉盯了她半晌,不知为何,面上竟隐隐浮出了一丝戾气,却又悄无声息压了下去:“君无戏言。” 唇角缓缓勾出一弯浅弧,他突然拈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开口的声音,硌了砂一般,罂粟一般,低沉至极,魅惑至极:“好好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便去日升殿内找朕。”他凝进了她的眸子,直到她的眼里装了两个他,“期间,朕不会再来探你。” 眸色相吻,呼吸相缠,他们之间的距离,自他进宫起,便好像都挺近,却又似乎,自始至终,总是隔着千山万水。 倾歌沉溺在他黑压压深潭般的眸子里收不回心神,他却能清醒抽身,按部就班,开门关门,走得毫无疑顿,只除了那门页开合的吱嘎声之外,仿似,他今夜根本不曾来! 七日过去了,那人果真如他所说,再没来过她的寝宫。 短短数日,却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 倾歌心里气苦,闲来无事,不知不觉,便又去了荷花池。 她没想到,竟是小蚁子无意识的一句话,给了哥哥一个翻身的机会。 毫无预兆地,竟生生应了当日荷花池边那个神秘人的话,此番,哥哥果真有惊无险。 哥哥无事,她自然高兴,可是,心底却更因此无端害怕起来。 当初,她打定主意出宫,最大的原因不过想听萧宸景一句“实话”,直至从秋萤口里得知他手里有遗旨之后,她终于断了肠,死了心。 当时便想,既如此,那便不出宫了,以后好生待在那人身边,即便他心里已有了最爱的女子,至少,待她总也算得上极好的。 可是,却连这唯一的一点温暖,竟都是假的。 从前偷跑去茶馆,总听说书先生说,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 她也一直以为,这世间所谓情缘,她都是看得开不会被牵绊的,一个人寂寞惯了,就觉得什么都看开了,淡漠了,却偏偏又教她遇上萧玄景,一颗心一旦有了期盼,便整日整日地蠢蠢欲动,耐不得片刻冷落。 却原来,在他心里,她也不过这深宫中可怜的女人之一。 她也终于明白,女人骨子里其实都一样,平日里也便罢了,一旦真的计较起来,那颗心,当真是比针尖还细还小。 正黯然思量间,夏蝉那丫头已气喘吁吁寻了过来。 第七十四章 妾心错付(4) “娘娘,”她上得前来,喘着粗气,倾歌凝眸。 那丫头缓过气来,抬眼看向她,低声道:“听说怡春轩里的韩嫔娘娘病倒了。” “韩嫔?”倾歌倏地看向她,眸里又惊又疑,夏蝉迎着她的眸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说了是为着何事?” 夏蝉看着她,迟疑了一番方低声道:“今日午时,那个韩尚书在午门被砍头了。” “什么?”倾歌惊得乍然后退,她猛地抬眸,“那,怡春轩里……可宣了太医?” “她的父亲犯的是死罪,她没被问罪已是大赦,如今怎敢宣太医?” 倾歌倒吸一口凉气,心知她是因为她父亲忧心所致,这皇宫里面的人情冷暖,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亲身经历的还少吗? 常年长在深宫,遇上这等事,良善些的最多不在后头戳你脊梁骨罢了,大多数的,总还是早已麻木之人,那些人看着你遭难,只怕早已明里暗里偷着乐了。 “丫头,去怡春轩。” “娘娘。”急急开口的是刚刚迎上来的紫娥,她还欲开口,倾歌已率先打断了她。 “我知你是为我好,可人活一世,即便再遭难,总不至于忘恩负义,你可曾记得自打太后开罪我开始,咱们灵凤宫就如同瘟疫一般,宫中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便只有她会来。” 怡春轩。 韩素素有容色憔悴地躺在床上,满脸只是物是人非的沧桑。 她初看到倾歌,先是愣了半晌,接着便是话没脱口泪便先落下了。 “你如今身子不爽,正是需要丫头照看的时候,方才我为你把脉的时候,就觉得你脉息紊乱,虽说只是心病,可你也不能大意,否则将来落下病根,那便划不来了。” 韩素素闻言,眸子陡然一顿,有些不经意地抽出自己的手,细细咳嗽起来。 “人生百年,十有八九总是不如意,都会过去的。”倾歌执起勺子将汤药送至她嘴里,细语宽慰道。 “姐姐……”叫出这一声,那泪人儿早已泣不成声。“你不该来。” 倾歌笑笑,随意捉住了她的手:“前些日日人人谈起我南妃都避如蛇蝎的时候,你不也去我灵凤宫中了吗?你倒是说说,如今我如何不该来?” 韩素素闻言微怔,悄无声息转了眸光,在两两不相望的某个瞬间里,莫名冷了言语:“姐姐这话错了,皇上既宠你,那可比任何流言都管用。” 她眸里暗含的晦涩,语里暗带的怨责,点滴自耳里滑入心间,倾歌面上的笑容乍然怔凝,她盯着面前的女子悲戚自哀的眉眼,几番开口闭口,竟晃似不认识面前的人一般,再说不出一个字。 日升殿内,萧玄景端起杯盏,却又放下,如此几番,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尽数落尽了一侧蔡康的眼。 “蔡康,你说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宫里的女人,挑谁谁不是千娇百媚,柔情似水,这些,她有哪一点?为何朕这般待她,她还不知足?” 萧玄景转身望向窗外,平静相询。 蔡康躬身立在他身后,知道他语里所说“她”指谁,略微沉眸,进而撑起肩背道,“皇上这话,该和南妃娘娘说才是。” 萧玄景突地抬眸瞥他一眼,眸里闪过一丝憎恨,一丝晦涩:“朕说过了,给她时间考虑的。” 蔡康对此自然了然于胸,皇上这模样,就是个为情所困的少年男子。心里虽为甘泉宫那位女子感到不值,却最终,看不得自己跟了这么多年的主子伤神。 “皇上想见南妃娘娘,那还不简单,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谁说朕想见她了。” 明明就想见得不得了,还死鸭子嘴硬!蔡康在心底暗笑,随即悠悠道:“是奴才说错话了。” 话毕他果真便不再开口了,萧玄景眼见此番,不着痕迹地将手中茶杯放下,幽幽开口道:“朕记得再过些时日便是你宫外养父的寿辰了?” 蔡康暗暗咬牙,心底暗叹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便连忙道:“皇上之前不是说要亲自为南大将军接风洗尘的吗?自打南妃娘娘进了宫,兄妹二人便再没逢过面了,想来,大将军心头铁定挂念着娘娘呢。” 萧玄景眸色一怔,旋即勾弯了唇角,低笑出声:“此话甚是在理,南大将军为我朝尽忠,朕也该怜惜他兄妹二人聚少离多才是。”话到此处,委委一顿,继而道:“既如此,过些日子你也出宫去探探你那老养父吧。” “谢皇上。” 第七十五章 妾心错付(5) 才方入夏,出了院子鼻间偶尔还会传来扑鼻的香气,不过一个春天而已,倾歌的面上,却不知何时已退却了从前云淡风轻的轻俏,换作了寂寞零落的憔悴。 自去探了韩嫔回来,她更是整日整日不说话,常常在残阳落日里,孤零零站在院里过着一个又一个谁也不曾来的黄昏。 身后,秋萤的手里捧着她的披风,她开口的字字句句,一字不落痛到了那丫头的心里。 “秋萤,有时候我觉得,皇宫的夜,像人间抹去了脂粉的脸,最真实,也最丑恶。” 她就那么单薄的站在风中,风轻扬起她的衣袖裙裾,孤冷异常。 “娘娘……”秋萤低叫出声,余下却又不知该如何细慰,反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下意识称倾歌“小姐”了。 都说宫中岁月长,可这么折腾人的,也忒残忍了些。 “他问我要什么,若是从前,我铁定会毫不犹豫让他放我出宫的,可是自打他专程来灵凤宫为我解围那天起,我便打定主意留下来陪他了,可是,竟都是假的……” 秋萤很是怜她这般悲戚,心知她语里所指之人是谁,狠狠将那人祖宗八代咒骂了个遍时,却也教她的话难得一头雾水。 “娘娘,什么是假的?” 倾歌缓缓扯了扯嘴角,看着天边凉凉雾色,心底陡地腾起一阵摄人的冷意,她徐徐转身,看向了身后的秋萤,不答反问道:“丫头,你想出宫吗?” 南大将军出军羌城反败为胜快事随着快马加鞭的战捷很快传遍了朝野,宫中上上下下都在为此欢庆,更有传言年轻的帝王会率领朝臣亲去宫门口为他接风洗尘,然而,就在大军归来的头一日,宫里,却发生了一个怪事。 皇上倒是亲自去宫门口亲迎了南断章,然而,传闻中举国欢庆三日一事,却耽搁了下来。 大军归来前夜,华裳宫半夜三更突传出来一阵凄厉的惨叫,侍卫闻声跑进内院的时候,只看见甘泉宫中的两个宫女正发了疯一般,抓着谁都是扑上去乱咬乱啃,好几个宫女受了伤,有一个宫女甚至被当场咬断了脖子。 此病来得蹊跷,太医诊断却毫无结果,由而人人都传那两个宫女是染了失心疯,于是太后一声令下,便将那两个宫女赶去了太医院旁边荒芜了经年的小院里居住,谁曾想,当夜竟传出两个宫女夜来发疯乱吼乱叫最后不治身亡的消息。 一夜之间,甘泉宫中死了三个宫女,人人都传甘泉宫里必定进了不干净的东西,此消息一出,皇上大怒,当即下令斩了那个始作俑者的头。 本以为此事自此便告一段落,谁知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华裳宫里又传出了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又是宫女半夜发疯,此番,不止胡乱啃咬企图上前制止之人,更是相互之间彼此撕扯,据说,处理此类事的太监去抬人的时候,那几个断过气的宫女,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相继出事的这两个宫,一个住着今后,一个住着今上最宠爱的妃子,一时间,皇宫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没想到,当夜竟甘泉宫中竟又有两名宫女卧病不起,皇上专门派了一个太医来,却仍旧查不出病因。 直到第三日,不止那两个宫女突发身亡,浣衣局里竟然也传来夜半宫婢大喊大叫之后离奇死亡的消息,死状都各自恐怖,人人都道都那个病能够传染,宫人们顾忌着前车之鉴,不敢再去往“不干净的东西”上面说,暗里,却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认定这皇宫里必是进了邪。 前前后后,不过短短几日,三处地方,竟死了九个宫女。 所有染病宫女被驱赶到了太医院旁的落败院子里,整个太医院合力救治也未能查出病因,那些个宫女却一天天地陆续死去。 恰在此时,一件旧事却无端被翻出,不知出自谁人之口,却在整个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便连帝京街头巷尾,也将此事说得绘声绘色。 第七十六章 妾心错付(6) 说是华裳宫和甘泉宫,当年先皇宠妃柳贵妃都先后住过,碰巧,正是这两宫里面的人相继死去。 而众所周知,今上登基之后,先继追封了先皇逝去的妃子,据传当时半数以上的朝臣念着当年柳贵妃曾抚养过皇上为由,认为皇上应该秉着仁孝之心追封柳贵妃为皇后,并以皇后的礼数安葬。 皇上以柳贵妃当年已风光大葬、不愿多此一举唯恐惊扰亡魂为由,驳斥了朝臣追封柳贵妃为贤孝仁皇后提议,当年容相一派的朝臣一直便对先皇当年宠爱柳贵妃颇有微词,也因此附议。 如今旧事重提,人人都道这是皇上当年不挂念旧情,没能安抚好亡魂,所以时隔三年,柳贵妃还是回来报仇来了,朝堂上甚至有大臣提议重新为柳贵妃选皇后封号,并重新按照皇后之礼风光大葬。 日升殿内,凉凉夜色透过院落在风中摇曳,朦朦胧胧,隐约可以内里光景。 萧玄景独自站在灯下,翦手而立,眼中如笼寒霜。 “皇上,成安求见。” “成安……快宣。” 成安由蔡康一路引进院内,距萧玄景数步之遥处,顿下了脚步。 “叩见皇上。”他俯身一拜,抬起头来,竟是那日在容相府与蔡康斗了好几个回合的那人。 “你先出去。” 萧玄景朝他身后的蔡康递去一眼,蔡康眸色微变,却又悄无声息掩饰过了。 “喳。” 临走,却又不自觉多看了那个唤作成安的男子一眼,当时的他,身在宫外,却身着一身太监打扮,此时明明在宫中,身着的却是暗卫的装扮。 蔡康心底些末浮沉,面上只躬身退了出去。 成安是萧玄景身边的暗卫,肩负御前侍卫之责,宫中并无人知悉他的身份。常年累月的暗卫身份却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习惯,便连那副面容,也由此而看起来异常冰冷。 此时他正微躬着身子,开口的声音依旧不带丝毫情绪。 “皇上让奴才查证那人,有着落了。” 萧玄景陡地转过身来,眸光缓缓聚拢,“是谁?” “回宫西南,灵凤宫。” 依旧冰冷的回答,却教窗前翦手而立之人眸光猛地一抬,萧玄景沉沉盯着他,开口的语里夹带微染的怒意,却终究未能那一丝跳脱出来的暗探:“你……可有查错?” “奴才为皇上出生入死多年,对皇上吩咐之事从不敢有丝毫倦怠差池。” “是,你确实,从未出过错。”窗前的男子仰面沉沉一叹,缓缓合上了狭窄锐利的眸子,话中的余音点点缭绕进人的心底,魔音穿耳般,击得人浑身起鸡皮。 “奴才告退。” 萧玄景细缓转过眸光,盯着成安离去的背影,感受着周身暗黑的夜色,眸子里透着一股隐隐的寒光,直教这凉夜也越发阴冷。 “蔡康,摆驾灵凤宫!” “皇上,您不是说……” 话未毕,顿觉周身风起风灭,蔡康堪堪转身,哪里还见方才怒喝之人的身影。 他微微掀眸打量着这沉冷的夜色,夜空并无半点月色,他缓慢理着手上的拂尘,无人得见的一瞬,眼角倏地掠过一丝阴凉。 他提脚迈开身,清瘦的身影随着嘴角冷冷的笑意消失在了微凉灯花里。 灵凤宫中出来接驾的是一众奴才,萧玄景的目光在一张张面上逡巡,落到中间夏蝉面上时,秫然一顿,进而悄无声息移开。 灵凤宫中奴才跪了满院,却唯独,不见那个女子的身影。 “你家主子呢,怎不出来见驾?” “回皇上,娘娘,娘娘她……” 萧玄景将眸子移到紫娥身上,沉声问道:“她怎么了?” “娘娘她……” “你再要吞吞吐吐,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娘娘她……说了谁来也不见,皇上……也不见……” 将头磕得震地响的是小蚁子,他浑身颤抖着边求饶边不断将头撞着僵硬的地面,身子却教突地上前之人一脚踹开。 随着沙沙衣袍与地面的摩擦声,萧玄景沉沉冷笑,“是不见,还是不敢见?她现在何处?” 秋萤死死盯着远处勉强撑起身子却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的小蚁子,将牙龈咬得酸痛,拳头捏的死紧,恰在此时,只听另一个声音颤巍巍答道:“回……回皇上,娘娘称身子不舒服,早早便歇下了。” 说话之人正是夏蝉,她话未毕,那个黑色身影已随着一阵风蹿至廊上,砰的一声便一掌推开了那扇房门,震得她浑身一抖,一口气沉沉吐出,整个身子突然像被人抽尽了所有力气般,软倒在了地上。 第七十七章 妾心错付(7) 厅屋内灭了烛火,萧玄景浑身散发沉沉戾气,如一头危险的雄狮,一把撩开了玉帘,一步步向着自己的猎物接近。 终于在榻前站定,他垂眸,朦朦胧胧,隐约可以看见榻上女子沉睡的容颜。 他看着那张脸,听着她微重的呼吸,眼中突然氤氲了雾般的情绪。 面前的女人一头青丝凌乱散落于枕畔,向来精钻古怪的面容此时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死灰色,那些从前经受的磨难不知何时已然悄悄布满了眉梢眼角。 不由自主地,他抬手,温温缓缓抚上女子苍白的面容,眸中原本的柔和却点滴缓缓消失不见,怒气却渐渐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缓缓缓缓地,他将在她面上游离的手指一点点下移,直到削尖的指尖触到了那柔和细嫩的脖子,他陡地狠厉了眸光,倏地将手掌覆了上去,然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将握住她脖子的手指渐渐收拢。 倾歌的呼吸渐渐沉重,没多大会儿便开始粗喘起来,人还没醒,双手只下意识去拉拆那覆在脖子上的还在收拢的“绳索”。 “不要,不要……救命……” 她摇头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大,却丝毫未能动摇男子的心,萧玄景浑身充斥了戾气,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此时的他早已忘了他来这里究竟是何用意,或者,本便没有任何用意……或者,他就是专门来要了她的命的…… “不要……萧玄景,救我……” 萧玄景浑身一震,手掌秫然撤开,只又惊又疑地看着她,心口好一阵颤栗。 是他听错了吗?她刚刚,唤的是他的名字? 倾歌终于从睡梦里惊醒,正沉浸在方才的后怕中兀自握着脖子喘着粗气,转眸,却狠狠吓了个激灵。 “你,你……怎么是你!” “怎么,你希望是谁?” 他阴冷的眸光令她畏惧,倾歌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强撑着坐了起来,却仍旧无法从方才的似梦似幻的赅怕中解脱出来。 她突然抬眸凝着面前的男子,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却觉得,竟连他也变得陌生起来…… “你说过,我不去找你,你便不再来我宫里的。君无戏言。”最后一个字尾音刚落,她的泪早已夺眶而出,伶俐地自两颊上滚落,她方咬牙一把抹干净,那湿润额温热却又一次落了下来…… “朕有没有说过,这天下和你,都是朕的?别说今儿个朕只是进你寝宫,便是今日朕碰了你,谁敢说个不字!” 他沉沉盯着她,说着,竟真的俯下身来开始拉拆着她的衣袍,更是张嘴对着她的脖子便一阵胡乱啃咬。 倾歌心底又惊又痛,无奈所有的抵抗在他面前竟全都不堪一击。紫娥并没撒谎,她今日确是身子不爽,太医院又全都在忙着找那疯病的病根,她不愿横生事端,自己把了脉知道只是葵水中染了风寒,便自个儿在床上躺了一天。 一整天滴水未进,加之诸事闹心,身子并不十分好。 对方偏偏是个武功内力都极高的男子,她自然而然便处了下方。 “萧玄景,不可以,你不可以碰我!”她惊叫出声,声音里已不自觉带了难以自抑的悲怆。 “朕不可以,朕的三哥便可以,是吗?”他怒了声气,毫无预兆在她脖子上狠咬一口,痛得倾歌陡地哽了所有声气。未及缓过那阵刺骨的痛楚,她只不管不顾狠狠捶打着覆在她身上的男子。 “疯子,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朕是疯子,朕今日,就将你彻彻底底变成疯子的女人!” 他说着,竟一把扯破了她的罗裙,倾歌此番是真的生了寒意。她咬紧牙关,像是终于下了决断般,暗暗将手一点点朝着后背靠着的枕下游移,直到抓住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她再来不及想,抽出来扬手便往他身上挥去。 刺啦一声,倾歌甚至能听到那阵皮开肉绽的声音,随之冒出的鲜血吓得她浑身颤了抖,那把染了血的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倾歌突然软到在了床上,咬紧了手背泣不成声。 “南倾歌,你没有心!” 萧玄景紧紧捂着还在流血的手臂,近乎要杀了她一般低吼出声。 第七十八章 妾心错付(8) 倾歌本在颤抖着拉拢自己散乱残破的衣袍,闻言突然凄厉般地笑了,她陡地看向他,又是哭又是笑,活像一个失了心的疯子。 “萧玄景,我恨你!生生世世恨你!” 疾风浓重的黑夜,屋内隐约传来连续不断的激厉的争吵声,尽数落在院外跪了一地的宫人耳里,那些个奴才本各自惊心,直到那阵钝器摩擦着地面的声音传来,院内终于突兀地响起一众宫奴的惊呼。 “皇上……”门外的蔡康犹豫片刻,未敢私入内间,斗胆提了提声音道:“可要奴才进来收拾?” “滚出去!” 他话刚脱口里面便传出一声低沉的怒斥,宫人们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虽仍不知内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觉得此番南妃必是激怒了皇上。 青铜炉中一缕沉息香缈缈弥散,缭绕玉帘之上,袅娜落上女子柔软的衣袍。 纤细的手指,晶莹如玉,烛火在掌心覆上微光,使那清晰交错的纹路显得朦胧,指尖依稀余有药草的芬芳。 便这样看着她,萧玄景眼底深浅涌动的波澜渐渐恢复一片幽静,片刻之后微微一笑,单指挑起倾歌的下颔,淡声道:“南倾歌,朕放你出宫,你走不走?” 泪眼迷离地,倾歌浑身一震,霍然抬眼狠狠看向眼前清瘦的男子,只见他俊眸淡挑,对视之间,黑沉沉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股苦涩瞬间抑在喉间,倾歌忽然发疯一般将手中染了血的素帕往他脸上扔去。 “萧玄景,你混蛋!” “朕混蛋,你不是心心念念着你的贤王吗?朕今天成全你,只要你向朕开口,朕一定放了你。” 倾歌身子一颤,狠狠盯着他的眸子,“皇上,你爱我吗?你爱过吗!哪怕曾经的某个瞬间?” 萧玄景被吸引着迎上那双眼睛,心底,竟蔓延了一股被看穿的惶恐。 他躲闪的眸子如一道细薄利刃倏地划过心头,既快且痛。倾歌猛地抬头看他,那丝隐痛带着强烈的酸楚直冲眼底,模糊了面前孑立的身影。 泪水无端落下,有她难以控制的温热,她突然冷笑出声,“是我不该奢求,皇上,让我告诉你吧,刚进宫的时候,我是真的每日每夜都在计划着寻法子出宫,直到后来,你虽然常常骂我,嫌弃我这处不好那处不好,却每每在危急关头处处为我出头,甚至对太后对我的不满都视而不见,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都看在心底了,那日你将我从宁寿宫带了回来,在我榻前说教会我宫中生存法则之前,我一定不会死,我便信了。这些时日,之所以迟迟不去找你,自始至终,不过我南倾歌的心里,装了一个你罢了。” “你说……” “我也以为,即便及不上甘泉宫中那位宁贵妃,至少,你对我多少总也有几分真情,却原来,都是假的……甚至连你今天突然闯入我的寝宫想要得到我,都只是因为我心里装了别的男子!你根本不爱我,哪怕一点点,所以,我不再、不想、不敢再犹豫了,留在一个完全不爱我的男人身边,请恕我做不到,所以萧玄景,你放我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从此以后,天涯各半,你我,再不相见。” “你说,你心里有朕?” 倾歌抬眸迎上他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盲的错觉,竟觉得,那眸子里,也藏着几分不可自抑的喜悦。 不愿再去自欺欺人,她悲凉的摇了摇头,凉声道:“有,又没有了。” “什么叫有又没有了?” 倾歌凉凉一笑:“意思就是,我想离开这个皇宫,离开你了,这个皇宫,它金碧辉煌的外表下,骨子里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除了死,就是斗,你不去与别人斗,别人也会来找你斗,必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否则,永远没有罢休的一日。我厌恶了这样的生活,所以,请皇上放了我吧。” “如果朕说,从此让温宁心在宫里消失呢?” “那又如何,走了第一个,会来第二个,走了第二个,会来第三个,这皇宫里,只要是有女人,战争就不会结束。” 萧玄景冷冷一笑,似有若无地磨砂着她满是泪水的面颊,声音幽幽响起:“那你可曾听说,后宫之中,你若是进来了,就再也别想出去了?” 倾歌强忍着小腹传来的痛楚坐直了身子,透过烛光寻着他的眸子,“既无爱,我南倾歌便受不得半点拘束,真要我在这样无趣的深宫里过一辈子,皇上还不如现在就一刀砍了我,也免得我日后横加怨恨。” “你是舍不得自由,还是舍不得人?” “你什么意思?” “朕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好,让朕替你说吧,你心心念念要出宫,不是因为这宫里禁了你的自由,而是妨碍到你去会老相识了,南倾歌,你若果真如你所说曾经为朕心动过,为什么不肯为朕留下来,哪怕留下来注定是死?朕的三哥真是福分不浅啊,娶了姐姐,连带妹妹也收入囊中了。” “萧玄景,混蛋,不许你这般侮辱他!” “还说你忘了他,朕只不过随口一句话,你便心疼了!” 倾歌苦笑一声,思绪在心间游离,勾勒着记忆里的支离破碎,她乍然抬眸,语出的声音悲凉:“我与他之间,自始至终,不过都是我南倾歌一厢情愿罢了。” 这便是人生,就如同我爱着你,你却爱着她,她却偏偏心里容不下你,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哪管你是谁,是不是九五之尊? 第七十九章 妾心错付(9) “那如果朕说,朕与你之间,你不是在一厢情愿呢?” “萧玄景,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收起你的假仁假义吧,我南倾歌不稀罕。” 他沉沉凝着她的眸子,眸里有她从不曾见过的神色,像在回忆一抹温柔的过往。 “你说,你心底开始有朕的时候,是朕对你说朕不会让你死的那句话之后,是吗?”正是在这样迷离的心境里,他的声音,低沉,喑哑,细缓传来,字句入耳:“你不信朕心里有你,朕却记得,累月前的一个月夜里,一个女子说,若朕懂得女子心思,便不该来她寝宫,当时的情景,朕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觉得,那不施粉黛的女子,明眸皓齿,自有一番美丽,非常人所能及!” “你骗人,若你心底果真有我,为何半夜三更偷去宁贵妃的寝宫,甚至不惜在我饭菜中下迷药?” “你知道?”他问出声,面上却并无多少诟病。 倾歌冷笑一声:“呵,没话可说了吗?” “南倾歌,关于此事朕可以同你解释,不过,在朕与你说清楚之前,你先听朕说一个事。” “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你可还曾记得,上元节在帝京廿四桥下偶遇朕一行人一事?” 倾歌正了身子,这事一直以来都是她心口的一个谜题。 萧玄景凝着她的眸子,缓缓将她拉拢入怀,却顷刻教她拐开,他微一皱眉,故意用受了伤那只胳膊去揽她,并暗暗加了些力道,直到将她强行按压进了怀间,这才满意勾唇一笑,却又顷刻沉了声。 “你长在贤王府,想必元夜那夜朕在宫里设了宴邀请了一众皇亲国戚之事,也是有所耳闻的,其次,你自小习医理,大约也听过易容术,那夜的‘皇上’,其实是假的,宴会不过是朕为了掩人耳目而专门筹谋的一个安排罢了。”他说到这里,却又徐徐看向她,“那你可知,那夜朕的三哥又去了何处?” 倾歌心头一震,倏地抬头看向他,对于他即将要说的是隐隐有所期待,却又暗暗有些畏怕。 只依旧冷言冷语道:“皇上既设了宴,他自然是进宫了。” “那么,那夜朕的三哥果真是在宫中吗?” 他徐徐打量着她,倾歌被他盯得有些慌乱,这些她之前也在心中猜测过的,最终却都没有一个定论,却在今日,将从眼前这个人的口中得知吗? “他不在,不只不在,他还与朕去了同一处地方,准确说来,是朕与他去了同一处——醉香楼,因为那里,住了北狄的二皇子万俟远。” “北狄?” “是。你可知此番咱们大夏军为何惨败如此,如若朕没猜错,这只怕也是他们当初达成的协议之一。” “你什么意思?” 倾歌突然惊问出声。 萧玄景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缓缓用内力为她运着热量。 “你这般聪慧,想必也已猜到了,朕的三哥,对朕的这片江山,也感兴趣。” “不,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之间铁定有什么误会,你确定吗?你确定当初他去见得一定就是北狄的二皇子吗?” 眼见她一心一意还是为那人说话,萧玄景心底暗暗掠过一丝不快,却并不显露,只继道:“朕当然确定,因为他前脚一走,朕就去见了狄国的大皇子。” “大皇子?” “北狄的老狄王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万俟修因嫡出而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然其自小体弱多病,又资质平平,文治武功都不及二皇子万俟远,所以,照此局势,北狄的江山,十有八九将来是属于那二皇子的。” “不是已经封了太子了吗?莫非那二皇子想造反不成?” 倾歌循着自个儿的思路相询,话到此处却陡地一顿,她秫然看向萧玄景,眸里尽是惊疑。 “自古这天下都是能者得之,只要那造反之人是真正有才能,百年之后,名垂青史的,你以为会是真正坐拥天下之人还是当初被篡位之人?” 他声音幽幽缓缓,仿似他自始至终只是个看客,说的都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事。 倾歌着实被他这番话惊到了,他的意思是,如若这天下真有一个人比他更有才能且欲夺他的江山,他也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萧玄景却似乎全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他淡漠的语气令倾歌心头一窒,却再说不出口别的话,如若他今日所说皆是真的,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指责他?那么,自己的不愿承认是多么怯懦,即便早知道,又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样,一边守卫着江山,一边,还要喜怒不形于色地担负着那样沉重的事实。 第八十章 妾心错付(10) “你不是说,那大皇子是个病秧子,注定会失掉江山的吗?”不自觉的,她的声音已不知何时温软了不少。 “所以,朕为什么不与朕的三哥一般,去拉拢那二皇子?”萧玄景面上终于现出了一抹笑意,便连凝着她的眸色也是温温的。 “天时地利之外,还有人和。”话到此处,他看着她不解又满脸认真的模样,不觉微勾了唇角:“事在人为,懂了吗?” 眼见她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那迷惘的眸色根本是还没明白过来,萧玄景不觉又有些好笑。 “罢了,这些事以后再与你细说,现在,朕便向你解释当初为何那般待你,此事,得从当初他专门对外声称你得了心疾将养闺阁之事说起……” “你……”倾歌猛地抬头,又是一惊。 萧玄景抬眸扫了她一眼,“本来朕也一直不曾怀疑,直到元夜与你偶遇,你女扮男装,无意中又提起与贤王府的瓜葛,贤王府守卫深严,你却能在元夜大大方方拿着朕那三哥贴身侍卫的腰牌在帝京街头招摇撞骗,朕经几番思虑,便猜到了你头上。” 他说着,想到当初她一身显眼红衣躲避那群龟公的模样,不觉哂笑出声,“穿的这般花枝招展还去当采花贼,若不是有轻功在身,你便不怕自个儿被有特殊癖好的人当做了花来采。” “他敢,老娘我割了他的子孙根!” 倾歌闷哼一声,眼见他似笑非笑地凝着她,心底莫名又爬出了几丝浅念,却又刹那被心底的沉痛遮掩了。 “你还要不要说,不说就滚回你的日升殿,我困了。” 萧玄景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底一阵轻漾,眼见她眉间眼底的嗔怪模样,不知不觉竟开始心猿意马起来,他正将目光逡巡在那微显干涩的唇瓣上,然而,还来不及有下一步动作时,外面竟不合时宜传来低低的一声提醒:“皇上,快四更了。” 不知不觉,两人竟这样相拥着坐了一夜,萧玄景转头看看屋外投来的微光,耳边忽有清浅的呼吸传来,他回眸,她竟已枕在他的膝上沉沉睡去,耳边忽然响起她那时梦里叫出来的“萧玄景”三个字来。 手心有温软的热源传来,是她缭绕在他指间的呼吸,他心中微微一动,顿了顿,指间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温软的柔荑。 另一只隐在身后紧握成拳的手,却不由自主发了抖,他竟,差点失手杀了她吗? 那夜他答允她的解释,终究在时间的消磨里作了罢,倾歌心底,却已隐约有了些末轮廓。 那人既怀疑萧宸景意图篡谋,她又恰恰是从贤王府里出来的,那么,他前前后后以各样面孔来待她,也便说得通了,所以,那夜或者不是她在做梦,而是……他真的有心要掐死她! 倾歌终究不再提出宫的事,只觉得,也许她本就明白一切,不过欺哄自己一场,到了图穷匕现,才终于绝望。 也终于明白,爱一个人大约便是这样,一点点道听途说风吹草动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却最终,万般仇恨,总敌不过只言片语的温存! 又是连着好几日过去了,发疯宫女的事太医院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正在人人躁动不安时,宫外却传来了一个消息:三贤王在回京途中遭遇歹人袭击,身受重伤。 倾歌初听到这个消息也是着实惊讶,前些日子江南水患,他请旨去赈济灾民安抚百姓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好端端的一个人,却突然血淋淋的回来,搁谁谁心里也不好接受,他平素又是那样好脾性的一个人,与人发生冲突的可能并不大,怕只怕,这本身便是一场阴谋,一个早已计划好的陷阱。 倾歌不自觉便将思绪往萧玄景那夜与她说的话上引,萧宸景是否有谋逆之心她如今并不知情,下意识里,她总是不愿信的,可她若是萧玄景呢,在肯定了一个人有谋逆之心之后,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将自己隐形的敌人堂而皇之诛之于无痕? 思及此处,更是越发忐忑心惊,如若她所虑是真,那么,现如今毫无头目之事那人都能做到如斯地步,果真是一点兄弟情谊都不顾了吗? “娘娘也不必太过紧张,奴婢听说皇上已吩咐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去贤王府中了,凭娘娘与钟太医的交情,娘娘只要托他一托,若真有甚事,咱们还能不知道?” 倾歌心头一紧,忙抬头一把抓住了夏蝉的手臂:“丫头,你说,皇上派的太医?” 第八十一章 为他分忧(1) “是啊,奴婢听说去的是钟太医和闵太医,皇上还说治不好让他们提头来见。” 倾歌陡地一怔,那二人确实是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如今宫里这般光景,他却仍旧派了太医去,是不是就说明,在他底心里,即便怀疑他有谋逆之心,却终究还是顾念这一份骨肉亲情的?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他此番筹谋未能将萧宸景一举诛灭,既捡了一条命回来,他顾忌着世人悠悠众口,方不得不转了心思出此下策,待此番过后再寻下个时机? 这样的猜疑令她几近疯狂,倾歌狠狠扯进了衣袖,手心早有冷汗袭来。 萧玄景这几日日日宿在御书房,起先专管绿头牌的太监还会日日定时定点将绿头牌送进去,这几日也都不再去了,听说温嫔专门炖了补汤送去还被他厉声赶了回来,另外一个去的是宁疏影,那人并不疾言厉色对她,然而,终究也只让她将东西留下便让她回了。 倾歌知道他是在为朝堂一半之人递奏折请求加封并重新以皇后之礼厚葬柳贵妃而烦忧,最令她揪心的,却是柳贵妃的身份,她可不是别人,而是萧宸景的生母。 那人本便对贤王生了疑心,更有甚者当年他除承袭大统之时执意不加封柳贵妃也或有这之间种种原因。 当年他连朝臣诟病他不知感恩都不顾,而今只怕更要将这个平白的罪加诸到萧宸景头上来,最令倾歌担忧的,是他会急怒之下将宫里“闹鬼”之事也归于萧宸景的罪过,可是,他若理智些,总该想得到宫里“闹鬼”之前,萧宸景已离开了京都去往江南的途中,他根本无法分身布局才是。 转眼却也替他发愁,虽说他是皇上不必听命于人,可朝臣的意见他也不能长期不理,或者这也是他为何一直督促太医院和内务府加紧查办“闹鬼”事件背后猫腻的起因,一旦证明此事与“鬼神”无关,想必那些个朝臣也不敢再妄言了。 御书房内,萧玄景翦手静立在窗前,有意无意看着栏边笼里的朱雀出神,不知为何,近日这小畜生不再上蹿下跳,神色也蔫了不少,进食也不多,常常对他的逗弄理也不理,倒像是,与他闹了脾气一般! 他这么想,脑里刹那便浮出了一个女子的面容来,幽暗的眸色不自觉便温润了些许,唇角也不禁勾弯了浅浅的细弧。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令他的思绪戛然而止,他徐徐看向紧闭的大门,方记起自己本是在等一个消息。 “进。” 低沉的一声,随着吱嘎的开门声,一个黑影应声而入。 “皇上。” 来人斜眉细眼太监模样,他俯身一拜,抬面时一把拉下了面上的人皮,底下的面容,赫然是成安的模样。 “怎么样?” “奴才装扮成那个谢酉的模样,谁曾想他们竟不止一个暗语,奴才一个不查险些被她识破,她约摸是有了猜疑,顷刻便转了话头,只说她有事会自己找来,其余时候让候着便是。” 两人的眸光在空中交汇,都知道此番若果真叫对方识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必会断了。 萧玄景沉沉叹了口气,“你先不要有所动作,容朕想想。” “是。” 倾歌本不欲再管关于那人的所有事,却只见不得无辜生命枉死,衡量了一番,便决心去关押那些身染怪病的宫女的地儿去探探。 没曾想未及踏进院子的门槛,就闻得一声癫狂的疯叫,她与身后的秋萤对视一眼,身子却在此时教一个突来的力量狠狠一撞,倾歌险险后退了好几步方险险站稳脚跟,那边厢,原本在她身旁的秋萤却仰面朝天摔了个四仰八叉。 “你这小太监好大的胆子,连我们娘娘都敢撞!” 秋萤挣扎着自地上爬起,几步上前对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收拾着方被撞翻的玉盏的小太监就是一阵厉语相向。 那小太监似乎方反应过来,一看是她,方拾在手里的玉盘哐当一声又一次掉落在地,他却早已顾不得,双手铺地连连磕头,带起一地尘土。 “好端端地,你何苦吓他!” 倾歌对着一侧的秋萤低责一声,旋即摆手道:“我无事,你快起来。” “……谢南妃娘娘,谢南妃娘娘!” 那奴才千恩万谢地起身,抬面的瞬间,却教倾歌主仆二人乍然一惊。 他的脸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抓痕,一只手的手背上也肿起来很大一个脓包。 倾歌暗暗合了手掌,扫了一眼地上的残羹,问道:“看你急匆匆的,要去何处?” 第八十二章 为他分忧(2) “禀娘娘,奴才原是在御膳房的伙房里当值,这几日方被调到此处照看这些患了怪病的宫女,方才奴婢本是要给她们喂药来着,却不料一个宫女突然又犯了疯病,奴才正要去寻卢太医来瞧,没想到,竟撞着娘娘了,是奴才瞎了狗眼,还请南妃娘娘大人有大量,饶过奴才吧。” “小张子?你是小张子!” 倾歌正要细问,却教身后的秋萤率先打断了话头,她闻言,转眸看向了秋萤,语里尽是不解:“什么小张子?” “主子,不就是当初温嫔娘娘身边那个狗腿子吗?从前他听温嫔的使唤,还在咱们灵凤宫里与小蚁子交过手来着!” 秋萤说得一脸愤愤,倾歌仔细一瞧,竟发现他果真是那个奴才,方才只因为他因那些抓痕破了面相,才一时没认出来。 再一次打量着面前的奴才,却发现他眸光躲躲闪闪,整个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倾歌眸色一凝,终于出声问道:“你不是在温嫔娘娘身边当差吗?怎地又沦落成这般模样?” 那奴才闻言陡地抬眸看向她,却又刹那噗通跪地,只一个劲磕着头,竟无只言片语。 倾歌眼见他这般,心里虽不喜温宁心的脾性,却也深知当初他也是听命于人,便不自觉软了心肠。 “罢了,本宫并未逼你,你无须如此,你方才说,又有宫女发了疯病是吗?” “是。” 倾歌垂眸看着他,“这些时日这里不是日夜又太医守着吗?怎地还要你出去寻?” “禀娘娘,宫里太医们最近确实住在此处,只不过他们一直要忙着找出病根,便做了轮值,今日正是卢太医当值,早间他称回去御药房取一味药材,还未回来。” “既如此,你便莫要去扰他了,领本宫进去瞧瞧罢。” “娘娘……”那奴才欲言又止,却并不松口,看起来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秋萤猛地上前一步,“怎地,你瞧不上我们家娘娘医术不成?” “奴才不敢,只是皇上下了令,除了御医局和照看奴才,其他人一律不许入内。” “我家娘娘是去救命,现在正犯病的是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皇后娘娘素爱自己宫里的奴才,若因你的坚持叫她丧了命,皇上如何会饶你?” “这……” 眼看这整日只会直言直语的丫头这粗暴的一招竟然凑效,倾歌暗暗扯唇,看着他道:“你莫要拦着了,出了事本宫自个儿担着便是。” 她说着,提步绕过他再毫不犹豫往里踏去。 内里的光景,却着实教人心间一冷。十几个犯病宫女全都被绳索绑在榻上,个个衣衫凌乱,面容憔悴,更有甚至,不止被自己挠得破了相,更还在流着哈喇子,时而低泣时而傻笑,仿似完全不觉疼痛一般,果真如同疯子的模样! 其间,靠着门口的一个宫里尤其闹得凶狠,竟面目狰狞地在坚实的绳索下扑腾,手腕被勒出道道血痕仍旧不见停止。 倾歌闪了闪眸光,不顾周身弥漫着怎样难闻的气味,提裙跨过门槛便直直朝着那宫女走去,谁曾想未曾近她的身便被不知是谁一把拉住了袖袍,那道力气不大,却足够使她回眸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教她豁然一惊。 那女子,竟然面上已生了蛆虫,那些蛆虫密密麻麻,正前仆后继拥挤着在她的面颊上蠕动。拉她的那只手背,也因此隐见了白骨。 “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胃里一阵翻涌,倾歌突地歪到一边,大口大口呕起来,却只呕出了满口的酸水。 “你放手,放开你的脏手!放开!”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倾歌喘气转头,方看清扑上来与那只手拉拆的正是秋萤,大约是被这情景吓坏了,她惊叫着,不管不顾去扯那女子的手腕,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教她松开。 “啊,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个声音还在叫,凄厉,阴狠,憎恨,难以言说的凄凉无端传来,倾歌鼻间一阵酸楚,险些便抑制不住眸里的温热,她不顾她的挣扎,不顾秋萤的阻拦,一把抓过她那只散发着恶臭形状恐怖的手腕,轻轻搭上了她的脉息,稍倾,一直强忍着的温热终于夺眶而出。 “主子……” 倾歌垂眸苦笑,她终究,也得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逝去,果真如温嫔所说,哪怕你医术再好又如何! “这里可有雷公藤?” 倾歌转头,看向的却是秋萤身后同样怔住的小张子,那奴才却完全不解她的话般,只茫然盯着她。 “南妃娘娘,您怎会在此?” 随着这乍然惊问之声,走进来的是方才踏入院门的钟、闵、卢三位太医,倾歌的眸光,却随着中间一个人手上的东西而凝在他的面上。 第八十三章 为他分忧(3) 那太医看起来年岁方三十出头,面容清秀,气质微沉,手里拿着的,正是雷公藤! “娘娘可是在寻这个?” 他抬眸轻问,唇角的笑意清浅,教人心间晃似一股清流掠过。 倾歌不禁会心一笑,笑容却又瞬时凝在面上:“说来说去也只治标不治本。” 那人闻言,眼见她轻蹙的眉端,竟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儿来。 “罢了,我便与你一道,将它们先捣了吧,总比不治要好。” 她说着,便移步上前,未及近那人身前,那人已教左右两个老太医扯住了袖端,“这等事微臣们自己来就好,不敢烦劳娘娘。” 开口的是右首的一个太医,倾歌不识,却猜想这般年岁又与钟太医一道,想必便是与他医术相当的闵太医了,那么,她将眸子往左一移,既如此,这年岁尚轻之人,约摸该是那小张子口中回御药房取药的卢太医罢。 她心里思疑着,却并未止住脚步,直到又一道声音传来,是钟院正:“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若忙不过来,叫我的丫头一声便是。” 她看了中间那人一眼,弯起唇角一笑,大约因为他如同“及时雨”一般的出现,说话间眸里也点缀了星点光亮。 话毕,她转身,一路跟那钟太医来到院内的墙角,那里枯枝残叶横陈,些末干枯的枝丫在他们脚下咔咔作响。 倾歌终于随着他的站定而顿住脚步。 “娘娘,微臣受王爷所托,为娘娘带了一件物事。” 倾歌抬眸,她早猜到他们二人是从宫外回来,却不知,萧宸景竟托他带了东西来。 倾歌接过他递来的香囊,心口却刹那一痛,这一次,不为自己,却为的是姐姐。这个香囊是当年姐姐初嫁入王府时亲手为他缝制的,是她与他过得第一个生辰的纪念。 他一直以来都带在身上,从来不摘的,而今,却是为何? 难道说,真的到了情缘尽了的地步了吗?姐姐在他心里,终于淡了位置了吗? 不知不觉,鼻端又见酸楚,倾歌死死捏紧那只香囊,看看抬眸道:“除此之外,他可还有别的话?” 钟太医摇摇头,转眸却道:“此处乃是非之地,娘娘实在不便久留,还是早些回了吧。” 倾歌抬眸打量他,正欲开口,一道尖锐的通报声恰在这是突然传来:“皇上驾到~” “糟了,皇上专门吩咐过无关之人不可踏入的,现下可如何是好?” 钟太医经脉纵横的两手交握,语出的声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倾歌此番的震惊却并不比他少,好在虽惊也勉强保持了理智,她忙将那锦囊往袖中一藏,急声道:“你先去与他们捣药草,此处我来应付!” “娘娘……” “快一些。” 钟太医经她一声微沉的提示终于不再迟疑转身走出,倾歌平息了一番心口的忐忑,也忙跟上他的步伐,就在他蹲下身的瞬间,那人便踏了进来。 却在入院的刹那,身子随着突来的“投怀送抱”而陡然一僵。 “皇上!” 萧玄景嗅着鼻间缭绕的淡淡药香,垂眸盯着面前死死抱住他腰身的女子,来的路上酝酿了一肚的厉言恶语,就这样生生哽在了喉间。 门口,蔡康远远顿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倾歌躲在那人胸口,为着自己此番不是办法的办法,正跳了心口红了耳根。 这下好了,她该如何收场?哎,即便出于解难,这也忒丢人了些! “萧玄景,我腿软了,你能不能……抱我回去?” 萧玄景眸光不经意自那扇摆放着疯病宫女的敞开着的大门里掠过一眼,最后一丝怒意也没了,他调整了一番呼吸,不顾耳边响起了怎样的“万岁万万岁”,横手一揽,便将她横抱于怀,运起轻功,顷刻便飞出了那还跪了一地人的院子。 身后跪在众人间的秋萤随着二人的消失陡地跪爬起身,方冲出了两步便被门口的蔡康拦住了。 “我主子被你主子劫走了,你还要帮着为虎作伥还是怎地!” 她说着,拐开他就要跑出去,却教蔡康一把拎住了后领,蔡康高高瞥着她,嘴角却有些抑制不住的笑意,按说她家主子得皇上这般对待,即便不激动得泪流满面,总该也是在心底偷着乐才是,蔡康徐徐垂眸,看着眼前女子一脸的怒容,心底着实有些想笑,从前只知道个南妃不按常理出牌,却原来,她身边的丫头竟也这般毫无寻常思路,还真是物以类聚! “秋萤姑娘还是先回去吧,你执意追去,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你家主子。” 第八十四章 为他分忧(4) “你什么意思?”秋萤闻言下意识便竖起了浑身的汗毛,难道她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皇上这是要处罚娘娘了? 蔡康一看她那激动的神色就知道她定是想歪了,不禁又在心头一笑,抬眸道:“意思就是,今晚,你家娘娘要在皇上宫里用晚膳了。” 蔡康说完再不理她,理了拂尘转身,看着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众人道:“得了,人都走了就被别都跪着了,皇上那里还等着各位大人的喜讯呢!” 跪在御书房的小榻上,倾歌有些欲哭无泪。 她说要他抱她回宫,他就将她抱来了御书房。 倾歌一圈圈磨着墨,龇牙咧嘴去瞥他批奏章的样子,无端端地竟觉得他这副讨人厌的模样也甚是好看,低眉垂目间,她又想起了那个词:男色。 毫无预兆地却偏遭他瞧了个正着。 “要看就大大方方看。” 低沉的一声,那张绝色的脸竟陡地凑到跟前,倾歌尚沉浸在“男色”中无法自拔,那边厢,他低沉嗓音笑得那般勾人魂魄:“你流哈喇子了。” “啊……啊!”倾歌下意识伸手去擦嘴角,却在碰到下颌的瞬间反应上来,她陡地抬眸,却刹那撞进他意味深长的眼眸里,奶奶的,今天出门一定没看黄道吉日,丢脸丢祖宗那儿去了! 便是平日个再如何大而化之,此时的她也早已烧红了耳根,几乎将脑袋埋进了那浓墨里,倾歌却不禁在心底轻叹一声,谁说这世间食色性的只有男子呢,这么个美人儿就在面前,怕是个太监他也得春心荡漾,更何况,她还是个正常的……女人。 “皇上,我说的是回宫,回宫!” 她就是在转移话题。 谁曾想他竟笑得越发耐人寻味,随着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笑,是他魅惑低沉的嗓音:“爱妃现在不正在宫里了吗?”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朝她挑挑眉。 倾歌心底瞬间腾起了一股骂娘的冲动,合着他是故意曲解她的话来着! “皇上,我说的是回‘宫’,灵凤宫!” 开口的话一字一句,倾歌将牙口咬得酸胀,本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原则决计此番先不与他计较。 她以为她这般说,那人便再无法装作无动于衷了,或者会因为她的胡闹而将她撵出去,正好合了她的心意,谁曾想竟半晌也没等来他的反应,倾歌暗觉不妙,转头欲看究竟,这倒好,这一看她心里只越发郁闷了,他竟然一言不发正专心致志看他的奏章,唇角勾起的那抹浅弧却着实教人恼恨。 倾歌气得够呛,无奈发作不得,只得又一次忍下了心底不平,有些狗腿地凑过去开口道:“皇上,既然墨也磨好了,你误解我的话我也不计较了,就当是你一路抱我的补偿,咱们就算是两清了,你看此番天气也不早了,我宫里的奴才还等着我回去吃晚膳呢,我知道你这几日都不去后宫,要不,我自个儿从后门溜出去?” 她说毕,也不待他反应起身便要开溜,却在第一脚还没迈出便刹那被人圈住了腰肢,那个坚实的力道卷着她使劲往里一带,倾歌未及反应,人已经好死不死跌回他怀中了。 倾歌怒气腾腾地抬眸,却瞬间叫他很沉沉压下来的沉潭一般的眸子压得又将那些几欲脱口而出的谩骂硬生生咽了回去。 心底却不禁哀叹,他和萧宸景果然是一个爹生的,想当年,她也像怕他一般怕着萧宸景来着,毫无缘由的,却连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也会生畏。 “今日之事不交待清楚,休想回去。”低沉的一声,经那人的口,却变作了毋庸置疑的口吻。 “你不都看清楚了吗?”倾歌细声的嘀咕,却字句入了他的耳。 他却竟又不说话了,只沉沉凝着她,幽邃的眼眸无端教人心头一寒,倾歌斗不过他,只得愤恨地吐出一口气缴械投降,语出的声调却仍旧难掩忿忿不平:“不就是我不懂规矩知法犯法误闯了那偏殿吗?可是我也没做什么啊,乍一看见那屋里的情形我就被吓得魂也飞了,魄也散了,想要冲出去的时候,就正好被某人逮个正着了!” 倾歌说完,眼见他仍旧老神在在的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下也怒了,转身一掌推开他就要起身,却又一次被他拉了回去,这一次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倾歌因为身子的重量压下来就直接覆在了他的身上,竟生生使得他直直往后倒去,女上男下的姿势,教她心头一动,面上也不自觉晕染了片片红晕。 她还在这样突来的尴尬中缓不过神儿来,只感觉自己腰间一紧,竟是他抱着她在柔软的榻上滚了个来回,醒过神儿时,倾歌越发欲哭无泪了。 得,现在变成女下男上了,她睫毛的轻颤都能拂过他的面颊,双双的呼吸在那么小的空间里纠缠得难解难分,倾歌此番终于不淡定了。 “萧玄景?皇……皇上……” 完了,她发现自己的开口的声音都打结了,这个妖孽!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重新说,朕满意了,便放你走。” 第八十五章 为他分忧(5) 暖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开口一遍遍打在她的颊上熨烫着她的肌肤,那低沉的声音喑哑又魅惑,激得倾歌浑身不由自主都在起鸡皮,心神都荡漾起了暖暖的涟漪。 “说……说什么?” 萧玄景鼻间充斥着她口里的香气,他咽了咽口水,生生忍住了那阵想要低下头一亲芳泽的冲动,只伸出指尖缓缓点上她的鼻端,又在她的脸颊下巴细细徘徊,开口的声音越发魅惑低沉,存心要将她完全蛊惑:“难道不是听说钟太医二人自贤王府回来了,你方跑去探听关于消息的吗?” 倾歌心头一个激灵,整个人终于从方才的迷梦中清醒过来,她脸色一变,眸色凉凉迎上了头顶与她几乎没有空隙的男子,几番开口闭口,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答他。 半晌,才勉强平息了气息,幽幽开口道:“萧玄景,设身处地,你那日去我寝宫说的话,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萧玄景眸色因她的话一怔,手下的力道却不自觉加重了,倾歌痛得轻哼了一声,等不来他的回答,不觉又凉凉一笑:“我信,可笑吧?我自小长在那人身边,得他疼宠呵护,却毫不犹豫便信了你,你却不信我,真可笑!” 萧玄景心头无端一凌,不自觉便想起了那日她嘶声力竭吼出来的那些话,她说,她之所以变了主意,不过她南倾歌心里,有一个他罢了。可是,他还没来得高兴,她又有说,有,又没有了,所以,他便以为她的心底,必定还是装了萧宸景的。 他想到此处,心口竟因她方才的话有些隐隐作痛,抬眸便要开口,却教她先一步抢去了话头。 “萧玄景,将心比心,你宫里那么多女人,心里更装了个谁也替代不了的女子,我又何曾怨过你半句?” “南倾歌,你这妒妇!”他沉沉怒骂,眸色却较先前缓和了不少,话毕又朝着外面低喝了一声:“蔡康,吩咐御膳房多加一副碗筷。” 倾歌抬眸瞥她,面上尽是不解。 萧玄景眉梢一挑,语出冷冷一哼:“某人留某人吃晚膳,免得某人哪天不小心在醋缸里淹死。” 倾歌狠狠擂他一拳:“某人才不稀罕,留某人自个儿理亏去吧。”她说着便要起身,却教他紧紧勒住了腰身。 “去哪儿,蹬鼻子上脸了还是怎地?” 他话里语气倒像是在斥责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倾歌正想骂回去,挣扎间却不小心碰到了袖间的锦囊,她心口一窒,不觉又有些低了眉端。 “在想什么?” “……想你啊。”方才挣扎的时候那个物事险些便掉出来了,倾歌暗暗将它往里塞了些许,不免有些心虚,由而便随口捡了个谎话来答他。 没曾想到,这句随口拈来的话,却使得他顿下了手上的狼毫,揽着她腰身的手臂箍的越发紧了。 “想我什么?” 喑哑的声音,他说的是“我”,而没有用“朕”,这一点,是倾歌没料到的,心头却因此无端一喜,相处这么些时日以来,她也有些摸清楚了这人的脾气,只要顺着他的意思,他也会极好的待你。思及此处,她旋即抬眸看着他道:“我只是在想,一个我托付终身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清楚了吗?”他挑眉细问,唇角浅浅细弧。 倾歌眨眼:“看清楚了,是一个有勇有谋,心负天下,敢作敢当……”这话听起来狗腿,倾歌却并没有说谎,然而,话到此处却刹那一转,存心与他过不去:“老奸巨猾,狼心狗肺,恶贯满盈的妖孽!” “多谢夫人荣赞。” 萧玄景却被她哄得很是愉悦,倾歌一把打开他拱手作揖的手,嫌恶地开骂:“真不害臊!” 然而,他高兴归高兴,对她要回宫之事,还是不置可否。 倾歌心底,却是有一套想法的,自己今日先是强闯了那个“禁宫”,之后再是大庭广众之下全然不顾身份扑进他的怀里,紧接着又被他抱着回了御书房,这一路上也是众目睽睽,宫里人多嘴杂,此番传到宁寿宫里怕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太后若是再风风火火找来,她只怕又要成为众矢之的! 回宫就不一样了,到时候即便太后闻风寻来,便是将她说得再难听,于她总也是远在天边,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被那老巫婆指着鼻子骂却只能忍气吞声不能还口这般窝囊事,她再不想经历第二遍了! 然而,这个世道却总是这样,你越怕什么他就越来什么,就在倾歌已做好了与萧玄景翻脸准备离开之时,门口就传了一声响亮的通传,正是:“太后娘娘驾到!” 第八十六章 谁在闹脾气(1) 倾歌是被萧玄景硬塞到桌底下的,刚蜷缩着滚进去便碰了一鼻子灰,入眼,一双月娥色鞋子已率先踏了进来,她瞪大眼睛盯着,硬生生哽着呼吸将即将打出来的喷嚏憋了回去。 眼前的那双黑色鎏金朝靴恰在此时迎了上去,紧接而来便是那人温语问安的声音:“母后,这个时辰,怎么还有空过来?”话到这里戛然一顿,再开口,已微微沉了声,却似乎是向着外头:“蔡康,一会儿吩咐御膳房多加一副碗筷。” “碗筷就不必了,哀家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来你这里进晚膳的。”老巫婆的声音似乎夹杂了不满,倾歌心底刹那有些哀戚,这老巫婆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下倒好,她南倾歌做事从来光明磊落,第一次听墙角,竟还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对峙,上天要不要这么眷顾她! “哀家再不来,只怕皇上要因色误国了!” 倾歌乍然一惊,知道她必是已得知今日之事,同样抬眸的还有萧玄景,几乎是太后话毕的瞬间,他的眸里便陡现了一抹不悦,却又很好掩饰过了。 “皇上,别怪哀家没有提醒你,当初你一心一意要立阿影时,就一再遭到朝臣反对,你不惜忤逆朝臣的意愿也要坚持立她为妃,哀家知道你与她之间的情意,加之从前她为你做的那些事,所以一直任由你的性子,当时并未横加阻拦。 而今这个南倾歌,不说她的父亲曾是乱臣贼子,而今她的兄长虽说为我大夏朝屡立奇功,总归免不了结党营私之嫌,依哀家看,当初你便不该将她选进宫。” “母后,她父兄的事,怎能怪到她头上。”徐徐开口的嗓音喑哑,已隐现一丝不悦,清晰地传入倾歌的耳,莫名地,她在桌底下竟无端鼻头一酸。 太后一听他为倾歌辩驳,当即越发愤怒,涂了丹寇的手指也不自觉颤了抖:“好,那就抛开她父兄不谈,你看看自她进了宫,整天将宫里闹得鸡飞狗跳,她竟然敢当面顶撞哀家,还几次三番不将皇后放在眼里,如今宫里正不太平,她却嫌你不够忙一般,非得闹出点事来,一点规矩礼节都没有,男女有别,尊卑有隔,她哪一点做到了?这样的女子,别说进宫封妃,便是普通人家,也不能接受!” 萧玄景沉沉一叹,心底也并未料到倾歌在她心底竟早已名声坏到了这个地步,一瞬也不禁沉了眸光,冷了声气:“母后放心,此间诸事,儿臣自有分寸。” “皇儿啊,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能被感情所牵绊,否则,后果必定不堪设想,当年你父皇与那柳氏妖女之事,你可要深以为戒哪!” 她字句里仿佛都是血泪,倾歌躲在桌底,心间情绪无端有些纷繁复杂。就又听那个低沉的声音道: “朕此生未有一刻忘过登基前夜在父皇灵前许下的三个愿望。”他说到这里,细细端看了笼中依旧蔫蔫的朱雀鸟,眸色一沉,缓声而道:“至于那个南倾歌,朕这般对她自有朕的道理,时机到了,朕自会向母后说明一切。” “但愿你能说到做到,不要辜负了这些年容相对你的扶持才好,哀家的话,你可明白?” 萧玄景徐徐垂眸:“儿臣明白,等忙过这一阵,朕便去华裳宫看皇后。” “如此甚好。”太后满意一笑,继而道:“哀家今日既专门来了这一趟,有些事索性便一道说了,皇上,那南妃此番虽因她的哥哥立下战功而重获绿头牌,然朝中大臣对皇上专宠她的事却颇有微词,便是哀家这个常日久居深宫的也有所耳闻了,我看为我朝江山社稷计,皇上无事就莫要总忘那灵凤宫跑了。” “孩儿谨遵母后教诲。” “哀家知你近日为国事甚是操劳,疏影那丫头今日听说哀家要来,便再三央求哀家将她亲煨的银耳莲子羹为你带来,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对你的一片心才好。” 她话未必,萧玄景脚下已不自觉往前,语里也下意识带了一抹欣喜:“她现在何处?” 太后抬眸阻了他,语气略带责难:“她前些日子满心满意来探你却被你拒之门外,如今声声切切都说不敢再来扰了你,皇儿啊,身边的人谁对你好与不好,你也该在心里有个底儿才是,可别到头来教一心为你的人心寒才是。” “儿臣知道。” “既如此,哀家便不叨扰你了,薛嬷嬷,咱们走。” “儿臣恭送母后!” 倾歌终于得从桌底下爬了出来,起身正掸着自己身上的尘土,抬眸便见那人朝着自己看了过来,倾歌直直迎上他的目光,静静等着他的开口。 却末了,还是自己奢望过了头。 “皇上若无吩咐,臣妾先行告退了。”她悠悠凉凉的声音,顾不得身上惹了怎样的灰尘,脚下已迈了出去。萧玄景,此番,你该不会再拦我了吧! 南倾歌,你呢,为什么你的心会痛?你又在奢求什么? 他果然不再说话,只转身背对着她面向窗前翦手而立,倾歌嘴角挂了一抹自嘲的笑,赶在自己情绪完全崩溃之前慌忙把眸子瞥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看向何处,罢了,不管何处,只要不是他便好…… 谁曾想,走到他身边之时,却遭他一把抓住了手臂,他使了极重的力道,倾歌痛得断了呼吸。却终究,仍旧无法抬头去看他。 “你又闹什么脾气?” 第八十七章 谁在闹脾气(2) “皇上这话臣妾不明,皇上是天子,臣妾便是问天借了胆,又怎敢与你耍脾气?”倾歌话未必,却教他一把扯入怀中,修长的指尖捏住了她的下巴,倾歌被迫抬头,堪堪对上他深沉的眸色时,眸里的温热却刹那如泉水般涌来,顷刻便灼痛了她整个面颊。 萧玄景沉沉盯着她的神色,将要责问的话因她倏然滑落的泪珠儿生生哽住,指尖染了她泪的温热,顷刻间却又冰凉一片,直教他心口也随之狠狠一凌。 垂眸,他抬指细缓抹着那令人生厌的液体,直到她面上因他微使的力道而现了淡淡红色指印,这才低沉开了口:“南倾歌,你可是为朕的母后对你的指责而生气?” 倾歌咬牙避开他灼灼逼人的眸光,暗里狠狠掐紧了手心,语出声气越发清冽:“无关痛痒的人,臣妾何必自寻烦恼。” “所以,在你心里,朕也只算得无关痛痒之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刹那怒沉,直击得人浑身战栗。 倾歌却并不去迎他的眸子,只微微扯了嘴角瞥向了别处,“我不是在说你。” “那么,你是对朕的母后不满意了?” 一直忍着的憋屈似乎终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倾歌被他的话激得陡地抬眸,面上陡现了一片怒容:“萧玄景,你别太过分,自始至终,一直是你那个母后在想方设法寻我错处,时时刻刻恨不得将我凌迟处死!” 这怒气冲天的话却教沉沉凝着她的男子眸中笑意更深:“南倾歌,难得你从不对我说假话。” 他说着,缓缓放开了他的手。 倾歌下意识伸手去揉自己被他捏得有些脱臼的下颌,垂眸道:“骗谁也定不骗你。” 便是这么简单一句,萧玄景眼底深浅涌动的波澜渐渐恢复一片幽静,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单指划过她的心口,淡声道:“那么实话告诉我,这里,如今装着的到底是谁?” 倾歌身子一颤,这声云淡风轻的询问如一道利刃倏地划过心口,她狠狠按压着心口,抬头看他,丝丝隐痛带着强烈的温热和酸楚直冲眼底,刹那模糊了面前男子的身影。 “那你呢,皇上,你这里,一直装着的,又是谁?” 他闻言一怔,徐徐迎上了她咄咄的眸子,眸光却细不可闻地一闪,倾歌总还是捕捉到了。她突然便冷笑出声,在这寂寥的暗夜,格外可怖。 “所以,你我之间彼此罢了,何必苛求。” 入夜,凉凉夜色不见尽头,倾歌正坐在灵凤宫院里发愣,身后小蚁子的声音却乍然响来:“娘娘,早些歇息吧,奴才听说皇上今个还是宿的御书房,怕是不会来了。” “你这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找骂是不是?” 低骂出声的是秋萤,倾歌心事浮沉,努力想要提起些兴趣来听他们吵骂,却终究,竟只是徒劳。 她还在想傍晚与那人争吵的事,那人死活不让她走,她却铁了心,由而便用自己来威胁他。 她将头顶上的玉簪一把摘下来抵上自己的脖子,终于教他不再发一言半语,跑出他书房的时候,脚步却被厅中摆放着的小桌生生止住了,她并没有去看那精致的桌上摆了怎样的山珍海味,可是,眸子却凝在了一左一右的两幅碗筷上再也移不开…… 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始,她竟越来越觉得,“骨气”也变作了一个奢侈品,常敌不过一切“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一直艳羡的,不过也是寻常百姓的普通日子,只要平安喜乐,七成饱,三分醉,夜半梦醒时分枕边有人陪,一张桌子两双筷子。 一阵低低的叩门声恰在此时突然传来,在这寂寥的夜里,无端叫人呼吸一窒。 主仆几个互看一眼,那几个奴才都不约而同看着她,等候她的指示。 那边厢,小蚁子却破天荒欢喜地叫嚷了出来:“想是皇上来了,怕扰了咱们娘娘,才在外面叩门呢!” 说着就要去开门,临门一脚却教倾歌倏地喊住了:“等等!” 倾歌低叫出声,心口已随之浮起一股子狐疑,今日那人将自己一路抱回御书房之事皇宫里早传了个遍,然而傍晚自己与他大闹之事却并无多少人知情,这个时候,谁都可能来,只有他不会。 她今日那般死心塌地也要走,不过是将武装的自卑当做了坚强,姻缘本身没有际遇,有的只是从来亘古不变的法则:两个人之间,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却原来,她也有了这样的妄自菲薄。 “娘娘~” 微带祈求之声的是紫娥,倾歌抬眸看向她同样一脸殷切的模样,这丫头,平日个不是最是头脑清楚的吗?怎么这时候竟也觉得那人会深夜来探她吗? “是我,卢太医。” 突来的一声却使得倾歌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她倏地起身,抬步便朝着门口走去。 第八十八章 谁在闹脾气(3) 小蚁子几个对那卢太医毫不知情,秋萤今日虽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却大大咧咧惯了,并无倾歌这般印象深刻。 由而,一众奴才都面面相觑看着自家娘娘一步步走过去亲自为那人开了门。 “深更半夜,你为何事来?”开了门见果真是今日在偏殿里见过的那人,倾歌朝他身后看了一番,忙一把将仍旧呆呆立着之人扯入殿内,转身合上房门,进而不解地看着他。 “疯病。” 简单的两个字,却教倾歌陡地沉了眸光。 “是他?” 秋萤乍见了那人终于迟迟反应上来,惊疑的一声,却刹那引来了其他几人的目光。 “姐姐,谁啊?” “小蚁子,去门外把着门去。”倾歌阻断了他的问话,复又将目光转向了身后的紫娥:“丫头,你带大家都下去歇息,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我房来。” 她说着,率先提裙领着那个卢太医就要踏上石阶进入房间,一个声音却在此时突然传来:“娘娘,夜深了,奴婢给您沏壶茶罢。” 倾歌闻言,转眸看向了身后自众人中走出的夏蝉,复又看了身后的年轻男子一眼,终究点点头:“去吧。” 话毕,转身率先踏上了石阶,身后的男子紧随其后随她步入了房门。 “微臣拜见娘娘,深夜叨扰,望请恕罪。” 那人说着,便立即俯身一拜,倾歌忙摆摆手,又示意他坐下:“我这里无须那些虚的,你就直接说来,那疯病扰得宫里人人自危,我心里也是烦闷得很。” “娘娘,臣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那疯病,或有可解之法。” “你说什么?”倾歌倏地抬眸,迎上他眸子的瞬间,眼见他微愣,旋即又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眸子。 倾歌却并无多想,只仍震惊于他方才的话语,由而便依旧直直凝向他,便听他又道:“微臣从前的家乡在资阳,有一年不知何故闹了瘟疫,也如同宫中一般闹得人心惶惶,当时微臣的父亲是当地的县令,人人都说瘟疫来自邻村一个寡妇身上,后来百姓实在闹得厉害,父亲无法,只能应百姓之声请来道士架起了火将那寡妇活活烧死了。” 倾歌眸光一凛,陡地握紧了指间袖袍。 “说来也怪,那场法事之后,村民们的竟一夜之间全都好了,就在众人决定凑出银两和布匹要感谢那个道士时,村里的李二靶子突然暴毙的噩耗竟在此时传来,仵作去查竟还是瘟疫,此事实在玄妙,若说那道士没甚道行,只是个江湖术士,可全村人一夜之间的瘟疫都消失不见了这个事又无法解释,大家去找那个道士,那个道士却仍旧不慌不忙的模样,声称定会给全村人一个满意的交代,然后就问了那李二靶子的家人一个问题。” 倾歌听得心头寒凉,不知不觉已被他一路引了心神,“是什么?” 卢太医双手交握,正欲继续开口时,门外却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响动。 卢太医猛地抬头看向了她,倾歌浑身的汗毛也立时尽数竖了起来,“谁!”随着这一声,她已倏地起身,蹑手蹑脚往那盏门一步步移去。 身后的卢太医心头一震,也连忙起身,疾步跟了上去,就在他即将赶超她的瞬间,一道女声却在此时低低的响起。 “娘娘。” 倾歌一口气活脱脱哽住又呼出,她瞬间放下了所有警惕,转身对身后之人道:“没事,是我的丫头。” 她说着,起身便去打开了房门,果然见夏蝉端着金盏立在门外,里面摆放着茶壶和精致的小杯,那茶壶教茶炉温着,尚还冒着丝丝热气。 倾歌见她身上只着了浅薄的夏衣,连忙伸手端过了那金盏,轻声道:“夜里凉薄,早些回房歇了吧。” “奴婢遵旨。” 门页合上,倾歌将那金盏端放到小桌,眼见那人还静悄悄如钟鼓一般立在原处,不禁失笑道:“怎么,大晚上都敢来敲我灵凤宫的大门,这会子就吓傻了?” “教娘娘笑话了。”那卢太医对她的取笑却也不恼,只随着说话伸手去摸了摸鼻端,这番模样落在倾歌眼底,只越发觉得好笑了去。 “你且快些过来,喝了这茶,本宫还等着你说故事呢。” 她说着,一杯茶早已端在手,徐徐朝他递了过来,卢太医眸光一怔,连忙几步上前接过:“微臣不敢当!” “什么敢当不敢当,我以为你生性爽直,没曾想也落了这些俗套去。” 她本有意笑他,谁曾想他竟一杯茶端在手便直直望向了她,倒像她说了什么天理不容的话一般。 “你这太医,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像个呆子。”倾歌扬手在他眼前挥了好几个来回,终于令他回了神,“你再不说,天可就要亮了。” “咳咳!微臣鲁莽,该死该死!”他却竟像被她的话激到了一般,一口茶喝到嘴里硬是连番呛了出来,倾歌暗暗吐着呼吸心里默念着再不拿他玩笑同时,连忙掏出绣帕随手递到他面前,那人却又怪物一般直楞楞盯了她好半晌。 “微臣不敢。” 他的这番推脱,却是令倾歌当真有些恼了,她将素帕随手往他手里一塞,那卢太医只听耳边一丝轻嗔,身前幽香似水,一把清柔的声音已叮咚入耳:“你再不收起你那套该不该敢不敢,我便不留你了。” “是,多谢娘娘!”大概也是怕倾歌果真对他生了恼,他连声应着,急忙放下茶杯握着那素帕去擦嘴角,却在凑至鼻端时教那突来的香气迷了心神,半晌,趁面前的女子不注意的瞬间,将手中轻柔的物事微微一移,悄无声息捏起自己的袖摆代替了那方素帕。 第八十九章 谁在闹脾气(4) 抬眸的瞬间,猝不及防竟撞入了面前女子清丽的眸里,生生教他耳根也刹那烧红了起来,他心口一惊,连忙出声遮掩:“奴才继续说吧,”可有可无的一声,他心底却无端冒出了一丝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惶恐。 抬眸见倾歌仍旧一脸坦然的模样,这才暗暗凝了凝眸子,继而道:“那道士问的问题是,他做法事之时,那个李二是不是不在场?李二的家人回忆了一番说是,那道士闻言拈须一笑,终于道出了他的缘由,却说是他此番做法请来的是天上的元始天尊,天尊下了凡本为凡人消灾减难,那人却敢不来,明摆着是不尊重他老人家,所以要将那人的阳寿收回作为惩罚。” 话到此处,他眸色却徐徐一凝,晃似又回到了沉淀了多年前的过往:“微臣当年已满十二周岁,已跟着先生习了不少医理,并不信这些,所以便自个儿去查了这个事,后来发现竟是当时那场大火救了全村人的性命。” “一场大火?” “是,一场大火故弄玄虚并不稀奇,玄妙之处就在于那些烧那寡妇的材料,木料是普通的木料,可是,那个道士却在上面多加了一味药材,叫做‘甘牛子’,就是这味药材,救了全村人的命。” 倾歌听来也是深深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不禁又阒然一怔:“你如何确定宫里这场疯病与你们村里那场瘟疫是同一个病。” “直到现在微臣也不敢确定,可是,目前整个太医院都毫无办法,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微臣只敢斗胆一试,可是……” “有什么困难,你说便是。” 一点灯焰忽明忽暗,照得眼前女子的一眉一眼越发动人,卢太医紧紧盯着,竟险些有些移不开眼,半晌才轻咳了一声,继道: “那甘牛子可入药之事甚少有人知道,所以御药房并没有,微臣却隐约记得前不久刚辞官告老还乡的老御医提过,说是当年冷宫还不是冷宫的时候,他曾给里面居住的一个嫔妃看过诊,走过那片密林的时候无意中瞧见过那里有大片这样的药草,然时隔多年,自打那昭阳宫变作了冷宫之后,宫里的太医没了圣旨都不许踏入那里一步。” “什么叫冷宫从前不是冷宫?” 倾歌惊问出声,只听他又道:“娘娘也不知道吗?微臣也是听宫里的老太医说的,说是当年那昭阳宫不止不是冷宫,还日夜笙歌曼舞门庭若市,里面住着的是先皇十分宠爱的一个妃子,后来那个妃子与宫里太医私相授受,还生下了一个孽种,先皇盛怒之下将那太医一刀砍做了两半,又当着那位娘娘的面将那不足月的孩子活活用剑挑死,场面着实残忍,那个娘娘亲眼看着,自此便疯了,长年累月在宫里大喊大叫,常常深更半夜跑出宫门声称她的孩儿找她来了,先皇听了越发愤怒,就将她禁足在宫里,终生不得踏出宫门一步,从此也再没去过那里,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将昭阳宫称作冷宫了。” 倾歌实在没想到那个冷宫背后竟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听来却着实教人唏嘘不已。 转眸,却又一时想起当初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那片密林之事,难怪那对狗男女当初会选在那儿偷情,原来竟是因为那里是偷情圣地吗? 可是,那里的守卫,似乎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深严,否则当初她怎能那般轻易来去自如。 倾歌徐徐抬眸:“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也还未想好,说来,今日也是我太过心急了些。” 倾歌摇摇头,示意他并未来错,复又以征询的目光凝向他道:“我若是去,是大大方方好,还是偷偷摸摸好?” “娘娘?”卢太医一愣,旋即徐徐一笑:“自然是偷偷摸摸好。” “那还等什么,我叫我的丫头找来两套我宫里奴才的衣服,你我换上同去,咱们今夜就去。” “我们?” “那味药材我可不认识,你总不能叫我冒着生命危险白跑一趟。”倾歌徐徐看向他,平静相询。 卢太医闻言一怔,旋即微微侧首:“还是娘娘想得周到。” 二更刚过不久,皇宫西南角,两个太监模样的人一前一后出了灵凤宫,轻手轻脚双双朝着冷宫方向而去。 一路上并未遇到任何阻拦,偶有侍卫经过,也教他们险险避过了,然而,终于到得那处密林时,那卢太医的额上,还是密密麻麻挂满了细汗。 “完了,忘带火折子了!” 倾歌一拍脑袋,语里尽是懊恼,正当她以为此番白跑了一趟之时,身边之人的声音却低低传来:“没事,我身上有硝石。” 随着这话,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传来,便又听他低声道:“娘娘,你把灯笼凑近些。” 倾歌依言行事,只听耳边传出一阵细碎的硝石摩擦的声音,伴着她与他二人的心跳,不多会儿果真现了火引子,倾歌连忙将灯笼又凑近了些许,借着火光,这才看清他额前沁出的汗液,那双护着火引的手也不可细微颤了抖。 “你莫要这般紧张,这处我来过,侍卫不一定会来。” “娘娘来过?”低低的询问,却饱含了震惊,便连一直低下的头颅也随之抬了起来。 手上的灯笼已经亮了,倾歌垂眸打量着那微弱的火光,思绪不觉也有些悠悠飘远:“许久前的事了。” 她呢喃出声,语里的轻叹教面前的男子不觉又是一惊,他徐徐低下头去瞧着面前低眉垂目的女子,心底竟莫名有些怜惜:她难道不快乐吗?得圣上三千恩宠,她为何还不快乐? 第九十章 谁在闹脾气(5) “娘娘~”低低的呢喃似乎脱离了他的意识,竟倏地传来,他心口一怔,却听她说道:“瞧我,说那些干什么,你快些吧,我照着你,你若寻到那药草,指我也认一认,咱们二人一起兴许速度快些。” “是。” 他说着便弯下了身去,倾歌在他身后掌着灯,密林里一片静谧,便连鸟叫的声音也没有,硬生生使得她与他一前一后偶尔踩着木叶的声音越发清脆。 两人都未发觉的瞬间,身后却陡地闪过了一道黑影,旋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待到蒙面男子终于将手里紧紧抓住的那个女子的衣襟松开,再一把拉下面上的面罩时,面前女子眸子一抬,旋即又狠狠压了下去,低骂的声音却随即压抑着传出:“不是说了没事别来找我吗?你差点坏了我的事!” “我与你目标一致,如何会坏了你的事。”男子反驳的声音,微微熏了不悦。 “你!”女子怒极的声音,却教那男子将话头抢了过去。 “你一路跟他们过来,不就是怕他们真个找到了解毒之法,再坏了咱们大事吗?” 男子反诘的声音,女子闻言欲言又止,终究抬眸正视了他,开口的声音却压了千军万马的愠怒:“谢酉,你莫要自作聪明,现在马上回去。”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找到解毒之法。”男子的声音里透着坚决,使得女子越发失了耐性。 “我说了这里不需要你插手,马上给我滚回去!” 女子低呵的一声,已经抽出了随身携带里的软剑抵上了那人的胸膛。 那个黑色身影却毫无退缩,不止如此,脚下甚至往前了一步,直教胸口丝丝沁出了鲜血,染红了利刃。 “你!你干什么!”女子又惊又疑的低喝,那男子却甚是不以为意,只沉了声道: “你我同为那人办事,眼看就要成功了,这么好的时机,我怎能白白看着它逝去,倒是你,这些日子待在那个女人身边,莫不是心软了?”他说着,徐徐凝向了她的眸子,眉梢更是随着尾音微微一挑。 “你胡说什么!”女子低斥的声音,满含怒意。 “好,那我有一个法子,能马上断了他们的找寻,你做不做?”男子的声音,微带试探。 “……什么法子?”女子半信半疑问出。 “杀了南妃!”男子的声音阴沉,眸子更是随之狠狠按压,直教那张本便丑陋的面容越发渗人。 “什么?”一阵清晰的脆响,是女子倒退踩碎了枯叶的声音,那把剑竟险些掉落在地。 男子连忙上前一把抓过了她的肩,按压住她的身子逼着她与自己一道蹲下身子隐没了身形。 “你还说你没心软?”他紧紧凝住她,面上是洞穿一切的冷笑。 “你休要诋毁我,这叫什么法子!那南妃如今正得圣眷,如若今夜无端丧命在此,皇上如何会不搜查?到时候你我若因此受了牵涉,一旦身份暴露,才是真的毁了大计。” 男子眉梢又是一抬,面上乍现了一抹阴冷:“这有何难,我将那太医也一同杀了便是,待到明日被人发现他二人的尸首时,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以为世人会怎么想,届时皇上再宠爱南妃,只怕顾忌自个儿颜面也定会力压此事。” “不可,你糊涂了?主人说了无论如何不能伤及她的性命,今夜你若杀了她,你以为他如何会放过你我二人?” “自古红颜多祸水,要成大事,便不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今日就要为主人除了这个祸害!” 话刚脱口,只见那人已暗里转了手心,只消片刻,指间已捻了一片削薄的飞刀,一瞬间只见寒光一闪,那女子未及出声,那道寒光已瞬间射出。 再要阻止已全然来不及,只见那飞刀自眼前流光般一闪而过,她张开了嗓子却完全喊不出,眼睁睁看着那道寒光直直朝着倾歌后背射去。 她狠狠哽住了呼吸,发不得只言片语,心底零零散散,刹那竟浮出了那个女子平日个的种种模样,直击得她心口钝痛,轰隆隆像要爆出来模糊她所有意识。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敏捷的身影却陡然飞出,她甚至只来得及瞥见一道黑影,那个女子的身子竟倏地教一只长臂一卷一收,只随着又一道风簌簌而过的声音,耳边传来落叶点地的声响,再凝神,却再不见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只剩了卢太医全然失了心神的连连急呼的声音:“娘娘!娘娘……” 随着这一声,又一道身影已然落于他的身后,悄无声息一把抓过他的后肩,不顾他发出了怎样的惊叫便飞身离去。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却在此时乍然传来,“刺客往西边跑了,给我追!” 随着领头那个侍卫厉喝的一声,原本密林深处的男子连忙趁着夜色起身伸出双手蒙住了女子的口鼻,携紧了她使出轻功不动声色撤了出去。 一直被那人带着一路飞出了那片密林,再越过了一道高墙,终于落在一处破败的院中,倾歌未及喘匀粗气,抬眸先是去寻那人的面,待到看清那人眉眼时,捂紧了口鼻差点便叫了出来! 竟是他,如何,竟然会是他! 第九十一章 牢狱之灾(1)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想着自己与那卢太医经过一番找寻,终于发现那味药草时,却只发现那些药草生得零零散散,不止如此,那甘牛子要的是根,密林里因经年宫人的走动早已实了土,他们只带了小铲,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所以挖起来格外费尽。 好不容易挖了七八根,那卢太医方来得及寻到了下一处,还没开始动手便无端生了变故。 她思及此处陡地回眸,恶狠狠便看向了面前翦手静立的修长身形,然而,未及开口,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竟先她一步自头顶徐徐响起:“南倾歌,你好大的胆子!” “不就是私闯了皇家密林吗?你却不问问我为何而来!” 倾歌心底装着气,想着自己被他破坏的计划,又忆及今日御书房里的事,语气着实不怎么好。 萧玄景却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轻松过关,听了她的言语只越发沉了黑眸,语出的声音夹杂了清厉,咬牙切齿一般教人心底无端缩紧:“南倾歌,别忘了你是朕的妃子!” 倾歌暗里有些赅怕他这般严肃的模样,身子竟随着他尾音的落下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直到终于明白了他话里所指时,她猛地抬头,然而,未及开口解释,却刹那想起了那还在密林中的卢太医。 她想着便要返回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去哪儿?” 愠怒的一声,倾歌头也不回,“他手无缚鸡之力,我这样丢下他,教侍卫发现就完了!” “南倾歌,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你也要去救他?” 如若说前面她还不确定的话,此番她却听出来他是真的怒了,可是,倾歌却偏偏恨极了他这般咄咄逼人的语气。 “是!” 她愤怒咬牙,已经不管不顾将他甩开,然而,萧玄景却轻而易举便制止了她,倾歌连番挣扎在他那里都化作了无形,她终于被他毫不怜惜地拽进了怀里,倾歌的额头狠狠撞在他的胸膛上生疼,她痛得龇牙咧嘴,却是避无可避。 熟悉的气息却顷刻自头顶压了下来,她只觉得唇角一阵尖锐的痛,腥咸味儿已经点在舌尖,她未及呼叫出声,酥麻之感随即传来,她一惊,终于醒了所有意识。 却原来,她的唇已教他狠狠含在嘴里,正一遍遍咬磨吮吸,那时轻时重的力道,长驱直入的长舌,存心要让她丢盔弃甲软倒在他怀里…… 她也果真,很没骨气地不负他所望,几乎跌过去的瞬间后腰便教那人伸臂一揽,倾歌被他娴熟的技巧撩拨得失了所有心神,浑身甚至开始发烫发热,直教那一直躲躲闪闪的丁香小舌也不自觉与他的长舌纠缠在了一起,相濡以沫,难舍难分…… 好半晌,也许是一个地老天荒的尽头,他终于松开了那被他吸得发软发麻的双唇,她那仍旧一脸迷醉的模样却瞬间令他唇角一勾,沉沉盯着她的眸子竟点滴流转着丝丝邪肆。 “怎么,还没吻够吗?”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取笑的意味,倾歌终于回过神来,却只想立时就地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玄景,色胚,混蛋!” 她骂着便又要扬手朝他面上挥去,却又一次教他抓住了手腕,随即压下来的是他沉沉的眸子:“南倾歌,今夜之事,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 “若我偏不呢?”因舌尖被他吸得酥麻,以至于她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倾歌心底却实在恨总这样变幻莫测的他,本来想好事后定与他解释清楚的,此番也不禁隐隐有了怒意。 萧玄景闻言,竟不怒反笑,只徐徐凝着她,眸里深黑幽邃,声音却越发阴柔:“那朕明日便下旨斩了他。” “萧玄景,你敢!” “你看朕敢不敢。” 倾歌闻言心下只越发气恨,陡地甩了他的手转身便要离去,身后却徐徐传来那人怒极的嗓音:“你再迈出一步,朕现在就砍了他。” 倾歌脚步陡然顿下,她狠狠一番呼吸,却无论如何压不住心底的愠怒和憎恨,他总是这样,一句话不对便要以别人的性命相胁,这样阴狠毒辣,实在令她失望之极。 她终于安定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如若今夜那卢太医果真难逃厄运,大不了她届时与他同受罢,他生,她便生,他死,她抵命便是! 正思量着,一声夜莺的叫声突地破空而来,她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周围环境,顿觉阴森森冷气逼人,直教她刹那缩紧了手臂,身子却在此时陡地一暖。 她感受着那突如其来的臂弯,听着头顶他低沉的呼吸,泪水竟无端落下,却只瞬间,耳边已传来那人低斥的一声:“不就是一只夜莺吗,哭什么?” 依旧恶狠狠的语气,却不知为何只越发助长了她的委屈,竟破天荒抽泣着蹲下了身子,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嘤嘤啼哭起来。 “罢了,朕撤回方才的话。”半晌男子的声音终于传来,却已不由软了语气。眼见她还在抽泣,他心底也不禁生了丝丝烦闷,此情此景,却又下意识不忍对她发作,只得深吸了一口凉气,拉下了脸面继道:“朕的身边难道就没有一两个忠心之人吗?” 他不紧不慢开口,却是反诘的语气,倾歌闻言一愣,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着他道:“你是说……” 萧玄景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朕什么也没说。” 倾歌去一把抹了面上零落的泪珠便倏地起身,一脸狐疑地瞧着他:“皇上,深更半夜不睡觉,你怎么会来这儿?”她可不信他是因为得了她与别的男子“私 ~通”的消息方才赶来“捉~奸”的。 “朕还没问你呢,南倾歌,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竟这么不长记性?” 萧玄景眸光徐徐打量着她,这女子平日个看起来精怪,重要时刻却竟这般糊涂,竟连身后一直跟了人也察觉不出,若非近日成安一直关注她宫里的动静,只怕她今日走出密林之时,也是她身死之日。 那夏蝉,事实上也不全是夏蝉,而眼前之人,竟然与她相处了这么些时日而无丝毫察觉,不止如此,更是将她当做心腹一般对待,是该说她太过良善,还是愚笨! “南倾歌,记住了,在这宫中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这刻笑脸对你的人,或者便是下刻要娶你性命之人。” 倾歌因他突来的话心底一番唏嘘,想起方才那似曾相识的情景,突然抬眸,看向了面前正沉沉打量着她的人。 她知道他不会无端与她说这些话,方才自己被他揽紧在怀分明也感受到了他沉沉的心跳声,她隐约觉得今日这密林里一定是出了事的,可是,他显然并不打算与她多说。 她思量着,心里不觉开始考虑要不要将自己曾经在此听到的事告诉他,她甚至有了个想法——或者当初自己无意听到的那个秘密,会对他有莫大的帮助。 第九十二章 牢狱之灾(2) 可是,如若背后那人果真是萧宸景呢,那她岂不是相对害了他?她心底好一番犹豫,还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做到置身事外,一碗水端不平,她的心底,不知不觉竟已偏向了眼前的人,至于偏了多少,她不敢去衡度。 “这里是冷宫?”末了,她终究做不下决定,却教方才夜莺的恐吓又一次拉回了心神,她问出口便去寻那人的眸子,却只等来一声恶狠狠的反诘: “你说呢。” 倾歌横他一眼,不觉再度看向了眼前光景,半晌,不觉又幽幽开口道:“从前只听说冷宫又阴又冷,却没想到,竟会落败成这般模样。”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那人低低的一声,微带轻哼。 他却不知倾歌此刻是忆起了今夜在她房中那卢太医在她房里说的话,她不敢想象这落败的院落昔日是怎样一片繁华美景,如今竟都已满目苍夷,只剩啼声哀怨断肠,落花飘散无情。 “又在发什么愣?” “臣妾只是在想,自打这冷宫变作了冷宫始,里面住过的每一个妃子是不是都曾日日等待芳华渐老,点滴看着自己爱火未减所等之人却人面变异,最后落得个错付千般相思痴心枉倾注的悲惨下场。” “南倾歌,你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女子吧?” 倾歌愤愤抬眸,这话听起来不像夸人的,那便是故意笑她了。 她想着,正要发作,便只听他徐徐道:“再要耽搁,明日便要到了。” 倾歌一愣,大惊,陡地看向他:“耽搁?” 萧玄景沉沉叹口气,“朕不是听说今天有人自告奋勇要以身试险来密林挖药草吗?” 倾歌怔愣过后,不觉面上竟爬上了一丝绯红,只难得一见的嗔怪他道:“我哪有说来着。” “行,那朕便先行回去了。” “哎,既然来了,就一道好了……你就是替我掌灯也成啊,你可别忘了,今夜可是你的太监将我的同伴掳走的,他的职责,你不做谁做?” 她语里的理直气壮随着话越来越少,萧玄景嘴角却不可细微勾出了个浅浅的弧度。 深夜密林,还是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只不过,掌灯之人却较之原来的人越发高大挺拔。 随着女子小篮子里面的药草越来越多,一道声音缓缓在这寂寥的夜里传出:“朕何等身份,南倾歌,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奴役朕干这等事!” 那道声音一出不久,另一道声音旋即传出,些末傲娇,些末欢喜:“能为本宫掌灯,那是你的福分。” “你这蛮女,便不怕朕真有一日治你的罪。”男子低斥的一声,却暗带了他未曾察觉的纵容。 “哎哎,小玄子,照好了,耽误了本宫的事,唯你是问。” 一声失笑,男子徐徐凝着她的背影,未再开口,一切争斗陡然又归于平静,宫灯洒落的某处,分明有一个男子的嘴角溢出了一个细浅的弧度。 方走出密林,卢太医一被放下来,便立刻返身再度往密林走去,一道声音恰在此时自身后悠悠传出:“卢太医这是要去哪儿啊?” 卢太医一愣,本来因着急火攻心并未去看抓了自己的是何许人,直到此番,像是终于记起似的,陡地转过了身,乍一看清身后的清瘦身影的面容时,整个人都有些怔住:“蔡总管?” 他微惊的呢喃,字句入耳,蔡康眯眸一笑,随手理着拂尘慢悠悠道:“你觉得,咱家既然在此,方才掳走娘娘的又会是谁?”话到此处又戛然止住,再开口,已不自觉沉了声:“现在,卢太医是要跟咱家回去还是继续回去密林?” “这……” 眼见他面露难色,蔡康轻蔑一笑,抬眸悠悠道:“卢太医,你年纪轻轻便能擢选入宫为皇家办事,总是祖上庇荫,不过今日既有缘,别怪咱家没提醒你,宫里虽好,也难免规矩多,有些人生来是你不能惹的,明哲保身这个理儿,总不需咱家再与你细说了吧?” 卢太医闻言一怔,心头生生窜出了一股子被人探穿心事的惶恐,直教他瞬间惊得面色通红,两手来回摩擦之间,终于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般蔫了声气,“多谢蔡总管提点,我……这就与你回去。”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临近四更,倾歌提着半篮子药根紧随那人走出,快要走出密林之时,她却险些因为绊到石子而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却又险险教那人长臂一揽扶住了,熟悉的低斥随之传来:“走个路也能教你分了心神!” 倾歌鲜少对他的斥责不还口,萧玄景心下狐疑,正待去探她是否崴到脚之时,腰上倏然收紧,原是她突然自身后抱住了他。 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药根洒落一地也顾不得。 “萧玄景,你用过晚膳没?” 一声低询悄然而起,丝丝波澜平白流连心间,萧玄景眸光一沉,并不答她,倾歌也没想计算他会答她,只抬眸凝向他的后背,低低开了口:“我没吃。” “为何不吃?南倾歌,你不小了吧!” 倾歌紧了紧抱住了他腰身的手臂,索性连头也朝着他后背贴去,闻着那熟悉的气息,她憋了好一会儿气,才闷声闷气开了口:“一个人吃饭,没有两个人好吃。” 萧玄景面色不变,在她看不见的某一瞬,削薄的唇角却细缓挑起。 短短三日之后,太医院的偏殿里终于传出甘牛子能治疯病的喜讯,“鬼神”之说终于被证实只是无稽之谈,宫女的病情渐渐得以控制,宫中留言渐消,眼看一切都再度归于平静,闻说萧玄景却在朝堂上大发了雷霆,以危言耸听挑拨是非为由,分别将国子监的两名监生削去官职并下令终生不得录用。 朝臣的心里对此却都心知肚明,那二人可不是别人,正是此番联名上书挑起“神鬼之说”的众人中的领头者,据此,朝臣再不敢提关于仙逝的柳贵妃半句。 转眼即至中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一年一度去西山围场狩猎的好时节,宫里这几日人人都在风风火火谈论此事,倾歌方平静下来的心,渐渐也随之一点一滴鲜活了起来。 她本生性野惯了,本以为这是个出宫透透气儿的好时机,却被宫里那几个丫头告知围场不兴后宫妃嫔踏入一事,皇上虽是例外,也只能挑选一名嫔妃前去随身伺候,倾歌乍一听便立时颓败了声气,正在心底狠狠骂着这什么破皇家订的烂规矩之时,却不知不久的将来,一场牢狱之灾正等着她。 第九十三章 牢狱之灾(3) 倾歌躺在杂草上,身下袖袍遭地上的积水浸湿,寒意侵入骨髓,她却不理,只呆呆凝在某处,似乎什么也不想,又一刻也不得平静。 狱里不知岁月,却约摸有些时日了,她却安静得像个死去的人,给人一种感觉,仿佛乍然看去,里面其实空无一人。 直到此刻。 倾歌凝眸苦笑,自打进了宫,她似乎常常苦笑。 哭着笑不出来,便只能苦笑。 牢里看守的狱卒,初时会说些宫里发生的事情。 据说最近皇宫上下都在筹备出宫行围之事,皇上亲拟的随从人员名单已经出来了,他们又都猜测,此番随侍君侧的铁定又是甘泉宫中那个与世无争的娘娘。 倾歌听着,无端便酸楚了鼻端,嘴角却凝了抹笑意出来,想哭的时候,总会笑。 她自个儿锒铛入狱,心底却便着实担心她宫里那些奴才,她求他们给她说说灵凤宫里的境况,狱卒却报以轻蔑的冷笑,说她这个逆臣贼子的余孽,不配听。 对了,她有了罪名。 下牢都有个罪名。 人生第一次进了牢房,竟是因为她借毒害宫女蛊惑人心装神弄鬼,以为自己的乱党父亲报仇。 这话听起来着实好笑,人性却真是变得忒快,前一步人人都道是柳贵妃魂魄为自己鸣冤,这一刻又变作了她为自己的反贼父亲鸣不平。 她本来就是罪臣之女,无论是谁安的,这罪名,正好。 他不信。 被捉的当口,他就在殿外,她一直说,可他再也不看她一眼。 不信就不信罢,可是求你不要这么看我,哪怕是恨的目光,哪怕你说一句恨我,恨,总也要倾注了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在牢里过了多久,只是看着那一个透光的小窗格里面透进来阳光,又融入了牢里的黑暗。 有时绝望得想死去,却又不甘。她不知道灵凤宫的情况,更不知道将军府是不是也因她受了牵连…… 倾歌并不关系世人如何想她,她只在意一个人的想法,那个人,这些夜里常来她的寝宫,要她为他煮茶,又总嫌她茶泡的不好,最后,却不知为何又端起来饮了。 却还是恶言嫌弃她。她不依,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口,却竟果真下不去口,便丧了脸,央了他教她。 他却不答应,倾歌便将茶煮得一日不如一日,直到他终于皱眉应了她。 却没想,第二人她便落了罪名。 如今他心底也是这般想她吗? 或者是吧,总还是自己太过看重了自己,在他心里,或者自己也不过他后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之一罢了,而今她都要成为他的“对头”了,即便有冤屈,皇家的做法更倾向于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少了她,也只不过少了个侍寝的女人,可后宫三千,谁说他要非她不可? 或者,灵凤宫很快便会来个新主人罢,抑或,因着一位谋逆胆大的妃子,唯恐玷污了新妃,便落了个被搁置了命运,直到哪一日又有了嫔妃落了错处,再沦为新的冷宫! 那密林旁侧的冷宫,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她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便轮到她了…… 死便死吧,他都不爱了,她还在乎什么。 她只怕连累了哥哥,明明无畏,却不知为何,又无端酸楚了鼻端。 萧玄景,你不是说,你教会我宫中生存法则之前,我一定不会死吗?而今,你可会亲口判下我的斩首之刑? 萧玄景,如若有一天,灵凤宫添了新主人,倘若,你再度踏入,那院里的一草一木可还会牵动你一丝情绪,你可还会记得那个茶泡不好,却总不知好歹的女子? 倘若你信我,倘若你肯信我!哪怕我现在死了又如何? 却原来,你连这一点奢望也不肯给我,果真这般铁了心肠! “我要见皇上,来人,我要见皇上!” 话刚脱口,却听得一把低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兄弟们,谁有胆子跟老子去和那小美人儿欢好一下。” “大人,这——不成吧?”迟疑的声音,带了战栗的味道。 然而,很快又被另外几把声音压下。“这女人可不简单,别看长得一般,却是个魅惑君王的主,那副模样咱们的皇上可是受用得很呢,瞧瞧那细皮白肉的,脱了衣服指不定多骚呢!” 话毕又一道声音附和道:“说的是,这女人马上就要死了,怕什么?女人老子玩多了,可皇帝的女人,啧,睡一下,该是怎样的销魂滋味!” 倾歌震惊得连身子也颤抖起来。 却听方才那个犹豫的声音继道:“不行!” “你咋这么孬!”冷笑出声的是牢头瞿淼,自生了这个想法,他早已盯着牢里的女子夜夜意淫,如今肉就在眼前,胆子更是长了毛。 “上面不是还没下最后死令吗?万一这要是出个意外,到时候她一出了这房门,你我的命可就都没了!”话口未必,一众狱卒已大笑起来。 “瞧你那熊样!你我在这里当差了那么多年,可曾见过哪一个进来的人活着出去过?别说出去,就连临时收回成命的也从未有过,但凡来了这里,归根结底,除了等,就是死!你们不来,我就先来了!” “你们这是欺君的大罪。” 其他几人却连理也不理,他话出的当口,那几个人已经淫笑着疾步奔走了进去。 随着铁栅应声倒下, 铁链抖落铁门的叮咚声响动了片刻,又戛然而止。 油灯昏暗,把人的脸相映得扭曲诡异,倾歌窝在草垛上,抬眸正巧撞上了他们神色猥谑的脸,贪婪的目光。 外面,突然响起了杯盘碰撞的声音,夹杂了低沉的惨叫,她徐徐凝眸,终于看过去时,却发现那张桌上的几盏酒全翻了,酒水落了地,一个人被几个人长条条按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正拳打脚踢。 约摸,该是方才出言相帮的那人了,无论出发点落在何处,总也是,试图阻止了。 “有胆就上来,别让我觉得你们是光说不做的孬种。” 牢房里,浅淡的声音传出。没有如何娇柔狐媚,却突然让人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也撩拨了那些个狱卒本就膨胀的欲望。 十数个狱卒,互视着,眼里涤荡着幽深的绿光,一时每人都有磨拳擦掌之意。 倾歌捏了拳,只死死凝着一处!那个遭打的狱卒,也被她的话引了过来,他软到在桌上,嘴角淌了鲜血,正丝丝盯着她,满脸颓丧绝望。 倾歌突然勾唇冷笑,这是什么表情,痛恨你救不了我吗?你却忘了吗,你自个儿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那只脏手搭上她的脖子的当口,死死捏紧的拳头秫然松开,她陡地起身,手脚都戴了镣铐,她便扑上去就用自己的身子将那个身子狠狠撞翻在地。 一声低沉的惊呼交杂痛楚传来,突来的意外,也使得其他几人一脸骇然。 第九十四章 牢狱之灾(4) 倾歌挣扎着起身,一脸戒备狠厉地盯着面前的四五个男子,脚步晃了一下险些就要栽倒在地,却又咬牙稳住了。 耳边却听到啪的一声暗响,面上火辣辣的疼,她被扇得再站不稳脚跟,徐徐倒下去的当口,又教那几个畜生七手八脚扭住了手脚,她挣扎得实在太厉害,他们也未料到她有些功夫底子,震惊之下欲火攻心,当即扭了她的头便狠狠拖着往那坚硬的墙上撞去…… 起先还能感觉到那皮开肉绽的钝痛,不一会儿便只听得见咚咚咚的声响,仿佛也来自天外,与她并无关。 不知什么时候,她便软了身子,唯一的意识顿在再度被拖回草垛上的身子,又是七手八脚的撕扯,有粗粝的手掌急急抚摸过她的身子…… 倾歌伸出手指,却只软软又一次垂了下去,就要这样死了吗,死在一群畜生的身下? 萧玄景,你会更恨我罢,恨我临死还不检点,使你也没了面? 那便恨吧,就这么一直恨下去…… 萧玄景,萧玄景! 耳边噗的一声像是刀口穿透肉皮的声音,这是为了谁先来起了内讧了吗?她想要抬起眼皮,却发现竟连这样也成了奢侈。 嘴角划出了凉凉的笑意,眼角却无端多了两行温热,不一会儿便凉飕飕流进了耳蜗里,好冷…… 胸~口却突然有温热的液体点滴划过,淡淡的血腥味儿,那些游走在她身上的手却突然不见了…… “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她的错觉吗?是错觉罢。最后的不甘却逼她睁开了眼,只看见一柄寒光利刃在眼前一晃,她一惊,那寒光已自原本惊慌失措的狱卒胸膛穿透而过,白刃进,红刃出,剑尖滴答着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的血液是热的,落在她足见的液体却冰凉。 像极了那几个浑身颤抖跪倒在地的畜生此时此刻让人狰狞恐惧荒寂的绝望目光。 倾歌的身~体被人抱进了怀中,又是谁? 绝望中突来了希望,再要归于绝望谈何容易。她强撑了口不甘心的气,缓缓抬眸,她要看一看这个心狠手辣杯卑鄙下流的混蛋,做鬼,总也得有个去处讨说法。 突然,耳边,传过脚步声轻盈。 “皇上,不如就由奴才替您送人上路吧。”一道沉闷的嗓音,低声道。 “嗯。”空气中,似乎沁过些须声音,好生熟悉。 是谁! 倾歌躺在那人怀中,咬牙眯了眸看去。 抱着她的人靴修五爪龙纹,缎面明黄。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心头一震,这样的眸子,她当初在宁寿宫里命悬一线之时,晃似看过,一瞬间眼前仿佛抹过重重迷雾。 可是,牢里浑浊脏污,会是他吗? 她堪堪眨了眨疲累的眼眸,再度去看他时,那个人正好从头顶高高俯视着她,嘴角扬起笑意。 “啊!”突然,一道嗥叫在沉静的牢房里响彻。 重物坠地的声音惊吓了她。 倾歌混浊的眸里,映过是十多具身~体横落地面,或先或后,甚至,连一声闷哼也来不及。 牢里,声息全无,却弥漫了浓重浑浊的腥味儿,教她胃里好一番翻涌,然而,这几日她几乎滴水未进,呕了好一会儿,也只呕出些酸水,染了他的袖袍。 此番,又要遭他嫌恶了吧…… 看着那熟悉的容颜,她却忍不住咳笑出声来。 方才凄厉的叫声,似乎唤醒了那横竖在地上的躯体,外面软倒在桌前的狱卒,顾不得自己也或将是下一个气绝之人,只掀眸向那跪在草垛上抱着南妃的男子身上看了过去。 他叫绿奴,从小被卖到富贵人家做奴才,后来因老爷在朝中犯了事全家都被流放到了宁古塔,他也在其中,中途却出了意外,老爷全家被人杀了精光,他却逃了出来,在山野坟地中度过了将近半年,后来因着意外救了将军府中一个仆从一命,那仆从硬要感谢他,见他一个人流浪在外无依无靠,便为他谋了一份差使,却是在牢里做狱卒。 这差使听起来不怎么光彩,却是个闲差,他本欲拒绝,那人却说已和上头的人打好了关系,如今不好变卦,他思量了一番,不好拂了他的好意,想着自己如今也是无处可去,便承应了下来。 狱卒确实如他所想是个闲差,这天牢里关的都是些犯了死刑的人,越是这样的人,背后越是有权有势。 由而,外面之人若是想要与里面的人取得联系,少不得要花重金打赏他们这些人。 他出身卑贱,却是个耿直心肠的主,起初初见这风气,他见不惯也断不接受的,直到后来教那个牢头瞿淼轮番离间整治,他唯恐给那个仆从惹来麻烦,也只得入了这同流合污的勾当,暗里,他却将这些财物尽数给了帝京街头的乞丐,分文不取。 一直平静的心境,却在这个女子的到来而起了涟漪。 早便听过这位南妃,自进宫起便深得年轻的皇帝偏爱,甚至不惜为了她几度忤逆了太后的意愿。他也以为,既如此,这女子想来也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主儿,听说当年她的姐姐南倾尘便是个出了名的美人。 却不曾想,初见她,竟是那样一个模样,十指不涂丹寇,面容也不精致,除了那如水的清丽眼眸,似乎再没有一处符合世人眼中足够魅惑君王的特点,却无端,只一眼便使他记住了她。 他起初也同别人一样憎恨她这样无才无德却心狠手辣的女子,直到后来听她打听灵凤宫的事,他便想,或者,她也没那么坏,直到方才的一瞬,他之所以要去阻拦,不过看不惯这些土匪的作风,所以,只不过出于他自个儿的自不量力作祟,她却竟出言为他解了危机,不惜使得自己沦入那样一般境地。 他震惊之余,却再无法用自己一贯的水准去衡量她了,甚至开始为自己从前那般想她而感到可耻。 “奴才参见南妃娘娘。”低沉的一道声音,他忍着痛楚,抬头看去,灯火冷冽,流空烟尘微扬,那个人他听瞿淼他们私下谈论过,似乎是皇帝身边的年轻的总管,蔡康。 低声问安的确是蔡康,他斜挑了眉,正俯身睨向躺在皇帝怀中的女子。 倾歌朝着蔡康点头,转眸,堪堪看向了头顶的人,绝色容颜,嘴角挑起丝丝凉凉的细弧。 这便是她的萧玄景,美得她一看向他便总不自觉迷了眸,似乎这天地飘渺间,再莫可匹配。 嗯,也不是,比如甘泉宫中那个女子。 却原来,天造地设的,从来无关他与她。 第九十五章 牢狱之灾(5) 倾歌笑,额前有温热的液体流淌,是方才她挣扎得太过教那些人扯住了手臂推去撞墙撞破的,而现在,她却感不到痛一般,或者,只是无暇顾及。 “萧玄景,你来了。”空气中,突然漫过一丝薄薄的声息。若有若无,仔细寻去,却似乎不过是恍惚。 萧玄景没有看她,眼光淡淡落在她褴褛的衣衫上,道:“朕听说你吵着要见朕?” “嗯。”低低一声,出自那女子的喉咙。 “为了见朕,不惜用身子与这二人交易?” 凤眸挽眉斜入鬓。年轻的皇帝嘴角扬过清浅的笑,眉睫却凌凌裹了抹深寒, 牢里,气息一下栖寂。 绿奴却在此时大吃一惊,他甚至顾不上去看其他人,脑里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紊乱震惊得要炸开。 皇帝亲自来探南妃,又意味着什么? 倾歌摇头,“不是这样的……”声音幽幽,从牢里传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他解释,只无端蹙了眉端。 萧玄景只是唇角微扬,凝眸沉沉盯了她半晌:“你想跟朕说什么?” 倾歌垂眸,突然轻轻笑了:“刚答应你,要好好学泡茶的,如今看来却约摸是没有机会了,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的神色蔡康无法参透,却值此时,一只白皙的手缓缓抬了起来,竟细细摸上了皇帝的脸,那上面,甚至还有杂草,零落的血迹。 蔡康的心提到嗓子眼,心里,甚至有些为她紧张,他有股冲动想一窥皇帝的眸色,却突又心生惊惧。 整个牢房,似乎在一瞬陷入极静的凝暧中,只剩那还没断气的狱卒低缓细弱的喘息。 却只听皇帝淡淡开口道:“无妨,少了你,还有别的女子。” “是啊,瞧我,这是操的什么心。”叹息清凌细细,倾歌突然垂了眸子冷笑出声,一瞬声息全无,半晌,方听她又低低道:“皇上,便饶了将军府和我宫里的奴才罢,可好?” “南倾歌,你凭什么?” 烛影明灭,男人的凤目拉过狭长的笑,霭霭柔柔,似乎他在说着的不过是往日在床榻入睡前爱怜的软侬细语。 是了,他都不爱,她却去请求他,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 所以在那些夜里的温怀软语过后,他亲口下令杀了她,也不过是寻常。 “既如此,方才又是何必?”轻轻的笑声晃过,内里似乎透了几分嗔恼。 何必要去阻止,她一个将死之人,死了也是一了百了,被几个狱卒玷污,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眉一敛,突然冷了声。“朕的女人,死生都是朕的,谁敢沾染,就得死。” 他自进来便一直语气松融清蔼,这时语锋稍锐,绿奴不觉全身颤抖起来。 萧玄景唇边也扬起丝笑,月光拉了一抹在他脸上,莹光素流,却映不出深浅。 一个“死”字,掷地有声,蔡康心房猛地一收,紧握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风有些大了,吹得她周身寒凉,倾歌怔怔望向面前的男子,那双幽邃的眸子里看起来并无异样。 这便是她全心全意爱的人啊,一惯总是这么霸道的,是他的便终生是他的,哪怕他不爱,别人也丝毫碰不得。 终究,我还是没有解释,终究,你也不曾爱过。那又何必解释。 牢里,女子似乎笑了一下,“我懂了,皇上,多谢你来看倾歌最后一面。” 话毕,她惶惶撇开眸子,哭笑之间,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明明不过是清凉淡漠的语气,却使得揽着她的男子刹那顿了所有声息。 萧玄景突然起身,倾歌不得见的一瞬,蔡康却分明瞥见他面上仿佛瞬刻被抽走所有生气,凉如死灰。 倾歌痴痴凝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出,又一步步踏上了牢房的石阶,她渐渐看不见他了,只有宫灯晃荡的黑影,不过一会儿,便连那黑影也没处可寻,只有微凉的灯花,残照着清冷的天牢。 抬眸,透过小窗格又一次透进来残夜,隐约挂着残月,自进宫起,这大夏朝的月,总是难圆。 不爱好,不爱最好,无牵无碍,再好不过。 萧玄景,倾歌祝你早日统一中原,实现你心中的报复,与甘泉宫中那个女子恩爱百年。 最后,不爱,就忘了吧,忘了好,我也忘了,若有来生,我便喝了孟婆汤,前世今生,再没有南倾歌,再没有萧玄景。 第九十六章 牢狱之灾(6) 九重宫阙,日升殿。 皇帝在批阅奏折,蔡康随侍一旁。 宫人传茶,捧茶进来的却是那甘泉宫里的贵妃,她绽了丝笑,玉手纤纤,把茶杯递了过去。 萧玄景微微眯眸,意态慵懒,伸手去接那盏子,轻啖一口,笑道:“好茶。” “这茶乃今年初夏云滇进贡的春茶,采了芽心通过层层把关,一路快马加鞭送来的。” 萧玄景眸光淡淡地盯着那茶里的一朵漂浮的红蕊,这茶唤作云滇茶,茶树长在万丈高山上,馥香浓郁,沾襟可数日香气不散。 他凝眸徐徐道:“让朕猜猜,这茶的名字,阿影可是取做‘万绿丛中一点红’?” “皇上,疏影在你面前,总是白纸一张。”娇嗔的声音,娇美的女子在男子矫健的躯体里吹息如兰。只可惜,臣妾手艺不精道,糟蹋了这好茶。 “在这宫里,你这茶艺,无人能及。”萧玄景把手上奏折合了,伸手把她拉进怀中。 无人能及,是吗?也包括从前住在灵凤宫中的那个女子? “皇上你说,这茶好,还是往日南妃妹妹泡的茶好?” 听说, 南妃前几日一直在央求皇帝教她泡茶,这事传在宫人耳里也便罢了,太后那里,却听说颇有微词呢。 细细思绪自心头划过,女子凝了眸子,嘴角挂了些末悠凉的讽笑。 萧玄景轻笑,却温醇如明月映水。 “疏影,朕最喜欢荷香。” 宁疏影明显一愣,随即腰如枝颤,笑颜如玉。 是了,南倾歌自始至终不过他试探贤王党的一颗棋,而今……棋下完了,子也该散。 昔日恩宠,终究不过一局迷棋。 她一直圣宠盛浓,怎么竟傻到与这女子作比较? 萧玄景大掌探进她的衣裳里,她娇喘渐起。 她双手正要绕上他的颈脖,皇帝却淡淡道:“听说你近来与怡春轩里韩嫔走得挺近,嗯?” 宁疏影吃了一惊,不知他的心思,遂咬牙答道:“自打那韩尚书被斩首,宫里明里暗里便总有人寻韩嫔妹妹的坏处,她不过一介女流,她父亲的错,关她何事?臣妾觉得她实在可怜,便寻思着去探探她,一来二去,便难免多了些熟识。” 话到此处,她又暗暗去寻他的眸子,却只见他依旧衔了浅浅细弧,正温眸凝着她,便惶惶松了口气,继道:“皇上可会怪臣妾自作主张?” 蔡康垂眸暗付,这么多年,这女子总算学会了如何向皇帝服软,从前她端着也好生性冷漠也罢,皇帝都是历来万事顺她心意的,而今却突然开窍了一般,怕是教皇帝立刻使这后宫三千形同虚设皇帝也会毫不犹豫便允了她。 正思量着,便只听一道声音染了笑意,低沉传来:“阿影,朕向来待你如何?” 宁疏影一愣,他待她,自然是无话可说的,从前她不也笃定于心间的吗?一个南倾歌,怎么竟教她也开始妄自菲薄起来? 然而,女子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在乎,便越渴盼一遍遍去求证:“皇上,南妃妹妹她……” “阿影,心善是好事,不过,也要辨识清楚值不值得。” 沉沉的嗓音,宁疏影却忍不住喜上心头,怪只怪他将戏演得太逼真,竟连她也险些入了戏。 是啊,听说他昨夜去了天牢,可好生羞辱了那个女子一番,而此刻,他的话,分明是在说,那南妃不值得她的同情。 她想着,面上甚至因此点点缀了红晕,平日个苍白的面色如今染上绯红,着实惹人爱怜,男子的手臂,果真将她又往怀里揽紧了些。 宁疏影感受着,更深地往那个雄健的胸膛靠去。 便这样吧,南倾歌。 这场游戏,你终究,还是输了。 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一阵响动,萧玄景眸光一瞥,蔡康已连忙提步去外面一探究竟,回来时却先瞥了他怀中的女子一眼,宁疏影一怔,便只听他道:“皇上,高大人求见。” “朕不是说了这几日谁也不见吗?叫他回去。” “是。” “皇上,高大人求见,想必也是为了南妃妹妹之事呢。” “所以朕说不见。” 宁疏影心头大喜,却又不便表现出来,只心神澎湃地往那暖热的胸膛偎紧了些,低低道:“好,不见。” 她说着,缓缓理着他的袖口,“臣妾听说母后这几日凤体违和,臣妾一会子炖些补汤,皇上与臣妾一道送去可好?” “难得你有心了,如此,甚好。” 宁疏影缓缓勾起了唇角,当即起身自他身上下来,对着他盈盈一拜,“疏影谢陛下圣恩。” 一旁的蔡康嘴角却徐徐勾了一抹笑。 太后凤体欠安,在宫里并非小事,皇帝又是出了名的孝顺,那些后妃谁还不赶紧巴结着,想方设法为自己寻机会? 可是,若皇帝陪同而去,那意义便又不可相提并论了,这是天大的荣宠,又有谁不艳羡? 灵凤宫里的那位女子如今已成了过去式,一经此番,宫里面的人便将都知道,在皇上的心目中,到底哪个才是他最宠爱的女子。 宁疏影眉眼微微一弯,细细将柔荑划入他的掌心。 嗯,马上又是一年一度的西山行围了呢。 今年,倒是格外期待。 天牢。 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被风一吹,就灭了两盏。 雨后的潮湿和着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随着呼吸一遍遍萦绕在鼻端,无端,多添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小朱雀……” 谁在叫她?不对,她是倾歌……谁在叫小朱雀? 声音悠远,又慢慢近了,低沉、轻蔼。 倾歌想起床,只觉身体沉重,似被什么魇压住,明明意识有丝清晰,身子却极重,无论怎样挣扎都起不来。 她用力睁开眼睛,下意识往身前望去,却见一个人一头银发,嘴上噙着一抹冷冷的笑,正蹲在地上凝着她,她大惊,失声道:“是你。” 是他,荷花池畔的神秘男子。 颧骨略高,眼瞳微深,鼻梁高挺,长相英俊气度不凡,但那五官像刀刻般深拓。倾歌初见他便觉得此人年纪尚轻,却一副高古的样貌,心中甚是惊疑,不免印象深刻了些。 心底却止不住一阵惊骇,又是突然出现,莫不是,他是哪路山上的神仙,闲来无事,偷跑下山来看人生百态? 无论如何,别是什么地府里的冤魂索命才好。 转眸,却不禁失笑,这样一个男子,不是人也总该不是鬼,在她的潜意识,鬼总是拖着长舌,眼珠圆瞪满面青光的。 她神识恍惚,再看时,牢里竟已一片空旷,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是她眼花了吗?不,不可能,总不能,上次也是眼花。 一道声音却在此时戛然响起:“娘娘不必寻我,你如今肉眼凡胎,看不见我。” “你……你到底是谁?”倾歌惊叫出声。 沉沉低笑却徐徐传来:“嗯,问得好。” 第九十七章 牢狱之灾(7) 话到此处,所有声响又一次戛然而止,倾歌暗暗握紧了手掌,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还在。 “多少年了,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是谁,我好像也记不清了,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大家都叫我莫寒。” 那声音,低低沉沉,倾歌的脑海里,无端便因此而生了一幅画面:飘飘欲仙的男子立于高阔的玉阶,座下万千弟子叩首膜拜,一片虔诚。 那道声音又一次沉沉地笑了,却多了一丝悲凉,:“小朱雀,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 “你叫我什么?”倾歌惊问出声,下意识又四处去寻他的影子。 “叫什么不重要,名字,不过一个人的称呼罢了。” 男子缥缈的声音,内里却有异样一闪即逝,倾歌并没觉察,又问了一声。 “你说得对,可是,你为何不以真面目见我?” 隐于无形中的男子眸光微动,并未答她,只淡笑道:“你想知道此番皇上会杀了你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你知道?” 倾歌压下了心头的颤动,惊问出声。 “我也希望我知道,从前,我也是能知道的。” 茫然不知他所言,倾歌却不觉狐疑。 意思是,现在就不能了吗? 他似乎能猜出她心底所想,未等她开口,便低笑道:“我在这世间流连寻觅了太久,看过了太多的沧海桑田,如今已没有多少灵力了。” “寻觅?”倾歌不解,蹙了眉。 那道声音却淡淡道:“是,寻觅,我要走了,你,好生保重。” 他是在同她道别吗?倾歌却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哑声质问道:“没了灵力你会死吗?” “生死有命,都是命数。” 倾歌眉头皱得愈发紧蹙。 “你还会再来找我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能够再来找你,小朱雀,不管我能不能来找你,你都要记住我说的话,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又是这个问题,倾歌眉目锁深,抬眸四处搜寻他的身影:“我要怎么样才能知道我是谁?” “这个我帮不了你。”话到此处,他却突然止住,沉声道:“嘘,有人来了。” 倾歌心事浮沉,不觉微拧了眉。 淡淡环了一周,瞬间烟波平静。 他,约摸是走了。 有轻轻的脚步声自石阶传来。 倾歌应声望去,来人身形是个女子,黑纱蒙了面。 是谁? “参见南妃娘娘。” 走得近了,那人徐徐福身,低声对她行了礼。 微微沙哑阴凉的声音,是个女子。 “你……你又是谁?” “又?”低低的一声,那人眸里一片狐疑。 倾歌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正咬了牙,便听来人道:“你不必管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能救你。” 她目光炯炯,倾歌微微拧眉。 “你?” “是。”那人神色微凝,淡淡道。 倾歌惶惶摇头:“不可能,这些狱卒只是暂时迷了过去,若他们醒来发现我不在,皇上不会放过我宫里的奴才的……我也不能连累了哥哥……” “娘娘所言甚是。” “那你……”倾歌面色尽是怔疑。 那女子再抬眸,却缓缓笑了:“那如果,明日传出的消息是南妃娘娘暴毙了呢?” 倾歌骤惊,陡地抬眸:“你,你想干什么?” “娘娘不必紧张,只回我一句,是否还留恋这宫里的荣华富贵?” 倾歌苦笑一声,摇头:“荣华富贵转头空,我有什么好留恋的。” 那人眸色一顿:“如此甚好,那么,接下来,娘娘只需全力配合我便好。” 倾歌不觉前倾了身子。 “如何配合你?” “把这粒药丸吃了。” 倾歌徐徐看了过去,却并未伸手去接:“这是什么药?” 那人抬眸打量着她:“娘娘习过医理,可曾听说过龟息丸?” “龟息丸!” 民间俗称的假死药,人一旦服下,不稍片刻便立即脉息全无,面若死灰,如同死去一般,直到七日之后,却会自然醒来,一切与常人无异。 可是,这药一直也只在医书上看过,这么些年,听人提起的不少,却不曾有人见过。 “你要我假死,然后再秘密送我出宫?” 倾歌惊问出声,心口已一阵震颤。 “娘娘好生聪慧。”一声长叹,那人眸中流光温莹。 倾歌这才算真正弄懂了她的计谋,却旋即凝眸出神。 “可是……若皇上执意追查呢?” 女子划眉一笑,道:“据我所知,皇上今日已下了娘娘三日之后斩首示众之刑,皇上近日一直为太后的病忧劳,一个犯了事的妃子暴毙牢中,那是多大的避讳?这些狱卒都是人精,娘娘以为,这些人是要冒着生命危险报上去,还是悄无声息将此事压下来,待到斩首之日随便找个人将她蒙了面,只说一句南妃进牢以后染了痨病,破了相,百姓也不会追究此事,待那人人头落地,便是娘娘重生之时。”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若狱卒不这么想呢?时间仓促,如何寻来这样一个女子?”倾歌心头大震,不觉拔高了音色。 “娘娘放心,所有事我都已安排好了,你只需配合便是。” 倾歌心里一动,却又旋即低声道: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死活,总该有个明白。 她正想得入神,手突然被攥紧,她一惊,便只听她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 倾歌却愈听愈心惊,凝眉望向她,鼻子酸涩。 “我……我得想想……” “好,我不逼你,不过,只有三日了,我来此处不易,在此之前,你若想清楚了,一定要想法令我知道。” 倾歌微一沉吟,抬眸道:“我该如何与你联系?” “这个,”随着这一声,倾歌凝眸看了过去,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这是信蜂,娘娘若想清楚了,便打开这个木塞将它们放出来,我看见了它们,自会想法来见你。” 说完,她起身便要离去。 “等等。”倾歌低叫一声:“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人眸光微纾,“自是有人所托。” “是谁的嘱托?”倾歌捏紧手心,汗水沾透掌纹。 “我只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的,娘娘也无需多问。” 那人漠漠打断她,再不迟疑走出。 耳边,有踏上石阶的脚步声响起,又在她隆咚的心跳声里渐行渐远。 倾歌呆呆凝着手里的物事,瞥了一眼窗外,神色微凝。 不知为何总一直有一种战栗的感觉,那是熟捻的感觉,因熟捻而不安的感觉。 这个女子,到底会是谁? 她想着想着,一时竟无法呼吸,若如她所言她真能逃过此劫,以后定是隐姓埋名,与那人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若选择留下来,她会死。她这样的女子,死了也是不能入葬皇陵的。 可是,总还是按部就班,那么,她放不下的那些人,或者便能平安度过此生。 即便她说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可总也免不了意外。 倾歌苦笑出声,人就是这样,在没有面对选择的时候,总会想,这世上没多少真正让人为难的抉择,不过孰清孰重,无论如何,总也有轻重。 却原来,这么难。 萧玄景,今日你亲口判下我斩首之刑时,可也曾有过犹豫? 哪怕丝毫? 她心里悲恸,奈何不敢痛哭出声,却早已满眶温热。 第九十八章 牢狱之灾(8)——温嫔之死 紫竹轩。 床帏暖帐内的一身的冰肌玉骨,细瘦的柳`腰,光滑平坦的小腹,柔软的藕臂挣脱丝被的束缚,缠绕上旁侧男子的脖颈,紧随而来的是她柔软的唇,香甜的舌…… 萧玄景嘴角的冷笑更深了几分,如墨般的黑眸深不见底。 脑里突然便现了那个女子横眉怒眼的模样,她央他教她煮茶,尝试了所有威逼利诱,他徐徐垂眸,只低头翻着奏折,不置可否。 她气急,将茶杯一把掷到他跟前,语气不善地道:“不教就不教,明儿这茶老娘不煮了!” 顷刻却又换作了那日牢里她垂眸悠悠的那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手臂上青筋暴起,他眸光瞬息暗压,凉如冷夜,沉如深海。 是谁一心想置她于死地,又是谁明里暗里使她伤痛,他通通都不会放过,谁要敢企图破坏她与他,他便让谁生不如死。 无论是谁。 他凉凉瞥了一眼枕盼早已熟睡过去的女子,嘴角尚还勾了满足的笑意。 他脑中不禁有一瞬失神,方才身下娇吟低哦的若是那个女子……若是她! 这个想法方出来,便有如脱缰的野马,使得他下`体顷刻叫嚣著,涨`痛起来。 南倾歌,过了今夜,朕一定不再管你的意愿,狠狠地要`了你。 华裳宫。 斜月暗拢,窗前的女子朱粉不深匀,单指拨动弦弄,沉恨细思。 耳边三更鼓声起,指初顿,音乍歇。 那个人,现如今正熟睡另一个女子枕盼的那人,他今天来的,本来是她的寝宫。 前些日子太后去御书房找他的事,她也略微有所耳闻,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她的父亲,当今容相,私密见了太后。 所以,打太后走那一趟始,她便断定了他一定会来她的寝宫。 早晚而已。 至于别人口中太后其实是听闻他从太医院的偏殿里将南妃一路抱回御书房一事才愤怒前往的,她也是信的。 不过,自古以色侍君者,恩宠的时日,都像花期。 是花期,便难逃开落有时。 那南妃,不是他亲口将她下狱的吗? 听说今日已判了斩首之刑。 三日之后,世间再无南倾歌。 灵凤宫,终将变作下一个冷宫。 至于那韩嫔,嗯,倒是个好玩的女子呢。 可惜…… 女子的眼底渐渐浮出了些末心事,点滴匀入眉间,渐渐,那丝情绪便蔓延到了唇角,换作了弯浅的细弧,却又顷刻,散似秋云,点滴隐遁秋云后,再无觅处。 紫竹轩。 晨曦微寒,春`宵帐暖。 “皇上……”随着女子无意识的一声娇吟,雪白的藕臂翻了身便直朝着枕盼的男子缠上去,却只感受到凉薄的平坦,那处,早已空空如也。 女子一惊,终于醒了过来,皇上呢,难道也是梦吗? 不会的,不可能的,昨夜那些场景明明历历在目,她身上现在还染着他的气息。 那里,还在细细收缩着,仿似他的温热还在。 是他,是皇上,皇上终于再度临`幸她了。 她想着,只越发喜不自禁,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看到她的好,那个南倾歌,他果然是不爱的。 至于甘泉宫中那个女子,闻说昨儿个皇上方与她一道去探望了太后。 终究,皇上心中最是在意的,还是她。 不过,无妨。 皇上昨夜不是来她寝宫了吗? 宁疏影,咱们便走着瞧。 玉手掀开珠帘,窗外隐约透着些末光亮,总还是暗沉沉的。 那人约摸是走了,嗯,四更天了呢,是该去上早朝了吧。 他不叫醒她,该是怜惜她昨夜累过了头罢。 她想着,嘴角不自觉便划出一个细浅的弧度,然后,又一点点的加大。 她或者该早些起床呢,叫小厨房炖些补汤,听说他最爱宁贵妃炖的补汤,如若是她送过去的呢,他会喝吗? 嗯,会的,一定会。 她突然感到嗓子又干又渴,便打算起来喝点水,落脚刹那双`腿却一阵酸软,她却满足地笑了,接着便敞开嗓子叫着她的贴身侍婢。 “兰儿,给本宫倒杯水过来。” 可是,她叫了半天,也没听到有人回话。 “兰儿!”她再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回话。 “死丫头!” 一声低骂,无奈实在太渴,她只好走下床铺,自己动手倒水喝。 心里却不禁想道,这个死丫头,平日里只要她轻微的不适她都会赶来,今日倒好,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时候竟连她也学会偷懒了,看样子也是时候修理修理宫里的丫头了! 抱着一肚子的气,她一步步朝着门口移去。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了,“咚”的一声门窗撞击在两旁,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啊!”温嫔不受控制地惊叫了一声,却见眼前并无任何异样,周身只传来一抹晨曦的寒凉。 只是风,只是风而已。她拍拍胸口,深吸一口气,平抚了内心的不安,然后走到窗户旁边,欲伸手关窗。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把阴森森的哭声:“我死得好惨啊……我死得好惨啊……” 身子一颤,温嫔瞳孔立刻聚焦起来:“谁?是谁在外面说话?” 可是,外面变得安静起来,仿佛刚才的声音只不过是个错觉而已。 没声音?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温宁心又拍了拍胸口,心里却想着定是今日皇上时隔三年再一次临幸了自己,所以她兴奋过了头罢。 她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此时已走到窗口旁边,她伸出纤纤玉手,正要关上窗户时,突然,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了她的右手上,并紧紧地攥住了她,似乎要将她一同攥入地狱一般! “啊!鬼!鬼!”温嫔吓得再次大叫了起来,声音传遍四周,划破了夜的宁静,也惊扰了门外蹲夜的兰儿。 “啊,你是谁?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找我?”她吓得全身瑟瑟发抖,嘴唇也紫了一片。 鬼从窗户里站了起来,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可脸颊的惨白依旧让人阴森恐怖,那长长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满面青紫,眼珠瞪得像要随时跳出来:“我是谁?难道你认不出来我了吗?我是李贵人啊,我死得好惨啊……我死得好惨啊……” “什么……李贵人……你是李贵人?” 温嫔的脸色比鬼的还要惨白,哪里敢抬头辨认眼前这“鬼”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被她设计陷害的李贵人:“李贵人……你不是死了吗?你死了怎么不去投胎……你来缠我做什么!” “我也想投胎啊,可我死得好惨啊!阎王说我怨气太重,入不了地府的门,我的魂魄被那些小鬼赶了出来,他们要我回来报仇……报了仇才能转世……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李贵人的鬼魂一边说,一边向温宁心靠近,接着伸出两只骨感睁睁的手,似乎想要向温嫔的脖子掐去! “那个绳子好紧,勒得我好痛,好痛啊……” 最后一丝怀疑也没了,只剩下无休止的惊惧。 这李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她使计,害得她被萧玄景一怒之下打入冷宫,后来得了疯病,最后竟在冷宫上吊自尽了。 “啊……不要……不要,我不是故意的……求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烧很多纸钱……我,我会求皇上请来道士给你做法事……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尖叫声响遍了整个紫竹轩,温嫔说完,站起来疯了似的就冲出了房间。 “李贵人回来了……那个贱人回来了……她找我索命来了……”温嫔指着自己的身后,失魂落魄地叫道,披头散发的模样形同疯子。 脚步却刹那被眼前的场景逼得生生顿住。 第九十九章 牢狱之灾(9)——温嫔之死 院里竟站了一院的人,太后,皇后,韩素素,甚至那鲜少出门的宁贵妃,大太监蔡康。 她突然抬眸,对了,这里还有一个人,那个昨夜温言细语的男子,此时正以冷眼旁观的姿态,嘴角微不可见的细微翘起,高高在上似笑非笑打量着她。 再往后,她宫里那些被惊扰到的奴才此时正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浑身颤抖匍匐在地。 “太后?皇……皇上……” 她颤声惊叫出声,已软了身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温嫔,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的声音,低沉,中厚,满含怒意,竟又一次吓得那跪倒一地的宫人越发抖得厉害。 “太后,不……不是这样的……”她惶惶摇着头,又求救地急急转眸紧紧看着太后身前正冷冷凝着她的皇帝:“皇上,你听我解释……你听宁心解释……” “解释什么,说人不是你害死的吗?那你慌什么!” 太后的声音顿时火冒三丈,冷意直入骨髓。 温宁心突然被人抽了所有力气般,陡地软到在地,却挣扎着疯了一般连连摇头,低低呢喃:“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后宫之中,自古都是争宠惹出来的祸端,温嫔,你好糊涂!” 人影绰绰,两相而立。面前的人,是皇后。 温宁心冷汗如滴,心肝乱战,衣衫尽数湿透。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皇后,是你设计害我!是你!” “温嫔,说话得凭良心,你进宫三年,本宫可曾有过丝毫亏待于你?” “你住嘴!” “住嘴的该是你!” 萧玄景不怒反笑,一张俊美的脸庞却已萧杀冰寒到极点。 温宁心重重一震,她轻轻笑,眼角早已一片湿润。她便这般泪眼模糊,徐徐凝向他。 这还是昨夜那个对她温言软语予取予求的男子吗?枕盼还暖着,却是为何,冷成此般? 温嫔因争宠冤死李贵人被下狱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帝京的每一条街。 八仙居,一袭白衣的男子悠然坐在三楼的雅房,透过撑开的窗,闻着外面百姓一路纷纷的滔滔不绝,唇角细细缓缓,终于勾出了浅浅笑意。 一杯薄酒轻饮而尽,男子眸里乍现了些末光怪陆离。 生死有命,不假,可有些人生来,却是为了和这命数做一番较量的。 小朱雀,祝贺你,又成功历了一劫。 夜,沉如水。 天牢,灭了烛火,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谁也不见。 人便是这样,看不见的时候,听觉总较平常灵敏些。 由而,蝙蝠在屋顶上搭窝、耗子在墙脚打洞、蜈蚣沿着墙缝爬的声音,便都清晰入了耳来。 温嫔蜷缩着躺在地面,被这脏乱差到极致的环境吓得浑身抖嗦,不知怎么好。 心底,却零零散散回忆起了少时的一些往事。 她的爹爹只是个小县令,却在她的娘亲生下了她以后嫌弃她是个女儿身便从此冷落了她,没过多久便与府中一个丫头苟`合在了一起。 娘亲得知时,那个丫头早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娘亲是当地小户人家的千金,虽算不得大户,总也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由而,即便再如何卑微,也尽心尽力照顾了那个丫头,那丫头却仗着自己受宠常常对娘亲颐指气使,教她难堪。 爹爹一心一意想要个儿子,对此看在眼里,却每每迎合着那个丫头的心意,常常叫娘亲做这做那,娘亲一一受着,暗恨自己肚子不争气之时,便常常拿她出气。 后来,那个丫头果真一举得男,爹爹高兴得大摆筵席,那个孩子却在当天被奶娘一个不小心用襁褓遮住了面,活活捂死了。 丫头疯了,空欢喜一场,爹爹便越发狠地对娘亲,好几次甚至用藤条打得她整日整日下不来床。 再后来,爹爹又连续娶了三房四房,直到她及笄那年,他先后已娶了十几房小妾。 这么多女人,他膝下却无一个男丁,便连女儿也不曾有。 她知道,是娘亲在背后动了手脚。 从当年亲手捂死那个奶娃娃开始,人心便变了。 她一直以为,娘亲一定是恨极了爹爹的,直到她死的那一年,奶娘才对她说:娘亲一直爱着爹爹,这些年,从未变过。 她因思念娘亲,便常缠着奶娘说关于她和爹爹的故事,却原来,一切都只源于惊鸿一面,自此,娘亲便倾了心。 奶娘说,娘亲这辈子认定了便是一根肠子走到底,自打嫁给爹爹那天起,终其一生,都只爱了这么一个男人。 她爱爹爹,自然眼里容不得沙子,情到深处,身不由已,心不由已,爱屋及乌那些话,也只在戏文里才会出现。 娘亲一辈子都在与别的女子斗,与深爱的男子斗,却也苦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这样的前车之鉴,她是那样深有体会,人一旦怕了,便会想方设法在心底周围竖起屏障,她自打懂事起,便在心头坚定了一个信念——此生,绝不爱上任何男子。 然而,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一个人要爱上一个人,便是命中注定,逃都逃不掉的! 但凡遇着了,哪还管那些信念……那日御花园,风吹过的声音都含了多情的影子,不过一眼,那人便成了她此生的信念…… 爱得太深,在他面前总是不由自主便卑微起来,好比当年的娘亲…… 爱得太深,总见不得他对别人多看一眼,哪怕多好了一分…… 爱得太深,痛他所痛,却怜惜不了他的怜惜……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凡入了戏,谁还管别个是谁,眼底心底,流着眼泪想皱着眉头忘,日日为他上妆卸妆的,不过一个他而已。 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窗外不知何时透进来一抹光亮,第二日了吧?是她的死期了呢。 昨日他似乎说过,今儿个要判下她的刑法的。 来宣判的又是谁,会是他身边的蔡康吗? 她徐徐苦笑出声,管他是谁,横竖,她总有一死。 来人果是蔡康,随着耳边狱卒问安开锁的声音,他的脚步声一声声近了。 “奴才叩见温嫔娘娘。” 低低的问安,依旧如同往常一般,不带多少感情。 嗯,这样也好,总也死得体面些。 她徐徐凝眸,怕到极致,竟超脱寻常的平静。 “多谢蔡总管来送我最后一程。” “娘娘何苦这般,这人,即便再苦,总还是活着的好。” 她陡地抬眸,面容却如鬼一般:“你……什么意思?” “奴才的意思是,娘娘若觉着死了好,奴才手里有一道皇帝的手谕,皇上赐娘娘鹤顶红一瓶,娘娘饮下即可。若非,奴才手上还有一个物事,只要娘娘按了手印,奴才可立即作安排,保证娘娘安全出宫,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为什么?”她嗓音低弱沙哑,徐徐凝眸,惶惶看向了眼前的男子。 蔡康眸光一挑,旋即便现了一抹阴凉的笑意:“罢了,死活,便让你走个明白。”他话到此处,不禁又低笑一声:“今儿个你按了这手印,皇上便会亲自来这天牢接了灵凤宫中那位妃子出去,这下,温嫔娘娘明白了吗?” 随着这一声,温宁心竟一时忘了呼吸,双眸一凝,看向那道徐徐的修长身影,突然失声叫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皇上,你……你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皇上……皇上……哈哈哈哈……” 那道声音凄厉,哭叫着摊开掌心便要将右手食指往齿间送去,却在方触到唇角的一瞬被一柄利剑自身后直穿了胸膛,她痛叫出声,眸子陡地瞪大,瞬间消了一切声气,只剩了低低的呻`吟犹自夹带了不甘、痛苦、憎恨…… 蔡康一把将那柄软剑抽出,温嫔的身子没了支撑瞬间便跌落在地。 蔡康漫不经心擦拭着软剑,看着正瞪大了眸子怔怔瞪着他,只有微弱的气息的女子,微扬了眉角,徐徐冷笑:“晚了。” 随着这一声,他低下身,抓起了她右手的食指,蘸了朱砂,在那张锦帛上按了下去。 第一百章 短暂的甜蜜(1) 进宫三年的温嫔遭`查出先后谋害赵妃、李贵人、周贵人,栽赃灵凤宫中的南妃,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于下狱次日被皇帝赐死于宗人府天牢中,享年十八岁。 南妃冤屈得以洗清,今上为表对她亏欠,专程去天牢里将她亲迎了回宫,并进封她为女院正,与太医院的院正协理御药房一切事务。 灵凤宫。 倾歌混混沌沌躺在榻上,累归累,却始终睡不着。倦怠朦胧之中,突然听到脚步声从走道快步而来。 到底是谁,深更半夜偏生要打扰老娘睡觉。 她睁不看眼,却在心里喃喃反复着那模糊的低咒。 耳边传来嘎吱一声,奶奶的,反了你了,偷东西偷到你姑奶奶房里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倾歌想着,感觉到那人步履声声,正轻轻朝着她的床榻步了过来。 就是现在! 倏地睁开眼睛,起身的瞬间飞身而起,她旋起一脚便要朝着来人的踢上去,却随着突来的光亮陡然映进一双深涡般的瞳眸里。 “啊,你……啊!” 随着最后那震天动地的一声痛呼,咚的一声随之而来。 她竟然……竟然就那样跌回了床上,太太太……太丢人了! 揉着被摔疼的蛮腰和屁股,某女气得急喘粗气,扬起右手怒目横眉便朝榻前的罪魁祸首戳过去:“萧玄景,你他妈深更半夜不睡觉,偷偷摸摸跑来老娘房里干什么!” 萧玄景心头却暗暗一松,还有心情“智斗”“蟊贼”,吼声也这么中气十足的,身子总该是没有大碍的吧。 他想着,却又刹那微微皱眉,因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语气,这般大大咧咧,粗枝大叶,实在叫人头疼。 “南倾歌,你便不能有个女子的模样吗?” 他口气清凉闲适,倾歌却生出阵怒意,兀地翻身坐起,直直盯着他道:“我就没有,就没有,有本事你滚去别的女子处,反正她们个个都比我会讨你欢喜!” “这倒是实话。”他徐徐凝眸,似乎当真在考虑她的提议。 倾歌看在心里,顿时满腔怒气,她倏地翻身下床,两步上前扬手便狠狠朝他推去:“你滚你滚!老娘不稀罕!” 萧玄景却并不恼,反而轻勾了唇角,眸里三两点飞扬,强自将她狠狠往怀里按压。 “萧玄景,混蛋!” 睁不开逃不脱,便继续握起拳头毫不留情打上那宽厚的后背。 “是,他是混蛋。”男子重复着她的话,眸里却轻点笑意。 “王八蛋!”得寸进尺。 “是,他是王八蛋!” “臭鸡蛋!”继续得寸进尺。 “是,他是……嗯,臭吗?让朕闻闻……” 随着那最后的一声,倾歌只感觉眼前一暗,他的面色已刹那凑至她眼前,她未及反应的当口,那盏薄唇也随之压了下来,点在她的额前,眼眸,鼻尖,唇角…… “你……色`狼……” 待到她微微喘出声来之时,他的舌尖早已趁虚而入直直朝着她的舌尖而去,含住了便用牙齿轻轻的咬,舌尖狠狠的吮…… 他的手也不寂寞地一点点探入她的小衣,顺着平坦敏感的小腹,一步步抚了上去…… 倾歌倒吸一口凉气,舌尖在他舌尖的挑逗下开始缩着躲躲闪闪,却又一次被他狠狠点含住,一遍遍轻咬重吮…… 倾歌急喘出声,未知的发展令她一阵心悸,却又夹带深深的畏惧,她狠狠掐紧掌心,终于寻回了一丝意识,原本不由自主搂紧他后腰的手臂颤抖着松开,再一点点顺着他的身体攀上了他恶魔一般在她胸前作怪的手臂,终于,发力狠狠地一把推了上去…… 萧玄景全心全意沉迷在她的香甜里,哪还会留意到她这一突来的动作,当即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腿突然撞上了身后的楠木小桌。 咚的一声,倾歌回神之际,目光却随着那一声陡然凝到了他的身后,眼看着那副茶杯即将摔落在地,她来不及细思,脚下已轻点了步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移了过去,终于抢在落地前将那小盏一把抓在指间…… 萧玄景徐徐转身,看清了她这一企图之后,心头实在气得不轻!眸子也陡地爬出了丝丝愠怒。 真行,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管这档子事! 然而,经历了这一番,他心头也隐约有了轻微不悦,她似乎并不排斥他的吻,却也仅止于一个吻,进一步的动作,她仍旧在下意识逃避…… “南倾歌,别忘了你是朕的妃子。” 低低的一声,任谁都听得出来他生气了,还不轻。 倾歌自然知道他话里所指,当即便不自觉红了面,那红晕一经泛起,便点滴顺着她的面颊蔓延上了她的耳根,直烧得她想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么大的反应,却着实教眼前的男子心疑。 “南倾歌,别告诉朕你不知道女子嫁做人妇应当如何。” 他问得咬牙切齿,仿似只要她说不知道,他便会毫不犹疑一把掐死她。 倾歌面色却更红了,甚至不敢去看他灼灼的眸子。却偏偏对他的问话不置是否。 这样的反应,又还何须她亲口承认。 萧玄景真的有了想一把掐死她的冲动:“南倾歌,你这么多年,习的医理都是专门治鬼的吗?” 倾歌依旧面红耳赤,心底却又不自觉有些委顿。 一个女子嫁给一个男子,新婚之夜当如何她自然是知道的,一个女子是否已失贞她也是能判断的,可是,她自小没了娘亲,身边自小跟的也只有一个秋萤,那丫头却比她还要糊涂,姐姐也从未与她说过这些……所以,一直以来,她也只凭着自己从前习过的医书知道这叫fang`事,却着实不知……该当如何…… 她想着,便陡地抬了眸子,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那医书教习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方子,它上面又没写女子和男子在一处的时候应当如何如何……” 虽是为了澄清她的“清白”,可终究还是个女子,由而,那话到后面的时候都只剩了小声呢喃。 然而,这副反应落在萧玄景眼里,却越发使他心痒难耐,自动自发的,也故意将她的话全然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他突然走近了两步,手臂一弯便将她一把横抱在怀,随着脚步的移动,低沉喑哑的嗓音染了qing`欲,细缓传来:“那么,朕今日便亲自教你应当怎样,如何?” 随着这话,他的脚步一步步近了床榻,倾歌下意识攀紧了他的脖子,心头却只一团乱麻…… 第一百零一章 短暂的甜蜜(2) 虽是为了澄清她的“清白”,可终究还是个女子,由而,那话到后面的时候都只剩了小声呢喃。 然而,这副反应落在萧玄景眼里,却越发使他心痒难耐,自动自发的,也故意将她的话全然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他突然走近了两步,手臂一弯便将她一把横抱在怀,随着脚步的移动,低沉喑哑的嗓音染了情`欲,细缓传来:“那么,朕今日便亲自教你应当怎样,如何?” 随着这话,他的脚步一步步近了床榻,倾歌下意识攀紧了他的脖子,心头却只一团乱麻…… 他终于将她放到了床上,随之而来的是他欺身而上的胸膛,倾歌看他褪`下衣衫,唇和手探过她身上每一寸地方,气`息粗`重地喷打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吻麻`密地落在到她的颈脖,她既害怕却又忍不住向他更加偎近一点。 这一动作,立刻招来了他更粗`狂的对待。 他的眸又深又暗。 裹着火。 倾歌不由自主却又一次蔓延出无边无际的骇怕,紧闭上眼睛,她试图让身~子放松,身子却下意识挣扎得更厉害,嘴里发出咽呜不清的声音。 男人暗哑的声音却立时在她耳边响起:“现在才想着推拒,不嫌太迟吗?” 房中灯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取而代之是透过轩窗打进来的薄光,似明似暗,朦朦胧胧。 她搂着他的脖颈,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弄疼你了吗?” 他明显一惊,双手撑在她的手臂两侧,止住了动作。 她怔怔看着他,他头上汗水渐见粗`厚。 即使是疼,只要是他,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她拼命摇头。 余`韵未消,她只觉脸上越发如烧如炙,害怕,惊颤以外是羞愧。 她愣愣看着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动作,已被他翻身又一次猛烈狠戾压下…… 春`宵帐暖,总也有时尽。 倾歌悠悠转醒之时,第一个意识首先顿在微带酸胀的身子上,转而,却刹那被心头乍起的惊诧移了心神…… 那个人,竟然还在她枕边,不止如此,更微勾了薄唇,似笑非笑,讳莫如深地凝着她…… 昨夜的疯狂如潮水般涌来,她面色又一次泛上潮红,这一次,却先一步被他一把抓进了怀里,避无可避。 抬眸,毫无预兆便刹那撞进了他的黑瞳里,倾歌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喃喃出声的话语,却与着此情此景相隔十万八千里。 “萧玄景,你不会没去上早朝吧!” “你以为朕是你?” 说话间,他的眸又深又暗地打量着她。 春`宵苦短,他今日起床之时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才第一日就生了这样的念头,今后,她注定在他身边,分去他一半枕席,日子还长,大夏朝的江山还等着他去谋策,他自不能沉迷寻欢,误了国事。 倾歌却像瞬间被惊醒,哑声叫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萧玄景清闲的口气,却在眸光落到她裸露在外的雪白玉肌上时乍然顿住,他倒吸一口冷气,眉目遽沉,瞥过眸快速把她的衣服拢上,这才深吸了口气,僵硬转过了眸子。 他今日本一堆国事,然自下朝在御书房批奏折起,脑里心里,便浑是这个女子的模样,只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发现自己竟开始想她了,前所未有的想…… 当时便想,一国之君,倒不如寻常百姓。 终于放下奏折一路闲步过来,中途,却在听到小径那边几个宫女低声谈论紫竹轩和温嫔的时候拿定了一个主意。 他本不愿她为这些事难过闹心,然而,她这个人,有时候极聪明,有时候又极笨,末了,终究不得不为她的安全计。 至少,有些事她该知道,比如她此番锒铛入狱的原因,比如……那夜紫竹轩里闹的“鬼”…… “快穿好衣服,朕有事同你说。” 他说着话,轻瞥了她一眼,眉间黑气沉深。 倾歌察言观色,无奈身子实在有气无力,又不禁恨恼他昨夜的不知节制,心里不忿,由而,便恨恨抬眸道:“不要,我要睡觉。”她说着,不管不顾便自他臂间滚了出来,裹了被子便向床榻深处滚去。 他却一把又将她拉了回来。 “快一点。” 随着这一声,倾歌被迫抬眸,却刹那撞进了他黝黑深沉的黑瞳里,那里面,每一寸流光,都写着毋庸置疑的坚持。 她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却又着实困得厉害,几番思量,终于低喃道:“便这般说,好不好?” 她说完,咬唇看着他。 他心下不悦,蹙眉看她,却发现她果真面带疲倦,眼圈也红了。 他的心,突然便疼了。咬牙,沉沉倪着她,沉声道:“罢了,便这样。” 倾歌嘴角轻翘,不顾他面色怎样别扭,凤目流光怎样如潭幽深,只耍赖般挤进他怀里,抬眸嬉笑道:“你说,我听着。” 握着她肩头的手颤了颤,萧玄景微微眯眸,敛眉微使了些力道强强将女子身子紧揽入怀,单指有意无意磨砂着她莹润的手腕,徐徐开了口:“南倾歌,在朕的面前,你不必藏匿你所有情绪。” 几乎话落的当口,怀里的身子陡地一僵,他未及低头一看究竟,她已下意识抓紧了他腰间的衣摆。 倾歌紧靠在他胸怀,泪水瞬间便落下,毫无预兆。 从牢里出来到现在,已整整三日了。 第一日他将她迎出天牢,又一路送她回了灵凤宫,吩咐了她宫里的奴才好生照看于她便再无多余一句话,只默默离去。 当日,听说他去了皇后的华裳宫。 第二日,听说他去了宁贵妃处。 倾歌死死咬紧了唇角,为什么突然被冤枉下狱,又为什么突然被洗清冤屈,这些,她怎能没有疑虑,然而,最令她生疑害怕的,却是他的心意。 他若爱她,如何轻易便不信任,如何……狠得下心去牢里对她万般侮辱? 他若不爱,如何亲自去牢里迎她,如何……昨儿个深夜潜来又那般失控对她? 只是,她笨归笨,总还不至于太傻,有些事情他不说,她又何苦去懂? 又或者,她其实是怕,怕他的回答……不如她心之所愿…… 这大约便是女人,宁愿骗自己,却打死不愿去探听那隐约的事实,把不敢知道,当做逆解相思的解药……总以为只要不说破,便可以相守着直到天荒地老…… “倾儿,别哭……” 低柔的一声细慰,是谁?她徐徐凝眸,方落入他眸子的瞬间,眸里却刹那肿胀着温热,泪水竟又一次无声落下,毫无方寸…… “别哭……” 又是低低的一声,夹杂了毫无遮掩的疼惜,额上已凝了浓情蜜意的温热碰触,他的唇一遍又一遍落在她的眉间眼角,细细缓缓去啄吻她的泪,她眼底的悲伤,她颤抖的唇角…… 倾歌感受着他轻柔的疼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泪水只无端落得更凶,舌尖却不由自主迎上了他挑逗的唇舌,不过顷刻,两人火热的唇舌竟又一次紧紧纠缠到一起……难舍……抑难分…… 同样的忘乎所以,仿似天地间再无别的存在,只有她,只有他,只有他们…… 直到倾歌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双手下意识便去推他,却难以撼动分毫…… “嗯……萧玄景……” 她软了身子,无奈只能发声去唤他,出口的声音,却因着被他含在舌尖捻弄的小舌,又柔又媚,只越发诱得人不知靥足…… “小妖精……” 随着这低喃的声音,他终于松开了她,微喘的气息却仍旧一遍遍缭绕她的面上,使得那本便晕红的面色越发绯红,无端又添了几多媚态…… “你说……要同我说事的……” 倾歌低喘着,双手撑在他健壮结实的胸膛,险险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然而,只需这么一瞬,萧玄景便立即清醒了过来,却又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失控着恼…… 她似乎越来越能左右他的情绪了,然而,这于他而言并不是个好兆头…… 他想着,下意识松开了紧挨的胸膛些许,终于,也腾出了一些他与她之间的“安全距离”,不禁却又凝眸,再远,似乎便不能了…… 却竟原来,她已在他心间生根发芽至此了吗? “倾儿,还记得那夜我对你未说完的解释吗?” 第一百零二章 短暂的甜蜜(3) 直到倾歌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双手下意识便去推他,却难以撼动分毫…… “嗯……萧玄景……” 她软了身子,无奈只能发声去唤他,出口的声音,却因着被他含在舌尖捻`弄的小`舌,又柔又媚,只越发诱得人不知靥足…… “小妖`精……” 随着这低喃的声音,他终于松开了她,微喘的气息却仍旧一遍遍缭绕她的面上,使得那本便晕红的面色越发绯红,无端又添了几多媚态…… “你说……要同我说事的……” 倾歌低`喘着,双手撑在他健壮结实的胸膛,险险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然而,只需这么一瞬,萧玄景便立即清醒了过来,却又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失`控着恼…… 她似乎越来越能左右他的情绪了,然而,这于他而言并不是个好兆头…… 他想着,下意识松开了紧挨的胸膛些许,终于,也腾出了一些他与她之间的“安全距离”,不禁却又凝眸,再远,似乎便不能了…… 却竟原来,她已在他心间生根发芽至此了吗? “倾儿,还记得那夜我对你未说完的解释吗?” 倾歌陡地抬眸,却只见他微微眯眸,意态慵懒的模样,她却无法作出他那样的闲适,哪怕只是装出来。 他似乎是要同她解释了,可是,不由自主地,她有些畏惧。 他低哑的声音却已然传来:“当日咱们说到朕的三哥特意对外界谎称你患病久养深闺一事,朕也说了朕本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元夜在帝京街头偶遇了你,当朕猜出你的身份之后,便下意识起了疑,为了验证朕的猜疑,你哥哥大败西楼兰那夜的宫宴上,朕特意嘱咐六弟多提了一句你的名字。” 当时恰好与三年一度的选秀有一月之隔,他甚至将席间皇后等人的反应都算在了里面,然而,当皇后顺水推舟惋惜倾歌不能来参见选秀时,他企图从萧宸景面上看出丝毫破绽,却竟一无所获。 他深知自己这三哥常年隐忍,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性,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再下一剂猛药——金口提出让倾歌来参加选秀的提议,依他的预测,萧宸景绝不会逆了他的旨意,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然而,问题却恰恰出现在这里,萧宸景既同意允倾歌入宫,便不怕时日一长,他常年对外界谎称的倾歌有疾一事曝光了吗?除非……相比这个谎言带来的风险,他有更重要的不得不送她进宫的原因…… 那么,他一直在查的萧宸景安排在宫里的内应,也许便能从这个叫做南倾歌的女子身上下手,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甚至近乎肯定她便是萧宸景安排进来的……另一个内应…… 这便是为什么,他在将她贬到浣衣局的第四日便以自己把`持不住碰了她为由擢升了她,只要封她妃位,他们之间相处的时日便多了,那么,他或可从她的言行之中,探出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 这也是为什么,他故意使外界误认为他专宠南妃,只有这样,萧宸景的计划才能“进行”得更快,那么,背后的猫腻,也将暴露得更快…… 却不曾想,一直以来,他竟无法从她身上看出丝毫破绽,反而,他心里另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却已容不得他忽视,那便是,他发觉自己竟不愿去对她生疑了,不,不止如此,他甚至,受不得她对他有一丝半点冷落…… 直到那日听说皇后和温嫔来了她的寝宫,不知为何他竟怕她因此受了委屈,所以当夜鬼使神差便来了她的寝宫,她却问他说如若他身边之人有一日背叛了他他会如何,他便认为她是在试探他,这一点,越发加重了他心底方消弭了些许的猜疑,他心底当即蘧然一沉。 哪曾想,两人双双躺在榻上的时候,她却说,让他去甘泉宫看看宁疏影,他心头震惊之余,却又不禁着了恼,他是君王,日日来她的寝宫是她多大的福分,她却竟要赶他走…… 那夜本来一如既往还要去甘泉宫看宁疏影,然而,却因着她这么一句话,他突然便在心底有了气,竟生了她既不喜他,他便越要留下来,权当对她不知感恩的惩罚的心思…… 可是,他却又下意识想要去试探她,便寻了个由头,故意问她宫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男子,当时他便想,只要她说有,他一定顺水推舟允她出宫,正好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虑,却不曾想,当他将那个问题问出时,心底竟刹那泛起了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紧张,他甚至希望,她留下来…… 她却竟大大方方便承认了,当时的他,心底只隐约有两个意识:第一,她其实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消除他的疑虑,那么,便证明他确是萧宸景安排进来的内应无疑了,这个想法他不喜欢。第二,他根本一直怀疑错了人,那么,便说明她确实在进宫之前便有了心仪的男子,如此,她的嫌疑便洗清了,然而,这个想法,他同样排斥…… 日子便在这样的猜疑里过了半月,他下意识,却一直想要探听她心底是否真的有了人,若有,那个人,又是谁! 直到太后回宫那日,他站在宽阔庄肃的宝元殿前,百官之首,他知道母后向来注重老幼尊卑,于是专门遣了人去通知她,却迟迟不见她来,他心里正微微起了怒,却在抬步亲迎太后的当口,从蔡康口里得知她在御花园为了救一个贪玩的小宫女摔倒了一事,他心里又蘧然一紧,正在心底思量晚间该如何同母后提去她寝宫看她的理由时,蔡康却说,已有人将她一路抱回了灵凤宫。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哥,当今人人赞不绝口的三贤王,萧宸景。 好,好个三贤王,好个南倾歌! 他气得不轻,然而,当太后在听说她未亲自来迎接面露不悦时,他心底,却已下意识为她寻起了缘由…… 然而,总也有值得他兴奋之事,那便是,萧宸景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抱回了灵凤宫,此事虽令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却也证明了他们之间,或者,并无瓜葛……否则,以萧宸景的一贯脾性,他会想方设法撇清他与她之间的瓜葛……又何至于这般毫无顾忌…… 可是,他却仍旧难解心头之恨,即便摔疼了后背,她却竟然便没了身为他的妃子的自觉吗?竟敢大庭广众之下让别的男子抱! 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证明——她不是萧宸景安排入宫的内应,然而,她心里却的确有了心上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宸景,她的姐夫! 她的嫌疑终于洗清,他本该高兴,却仍旧恨得牙痒痒! 然而,当夜的满腔怒气,却不只因为这个,更多的,却是他为她此番在母后那里落了错处的担忧,加之温宁心善妒,只需她在母后那处敲敲边鼓,那么,她今后在宫里的处境,怕是会更加艰难…… 第一百零三章 短暂的甜蜜(4) 那夜来她的宫里本为看她,他想看她伤得怎么样,是否宣了太医,可是,听她为萧宸景开脱,他便怒了,不由自主,竟伤了她,他出了她的宫便后悔了,想回去看她又拉不下脸。 从前心里不悦的时候,他常去消遣的,也只有一处——甘泉宫,因为那个不争不抢的女子的性子,那里,便成为唯一一个他在这宫中能寻得的,难得的一方平静之地。 他也下意识地去了,然而,临踏上石阶的一瞬,脑里却刹那浮出了那个女子的面容,她眸里的伤痛,颊上零落的泪…… 他脚步一顿,便再无法动一步,沉沉僵了半晌,惊觉那个女子在他心底竟已有了这么大的破坏力之时,已不自觉撤了步,不顾疏狂风雨,快步回了日升殿。 他却不想再进去,犹豫一番,竟在檐外站了半夜,终究还是未能消解心头余恨,对她的牵挂却将这余恨压了下去…… 所以,半夜过来给她上药,所以……大早上便等在了宁寿宫的门口,只为了向母后为她争取一个奉茶的机会。 却竟又无端生了意外,他那日本去了校场看军士操练,一听到这个消息,哪里还能看得下去,风风火火又赶了回来,却终究,她还是吃了亏…… 母后对她的敌意,他约摸能猜个大概,他只是没想到,母后因着多年前那件事,竟能耿耿于怀至此,甚至不惜驳了他的面也要开罪于她…… 然而,母后这关过不了,她如何在宫里安全立足,便连温宁心也懂得寻法子讨太后欢喜,她倒好,吃了一次亏还是不长记性…… 他实在恨她这般不懂得审时度势,可是转念又一想,他不就爱她这么不拘小格的率直性子吗? 后来萧宸景请奏去治江南水患之时,他便有所察觉——他要有所行动了。可是,敌在暗,他在明,他猜不出萧宸景的筹谋,只能面上应了他,直到宫女染了疯病的消息传来,他才惊觉萧宸景这次竟将念头动到了宫里…… 而那个时候,他早已在去江南的路上……完全摆脱了嫌疑……好个“金蝉脱壳”! 倾歌听到此处,心底着实惊讶于这短短数月他却百转千回的心思,她不知道在她为他伤痛流泪的那些个日夜,他竟然也这般糟心地活着,毫无预兆,竟使得她心口泛出了阵阵温热的酸涩,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抬眸却正好对上了他凤眸流转的目光,她刹那便怔住了,唇角来回蠕动几番,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思绪纷繁间,却陡然又忆起了他方才的话,她似乎吃了好大一惊,倏地蹙眉自他怀里弹起,失声道:“你是说,这次疯病,是他早已策划好了的?” 她不敢置信的模样,实在惹萧玄景恼恨,却也深知不能怪她,他暗暗咬牙,袖袍微动间,突然便伸手拉她入怀,墨眸微眯,幽幽道:“可惜他大概也没想到会是你找到了解药。” 倾歌感受到他细细磨砂在她额前的下颌,不自觉又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敛眉默默望着他的下巴,低低问:“可是,这和我下狱有什么关系?” 萧玄景唇角因她的动作勾起了一抹柔柔的弧度,却又瞬间轻挑了眉角:“倾儿,你可曾记得你下狱那日朕在何处?” 倾歌想起来那日情境还是很气,“哼,有人故意过来灵凤宫门前羞辱我了。” 萧玄景眸色一凝:“说得好,朕那日就是故意过来的,只为了看一个人的反应。” “谁?”倾歌倏地惊问出声,堂堂一国之君,竟只是为了看一个人的反应而专门跑一趟,怎不教她心疑。 萧玄景徐徐勾唇:“那个人,便在你的宫里。” 倾歌乍然抬头,头顶却刹那撞上了他的下颌,痛得她好一番龇牙咧嘴,眸里却暗暗一沉:“说得好像我灵凤宫里藏龙卧虎了一般。”她语里故作轻松,心头却早已汹涌了后怕。 “倾儿,不是好像。”萧玄景低声提醒,自从打消对她的疑虑之后,他便又开始寻找萧宸景真正的那个内应,却没想,这一查竟查到了她宫里人的身上…… 倾歌却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萧玄景知她素来脾性,未免她难过,有些事却并不打算此时告诉她。 “此事且先搁下,你老实告诉朕,这几日,可是恨极了朕?” “是,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你。” 语里隐痛藏伤,音色裹霜含怒。 萧玄景凝目看去,眼见她眸里因此而汹涌了莹光,心突然便一疼。 “可你却不问,朕缘何那般待你。” 低沉的声音,倾歌感觉自己的身子又被他揽紧了一些,未及抬眸,便又听他道:“朕的三哥明知事败,却仍旧要企图陷害你,朕便想,他内里定是有企图,他或者是想用你来试探朕的心意。” 倾歌不解:“什么心意?” 萧玄景眸里暗暗着了丝丝凉意,他敛眉轻笑,继道:“如若朕此番设法保你,那便意味着,以后他便多了一样威胁朕的筹码。” 倾歌再笨,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萧宸景用自己来试探他,所以…… 她陡地抬眸看他。 萧玄景将她再拥紧了些,“所以,朕怎能如他所愿。” 倾歌一怔,自古心思见于人便先输了一阵,所以,为了大夏朝的江山,百姓黎民,一个妃子的性命嘛…… 萧玄景却似乎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当即狠狠将她往怀里按去:“南倾歌,你再给朕胡思乱想试试!” 倾歌委屈:“难道你不是要杀了我吗?若不是因为温宁心……”话到此处她却意识到什么,秫然一顿,惶惶看向了萧玄景:“萧玄景,你,你不会是……” 她出狱那日宫里便都传遍了,她此番之所以洗清了冤屈,源于紫竹轩里闹了鬼,温嫔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切都招了…… 萧玄景徐徐凝眸:“总还不是太笨。” 倾歌却无法做到他这般,如若依他所说,幕后主使之人是萧宸景,那么,温宁心岂非无端成了他们暗斗的棋子,白白丢了性命? 即便自己同样无辜,即便温宁心平日个实在惹她恼恨,可无论如何,那总是一条人命。 江山便当真有着那般强大的吸引力吗?竟令他们不惜以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做为代价! 萧宸景,他还是那个她所熟识的三贤王吗? 萧玄景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眉角一扬,又悄无声息暗压了眸子。 温嫔留不得,他一直都知道。 当初之所以任她为所欲为而不横加干涉,不过因为,她是个极好的棋子,面对想要解决的敌人,最好的法子,是借刀杀人。 直到倾歌入狱那一刻,他却觉得,这温宁心,怕是留不得了。 “可是……”倾歌一个翻身,勒紧了他的脖子,“可是,你能想到这样做,他便想不到吗?” 知道她语里的“他”所指,萧玄景赞赏一笑:“还好,总不至于太笨。” “你说谁笨,说谁笨。” 萧玄景却似乎在想另外一个事,并未去答她,只沉声道:“朕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是因为那夜有人去牢里探了你。” 倾歌惊讶,“你,你知道?” “朕一直派人留意天牢里的动静。” 倾歌还是不解,“这又说明什么?” 就不兴她临死之前有个人去看看嘛?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只知道雪上加霜,专踩人痛处。 她在心底碎碎念,忿忿不平的模样丝毫不差落入他的眸子。 “倾儿,那天牢,外面的人若想进去,你说会通过什么法子?” 倾歌凝眸,她在那里呆了三天,总也看出了些端倪,天牢把守严密,狱卒却多贪得无厌,所以,外面若有人想进来,必定要好好打点一番狱卒。 她想到这里,却又陡然一惊:“萧玄景,那个人似乎认得我,我也总觉得她熟悉,可她蒙了面,我实在辨不清,声音也非我熟识,偏就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萧玄景凝眸,冷声道:“认不认得不要紧,重要的是,谁派她去的。” 倾歌摇头:“我问了,她不肯说。” 萧玄景嘴角微勾,不肯说吗?又还何须说。 是谁,他,与他,都心知肚明。 第一百零四章 西山狩猎——前奏(1) 萧玄景嘴角微勾,不肯说吗?又还何须说。 是谁,他,与他,都心知肚明。 他细细抚着她圆润的肩头,眸里陡地划过一丝冷意:“她不说,是因为派她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朕的三哥。” “王爷?” 她惊叫出声,竟激动得又一次自他怀里起身,动作大得甚至差点将本坐在榻前的他推到了地上。 萧玄景心底瞬刻腾起了一股火气。 “南倾歌,别忘了,你是朕的妃子。” 谁的声音悠悠传来,那抹闲意慵懒,一如往日她和他嗔闹他恼她的语调。他眸里的清冷弥怒,却教倾歌在他怀里暗暗打了个寒颤。 萧玄景却不打算与她过多解释,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他那三哥,约摸是对她动了情了,所以,才会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她转移出宫。 可是,朕偏偏就不如你所愿,偏偏,让你看得见,摸不着。 “朕知道这于你而言并不容易接受,可是,朕不会将自己的江山拿来与你玩笑,倾儿,朕关于这场江山的谋划里,多了你的生死,所以,哪怕是为了朕,请你今后也与他保持距离。” 是,他此番设法救了她,就好比明知是火坑还是纵身跃了下去,那么,从此以后有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天,他都会多一份危险…… 可是,他还是设法保了她。 倾歌紧紧搂着他的腰,早已泪流满面,只往那抹温暖又偎紧了一点,开口的声音又颤又笑,“王八蛋,萧玄景,混蛋,混蛋!” 她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僵住了,好一会,他才猛然收紧手臂。 他没有回她,大手却把她勒得生痛。 簌簌而下的是谁的泪,刹那又与谁的浓眸融在一起,两两相混在一起,再也释不出清浊浅浓。 “萧玄景,王八蛋,臭鸡蛋!” 她扬手打他,重重的,毫不留情,嘴里低低喃着继续骂他,却又哭着笑了。 萧玄景唇边也扬起丝笑,日色透光轩窗拉了一抹在他脸上,谁的眼角微有莹光,谁的娇嗔又暖了谁的心房。 关于两个人,他和她的故事,从来动人的是嗔眉怒目的日常琐屑,谁问缘劫。 难得相守,难得心无芥蒂,莫问缘劫。 南妃重获圣宠的传闻,又一次席卷了整个皇宫、帝京街头巷尾…… 关于疯病,关于柳贵妃回魂,关于南妃谋逆……流言种种,不攻自破。 今上于南妃出狱第三日于朝堂之上重授了南断章帅印,并亲封了他为镇北大将军,享皇帝面前不跪拜特权。 人人都说,南家此番必定因为这个女子从此青云直上……有一个事,不知最先从谁的口里说出,却被帝京的百姓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宫里的南妃是青丘转世的狐狸。 言外之意,倾歌成了狐媚君王的红颜祸水…… 倾歌初闻这个消息,是在去日升殿的途中从两个宫人的碎嘴里听来的,她心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再垂眸看着身后紫娥丫头端在手里的茶盏,还是她最新从一个会泡茶的嬷嬷那处学来的。 昨夜他来她宫里正好撞见她学着挑茶的那一幕,只因为她太入神一时没听到蔡康的通传,导致他在她身后站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他便怒了,狠狠折磨了她半夜不说,还要她翌日将新茶亲自为他送过去,她不答应,他便用他扔了一句“那就再来一次”威胁她,倾歌早已被他折磨得腰酸背痛,哪里还能经受他的“再来一次”,由而,便这般毫无骨气地上了贼船…… 此时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想着若不是他,她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祸水”的骂名,心下一计较,便越发替自个儿委屈。 正好遇着那两个碎嘴的宫里走过,她当即扬眉一笑,不顾那两个宫女口里连连说着怎样的不敢,硬是逼着她二人一人一杯轮流着将那茶尽数喝下了肚去…… 之后头也不回转身回了灵凤宫,将昨日约好的嬷嬷遣了回去,自个儿搭了个简单的戏台子,硬是逼着小蚁子用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当着大伙儿的面唱起了茶馆戏。 值此期间,她还做了一个事—— 让秋萤几个扮作了小厮的模样守在殿外,一人在她们手上搁了块牌子,三个大丫头站到一处,正好连成了三个大字—— 不见客。 萧玄景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来了,绕过了被她故意关上的大门,直接翻了围墙跳进了院内,不顾她看戏看得怎样“入迷”,一把抓了她揽紧了腰身便又一次越墙而出,使了轻功硬是将她“劫”去了日升殿。 他此番竟以那两个喝了她茶的宫女性命相胁,硬是将她又一次逼成了他的近侍,一直为他磨了整整小半个下午的墨。 可是,人家的近侍为什么都是站着的,为什么她要坐着,还要被他揽在怀里?揽在怀里也便罢了,那一直对她上下其手的手又是几个意思…… 王八蛋萧玄景! 色狼萧玄景!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骂着,却又不禁随着他的抚摸渐渐软了身子……伺候在殿内的一群奴才早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几乎在她跌靠在他胸膛的一瞬,他眸色一沉,那些个奴才便以蔡康为首,井然有序又脚步迅速地退出了大殿。 门合上的一瞬,他的身子便压了过来……倾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直到最后“失守”的刹那,她心里唯一的意识,只迷糊顿在一处:完了,她此番,狐媚君王的“骂名”当真坐实了! 时间便在这样甜蜜又紧张的气氛中度过,三日之后,便是出宫行围的日子。 入夜,大雨滂沱,贤王府。 当值的宫奴侍立于外殿,在这大雨的压抑之下,人人噤声,只闻天地间一片雨骤风狂。 忽然间,一阵旋风夹杂着骤雨呼啸,未关严的长窗冷不防被扑开,漫天风雨如被囚困了多时的怒龙,挣脱樊笼,咆哮而入,吓得几个奴才顾不得急雨扑面,七手八脚涌去关窗。 正忙乱间,内殿突然遥遥传来一声乱响,隔着风雨听不真切,似是杯盏迸裂落地的响声,顷刻,已有男子沉怒的低吼传来。 “沈耀林那个老匹夫,我去找过他很多次了,每次都称病闭门不见。” 火光迷离,被陡来的狂风晃得在灯盏里四下扑腾,一瞬晾在坐中的一张脸上,耀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狭长凤目,凝簇眉心,狰狞面色。 空气中,逸过轻细的笑声,与他相对而坐的,是另一个风流俊逸的男子,二者面容隐约六七分相似。 方才低笑出声的正是他,眼看对面的男子横眉怒眉朝自己看过来,他又是微微一笑,缓缓放下了指间茶盏,低道:“面对不同之人,须得不同之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四弟觉得,沈翰林如今最看重什么?” 萧睿景面上仍旧泛着火光,眸色却兀地一挑。 立在萧宸景身后的青衣男子正是卫林,此时突徐徐一笑:“奴才倒是听说那沈翰林与夫人恩爱多年,偏偏那夫人肚子不争气,这么些年只为他生了两个千金,大女秋霜生来貌美,却不幸一出娘胎便是个痴儿,所以今年沈家才让幺女秋月代姐入宫。沈翰林夫妇却并未因那大女患疾而冷落于她,反之,待她更是超乎寻常的好。” 萧睿景陡地抬眸:“三哥,这是何意?” 萧宸景徐徐凝眸:“马上便是一年一度的围场行猎了,每年咱们的五弟差人递旨意过去,你都一一婉拒了,今年,不妨承下来。” “三哥可是已有什么打算?” 桌前的男子眯眸一笑:“四弟先莫着急,你只需按我说的做,届时围场自有好戏上演。” 墨眸微眯,男子嘴角冷冷划出了一个微浅细弧,却又随着低头饮茶的姿势徐徐掩过。 五弟,南倾歌最后到底属于谁,你我不妨,拭目以待。 第一百零五章 西山狩猎——前奏(2) 御花园,倾歌看着甩着鞭子堵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心里暗叫不妙。 那嚣张跋扈盛气凌人的模样,不是萧玄舞是谁。 这是她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的第七日,从那日自己被他强留在日升殿的第二日算起。 她自然不是自愿,而是萧玄景主动同她提的。 那老太婆不喜欢她,她同样不喜欢那老太婆,可架不住,人家的身份比她尊贵,人家的儿子还夜夜被她霸在枕盼。 所以,当萧玄景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她才没有反驳他,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希望她能多做一些,在太后那多博得一些好感。 可是,连着七日了,那老太婆显然丝毫不为所动,每每明里暗里刁难于她,今日更是变本加厉,竟当着她的面,将倾歌送去给她解暑的银耳莲子羹赏给了她身边那个薛嬷嬷。 倾歌心里憋闷得慌,耐不住自己明面上还得称人家一声“母后”,再想到那人一身国事还要为她的事分神,有再大的委屈,也只能默默受了。 可这被人处处压了一头的还发作不得的心境,却又着实令她恼得慌,因而,出了宁寿宫,便一直在御花园流连,只想稍解一番心头的烦闷。 谁曾想,竟好死不死偏偏要遇上这个冤家。 若是从前,与她缠斗一番,倒不失为一个派遣心头郁结的好机会,然而,如今乃非常时期,那人几乎日日在她耳边说一次不要惹事,他叮嘱得这般殷切,倾歌哪里还敢再生事端,只能忍着心里的不快,寻法避开萧玄舞的挑衅。 没曾想方避至小道,那张扬跋扈的公主便又迎了上来。 “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 阴森森的口气,萧玄舞眉眼微挑,暗压的眸子似笑非笑盯着面前的倾歌。 自打宫外第一次栽在她手上,玄舞心里便一直憋了一口气,后来从六哥他们口中得知她竟是女扮男装,她心底那股气便越发高涨,一心一意要寻机会出宫再去找她算账,谁曾想后来冤家路窄,竟会在宫里遇着她。 最让玄舞憋闷的,是她竟然又一次栽在她的手里。 她是先帝长成的唯一一个公主,头上的哥哥哪个不是将她当做宝贝一般?这便越发滋长了她骄矜的性子。这么个从小到大被人疼在心头捧在手上的公主,却遭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屡次羞辱,偏生那人还是个女儿身,依照玄舞一向有仇必报的性子,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倾歌。 最令她可气的,还是她的五哥,当今的皇上!他从前可是处处依着她,从不舍得恼她斥她,却竟为了这个南倾歌硬是将她禁足在锦绣宫里长达一月之久。 若非宁姐姐求情,他或者都沉迷于美色,忘记这世上还有个萧玄舞存在了。 从前她这五哥待宁姐姐同样好得很,可她自小与宁姐姐玩得好,并不觉得什么,可是南倾歌不一样,她才进宫多久,五哥却像魂儿都被她勾去了似的,完全变了个人。 她怎么能不气! 玄舞想着,盯着倾歌的眸子便越发着了火,舞着手中的鞭子上前二话不说上前就朝倾歌挥将过去,这一骤变,众人无不吃惊,只听一声清脆的噼啪声,再看去时,却见倾歌仍旧丝毫不动站在原地,脖子上,却乍现了一道深红的鞭痕,映着雪白的玉肌,越发触目惊心。 远远站着的宫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两个女子,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胞妹,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却偏偏水火不容,而今,公主却打了南妃,若是教他知道了…… 下意识地,那些宫人的心头却竟都不约而同为公主捏了一把汗,这七公主再能讨皇帝欢心,总也逃不掉皇家政治联姻的命运,这南妃可不一样,听说前几日内务府又重新出了一份西山行围的人员名单,皇帝的后面,原本写着宁贵妃的位置,又多加了南妃的名字…… 而自南妃出狱至今,皇帝去得最多的宫,不是甘泉宫,而是她的灵凤宫…… 此番种种,无不证明,这南妃隐约,已有了赶超甘泉宫中那个从前最得圣眷的女子之势…… 玄舞同样也怔住了,为的,却是倾歌竟没有躲,这一鞭她虽然下了狠劲,可依照她以往与她交手的经验,倾歌若要躲,并非不可能…… 远处的秋萤却哪里管得那许多,眼看自家主子白白挨了这么重重的一下,三两步冲过来就要与玄舞扭打到一起,却又教倾歌临门一脚死死拉住了。 远远走来的一个女子,却不禁被这情景惊得顿住了脚步,然而,因着隔了较远的距离,人头攒动,所以她并不看得十分分明。 “前面怎么了?如何这般喧闹?” 这女子正是韩素素,经由倾歌下狱出狱,温嫔被刺死一系列事件之后,她的事在宫人的眼中便不够瞧了,这于她而言确是好事。 至少,有温宁心在前面垫底,她便能够昂首挺胸走出怡春轩了。 此番她方从太后的宁寿宫中出来。 “娘娘,好像是公主,不知是又和谁打起来了。”答她的是她的贴身大丫头画屏,此时正在她身侧虚扶着她,却也禁不住心头的好奇伸长了脖子往那最热闹的一处望去。 “公主?” 韩素素惊疑间,画屏已经朝她拂了福身子,微微一挑眉角,低声道:“娘娘,不是听说公主素与灵凤宫里的南妃娘娘不睦吗?” 韩素素倏地一怔,惊讶的表情一闪而逝,方才请安之时,她听太后殿里的奴才私语说,南妃今日个又被太后刁难了,她想到这里,又想起画屏话里的可能性,脸上早已被一片阴凉的催促占据。 “丫头,你去看看。” 画屏得了吩咐,小跑着往那处人群而去。 不一会儿便又跑了回来,脚步却越发轻快。 “娘娘,果然是南妃!” “看清了吗?” 韩素素惊问出声,声音带了因惊喜过望的颤抖。 画屏红着脸喘着气,连连点头。 韩素素面上的笑容越发大了,因着越来越多的宫人被这场打斗引了过来。 她微勾了唇角,转身却隐进了旁侧的假山后面。 “娘娘,咱们要不要去宁寿宫请太后过来?” 压低的女声传来,画屏削尖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 韩素素闻言一怔,转眸咬牙冷笑出声:“太后对灵凤宫比本宫还盯得紧,本宫才不去趟那趟浑水!” 她话毕,身边画屏的声音已经压不住兴奋地传来。 “娘娘,这次,可没人来救她了。” 韩素素闻言不禁眸色一暗,皇上今个下了早朝便去了校场看军士训练,不到辛时不会回来,现在不过午时刚过,即便得了消息,远水,终究也救不了近火…… 她想着,微眯的眸子闪过一抹狠厉。 南倾歌,我看你这次怎么脱身! 倾歌沉沉看着面前仍旧不减半分怒气的萧玄舞,心里渐渐有些焦急。 第一次戏弄于她是因为当时在宫外,且自己并不知悉她的身份,第二次是因为着急救夏蝉那丫头的命,况且自己当时不过一个小小的卑贱宫女,在这宫中无牵无挂的,也不怕她报复。 而今却不同了,她在这宫中有了牵挂,人一旦有了牵系,无论何时何地,总会下意识便怯了那些从前丁点缺不得的戾气。 她现在只想身边人都好好的,然后,和萧玄景平平安安一辈子相守在一起。 脖子上皮开肉绽之处灼痛如火烧,汗湿衣背,她咬牙强忍。 不妨。 死死揪紧了秋萤的手臂,她逼着自己去想这些时日以来那人在她面前的温言细语,眸里竟盈润了浅浅笑意。 缓缓抬起了头,她终于看向了对面又惊又恨的萧玄舞:“公主,从前的事,是我胜之不武,便算我输了,我给你道歉,希望公主大人有大量,让你我的恩怨到此为止!” 萧玄舞终于从怔愣中回神,听了她这番话,却陡地气得喘着粗气,她当即扬鞭指着倾歌:“南倾歌,你想得美!” 随着一声怒吼,她面容只越发狠厉。 她之所以养成这张扬跋扈的性子,背后少不了萧玄景的放纵,五哥却为了她不惜将她关了禁闭,最可恨的,竟还这般宠南倾歌。 她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憋闷,心里只越发气恨。 她说得好听,现在认输,不明摆着胜之不武的人是她萧玄舞吗? 何况六哥一直便笑她当日活该被戏弄,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今天,她就要他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她想着,挥鞭又要朝倾歌打将上去,倾歌心头一惊,几番衡量,终于咬牙闭上了眼睛,大不了再生生挨了这一鞭…… 凝着这一幕,假山后方一名女子唇上微扬,身旁的贴身丫头笑道:“娘娘,您不过去看热闹吗?” 韩素素收住笑意,淡声道:“也好,有戏不看,岂不可惜。” 她说着,突然微微变了脸色,远处数道身影急步向御花园的方向走来,她稍厉了声音:“快走,是皇上。” 人群外围,随着一道黑影一闪,玄舞骇叫一声,鞭子已教来人一把抓在掌中。 众人还未及反映过来,一道酷冽的声音已冷冷响起。 “来人,把公主拿下。” 皇帝脸色暗沉站在各人面前,秋萤等人大吃一惊,又不禁喜上眉梢,立刻下跪见礼。 倾歌玄舞同时一震,互看一眼,玄舞回神,已教两个侍卫左右扭住了胳膊。 她死活挣不脱,便抬了头,呼吸浓重地死盯着倾歌,声音从牙缝里迸出:“南倾歌你个狐媚子,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存心迷惑我皇兄,存心跟我过不去,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又是“狐媚子”,从她口里说出来,带来的伤害,却不知强过了百姓的传言多少倍。 倾歌漠漠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西山狩猎——前奏(3) “来人,把公主拿下。” 皇帝脸色暗沉站在各人面前,秋萤等人大吃一惊,又不禁喜上眉梢,立刻下跪见礼。 倾歌玄舞同时一震,互看一眼,玄舞回神,已教两个侍卫左右扭住了胳膊。 她死活挣不脱,便抬了头,呼吸浓重地死盯着倾歌,声音从牙缝里迸出:“南倾歌你个狐媚子,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存心迷惑我皇兄,存心跟我过不去,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又是“狐媚子”,从她口里说出来,带来的伤害,却不知强过了百姓的传言多少倍。 倾歌漠漠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谁沉怒的低斥传来。 “放肆,马上滚回你的锦绣宫。” 满腔怒火尽数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委屈,玄舞一怔,竟不管不顾在众人面前哭叫起来。 “好好好,反正你是完全被这个妖女迷住了,我算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被你嫁去那鸟不生蛋的北狄!” 萧玄景眯眸而笑,语里的声音却冷到极致:“萧玄舞,你再胡闹,朕马上允了北狄大皇子的求亲。” 玄舞闻言一怔,耳边传来那些个奴才的窃窃私语,她眸光犀利地盯着倾歌,贝齿把唇咬出血,与簌簌而下泪水混融在一起,却颤抖着唇,再说不出一个字。 灵凤宫,倾歌被皇帝紧紧按在怀里,任由卢太医为她上着药。 萧玄景目光阴沉,正低头冷冷盯着她。 倾歌一怔,满脑袋充斥的却都是方才萧玄舞面上的悲伤,那样的表情,不该在那样一个人的脸上出现,她还记得初见她那一眼,刁钻精怪,谁也不放在心上。 心口一痛,恰逢卢太医躬身退出,门合上的一瞬,倾歌未经细思,便抬眸开了口:“萧玄景,你何苦吓她!” 萧玄景眸光悠悠看着倾歌:“朕没与她玩笑。” 倾歌一怔,差点忘却了脖子上的疼痛,大力的动作却教她险些痛出了泪意。 她看着他依旧波澜不惊的面色,微微哼了声,“她可是你亲妹妹,送去和亲,你便忍心吗?” 萧玄景横了她一眼,敛眉轻笑:“南倾歌,你还是为你自己多多担心吧,朕不过离开了半日,你竟教人不省心到如斯地步,她打你你便任由她打吗?你在朕面前的那些坏脾气哪儿去了!” 耳边低斥的声音凌厉刺耳,倾歌却早已被他突来的脾气气得失了分寸,颤抖着道:“你以为我愿意平白无故挨她的鞭子吗,我便不痛吗?可她是你的妹妹,又是太后的心头肉,若我此番还了手,太后只会越发恨我,我不想你每天那么忙,还要为我的事烦心……” 话到此处却再说不下去,她只一把推开他,倏地站起来转过身,低泣的声音却瞬刻传来。 皇帝突然起身,长臂一伸便将她卷进了怀中,不顾她挣扎的力道,只狠狠将她控在臂间,低下头,卷住那轻颤的唇角便狠狠往口里含去…… 倾歌浑身轻颤着,心里的气恨使得她对着紧揽住她的铁臂又撕又打,却根本无法撼动他哪怕分毫…… 她却渐渐沉迷于他舌尖的撩拨,不知何时竟颤抖了小舌去回应……待她的口腔也沾染了他的气息,他才放开她,把她软下来的身子拥进怀里。 耳边传来他一声轻叹:“你好生养伤,莫要再生事,朕今日,便不过来了。” 倾歌本喘着粗气,面上的红潮还未褪尽,闻言却怔愣了半晌,眸里刹那晦涩不明,终低声轻嗯了一声。 身子却教他揽得更紧,倾歌心里苦,身子便下意识排斥他对她的亲近,头顶却传来他的轻斥:“不许胡思乱想,朕今日,寝在日升殿。” 倾歌看他眉目凛然,心头却早已一喜,顷刻,却又陡地抬眸,惊诧道:“校场出事了吗?” 否则,他缘何专门要回去日升殿。 “朕终究,还是小看了朕的三哥了。” 倾歌拉开他的手,颤抖着从他怀里抬头。 “怎么了?” 话方脱口,外面已传来低低的叩门声,蔡康的声音已然传来:“皇上,高大人他们到了。” 萧玄景眸色一沉,并未回他,只低头瞥了倾歌一眼,沉声道:“你不想朕百忙之中还为你分心,便将自己保护好。” 第一百零七章 西山狩猎——前奏(4) 日升殿。萧玄景进殿的时候,一身风尘泠冷而立,凤眸沉深,嘴角一泓薄弧邪肆。 座中的三个男子早了早已等候多时,如今看着他这行色匆匆的模样,却都不约而同暗沉了眸光。 萧玄景此行,除了蔡康之外,知道的便只有眼前的三个男子。 三人之中,左边浓眉淡目的是一脸绝色萧元景;右边直立着不苟言笑的南断章;中间的一人,自从萧玄景踏进了大殿便淡淡瞥着他徐徐而笑——高云何。 今日皇帝明面上是去校场看军士操练情况,实际却是去探查凤血佩玉的消息。 自大夏朝建立至今,国祚延绵七百余年,广域的疆土上,却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得凤血佩玉者,天下归之。 这话,得从七百年前大夏朝的开国皇帝太祖皇帝萧昭业说起。 据大夏朝流传下来的史料记载,太祖皇帝少时因战祸与家人离散,后来辗转落入人贩子手中,七岁时被以五两银钱卖给了一个贫苦渔妇,从此成了渔妇的儿子,年方十岁,老母下水捞鱼遇上大风雪,被大水卷了性命,太祖皇帝从此靠打渔为生。及冠年岁,一日打了一条鲤鱼归家,夜半无人,鲤鱼竟开口说话,太祖皇帝大惊,垂耳细听,方听得它语里意味,却道只要太祖皇帝愿意放它一命,它便满足他一个愿望。 当时太祖皇帝虽是个乡野渔夫,却感念苛政和战乱逼得民不聊生,便同那鲤鱼要了天下太平。 鲤鱼听罢,突然自口里吐出了一块通体莹润的血玉,并声言此乃上古时代的女蜗娘娘凤血所凝,他当着太祖皇帝的面将那血玉一分为二,当即将其中一半给了太祖皇帝,却道只要两半血玉合到一起,念出一道偈语,便能召唤海里的虾兵蟹将,太祖皇帝可凭血玉对其任意差遣。 它再三表示只要太祖皇帝将它送回海里,便将另一半血玉交给他。 太祖斟酌再三,终于应允将其放生,那条鲤鱼果然兑现了承诺,并且在隐入深水之前告诉了他那道偈语。 后来太祖皇帝凭着那块血玉,一路招兵买马,集结天下豪杰,花了三年的时间,便推翻了当时的暴陈统治,在东部建立了大夏朝…… 凤血佩玉从此被奉为圣物,太祖皇帝在宫中专门修了一个寺庙,将佩玉供在寺庙中,日夜派重兵把守。 太祖皇帝薨逝之后,佩玉传到了太宗皇帝手中…… 一代代传下来,凤血佩玉无形之中被当做了历代国君身份的象征。 一直到先帝手中,却无端生了意外。 据说当年先帝与端亲王萧潜同时看上了一个唤作柳盈袖的烟花女子,那女子最后却嫁给了端亲王,先帝却爱那女子入骨,甚至不惜用凤血佩玉同端亲王换端亲王妃。 如此,等同于拱手让出了一半江山,端亲王手握凤血佩玉,借此起兵,战争很快打响,最后那一仗先帝本必输无疑,然而,血玉通灵,这么多年早已认了主,端亲王召唤出来的虾兵蟹将竟临阵倒戈,输赢局势陡转,端亲王兵败如山倒… 这场持续了整整两年的帝位之争以端亲王战场上的突然消失而告终,凤血佩玉却随着他的消失而消失,自此失去消息…… 萧玄景登基以后,便一直秉承先帝遗训,三年来派了一批又一批的探子出去,除了明面上说的为宁贵妃探访神医以外,更重要的,实则是为了寻找凤血佩玉的下落。 成鞅回来那日,当从他口中得知他带回来的那个人去清梵寺会他的昔日旧友之后,萧玄景便隐约觉得,他或者便是自己一直在寻找之人…… 他说,除非他自愿现身,否则无论是谁断不医治,这话表面上听起来像个有些医术却脾气古怪的江湖医者,可萧玄景随后再想起来仔细斟酌时,却渐渐悟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清梵寺从前可就是供养凤血佩玉的地方,他却说,那里有他的昔日旧友…… 凤血佩玉通灵,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那么,即便落入了有心之人手中,那人下场也定然会如同当年端亲王一般,因为除了它所认同的主人,别人无论是谁也一定不能使它就范,这一点,正好迎合了那人最后那句话——除非他自愿现身,否则无论是谁断不医治。 如若他此番对这二者的联系是真,那么,那人对成鞅说的话,倒像专门提醒有心人,比如萧玄景,他就是那个知道凤血佩玉下落的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萧玄景于是专门修书一封吩咐成鞅递到他的手上,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归。 可那人若是懂,定会主动与他见面。 因为,一切事物,一旦有过归属,便不会游离。 而昨日,成鞅突然回来,带回了他寄回来的尺牍,还是他那个纸卷,背面却多了六个字——明日 午时 校场 可萧玄景还是迟了一步,那人竟在中途改了主意,听成鞅所说,却是他临时应了另一个人的邀请,改道去了八仙居。 而等在那里的老者,是他的皇叔,庄亲王萧秉。 庄亲王,却是萧宸景的人。 萧玄景徐徐磨砂着桌边小盏,眸子暗冷得像一一支粹冰的箭。 南断章听完了皇帝的分析,眸色不禁又是一沉。 萧元景却在此时冷冷勾唇苦笑,“皇兄,若此事属实,咱们那三哥可是货真价实的萧氏子孙。” 座中诸人无不乍冷了眸光。 他语里所指,他们都懂。 当年端亲王之所以会被血玉反噬,是因为他的萧本是先帝赐姓,换言之,如若他当年真个是萧氏子孙,那么,大夏朝的江山如今或者还行萧,不过一定易了主! “臣从前在江湖飘荡之时,倒是听说了庄亲王一个趣事。”云何徐徐凝眸,唇角一绽,笑开。 断章不解,抬眸朝他剔了一眼,却听右首的六王爷缓缓道:“以血养玉。”他说着,也不禁微微皱眉,这和他们正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上首的男子仍旧一动不动坐着,唇角笑意却慢慢变得幽冷:“从来仙物不噬人血。” “高大人的意思,如若那玉吸嗜了人血,又当如何?” 低问出声的是南断章,高云何却缓缓笑了。 “真假不知,但时日一长,难免成了邪物。” “那这天下岂不更危险?”惊问出声的是萧元景。 此时的萧玄景嘴角正徐徐勾了一弯悠凉细弧,微挑的眉角却现了一抹悠然的闲逸,缓声道:“那倒未必。” 他说着,眸底衔了一泓笑意,缓缓看向了下首的高云何。 云何的话,提醒了他。凤血佩玉偈语只传储君,此事,大夏朝尽人皆知。 可因为当年先帝走得仓促,血玉又早已丢失,所以朝臣甚至包括萧宸景在内,都以为那道偈语随着先帝的薨逝而从此深埋进了地下。 也即,即便是他,也不知道那道偈语。 先帝确实未曾亲口告诉过他,不过,那道偈语除了端亲王,便果真只有先帝一人所知吗? 萧玄景眼角一挑,唇角清冽,他今日要说的,是另一个事。 第一百零八章 西山狩猎——前奏(5) 萧玄景眼角一挑,唇角清冽,他今日要说的,是另一个事。 徐徐抬眸,他缓缓看向了下首的萧元景:“听说这几日沈翰林天天邀你去与他说禅?” 萧元景脸色顿变,转眸,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只一贯嬉笑道:“皇兄,这人可都嫁进宫里来了,那老翰林竟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话一出,那边高云何与南断章却早已互看了一眼,眸里都不禁点缀了揶揄笑意。 “王爷,谁叫你当年挑谁不好,偏偏要挑那翰林千金的鞋子扔?” “翰林府的千金可不止一个,那二小姐虽然入了宫封了妃,闻说最近那大小姐的病却隐见好转。” 云何低声提醒,却只见萧元景浓眉皱得越发高耸。 皇帝却在此时低低一笑:“那沈秋霜你我少时都见过,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即便那沈翰林当真动了这心思,也不定便委屈了你。” 萧元景却惊得瞬间跳了起来:“皇兄,你不是要乱点鸳鸯谱吧!” “那就得看那老翰林的抉择了。”萧玄景冷眸徐徐暗压,微敛了嘴角笑意。 断章听到这里,眸色却陡地一沉。 他最近得皇帝密旨,密切关注城东贤王府的动静,平日个因他常年征战沙场,又素不喜舞文弄墨,所以将军府和贤王府之间并不亲近,这也是他与倾歌之间一直以来并不亲厚的原因。 然而,既得了圣令,他当夜便调了自己身边最精锐的那支死士日夜潜于贤王府,不潜不知道,原来平日个以结交天下文人,看似把守松散的贤王府,内里竟然日夜把守得如此深严,若非那些死士机灵,或者当夜他们便暴露了。 这一认知不禁使他生疑,却无奈无法在脑里构出个前因后果,由而,便越发加紧了对贤王府的窥视,另一面,他一直暗里查当初八仙居那个神秘人的下落,却一直毫无线索。 直到半月前,那批死士却突然传来了消息,说四王爷暗回了京都,不止如此,那夜,他卯时进了贤王府,深夜子时才出来,而出门亲迎亲送的,是贤王身边的近伺,卫林。 惊诧之余,疑虑更甚,他虽是一介武夫,却并不鲁莽,常年带兵打仗,地形很重要,常常是换一个营寨便改一个与敌军交战的策略,这样的经验却铸就了他下意识抓握蛛丝马迹的习惯,而有个事,他却记得颇准——那日他在八仙居与那群黑衣人交手时,出手相帮的,正是三贤王。 这样的猜疑令他心惊,若自己猜度没错,那贤王与四王爷私下会面,背后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他当即吩咐死士按兵不动继续窥探,暗里,却加紧了对那个神秘人的查找。 却在此时,传来了四王爷私下去求见沈翰林的消息,而值此期间,他与贤王府的来往越发密切…… 南断章这才惊觉皇帝这般吩咐他的用意,由而,换了朝服便打算进宫面圣,他要将查出的实情尽快禀报皇上。 没曾想,方出了将军府的门,却正好收到了皇帝命他即刻进宫的消息…… 倒正好了。 可是,方才听皇帝一席话,却实在使他震惊,他还没来得及将此事报给皇帝,他竟如何得知? 随着心底惊疑,他已瞬刻抬了眸,陡地看向了座首的皇帝。 却只见他目光轻淡,朝他徐徐一笑:“断章,你这些时日探来的成果,不妨说给六弟和云何听听。” 南断章凝眸,点头瞬间,已刹那起身而立,看着上首的皇帝,声音微微粗嘎:“皇上,在臣说之前,还有一事不明。” 皇帝微微掀眸,摆手令他坐下,悠然道:“断章且慢,容朕猜猜,你要问的可是朕为何明明已有了准备却还要让你去查贤王府一事?” 一边的高云何闻言,眸底不禁潜了抹笑意,转眸,悠悠透过大门看向不知何时已从笼中被放了出来,此时正在外院花草间隙间来回跳跃的小鸟儿出神。 另一边,原本拍桌而起的萧元景却不禁微沉了眸子,遽然抬起头,却只见断章已坐回座上,正僵硬点头。 皇帝却笑了,唇角却又微挑了一抹幽幽的冷意:“有些事,朕说了你不一定信,而朕欲守这片祖宗留下来的江山,却需要你全心全意站在朕的身后。” 萧元景怔疑间,耳边南断章的声音已低沉传来…… 灵凤宫,黄昏时分,倾歌跃上屋顶俯瞰着这皇宫内苑的景致,一颗心起起伏伏,却甚是有些无处安放。 按说,她得那人那般庇荫,早该时刻高兴得合不拢嘴才是。 可是……那人说,他那日专来她宫前,只为了看一个人的反应,那个人,住在她的宫里…… 言外之意,她宫里住着萧宸景安排在宫里的内应…… 她知道若非没有顾全她的法子,他是不会将这些事说与她听的。 最令她崩溃的是,这几日除了秋萤,她看谁都会下意识失神,一边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敌人,一边,心底深处却又深深泛起一股难言的罪恶…… 紫娥,夏蝉,小蚁子…… 个个都是她早已放进了心坎里的人。 要她如何相信,日日相处在一处的这些个奴才里面,竟有人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撕下脸上的假面,狰狞着面孔拿着刀子指向她…… 倾歌把头蜷进膝里,哀叹之间,门外却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一震,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站在门口,但那张面庞却是她熟悉的。 “公主?” 门口一身男装打扮的正是玄舞,此时却双眸含泪,仰起头沉沉盯着房梁上的她。 倾歌心底暗道一声不好,却见那“不速之客”已大步进了她的殿内,不顾身后几个婢子奴才的惊叫,陡地一把自腰间拔出鞭子,啪嗒一声一把扔在灵凤宫的院子里。 倾歌高高看着这一幕,又瞥了一眼她眼角的泪,不禁乍然沉了眸子。 灯火很薄,将两个女子的身影斜斜嵌陷在光影里。 倾歌看着面前眸底盈盈泪意却仍旧死咬紧唇角紧紧盯着她的丫头,心里渐渐爬出些不解的怔疑。 她方才已将自己的奴才全都打发进了屋内,为的便是若这公主再要发飙,她能避得没有顾忌。 然而,此时的她却不禁又瞥了一眼被玄舞摔在地面的长鞭,暗暗蹙了眉。 这丫头这模样,倒不像是来挑衅的。 正思疑着,面前的玄舞却在此时轻嘲一笑,倾歌抬眸,竟见她已湿了眼角。 “南倾歌,五哥他或许爱你,可是,在他心里,最爱的一定不是你。” 四周微见漆黑,倾歌望着檐角的灯火,冷冷一笑,心里凄凉,语气反淡了:“我知道。” 眸底一丝惊疑,玄舞却又刹那扬手直直指着倾歌:“南倾歌,我讨厌你!” 疲惫地合上眼睛,倾歌却缓缓低笑出声:“我也知道。” 她说着,微微一顿,又苦笑着抬头:“公主,我前面说过的话还作数,便是我错了,今日你皇兄吼了你,是他不对,你既专门来我灵凤宫一趟,我便任你打,绝不还手!” 玄舞眸色一怔,眸底的泪早已簌簌滚落,她突然几步走过去蹲下身将地上的鞭子拾起,走回来的瞬刻,却陡地递到了倾歌面前。 倾歌蹙眉:“公主这是何意?” 第一百零九章 西山狩猎——前奏(6) 这丫头这模样,倒不像是来挑衅的。 正思疑着,面前的玄舞却在此时轻嘲一笑,倾歌抬眸,竟见她已湿了眼角。 “南倾歌,五哥他或许爱你,可是,在他心里,最爱的一定不是你。” 四周微见漆黑,倾歌望着檐角的灯火,冷冷一笑,心里凄凉,语气反淡了:“我知道。” 眸底一丝惊疑,玄舞却又刹那扬手直直指着倾歌:“南倾歌,我讨厌你!” 疲惫地合上眼睛,倾歌却缓缓低笑出声:“我也知道。” 她说着,微微一顿,又苦笑着抬头:“公主,我前面说过的话还作数,便是我错了,今日你皇兄吼了你,是他不对,你既专门来我灵凤宫一趟,我便任你打,绝不还手!” 玄舞眸色一怔,眸底的泪早已簌簌滚落,她突然几步走过去蹲下身将地上的鞭子拾起,走回来的瞬刻,却陡地递到了倾歌面前。 倾歌蹙眉:“公主这是何意?” “从前屡次败在你手上,不是我萧玄舞技不如人,而是你使了小人的伎俩用药坑我,你赢了也不光彩,可是,今日你不愿与我缠斗,我虽不知缘由,但也不该打你,打了你便是我不对,我萧玄舞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你心里若有恨,便用这鞭打回来,直到你气消了为止。”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并不因为这番话便软了语气,可听在倾歌耳里,却早已使她震惊得陡地掀了眸子。 对视之间,突然想起了今日萧玄景对她生的怒气,便暗暗蹙了眉眼:“可是你皇兄去寻你错处了?” 玄舞不置可否,只又将手中的鞭子往前递近了一些:“我的事不需你管,你只管打便是。” 倾歌垂眸苦笑:“我打你作甚。” 这丫头心败如灰的模样,倒有几分当初她初知萧宸景不爱她时的自暴自弃,不觉,心口微微一疼。 抬眸,不顾她的别扭挣扎,使了些力气将她的手连着鞭子握进手心,她强行看进了她强忍住泪意的眸,语出诚恳:“你可见过小孩跌倒?” 玄舞不解,仍旧怒着眉横着眼,大眼却悄无声息瞥她一眼。 倾歌弯唇一笑,兀自拉着她的手走到了殿前的石阶上坐下,绣鞋踩上自己的裙角也毫不在意。 她大大咧咧的行径,道教仍旧直立在一旁的玄舞微惊。 那边,倾歌手里有意无意翻看着从她手里拿过的鞭子,幽幽开口的模样,像极了自言自语,又好像不是。 “我不知你今日为何突然来找我,不过,如你所说,我也觉得你没错。”话到此处,又徐徐一顿,再开口,已微微沉了声:“公主,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今日之所以不还手,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觉着你没错就是我错了,我只是不想给你皇兄平添麻烦。” 玄舞微微皱眉,抬眸相询。 倾歌苦苦一笑:“太后不喜欢我,想必你也知道,我脾性素来率直,进宫半年了,苦痛没少挨,性子却一直改不了,你皇兄担心他不在宫中或者顾及不到的时候太后寻我错处,所以才嘱我日日去宁寿宫里给太后请安,为的便是为我减免一分或有的危险。 “可连着七日了,太后没有一日不刁难我,我之所以一一忍下来,不过不希望他忧劳国事之外,还要为这样的琐事闹心。可是,今日我若跟你动了手,这几日所做便全都前功尽弃了。” 她说着,抬眸看向了玄舞,“你想来也是知道的,我若是懂得服软,这半年来也不会平白受了这么多苦难,如今之所以在太后面前,甚至你的面前低声下气,不过因为我心里有他。” “你……”玄舞乍然垂眸,面上难掩惊疑。 倾歌凝眸苦笑出声:“女子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很不要脸面?” 玄舞却只是怔怔看着她,并不说话。 半晌,却将衣袖一甩,横冲冲转过身一屁股坐在了与倾歌一人之隔的石阶上。 倾歌看在眼里,徐徐抬眸,又不禁低低苦笑。 耳边,玄舞硬声硬气的话却陡地传来。 “你方才问我什么?小孩跌倒谁没见过!” 倾歌嘴角渐渐凝了一抹笑意:“小孩跌倒时,若左右一瞥,没有大人在身边,竟便不哭,干脆自己爬起来算了。”话到此处,又缓缓看向了那仍旧别扭着模样的小丫头,“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没有人,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玄舞却显然并不为所动。 “你方才说你心里有我皇兄,可是月前他因宫女疯病的事还差点将你砍了脑袋,你不恨他,我才不信!” 倾歌苦笑,“恨没有,怨倒是有的,可一个人爱一个人入了骨,那恨那怨,便都通通微不足道了。” 萧玄舞沉沉盯了她半晌,突然嗫喏道:“你这人,怎么短短时日不见,竟也像变了个人似的。” 倾歌垂眸苦笑:“人总是会变的,就像你,不也变得爱哭鼻涕了吗?现实面前,有多少人不低头的。” 她末尾一声轻叹,玄舞却冷笑出声:“我才没你那么没骨气。” 倾歌苦笑:“便当是我没骨气罢,这一点,我倒顶羡慕你。” 玄舞瞥她一眼,语气有些愤愤,“五哥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你身上,别个无论是谁对你都是说不得碰不得,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倾歌苦笑,不愿与她争辩,只转眸道:“今日你若是来找我说事的,我便好好听着,若不是,便回去吧。” 玄舞闻言,却突然变了面色,犹豫不定地看向她。 “我……我来找你,是有事求你……”她说着,已不禁红了面,突然便一把抓过倾歌正握着鞭子的那只手:“你先打我,打完我再说!” 竟还是这般较真,真是个傻丫头。 倾歌不禁失笑。 “那我不打你,你是不是便不说了?” “我……” “即便我打了你,我也不定能为你办得成事,我看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否则一会儿教皇上过来看见了,又平白添了误会。” “这事儿你能办。” “哦?”倾歌眸光一抬,哂笑着打量她。 玄舞不禁扯紧了袖口。 “我……我……这次西山行围,我想你同五哥求情,允我也一道去……” “你说什么?”倾歌惊问出声。 却只见一点灯焰忽明忽暗,被风吹得摇晃着映上了她的侧脸。 玄舞咬紧牙关,突然转头坚定地看向她:“我说我要跟你们一道去西山围场!” 倾歌皱眉:“你一个小丫头,去哪儿干什么?” 玄舞当即又横了眉眼:“你不也是女子吗,凭什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论骑马射箭,我萧玄舞不定会输给你!” “我去那儿可不是为了骑马射箭。”倾歌侧眸看着她,说着又不禁红了面,好端端的,怎么会说到这上面来。 这丫头能低声下气来求她,怕是早先在那人那里碰过壁了。 “你是他最宠爱的公主,你都求他不得,我如何能?” “话不能这么说,你还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呢,你就不能吹吹枕边风?” 倾歌不禁又是苦笑一声:“若说他最宠爱的妃子,你不也认为是宁贵妃吗?” 玄舞冷哼一声:“皇兄心里自然是最爱宁姐姐的,可是,她也不同意我去围场。” 倾歌眸光一凝,在心底思量了一番,缓缓抬了眸子:“你至少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去围场。” 玄舞突然转身望向了院中的草木,好半晌才幽幽开了口,“父皇在世的时候一直说大夏朝山河好,玄舞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惜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了。我听说围场是个好玩的地儿,便一直想随皇兄他们去看看,可是一直没寻到机会,如今都要嫁到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去了,我实在不甘心。” 这倒是符合她的脾性,倾歌想着,又不禁在心底轻叹,生在皇家,也有皇家儿女的无可奈何,哪怕她是皇帝最爱的公主。 倾歌缓缓看向了坐在自己身侧的丫头,虽说三番几次她们二人都是冤家,偏偏她却一点不恨她不恼她。倒是稀奇。 “你既说你五哥宠我,为何不托我向他……” 玄舞苦苦一笑:“求他让我免嫁北狄吗?五哥这些年来疼我不是假的,若非别无他法,他也断不会将我推入火炕。” 倾歌垂眸苦笑,是啊,倒是她糊涂了。 “可你便舍得下这里的一切吗?家国天下是男子的事,你便不委屈吗?” 第一百一十章 西山狩猎——前奏(7) 玄舞苦苦一笑:“求他让我免嫁北狄吗?五哥这些年来疼我不是假的,若非别无他法,他也断不会将我推入火炕。” 倾歌垂眸苦笑,是啊,倒是她糊涂了。 “可你便舍得下这里的一切吗?家国天下是男子的事,你便不委屈吗?” 玄舞摇头:“玄舞自小没了母妃,五哥他们就如同玄舞的亲哥哥一般,若能为他们做一些事,玄舞自是心甘情愿的,又何谈委屈。” 倾歌点头:“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和你皇兄说,至于事情成与不成,权且看他了。” 玄舞突然起身,倾歌还未及反应,她已直直立在她眼前。 眼看唇角蠕动几番,却只不言语。 倾歌微微皱眉,却终于听她道:“我多谢你,可是,我不会因为这样便少一分对你的讨厌。” 倾歌却噗嗤一声笑了。 “公主,我那夜或者真的不该招惹你们。” 玄舞却又几步顺势在她面前的地面坐下了。 “那就不好玩了!”她说着,眸光又是悠悠一挑:“我萧玄舞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亏,却一月之内连着被人算计两次,南倾歌,我嫁去北狄之前,一定会为自己将这个仇报了!” 倾歌眸色一怔,旋即扯唇笑了:“好啊,下次你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教我你那个神偷手,这样将来即便有一天你皇兄不要我了,我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玄舞豪气干云地说完,却又瞬间怒了眉眼,狠狠朝倾歌看了过来:“放屁,我才不会输!” 倾歌却不禁笑得越发欢快了,想着自己每每说脏话被那人听去后他骂她的模样,现在看来,这宫中“没个女子模样”的,可不止她一个! “这话,你在你五哥面前说过没?” 玄舞一怔,待到反应过来时,心头已暗暗一惊,嘟起唇角摇头。 倾歌却又笑了:“我说过。” 玄舞大惊:“在我五哥面前?” 倾歌点头:“嗯。” 玄舞突然凑近了身子:“我五哥当时什么反应?” 倾歌抿唇一笑:“你还有没有个女子模样?” 玄舞陡地一怒:“你说我什么!” 倾歌笑着对上了她挑衅的眸子:“他就是这么说我的。” “啊?” 宁寿宫。凤纹金鹜,沉香缭缭。 太后坐在凤座上,一脸疑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薛嬷嬷。 “你看清了吗?玄舞真将那南倾歌打伤了?” 薛嬷嬷对上她的眸子,暗压下眸光:“不敢欺瞒太后。” 太后眸色一凝,又倏地看向了她:“依你看来,那南倾歌可是在上演苦肉计?” 薛嬷嬷摇头:“看起来不像,她一开始就避开了公主,是公主不依,追上去才将她打伤的。” 太后眸色一怔,面色已微带不悦:“玄舞这丫头,也着实太过骄纵了些,那南倾歌再令人讨厌,还是皇帝的女人,她竟如此不知轻重,哀家布置得好好的一盘棋,就这么被她给搅黄了!” “太后,恕老奴冒昧,老奴实在不明白,既然皇上心里甚是疼惜那南妃娘娘,太后又何必……” 太后冷冷一哼:“自古狐媚君王的女子皆是祸害,想当年先帝便是被那个青楼出来的狐媚子迷惑,才差点将大夏朝的江山拱手相让他人……哀家本以为皇帝是个明君,可是自从那南倾歌进了宫,宫里就从未有过一日的太平……为了我大夏朝的江山社稷,哀家决不能容忍皇帝身边有这样的女人!” 外面却在此时传来了一声通传。 “太后,宁贵妃求见。” 太后闻言,怔疑一番,浑浊的眸里倏地一亮:“快宣。” 随着这一声,不过会儿果然见宁疏影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 “臣妾拜见母后。” “不必多礼,你此时来哀家的宁寿宫,可有何事?” 宁疏影抬眸看她,点头。 太后眸色一顿,朝身后的薛嬷嬷递了个眼色:“你先带她们出去。” “喳。” 门合上的间隙,太后已拉着宁疏影坐在了自己的身侧。 “你要同哀家说何事?” 方坐下的宁疏影又倏地站起:“母后,那围场本便不是女子之地,从前得皇上厚爱,疏影又思忖皇上身边总归是要有人伺候,所以这三年来都不曾推却,而今南妃妹妹既去了,今年,臣妾便想是不是就不去了?” 太后陡地抬眸:“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莫说这些年来皇帝身边缺了你不行,便是他身边跟了个南倾歌,你也非去不可!” “太后,可是南妃妹妹她……” “南妃怎么了,她去她的,你去你的,有何相干?” 太后语气微见愠怒,说到此处,又缓缓执起了她的手,软下了语气:“阿影,在皇帝的众多妃子中,你是哀家最中意的一个,那南倾歌现在讨皇帝欢心,不定只是皇帝图个一时新鲜,待那股新鲜劲儿一过,他必能明白,你才是那个他最需要的女人。” “太后……” “不许再犹豫,今年的围场你非去不可,哀家此番,还有一个事要托你帮忙。”她说着,俯首到宁疏影耳边,只见她嘴唇蠕动间,宁疏影的面色越发见了惊疑。 直到她说完,宁疏影却陡地惊问出声:“太后,这……” 太后眸光一压,语气转冷:“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可是若是教皇上知道了……”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都不说,皇上如何会知道?” “可是……” 太太后突然起身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手里:“不要再可是了,你若是心里也有皇上,为何不肯为他除去眼前这个隐患。” 宁疏影陡地抬眸,犹豫了一番,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入夜,灵凤宫。 萧玄景粗重的喘息凌乱落在女子的耳垂脖子上,所到之处,一片战栗,倾歌却在他的手探入她的小衣时咬牙死死撑开了皇帝的胸膛,喘着粗气问道:“你先说,我方才与你说的事,到底答不答应。” 喉咙中逸出丝低吼,萧玄景眸色早已泛了幽深的绿光:“南倾歌,谁教你在这个时候与朕谈条件?” 倾歌也顾不得羞涩了,索性撑着起了身:“到底答不答应,不答应就不做了!” 他的喉结微微震动,随着她起身,声音却喑哑传来:“好啊,朕去找别人。” 倾歌立时又羞又恼,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的手已经一把拖住了皇帝的手臂:“你敢!” 第111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1) 倾歌立时又羞又恼,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的手已经一把拖住了皇帝的手臂:“你敢!” 忍住抚上她脖子的冲动,萧玄景突然顺势一把将她扑在身下,狠狠吻上她的唇瓣,声音吞吐在她娇艳的红唇上:“不想朕去找别人,就别在这时候同朕讲条件。” 说着就去解她的衣扣,倾歌浑身被他几下撩拨得娇软无力…… 没一会儿,满室只闻女子低低的呻吟声和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火红的大殿,身着彩凤衣饰却面目尽毁的女子的哀嚎声,随着收缩得越来越紧的佛珠变得越来越凄厉…… 倾歌怔怔地看着,浑身都在颤抖,她想救她,却挪不动一步,张着嗓子叫不出也喊不出。 “我梦中的他涅槃打坐,执笔不写佛。” 女子突然面目狰狞地朝她看了过来,倾歌害怕得连连后退,心底突然蔓延出一股无底无尽的悲痛:“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你是我……” 女子狞笑出声,却陡地消失了身形,倾歌吓得刹那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要去追她,却只是徒劳地看着眼前一片空旷,只有她嘶声喊出的空响声一遍遍重复在耳际。 她跑到她消失的地方,伸手去抓去碰却只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无边的恐惧和悲戚却渐渐淹没了她。 “你是谁……” 倾歌捂住脸蹲在地上低喃出声,心刹那间像被人瞬间掏空了。 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声音。 “小朱雀,小朱雀……” 她顺着这声音回头看去,面前竟有一人虚悬于空中,倾歌想看清楚,却只觉得头脑昏沉,目光迷离,根本辨不清那人模样。 “你是谁?” “是我。” “莫寒,是你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陡地站了起来。 “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莫寒,别走,你别走,把话说清楚,莫寒……” 倾歌是在浑身酸痛中迷迷糊糊醒转过来的,她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才发现自己被枕边的男人紧紧抱在怀里,头顶却传来一阵幽寒的冷意。 “莫寒是谁?” 耳边低沉微怒的一声,倾歌眸色一顿,这才堪堪回神,她陡地抬起头:“什么莫寒?” 萧玄景单指捏起她的下巴,沉声道:“你梦里的那个男人。” 倾歌周身都被汗液打湿,此时也顾不得了,她想起方才梦里的场景,身子一抖刹那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又做噩梦了,又是朱雀被人活活烧死的画面……还有那个莫寒…… 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这个事告诉他。 她喜欢两人之间心无芥蒂,可是,她说出来,他会不会将她当做疯子…… “南倾歌,朕问你话。” 倾歌不顾他的愠怒,突然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脖子:“阿玄,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萧玄景眸色一凝,“好端端地,怎地如此问?” “我就是在想,人死了是不是真的有轮回。” 萧玄景看她吓得煞白了脸,不禁又将她往怀里按紧了些,半晌,方悠悠开口道:“命由已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倾歌窝在他怀里,却突然缩了缩脖子,声音也有些神游。 “我怎么觉得这话你很久很久以前也说过似的。” 萧玄景又将她揽紧了些:“有朕在你身边,莫要再胡思乱想。” 倾歌乖顺地在他怀里点着头,没过多大会儿就枕着他抚摸在她肩上的温柔的力道睡了过去。 月色透过轩窗清冽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照得那张小脸越发温和恬静。 萧玄景却徐徐沉了眸子,嘴里不禁低喃出声。 莫寒…… “阿玄……” “嗯。”下意识的一声,萧玄景却陡地垂眸朝她看了过去,却见她根本还在熟睡,他眸色一凝,嘴角却细细弯了个浅弧出来。 阿玄?亏她叫得出来! “她是你妹妹,你真的舍得让她去和亲吗?” 萧玄景陡地凝眸,看着她一张一合的鼻翼,盯了好一会,突然俯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傻子! 他低骂出声,看着她咂咂嘴之后又缩着朝他怀里拱,又不禁笑了。 翌日,巳时。 倾歌和夏蝉走在人群后头,一路走出神武门,眸光突然触到人群中的萧玄景,他也正好看了过来,倾歌当即甜甜一笑,脚下下意识就加快了步子。 然而,就在她要走到他跟前的一霎,;另一个身子已快她一步到了他的面前,哦,不,准确说来,是险些在他眼前跌倒,他眸色一凝,千钧一发之际伸手将那细腰紧紧一揽,娇滴滴的美人瞬间便入怀了。 倾歌脚步瞬间顿在原地,脚下像踩了千斤重的鞋子一般,再挪不动半步。 “可有伤着了?” “没,皇上,臣妾没事。” 萧玄景点头,那边厢,一个太监早已四肢匍匐在地上,宁疏影正要提脚踩上他躬起的背的当口,先一步就被一只手臂拦腰一抱,众目睽睽之下就将她抱进了轿中。 早先的安排是帝妃共乘一辆马车,可是今年一同去了两个妃子,其他人的目光似有若无都往直杠杠立在原地的倾歌身上瞥。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耳边传来他微怒的声音,恶声恶气的的口吻,倾歌瞬间只感觉到满腹火烧,对上他的眸光也瞬间瞥开,理也不理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回走。 本来是帝妃共乘一辆马车,然而,南妃却上了七公主的轿子。 在场的所有人悄无声息看着这一幕,心里都暗暗讽笑出声。 那边厢,玄舞正要开口追究是谁敢撩她的轿帘时,就见倾歌单膝往马车的车辕上一跪,三两下就挤进了她的轿子。 “哎,你……” 倾歌甩也不甩她,兀自拍着裙角大大咧咧就在她面前坐下。 萧玄舞却像是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她拐过身子揭了小窗的帘子往外探了探头,再放下帘子时,看向倾歌的眸光却笑嘻嘻一副看破一切的口吻。 “哦……有人吃醋了。” 倾歌顿时火冒三丈:“萧玄舞,你再多嘴,我马上让你皇兄收回成命你信不信!” “你,哼!”玄舞双手插腰朝她一横,却又瞬间朝她抛了个笑眯眯的小眼神。“哎,我说你也别恼了,我皇兄和宁姐姐那可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你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她的。” 倾歌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揭开轿帘,目光却又不由自主落到那个前面最大的轿子上,心里不禁越发憋闷的慌。 “他有什么好的!” 萧玄舞却越发笑得欢脱了,“你看看,你就是吃醋了,不过你吃醋也没用,事实就摆在那儿,哎,你可发觉咱们宫里处处都是荷塘?那是因为宁姐姐素爱荷花,所以皇帝哥哥登基第一天就吩咐人来宫里辟出荷塘,又将护城河内的水源引入,然后在里面种满了荷花,这事当年在宫中可是传成佳话了呢,你不会不知道吧!” 第112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2) 倾歌横她一眼:“我才没兴趣去听这些!” 玄舞双眉一扬:“也是,那个时候你又没遇见我皇兄。” “我那晚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着你们!” 倾歌低低骂着,话到此处,却又微微一愣。 “对了,那夜你们一行四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你皇兄,另一个似乎是那大理寺卿高大人,还有一个人是谁?” “那是我……”玄舞说到这儿,又倏地一顿:“皇兄没告诉你?” 倾歌摇头。 玄舞突然眉开眼笑地朝她眨眨眼:“皇兄都没告诉你,我可不敢说,还是你自个儿琢磨去吧。” “不说就不说,稀罕!” 帝妃的轿内,女子与男子相对而坐,宁疏影却突然起身道:“皇上,要不,还是我去将南妃妹妹换回来吧。” 皇帝眸色一凌,伸手瞬时将她往怀里一拉,在她落在座位上的当口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宁疏影,在这宫里,除了朕,没人能给你脸色!” “出发!” 随着这雄浑的一声令下,正康帝一马当先,带着大队人马,往西山围场奔驰而去。 马蹄杂沓,马儿狂嘶,旗帜飘扬。 长长的队伍,势如磅礴倾涛,雄壮异常。 围场上。 风劲角弓鸣,草枯鹰眼疾。 皇帝衣着黑色的蔽膝和金色的靴子,一身猎装,衮衣绣裳,气宇轩昂,格外夺目。 “今天,打猎成绩最好的人,朕大大有赏!” “皇兄,那我就不客气了。” 笑着搭话的是同样雄威装束,一脸意气风发、飒爽英姿的六王爷。 “谁要你客气!现在,朕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萧玄景说着,余光瞄到一只鹿在丛林中奔窜,张弓搭箭便射了出去! 随着那只雄鹿垂死嘶鸣的一声,四周士兵雄浑的声音响彻山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玄景双腿朝马肚上一夹,马儿瞬间嘶鸣着往前奔去。 身后马蹄飞扬,号角齐鸣的声音,依然震天! “吁……”萧宸景勒住鞍辔,笑着看着这一幕。 五弟,趁着好时光,你便尽情多享受一刻这万人之上的滋味吧。 今日的围场属于你,且看明日的大夏朝,又是谁的天下! 骏马奔驰在队伍前面的庄亲王萧秉正好瞥见云表中一大鸟,急忙拉弓瞄准,射中其颈,大鸟旋转而下,落地一看,原是一只大雕。 萧宸景哈哈大笑着,打马走过去,开口的声音一片赤诚:“皇叔的箭法,依然是不减当年哪!” “老了老了,现如今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咯!” “哦?皇叔年少时可是号称‘箭无虚发’的神箭手,现如今竟也妄自菲薄了吗?” 闻声过来的是四王爷萧睿景。 萧秉拉足了弓,咻的一声拉了个空箭出去。 “人老了,不得不服这岁月啊,四王爷,想当年你也是个猎场好手啊,今日围场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鹿死谁手’,老夫可是好奇得很哪!” 萧秉说着,捋了捋胡子,哈哈大笑着往前奔驰而去。 身后,两个同样浓眉修颜的男子对视一眼,眸中都缓缓释放出只有对方才看得懂得信息。 大军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战马嘶鸣,飞箭如雨,武士手提刀剑奔走呐喊,连最凶猛的兽见了,也为之心惊肉颤。 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 经过一番追逐鏖战,猎物装满后车,日暮天黑,山林深处正举行着盛大的庆宴,篝火烧烤的野味喷香,大碗的美酒斟满,歌舞欢乐,酣畅淋漓。 账内,皇帝方一脚踏进帐篷,就见玄舞和倾歌正双双跌靠在榻上互相纠扯撕打着。 他眸光一凌,一声警示的轻咳已经自喉间传出。 榻上正撒欢的两个人当即一愣,双双不知所以的回过头待到看清面前立着之人的面色时,都同时瞪大了双眸,互看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翻身而起。 “皇兄,你太过分了,都答应我来围场了,还不许我同你们一道去打猎,小时候父皇还夸我射箭射得好呢!” 萧玄景剔了那边撇着嘴自个儿起身走到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女人一眼,一手解着身上的铠甲,一边漫不经心问道:“你抓着南妃什么把柄了?” 倾歌却突然横眉怒眼就朝他瞥了过来,他昨夜什么也没问,没想到是屯到这时候了。 玄舞笑嘻嘻地朝他眨眨眼:“我之前,与她在宫中碰到,不小心适到了她的……”话到这里,突地一顿,眼看倾歌横了她一眼,她吐舌一笑,继道:“她的金簪,那金簪她宝贝得很,我心里对她往日戏耍我一事颇有怨愤,见她实在着急,本有意戏弄于她,后来碰上皇兄要出门狩猎,我遂转了心思,以此要挟她求皇兄带我一道来围场。” 倾歌实在佩服她胡编乱造的本事,转眸却不小心触到了皇帝看过来的目光,又二话不说倏地瞥开。 玄舞眼看时机不对,连忙寻了理由出去。 萧玄景凝眸,将手中的铠甲随手往踏上一扔,上前不顾她的意愿一把就将她的身子揽入怀中。 “什么簪子那么宝贵,嗯?你要是喜欢,朕回宫之后再命人多给你打几副。” 倾歌正暗骂玄舞不讲义气,听他如是说,愤起力量一把将他拐开,兀自往铺陈着绒毯的地上盘腿一坐:“本姑娘一向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难免会做一些性情中事,某些人还不是一样。” 耳边却立时响来了一道揶揄的声音,回头,那人已学着她的模样盘腿坐在她身旁,在她惊讶之前一把将她拉近怀里。 “南倾歌,你这妒妇!” “我以后再也不做妒妇了,赶明儿老娘就溜出围场,找他十个八个男人……” “你再说一遍!” “我……” 萧玄景突然将她压倒在身下:“那朕就将那些男人一个个剥皮剜心,再在他们的尸体上撒上蜂蜜,丢到虫蚁蛇兽最多的地方,将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萧玄景,你这妒夫!” “朕就是妒夫,你是朕的女人,谁敢觊觎一眼,朕便让他死。” “你要做妒夫你做,我才不要做妒妇,嫁给你就注定要做你一辈子的妒妇!我讨厌得很,谁喜欢谁做!” 她这变相的话却逗得身上的男人甚是心悦,却又不禁微微凝眉:“倾儿,你可是,在意她的存在?” 第113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3) 她这变相的话却逗得身上的男人甚是心悦,却又不禁微微凝眉:“倾儿,你可是,在意她的存在?” “萧玄景,你是不是,很爱她?” 萧玄景翻身仰躺在毯子上,顺势将她脑袋按进了臂弯,长长舒了口气,继道:“你可还记得朕从前同你提过的,那个染病的小皇子身边的贴身的大婢?” 倾歌一惊,吃力支身起来。 “就是她吗?” 萧玄景迎上她的眸子,又一把将她拉回了胸膛,“这么些年,她在朕身边,伴朕走过了无数风雨,甚至朕能登上皇位,也少不了她在身后的努力。” 伴着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倾歌听完,垂眸黯然一笑。 肩膀突然被他紧紧一按,倾歌更深地跌进他的胸怀,便只听他道:“朕不会辜负她,但朕向你保证,此生也绝不负你。” 倾歌黯然苦笑:“可是,你说了你爱她。” “南倾歌,你知道你对朕而言意味着什么。” 倾歌心里一动,盼他与自己说上几句亲热的话,便明知故问,“意味着什么?” 萧玄景却瞬间板起了面孔,大掌却开始顺着她身体的曲线往小蛮腰一路抚摸上去,存心要撩拨她。 倾歌却瞬间佯装认真起来,一把按住了他在她身上作怪的手:“不说就不做了!” 萧玄景当即咳嗽了几声,开口之声满含揶揄:“哦,倾儿想做什么?” 倾歌知道他有意取笑他,不禁当真有些恨怒起来,“你,萧玄景,你故意的!” “朕就是故意的……”说着,大掌已经探进了她的小衣,握住了她的丰盈:“倾儿,真香……” 倾歌昏昏迷迷中闻得含含糊糊的一声,脑里最后的意识顿在今日夏蝉为她穿衣的那一瞬。 她闻到袅娜周身的淡淡香气,因着素日不爱熏香,便打算脱下来换另一件,却硬生生被夏蝉那丫头阻止了,只说据传皇上甚爱这香气,许多妃子身上都是熏的这种香,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竟悄摸一喜,要换衣服的念头不知不觉竟打消了。 入夜,南妃的帐篷。 耳边一丝响动,萧玄景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女人,嘴角一抹细弧,轻轻将手臂从她脑袋下抽了出来,轻声往外面走去。 守在外面的是蔡康,此时正抱着拂尘躬身而立:“皇上,成鞅来了。” 皇帝眸光微微一抬,嘴角缓缓逸出一丝浅薄的笑意。 “叫他进来。” “是。” 不过会儿成鞅便紧跟蔡康身后进了来。 皇帝翦手而立账内,徐徐抬眸打量着面前之人。 “皇上,那个人,有消息了。” “哦?” 男子眸色一抬,颇有兴味地看向了成鞅。 送走了成鞅,蔡康返身,远远瞧见皇帝在账中翦手静立,他旋即顿住了脚步,远远地静候吩咐。 半晌,只听皇帝低低道:“蔡康,想法,让六王爷去一趟高大人的营帐。” 话毕,抬步出了帐篷,一路朝西边走去。 “皇上,南妃这里……” 蔡康有些犹疑。 “朕去探探宁贵妃。”话到此处,又陡地一顿,萧玄景微微凝眸,继而道:“送完信后,你守在此处,无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南妃。” “是。” 宁贵妃的帐篷,陡然看清外面走进来之人面色时,宁疏影旋即喜上眉梢,低叫道:“皇上?” 语里犹带了轻微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萧玄景将她欲要行礼的身子扶起,一步步揽着她走进了帐篷。 “阿影,朕现在需要你的协助,你可愿意?” 萧玄景突然转过身来,徐徐看着面前娇美的女子。 宁疏影眸色一怔,随即苦苦一笑:“皇上在臣妾面前何时竟这般生分了,你知道自始至终,疏影便是为了你去死也是绝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萧玄景将她的手执在手心,沉沉盯了她半晌,“朕说了,有朕在的一天,无人能动你分毫。”他语里坚决,话到此处,继而轻叹一声,道:“你帐篷外面站了许多侍卫,现在你将门口的其中一个叫进来。” 宁疏影微微一愣,心中虽猜不出他意欲为何,但在他需要协助的时候,找的不是南倾歌,这一点,已足够她心悦。 当即给身边的紫娥使眼色,紫娥会意,撩开帘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侍卫进了来。 萧玄景看着,嘴角逸出了一丝冷笑。 夜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稀薄的月光打在茂密的林子里,晃过一个挺拔的身影,一身侍卫的装扮,轻手轻脚往东南方向而去,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帐篷处顿下脚步。 “谁?皇……” 来人眸色一敛,瞬间教那值夜的侍卫熄掉了所有声气。 刚掀开帘子走进去,内里两个男子早已等候多时,乍一见他,都不约而同起身站起。 萧元景揶揄的声音已然传来:“皇兄,你身上如何会有女儿家的香气?” 话未必,那边厢,云何早已勾唇一笑。 萧玄景眸色一凝,旋即掩嘴轻咳一声,抬眸道:“成鞅回来了。” 高云何萧元景对视一眼,又不禁齐齐看向他。 皇帝坐在主位上,端起茶盏又轻轻放下。 “看来,那人是打算在朕与朕的三哥里面二选一了。” 当倾歌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恢复意识的时候,竟发现那人不在枕边,她一惊,眸光打开处,只见窗外天色墨染。 半夜三更,他竟去了何处? 她躺回去心里却着实不踏实,折腾了一番,终究还是掀被起身,光着脚便跑了出去。 却只见蔡康站在帐篷外面,躬身静立。 “娘娘怎地这个时辰便醒了?” 倾歌眉头轻蹙:“睡不着。” 蔡康眸光不经意自她光着的脚背轻瞥了一眼,旋即道:“可要奴才吩咐丫头给娘娘送一碗安神汤过来?” 倾歌摇头,又陡地抬眸道:“皇上呢?” 蔡康握住拂尘的手倏地一紧。抬头,却并不去看她。 倾歌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不禁苦笑出声:“罢了,我不该为难你,你不说,本是他有意瞒我。” 倾歌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又扯唇一笑,低声道:“我出去走走,你莫要跟过来。” “娘娘,没有皇上的允许,奴才不敢让娘娘出去。” 随着这一声,人已经下意识站到了倾歌面前。 倾歌冷嗤一声:“如果本宫今夜铁了心要出去呢?” 蔡康陡地抬眸,直直迎上她灼灼的眸光:“那奴才只能冒犯了。” 倾歌冷笑一声,“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毕,只见她身形一闪,眼看正要飞身离去时,蔡康已紧随其后运起轻功,倾歌唇角一勾,千钧一发之际倏地撤回了脚势,趁他怔愣之际陡地飞身跳至他面前,伸手朝他主晕穴上一点,蔡康瞬间定在原地。 “娘娘……” 蔡康浑身肌肉绷紧,语气微见愠怒起伏。 倾歌眉梢轻轻扬起:“蔡总管,此穴道半个时辰自会解开,今日之事,本宫自会与皇上解释。倾歌向你保证,便是死,也绝不连累你。” 说着,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步走了出去。 脚下石子硌得脚心一疼,迈出的脚步一晃,倾歌垂眸,入眼尽是一片黑暗,稀薄月色打在洁白的脚背,泛着素莹流光。 哦,她竟忘记穿鞋了。 一阵冷风拂过,吹得她心头一寒,回忆慢慢冷却,思念那么凉。 低下头,面上有温热传来,被风一吹,又凉了。 她咬紧唇角,想要伸手去擦,却发现那温热越来越多,凉凉夜风萦绕掌纹,她终于放弃,任那冰凉零落面颊,心底悠凉渐起。 从来烟花易冷;从来韶华易逝;从来浮生若梦;从来好梦难圆。 倾歌死死掩紧了口鼻,防止自己哭出声来。 从来,你是为她凿河种荷的皇上,不是倾歌的阿玄。 耳边一个女子与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倾歌顺着那道声音,一路走到了密林外围。 声音却又一时不见了踪影,她微微奇怪,站定了,透过月色极目往密林深处看去,没多大会儿,那道声音又隐隐约约传来。 “这是东西,你收好。”男子低低的声音。 “爷,我很想你。”女子的声音,微微羞涩。 男子沉沉一笑:“我也想你……”一阵衣物厮磨的声音随即传来,倾歌心里大惊,下意识想要探头过去看清楚,脚下却突然踩中了地上的落叶,一声嘎吱脆响。 “谁!” 她运起轻功正要点地离去,身下却被一道藤条绊住,她来不及稳住身形,便直杠杠往地上栽去。 第114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4) 倾歌伸手捂紧了抽疼的脚踝,死死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出声,额头却沁出了细密的汗液。 耳边脚步声渐进,伴着枝颤叶抖的声音,倾歌死死捏紧手心,心口砰砰直跳,正当她以为此番在劫难逃时,一个身影突然落在面前,她震惊之余未及反应,已被来人一把掩住了口鼻揽住了腰身便飞了出去。 倾歌的惊叫全部变成了唔唔的声音,她一路挣扎着却仍旧无法撼动他分毫,直到他将她放下。 撑起身子就要朝他身上打过去,却又瞬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别怕,是我。” “你!”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倾歌心头却瞬刻大惊。 “怎么样,可有伤着了?” 耳边是他温润如常的声音,恍惚还夹杂了一丝担忧。 倾歌摇头,只愣愣看着他。 南方水患之后,几乎就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哦,除了他托人将姐姐绣的荷包送还给她之外。 倾歌将手往身后一撤,眸色有些冷。 “王爷?你怎么会在此处?” 她突然抽回的手,漠漠的声音,激得萧宸景心头寒意骤起。 倾歌却并未意识到这些,她挣扎着起身,却又刹那跌进了他的怀里。 “还说没事!” 他低斥一声,已经解下自己的大氅令她坐在上面,不顾她的挣扎便握上了她晶莹的足踝。 “王,王爷,本宫没事。” 她这一声“本宫”,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萧宸景盯在她裸露的脚背上的眸子陡然一沉,唇角却勾出了清冽的细弧。 “本王在想,当初本王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悠悠的声音,倾歌将腿环在臂间,闻言浅浅抬眸:“王爷错什么了?” “比如,将你送进宫。” 倾歌心头一惊,陡地抬眸,却见他目光灼灼,她突然便有些惧怕,下意识便倏地抽回了还在他手中的脚踝。 “不早了,王爷还是早些回去吧,本宫先告辞了。” 她忍着痛楚挣扎起身,朝他微微福身之后,转身欲走,却教他突然叫住。 “等等。” 倾歌并未回身,只是在原地顿下脚步。 “如果我说,那夜是我呢!” 倾歌眸光一顿。 那夜,哪夜? 哦,她记得了。 那夜,他方参加了宫中的晚宴回来的那夜,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似梦似幻地感觉有人摸到了她的床头,吻了她…… 可是,当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今,往事早已随风,她现在,一心一意只想做一个人的妒妇。 “那又如何?” 倾歌冷笑出声,转过身来。 “前尘往事许多倾歌都不记得了,临进宫那日情状倾歌倒是记得清晰得很,犹记当时临走我还是不甘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去你书房找你,我问过你了,当时的你说‘不是’,留我一个人望断天涯,搁浅相思。王爷可还记得那日我出你书房时的话?我当时说,但愿此生再不与你相见……你知道倾歌素来不说假话,有些事,错过了就永远无法挽回,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倾歌……” 他面色似乎现了少见的慌乱,倾歌却抬眸止住了他:“王爷不必多说,如今你我身份各自不同,为免平添事端,还是各自回去罢。” 转身,身后却传来他的冷嗤。 “南倾歌,你现在是要回去找他吗?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倾歌不想再说,踮脚继续走。 “他现在在宁贵妃的帐篷!” 脚步顿下。 倾歌咬紧唇角,眸色骤冷。 “我与他之间的事,不劳王爷费心。” “前面是不是有人,走,去看看!” 随着这一声,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倾歌心头一紧,四处一看才惊觉自己身处密林外面,此时脚踝受了伤,更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恰在此时,只感觉腰上一紧,回神身子已教那人一把卷进了手臂,他抱着倾歌,足尖一点便飞身隐进了密林。 连着几番惊吓,此时倾歌一颗心正上蹿下跳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待得那队侍卫走过,她终于长长呼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被他紧紧揽在怀里,突然挨得他这般近,再想起从前昔日种种,心里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他的声音却在此时突然自头顶传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心里莫名悲戚,倾歌听着他状似关切的问候,心里却秫然想起萧玄景往日与她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些无辜枉死的宫女,想起温宁心的死,一颗心浮浮沉沉间,只想马上回去那人身边。 “罢了,你早些回去吧。” 耳边他的轻叹突然传来,揽紧她的手臂也随即松开,倾歌轻瞥了一眼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又悄无声息转了眸子。 “多谢王爷。” 话毕,她拔腿便要开走,却又一次被他叫住。 “本王送你回去。”随着这话,他已迅速在她光裸的脚背上瞥了一眼。 “不劳……” 倾歌瞬间有些抵触,然而,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已遭他一把揽紧了身子。 她未及恼怒,耳边已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丝毫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不想被人深夜瞧见你这模样,便安静些。” 第二日方草草进过早膳,玄舞就过来了,吵嚷着死活要她与她一道去围场看狩猎场景。 倾歌拗不过她,顶了青眼带着自己的丫头,直到在围场上看那些奔腾的马儿时,心情终于晴散了些许,谁曾想竟冤家路窄与萧玄景打了照面。 不止他,还有一个人。 他将宁贵妃轻揽于怀,脚步在看到她时顿下,嘴角的笑意冷冽,看也没看她。 哪怕一眼。 倾歌心里一痛,恰在此时,宁疏影却倏地开了口。 “南妃妹妹昨儿个可是没睡好,如何竟这般憔悴?” 那道声音柔柔弱弱,听起来甚是惹人怜爱,倾歌却莫名有些抵触。 她想到此处,眸色流转间,已高高扬起了下巴,有些面无表情地迎上了她轻询的眸子。 “怎么会,这几日一直被一只老鼠缠着,昨儿个那老鼠突然不见了,我可难得清静一回呢。” 皇帝的眸色陡地一沉。 宁疏影却呀地一声叫了出来。 “老鼠?” 倾歌隔了老远也能感受到那人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索性大大方方迎上了他的眸子,嘴角甚至爬出了挑衅的笑意。 皇帝眸色一沉,半晌,却温眸看向了身边温柔较弱的女子:“昨儿你说心痛的毛病又犯了,朕已吩咐人将昨夜猎得的野味给你炖了汤,一会儿会有人送去你帐里。” 倾歌恨得咬紧牙关,耳边却随即传来宁贵妃轻软细弱的声音:“皇上,臣妾昨夜得蒙圣眷,身子早已好了,我看南妃妹妹这几日被老鼠闹得睡不好觉,不如就将汤送至她的帐里去吧。” 倾歌听毕,嘴唇一扬,嗤笑骤起。 “本宫身子好得很,用不着那些有的没的,多谢宁贵妃费心了,丫头,咱们走。” 萧玄景沉沉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握住宁疏影的手臂陡地一紧。 “皇上……”一声痛呼,萧玄景徐徐回神,旋即将手臂一松。 宁疏影却不着痕迹收回了落在那个渐行渐远的女子背影上的眸子,“南妃妹妹她……” 她低声轻询,萧玄景却眸色却陡地一沉。 “不必理她!”一声低斥,反应过来自己无端上了心头的怒气时,他暗暗绷紧咽喉,再开口,已温了语气。 “朕今日还有别的事,外面风凉,你早些回去吧,朕晚些时候再来探你。” 他说着,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系到她身上,转身,朝着马匹嘶鸣的围场走去。 宁疏影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夜的种种,嘴角不禁划出浅淡的笑意。 南倾歌,你在他心里,原来,也不过如此。 第115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5) 几乎在倾歌摔倒在地的瞬间,身后萧玄舞的笑声就毫无遮掩地传来。 “我说你这不是活该吗?” 倾歌陡地抬眸,狠狠剜了她一眼。 她的意思她懂,既然脚受伤了,何苦还走那么快。 可不是自作自受吗? “嗨,你横我也没用,皇兄心里又不会因此多看你一眼!” 倾歌一声冷嗤,“老娘才不稀罕!” “本公主也不稀罕。” 倾歌陡地抬眸。 玄舞干脆顺着她大大咧咧坐在满是落叶的地面。 “哎,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倒挺喜欢你。” 迎着倾歌瞥过来的目光,玄舞扬唇一笑,又不禁蹙了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宁姐姐和我从前认识的那人比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倾歌疑惑地看向她,不知道她为何竟会突出此言。 玄舞拈起地上的石子朝着面前空旷的围场扔去。 “从前宁姐姐身子不好,待我却是极好的,她现在待我也极好,但是,她从前对皇兄总是隔了一层纸,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形之中总是阻隔着两人,我五哥疼惜她,总不愿逼她太紧,可是……兴许是因为你的缘故,让她觉得皇兄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倾歌凝眸,“你是说,她觉得我成了她的威胁?” 玄舞点点头。 倾歌却早已苦笑出声,“公主,你是个顶聪明的女子,如何竟还看不出来,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不用去争也不用去抢,你皇兄仍旧可以给她三千盛宠,护她一世安宁。”话到此处,她不禁莞尔一笑,却尽是苦楚,“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在另一个那里成就一场惊鸿。” 玄舞愣愣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你爱我皇兄吗?” 倾歌凝眸轻叹一声,“所以,我看着他待另一个女子好,为何还能这般无所谓地与你在此谈笑?” 玄舞一惊,旋即点头。 倾歌突然仰头看了看头顶一望无际的天际,看着天上的云层相重又相逢,她终于扯唇一笑,“人活在这世上,总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有时候是身不由已,有时候,是心不由己。”她转眸看着身旁的玄舞,“如果能控制自己的心意,那么,明知道他心里深爱着另一个女子,我何苦对他动情,落得如今这么个进退两难的下场。” 玄舞不解,“什么叫进退两难的下场?” 倾歌凝眸淡淡一笑:“公主,若你身为普通女子,不必为了两国和平与北狄和亲,你可也曾想过自己将来的夫君是个什么模样。” 玄舞一怔,面上倒是现了少见的羞涩,“只要是女子,谁会没有那样的想望?堂堂公主,有时候,真觉得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儿女自在。” 倾歌轻叹一声,将她的手执进手里,眸里也不禁含了些末艳羡:“是啊,如果是普通女子,到了年岁,嫁一个心仪的郎君,忙时日出而作,暇时闲看落花,不定羡煞多少王孙公子大家小姐呢。” 玄舞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母妃在世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没想到,宫里的女人,原来,都一样可怜。 夜晚的时候天突然阴沉了下来,皇帝取消了下午的围猎行动,命将士们自由活动。 萧玄景来到倾歌帐篷时,方行至帐前,里面便传出一阵打闹声。 他闻得是倾歌玄舞的声音,便饶有兴味地顿下了脚步。 “南倾歌,你耍赖,这局不算,重来重来!”任性刁蛮不可一世的声音,一听就是玄舞。 紧接而来的声音也不甘示弱,“凭什么不算,咱可说好了的,只论输赢,不论过程,输了就是输了,你还我东西!” 皇帝朝身侧的蔡康瞥了一眼,蔡康会意,招了一个帐前的侍卫过来:“南妃娘娘和七公主在里面玩什么游戏?” “会蔡总管,好像是公主拾到了娘娘什么物事,公主说只要娘娘赢了她一局,便将物事还给她。” “是问你玩什么游戏?” 侍卫连忙告罪,“奴才不知。” 蔡康拂袖让人回去,就只听里面又传来了声音。 “不行,你耍赖,论起来你好歹还是我嫂嫂,怎可这般欺负于我?” “什么嫂嫂,老娘才不是,你还是一国公主呢,说话这般不算话,传出江湖去怎么混?” 蔡康掀眸,果然见皇帝眸色隐约现了薄怒。 心里却暗道,这南妃,果真是向天借了胆子的。 和公主肆意玩闹也便罢了,这外面还站了一圈的侍卫呢,说话竟也这般无所顾忌。 玄舞不依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又不混江湖,你这样坑蒙拐骗才是小人行径呢,我不服,再来一局!” 倾歌严阵以待:“不行,愿赌服输,你还我!” “这手帕,指不定便是你与你情郎互通的信物,我若是交到皇兄手中,看你不吃不了兜着走!”话音方落,皇帝终于一把撩开帘子踏了进去。 “咳咳。” 皇帝翦手立在帐前,眸色沉沉凝在那边厢正在和玄舞争抢着一个素帕的倾歌身上。 乍然看见他,两人都是一惊,倾歌横了玄舞一眼,一把夺过那块素帕,迅速地塞进了袖口,旋即翻身而起。 面上眸中的遮掩,却丝毫不差落入了萧玄景的眼底。 玄舞眼看形势不对,琢磨着又想逃,却被皇帝一声低唤硬生生吓住了步子。 “过来。” “五哥~”玄舞双手摩擦着裙裾,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朕叫你过来。” “好嘛~”小脸一垮,从前那些戾气全没了,玄舞嘟囔着慢吞吞走了过来。 萧玄景沉沉凝着她。 “你拾到南妃何物了?” “我……” “说谎之前想好后果。” 低低的一声,明明与平常的语气无异,玄舞却吓得脑子一个激灵,嘴上也开始结巴了。 “我,她……” 倾歌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了上来。 “公主,你先下去。” “南倾歌,你给朕闭嘴。”低吼的一声,玄舞吓得陡地缩了脖子。 倾歌死死掐紧手心,咬牙道看向了玄舞:“你先下去,我跟你皇兄说。” “我……五哥……”玄舞祈求的眸子徐徐看向面前的皇帝。 “下去。” 像是如蒙大赦一般,玄舞面色倏然一松,又不禁有些担忧地看向了倾歌。 皇帝悄无声息瞥过来一眼,玄舞当即像是遭遇洪水猛兽一般,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倾歌还是第一次看这个一向不可一世的公主吃瘪,再想起从前的种种,不禁失笑出声。 “私通?”头顶阴冷的一声低询,激得倾歌瞬间从臆想中回神。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连忙为自己正名,“那是玄舞胡说的。” “哦,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皇帝的身子突然凑近,倾歌咽了咽口水,“我没有。” 萧玄景唇角冷冷一勾,抬起了头沉沉立在她面前,“是吗?那昨夜南妃点了蔡康的穴,又是去了何处?” 倾歌陡地抬眸:“你派人跟踪我?” 萧玄景冷声而笑:“怎么,没做亏心事,还怕人跟踪吗?” “萧玄景,你别太过分。” 萧玄景突然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腕,眸里如缀怒火:“自始至终,到底是谁过分?南倾歌,你是朕的妃子!” 倾歌直直迎上他沉怒的黑瞳:“如果我说我是出去寻你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他才送我回来的,你会信我吗?” 第116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6) 萧玄景沉沉瞥她一眼,突然伸手将她一把抱起,三两步走到了榻前,轻轻将她放下的瞬间,躬身便要去撩她的裙裾,倾歌面上无端一热,双腿下意识往后一藏。 萧玄景抬眸横她一眼,“你以为朕想干嘛?” “我……”倾歌仍旧缩着脚。 “把脚伸出来。” 沉沉的一声,倾歌禁不住他浑身散发的冷气,默默照做了。 萧玄景撩开她的罗袜,这才发现脚踝那处果然高高肿起了一圈。 他伸手端起她的脚踝的瞬间,倾歌痛得一声低叫。 “嘶!” “活该,叫你再大晚上跑出去!” 倾歌想起那夜他明明是在别人那处,今日早间又那般气她,心里无端生了恨意。 她不顾脚上的痛楚,突地收回了脚,冷声开了口:“是啊,哪里比得上别人啊,只要乖乖待在营帐里,自会有人屁颠颠跑过去。” 萧玄景浓眉一皱:“南倾歌,你好好说话。” “难道你不是半夜丢下我去寻她了吗?萧玄景,你既然心心念念,又何必在我面前做戏?” “你觉得朕待你好是在做戏?” “是,你若想她,大可大大方方去寻她,这般偷偷摸摸的,我南倾歌瞧不上。” 萧玄景被她气得不轻,沉沉盯了她半晌,终于,“好,是你说的。”话音防落,起身便要甩袖而走。 倾歌心头一急,什么理智自尊瞬间全没了,她起身冲上去就想将他抱住,却忘了自己脚踝上还有伤,于是随着惊慌失措的一声痛呼,眼看她便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却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再次放到了榻上。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倾歌顾不得脚踝上的钻心疼痛,抬眸去看他,却发现他仍旧怒沉着眉眼,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她想起自己与他之间走来的诸多不易,不禁有些失神,玄舞说得不错,他待她,算是好的了,她还奢求什么。 她突然爬过去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眸底早已氤氲了灼灼温热,她索性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怀中:“我错了,我承认我就是在吃醋,我看你对她好,我明知她在你心里的地位,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难过,我已经试着去接受了,可是……要我强迫自己不去计较你身边有多少女人,你深爱着谁,我做不到,阿玄,我真的做不到……” 嘤嘤哽咽的声音被他突如其来的低斥打断,萧玄景顺势坐在榻上,将她的头更深地往怀里压去:“傻子,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倾歌抬起泪眼迷离的眼,嗓音仍然沙哑:“什么意思?” 萧玄景面色仍旧难掩恨意。 “你以为朕是那滥情之人,无缘无故便会要了你?” 倾歌面色一红,却又不禁越发气恨起来:“难道不是吗?自古帝王后宫三千,三年一度选秀,不都是为了你选美人的吗?” “朕从来没有碰过她们。” “你撒谎!” 萧玄景一声低叹:“朕何苦拿这些骗你?” “那,那宁贵妃呢?” 倾歌问出来就后悔了,眼看他眸光一变,她暗暗咬紧唇角,心底却又一次蔓延了无边无际的悲凉。 萧玄景凝眸,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事,这么些年,他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有太多机会,可是,宫里的妃子他根本看都懒得看一眼,至于那个女子,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一而再再而三想忍到她亲口承认她接受他的那一天,此外之所以不碰她确实也是因为她的身子,后来有了倾歌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对她格外的沉迷,甚至再也不想去碰别的女子。 甚至,昨夜宁疏影本有意留他,他也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来了她的妥协,他本该高兴,可是,他最终还是以她的身子为由,拒绝了她。 当时的心里,唯一的想法便是,有个人会不高兴。 而他,希望她高兴。 今天一大早本是打算一起身就来陪她进早膳的,可是宁疏影却在此之前提出希望他能陪她去围场上走走。 这么些年,他对她的疼宠世人皆知,人人都道只要宁贵妃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给她摘下来,然而,她真正求他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他于是便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可是,方走出了她的帐篷,蔡康便急匆匆跑来了,他心头无端一紧,果然,听了蔡康俯首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几乎瞬刻便有了杀人的冲动。 南倾歌,竟然不惜点住了蔡康的穴,也要偷跑出去于别人私会,亏他心心念念为她着想,她呢,在她心里,他萧玄景算什么? 可是,方才听她一解释,他无端便又信了,他不知道为何她总是能打破他诸多底线,只知道他看不得她伤心难过,哪怕轻轻皱一个眉,哪怕浅浅掉一滴泪。 而蔡康,竟然没告诉他她昨夜还伤了脚。 这笔账,总该好好与他细算一番。 “阿玄……” 胸口悠悠的一声传来,萧玄景凝眸,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竟觉得甚是爱她这般称呼他。 “嗯?”他应着,不禁又将她往怀里揽紧了些许。 “那块素帕,不是我的。” 萧玄景眸色一凝。 倾歌乖顺地将身子又往他怀里偎紧了一些,伸手细细把玩着他腰间的玉带。 “是王爷遭人袭击那一回,他托人带进宫来的。” 话毕,枕着的身子倏地一僵。 倾歌更加用劲地抱紧他,“你别误会。那是姐姐的物事。”她说到这里,又不禁轻叹一声,“他大概是想放下姐姐的感情了,又或者,知道我思念姐姐,许是觉着我可以睹物思人,谁知道呢。” 她说着,倏地松开了圈紧他腰身的手臂,起身双臂又藤蔓一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总之,不许你乱想我,我这辈子……只想做你一辈子的妒妇。” “傻子。”男子低低的骂,眸底却缓缓笑了。 倾歌吸吸鼻子,“是,我就是傻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哪怕半世烟尘容颜已旧,洗尽铅华,我也能与你天长地久,可是,你是皇帝,这根本不可能……” “朕答应你。” “你,你说什么?” 倾歌陡地抬眸,却又一次被他狠狠按压进了胸膛。 “朕答应你。只要朕能守住这大夏朝的江山,朕在这世上一天,你都是我萧玄景的女人。” 他语里隐见的悲壮,倾歌隐约能猜到一些。 “好,死生,倾歌陪你便是。” “傻子。” 又是一声低骂,倾歌眉眼一弯,颊上的泪水还零落着,唇角却又笑了。 第117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7) 中夏明媚的清晨,倾歌悠悠转醒,想起昨夜那人的话,弯了一夜的嘴角再次上扬。 那人照常是早早地就起身了的,听夏蝉说批了宫里连夜送来的奏折之后就去了围场。 倾歌不禁有些失神,他总是这样的,四更就起来练剑,五更上朝,而今不在宫中,那些规矩却仍然是雷打不动。 他不在身边,她下意识便懒散了许多,慢悠悠起身,正在吃早膳的时候,玄舞就偷偷跑过来了,原是为了打听她昨夜究竟有没有“过关”,倾歌听了又不禁好笑,这公主,刁钻归刁钻,总归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两人照旧围在一处说些有的没的,总归是些女儿家的心事,傍晚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消息,说皇上今日又是围场狩猎的冠军。 夜间照旧有篝火晚会,在外面不比在宫中,皇帝一声令下,能省的规矩都尽量省了。 倾歌知道他从来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军士们得了恩准,都各自拉队结伙,不多大会儿围场上就现了几十处火堆,每个火堆四周围着八九个人,远远看去,倒是格外喜气。 倾歌等人到的时候,入眼就是这样一个光景,隔着遥远的距离,她就看见了皇帝的火堆,身边席地而坐的有高云何,南断章,萧氏几个弟兄,以及,轻轻将宁疏影揽在臂间的萧玄景。 乍然看到他,倾歌心里下意识又爬出了些末酸涩的情绪,然而,未及显露,耳边已传来玄舞一声打趣:“看来有人又打翻醋坛子咯!” 倾歌陡地横她一眼,她却越发笑得乐呵,蹦跳着就朝着那个火堆而去,倾歌暗暗掐紧掌心,终于也提步走了过去。 临坐下时,却瞬间犯了难。 原本高云何南断章萧元景一边,萧宸景萧睿景一边,皇帝宁贵妃一边,此番玄舞一去就自动自发补上了皇帝与萧睿景之间的空缺,而现在,仅剩的两个空缺之间,一个是宁贵妃与高云何,一个是萧元景与萧宸景。 倾歌下意识不想与宁贵妃坐在一处,于是,不自觉就走到了萧元景与萧宸景的中间,谁曾想,正要坐下的当口,玄舞的声音却尖叫着入了耳:“哎呀,嫂嫂嫂嫂,我许久不见三哥六哥了,心里甚是想念,不如你同我换个位置。” 说着,她已经不由分说地站起了身,倾歌知她是有意在那人面前赎罪,可是,她抬眸瞥了一眼那边依旧面不改色的某人一眼,心里瞬间竟有些来了气,她知道他素不喜她与萧宸景接近,可是,现下的状况,要她乖乖过去坐在他身旁,然后在众人面前任他上演一出皇帝左拥右抱的画面吗? 倾歌在心里思量着,那边厢,眼看她迟迟不动,皇帝的眉梢已渐渐隐见了一丝不悦,旋即又悄无声息掩去,众人心里却都各自心知肚明,玄舞却几乎教她急得一身冷汗,只差没有张嘴将话挑明了。 眼看众人的目光都隐约打量着自己,甚至周围火堆的一些将士也饶有兴味地朝这边偷瞥过来,倾歌面色逐渐有些红了,终究拗不过玄舞死缠烂打的一番折磨,方走至那人身边坐下的瞬间,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个事—— 玄舞方才叫她的时候,似乎称她作“嫂嫂”。 难怪方才的一瞬她觉得宁贵妃的面色有些怪异,倾歌收回了无意识落在面前火堆上的眸光,下意识便往宁疏影面上瞧去,却只见她浅浅笑着,时不时拈袖掩嘴轻咳。 她本天生国色,再加之那与生俱来的病态,在火光的映衬下,美得教人看去便几乎移不开眼。 这么个病怏怏的美人儿,即便她是个女子,也都不禁心生怜惜,更何况男子。 还是个坐拥天下的男子! 倾歌将牙龈咬得酸痛,直到一声爆破传来,她吓得身子一缩,下意识就要往身旁人的怀里躲去,却在临贴上他臂膀的一瞬,乍然看清了眼前的情状—— 那人将他身侧的女子紧紧揽进怀里,正细细抚着她颤抖的肩,无声地安抚着。 一口气生生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她僵硬着身子迅速地抽回身子,耳边,一声低沉的揶揄已然传来:“素闻南妃娘娘生性爽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怎地连这香樟树爆破的声音也会害怕?” 倾歌循声望去,发觉此人生得浓眉淡目,唇角菲薄,鼻梁高挺,眉眼之间,倒是与萧玄景有几分神似。 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 她旋即扬眉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四王爷了?” 萧睿景浓眉一挑,唇角随之勾起,“不敢当,本王倒是常听人提起南妃娘娘在宫中的‘事迹’,和今日所见,倒有些大相庭径呢。” 倾歌一向是个受不得气的主,此时明知他有意挑衅,自然要想方设法还回去,思及此处,她眸光一转,继道:“哦,本宫在宫中的‘事迹’,莫不竟已传到王爷所处的西南去了?” 萧睿景的面色果然倏地变了,倾歌这话其实也只随口一说,她根本不知道萧睿景暗地进京一事,然而,座中除了她与玄舞宁贵妃三人,其他诸人对此都心知肚明,这之间,萧睿景与萧宸景尚自以为皇帝还不知道此事,此时教突然提上了台面,无疑使他不禁有些做贼心虚。 座中气氛也瞬间有些怪异起来。恰在此时,另一道温润的声音却缓缓传来:“四弟久居西南边陲,对京中之事并不十分了解,关于娘娘这些传闻,只怕也是近日方从坊间百姓口中听来罢,娘娘莫要责难才是。” 倾歌并不知他二人关系,眼见萧宸景为他说情,心里惊讶的同时,也不禁暗暗有些失落,连从来不爱管闲事的三贤王都能为了他这个四弟开口向她赔罪,有人倒好,要的时候一遍遍横眉怒眼强调她是他的妃子,现在美人在怀,她的死活,似乎便都与他无关了! 倾歌心里气得不轻,正巧一向坐不住的玄舞过来拉她去烤肉,她心里一计较,索性顺势起身,与玄舞相携去专门管肉的侍卫处割肉蹿串去了,没过多大会儿两人就各自握了两把肉串回来,谁曾想人一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她方坐下的当口,脚底突然踩上了地上圆滚的木棒,她心头狠狠一惊,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脚下就已经被那木棒带着迅速往前滚去,手中的肉串早已接二连三掉了一地,就在倒地的一瞬,忽觉腰间一紧,她未及回神,身子已教一只坚实的手臂紧紧揽入怀中。 惊魂未定,她呼吸急促地抬起头,却乍然撞入了头顶人深不可测的黑眸里。 “高……高大人?” 她下意识已经开始结巴了。 他却似乎并没有放开她的自觉,只是凝眸看着她道:“娘娘可有伤着了?” 周身的气息瞬间寒凉,倾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凉凉盯着她,那目光里晃似粹了刀剑。 第118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8) 周身的气息瞬间寒凉,倾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凉凉盯着她,那目光里晃似粹了刀剑。 “本宫没事。” 终于找回一丝心神,她一把推开高云何的臂弯直起身子,然而,人一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她因为推得太大力,以至于自己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更是一脚踩上了自己身后的罗裙,眼看又要一次直冲冲往地面栽去,慌乱之中倒抓住了一丝理智,她忙运起轻功,将浑身力气尽数往肩背抬,终于勉强稳住了身形。 再次坐下的时候,对面的玄舞早已笑得好一番前俯后仰:“嫂嫂你这模样不像吃醋,倒像喝多了酒似的……” 倾歌红着面恶狠狠瞪她一眼,藏在身后的手却突然一紧,待到她反应过来时,那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已渐渐加重,倾歌咬牙去挣,却死活挣不脱,反教他握得更紧。 她强忍着怒意趁众人不注意时横了萧玄景一眼,他却装作没事人一样,依旧面不改色与众人谈笑,倾歌气上心头,突然反手狠狠往他手背上掐了一把,果然见他墨眸倏地一凝,找了个机会朝她递来一个警告的眸色,倾歌旋即勾起唇角回了个得逞的笑意给他。 身后的手终于得以解脱,她也不敢再缩在身后,可是,她方才因为割肉没能掌握好力度,被那锋利的匕首割破了手指,现在指间还沾着血迹,若是教这些人看出了端倪,她面子当真没地儿搁了。 玄舞将手里的串子分给诸人,当萧睿景将串子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犹豫了一番,终于伸出了左手,然而,方接在手里的一瞬,耳边便传来了他打趣的低沉嗓音:“从前一直不曾得知,莫非南妃娘娘还是个左撇子?” 倾歌死死捏紧藏在身后的右手,恨不得将手里的肉串一把扔到他头上或者直接塞进他嘴里,免得他这般毒舌! 那边玄舞却掩嘴偷偷笑了,笑了一阵,又听她笑嘻嘻打趣道:“宁姐姐,我看你还是乖乖坐着等我皇兄替你张罗好了,瞧瞧你手中那串儿,都快冒烟了。” 玄舞这是说她只知道烤,不懂得翻,宁疏影面色一向浅薄,又实实在在是个常年将养深闺的主,几时见得这么多人,如今经她一番调笑,早已禁不住红了脸,掩面直往身边的皇帝身上躲。 皇帝浅笑着拍着她的肩安抚,转眸又对着那边笑得正欢的玄舞低斥一声:“你明知你宁姐姐面皮薄,偏还这般取笑她,枉她平日疼你!” “是啊,看你以后闯了祸事找谁向皇兄求情去!”一直作壁上观的六王爷突然说话了,这边厢,大家一看玄舞故作委屈的小模样,也不禁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气氛一时间倒是轻松了许多,远处恰在此时传来一阵阵的祝酒歌,军士们忘情的喝酒划拳声,宽阔的围场上面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欢快之气,火光照得头顶一片暖黄。 宁疏影确实不会烤肉,眼看大家都开始吃着自己手里冒着热气溢满肉香的金黄肉串时,她手里那个串子上的鹿肉早已焦黑得不成样,就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皇帝默不作声将自己手中的肉串递到她手上,再将她手中那串“黑炭”换过来,旋即面不改色往嘴里送去。 众人都不禁傻了眼,惊讶之余,南断章轻咳一声,尽量放松口吻道:“皇上,要不,臣和您换换吧?” 话一出,众人都不约而同看了一眼他递出去的手,旋即又齐齐偷瞥着皇帝的面色,却只见他仍旧浅浅笑着,伸手将早已羞得没处躲的宁贵妃往怀里一揽,徐徐笑道:“朕自小爱吃阿影做的东西,倒是从未尝过她烤的肉,断章就莫要同朕争了。” 尾音方落,一旁的高云何却在此时低声笑了,“大将军上阵杀敌是个好手,常年征战疆场,与一堆大老爷儿们待一处,也难怪看不懂皇帝与娘娘之间的闺房之乐。” 南断章经他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反应上来,他本是一片忠心,可是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看在别人眼里无疑是在为倾歌出头,他思及此处,额头已不禁冒了冷汗,好在总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平复了一番心底的惊疑,旋即便抬头道:“是微臣愈矩了,臣自罚一杯。” 皇帝摆手表示不碍事,此事总算告一段落,倾歌为哥哥紧张得悬在喉间的一口气方得回落,没曾想未及喘上一口气,那道温润的声音却随即在此时传来:“说起这个,本王倒是记得南妃娘娘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也是个烤肉的能手,倾尘还在世时,就时常夸她这一门手艺,倒不知今日本王是否有幸能与娘娘换此一换?” 他说着,已微微笑着将手中的肉串递了过来,倾歌的意识却仍然停留在他方才的话上,她几时在王府里烤过肉了! 从前倒是有这心思,可是他将王府的规矩定得那样严,她最大的胆子也不过是撺掇丫头与自己偷跑出去胡闹一番,真要是将这些器具搬到王府里,只怕火还没点着他先将她的丫头罚跪上了。 这一点上,她真真是不乐意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因她每次犯错他都是罚她身边的丫头或者王府里的管家侍卫,却从不碰她一下,严重的时候,最多就是将她叫到书房耳提面命一番,最终也总是轻轻松松就让她过关了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待她极好她却仍旧下意识怕他的原因……她打心眼里,是一直都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她宁愿他责罚的是她自个儿,也不愿别人替她受了这份罪…… 一阵风拂过,将火光陡地吹到了她的面上,倾歌周身一热,方从一番失神中回过神儿来,眼看着大家都似笑非笑瞧着她,她心里乍然又想起方才萧玄景待宁贵妃的种种,一气之下真想答应了萧宸景的请求气他一气,可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今日她若是首肯,她与萧宸景之间只怕会越发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这里,她终于完全回过心神,抬眸的瞬间先一步将手上的串子往嘴里一塞,三两下就咬下了一块鹿肉,之后边咀嚼着口里的肉,边状似抱歉地看向了萧宸景:“许久前的事儿了,难为王爷还记着,不过王爷有心要换也应当早些说明才是,现下本宫已吃过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此番明显带了挑衅意味,即便心里不痛快,也不该这么不给别人面子,更何况对方还是一向深得人心的三贤王,如此,教人如何下得来台? 然而,萧宸景却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笑了,面色也越发温和,就在倾歌暗自在心底思量自己此番是不是当真过了头时,就只听他温声继道:“倒是本王疏忽了,不过既给出了,也断没有收回之理,娘娘若不弃,便将本王手中这个肉串也赏脸一道吃下如何?” 倾歌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要拒绝就当真不妥了,只得强笑着接过,咬牙切齿表了谢意。 两侧,左边皇帝面上笑得如笼寒霜,右首萧睿景拈杯的动作徐徐一顿,正眼瞧了倾歌一眼,心里却暗道:这女子,有几分意思。 第119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9) “阿玄……” 倾歌低低唤出这一声时,已是子夜时分,今日结束了晚会,他照旧是先送宁贵妃回了帐篷,约摸是留到那女子熟睡过后才过来她这边的。 不由自主地,倾歌竟觉得自己成了他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小妾似的。 “嗯?” 他的嗓音低沉传来,倾歌感觉他已随着这一声轻嗯抬起了头。她索性将自己更深往他胸怀藏去,她吸着鼻子,又是半晌不说话。 约摸是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他揽在她肩背的手臂又加重了些。旋即又低问出声:“怎么了?”语里已不禁多了三分柔软。 倾歌睁开眸子,在黑暗里用手去探他的手臂,嘴里问道: “那个高大人,是什么来历啊?” 他的身子倏地一僵,语气也不禁低沉了些许:“问他做什么?” 倾歌暗暗皱眉:“我就是觉得,他很熟悉。” “南倾歌!” 头顶一声低斥,倾歌只感觉自己被他揽在臂间的肩背倏地一紧,她不禁又有些着恼: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我说真的,就是一种感觉,好像我们之间已经认识了几千几万年。” “你再说一遍。”低斥带了愠怒,周身一瞬寒凉。 倾歌连忙认错:“好好好,我不说了。”认错归认错,她心里,总还藏着一个事,怕他不高兴,这才犹豫了这许久。 “阿玄,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她想说的是关于那个莫寒的事。 “嗯。” 他轻嗯一声,旋即又将她揽紧了些,头顶是他微浅的呼吸,暖热的气息一阵阵缭绕在她的耳际,这难得的温馨与宁静,倒教她有些不愿打破。 “还是算了吧,回宫再和你细说。” “怎么?” 倾歌甚至能想象他浓眉微凝的模样,不禁低笑出声,及至此番,上下眼皮已开始在打架,她却始终舍不下这么好的气氛,由而,又下意识伸手攀紧了他的健腰,嗫喏道:“阿玄,你为什么要在你宫里养那只朱雀啊?” 她问着,已经开始打着呵欠。 萧玄景眸光一沉,动作自然地伸手去抚她接下来的青丝,伴着指间的柔滑凉意,他哑声开了口:“睡吧,这事,朕以后再和你说。” 倾歌果真随着他轻柔的抚摸渐渐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他竟又一次不在枕边。 按说今日他安抚了宁贵妃,总该是不走的,莫不是,他竟还是心心念切,总要去看一眼才放得下心? 深夜中一道闪电倏地横劈而下,金蛇般的电光裂开浓重的黑云,照得帐中一片惨白,照出账外一动不动的侍卫的影子,账外斜映着幽密的密林,无端教人心底发憷。 倾歌暗暗咽了咽口水,却不知为何整个人神智还是模模糊糊,浑身也是发酸发软,恰在此时,却闻得外面一阵吵嚷的声音。 “丫头,外面发生何事了?” 随着这一声,不知是谁点亮了烛光,倾歌看着那双用手心小心护着微弱火光的手掌,顺着那道臂膀,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却是蔡康。 “蔡总管,我的丫头呢?” 她正问着,却见蔡康身后缓缓挪出来一个人影,正是夏蝉。只见她目光闪躲,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面对倾歌的问话,仿似没听见一般。 甚是怪异。 倾歌又叫了几声。 “啊,奴婢,奴婢知罪。” 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倾歌扶着浑浊的脑袋,就听蔡康低道:“现在才四更天,娘娘要不要再躺下歇歇?” 倾歌摇头,仔细思量一番,终于忍不住抬眸道:“丫头,皇上呢?” “奴婢,奴婢不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她惊慌失措叫出声,已颤着双腿跪了下来,倾歌与她主仆之间几时这样生分过,她正自在心底惊疑。 那边,火光渐大了,眼看不会再熄下去,蔡康抱着拂尘转过身,依旧远远隔了倾歌的床榻一段距离,声音低沉:“娘娘,宫里方才送来了急报,皇上去六王爷账内与诸朝臣商议去了。” 倾歌心头微微一丝诧异晃过,还未及自己想清楚这诧异来自何处时,就见原本跪着的夏蝉突然滚跌着爬至她的榻前,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腕,开口的嗓音尽是湿热的泪意:“娘娘,闻说四王爷遭雷电袭击,皇上为救四王爷,也受了伤,此时正在……” 她的身子突然被人一脚踢翻在地,倾歌紧紧盯着蔡康收回的脚势,下意识要去抓她已来不及,反因着自己浑身无力而滚落在地,重重的一声钝响,耳边传来蔡康微惊的一声,他作势要来扶她,倾歌却理也不理,只是扶起了地下死死捂住胸口重重咳嗽的她的丫头,颤声道:“丫头,你说什么!” “娘娘!”那丫头此时却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的面色透着从未曾见过的灰白死气,完全与平日那个丫头没有丝毫相似。 倾歌却只越发急上心头,抓着她手臂的手指也下意识加重,“你说啊,皇上他现在在哪儿?丫头,你告诉我!” 夏蝉却早已泣不成声,倾歌眼见此番,当即只越发心急如焚,她一把松开了夏蝉,起身摇摇晃晃又朝身后的蔡康看去,她浑身虚软无力,几次都跌跌撞撞晃似随时要倒地,蔡康站在一旁,欲扶不敢扶,面上却逐渐现了焦急。 倾歌终于近到他身前,伸手颤抖着扯紧了他的衣袍,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让自己又一次倒下去:“你说,在哪儿,他在哪儿!” 蔡康本以为她已没有多少力气,没曾想这一番大动之下,竟被她生生推着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他面上闪过一丝惊疑,眸里约摸多了些游移,却终究狠心道:“娘娘,皇上吩咐,无论如何不能让您出去。” 倾歌陡地松开了他,此番失去支撑的力量,脚下一软眼看又要摔倒在地,慌乱之中却一把撑在了身前的小桌上,她心里跑满焦急,经此一番,头发衣袍也一片凌乱,加之泪流满面,她怔怔盯着蔡康,眼神恨得像是随时可能扑上去狠咬他一口。 蔡康见她眸光狠厉,却又陡地瞧上了小桌上的茶杯,他心头倏地晃过一丝什么,连忙先一步拿出了软剑直直递到倾歌面前:“奴才知道拦不住娘娘,若是娘娘执意要走,便从奴才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第120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10) 蔡康见她眸光狠厉,却又陡地瞧上了小桌上的茶杯,他心头倏地晃过一丝什么,连忙先一步拿出了软剑直直递到倾歌面前:“奴才知道拦不住娘娘,若是娘娘执意要走,便从奴才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蔡康,你!” 倾歌陡地看向了他,欲要去抓茶杯的手就那样生生顿在半空,她紧紧盯着他,眼底的泪却落得更凶了。 外面的雷雨依旧不减半分凌厉,却在此时,账外传来了侍卫通报的声音,在轰隆隆的雷声与滂沱雨声中,倾歌听得不甚分明。 却听紧紧握着软剑的蔡康朝外面低沉地回了一声:“烦请大将军且先稍候。” 倾歌听闻这一声,这才知道原是哥哥来了,她心下猜疑此时的南断章不定也早与那人串成一气了,否则蔡康方才一听是他不会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然而,她现在就想热锅上的蚂蚁,即便眼前是刀山火海,她也只想先上前攀紧了再说,她知道蔡康巴不得哥哥早些进来,之所以让他多侯片刻,不过是顾忌她此刻衣衫散乱,倾歌却哪里还顾得上眼前情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陡地一把推开了蔡康就冲出了账外,转眸四处一看,果然见哥哥孤身直立雨中。 她不顾周围侍卫的怔疑拔腿就往他,面前冲去,却在方近得他身的瞬间陡地软了身子,她便这般狠狠摔在满是泥泞的地面,挣扎了几番也没能起来,整个人只越发狼狈不堪。 终究还是南断章弯身将她扶了起来,又旋即解下身上的披风系到她身上,倾歌却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紧抓着他的臂膀嘤嘤啼道:“哥哥,皇上呢,他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她将唇角咬出了血,浑身都在颤抖:“我要你带我去找他!” 南断章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双手扶住了她颤动的双肩,两人身子都早已湿得不像话,泪水自他额前流到了眼睛里,他伸手胡乱抹了一把,紧紧凝着倾歌道:“好,你别激动,我带你去。” 他说着,在倾歌不得见的一瞬,却暗地朝着直杠杠站在她身后的蔡康使了个眼色,蔡康眸色一怔,旋即会意。 南断章将倾歌护着,就在二人转身之际,蔡康已经一个手刀劈在了倾歌脖子上。 南断章连忙将她软下来的身子一把抱进怀里,三步并作两步直直往她账内而去。 四王爷确实收了伤,却不是遭雷电袭击,而是被猛虎攻击,据他所说,当时隐隐约约闻见账外传来窸窸窣窣之声,甚是可疑,他起身追出,却只见那人影拐了个弯,直往密林里狩猎的高台而去,他一路追过去却只一无所获,正要回身时却遭遇了雷电袭击,他堪堪避过,谁曾想竟教他遇上了两只猛虎。 他所说的可疑人物,倒与皇帝口中如出一辙,偏偏二人都是乘夜追出却毫无所获,四王爷遇着的那两只猛虎着实凶猛异常,偏偏他又没带刀剑在手上,赤手空拳与之缠斗自然而然渐渐落了下风,幸得千钧一发之际皇帝出手相救,二人这才险险将那两只猛虎徒手打死。 然而,因着先前的搏斗,四王爷确已受了伤,胳膊上的肉被那畜生生生咬下一块,此时正血淋淋由着钟太医包扎,皇帝在此途中也受了伤,不过只是手掌虎口处因使了大力而破了口,由而,此时随行的另一名闵太医也正为他包扎着。 “皇兄,都是臣弟该死,求皇兄治罪。” 萧睿景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干裂,此时被人安置在小榻上,却仍旧不肯躺下去,此时,太医方为他包扎好,他竟二话不说便往地上一跪,开口便想皇帝请罪,语里甚是自责。 上首的皇帝将闵太医挥开,旋即亲自起身走至他身前将他扶起,沉声开了口,“都是那畜生太过凶猛,你有何罪之有?四哥快快请起。” 他语里尽是细慰,看起来倒真真是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然而,亲嘱了萧宸景坐下之后,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再开口的声音,却陡地冷得如同粹了冰一般。 “蔡康,南大将军呢?” 蔡康也是方才从倾歌帐中赶来,此时静立在一旁,闻言紧身低道:“皇上,在账外候着呢。” “让他进来。” 沉沉的一声,教人无端心头一寒。 众人怔疑之际,南断章大步迈了进来。 “微臣参见皇上。” 他之前本来因成功击退北狄而获了皇帝恩赐可以免除跪拜的,此时却随着参拜单膝跪地,众人心头又是一惊。 皇帝高高坐在首位,沉沉盯了他半晌,突地冷声道:“围场里面无缘无故怎么会进了刺客?大将军,你可有什么要同朕解释的?” “微臣,知罪。”断章凝思了一番,终究双手往前一作揖,面有愧色地垂下了头颅。 皇帝端起茶杯轻饮一口,眸色却又瞬间乍然幽幽转冷:“很好。”简单的二字,却透着格外的冷峻,他徐徐抬眸,已不禁冷了语气,沉了声,“大将军既然连朕的安全都保障不了,想来上阵杀敌这事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如就把兵符交出来吧。” 断章双膝跪了下去,双手放平撑在地面,默不作声的一个跪拜,再抬首,语气已尽是灰败:“罪臣……领旨。” “皇上,请三思哪。”随着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帐内中央已多跪了一人,此人满头华发,容颜苍老,却自有一股泰山压于前而不倒之气,正是沈耀林,今朝四大辅臣之一,与皇帝恩师容征贤同为当今翰林大学士。 皇帝眸色一凝,语出仍旧难掩威严之气,却不禁多了几分敬意。 “老翰林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沈耀林俯首先是跪拜了一番,继道,“老臣斗胆,敢请皇上网开一面。” “理由。”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老臣认为,围场进了刺客,与四王爷受伤,并无直接联系,至于猛虎之事,实属意外。” 皇帝眸色微微一挑,将杯子往小桌上一放,“哦,沈翰林的意思,如若今日遭猛虎咬伤的是朕,您也觉得是天意吗?” “这,老臣并无此意。”沈耀林陡地抬眸,面上已不禁现了红光。 皇帝嗓音转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耀林又是一番叩拜,深深呼吸了一番,方提起一口气道:“老臣只是觉得大将军为我大夏朝屡立奇功,此番虽有失职,不知可否看在以往的功绩上,允他查出幕后真凶,将功赎罪?” 随着他这话,又一个人立到了二人身旁,正是三贤王萧宸景,他此时正双手作拱,对着首位上的皇帝道:“皇上,臣认为沈翰林此话说得甚是在理,不如就给大将军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以三日为限,如若三日之后抓不出幕后黑手,再办不迟。” 皇帝徐徐凝眸,一番思虑过后,又转眸看向了一侧的萧睿景,温声道:“不知四哥意下如何?” 萧睿景面上的惊诧一闪而逝,此时却早已起了身,“此番,确实与南大将军无关,还望皇上网开一面。” 皇帝眸色一凝,转眸徐徐盯了下首仍旧跪在地上的南断章半晌,终于轻叹了一声,“罢了,既然这么多人都为你求情,朕便再给你一个机会,三日之后,如若找不出幕后之人,朕定不轻饶。” “罪臣谢主隆恩。” 众人走后,帐中只留下了高云何,萧元景,南断章等人。 此时骤雨初歇,账外已现了一些雾色,约摸是五更了。 萧玄景翦手而立一侧,他沉沉盯着身前的帐篷不知在思虑些什么,半晌才沉声道:“朕今日本想借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想到,朕还是小瞧了朕的三哥。” “皇上此话何意?” 不解的是南断章,高云何却温眸一笑:“大将军,如若今日将你治罪,正好可以通过他人之口说出事情关键所在。” “关键?” 萧元景收回看在皇帝身上的眸光,敛眉一笑,“众所周知,皇兄少时曾因调皮与四哥一道被父皇罚跪在日升殿外,当夜雷雨大作,一个厉雷横劈下来,皇兄当即昏迷不醒,四哥却毫发无损,当时就有传言说这是天意。” “天意?” 萧元景本是一向温爽的性子,此时唇角却缓缓勾了丝冷笑,“自古龙生九子,那个金銮殿上的位置却只有一个,将这样的事说成是天意,无形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除掉一个隐形的敌人,别人何乐而不为?” 南断章终于迟迟反应上来,“所以,高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四王爷是有意故伎重演?” 高云何凝眸一笑,“大将军,你上阵杀敌是个好手,论起这阴谋诡计,还是略逊一筹啊。” “我就是个粗人,高大人取笑我了。”南断章苦笑一声,又不禁凝了凝眉。 高云何眸光一抬,“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南断章闻言一怔,终究轻叹了一口气,“不瞒高大人,断章刚刚从南妃娘娘的帐里过来。” 高云何唇角的笑意一凝,“哦,她还好吗?” 断章摇头,“不是很好。” “什么叫不是很好?” 低沉的一声,带了一丝难掩的喑哑,来自身后。 几人互看一眼,同时见礼。 萧玄景皱眉,目光直直看向了南断章:“你方才说,南妃不是很好,是什么意思?” 第121章 西山狩猎——雷霆之祸(11) 萧玄景皱眉,目光直直看向了南断章:“你方才说,南妃不是很好,是什么意思?” 南断章的袖摆此时还仍滴着水,他将其微微向身后一拢,低道:“南妃娘娘方才一心要见皇上,蔡总管以死相胁也未曾令她消减半分坚持,微臣唯恐她性子一急坏了皇上大事,心下一着急,便失手打晕了她。” “你说什么?”皇帝眉梢一抬,袖袍刹那晃似扫了风,陡地朝着南断章打来。 南断章被他周身突来的寒气惊得一怔,旋即举手作拱道,语里难掩悔责:“微臣知罪。” 皇帝眸色一怔,半晌,沉叹了一声,终究袖袍一挥,“罢了,她性子也着实太倔,是该吃些苦头,都下去吧。” 倾歌悠悠醒转之事,天色早已大亮,清浅的晨光透过营帐打了进来,照亮了账内的摆设。 右肩酸痛的厉害,倾歌费了些气力撑起了身子,再看到床榻前一成不变的摆设时,眸子却不经意落在了中央的小桌上,那上面摆了一个茶炉,四个翻盖在茶盘里的精致小杯,昨夜的记忆却陡地如风一般,毫无预兆地吹进了她的脑海。 萧玄景,他受伤了! 她心头陡地大惊,挣扎着险些摔倒在地,昨夜的无力感消了许多,她身子却不知为何还是不得劲。 “夏蝉?丫头?” 然而,并没有人应她,她四目望去,帐中依旧空空如也,谁也没有。 她心里暗自惊疑,正要走出账外看个究竟,蔡康却在此时撩开帐帘步了进来。 “娘娘有何吩咐?”他问完这一句,眸色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旋即垂眸道:“早膳早已备好了,娘娘梳洗罢便能进了。” 他话毕,已朝着身后一招手,倾歌凝目看去,这才发现他身后原来还站了一个瘦小的女子,丫头模样的打扮。 却是是个生面孔。 倾歌心头暗自一惊,已不禁抬眸,直直盯着面前的蔡康,惊问道:“我的丫头呢?” “娘娘,皇上说您身子还未好全,让您进完了早膳之后就好生在帐里休息,莫要再出去了。”话到此处,又委委一顿,继道:“这是皇上新派给娘娘的婢子,以后娘娘有何吩咐,尽可嘱她去办。”他说着就要躬身退出。 倾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陡地抬了眸子,沉沉盯紧了他。 “我问你我的丫头呢?” 蔡康摇头,“奴才不知。” 倾歌心下大惊,许多可怕的念头陡然滑进脑海,她提步就要出去,却被蔡康挡在帐前,她当即厉声低斥:“滚开!” 她红着眼眶推开他跑了出去,在账外随手抓住了一个侍卫,开口就问,“皇上在哪儿?” 她衣饰散乱,一头青丝也直直垂在身后,此时一张清白的脸上素净憔悴,这般未经梳妆的模样,早已吓得那个侍卫慌慌张张低垂了头,颤声道,“回娘娘,奴才不知!” 倾歌陡地一把松开他,他的身子硬生生被这大力逼退了好几步,总也悄悄在心头暗松了一口气。 倾歌站在账外看着一圈的侍卫,疯了一般喊叫出声,“谁知道?谁知道皇上在哪儿?”她一副痴癫模样,突然扬手直直指着闻声赶出来的蔡康,哑声怒斥道:“蔡康,我知道是你故意的!好,好。”连着两声好,她狠狠咬牙,“我自己去找!” “啊呀,嫂嫂,你这是怎么了?”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轻灵的声音,满含惊讶。 倾歌却陡地如逢救命稻草一般,猛地转身,果然见玄舞怔怔站在身后。 她拔腿就朝她冲去,方近得她身,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整个人,身子,声音,都在颤抖:“公主,你看见皇上了吗?” 玄舞闻言大惊,旋即忙回握住她的手,急声道:“我就是来与你说这个事的,皇兄现在要杀你的丫头,咱们谁都劝不了!” 倾歌大惊,“在哪儿?” “围场,我领你过去!”玄舞反拉住她的手,方跑得两步,却又陡地啊呀一声。脚步已刹那顿住。 倾歌急急看向她:“怎么了?” 玄舞上下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顿在她光在外面的玉足上:“你好歹换身行头,否则皇兄真要杀了我!” 倾歌顺着她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竟又一次忘记了穿鞋,又看了一眼自己散乱的衣衫,心里几番衡量,终究咬牙道,“你说的是。” 虽如此说,然而,她进了账内也只随意穿上了绣鞋,再翻出外袍穿上,玄舞吩咐那个新来的丫头为她梳妆时,却被她打发了。 “哎呀,你这样出去怎么行?” 玄舞一把拉住她。 “那是我丫头的命!” 自打看见了玄舞,倾歌原本看起来还算冷静,此时沉声脱口的话却莫名染了泪意,教玄舞听去也不禁心头一惊,看她为她的丫头这般,也不觉湿热了眸子。 “好,我领你去。” 穿过了小半个围场,绕过了许多帐篷,倾歌还跟在玄舞身后跑着,心底却不禁有些怔疑,再跑过去,就是宁贵妃的帐篷了。 “公主……” 她不禁低喊出声,却也未曾想明白自己要说些什么。 玄舞却全然了却于心一般,头也不回仍旧跑着,声音却缓缓一沉:“你猜得没错,皇兄这是就是为了宁姐姐要杀了你的丫头。” “你说什么!” 随着她的震惊,耳边却陡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低沉,喑哑,微愠,教人听了心口乍冷。 “来人,将这丫头杖毙,立即执行。” “皇上!”此时玄舞已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倾歌喊出这一声,已提裙匆匆跑了过去。 随着这一声,宁贵妃帐前站着的人都惊讶地朝她看了过来,倾歌一路跑过来,看到了三个王爷,两个老翰林,与高云何并排而站的南断章。 哦,还有一个人,此时正徐徐垂泪,软软依在皇帝的怀里。 她的丫头跪在地上,两边的脸颊高高肿起,怕是早吃了不知多少耳刮子,她的唇角也肿着,鲜血不知何时从口里流出来的,此时早已凝在了嘴角。 她便那般被两个侍卫随意拖着,面上一片死气,唯有那眸子,大约是闻见了她的声音,所以微微挑开,却又很快垂下了。 倾歌陡地看向了宁疏影,眸光缓缓落到她憔悴的面上,落到她泠泠的泪眸上,落在她柔软的身子上,一股烈火,却缓缓自心肺烧了起来,她的呼吸上下起伏,眸子红得晃似能瞬刻将九天玄冰消融。 狠狠咬紧牙关,她死死逼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温热,终于徐徐凝向了皇帝的眸子,开口的嗓音沙哑极了,“不知我的丫头犯了何事,皇上要这般罚她?” 皇帝面色不变,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将宁疏影轻轻揽在怀中,眸子不经意瞥过那两个拿着大棍的侍卫,眸色清淡,语气疏懒:“朕的话你们没听明白吗?”随着这一声,众人下意识又一次看向了那两个执棍侍卫,围场没有板子,竟临时择了大棍代替,那大棍不知是甚木,竟还挂了倒钩,粗壮不亚于熊健男子的半个腰身,若是真打下去,这细皮嫩肉的丫头如何受得了?而皇帝方才说的是——杖毙! 第122章 西山狩猎——夏蝉之死(1) “你敢!”倾歌身子往后一退,挡到夏蝉身前,冷冷看着那名正要动手的太监。 一直静默着的宁疏影突然出了声,她抬眸看向皇帝,语气依旧和缓:“皇上,便饶她一命,改为流放吧?” 倾歌倏地跪倒在萧玄景面前,未开声却早已泪流满脸,她顾不得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的狼狈模样,死死掐紧掌心才不至于让自己去回想昨夜的枕边人有着何等温存模样,只是仰头抬眸紧紧凝着他的眸子,“皇上,便当倾歌求你,饶了我的丫头吧,倾歌任你处置便是。” 她声音颤抖得厉害,沙哑得厉害,一个“求”字显得支离破碎,一经出口便教周边众人不约而同陡地凝向了皇帝,仿似他便会这般应允了她。 却在此时,萧玄景轻声笑着,语出却冷咧逼人,“饶了她?” 他重复着她的话,突然扬手直指向她:“南倾歌,你想都别想。” 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利剑出鞘之声,众人微一迟疑,却在凝向倾歌的瞬间,屏住了呼吸。 南妃她,竟然趁人不注意拔出了一个侍卫的剑,而最令诸人惊吓的,是那剑尖,竟直直抵上了宁贵妃的喉咙。 为了一个丫头,多么不值得,众人中多数人都不禁扼腕叹息,这南妃,究竟是忘了皇帝最爱的便是这位贵妃吗? 她即便也曾得过恩宠,可比起皇帝怀中这位,总还是不及,她缘何竟这般痴傻,再怎么样,总也只是一个丫头。 “南倾歌,你疯了。”众人只听得有人愤怒低吼,堪堪回过神儿时,才发现是皇帝,此时正将宁贵妃护在怀里,却将自己的眉心迎上了那柄剑。 围场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道惊恐的女音却在此时乍然响起:“南妃,你快放下刀剑,你我之间本是姐妹,有什么话不好说,怎可轻易动得这冷器?” 倾歌却突然哈哈笑了,笑得凄苦异常,酸楚异常,她似乎早将一切抛却脑后,眼前只是他将别人紧紧护在身后的画面,他竟然肯为了她去死,他竟然不惜为她死! 一股烈焰直直冲击着她的眼睛,灼得她的眸子生疼,倾歌恨得咬牙切齿,小腹隐约传来一阵痉挛,仿似一根钢线,死死缝着她的腹肚,而现在,有人正将那根钢线生生扯去,牵动了她的皮肉,所到之处,一片鲜血淋漓。 她痛得弯下了身子,脸色煞白,就在众人还在不明所以之际,一声钝响,再应声去看时,南妃手里的剑竟不知何时掉落在地,而现在,她整个人竟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打滚。 口里哀哀地呻吟着,额上沁出了大颗的汗液,顺着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上流淌下来,又迅速顺着她的面部轮廓流进了地上,融进了土里。 “娘娘,你可还好?”耳边是谁的低询,她的身子被人抱进怀里,气息非她所熟悉,无论如何,总还是没有对她置之不理,这样,即便死了,她也不至于那般凄凉。 可是,身下乍然流下的湿热是怎么回事,小腹痉挛得越发厉害,那股湿热流得更凶了,似乎濡湿了她的亵裤,倾歌呢喃着意识,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突然伸手朝自己身下湿热的地方摸了一把,手心方碰到罗裙的瞬间便触到一片湿润,她心头大惊,未及抬起手掌看个究竟,耳边突然传来不知是谁的惊呼,约摸是:“南妃流血了!” 流血了?果真是这样吗?那么,她与他的孩子…… “放开她!”是谁沉怒的一声低吼,她的身子已教另一个人揽了过去,熟悉的气息,是他! 是他吗?可是,方才他不是还在为另一个女子挡刀剑吗?他不是连看她一眼也不肯吗?不是吧,应该不是……可是那样冷冽的气息,那样坚实的臂膀,即便微微颤抖着,总还是冥冥之中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是他罢,该是他的…… 她便这样兀自在心底猜疑着,直至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却想,她的丫头或者有救了……只是,那孩子…… 夜色微凉,萧玄景翦手立在倾歌账外,身后的帐中亮着烛光,他却有些不敢进去。 太医说,她因为身子虚弱,再加之急火攻心,腹中的孩子,已流掉了。 那个她与他的第一个孩儿,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竟静悄悄来了一趟人间又凄凄冷冷地走了。 他知道,她之所以身子虚弱,是因为进宫挨了太后那一顿板子的缘故,此外,还有那一次为救一个宫女摔破了后背,最令她痛的,怕还是不月前的那次下狱,自古皇家规矩,无论是谁,一旦进了宗人府的天牢,头一天都是要被严刑拷打的,所以,她必定是受了伤的,只是她那样倔的性子,怕是宁愿自己咬牙受着也不愿与他说的,他又如何会不知道,打要了她的那夜,他便都看清了,整个身子尽是深黑的鞭痕,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她或者也是明白他是知道的,但她总不愿意提。 她惯常是这样的,这样倔强。他于是便想,她既不愿意说他又何苦去揭她伤疤,只要他今后能护她一世周全,这些苦楚,她不追究便由她去吧。 不知何时开始,总之,他是不愿去逼她的。 只是无论如何总还是个女子,她若是发现她的孩儿已同她告别了,她该如何痛苦? 她已昏迷了一天了,太医说她约摸傍晚便会醒来,他总是盼望看她没事的,可是他该如何对她说及此事? 他脑里凌乱地想着,却又不禁忆及了从前。 当年先帝在世时,后宫最受宠的是三贤王的母妃柳氏,于是就有传言说当年先皇本有意将皇位传给三贤王,无奈三贤王并无意皇位,先皇虽觉遗憾,但当时除却萧宸景之外,先皇最看重的儿子便是陈氏的儿子,也即当今四王爷萧睿景,后来,皇位却落到了他的手里…… 犹记四王爷被贬那年,甚至有人说,正是因着他得知先皇有意将萧睿景培养成下一任储君,才暗里制造了四王爷谋逆的假象,致使先皇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发配到了遥远的西南…… 第123章 西山狩猎——夏蝉之死(3) “皇上,娘娘醒了。” 身后是蔡康低低的声音,萧玄景眸色一怔,转身看着那微微动着的帐帘,脚下却迟迟未动。 耳边传来他无声的低叹,蔡康躬身静立他身侧,几番犹疑,终低声道,“皇上昨儿个离开不久,南妃娘娘便醒来了,一直叫着要见皇上。” 他话到此处,又倏地顿下。 萧玄景眸里渐渐流淌着些末情绪,一时间竟觉得惯常冰冷的眸底也不知为何染了温热,他将指节握得嘎吱作响,脚下却压了千斤重一般,总是迈不开步。 她昨夜吵着要见他,是因为听她的丫头将他受伤的事说漏了嘴,而今,一夜之间他却成了杀死她腹中孩儿的罪魁祸首,她,会恨极了他罢……他怕看到她憎恶的目光,他怕她的憔悴,怕她的痛,她的泪…… 哗啦!杯盘碎裂的声音突然自里间传出,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子的低斥声:“我不喝,给我滚出去!” 冷彻心扉,又痛进骨髓,不是倾歌是谁。 萧玄景再不迟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提步近乎冲了进去。 方入得内里,一股刺鼻的苦味已经传来,榻前颤抖跪着那个新来的丫头,身前的榻上之人背对着他躺着,如同死去一般。 绒毯早已被打翻的药浸湿,药盏碎作了许多片,横七竖八躺在毯子上。 那丫头乍然瞧见他,像濒死中逢着救星一样,连滚带爬忙跪到他脚下,“皇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惊闻这一声,榻上那人仿似终于有了反应,竟倏地翻转过身,撑着身子便要看过来,谁曾想竟一个骨碌翻下了床榻,硬生生摔在地面。 耳边立即传来她压抑的一声低吟,萧玄景当即怒了眸子,一脚就朝身前跪着那个丫头踢了上去,直教她痛呼都来不及,身子竟高高被那股力量抛起,一声钝响时,早已口吐鲜血在帐前的地面打滚。 蔡康看见了,忙叫帐前的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将她移开。 萧玄景却看也不看,只是急步朝着床榻前的女子走去,去扶她的一霎,却被她仿似着了火一般的眸子瞧得一顿,也只一瞬,他立即又去揽她的身子,谁曾想手指方触到她的袖袍,她竟随手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就朝他掌上狠狠划去。 她使了十足的气力,那碎瓷片又是利器,他白皙的手背立即随着那道长长的口子划出了鲜血,瞬间就顺着他修长的指节流淌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毯子上…… 倾歌紧紧捏着那碎瓷片,手指也因着过重的力道而被那利器划破了皮肉,她却一声不吭,只咬牙切齿看着他,手背被她的使力握得青筋暴起…… 这样的南倾歌,是他从未见过的。 “倾儿……”他看也不看手上的淋漓的鲜血,只是颤抖着坚持要去扶她,倾歌却仍旧对他充满着无边的敌意,她血红的眸子,像是恨得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 “别碰我,你这个杀人犯!” 她陡地拐开了他的手,却因为过度使力又一次跌倒在地,她手臂被那地上的碎瓷片生生刺了进去,顷刻便染红了素白的袖袍。 萧玄景看得一阵心急,眼看她这般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也不禁在心底起了火,“你再动,朕立即下令杀了那个丫头!” 倾歌陡地凝眸,似乎终于因此起了反应,她缓缓抬头朝他看了过来,嘴唇颤抖着却久久说不出话,滚烫的泪水却完全不受控制地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萧玄景将她抱到床上,眼见她终于不再反抗,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却仍旧吊着,她始终不发一言却一直落泪的模样,看在他眼里,心底不禁又是狠狠一疼。 便这样沉沉盯了她好一会儿,他终于也像回过了意识般,哑声朝着外面低叫了一声:“蔡康。” “皇上。” 蔡康应声而入,方才刚吩咐人将那婢女带了下去,此时正低垂着头站在帐前。 皇帝看也没看他,只依旧沉声道,“你去寻闵太医,嘱他再端一碗药送来。” “皇上,您的手?” “下去。” “喳。” “命他再带些包扎伤口的药材来。” 蔡康眸色一凝,隔着遥远的距离,终是看见了南妃垂在床榻边缘染血的袖口。 心底有些纷繁复杂,他暗暗垂了眸,应声退了出去。 蔡康前脚一走,萧玄景便徐徐握住了倾歌仍旧死死紧捏的手,用他完好的那只手。 除了初始的一颤,她却再无反应。 萧玄景又是沉沉凝着她,却不再发一言半语,直到将那只原本冰冷的手捂热了之后,再换了另一只,眼见她仍旧低眉顺眼的模样,终于低声道:“还会有的,那孩儿,只怕是与你我无缘罢。” 他说着,却莫名竟也觉得眸底有些湿润。瞧着她始终不说话,几番欲言,却每每话到嘴边,就又一次生生咽了回去。 蔡康将药盏又一次端进来的时候,身后果然跟了气喘吁吁的闵太医,然而,他正要为皇帝处理伤口时,萧玄景却先他他一步坐到榻上将倾歌拥进怀里,闵太医这才看见她被割破的袖袍和上面零落的血迹,面色也不禁暗暗一惊。 他默默地上前,谁曾想,未及触到她的衣摆,南妃却发疯一般,嘶声力竭让他出去。 此时正值中夏,他知道这新添的伤口须得立即处理才行,然而皇上面前,他却不敢造次,只被那一声惊嚷吓得顿住了动作。 耳边立即传来谁的轻叹,他未及反应过来,却见皇帝将蔡康手里的药盏接了过去,便听身后蔡康低低的声音道:“闵太医先随咱家出去候着吧。” 他一怔,再去瞧皇帝,却见他面上并无丝毫波澜,心里微惊,便随着蔡康脚步出去了。 萧玄景执起勺子将药送到她口边,倾歌却悄无声息侧开了头。 “你不喝,咱们便这样耗着,无碍。” 倾歌闻得这一声,身子倏地一紧,在他微惊的眸色中她陡地端过他手里的药盏,凑到边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再次将药盏递回给他的时候,低道: “你若是果真要为了宁贵妃杀我的奴才,倾歌为她抵命便是。” 她说着,已不禁又一次红了眸子,声音却哑得厉害,听在耳里,硌得人心口一疼。 萧玄景恨怒之际,声音乍冷,“南倾歌,你是不是一定要朕放了她?” 倾歌垂眸,泪水竟又一次如同断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却只依旧侧开了面,不去看他。 他面上的怒意更甚,面部轮廓陡地绷直,好一会儿之后,又悄无声息缓缓将药盏放到一边,突然低声道:“朕记得当年无意中得知父皇骑射十分好,便每天练习想讨他欢喜,没曾想后来他知道之后不仅不开颜,还骂朕的母妃是一个贱婢,教出了朕这样的孩子,于是就将朕过继给了当时宠冠六宫的柳贵妃……” 倾歌听得心头一惊,却仍旧不去答他,他似乎也并不要求她回他,只徐徐凝着她的眸,继道:“倾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问朕的那个内应?” 第124章 西山狩猎——夏蝉之死(3) 倾歌眸色一凝,心底那些可怕的念头又一次席卷而来,教她瞬间又暗暗掐紧了手心。 就只听他凉笑一声,道:“还有,你不是一直在打听的那个青萝的下落吗,朕今日便一道告诉你。” 倾歌却慌乱地摇着头,“不,不可能,不会的,这不可能!” 萧玄景眼见她失神的模样,心底又是沉沉一疼,他却并不允她逃避,只兀自扶正了她的身子,直直看进了她的眸光,“早在宫女疯病一案,朕便查出是她了,这些时日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是因为两个事,第一,朕要通过她猜出朕的三哥下一步的棋步儿,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沉沉盯着她,“你可还曾记得那夜你在冷宫挖药草朕突然出现的那日,朕身边之人早查出了她身后那人要她在宫中接应的内应,那人唤作谢酉,朕于是便将计就计,杀死了那个谢酉,再暗地教人乔装成他的模样,为的便是设法探出他们的计划。 你挖药草的那夜,你以为朕为何会突然出来劫走了你?那是因为你们一路走来身后一直都跟了人,你与那卢太医竟毫无所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丫头,她既是那边的人,你以为她会眼睁睁看着你找到解毒之法吗?可是,你待她总是极好的,朕便与自己打了个赌,赌她不忍杀你,于是谢酉便趁机去扮了那个黑脸,他装作一心要取你性命的模样,那丫头却竟果真试图劝止,她有心保你,那便证明,她至少不会危及到你,那么,你既这般舍不下她,朕或者是可以网开一面的。” 倾歌听得浑身冒冷汗,日日与她相处,她竟从不知道,她便是那个她一直不敢揭开的谜底。 果真是她太糊涂了吗? 皇帝的声音却又一次传来,“还有,那夜温嫔房中闹鬼一事,你以为那个鬼是谁?” 倾歌随着他的话抬眸,情绪似乎渐渐缓了过来。 萧玄景凝眸一笑,眉梢却又凉凉一掀,“当时是朕故意将温嫔夜半常常做梦梦到鬼的消息透露给她的,并且还表示只要有人去扮这鬼,朕就一定有法子保南妃,当时她约摸也是怕你不愿跟她出宫,为免夜长梦多,所以就去扮鬼。” 出宫? 难道,她竟是那夜去牢里探她之人? 倾歌却死死咬紧唇齿,依旧冷声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她便是萧宸景派来的内应。” 萧玄景眸色一沉,“在此之前,朕也一直以为是朕的三哥。” 她面上又一次爬出了怒意,“你什么意思?” 萧玄景将她的身子依依揽进怀里,“倾儿,她是谁派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不是那个内应,你平日里素不喜熏香,那日朕却在你身上闻到了熏香的味道,后来经六弟的一番话,朕却陡然觉得此事甚是稀奇,只因为朕当时与你在一处,竟觉得……格外动情,后来想起来便觉得可疑,第二日,朕再进你房里的时候,发现你身上还有那个熏香,仔细去闻,却发现那味道又有了不同,朕便多了个心思,特地割下了衣袍一角将那味道差人送去给钟太医,这一查,才发现那熏香有催情作用,不止如此,你衣服的香粉里还被掺杂了铁粉。” “铁粉?” “你可知那铁粉是作何用的,只要有了它,雷电一旦劈上来朕便躲无可躲。” 倾歌此番是真的被吓到了,只是呆呆望着他,张口闭口,竟满心后怕。 “她不死,今日死的便是朕,整个大夏朝会乱成什么样你清楚吗?还有,正是因为她接近不了朕,她才会选择在你身上动手脚,若非朕早先发觉,若那药是穿肠毒药,若昨晚你找不到我跟了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 倾歌捂紧了耳朵,疯子一般摇头,好半晌,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终于徐徐抬起了眸子,凝向他的瞬间,突然翻身下床在他身前跪了下来。 萧玄景哪里料到她竟这般不顾及她的身子,也不禁来了气,低斥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倾歌颤抖着伸手扯紧了他的袍角:“皇上,倾歌求你最后一件事,你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萧玄景面上线条绷得紧直,“你说。” “我的丫头,能不能交给我处置?” “你!”萧玄景往身后一撤。 倾歌抬头去看他,泪眼迷离,哽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倾歌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萧玄景眸光一凌,徐徐看了她半晌,终于轻轻点了头。 “朕答应你。” 夏蝉就是青萝,她一直要找的那个女子,竟然就是每天陪在她身边日日娘娘长娘娘短的她的丫头。 倾歌不禁又想起当时秀女初进宫时的情景。 草色青青那个青,丝萝的萝,姐姐你呢? 往事悠悠,笑语还在耳际,一切似乎只是昨天的事,却竟为何,竟又恍如隔世? 倾歌将自己梳妆好了,去到了临时搭建起来关押夏蝉的那个帐篷,此时,里面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值得吗?” 她问出声,方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嗓音竟已哑成了这般模样。 夏蝉同样直直立在她身前,从前那身染血的衣裳已经换掉了,此时主仆二人都是焕然一新的行头。 却原来,早已物是人非。 夏蝉闻言,突然低低笑了,“娘娘,你可还记得那日,那日你与皇帝闹别扭,便逼着小蚁子在院里唱戏……什么是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娘娘,好不容易,我为自己流了一次泪……” “你就丝毫不后悔?” “娘娘,奴婢无怨,亦无悔。” 倾歌一时被她的话说得哑口无言,反是夏蝉吃吃笑了:“娘娘无需替我难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怨不着谁……” “你怎么也会相信那些唬人的鬼话!” 倾歌低斥出声,不禁又一次落下泪来。 夏蝉却仍旧浅浅笑着:“这些话儿,奴婢惯常总是信的,否则,冥冥之中我怎会在千万人之中却偏偏遇上了他呢,自打他将我带出了青楼的那一刻起,我便认定了他乃是我所依附之物,没有他,夏蝉此生便无法活下去了!” 倾歌死死掐紧掌心,面上早已被泪水打湿,她却再不敢轻易去擦。 夏蝉却又一次轻轻笑了,语里竟多了些末安然,“娘娘,你只知我叫青萝,却不知我的姓氏,我姓方,爹爹是两江总督方清源,我是方家最小的女儿” 她说着,泪珠儿又一次怔怔滚落下来。 不对,准确说来,她原本也不姓方,她姓卞,小名紫玉,自小被人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十二岁那年老爷喝醉了酒进了她的房中企图非礼于她,她哪里肯,推攘之间竟惊动了大房里的夫人,那夫人是想来知道那老爷惯常的习性的,可越是这样的事越是要找个人出气,于是便对外宣称她有意勾引老爷,暗里差点将她打得半死,鲜血淋漓就卖给了青楼,进去的第三天眼看她面上的伤好些了,那里的老鸨就逼着她去接客,她死活不从,差点又被他们打得半死,就在她以为她就要这样死去的时候,一个公子出现了,他给了老鸨十倍的价钱,将她赎了出来。 第125章 西山狩猎——夏蝉之死(4) 那是她这一生最难忘的时刻,他就像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祗,将她拯救出了无边的苦难。 从此他便将她带在身边,每日教她习武,射箭,学习书法……他们住在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她心头不知何时便住进了第一缕阳光,他给的温暖让她动容,让她贪恋无比,甚至甘愿沉醉一生。 直到现在想起来,始终觉得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直到她及笄的头一年,他突然离开了她长达三个月,她在落寞里每天看着天边归来的大雁数着日子,终于在这样的思念将他盼了回来。 他却带来了一个消息,据他所说,对她而言的好消息。 说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是孤苦无依的孤女了,她以为他是要娶她,心头早已窃喜,甚至想他或许早已有了妻室,而这三月或者便是他回乡与家中的夫人商量关于她的事,那么,于她而言的好消息,莫非他此番已得了他夫人的首肯,此番前来,便是将她娶进门的吗? 却原来,并非如此。 他竟将她带去了江南,他们一路去了两江总督的府上,他竟然要她做那个总督大人的义女,她虽不知他的打算,但感念他这几年来对她的恩德,即便要她死她也是甘愿的。 他们这一分别又是半个年头,半年后他来找她,要她顶替两江总督的女儿方青萝进宫选秀,他要她死她也是毫无怨言的,所以,她二话不说,什么也没问,就遵从了他的安排。 临走的前夜,他却突然潜进了她的房中来找她,告诉了她关于他的身份以及他所有的秘密,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被先皇唾弃赶去了西南自立门户的四王爷,而他要她进宫的目的,竟是要她进宫为他做内应。 照他们的计划,她若是能被皇帝看中,今后在宫中行事将更加方便,谁曾想她竟然落了榜,她深知他若是知道肯定会很失望,所以暗里一直闷闷不乐,便独个儿在宫里游走,不知不觉到了浣衣局门口,却无意中瞧见一个半夜起来烧纸钱的宫女,她看她哭得实在伤心,就上前问了她,那宫女哭哭啼啼说了原委,原来她是包衣奴才的女儿,出了娘胎没多久爹爹娘亲便先后死于非命,她自小被一个姑姑养大,那个姑姑却在她十三岁那年因为无意中听了一个娘娘的阴谋惨遭害死,她害怕自己将来也和姑姑一个下场,又逢着姑姑忌日,不禁悲从中来。 青萝听罢她所说,唏嘘感叹之时,却突然生了一个想法:眼前的人或许是她留下来的唯一机会。 她便与那个夏蝉商量,可以帮她出宫,但她必须无条件配合自己,夏蝉满心欢喜地答应。 她跟在那人身边时,与他学过易容术,她想的法子便是将二人容貌换过来,如此,夏蝉既可顺利出宫,而她又可以以夏蝉的名义留在宫中。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个夏蝉性格软弱,自小受浣衣局里荷芳姑姑的欺辱,她替了她的身份,只能忍着,直到倾歌突然到来,并且将她自那姑姑的鞭子下救下,她自个儿都是自身难保了,却还有这闲心管别人的事,青萝当时除了觉得这女子甚是愚昧之外,并无二心。 直到皇帝突然将她封了妃子,青萝突然便觉得,南妃或者是她实现那人心愿的一步好棋…… 所以,从那时起便开始一步步接近她,在南妃身边,不怕见不到皇帝…… 那日倾歌向她们打听宫中是否有王爷留宿先例之时,她便隐约觉得倾歌或许就是那个那夜在密林偷听了他们说话之人,当时虽有些进退两难,可还是秘密将信送了出去,那人的意思十分坚决,要她想法子除掉南妃! 南妃总归待她极好,这是她此生为了那人的事第一次有了犹豫不决,却在此时,又接到他的消息,说可暂且留着南妃性命,她虽不知他的打算,却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宫女疯病一事之后不久,皇帝突然来南妃宫中的那夜,她便隐约觉得自己或许是暴露了,只因王爷让她去找的那个谢酉,处处透着可疑…… 然而,他却又是处处都无懈可击的,她于是便有有些动摇,直到南妃去冷宫挖药草的那夜,“谢酉”一心一意要“杀”了南妃,她于是便连最后的那丝疑惑也消除了。 却原来,她早已暴露了身份,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她陡地一把撑在了身前的小桌上,力度大得甚至将那桌上的杯盘震得嗡嗡作响。 一双素手突然扶住了她的身子,她回头看了一眼,任由倾歌将她扶着坐到凳子上,嘴角的血仍旧在不断冒出,她突然一把抓住了倾歌欲要抽回的手腕,抬眸的瞬间,泪里裹了咸:“娘娘,奴婢生不能与那人在一起,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可惜……可怜了你那未出生的孩儿……” 她似乎痛到极致,再无法说出只言片语,倾歌却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泪水却又一次无端滚落,她这一天似乎要流光她此生所有的泪。 夏蝉痛得在地上打滚,死死捂紧心口,不停张口却每每不得语,鲜血却无情地自她的嘴里汩汩冒出来…… 倾歌将唇角咬得出血,终于逼自己放开了她,复去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瓶儿,她死死握在手里,却颤抖着无论如何递不出去…… 那丫头却痛得越发厉害了,她方才已为她号过脉,她的五脏六腑已渐渐腐烂,听说,在倾歌来之前,她已服下了皇帝送过来的鸩酒…… 皇帝的意思是让她死得尊严,倾歌心底明白,这于她而言已是法外的恩典,好歹,毕竟保全了她的名节,留了个全尸…… 可人都死了,那副肉体,即便留下了又如何,不过留给地下的虫蚁饱腹罢了。 鸩酒,她从前是在医书上看过的,人一旦服下,顷刻便会痛不欲生,盏茶的功夫便将肠穿肚烂而死…… 无药可解! 她终于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她的手中,发声的瞬间,泪水又一次毫无预兆滚落下来:“这是绝命散,丫头,你知道的,你主子我没有别的本事,你把这药吃了,一会儿就不痛了……若有来生,便投胎做个普通人吧。” 夏蝉颤抖着手接过,嘴角此时早已青紫,却还浅浅弯了一个细弧,“……多谢娘娘。” 第126章 西山狩猎——神秘纸卷(1) 西山行围原本拟定七日,因着发生了这一系列事,倾歌却早已失了心神,剩下的几日每日怏怏不乐地待在帐篷里,皇帝却是日日宿在宁贵妃的帐篷。 倾歌偶尔从睡梦里惊醒,习惯性去偎的时候,却发现那个熟悉的胸膛并不在枕盼,她心口一凉,转眸又想,这倒是好事,她现在,总是无法坦荡荡再见他的,亦或者,他们之间,再无法像过去一般坦诚相待。 她惯常害怕相互亲近的人之间生着隔膜,没曾想,而今却与那人生了这样大的嫌隙,这样的嫌隙里,隔着她的丫头的命,还隔着一个孩子的命。 约摸,该是回不去了吧。 夏蝉总归是平平安安安葬了,倾歌替她做了主,为她在围场不远的一处空地选了个长久的栖息之地,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倒是个长眠的好地处。 她临死前还心心念念的那人,倾歌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知道第二日那四王爷就因为受了伤由人提前护送回宫了,这是皇帝的意思,说是已命人专门在宫里为他腾出了个寝宫,待养好了伤之后再做打算。 那人有心除掉夏蝉,大约是顾忌到她才会想了这么个法子,由而,才有了夏蝉冒犯了宁贵妃而被皇帝赐死之事,总归,是对外界,对宫里人有个明确交代了。 他不来她的帐篷,有一个人,却是连着两日准时来她这里报到,此人正是玄舞,倾歌感念她当初不顾萧玄景的警告也要来告诉她关于夏蝉的事,对她较之之前,越发存了几分真心。 心里却知道,她这样做,或者是得那人许可甚至就是被那人派来的,否则这几日围场上下人人都在传她流产的事,据说皇帝下了旨意,不许任何人来她的帐篷打扰。 约摸也是心知她心境不好,所以惯常吵闹的玄舞也不禁安静了许多,来了便总是默默坐在她的身边,偶尔说些笑话与她,大部分时候,两人便各自坐着,谁也不言语。 第六日,傍晚照常又是篝火晚会,雨蝶来告知她时,倾歌正在帐篷里收拾回去的行李。 “娘娘,这些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您身子还未好全,快些坐下歇息吧。” 那丫头仿似见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嘴里说着,只差没身体力行的跪下来。 夏蝉走了以后,萧玄景重新指派给她的那个丫头唤作青柠,不说名字,便连模样,也与夏蝉那丫头有几分相似,由而,倾歌每每见着她,便总忍不住掉泪,这事被人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第六日倾歌便不再见她了,据说是被派去了公主的帐中,如此,反将玄舞身边的贴身丫头雨蝶换了过来。 倾歌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雨蝶,知道她在玄舞那边当差,依着玄舞那性子,只怕平日个也不会当真便将她当做了奴才,这一点,看玄舞每次来她帐中二人之间的眉眼言语便晓得了。 都说爱屋及乌,倾歌心里喜爱玄舞的性子,由而,便连她身边的丫头,也不禁多亲近了几分。 “我惯常不喜欢这些繁缛的礼节,丫头,以后只剩你我二人时,这些礼节便统统免了吧。”她说着,又不禁苦笑出声:“瞧我,回宫之后你总是要回去公主身边的,我约摸是这几日糊涂了,都在说些什么。” “娘娘……” 雨蝶看着她,方脱口这一声,却又犹犹豫豫顿了下来,倾歌不禁皱了眉角:“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雨蝶又是一番犹豫,终继而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倾歌愣愣看了她一眼,眼见她眉眼之间尽是虔诚,转念,却扯唇一笑:“你若觉得不当讲,便不说了。” 那丫头微微一愣,却又低眉嗫咬着唇齿,好一番,终于低声道:“奴婢方才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宁贵妃的大婢,就是那个翠珠,奴婢听她说……宁贵妃与皇上昨儿个夜里闹别扭了。” 她说着,又去偷偷瞥倾歌的脸色。 倾歌看了她一眼:“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那丫头默默垂眸:“奴婢只是觉得,娘娘实在不值……”她看倾歌眸中一片漠漠,不禁又有些紧张,却仍旧低声道:“奴婢打小伺候公主,公主说娘娘是个好女子,她还说……” 倾歌抬眸看向她,“她还说什么?” 雨蝶绞着手指,她猜不出倾歌的心思,由而,面上仍旧掩不住畏怕:“公主说,奴婢在娘娘这边,要尽量帮衬着娘娘。” 倾歌终于正眼看了她,眼见她并未在说谎,不禁心里一阵狐疑,转念却想,玄舞不是一向与那宁贵妃感情甚好吗,如何,竟会教她的丫头帮她? 她想到此处,正要再问,帐顶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二人对看一眼,雨蝶转身出去正要看个究竟,然而,就在她掀开帘子的一瞬,倾歌突然感觉头顶有风拂过,她微微一惊,举目四望帐中却只是空空如也,低头,却乍然看见脚边多了一个纸卷,她弯身拾起,正待打开,雨蝶的声音却恰在此时传来:“娘娘,没人啊。” “是吗?”倾歌忙将那纸卷拢进袖中,暗暗平复了一番心神,突然抬眸道:“丫头,我有些饿了,你跑一趟,让人给我送些宵夜过来。” 她话音未落,那丫头已然喜上眉梢,“奴婢这就去。” 倾歌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免又多了几丝寥落,她当然知道这丫头为何这般高兴。 这是两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要吃东西。倾歌垂眸苦苦一笑,继而有看了一眼周边,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眸子凝向自己的指尖时,下意识却蹙了眉。 那个人显然有意支开雨蝶,不止如此,他还能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竟连外面的侍卫都没发现。倾歌又不禁心头又是一紧,她下意识掏出了袖中的纸条,打开来,看到上面的字句的瞬间,心里的疑惑却越发深了去。 夜半,万籁俱寂,耳边偶有围场鸟叫的声音传来,小榻上躺着的是雨蝶,本来她在围场还要兼任她的守夜丫头,倾歌疼惜惯了自己的丫头,由而,便嘱她睡在了小榻上。 只是,昨夜她似乎并没有真的熟睡,半夜倾歌不过轻轻翻了个身,她便醒来了,今夜若非倾歌在她的枕上暗暗洒上了安神粉,只怕她也是无法安全离开的。 即便如此,倾歌也不敢太大声,外面有值夜的侍卫,他们人太多,她不敢在他们身上动手脚,只得找出了夏蝉的衣服,将她自己打扮成丫头的模样,出了帐篷之后,再对他们谎称南妃娘娘想吃夜宵,这才险险蒙混过了关。 她顺着那纸卷上的提示,一路避开了巡夜的侍卫,终于来到那人指示的地点时,心头早已捏了一把冷汗。 倾歌站在那处,举目四望,四处都是密林,这里似乎是围场的西南方向,已经近乎接近了围场的边缘,距离帐篷已然有了很长一段距离。 倾歌紧紧捏着手中的纸卷,眼见那人迟迟未到,心里渐渐有些紧张,若是平日,她也不会这般轻易就因着一个人的纸卷就前来赴约的,更何况上面连个落笔的名姓都没有。 可是,她又怕那人是莫寒,正好她心里装了一些未解之谜,本便想找他问清楚的,而今,如若果真是他,无疑是个好机会。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那人却仍旧迟迟不见来,倾歌心里渐渐起了疑心,恰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吹树动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惨烈的尖叫,倾歌心头一惊,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见树木剧烈摇晃,头顶一片沉黑,周身尽是幽森的凉气。 “莫寒,是你吗?” 她低问出声,却没有人回她,倾歌心头一紧,耳边突然又是一阵冷风呼过,她吃了一惊,又急急转身,四处去看,企图能寻到一丝半点那人的身影,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脚下突然传来连番爆破的声响,倾歌心头乍惊,陡地低下头,直到透过微薄的星光看清了脚下长了一地的圆滚滚的殷红果子时,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爆破声,约摸是她踩碎了这些果子的破裂声。 “你到底是谁?” 再开口,已不禁加重了语气,她心底却已渐渐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这样的预感一经浮出便无法收拾,反而愈演愈烈,她死死掐紧手心,暗暗打定了尽快回去的主意。 谁曾想,脚下方迈出一步,身子却仿似有千斤重一般,无论她使了多大的劲,每移动一步仍旧十分吃力,额前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液,她心头大惊,浑身的麻木更甚,终于,在经过一颗大树时,她的身子缓缓顺着那颗大树滑倒在了地上。 她心里越发害怕,这样的情状,她想必是中毒了,可是,她嗅觉一向较常人灵敏,如何竟丝毫未能察觉? 第127章 西山狩猎——神秘纸卷(2) 她心里越发害怕,这样的情状,她想必是中毒了,可是,她嗅觉一向较常人灵敏,如何竟丝毫未能察觉? 倾歌死死咬紧牙关,那人应该不是莫寒,虽说她与那莫寒也不过两面之缘,可是,直觉告诉她他不会害她。 此人明显是故意将她骗到此处,而今她中了毒,或者也在他的安排之中,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心头越发紧张,却深知此时绝不是追究那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她该冷静,再细细思量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 她现在浑身乏力,走出密林约摸是不能了,那么,如何让外面的人来救她? 萧玄景,他现在应该在别人那里,照雨蝶那丫头所说,他们昨夜吵了架,今夜,总是需要用一些时间来释清误会的。 哥哥,他倒是掌管着整个围场的安危,她知道萧玄景让他去查那夜四王爷受伤一事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可是,既说是形式,明日才是三日的最后期限,他总得装些样子。 今夜,只怕也是无暇顾及她的。 那么,还有谁? 或者她可以同巡夜的侍卫求救,可是,这里实在太偏,与大军驻扎的之地如此之远,指望他们救她只怕也不太可能。 她身子却不知为何渐渐发热,倾歌死死咬着薄唇,想要保持冷静,却发现竟然是如此地难,她的身上,似乎突然被火包围了一般,不知何时竟渐渐地燥热了起来。 有一股奇异的空虚感,将她的全身包围了起来。 那一种想要着什么的欲wang感,越来越浓烈。 她白皙而清丽的脸上,渐渐浮出了不一样的燥红,眼神也由平日里的清澈变得很是有些不正常了起来……而且全身竟然异常地燥热着,仿佛有着火在烧一般,只教她恨不得立即撕尽身上的衣服……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想起那人要她时的情景,而现在,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强烈的冲动,她想要冲上前去,想要被他抱紧怀里,想要…… 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渐渐竟超脱了她意识所能控制时,她仿似被人拉入无边地狱一般……无法自拔…… 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用尽了力气,可是为何,还是觉得越来越不足以控制自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呼吸开始急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头顶有一道幽冷的眸光正沉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倾歌心口乍然缩紧,她不由地半抬起了头,却陡然撞进了来人冷戾的眸光里。 是萧宸景。 他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在她面前蹲下身,方伸手去触到她袖袍的瞬间,倾歌浑身一抖,已下意识一把挥开了他。 她已经历了人事,此时,早已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不知羞耻的臆想,她脑里突然浮过方才地上被自己踩碎的那些殷红的果子,或者,正是那东西散发出的气味……而现在,她似乎开始发作了……将唇角咬出了血,她死死盯紧了她,眸光狠厉,内里尽是生人勿进的防备。 萧宸景收回有些惊讶的,顿在自己被她拐开的手臂上的目光,抬眸,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那笑,带着冷酷,带着占有。 “丫头,你中毒了。” 他语气已然平静,甚至全然与往常依旧无异。手指,却缓缓朝她伸了过去,就在触到她腰间的一瞬,倾歌伸手要去挥开他却发现自己已然没有丝毫力气,她心里裹了阵阵后怕,却哑着嗓子低吼出声:“你干什么?” 萧宸景的动作不停,此时已经将她一把揽进了怀里,此情此景,倾歌心里实在畏惧这样的他,却只听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已撩拨在耳畔:“不如此,你会没命的。” 他呵出的热气一点点缭绕在她周身,倾歌此时身子敏感异常,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挑逗,她身子阵阵发软,不可抑制地软倒进了他的怀里。 她眸里却早已氤氲了不甘的泪,“我宁愿死。” 她要要切齿地将这四字说出,瞬间却感觉他揽着自己身子的力道又加重了,她咬牙痛呼出声,就听他又道:“倾歌,你说过你爱我的,我以为,你是愿意给我的……” 倾歌凭着最后一丝意识无力地摇着头:“不,那是你以为,从前之事咱们便一笔勾销罢……我求你,王爷,姐姐在天上看着我们呢,看在姐姐的面上,你救救我……” 她低喘着说完这番话,一直沉沉盯在她身上的那道眸光,此时却透出了冷戾的笑意:“若本王今夜铁了心要你呢?” “你!” 倾歌陡地抬眸看向他,心中,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可是,她实在猜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若只为了要她就要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不惜丢了他这么些年苦心经营的局势……这不该是他的作风……否则,他这么些年的隐忍只怕也白费了…… “如若如此,那么,我对王爷的最后一丝情意,也便自此斩断了。” 倾歌暗暗掐紧掌心,眉眼中透出了一份倔强的强意。 男子的面上震惊过后,却是莫大的欢喜。 “你是说,你如今对我还有……” 倾歌死死咬紧牙关,偏过头却不愿再答他,心底,却止不住砰砰直跳。 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萧玄景,如若我今夜果真失身于此他,我明日一定自行了断,绝不苟活在这世上,使你蒙羞。 “好,本王救你。” 耳边突然传来他喑哑的一声,倾歌陡地转眸,未及反应过来,却见他已沉沉盯着她的眸:“你说,本王该如何做?” 倾歌心头一凌,怎么救?枉她自小习医理,此时此刻,她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救自己于这样的水火…… 无论如何,一切须得对症下药。 她颤抖着去看他:“王爷,你可知这是什么毒?” 萧宸景凝眸,半晌,微微拧眉,摇头。 意识渐渐模糊,倾歌舌尖也开始麻木,她喘息着,又道:“我怀里有匕首,烦你帮我取出来……” 男子眸色一怔,几乎瞬刻便猜出她意欲为何,此番也不禁来了气:“你宁愿自残也不愿让本王碰你!” 倾歌浑身都在颤抖,她牙齿打着颤,口齿已有些不清晰:“王爷只说,愿不愿帮倾歌这个忙。” 萧宸景拗不过她,终究伸手进了她的里衣,乍然看清那把匕首上的图案时,眸里却是乍然一惊。 上面的图腾,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这把匕首,是多年前他第一次随当时的南大将军出征,并大败敌军归来后先皇赐给他的礼物,也是他此生最看重的物事。 她及笄那年,正逢她的姐姐忌日刚过,他见她面上仍旧带有伤痛,为了使她高兴,便将它转赠给了她。 心里情绪竟百般复杂,他突然转眸,紧紧凝上了倾歌的眸子,手下抱着她的力道也不禁加重了,“丫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你根本还是爱我的,是不是!” 倾歌被他眸中的火热吓得不轻,未及深作细思,却见他一把将那匕首扔在一边,解下身上的大氅铺在地上便将她放了上去,随之而来的是他修长伟岸的身躯。 倾歌被这突变吓得陡然大惊,无奈她去推他去打他都成了猫一般的力气,而他的眸中燃了火,灼`热的呼吸已经缭`绕在她的耳畔鼻间,在她无声的呐喊挣`扎中,他突然衔住了她的唇,狠狠吮`吸…… 倾歌恨他这样对自己,无奈身子却早已不由自主对他的抚摸起了反应,她却不知,她挣扎中眉眼间迸出的坚定的倔意,只越发令身上的男人无法自拔,本来,他一向便是喜欢她那股倔强不服输的性格……他要看着,看着这个倔强无比的女子在他的怀中求饶求`爱的样子……那该是如何的销`魂模样…… 第128章 西山狩猎——神秘纸卷(3) 倾歌恨他这样对自己,无奈身子却早已不由自主对他的抚摸起了反应,她却不知,她挣扎中眉眼间迸出的坚定的倔意,只越发令身上的男人无法自拔,本来,他一向便是喜欢她那股倔强不服输的性格……他要看着,看着这个倔强无比的女子在他的怀中求饶求爱的样子……那该是如何的销魂模样…… 倾歌被他这样凌辱,满心只想一头撞死,无奈她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便是在这样的屈辱中,她又一次将唇角咬出了血,男人的低喘,却已暖热地扑在她裸露的香肩……纤细的锁骨……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突然落入耳中,来人似乎不止一个人……倾歌本已如同死灰一般的心刹那又燃起了希望,她不禁又使力去推着压在身上的那个身躯…… 这声音同样被萧宸景听到了,他动作一顿,眸里燃了红红的火光,点滴灼烧在身下被月光映的雪白的玉肌上……倾歌心口跳得厉害,却在此时,他自她身上陡地抽身,临走之间又匆匆撤回了她身下的大氅,风一般消失了身形。 倾歌却再无法去顾及他半分,只因此时面前已然随着那脚步声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两天两夜不见,时间算不得长,思念却如潮水一般翻天覆地涌来,他们,大概都没想到会这么快便再见面,更未曾想,是在如此一个情景。 他依旧翩翩衣袖,模样君子无双,而她,却是以着羞耻的姿势躺在地上,衣衫半散,发丝凌乱,怎一个狼狈不堪的境况…… “外面的人不要进来,谁进来朕一刀砍了他!” 突然传来一声低怒的沉喝,倾歌张张唇角,然而,未及开口,泪水先不争气自眼眶里滚落下来,灼痛了她的面颊,心间。 “阿玄……” 千言万语,狠狠堆积在心口,晃似要将她的身子撑裂,她却喃喃看着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什么也不必说。” 低沉的一声,微微沙哑的嗓音,他突然蹲下了身子,缓缓伸手触到了她的手臂,她的腰间,她柔软冰凉的发丝,终于,他的手顿在了她的腰间,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耳边是他低沉的呼吸,晃似带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那揽着她的,惯常宽厚的胸膛,虽则一如起初的温暖,却微微颤了抖。 倾歌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闻着鼻间他熟悉的气息,泪水又一次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然而,再抬起来时,眉眼里,虽然染着盈盈泪意,却已经有了一抹强大的坚定,“阿玄,没有,我们没有……” 她说着,泪意更甚,他看在眼底,突然狠狠将她揉进了怀里,将头埋在她的颈间。 倾歌差点被他挤压得无法呼吸,心下却只越发贪恋他胸膛的温暖,她将头埋在他胸口,面上的泪落得更凶了。 半晌,才听他低沉沙哑得声音响在耳际:“朕信你。” 他说着,已经伸手去剥她的外裳,倾歌心里大惊,身子却已经不由自主沉溺在了他手下的柔情下无法自拔,迷离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头顶上空一个黑影眸里的波涛汹涌,只是紧紧地环着他,低吟求爱…… 而萧玄景,也不再忍着,一挺身,冲入了她的紧致之中…… 再次醒转,未及睁开眼,便感觉自己身处一片柔软之间,倾歌微微皱眉,终于揉着惺忪睡眼睁开眸子时,入眼,除了透过帐篷微微透进来的一丝薄光外,眼前仍旧一片黑暗。 这个时辰,约摸该是三更时分。 她微微惊讶,翻身之间,却惊动了枕盼之人。 “怎么了?” 低询的一声,是萧玄景。 倾歌又一次揉了揉眼睛,这才惊觉自己原来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先前那些似幻似真的情景点滴涌入脑海,她心头一惊,下意识又伸手去攀紧了那人坚实的臂膀。 眸底,不禁又一次弥漫了温热。 头顶,他低沉的嗓音恰恰传来:“好端端的,哭什么?” 他语里是不赞同的低斥,手臂却已经又将她往怀里揽紧了些,倾歌眼底的泪意越发汹涌。 想起了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不过短短七日,她的身边,却发生了仿似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宫里的那些奴才此时怕是也得知围场的消息了,夏蝉之事,回去,她又当如何与他们解释? 除此之外,心底深处,她却有着更深的畏惧 ——那个邀她之人,到底是谁。 “南倾歌,你老实与朕交待。” 耳边,他喑哑的嗓音随着他缭绕在她头顶发间的呼吸扑面而来,倾歌心头狠狠一抽,思量再三,终究决定实话实说,有他在,或者更易查得那人身份,否则,今夜的事若再重演一次,她又该如何脱身。 那么,莫寒的事只怕也得提前说了。 将一切都说请之后,已将近四更,倾歌十指紧紧地自己的扣着衣袖,就那么直直地望向了面前的男人,“阿玄,就是我之前与你提过的,那个高大人。” “嗯?” 倾歌又往他怀里偎紧了一些,“我一直觉得他像一个故人,却总是模模糊糊无法成形,方才经此一番,我终于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莫寒,我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萧玄景眸色一凌,徐徐垂眸看向了她,“你方才说,那个莫寒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天牢里?” 倾歌点点头,又摇摇头,迎着他微扬的眸光,她低声道:“准确说来,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我的梦里。”她话到这里,又抬起头,“阿玄,你还记得吗,咱们来围场的前夜?” 萧玄景眸色一顿,经她一提醒,这才想起那夜她正是叫着那个名字从梦里醒来的…… 还有,她方才提到的云何。 关于云何,有些事,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比如,除了大夏朝大理寺卿这个身份,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 却还有一些,是连他也不知道的。 比如,他为何对南妃的事这般执着。 他想到此处,不禁又将怀中的女子揽紧了些,半晌,方低道:“倾儿,那个高大人,你离他远点。” 倾歌不解,正要抬眸问个明白,却又一次被他按压进了怀里:“你听朕的便是。” 倾歌眸光一顿,旋即点头。是啊,有他在,她还担心什么。 “好,我听你的。” 萧玄景点头,继而凝眸道:“你好好再睡一会儿,免得一会儿赶路的时候又在马车里睡着。” 她哪有那么嗜睡!倾歌正要反驳他,却见他已抽身而起,不禁又暗暗皱紧了眉头:“早晚总归都是要回去的,你那些奏折,便不能回宫再批吗?” 她语里满含的怨念,落入那人耳里却尽是动听,他此时已下了榻,正拿了外袍在手里,“除了批奏折,朕还有别的事。”他说着,已将外袍穿上,正坐在她面前慢条斯理理着她铺在榻上的青丝:“朕不在,你自己要多些心眼,若再收到密信,只管当做没事人一样,待朕回来再抉择。” 他话未必,倾歌却陡地翻身而起,直楞楞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与我们一道回宫吗?” 萧玄景迎着她震惊失望的眸光点头,倾歌正要继续发问,他却先她一步双手扶住了她瘦削的肩,徐徐凝向了她的眸子,“等朕回来再与你细说。” 倾歌眸色陡地委顿下来,她知道他决定的事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更该,可是,一想到马上又要与他分开,她心里不禁又有些缺缺。 “那你何时走?” 半晌她终于抬眸低问道。 萧玄景紧紧看着她:“出发的时辰与你们是一道的。” “那,什么时候回宫?” “不出意外的话,与你们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时候。” 倾歌仍旧不肯放下一直高悬的心:“阿玄,你确定吗?” 萧玄景一声失笑:“怎么,你一个名震四海连官府也拿你无法的采花贼,何事竟也这般多情了?” 他说着,已弯指朝她挺悄的鼻梁上轻轻一刮,倾歌知他有意逗自己开心,心里,却像是装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总觉得,两人此番一旦分别,必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她心事重重地抬眸,“阿玄,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萧玄景又是凝眸一笑,“女人家就是心眼多,朕是天子,说的话都是一言九鼎的,朕说没事,就一定没事。”他说着,又缓缓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到而后,继道:“记住朕与你说的话。”话毕,又温眸一笑,“待朕回宫,第一个去你宫里看你。” 他说着,已然起身离去,凉风吹起,泪意裹咸,倾歌陡地下了床,光脚快步跑过去,一把自身后抱住了他。 将面颊紧紧贴在他的后背,她的声音哽咽,“我等你回来。” 第129章 青楼女子许清尘(1) 第七日,回宫的当日,也是当初定下的三日期限的末尾,南断章要查之事依旧无果,皇帝如期收回了当初的恩赏,不仅撤回了他镇北大将军的封号,还收回了他手里的兵符,朝臣之中,却都因着此番诸事猜测着南家在朝中的地位。 回程,倾歌依旧与玄舞共乘一驾马车,宁贵妃照旧坐了来时与皇帝共乘的轿子,而皇帝,据说是夜里做梦梦见了先帝,醒来心里始终无法释怀,便临时改了决定改道去了帝陵,一为祭奠先祖,二来,也同时查探他的陵寝修建得如何。 巳时便自围场启程,一路奔波,将近申时才抵达皇宫,下了车马,此时跟在倾歌身后伺候的已然换回了青柠,她隔了几步之遥跟在走在最前面的宁贵妃身后,旁边是一向惯常不受礼节的玄舞,此时正东张西望,仿似完全不将这样肃严的氛围放在眼底。 说是肃严,一者,因为他们身后跟了以三贤王六王爷为首的文武百官,二者,不远处的宫门口,以太后为首,率领了宫中所有女眷和奴才都候了多时。 远远瞧见了那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不怒自威的太后,倾歌心里却不禁暗想,按说,皇帝既然不在回宫之列,也犯不着太后亲自出了宫门迎接,最多,皇后作为一朝guo母,同朝臣打个照面,倒是情理之中的事。 除非,皇上临时改了主意的消息,还未传进宫里,可是,这似乎并不大可能。 她正在心底思疑着,并未注意脚下,直到一不小心踩上了自己裙角,她当即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到底的瞬间,身边的丫头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倾歌心口狂跳着,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未及抬头,耳边已传来一道幽幽的冷笑声:“去了一趟围场,南妃这身子是越发养得娇弱了。” 倾歌心头一惊,抬头,才发现自己失神间已随着宁疏影的脚步来到了太后面前,头顶突然传来一道令人极其不自在的目光,她陡地抬眸,才发现太后正似笑非笑地凝着她。 她心下不禁又是一颤,她惯常是不大在乎别人的眼光的,唯独眼前之人,她却不能不去在乎她对她的看法,只因她是那人的生母,而那人,为了她能给他这母后留个好印象,一直以来做了不少的努力,却原来,他这母后,对她的成见是如此之深。 怪只怪,她当初初进宫时年岁尚浅,加之不谙世事,才落得如今被她诸般诟病。 这一幕落在跪了一地的宫人和朝臣眼里,多数人不禁又在心底暗笑,这南妃围场小产的是众人都是知道的,论起来,那还不足月的孩子还是太后的孙儿,她却竟是这般毫不在意的模样,不仅不出言对她表一些关切,竟还有意使她难堪,这南妃在宫中的地位,足以见得。 却在此时,倾歌感觉到头顶有一道与此时的气氛完全不符的目光,正透过众人朝自己打了过来,她心头一惊,抬头,却直直撞进了那道幽邃的眸子里,而那眸子里的主人,不是四王爷是谁! 他的伤势似乎还未好全,此时臂上仍旧吊着白色的绸带,面上,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他竟然真的住进了宫里! 倾歌心底又是大震,恰在此时,朝臣同太后、皇后问安的声音乍然响彻耳际,转眸,才发现身后原本跟着的众人已齐刷刷跪拜在地,高声请太后圣安,皇后金安。 宁贵妃问安的声音也倏地传来,倾歌闻得这一声,也匆匆收了心神,忙上前对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却是看也不看她,只伸手招了面前的宁贵妃过去,问话之间,早已温了眸子,融了笑意:“这几日一直不断传来围场那边的消息,哀家听在心里真是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你身子向来弱,此番,可是累坏了?” 宁疏影凝眸一笑,又缓缓摇头,继道:“太后,臣妾能随在皇上身边伺候,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敢辛苦。” 太后闻得这一声,眉眼间已尽是笑意,口里却佯怒道:“不敢辛苦?便是心底暗暗抱怨了?” “太后,臣妾惶恐,实在禁不起你老人家的玩笑。” 宁疏影嘴上轻嗔着,面上随即浮出了片片娇红,身边的女眷闻得她们之间的谈话,也不禁轻轻掩嘴偷笑着,一时间,宫门口洋溢了一片欢悦的气氛。 那边,跪了一地的宫人和朝臣的心里,心思却如同此时的倾歌一般,显然不在这样的欢悦上。 倾歌心里不痛快,是太后对她的刻意冷淡和薄凉,以及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口的诸多往事。 而他们,心底想的却是,看如今这情形,再联系起围场里的种种,这宫中上上下下,最得人心的,原来一直竟都是这宁贵妃。 宫里生存,平平安安度过一生虽说也并不容易,可总还是事在人为的,可若想活得好,最好的法子还是得跟对了主子,而对于宫外的人,比如朝臣,也是须得看准了时机同皇帝看重之人示好的,这样,将来的某一天,或者这样的示好会成为他们晋升的机会,甚至,特殊情况下,或者可以保他们一命也说不准…… 可是,皇帝对南妃的态度……实在教人无法猜度…… 此时的情形,将宝押在谁的身上,似乎都是盲目的,如今看起来倒是宁贵妃的胜算大些,可世事难料,保不准,将来皇帝最钟爱的女子也会换了人……那人可以是如今看起来隐约已与宁贵妃有分庭抗礼之势的南妃,也有可能,会是未来的某个女子…… 那么,便先按兵不动吧,且走着瞧去。 灵凤宫里那些个奴才也各自在宫婢奴才行列,待到一切繁文缛节过后,他们便都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对着倾歌又是行礼又是问安,激动之情,自不必说。 主仆众人便在这小别后重逢的喜悦里回到了灵凤宫,沐浴更衣洗尽一身疲惫后,倾歌随手拿了一把团扇坐在院里,时不时摇动扇子驱热,身后小心翼翼站着青柠,她得了皇帝的吩咐,必须“寸步不离”南妃,早在围场倾歌便见识过这丫头的实诚,她拿她无法,只能由着她去了。 她几次想从倾歌手里拿过团扇,倾歌拗不过她,也只得允了她。 不过一会儿,却见她的两个大丫头和小蚁子犹犹豫豫站在了她的跟前,几番欲言又止,倾歌心里,却暗暗明白了几分。 这是要问她关于夏蝉的事了。 那三人却还在兀自嘀咕着你推我攘,谁也不愿做那个先出言之人,倾歌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将身后的丫头遣了进去,再抬头,嘴角已划出了一道细弧,有些苦:“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她说着,目光在三人面上逡巡而过,最终,落在中间的紫娥身上,“丫头,你说。” 夏蝉随着这一声迎上了她的眸子,却又刹那触电一般猛地收了回去,好半晌,终嗫喏道:“娘娘,夏蝉她……” 话到此处,又不禁有些犹豫。 他们听到的消息是,夏蝉早间本是去御厨的帐中为倾歌传膳,中途却与宁贵妃撞了个满怀,更是将她撞倒在地,宁贵妃惊吓过度,因此旧疾复发,若非太医赶来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皇上得知后大怒,当即下令将夏蝉捉拿,谁曾想审问时那丫头却死死咬着牙关对此不置可否,皇上怒极,便下令将她杖毙而死,后来,因为南妃求情,才将杖刑改作了自行了断。 可是,别个也便罢了,他们,都是日日与她相处的人,夏蝉的脾性他们惯常是晓得的,她怎么会糊涂到去害宁贵妃? 第130章 青楼女子许清尘(2) “那几日皇上日日宿在宁贵妃那里,一次也未曾来过本宫的帐篷,那丫头,也是护我心切,却不曾想……是她糊涂了。” 这是倾歌来时思虑了一路,最终想定的法子,依照夏蝉一贯的性子,自然是不会糊涂到要去故意还宁贵妃,可是,若是为了她…… 话虽如此,往事突然又经提前,仿似那个丫头鲜血淋漓的模样又来到了她的眼前,倾歌死死掐紧手心,眸底不禁又染了泪意。 三人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一番,倾歌围场小产之事他们都是听说了的,便是此时,她的面色也仍旧苍白着,不见半点血色。 当时若她能救,铁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否则,也不会一急之下连腹中的孩儿也流掉了。 此时此刻,眼看又要惹起她的伤心事,三人暗暗交换了个眼色,都不敢再多言。 酉时末,一个身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子携了身后的丫头,正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 头顶已稀稀疏疏点了几处星子,宫灯氤氲,染得女子原本病弱的眉眼,越发心事重重。 此人正是宁疏影,她刚从太后的宁寿宫中出来,此时正在回去甘泉宫的路上。 她未能完成太后交给她的任务,本拟是去请罪的,谁曾想,太后却一反常态的高兴得合不拢嘴,言语之间,甚是夸耀她的“聪慧”。 她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也未曾明白太后的意思,只也不敢多问,及至此番,她却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了,太后所指的“聪慧”,只怕与南妃小产之事有关,那么,她是以为南妃流产之事是她一手策划的吗? 宁疏影暗自拧眉,这正是她此时的优思所在。 在此之前,除了南妃自个儿,或者皇上,只怕没有人知道她怀了孩子,南妃小产之事自是与她无关,可是,她弄不懂的,是皇上的心思。 那日她摔倒是真,可是,却不是那个丫头撞得她,而是她突然感觉到膝间一阵钻心疼痛,撞上夏蝉的。 不止如此,她也并非像外界传言那般旧疾复发,她自己的身子,她是知道的,可是,若非有了皇上的授意,那闵太医怎敢胡乱说谎? 而这整件事的目的,却似乎是朝着一个方向——让夏蝉死。 如此看来,南妃小产该是意外,可是,那个夏蝉,不是南妃身边最疼惜的婢子吗? 围场时的事,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皇上明面上日日都是寝在她的帐篷,实际上,却每每夜半起身去了南妃处! 现如今的状况,总归不是闹得面红耳赤的时机,她心里虽也藏着酸楚,可皇上心里却是已有了南妃的地位,她既无法改变这样的现实,便只能佯装瞎子聋子,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她一个人专美于前。 皇上心里既疼惜南妃,缘何,一心一意却竟偏要要了那个丫头的命,当时南妃流血时,围场所有人,便连她,也都以为皇上必会因此允了南妃的恳求的…… 却不曾想,事情竟又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在心里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唯一肯定的事,这件事,必不只是面上那样简单,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隐情不可怕,她怕的是,这隐情的背后,有皇上与南妃之间不可道人的秘密,若是如此,那便证明,皇上的心里,她的地位已不及南妃,否则,在此之前,他有什么烦忧,都是说与她的。 甚至当初让南妃进宫的原因…… 她思及此处,却陡地顿下了脚步,胸口甚至因为突然的灵光而上下起伏着。 对了,南妃进宫的原因。 皇帝是接近辛时才回到宫中的,据说,他还带回来了一个女子,蔡康当夜便吩咐人将当初温嫔住的紫竹轩收拾出来给她住了。 倾歌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灵凤宫里的院子里乘凉,她记着早间那人临别的话,他说他回来后第一个来看她的。 现在嘛? 她不禁暗暗垂眸,面上,早已苦苦而笑,眸底有些冷。 下意识摸向了肚子,为了等他回来,她连晚膳也没吃。 王八蛋萧玄景!混蛋! “娘娘,要不要将晚膳再热一遍?” 身后传来紫娥的低询,倾歌勾唇苦笑,“丫头,你撤了吧,我吃不下。” “娘娘,你的身子……” “撤了吧。” 又是低低的一声,却带了毋庸置疑的语气,紫娥不敢再劝,与一旁的小蚁子互看一眼,只能遵了她的意思。 然而,未及退步,头顶却陡然打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微愠:“娘娘吃不下东西你们就不知道好好规劝吗?该打!” 随着这一声,已有一个修长的身影自门外踏进,正翦了双手,一步步闲适地走了进来。 倾歌抬眸,乍然撞入他深邃眸子的瞬间,心头早有欣喜划过,然而,却只一瞬,却又不禁怒了眸子,甚至就那样直杠杠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点没有起身问安的意思。 她身后那几个奴才却早已自惊讶中回神,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对着皇帝行礼。 一边,又不禁都偷瞥着自家仍旧不见行动的主子,心里,已暗暗为这脾气古怪的主子捏了一把冷汗。 整个皇宫上下,也只有她敢这样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从前也便罢了,而今皇上又从宫外带回来了一个女子,他们虽都未曾见过那个女子的模样,但想必,总是倾国倾城的。 这拗脾气的主子哎,现在还不小心翼翼伺候着皇帝,便当真一点不为自身考虑吗? 皇帝目光终于缓缓落到了倾歌的身上,眉角微扬的一瞬,几个跪在地上的奴才都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完了。 却在此时,一道低低的女音细缓传来,几个奴才同时抬眸,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那人,不是他们那依旧老神在在坐在小桌前的女子是谁! 而方才,她说的好像是——丫头,过来扶我一把。 又是一番面面相觑,他们甚至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秋萤忍着笑正要起身的当口,却被身边同样跪着的小蚁子暗暗拉住了衣襟,皇上还没松口让他们起身呢。 萧玄景斜瞥了仍旧脸不红气不喘的倾歌一眼,身后,蔡康暗暗朝那几个还跪在地上的奴才看了过去,他抱着拂尘的手撤出了一只,随着微动的袖袍,他将手往上一抬,示意他们起来。 几个奴才得了这个暗示,都连忙起身,蔡康又示意他们下去,他们面上有些游移不定,蔡康却先一步兀自退得远远,他们一见,也不禁暗自退到远处。 耳边,帝妃的声音却恰恰缓缓传来。 “胆子是越发大了。” 皇帝的声音,几点苛责,几点叹息。 “我……我腿麻了。” 女子的声音,微微低细,微微嗔怨。 几个奴才再也没忍住,刹那都破声而笑,便连那边本面无表情的蔡康,也不禁因此低笑出声。 这南妃,当真是个奇女子。 萧玄景剔了她一眼,眼见她眸中莹润了点点晶莹,心底不禁又是一阵疼惜,将出声斥责的语气,也不由变作了无奈:“晚膳也不进,你是要自己当做铁人来养吗?” 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拿她无法,声气,却实在称不上是好。 说着,已经弯身要去扶她,倾歌心底却仍旧存着气,这下哪里肯,只不管不顾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萧玄景的眸色也不禁染了微怒:“你这是闹得什么脾气?” 倾歌闻得这一声,心口只越发气得厉害,出口的音量也不禁拔高了,“用不着你管。” “你再给朕犟一声试试。” 三分愠怒,七分气急,皇帝说得这一声,已弯身一把将她的身子横抱进了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踏上了石阶,踏进了里屋。 哪管她如何挣扎。 第131章 青楼女子许清尘(3) 哪管她如何挣扎。 耽搁了这一番,饭菜终究又一次凉了。 再端出时,已是热的第三遍了。 倾歌此时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举箸却不知该吃些什么,手中的筷箸却被她渐渐收紧,及至皇帝夹起一块豆腐进了她的碗里,她看着,眸底氤氲的温热却无端端滚了出来,顺着苍白的面颊,很快便落入了她的衣襟上,新的温热又一次毫无预兆滚落下来…… 原本伺候在侧的一众奴才已被萧玄景遣出去了,现在屋里就只剩了他与她二人。 萧玄景看在眼里,心知她该是已得知了今日的消息了,他看着那仍旧不断自她眸底涌出的泪,看她忍着委屈不说的模样,心口刺痛的瞬间,差点便将他将那女子带回来的真实目的脱口而出了。 “南倾歌,朕说过,此生,绝不负你。” 倾歌陡地抬眸,对上他眸子的刹那,颤抖着双肩,竟再说不出一句话,眸底的泪,却涌得更凶了。 视线早已模糊不堪,她颤抖着去握他的手臂,出口的声音黯哑:“阿玄,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不情愿,也不要亲口对我说,你不再爱我了。” “傻子。” 萧玄景低骂一声,已起身狠狠将她的头嵌进了怀里。 那个女子叫做许清尘,听说是个青楼女子,因为唱得一手好曲儿,方被皇帝看中的。 皇帝还未封她位份,但人既已带进宫了,行封论赏,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温嫔死后,原本紫竹轩里的丫头奴才都被遣散到宫中各处当差去了,此番又被蔡康召了回来,继续伺候这位新来的主子。 平日个,大家顾忌她将来的福分,都称她一声清姑娘,暗里,却都对她有些瞧不上,宫中的宫女虽说身份卑微,可终归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出来的,哪里像她,竟然是青楼红牌出身。 这一日,倾歌仍旧早早去了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倒与皇后等人正好撞上了,出来的时候,几人便不可避免地一道了。 几人之间正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话,一路行至御花园的中央,正要各自分道扬镳时,几个宫女低声交谈的声音却陡地落入耳际。 “哎,你们听说了吗,听说昨夜皇上深夜还在清姑娘房里听她弹琴唱曲儿呢,我听那里的小东子说的,说她唱得可好了。” “都能教咱们皇上冒天下之不韪将她带进宫了,能不好吗?”微微酸气。 “说的是啊,论起来,灵凤宫里的那位娘娘如今倒是个可怜人呢,听说皇上已许久没去她宫中了,去了一趟围场,本是莫大的恩典,又将孩子给弄没了,我看她的好运气怕是要到头了。” 话毕,只听另一道稍显尖细的声音轻叹了一声,继道,“男人啊,谁不是这么个喜新厌旧的德行,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哪怕旧的尸骨未寒,他就向着新的去了!” “什么尸骨未寒?” “我就是打个比方。” “哎,说来说去,还是甘泉宫中那位的命好,一直以来,都是久盛不衰的,我看,皇上对她,倒是真真有几分真心的。” “哪里来的奴才,好大的胆子!”随着这一声,皇后袅袅婷婷走了过去,倾歌几人跟在她身后,走过去才发现那聚在一处说话的是三四个端着金盏的宫婢,看起来像是刚从御膳房里出来。 那几个奴才哪里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几尊大佛,目光乍然触到倾歌时,其中一人险些吓得将手中的金盏摔了。 倾歌惯常是不大在意这些的,她过得如何,那人真心待谁,是他们之间的事,他若心里有她别人说再多都是徒劳,他若心里无她,又还怕谁去说。 一贯温静的皇后,此番却似乎当真被惹怒了,她冷冷盯着眼前的那几个早已吓得颤身匍匐在地的宫婢,转眸,对着身后的奴才道:“来人,将她四人给我送去浣衣局的暴室,交给荷芳姑姑好生管教管教。” 那几个宫婢听了,身子颤的越发厉害了,他们都是这宫里的旧人了,浣衣局里的暴室,这些年来不知活活弄死了多少宫奴,便是身强力壮的太监,进去了也活不过三日,唯一的例外,是半年前被荷芳姑姑关进去的那个夏蝉,可是,那一次是因为正巧遇着了南妃,在此之前,宫里位高权重之人,上到日升殿里年轻的皇帝,下到有些地位的宫奴,对此一贯都是不闻不问的。 而今,她们却将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也得罪了。 却仍有一个不死心的,大力拐开了就要来抓她的太监,跪爬着到了宁疏影前面,抱紧了她的腿就嘶声力竭哭喊了出来:“贵妃娘娘,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宁疏影被她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险些失了平衡,好在临危之时身后的翠珠险险扶了她一把,好不容易站稳,她看着脚边仍旧因为惊惧而连连失声尖叫的婢子,眉眼,却不禁微微蹙了起来。 远远站在一边的韩嫔见了,心底不禁暗暗冷笑,方才若她乖乖随那些奴才去了,或者还能留一条贱命,而今…… 宫中谁不知如今甘泉宫和灵凤宫正明里暗里势成水火,方才她们字字句句都在寻南妃坏处,而今求谁不好,偏偏又来求这看似处处高了南妃一头的宁贵妃,若是宁贵妃此番当真救了她,不就变相承认她们方才话里的意味了吗? 便是真的,宁贵妃又怎么蠢到为了她与南妃撕破脸皮? “咱们娘娘这一生最见不得在背后碎嘴之人,像你们这样不懂得好好办事只知道偷闲嚼舌根的贱婢,就应当割了舌头,也给别的奴才做个示范。” 说话的是扶住宁贵妃的翠珠,她激愤说完,又上前一脚将那宫婢踢开,这才将自家主子自她的魔掌中解脱出来。 谁曾想,就在眨眼的一瞬,那被她踢得仰面倒地的婢子却陡地翻身而起,几步 冲到她面前,跳起来猛地扑在她身上,硬生生将她直杠杠扑倒在地,重重的一身钝响,两个人的身体一同倒地,却仍旧死死纠缠在一起。 翠珠自从跟了宁贵妃,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也不管不顾与她撕扯到了一起,两个人如同疯魔附体一般,互相抓挠着谁也不肯饶谁一分,只随着彼此的卖力,那死死纠缠在一处的两具身子上下相叠着,时而从这处滚到那处,又从那头滚到这头。 “反了反了,这还如何了得。”皇后气得身形颤抖,连连扬手指着地上那仍旧纠缠在一起的二人,怒声道:“来人,赶快将这婢子给本宫拿下。” 几个奴才得了命令,七手八脚上前,终于将她二人分开时,两人的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对方撕扯得凌乱不堪,原本梳得妥帖的发饰也因此紊乱异常,忿忿不平的脸上,却都各自挂了彩。 其他三人终都被送去了暴室,那个滋事的婢子,却多了一项,再赐三十大板。 韩嫔闻得这一声,不禁陡地朝皇后偷偷瞥去了一眼,只见她面上仍旧微愠,却多了一丝平日少见的威严。 心底,却不由冷冷一笑,仔细想来,她这样做,无非两个可能。 第一个,她确实不知道浣衣局里的暴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么,她便是单纯只为肃清宫里风气,杀鸡儆猴,以杜绝宫人碎嘴的恶习,自然,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刑法原本下得重了。 第二,她知道,那么,她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打着为南妃出头的幌子,却故意激怒这些宫婢,以离间宁贵妃与南妃。 然而,这里除了宁贵妃之外,在宫中便是皇后待的时间最长,又身为后宫之首,暴室的秘密,她不知道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传言中贤德温淑的皇后…… 第132章 青楼女子许清尘(4) 韩素素带着小蚁子的把柄找到灵凤宫中来的时候,已是五日之后。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是同倾歌讲条件的,用小蚁子的性命。 原来,不日前小蚁子在御花园看见宁贵妃与韩嫔走过,他心底不禁一阵狐疑,只因宁贵妃素日不与他人来往,当时却竟与那韩嫔娘娘有说有笑的,他便一路悄悄跟了过去,中途却瞧见了不知是谁落下的金簪,他捡在手里,本欲还回去,谁曾想正撞上了哭哭啼啼的一个宫女走过,那宫女不是别人,她在御药房当值,二人因着灵凤宫那一次全体挨的那顿板子,倒渐渐熟识了起来。 小蚁子惯常是见不得女子掉泪的,听她一番含泪的诉说,才知原是她家里日前托人传来消息,说是生她养她的老父过世了,却苦于无钱安葬,正逢烈日当头的六月,常言道死者为大,无奈她平日个手里也无甚积蓄,灵凤宫的月钱都是顶丰厚的,倾歌也不是那小气的主子,无奈小蚁子平日个都尽将手里的闲钱寄回了家中,此时也是爱莫能助,恰在此时,那宫女却怔怔看着他握在手里的金簪,小蚁子助她心切,一时头脑发热,便生了畸念。 那金簪,却是宁贵妃遗落的。 倾歌得知此事时,他已经将金簪送出去了。 依照韩素素所说,那是太后娘娘当年送给宁贵妃的物事。 她话里未言明的意味,倾歌便懂了。 这几日宁贵妃遗失金簪一事她也有所耳闻,以皇帝对宁贵妃的疼宠,若是教他知道是她的奴才将那东西偷拿了,小蚁子的命途,怕是不容乐见。 此外,宫中早便有过规定,宫中奴才,若是偷拿主子财物,无论是谁,一律要砍去双手。 这事,还是在太后不知情的情况下,若是教她得知,以她素日对倾歌的敌意,此番,这小蚁子不死也去半条命。 此时,却早已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倾歌让秋萤几个将跪在地上不停叩头认错的小蚁子扶了下去,抬眸,凝向了正冷冷而笑的韩素素,出口的声音,再无丝毫感情:“说出你的条件。” 韩素素冷声嗤笑:“急什么?本来你我同是皇上妃子……” 倾歌兀地皱眉,面上已现了明显的不耐烦:“有话直说便是,你来找我,不就是想以此威胁我以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韩素素恼羞成怒,却不禁冷笑出声:“别忘了,现在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是你南倾歌,你宫里的奴才手脚不干净,你也脱不了干系。” 倾歌狠狠压住自己跃到喉间的火气,沉声道:“只要你承诺将此事从此咽进肚子里,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韩素素勾唇一笑,“是吗?不过看在你我姐妹一场的份儿上,我不会太过难为你的,那个事,对姐姐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倾歌咬牙横了她一眼,冷声道:“到底是什么事!” 韩素素本低垂的眸子陡地抬起,再看向倾歌时,已带了沉恨的尖锐:“我要你想方设法让皇上今晚去我宫里,并宠幸我。” 倾歌心头大震,惊问出声,“你,你说什么?皇上愿意去谁的宫中,那是他的自由,我如何能操纵他的心意?” 韩素素敛眉一笑:“那就是姐姐的事了,我相信,以姐姐的聪明才智,一定会想出法子来的,妹妹我的耐心一向不好,姐姐可千万别让我等太久才是。” 倾歌摇头,“我最多只能答应设法让皇上去你寝宫,别的,恕我不能为力。” 韩素素冷声轻笑:“既如此,姐姐就别怪妹妹将真相公诸于人了。” 倾歌心头对她恨极,却碍于那是自己奴才的一条命,她狠狠一番呼吸,半晌,方道:“容我思虑半日。” 韩素素掩嘴轻笑:“好,那我便恭候姐姐的好消息了。” 日升殿。 蔡康立在殿外,手却下意识来回磨砂着手里抱着的那柔滑的拂尘。 皇帝今日的心情看起来,极好。 以至于,日升殿里当值的宫奴进进出出的脚步都较往日轻快了许多。 蔡康心里,却是知道原委的。 今日,灵凤宫里的那位主子,叫她宫里的紫娥丫头特地来日升殿跑了一趟,说是娘娘有个物事,嘱她务必亲手交至皇帝的手中。 那东西被锦囊裹着,皇帝接过的时候,他就在一旁伺候,待到皇帝里面的东西取出,才知原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宣纸,他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上面有“今夜”“不见不散”等字句,他还待再细探清楚,却先一步被皇帝发现,悄无声息便将那宣纸收了起来。 由而,他实不知南妃到底是于皇帝说的何事,唯一可以肯定的,那于皇帝而言必定是件好事,因为,收起那宣纸的一瞬,浅浅的细弧便随即凝在了他削薄的唇角。 辛时,皇帝果然准时来到了灵凤宫,南妃一改往日脾性,不但亲自率人出来迎接,更是全程带着笑脸。 蔡康偷偷瞥着皇帝嘴角那一直浅浅挂着的笑意,心底,却不禁暗自失笑。 他这一向惯常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事事谋筹于心间的主子,自打遇着了这南妃,却屡屡打破了先前了诸多禁忌。 从前,一物降一物这样的话,他总是不信的。 便是宁贵妃,这么些年皇帝恩宠归恩宠,总也是从未为她破过禁忌的,只除了登基那年打破祖宗规矩将她封妃那次,仔细思来,却也算不得他的禁忌。 南妃,却不一样。 从皇帝吩咐他将仙降草送来南妃的宫中始,许多事情,便都不和从前一样了。 他一直跟着的主子,除了仍旧是那个沉冷睿智的年轻帝王之外,还多了少年男子的喜怒哀乐,这些,便是从前在宁贵妃那里,也是不多见的,更莫谈别的妃子了。 将众奴才遣了出去,倾歌引了那人到得座中,终于将桌上盖着的白布揭了出来。 她写在那宣纸上的字句很简单——有生之年,你是倾歌的阿玄,今夜辛时,素手添茶,不见不散。 她知道他会来的,哪怕她什么也不说。 可是,她不敢,因为这里面,有她奴才的一条命。 皇帝接过她递过去的茶盏的一瞬,她突然觉得心如刀绞,很痛。 她不敢连累钟太医,那幻药,是她照着从前看过的医书调制的,至于韩嫔房里的迷情香,宫里,要找这样的东西,难虽难点,却并非不可能。 早在他来之前,她便将那幻药撒入了茶水当中,只要他饮了此杯,必会将韩素素错认成是自己,届时只要她设法将他骗至韩嫔的宫中,加之迷情香的作用,一切,便可水到渠成了。 至于他醒后到底会如何,她还来不及去想。 也不敢去想。 饮茶之后,是酒。 酒过三巡,她面颊染了微红,在萧玄景面前晃动的来回间,惹得他越发动情。 他伸手就要去剥她的衣服,倾歌笑着去躲,却又被他愈加大力的拉入怀中,他陡地起身,拦腰便要将她打横抱起,便是这千钧一发的一瞬,倾歌紧紧揽住了他的脖子,“阿玄,听说今日韩嫔身子不爽,我想去探探。” “做完再去……做完……朕陪你去……”说着,唇齿已经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来到她胸前的突起时,隔着薄薄的衣襟,他低头便咬了上去。 倾歌禁不住低吟一声,浑身已不自觉发了软,却娇笑着仍旧扭着身子去躲他,“阿玄,你便与我去一趟吧,回来,我任你处置便是。” 她此话方脱口,萧玄景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下腹,此时此刻,她怎能跟他讲条件。 “不行,做了再去!”他语气强硬,实在也被她撩拨得满腔欲火,当即便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朝着屏风后的她的房间而去。 倾歌被他抛到榻上的一瞬,却陡地翻身而起,她将双手死死撑在他紧压而来的胸膛,语气坚毅:“阿玄,现在去……便当我求你……” 萧玄景陡地触到她楚楚的目光,心底禁不住又是一阵柔软。 这女子,当真是上天派来向他讨债的克星。 他轻叹一声,心底却道,罢了,便依了她吧。 就这一次。 可是…… 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头狠狠啄住她娇嫩的唇瓣,嗓音低哑,微染邪魅:“别忘了你答应的,回来,你任朕处置。” 第133章 帝妃之间(1) 出了宫门,倾歌看了一眼身后的蔡康以及他身后微微红了眼眶的秋萤,突然低声向身边之人道:“要不还是让蔡总管和我的丫头都一道留下吧,横竖咱们都是还回来的。” 萧玄景眸色一怔,点头。 怡春轩,方闻得门口的奴才颤颤巍巍的通传声,韩嫔已匆匆率了一众宫奴出门接驾,三两句寒暄过后,皇帝站在院中,却并没有要进去里间的意思。。 倾歌掐紧手心,暗暗压下了心底的苦涩,终于扯唇笑了出来:“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韩嫔抿唇一笑,声音低柔,“劳姐姐挂记,我已好多了。” 听起来,倒真真是好一副姐妹情深的画面。 人生如戏。 倾歌心底凉凉一笑。 许是提前做了些准备的,韩素素的眉眼之间确见憔容,倾歌知道那是假的,便是真的,也再无法牵动她心底丝毫情绪。 皇帝却并不关心,只用力捏紧倾歌的手,倾歌痛得瑟缩了一下。 她知道,他是在催她走了。 倾歌佯怒抬眸,眼见他眸低已有几分迷惑神色,知道那药已开始发挥效用了,她死死掐紧手心,将牙关咬得生疼,终于,朝对面的那凉凉笑着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韩素素会意,突然将手撑在额上,一副站不住脚跟的痛苦模样。 做戏,该做全套,倾歌上前扶住她,心底,越发沉恨细思。 “妹妹这是怎么了?” “嫔妾没事。” 倾歌低斥出声,“什么没事,你都这般模样了。” “来人,去给怡春轩宣太医。” 耳边传来皇帝低沉的一声,倾歌下意识回头,入目便是他微微皱眉,稍稍不耐烦的模样。 眸底又是雾蒙蒙的晦涩,她不敢再看,慌忙别过头,低道,“本宫先扶韩嫔妹妹进去寝间小憩一会子吧。” 倾歌说着不由分说便提步而走,伴随着身后那道直直射来的阴冷目光,一步步进了里屋。 “姐姐果然厉害,妹妹真是打心眼里佩服。” 韩嫔的卧寝,她优哉游哉坐在小榻上,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倾歌。 “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让于他人,姐姐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倾歌恨得咬牙,却懒得与她打这舌战,只沉声道:“你要我做的我已照做了,那件事,你就算死了也给我咽进肚子里,否则,就算拼尽了这条命,我也让你在这宫中活不下去。” 韩素素眸色微微一愣,稍倾,突然掩嘴呵呵笑了,“妹妹答应姐姐便是。” “南倾歌。” 倾歌转身之际,身后她的声音突然而至,倾歌脚步顿下,却已懒得再多看她哪怕一眼。 “你别怪我心狠,你一进宫就得他万千恩宠,我呢,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他心里眼底只有你和甘泉宫中那个女子,我也是他的妃子!” 倾歌本来一直哽着一口气在喉咙,此时此刻却突然有些想笑,她也下意识笑了。 可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或者为的她的可怜,要靠这样的手段才能得到一个男人的注视。 或者,是在嘲笑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爱他,却将他轻易便拱手让人。 透过薄薄的轩窗,她突然瞥见院中正来回踱步的那人,阵阵温热直冲眼底,死死咬紧牙关,南倾歌,那温热却早已不受控制。 可是,何苦在这时候又来流泪。 她狠狠往眼底一抹,心底阵阵冷讽。 南倾歌,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倾歌是从怡春轩里的后门出去的,她知道,不多会儿韩素素便会出去,那个时候,她是“南倾歌”,她会与外间等“她”的男子共赴云雨。 倾歌死死咬紧牙关,她还有最后一个事要办。 忍着心里的苦楚,她提步又往太医院到怡春轩的那条路上走去,果然在中途撞见了正脚步匆匆的卢太医和韩素素身边的那个大丫头。 两人乍然看见她,都连忙上前行礼。 倾歌摆摆手,继道:“韩嫔娘娘已无大碍了,太医请回吧。” “这……” 卢太医还没发表意见,那大丫头就迟疑发声,倾歌眉眼一抬:“怎么,莫非你认为本宫还会害了你们家娘娘不成?” “奴婢不敢!”那丫头说着,吓得立马跪倒在地。 倾歌低头剔了她一眼,“你若不信可早些回去,此时皇上正陪在你家主子身边呢。” 那丫头听毕,千恩万谢外加累言赔罪一番,起身就直往怡春轩直直走去。 倾歌看着她稍显急切的背影,再想起她方才听到她话后的欣喜模样,突然垂眸自嘲一笑。 耳边,传来了谁的声音,“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倾歌回眸,这才发现那卢太医还没走,她微微怔愣,想起他的话,不禁又扯唇一笑,“本宫能有什么心事。” 她口气凉薄,悠悠的声音似水,在这样的夜里,无端使人平添悲凉之感。 “夜已深了,卢太医还是早些回了吧。”她说着,语里依旧不带多少感情,转身之际,却叫身后之人一声“娘娘”倏地叫住了。 倾歌顿下脚步,皱眉回头看他,“卢太医还有何事?” 卢太医被她这一瞧,倒开始显得拘谨,几番握手之间,方抬头道:“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心底有一丝怪异划过,倾歌兀自皱眉,她虽算不得玲珑,却有几分明白他这问话里有几分意味。 心底,下意识一沉。 倾歌抬眸,再开口,已不自觉冷了声气:“本宫是皇上的妃子,有皇上护着,自然处处都好,不劳卢太医费心。” 她说着,再不迟疑转身,谁曾想,转眸的一瞬,竟无意瞥了那个隐在凉凉月色里的宫殿一角,他,他们,此时在干嘛? 她不敢再看,陡地转眸,却又见明月当头,寂静阴冷中,只有几颗可怜的星陪伴孤独的夜。 夜色依旧,只是晚风不识愁。 她开始想念,想念那曾经握在手中的温情岁月。 点点清泪挂胸前,浓浓哀伤,滴滴清泪,谁的心怦然破碎。 谁曾说,眼泪的存在,是爲了证明悲伤不是一场幻觉? 所以,是她亲手将烟焚散,亲手散了她与他之间,从前种种,纵横交错的牵绊。 也许,从明天开始,你是大夏朝的皇帝,再不是倾歌的阿玄。 从此,你的路途,再不见我的苍老。 耳边,谁的声音低沉喑哑,点滴传来。 南倾歌,在朕的面前,你不必藏匿你所有情绪。 倾儿,朕关于这场江山的谋划里,多了你的生死…… 不许胡思乱想,朕今日,寝在日升殿。 你不想朕百忙之中还为你分心,便将自己保护好。 南倾歌,你知道你对朕而言意味着什么? …… 她死死捂紧心口,好痛! 不,不可以的,不可以,不可以! 她受不了,她受不了她的生命里从此没有他的存在,她受不了他明天会如何失望的目光看她。 她受不了他去爱另一个人女人,以着这样的方式。 阿玄,不可以,你等我。 等我! 小蚁子那里,大不了倾歌一命抵一命便是。 至少,倾歌爱你! 她想着,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要往怡春轩的方向奔去,她要去阻止他们,她要跟他解释清楚一切。 到时候,阿玄,哪怕你要我死,又如何? 倾歌此生,至少无怨无悔! 却原来,自古天教心愿与身违。 她方跑得两步,竟险些撞上了迎面跑来的一个人。 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她回过神,借着高悬的宫灯看清眼前之人时,不由微惊。 “丫头?”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秋萤,此时,她正跑得喘了粗气,“娘娘……奴婢一路找去了怡春轩,门口的奴才拦着不让奴婢进去,只说皇上与娘娘进去还未出来……您让奴婢好找……” 倾歌伸手为她顺着气,自己也不由喘了粗气:“丫头,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娘娘!” 跑出去的手臂被秋萤一把拉住,倾歌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回头看了她一眼,语里,有些涩涩。 “急匆匆的,你找我作甚?” “娘娘,出事了!小蚁子他……他……他……” 倾歌惊问出声,“小蚁子怎么了?” 秋萤依旧喘得很,“娘娘,小蚁子他服毒了!” “你说什么!” 倾歌大惊,身形颤抖。 倾歌抓着秋萤的手运起轻功就要往灵凤宫的方向飞身而起,却又刹那被身后那个声音唤住:“娘娘且慢。” 倾歌回眸,入眼,卢太医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 他先是看了倾歌身后的秋萤一眼,再朝倾歌俯身一拜,继道,“微臣斗胆,敢问娘娘方才急匆匆是要去往何处?” 倾歌震惊抬眸,手心下意识蜷紧,心底,阵阵苦涩蔓延。 她对上他灼灼的眸子,几番启唇,却终究,无话可说。 “娘娘若不弃,微臣愿为娘娘跑这一趟。” 倾歌闻得这一声,下意识抬眸,未及做出反应,反是身后的秋萤,此时突然一把松开了她的手,“那就劳烦卢太医陪奴婢走一趟吧。” 卢太医点头,倾歌怔怔看着眼前的二人,突然便湿了眼眶。 “你来找我问那迷情香的事,我便早该想到的,是我太糊涂了!” 卢太医突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倾歌大惊,连忙伸手阻止了他,“你这是干什么?” 卢太医微微一愣,转瞬,又扯唇一笑,今夜月色幽冷,便连人,也都不禁个个带了苦涩。 “娘娘莫要耽搁了,快些去吧。” 倾歌抬眸,重重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灼热的泪水。 “娘娘放心,那个奴才,微臣一定尽心尽力去救。” 倾歌说不出话,面上零落着簌簌而下的泪珠,只是不住地点头。 “好。”低低的一声,倾歌终于放开他的手,未及开口,眼底又一次氤氲了温热,“大恩大德,倾歌无以为报,请受倾歌一拜。” 她说着,提起裙角,在二人惊诧的目光中咚的一声双膝跪地,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起身,一把抹了眼泪,又哭又笑地往怡春轩的方向奔去。 第134章 帝妃之间(2) 四更,清风霁月,晓色朦胧。 春宵帐暖,皇帝起身的瞬间,嘴角下意识又勾了个浅弧。 鼻间缭绕的是女子周身的香气,不知不觉又忆及那日——他将许清尘带进宫里那夜。 她几乎是流着泪吃完了晚膳,一日不见,他却早已想念极了她的身子,却在他将她抱起的当口,她却说,她的身子不爽,阿玄,倾歌今夜,怕是无法伺候你了。 他知道她仍旧为他将那女子带入宫中而哽着气,怒气横生,他几乎想将她挫骨扬灰。 可是,只因为那强忍着委屈和哽咽的一声阿玄,他便心软了。 未及细思,便脱口允了她。 这一允,她便得寸进了尺。 阿玄,舟车劳顿,倾歌怕是要修养上一段日子了……你若愿意,可去别的女子处。 她的意思是,她若不愿意,他今后还不能来她的寝宫了。 南倾歌,你以为朕是谁,由得着你这样践踏? 怒火中烧,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在自己怀里。 可是,未及他有任何动作之前,她的泪,却先一步滚了下来。 一切,便都无法任他支配了。 在能够控制自己不去伤害她之前,他终于甩袖离去。 这一别,又是五日。 五日,是他能够忍受的最大期限。 昨夜,即便她不差她的丫头走那一趟,他也一定会去她的寝宫。 也是这几日,他才惊觉,在此之前,他何曾这样待过哪个女子,他对她,原来竟已纵容至这般地步。 他心底,总是有些恼她的。 却未曾想,她竟主动邀了他。 又是丫头,又是纸卷,如此一番,他的心里,哪还有怒恨,只剩了无奈。 不觉又想起她从前向他问起的前世今生来,若果真有这东西,那么,前世,必定是他欠了她的。 他想着,唇角不禁又裹了笑意。 耳畔,女子声音倏地逸出,娇柔妩媚,温柔似水。 却,不像她的。 萧玄景眸色微凌,伴随着心底那一丝疑虑,缓缓起身看向了枕盼正熟睡的女子。 悠悠暖香,玉肌雪白,娇柔似水。 却不是她! 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前,他已瞬刻翻身下床,不管榻上的女子睡得怎样的香甜,唇角带了怎样满足的笑意,只一把将她纤细的手腕抓在指间,只一刹,便教她痛得醒了过来。 浓眉凌冽,眸色阴冷,他开口的声音,染了愠怒,杀气腾腾。 “怎么会是你?” 韩嫔被周身散发的阴狠惊得陡地坐直了身子,陡然触上那幽深的眸光的一瞬,她甚至有一种他会一把将她捏碎。 她强忍着心底的畏惧,脑里却下意识想起昨夜里,情至深处时,他口里叫出的那个名字——倾儿。 眸里狠狠一个按压,她心底恨极,身子却在眼前男子凌冽的逼视下不由自主地打颤,“皇上,不是臣妾是谁啊?皇上……” 她试图凑上身子去靠近他,温香软玉,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挥开,力度之大,直令她瞬间跌倒在地。 咚的一声,随着一声惨烈的尖叫,韩嫔眸底含着泪水,惊惧地看着正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皇帝。 她死死捂紧额头,鲜血自她削葱般的指间流出,她却再无法顾念。 她怔怔地盯着那一步步走近的男子,惊惧害怕到极致,只剩了无边的恐惧和颤抖。 他或者,真的会杀了她! 嘴角衔了冷冷的笑,萧玄景怒沉着脸,终于站到了她的眼前,在她惊慌失措的畏怕里,缓缓弯下了高贵的身影,终于,一把捏住她尖削的下巴,开口的声音,一字一句,冷冽至极:“朕最厌恶自作聪明的女人。” “皇上……” 韩嫔不死心,颤抖着流泪,双手下意识抓紧他挑起她下巴的手试图去求他,女人,下意识里,总归是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承认那个男子不爱她的。 更何况,他们昨夜那么恩爱。 然而,未及开口,却被他又一次厌恶地摔开:“蔡康!” 蔡康匆匆站在屏风外,:“皇上。” 应答的这一声,也不禁掉了许多底气。 萧玄景起身冷冷盯了他一眼,直教他心底又是倏地一寒。 “处理干净,若是他日留下后患,朕唯你是问。” 话毕,鼻间缭绕的香气令他心底越发憎恨,浓眉一凝,毫不犹豫大步而出。 蔡康几乎不敢去看他浑身散发着幽冷气息的背影,只跌声应道:“喳。” “去,吩咐太医院即刻送一碗药过来。” 蔡康看也没看狼狈躺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只在那道凌厉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后,平声静气,不带任何感情地对身后的小太监下着吩咐。 却在此时,韩嫔却像是方才如梦初醒一般,陡地抬起了眸子:“药,什么药?” 蔡康剔了她一眼,语气幽冷:“昨儿个娘娘做了什么,今儿个就送来什么药。” 发丝散乱,衣不蔽体,地上的女子却恍如从乱葬岗走出来一般,狰狞着刹那朝他看来,嘶吼出来的声音,犹如厉鬼:“蔡康,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谋害皇嗣!” 蔡康冷冷一嗤:“娘娘莫非还看不出来吗?今日之事,正是皇上的意思。”话毕,他理了理拂尘,又幽声道:“温嫔娘娘,强扭的瓜不甜,奴才有句话,倒想送给娘娘,今后行为处事,且三思而行,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蔡康,你!”韩嫔怒吼出声,扬手直直指着他,眼底涌动着漫天的恨意,却又一瞬,倏地软了语气,她跪倒在地,突然哭叫出声:“……蔡总管,便当本宫求你了,你今日且帮我一把,来日,来日本宫飞黄腾达,定不亏待于你。” 蔡康冷冷扯唇一笑,面上嘲讽尽显:“莫说娘娘今日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便是有幸逃过此劫,将来之事是福是祸谁能料到?世事无常。” “不,不会的!我一定会怀上皇上的子嗣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无妄之争,娘娘还是别做的好,按照皇上的旨意,或者能让自己少受些苦。” 恰在此时,宫人将要端了进来,韩嫔颤抖着一点点往身后退着,蔡康看在眼底,冷冷地扬眉,朝身后的两个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太监随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身子,韩嫔瞬间嘶喊哭叫出声,不停地扭动身子,“你们干什么,本宫是皇上的妃子,你们干什么!……” 蔡康眸色一扬,冷声道:“来啊,请娘娘用药。” “蔡康,你敢,你敢!啊!啊……咳咳……咳咳……” 眼看那碗药被她咽下了喉咙,蔡康勾唇一笑,边理着拂尘,边脚步悠悠一步步朝正瘫倒在地的女子一步步走了过去,他附下身子,出语的声音阴柔:“若说冒险一试今后荣辱,娘娘以为,灵凤宫和娘娘的怡春轩,奴才会将筹码押在哪处?” 话毕,他再不迟疑退身而出,耳边,传来谁撕心裂肺的沉恨累累的嘶叫:“南倾歌,我和你势不两立!” 眸底一抹暗黑闪过,门口的蔡康扯唇一笑,终于毫不犹豫走出。 第135章 帝妃之间(3) 谁举杯独醉,饮罢凉月,茫然又一夜。 皇帝找来灵凤宫时,倾歌颊上的泪,早已风干。 手指在她的眉眼划过,萧玄景冷冷凝着她,单指顺着她颊上的泪,缓缓挑起了她尖细的下颌,语出的声音,似笑而非,“解释。” 倾歌撑起身子,强忍着头脑的眩晕和身子的不适,虚弱地笑了笑:“解释什么?” 萧玄景立刻反握上她的手,凝上原本霜裹的声音,更添了丝淡薄的冷气: “南倾歌,别以为朕不忍杀你。” 倾歌轻笑,心却拧得紧了,“臣妾从来不敢这样以为。”她哽咽着看向他,泪水竟又落下。 昨夜,她去了。 她去了的! 她亲眼看着他为别的女子疯狂,为她低吼,为她释放。 她的脚,顿在门口便再踏不进一步了。 她匆匆而去,却在怡春轩一众宫奴的嘲讽声里落荒而逃。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庭院本是悉数的死默,皇帝的话出了口,那气息压制得人无法透喘过气来。 只要你说你有什么苦衷,南倾歌,只要你说,朕愿意既往不咎。 哪怕……你骗我。 倾歌拂泪,堪堪抬眸,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只化作无端泪水,她怔怔看着他,摇头:“臣妾……无话可说”。 哗哗啦啦,原本摆在桌上的精致茶盏碎了一地,盛怒之下,萧玄景一把掐上了她细嫩的脖子,盯着她的眸子,他一字一句:“从今日起,南妃降为南嫔,一切吃穿用度酌减,没有朕的允许,终生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话毕再不看她一眼,他挥袖将她摔倒在石桌上,快步而出,一阵风起风灭,只余下一抹尘埃。 终生,呵,竟连惩罚的话都说得一无二样,那么,或者,她这灵凤宫果真将成为第二个冷宫吗? 耳边传来谁微显急促凌乱的脚步?倾歌死死掐紧手心,逼着自己不去转身。 谁曾说过,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别回头,别让心裡的殇奔涌,抬起头,眼泪就不会滑落,悲伤,就不会逆流。 倾歌再无法支撑,身子刹那滑倒在地。 她怔怔望着那大敞的宫门,却再不见他的影子。 往昔历历在目,你的温情还在我的眼底,却原来,三生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 你终于踏出了这道宫门,从此,明明咫尺,却将天涯。 南妃一夜失宠的消息,在宫中传得又讯又猛,偌大一个皇宫,再次被这场帝妃之间捉摸不定的感情席卷,一时之间,有人欢喜有人愁。 灵凤宫。 小蚁子的命是捡回来了,却终究,也落下了后遗症。 他的一只眼瞎了。 自打倾歌被降了位份,禁足以后,灵凤宫里奴才的位置,也一瞬在宫里跌入谷底。 倾歌百无聊赖坐在院中,耳边,隐约传来一个奴婢压抑低泣的声音。 听说今日她去为倾歌传膳时,回来的途中,被别的宫里的奴才欺辱了几句。 “娘娘别理她,想当初娘娘受宠的时候,不还见她们一个个都整天喜笑颜开的,如今却日日哭丧着脸,给谁看啊!” 秋萤冷嗤的声音传来,倾歌扯唇一笑,她得宠之时,别宫里的奴才都巴不得能与她宫中攀上一些关系,在她宫里当差,出了门自然是面子里子都挣到了。 而今,她失了圣宠,今不如昔,从前那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都没了,自然,是有人要对她横加怨憎的。 “娘娘,奴才是贱命,就该死有余辜!若不是奴才,皇上也不会这般对待娘娘……” 那边厢,小蚁子却陡地哭了出来。 倾歌朝他看去一眼,他左眼已瞎了,不能总这样流泪。 她招手令他过来,又从怀中掏出了素帕递到了他手上,“入了我灵凤宫的,便是我灵凤宫的人。” 小蚁子怔怔看着手中的素帕,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是捂紧脸面呜呜低泣。 紫娥在一旁也不禁抹了泪,她用丝帕搵着泪,弯身去扶他,“咱们主子一向是个菩萨心肠,她都为你做到这般了,你若是轻贱了自己的命,才是真的对不住娘娘。” “娘娘,此番若奴才还能继续苟且,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娘娘……” 倾歌眼见他终于止住了伤悲,嘴角不禁细细一弯,旁边的秋萤瞧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动,她眨眨眼睛,突然朝那小蚁子看了过去:“我记得你说你从前的家是在羌城,那里与咱们帝京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好端端的,怎地会成了宫里的奴才了?” 小蚁子挠挠脑袋,“奴才打小家里穷,那年正好赶上了饥荒,奴才的爹因为一个馒头被几个大汉活活打死,奴才的娘带着奴才一路讨饭来了帝京,那时候奴才早已饿得骨瘦如柴,娘怕奴才活活饿死,这才将奴才送进宫里来,想着至少讨得一口饭吃。” 秋萤本有意逗倾歌高兴的,却没曾想,他这经历竟使人听了心里头总不是滋味,倾歌暗暗抹泪,轻轻将他的手执进掌心,转眸,又温声问道:“紫娥呢?” “奴婢不知道,打奴婢懂事起,就在宫里当差了……”她说着,又暗自拧眉,“倒是曾听年长的姑姑说起奴婢是被一个姑姑养着长大的,奴婢的记忆里,却好似从没见过那个姑姑。” 她语里的落寞,倾歌听在耳里,心底不禁又泛起阵阵哀伤与悲凉。 自古难堪是离愁,离愁难叙,何人不低头? 阿玄,五日了。 好久不见。 入夜,残月枝头,孤影清瘦,空对寒月,人无眠。 几许回忆残挂心间,倾歌摸黑起身,点了烛台,一步步出了房门,院子中,月色清凉,人影绰绰。 她心头一惊,手中的烛台险些落地。 翦手而立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来。 乍然看清他面容的一瞬,倾歌刹那掩嘴失声低叫了出来。 “莫寒?” 银发男子微微一笑,倾歌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自己连这样也笑不出,她苦苦凝眉,终兀自垂泪,“莫寒,他不会再原谅我了。” 她声音幽幽怨怨,莫寒陡地抬眸看她,夜风将他的银发吹得飞舞。 他只是沉沉看着她,倾歌突然吃吃笑了,泪水,却又一次无端滚落,她一步步拖着步子走到院中,抬头,去看头顶半缺的明月。 “娘娘如今,可后悔?” 他的生意秫然自身后传来,倾歌微微一愣,半垂了眸,“悔什么?” 银发男子提脚,缓缓步到了她的面前,他低眸,看进了倾歌的眼:“若我有办法带你出宫,你可愿意?” 倾歌乍然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抬眸,怔怔看着他。 银发男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挑眉,他倏地凝眸一笑,“小朱雀,你果然,还是当年模样。” 倾歌心头又是大惊,她陡地抬眸,低声叱问,“莫寒,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 “你梦见什么了?” “有一只浴火的朱雀,不,又好像是个女子,她一直在同我求救,还一直重复一句话,可是,每次我还来不及与她说话,她就又不见了……” “哦?”男子微微拔高的声音,他面上显了难得的惊诧,倾歌看在眼底,心底微微一诧。 她突然又朝他走近了两步,轻问出声,“莫寒,你知道她是谁的,对不对?” 银发男子迎着她渴望的眸光,半晌,倏然缓缓笑了,旋即,是他啧啧低叹的声音,“天尊,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你说什么?” 倾歌陡地惊问出声,却只见他的身影渐渐透明,倾歌正要伸手去抓他的一瞬,却见那道身影缓缓腾空,她渐渐看不见他了,头顶,却倏地传来一道低低缓缓的声音:“前世因,今生果,终有一天,你会都明白的,小朱雀,既随了缘,便随心吧。” 第136章 帝妃之间(4) 日升殿。 萧玄景盯在手里奏折上。蔡康远远静立着,看着皇上的眼神虽落在奏折上,半晌也未翻折子。 蔡康轻咳了一声,萧玄景的眼神似瞟过一下,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又放下。 蔡康紧着上前:“皇上,奴才这就去换盏热茶来。” 萧玄景冷冷的道:“你去叫他们换杯参茶来。” 蔡康应了出去。 门再一声响,脚步声临近,一杯茶轻轻放在桌上,一个声音柔柔笑道:“请皇上用茶。” 皇帝转眸,落在来人面上时,眸色一凝。 他放下手上奏本,抬眸,温声道:“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宁疏影素手捧热茶,巧笑嫣然,“臣妾听说皇上这几日夜夜夤夜看奏折,疏影一介女流,有心为皇上分担,却无奈不懂朝堂之事,便做了些点心,想着皇上若是饿了,吃上几口也是极好的。” 眸色微沉,不过一瞬。 萧玄景嘴角衔了丝笑,将她的手执进掌心,“你费心了。” 他口气清浅,探不出喜怒。 宁疏影抿唇一笑,“承蒙皇上不弃,还能为皇上做些事,疏影自是百般甘愿的。” 萧玄景凝眸看了她一眼,低道,“近日身子可好?” 轻轻一声轻叹,来自面前的女子,“身子,总还是那个样子,吃了这么些年药,自个儿都变成个药罐子了,如今,臣妾也不奢求别的,只想着多活一日,便多在皇上身边多伴一日,余生,也便知足了。” “不许胡说。” 男子低斥出声,宁疏影心头微微一喜,心知他总还是在意紧张自己的,明里,眉头依旧泫泫紧锁,“臣妾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横竖,总是要过那道坎儿的。” 她语里悲凉,萧玄景的眸子有些冷,握着她的手,不经意松开,“晚了,你先回吧,朕抽时间,会去看你。” 心底,一丝惊诧划过,宁疏影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此时,还带着他掌心的温热。 他这是,要赶她走吗? “皇上可是嫌弃疏影伺候得不好?” 她难掩委顿的语气,泫然欲泣的模样,终究勾得男子心底一丝自责泛起。 他起身,再度将她的手执进掌心,低眸,沉声道,“你莫要多想,朕只是疼惜你的身子,你早些回去休寝,待明日下了朝朕便去探你。” 宁疏影感受着身前的温热,鼓起勇气顺势靠近那宽厚的胸膛里,双手试探着去环他的腰,耳边,他的心跳清晰传来,她听着,暗里弯唇笑了。 “既如此,那臣妾就不打扰皇上了。” 她说着,却并未有所动作,反之,更深往他怀里靠去。 无人得见的一瞬,萧玄景的眸光却暗暗幽邃起来。 宫外传来翰林突发急症不治身亡的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了,闻说那翰林夫人悲伤过度,当夜便悬梁自尽了。 这一番,倾歌震惊唏嘘之余,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冷宫中的女子,似乎都快被这宫里人忘却了。 这个消息,却不知她是否已经知道。 她不禁又想起当初初进宫那夜她们三人同处一室的事儿来,而今,人心早已变了。她真心待的素素,如今彼此将彼此恨之入骨,当初选秀中最出色的那个女子,而今却进了冷宫,这般光景,怎一个物是人非了得。 倾歌有心想去探探她的,只可惜,皇帝那日的话言犹在耳——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听说皇帝下令,允冷宫里的沈妃回去为父亲守灵三日。 倾歌为她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不禁想起了那人,据说这几日他夜夜去了那个新来的女子宫里,宫人之间都传言,说皇帝已吩咐内务府去安排了。 册封,便在即日。 倾歌听着紫娥在身边细细说着这些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总落在院中那盆仙降草上面。 那花草她之前从未见过的,从春天送到她宫中到如今,已整整过了一个季节,却仍是之前盛开的光景。 当时蔡康方送来的时候,她也怀疑过的,只因为他当时多说的那句“这花与她宫里的那株香雪梅甚是相得益彰”。 毕竟,当初,她就一直怀疑温嫔将那香雪梅送至她宫中来本是无事献殷勤。 倾歌暗暗凝眸,其实,这事儿要查起来也不一定便难,只要求那钟太医一回。 只是,她下意识里,总是不愿意的。 只想着,他既不说,她便不问,等什么时候他若愿意与她说了,她细听便是。 因为,不由自主地,总是相信他做什么,都该是为她好的。 直到那夜卢太医为救小蚁子再度来她宫中,临走时不经意朝她院里多瞥了一眼,他目光乍然停留的那一刻,倾歌便觉得,她的猜测,或者是对的——仙降草与那香雪梅之间,必定有其关联。 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联系。 所以,当初的温嫔果然有心加害于她,皇帝发现了,他没有点破,却给她宫中送来了仙绛草,为的是二者相生相克,正好将那香雪梅的毒素消散于无形。 心底苦涩更甚,倾歌心底,却一直记着一个事。 在温嫔将香雪梅送到她宫中之后,萧玄景曾来过她宫中数次,直到整个灵凤宫在宁寿宫中遭难那一番,他带她去了御膳房偷吃那夜之后,他才差人送过来的。 也就是说,在他心里,也曾犹豫过的,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最终选择了保她。 还有将她下狱那次,如果他直接将她处死,或者,便不会有把柄落入萧宸景手中。 他说,她是他的软肋。 至于夏蝉,若非在意她的感受,他断不会这般轻易便将她赐死,还保得个全尸。 少时,说书先生每每说到一个悲剧的尾声,总会唉声叹气加上这么一句:不要错过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的人,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里,这样的人,可能都只有一个,而这个人,大概也只可能这样去爱一次。 那人,是爱她的,她知道,只是,她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爱和信任。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阿玄,你果真便不再爱我了吗? 难道,这便是倾歌与你的结局吗? 倾歌早料到玄舞会来找她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久。 门口的侍卫自是拦不住她的,她犯了天颜,公主还是公主。 听了她一番激愤诉说,倾歌才明白,原来,她是又被人关了禁闭,只是,这次下令的,是太后。 “若非本公主机智,设法给皇兄传了口信,指不定现在还被关在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呢。” 倾歌被她逗得扯唇一笑,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住所的。 心底,却又因为她乍然提起那人而兀自一沉。 却在此时,玄舞刹那收住了愤恨的面孔,转了眸光,挑眉朝她逼视过来,“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与皇兄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倾歌垂眸,半晌,突苦苦一笑,低了声道:“总归,是我对不住他的。” 玄舞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凡是朝她凑近了身子,“你做了什么事对不起他?万事总该有个缘由吧?”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让倾歌心底越发沉寂了去。 那件事,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觉得心底丝丝抽痛。 眸底的泪意又有了汹涌的趋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恒。 原来情事都如浮萍聚,转眼便随风。 原来,一个人的日子,那么伤。 莫寒说,既随了缘,便随心罢,随心,她自是千般万般愿意的,只是,从来,天不遂人愿。 爱本两个人的事,他都没那份心了,什么缘,什么份,在他们之间,都只成一场空了。 她悲从中来,险些又在玄舞面前落了泪。 末了,终究强强忍了。 玄舞看她这般模样,原本备好的一肚子话也都不禁说不出口了。 可是,她与五哥之间,一路走来的诸多不易,玄舞却都看在了眼底。 她不容易,五哥也不容易。 他们两人,却都是她生命力不可多得的想要放进心坎里的人。 她不能看着他们之间就这样发展下去。 玄舞想着,突然一把握住了倾歌冰凉的手,迎着她微红的眸光,郑重其事地开了口:“五哥他心里是有你的,我会证明给你看。” 她说着,松开她的手拔腿便开跑,却在临门的一霎,却又陡地转身:“对了嫂嫂,可能要劳烦你先温一壶茶了。” 第137章 帝妃之间(5) 日升殿。 座首座中,分坐皇帝与元景云何断章四人。 今日朝堂之上,三贤王求娶沈秋霜,皇帝已允。 皇帝起身,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向前踱了几步,站定,用眼角斜了斜那只还在笼中窜来窜去的小朱雀,忽然间,黑暗中利芒闪过,“老翰林身体一向极好。沈翰林的死,倒是给了朕一个启示。” “什么?” 萧玄景冷冷地一勾唇角:“上次西山狩猎,沈翰林为断章求了情,朕的三哥何其聪明,怎会看不出来沈翰林无意与他同谋,若非朕的疏忽……”他说到这里,却又乍然顿下。 其他几人的心里,却都因他一席话明白了,三王爷有意拉拢沈翰林,沈翰林却正气凌然,定然义正言辞拒绝了他。 狐狸尾巴既然露出来了,怎还有诉诸众人之理,那老翰林自然活不成了。 “皇兄,照臣弟看来,即便今日三哥请出了当年的先皇懿旨,皇兄也可先拖他一两日。” 大夏朝的六王爷虽平素不问朝政,但绝非毫无谋略之人,相反,他的心思,便在朝臣之中,也非常人可拟。 萧宸景一旦娶了沈秋霜,在座诸人都意味着什么。 那老翰林虽然死了,朝堂之上许多曾经都是他的门生,沈家如今算作遭难,虽说二小姐在宫中为妃,但早已是过气妃子,那沈秋霜如今说成孤苦无依也不为过,三贤王如今提出这一请求,搁在世人眼里,世人更愿意他是乘人之危还是雪中送炭? 届时,朝臣的局势,可谓堪忧! 皇帝却当堂准了奏。 高云何坐在一旁,凝神细看眼前的少年天子,心底,也不禁暗暗猜测他这般做的用意。 皇帝盯着笼中小鸟儿眯了眯眼,随即伸手往旁边的小钵里取了一些干果出来,颇有兴味地逗弄着那小畜生。 身后座中的几人眼见这情景,都不禁好一阵面面相觑。 断章心里,却乍然想起一个事来。 自围场一别,已是许久不曾见过倾歌了,她在围场上遭受那样的劫难,回来又被皇帝降了位份,他心里,本早已有意去探探她的,更何况,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了。 可是,他心里实在拿不定主意,自古君心难测,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提出这个请求会不会适得其反,再将她推入深渊。 “皇上,臣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耳畔突来的一声,断章陡地回眸,就看见身侧的云何早已起身,此时正拱手立在皇帝身后。 此时那小鸟儿已被放了出来,正站在他的手臂上来回走动着,皇帝的神情也是极为专注,他低嗯一声,终于回头,剔了云何一眼。 “哦?” “今日皇上说要南下江南微服私访,不知皇上打算带哪位妃子前往?” 他话一出,身后的断章与元景也不禁互看一眼。 “大理寺卿一职,对高大人来说是不是太轻松了?” 皇帝的声音乍寒,眸中泛着幽深的冷光,身后三人都下意识周身一寒。 却在此时,大门自外面砰地一声推开,一个震惊中夹杂惊喜的声音随着那陡然闯入的蕊黄身影跃入众人眼耳。 “皇兄,是真的吗?你真的要微服私访吗?” 来人正是玄舞,此时她手上正歪歪端着茶盏,面上却是难掩的活脱和欢欣。 “放肆。” 萧玄景低斥一声,眸光越过她瞥向了她身后躬身直立的蔡康。 蔡康抱着拂尘,感受着头顶的寒凉,他垂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眸光,心底,却不禁暗暗腹诽出声:这牛脾气的公主,也要他拦得住才是啊,再说,她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手上端的茶是出自南嫔之手,那些个侍卫听了,哪里还敢碰她丝毫。 自南妃被皇帝降了份位,皇帝对她的心思,一直便是宫里人的谈资,表面上看起来,这南嫔算是彻底失宠了,可是,这个念头方一出,宫人心底又不禁想起上次她被下狱之事,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的荣华富贵必定是到头了,谁曾想,进了宗人府的人,她最后竟然又出来了。 不止如此,皇帝待她,更是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今,宫人便都不敢去轻易揣摩圣意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宫人只要不傻,都知道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怕只怕,如今帝妃之间风平浪静的表面,掩藏的是风起云涌而不为人知的君心。 此时已是酉时末,皇帝凉凉的眸光令蔡康额头渐渐起了冷汗。 玄舞眼见萧玄景沉了脸色,心底不禁泛起一阵凉飕飕的冷意。 她心里,却不知五哥是在说她不顾他的禁令擅闯灵凤宫之事,还是在训她公然闯入日升殿之事。 可是,她没了忘了自己是带了任务而来,虽然,有人并不领情。 “五哥,还亏得我跑了这一趟,否则,短短时日,谁会知道灵凤宫里竟会成了那样一个光景呢。” 玄舞昂首挺胸地说完,众人一惊,转眸,果然见皇帝眸色一怔,他们心底,都不约而同暗暗浮起一丝喜色。 要知道,这段时间朝堂上的气氛,是一日比一日凝重阴冷,皇帝的脾性,更是一日比一日令人捉摸不透。 短短半月的时间,已先后有好几个大臣被革职或是关押,这几日,连平日个向来有话直说的那群谏议大臣都不禁安静多了。 朝臣早在心里叫苦连天,现在每日早朝对他们而言都像是奔赴刑场一般,站在朝中也是小心翼翼,人人都是能不说则不说,只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皇帝拿捏了把柄。 无奈,即便如此,却仍旧会被皇帝挑出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无奈,这些个大臣也只能自认倒霉,末了,无非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们不明白,云何几人心底却是明白得很,这样的状况,是自打皇帝与南嫔之间传出了情变的翌日开始的。 皇帝与南嫔之间的扑朔迷离,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唯一他们确定的是,皇帝对南嫔,绝非只是外界传言那般只是利用。 换言之,如若帝妃之间关系有所转变,朝堂之上,朝臣提心吊胆的心,怕是便可以告一段落了。 却在此时,只听玄舞继道:“罢了,我说这些,你反正也不爱听,这茶你要不喝,我端走便是。” “站住。”一声低喝,皇帝冷冷转眸,看向了玄舞,“你方才说,灵凤宫里怎么了?” 他话一出,身后三个男子都不禁暗自讶异,皇帝何曾这般被人拉着鼻子走? 这七公主的伎俩,简单至极,也幼稚之极,谁都看得出她目的何在,皇帝,却竟轻而易举便“落入”她的圈套。 这样的状况,要真论起来,那只有一个解释——皇帝的心里,对此,其实甘之如饴。 玄舞哪有他们这么些百转千回的心思,眼见五哥“上钩”,她止不住已开始在心底暗笑,面上却仍旧一副同情模样:“嫂嫂这些时日不知为何,竟也不愿吃饭,人都瘦了好大一圈,只差没皮包骨头了,脾气也是水涨船高一般,她的丫头出来唤她吃饭,她说了不吃,那丫头再劝,她就跑进去一把将桌上的饭菜全都掀翻了,这一下,又把手给烫着了,当即就红肿了一大片,还起了小泡,我方说宣御医,她就急了……” 她说得委屈,做戏做全套,玄舞深谙此理,愣是使出浑身解数,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却在此时,只听一道凶巴巴的声音正由远及近自外面清晰打来:“萧玄舞,你给老娘站住!” 第138章 帝妃之间 (6) 随着这道声音,所有人都自震惊中抬头,齐齐望向门口的一瞬,心口都不禁刹那提到嗓子眼。 眼前裙裾飘飘杏眼圆瞪的紫衣女子,不是南嫔是谁。 这南妃,看起来脾气水涨船高了是真的,人较之之前确实消瘦了不少,可是这皮包骨头,烫手伤脚…… 众人堪堪回神,不约而同都将眸光落到殿中正翦手而立窗前的男子身上。 那小鸟儿不知何时已飞离了他的手臂,此时,竟落在门口的女子肩头,正来回在她左右肩头蹦蹦跳跳。 “啊,天哪,这小朱雀,它,它竟然……” 玄舞扬手直直地指着门口的倾歌,约摸因着震惊过了头,音色也格外拔高。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想起之前听说的关于日升殿里这只朱雀的故事,眸底都不禁一阵讶异。 朱雀的故事,别人是听说,玄舞当年,却是亲眼得见的。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萧玄景初登宝殿不久,正值选秀刚过,一个新妃为了讨皇上欢心,竟然私自拿了白果要喂这朱雀,没曾想最后朱雀飞出笼子,竟活生生将那妃子的丫头啄死。 若非皇帝来得及时,那妃子怕是也难逃此劫。 人人都以为那朱雀此番必定难逃此劫,毕竟,在人面前,那朱雀,再怎么得皇帝喜爱也只是只小畜生,怎可与活生生的人比拟。 却不曾想,皇帝竟直接将那妃子打入了冷宫。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接近那小朱雀,哪怕多看一眼。 还是后来,皇帝宠爱宁贵妃,唯恐那朱雀伤着她,方将它关入了笼中。 今年以前,那宁贵妃,却从未踏入过日升殿一步。 云何紧紧凝着南嫔肩头来回跳跃的小朱雀,无人得见的一瞬,暗拢身后的手,却暗暗蜷起。 自倾歌一进门,皇帝的眸光便一直冷冷打在她的身上,此时闻言,浓眉也不禁微微一掀。 众人乍然触到皇帝的目光的瞬间,心头寒意渐起,心底,都不禁替倾歌捏了一把冷汗。 却只见她一把挥开那在她肩头作怪的小畜生,不顾它发出怎样惊慌的叫声,怎样失措地又飞回到皇帝的手上。 只是叉腰挽袖一脸凶相的模样,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恶狠狠直直越过皇帝,一把揪住了悄悄躲在他身后的七公主。 “萧玄舞,你还我东西!” 皇帝此时的脸色早已暗露凶光,断章等人互看一眼,都不约而同在心底拟好了告退的理由,却在此时,只见那七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了皇帝的袖口,转了个身竟与南嫔玩起了鹰抓小鸡的游戏。 嘴里,却只惊慌失措地叫嚷着:“五哥,这可是方才我去嫂嫂宫里的时候她亲手泡的,我本想自己留着喝的,又想着五哥也好久没喝到嫂嫂泡的茶了,便不敢耽搁地送了过来。” “萧玄舞你给我站住,竟敢拿我的东西给别人献殷勤,看我怎么收拾你!” 萧元景即将脱口的托辞,便随着南嫔的这一生声声哽在喉间。 这南倾歌,到底是什么来路?她口里口口声声的“别人”,那可是当今圣上。 眼看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几人终于不再犹豫,都借着托辞告退了。 临踏出殿门的刹那,云何却回头,多看了帝妃一眼。 玄舞眼见自己的“骗局”被人毫无悬念的揭穿,心底对倾歌实在怨恨得很,眼瞅着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冷,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砰地一声一把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殿中的长桌上,飞一般逃出了大殿。 “呀,六哥,等等我!六哥!” 蔡康眼尖,眼见此情景,连忙紧跟玄舞脚步快步走出,临门转身,又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春去秋来,离别容易。 倾歌抬眸看着面前沉沉盯着自己的男子,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气息,种种回忆扑面而来。 赶不走,挣不脱,逃不过。 离别容易,见时难。 泪水还没来得及控制便落得措手不及,却在此时,皇帝陡地转身,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竟一个眼神也不愿再给她,却原来,多看一眼,你也不肯。 阿玄,我们之间,真的再也不可能了吗? 倾歌死死掐紧手心,那里,火辣辣的疼。 玄舞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她是真的伤了手,只不过,是泡茶时候心不在焉,烫伤的。 不过,无妨。 他都不在乎了。 “臣妾告退。” 长久的沉默之后,女子的声音率先响起,倾歌见他依旧不为所动,暗里,死死咬紧了唇角,转身之际,目光却落到那茶盏上,她怔怔看了一会儿,想着一个时辰以前自己还因为玄舞的一句话,就当真生起了炉子煮茶时的情景,心底,只觉得格外讽刺。 她今天本不抱希望的,她之所以跟过来,不过想借着一场撒泼,来看看他。 一把抹去了面上的温热,她凉凉一笑,终于挪步上前,指间触上茶盏的一瞬,心口,像被人生生捅了狠狠的一刀,此时,正流血不止。 只是,没人心疼的时候,你的痛,也只是痛。 终于咬牙端起了茶盏,转身之际,她几乎站不稳脚跟。 阿玄,再见。 再也不见。 耳边,谁的低斥却冷冷打来:“站住。” 脚步顿下,泪水落下。 倾歌凉凉一笑,转眸,低声轻问:“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哦,倒是臣妾糊涂了,如果是因为臣妾擅自踏出宫门一事,皇上要降了倾歌的份位也好,要将倾歌打入冷宫也罢,或者……为免今后相看两厌,皇上便下令杀了倾歌吧,天人永隔,永绝后患,再好不过。” 话毕,再不迟疑提脚便走,一步还没迈出,直觉身后一阵风起,她未及反应,身子已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砰的一声,那个茶盏,终究还是摔了。 不留余地。 倾歌看着那碎作一地的残片,唇角,却缓缓笑了。 “南倾歌!”一声怒吼,倾歌只感觉耳边一阵冷风掠过,他收了掌风时,倾歌已扑倒在地,手臂,利器割破皮肉的钝痛传来,麻麻的,钻心的疼。 他的身子随即又冷笑向她压来,他狠厉着眸光,发疯一般开始去撕扯她的衣裳,他的吻,带着滚烫,带着痛恨,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脖颈,她的胸口。 倾歌狼狈地爬起身,自嘲一笑,反手扯下自己的单衣和肚兜,双膝跪在地上,冷冷看向他。 萧玄景身体一震,身躯稍离了她,月光从凉薄地自轩窗透进来,入眼,只见女子身体丰满莹白,月华裹映在上面,似渡了一层银光。 可是,她的手臂沁出来的那鲜红的液体,是什么? 他伸手一摸,还是温热的,哦,对了,是她的血,转眸,眸子又落在了她光洁的玉体上,身前后背,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每一处淤青,都张牙舞爪地向他伸出了魔掌,诱着他的每一寸想望。 他几乎便要将她再次狠压到身下,却见她满脸泪水,那探向她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倾歌一语不发,流着泪迎上他的眸子,毫不示弱,甚至,微带些挑衅。 良久,男人的大掌握上她的腰,腾出一只手,将她褪尽的衣服重新提起,狠狠地,将她重重地搂进怀里。 肩胛处突然传来一阵钝痛,隔着衣服,也不禁令他痛得皱了浓眉。 萧玄景闷哼一声,手臂,却将她的腰身揽得越发得紧。 直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阵皮开肉绽的声音陡然传来,倾歌终于堪堪松了口,她睁大眼睛,感受着牙龈的酸胀,和嘴里的血腥之气,突然一头埋入他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皇帝仍旧将她紧紧搂着,他的手缓缓触上她的脊背,稍一迟疑,又轻轻抚起来。他的吻从她的发心传来,随后,密密的落在她的颈脖。 随着那越来越炙热的吻,灼热的呼吸阵阵扑在她的耳畔鼻间,许久不见,两人对彼此的思念变作火热的欲望,完全不受控制。 她的衣衫又一次被他褪尽,他揽起她腿的一瞬,却陡然顿下了所有动作。 第139章 帝妃之间(7) 倾歌面上此时早已只剩了霞光,身体更是贪恋地朝他怀中的更深处偎去,她早已为他准备好了。 此时此刻,zhuore的呼吸却随着他乍然停下的动作倏地哽住,她陡地抬眸,怔怔看着他。 不过顷刻,她突然一把推开他,一把拉上自己散乱的衣衫,起身的刹那,却被他一把拉回了怀里。 倾歌死死咬紧唇角,以为这样就能忍住夺眶而出的委屈,却不曾想,转眸的一瞬,却突然撞进他的眸光,他的眸光同样火热,她感受着身下他的灼热,面色不禁倏地红了个透。 他明明,也是动了情的…… 她不解,正要去寻他的眸子,却被他又一把按进了怀里,半晌,他满含qingyu的低沉嗓音终于自她头顶传来:“朕只是顾忌你的身子。” 倾歌乍然听到他的解释,才记起他方才虽然疯狂,却处处顾忌着她的手臂,阵阵温热刹那决堤一般涌出眼眶,她陡地抬头,却刹那又被他按入了怀里,“别动。” 倾歌闻言,她的肌肤从头到脚红了个底朝天。 “蔡康。” 他再度将她按进怀里,朝着门外冷声低唤。 “皇上。” 外面,蔡康低低一应。 “去,传太医,便说南嫔娘娘的手臂被钝器所伤。” “喳。” “等等,再让他带一些治疗烫伤的药。” 待得倾歌自榻上悠悠醒转,早已是子时过半,她抚着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看着小榻上仍旧借着烛火批着奏折的那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恍惚又有夺眶的趋势。 他一直陪着她等太医来,太医为她挑出嵌入手臂中的碎瓷时,她痛得在他怀中不停地颤抖,整个过程,他却像个疯子一般,看着她的时候满面呵疼,转向钟太医的刹那目光又变作了森冷。 末了,她看着面前的钟太医额前一点点沁出的汗珠时,突然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又哭又笑的模样,直惹得他脸色好一阵青白交替。 同样青白了脸色的,还有恭恭敬敬候在一侧的蔡康。 最令倾歌心底久久无法释怀的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他竟然已吩咐人做了满满一桌她爱吃的饭菜,她偏偏伤在了右手,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全,于是,她就这样矫情地吃完了他喂她的一顿饭。 自二人生了隔阂以来,她难得这么好好吃上一顿饭,加之又是她平日个爱吃的,当她抚着圆圆的肚子满足地咽下最后一口饭,眸光不经意落在桌上的一瞬,她吓得险些自他怀里跌了出来。 满满一桌菜,竟有将近一半硬生生被她装进了肚子。 她红着脸转头,才发现他初始的一碗饭仍旧原封不动摆在那里,她心里当真是又羞又愧,便想自他身上起身,让他好好吃饭。 没曾想,她未及动作,他已将单手将她按入怀里,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一顿晚膳,之后,在她的惊慌失措里,他突然将她拦腰抱起,将他放上他榻上的一瞬,他精壮的身躯随之欺压而下,再然后……在她的震惊中,将她也一并解决了…… 此时此刻,她看着他坚实精瘦的后背,不禁又想起他方才要她的情景,他似乎是忍到了极致,却仍旧顾忌着他的动作,没有伤到她。 “阿玄……” 随着这一声,男子只觉自己肩上多了两只柔柔的手,此时正缓缓为他揉捏按摩着。 她动作不停,不多会儿却将双手顺着他后背的线条滑到他的腰际,然后,自身后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偷懒。” 他低斥,眸底却已带了融融笑意。 “哪有!” 她却顺势将头侧靠上了他的右肩,随着她的开口,气息如兰,萧玄景只觉得一股热`量直`冲下`腹,涨得他只想将身后的女子压在身下再好好疼`爱一番。 可是,他已许久没碰她,方才,动作太大,险些伤了她。 如今,再想,也只能忍着。 他想着,不禁又有些心有不甘,索性转身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在她的低呼里,低头一口含住了那盏诱人的红唇,一个气息绵长的热吻,他终于满足地松开她的小舌时,她早已瘫软进了他的怀里,只剩下了阵阵jiaochuan。 阵阵幽香缭绕鼻间,他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突然觉得,将她留下来也许是个错误。 可是,比起来将她送回去,他宁愿忍受这折磨。 “阿玄……” 她娇软的声音还染着被他撩拨而起的qingyu,萧玄景听在耳里,一口气生生哽在喉间,身`下越发涨得厉害,他暗暗运起内内力,终于,又强强忍下了。 “嗯。”低应一声,他尽量将眸光挪到眼下的奏折上,企图分散自己些末注意力。 倾歌却在此时自他怀里起身,他本心生不舍,却又觉得她这样躺在他怀中实在危险,欲伸出的手臂,又无声收了回来。 她走到他身后,又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为他按摩着后肩,却迟迟不说话。 萧玄景心里暗觉不对劲,正要转头的瞬间,却感觉自己的后背染了一阵温热,他眸色一怔,却听她低低柔柔地又唤了一声:“阿玄……” “嗯?”他要转身,她却不让,只是紧紧霸着他的背。 背上的温热渐渐转作冰凉,萧玄景拿起的狼毫再度放下,墨眸微眯,浓眉刹那挑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屏息静听,她却又是半晌不说话,直到后背的温热再度传来,他心头一黯,已毫不犹豫起身,低头,她还来不及擦去的满面泪水,就那样生生在他眸底暴露无遗。 “好端端的,哭什么。” 他低斥出声,倾歌已一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她吸着鼻子,好半晌,终于期期艾艾地道:“阿玄,咱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她紧紧揽着他的腰,说话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萧玄景心口狠狠一疼,他突然凶狠地将她的身子揉进怀里,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的额前,鼻间,他的胸腔震颤着,心底,却是前所未有过的满足。 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一声低嗯才迟迟传来,倾歌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泪水瞬间又一次湿了眼眶,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甜甜的笑。 大夏朝规矩,父母亡,是大丧,儿女须得守孝三年,然而,因为沈家大小姐生性痴傻,皇帝特准了三贤王的奏请,将这未来的三贤王妃接入府中,三年后再举行三清大礼。 虽说如此,贤王府里还是布置得焕然一新,红红火火。 本是两家联姻,却是一门丧事,一门喜事,这沈家大小姐有孝在身,就这般入了王府大门岂不带了晦气。 人人都道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才遇着了三贤王这样的好男子,更得他倾心相待。 灵凤宫里,月华正浓。 大院,所有宫奴都已知趣回避,倾歌靠在萧玄景的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桌上正蹦蹦跳跳的朱雀。 “小畜生,你说,姐姐现在会不会也在上面看着我?” 她颇有兴味地看着那只朱雀,仿佛它当真会回她一样。 周身气息突然寒凉,倾歌转眸,乍然触到某人沉下来的眸色。 萧玄景冷冷一哼,好得很,现在是人不如雀了。 第140章 帝妃之间(8) 周身气息突然寒凉,倾歌转眸,乍然触到某人沉下来的眸色。 萧玄景冷冷一哼,好得很,现在是人不如雀了。 倾歌见他这般傲娇,索性一下自他肩头抬起头,转眸,回了一记同等重量的冷哼过去。 “你这小畜生,看起来倒是机灵得很,却像个哑巴。” 她竟然开始与那小畜生说起话来了,这便罢了,她话里字句,可都尽在指桑骂槐。 萧玄景原本暗沉的眸底越发幽深如潭,便连远远站在檐下的蔡康等人,也不禁感受到突然而至的阵阵寒凉。 不知是哪个奴才,更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爱妃这话,倒是提醒了朕。” 低沉的嗓音,乍然落入耳际,好听极了。 倾歌见他话里有话,不禁有些不服气又朝他瞥来一眼。 却只见那人浓眉微挑,悠悠地道:“爱妃这灵凤宫里,倒真真住了一屋子小畜生呢。” 倾歌不解,回头探看,他却开始卖起了关子。 拽的什么似的,搞得谁稀罕一样。 细声的碎碎念,字句入耳。 皇帝的眸底,越发幽邃,他突然朝身后低唤了一声:“蔡康,还不快给你南主子解了疑惑去。” 蔡康闻言,直起拂尘,上得前来,躬身,低道:“回南主子,皇上的意思是,秋天的萤火虫,紫色的蛾子,地上的蚂蚁。” “还有夏天的蝉!” 门口,一个精怪高昂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抬眸,眼前笑嘻嘻正一步步走进来的人,不是七公主是谁。 众奴才见了,都连忙过来见礼,玄舞却是理也不理,蹦蹦跳跳就来到了帝妃跟前,同萧玄景问了礼之后便笑眯眯紧挨了倾歌坐了下来。 抬眸的瞬间,却陡地撞进了萧玄景警告的眸子里。 玄舞不解,以为五哥又要训她,连忙攀紧了倾歌手臂就要同她求情,谁曾想,朝倾歌看去的瞬间,竟发现她面色已变,眸底更是隐了沉沉的伤痛。 蔡康低声的咳嗽恰在此时传来,玄舞一愣,终于反应上什么来时,心头不禁刹那一紧。 她不由自主看了正垂了眸苦苦而笑的倾歌一眼,心底,不禁蔓延出丝丝自责。 她怎么忘了,那夏蝉,早在围场便已香消玉殒了的,更因此,倾歌与五哥的第一个孩子也没了。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感受着头顶乍冷的气息,已丝毫不敢抬头去看萧玄景的眼神。 “嫂嫂,我……” 半晌,终于犹犹豫豫憋出了这么句话,却在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沉沉的低斥打断了。 “还不滚回去。” 玄舞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吼吓得猛地缩了缩脖子,她知道她勾起了嫂嫂的伤心事,可是,她不是成心的,五哥这样赶她,还当着一屋子奴才的面,由不得她不在心底委屈。 她陡地抽身而起,委委屈屈地同皇帝告退,转身欲走的瞬间,手腕却被一只手突然抓住了。 她回头,顺着那只手臂,就看到倾歌对她摇头一笑,她心口一动,未及反应,就听她复又对皇帝道:“玄舞既来了我的寝宫,便是我的客人,你要撵人,回你的日升殿撵去。” 玄舞原本高悬的心,因她这句话只差没跳出了嗓子眼。 檐下的一众宫奴,早已被吓得双腿打颤。 若是他们没听错,南嫔,方才是在赶皇上走! “南倾歌,有本事半夜别起来独个儿哭鼻子。” 皇帝的声音冷冷地,仿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玄舞暗暗伸手去推倾歌仍旧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手心,已冒了阵阵冷汗。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较之骤雨狂风更令人心悸。 包括蔡康在内,灵凤宫里所有的奴才都开始在心底计较起皇宫即将而来的又是多久的冷气压。 却在此时,一道声音低低柔柔传来:“阿玄~” 再然后,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是,皇帝蓄势待发的愠怒,就因着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声低唤,瞬间消散于无形。 众人不禁都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却只顷刻间,都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嫔方才唤的是,阿玄! 她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对皇帝直呼其名! 不,不对,皇帝方才,并未生气。 不止如此,似乎正因了她这一声低唤,周身的冷气压,仿有回温之势。 蔡康紧紧握着拂尘,不经意落在南嫔面上的眸光,越发深邃。 那边厢,倾歌将玄舞强行拉着坐回了自己身侧,玄舞却是全程低垂了眸光,一点不敢去看对面萧玄景的脸色。 倾歌抬眸,朝那人使了个眼色,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倾歌瞪他一眼,又不禁暗暗伸手去碰他的衣袖,他却仍是不理。 倾歌气急,索性一把掐在他的手臂上,感受到他微微得震颤,头顶他阴冷的目光倏地打来,倾歌抬眸,毫不示弱地又瞪了回去。 他狠狠横她一眼,一记警告的眼神,看得倾歌不禁心头一凉。 她下意识有些畏惧,却在此时,只听他沉声道:“若无事,便自己个儿回去宫里闭门思过去。” 倾歌闻言微愣,转眸,却又不禁低笑出声,这人,还真是! 好好的话,便不能好好说吗! 她想着,复又去握玄舞的手:“丫头,别光愣着了,有什么事,还不快些说出来,横竖,有你皇兄为你做主呢。” “我……” 玄舞陡地抬眸,却在触到萧玄景冷冷瞥来的眸光的瞬间,又惊慌失措垂了下去,此番,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再不说,可该我以为你是将我当做外人了。” 倾歌随即而来的一声,半真半假的语气,却果然令玄舞刹那抬起了头。 却只是一个劲嗫咬着唇瓣,她知道倾歌是有意为她寻开口的话机,她确有事找来不假,可是,方才她已惹怒了五哥,别的事也便罢了,此番,即便他允她说出来,她也不敢开这个口了。 难得看这牛脾气的公主扭扭捏捏的样子,此时倾歌心里也不禁暗自讶异,下意识也开始猜测她此番前来到底是为着何事。 却在此时,突然感觉耳蜗一痒,她下意识侧头,耳边,低低浅浅的声音却伴着热气自耳边传来。 玄舞说罢,也不顾萧玄景仍旧沉冷的眸光,起身匆匆忙忙告退过后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倾歌收回看在空荡荡宫门口的目光,转眸触到萧玄景投来眸光的一瞬,心底不禁已开始暗暗叫苦。 这丫头,求她什么不好。 夜半梦醒,冷汗涔涔,已是三更时分。 倾歌喘息着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身子已教一只手臂揽了过去。 她跌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砰砰直跳的心,久久难以平息。 “怎么了?”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倾歌眨了眨眼,索性摸黑顺着他的手臂,攀紧了他的脖子。 “阿玄~” “嗯?” “我刚刚,梦到了夏蝉。” 她尾音方落,只觉身子一紧,那人低斥的嗓音已自头顶传来:“不许胡思乱想。” 倾歌在他怀里摇头,想着方才的梦境,心底不禁又腾起阵阵后怕。 “我梦见她哭着一直伸手问我要东西,我问她要什么,她又不说,只是哭着,不停地向我走近,不停地向我伸手……”她攀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越发圈紧,“阿玄,我总觉得,我欠她的……” “胡说,你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要欠也是她欠你的。” 男子的低斥染了微愠,倾歌靠在他的肩上,心口,仍旧跳得厉害。 “当时,是我亲手杀了她的。” “是她罪有应得,与你无关,不许再胡说八道。” 倾歌摇头:“不,不是她的错。” 她有什么错? 自打遇上那个人起,她就一直活在他为她编织的牢笼里,没有是非,没有对错。 在这荒谬一切背后,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呢? 她想着,又不禁更深地偎入他的怀中:“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一辈子都在骗人,有些人,却肯用一辈子去为了一个人骗自己。” 萧玄景没回她,许久,头顶一声轻叹才缓缓传来,“一个人若是活的太过纯粹,就注定被纷扰的世俗所埋葬。” 倾歌陡地自他怀里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说即便如此,你那四哥随便利用别人的感情也没错吗?” 她问着,声音都不禁兀地拔高。 萧玄景将她的身子揽入怀中,伸出手为她细细摩擦着她因裸露在外而转凉的肩头,直到那凉意渐渐消散,暖意重回,他终于收回了手臂,方继道:“人自生来,便自带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他话到此处,又沉沉一叹:“你那个丫头,看起来是走得凄凄惨惨,诸多不值当,你却不想,死了于她而言,不见得便不是解脱,至少,她终于圆了愿,了了结,于戏中羽化重生,永远的活在了她为自己编织的,有那个人的世界里。” 他的话,倾歌无从反驳,可是,心底仍旧生生哽了一根刺。 戳得她整颗心里里外外,难得安分。 从惊鸿一瞥的死心塌地到风雨不改的生死追随,夏蝉爱他如此,到头来,却落得个凄凉如此的下场,难道,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当真都是宿命吗? 倾歌靠在他的胸膛,不由自主,竟又陡地想起莫寒那夜的话。 “阿玄,你说,一个人和一个人遇见或者错过,真的是靠缘分吗?” 第141章 帝妃之间(9) “多中无一性,一亦无有多。” 倾歌皱眉,“阿玄,我不懂。” 借着月光,萧玄景看得她注视自己,展眉一笑,“法无定性,事在人为。” 倾歌摇头,“我还是不懂。” “你不必懂。” 他说着,又将她往怀里揽紧了些许。 什么叫做她不必懂,这不是赤裸裸说她资质愚笨嘛,倾歌心里不服气,正待反驳,却只听他又道:“你只需记住,只要朕在一天,你南倾歌都是我萧玄景的女人。” 倾歌闻言倏然一愣,转眸,却满意地笑了,口里,只仍旧不依不饶地驳他:“我才不稀罕呢。” “你再说一遍。” 他冷冷盯着她,危险的气息传来。 倾歌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由得微微怒了,冷笑道:“说就说,做你的女人有什么好,每天有那么多双眼珠子咕噜噜盯着,动不动就要被某人降了份位,打入冷宫,时时刻刻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每天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一点自由都没有!” 下颌被轻轻勾起,倾歌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肩膀却教男人紧按住。 “你是觉得做朕的妃子委屈你了?” 他的声音冷冽,仿似她只要说一个是字,他就会立刻将她凌迟处死。 倾歌抬眸便撞进了他阴鸷的冷眸里,她立时心肝乱跳,吓得不轻。 却在此时,身子倏地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翻了过去,她惊呼一声,未及反应,唇角却已被他一口含住,随着他狂热的嗫咬吮吻,倾歌只觉得自己的唇麻酥酥失去知觉了一般,他的声音,便在此时,贴着她的唇角低沉传来:“后悔也晚了,你注定是朕的女人了。” 他说得霸道,毋庸置疑的口吻,却令倾歌心底甜滋滋的,如吃了蜜一般。 “阿玄~” 她突然伸手又吊住了他的脖子。 “玄舞的事,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吗?” 玄舞今日在她耳边说的正是她想跟他们一道出巡的事。 可是,他一直不松口。 萧玄景眉心一划,冷哼一声,“你以为那是围场,这可是出宫,一旦出了宫门,少则半月,多则数月,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去还得朕加派人手保护她。” “可我看她实在想去……” “你却不想,她将来也是要嫁为人妇的。” 倾歌微愣,转瞬,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玄舞将来是要嫁去北狄的,即便北狄民风不如大夏朝那般讲究,怕也不能太过纵容了她去,如若今时事事顺着她,她的脾性怕是无法收敛,今后到她自个儿独当一面的时候,只怕日子便不好过了。 她正沉沉思着,耳边,他的嗓音又低哑传来,“此事朕自有决断,以后她的事你少管。” 倾歌几乎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我不管谁管。” 她说得理直气壮,尾音方落的瞬间,却刹那有些底气不足。 她这是以什么身份自居,竟头热发热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暗自咬舌,头顶,却有低哑的笑传来。 倾歌实在有些无地自容,她恼羞成怒,扬起拳头立马朝他后背招呼了上去:“坏阿玄,让你笑!” “好了好了,朕不笑便是。” 他嘴上说着,语气却仍是饱含揶揄,倾歌羞得没处躲,只差没刨个地洞钻了进去。 “倾儿。” 他低沉的一声突然传来,倾歌一愣,只是红着脸低应着。 “你可在意?” “什么?” “份位之事,你若在意,朕明日便……” 倾歌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身,她将头埋在他臂弯里,嘴角却弯起了柔柔婉婉的弧度,她便这般在他怀里摇头,“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玄,其他的,我统统不在乎。” 萧玄景与她正对,将她所有的反应收入眼底,他嘴角不禁也划出了一抹笑意,微一沉吟后,继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倾歌知道,只要她开口,什么他都会给她的。 可是,如今岁月静好,他和她都好好的,只要这样一直下去,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想望。 她在他怀里摇头,转眸,却又倏然反应上来,她陡地抬起了头:“阿玄,你怎么知道?” 头顶却刹那凝了一抹危险的气息,“若非今日断章提起,朕还真不知道,南倾歌,朕不问,你自己便不知道说吗?” 倾歌被他说得有些心虚:“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在乎这些。” 她声音低弱,明显底气不足,萧玄景眉心一划,眸色印了些深浅,“朕知道,不过,朕此次倒是希望你有什么想要的。” 倾歌撑起身子去看他,“阿玄,什么意思啊?” 萧玄景徐徐凝眸,“出巡的日子已定下来了,当时朕并不知你生辰将至,所以……” 倾歌笑着摇头,“阿玄,生辰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你陪在我身边。” “是吗?”耳边是他低低的揶揄。 “讨厌!”倾歌朝他胸口擂了一拳,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她暗暗在心里轻叹,哎,什么时候,她竟过得这般没出息了。 话虽如此,第二天,萧玄景还是将她恢复了份位,除此之外,又差人送了许多稀奇的玩意过来。 当日,各宫都差人送了许多礼品过来,倾歌这次却是看也懒得看一眼了。 倒是借着这次机会,终于得见了那传说中的美人。 纤巧削细柳如眉,黛衣山外尘世非,眉间一点朱砂起,帝王江山不足惜。 从前只知宁妃国色,却原来,倾城之外,更有倾城。 那许清尘,朝着皇后宁贵妃纷纷见礼之后,又轻摇莲步来到了倾歌面前,微微倾身,出口的声音娇柔轻细,教人乍一听,不免已心生怜惜:“早在民间时,民女便已听说过南妃娘娘了,今日有幸一见,真是如同梦中一般。” 皇后坐在首位,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快些起来吧,你早已不是民女了,闻说皇上过不久便要封你的位份了,都是自家姐妹,你若不弃,以后咱们之间只管以姐妹相称便是。” “承蒙皇后娘娘抬爱,民女万万不敢。” 宁贵妃柔声一笑:“这一声姐姐你迟早是要叫的,皇后娘娘都开口了,你便只管谢恩了便是。” “清尘多谢贵妃娘娘指点。” 她起身又是朝着宁疏影弯身一福。 却在此时,一道低细的声音缓缓传来:“闻说清姑娘也是唱得一口好曲儿,不知道咱们今天有没有这福分听清姑娘唱上一曲呢。” 许清尘闻言,却是有些容色微失一般惊诧,“闺中自娱,聊解烦闷罢了,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清姑娘此言差矣,咱们的皇上也是大雅之人,他都觉得好的东西,只怕清姑娘的嗓音,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呢。”韩嫔将美人团扇轻掩嘴角,咯咯笑了出来,转眸,又朝倾歌看了过来:“南妃姐姐,你说是吗?” 倾歌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心底,却狠狠将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奶奶的,这哪是来恭贺,明明是来挑衅炫耀的。 她暗暗在心底低咒,她南倾歌真是越发堕落了,爱上谁不好,偏偏是个皇帝—— 惹了一身烂桃花的皇帝! 第142章 帝妃之间 (10) 她们却迟迟没有要走的姿势,及至傍晚,倾歌已渐渐有了困意,无赖来的个个都是大佛,她赶不是,撵不是。 末了,也只能迷迷糊糊与她们有一句每一句搭着话。 再晚些的时候,皇帝过来了。 倾歌心里一喜,起身的刹那,却瞥见那几个环肥燕瘦的美人一个个都开始扶着自己头上的朱钗,理着自己的裙摆衣袖。 皇帝踏入宫门的一霎,众人以皇后为首,都纷纷起身见礼。 倾歌站在众人之中,眸里有些晦涩。 她终于知道她们为什么不走了。 却在此时,却感觉一道深邃的目光直直朝自己打了过来。 倾歌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再看她,她心里却只越发憋屈,由而,便身体力行地给了他一记大白眼。 皇帝眸色一怔,浓眉旋即朝上斜斜一挑。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一尊尊大佛,倾歌面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她上下挤兑着眉眼,横了皇帝一眼,转身头也不回朝着内殿走去。 “这又是怎么了?” 萧玄景跟在她身后,语里不见惊疑,却难掩揶揄。 倾歌转身狠狠擂他一拳:“你明知故问。” 一道微侃的声音掠过,笑道:“完了,还以为是只醋坛子,原来是只醋缸啊。” 明眼人知道他实在取笑她,便连分站四方的几个宫奴都暗暗掩嘴偷笑了,倾歌心里实在气苦得很,正要发作,却又刹那想起了另外一个事,她心头一惊,面色已不禁稍敛,“阿玄,你昨夜说,问我生辰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物事的。” “嗯。” 他顿了顿,凝眸,端看了她一眼。 倾歌心底无端有些心虚,低道,“那玄舞她……” “除了这个。” 他的口气几乎不容商量的余地。 倾歌眼见自己出师未捷就大败而归,不禁有些着恼,便鼓着气横了他一眼,“你出尔反尔。” “南倾歌。” 他警告的一声传来,周身气息乍冷,倾歌感受着,不禁有些心悸。 可是,玄舞那丫头那里,她该怎么回? 今日早间四更刚过,皇帝前脚刚出了灵凤宫的大门,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就从后门溜了进来。 正是玄舞。 她来这么早,倾歌硬生生被她从睡梦里叫醒,好不容易醒了神,听罢她的来意,倾歌不禁瞬间有些头大。 原来竟还是为了出宫的事。 倾歌不敢照萧玄景的原话去回她,只能换了个说法将皇帝的意思说与她听。 玄舞一听,整个人脸色一跨,只差没哭出来。 经过围场一番,倾歌心里早将她看做自己的妹妹了,这下哪里还见得她委屈,于是便承诺了她再替她向萧玄景说说。 谁曾想,他竟这般油盐不进。 这倒令她犯难了。 她想着,只能又去握他的手,“你我都知玄舞天性爱热闹,这事瞒了她也便罢了,而今她都知道了,此番若是不将她带上,她一颗心还不像猫爪子挠一般,你能期望她安心待在宫中吗?” 皇帝眸色一凝,倾歌眼见这招使得,立即再接再厉:“阿玄,再说,这一路上,我也希望有人陪我说说话,也自在些。” 她尾音有些可怜兮兮,皇帝的眸子,却冷得恍若结了霜。 “你是觉得待在朕身边你不自在了?” 倾歌撇撇嘴,心底却不禁兀自泛了酸意,她垂着眸,低低喃道:“我倒是不这么想,不过你不还有别人要陪吗?” 此番同行的人之中,还有一个宁疏影。 她想着,心下不自觉竟颇为委屈,却在此时,头顶一道低斥的声音徐徐打来,“南倾歌,你这妒妇。” 倾歌暗暗垂眸,她心里苦,却无奈点滴发作不得,想着,便不愿再说此事,只暗暗将自己心里的不快掩过,又抬头看他:“那你到底怎么想,阿玄,她总归是你妹妹。从小到大都疼宠过来了,到了如今,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嫁过去了。” 萧玄景低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色隐见苍白,他心头一惊,脸色已瞬间变色:“南倾歌,太医院送来的药,你是不是又偷偷倒了。” 倾歌心头一惊,实在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记得那档子事,可是,那药实在太苦。 她想着,猛地转过身,凝上男人深沉的眼睛,凝眉道:“阿玄,我……。” 他的眸子却如同粹了冰的箭一般,轻漠,细恨。 倾歌知他是担忧她的身子,鼻子一酸,她吸了吸,心下,不禁也兀自一沉。 顿了顿,她咬咬牙,轻轻偎进他的怀里,“阿玄,我以后一定好好喝药,你别生气,好不好?” 她突然的靠近,萧玄景微微一震,立刻伸手抱紧她,她这副模样,他无法拒绝。 “南倾歌,你不是小孩子了。” “……嗯。” 良久的沉默。 “阿玄~” “嗯。” “玄舞那里……” “容朕想想……” “嗯。”倾歌闭了闭眼,过犹不及,物极会反,她不敢再多说,只越发紧地向他偎了过去,却在此时,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 声音不大,却没有逃得过他的耳。 萧玄景眸色一凝,声音抿进了丝深疑,“朕不是跟你说了今日会晚些时候过来吗,怎么又不进晚膳?”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倾歌的心里只越发委屈气恨:“我倒是想吃来着,可我这小小的灵凤宫,哪里装得下你后宫里这么些大佛。” 她语气酸得很,萧玄景闻言,眸色一凝,不禁泛上了些末冷意。 她只知道他后宫妃子众多,却不知,太后那里,对他专宠她一事,这几日已颇有微词。 在母后未能真正接纳她以前,他自然知道如何做于她而言是最好的,可是,他偏偏管控不住自己的心,每每下了朝,便只想来她宫里。 便是看她一个笑脸,听她几句笑骂,也成了他时时刻刻的想望。 从前,总是觉得当年父皇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宁愿放弃整片江山太过英雄气短,而今,却觉得,只要她想要的,哪怕天上的月,又如何。 第1章 客栈遇刺(1) 正康三年夏,皇帝携宁贵妃下江南私访名医,与之一道的,却还有个帝妃,闻说她医术高明,皇帝愿意携她一起,是因为顾忌路途宁贵妃的心疾。 总之,流言纷纷,灵凤宫里的南妃,确是当真与他们一道自宫里出发的。 未时,一辆青帘素帷的马车自帝京缓缓使出,长长辙痕将落日黯淡的余光凝固,化作天地间最后遥远的痕迹。 马车停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蔡康上前打起幕帘,萧玄景率先从车内走出。 凉风习习,扬起他身上黑色披风,越发英姿飒爽。 “少爷。”元景断章云何相继走出,同时上前见礼。 来的路上已商量定了,萧玄景是五少爷,元景是六少爷,宁疏影与倾歌是夫人,玄舞是丫头,蔡康是管家,断章云何是随从。 “如今不比在宫里,朝堂上那套礼节,能免则免了吧。” 萧玄景笑着摆手,此时宁疏影正撩了帘子躬身踏出轿子,萧玄景旋即伸出手,圈臂将她拦腰扶了下来。 “是!”大家齐声躬身答道,却没有谁敢真的放肆。 身后的轿内,倾歌与玄舞相继走出,也朝着这边走来。 此次虽说是微服私访,但皇帝出宫是大事,早在他们出发之前,官员之间就已上传下达,若非萧玄景命令不许兹扰,只怕现如今早有当地官员前来见驾了。 马车所停之处正是缘来客栈,从外面看去倒很是繁华热闹,走街串巷的、打尖住店的人络绎不绝,路边做小买卖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久违的自由扑面而来,倾歌深嗅了一口这街边的空气,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嫂嫂,你这模样,像被关在监牢里方被放出来一般。” 身后,玄舞窃笑的声音传来。 倾歌正要驳她,转瞬,却不自觉看向了宁疏影,果然见她面色微变。 这玄舞,平日个也便罢了,她却不想,她要叫嫂嫂之人,又何止她一个。 心底微微泛了些酸涩,倾歌垂眸,将目光落到别处。 这里是琼城,离帝京已有了很远的距离,眼前的景象,似乎彰显着一片生平。 宁疏影面上的不悦未能逃过萧玄景的眼,他眸色一凝,微挑了眉眼,朝倾歌看去时,嘴角,却悄无声息勾起了细微的浅弧。 旁侧,云何移开了看在皇帝面上的眸子,旋即落到街面的繁华熙攘上。 元景惯常是不愿去理这些细末背后的枝节的,倒是看着这繁华不逊帝京的琼城街头,在几个含羞带怯擦肩而过的女子的秋波暗送中,执扇轻摇,笑面无邪。 断章此番出巡,肩负皇帝等人安危,一出了宫门便一直高高悬了一颗心,片刻不敢放松,自然未注意到几人之间暗涌的情愫。 玄舞是个鬼精灵,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时,不禁也小心翼翼偷瞥了皇帝身旁的宁疏影一眼,却正好触到她望过来的眸光,她心头一惊,要躲避已来不及,却在此时,宁疏影朝她温眸一笑,玄舞面上又是一愣,心里却想的是,宁姐姐还是那个宁姐姐,她也未变,可不知何时起,她竟下意识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远了,比不得她跟倾歌的亲近。 她正兀自蹙着眉头,回神才发现众人都已踏进了客栈,她一惊,连忙拔腿跟上。 “几位爷,打尖儿还是住店哪?”缘来客栈在琼城颇负盛名,里面当值的,便连店小二也较普通的小客栈机灵。 那揽客的店小二一眼便瞧见了他们一行人,他话方脱口,不少食客也都下意识朝着门口看了过来,却在瞬间定住了心神。 这些人里,只见男的个个俊逸非凡,其中,更以走在前面的星眉剑目的男子美得最为夺人心魄,三个女子也是各有千秋,男子们的眸光落到皇帝身边的女子身上时,几乎已经移不开眼。 这病怏怏的美人儿,一颦一笑自成风流,他们有生之年,何曾见过这样貌美的女子,都差点以为是天仙下了凡。 宁疏影惯常是被人这般看惯了的,可是,那些个大汉直楞楞的目光还是令她不禁有些着了恼,却在此时,一个醉汉忽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扬手嬉皮笑脸直直指向了她:“哟,这小美人还脸红了,你们看,美人儿害羞了!哈哈!” 随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众人终于自方才的惊讶中醒过神儿来,定神乍一看时,果然见那娇滴滴的美人微红了面,恼羞的模样,越发娇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许多人却已随之哄笑起来,宁疏影哪里受过这等侮辱,当即气得不轻,胸口上上下下起伏,一个气没喘上来,不禁脚下发软,跌靠在身边男子的胸怀里咳喘起来。 周围哄笑的声音却愈发大了,倾歌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蹙起了眉头,却在此时,一声响亮的低斥传来:“放肆!” 随着这冷厉的一声,那个最先起哄的壮汉被一股力量狠狠抛起又倏地摔向了桌面,随着碗盘四下散落之声,饭菜的香味混杂,人们惊得四下逃蹿,那大汉哀哀叫着,正要挣扎起身,南断章抬脚踢起一张长凳瞬间架到了他的腰间。 “少爷。” 断章退向一边,恭恭敬敬朝萧玄景看了过来。 周围的人终于从方才的惊魂中回过神儿来,此时却都不禁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一个仆从都有那么高的功力,这少爷,身份定然非比寻常。 于是,再次凝向他的眼神只越发敬畏。 萧玄景单臂搂着宁疏影,眉眼微挑,提步,缓缓朝那正躺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大汉走去。 此时,那大汉面红耳赤,眼耳都冒了血,眼看着越走越近的那个脚步,脸色越发趋近猪肝色,嘴里,只剩了呜呜咽咽的讨饶:“大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夫人,还望大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命啊!” 萧玄景冷哼一声,径直朝蔡康看去一眼,蔡康会意,朝那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的客栈老板招了招手,那老板虽尚处震惊之中,总还是见过一些世面,此时连忙屁颠颠跑至他的跟前:“爷,您有何吩咐?” 蔡康自袖中掏出一锭银锭子,那老板一见,瞬间瞪大了眼珠,迷迷的目光盯在那银子上便一刻也移不开了,蔡康此时却将掌心一握,扬眉低道:“收拾几间上房出来,给我们一个大的雅间,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菜色各上一样来,再有……”他眉眼一黯,朝身后一瞥:“这个人,以后再也不可进你们客栈,否则,教我们家爷知道了,后果自负。” “是是是。”老板点头哈腰忙应着,双手接过那个银锭子,他放进嘴里一咬,取出时早已乐得合不拢嘴。 “来啊,将他给我扔出去。” 他说着,后堂立即跑出四五个彪形大汉,七手八脚,不过顷刻便将那个大汉抬起来扔了出去。 因着这一闹,宁疏影动了心气,加之赶了一天的路,面容堪堪憔悴,这客栈里的饭菜虽不可与宫中比拟,也是上乘的菜色,她却只动了几下筷子便托辞进房里休息了。 倾歌看在眼里,近日胃口本便不好,此番便越发味同嚼蜡,不多会儿也托辞欲离席。 起身之际,手腕却被一个力量紧紧按住了。 她回头,众人也不禁朝这边看来,却看见她的手腕正被皇帝握在手心里,几人眸色一凝,嘴角已各自划出了笑意。 倾歌面上也不禁有些挂不住,回头瞪他一眼,手腕的力量却立时加重了,倾歌在心底暗暗叫苦,心底却仍旧介意他一路上与宁疏影同乘一轿之事。 虽然此次又是她主动提出要去玄舞轿中的,可是,她若不走,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他们郎情妾意吗? 她心里气苦,无奈众人面前发作不得,只得暗自咬牙,胡乱编了个脱身的理由:“少爷,人有三急。” 她话刚脱口,顿觉那人的脸色冷得几乎要将她冻死,好在总也放了她了。 倾歌皮笑肉不笑地与众人道了别,有些做贼心虚地转身走了。 方才小二正要将他们往二楼上的雅座引时,身后突然传来了那客栈老板的询问,问的是他们要几间房。 这话一出,倾歌与宁疏影面上都刹那有些尴尬,其他几人面上也是一怔。 倾歌瞥了一眼萧玄景紧紧揽着宁疏影的那只手臂,心底一酸,抢在他之前开口道:“我与玄舞睡一间。” 于是,就变成了六间房。 转眸的时候,却撞上了那人冷冷朝她打来的眸光,倾歌眉眼一凝,终究匆匆瞥开了。 此番,她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门前。 她轻轻叩响了房门,不多时,内里便传来一道低低的询问:“是妹妹吧,烦请稍等片刻。” 倾歌眸色一怔,旋即止住了动作,低应了一声。 稍倾,房门自内而开,宁疏影浅笑着将她迎了进去。 第2章 客栈遇刺(2) “姐姐怎知道是我?” 方坐下,倾歌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两人相对而坐,对面的宁疏影温眸一笑,素手越过桌面,将她的手握进了手心:“皇上此行真正目的,别个也便罢了,你我都是知情的,咱们在此处落脚并非没有依据,据说,传说中的凤血佩玉曾在此处出现过。” 倾歌闻言微惊,她暗自凝眸,此行真正目的,昨夜萧玄景的确与她提过,不过,至于为何落脚琼城,她确实不知。 耳边,却又传来宁疏影的轻笑,“皇上既为了血玉而来,自有他的打算,几位大人想必也不能闲着,若是玄舞那丫头来寻我,断不会敲门,只怕直接咋呼着便进来了,仔细思来,咱们一行人,也便只剩了你。” 倾歌听她一席话,不禁在心底暗忖,她心思竟如此细腻,实在无法不叫人不刮目相看。 “姐姐果然聪颖过人,倾歌真是自愧不如。” 她话一出,宁疏影却苦苦一笑:“妹妹又何必妄自菲薄,不说你抬举了我,便是当真如此,女子要那聪慧又有何用,女人这一辈子,求的不过是心底之人时刻将你放在心上罢了。” 她说的句句是实话,晓之以理,动之以理,竟叫倾歌丝毫无从反驳。 心底,反觉得自己从前对这女子莫名的敌意实在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想着,总也想起了自己此番的目的,于是抬眸道:“姐姐生来貌美,难免惹了些登徒子的注意,只是姐姐既有心疾,为了自个儿身子着想,万不可因这等小人动了肝火才是。” “妹妹说得极是,我方才也是气过头了,此后一定谨记于心,不敢再妄动心火了。” 倾歌迎上她的眸子弯唇一笑,想起她的病,一时间心底竟有些不是滋味。 心下,却只越发觉得自己从前下意识对她的诸多怨憎都太过不该。 她进宫也不是一日两日,却从未听过她与哪个妃子红过脸,至于倾歌最在乎的那人的心意,要怪也只能怪他帝王心性处处留情。 她兀自思虑着,不知不觉又忆及一件久远的事。 她初封妃的那夜,她去甘泉宫为宁疏影把脉的时候,号出她体内有两股脉息并存。 当时萧玄景虽觉不可思议,可总算是信了她的,却不知,他私下是否曾与宁贵妃提过此事。 倾歌想着,不禁抬眸道:“姐姐若不弃,不如倾歌为你把一把脉吧。” “那便有劳妹妹了。” 宁疏影说着,素手纤纤伸了出来,倾歌心底颇有些起伏,不知不觉竟下意识感觉紧张起来。 待得指间搭上她脉息,不过一瞬,她的心却砰砰直跳。 头脑轰然一热,她强自按压住自己心底的惊慌,再度搭上了她的脉息。 又是片刻,她终于稍稍离了她的手腕,抬眸,不禁有些怔愣:“姐姐体内有两股脉息之事,不知姐姐可曾听哪位太医提起过?” “此事疏影自是不知,疏影每每犯病之时,自个儿痛得都几乎忘了自个儿是谁,莫说太医说的话了,若是当真有什么不该说的,只怕皇上也是叫他们瞒了我的。” 她语里弥漫了苦涩,看起来倒是当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深浅。 倾歌又说了些细慰的话,之后便托辞离开了。 身后,宁疏影轻轻合上房门,嘴角,缓缓泛起一抹泠泠的笑。 南倾歌,就凭你一个肉眼凡人,也配与我争吗? 倾歌几乎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中的。 宁贵妃的身体里,照旧是两股脉息并存,可其中一股,已几乎探不到它的活气了。 可是,她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初为她把脉时候的感觉,那时候,虽也是两股脉息,然而,当时跳动得更为明显的,明明是另外一股,也就是说,如今她体内正鲜活的那股脉息,其实是鸠占鹊巢。 那么,宁贵妃,岂非变了一个人? 然而,她因怕自己是多想,心底,便迟迟不敢下定论,这事,她更不敢去与萧玄景说,届时,只怕他会认为她又在玩争风吃醋的把戏。 可是,仔细思来,当时她话里字句虽苦,面上,却丝毫不对倾歌所说的她体内有两股脉息的事感到震惊。 倾歌心底暗自一惊,藏在身后袖中的手,竟微微颤了抖。 若说她没有居心,又何苦隐瞒她知道自己体内有两股脉息之事? 可是,除了这一点,倾歌却再看不出她还有哪一点与当初的宁贵妃有出入,再者,她今日与她说的一席话也是动情之至,不像是刻意而为。 倾歌再想起当初她几番在太后那里为自己开脱之事时,心底,已不禁越发乱了。 宁疏影说的没错。 玄舞回房之后便告诉倾歌萧玄景领着众人出了客栈。 只有蔡康留了下来。 倾歌心里却知道,客栈四周,还隐藏了那人从宫中带来的暗卫,听他所说,哥哥手下那支秘密队伍此番也出动了。 此夜,此时,无月。 已是亥时,倾歌躺在榻上,耳边是玄舞清浅的呼吸,她却久久无法入睡。 她知道他们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可是,不见他们回来,她一颗高悬的心还是迟迟放不下。 夜黑风高,客栈中烛火通明,房客们都已一一睡下,倾歌正在心间思虑着,突然间一丝凉意吹来,将房里的烛火熄灭。 “是谁!”倾歌双眼顿时睁开,皱着眉头大喝道。 随后,房外出现了几名黑影,倾歌连忙从床榻上坐起,将玄舞叫醒后,戒备的注视起四周。 “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名黑衣人破开楼顶的瓦片,从屋顶窜进了房间中,而房门也被一脚踹开,两名黑衣人一前一后闯了进来。 另一个房间。 蔡康耳朵微微一动,突然浓眉一扬,陡地自榻上翻身飞起,一把拉开房门,径直朝着南面的最里间一间房而去。 那是帝妃的房间,此时,里面只住着一个宁疏影。 她不会武功。 踢门进去的一瞬间,借着屋内唯一一盏没有灭掉的烛火,他一眼便瞥见被十几个黑衣人逼至床角的宁疏影。 此时,她被吓的瑟瑟发抖,正抱了双膝,害怕的缩在了床榻的角落里。 “来者何人?”蔡康飞身将宁疏影一把护在身后,戒备的环顾起四周的黑衣人。 黑衣人们迅速拔出腰间软剑,缓缓向二人逼近,“杀!” 毫无解释,众人大喝一声,冲向了蔡康。 “抓紧我!”面对持剑冲来的黑衣人,蔡康大喝一声,双掌狠狠拍向四周,一股内力瞬间向四周狂袭而去! 顿时两名黑衣人被掌力震飞,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剩下的黑衣人停下了脚步,眼里露出了一丝畏惧。 没想到,大夏朝年轻的皇帝竟然是一名武功高手! “想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黑衣人刚刚退出门口,便被一只手迅速的掐住了脖子,这一招锁喉,当真是又快又狠! 萧玄景面色冰冷的看着黑衣人,手上渐渐开始用力,黑衣人被掐的满脸通红,喘不上起来。 “谁派你们来的?”萧玄景眸色沉深如潭,冷声喝问道。 黑衣人脸色发紫,断断续续的一声冷笑,随即牙齿一咬,脸色瞬间变黑,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断气而亡。 萧玄景眸里一抹诧异掠过。 这些黑衣人不是普通人,不仅训练有素,而且必要时服毒自尽。 他们身后一定有着一股势力。 床榻上的宁疏影惊恐的看着他,失声低叫:“玄~” “莫怕,没事。” 他说着,身后正好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我等护驾来迟,还请爷恕罪。” 请罪之人除却云何等人以外,还有迟迟出现的暗卫。 萧玄景摆摆手,目光自他们一行人面上逡巡而过,心底,却刹那警铃大作。 她不在。 “保护好夫人。” 他匆匆留下这一声,已瞬间消失了身形。 身后,宁疏影跌落在墙角,心底阵阵后怕之外,藏在身后的手却兀自捏得死紧。 第3章 客栈遇刺(3) 那些人突如其来,且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倾歌深知不能硬拼,本想智取,谁曾想,她惯常用在别人身上的三七粉,在他们身上竟丝毫没有作用。 “不自量力!”冷笑一声,蒙面男子双手向前一推,倾歌下意识闪身欲躲,却在瞬刻,脑里闪过身后的玄舞,终究,生生挨了这么一掌。 其他黑衣人迅速出招,脚下同时朝着玄舞奔去! 倾歌哪里肯,挣扎着起身,抢在那黑衣人拔剑之前飞身而去,在玄舞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倾歌一头扎在她身前,那黑衣人却突然换了招式,竟运起内力一掌朝她胸口拍了上来。 “噗!”倾歌只觉体内一阵血气翻涌,她被逼得急速倒退,身体撞破了背后的窗户,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哼!”冷哼一声,黑衣人再次出手,一掌眼看又要拍向了正捂着胸口口吐鲜血的倾歌! 看着阴森的一掌扑面而来,倾歌心中大吃一惊,急忙闪身躲避! “不许伤我嫂嫂!” 一声厉喝,玄舞已起身张开双臂护在了倾歌身前。 倾歌头脑发热,却在此时,她突然瞥见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她心头一惊,顿时大感不妙,然而,此时的玄舞已是退无可退! “扑哧!”一口血气喷涌而出,倾歌死死的按着胸口,她被那杀气腾腾的掌风打得腾空飞起,又重重摔倒在地上,胸口皮肉开花,险些昏死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是倾歌飞身自身后一把抱住了那黑衣人的腰。 “嫂嫂!” 耳边传来玄舞又哭又叫的呼唤,倾歌咬紧牙关,本欲起身细慰,却发现自己练抬眼皮也成了奢侈。 拔出软剑,黑衣人冷笑着,一步步朝着地上的二人迈了过来,眸底的腾腾的杀意蓄势待发! 眼看那泛着冷光的剑步步逼近,玄舞心中一阵惊慌,躲避怕是来不急了,如今唯有硬拼! 伸出芊芊玉手,张开双臂咬紧红唇,闭着双眼迎了上去! 却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玄舞未及多想,已迅速睁开眼睛抬头望了过去! “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突然身后一声冷喝,一道黑影神出鬼没般窜了出来! 这黑衣男子,着实英俊不凡,只见他白皙的脸庞透着冷俊,眸底是较之这些黑衣人更深更冷的杀意。 随着这一声,那道黑影迅速出现在几个黑衣人面前,两手弹开四周的剑气,飞身猛力朝其中二人各去一脚,轻而易举的便将其中一人的剑夺在手中,转瞬,剑气如飞,又狠又准地刺进了那人的胸膛。 眼看他来势汹汹,黑衣人互看一眼,顷刻便飞身涌来,萧玄景的剑却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必见血光。 两边都是高手,萧玄景的武功却显然更在他们之上,只是以少敌多,局势便一直僵持不下,却在此时,又有一批黑衣人加入了打斗,不同的是,他们面上没有蒙面。 蒙面黑衣人瞬间落了下风,那带头之人一阵大惊:“撤!”随即慌忙收剑,身子向后退去。 一切归于宁静之后,倾歌粗喘着气,感觉自己被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阿玄~” 她抖着唇角,费了好大的力,终于堪堪掀开了眸子,声音却低弱得他几乎听不清。 萧玄景面色绷得紧直,他沉沉凝在她满是鲜血的脸上,周身的寒气,冰冻三尺。 此时,云何等人也匆匆赶了过来。 乍然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大吃一惊。 南妃受伤了! 宁疏影站在众人之中,她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惊诧之余,更多的是翻江倒海的嫉妒。 她宁愿躺在地上,被他怀里的是她。 “五哥,嫂嫂是为了救我……” 玄舞跪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阿玄~”倾歌伸手要去捉他的手,却完全使不得丁点力气。 “我在。”萧玄景主动握上她染血的手,将头低下去,附耳到她干涩的唇边。 “阿玄……”她被他握在掌心的指节微微颤动,又是重重的喘息,眸底,如同失去了光亮的星子,晦暗无比。 “倾儿,乖,现在别说话,朕先帮你请医者。” 他眸底终于浮出了一丝温和,握住她的手,却也不经意颤了抖。 倾歌勉强挣扎起身,好半晌,终于提起了一口气,她喘得很快,问得断断续续:“她……她呢……” 萧玄景知道她问的是谁,当即更觉眸底一阵温热,灼得他心间狠狠的一疼。 “没事,她没事。” 他连忙应着她,说着又轻轻为她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温声低道:“倾儿,先别说话了,乖。” “好。” 她终于破涕为笑,点头的瞬间,却猝然耸动着身子,几口鲜血便随着剧烈的咳嗽喷溅而出,点点血腥黑紫近墨,落上男子修长的指间手背,所到之处,一片触目惊心。 客栈内,方送走了医者,晓光透过小窗打进来,朦朦胧胧,隐约可以看见内中女子沉睡的容颜。 面前的女人如今颜色凋零,再不复往日夺目之美。一头青丝凌乱散落于枕畔,向来精钻古怪的面容此时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死灰色,那些从前经受的磨难痕迹在病痛之中尽显无遗,已然悄悄布满了眉梢眼角。 不由自主地,萧玄景抬手,温温缓缓抚上女子苍白的面容,眸中坚决更甚。 南倾歌,朕说过,有朕在,你不会死。 朕不会让你死! 与此同时,昆仑山山顶之上,后山陡崖。 一名玄衣男子翩翩如风,黑发浓密如墨,温中带冷,文中带狂,雅中带邪。 此时,正与一名面如冠玉的白衣银发男子品茶下棋。 “道君,这一步你可是将自己逼上死路了…”白衣男子手持黑子,嘴角含笑的看着银发男子。 玄衣男子挑眉,脸上漾起讳莫如深的笑:“莫寒,多时不见,你的棋艺倒是有所长进呐……”说罢,手中白子挥下,一子将死路变为活路,瞬间扭转乾坤。 “哦?”莫寒注视着棋局,眉头轻皱,随后长叹一声:“原来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妙哉……” 这白衣男子正是莫寒,千百年来,他的面容依然未变,只是从前的一头黑发不知何时变作了银发。 而那名玄衣男子,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始,便有了他,不生不死,不老不灭。其年岁早已不知几何,自天宫那场大劫以来,他与莫寒的关系便渐渐增进,可以说,他是如今这世上最了解莫寒之人。 “怎么样,当初你若听本尊一言,不要强行改了那二人的命途,如今又何苦招揽这许多凡尘俗世。” 摆下一枚白子,玄衣男子看着莫寒,淡笑而道,眼神中一丝悲伤之色,稍纵即逝。 着手放下一枚黑子,莫寒摇了摇头,叹息道:“道君光只说我,你却又何尝不是一样,若是没有你当年的一场心软,哪还有后来诸事?” 一声轻叹,玄衣男子单指捏诀,眉眼之间,仿似又忆起了亘古的那遥远的千年以前:“当年本尊之所以出手,无非是怜那小畜生是从本尊身边过去的,却不曾想……” 他的话戛然而止,对面莫寒却浅声淡笑:“却不曾想,女大不中留。”他揶揄低笑,继道:“容我猜猜,道君当年,是不是对天尊早就恨得牙痒痒了?” 玄衣男子冷哼一声,看似上了脾气:“师兄当年就该将他逐出师门,不过话说回来,那牛鼻子老道的三个徒弟里,我就看他还顺眼些。” 莫寒失声而笑:“道君,我只当这么些年那小畜生都没变,却不曾想,您老人家竟也丝毫未变。” 玄衣男子又是一声冷哼,转瞬,却又徐徐凝眸:“你说,那小畜生没变?” 莫寒点头,眸光有些悠悠久远:“是啊,还是和从前一样傻。” 玄衣男子眸色一怔,不禁又高高耸起了白眉:“哼,什么时候有机会见着了元始那混小子,我定要为我那傻徒儿讨回个公道。” 他说得气愤,莫寒却缓缓凝眸,低笑之间,又落下一子:“快了。” 第4章 从前莫提(1) 据说凤血佩玉他们已打听清了,却原来,凤血佩玉曾在此地出现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他们本拟继续南下,然而,倾歌这一受伤,行程又耽搁了下来。 虽然期间醒来一次,但倾歌真正恢复意识已是第二日傍晚了,方睁开眼她的瞬间,她一眼便看见他,面色微现了疲色,衣衫微皱,乍一看,也似乎几日未打理了。 她的手,却仍旧被他紧紧握着。 倾歌下意识动了动手指,他突然醒神了一般,陡地眸子先是落到她被他握住的手上,再是移到了她的面上。 “倾儿!” 他倏地起身,咚的一声清晰传来,他似乎是撞到腿了,倾歌看他眸色微皱,面上却仍旧是一副欣然。 倾歌心底,不禁有些难以言说的浮沉。 “我好渴。” 她轻启唇,由于干涩,原本红润的唇此时也泛了白皮,裂了小口。 风凉凉地灌进来,有些干裂的痛。 “等等。” 他低应一声,又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终于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他惯常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似乎,因为她在,他把蔡康也遣退了。 没有侍从在身边,一些事,他便要亲力亲为。 凝眸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倾歌的眼睛有丝涩痛。 到他重回房间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一个茶盏,他将那个茶盏往屋子中央的桌上一放,翻起原本倒立的茶杯,随着茶水细流的声音,稍倾,他便端了一杯茶来到她的身前。 倾歌却是真的渴了,连喝了两杯才罢休。 抬眸,他却又坐回了她的榻前,他伸手复又将她的手执进掌心,温声道,“我方才已吩咐了客栈厨房给你做了些你爱吃的饭菜,你忍一忍,很快便能吃到了。” 倾歌低嗯一声,她其实不饿,可是,看他这般殷勤,想着他如今为她竟不顾身份进进出出做这做那,便不忍驳了他。 饭菜很快便送来了,果然如他所说,都是她爱吃的菜色。 又是他一口口喂给她,倾歌吃在嘴里,却有些味同嚼蜡。 一者,是因为她当真没有饿意。 二者,她有些怕这样的他。 昨夜,她被身上的伤痛醒,却无奈睁不开眸子,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了他与高云何的对话。 倾歌不知道为何那高大人会深夜至此,却听得他们是在说她的事。 高云何说前夜他们回客栈时,率先经过的,是她的房间。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最先进的,却是更里间的,宁疏影的房间。 话到此处,却听萧玄景说:“云何,你知道她对朕意味着什么。” 她,指的是宁疏影吧。 那她呢,南倾歌在你心底又意味着什么。 她想到这里,终于再咽不下去,她突然抬眸,低声道:“你去宁姐姐房里吧。” “为什么?” 倾歌一愣,他这句“为什么”问得似乎极理所当然。 反倒好像是她没有了理。 “这几日我身子不便,也不能服侍你。” 萧玄景眸色有些冷,将勺子往碗碟里一放,低道,“朕就在这里。” “虽说现在在宫外,不像往日在宫里,可这里只有一张床,我还是病人,我如今身上毕竟又血又腥的,你是九五之尊,你和我一起总归不适宜。” 她轻漠的语气令萧玄景心底狠狠一沉! 虽有意压抑,他压低的声音里还是藏了沉怒,“你昏迷的这几天,朕哪天不是和你一起睡!忌讳?莫说朕从不信那些,便是信,你受伤那夜,血染得整张床上都是,除了朕谁还敢近你床榻?” 他冷冷盯着她,眸底有些沉沉的恨…… 应该不是“不敢”,是他“不许”。 倾歌翻了个身,两人没有说话。 她伤口疼痛,很快倦意渐重,他的声音从背后硬邦邦的传来。 “你睡一下,医者很快便过来,朕叫玄舞过来陪你。” 他似乎又走了出去。 倾歌再次醒来的时候,萧玄景已经不在房内,代替的是玄舞。 看她醒来,玄舞忙上前道:“嫂嫂,医者刚才来过,替你换了药,五哥又吩咐客栈厨房炖了些药汤,你再睡一会,等药膳好了我在叫醒你。” 倾歌怔怔看着她的身影,低声问道:“你五哥呢?” “嫂嫂卧病在床这几日,五哥心疼你,也没出过这房间,更别说出去客栈。刚才听蔡康所说,估摸是去高大人他们房中谈些紧要的事情。”玄舞低声说着,又替她理了理被子。 她不要他这样待她!倾歌心底腾起丝烦躁,越发不愿再听到关于他的一切。 看了看房内的摆设,却见他的披风还安放在床头,倾歌心里一计较,背过身去,将玄舞一脸的喜色和欲言又止尽数挡在了身后。 身后,却传来她微微染了泪意的倔强之声:“不管怎么样,在玄舞心中,只认你一个五嫂。” 她似乎是觉出她刻意装出的冷漠了,却不曾想,她又不对她。 倾歌心底蘧然一沉,险些没止住眼底夺眶的泪。 客栈,院内。 两个男子相对而立,一个龙眉凤眸,一个清瘦孤绝。 那清瘦的男子,正是北狄的大皇子——万俟修。 萧玄景仰起头,夜风飒飒,扬起他身上云色披风,残月之下,冷星零零。 他凝眸看上面前的男子,微微细起眼眸,削薄的唇角带出一弯高傲的浅弧:“世人都说狄国的大皇子自小体弱多病,资质愚钝,在朕看来,却不然,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有朝一日,朕希望朕可以有机会助皇子一臂之力。” 万俟修浑身一震,霍然抬眼狠狠看向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 半晌,低笑之声迟迟传来:“从前只听说大夏朝的皇帝诸般卓尔,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萧玄景俊眸淡挑,对视之间,黑沉沉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一瞬间嘴角凝了一抹噬人的笑。 却听他道:“容朕猜猜,皇子此番来帝京,除了今日一面,可还为了何事?” 万俟修闻言,也不禁低低一笑:“诸事难逃圣上的目光,实不相瞒,我此一行,是听说大夏朝的七公主也在此次皇上微服的行列。” 萧玄景眸色一凝,稍倾,低道:“依朕看来,皇子是对朕当初与老狄王定下的和亲之约不甚满意罢。” 万俟修眉色一挑:“皇上何出此言?” “这几日朕一直留意到我们的队伍后面有一条尾巴,若朕未猜错,那人便是皇子吧。” “皇上圣明。” 萧玄景勾唇一笑,眸底却有些冷:“你与朕商定的这一面其实早在朕还在帝京之时便可一见,皇子之所以执意跟来,是想暗中观察朕的妹妹,大夏朝的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还入得你的眼。” 万俟修被他周身的冷意微微一震,转眸,却索性越发笑得开怀:“皇上果然精明,既如此,修也不敢有丝毫隐瞒,经过这几日,修对那玄舞公主甚是欣赏。”话到此处,他单手往胸口一扶,向前躬身,虔诚道:“修斗胆奏请陛下允朕与玄舞公主见上一面。” 萧玄景眸色微微一凝,他将手背在身上,缓缓踱步,来回两圈之后,又挑眉看向了万俟修:“皇子心仪朕的公主,朕自当心喜,然皇子既已率先打破了协定,不如,咱们之间,重立一个君子协定如何?” 万俟修陡地抬眸,“陛下的意思是?” 萧玄景迎上他的眸子,勾唇一笑,“你若愿意,便凭自个儿本事与玄舞亲近,至于朕与老狄王那个协定,皇子可暂且当之作废。” 万俟修眸色微惊,转瞬,却又低低一笑:“如此甚好,修本是粗人,若能博得美人一笑,经年之后,兴许在大夏朝与北狄之间,也是一段佳话。” “那么?”萧玄景微微挑眉。 万俟修欣然一笑:“陛下放心,在未能博得公主欢心之前,修绝不暴露身份。” 萧玄景嘴角细细挑起一弯细弧,“既如此,朕便提前祝皇子马到功成了。” 第5章 从前莫提(2) 又是两日,倾歌伤口虽已大好,到底还没痊愈。 她悠悠醒转之时,外面百姓叫卖讨价之声模模糊糊混混浊浊入耳,这几日她虽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却一直能感受到萧玄景就一直守在她的床畔。 转眸,此时他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约摸是得了他的嘱咐,玄舞倒是在她房里,此时正双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偏头打量着她。 “怎么了?” 她有些不解。 玄舞却越发笑得眉眼弯弯:“嫂嫂,明日是你生辰哦。”语里,颇有几分神秘兮兮。 倾歌心头一凝,她倒是将这茬给忘了。 她正兀自失神间,玄舞却陡地凑近了身子,看进了她的眼:“嫂嫂,你猜五哥去了何处?” 他?倾歌心头一愣,玄舞自不会平白无故便与她提起她生辰的事,他去了何处,似乎并不难猜。 只不过,她心底却再不敢肯定,那夜温情脉脉的时候,那个问她生辰想要什么的男子,还是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与他生生世世的阿玄。 如若不是,那么,金山银山,要来又何用。 “嫂嫂你听!”玄舞突然兴奋地高叫一声。 “什么?”倾歌被她欣喜的面色感染,也不禁撑起了身子,却陡地低哼了一声。 “嫂嫂你怎么了?” 倾歌咬牙躺了回去,额上有细汗沁了出来,她动作太大,兴许是扯到伤口了。 倾歌摇了摇头,又抬眸问道:“你方才要我听我什么?” 玄舞收了虚惊,欢喜鼓舞地就跳到了小窗前,她自里面撑开了一叶窗,踮脚低头朝外面望了一阵,回头又朝倾歌喊道,“嫂嫂你听,外面有人在卖冰糖葫芦,我从前在宫里总听宫里面的宫人说过,还从没有尝过呢。” 冰糖葫芦? 倾歌微微掀眸,脑里突然腾起了一抹久远的记忆,犹记那年初见,她跟在姐姐身后还是个总角的小丫头,她因为受了爹爹的责骂,面上还明晃晃挂了两大滴泪珠。 家人正因为哄她不好,才答允了她随姐姐一道出来。 帝京街头叫卖声不绝于耳,他翦手前行修身玉立眉如墨画,毫无预兆,便出现在她眼前。 却不知,姐姐是灯期花信,她是跳梁小丑。 他们说了什么话她早已记不清了,却记得他自身后的随从的手里接过一串冰糖葫芦直直越过姐姐递到她跟前,笑得温眉细眼,“小丫头,原来你还是个爱哭鬼。” 他与她之间身高差距甚大,他与她说话的时候,便弯下了身子,惊鸿一面,便自此惊诧了她的眉眼。 姐姐在时,她爱而不得,后来,她得而不爱。 那个爱而不得的南倾歌,从前至少爱得潇洒,而今,却为了一个人,将一颗心低到尘埃里,即便如此,又换来那人多少疼惜? 兜兜转转,却原来,都只是造化弄人。 她的神思被玄舞唤了回来。 倾歌面上隐见苍白,她朝着玄舞微微一笑,轻道:“丫头,你去买吧,别人说了不算,自己尝过了才知道好不好。”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吗?”玄舞激动得欢呼,却又瞬间收敛了眉眼,低低委声道:“不行,五哥说了,我不可以留你一人在房里。” “他是留你照顾我,可我现在午饭也吃过了,无须你时时刻刻守着。” “可是……” “莫要可是了,你买回来,我也想尝尝呢。” “嫂嫂也没吃过吗?” 倾歌眸色微微一愣,转眸,低笑出声:“可不是。” “那好,我多买一些回来。” 玄舞说着,蹦蹦跳跳奔出门去了。 倾歌看着她欢快的背影,不禁在心底苦苦一笑。 尝过了,那样的滋味余生也不想再尝第二遍了。 可是,她如果不如此说,这丫头兴许死心眼也便不去了。 她本一片好心。 谁曾想,竟又注定了玄舞酸苦的一生。 世事,总归难料。 客栈外头,行人来往,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出现在了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突然一把跳到了那卖冰糖葫芦的老汉身前。 “老板,来几串冰糖葫芦。” 她声音空灵,一头乌黑的头发,挽了个普通婢子的发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说话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 “好。” 日头正大,老汉额头正沁出了细密的汗液,此时本走得累了倚靠在客栈门口小憩,乍然闻见她的声音,满是皱纹的漆黑面上瞬间喜笑颜开。 却在此时,一道好听的声音自二人头顶响起。 不怀好意的一声。 “老板,这些,我全要了。” 玄舞抬眸一看,见来人约莫二十二三岁,锦帽貂裘,深目高鼻,黑靴首头高高翘起,他说话时,颊边微现浅弧,明明是个七尺男儿,却当真是秀美无伦。 这人似乎不是他们中原人。 “哎,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这冰糖葫芦可是本公……可是我先看上的,你抢什么抢!” 街边百姓闻得这一声,都不禁朝朝她们看了过来。 却在这少女十四五岁年纪,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欢脱活泼的气息。 此时,正张牙舞爪对着面前的男子一阵狂轰滥炸。 男子身材稍显清瘦,双目湛湛有神,正沉沉凝着她,嘴角勾了丝斜斜的笑:“姑娘,开门做生意,人人可做买者,这冰糖葫芦,你买得,我如何便买不得?” “你这蛮夷鞑虏,先来后到你懂不懂啊!” 恶声恶气地骂得这一声,只见玄舞伸手就朝他招呼上去,衣衫飘动,身法轻盈,一双大眼乌溜溜地,却是满脸精怪戾气。 “蛮夷之人,不懂。” 男子巧妙地招架着,在确定自己不会伤到她的范围内,由着她在他身上东一拳西一脚地踢打着。 “你!”玄舞被他的话气得不轻,几乎怒得原地跳将起来,她索性不管不顾将那老汉手里的冰糖葫芦架一把夺了过来,往身后一藏,她抬眸,颇为挑衅地朝他狠狠瞪了过去。 “你想要,我偏不给你。” 可是,是她看错了吗?那人面上竟现了一抹得逞的笑,然后,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便放到了那老汉的手上。 那老汉一辈子做的都是养家糊口的小生意,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银子,一双老眼瞪得老大,直杠杠盯在那银锭子上一看再看,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的,你耍诈!” 玄舞突然扬手指向他,她踮起脚尖,食指直指他的眉心。 她明白了,他是想先发制人,趁她不备,先把钱给了那老汉,冰糖葫芦顺理成章便是他的了。 所以,她现在成了抢劫的了。 她大为光火,胸腔都在震颤,气鼓鼓的模样落在男子的眼底,竟也格外惹怜。 他突然将左手往胸前一放,躬身朝她行了个他们北狄人初见贵客的大礼,“送给你,美丽的姑娘。” 玄舞面上仍有余怒,她根本没去看他的动作,心底,却自动自发将他的话看成登徒子的调戏。 “你……你什么意思!” “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 玄舞犹自不敢相信,歪头探问道:“你真送我?” “承蒙姑娘不弃。” 男子又是凝眸一笑,别说北地素有男子昂藏粗鄙之称,即使中原,他这样的样貌也极为少有,便是玄舞惯常见得自己几个长兄美貌之人,也不禁暗自心叹,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她不禁又想起自己方才心底对他的误解,面上,竟颇现了几分绯红。 “我可要不了这么多,不然我同你买?” 她再开口的声音,已兀自松软许多。 母后说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他虽对她未有侮辱,可她堂堂大夏朝公主,也决不能贪了这样的小便宜去。 “我既说了送你,吃得完吃不完,都由你处置。” “啊?” 他油盐不进,玄舞心下却有些犯了难,那老汉却在此时颤声开了口:“这位公子,你这锭银子够买我几十架糖葫芦了,老汉我没这么多钱退给您哪。” 他犯难的嘀咕,却迎来男子低低一笑,他突然伸手接过玄舞手上的葫芦架子,抬眸,温声问道:“姑娘方才说要几串糖葫芦?” 玄舞一诧,愣愣道:“两,不,三,不,四串,不,五串!” 她伸出了一只手掌,正好显示了她要的数量,男子温眸一笑,眸光落在她盈盈的颊上,低头,在架上抽了五串糖葫芦出来,“姑娘,请。” 他话毕,转身,复又去看那老汉,“老伯,余钱归你,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城门口聚了十几个乞讨的小儿,这架子冰糖葫芦,你若愿意,可尽数分给他们,便当你我共做了一场善事,如何?” “公子有心做善事,小老儿哪有不从之理,我这就去,这就去。” 男子一直看着老汉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转角处,回眸,发现玄舞正歪头一脸好奇的盯着他,“你这人,好生奇怪。” “哦,姑娘看我哪里奇怪?”他掀眸一笑,面容清瘦,却是好一番魅惑众生。 玄舞回神,正要答他,却陡地记起了倾歌还独个儿在房里,她却竟已出来这许久了。 心下一紧,她拔腿便往客栈门口奔去,男子自身后看着她匆匆却轻盈的步子,正兀自凝眸而笑,却在即将踏进门的一霎,玄舞突然向着他回眸一笑,“嗨,多谢你啦。” 她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便尽数落入了他的眼。 男子眉眼微挑,嘴角终于缓缓划出了一个得逞的细弧。 第6章 从前莫提(3) 玄舞没想到,她在客栈门外与那鞑虏纠缠的那一番,竟真的捅了大篓子。 推开房门的一霎,看到的是倾歌蜷在地面痛苦痉挛的模样。 “嫂嫂!” 她惊叫一声,手里紧握的五串冰糖葫芦散落一地。 “嫂嫂,你怎么样?” 玄舞跑过去将倾歌扶起,垂眸的一瞬,却发现她将手紧紧捂着小腹。 她周身早已汗湿,几近昏迷。 “嫂嫂!”玄舞面上一片惶恐不安,声音里透着空前绝后的心惊胆战。 如果嫂嫂出了事,五哥一定不会原谅她的。 她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倾歌死死按住小腹,她咬紧牙关,终于颤抖着另一只手去抓玄舞的衣袖:“丫头,我的药……” “药,什么药?” 玄舞惊慌失措地问着,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桌上,小二方才端来的……” 玄舞回头看了一眼,连忙又转身应道,“好,你等我!”她说着,轻轻将倾歌身子放下,跌跌撞撞疾步朝中央的小桌奔去,她心口砰砰直跳,端起药盏的手一直在颤抖。 好不容易将药膳倒进了小盏,她转身又快步奔回倾歌身边,蹲下身再次将倾歌上身扶着靠在怀里,“嫂嫂,药。” 她将药碗凑到倾歌嘴边,眼看她一口口喝下,泪水却止不住簌簌滚落。 好半晌,倾歌终于醒过神来。 “丫头,你扶我去榻上躺一躺。” 她声音低弱,一张素净的脸苍白羸弱,看得玄舞心头又是狠狠揪紧。 倾歌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才掀开眸子,果然见玄舞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张小脸又是惊惧,又是后怕。 “傻丫头,哭什么?” “嫂嫂,都是我害的你,我该死,好端端的要吃什么糖葫芦!” 倾歌将眸子低低一瞥,果见门前的地面散乱着几串糖葫芦,她心底兀自一沉,抬眸道:“都怨我,害得你也吃不成。” “嫂嫂你莫要再说了,我害你跌下了床,我没脸再见你了,我也无颜去见五哥了。” 悲恸加自责,她哭得越发哽咽。 倾歌使了些劲,终于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前有些无处安放的手:“傻丫头,我又没事,没有谁会怪你的。” “可我怪我自己,若不是我方才与那人纠缠……” 她话到此处,却又刹那打住,倾歌眉眼一划,抬眸道:“我还没问你,缘何竟去了这许久?” “我……”玄舞正要说,随着突如其来的嘎吱声,一个青衣身影陡地闯了进来。 是蔡康。 他看也没看玄舞,径直走到倾歌榻前,双膝扑通跪地。 “娘娘,救救宁贵妃。” 倾歌与玄舞对望一眼,心口同时一震。 宁贵妃的心疾来得又急又猛。 倾歌由玄舞扶着,推开门的一霎,看见的就是齐整整站作一排的云何等人。 再往里,皇帝歪坐在床榻的一侧,将宁疏影的身子揽在怀里。 “你身子不好,谁让你过来的。” 一声低斥,皇帝原本烦躁的面上越发沉怒,待到眸光落到倾歌身后的蔡康时,眸底陡现了一抹杀机。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方才已吩咐下去了,谁都不可以去打扰南妃。 这蔡康,此时当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倾歌没回他,也不去看他深冷的眸底泛了怎样的沉怒,只是示意身边的玄舞扶自己过去,在将手搭上宁疏影的手腕的片刻之后,陡地抬眸看向了皇帝。 “快,快放她平躺下来。” 皇帝闻言,暂时收敛了面上的情绪,一切照做。 “丫头,去找一个碗来,不,三个。” 玄舞点着头,却不见行动,只是去探皇帝的脸色。 萧玄景凝眸点头,玄舞正要拔腿冲出去,门口却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随着那道微急的声音,原本零零站在门扉的蔡康身影消失在门口。 倾歌伸手径直往腰摸去,却发现她惯常放匕首的地方早已是空空如也。 “给我一把匕首。” 她回过头,朝着众人低叫一声。 众人闻得这一声,都不禁有些大惊失色。 这南妃,打算做什么? “她需要血,我得给她灌血。” 眼见众人迟迟未动,她又低吼了一声,却已见了怒气。 “朕来。”萧玄景朝她大步一迈,掏出匕首的一瞬,撩开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他精壮白皙经脉分明的手腕。 倾歌没有伸手去接匕首,也没去看他,只是朝门外看了一眼,低道:“一切得看血相。” “什么意思?” “血相合了才能给她服下去。” “如何看血相合与不合?” 问出声的站在一侧的萧元景,倾歌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眸,低声细道:“看谁的血与她的血能融到一处。” 此时她的心底却乱得很,那日自己为宁疏影把脉时,明明觉得她身子处处正常,缘何此时体内血液竟像被人抽干了一般,以至于她如今竟昏迷不醒。 蔡康说她是心疾复发了,他们都一直知道宁疏影有心疾,所以每每她发病时,便都自动自发以为是她的心疾复发。 可是,如若她那日判断没错,她的心疾,该早已好全了。 此时她的体内仍旧只是那股脉息,且仍旧正常地跳动着,可是,她丝毫号不出她的心跳。 现在的宁疏影,像个活死人! 蔡康终于将碗找来了,倾歌接过萧玄景手中的匕首,割破了宁疏影的食指,不过顷刻,鲜红便自她白皙纤细的指尖滴落到器皿。 依照倾歌的指示,由萧玄景打头,每个人都轮流割破了手指。 可是,所有人都试过了,竟然,谁的血都不能与宁疏影的血融汇。 倾歌想着,心头却又陡然一凝,对了,不是所有人,还有一个人。 她想着,伸手去拿起了被玄舞放在一旁的匕首。 “你干什么。” 一声冷斥,倾歌知道是他,手却在此时被身后另一人抓住。 倾歌回神,看见玄舞一脸不赞同地望着她:“嫂嫂,你不是……” 手腕被人用力一按,玄舞低头一望,正好撞上了倾歌微沉的眸子,她紧紧凝着玄舞,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玄舞却还是下意识握紧她的手。 她现在心里乱得很。 宁姐姐危在旦夕,她很着急,可是,她同样不忍倾歌再有事。 更何况,她如今的身子…… 倾歌强行将自己手从她的紧握里抽了出来。 刀刃划上那白皙的玉指上的一瞬,周围诸人,云何,元景,每个人心口都狠狠一震。 心底情绪波动最大的,非一人莫属。 蔡康。 他从来没想到,为了宁疏影,她能做到这一步。 之前他感念宁疏影的一饭之恩,眼看她成了宁疏影的威胁,便下意识对她生了敌意,这敌意一经滋生,便日渐昌盛。 他身为深宫中的大内总管,许多事,做起来也便方便多了。 他突然想起那回,南妃与皇帝同去怡春轩那夜。 帝妃前脚一走,后脚他便发现了不对劲——灵凤宫里的一众奴才一改往日的低笑窃语,尤其惯常跟在倾歌身边的那几个眼熟的大丫头,个个都是红着眼眶,他正在心底暗觉怔疑,却在此时,院里传来了小蚁子上吊自尽的消息。 那夜的灵凤宫,一定有鬼。 南妃临走时却说,不让他们跟去。 他虽是内侍,却更肩负皇帝安危。 他运起轻功便直直往怡春轩的方向飞去,却在中途,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是宁贵妃。 他甚至未及细思她为何深夜会在那处,她却率先止住了他。 只说:“若你心底还记得疏影当年那一饭之恩,今夜就别去。” 那一饭之恩,是他此生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他于是,便一步也挪不动了。 不多时,却见南妃掩面伤心越绝自怡春轩跑出来。 他心头一惊,越发肯定是出了事,于是,便那样在泠泠的冷夜里在怡春轩门口等了一夜。 耳边,却都是怡春轩里宫人欢天喜地的窃窃私语,却说的是,皇帝临幸了韩嫔! 他于是,终于懂了这一切的事。 甘泉宫里的那个女子,她终于忍不住,捱不下去了。 可是,要用这样的法子去离间一个后来居上的女子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她向来自恃清高,怎会去干? 更深的原因却是,她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女子,聪明之人,都知道要将敌人除之而后快,是借刀杀人之后的置身事外,深谋远虑之后安然可享的渔翁之利。 再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明明躺在榻上的那女子才是病入膏肓,可是她的面色,却似乎比榻上女子的还白。 惨烈的白。 却在此时,有谁倒吸一口凉气的惊诧传来。 蔡康定睛一看,才发现碗里本新滴落的血竟渐渐渗入与里面原来的血融汇在一起,再无丝毫缝隙。 南妃的血竟然能与宁贵妃的血融合。 这样的两个女子,都是皇帝枕边,曾宠冠六宫的妃子。 是天意如此,还是造化弄人。 倾歌伸出细嫩的手腕,另一只手里的匕首在灯光下泛着泠泠的光。 她伸出匕首的一瞬,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第7章 从前莫提(4) 是皇帝。 “再等等,断章快回来了。” 他声音沉冷,却有几分毋庸置疑。 倾歌扯了扯唇角,他方才已吩咐哥哥端了宁贵妃的血照着她所说的法子去寻找同样血相之人了。 她突然冷笑着斜着抬头去看他:“如果还是不行呢?” “你先等等。” 他坚持,面上却已有了一丝迟疑,终究,未能逃过倾歌的眼。 又是冷冷一笑,倾歌强行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这几日她心心念念他的安危,夜里她痛得在榻上打滚的时候,他却在陪别人花前月下。 亏她还一直以为他一直守在她的榻前。 果然,是女人,终归都是傻的。 便当最后一次吧,萧玄景,倾歌最后一次为你。 她瞬刻割破了手腕,一弯鲜血蜿蜒自手腕的破口处流出,汇成一股细流,叮铃铃地流入瓷白的碗底。 众人心口都各自起伏。 “少爷,奴才无能。” 南断章的声音传来,众人甚至未回头去看,心底却都不禁陡地一沉,没有找到有那样血的人,那南妃…… 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中央那个女子身上,她已将手腕挪到了第二只上面,她的面上,却已无一丝血色。 她本来伤口未愈,又连番波折,第二只里面的血快要满的当口,终于未能撑住,头一歪,身子徐徐滑下。 萧玄景看她面色苍白如纸,本便一直伸臂护在她身后,当下只觉怀中身子一沉,看去只见倾歌神色痛苦,眼眸已阖上,他心下骤惊,再也不顾其他,把她横抱起来,沉声道:“蔡康,立刻传医者。” 蔡康也是一惊,刚应得一声,身旁白影闪动,云何身形已在方丈之外。 “嫂嫂,嫂嫂,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的你……” 玄舞此时却早已泣不成声,哭得泪人儿一般。 却在一霎,手腕却被一人抓住,玄舞抬头撞入那人眸底的一瞬,整个人更是吓得陡然止住了哭泣,她双肩狠狠一缩。 “你说什么?”萧玄景将倾歌抱在怀里,一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浓眸深沉。 玄舞向来怕他,此时对他的畏怕却被对倾歌的愧疚压下了,她抽泣得越发厉害,只是期期艾艾地哭出声来,“五哥,方才我不在的时候,嫂嫂从榻上摔了下来……” “朕不是让你好好守着她吗?”声音低怒,一瞬间,房里声息全无。 “我……” 玄舞话到口边,却无从解释。 如果嫂嫂有事,她也不活了! 萧玄景一把将她的手摔开。 “萧玄舞,朕改日再治你得罪。” “不管她的事。” 低弱得一声,却泛了冷冷凉意。 衣袖被一个细小的力量扯住,萧玄景垂眸,瞬间回握住她的手。 “倾儿……” 倾歌侧眸避开了他灼灼的眸光,嘴角不禁又是凉凉一笑。 何必这样亲近的称呼。 你心里或者有我,不过,生死面前,南倾歌终归敌不过她。 她眸底越发晦涩,转眸,甚至不愿再看他一眼。 若非她实在动弹不得,这个怀抱,她再也不想去感受。 爱也好,恨也罢。 都只是从前。 在将一切打碎了以后,别提从前。 太伤人。 倾歌悠悠转醒,竟已夜深,她被人自身后揽在怀里。 是他。 月色透过小窗打进来,平添清透,凉薄。 竟又是月夜,此情此景,难为情。 “她,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并着一丝淡淡的苦涩,落入他耳里,他本重重抚住她的发,闻言动作却微微一顿,过了一会,他的声音略带些沉峻,终于传来,“南倾歌,朕现在只关心你的身子。” 温柔的话谁都会说,常说的人不可信,不常说的人叫难得,后者总令人倾心相信。 却原来,从来伤人的是蜜语甜言! 她跌下床榻一事,当真是玄舞背了黑锅了。 她出去买冰糖葫芦其间,有人来过。 是莫寒,他说他要带她走。 她被他紧紧拉在怀里,不禁脱口而出问道:“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都比在他身边要好,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倾歌一把甩开他,轻声冷笑,“那我凭什么跟你走,除了你的名字之外,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 莫寒挑眉一笑,眼里却无丝毫笑意。 “小朱雀,你想好了吗?你若是现在跟我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 她轻诘:“否则什么?” “你会死。” 死便死吧,她不在乎,她说过,死生,她终归是要陪在他身边的。 有时候,错了,该怎么办。 有人拨云见天,扭转乾坤,有人执迷不悟,矢志不渝。 她兴许是后一种人。 她幽幽怔怔想着,听到他声音温和而过。 “小朱雀,你可知你时刻心系的那人昨夜在何处?” 倾歌正要答他,却被他率先打断,“你当真以为他是寸步不离守在你床榻了吗?” 在他面前,她几近透明。 可是,他的话,她不信。 当眼泪流下来,才知道,心灰意冷也是另一种明白。 莫寒将袖袍一挥,她于是,便看见了昨夜她躺在榻上痛得咬紧牙关时,他正在院子里。 他们或是争吵了。 宁疏影的面上有些零落的泪,他便将她揽入怀里,低声细慰。 身子一颤,凉意深袭。 她好冷。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他将她翻转过身,更拥紧了些。 不是梦,胜似梦。 她多希望,那只是一场梦。 她没有争辩,在他怀里蜷了会儿,才道:“我想起来走走。” 他的声音终于抿进了丝许讶异,“怎么了?” “睡不着,就想出去走走。” “朕陪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 “你身子不好。” 他坚持,最终,倾歌说自己不去了。 掀被的身子重回暖被,转身,背对着他。 萧玄景眸子有些沉冷,自打那夜起,她似乎在刻意躲他。 这些天来,他心底点点堆积的怒火已近乎到了一个临界点,可是,每每想起她半夜痛得醒转过来的情景,他终究还是不忍对她发怒。 同床异梦,却是无计悔多情。 倾歌心里犹自颤着……她到底该怎么办,似乎突然之间,一切都乱了。 他爱那个女子,她是知道的,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想这一回,从昨日到现在,她嫉妒得发狂。 她痛得在地上打滚时,心底,突然便生了个意念。 初进宫时,她时时刻刻想着出宫,怀念宫外自由的空气,打消了念头是因为他,没曾想,她却天天月月不快活。 如今,她就在宫外,她与宁疏影,在他心底伯仲从来分明。 委曲求全的爱,她不要。 那么,既已出了宫,便别再重回那个她有生以来流泪最多的地方吧。 虽然,在那里,她也有过快乐。 可是,那样的快乐甚至及不得她在贤王府里的万一。 当然,她自不会再回贤王府了,不说局势已变,便是萧宸景还只是单纯的三贤王,她也不会再回去了,否则,无异于自投罗网。 从来,她向往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生活,粗茶淡饭,闲看落花,足矣。 哪怕一个人。 总比看着他将另一个女子放在最深沉的心间来得好过。 可是,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哪怕不爱。 他说过,她是他的女人。 生是他的,死也该是他的。 那么,她该想个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至少,她走之后,将军府和灵凤宫可以安然无恙。 那两处,是她心头唯一的放不下。 至于他,放不下,也不霸着。 最好,天涯海角,各自安好。 再好不过。 她苦笑着闭上眼睛,想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身子却在此时被他按压进了怀里,她几乎贴在他身上,周身是他身体的温热,灼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倾儿,你最好别动离开朕的念头。” 随着一声凌厉的冷笑划过,她手上顿时一疼,他的身子已以迅猛不可挡的速度欺到她身上,他支着手臂,借着月光,将她的眉眼紧紧扣到深潭一般的黑瞳中。 被他压在身下,倾歌胸腔止不住狠狠震颤,她被他灼灼的眸光逼视着,几乎不敢去看他。 他竟能猜出她心底所想吗? 第8章 再遇袭击(1) 古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从前,倾歌总是觉得说这话的那位古人对女子定然有其偏见。而今,却竟也觉得,他话里,颇有几分道理。 萧玄景说,再在琼城多留几日。 倾歌知道,若非她与宁疏影的身子,他们本拟第二日便启程的。 本来,她的身子也已好得差不多了。 若非莫寒…… 这是他们多留的第三日。 倾歌站在客栈的小窗前,一颗心,有些无处安放。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勾上弦月露脸出来,皎洁的月光照在地面上,明亮有如白昼。 三日前,是她的生辰。 他前一日本便寝在她房里,第二日,她心底沉沉的痛,原本对他那微末的期待,也不禁成了寂灭。 她赶他走,他却不走。 他明知她这几日怪异,可他不问。 倾歌知道,他在忍。 等她说。 直到他等到了一个极限的临界。 也许,那时候他会发疯,也许,他会毁了她。 她与宁疏影一道陷入昏迷,他夜里来了她这里,宁疏影,听说,他遣了玄舞去照顾。 这事,是她后来从玄舞口里听来的,那时,她已是众所周知的北狄未来太子妃,可她和如今的倾歌一般,那样不快活。 那已是后话了。 只说他。 她没所期待,他便什么也不给。 入夜,他强行将她搂入怀里,却说:百年以后,朕一定要他们将朕与你同衾共葬。 倾歌陡地抬眸,借着黯淡的月光,看不清他的眉眼,泪却淹没了她的眉眼。 他是皇帝。 百年以后,能与他同衾共葬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皇后。 你总说我是傻子,可你呢,又在说什么傻话。 泪水越发肆意,濡湿了他的衫子,他察觉时,低声的斥责已然自头顶传来。 一边,他却又将她更深地压入怀里。 倾歌笑着哭,哭着笑,任心事翻飞,泪水肆虐。 他突然一把扳过她的身子,俯下身来咬住她的唇就狠狠地吻。 直到她又一次清醒着沉沦,他终于松开了她的舌,却仍旧紧紧贴在她唇上,出口的声音,沉沉的恨:“南倾歌,你是朕的,生生世世。” “阿玄,那夜袭击我们的人……” 事后,她这样问他。 他摇头,嗓音低哑,“不是。” 倾歌知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她要问的是,那夜的人,是不是贤王府派来的。 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怀疑,除了他曾与她说过的那些事之外,还有一事。 那夜对她下手之人,似乎料定了她会对他们使用三七粉,所以,早早便做了防范。 否则,即便内力再如何高深,没有解药,一样会浑身瘫软。 那解药,是她亲手所调。 普天之下,她只告诉过一人。 萧宸景。 可他说,不是。 “倾儿,人是朕的三哥的,却不是他派来的。” 他的声音又一次自头顶低沉传来,倾歌陡地抬头,她不懂。 他又将她揽紧了些许,“江山社稷,是男子的事,这天下,朕绝不辜负,如同你。” 倾歌方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萧玄景缓缓抚着她的肩,这几日,她遭受了许多苦痛,他想让她早些入睡。 除此之外,他还在想另一个事。 那夜夜袭他们的黑衣人。 起初,他也以为是萧宸景派来的,可是,云何一句话却提醒了他。 南妃伤重。 是,南妃伤重。 她除了是南妃之外,却还是一个被萧宸景惦记的女子。 若那群黑衣人真是他派来的,至少,他定会多加一句死令—— 不许伤了南妃。 事后想想,他们商谈之时,正是她受伤的夜里,若非他挂记她的伤势,必不会这般大意。 灵凤宫在太后的宁寿宫遭难过后不日,断章曾专门进宫与他说过一个事。 他被降职闲赋在家期间,曾受过一个神秘人之邀。 如今细想,无非两种可能,一者,对他手上大夏朝这片江山感兴趣的,除了他的三哥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二者,他们结了盟,一切行动以萧宸景为首。 断章却说,当日双方正交手得火热时,有一个人突然加入了打斗。 那个人,正是萧宸景。 那么,那两个可能里,当取其二。 耳边传来她渐匀的呼吸声,萧玄景嘴角微微勾起,却又兀地一凝,照断章所说,当初八仙居里那些人手臂上有奇怪图案。 那图案,准确说来,或者便是图腾,若是图腾,那便证明,那日的神秘人及黑衣人,必是江湖上或者民间秘密的教派。 断章武功不弱,却竟也没能占上风,足见对方实力,萧宸景,却与这样的教派结了盟并让对方奉命唯谨,由不得他不佩服他这三哥了。 只是,万事祸福相依。 此番虽客栈遇刺,却也冥冥之中向他们传达了一些信息。 萧宸景与身后的这群黑衣人,不合。 欲安外,必先抚内。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有心做那个渔翁,所以,这几日一直遣云何等人着手查那个神秘的教派。 云何的能力,他一向信得过,萧宸景想要他的江山,还敢贪恋他的女人,他必定毫不退避。 好戏,才刚刚开始。 终于又上路时,已是两日之后。 他们继续南下。 萧玄景强行要将倾歌留在身边照顾,宁疏影主动提出去玄舞轿中,倾歌却不让,萧玄景面色不变,却以将玄舞遣送回去为由,终于使倾歌就范。 倾歌还是无话。 最近她因为身子不好,一直未出得房门,今日方出得房门,便与顺着走廊而来的宁疏影打了个照面。 倾歌为她放血之事,她还不知道。 倾歌心底却觉甚好,别个也便罢了,她,她不想去纠结到底是谁欠了谁。 那样的敌意又来了,她怎么也压不住。 嫉妒自是有的,除此之外,却是畏怕。 莫说一个女子,便是七尺大汉,她长到如今这个年岁,也从未怕过。 可是,却下意识想要躲避她。 沉淀了千年一般。 却无从细说。 皇帝也无话。 两个无话可说之人,昨夜却那样近地共枕依偎,此时却这般旁侧而坐,十指相握。 亲密无间。 遥不可及。 倾歌已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个中扰心事,却总是,心不由己。 她兀自皱眉,恰在此时,感觉握着自己手的掌微微一紧,她微愣,未及抬头,他的声音伴着低询,已然传来:“可是身子不适?” 倾歌摇头,他声音温柔,关切甚浓。 却不知,她现在,最怕这样的温情。 双肩一暖,身子微倾,回神,原是他已将他揽入了怀里,她的头侧靠在他胸口,他的心跳一声声自耳边打来,她细细静静地听,没多大会儿,竟随着马车的一路震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马车陡地一个颠簸,倾歌差点以为自己梦里翻下了床。 颠簸却不停,耳边是刀剑碰撞的乒乓声。 从来,她最是恨极睡梦时的叨扰。 无奈,此时实在困乏得很,此时,她浑身随着马车的晃荡颤抖,倾歌微微咬牙想着,恰在此时,突听得一阵厉叫,“快保护爷!” 她突然一凛,猛地掀开眼帘。 入眼,刀光剑影朝着轿内砍杀而来。 倾歌下意识揪紧了身边人的衣袍。 “莫怕。” 耳边,男人的声音翩然而至,黑玄长袖翻拂,那突然腾起的劲道,刀剑竟被统统惊退,他回袖往上一拂,一声闷响,马车顶盖已被破开,他抱着她从车顶跃出。 半空中,倾歌才真正感觉到害怕。 他们竟又一次遭遇袭击。 第九章 再遇袭击(2) 后面,宁疏影猛地掀开轿帘,抬头凝向打头轿子前路面上的男人。 他护着南倾歌在打斗着。 距离有些远,他们之间……她有些看不真切。 她看着,想起了前世种种,突然冷冷笑了。 南倾歌,假的! 前世今生,你永远别想斗过我。 不管你是谁! “快,快保护爷!” 这是南断章的声音!她一惊,抬眸看去,果见凌空而至的一队黑衣人衣袍翻飞,迎风朝着皇帝的马车飞去。 却在此时,只听身边一声惊叫,她回头,原是黑衣人突然将她们的马匹砍翻,另一匹马受了惊吓,嘶鸣着往前奔去,这一番,将她们所在的轿子带得不停摇晃,四下颠簸,玄舞在轿中站得跌跌撞撞,伸出手朝她高声喊道:“宁姐姐,快,把你的手给我!快!” 宁疏影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形,有些愣神。 这具身子原来的主子虽然早已魂飞魄散,可她的记忆却保留了下来。 此时,她能记得她与眼前这个大夏朝的公主之间儿时的许多事。 这,倒是个可人儿呢。 “宁姐姐,你莫怕,有我五哥他们在,这些人伤不了咱们,快,快将你的手给我!” 宁疏影终于被她的呼唤叫了回了心神,她凝眸看着面前一心一意伸出手要抓紧她的女子,心底,却隐约有了一丝迟疑。 她知道,黑衣人很快便会赶来,她们现在必须设法跳出马车,然后立刻回到皇帝等人身边去,否则,黑衣人若是追上来,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必定难逃大劫。 可是,她却陡地想起方才那人护着南倾歌御敌的画面来。 若是她身临险境,她与南倾歌,他会选谁? 她想着,屏息静听,耳边簌簌之声越发清晰,黑衣人追来了! 她一把撩开轿帘,发现前面竟是悬崖! 倾歌与萧玄景原本一直被围困在黑衣人围成的圈子里,突然,她身子一紧,却是萧玄景一揽她腰身,飞驰而出。 “照顾好夫人!” 倾歌越发心惊,只听得一声沉喝,腰身猝然又是一松,她随即跌入数名禁军圈中,身边男人剑势一吐,已将近身几名刺客击退数步,他凌空跃起,双脚一点,已向马车的方向疾驰过去。 她心里百感交缠,闭了闭眼,睁眼之际,她乍惊一叫,人已被另一个男子紧紧搂在怀里。 “哥!”她叫了一声,落地的瞬间,看见那人的身影追了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而去。 “别怕。”南断章将她单手护在身边,他一声白衣,此时早已染血,白袍翻飞,红斑点点,触目惊心。 那人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倾歌收回目光,突然飞起一脚踢向了一个正要偷袭南断章的黑衣人。 “倾歌!” 南断章叫得这一声,那边,正厮杀得火热的云何与萧元景也不禁侧头看了过来! 南妃空有一身上等的轻功,却根本不是这些黑衣人的对手。 然而,南断章此时正被数人缠斗着,无法脱身。 萧元景和高云何也仍被十多名黑衣人紧缠着,那些人在云何二人手上损了不少同伴,此时怒气所至,剑气如虹似电,招招狠辣,看来竟似乎都是绝顶高手。 倾歌听得这一声惊喝吓得一怔,也惊颤的意识到自己的大胆的时候,她脚下已结结实实踢在那个黑衣人肩上。 黑衣人连连倒退几步,立即却又凶狠返身,一脸狰狞地举剑劈向她—— 来势凶猛,倾歌阻挡不了,本能的闭眼受疼的时候,冷冷一声在她耳边响起“多管闲事”—— 这样的的嘲讽和恶毒言语!倾歌猛地睁眼开来,只见萧元景举臂格在她面前,左臂瞬间多了道伤口,血汩汩的,他右手握剑,随即将那黑衣人拦腰砍断,又狠狠将她拽回怀里—— 半空中,微微滚汩起的尘烟,她们的马车竟半悬在崖边,崖下是嶙峋深谷! 玄舞没想到情势会发展成这样,她惊出一身冷汗! 本来,道路便狭,这一下,整辆马车竟有半边生生悬在崖顶高空之中。 帘子摇曳着,明明晃晃,玄舞与宁疏影二人紧紧攀抱在一起,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半空之中,车身稍震,必堕深渊,则车毁人亡! 萧玄景赶到时,马车的凶险程度已超出了他的预料——那是还有毫厘就坠下悬崖万劫不复的状态。 之所以觉得出乎意料,是因为,他料定有个人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此时,一个蒙了面的男子果然正和刺客厮杀着,黑衣人的数量占了优势,他无法分得身来,有几个黑衣人正试图往悬在崖边的马车而去。 不好! 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掠过那些黑衣人,双足交叉一点,借力跃到空中,朝着悬崖俯冲下去,一掌击在马车车身上。 马车很快被推滚了回去,那冲力令轱辘甚至将正在靠近马车的几名黑衣人轧到地上。 几乎同一时刻,由于巨大的冲力,玄舞与宁疏影眼看便要相拥着滚出马车,却在此时,宁疏影将手一松(她靠近悬崖),又狠狠朝玄舞推了一把!之后,她的身子被那股力量陡地抛起自内而外破轿而出! 那是点墨即过,那是惊鸿一瞥,那是弹指一瞬。 与此同时,玄舞的身子顺势往后滚去! “宁姐姐!” 当玄舞脑里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惊讶中撑起身子,哪里还有宁疏影的身影! 马车终于停止了震荡,却早已破败变形。 玄舞挣扎着从轿中钻出身子,足底落地的一瞬,整个人,从身到心,刹那怔愣。 宁疏影的身子正悬在崖边,萧玄景半个身子也悬了空,此时,正紧紧抓住她的手。 看起来,却似随时脱缰重坠。 “玄~”宁疏影眼圈泛红,声音哽咽。 “抓紧我。” 耳边传来他一声沉喝,伴着风声轰隆隆的翻滚声,鼻子又是微微一涩,宁疏影的心底百感交集,这一瞬,她选择抛却所有爱恨,紧紧握住他的手…… 是她太傻了,她是宁疏影,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直伴在他身边的女人。 他怎么会不爱! “宁姐姐!” 背后似乎仍是乱哄哄一片刀剑之声,玄舞却早已无暇理会,头脑晕眩,后怕之余,嘶声大喊。 她终于意识过来整个事。 若非宁姐姐危急时刻推了她一把,此时悬在崖边,甚至早已坠入崖底的,会是她们二人! 是宁姐姐救了她! “狗皇帝,受死吧!” 一声狠厉的低吼,玄舞陡地抬眸,却只立刻怔住—— 四个手持剑的黑衣男子,已经越过那个突然加入了打斗的蒙面男子,一个个杀气满面的盯着萧玄景的背影。 惊吓之余,玄舞却已来不及躲避,本能地伸出双手,双目紧闭,颇有些大义凌然地挡在了萧玄景的身后。 五哥他们若是有事,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找死!”为首的为首的黑衣人冷哼一声,一步步朝着玄舞逼近。 玄舞狠狠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她慌乱回头看着身后陡峭的悬崖,一脸欲哭无泪。 “不要过来!”玄舞尖叫出声,浑身都在颤抖。 “哼!” 玄舞的脚步微微的一个踉跄,怎么办?她是要死了吗? “别怕!”耳边突如其来的一声,玄舞的身子瞬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凌厉的风在他们周身肆虐,陡地吹开了他蒙面的一角。 是他! 那日在客栈外头给她冰糖葫芦的人。 “你,怎么会是你?”夜风飒飒,她对着面前的蒙面男子几乎吼道。即便如此,也犹自不敢置信。 男子却被她傻傻的模样逗笑了:“那你以为是谁?” “我……” “要打情骂俏,去地狱里打去!”耳边突然传来黑衣人的冷嗤,玄舞陡地回神,才惊觉自己此时竟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声音却在此时突然自头顶传来:“抓紧我。” 闻得这一声,玄舞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几个黑衣人已经持剑冲了上来,他脚步轻点,对其中一个黑衣人飞身而去,却在即将近得他身的一霎陡地转了剑势,一剑刺进了中间一人的喉咙。 他原来竟是虚晃一招。 这些黑衣人真笨。 玄舞兀自在心底评论着,却在此时,身子又是陡然一轻,她下意识紧紧抱住了身边人的腰身,身子便被他连带着陡地腾起,落下时,他们与那三个黑衣人已瞬间换了位置。 现在,悬崖那头的是他们。 他们身后,萧玄景陡地腾身而起,风声肆虐,吹得他衣袍翻飞,他抱着宁疏影在空中旋转了几个来回,终于稳稳落地。 第十章 再遇袭击(3) 大雨滂沱,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岭,在一处阴暗废弃的破庙里透出微弱的火光,借着微弱的火光向破庙里看去。里面四处布满了灰网,地面被厚厚的尘土所掩盖。破庙深处的墙壁中央赫然耸立着三尊佛像。佛像也被蒙上了厚厚的灰网和尘土,虽有些面目全非,但还是勉强辨得原来模样,正是三清。 他们本是上古神佛,受世人供奉膜拜,而今的佛像在火光和这样的雷电交加的雨夜映衬里,与其说是佛像,倒不如说是鬼神像。 火光来自一堆篝火,篝火上架着一个破旧的架子, 上面串了一只野鸡,两只野兔,香气不断冒出。 昏沉沉的破庙深处,萧元景低喘着坐在在枯草上。庙外的掣电疾闪,霍隆隆的暴雷从灰黑的怪兽的巨口中狂泻下来。银蛇金剪共鸣!照亮了他额头沁出的冷汗,略显苍白的面色,以及跪在他身旁同样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 他大半个肩膀裸着,倾歌正在为他上药包扎。 她面上看似平静,偶尔触到他皮肉的手指却止不住颤抖。 萧元景默默看了好一会儿,在他对她所有的记忆里,她都不像个心细的女子,方才,却极力地控制着力道不去触碰他的伤口。 外面天色已近黑,五哥他们还不见回来,他担忧之余,不禁也在猜测她的心思。 当时她本在五哥身边,她若不想他去,办法有的是。 她却只一声不吭,五哥前脚一走,她旋即便加入了打斗,明知自己武功不如人,却仍旧大义凌然一般,势必要与那群黑衣人拼个你死我活。 他将她护在身后之后,她却还在处处不肯落人之后般,四下观察着周身的黑衣人,时不时在他耳边轻轻提醒一两句,当真为他省了不少伤口和鲜血!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她便越发成为那些黑衣人的眼中钉,期间多次,若非他几番分心,她或者早已死过好几回了。 她却越挫越勇似的,每每他咬牙切齿让她抓紧他就好不要再说话的下一刻,她便又重蹈了覆辙,完全不肯听他的。 当时的场景,普通女子莫说身临其中,怕只是遥遥观望也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了,便是玄舞那个丫头也犹自被吓得一阵尖叫。 她倒好,整个过程,全然不像个女子。 所以他没说错,她就是不自量力! 真是个倔女子!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的眸子似有如无落在她的发顶,便是跪着,她也犹自挺直了身子,面上漠漠,无悲无喜。 萧元景的眸色却兀自一凝。 若非那日她流着泪为宁疏影放血,他也必定以为,她还是那日帝京街头刁钻精怪的野丫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两个人之间,最怕他是你的愿望,你却不是他的。 他不知道在五哥心里,她与宁疏影之间,他更看重谁。 她昏迷在五哥怀里的那一刹,他心底却唯有一个念头—— 他们之间,要说相欠,是五哥对不住她。 “好了。” 耳边声音低低细细,依旧漠漠,萧元景抬眸,看她将头侧在一旁不去看他。 萧元景嘴角微勾,不禁又多剔了她一眼,边拉上自己的衣袍,边徐徐笑道:“看来戏文里唱的都是假的。” 低哑又充满谑笑的嗓音,倾歌心底沉恨细思,若非现在走投无路遭困至此,她只想独个人。 此时此刻,她谁也不想理。 那边厢,断章云何身上各有伤势,他们都自己大致处理过了。 倾歌是帝妃,他们不敢造次。 此时,断章担心皇帝处境,一直翦手在庙门口来回踱步徘徊。 烤肉的差事,自然而然落到云何身上。 除了皇帝,他似乎是他们几人里最冷静之人。 这一点,便是一贯不将许多事放在心上的萧元景,也不禁有些甘拜下风。 他的话没有得来倾歌的回应,却丝毫不差落入了云何的耳,此时,他的低笑已细缓传来:“哦?二爷何出此言?” 萧元景眉色一扬,又抬眸瞥了身旁正抱膝背对他而坐的女子一眼,低道:“从前戏文里,总有元夜执扇轻摇的少年郎摇身一变成为巧笑嫣然的美娇娘的故事,搁到身前眼底,也只是戏文。” 眼角余光里瞥见的是他嘴角的浅弧,倾歌垂眸苦苦一笑,元夜那日,萧玄景一行四人之中最后一人,她想她知道是谁了。 巧笑嫣然,倾国倾城之姿,她从不曾有,可执扇轻摇笑面无邪,她从前也是有的。 而今,故人还是那个故人,不知何时起,她却早不是她了。 物是人非,真是场伤人的戏文。 萧玄景,今夜你若出了事…… 她在心头苦笑,心底想起他常骂她是傻子的事,想起他那时的眉眼,想起他那夜说百年之后定要与她同衾共葬时的话语。 同衾共葬,怕也不是我。 有她在你身边,想必你也没有多少唏嘘。 南倾歌在你心底或者从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疯女人,可是,你的江山呢? 阿玄,大夏朝的江山需要你的谋划,倾歌希望你能活着,哪怕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与你青丝成雪两鬓白发的并不是我。 却在这时,只觉耳边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便听得南断章微微拔高的一声:“爷!” 倾歌闻得这一声,略有些狼狈的爬起身子,一抹黑影却突然从她另一侧擦肩而过。 他将宁疏影紧紧抱在怀里,看也不看她。 倾歌僵硬转眸,看到眼前情景的一瞬,登时浑身冰冷。 只见他方将那个女子放在草垛上,不过顷刻,却又略有些狂~乱的将她的身子一把拉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宁疏影受伤了,还是…… 萧元景看了一眼倾歌,激动之下也不禁撑起了身子。 星月黯淡的打在来人身上,不是皇帝是谁。 他身后一身狼狈不堪,脚步凌乱紧紧跟在另一人身后的女子,正是玄舞! 那个男子,此时已未再蒙面。 玄舞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乍然看见倾歌的一瞬,却猛然惊醒了一般,她顿时收住脚步,怔在那里。 云何等人同时震惊的看过去,只见一身白裳的宁疏影此时面无血色,似是晕迷,她被皇帝紧紧抱在怀里,胸前一片血迹! 皇帝原本穿了黑色的袍子,血迹看不出来,周身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 比他们几人身上之味甚浓。 倾歌本出神的看着萧玄景的背影,耳边突然传来玄舞嘤嘤的抽泣声。 原来,那些黑衣人本已不是他们对手,谁曾想,袭击他们的人竟然分了两拨,正在他们即将大败那群黑衣人之时,有人在身后向他们放了冷箭。 千钧一发之际,是宁疏影为皇帝挡了一箭。 倾歌低下头,心里突然有些酸痛。 萧玄景一身血气,一身戾气。 她慢慢的挪动脚步,走到他身前,“阿玄,你让我试试。”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沉浸在空前的震惊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对皇帝用了大不敬的称呼。 “滚开。” 沉怒的一声,他的情绪似乎依然突破了一个临界点。 倾歌被他暴戾地一掌挥开,她刹那跌倒在坚实的地面,一口鲜血冒了出来。 身边,他们都下意识朝她看了过来。 倾歌漠漠躺在地上,任口里的鲜血染红嘴角下颌。 不看多好,这番,她越发无地自容了。 她苦苦一笑,眼底却只是一片死寂。 “嫂嫂,没用的,宁姐姐救不活了……”玄舞伤痛到极致,却陡地触到皇帝瞥来的眼角冷如冰霜的余光,她吓得怔住,抽噎着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跟我走!” 倾歌的身子突然被人一把扶起,她却更讶于他的话,她推开高云何的手臂,撑起身子,满眼满脸,尽是不堪。 她站在他面前,笑意悲凉。 走,去哪儿? 别忘了,我是帝妃,而你,又是谁? 这一变动,却将所有人的眸光再次引了过来。 在众人未曾见得的一瞬,皇帝突然起身,一把拔出腰间佩剑直直抵上了高云何的喉咙。 刀光剑影,出手快狠得不说情由。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真要计较起来,怕是瞬息一刻须臾之间也嫌多,却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震惊的众人只听得男人冷冽如霜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说,你与她到底是何关系!” 第十一章 哀莫大于心死(1) “皇上,我说过,我之所以愿意下山,是因为要找一个人,她在你身边,你没有兑现你当初的承诺,我就要带她走!”寒峭又充满讥诮的声音,此时此刻,众人都不敢相信竟是出自那个一向闲逸时嘴角抿笑,审案时不苟言的大理寺卿。 “你敢。” 皇帝语气里的杀气……众人立时肃声退到了百尺之外。 萧玄景袖袍翻飞,眸若冷电,长剑如虹,宛若蛟龙一般腾跃而起,凌厉的剑气却丝毫未将高云何逼退。 反之,高云何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陡地抽出腰间软剑,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与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连接到一起。 他使出一剑,透着凌厉杀气,直朝着萧玄景劈来。 萧玄景同样一身戾气,此时越发像出了山的雄狮,飞身直迎,剑剑相撞,破庙外面瞬间犹如白昼一般,火花迸溅,消散了世间一切眼色。 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深夜,蛰伏于世间的一切困兽似乎都已破笼而出,交杂着风雨雷电,教人格外惊惧。 眼见剑气袭至,众人的心都高高悬在了嗓子眼,萧玄景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冷静,当即闪电一般疾退数步,竟险险避开了那凌厉的一剑。 高云何眸光狠厉,剑势急转,光影绕身,瞬间再向他攻出数剑。 萧玄景手腕陡然下沉,手中的剑尖斜挑而起,后发先至,准确无误地迎上千万道寒光中星芒暴闪的高云何的剑尖,与此同时,又同时发出一掌,险险避过高云何的剑势,一把拍击在了他的右肩上。 高云何只觉右手自肩头以下被震颤得阵阵酥麻,不由自主,五指一松,长剑落地! 萧玄景的动作却不停,眼看他的剑尖陡转,直取高云何面门。 “不要伤他!” 千钧一发之际,是谁低吼得一声。 随着这惊慌失措的一声,那个紫衣女子已经飞身立在高云何的前面,萧玄景眸色一怔,剑势急转,终于险险避开了她的身子。 “南倾歌,你给朕滚开!” 谁都能看出他眉眼里强烈的怒……众人面面相觑,惊而不敢发声。 萧玄景方低吼得这一声,蓦地心中警兆忽现,眼前紫衣飘飞,药香拂面,一双白玉般的素手直探他手中长剑。 他大吃一惊,仰身急闪。然而他的动作快,那双手却更快一步,只听一道冷笑声起,长剑寒凉,竟被倾歌空手夺去。 接着四周剑光大盛,长剑幻做一片炫目清光,直点皇帝的咽喉。 萧玄景低头盯住自己方才握紧剑柄的手,看着自己手背上道道迸凸得像随时要跳出来的青筋。 倾歌甚至来不及悲恸,眸里只剩下那人冷怒成霜的双眸,方才夺剑天旋地转之间,她竟还能清清楚楚看到,他如火如冰眼里的锐痛悲戚,浓烈的嘲讽和失望。 和,更浓烈的恨。 砰! 手中的陡然剑落地。 随着这一声,她自嘲一笑,泪水不听使唤地滚落,毫无预兆。 “嫂嫂!”玄舞远远叫得这一声,却犹自不敢上前。 事实却是,此时此刻,不敢上前的,又何止她一个。 “萧玄景,疯子,你干什么!” 众人犹在震颤之中突闻得南妃怒喝的一声,他们回神,却发现南妃虽嘴里怒骂着,身子却直杠杠立在原地。 他们这才惊觉,皇帝点了南妃的穴。 而此时,萧玄景竟然弯身,将倾歌僵直的身子横抱在怀,直身的一瞬,有不可违逆不容置疑的低怒传来:“谁都不许过来。” 身后,高云何僵硬着身子立在原地,一声狂啸,他突然大笑出声。 “你此生注定杀戮太重,她在你身边,注定不得善终,便是如此,你也不肯放手吗?” 皇帝走到庙门口的脚步顿下。 众人犹在震惊之中,他冷笑回首,袖袍翻飞,傲视天地,声音沉冷:“朕不信。” 三清,也只是别人的三清,神佛,也只是别人的神佛。 在他眼里,心里,从来只有想要与不想要。 不想要的,诸神弑佛也要摧毁。 想要的,毁天灭地,也要夺取。 玄舞怔怔凝着那个一步步踏上落叶翻飞的石阶的高大身影,不知不觉,眸底又是一阵温热。 今日在悬崖那里,若非后来有高人相助,他们或者,早已葬身崖底。 宁姐姐受此重伤,本已回天乏术。 那人却说,他或可一试。 却有条件。 除非…… 她突然抬眼看向了被五哥横抱在怀里的嫂嫂。 几乎他脱口的那一瞬,她心底,便开始为他紧张。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敢向五哥提条件。 更何况,还关于嫂嫂。 五哥也许会杀了他。 若非他挂记宁姐姐的伤势…… 宁疏影命在旦夕,云何说,普天之下,如今唯有一人,或能救。 昆仑山上,青云派的掌门人——冷面书生。 可是,他脾气古怪。 此外,他时常下山云游,见得见不得,只凭缘。 萧玄景最终决定临时改变行程,带宁疏影西去昆仑山,求见冷面书生。 这次上路,人人带了伤势,却是日夜兼程。 期间,萧玄景一直将倾歌留在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原定五日的计划,没曾想,他们竟在中途遇见了正下山云游的冷面书生。 出乎玄舞意料之外的是,传说中的冷面书生,竟然就是那个悬崖前助他们一臂之力的人。 也是那个向五哥提条件的男子,当时他的条件是:除非你身边那位紫衣的夫人与本尊一夜欢好。 五哥身边,素爱紫衣的女子,是嫂嫂。 五哥当即便愤怒离去。 却不曾想,是天意如此,还是命里注定。 可五哥说,他不信神佛,不信因果。 他的条件照常不变。 五哥照常拒绝了他。 毫无悬念。 高云何突然想起了那日皇帝一身戾气不让南妃靠近他与宁贵妃之事,当时情景,他们都只当他是急火攻心,发了疯便亲疏不认。 现在回头细想,却觉得,他或者,是在害怕。 南妃靠近一点,他便不停想起那人所提的条件。 宁疏影若死了,是为他死,他不能袖手旁观。 可他同样不能用倾歌去换宁疏影一命。 不是不能。 是不肯。 他们不得不在一家客栈暂时投宿一夜。 宁疏影躺的棺材是千年寒冰棺材,是萧玄景百年以后的帝棺,他却命人日夜兼程送了过来。 快马加鞭,从帝京的王陵到琼城郊外的小孤村,两天两夜,跑死了三匹汗血宝马,终于赶在他们出发前一日将棺材送至。 现在,他们临时落脚之地,是琯城。 此时的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不过浅浅经年,他们会再度聚集在此,到得那时,却共同历了一场毫无预兆的生离死别。 倾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独自上山去找冷面书生的,自琼城出发那一刻,萧玄景的眸光就再未离开过她,身影再没离开过她。 他或者知道她会干这样的蠢事。 可人一旦铁了心要做一个事,别人,真是防不胜防。 他将她身上所有治病的药全都搜走了,却不知道,倾歌有将药粉藏在头上发间朱钗上里的习惯。 临走时所见最后一人,没曾想会是萧元景。 或者,他是有意在院里候她。 他没有干扰她的决定,只问她是否已然想好。 哀莫大于心死。 倾歌苦笑,她的心,已经死了。 第十二章 哀莫大于心死(2) 昆仑山。 倾歌举步踏上石阶尽头,长风凛凛吹拂衣衫,天地人间尽入眼底。 天暗云低,日淡无光。漠漠云海,天地苍茫。 山顶高耸入云,几接天宇,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位于西楼兰与大夏朝交界处的这昆仑山,乃是三清大陆第一高峰。相传上古之神盘古曾以此山而开天地,引万川河流而成三清大陆。 倾歌踏上最后一级玉阶之时,正值日处千山,天边云霞似火,山中飞鸟投林,山野四合宁静旷远。 山路曲折通幽,一路,但见峭壁深峡,险峰叠翠。 方入了昆仑山地界,便内力尽失,她一点轻功也使不得。 于是,徒步爬了一夜。 此时,倾歌顿下脚步,抬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下日色璀璨,山顶一处旷远幽静的高台,一名玄衣男子以手支额,合目而斜卧,潇洒闲逸,别有幽趣。 晓风细细,携来一缕酒香。 玄衣男子浓眉微挑,随着唇角轻佻的弧度,两道深潭的目光落于她的脸上。 倾歌立于原地,并不急着开口。 玄衣男子凝眸看他,忽而勾唇一笑,执壶微微一倾,玉盏之中,清香四溢,“本尊因受不得喧嚣尘世,不得不在山中地界设了路障,夫人受累了。”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慵懒的意味,令人想起九天冥始遥远的亘古从容姿态。 倾歌缓步上前:“山中景色人间少有,幸得尊上有此一虑,一路走来,倾歌实在大饱眼福。” 玄衣男子托了玉盏,墨眸微眯:“薄酒一盏,本尊便谢夫人大量。” 倾歌提起脚步,走动间莲步轻移,一步步,登上了他所在的高台,在他的示意下,盘腿降膝,青衣煮酒,粉黛佳颜,相对而坐。 倾歌凝眸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金樽,泰然将酒饮尽。那酒入喉甘冽,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浓烈香醇,回味深长,她忍不住赞道:“好酒!” 玄衣男子再举手斟酒,细流如注,他悠然道:“昆仑山巅峰有泉自云中而下,通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虽琼浆玉露不及其万一。” 倾歌徐徐凝眸,眸光最终落在他从容的面上,“从来只听说昆仑山上有个青云派,掌门人乃修仙之人,从容闲逸,潇洒如风,可自由来去,如今看来,尊上确实过了神仙般的日子,实在惹人艳羡。” “傍水依山,美人在旁,自是妙极。”玄衣男子笑道,英气逼人的俊面染了酒意,看向倾歌的眸底深处似有一抹迫人的光彩。 他明明是个青年男子的面相,眉眼之间,却无端透了一股凛然的苍劲,倾歌在他迷离的眸光里渐渐失去了知觉。 梦里,光怪陆离,一切,全然是她从来未曾见过却莫名熟悉的颜色。 她成了一个旁观者,那个故事里,好像有她,好像,又没有。 二十一世纪,中国。 作为一个考古系的研究生,这是龚璃他们最后一次集体下地。 由他们系最有资历的老教授带队,地点就在玉案山。 他们之所以有此一行,源于半年前当地农民在此挖掘出了大片尸骸。 玉案山左右环抱龙虎山,正好构成了陵前阙,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经过半年的实地考察和深入研究,老教授先后发表了十几篇关于玉案山的论文,他断定这块表面上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地下,埋藏着一个曾经辉煌的朝代,这,或是中国另一个失落的文明。 他的研究引起了国家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高度重视,国家文物局最后联合发出通告,对玉案山进行挖掘,所有的工作,全部由老教授一手指挥负责。 于是,一场举国关注的挖掘工作便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挖掘初期,他们只发现了一些玉料,幡架,青花梅瓶,五彩瓷花觚,香炉等。 深入挖掘之后,就发现了祖母绿,猫眼石,百子衣,一副完整的宝鼎就露出来了。那宝鼎,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土丘,却不知,土丘下面,就是帝陵。 再往里走,顺着一个隧道,看见了几块墙砖塌陷了下去,露出了明显的裂缝,考古队都猜测这里或许就是连接着地宫隧道的入口。 于是,考古队决定根据这一线索开始试探性的挖掘。 几天之后,挖掘队又挖开了一跳探沟。 探沟的左右两面有石墙,石墙上刻有字迹,只可惜,由于年久的侵蚀,只剩了一些断句残篇,读来全无大用。 又是五日,第二条探沟突然出现,后来挖掘工作时断时续,因为一直找不到明确的线索,考古队员们的心情都十分低落。 直到进入了九月,才出现了新的转机。 一天,在第二条探沟的深处,一个参与挖掘的民工发现了一座一尺多长,半尺多宽的石碑,上面清楚地记载着通向地宫的地图。 第二年,考古队终于找到了地宫的入口,顺着地图的指示,老教授不惜亲自下地,带着所有考古队的学员,终于,一个天高云淡的暮春下午,帝陵赫然乍现。 陵墓高十二仗,深十三仗,墓室高一丈七尺。 老教授的预测一一应验,那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即将探索的,是帝陵。 整个考古队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兴高采烈的气氛里,然而,这样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却没人敢去拆帝陵第一块墙砖。 据史料记载,自古王陵入口四门大多埋设暗箭,伏弩,毒气,水银,巨石铅水封门。 后来,通过抓阄的方式,终于将第一批下地的人员敲定下来。 拆墙的那几天天一直阴着,乌云密布,雷雨大作。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又一个高度的临界点,大家都不禁在心头猜测,只说也许是皇帝显灵,不让动他的陵寝,扰了他的安宁。 下地的人员里,其中有一个便是龚璃。 地宫大门却被一块条石挡住了,整块的汉白玉石雕琢而成的大门,她打着探灯跟在老教授等人的身后,不禁开始想象大门后面的又是怎样一个世界。 出乎整个考古代的意料的是,进了地宫之后,竟又一次出了意外。 地宫有河流并且有小船游动,众人乍然见此情景,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一个胆大的男生率先踏上了那条小船,没曾想,小船行至中央时,却生了灾祸—— 小船无风自翻,那潭水看起来清澈见底,却竟一霎将他连同那条小船吞没了身形。 稍倾,小船自动浮出水面,那个男生,再也没出来。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打捞队的人整整打捞了三天三夜,却仍旧一无所获。 这个突来的灾祸,几乎将所有人心底的惊惧都提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临界点。 第四天深夜,那个男生却失声尖叫着跌跌撞撞自地宫里跑了出来,众人被这癫狂的叫声自睡梦里惊醒,他平白丢了性命,他家里找来闹事的家人还未曾走。 哭哭啼啼上前安慰,却见他神色疯癫,有人给120打了电话,经过里里外外的检查,整整折腾了大半夜,得出的结果却是——一切正常。 这件事瞬间成了举国所有报纸媒体关注的焦点,却丝毫未能阻止老教授的步伐。 他带着整个考古代的学生,将所有这方面的史书都翻了一遍。 终于,在《葬书》有这样一段,“所谓风者,取其山势之藏纳,土色之坚厚,取其地势之高燥,流水之远离。” 由此,历代帝王陵寝,几乎都设宫床,使棺椁平放台下,免遭水浸泡。 言下之意,他们如今正待窥探的地宫里储满积水,使棺椁有浸泡之危,绝非皇帝本位。 考古工作不得不又一次耽搁下来。 直到一个穿得破烂的老头儿突然出现。 他说进不进得这地宫,只凭缘。 即便先前已有了那男生不可思议的怪事,起初,考古队的人还是没有谁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只当他的话是疯言疯语。 直到他应考古队一个存心拿他取笑的男生的要求,描述了一番地宫里的情形。 比对之下,竟与他们所见丝毫不差! 众人终于相信了他的话,原本当他是个老疯子的整个考古队,此时都觉得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却还有别的叮嘱—— 他们看到的阻隔帝陵与外界的是一条小河,实则,过河后,仍然别有洞天。 河的另一面是一条万丈深沟,沟底铺满铁刺,上面铺着一道翻板,要想渡船过沟,踏板越沟,必须是生辰八字与石门上的生辰八字相符的女子,否则,强闯必将殒命。 经他掐算了一番在场人士的生辰八字后,都摇头了。 恰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哎呀,今晚你们都不许缺席,咱们龚璃的生日嘛,就当咱们考古队的散伙饭了啊,谁都不许不来啊,听到没!” 这一声成功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无人得见的一瞬,老者掐指开始算起来。 突然,他大惊出声:“谁是龚璃?” 第十三章 哀莫大于心死(3) 龚璃被自己的千年死党蒋沫沫拽着,乍然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老者显然也看见了她,他突然扬手颤抖着指向龚璃,又惊又喜地叫嚷着:“这丫头,这丫头可以进去。” 这一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沸腾了。 正式进入帝陵那天,是龚璃的生日。 她这一辈子,活了二十几年,身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得此时,只有一个蒋沫沫。 蒋沫沫不让她去,还有身边好几个人也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龚璃平日里胆子虽大,无端端的,却甚是畏怕那个帝陵。 可是,有一个人,对她有大恩。 老教授。 大学四年,所有的课题,他都将她带在身边。 因为这样,龚璃每年都可以拿到一笔不菲的经费。 有了这笔钱,她这四年的学费才终于有了着落。 她知道,老教授一声对考古甚是痴迷,这个帝陵的诱惑,更是几乎对他有种空前绝后的吸引力。 她不想辜负他。 本来,她是想过完她的二十二岁生日的。 可是,那老头儿说,那天是一年里最好的日子。 于是,砸蒋沫沫嘶声的痛哭中,在众同伴的担心与期许中,在老教授寄予的厚望中,她一个人踏上了那条小船。 她惯常是不信什么神佛的,那老头儿的话,却无端使她有了几分相信。 船行至河流中央时,她心里最后的一丝畏怕竟陡地消弭,前方,似乎有一个神奇的力量正冥冥之中牵引着她。 那一刻,她忘却了身后一切的人事,忘了蒋沫沫的哭声,忘了所有人或担忧或期盼的眸光,她只知道,她要进去,至于进到里面干什么,她不知道。 果然如那老头儿所言,一路要经小河,深沟,终于到得幽深的地宫时,早已不知天地何时。 地宫里面太寂静了,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和凄凉之感渗入骨髓,仿佛置身于阴间世界,仿佛觉得前方就有一个人,他的脚步在走动,他的鼻息在轻轻地呼吸,他在静静地望着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路上,她又看到了许多金盖金托玉碗,镶珠宝的桃形香薰。 在一片寂灭里,伴随着她细不可闻的呼吸和脚步声,她终于来到了隐藏在地宫最深的后殿 ——皇帝的陵寝。 她站在后殿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自古皇陵多有四势,乃天地镇邪至宝,即“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然而,这座皇陵却独独没有朱雀。 脚步轻轻,呼吸一起一伏,她终于挪步走了进去。 她一眼便看见了皇帝的棺椁。 万年灯就摆在正中央,四周是五供。 没有人可以真正不朽,哪怕一个帝国的皇帝。 他生前定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而今却全无一丝活气,成了死去的灵魂。 留给世人的,除了断肢残骸,惋惜唏嘘之外,什么也没有。 龚璃看着那早已寂灭染尘的万年灯,心底突然泛起了一股此生未有的悲凉。 泪水无端落下,肆意而张狂。 她心口一阵阵颤动,她之所以会来到这后殿,与其说是不经意,不如说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 此时此刻,她脚步顿在那万年灯前,眸子盯在那皇帝的棺椁上,却再无法挪动一步。 心底深处,却泛滥了一场沉淀了千年万年的悲痛,她狠狠揪紧心口,还是痛得无法呼吸。 那副千年寒冰棺材里躺的人,为什么会令她心生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有生之年,她曾伴在他的身边。 如果这真的是宿命。 佛家把这样的宿命叫做轮回。 可是,她怎么敢去相信! 即便真的有轮回,是谁在残忍,她还活着,他竟已寂灭了千年。 那老头儿说,进不进得,只凭缘。 若说他当真是在此处等她,那么,前世他们岂不生离? 一个轮回有多久? 她不知道。 她痛到极致,突然发疯一般冲向了他的棺椁,她扑在千年寒冰棺盖的一瞬,率先进入眼帘的,是两具摆放齐整的骨架! 千年寒冰可保尸身千年不朽,都是骗人的! 她心底又是沉沉的悲痛,竟生生哭晕在棺椁旁。 出了帝陵后,龚璃便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关于考古队所有的进展,她都是从蒋沫沫口中得知的。 老教授从骨架的形状最终判断出千年寒冰棺里躺的是一男一女,那便是,帝后! 老教授却说,不可过早下定论。 考古队的人几乎却都坚定了这个想法,直到后来皇后与其他宫妃的棺椁在另一个侧室里被发现。 这一发现,令考古队的人瞬间便沸腾了,不禁都开始猜测她生前的地位。 于是,考古的重心,又一次移到了与皇帝同衾共葬的女子骨架身上。 从考古资料看来,那女子当初下葬时似乎头上便无一饰物,面稍向南倾卧,左臂下垂,手放腰背,手指骨微蜷,仿似紧紧握着什么,而今却是空空如也。 这女子,成了困扰考古队的好大一个谜。 若说她是殉葬者之一,皇后的棺椁尚且也只能被与别的宫妃放在另一个侧室,缘何她却独享天恩,竟能长眠天子枕盼。 可是,她的装扮又是如此这般朴素,自古死者为大,这与中国传统的礼俗不符。 老教授最终确认了那是一个失落的朝代,历史古籍从未有过记载,千百年前,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考古结果震惊了中外,一时之间,中外记者争相报道。 从来,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 谁曾想,这一次考古事件的火热程度竟完全超出了整个考古队的预料。 甚至,当初那老头儿的事也被记者挖了出来。 如此,龚璃独身进帝陵之事瞬间便被推倒了又一个空前绝后的风口浪尖上。 家门口堵,学校门口堵,教室门口堵,公交车站堵。 在被记者轮番堵了将近一个月后,龚璃终于迎来了她的毕业典礼,毕业的当天,她没有出席学校里的任何活动,而是孤身一人悄无声息去了一个地方。 保存此次出土文物种的博物馆。 那里,即便是她,也是不能轻易进去的。 无人知道的前夜,她却在老教授的门前等了一夜,终于求得他给她这一次机会。 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将她席卷,循着那股强烈的牵引,她几乎是直直走到了那处停放帝妃的棺椁前。 几乎在看到了那两副骨架的同时,她便捂嘴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招来了博物馆里的管理员,她一时之间却完全无法止住心间的悲切,慌乱之中,她将一摞堆叠整齐的锦帛撞翻在地。 她蹲下身,目光瞬间被残破的锦帛上面的字句吸引。 于是,在那些遗留下来的断句残篇里,她看到了如下记载。 正康四年,骁勇善战的镇北大将军因遭奸人出卖,苍洱之战中,所率二十万大军尽数惨死,将军薨殂后,尸体被敌军开膛破肚,与鹿肉掺杂,成福禄酒肉,供敌食之。 同年,沈妃犯错,皇帝大怒,欲杀之,六王爷以爵位相换,挽其一命,正康帝哀其不争,盛怒,双贬二人为庶,终生不入帝京。 正康五年,宸妃诞大皇子,正康帝欣喜若狂,满月之日,立此子为皇位继,大赦天下以贺之。 这显然不是大夏朝的全部史记,可是,任她如何拼凑,再也看不了半字。 第十四章 哀莫大于心死(4) 倾歌从梦中惊醒那刻,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举目四望,四周尽是一片陌生光景,茫然不知身何处。 耳边传来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外面似乎有一片竹林。 她翻身下床,方要站起的一瞬,双膝却阵阵发软。 她倏地跌回了床上。 她眉眼微蹙,凝眸间,却陡地记起了她此番上昆仑山的目的。 这里又是何处? 她暗暗抓紧身下的蚕丝被,指间悠凉,那人,似乎在她的酒里下了药。 否则,她不会那么快便昏迷过去。 周身尽是酸痛,她下意识揉着自己有些麻木的右肩,举目四顾,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脑里,却不由自主腾出了方才的那个梦境。 真实得有些可怕的梦境。 正康帝?那不就是,萧玄景。 还是说,只是年号相同? 如若当真是他,那么,正康五年,那就是两年之后。 宸妃会是谁? 还有那个龚璃…… 一声声响,门页自外而内开,一个玄衣男子走了进来。 “夫人醒了?” 倾歌倏地抬头看向自己面前之人。 是他! 她想要挣扎起身,最终还是因为周身的无力作罢:“你到底是谁?” 她呼吸微见急切,却见他眉眼微凝,语气依旧轻松细缓,似乎,还多了几分揶揄:“本尊是谁,夫人在决定上山之前,心中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倾歌皱眉,正待再问,却只听他道:“夫人睡了许久,想必也饿了,不妨尝尝我昆仑山上的菜羹。” 说着,只见他袖袍来回一拂,倾歌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目细看时,才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屋中央竟生生多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她明知他是修仙之人,可乍然看到这一情景,还是惊讶得微张了嘴。 他突然朝倾歌走近了两步,倾歌下意识将身子往后,却被他更快一步卷进了怀里。 惊慌之中,捕捉到了他嘴角的一抹轻佻的笑。 倾歌怒上心头,突然一把推开他。 “你不许碰我!” 她反应激烈,玄衣男子却再度将她的身子强行抱入怀中,他看似轻抱浅揽,倾歌却是无论如何也挣扎不拖,如此僵持了好一番,她不禁红了面,语里却越发声色俱厉:“世人都传昆仑山上的掌门人是修仙之人,如何竟也做这下流勾当。” 玄衣男子并不恼,只敛眉一笑,凝眸看着她的眼眸轻道,“夫人此番上山是为求本尊而来,你我之间各取所需,本尊并无丝毫强迫与你,不是吗?” “可你这样趁人之危,与那下流的登徒子有何区别?” “夫人若强行将我与那登徒子算作一处,便请自行下山吧,至于那位重病的夫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 “夫人请吧。” 他说着,果真将倾歌重放回了榻上。 倾歌平复了一番呼吸,也不顾自己未穿鞋,只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躬身,跪了下去,她抬眸,看进了他的眼,面上一片虔诚:“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除了这个,倾歌可答允尊上任何条件。” 男子高高在上看她,唇角冷笑凌冽:“如果本尊只想要这一个呢?” “那就如你所说,生死由命,便当倾歌打扰了。” 倾歌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他叫住了。 倾歌回眸看他,他沉沉盯着她,“好,我便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留下来陪本尊一夜,二,本尊从你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我选第二个。” 玄衣沉沉凝了她半晌,终于低道,“本尊可给夫人三日考虑之期。” 倾歌苦笑,抬眸去看他:“你明知我别无选择。” 玄衣男子眉色微挑:“夫人这话从各说起?” 倾歌冷笑出声,“尊上怎不回头细想方才又是如何唤我,我既已是别人的夫人,又如何能做对不住他的事。” “可是在本尊看来,那人并不值得你如此。” 倾歌扯唇一笑,逼着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往事,她掐紧手心,终于忍住了欲夺眶而出的温热,低道:“值与不值,都在倾歌心里了。”下意识拧起眉头,终于,她郑重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心意已决。” 男子眸色一凝,旋即敛眉笑了,他朝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沉沉凝着她,一字一句,“我要你的记忆。” “什么?”倾歌下意识倾身后退。 玄衣男子依旧站在原地,语气淡淡,却似乎,别有深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倾歌蹙眉,半晌才听自己艰涩地问道,“是,所有吗?” 男子徐徐凝眸,凝眸直视她的眼,“自然,届时,你会失去你所有的记忆,包括本尊方才给你看的你的前世,你今生所有的亲人,你经历的所有爱恨情仇,你与那位萧公子之间的点点滴滴。” 倾歌陡地抬眸:“我的前世?” 男子凝眸而笑:“龚璃就是你,你就是龚璃。” “你说什么?” 倾歌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好半晌,她犹自摇着头,一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我,不可能是我!不可能!不可以!”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她梦里所见都是真的,那么,他们最终的结局竟然是生离死别吗? 怎么可以! 倾歌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袍:“你到底是谁!” 她情绪激动,力度之大甚至将他的身子拉得陡地趔趄,她却不管,面目只一片狰狞,她死死盯着他,又低吼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男子眉眼微挑,将自己的衣袖自她的手指中抽离开来,他撤身后退两步,低头,去看情绪崩溃面色惶惶的女子,不知不觉,又忆起了一抹久远的从前。 西昆仑山巅上的碧海仙宫,他斜倚在莲花宝座上悠闲自在地小憩,隔三差五,总会有一只通体火红的朱雀自天宫飞来,一上前二话不说就开始扑扇着翅膀东一处西一处啄他,势必要生生将他自睡梦里闹醒才肯罢休。 然后,也不顾他故意装出的厉眉横眼的模样,团身变作了人形一把扑进他的怀中便开始喋喋不休一如既往的数落。 来来回回,总归不过就是那么几句。 ——那个元始天尊,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每次都将人往外赶,真当我是朱雀没有心是不是! ——早知道我便拜到燃灯古佛门下了,他每每见我都是眉开眼笑的,哪里像天尊,每每见了我,像我是他前世的仇人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我长得有那么恐怖吗?你说你说! ——道君道君,我又被师傅(通天)罚跪了,每次发现我偷去天尊那里偷听佛理,他便要罚我,每次罚完了他又找好玩的东西来哄我,我总是看不懂他的,真是个奇怪的人! 从来,他的西昆仑,便是天帝前来,也需得经过门童的通传,她之所以能在他的宫邸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不过因为,她从前是从他的西昆仑出去的。 这是一个闯祸精,在还未修成人形之时便因贪玩在千年一届的蟠桃会上打翻了天帝的酒樽,后来,又在通天教主的肩上逗留,在天后养在瑶池里面的莲叶上拉屎,将广寒宫里的玉兔拐带到西昆仑长达五日……桩桩件件,若非他处处护着,她早已不知触犯了多少天条遭受过多少次天雷劫难了。 她伴在他身边近千年,一日终于修成人形,乍一看便是个精奇刁钻的小丫头,她却突然跑到他身边说,她要拜到元始天尊门下,托他去说情。他起初不肯,她便大闹,日日偷出昆仑山,险些在天宫闯下祸事。 这些只在其次,毕竟,千年以来,他为她收拾残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因,她日渐消瘦。 谁曾想,他降下身份,却遭到了元始那小子的无情拒绝,也不想想,论起辈分,那小子还得尊称他一声小师叔! 世事总归难料。 也不知是否因祸得福,他们方出了天尊的元始大殿,便遇见了前后而来的通天教主和接引道人,竟都直言愿收她为徒。 她想也没想,便选了通天。 这事,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明白,直到许多年天庭的那场大劫之后,她成了整个天劫的罪魁祸首,他匆匆赶去,看她被元始天尊手里的加持神珠高高悬空,挣扎在通体浴火中,她泪眼迷离,却面目坚定,“天尊,你动手吧,朱雀不悔!” 她声音低低弱弱,并不十分分明,却字句不差地落入他的眼耳。 于是,几乎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这爱闯祸的小畜生,喜欢元始天尊。 于是,他心里那个困惑了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她向来随心随性,从前,便曾在他耳边说过那个通天的诸般不是。 所以,那时之所以选他,不过是因为,他的通天殿,离元始天尊讲习佛理的天尊殿离得最近。 女子的染了泪意的低吼将他的神思唤了回来。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知道了又如何,凭你一介凡人,又能改变什么?” 他冷笑出声,她泪眼迷离,转眸,却比他笑得更冷。 “不能改变吗?如果我现在死了呢?” 她说着,起身,凄凄笑着,步步后退。 玄衣男子的眸中掠过一丝波澜,却瞬刻,平静如初:“那么,梦境只是梦境,你们之间,一个是帝,一个是妃,此外,再无可能。” 倾歌凉凉落泪,眸底一片湿润的迷离:“活下去,最后不一样没有可能吗?” “若无可能,千百年前便早就没了可能,如何还会有南倾歌,如何又会有龚璃。” 他口气淡淡,却教倾歌身子陡地一震,脚步顿下,她倏地抬眸,颤抖着去探寻他的眼:“你什么意思?” “恕本尊无可奉告,时辰已到,夫人可抉择好了?这桩生意,可还愿与本尊做?” “做如何,不做又如何?” “不做,夫人的梦境成真,千万年以后,你们死别生离。” 倾歌下意识将身子撑靠在身后的门背上,她抬眸,惶恐地去寻他的眸子:“若做呢?” “本尊不知。”声音依旧浅淡。 他不知,倾歌却明白了,那或者,便是他所说的可能。 她抬起婆娑的眼,泪花里映出了无数个他,“反正我也即将失去记忆了,尊上可否,回答倾歌一个问题。” 玄衣男子凝眸一笑,“夫人请问。” “你会回答我吗?” “答不答在本尊,问不问在你。” 倾歌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艰涩地咽了咽口水:“宸妃,是谁?” 第十五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1) 萧元景想过千百个五哥发现南妃不见了时的场景,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他将所有暗卫分为两拨,第一拨派给蔡康和玄舞,负责守护宁贵妃。 第二拨派给萧元景和南断章,命其想尽一切办法,阻断南妃的消息传进帝京。萧元景知道,他这样做,不止是为了防萧宸景,还有一点,此事若传到太后耳里,今后南妃在宫里的地位只怕将愈加艰难。 剩下他自己和高云何,去昆仑山。 临出门的时候,却被一人阻住了去路。 是冷面书生。 他说,他来兑现承诺。 那么,南妃跟他已经? 萧元景回头,看到面色如旧的萧玄景,无人得见的一瞬,萧元景分明瞥见他隐在身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他以为,以皇兄的性子,一定二话不说便与冷面书生大打出手,却没曾想,他竟又一次猜错。 也许,从始至终,他从没读懂过他这五哥。 也许,是自打南倾歌出现以后,他们便都读不懂他了。 他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向冷面书生问南妃的下落。 冷面书生却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 萧玄景身后,暗卫已然隐去,其余诸人,无不觉得这冷面书生像是有意针对皇帝。 几乎便在顷刻,他们都感受到了皇帝与冷面书生之间的浓浓杀意,掺杂了九天玄冰,深冷入骨髓。 萧元景的身边,玄舞甚至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身子,却撞入了身后的男子怀里。 男子眸色微凝,伸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 此人便是那日在悬崖边上救她的男子,也是那日在琼城街头给她买冰糖葫芦的男子。 他说他叫莫修,是北狄人,因自小倾慕大夏朝山河秀美,方有此行。 此番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玄舞她们对外统称自己是采办的商人,他秉着相逢即是有缘之理,由而,自请同行。 两个男子,一个玄衣,玉面修颜,一个黑衣,高鼻薄唇。 不一样的面容,却是同样的俊美,同样散发生人勿进的冷意。 客栈里,许多来客方点了菜还没来得及下筷便急里忙慌地溜走了。 有一些胆子大的,聚在他们身后,远远地探窥。 最终,还是云何上前打破了僵局。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眸色一皱,继道,“尊上若不弃,可随我家爷到雅座一聚。” 玄衣男子眉眼微抬,低道,“如此甚好。” 虽说是雅座,也有尊卑之分,云何等人都自动自发让出了一条道,那玄衣男子却步履轻盈地朝着首位而去,在众人倒吸的凉气里,他缓缓转身,从容坐下。 不由自主地,众人都转眸去偷窥身旁皇帝的面色,却只见他高高直立,眉眼之间,乍一看去依旧平静无波。 他们却都知道,这是皇帝怒到极致的模样。 从前,也只有南妃能使他浑身散发出这样隐藏在深黑夜里的,毁天灭地的戾气。 “诸位也坐下吧,不必拘谨。” 玄衣男子语气淡淡,云何分明从他嘴角微勾的细弧里看出了正上下跳跃的腹黑。 他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有些同情起了皇帝。 皇帝站着,其余诸人自然不敢坐。 云何率先开口缓解了气氛,“敢问尊上我家夫人现在何处?” 冷面书生徐徐勾唇,眉眼之间,仿似有千年岁月浅浅流过,“本尊给了那位夫人两个选择,一个,陪本尊一夜,另一个,本尊从她身上拿走一样东西,”他话到此处,眸色不经意自眼前离他咫尺的强忍着冲天怒意的男子面上掠过,低道:“她选了后者。” “不知道尊上所要何物?”脱口问出的是萧元景。 玄衣男子眸色微挑,徐徐看向了他,终于,低缓而笑,“想必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六公子了?” 他洞穿一切的口吻,不禁令一旁的莫修眉色一怔。 却在此时,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都只道昆仑山上汇集了天上人间所有的奇珍异宝,却不知,贱内身上有甚值钱的物事?” 冷面书生将目光自手上的精巧茶杯上转到了说话人的身上,却见他站在诸人之中,果然别有一番气势,他的眸光浅淡地自萧玄景面上掠过,“有些东西千金难买,比如,人的记忆。”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 他竟然取走了南妃的记忆!那南妃? 萧玄景面色不变,只前进了两步,直直看进了他的眼:“在下想与尊上单独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他虽是询问的话,却全然不见半分询问的口吻,较之平日,只愈发多了几丝不容拒绝的咄咄逼人。 “本尊的荣幸。”玄衣男子拂袖而笑。 几乎在云何等人退出去的一瞬,萧玄景三两步上前,眉眼越发威戾逼人,“她现在何处?” 玄衣男子眉峰一扬,对答如流,“她走了,本尊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萧玄景眸色一拧,眼底已腾出了一股诸神弑佛般的冷意,他陡地凑至玄衣男子跟前,嗓音低冷:“你觉得,以朕的能力,能否杀了你?” 玄衣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莫说你乃一介凡夫俗子,即便你真有那能力,本尊若死了,你那如花似玉的夫人,可就当真再也找不到了。” “你到底想要如何,说出你的条件。” “本尊说了,本尊此行,是来兑现承诺的。” “朕问你她在哪?”低沉的嗓音,怒意更甚。 眼看效果差不多了,玄衣男子见好就收,好好在心里欣赏了一番他憋屈的模样,终于正身道:“萧玄景,你枉为人君。” 萧玄景眉眼压得愈发地低,他将指节捏的嘎吱作响,“朕只问你她在哪儿!” 他似乎已经忍到极致,周身的雄浑狠气堆积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临界点。 玄衣男子站起身,直直迎上了他盛怒的眸子,语意幽幽:“莫说本尊不知道她在哪儿,便是知道,在你未正视你自己的心之前,本尊也不会告诉你。” 冷面书生救了宁疏影之后飘然离去。 宁疏影醒后的第二天,萧玄景安排了人护送她回宫了。 少了两个女子,他们的行程果然快了许多,只是偶尔静下来的时候,萧元景总会忆起那夜与他告别时的,那个比烟花还要酸楚幻灭上千万倍的南妃,在微凉的月光里凝眸苦笑的模样…… 帝京,入夜,贤王府。 萧宸景正与人在厅内交谈,一抹青色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王爷,方才得到的消息,南妃娘娘为了救宁贵妃上了昆仑山,消失了。” “你说什么?”萧宸景陡地自首座上起身,一把揪住了卫显的衣襟,沉声道,“消息可准?” “不敢欺瞒王爷。” “卫林,马上安排,本王今夜就要启程。” 他朝身后冷声吩咐,语里却隐约跳动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是。” 原本坐在他左下首的一个戴了面具的男子突然出声,底气十足而又略微苍老的声音,完全与当初在八仙居里的神秘男子如出一辙。 “王爷要去哪儿?” “琯城。”萧宸景头也不回。 男子起身,隐藏在面具下的一双眼睛陡地腾起了一股深冷的凉意。 “王爷乃是做大事之人,如何竟这般儿女情长!” 萧宸景陡地转身,他压低了眸子,看进他眼底的眸中弥漫了丝丝冷气,“大夏朝的江山终将会是我的,南倾歌,本王也要定了。” 他势在必得的语气,与眸底悠悠泛出的狠意,竟生生将眼前的男子逼退了一大步。 然而,面具男子犹自不死心。 “王爷……” 他还欲劝说,却在此时,一把细薄的利刃转过指间,倏地自萧宸景袖中亮出,他未及躲避,那把利刃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间悬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后知后觉感觉到凉丝丝的痛意时,月光凉凉从云雾里透了出来,照见了萧宸景嘴角微凝的一抹冷弧:“上次你擅自行动差点坏了本王的大计,再有下次,本王定不轻饶!” 随着这冷笑的一声,萧宸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利刃,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外走去。 第十六章 离殇 两处沉吟各自知(2) 袖风染雨,玉阶高台,倾杯独饮。 玄衣男子眉目高阔,闲逸如常。 “莫寒,你来了。” 他将酒樽轻捏指尖,徐徐凝眸,与高台下长阶处的男子遥遥相望。 莫寒举步,踏上高台。 “道君,你知道我的来意。” 玄衣男子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冷意,低眉,饮尽樽中余酒。 莫寒不禁又前进了两步,微微拔高了嗓音,“千百前是如此,他二人都经历了彻天苦痛,千百年后,道君何苦连他们难得的相守也要剥离?” 他语里颇具不解,更多怨憎。玄衣男子却只凝眸浅笑,“那倒未必。”他说着,放下酒樽,抬眸,拂袖隔空抹开了一个画面。 团团云雾拨开之后,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大都市,一个类似研究院的实验室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正腹案在黄皮纸上写着什么,画面定格在他躬起的后背上,从那个轮廓,可以辨出那是个清瘦的老头,可以想见他面上此时定是一丝不苟。 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那个老头子,正是当初带领龚璃一行人掘开正康帝的帝陵的老教授。 此时,他一面翻阅史书,一面做着笔记。 关于那个帝陵,还有许多不解之谜,这些不解之谜仿似长了触手一般,遥遥穿越时空而来,只为了向他抛出请君入瓮的橄榄枝。 历史上,关于夏朝史书记载里,唯有一个大禹建造的大夏朝,从文物考证来看,工艺品种各方面却都比那个时期进步得多,关于正康帝的历史也是无从考证。 至于那场苍洱之战,残篇史料里对苍洱描述乃“位居三清大陆偏南一隅,蛮夷之地,为小国溟苍都城。” 偏南……苍洱? 那个苍洱城,会不会就是现在的大理? 还有那个遗落在断句残篇里的宸妃。 宸妃。意思是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史料虽仅寥寥只字,却向世人传达了一个信息—— 那正康帝,对这宸妃甚是宠爱。 如此,或者便可解释为何躺在皇帝身边的不是皇后了。 可是,为何大夏朝的记载里先后有两个皇后,陵寝中却只有一个皇后的棺椁。 画面最终定格在老教授苍老而佝偻的后背上,仿似解不开这些谜题,他此生便不在自那把椅子那个案前起来。 画面早已随着玄衣男子的拂袖而消散,唯有莫寒还死死盯在那空旷的一处,仿似可以透过那空远的长空,可以再度窥探到那个与他们隔着遥远时空的另一个世界。 玄衣男子拢袖起身,眸色微掀,凝向他时,嘴角浮出一丝浅薄的笑,“莫寒,若非本尊那日下山走了一遭,我还不知道。” 终于自一时的怔疑中回神,莫寒转眸,看向他时不禁又兀自皱眉,“什么?” 玄衣男子眸底划过一弯冷弧,抬眸,沉沉看向他,“枉你日日与她同处,你竟丝毫未觉出那宁疏影的异样吗?” 遥遥立在他对面,莫寒陡地掀眸,“道君此话何意?” “原来的宁疏影,早死了。” “什么?”他惊问出声。 玄衣男子并不去看他,只徐徐凝眸,低道,“她似乎早已料到本尊会去探她的真身,竟提前将灵力全部封闭,本尊开了天眼,还是丝毫辨不得。”他话到此处,复又转眸,望向身边的男子,正色道:“莫寒,本尊有一事,欲托付与你。” 莫寒退身躬拜,“道君请将。” “当年天尊身边时时刻刻不离身的有两件法器,一个是你,另一个,这千百年来,本尊竟从未再听过她的消息。” “七宝妙树!莫非,道君怀疑宁贵妃身体里的那个魂灵……”他又是大惊。 玄衣男子拂袖静立,“所以,本尊要你去查证,若当真是她,我那徒儿的命途,只怕将愈加坎坷了。” 一声轻叹,耳边,莫寒的低询已然传来。 “此话怎讲?” 玄衣男子复又看向他,“你莫要忘了,当年是谁向天尊告的密,才使得小朱雀犯下那场弥天大祸。” 莫寒眸色一凝,经他提醒,也不禁记起了那一抹遥远的记忆。 一切,明明还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的事,竟已遥隔千年之景。 “好,我去查。” “本尊静候你的消息。” 宁疏影之事,确实超出了他的意料,更令莫寒震惊的,却还有一事。 那便是那日上山,他从道君口中听来的另一事。 那夜皇帝根本早已看穿了倾歌的伎俩,只是,他没有拆穿。 那么? 莫寒正要问出声,却听道君说,因为他施了法。 要变出一个南妃来太容易,可是,要变出一个骗得过萧玄景的南妃,却不容易。 当然,他之所以能做到,不过他用来变南妃的物事,正是南妃的一缕发丝。 那缕发丝出自南妃身上,有她的气息。 他却不曾想,萧玄景,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莫寒不明,于是低询出声。 道君背对着他,眸底微沉:“你们都只道他是翌日才发现南妃不见的,却不知,他其实早在夜半便发现了,之所以迟迟不发作,不过是因为,他在思虑应对之策。” 莫寒这才想起他那日的情形,也是他到如今也想不明白之处,那日的皇帝,冷静得过了头。 却原来,还有这样的情由…… 半轮玄月高悬,夜色寂寥。 高云何方走下客栈,便看见了院落深处那道挺直的身影。 这里是琯城旁侧的小镇,他们在这里落脚已经三日了,皇帝,却似乎还没有要启程之意。 “云何,既下来了,不妨陪我小酌几杯。” 高云何的神思被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唤回,他垂眸,提步走上前去。 坐到石桌前的前刻,皇帝已为他斟好了酒,月色在高悬于檐角的灯影里摇晃,映出了他一半晦暗一半光明的身影,映出了他举杯同他示意的动作。 云何凝眸,拂袖举杯,与他对饮而尽。 “云何,天尊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高云何兀自凝眸,缓缓将空酒杯放到桌上。 “皇上缘何会突然有此一问?” 萧玄景眸色一怔,倒酒的动作搁下,挑眉去看庭前开得正好的数株花卉,半晌,低道:“朕只是突然记起倾儿从前问过朕的一个事。” 云何掀眸,“哦,不知夫人所问何事?” 萧玄景提起酒壶倒酒,耳边,有清凉的酒入樽中的清透传来,“她说,缘法悟性,久久难说,会不会根本不是佛法无边,而是天尊动了凡念?” 眸底陡地划过一抹惊异,却又瞬刻收敛,云何暗自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拢于袖,抬眸,低询出声:“不知皇上当时是如何答的?” 萧玄景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酒杯放到石桌上的一瞬,有深深的冷意传来,“朕当时,总是不信这些的。” 云何低眸,月色照进了再度溢满的酒杯,月影在微漾的平面轻遥。 当时不信,而今,却是信了吗? “云何,你到底,还是欠朕一个解释。” 云何闻言,徐徐掀眸,萧玄景嘴角微勾,说起了南妃进宫时的从前。 “云何以为,以圣上的聪慧,怕是已不需云何的解释了。” “那倒未必,起初,朕也深有不解。”萧玄景说着,嘴角又浅浅挑出一弯细弧:“直到朕想起选秀前夜倾儿突然毁容之事,加之后来倾儿曾与朕提起过的神秘男子一事,诸事,便冥冥之中显出了其背后的关碍。” 话到此处,徐徐一顿,年轻的皇帝抬眸,直直看进他的眼,继道,“若朕没猜错,有人料定倾儿当时必定拿不定主意,于是钻了个空子,倾儿不傻,只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病急乱投医。” 云何心底不禁腾起一股由衷的敬佩,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空前的期望与畏怕。 他悠悠而笑:“于是,臣当初的预言也便顺理成章了。” 皇帝眸子悠凉,嗓音深沉,“云何又何必避重就轻。” 期望腾高,畏怕更甚,高云何暗暗握紧蜷在袖中的手。 有些隐藏在深处的东西,在这寂寥的月夜里,似乎要褪去它神秘的外衣了。 对面,皇帝徐徐而笑,嘴角的弧度深冷:“云何,说来,你也算得朕与她之间的媒人。”他说到此处,高云何的心口早已不平静。 当初,他料定皇帝会因为南妃与三贤王之间的神秘关系而将其强留宫中,只是,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之前,他终究放不下心,由而,方有选秀前夜去日升殿内请求皇帝更该选秀形式之事。说来,他确实算得他与南妃之间的媒人,只是,他万万没料到这样的话会出自皇帝的口。 云何思及此处,抬眸,欲开口的一瞬,却教他抬手阻住,只听皇帝又低道,“你可知这几日朕为何久久逗留于此?” 高云何眸色陡地一凝,却只听他道:“因为朕在这里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倾儿,一定曾在此处出现过。”他话到此处,又是徐徐凝眉,他已向店里跑堂的小二打听过了,他给他的回答却是客栈每日进出的夫人小姐多了去了,他实在记不过来。 “朕的三哥不日前得到消息就已迫不及待自帝京起身,朕必须赶在他之前,将倾儿找到。” 皇帝突然起身翦手徐徐背身而立,他似乎在望着帝京的方向,又似乎,是在望着头顶的缺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只要是凡人,总归逃不过喜怒哀乐,哪管你是谁,是不是九五之尊。 云何在心底沉沉细思,不禁又平添悲切。恰在此时,耳边一声轻叹传来,紧接而来的,是男子低沉而坚毅的嗓音,“大夏朝的江山,乃我朝几代人数百年的心血,朕不可辜负,倾儿,无论缘劫,也是朕此生的愿景。”他话到此处,郑重看向身后的云何,“朕不管你是谁,只问如此,你可还愿为朕的国家,为朕,为这天下苍生,献策出力?” 高云何陡地起身,面色凝重后退三步,俯身,跪拜在地:“承蒙皇上不弃,云何此生,便为皇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那好,”皇帝突然执起酒杯,递到他身前:“满饮此杯,便当往事随风而逝,从此,你我还是君臣。” 云何知道他寥寥数语后的千言万语,正身举杯,一字一句正色道:“臣,遵旨!” 第十七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3) 她不知道她是谁,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农家的破败的小榻上,那是一对育有一双儿女的年轻夫妇,日子虽过得清苦,但似乎,他们都很知足,知足,常乐。 那个年轻的农妇说,是他们家阿大去深山采药时发现她的,她当时浑身是血,想必,是从崖顶失足坠下来的。 他以为她活不成了,去试她的鼻端的时候,却发现尚存一丝薄弱的气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将她带回家中,请了郎中,郎中竟说她的身子根本毫无大碍,直言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郎中遗憾辞去后,他们又来回请了三四回别的郎中,结果竟都是同样的说辞,他们不忍将她弃在外面遭受风吹日晒,便专门腾出了一个草屋,将她安置在里头。 没曾想,第三日,她竟奇迹般醒过来了。 她不知道她是谁,她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 她又在他们家中多住了一日,终觉不便打扰,于是直言告辞。 他们留她不得,便将家中唯一的五两银子尽数与她,他们告诉她,她是从崖上掉下来的,也许,上山以后可以寻到她的亲人。 于是,在他们的引路下,她循着崎岖的小路出了村子,夜色已深,方圆只有一家客栈,她走投无路,住了一夜,五两银子便尽数脱了手。 身无分文,她饿着肚子赶路,兴许是饿得头昏眼花,兴许,是别人给她指错了路,傍晚的时候,她反应上来自己迷了路时,早已在那片茂密的树林中徘徊了将近两个时辰。 饿上加困,她再也挪不动一步,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是在一处愈发脏乱破败之地,花了半柱香的时候,她才迟迟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进了乞丐堆里。 似乎,是他们救了她。 他们见她醒转,便一窝蜂涌上来,七嘴八舌问她叫甚名。 她摇头,说不知。 “你生的甚是好看,不如便叫做花儿吧。” 一个孩童天真浪漫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入眼是个穿得破败不堪的小乞丐,此时,正瞪着又圆又亮的双眸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晃了晃神,却又不禁下意识皱眉,花儿,这算什么名字? 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个老者略微苍老沙哑的声音:“丫头,看你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如何竟沦落至此?” 又是摇头,她面上只一片迷惘。 此时此刻,那老乞丐正低着头,靠墙坐着,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是在沉思,在回忆,还是仅只在发呆,一切都令人费解。 她突然朝他挪了过去,“老人家,你可知这附近哪条路上山近些?” 那老乞丐面色一怔,浑浊的眸底又是一片迷离,“山?这里方圆百里,共有五座山,小山更是不计其数,不知姑娘要上哪一座?” 她大惊,“你说什么?” 老乞丐却正色凝向她,“姑娘为何执意要上山?” 她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上了山便能找到我的亲人。” 老者低笑,颇有几分苦,“山上除了豺狼虎豹便是打劫的土匪强盗,如何会有你的亲人?” “这……”她不禁心头一凌。思绪微乱,过了一会儿,那老乞丐的声音再度传来: “方才那孩子的话,姑娘莫见怪,他之前有个姐姐,跟他关系很好,就叫花儿。” “花儿?” 老者朝她和蔼一笑,“在咱们这些穷苦百姓的心里,平常连自个儿的生计都成问题了,若是有了孩儿,必定是取阿猫阿狗的名字,好养活。” 他说这些话时,眸子紧紧盯着某处,面上却只一点平静,也许,是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也许,是经历多了便麻木了。 “小狗子,你怎么了?” 她正兀自心惊,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惊慌失措的尖叫。 她应声望过去,透过眼前凌乱的几个人影,看到了那被一个年岁较他长两三岁的男孩搂了上半身在怀里的小孩。 正是方才与他说话的那个。 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撑起身子拔腿冲了过去。 她将他的身子揽过,单指去号他的脉,不大会儿,又超身边人低叫道:“他这是中了热度,需要刮痧,谁有刮痧板?” 诸人皆是面面相觑,显然不知她所言何物。 她心头一紧,继道:“玉,玉也可以!” “玉,大家都是苦哈哈,连饭都吃不上了,谁会有那官家老爷才会把玩的宝贝。” 一声冷嗤,她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他们似乎是误会了。 也是,在此处,说彼话,是会被人唾弃的。 她自我责难只到此处,右手突然下意识往怀中抹去,竟当真在怀里掏出了一块通透的美玉,她来不及多想,已经拨开那小狗子的衣服,在他背上刮了起来。 “姑娘,这孩子命苦,他这条命,就拜托你了。” 她循声扭头,只见一双老茧横生的手,颤颤巍巍的覆在小狗子瘦黑的小手上。 转眸,她却又是一惊,只因她在周围众人的眼中发现了相同或相异的惊讶神色,是了,不止他们,连她也不知道她原来竟会医理,方才所做的一切,不过全凭下意识。 小狗子终于救了过来,虽则仍有些虚弱,一条明总是保住了。 她累得跌在一旁,耳边,一道轻轻的低询打来,“不如,咱们以后就叫你玉儿姑娘吧。” 她抬眸,原来,是方才那个语气激愤的大男孩。 “好耶好耶,玉儿姐姐。” 她未及作出反应,身后,小狗子兴奋的声音已然传来。 她回眸,看到众人都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她心底一暖,突然觉得,他们穿得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毫无章法地生长,仿佛几十年未剪过一般,可是,却仿似有着世间最干净的灵魂。 夜里的时候,她为了时刻关注小狗子的病情,便谁在了他的身边,年岁稍长些的男子,都自动自发避得远远的,她看在眼底,心头不禁又是一阵暖意。 半夜的时候,小狗子突然惊叫着醒来。 “怎么了?” 他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她下意识将他揽入怀中,低低轻问。 “玉儿姐姐,我方才又看见姐姐了。” 她微微一愣,稍倾,终于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看见,该是在梦里。 他将小小的身子往她怀里拱。 “爹娘都被杀死了,姐姐被他们压在身下,他们好多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是看到他们在笑,不停地笑,不停地朝着姐姐走过去,我听见姐姐一直在叫,我看她好痛,可是没有人听她的,最后,他们走的时候,姐姐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去叫她,她就呆呆地看着我流泪,也不看我……当天夜里就死了……” 玉儿心底狠狠一抽,半晌,方平息了自己的呼吸,压低声音道,“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把姐姐拖到后山去了。” “后山?” 他们的谈话似乎吵醒了那边的人,一道声音旋即传来,“那里有个乱葬岗,死人全都被挪到那儿去了,你站在上头,往下一看就是一堆虫蚁苍蝇,和一堆白骨,尽是腐烂的尸臭味……” 玉儿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 “那些欺负你姐姐的人,是谁?” “山上有土匪强盗,就是他们害死姐姐的。” “强盗?” “他们看上了他的姐姐,想要将她带到山上去,可是他的姐姐不愿意,他们便杀害了他的爹娘,他的姐姐也被他们害死了。” 翌日,他们照旧分工出去要饭,玉儿在大杂院里照顾小狗子。 玉儿将小狗子哄睡着之后,便打算出门,去附近的当铺将手中的玉佩当了。 他们每日在外面讨的东西只够填饱肚子,小狗子的病情却不能耽搁。 有了钱,她才能去药铺抓药。 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个男子剑眉星眸,一身青衫,眉目之间,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看似走得极慢,步子却迈得很大,于是,很快便超过了许多原本走在前面的人。 走过一个酒楼,他正有意去里面点一两盘小菜过过酒瘾,不曾想,未及转身,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叫嚷。 他挑眉,不过片刻,便看出了其间端倪。 原是一群粗鄙大汉在一个老伯的面摊前大吃大喝后不仅不给钱,还要调戏那老伯的闺女。 “几位大爷,饶了小女吧,小老儿这辈子愿在几位大爷身前做牛做马,报答几位大爷。” “滚,谁稀罕你这个老头,做牛做马,这小妞儿还差不多!” 那大汉脸上有一道刀疤,说话间,面容越发狰狞。 说着,咸猪手就开始在那小姑娘身上上下其手,吓得那小姑娘失声尖叫。 便在这当口,只见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将那姑娘一把扛在肩头提步走得大步流星,身后跟着的几个汉子也是一脸淫邪的笑。 青衫男子眸色微凝,在身边的摊前捻了几粒花生在指尖,他拢在袖中的手暗自一转,内力暗聚,然而,正要将指尖的花生射出的一瞬,一道清丽而响亮的女子的声音恰恰传来。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还有一个人。 玉儿怒上心头,哪管他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张开双臂就拦在了那几个大汉的面前。 “放开她!” “你算……哟,哥们儿,又来一个娘们!” “好水灵的丫头,哈哈,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赵四,那个归你,这个妞儿,大爷我要了。” 说话的是紧随赵四身后的一个满面疙瘩的大汉,他笑得狷狂,玉儿却只愈发火上心头,她飞起一脚就踢上了他胸口。 这一脚,硬生生将他得连连后退好几步,好不容易顿下身子,竟躬身在原地咳喘了好一阵。 那大汉再抬起头时,那人狠狠抹了一把嘴角,眼底早已是一片狠厉,玉儿咽了咽口水,看着他凶狠着眸光朝她瞥了过来,笑得越发令人发憷:“有意思!兄弟们,给我上!” “联手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是传出江湖,五大金刚的金刚的名号只怕要被你们几个毁掉了!” 随着这一声,七八个大汉竟先后捂住了自己身上不同的部位,痛得失声尖叫。 “你是谁?” 几个大汉不禁大惊,这人竟然知道他们是五大金刚的手下,想必有一些来头,可怕的是,他竟能在毫不露面的情况下将他们一句大伤。 “我不是谁,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日后若是教我再遇上你们干这不入流的勾当,我不会再给你们多活半刻的机会,还不快滚!” “是是是,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好汉饶命!” 那些人说着,吓得屁滚尿流地跌跌撞撞唯恐落后地跑了。 周围瞬间一片叫好声,玉儿在众人议论声中回头,追了那人的背影而去。 “哎,你是谁啊?我该怎么感谢你?”她在他身后低喊出声。 男子似乎是听见了,却只丝毫不理。 “喂,我跟你说话呢!” 依旧不理。 “你给我站住!” 男子脚步顿下,背对着她。 “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强出头,活该!” 玉儿双手插腰站在他身后,心间好不平衡。 “你这人,明明做了好事,为何要故意招人恼恨?”她说着,心头也不禁着了恼。 “因为,我讨厌蠢女人!” “你!” 男子冷笑一声,大步离去。 玉儿气得在原地跳脚。 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却在此时围了上来。 “玉儿姑娘,你怎么出来了?”率先问出声的是那个年长的老乞丐。 “我看你们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便出来抓药。” “玉儿姐姐,你如何竟与那群歹人动起手来了,方才都快将我们吓死了。”是昨夜那个对她颇有些不满的大男孩,他说着,语里依旧带了后怕。 玉儿正要解释,却又陡地凝眸看向他,“你认识这些人?” “这就是当初害了小狗子一家的那几个混蛋!”他说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玉儿姐姐,我方才真怕你会吃亏!你可不知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玉儿冷冷一哼:“我才不怕他们呢,要是知道他们就是害死小狗子爹娘和姐姐的凶手,我一定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语里蛮横,身边,那几个较她小些的孩子都掩嘴偷笑。 “你们笑什么?” 老者眸色却陡地微沉,“若非方才那位公子出手相救,你以为你是他们的对手,傻丫头,那位公子说得不错,不该你管的事,你别管!” 第十八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4) 老者眸色却陡地微沉,“若非方才那位公子出手相救,你以为你是他们的对手,傻丫头,那位公子说得不错,不该你管的事,你别管!” 玉儿心底不禁越发着恼,他的意思,是要她见死不救吗? 若人人都只考虑自己,只顾及自己的安稳,那么那些强盗只会越发猖狂。 她心底思着,也不欲再辨,站在他们的立场,他说得也算不得错,毕竟,被日子压怕了之人,常年深处无能为力之困境,久之,自然易生成俯首称臣的性子。 说到底,都是些可怜人。 谁也没比谁容易。 “你方才说你出来抓药,你哪儿来的银子?” “我……”她一时有些语塞,若是教他们知道她当了玉佩之事,只怕又要将她狠狠说上一通了,然,除却如此,她也想不出别的情由。 终究,还是实话实说。 “傻姑娘,你如今没了记忆,不知家乡何处,那玉佩既是你贴身之物,兴许便是你家人寻你的唯一物证,你如何做得这般冲动?” 老乞丐的声音,颇见责难,玉儿怎会没想到这一点,只是,活人尘世,比起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她不必去心头衡量,也知孰轻孰重。 “是啊,玉儿姐姐,没了玉佩,你以后怎么找你的家人?” 问话的是小石头。 玉儿扯唇一笑,安慰他,也权当安慰自个儿:“我如今既已失去记忆,怕是在街头与他们擦肩而过也不会知道他们便是我的家人,相反,若是他们有心寻我,只凭我的面貌我的品相即可,又何必非要那证明身份的物事。” 如果当真非得有那玉佩不可,那么,那样的家人,她也不要了。 她心底不禁涌出阵阵酸楚,终究强行压下了,只转眸,正道:“我当了玉佩,也不只为小狗子的病,我想将剩下的银两买一些羊群,将来大家吃饱喝足以后,与其无所事事四处流浪打发时间,不如去山上放羊,等到来年开春,小羊羔便会长成,到时候赶到集市,兴许能卖上一笔好价钱,日子长了,穷苦日子总会到头的。” 震动之外,是铺天盖地的感动。 老乞丐抹着泪,泪眼婆娑地道,“咱们不过萍水相逢,你竟这般帮我们,小老儿替我们大杂院里所有老少多谢姑娘大恩!” 数日之后,小狗子的病便好转了许多,却在此时,又发生了另一事,当真是厄运连连。 那天傍晚,小虎头回到大杂院之后,不过半刻,竟然口吐白沫,倒在草垛上翻来覆去打滚,神色尽是痛苦。 玉儿上前要为他把脉,却被他突来的大力推得陡地跌倒在地,最后,还是其余众人一齐将他按倒在地,她才终于得以为他把脉,却没曾想,他竟然是中了毒。 想必,实在外头吃了有毒的食物。 玉儿问别人,他们都说今日大家并不在一处,不知他陡地吃了何物。 正当众人急得焦头烂额之际,却听小石头说,小虎头经常回去一家屠狗场门口乞讨,兴许,是在那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玉儿听毕,眸色一怔,终于想明。 想必,是吃了带病的狗肉。 找出病因,却无力施救。 她只知疯狗咬了人可将咬人的狗的脑水取出供被咬之人服下,危机之刻以救之。 现如今上哪儿去找那条疯狗! 然,要她就这样看着小虎头活活等死,她做不到! 日子就在所有人心惊胆战中过了一夜,翌日凌晨,玉儿尚在睡梦之中,却突然被人叫醒。 是小石头。 他说他曾经在一户大户人家乞讨的时候,听那户人家说家里的小姐就得了这个症状,后来,郎中给开了一味药,其中,他记得有一副唤作铁皮石斛。 不过,她不知道那是甚物。 他不知道,玉儿却知道。 那是一种蕊柱足黄绿色带紫红色条纹,疏生毛,药帽白色,长卵状三角的药材,说来,价值较之天山雪莲和千年林芝更贵。 那铁皮石斛性喜温湿,在半阴半阳之境中最易生长,常见于崖中。 玉儿思虑再三,终决心上山冒险一试,却不曾想,未及走出大门,便被众人拦了下来。 只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虎头的命如此,怨不着谁。 可是,玉儿讨厌这样的说辞。 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不该找任何情由。 哪怕标榜着神佛的名义。 再说,那是一个昨日还鲜活的生命,如何要她眼睁睁看着它就这样枯萎死去。 她做不到! 她心意已决,那些人拿她无法,那老乞丐提出要伴她一道,她拒绝了。 那是崖中,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冒险之事,多一人便多一分危险。 却在此时,又听小石头说:“可是,没人带路你一个人如何能找得上山的路?” 玉儿眸色一怔,旋即回头,“你与我同去,在山前等我,天黑之前我必定下山与你回合,如何?” “好。” 他们终究没能在那处客栈逗留太久,只因派出去打探的人又带来了新的消息,闻说曾有人在梓州城管辖的一个偏远小镇上见过一个物事,形状甚像凤血佩玉。 他们终于决定动身去梓州,临别之际,却不曾想,竟在客栈老板口中意外获知一个消息。 不日前,确实有个奇怪的女子孤身一人住过客栈。 “身上不多不少就只有五两银子,正好够在客栈的普通客房里住一晚,第二日我看她实在可怜,取出二钱银子递给她,却被她给拒绝了。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几位爷要找的夫人?”客栈老板如是说。 萧玄景陡地上前,“她长得什么模样?” “看起来是平民女子的打扮,但却一身贵气,她不说话,我也没多问。” “她去了哪儿?”众人随之上前,高云何旋即低问出声。 “这我就不知道了,开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的,小老儿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了。” 却在此时,只见他们身后一个小儿突然走上前来,“听你们说,我倒记起来了那位小姐临走之前同我打听过如何上山更快些,我以为她是有事要上玉佛山,便为她指了路。” “玉佛山?”南断章眸色一怔。 “这位爷有所不知,那玉佛山在咱们方圆百里是很著名的,山中有一座寺庙,传闻一直很灵的,算姻缘尤其准,我看那位小姐愁眉不展,便以为是要上山求姻缘。” 萧玄景突然一把转向他,“往哪边走?” 小二被他的深不见底的眸色盯得有些心惊,半晌,继道,“从这里出去,向西走一百里,有一条小道,顺着那条小道上山便是。” 向西百里处,果然有一条小道,然而,他们上山以后,寺庙里的小和尚说师傅月前下山云游去了,至于他们口中那位孤身的小姐,他这几日并不曾见过。 玄舞却近乎哭出声来,“小师傅,你再好好想想,我求你了,她是我的嫂嫂,我求你了!” “这位女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言句句属实,这几日,确实未曾有孤身的女子来过寺院进香。” “兴许不是来进香的,你再好好想想!” 小和尚双手合十又朝众人躬身一拜,“若非来进香,怕也到不了山顶的寺院了,我佛慈悲,几位施主还是请回吧,阿弥陀佛!” 几人只得作罢,转身之际,皇帝的眸子却在院内深处供奉神佛的殿内多看了一眼。 他突然顿步转身:“素闻玉佛山香火鼎盛,缘何今日竟这般冷清?” “几位施主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因佛门至宝被盗,师傅吩咐暂时不对外开放。” 萧玄景徐徐凝眸,低道:“我等今日既来此一遭,也算是与佛门有缘,小师傅可否引我等去内殿佛前请一炷香?” “这……” 云何随即上前道,“小师傅大可放心,我等诸人都是初来贵宝地,佛前不敢亵渎神灵,拜完便走。” 小和尚思虑了一番,终轻叹了一口气,低道,“那好吧,几位施主请随我来。” 第十九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5) 果然如她所料,玉儿是在徒步攀爬了小半日才终于在一处陡崖发现铁皮石斛的,偏偏,那铁皮石斛生长之处,竟正中崖中。 陡崖崖中,如何上去还是个问题,更莫说还得分身去采摘。 那铁皮石斛的植株并不大,玉儿横趴在崖顶,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崖中那正迎风摇摆的石斛,真怕崖顶的风会突然加大,将那石斛折了腰。 这处陡崖是两座山的缺口,玉儿匍匐在崖顶,耳边甚至能听到自崖顶传来的轰隆隆的水流拍击石岸的惊涛骇浪声,下面,似乎是一条湍急的大河。 她若是失足,必定会坠入大河中,即便未被摔死,只怕也会被淹死。 可是,小虎头不能不救。 好在崖面虽又陡又深,偶有树木生长,加之崖石参差,或者,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耽搁下去,天便要黑了。 她心里想着,终将牙齿一咬,紧紧攀着崖顶,反身,以腹着地,小心翼翼伸脚探出了第一步。 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这第一步,剩下的,必是迟早的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是吗? “啊!” 一声惊呼,来自她突然踏空的一脚。 她冷汗涔涔地转身,险险将足尖点在一块斜石上,砰砰直跳的一颗心,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一心不可二用。 这番惊吓,却使得她双腿发软,她紧紧攀附着头顶的不算粗壮的树梢,好半晌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再次探出脚尖时,她变得越发的谨慎,每每踩定的一脚,心底长舒一口气时,又不禁转头去看下一步应该往何处探,当真是如履薄冰。 哗啦一声,她只觉左手突然一松,她心头骤紧,然而,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她手中原本紧紧抓握住的那块山石早已破土而出了大半身子,她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身子就毫无预兆地往下直坠。 “啊……” 她迟迟尖叫出声之时,身子早已悬在空中,失重地下坠。 兴许人便是这般,越到危急之时生死之刻,越是怕到极致,反而越是冷静。 她竟还能在身子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四下胡乱转头去寻或可攀附的大树或崖石。 没曾想,倒真真有一块凸出崖面的崖石落入了她的眼。 只是,那块崖石呈三角状,莫说她不定能攀上,便是当真是老天开眼,她的手…… 身子下坠得实在太厉害,耳边尽是凌厉的风声,她根本来不及多想。 就在即将错过那块三角崖石的一瞬,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 手心一阵突如其来的酥麻,那股酥麻一经感知便震颤到她的手臂,她的身子险些又要失重往下坠。 便在此时,她使尽浑身解数,将身体的所有力道尽数往上半身使,终于抢在右手松开之前,将支撑自己整个身子的力道换成了左手。 大难不死,她终于自惊险万分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便在这一霎,右手手心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她伸出右手,转眸,看到了鲜血淋漓的手心手背,早已看不出伤在何处。 果然不出她所料,若攀不住,她死;若有幸攀住了,她的手也必定会毁了。 是人,总归都会在心中作出评判的,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生死时刻,一只手比起一条命来,自然便微不足道了。 崖间的风竟然较之崖顶更加凌冽刺骨,她的发丝被它四下拉拆,力道大得她的头皮都能感受到那股撕扯的痛,她的裙裾被它吹得四下翻飞,毫无方向,她的身子,同样在这狂倨的冷风中摇摇欲坠。 劫后余生的惊喜几乎瞬刻便被这样的风浪席卷冲散,她心底不禁又涌出一阵阵后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是,她该怎么办? 恰在此时,她的眸光突然落到身下了一抹迎风展翅的紫色影子上,她起初犹自不敢相信,及至再定睛细看,一颗心却在一瞬陡地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包裹。 那在凌风中不断摇摆着身姿的植株,可不正是铁皮石斛! 惊喜过望,她不禁自喉咙发出一声低笑,却只片刻,又犯了难。 她如今悬在半空中,唯一支撑身子的只有一块崖山,往身下看去,也是丝毫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死心,再偏过头继续自身后的陡崖崖面逡巡而过,企图能够找出一处落脚点。 谁曾想,一切竟只徒劳无功。 她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起来,即便不去采摘那株石斛,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不如设法将石斛拿到手,届时心无旁骛,兴许还能想出上山的办法。 思及此,她再不犹豫,继续侧头细看,这一番,瞧得越发仔细,她一心想要寻的落脚处依旧无果,却教她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那石斛生长的位置,本在她的右后方,论起来,该是在她双脚悬空偏上的位置。 若是她将身子往右侧移,再利用双脚的配合去夹采那株石斛,或可到手。 说干就干。 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始缓慢地将身子往右侧移,由于那块崖石的特殊性状,她每每右移一次身子便多贴近崖面一分,便多一分坠崖的危险。(由于崖石是三角状,尖锐之处对外,所以她的身子是右侧着崖面,所以每移动一次左手弯曲的幅度便增大一分)。 终于,到了再无法多移一分的一处。 额头上沁出了浓密的细汗,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左手经此一番,早已酥麻酸胀,她此时最好的做法是将右手也放到崖石上去,为左手分担一分重量。 可是,这样的可能性却几乎为零(她的身子右侧紧紧贴着崖面,中间毫无空隙)。 除非她再度将身子往左移。 这明显也并不现实。 否则,一切又得重来一次。 既不可能,又何须费心去度。 她深深吐了几口气之后,开始曲起双膝,用双脚去探那株石斛。 却每每不能得手。 及至此时,她才发现,从来可以踏遍千山万水的双足,到了这样的时刻竟是如此笨拙。 额头上冷汗变成了热汗,被风一吹,又变成了冷汗,原来的汗液干了又有新的热汗出来,如此几番,循环往复。 末了,她整个人,从身到心,早已精疲力竭。 “啊……” 崖石的松动,来得毫无预兆,惊得她措手不及。 她的身子猝不及防地开始下坠,与她一同下坠的,还有那块她垂死挣扎紧紧攀紧的早已松了土的崖石。 准确说来,他们之间,一开始的位置是她在下,崖石在上,不过顷刻,兴许多部过眨眼的一瞬,崖石陡地自她头顶撞击而坠,毫无预料,她的脑袋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冷风呼呼四面八方争先恐后直往里钻。 “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却在之后,所有的一切全都销声匿迹,陡地归于寂静。 可怕的寂静。 鲜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脸颊,她早已失去知觉,整个身子还在急剧往下坠。 不见收势。 “蠢女人!” 一声低咒,却在此时亦真亦假,似梦似幻自崖顶传来。 随着这道飘忽的低沉甚至夹带一丝恼恨的嗓音,一个青衫男子的身影突然自崖顶御风而下,直直朝着那道几不可见的身影而去。 第二十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6) 榻上的女子睡得正沉酣,两颊红得像浸了胭脂一样,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睛,很舒适地微微闭着,两道纤挑的黛眉,弯弯地落入鬓角分列。 幽幽的月光,稀疏的星子,庭院静悄悄的。这家客栈是他临时的落脚点。 叩门之声乍然传来,男子浓眉一凝,并未转眸,只低道:“谁?” “客官,您要的衣裳和白药都买来了。” 是店小二。 他眉色微压,“放在外面吧。” “是。” 给那女子上了药之后,他起来,走到窗边,往外一看,但见一重一重的树影和夜雾把院里盖得非常严密,教他看不见什么。 今夜的月光似乎冷酷得很。 本来,他与她素昧平生,他虽自小在军营长大,可男女授受不亲之理,他还是深谙的,并且,即便已然入夜,真要去找一个妇人来为她上药,也未尝不可,只是,一想起这般私密之事要假手他人,便是女子,他下意识也有些拒绝。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未轻薄于她,全程都闭着眼睛,只是他的手还是下意识触到了她的肌肤。 而此时,他正因此而困扰。 这个女子,外表看起来像是个纯良的女子。 可是,一个良善的女子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疤? 他突然想起先前在街头看到的那一幕。 莫非,是好打抱不平? 无论如何,这女子,来头怕是不小。 然而,若果真如此,她缘何竟与一群乞丐混做一堆? 他本意是将她送回他们待的那个大杂院的,后来,鬼使神差的,竟来到了他落脚的地方。 或者,是因为她受了伤,而那个大杂院脏污不堪,实在不适合她养身子。 他想着,不知不觉竟又踱步到了那处大杂院,里面,却似乎正在吵架。 夹杂了小孩的哭声。 一个苍老而略带指责的声音却在此时传了出来,“我要你跟着她,跟着她,你却将她跟丢了,你!” “是我害了玉儿姐姐,都是我害了她!” 这自责的哭泣声,俨然是小石头的。 “玉儿姐姐本来就没有了记忆,要是再有什么不测……” 小狗子的声音,内里又是担忧又是畏惧,话未必便被先前那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玉儿丫头是个好姑娘,老天爷不忍心收了她,阎王爷也不会忍心要了她的命的……” “爷爷说得对,我们上山去找玉儿姐姐吧,一定能找到的。” 这话一出,其他诸人也都一一附和响应,旋即便是一阵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 门外的男子听到此处,再不迟疑,推门走了进去。 “诸位且慢。” “你,你是谁?”打头的老乞丐下意识将那群孩子护在身后。 男子眸色微挑,抬眸间,一丝冷然于俊美中勾出面部硬朗的线条,皎皎月色之下竟有摄人的气势笼于周身,令人瞬间感觉到一股逼人的雄浑之气。 “各位可是在找一位上山采药的姑娘?” 翌日晨,当玉儿渐渐转醒时,似乎看到面前有人影,让她霎时间就清醒了,睁着大大的眼睛,正对上男子含笑的双眸。 “醒了?”一道温润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端了药盏的男子,深眸高鼻,两眉斜飞入鬓,颇有一番气势。 玉儿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终于确定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时,已下意识缩着身子,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你是谁?” “把药喝了。”他看着她,语气依旧淡淡的,手下却将药盏又朝她递近了一些。 玉儿却不理,正要撑起身子坐起来的瞬间,却有一阵钻心的疼痛自手心传来,她倏地跌回了榻上,咬紧牙关,终于作罢,她抬眼,秀眉紧蹙,“问你呢,你是谁!” “你这小女子,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用你管!”她方低吼得这一声,空气中却随即传来一阵咕噜噜之声,她下意识捂紧肚子,面色已然一片绯红。 “我……饿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男子没有应声,只低叹一声,将手边的药盏放下,转瞬,又端来了屋中央的一盅小粥过来,用小碗盛了大半碗,默默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子,玉儿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正要去接,他却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一时间,羞愤加恼怒,她抬头柳眉倒竖地朝他横了一眼。 “到底给不给?” 男子并未说话,似乎,也并未因此着恼,只是抬眼示意她,玉儿在他得示意下,眸光半信半疑地落在自己的手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白布缠得严严实实,只差没裹得像个大葫芦一般。 正在她失神之际,男子嘴角微微一勾,已然执起了一勺粥,凑到嘴边来回吹了几下之后,递到了她的嘴边:“昨日你险些跌落悬崖,是我救了你。” 她眸色微微一愣,转眸又是横他一眼,嘴上却不由分说地一口含住了他递过去的勺子,陆聃有些好笑的撤回勺子,又重新伸进碗里。 玉儿喝了几口之后,才注意到对面的男人竟一直盯着他,突地有点脸热。她连忙放慢速度。“要是我知道你在里面下了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然后又含进嘴里一大口。 半晌,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细缓而来:“你明知那处陡崖危险,如何竟不多加顾忌?” 玉儿此时几近吃饱喝足,闻言,索性把抱膝坐起,低着头,只管摩挲。一会儿,她才冷笑了一声,说,“你的话差了,危险非是顾虑所能闪避的,下一刻之事,你我谁能说得准……我们都在云雾里走,离身二三尺之外,谁还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 那日的天光格外明朗,只是不时来些微风把微掀的木窗移动得不歇地作响。 日光斑驳从窗间打来,正斜射在女子的侧脸。 她低着头,容貌因此并不能认得十分清楚,但是声音却像幽谷的回响,全不见一点模糊。 “我只求自己无愧,对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蝼蚁罢了。” “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半晌,男子的声音才低低打来。 玉儿凝眸,稍倾,缓缓抬起了头。 他说,她姓楚,叫宫璃。 他姓陆,名聃,家中是江南的大户。 他告诉她,她是她的结发妻子,他本是陪她一起归宁省亲,谁曾想中途两人遭山贼洗劫,她被山贼劫走,要做压寨夫人。 她挣扎之下,失足跌落悬崖。 他一直在找她。 “楚宫璃?” 他点点头,温温的眸子看定她,凝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还叫你玉儿。” “那你会不习惯吗?”她抱腿坐在榻上,微微偏头,侧眸去打量他。 “名字好比财物,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重要的是你。” 玉儿被他沉沉的眸子盯得有些怔住,转眸,她想起什么似的,却又突然抬头看他,“如果找不到呢?” 陆聃眸色依旧深沉,此时正灼灼凝着她,“我会一直找下去。” “如果我死了呢?” “不许胡说。” 玉儿突然笑了。 陆聃看着,不禁又将她往怀里一拉。 玉儿挣不脱,想着他方才的话,心底不禁有些纷繁复杂。 她如今失了记忆,他的话孰真孰假,她实在辨不出,他骗她似乎说不过去,毕竟,正如他所言,若非她是他的结发妻子,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他如何肯舍命跳崖救她? 再说,若他有些骗她,想必早将她的身家背景调查清楚了,她一个与一群乞丐为伍的野丫头,相貌平平,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对她扯谎的? 她神思至此,却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 “你如何竟会与他们混做一处了?” 她闻言,这才反应上来自己还被他抱在怀里,心头大惊,她陡地一把推开了他,想起他方才的话,不禁又有几分怒上心头,“怎么,你瞧不起他们?” 陆聃摊手,一脸无辜。 “我可什么也没说。” 玉儿横了他一眼,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将身子又往床的里侧移了些位置,她怔怔盯着自己眼下的锦被,好半晌,方低道:“若不是他们,我兴许早死了,兴许,现在饿得发昏,累得发软,躺在天地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苟延残喘呢。” “不许胡说。” 他一声低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黑眸紧紧凝着她,有危险的气息蔓延。 玉儿却笑了,“我没胡说,若不是他们将我背下山来,我或者早被山中的野兽当做美味吃下肚去了。” 他突然轻叹出声,轻轻抚了抚她的发,“我倒没想到,竟是这些乞丐救了你一命。” 玉儿抬眸,对上他的,“不要认为乞丐与众不同。他们是人,七情六欲,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他们也有。如果硬要说他们真的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或许,他们比很多人都干净。” 她悻悻的垂眸,有些像受伤的海螺缩进自己的保护壳里,耳边,却传来了男子低沉的嗓音。 “是,夫人说的是,他们救了你,这份恩德,陆聃定会铭记于心。” 玉儿着实没想到他竟会突然像转了话头一般,直教她好生不适应,由而,便下意识抬眼去探他,谁曾想,竟发现他的眼神过多的停留在自己脸上,还有那尚算俊朗的面孔——她可不愿承认这人的确是她见到过的最美的男子,因为在她如今仅有的记忆里,总共见过的男子本就不多。 而此时,这张脸上有一股邪邪的笑意忽隐忽现。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对劲! 还不待她细想,细细的腕子又被那人一把捉住,抬眼看时,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近在咫尺,而且那股子邪邪的笑容更加明显:“夫人,你该换药了,脱了衫子,为夫替你换吧。” 他话音未落,她突然缩着身子,一跳三尺远,转眸,一脸戒备地盯着他,面上的绯红更甚,语里也不禁有些结巴,“先不说我现在还没有以前的记忆,便是你的话,我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什么都是听你说的,可……可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所以,在我还没有恢复记忆之前,你不可以碰我!” 男子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浓,他挑眉继续朝她凑近,说话间,语气悠悠,“可是你我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这是无论如何额抹不去的,即便你没了记忆,咱们同床共枕,也是迟早的事,不如,今日就先迈出第一步……” 他说着,灼热的呼吸已然缭绕在她的耳际,玉儿只差没羞死在他的怀里,她突然像受惊的马匹一样,拼命踢打起来: “不行不行,你这是乘人之危,搞不好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夫人,你就是看我失忆了,所以变着法儿欺负我!” 好不容易,他抓住了她不安份的双手,将她再次压倒在床,他有些无奈的笑笑:“可以了,可以了!逗你玩呢,傻女人!” 她仍旧一脸的防范,“你说话算数!” 他笑得无奈:“不算话行吗?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说成四处采野花的登徒子了。”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转眸,却又见他一副忍俊不已的坏笑:“逗你真的……蛮有趣。” “无赖!”她抓着绣枕朝他扔去,他却已经闪出了房门。 第二十一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7) 这个依傍琯城的小镇依水相伴,景色宜人。今日正是集日,街上热闹非凡,比城中丝毫不差。 陆聃花钱替小虎子买来了铁皮石斛,终于救了他一命,接着在玉儿不知道的时候买了良田分给那些乞丐,最后带上了她一道去了那家当铺将她当初当掉的玉佩赎回。 他却说这块玉佩是他当初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还是放在他身上比较安全,等回到了府中,再归还于她。 此时,两人正一左一右走在小镇的街头。 “夫人,现在可还有何事需要为夫效劳的?” 他话里颇有几分得意和戏谑在里头,说着,不由分说,长而有力的手臂只是一伸,竟将她一把拥入了怀里,肩上的他的披风滑落一半在她身上。 玉儿有些呆住,实在不习惯突然有这么一个男子对自己这般亲近,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只是僵硬的任他抱着。 他昨夜已与她商讨过了,等她身子再好些,他们便启程回江南。 临走之时,玉儿决心上山一趟。 她要把那个贼窝端了。 她并不知那日在街头替她解难的正是陆聃,由而还专门将那日之事与他解释了一通。 “那些个王八恶棍,光天化日欺男霸女,全无一点王法,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后这一方百姓还得遭殃。” 她说得义愤填膺,陆聃嘴角一直抿着笑,却不置可否。 “你到底怎么想,你若不去,我自己去!”玉儿陡地自他臂中逃了出来,顿下脚步,面色微愠地剔着他。 他嘴角照常挂着笑,四下环顾了一番,突然凑到她的耳边低道:“夫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也给为夫一些面子。” 玉儿一脸疑惑,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转眸,顺着他眸色的指引,才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正双手插腰,好似一个刁蛮的妇人,而他,正赔着一脸笑意躬身站在她面前。 这情状,俨然一个蛮不讲理的妇人正在给自己的相公脸色瞧。 难怪周围的许多双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直朝着他们瞥过来。 后知后觉反映上来时,她猛地一跳脚,凶神恶煞地直瞪他:“姓陆的,你故意的!” 这副情景看在别人眼中,只越发觉得她像个撒泼的母老虎。 周围已有三三俩俩的人围过来,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 不对,准确说来,是对她。 一时间她只羞得没处躲,却在此时被身边的人一把揽入怀中,又用长长的袖袍将她挡住,陆聃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肩头,让她紧绷着的姿势慢慢放松,这才抿起笑容看向众人,低道:“拙荆面色薄,诸位眼下留情,否则归家之后我今夜的晚膳可就泡汤了。” 他的嗓音低哑深沉,好听极了。玉儿躲在他的怀中,耳边却随之陡地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笑闹,她听在耳里,只越发红了耳面。 这人,他故意的!气上心头,她想也不想地一把掐在了他的腰间,直教他痛得咬牙低哼了一声。 她闻得这一声,躲在他怀中,终于得逞地笑了。 陆聃本以为自此便将她要上山的事蒙混过关了,没曾想,翌日晚间的时候,她竟又提了起来。 “如果我跟你说,那些匪盗再也不会下山作恶了,你会信我吗?” 他们此时正在客栈院里的石桌上相对而坐,玉儿倏地放下手中正把玩的小杯,一脸疑惑地剔向他。 “你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冷。 陆聃将她冰凉的手执进手心,“相信我。”他温暖的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 “不对……”她并不甘心,抽回了手,抬眸凝向他,与他平视。 “你有事情瞒着我。” 她语里是肯定的口吻,似乎已然在心中认定了这一点。 陆聃沉沉凝了她半晌,终于低叹一声,起身,翦手凛凛而立,好半晌,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她,低道:“回房,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玉儿眸色一怔,跟着他的脚步上了楼。 房门刚被关上,他转过身来,竟然开始在她眼皮底下解开了身上的外袍,在玉儿惊讶的神色中,他的动作却不停。 她下意识往门的方向一步步后退着。 “你,你想干什么?” 她问出声,音色隐见颤抖。 “你莫怕。”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她,此时,早已光了大半个膀子。 玉儿却不听,她紧紧靠在门上,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 “莫怕。”他又重复了一声,已提步朝她走了过来。 “你走开!” 她倏地低吼出声,颤抖着手便要去打开房门,却因着畏惧所有的动作变得杂乱无章。 眼看她被吓得眼里氤氲了泪水,陆聃终于反应上来,连忙止住脚步。 他深邃的眸子沉沉凝着她,试图安抚她紧张的情绪:“我不动,你莫怕,我不是要欺负你,我只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玉儿将信将疑地抬眸去看他,后背仍旧死死贴在门上。 “看东西就看东西,为什么要脱衣服,你穿回去!” 她呼吸急促,泪意翻涌,眼看就要聚成珠儿滚落下来。 陆聃倒是真真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他确实未曾想到,她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子。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只得照着她的话将衣服一一穿了回去,这才转身去看她。 开口间,嗓音越发温和,“玉儿,乖,你方才不是问我是否有事瞒你吗?你过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玉儿陡地抬眸去看他,果然见他此时已然穿戴整齐,她心底的慌乱却不知为何只没由来地加深了。 陆聃见她仍旧一脸戒备地盯着他,终于再不迟疑,大步走了上去。 “你干什么,你不许过来!”她近乎低吼出声,转身顺势就要去开门,身子却被他更快地一把揽入怀中。 她抓他,打他,死命的挣扎都只化作无济于事,他将她用力地嵌进宽厚的怀中,只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瘦削的肩,直到她紧绷的身子渐渐缓和下来。 “玉儿,你这样,只让我更放不下。” 半晌,他终于沉叹了一声,那语里,仿似还揉进了几分挫败。 玉儿的头被他的大掌轻轻抚着,心底只越发不解。 他为什么要放不下? 还是说,他本来并不打算要她吗? 她一颗心兀自因着这样的猜测轻轻颤着,在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双臂早已下意识伸了出去,只紧紧地箍紧他的腰身。 头顶,她看不见的一瞬,男子的眸底却氤氲了一股更深沉的浓黑。 他想,他或者真的完了,就这样轻而易举败在了这样一个小女子的手上。 毫无退路! 他确认她终于完全安定下来之后,带着她坐回了屋中央的小桌旁。 说话间,他仍旧将她的手宝贝般地捧在手心。 “你说,要同我解释的?” 她眨眨眼,灵动的眸子扇动着晶莹的泪珠。 他看在眼底,不禁又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在说之前,我要先给你看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我身上,你若害怕,听我说便好。” 原来如此,所以,他方才只是要给她看那个东西而已,不是真的有意要轻薄于她。 玉儿在心底思量着,一张原本有些隐见苍白的小脸此时只止不住一阵阵地发热发烫。 他看在眼底,实在爱进了心坎里。 “我要看。” 却在此时,她陡地抬眸,像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一般。 陆聃被她这样的反应逗得倏地低笑出声,却见她刹那又蹙起了眉端。 “讨厌,我不看了。” 她娇嗔出声,顺势将小脸瞥向一边,当真是气上心头的模样。 “罢了,你从来脾气如此,都是被我惯的,若是不给你看,只怕又要连着好几日不同我说话。” 他声音温润,饱含温情,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妥协,玉儿本来对他所说的,她是他夫人这一身份一直半信半疑,此时此刻,却没由来地心头一软。 或者,她该信他的。 她回过头,这次,换她去握他的手。 “我就是可怜那些无辜受苦的穷苦人,也着实觉得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去抢劫度日的匪徒实在可恶,那日街头你是没亲眼看见,若非后来有个好汉出手相救,兴许我也被他们抓去了。” “可我听说人家助了你一臂之力,你非但不领情,还跟在后面对人破口大骂,怎么这时候又觉得人家是好汉了?” 他就是有意逗她,果然见她瞬间便红了脸。 转眸,却只见她陡地抬眸,直直逼向他:“你听谁说的?” “这……”陆聃暗暗噎了口口水,后知后觉觉得自己有些自己搬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脚时,稍作思忖一番,他凝着她的眸子,继道:“自然是听小虎子说的,我救了他一命,他便将你的事对我和盘托出了。” “这个小虎子,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他。”她气上心头,不禁又是一脸地义愤填膺,他看在眼底,只觉好笑,转眸,却又将她的身子揽入怀里,温声道:“怕是没有这个机会喽。” “啊,为什么?” 玉儿要挣扎起身,却又被他使了些力按了回去。 “我已安排了行程,你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所以,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他话毕,眼见她半晌不说话,眸色微凝,不禁又低道:“还是说,你想在这里多留几日?” 她终于趁他不备挣扎起身,他面色有些着恼,更多的却是不解。 却在此时,只见她缓缓抬头,眉眼弯弯,笑容清浅,如同江南的烟雨,随着她开口的话,一点一滴融进了他微怔的眸子,“我听你的。” 第二十二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8) 方进得三清大殿,未及请香,玄舞便突然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得千钧一发之际被身后的莫修眼疾手快地自身后一把揽入了怀中。 “这是怎么了?” 耳边传来一声惊问,莫修一脸焦急地看向了那边正为他们取香的小和尚,“想必是一路舟车劳顿,加之日光太大,不知小师傅可否带内人去内堂小憩一番?” “这……”小和尚一脸犯难。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师傅也是佛门中人,还望小师傅发发慈悲。” 莫修近乎祈求地道。 小和尚在心中斟酌了一番,终究妥协道:“那好,施主请随我来吧。” 跟着小和尚的脚步,莫修将玄舞抱在怀里,与众人一道进了内室。 “今日日色实在太大,不知可否向小师傅讨些清茶喝?” 莫修将玄舞抱紧里间的片刻,云何突然发声道。 “这……”小和尚又是一脸难色。 萧玄景眸色不经意地一沉,“可是有甚难言之隐?” 小和尚摇头,“非也,小僧只是看各位都是面相非凡之人,怕是喝不惯鄙寺里的粗茶。” 云何浅浅低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还有这许多讲究,只盼小师傅能通融些则个。” “各位施主既不弃,烦请稍候片刻。” 小和尚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在门外,榻上的玄舞已然陡地翻身而起,三两步冲到莫修的面前,不由分说便狠狠推了他一把,随即挽袖叉腰,凶神恶煞地凝着他:“登徒子,谁是你的夫人,你敢趁机占我便宜,死莫修!” 莫修闻言,哪里还敢还嘴,只连忙赔笑,“这……情急之下,口不由心,还望姑娘海涵。” 他拱手作揖,上前赔礼。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众人不禁眸色一凝。 “快。” 莫修顺势去拉她,玄舞冷哼一声,一把拍开他的手,连忙又跑回了里间。 “各位施主,茶送来了,请慢用。” “多谢小师傅。”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这一句便走了出去。 临出门之际,脚步却又乍然顿下,徐徐回望了过来。 “小师傅可是有什么吩咐?” 云何凝眸轻询。 小和尚咽了咽口水,几番欲言又止,沉叹一声,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啊呀,这是什么茶,闻起来倒是顶香的,渴死我了!” 玄舞此时已跑了出来,二话不说执起小杯便要去倒那茶盅里的茶,却教萧玄景快一步阻住了动作。 玄舞抬眸,眼见是五哥,总归不敢造次,只是,眉间眼底只是越发不解。 恰在此时,萧元景冷冷一勾唇,顺势拔下了玄舞头上的银饰,伸进了粥里。 拔出来时,银饰变黑。 云何与断章相视一眼。 那边厢,玄舞却着实被这一变故吓的不轻。 “怎么会这样?” 她惊问出声,心口犹自惊颤不已。 “这臭和尚,竟敢打着佛家的名义谋财害命,看我怎么收拾他!” 玄舞说着,气冲冲便要往屋外冲,却被莫修及时拉住了。 “你这人,怎生这样讨厌,你再这样阻拦我,马上离开我们的队伍,这里不欢迎你!” “不许胡闹。”低斥的一声,来自萧玄景。 此时此刻,他正翦手而立,沉沉盯着屋中的一处。 “若非当初你嫂嫂再三央求于我,你以为你还能在此胡闹!” 众人随着这一声都不禁去看他孤寂的背影,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南妃。 玄舞闻言,委顿着推至一旁,终于消灭了声息。 不多大会儿,外面果然传来了敲门声。 众人都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眼,蔡康在萧玄景的示意下去走至门页后面。 其他人都不约而同进了里间。 敲门声又响了几声,终于被一阵凶神恶煞的呵斥止住。 “哼,吃了我圣莲教最负盛名的毒药,能有命活下来才怪了!” 这轻蔑的一声,众人闻言都不禁一凝,外面除了那小和尚,似乎还有别人。 “佛曰不可杀生,罪过罪过!” 这声音俨然来自小合和尚,咚的一声陡地传来,似乎是他跪倒在地。 “死秃驴,滚开!”随着疾声厉言的一声,小和尚的压抑的痛呼突然传来,躲在里间的玄舞早已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马上跑将出去将门口的混蛋大卸八块! “王八蛋!”她低咒出声,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却在此时,萧玄景一记警告的眼神突然打来,她一惊,不由得收敛了许多,然而,这般发作不得的心境只越发使她心头更像猫爪子挠一般,于是,便连自己的手下意识在做什么也全然不知了。 莫修此时当真是苦不堪言,这丫头,何至于要将她满腔怒火尽数移到他的手臂上。 此时此刻,玄舞的手正掐了他手臂上的肉,还在不断使力。 旁侧,云何等人的眸光随着他倒吸的冷气看过来时,一时间都对他饱含同情。 却在此时,吱嘎一声,俨然是那人一脚将门踢开了。 玄舞的心愈发提到了嗓子眼。 “嗯?”黑衣男子冷冷一哼,“人呢!”他心头警声大作,转身四处查看着,却在此时,蔡康悄无声息走至他的身后,赶在他察觉之前,软剑已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死期到了!” 蔡康声音幽冷,长剑又往他脖子上移近了些许。 “臭和尚,你敢出卖我,看我不宰了你!” 那黑衣人说着,一双猎鹰一般的眼睛沉沉按压,死死盯着门口犹自呻吟的小和尚。 此时此刻,那小和尚早已被吓得浑身发软,只瘫倒在地,周身都在颤抖。 “你这笨贼,死到临头还这样跋扈,我才要一刀宰了你!” 随着这一声娇蛮的女子的声音,玄舞俏生生地从后堂跳了出来,不由分说上前对着他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谁派你来的,说!” 那黑衣男子理也不理,只将头兀自歪向一边。 “要杀便杀,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好!” 断章大惊,原是那黑衣人故意这般说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的手,却迅速地自袖中取出一只竹筒,眼看便要朝大敞的门口扔出去,看起来,那似乎是传递信号的物事。 然而,欲要阻止已来不及。 那竹筒抛出去的一瞬,却被蔡康飞身截住。 “找死!” 萧元景冷冷一哼,然而,未及他出手,那黑衣人已咬破了早先藏在舌下的毒药,气绝而亡。 “看来是死士。” 云何蹲下身看着那人嘴角的一抹鲜血,低道。 众人相顾一眼,各自都心知肚明,这算是江湖不成文的规矩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唯有一死。 将那黑衣人的尸身处理了,众人的眸光又一次聚到那小和尚的身上。 “你这小师傅,看似佛门弟子,却好生歹毒!” 将他拖进屋内,玄舞提腿便朝他踢了上去。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说,连你也杀了。” “这……” “嘿,还挺嘴硬,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本姑娘的鞭子硬!” 玄舞说着,三下五除二自腰间掏出鞭子,不由分说便朝他身上抽打了上去。 “几位施主有所不知,小僧之所以助纣为虐,都是被他们逼的呀!” 那小和尚说着,只差没立刻又给他们跪下了,此时,面上早已苦不堪言。 几人相视一眼,断章率先走出去,将他扶起,走到众人面前:“小师傅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与我等一听。” 萧玄景坐在主位,其余人站在身后,他的眸光冷冷朝小和尚瞥去。 “圣莲教是什么门派?” 小和尚被他看得心头一惊,竟至于险些又跪倒了下去。 “那是大名鼎鼎的江湖邪教,以用毒和心狠手辣著名。” 云何眸色一怔,“江湖邪教?缘何会藏匿进了这佛门圣地?” “这位施主有所不知,他们此番前来,是想要佛门舍利子。” “舍利子?”断章挑眉。 萧元景勾唇冷笑出声,“那是传说中的佛门圣物,素闻人一旦服下便可立地成佛,自此长生不老。” 大概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一点,小和尚颇有些惊讶地朝他看了一眼,继道,“这位施主所言不假。” 玄舞秀眉微蹙,将头一偏,“他们也想长生不老吗?” 小和尚尚还沉浸在她方才凶恶的眉眼中,此时犹自不敢正眼看她,只低道:“圣莲教的圣女一直是圣莲教千秋万代的象征,然而,一年前圣女开始沉睡,圣莲教流传下来的秘籍里,就曾有过类似的记载,说是当年的圣女也曾一度陷入沉睡,后因服下了佛门舍利子,才得以保命。” “那圣女与如今这一位,可是同一人?” “不是。” “那不就结了,说明那舍利子长生不老的传言都是假的。” 玄舞方脱口,却见周边诸人都凝眸笑了。 她四下环顾了一番,心中越发不解。 却在此时,只听身边的莫修低道:“长生不老的传闻不攻自破,当年沉睡的圣女自沉睡中醒转却是真。” 玄舞经他一提醒,终于后知后觉反应上来:“所以,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圣女醒过来?那,如果那圣女早死了呢?” “那就复活。” “怎么可能!” 萧玄景冷冷而笑,“这些都不重要。” 玄舞一怔,旋即大叫出声。 “我知道了,重要的是那些人相不相信这个传说。” “若我没猜错,方丈并非下山云游,多半,是已遭难或被囚禁起来了。” 却在此时,只听云何低低一声。 小和尚又是一震,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不过寥寥数语,他们却竟已将整件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对,不是猜! 他在心底,不禁由衷佩服,“这位施主所言不假,方丈确是被他们囚禁起来了。” 萧玄景眸色深沉,薄唇微勾,眼底射出了些危险的气息,“偌大的寺庙不可能只有你和方丈二人吧,其他人呢?” 小和尚乍然闻言,周身不禁又是一寒。 这所有人之中,当属这位公子,最是令他畏惧。 他兀地咽了咽口水,终于稳住了声线,躬身道:“这位施主有所不知,贫僧的同门师兄弟都被那些歹人杀害了,他们之所以未赶尽杀绝,不过是因为要从师傅身上打听舍利子的下落。” “那你……” 玄舞正要问出声,又觉得不妥,终究临时止住了。 小师傅却是苦苦一笑:“小僧此番能够免除一死,不过是他们需要小僧为他们做些掩护罢了,再者,他们需要年轻貌美的女子,也需要小僧的配合。” 萧玄景浓眉一挑,“这事有多久了?” “快足月了。” “便没有人起疑吗?” “自然是有的,几位施主可还记得初入得大院之时问小僧的话,玉佛寺千百年来闻名遐迩,这些日子之所以这般清净,是因为但凡有上山的女子,他们便将人迷晕留下,作为药引子,山下的百姓听说闺女丢失,这几日都不愿让家里的小姐们前来进香了。” 玄舞惊闻出声,“药引子?” “小僧也只是偶尔听他们交谈才打听来这么些,别的,便一概不知了。” 断章眸色一怔,“你师傅被囚禁在何处,你也不知?” 小和尚摇头。 玄舞秀眉紧蹙:“可是咱们上山之前,城中并无任何异样啊。” 她不知,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心里却都心知肚明。 那个客栈的老板和店小二,一定有问题。 玄舞此时担心的,却是另一事。 “那,嫂嫂会不会也被他们抓过来了?” 云何等人闻言,都不禁去看皇帝的神情。 心底却道,若说那店小二的本意是将他们往山上引,想必,他口里的那位孤身的姑娘,兴许只是他用来蒙骗他们的一个借口。 也就是说,南妃也许根本就不曾上过山。 可是,还有一个可能。 若他的职责是专门骗取年轻女子的信任而后让其上山呢?如此说来,南妃,或有可能当真便落到了他们手上。 南妃此番毫发无伤还好,若是她受了什么折磨,哪怕半点,只怕皇帝绝不会让那些人走出寺院,哪怕一步! “几位施主,再不回去复命,只怕那些人要起疑了。” 小和尚的声音率先将这沉寂打断。 众人都不约而同朝萧元景看去。 元景不解,挑眉问道,“看我干吗?” 云何低低一笑,“六爷,偷天换日,这不是你的强项吗?” 他话刚脱口,其他众人便都低低一笑。 他的往事,在座诸人除了那小和尚和莫修之外,都是知晓的。 大夏朝六王爷生来俊美,每每走在帝京的街头便十有八九被人误认为是女扮男装出门寻乐的女子,甚至,还曾因此险些引起一场“君子之争”的误会。 他因此,专门拜到清梵寺普光大师门下学了易容术,至此,他每每上街,便要将自己易容一番,这才将那段往事遮掩了过去。 所以说,有时候,长得太美也成了罪过。 “我也一起去。” 玄舞立即上前。 萧玄景横她一眼,“不可胡闹。” 玄舞却陡地走上前来,“五哥,我不是在胡闹,你没听小师傅说吗?他们此番之所以下毒,是因为要女子做药引,我若不与六哥同去,他们必定生疑。” 她话方脱口,其他诸人都不约而同齐齐朝萧玄景看去,显然,玄舞的考虑不无道理。 却只见萧玄景眸色微眯,半晌,方道:“你与元景都不必去。” “爷!” 率先惊问出声的是蔡康,萧玄景却只是兀自摆摆手,俨然心意已决:“六弟的易容术,我也偷学了不少,此番,正好借此机会验证一番到底有普光大师几分真传。” “五哥?” 萧元景也不禁朝他看去。 萧玄景将手一拂:“我心意已决,不必多说。” 计划既已商定,他们这些“已死之人”,自然不可堂而皇之出现在寺中。 幸得小和尚知道一处密室,正好容得他们暂避些时日。 依他所说,那是佛门的千佛殿,除了寺中弟子,再无外人知晓。 萧玄景换了装扮,已然在那小和尚的指引下去“复命”去了。 此时,玄舞正独自跑进了内室,谁也不理。 莫修对着众人讪笑了一声,提步便跟了进去。 入眼,小丫头抱膝歪坐在床榻一边,眉眼间满是委屈。 他看在眼底,不禁轻叹一声,缓步上前。 “你五哥他也是为你好,你这样贸然前去,若是提前打草惊蛇,他们不止要为你担心,救你嫂嫂的计划也不定便会落空。” 玄舞却只是冷哼一声,照旧不理。 莫修沉叹出声,心底不禁又有些好笑,他及时这样去哄过一个女子,而今的情状,换作月前,他怕是想都不敢想。 他想着,正欲在心底思虑些话来安慰她时,她的话却陡地传来,“嫂嫂如今下落不明,又被人取走了记忆,五哥心里已经够难过了,是我不懂事。” 她说着,泪水却有不期然地滚落下来。 莫修看在眼底,心底不禁狠狠一抽。 “好端端地,哭什么?” 玄舞吸吸鼻子,并不答他,却红着眸子偏头,剔着面前高高直立的男子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说是青睐我们大夏朝的风光,便偏要与我们一道,却不知我们是要寻找嫂嫂,与你可算不得一道。” “姑娘此话说得在理。”半晌,他终于缓声而笑。 玄舞闻得这一声,抬眸斜眼瞥他。 “所以,你何时启程?” 莫修低低一笑:“我可没说我要走。” “你不走留下来干嘛?” 莫修陡地看向她,面色一凝,半晌,却只不说话。 看起来倒像是她惹恼了他一般,玄舞的心底却着实委屈得很。 “懒得和你说,我走了!” 她说着,一把跳下石床便跑将出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少女的气息迎面扑来。 莫修转身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又是苦笑出声。 他的眸色却越发深沉,看来,倒是他太过高估了自己,这丫头心底,根本全然没将他放在眼底心底。 第二十三章 离殇——两处沉吟各自知(9) 他叫猎鹰,负责与小和尚接头,除此之外,给老方丈送饭食的,将年轻女子送至目的地的,都另有其人。 照他的猜测,所谓“目的地”,约摸也是在寺庙里,即便不如此,想必也在寺庙周边,否则,来回之间效率太低,与他们急于复活圣的初衷不符。 再者,囚禁老方丈之所,定然是在寺内,他们要的是舍利子,舍利子乃佛门至宝,定然藏于寺内,将老方丈囚于寺内,一旦他松了口,他们便能在第一时间取得舍利子。 此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必须将他们不断抓年轻女子所为所用弄清楚,若是他们敢伤害她一根毫毛,若是他们敢! 而这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他须得知道分别是谁给老方丈送食以及是谁最后的接头人,再依次取得他们的信任。 然而,当他将“那个新来的女子”误喝了有毒的茶水中毒身亡的消息上报接头那人时,翌日他便被告知被取消了接头人的资格,他的身份被另一个唤作鹞鹰的顶替了。 这一点,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看来,这些人并不全然是些有勇无谋之辈,反之,他们心思缜密,想必不好对付。 若非他心系倾儿如今的处境,与他们斗智斗勇,也未尝不可,而今,知道了他们的危险,他更得快刀斩乱麻才行,否则,若是她当真陷在此间,多留一刻的危险,他实在不敢预料。 他不敢拿她去赌,哪怕丁点。 回忆起之前走来的地方,原来,这座玉佛寺的三清大殿内殿中有一个隧道,密室的门西开,砖室券顶,整体呈方状且带有耳室。 进得里间,通往密室的石砌通道能容的四五个人并排成行,四周尘封土积,蛛网纵横,左右两侧的一些佛像已残缺不全,像是佛门武功秘籍一类的壁画因受风雪的侵袭,也色彩斑驳模糊不清了。 通道折中的几间密室便是他们暂时的落脚点,也是他们唯一能够自由来去之所。 经过半日的观察,他发现每间密室大约分布了五六个黑衣人,准确说来,是圣莲教的教徒。 他们武功皆不弱,此处又是如此隐蔽,即便如此,上头还是吩咐每夜轮流守夜。 第一夜,在他们的密室中,轮值的是一个叫做紫蟒的黑衣人。 入夜,万籁俱静,加之深处地下室,周身的环境只越发幽深,不禁令人越人毛骨悚然。 紫蟒抱胸斜倚在密室大敞的门口,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块清透的玉笛,有一阵没一阵地把玩着。 耳边,传来了其余人忽高忽低的鼾声。 一个人来回的翻身引起了他的注意。 “怎么,睡不着?” 这话,显然是对着他说的。 “猎鹰”嘴角微勾眸色一凝,转身,面上已俨然一副苦哈哈的表情。 他索性翻身而起,一步步朝着他走过来。 耳边传来紫蟒戏谑的声音。 “被上头撤了好差事,不乐意了?” “猎鹰”沉叹一声,“好什么好,都是苦差事,现在无事一身轻,那比什么都自在。” “你就别在兄弟面前叫苦了,谁不知到你猎鹰隔三差五就能开一次荤,听说那些都是些官家的小姐,瞧瞧那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开苞的滋味咋样?” “猎鹰”闻得他的话,心头不禁狠狠一抽! 若是真如他所说,那倾儿……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了抖。 面色却丝毫不显,他勾唇一笑,尽显轻蔑:“女人的味道,吃多了也就那样,一日三餐,也就图个饱。” “嘿,你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怎么,你也想尝尝?”“猎鹰”斜眼朝他笑笑。 却只听他道:“这福分可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的,上头指名道姓要年轻干净的女人,像你这样将人吃干抹净再送过去,一次两次也便罢了,次数多了,上头要是追究下来,咱们长老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猎鹰”嘴角微勾,缓缓自口里吐出这句话。关于圣莲教的长老,是他临行之前同云何那里获知的,云何闯荡江湖多年,江湖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哪怕他如今已不在江湖。 紫蟒朝他挑眉一笑,“黑面阎罗,这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猎鹰”还他一笑,却在此时,远处传来沉闷的仿似敲打墙壁的声音,不过顷刻,一个黑影已然冲了出去,瞬间消失了身形。 耳边,一声低咒传来:“这老秃驴,松了口不就啥事儿没有了吗?何至于这样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猎鹰”眸色一怔,暗暗记住了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转眸,又肆无忌惮地与他攀谈起来:“那倒未必,怕只怕那舍利子自始至终只是传说而已。” “咱们圣莲教书里记载的,那还有假?” “书里有记载是真,可千百年来,有谁亲眼看到过了,非你也非我,便是长老,也不定见过那宝物呢。” “这话也就咱们私下说说而已,要让上头听去了,指不定扣个扰乱视听的罪名,到时候咋死的都不知道。” “说的是。”“猎鹰”朝他扬眉一笑,目光却落在了他手中的玉笛上。 却在此时,只见他捂着肚子哀叫着躬身站了起来。 “怎么了?” “奶奶的,想必是晚上吃得太多了,我得去一趟茅坑。” “那好,我替你守着。” “猎鹰”的话方脱口,却见他脸色一变,“不行,上头有吩咐,天大的事也不能擅离职守,这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是要命的事儿!” 他说着,捂着肚子又憋着坐了回去。 “你真没事?” 紫蟒连着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没事。” 他话方毕,“猎鹰”却陡地翻身而起,紫蟒看着他的动作,有些莫名。 却见他回头一笑:“你能憋,我可憋不了。” 他说着,毫不迟疑望着西北的方向而去。 他方才看他下意识迈出脚步的方向,正是这个方向。 之前那个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却是东南方,两个相反的方向,实在有些棘手,可是,事关倾儿,便是有一丝希望,他也决不能坐以待毙。 一路走来,并未见任何异样,却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道窸窣的声响。 脚步顿下,循着那道微弱的窸窣声,他脚下悄无声息地移动,终于,一抹自一孔细缝中透出的光亮落入眼底,他心底微惊,屏息提步上前,透过那细小的缝隙,只见内里一人鹤发童颜,头顶箍了一道月牙的金刚圈,发丝张扬跋扈凌乱不堪,面色红润,一身黑色长袍,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腰间紧紧盘着的那条有青壮年男子小臂粗细的黑斑蛇,那蛇的头部来回在他左肩处摇摆,正不断地吐着信子,而此时,那老者正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嘴里喃喃着不知在念什么。 “猎鹰”四下环顾了一番,发现此处距他们落脚之处已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心底却想,圣莲教中的人大多阴险毒辣,所练的也是邪恶武功,这老者行为怪异,神色却倨傲,莫非,便是传说中的圣莲教的长老? 然而,未及他细思,只听一阵凶猛的咳嗽声,他再凑眼去看,发现此时此刻那老者已然手了手势,随着那一阵烈过一阵的咳嗽,最后一霎,突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他看着,心底兀自一惊,莫非此人是练武功练到走火入魔了不成? 他正兀自在心中猜测,却在此时,只见那老者缓缓抬起了头,扬手狠狠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猎鹰”的眸子顺着他接下来的动作落到了他身侧额一个棕色的坛子上。 却只见他斜斜一笑,旋即揭开了盖子随手扔在一边,将左手伸进了那个坛子里。 不多会儿,当他再次将手抽出来时,手里满满握着的,竟是一把仍旧在不断扭动的虫子,那里面,有蜈蚣,有蜘蛛,有天蚕…… 他将右手聚到眼前的瞬间,浑浊的眸子倏地一亮,接着,在“猎鹰”的震惊之中,将那把虫子尽数送进了口里,大口大口咀嚼起来,仿似那是人间美味一般。 有几只企图逃命的蜈蚣,方挣扎着爬出了他的齿间,又被他伸舌一卷,重新卷进了口中,有几只顺着他下巴上的胡子掉落在他身下的草丛上的,也被他一只只小心翼翼捡起来送进了嘴里。 这情景,只看得“猎鹰”心口一震翻涌,险些便呕了出来。 却在此时,老者陡地抬眸,直直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谁!” 随着这一声,他的身形却鬼一般飞起,瞬间便遁灭了身形。 “猎鹰”心头暗叫不好,连忙运起轻功朝着他们落脚之处而去。 身后,一阵阴冷的掌风却不由分说猛地打来。 第二十四章 离殇 两处沉吟各自知(10) “猎鹰”心头暗叫不好,连忙运起轻功朝着他们落脚之处而去。 身后,一阵阴冷的掌风却不由分说猛地打来。 几番急闪骤退,“猎鹰”终于在第二个转角处,成功将身后之人甩开。 站在通往密室的拐角,他整理了一番行头,面色如常地回到密室,与紫蟒打过招呼之后,便佯装困倦回到了榻上。 心底,却久久无法平静。 若非他曾向普光大师习得移形换影,他或者,并不能这么轻易脱身。 移形换影这套功夫,一直以来世人都只闻其名却未曾见真身。在普光大师之前,他也一直以为传闻只是传闻,当不得真。 整套功夫讲究的就是一个字:快! 移形换影,是普天之下习轻功之人毕生所求之巅。 方才,他却险些被那老头追赶上来,不过毫厘之差,那人使出的那一掌便险些落到他的后背。 那老头的武功内力,可见一斑。不止如此,他的武功路数竟也是如此诡异,便连那千钧一发之际的那一掌都透着十足十的霸气和邪恶。 传闻中,圣莲教的圣女本领高强,美艳动人,却性情怪异,座下设两大长老,分别是黑面阎罗和白面阎罗,分管圣莲教七十二堂,圣莲教的势力遍布大夏疆域各处。 然而,及至如今,那圣女的模样,除却两位长老和总坛里的贴身侍婢之外,便鲜少有人见过。 也即是说,圣莲教里上至总坛,下至各大小堂,平日里的大小事务,都尽在在那二位长老的掌控之中,凡是入得圣莲教之教徒,必是顶恶当头,加之倚仗圣莲教诡秘恶毒的武功,游走江湖中,杀人如草芥。 他不禁又想起那老头盘腿练功时的情景来,蛇蚁鼠虫,皆作了练功之用,如此阴邪,竟与外界传闻丝毫不差,那么,若是倾儿当真落到了他们手上,她现在又该受着怎样的折磨? 他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却在此时,无意中瞥见门口的紫蟒弯身去捡拾起偶然掉落地面玉笛的姿势。 那脚法,非是常年打桩练下的基础,绝不可如此娴熟稳实。 他之所以知晓这一点,源于皇室与清梵寺数百年来的渊源。 也即是说,这紫蟒,或是和尚出生。 有此一假设,他倒想起了方才之事,密室里的教徒个个守口如瓶,他适才起身与紫蟒攀谈,不过也抱得一丝侥幸,,没曾想,他的回答…… 看起来倒是并无不妥,只是,他半紧半松的口气,倒有几分像他的口吻。 那么,一切便只有一个可能,这紫蟒,与他一般,都有意从对方身上探听消息。 若是果真如此,那,他不会深究他的身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猎鹰”眸色微眯,心底,暗暗拿下了一个主意。 翌日,石砌通道的深处,两个黑影相对而立。 “我凭什么相信你?”紫蟒冷冷的低询。 “猎鹰”眯眸轻笑,看进了他的眼:“就凭你反问我的这句话。” 紫蟒眸色微怔,不解地看向他。 “猎鹰”勾唇,轻挑了眉角:“阁下愿意与我出来,已证明了你现在同我一般,急需志同道合的伙伴。阁下若信我,则你我殊途同归,阁下若不信,便当我在说谎,那么,我既已掌握了你内应的身份,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 空气寂静得出奇,通道里没有风,两旁烛台里的烛火火焰猎猎,面前翦手而立唇角微勾的男子眸底一片森然,浑身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令人不敢直视。 电光火石的对视过后,紫蟒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他:“你要我如何做?” “猎鹰”墨眸微眯,直直迎上了他的眸子,声色冷冽坚毅:“我要见方丈。” 玉儿实在没想到,她会再一次来到那个她曾经逗留过一夜的集镇上。 依陆聃的意思,他们要回江南,须得打此经过。 她不停地将头转来转去,看着身边的新奇玩意。刚刚用过早膳后,陆聃说带她在城里转转,她自然兴致高涨。此刻,他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听着她一路的聒噪,而不再像先前那样隔着一段距离。 当他们顿下脚步时,玉儿抬头,入目的金字招牌上面看到了四个气派的大字:“福瑞客栈,呀,这就是那夜我住的那家客栈。” 他点点头,牵着她走进去。 “我们今夜是要投宿在此吗?”她顿下脚步,抬眸看他。 他眸色一怔,唇角微弯,颇有些爱怜地抚了抚她瘦削的肩头,温声道:“是,你身子不好,不宜长时间赶路,除此之外,我也要腾出时间去找一辆马车。” “不要。”随着这一声,玉儿已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直直退后了一大步。 陆聃转过头来,墨眸微眯,迎着西边的落日余晖,看进了她的眸子。 他便只这般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玉儿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想起自己方才的大力,不禁又有些面热,慌忙抬眸,低声道:“我身子好得很,不需要坐马车,别看我是女子,真要赶起路来,你不定便能超过我呢。”她刻意将语气放得很轻松。 陆聃近到她身前,垂眸,对上她的眸子,挑眉一笑,“这么有自信?” 玉儿扬眉,眉角又不禁小小地蹙起,“我不想住客栈,可否?” 她语里微带了祈求,便是这低低细细的一声,委委顿顿,他心底纵有千般不解,又如何。 她背对着落日,余晖在她身上打出了一片柔和的光圈,衬得她原本微有些苍白的笑脸娇俏又柔美,直教陆聃心底一片柔软。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便是如他这般铁骨铮铮常年与刀光剑影为伍之人,也能遭遇这样百炼钢或作绕指柔的时刻。 甘之如饴的遭遇。 他伸出手,单指将她鬓角的发丝撩到耳后,温了眸子,暖了语气,“便依你吧,不过,咱们不能不吃饭,我知道离这不远有一家面店,阳春面油而不腻,很是好吃。” 玉儿听毕,先是眸色微怔,接着歪头,笑了。 临走之时,她下意识又朝那个客栈投去一眼,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紧。 她方才,只说了一半。 她自恃体力不弱是真,然而,更大的原因却是,她害怕。 下意识的,说不出来缘由。 总之,她不敢进去。 他口中那家阳春面果然不错,玉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对面早已吃好的男子眼中却晃过一道狡黠的光,随即伸出长长的臂膀,直向玉儿的脸庞。 天,他要干什么! 玉儿倒吸一口气,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指抚上她的唇角。惊的她就要大叫,却见他抹掉一滴汤汁,几乎是强压住笑意的开口:“吃东西如此不斯文,真不像个女子。” 玉儿头脑倏地一顿,脑里竟随着他的话刹那一片空白。 似乎,许久许久以前,也有个人用这样的口吻骂过她。 颇为嫌弃,却又深藏无奈的语气。 莫非,便是他吗? 她想到此处,嘴里已经下意识说了出来:“你这人,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夫人的。” 她话刚脱口,却又不禁一阵面热。这话,不是变相承认自己相信他的话了吗? 陆聃一双炯目直视着她晶莹的眸,被她不同于那日的装扮所衬出的娇俏美丽所震动。 却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嘈杂,二人相视一眼,疑惑地循着声音看去,远远地看见街面一个满面通红,锦衣绣服的小老儿正气喘吁吁地追在一个妙龄少女的身后,口里粗声粗气地大喊着“死丫头,站住!” 街面上的人被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冲散到了两边,众人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循着他们奔跑的方向看去。 相似的场景又一次划过脑际,来不及多想,玉儿已经起身朝着那二人的方向追去。 陆聃看在眼底,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不顾身后老板大叫着给多了的急声,提步跟了过去。 “玉儿,你身子方好,慢些跑。” 陆聃在身后叫着,已然飞身直朝着那个少女的方向而去。 玉儿却仍旧跟在那小老儿的身后跑着,脑海里那些相似或相同的场景还在来来回回地晃,她心头阵阵凌乱,额角不禁沁出了丝丝细汗。 陆聃从天而降,便那般修身玉立地落到了那奔跑的少女面前,稳稳当当阻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让开,谁都不能阻止我跟天佑哥在一起!” 那小丫头嘶声叫着,撒泼一般直朝着陆聃身上拳打脚踢。 他二人身后,那小老儿和玉儿一前一后也追了上来,眼看他横眉怒眼便要朝那丫头打将上来,谁曾想,却有个更快的身影冲到他身后,叉腰挽袖,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竟硬生生将他拉转了身,在众人惊讶的神色当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朝他身上踢打上去。 “王八蛋,光天化日你也敢强抢民女,看姑奶奶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她蛮横地低吼出声,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那小老儿被打的连连惨叫,那边厢,那原本躲到陆聃身后的小丫头却在此时惊慌失措地叫喊着跑上前来,“不许打我爹爹,你是谁,不要打我爹爹,爹爹!” “爹爹?” 玉儿正要出手的一拳硬生生顿在半空,震惊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冲到自己面前的小丫头。 耳边,那小老儿叫苦连天的声音终于清晰传来:“我教训我自己的女儿,怎么就招你惹你了!你这姑娘,长得人模人样的,如何竟满大街撒泼?” “我?” 玉儿愣愣地看着因她突然松手而连连后退的小老儿,正要回话,陆聃强忍着唇角的笑意,上前将她一把护在了身后,看着那小丫头将那小老儿扶起来,方缓声道:“误会误会,拙荆方才是误将这位老爷当做了欺男霸女之人,才动错了手,看在她也是一片好心的面上,还望老爷海涵。” 那老头儿将自己方才的狼狈草草收拾了一番,颇有些怨恨地看了他身后的玉儿一眼,语气不甚好地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们走吧,别打扰我管教女儿!” “爹!”他话方出,那边厢,那小丫头又一次气得跳脚,竟转身又想跑,却被那小老儿紧紧抓住了。 两人争执不休之际,玉儿不禁暗暗扯了扯陆聃的衣袖,在他看过来的瞬间,朝他使了个眼色。 陆聃会意,拿她无法,只得依了她。 由而又上前朝着那老头儿鞠了一躬,低询出声:“不知小姐是犯了何事,竟劳您老这般费心?” 老头儿闻言,似乎被人戳中了痛处,不禁唉声叹气了好一番,这才道:“此事说来话长……哎,真是一言难尽哪!” 玉儿实在没想到,那小老儿口中的“一言难尽”的事,竟与她当初走过的那条山中小径有关。 原来,月前开始,便不断有妙龄少女失踪的事传出,而这些失踪的少女个个都是上山拜佛之后再也没回来的,丢了女儿的人家连夜山上去找,每每得到的消息都是方丈月前便下山云游去了,寺院里只有一个小和尚在打理,他却坚称自己由始至终都未曾见过那些女子。 丢了女儿的人家越来越多,此事便惊动了官府,然而,众所周知,那玉佛寺乃千年古寺,更得大夏朝先皇亲赐匾额庇荫,官府的老爷以此为由,拒绝上山查证此案,百姓心中虽有怒而不敢言,家中有闺女的人家,便都不敢让女儿上山求神拜佛了。 方才那小丫头心中一直爱慕着她远方表哥,谁曾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自小便是个不肯轻易认输的女子,加之玉佛寺又是千年古寺,便动了上山求姻缘的心思,她爹爹不让,将她禁了足,之所以有今日大街上这一出,是她趁丫头送饭的当口逃了出来。 玉儿听罢,震惊之余,心底不禁一阵后怕。 不日前,那个店小二为她说指上山的路,就是这条小路。 当时不觉得,现下想想,那店小二与她说这些话时,确有异样之处。 想来,山上必定有蹊跷。 她思及此处,便有心上山一探究竟。 陆聃并非是个好管闲事之人,只是听罢她的一番话后,临时改了主意。 他只是想,若非她后来碰巧在树林里迷路了,想必也难逃此劫。 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心思动到她身上。 单是这一点,他便不能忍! 第二十五章 重逢——从别后,忆相逢() 他猜得不错,有了紫蟒,他的行事加快了许多。 原来,老方丈被囚禁在地窖深处的一间舍利塔内,其间有一小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行,而欲去那舍利塔,必得经过这条小道。 怪就怪在这里。 给老方丈送膳食本是专人差使,谁曾想,便在第一日,那送膳食之人竟在送完午膳之后回来便神色异样,不过半刻便开始抱头四下逃窜,口吐鲜血,及至最终自尽身亡。 诸人都只以为他是突发恶疾,也便都未放在心上,那日的晚膳,便换了人。 翌日,早膳相安无事,那人送完午膳归,竟又出了事。 原来,那条小道早晚并无异样,唯只午间,人一旦经过便头痛欲裂,给老方丈送午膳也变作了一个苦差事,上头有交代,下头的人不敢违逆,便只有弱肉强食,互相推诿,送午膳一事,明面上照旧是专人差使,暗里,早已悄无声息变作了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苦差。 他欲与老方丈取得联系,这便是机会。 于是,那日送午膳之人便成了他,只是,毛遂自荐难免惹人生疑,既是弱肉强食,他便佯装那弱者又如何。 出乎“猎鹰”意料之外的是,方丈的言辞之中,寺内竟当真供有舍利,只是,竟连他也只知道那传说中舍利子藏在寺中,却不知究竟在何处。 如他所言,玉佛寺的方丈代代相传的遗言,便是要等有缘人,有缘人一现,舍利自出。 然而,这有缘之人到底是何人,千百年来,竟无人可知。 从老方丈口中,他还获知一事。 圣莲教内的两大圣物,一者是那如今正陷入沉睡的圣女,二者便是该教豢养一种名谓“红莲”的植物,而这二者之间,自古便是相辅相生的关系,圣女一旦有难,圣莲便现枯萎,反之,圣莲的茂密枯荣也牵系着圣女的命途。 便说这圣莲,那植物可不一般,用来浇灌它的不是水而是人的鲜血,取其叶喂食的蜈蚣蜘蛛等乃毒中之王,专吸食人的血肉,常令武林中人不寒而栗。 此话方出,“猎鹰”黑眸里冷冽乍现,藏在袖中的手早已不断蜷紧。 那一直使他心系牵挂的谜团,终于解开了,鲜血浇灌圣莲,这与活人生祭全无差别,也即是说,她,或已遭遇不测。 他突然一把抓住了那正涅槃打坐的老方丈的衣襟,沉声道:“那有缘人,唯只等吗?可还有他法?” 老方丈被他拉得生生自禅座上弹起,此时被他眸底的阴寒冻得一个激灵,却只双手合十,颤声道,“施主,佛祖有灵,为今你我能做之事,只有等。” “佛祖?”“猎鹰”冷冷一哼,一把松了他,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冷冽的细弧,寒透入骨。 哪怕天意,天若要违逆他的心意,他便逆了这天又如何! 既已决心上山,投宿自是难免,那日街头的那小老儿本姓刘,是这清水镇的大户,当夜他得知玉儿与陆聃的打算,心知这二人绝非等闲之辈,便吩咐下人收拾了客房,一定要留他们住下此夜。 盛情难却,加之陆聃心知玉儿不愿去客栈投宿,便应承了下来。 翌日那刘老爷又吩咐了厨房做了诸多菜肴,声称要为他夫妇二人饯行,玉儿心系女子无故失踪之事,无心进膳,二人对刘老爷的礼遇免不了又表了一番谢意。 比起那山珍海味的美味佳肴,玉儿倒更青睐街头小贩叫卖的零嘴,二人在街头简单吃了早膳,便出发了。 上得玉佛山时,已是酉时三刻,远隔重峦之时,便见那玉佛寺巍峨挺立山中,飘飘渺渺,云雾缭绕。 而今近了再看,玉佛寺坐落在山岚深浓的山顶上,掩映在几棵苍劲的菩提树下。气魄恢宏的庙宇盖得古色古香,庄严肃穆。 通过敞开的大门,踏进大院,只见古木参天,松柏森森,秀竹郁郁,一派幽静。 此时,院中只有玉儿一人,这是他们早已计划好了的。 如那刘员外所言,出来相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小和尚。 问起方丈,照旧声称是下山云游去了,问起其他小师傅,那小和尚只道是前几日受邀,下山为一为方故去的大善人做法事去了。 他们昨日在山下待了一夜,并未听说附近有谁家死了人,玉儿心知他在说谎,本欲多与他说些话看看能否多打探打探寺中之事,谁曾想,便在此时,一道黑影竟乍然从天而降,在玉儿未及反应之际,一把将她自身后将她的脖子扣在指间。 玉儿被他的大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面色也不禁憋红了,犹自挣扎着伸手去掰他的打掌,却只徒劳。 “你是谁,为何抓我?” 她轻喘着,侧目低吼出声。 耳边旋即传来一道男子阴冷幽深的声音:“小娘子,一会儿到了榻上,你就知道我是谁了。”他说着,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身后点住了她的穴道,在她嘶吼惊叫中,弯身一把将她僵硬的身子一把扛在了肩上,大笑着直往内里而去。 “放开她!” 身后陡地传来一道隐怒的低斥,黑衣男子应声回头,身后除却那院中一脸担忧自责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和尚之外,并无他人。 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便毫不犹豫回首,却在刹那,入目竟高高直立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而此时,他浑身散发的戾气,眸底的冷意,几乎要将人生生冻死。 黑衣男子脚步下意识往后一撤,动作迅速地将肩上的玉儿放了下来,再度将手指扣上了她的脖子。 这一次,他更是下了力,玉儿被憋得脸色涨红,无奈却完全动弹不得,只大睁着一双浸满泪水的眼眸,直直看着陆聃的眼睛。 “救……救……” 她的嘴张张合合,却因着脖子被人掐住而无法发声,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放开她!” 又是低斥的一声,却满含杀神弑佛的暴戾。 此人的轻功如此了得,落地而无声,想必,武功也不可小觑。 黑衣人在心底暗忖,他到底是不是他的对手且先不看,至少,他得自保。 “你再过来,我一把捏死她!” 他狠声威胁,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玉儿大张着嘴,口里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面上的神色却只一片痛苦。 “玉儿!”陆聃低吼出声,心底一阵痛恨,他方才便不该大意,听了她的提议,以为有他在身边,她必定不会受到伤害…… 他突然陡地将眸子抬起,眸底的阴狠坚冰一般直射如黑衣人的身上。 若他敢伤她,若他敢! “你莫要伤她,我都听你的。”他语气恳切地对上了那黑衣人的眸子,暗里,藏在身后的右手却暗暗摸出了袖中的几粒圆润的药丸,眸底,一抹阴狠轻掠。 抬头的一瞬,千钧一发,真要计算起来,瞬息也嫌多。 脸上脖子上突然溅上了温热甚至滚烫的液体,随之而来的,是耳边一阵盖过一阵的惨叫,玉儿未及反应,身子已教人一把揽过,那人在她的胸前并指一点,便解开她的穴道。 她回头,才发现抱住自己的正是陆聃,她惊魂方落定,然而,在转眸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时,当即吓得花容失色,面上一片惨白。她捂住嘴,转过身便一阵阵地呕。 耳边嗡嗡的声响却不停,方才的挟持她的那个黑衣男子,眼珠生生爆出,唯见两个窟窿般的大洞,此时此刻,正鲜血横流。她看过去之时,他痛到极致,双手浅浅罩在脸上两侧,竟至于无处安放。 耳边,黑衣人的惨叫还在继续,玉儿呕了好一会儿却只呕出了一些清水,胃里的翻涌却还在继续,她双腿一软,陡地跌倒在地。 “玉儿!” 陆聃本为她拍着后背,眼见此番,连忙弯身要去扶她,谁曾想,手指未及触到她的衣襟,竟被她一把拐开了。 “玉儿?”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却只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呆滞的眸底汹涌着空前绝后的恐惧,整个身子也在瑟瑟发抖。 “玉儿……”他不禁低沉了声,伸手又要去扶她,却只是再度被她拐开。 玉儿跌坐在地上,抬头的瞬间,眸底的泪意越发汹涌,掺杂了深冷的失望、痛恨,击得陆聃心底狠狠一疼。 “那是眼睛!那是眼睛!” 她终于颤抖着声音低吼出声,跌跌撞撞地挣扎着爬起来,她几乎站不稳,却厉眉横目地朝他看了过去。 陆聃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原来,是怪他太狠。 “他伤了你。” 好半晌,他终于低低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潜藏了前所未有的波涛。 他惯常不是个愿意去解释之人,因为,懂你的人,不需要解释。 不懂你的人,不配听你的解释。 可是,是她。 是她,他便想要解释,他受不了她的误解,受不了她眼底的恨和失望,受不了她眸间眼底盈盈的泪。 只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他做错了,一双眼睛,已是他手下留了情,否则,无论是谁,既已动了伤害她的心思,他不介意让他生不如死。 眸子死死盯在了她的面上,他知道她是个倔强的女子,倔强之外,还有良善。否则,初见的那一眼,她也不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丫头便与那群山贼大打出手,更至于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乞丐去悬崖采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不顾。 女子良善,是好事,他总不希望她心狠,惯常心狠之人,多多少少,总是见了许多无常世事,经历了太多难以启齿的无可奈何。 他希望她一直快活下去。 他从来也不是个良善之人,而今,既有了她,良善是她的事,护她一世周全,便是他的事。 至于她以外的一切,不相干的人事,不在他思虑之内。 二人都未及得见的一瞬,他们身后的黑衣人却突然自袖中摸出了一个竹筒,朝着空中高高抛起,撞击在地面的一瞬,有浓烈的紫雾喷出,一圈圈团团缭绕,升上了长空。 陆聃心底一阵狐疑,待到反应上来什么时,已经下意识三两步上前,来到了玉儿面前。 “快走!”他一把揽进她的腰身,运起轻功便要离去,却在此时,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已然自头顶由远及近传来。 “想走,没那么容易!” 随着这一声,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已然自上而下落在了他们二人身前,陆聃揽紧玉儿,转身之际,眸底不禁一凝。 此时,他们身后竟然也涌出了一批黑衣人,黑衣人的人头还在增加,正动作迅速地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团团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陆聃看着周围人头攒动的黑衣人,紧紧将玉儿护在怀中的同时,眸底阴狠暴戾的可怕。 与此同时,黑衣人中央,一个黑衣人的眸子却紧紧锁在玉儿的脸上,那深沉的眸底,汹涌的情绪,像是着了火! 第二十六章 重逢——从别后,忆相逢(2) 陆聃看着周围人头攒动的黑衣人,紧紧将玉儿护在怀中的同时,眸底阴狠暴戾的可怕。 与此同时,黑衣人中央,一个黑衣人的眸子却紧紧锁在玉儿的脸上,那深沉的眸底,像是着了火! 玉儿主动将手心滑进陆聃的大掌中,心底,各样思绪纷繁复杂。 他如此做,即便残忍,也是为了她。这般时刻,她竟这样拎不清。 他本是心思极其缜密之人,若非她闹得这样一番,他如何会察觉不到那黑衣人的动静。 也不至于,二人落到如此困境。 她之前对他的诸般怀疑多么无稽,当初便是他将她从那处陡崖救了回来的,他常说她傻,却不想,她为了救萍水相逢的小叫花,他为了救素昧平生的她。 他们原来,一样傻。 她不禁又下意识加重了伸出另一只手去抓紧他的手掌,她知道此情此景,多说无益,可是,她想让他知道,哪怕感受到,她信他!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时,不能同生,自当同死! 他果然感受到了,身子一僵,低眉垂首对她抚手细慰,眸底温情点点,全不见前一刻的杀伐之气,全不将周围的黑衣人放在眼底。 仿佛,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曾置身这样危难的险境。 玉儿不禁弯唇,回了他一个清甜软软的笑意。 这样一副鹣鲽情深的情景丝毫不差落在隐在人群的中那个黑衣人眼底,他将牙龈咬得酸痛,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想毁了眼前之人,包括她! 不过短短时日,她竟这么快便投入别的男子的怀抱里了吗? 倾儿,她怎么会? 南倾歌,你怎么敢! 陆聃抬眼扫视了一圈眼前围成黑压压一片的黑衣人,想必,他们便是惹得山下百姓人心惶惶的始作俑者。只是,这些黑衣人少说也有数百人,如何竟能在寺中藏匿月足时日而毫不露蛛丝马迹? “能徒手伤我教内之人,想必阁下必是高人,便让老朽来会会你!”随着这一声,玉儿只感觉自己周身拂过了一阵细微的风,待得转眸,竟见原本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的老头早已移到了他们跟前。 不过一霎! 玉儿感觉自己的身子被身边之人又揽紧了些,转瞬,他低沉的嗓音便自头顶慵懒响起:“想必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黑面阎罗了。” 只是,更令她心生畏怕的,却是那条紧紧盘在蓬头垢面的老头腰间的手臂般粗细的蛇,她并非是个胆小的女子,蛇虫鼠类,她也并不十分怕,只是此人衣着面貌奇特不说,平白盘了一跳蛇在身上,周身更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斜狂,实在不禁教人心生畏惧! 陆聃的言语似问,却是笃定一切的口吻。 黑面阎罗?便是说的这个讨人厌的老头吗? 陆聃斜挑了眉角迎上了身前的童颜鹤发的老者,便是瞬刻之前,他还没猜透他的身份,只是,但凡在江湖混过的,谁人不知江湖中有个诡谲而杀人如麻的邪教圣莲教,而圣莲教中的双面阎罗两大长老,在江湖人中的传闻更近乎神乎其神,由而,从他周身散发出的嚣张气焰,加之他腰间的那条黑斑蛇,他便大胆地做了揣测。 眼前的老者微怔,下一刻,却仰天张狂大笑,笑声回荡长空,阴森异常。 “阁下好眼力,却不知,阁下又是何人?” 问话之声阴沉邪肆,与方才大笑之人完全判若两人,玉儿硬生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便在她忍不住伸手去揉自己的手臂之时,耳边陆聃的嗓音压低自头顶打来:“无名之辈,不提也罢。” 他话方脱口,诸人只闻得身前一声幽深的冷哼,便听那老者的声音继道,“既如此,那便恕老朽不客气了!” 玉儿闻言,不禁狠狠瞪他一眼,这人,字字句句尽是要与陆聃分出个高低胜负,却还处处要彰显一些他先礼后兵的架势,如此一个跋扈之人,却要强装识得礼数之人,实在教人恼恨! 然而,他肯做到如斯地步,总归也多少有些教人刮目相看,便是这游丝般的刮目相看,令她突然生了赌一把的意念。 “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她低声咕哝出声,却字句不差落入了那老头的耳。 这黑面阎罗在江湖上是个令人闻风丧胆之人,世间万物之中,唯爱蛇虫,不近女色,由而,自始至终,目光都未曾在玉儿面上停留过,及至此番,他斜飞了长儿灰白稀疏的眉毛,将那双处处流露邪肆之气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锐利地朝她盯了过来。 陆聃下意识将玉儿的身子往后揽,自己挡在她的前头,与此同时,只听那老者尖着嗓子冷哼道:“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这声音,真像深宫里待了一辈子精于算计老于世故的老太监! 玉儿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失笑,却又刹那蹙起了眉头,都这个时候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再者,她如何,竟会联想到深宫里的老太监? 深宫,那听起来,与她的生活相隔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心底一丝异样浮起,却立刻被眼前所处遭遇强强压下了,她自陆聃身后走出,脑袋一歪,抬眸正色道: “依本姑娘所言,这场仗本便不公平,若是你们一起上,我家相公必定吃亏,若是你们轮流上,那无异一场车轮战,说到底,还是凭着人头的优势企图耗尽我家相公的精力,如何算得公平?” “长老,少跟她废话,杀了他们,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 “对,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耳边的叫嚷声不断,更近乎愈演愈烈,便在此时,无人留意的一霎,“猎鹰”眸色轻掠过左前方一处正簌簌抖动的草垛,他唇角微勾,趁众人不备之际,将指间一支羊皮纸卷自身后扔了出去,他斜眼一瞥,果然见那支纸卷滚到了那个草垛旁侧。 那是他这些时辰摸清楚地下通道后,暗地里画的地图。 只是,未曾想竟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而藏在那草垛后面之人,他虽未曾亲眼所见,但畏怕到瑟瑟发抖的程度,在他目前所知诸人中,唯有一人。 ——小和尚。 那羊皮纸卷上面除却他所绘地下通道地图之外,背面他还书了一句话,那是危难之时,他为他们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条路。 这小和尚虽说早已遁入空门,骨子里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他此番若还想求得自保,一者设法离开此地再不回来,二者,设法将地图交至云何等人手上。 一者,他自救,二者,他冒着与众人一道赴死的决心救人。 他赌的,便是他出家之人的慈悲心,由而,成与不成,便在他的一念之间了。 只是,方才,她竟然叫别的男子“相公”,莫非他们已经! 他的拳头握得越发得紧,此番磨难过后,他一定要听她亲口解释,至于那个男子,若是教他知道他碰了她,即便今日不葬身于此,他也必定不饶他! “伤了我圣莲教中之人,便是破了我圣莲教的规矩,我岂能容得你二人活命!” 尖锐森冷而夹杂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玉儿冷冷一扬眉,轻哼道:“规矩自古便是为打破而立,既如此,又如何算得规矩?” 老头儿邪肆的笑意随即而来,说话间,腰间的蛇也分担了他身体里一份阴狠一般冷冷地向她吐着信子。 “你这小丫头牙尖嘴利,我倒要看看一会儿你成为我身上这条蛇的腹中之食时,是否依然如此!” “你!” “上!” “是!” 响天震地的一声,数百人齐齐朝他们二人冲了过来。 眼见一场打斗难免,玉儿索性张嘴狠狠咬了离最近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的手臂,竟生生令他疼得哭爹叫娘,却陡地一掌便要朝她胸口拍来,千钧一发之际,陆聃看得怒红了眼,一把将玉儿拉入怀中,终于险险避开了那一掌。 他揽紧玉儿足尖点地的瞬间飞身而起,又狠狠一脚剔在了方才险些伤了她性命的黑衣人的胸口,在他连连倒退之际顺势抽出自己腰间的软剑,边打边顾忌玉儿的周全,这些黑衣人皆非等闲之辈,十个八个他还能轻松应付自如,而今成群地涌来,奈何他分身乏术,约摸百来个回合之后,他便渐渐落了下风,左肩更是因为替她挡下的一刀而鲜血淋漓! 他杀红了眼,玉儿却看得急红了眼,她恨极了,若是她习得些末武功,若是她昨日在街头并未好管闲事,若是她不曾遇见他…… 然而,如果终究也只是如果,当如果毫无现实可言,那么便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身上又新添了好几道伤口,这些黑衣人会使毒,他们袖中藏着背部呈绿色,多瘤状突起的条形虫子,那些虫子,总能在他们的主人即将成为陆聃刀下之魂时蠕动而出,那虫子并未沾到他们身上,可是,激烈的打斗之中,玉儿却变得异常冷静,由而,她终于辨出那些虫子原是幼体天蚕,最令她惊惧的,却是当一只幼体天蚕误落到另一个黑衣人身上之时,他竟瞬刻面部溃烂而死。 她惊得滞住了呼吸,知道那幼体天蚕必是剧毒之物,整颗心却因着这样的认知而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却在此时,陆聃揽着她的左臂因替她挡掉一只突然飞来的幼体天蚕而生生挨了一刀,他手臂陡地一松,竟不由自主松开了她。 玉儿看得又慌又急,一心一意只希望那些砍在他身上的刀剑能尽数移到她身上,若非他有心护她,他或许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他现在浑身都是血,她是累赘! 她这么想着,却全然忘却了自己如今脱离了他的臂膀便处于更危险的境地,一个黑衣人瞅准了时机扬起手腕便要将袖中的毒虫放出,便在这生死危难的一霎,玉儿的身子却被人一把揽了过去,她随着他飞身而起的瞬间,惊魂未定之际,突听得耳边一声低沉的嗓音,“倾儿!” 第二十七章 重逢——从别后,忆相逢(3) 他心头一惊,然而,未及细思,只闻得身后咬牙切齿的一声:“放开她!” 是陆聃! 她堪堪回神,不顾自己如今深处高空一旦坠地或有的苦痛,只一心一意企图挣脱出黑衣人对她的桎梏,她伸出双手去抓扯他的衣襟,用尽力气去抓挠他的脖颈,她下了狠,毫不留情。 不过几下,“猎鹰”只感觉到自己被她抓破的肌肤一阵火辣辣的疼,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心底暗恨,然而,他若要阻止她,并非不可,只是,他不忍伤她。 从别后,忆相逢,一直以为她受困于圣莲教,他想到了种种可能,却从不曾想,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他恨极了。 可是,她还是她。 脖颈上的疼痛虽灼辣,比起她失忆这些时日可能遭受的磨难,又算得什么! 他更加紧地揽紧她的腰身,一边与身后紧追而来的陆聃做着周旋,一边不由分说飞越了寺院院墙。 陆聃此时正被几个黑衣人缠斗,眼看她的身影脱离了他的视线,整个人瞬间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他仰天长啸,沉恨嘶吼,浑身散发出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他执剑在手,移形换影般在围困他的那群圣莲教教徒中穿插而过,定下身时,那数十个黑衣人都相继倒地,连一声哀叫也来不及。 他似乎用尽了力气一般,身形不稳地跪倒在地,后背的衣物早已被鲜血浸湿,他怒红着眸子,喘着粗气,借着手中软剑的支撑,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挣扎起身,运气轻功朝着玉儿与那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飞去。 看在诸人眼中,俨然成了“猎鹰”劫持了玉儿作为威胁他的砝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女子于他而言的意义,“猎鹰”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众人未得见的瞬刻,远远观战一直未亲自动手的黑面长老眸色微眯,众多黑衣人以他为首,朝着陆聃消失的方向紧跟而去。 “放开我,放开我,王八蛋!” 玉儿被他扛在肩头,一路穿梭了山门,通过一段崎岖的山路,进到了一处密林。 被他起起落落的奔跑颠得胃里不断翻涌,她难受极了,早已忘了抓挠他的事,拳头只下意识纷纷落到他的后背,即便如此,她也几乎被这样剧烈的抖动的颠出了泪水。 惊叫出来的音色里,也不禁夹杂了委屈的泪意,“猎鹰”心底一疼,终于在一颗大树下将她放了下来。 双脚方落地的一瞬,玉儿当即便软倒在地,双手撑在满是枯木残叶的地面不停地呕。 “倾儿~” “别过来!”玉儿闻得这一声,刹那竖起浑身的寒毛,她低吼出声,双手撑在身后瑟缩着下意识往后退,满眼戒备。 “我不会伤你……你莫怕。” “猎鹰”的脚步顿在原地,眸光自始至终却始终凝在她的身上。 玉儿有些怔愣地看着他,他的眸光,盯得她好生不自在。 她不禁想起了他方才抱她的一瞬,他在她耳边叫出的那一声,倾儿,那是谁? “玉儿!” 玉儿陡地抬眸,入眼那紧追而来之人,不是陆聃是谁! “陆聃!” 她挣扎起身,正好跌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方触到他衣袍的一瞬,她的面色却陡地变了! “你受伤了!”她声音里的泪意更甚,方才蓄在眼底的温热的泪水早已簌簌滚落,她不小心触到他的伤口,他痛得低哼一声,她便越发不敢动他,双手颤抖着,只越发无处安放! “流了好多血,怎么办,怎么办?”她泪眼朦胧地抬眸去征询他的意见,整张小脸上弥漫的是毫无着落的惶恐不安,此情此景,落在陆聃的眼底,只越发教他心增疼惜。 “玉儿,我无事,莫哭。” 他细声安慰,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喘着粗气怜爱地在她瘦削的肩头抚慰。 明明他时刻将她揽在怀中,此时此刻,这温热的怀抱却晃似远隔千年万年,玉儿心底情绪翻涌,不由自主地便要伸手去环他的腰,却在触到他潮湿的衣袍的一瞬顿住了动作,她怕碰到他的伤口。 双手陡地垂落,她心中又痛又恨,咬紧牙关偎在他满是血气的胸口低低呜咽出声。 “带着她,快走!” 身后一声不由分说的沉声命令传来,陆聃将玉儿的身子稍稍推离了他,转眸,猛地凝向身后的男子。 直觉告诉他此人并不简单。 特别是他看玉儿的眼神,这令他心底无端竟生出一阵前所未有而强烈的敌意。 “那你呢?”他眯眸低询。 “猎鹰”嘴角斜斜一勾,在二人的震惊中,一脚挑起陆聃手中的长剑在手中,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左肩。 “你!”一声惊叫,玉儿下意识掐进手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阵盖过一阵的脚步声。 “快走!” 他低吼出声,厉目朝他们看来。 陆聃再不犹豫,揽紧玉儿的腰身便要飞身离去,却在一霎,头顶传来一阵响亮而阴森的笑声。 “来不及了!” 随着这一声,一条长蛇率先甩出,竟准确无误地缠住了玉儿的脖子,玉儿捂紧脖子,手足无措地被他拖着倒退,陆聃哪里料到那老头会来这么阴险的一出,眼看他与对方同时使力几乎要将玉儿活活勒死,他毫无选择只能松手。 恰在此时,一道飞镖飞出,横空刺破了那条长蛇的皮肉,黑斑蛇蛇身凶猛的颤抖着,瞬间改变了目标,朝着飞镖使出的方向袭击而去。 是“猎鹰。” 玉儿趁机逃脱,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嗡嗡嗡的声音入耳,她失去神智一般,完全辨不清谁在说话,在说什么。 正在说话的是黑面长老,“猎鹰”正在与那条长蛇颤抖,方才突如其来的飞镖俨然激怒了它,它的攻击越发迅猛,口中的蛇液所到之处,地面咻咻咻直冒黑雾,瞬刻那林中地面的草皮便只见荒芜。 此时已是将近戌时,又在参天树林中,大树枝叶繁茂,抬眼望不到天,被困于此,晃似隔绝了天地。 一阵阵强劲的夜风掠过树顶,飒飒作响,天上的星斗悄摸摸溜了几点光亮进来,入眼之间,却终归看不得分明。 玉儿俨然不知此时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打斗声还在继续,不知是谁点亮了火折子,一抹微弱的光亮方出,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一处。 玉儿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陆聃的身影,却见他正快步朝自己身边而来,在他将她扶起的一霎,耳边突然传来那长老诡秘森冷的声音:“‘猎鹰’,我早该想到是你!” 此时那长蛇又一次盘回了他的腰际,正朝着“猎鹰”的方向危险地吐着信子,看得人心头寒凉。 玉儿下意识扯紧了陆聃的袖角,他们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心底却下意识为那人紧张。 “只可惜,晚了。” “猎鹰”冷冷一笑,一把扯下自己面上的人皮面具,不禁都教周身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原来竟生得这般俊美。 玉儿的目光更是几乎凝在了他的身上,脚下竟生生后退了好大一步。 她怔怔地凝着他,无论是先前那个“他”,还是如今这样修身玉立面如冠玉的他,都是她从不曾识得的,缘何,竟在他将人皮面具扯下的那一霎,她竟有一种与他晃似熟悉了千年的错觉。 而此时,他正神色倨傲地迎上了长老深冷的目光,唇角的笑意冷冽,似乎全然不将面前江湖中人人谈虎色变之人放在眼底。 “那倒不见得。” 那长老扬起长眉冷笑,不解之中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眸子转向了一个方向 ——玉儿! 陆聃心头一惊,低眉去探玉儿的面色时,瞬间惊怒得手心直冒冷汗。 众人的目光无不惊异,玉儿发现那“猎鹰”凝在自己面上的眸光竟也微不可闻的陡地一顿,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至于让所有人震惊成这般模样!为何只有她一个被蒙在鼓里? 她抬眸去寻身旁之人的眸光,希望他能为自己解答,却只见陆聃眸光闪躲,握着她的打掌竟也不易察觉地渐渐收紧。 “我脸上怎么了?”她终于开口问他,陆聃喉结上下一个滚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她说明。 目光却只死死凝在她的面上,她的唇角此时微张着,那张小嘴,平日里会与他小打小闹,会为完全不想干的人事打抱不平,会说细慰他的话……而今,却发青发紫,面上竟现出了小指一般大小的黑色斑点,星罗棋布般交叉分布在她的脸上,中有脉搏般粗细的红血丝相连,乍然一看,竟与盘在那老头腰间的那条黑斑蛇皮上的颜色全无二样! “你对她做了什么!”陆聃怒吼出声,眸底涌动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那怒火较之炉火中的火光更旺,毫不留情直直射向那正笑得邪肆的老者,像要将他整个人自内而外灼成灰烬一般。 玉儿猛然看清他鬓角暴起的青筋时,心底陡地弥漫出一股空前绝后的惶恐,她颤抖着手,下意识便往自己的面上摸去。 可是,除却较之平时冰凉一些的肌肤外,并无异样! 她心底的惶恐却更甚,转眸,她便要再度去寻他的眸子,然而,未及开口,脚下却没由来的一软,她便这般毫无预兆地直直跌进了他的怀里。 “玉儿!”陆聃将她的身子紧紧护在怀中,玉儿朝他摇头,想对他说自己方才只是一时没站稳,眼角却在此时兀地传来一阵凉意,有一种雨滴落在面上的错觉。 是下雨了吗?她下意识仰头去看头顶的天,却发现被大树的枝叶遮挡着,她根本看不出任何。却在此时,耳边又传来那股液体的冰凉,她心底一惊,不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依附,伸手便想要抹掉,手心却被陆聃更快一步地攥进手中。 “陆聃,下雨了。”她仰头去看他,却只见他眸底氤氲了点点晶莹,她不解,伸手便去抚平他紧紧蹙起的浓眉,却在指尖方触到他眉角的一瞬,喉中一阵突如其来的翻涌,她甚至未及反应,身子竟已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弹起,一口鲜血刹那喷溅而出,毫无预兆! 弹回他怀中之时,她早已浑身乏力,唯有细不可闻的喘息,眸底死气沉沉,面色发黑,眼耳口鼻,都在流血! “玉儿!”陆聃跪倒在地,将她的身子平放在地上,伸手去握她冰凉的指尖,开口的话,像是在向她保证,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相信我!” 她原是中毒了吗?何时她竟后知后觉到这般境地了?玉儿面上漾起一股凉凉的笑,却又随着眸底的晦涩而点滴隐没。 嘴角还在汩汩地冒鲜血,她将蜷在他大掌中的手抽出,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去触碰他的脸:“陆聃……” 她气若游丝地唤他。 “我在。” 他回握她抚在他脸上的手,嗓音低沉沙哑。 “你说过江南风景独好,咱们的宅院中有各样的奇花异草,是吗?” 陆聃僵硬地点头,喉中像是哽了一根尖利的刺一般,“是,待你身子好了,我便带你回去,你会爱上那里的。” 玉儿凝在面上的眸光渐渐归于涣散,手臂乍然垂落,除却那细弱得几不可闻的呼吸之外,当真全无一丝活气。 只可惜,她这一世是无缘再去看了。 眼底泪意翻涌,滑出的却是血泪,她低喘着,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扯住了他的袍角,“下一世,你可还愿娶我?” “无须下一世,等回到了江南,我便再娶你一次……玉儿……玉儿!” 然而,任他如何撕心裂肺地嘶吼,那个惯常良善又不失精怪的女子,却早已合上了双眸。 “说出你的条件。”却在此时,众人只闻得耳边一声低怒的嗓音,“猎鹰”已然刹那来到了那老头的面前,手中的长剑,直直顶上了他的喉咙。 其余黑衣人无不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却在此时,只听那长老扬天猖狂大笑出声,待到凝向“猎鹰”时,他的眼睛虎视着,像是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 “杀我吗,就凭你?” “绰绰有余。” “我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有意思。” 老头眸底一片森然,“猎鹰”心头暗叫不妙,然而,未及撤剑,他竟主动将喉咙送到他的剑尖之上。 全无血光。 利器对他的皮肉,竟丝毫不起作用! 手指一松,软剑哐当落地。 “不愧是黑面阎罗,我今日总算见识了。” 老头冷冷一哼,陡地倾身上前,一把擒住了他的咽喉,“猎鹰”躲避不及,当即反守为攻,一掌拍向了他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缠在那老头腰上的黑斑蛇一圈圈绕出,伸直了身子朝他吐着红色的信子,“猎鹰”急身闪避,使出得掌力来不及收回,竟尽数反噬到他身上,生生将他震开百尺开外,后背即将撞上身后大树的一瞬,他运功转身,双腿狠狠踢向了身后的十人合抱的古树,木叶纷纷扬扬落下,借着那股力量,他成功弹回到那老头身前。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当真若要论起来,不过瞬刻。 “交出舍利子!” 老头厉眉横目朝他步步紧逼,“猎鹰”却钟鼓一般立于原地不动,唇角甚至逸出一丝浅薄的轻笑。 “大难临头还不束手就擒,找死!” “你不会杀我。”他语里满含笃定。 “哦?”老头眸底越发阴森。 “猎鹰”直直迎上他的眸子,语出声色低沉,“因为舍利子我身上。” 老头脚下不禁又朝他狠狠逼近一步,“你到底是何人,混进圣莲教,所为何事?” 第二十八章 重逢——从别后,忆相逢(4) 与此同时,地下通道。 那小和尚送完地图之后,言语之间甚是不愿与他们一道,在他眼里,那处密室已然成了如今他所能想到的避难之所。 君子不强人所难,云何等人并不为难他,经过一番商议,众人最终决定兵分两路,云何断章元景三人进地下通道救出方丈,玄舞,莫修,蔡康三人一路去助皇上一臂之力。 循着地图所指,经过三清大殿中的隧道,走过密室、券顶砖室、耳室,终于顺利进得里间,此时云何三人正行在通往密室的石砌通道上,他们料定皇帝定是已行动了,既如此,他们也须得尽快寻着那老方丈才行。 却不曾想,通道折中的几间密室里,黑衣人并未尽数撤离,此时陡然闻见外来之声,都相继涌出。 “此生身经百战,却从未与邪门歪道之人交过手,此番,正好借此机会见识见识。”断章微微一笑,率先冲出,二话不说双方便交上了手。 那些黑衣人虽使得毒虫,却唯余寥寥无几,自不是云何等人的对手,不过数招,便已相继倒地。 依照地图所指,他们一路朝着关押方丈之地而去。 推开石门的一霎,入眼是一盘腿打坐的老方丈,想必,便是那掌门方丈了。 石门传来响动的那刻,正值酉时方过,老方丈只以为那些恶人前来送晚膳,全无心搭理,谁曾想,便在三人踏入石室的瞬刻,三人体内散发的深厚内力,却令他猛然睁开了眼。 “你……你们是何人?” “你说呢?”元景的桃花眼斜斜微挑,嘴角的笑弧微冷。 老方丈眸色一怔,突大赅道:“莫非各位施主便是那位萧施主口中所说能救老衲性命之人?” 云何执扇点头,上前行礼,“正是。” 皇帝在羊皮纸上所书之语,乃“不得已之时,救方丈。” 既已救出了方丈,下一步计划,是寻找舍利子。 无时间过多解释,元景抓起那老方丈的肩膀便要强行离开密室,却不曾想,那老方丈竟老神在在依旧盘腿坐定在禅坐之上。 三人心下都腾起了狐疑,却在此时,只闻得那老方丈痛心疾首的呜咽,“他们挑断了我的经脉,老衲如今……已成了废人。” 却在此时,一个黑衣人竟挣扎爬出,朝他们露出阴森的冷笑的刹那,迅速地拐进了一个阴暗的通道。 云何等人无不眸色深沉,正要猜测他意欲何为之时,方丈突哑声道:“不好,他要动机关!” “什么机关?”云何大惊,正要向他问明细,耳边,断章低哑的嗓音已然传来:“来不及了!快,带着方丈先行离开!” “那你呢?” 元景回头惊问。 “我留下来与他周旋,放心,以他的功力,无须太久。” “这……”犯难的是元景,断章却不容他迟疑:“大夏朝可以没了南断章,却不能没有他那个人!” 这句话的意思,云何元景又何尝不懂,自古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只是,君臣之外,还有恩义! 再不迟疑,深深地留下最后一眼,萧元景弯下身背起老方丈便飞速撤出,云何紧跟其后,狭窄的地道里,烛台里灯火葳蕤,他们飞速的动作带来风起风灭,便在烛火明灭间,那匍匐在元景背上的老方丈高声朝身后道:“南施主,机关在长生门的底座!” 他话方出,断章还未及赶到,那黑衣人竟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动了机关,整个地下通道开始剧烈地摇晃,不过顷刻,出口便已被坍塌的碎石堵死。 “临死之际还要拉人陪葬,好狠的心!”元景低咒出声,背着老方丈四下闪避不断掉落的碎石,众人只闻得一声惨叫,转眸,断章已然执剑在石门坍塌的前一刻冲出,鲜血染红了剑尖,使他看起来如同地狱里修罗! 却在此时,老方丈高声叫道:“萧施主,快,往这边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萧元景看到一处更为狭窄的密道,他转眸与云何断章相顾一眼,三人的眼底流转了些末唯有对方才看得懂的情绪,萧元景终于再不迟疑,拔腿便要冲出,云何却率先抢在了前面,显然,前方究竟是否还有黑衣人无人知晓,方丈的生死太重,由而,有一人在前面开路,再留一人断后,无疑是眼前最好的安排。 几人一路穿过那条狭窄通道,约摸半柱香之后,通道渐见宽阔,最先进入眼底的,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到得通道尽头,面前是一处上书“千佛殿”的石门。 依方丈所言,此地乃佛门重地,与佛门舍利一般,除却历届掌门方丈,不足为外人道。 方丈开启了石门机关的一刹,率先看见的是一尊巨大的佛像,周围,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神色各异的佛像。 那最大的佛像,正是传说中曾与通天教主多次交手,与元始天尊等上古神佛共破通天教主布下的诛仙剑阵以及万仙剑阵的准提道人。 传闻,宇宙诞生之初,有一先天混元之元灵,灵窍初开,渐具神智。这元灵无意中于西昆仑得到宇宙之初的造化神器,经过不知几世修行,元灵功德圆满,道法得成,修成开天辟地之上古元灵,亦即传说中的创始元灵。创始元灵利用造化神器的无上灵力,竟又不知从何处找来四个形象各异、灵窍初开的生灵。 他分别传授给四个小生灵一门修行的法门,老大鸿钧,修“玄清气”,老二混鲲,修“玄灵气”,老三女娲,修“玄空气”,老四陆压,修“玄明气”,合之则为“清灵空明”。后人分尊其为鸿钧老祖、混鲲祖师、女娲娘娘和陆压道君。 这准提道人,又曰燃灯古佛,正是混鲲祖师二徒弟之一,混鲲祖师的另一个徒弟即接引道人,闻说这准提道人与接引道人虽师出同门,却每每面和心不合,倒是分别与鸿钧老祖门下的两位徒弟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交好,传闻中的准提道人与接引道人二人面貌极像,皆身高丈六,面皮黄色,长年累月不曾离得清净之所。 老方丈话毕,伸手指着眼前的佛像道:“各位施主请看,这准提道人的佛像神色,便是由那传说塑造而来。” 元景从前师承普光大师,也听他讲过许多不少上古神佛的故事,讲得最多的,不是世人心中最为推崇的三清,而是这位燃灯古佛,只是,帝京内,却从不曾有一处寺庙内供奉这位古佛,他曾向师傅问及此事,师傅只说,“既有追,何来逐。” 他起初并不懂,直到后来亲眼看着身边手足相残,才明白过来,既生伯,何生仲! 大夏朝推崇三清,自不会再有准提接引。 却不曾想,这默默无闻的小集镇,竟还有这样一座山上,供奉了这样一座古刹长达千年之久,只为寻那传说中或有的有缘人。 他也终于清透,为何这千佛殿要建在这样一处隐蔽之地了。 他翦手身后,缓步行走在诸多佛像之间,到得一处,突闻水流之声,脚步顿下,抬眸四顾,才发现原是前方有一处荷池。 “三生池。”他低声读出那池边凸起的三个大字,不禁又朝里走近了些许。 佛门重地,老方丈并不敢有丝毫怠慢,合掌便要朝着那准提道人的塑像跪拜,然而,双膝方触到佛前拜石的一霎,眸底一丝异样突起。 原来,那拜石竟不知何时陷下去了,老方丈起身,狐疑中将之掀起,他欲填平这凹陷,却不曾想,掀开之后,发现那石下竟还有一个洞。 他的震惊将云何等人纷纷引来,众人见此情景无不惊异,入眼那洞内有一石函,云何率先伸出手欲要将之取出,谁曾想指尖方触及那石函的一瞬,身子竟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抛出,若非他体内的深厚内力,必将撞上石门。 这突来的状况,完全出乎了众人意料,不约而同,三人都不禁将眸光凝向老方丈,或者,此地乃佛门重地,佛门之物,非佛门之人不可碰触。 老方丈会意,伸手的一霎,却竟也难逃被撞飞之终果。 这样的状况,倒真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众人都不禁陷入了迷惘,可是,此处千佛殿乃佛门重地,那石函中所藏之物,或可能是舍利子。 莫非,当真非得寻到那个传说中的“有缘人”? 如今危急关头,天下众生芸芸,更莫说这玉佛寺自建寺之日起,到得今时足有千年,那“有缘人”当真是比大海捞针还难寻。 “准提,你枉为神佛!”元景突扬手直指眼前的准提道人的佛像,满面暴戾。 “萧施主,佛祖面前,不可不敬!”老方丈吓得颤颤巍巍站起,面如土色,只见他双手合十,慌忙跪倒在地,朝准提佛像匍匐行礼:“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便在此时,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云何众人皆面色骇异,不解其故。稍倾竟又见佛像摆簸,石桌倾覆,放生池里的鲤鱼不断跃出,屋梁椽柱,错折有声。 元景陡地翻身而起,眸色触及断章云何二人之时,都不禁相顾失色。 “佛祖发怒了!”老方丈惊得全无主意,只慌乱地朝着准提道人的佛像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云何等人听得并不十分分明。 “小心!”便在此时,只听一声警醒之声仿似来自天外,断章云何回神之际,只见萧元景不知何时竟已将那老方丈翻覆在身下,而他自己的右腿上,此时正压了一尊突然倒下的佛像! “六爷!” 此时萧元景的右腿早已被那突来的撞击碾压得失去知觉,断章云何正要上前合力挪开佛像,二人震惊的眸色,却刹那凝在他手臂所到之处。 他的手臂,此时正稳稳覆在那洞中的石函上。 “六爷!”云何与断章相顾一眼,都不约而同震惊出声。 元景顾忌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老方丈,咬牙忍着右腿的麻木,运起功力撑起手臂,低吼道:“快出去!” 那老方丈本便沉浸在神佛降下罪责的无妄恐慌之中,加之这突来的变故,好半晌才从方才的震颤中回神,他颤颤兢兢意欲自元景撑开的双臂中挪出,谁曾想,眸光落在那洞中的一霎,突惊叫了一声,“萧施主!” 顺着他目光示意的方向,萧元景的眸光缓缓落到自己的手臂所伸展的方向,心头不禁也是一震。 此时,断章云何二人已合力将佛像移开,萧元景撑起身子,翻倒在一边,犹自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他颇有些迟疑地取出那个石函,身后,云何断章都不禁几步走上前来。 萧元景面上的游移不定,同样也在他们面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石函里的东西,关乎了太多人的性命,短了说,是萧玄景的生死,长了讲,却是整个大夏朝的命运! 观今天下大势,如今最强者乃中原大夏朝无疑,然北狄近年百姓生活富足,对边境时有进犯,不得不防;西部楼兰,国虽小,却胜在地势险要,猛将莎卡丹征战沙场无数,从未吃过败仗,早已威名远扬,楼兰大军在其带领下,所到之处必见血光;南方也不太平,虽只区区袖珍小国,然胜在国多,诸国一旦联璧,与大夏之间,势必亦有一场硬仗要打! 三方势力像三个伺机而动的饿汉,大夏朝便好比其间砧板上的肥肉,一旦凑准时机,三方必会如猛虎一般扑上来,食其皮肉,饮其血肉,啃其筋骨! 当下的局势,却容不得他们过多犹疑,元景在众人灼灼目光中毅然打开石函,众人不禁又是一惊。 石函内原来竟还别有玄机。 这石函其表乃粗鄙俗物,却不曾想,内里竟置了一金盒,元景与云何二人互看一眼,毫不迟疑打开金盒,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这金盒内,竟又别有洞天! 只见内有一足赤金瓶,元景将那瓶盖揭起的一霎,金光大盛,点了烛台仍旧灰暗的千佛殿里瞬间明亮如白昼,刺得众人近乎睁不看眼。 “佛门舍利!”最先惊叫出声的是老方丈,他激动地跌爬过来,浑浊的老眼在那金光的映射下更晃似闪耀着相同的金光一般。 正值此时,三颗舍利相继自瓶内浮出,像三颗璀璨的明珠,围成一个三角状,在元景头顶飞速地旋转。 第二十九章 重逢——从别后,忆相逢(5) 密林深处。 双方不知何时早已大开杀戒,随着原本掌灯的那个黑衣人倒下,烛火引燃了林中草木,初时只是不起眼的一处火光,渐渐却愈有燎原之势,头顶的树木还在风中飒飒地乱抖。 玄舞抽泣着正跪在玉儿身边,毫无预料地,一个圆滚滚湿哒哒颇有些轻重的物事突然滚到脚边,她垂眸,乍然看清那是何物时,禁不住吓得面色惨白,惊叫出声。 原本护在她身边的正是莫修,当下正与五六个黑衣人缠斗着,闻得这一声,以为她是出了事,不禁回望一眼,正好被黑衣人觑了空子,一剑砍在他的肩胛。 握着剑柄的手背上经脉迸溅,莫修低吼一声,体内突然迸发的内力竟生生将那黑衣人连人带剑震到了十米开外,猛地撞上了一颗粗壮的树干。 他手中的剑早已滑落,只听一声嘶哑的惨叫,鲜血自口里猛地迸溅而出,身子横斜顺着树干飞速滑落。 其他黑衣人见状,心底不由暗自发憷,渐渐有了畏缩后退之势,无奈莫修心中记挂玄舞,此时越发猩红了眼,他怒吼着,貂裘大氅随着他飞起之姿在风中肆意翻飞,周身杀气凌冽,那几个黑衣人眼看避无可避,索性咬牙横心,握紧手中的剑不顾一切地朝他冲了过来。 便在双方剑势相撞一瞬,莫修剑势倏然急转,出其不意地越过了五个黑衣人,身子落地的一霎将内力聚集到双脚,狠狠踢中了两个黑衣人的后脑勺,硬生生将那二人踢得当场断了气,连一声呜咽也来不及。 值此一瞬,一个黑衣人突然身势急转,便要效法自他身后偷袭,莫修眼角阴阴一挑,抢在他之前飞身踢中了另两个黑衣人,便在那二人捂紧胸口面色惨白连连倒退的一霎,那企图偷袭的黑衣人使出的毒针分毫不差地射人了二人的脖子,直教那二人瞬间便端了呼吸双双到地。 那来不及闭上的眼眸里,眼珠仿似要凸出来一般,圆滚滚地瞪着那正一脸不可思议的黑衣人。 落单的黑衣人吓得身形颤抖,怔怔盯着他禁不住连连后退,莫修冷笑一声,手中的剑飞速地挽了个剑花,剑柄陡地自他手中脱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了那个黑衣人的胸膛。 鲜血徐徐沁出,黑衣人一声惨叫,死死捂紧自己的胸口,眸底的神色越发不可置信,莫修看也不看,转身飞速地朝着玄舞的方向而去。 “萧姑娘,你可有事?”莫修方近得她身,便哑声急问出声。 还在肆虐的火光被风吹得在她眼角眉梢上晃荡,玄舞点点头,又摇摇头,眸子却仍旧死死盯在那处。 莫修见她眼角泪意涟涟,心口狠狠一震,眸子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终于落在她脚边的物事之上。 借着火光,他一眼便瞧出那是一颗人头。 那颗人头的断口处正好撞上了她的脚,她的绣鞋上此时也沾染上了那皮肉里沁出来的鲜血。 莫修心底一阵没由来的疼惜,一脚将那人头踢出老远,蹲下身掏出手帕二话不说替她擦拭起了绣鞋上的血。 玄舞起初只是怔愣,及至眼睁睁看着他掏出的白色绣帕逐渐辨不清颜色,她心口陡地一个狠缩,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于慌乱中将脚往身后一缩,心口阵阵狂跳着,竟不敢抬眼去看他。 莫修眸色微怔,旋即堪堪收回手,喉结上下滚动着,无声地将那染满鲜血的绣帕紧紧揉进掌心。 萧玄景此时也正与那条黑斑蛇斗得火热。 他身上已被那黑斑蛇攻击数次,黑斑蛇也被他连砍数刀,而这之间,来回斗了几十个回合,双方只越发难舍难分,全然不见高下。 却在一霎,那原本正被萧玄景打得节节败退的黑斑蛇陡地腾空而起,它的头开始对着萧玄景左右攻击,双方之间又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 黑斑蛇的蛇尾突然缠上了他的脖子,硬生生拖行了十几尺的距离,萧玄景的身子连同手中的剑一起,被裹在蛇身当中,一时间全然使不得丁点力气。 正值此时,黑斑蛇看准时间陡地仰头张嘴吐着信子,发出“丝丝”之声,渐渐地,只闻得那声色变得越发尖锐,萧玄景的头正对它张开的血盆大口,眼看一切反抗都已徒劳无功。 玄舞哑声哭出声来,大叫着便要朝这边跑来,却又立时被莫修紧紧拉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救我五哥!放开我……” “萧姑娘,你冷静一点,萧姑娘……” 玄舞还在奋力挣扎,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上,眸子只死死盯在一处,“我冷静不了,你放开我,五哥!五哥……” “萧玄舞,你去了只会增加他的累赘!” 玄舞闻言,乍然顿住了一切的动作,她惊颤着,掩嘴呜呜啼哭起来。 莫修将她一把拉入怀里,几番想要出声细慰,终只哽了声气。 他伸手来来回回在她后背轻抚着,眸色,也不禁徐徐凝向那人蛇大战之处。 萧玄景已不知何时腾出了一只手臂,此时正对黑斑蛇大张的口,只见那黑斑蛇狠狠往前一攻,便在即将咬上他手臂的一霎,一道剑光乍然从天而降,眼看便要戳上那黑斑蛇的七寸。 便在它躲避的一瞬,萧玄景觑得时机,运起内力脱得它的禁锢,谁曾想它竟反身又朝他狠狠攻来,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拉起身后一个黑衣人,单臂举过头顶,蒙地送到了它的面前。 黑斑蛇当即对着那黑衣人的手臂用力一扯,顿时将那他臂上的皮肉生生撕下了半块,黑衣人惨叫中举起举起剑作势便要朝着那黑斑蛇蛇尾刺去,只见它就势一闪,一下将蛇身缠到了一处粗壮的树干,嘴角嚼动竟将那块皮肉吞进了腹中。 鲜血淋淋的场景,吓得玄舞面色阵阵发白。 而先前使出一剑之人,正是蔡康。 原本数百的黑衣人此时已被他们杀了过半,剩下的却竟有了越战越勇之势,经此一番,又被蔡康一人杀了近半,此时双方都见了疲软之趋,蔡康才偷得这样一个分身的机会。 至于那个生面男子,看起来武功并不在他们几人之下,只是他与那黑面阎罗上百个回合里,也并未讨得丝毫便宜。 便在这一瞬,那些黑衣人却已然紧追而来,其中数人,却在中途急急拐了个弯,直朝着莫修三人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玄舞早已脱得莫修的怀,蹲下身将地上的玉儿紧紧护在一侧。 火光映出了所有人眸底的杀戮,莫修执剑冲出,率先截住了那几个黑衣人的去路,却在此时,另外几个黑衣人却从相反的方向以着更快的速度朝着他身后的两个女子而去。 调虎离山! 萧玄景和陆聃同时大震,那条蛇却在此时又一次缠了上来,陆聃在那黑面长老一招比一招毒辣的攻势下也丝毫无法分身。 一声嘶吼划破长空,又恨又怒的声音,出自萧玄景。 此时与那黑斑蛇缠斗之人,是他,又不是他。 只见他执剑在手,招招毙命,竟硬生生将那黑斑蛇狠狠逼近了那火光,一人一蛇,谁也不肯先服软,竟交缠着双双跌进了正熊熊燃烧的火堆里。 却在此时,一道比之火光更强更盛的金光自远而近地迅速朝着这个方向打来,及至所有人都被那道光刺激得全然睁不看眼。 突然间令人惊诧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那黑斑蛇猛然调转蛇头,竟跃出了火堆,不战而退地朝密林深处迅速钻去。 一道剑光却陡然紧随其后,萧玄景手起剑落,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再仔细看时,地上竟只剩一条长长的蛇尾,所有人无不心惊肉跳地环顾左右,竟在千钧一发之际乍然看见密林深处一道黑色的影子隐沒其中,那被生生斩成两半的蛇,舌首竟拖着只有七寸长的蛇身一起消失了。 几道飞镖却在此时猛然射出,在众人震惊之中,那几个原先企图朝着玄舞二人靠近的几个黑衣人瞬间倒地。 “五哥!” “爷!” “爷!”三道声音晃似来自天外,众人无不惊异,便在此时,四道身影阙然从天而降,乍然看清来人身形时,玄舞早已激动得大叫出声:“六哥!” “来得好,多时未曾这般大开杀戒了,今夜正好开开荤!” 阴寒邪冷之声,穿破密林,飘飘渺渺,伴着飒飒风声,叫人听得周身发寒。 正是那黑面阎罗。 此时那些黑衣人已然再度立在他的身后,乍然看去,依旧人头攒动,好似方才那场杀戮根本不曾发生。 然而,熊熊燃烧的大火,横七竖八遍野的死尸,充斥鼻尖浓烈的血气,无不深深震颤着在场所有人。 “阿弥陀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老方丈对眼前光景近乎不敢直视,深恶痛绝满面悲戚地合掌念起了佛经,好似在为亡魂超度。 黑面阎罗的面部肌肉狠狠抽搐着,狠厉地扬手直直指向他:“老秃驴,还是为你自己超度吧,今日若是识相,交出舍利子,我保证不会让你死的太难看!” 萧元景正要说话,被人止住了,他回眸,只见萧玄景迈出两步,身上较之先前又多出了好几道伤口。 火光映得他的面色,眸底沉沉阴狠,嘴角薄薄冷意:“想要舍利子,并非不可。” 他身上并无舍利子! 黑面阎罗冷冷一哼:“想跟我谈条件,没门!” 萧玄景眸色一凝。 今日之前,他原本只想在其中横插一脚先设法自圣莲教中救出倾儿,待到一切安定,无了后顾之忧之后,再与云何等人商量一窝端贼窝的大计。 今日之事,却完全远在他的意料之中,危难之中急中生智,谎称舍利子在身上不过为了暂时拖延时辰。 最甚者,若是大动干戈,难免又将倾儿送上风口浪尖。 他知道倾儿虽中了毒,却不至于会死,这黑面阎罗看似只是阴狠暴戾,城府却极深,否则,他已极力掩饰对倾儿之心,却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如此,方有倾儿无辜中毒一事。 他打的算盘,便是利用倾儿,从他手中顺利取得舍利子。 却不想,萧玄景也同样看穿了他的心思,由而谎称舍利子在身上自然顺理成章。 在此之前,他同自己打了个赌——六弟他们,或能找出佛门舍利子。 普光大师此生只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便是他的六弟,便连他,也不曾叫得他一声师傅。 少时与父皇去清梵寺上香,曾无意中听得普光大师与父皇的谈话,他那是虽只虚八岁,心思已颇深,由而,便将他们之间的谈话一字不漏记了下来。 “生时,一切身边如灯,故名燃灯。” 六弟诞生之日整个皇宫金光大盛亮如白昼之说,他自小便是知道的,那是正值六弟正是行拜师礼之日,普光大师为之亲赐法名燃灯,他便以为,他们是又说起了那段往事。 及至多年以后,他初登大位,率群臣承大夏朝祖制前往清梵寺上香,傍晚倾盆大雨忽至,无奈,便在寺中小住一夜。 相同的院内,他与普光大师相对而坐,再次谈起此事,方知那时他与父皇所谈之事,如他所想,又不尽如。 燃灯,又名准提道人,菩提祖师,是过去庄严劫中所出世的千佛之首。 正是那夜,他首听闻了那个朱雀浴火的传说。 “一手解药,一手舍利子,如何?” 萧玄景冷冷挑眉望向他。 黑面阎罗冷哼一声,稍作思忖,扬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便凭你圣莲教的生死存亡。” 萧玄景冷笑出声,转眸,低道:“六弟!” 元景闻得这一声,嘴角徐徐一勾,自怀中缓缓掏出一足赤金瓶,在那黑面阎罗秫然瞪大的眼眸中,递到了萧玄景的掌中。 此时陆聃已将玉儿抱在怀中,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云何等人这才见得玉儿面,面色一瞬都各自惊疑。 玄舞又何曾明白,他们初到之时,正见双方交手,嫂嫂竟被一个陌生男子护在怀中打斗,乍然瞧见那情景,着实教她吃了好大一惊。 不过短短时日,嫂嫂如何竟成了别人的“夫人”! 无人见得之隙,萧玄景手握金瓶的手却暗地颤了抖。 “我如何相信这瓶内便是我所要的舍利?”黑面阎罗超前迈了一步,眸子紧逼萧玄景。 那边厢,元景眉角微掀,唇角笑意却冷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不信,尽可询方丈。” 黑面阎罗一声冷嗤,“这老秃驴早与你们成了一道,他的话不可信!” “你若不信方丈的话,方才那大盛的金光可骗不了人!” 黑面阎罗厉眸朝玄舞瞥来一眼,眸色缓缓深沉。 玄舞被他这一眼吓得不轻,却又不肯服输,竟又鼓着气越发挺直了身子朝他瞪了回去。 “想要解药,先吃我白面阎罗一掌!”一道阴邪之声戛然破空而至,众人未及反应,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已然迅猛而来,直取萧玄景命门。 萧玄景唇角冷冷勾出一道冷弧,不退反攻,虚晃一招,以退为进,成功避开了那狠辣的一掌。 那白面阎罗大概没料到这玉面修颜的白面小生还有这能耐,不禁瞬间张红了眼,双掌势成鹰爪,再次朝他紧逼而来。 “都给我上,一个也不留!” 黑面阎罗叫得这一声,率先朝众人冲了上来,便在双方之间仅隔五步之遥的一霎,扑哧一声,云何陡地撑开折扇,率先迎上了他的攻势。 其他诸人也都纷纷加入了打斗,方静得不及片刻的密林又一次响起了打杀之声,耳边嘶喊惨叫声声入耳,便在此时,玄舞的身子被人一把拉了过去,她未及反应,只听得耳边一道低沉之声道:“抓紧我!” 不疑有他,她伸手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任他一招一式之间,带着自己的身子起起落落,连带着,她的心口也不禁悄无声息震颤起来。 陆聃将玉儿护在怀中,他本欲借此机会带她离去,然却生生被十几个黑衣人围困,全然脱不开身。 他心底,却丁点无法平静。 方才那小丫头,一出现便声声切切叫着玉儿“嫂嫂”,他再如何想骗自己,也都只归于徒劳。 玉儿,便要离开他了吗? 不,不行,他绝不允! 那人若当真懂得怜惜她,又如何肯眼睁睁看她失了记忆四处流落。 “猎鹰”不是他的真名,不管他是谁,他不配拥有她,他也绝不放手! 至于解药,只要今日脱得身,他自有法子踏平圣莲教! 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绝不会! “住手!” 却在此时,一道清幽的女音乍然打来,那声音不高,却竟令黑白长老同时收了攻势,齐齐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这变故来得太快!众人也都不禁随之看去。 那辆轿乘已然在数尺之外停下,一个婢女率先走出,掀开轿帘的一瞬,只见轿中正坐一黑色面纱罩面的女子,眸剪秋水,额角隐见苍白,眉间一株火红圣莲,好似浴火的凤凰,随时会展翅飞去。 “圣女?” “圣女?” 这两道惊诧之声,同时出自黑白阎罗。 除却两位长老,整个圣莲教中并无人得见过圣女面,此时那群黑衣人乍然闻之,无不惊赅出声,面面相觑! “参见圣女!” 以黑白阎罗为首,所有黑衣人尽数朝着轿中之人行跪拜之礼。 玄舞怔怔看着这一幕,犹自不敢置信,竟抬起自己手腕朝着自己手背狠咬一口。 “嗤!”她痛叫一声,身边之人瞬间回神,乍然看清她所为时,不禁微怒道:“你这是作甚!” 玄舞却不顾,只抬眸看着他道:“不是说这圣女一年前便已陷入沉睡了吗?” 莫修眸色一怔,目光阙然自眼前龙眉凤目的男子面上轻巡掠过。 心底暗道,大夏朝的皇帝,有意思。 第三十章 重逢——从别后,忆相逢(6) 玉儿没想到,她竟又一次回到了那家客栈。 原来,圣莲教中那黑白双面长老早存逆反之心,从来,圣女不过其号令教徒傀儡。 由而,二者之间便形成了一股无形的牵制。 他们欲要复活圣女不过是个借口,寻找舍利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长生不老。 佛门圣物,怎可落到这等邪魔之人身上。 倒是圣女临危之际以性命相胁,终力挽了一场狂澜。 她是圣女,这般做,无异背叛了圣莲教。 只是,此事并非外人所能涉。 玉儿所中之毒乃荡魂蚀骨散,系黑面阎罗亲手炼制的毒药,解药,却在白面阎罗手中。 圣女以朱钗划破了面,终迫得那白面阎罗交出解药。 翌日她便醒了过来,夜半,那圣女却密见了她。 她同她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燃灯古佛殿前有一三生池,内有一锦鲤精,因常年闻得佛祖讲习佛理,由而通了灵性,后修成人形,并对佛祖日久生了情意。后来天界那场大劫,佛祖因照管座下燃灯不力,也被打入历劫之列,锦鲤精偷藏身于其袖袍之中,一道堕入凡尘。 玉儿闻得,震颤之余,不禁惊问:“那锦鲤精便是你?” 她笑笑,并不作答。 临走之时,她却回头深看了她一眼,低道:“玉儿,你能日日伴在那人之侧,真是好福气,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你倒成了这天地中我最羡慕之人。” 玉儿心口又是一惊,乍然抬眸,几欲脱口问出:“从前”是何时,“如今”却是为何? “那人”,又是指谁? 只是,未及出问,她便已离去。 及至经年之后,她偶然从某人口中听来天界那场大劫的始末,才惊觉圣女口中艳羡所从何来。 两个人之间,最怕我离君咫尺,君隔我海角。 陆聃身上多处受伤,右肩尤其严重。 距那日密林血战已隔三日,玉儿正在房中为他上药。 方将绸带打了结,她的身子突然被人一把拥入怀中,慌乱之中,险些撞上他的伤口。 “陆聃。”她心口惶惶,低叫出声。 头顶之人无话,却只将她的身子越发往怀中拥揽。 玉儿不解,正待抬眸去询,头脑又被他轻轻一按。 她不再挣扎,顺势靠在他的胸口,伴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感受到他正用下颌触着她的发顶。 目光不禁又被他脖子上那块别致的玉佩吸引,第一日为他上药之时,她便留意到了。 说它别致,只因之晶莹剔透,内沁之物如血一般,却晃似残缺不全。 她心中甚是好奇,却一直不曾开口问他。 “别离开我。”却在此时,一道微粗了呼吸之声,夹杂微不可闻的惶恐,猛地自头顶传来。 呼吸不禁倏地一窒。 玉儿何曾见得他这般患得患失过,心底只道他还为那日血战不肯释怀,不禁又有些想笑,旋即自他怀中抽身,乍然瞧见他面上神色的一霎,却陡地惊诧了眉眼。 “陆聃……” 她出口之声滞涩,眸子定在深沉的眸色上移不开。 “别离开我。” 他又重复,音色喑哑,似乎也夹杂了几丝涩涩,几丝惶惶。 玉儿面色一怔,转瞬又倏地笑了,她抬手去轻轻抚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微蹙的眉眼,展唇凝笑,“好。” “嫂嫂,嫂嫂!”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之声,一听便是那唤作玄舞的丫头。 玉儿下意识去探身旁之人面色,果见他眸色已然深寒。 她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的手,他眸中的寒意却全无收敛,她心下一急,不禁又加大了手下的力道,他恨恨地抬眸瞥她,却在触到她眸底渴求之时渐渐温了眸子。 终究不忍太过苛责了她去。 玉儿终于满意一笑,转身下榻去开门,他在身后凝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明日,他便带着她启程,离开此地。 “不知萧姑娘叫我作甚?” 门开,果见那梨蕊黄衣的少女俏生生立在门外。 玄舞先是凑过去朝她身后瞥了一番,抽身之瞬,双手自然而然搭在玉儿肩上,眉眼含笑地朝她眨眨眼:“嫂嫂,我房中有个极好的物事,你见了一定喜欢,快随我来……” “不许去!” 她话未必,另一道声音已然陡地自房中传来,门楣被里面之人拉开,玉儿只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人自身后揽了过去。 玄舞看着面前星眸剑目却光了半边膀子的男子,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硬生生惊得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怎么!我……” 她口不择言地惊叫着,却又刹那双手捂住了面庞背过身,恼羞成怒得红了脸:“真不害臊!” 她说着,气得在一旁直跳脚,快速地跑开了。 玉儿终于反应过来之时,与身旁的陆聃相顾一眼,二人都不禁破声而笑。 “玉儿,咱们今日便启程吧?” 却在此时,他扳过她的身子,自上而下,紧紧凝着她,眸色深沉。 玄舞捂着面跑回自个儿房中,双手背到身后方将房门合上,抬眸的一瞬,却陡地撞入六双直直射来的眸子里。 她心下一怔,想起自己临走之时夸下的海口,再想起方才情景,不禁越发气红了脸。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她捏紧小小的拳头,气得又在原地直跺脚。 房中端坐的正是萧玄景等人,眼见她反应如此,不禁都面面相觑。 “怎么了?” 温声低询的是率先走上前来的莫修。 玄舞一把将他推开,三两步奔至诸人之中,激愤地道:“那陆聃,好生不知羞耻,青天白日的,竟光着膀子出现在本公……”她话到此处,不禁下意识瞥了一眼身后的莫修,便硬生生转了语气:“本姑娘的面前,真不要脸!气死我……” 猛地捂住嘴巴,她的话口再次生生止住,这次,却瑟缩着悄摸摸去偷瞥萧玄景的面色。 其余诸人也不禁悄无声息去瞥皇帝,却只见他眸色讳莫如深,沉冷中,隐见杀伐之意。 玄舞吓得不轻,下意识倒退了数步,及至撞上了身后一睹坚实的肉墙,她猛地回神,回头看见垂眸看着她的莫修之时,心中不禁越发恼恨。 却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轻微的叩门声,众人心头警觉乍现,莫修蜷手隐袖,将玄舞揽至身后,与众人相视一眼,徐徐朝门页走去。 “萧姑娘,你在吗?” “是嫂嫂!” 玄舞惊叫出声,兴奋地奔过去,抢在莫修面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嫂嫂!” 她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揽紧了房外女子的脖子,又叫又跳,好不欣喜。 玉儿被她勒得险些喘不过气,不得不伸手去推她,却全然无法撼动分毫。 一声轻咳却在此时凭空传来,玄舞心口一缩,陡地松开了她。 回头,朝着身后冷眸瞥过来的萧玄景吐了吐舌头。 玉儿将她这一动作尽收眼底,心道这丫头这般娇俏,周围诸多男子,想必对她也是极疼宠的。只不知,她口中声声切切的那个“嫂嫂”,又是怎样的女子。 她想着,不禁莞尔一笑。 眸子却不由自主看向了房中诸人,自她一进来,这些人的目光便都相继落到了她的身上,其中一人,尤其深冷,仿似,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 莫不是,他们一行人人之中有人将她错认成了“嫂嫂”,却有人将她错认成了仇敌? 她心下狐疑,忍不住便朝那冷冷盯紧她的男子瞥去一眼,却猛地惊觉他竟是那日易容成了“猎鹰”的男子! 她心口一震,脑里竟倏地闪现了那日危机之中,他在她耳边叫出的那声似真似假的“倾儿。” “我们是来道别的。” 陆聃将她的身子轻揽入怀,直直迎上了萧玄景的眸光。 两个男子,一坐一立,一里一外,四目相交的一刹,刀光剑影相杀无形。 “倾儿,过来。” 萧玄景沉声低唤,面上如笼淡霜,一丝冷然于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他突然起身,大步来到二人面前。 摄人的气势笼于周身,令人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 身后,云何诸人面色各自惊异,随着桌椅咔擦之声,相继起身而立。 一声冷哼,来自陆聃,他眸色冷厉,周身戾气丝毫不亚于面前浑身散发着霸道气息的男子。 “萧公子思念尊夫人,在下深有体会,只是因此便无故将不相干之人错认,实非大丈夫所为,陆某今日话便至此,各位,再会!” 他抱拳作别,低道:“玉儿,走。” “你敢!”随着这一声,玉儿只觉手臂一紧,身子已被那人一把扯了过去。 她的手骨被他捏得疼痛无比,男人血红沉鹜的眼里装着的是浓烈的杀伐之气,轻轻一触便叫人不寒而栗。 “放开她!” 额角青筋暴起,陆聃低吼出声,玉儿心间乍然一惊,下意识便去看他,却惊觉他的眸光充满萧杀之意,她几乎立即从他眼里看出,他一定会杀了这人! 陆聃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声微响,已拔出腰间利剑,一手紧紧裹住她的手,一手持剑毫不迟疑的指向萧玄景,“放开她!” “你确定你没有说错?你让我放开的可是我的女人!”萧玄景眉眼倏暗,手上微一用力,便将玉儿往自己怀里带去。 玉儿手臂吃疼厉害,不禁低叫出声。 手上的疼痛却远及不上照面一刹的惊撼……这几日他们打的照面并不多,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在房中顾看陆聃,只是那不多的照面里,他每每见着她,便总吃人一般盯着她,眸底神色,直令她周身油然而生阵阵冷彻入骨的寒意。 那样的寒意使她惊惧,教她惊怕。 她总不愿多见他的,若非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来道别,她也不会来。 此时离他咫尺,那样的寒意来得近乎翻天覆地,她吓得脸色骤白。 陆聃见状,又惊又怒,他不是仁慈的主,战场杀敌,同样杀伐果决,论狠说辣,绝不下眼前的男子一分,此时充盈在他眸里的是一片腥暗的红,他紧紧盯着萧玄景,那片红似要将他抵死湮没。 “你弄疼她了,撤手!” 萧玄景挑眉一笑,眼里却无丝毫笑意:“你还未够格命令我做任何事!” “你!” “够了!”忍耐到了极致,玉儿怒吼出声,趁二人同时怔愣之及一左一右甩开那两道禁锢住她的铁钳,抬眼,轻声冷笑,“我是我的,不是你的,也不是你的,讨厌,大早上就起来吵,还要不要人活,饿死老娘了!” “说了不许说脏话!” “说了不许说脏话!”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飘然而至,方走到门边的玉儿硬生生惊得顿下了脚步。 那边厢,云何万分不地道地失声笑了,其他诸人眼见此番,也不禁拉长了脸,一时之间,竟也有些哭笑不得。 膳桌上。 明明是两拨人,却硬生生凑了一桌,玉儿看着桌上十几盘菜色,再一次环顾了桌前的浓密的人头,心底不禁暗暗腹诽:这么多人,够吃吗? 哀怨的眸子最终落在那个令她惊惧之人身上,他身边的人唤他“五爷”,玄舞唤他一声“五哥”,他身边那些个男子,乍一看也绝非等闲之辈,却竟都晃似听命于他,他倒好,自己丢了夫人,竟然死皮赖脸地赖上了他们,连带着这么“一大家子”,还要不要脸面了。 她心下想着,一时之间甚至忘却了先前对他的畏怕,硬生生甩了他结结实实的一记白眼。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小二高昂的一声:“各位爷,您的菜齐咯!” “太好了,终于可以开动了!”玄舞欢快地叫着,早忘了方才的不愉快,只见她一把抓起筷箸便要朝着桌中央的一盘红烧狮子头伸去,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却乍然传来一道不高不低的轻咳。 玉儿抬眸,正巧瞧见了那一行人中唤作蔡康的男子朝玄舞使去的眼色,那小丫头会意,颇有些憋屈地缩回筷箸,又不禁满眼期盼地看向了那位“五爷”。 繁文缛节! 玉儿终于看清,心底不禁又滋生阵阵鄙夷,耳边却在此时传来一道男声,几分喑哑,几分浓醇,甚是好听,“玄舞,这下你可求错了人。” “好心”提醒的是元景,他话方出,那边厢,云何等人也不禁眸底含笑地朝玉儿瞥来。 玄舞后知后觉地会意,正巧她与玉儿挨坐一处,当即放下筷子,伸手抱紧了玉儿的手臂便开始来回摇晃:“好嫂嫂,五哥最听你的话了,你快叫他开饭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我……”玉儿面色乍现难色,心底不禁又暗暗腹诽起了那人的公子病。 身旁,陆聃的脸色越发难看。 玉儿看在眼底,她咬咬牙,正要开口拒绝,只听一道清冽之声冷冷而至:“不可放肆。” “五哥……” 玄舞心下委顿,终究委委屈屈地撤了放在玉儿臂上的双手。 虽只寥寥数面,玉儿心里对这丫头,倒觉得格外亲厚,此番见她委屈,心底难免不忍,便狠狠瞪了萧玄景一眼,继而将玄舞双手握在手中,低道:“莫理他。” 她说着,拿起自己身前的筷箸便夹了一块红烧狮子头进她的碗里。 玄舞偷偷瞥了一眼萧玄景的神色,眼见他周身虽依旧罩着寒气,却并未见深究之意。 高悬的一颗心倏地放下,她瞬间喜笑颜开,心中料定有嫂嫂在,五哥不会将她怎么样,便眉开眼笑地一把抓起筷箸,也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放进玉儿碗中,笑嘻嘻地道:“嫂嫂,你也吃。” 她说着,转身迫不及待地开始对着自己碗中的红烧狮子头大快朵颐起来。 玉儿看在眼底,也不禁被她周身散发的喜气感染,懒得去理周身诸人,便开始动起了筷箸,却不曾想,她夹起那红烧狮子头方凑到嘴边,未曾下口,一股浓重的膻气乍然传来,她不禁皱了眉。 胃里有些翻涌,她强忍着,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下口。 陆聃看得她的不适,用箸夹了些清淡的蔬菜放进她碗里,玉儿回他一笑,方举起箸,又一股膻味传来,她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转身便一阵干呕。 抬头,才发现一桌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一愣,面上不禁一热。 那边厢,萧玄景早已阒沉了眸光。 第三十一章 肠断梓州(1) “可是身子不适?”耳边,陆聃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玉儿眉梢微皱,捂住口鼻摇头,她看着他,低道:“我吃不下,先回房了。” “可要为你请医者?”他起身扶住她。 玉儿眸色一怔,旋即微微点头:“好。” “夫人留步。” 玉儿脚步顿下,转眸,便见云何挑眉一笑,道:“在下不才,略知医理,不知可否为夫人诊一诊脉象?” 玉儿不回他,却将目光去触身边人的面色,眼见陆聃眸底含了薄怒,便垂眸低道:“我自己便是医者,不敢劳烦公子。” “站住。”一声低斥,脚步再度顿下。 是萧玄景,他坐在原处,怒意隐于周身。 “不诊脉,不许回屋。” “要你管!”玉儿瞪他一眼,转身便要走,脚下却陡地一阵虚软,顿觉头重脚轻,她身子虚虚一晃,便跌进了身边人的怀里。 “玉儿!” “倾儿!”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定目一看,竟惊觉萧玄景已趁陆聃不备将玉儿夺入怀中,此时,周身散发的杀戮气息较之陆聃刚才的更浓烈上十分…… 他将玉儿横抱在怀,侧眸,沉声道:“云何!” “是,爷。” 云何应得这一声,连忙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 萧玄景将玉儿一路抱回了他的房中。 其余人也都相继起身紧跟其后,经过还愣在原地的陆聃身边之时,玄舞原本奔走的脚步倏地顿下,她转身,颇有些卖弄地推了他一把:“早跟你说了她是我嫂嫂,你这呆子!” 她话毕,二话不说便跑上了楼,身后,莫修悄无声息收回凝在陆聃身上的眸光,转身之际,眸底阙然一沉。 玉儿悠悠醒转之际,却发现萧玄景正坐在她枕边,痴痴地看着她。 这种诡异的气氛,让她有些熟悉,又有更多的陌生。 她腾地坐起身,耳边,他的低斥已然传来:“不许乱动。” 玉儿不理,赶他走,他却不走。 “南倾歌,你是我的,一朝是我的,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她秫然发作起来,不管不顾扬起拳头朝他身上招呼而去,“我不是,你滚开!” “倾儿。”萧玄景实在担心她动了胎气,只得一边虚虚招架着,一边柔声安抚她。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她打得累了,吼出来的声气都带了微喘。 萧玄景轻轻为她打理耳边微微凌乱的发,稍倾,似忆起了什么,凝眸看着她道:“你身上的玉佩呢?” 玉儿乍然闻言,刹那大惊,她咽了咽口水,抬眸道:“你怎么知道?” 他眸色微微一扬,“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是我亲手为你戴上的。” “你?” 萧玄景沉沉凝着她,点头,他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的头按压进了怀里,半晌,方沉声道:“那夜我心底有一道强烈的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要走,我明明时刻伴在你身边了,却还是总觉得你正一步步离我远去。” 他明知一个人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近乎不可能,莫说她近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然而,那样的赅怕前所未有,却片刻不停地侵蚀着他,他于是便摘下了自己腰间随身佩戴的玉佩藏进了她的怀中,如若她当真走失,一者,那玉佩上的图案乃皇室专有,官府之人都识得,那些人必不敢怠慢了她,二者,她也可凭那玉佩来寻他,走投无路之时,还可变卖,聊保温饱。 “倾儿,你可知你已有了身孕?” “你说什么?我怀了孩子?” 萧玄景迎上她惊诧的眸子,点头。 “让朕猜猜,你遇着那个陆聃,约摸该是半月前,朕可有说错?” “你说,朕?”玉儿大惊,陡地看向他。 难道他,他竟然是……皇帝? 萧玄景看着她震惊满脸的模样,不禁越发窝心,长臂将她一揽,笑声醇厚,“是,你便是朕的南妃娘娘,赖也赖不掉的。” 她倏地推开他,下意识往后缩着身子,面色怔凝,“怎么可能?不可能的,陆聃说了,我是他的夫人,我是在归宁省亲的途中与他走散的,我不叫倾儿,我是楚宫璃!” 萧玄景的眸底笑意转作薄怒,他冷哼一声,继道,“你宁肯信他也不信我?” “我……” 他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拉近跟前,双手控着她的双肩,垂眸,深凝着她:“你可知你腹中孩儿已快足月了,倾儿,那是我们的孩子。” “不是,那是我的孩子,不关你的事,你走开!” “你再说一遍!” “我……唔!……混蛋,你放开……我……放开……” 他狠狠咬住她的唇角,随着他的开口,灼热的气息阵阵扑在她的鼻间:“你是朕的,倾儿,你是我的!”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嗯啊……” 她面色倏地潮红,萧玄景松开咬在她耳垂上的牙齿,薄唇轻启,笑得魅惑众生:“你是,你的身子还和从前一样……爱我……” 他口气轻魅,嗓音低沉,玉儿呆呆看着,险些没羞死在他的身下,却在此时,只觉一只大掌正循着她身体的曲线,缓缓顺着她的腰肢滑了下去…… 她的身子瞬间被他撩拨得阵阵发软,及至自己在他手指下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她颤着身子在他身下娇喘着,当真是欲哭无泪。 为什么,她明明失了忆,她无法忍受陆聃对她的亲密,却全然无法抗拒眼前之人对她的侵犯? 客栈,院落。 月光清淡如水,洒落一地。 男子翦手立于庭中,神情寡淡落寞。 玉儿走了过去,站在那抹修长孑立的身影旁侧,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孤绝的夜空。 “陆聃……” “跟我走!” 他突然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拉紧。 站在他身边呆滞良久,她突然笑了,垂眸低问道:“去哪儿?” “回江南。”“江南?” “等回到了江南,我便再娶你一次。”陆聃身姿依旧,面色沉着冷静,眸底,却有一抹微不可察的热切的渴盼。 “再?”玉儿轻哼一声,抬眸冷眼看他,“你又何曾娶过我?” “玉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认错了夫人的,是你!”她沉声呵止,又冷然一笑:“或者,你那所谓的夫人,也是你随口编来骗我的。” 陆聃微微一愣,突然冷声笑了,墨眸深锁着她,唇角的细弧幽寂。 他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 他该说些什么?说他虽骗了她,对她的情意却是真的? 可是,究其根底,终究还是他骗了她。 玉儿突然掩面,咬牙低泣出声。 “为何哭?” 几乎未及细思,他已飞速到了她身前,玉儿抬眸看他,在他逼视之下,透过盈盈泪光,她却哭着笑了:“或者,当初我们便不该去那家面店吃面,直接去江南就好了。” 他心口狠狠一窒,眸色遽然一沉,深深锁着她,竟半晌说不出话。 “放开她!” 一道深冷的声音突然便泠冷划破夜空—— 来人走到他们身边,唇角一抹冷弧,眸光凛冽,说不出的清冷与肃杀。 是萧玄景。 “过来。”他狠狠地瞪她,玉儿心中不禁苦笑。 在他看来,她是在明知自己身份后还跟别人纠缠不清,他现在捉`奸成双,他怎么会放过她? 愣神间,已经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弹指之间,陆聃竟一把抽出腰中剑,剑光一挽,凌厉的剑影破空而过,庭中花木叶落纷飞,汁液四溅。 看着漫天落叶飞泥在空中旋转着便要向她击射而来,玉儿心下一惊,慌乱之中,只觉腰间一紧,身子便随着身边人纵身一跃,耳边呼呼风过,落地之时,片叶不沾身。 “好好待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陆聃扬剑直指萧玄景眉心,声音深沉,却颤抖。 他从来不是个良善之人,只是为了她,才甘愿收起锋芒,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已经忘记了怎样去杀人。 眸色微怔,萧玄景深凝着他,然而,未及反应,只见他遂转了眸子,“玉儿,陆聃对不住你。” 他说着,反手一把将剑尖刺进了左肩。 “不要!”玉儿要阻止,已来不及。 她突然一把推开萧玄景,不管不顾冲过去,两眼噙着泪水,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悲戚的声音,染着哭腔:“陆聃!” 浓眸一沉,陆聃唇角泛白,却哑然失笑,他低喘着,自怀中掏出了一个物事,“物归原主,从此,我不欠你了。” 是她的玉佩。 “是我欠你。”她抽出身子,伸手接过,抬眸,任风吹干面上泪痕。 “那就欠着好了。” 他转身,大步离去,走得毫不迟疑。 其实,她哪里欠他。 虚幻大千两茫茫,一邂逅,终难忘。 她没来之前,他浴血走过的二十几个春秋里,浑噩自知。 她在他身边的这些时日,虽只寥寥光景,带给他的快活,何其多。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温暖。 玉儿,你不知道,我多想娶你。 只是不敢。 我怕你恨我。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而今,人成各,今非昨,陆聃此生,再不会有那样的快活了。 多情自古伤别离。 玉儿站在陆聃身后,看他细细擦拭着他的剑,神情专注。 她缓缓走了过去,“我那天替你换药时,看见你左臂上有个图案,像夜莺,又不像。” 陆聃眸色微凝,他似是不愿多谈此事,随即转开了这话题,低下头,沉声对她道,“玉儿,这个给你。” 玉儿循着他的眸子看去,见是一支清透的玉箫,“为什么?” “他若待你不好,便拿着这个,去楼兰找我。” “楼兰?”她陡地抬眸。 他点点头,眼见她已微蹙了眉头,不禁低低一笑:“怎么,觉得我又骗了你?” 玉儿看着他,摇头,旋即低询道:“不是,可是你不是说……” “我在江南确实有一处宅子,”陆聃看着她,眸色渐渐悠远:“我还有个妹妹,后来走散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 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玉儿不禁有些讶异,“她在江南吗?” “我不知道,”他低低一叹,旋即又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脖子上的玉是什么吗?” 玉儿乍然抬眸去看他,她是好奇,可是她从未向他问起,他竟发现了吗? 陆聃浓眸深锁着她,“那是血玉,你可知朱雀浴火的故事?” 玉儿摇头。 陆聃不禁低低笑了,倒是他糊涂了,她本失了记忆,便是知道,如今又怎会记得。 “我并非全然在骗你,从前我家中确是江南的大户,我少时曾听母亲说,朱雀本是女娲娘娘凤血所凝,其死后凤血便被女娲娘娘注入昆仑山千年灵石之中,千年之后被后人无意发现,继而打磨成一对凤血佩玉,后来,其中的一块落入皇室,另一块辗转落入母亲手中,后我家遭大劫,危难之际母亲将之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我,一半给了我方三岁的妹妹。” 她当时只觉得那玉奇绝,却不曾想,原来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她思及此,不禁又抬眸问道:“你此行便是去寻着妹妹的吗?” 陆聃闻言,深看了她一眼,眸色不经意微微一压,继道:“是,也不全是。” “陆大哥……你待我的好,玉儿此生难以为报。” 陆聃微微一怔,转眸,却看见她眸底莹润了盈盈的泪。 他看在眼底,心口不禁微微一颤,他突然一把抓紧她的双肩,紧紧拥进怀里,半晌,方沉叹一声:“刁钻古怪的南妃娘娘,原来还是个爱哭鬼。” “你,你知道?” 陆聃闻言,眸色一顿,不禁哑然失笑。 萧是贵姓,那一行人个个人中龙凤,又来自京畿,他不傻。 她的过往,与圣莲教那场血战的翌日,他便已猜到了。 “玉儿,一定要幸福。” 玉儿垂下双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将头埋在他胸口,感受到这几日熟悉的温热,眸底不禁越发温热,“你为何不辨,你若辩解了,我或可信你。” “我不想娶一个心里没有我的女人。” 哪怕失了忆,你还是爱他。 否则,我管你是谁的女人。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陆聃离开的翌日,他们一大早也动了身。 马车内,萧玄景闭目养神。 玉儿东瞧瞧西看看,旋即一脚踢上了他的小腿,怒到:“你好歹告诉我要去哪儿啊,这样说走就是几个意思?” 他睁眼,转眸,薄唇抿成一条微弯的弧:“想知道,什么时候伺候得爷我高兴了,我便告诉你。” “不说拉倒。”玉儿撇撇嘴,不留痕迹地瞪他。 第三十二章 肠断梓州(2) 昆仑山,高台上。 玉樽两只,酒香沁脾。 莫寒与玄衣男子相对而坐。 他放下酒樽,抬眸,轻轻低询:“道君,原来燃灯古佛竟是……” 他话到此处,却又堪堪止住。 道君凝眸一笑,浅浅看了他一眼,起身,背身而立:“莫寒,我要你找寻之人,可有下落了?” 莫寒连忙起身,闻言,眸色一怔,低道:“回道君,此事,怕是得回到帝京再做打算。” 道君眸色微掀,“莫非你心中已有了所疑之人?” 莫寒徐徐凝眸:“我只是觉得,道君当初所言,不无道理。” 他们此番,原是前往梓州,玉儿问萧玄景何由,他却不说。 不说便不说吧,她也懒得理。 半途,却又再次生了变。 只闻得马儿嘶鸣之声,车马瞬间震荡起来,有了身子之后,她便越发嗜睡了,方才本被他揽在怀中小憩,经此一番,整个人陡地一个激灵,险些撞上了他坚硬的肩。 情急之下只觉身子被人一把揽紧,慌乱中抬眸,正瞧见萧玄景深邃眼眸朝她扫来,嗓音低沉:“小心些。” 玉儿咽了咽口水,微微颔首点头。 “爷,前面的路被难民堵住了。” 在轿外赶车的是蔡康,他回过头禀告,脸色不甚好。 难民? 玉儿透过车帘朝外头看去,顿时不由的轻吸了一口气。 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四面八方的包围着他们的马车,他们人数不少,互相拥簇着组成一睹围墙,显然是不想轻易放他们过去。 萧玄景浓黑入鬓的眉微微一皱,起身就要出去查看,走至车帘边时,复而顿步,转头看向玉儿压低眸子道,“不要出来。” 见她点头,他才转身出去。 玉儿隐约听到外头的交谈声,萧玄景低沉的嗓音时不时传入耳中。举目看去,站在后头的多是些老弱妇孺,蜡黄的脸色叫人看了不由一阵揪心。 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抿了抿唇角双眉紧紧蹙了起来。 几个男子都下车了,为首几人正与萧玄景说着什么,那些难民眼中毫无神采可言,有的只是无助凄楚,看向他们一行人时眼中却夹杂着深沉的愤恨。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难民中突然走出好些人将萧玄景几人团团围了起来,玉儿在轿中张望得有些心急。 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他们这般富贵,马车里定然有吃的。”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群疯了似的涌了上来,几个大汉手脚灵活的攀着车辕爬了上来,饶她如何镇定,也没见过这般如饥似渴犹如饿狼的场面,不由的跌坐在车厢里紧靠着车壁。 车内挤进五六人,后头的人还想着要挤上来,他们混乱至极,桌子上的零嘴被疯抢一通,地上也散落了好一些,他们便跪在地上四处摸索。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只手突然摸索到她的脚边,玉儿心头一惊,脚步却被另一人生生一绊,她瞬间跌摔了半个身子在小桌上,一时间咬紧牙关大气不敢喘。 “嫂嫂,嫂嫂!” 耳边传来玄舞焦急的呼唤,她猛地抬头,无奈原本宽敞的轿内此时已然挤满了人,她被堵在中央,挪步都变得困难。 “这里有吃的,都过来这里领。” 不知是谁抛出了这句话,本只有酸臭的空气隐隐传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车中的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争先恐后的钻了出去。 “出来。” 萧玄景掀开车帘朝她伸出手,眼见她神色惶惶地伸手紧紧护着小腹,脸色不禁越发沉着,比先前要更差几分。 刚刚那发了疯的疯抢对她而言着实是不小震惊,她堪堪站起身,他握住我的手腕,终于将她搀下马车。 平息了一番心口的颤动,玉儿举目四下看去,发现周遭突然多出了好几处拥挤的人群,云何断章等人被难民团团围在中央,正在分食。 她看得心底忒不是滋味,转眸,却发现自己的手仍旧被那人紧紧攥在掌中,此时他们正站立在空旷之处,他颀长挺拔的身子犹如松柏,面上仍旧是一副冷然的模样,双眸沉沉看着难民,唇角微抿着。 眼见他身上并无碍,她心底不自禁蓦地松了口气。 萧玄景冷冷一哼,蔡康会意,朝他弯身一拜,转身离去。 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梓州是皇帝恩师容相的故土,他自是关照殷切,去年多灾,今年开年又是几场大雪,闻说此地百姓四下流落,朝廷早已拨了钱粮,缓了灾情,却不曾想今夏竟还有这么大批的难民,背后的实情恐怕不简单。 然而,他们此行不便暴露身份,所以他须得将此地父母官查出,一旦回到帝京,皇帝定然要着手严办。 夜里,他们没有住客栈,而是买来了几套百姓的衣服,再动了些手脚,看起来与乞丐无异了,便浑进了乞丐堆里。 这事玉儿有经验,倒也未曾穿帮。 几人蹲靠在墙角,尽量说些话来遮掩,真正的目的,却是打听他们的苦楚,流落的起因。 原来,当地的李巡抚自打三年前上任以来,便从未停止过搜刮民脂民膏,哪家有漂亮的闺女媳妇,也不管是否已许了人家,便统统强抢了过去,有不从的,他便尽数以冒犯朝廷命官为由,将那些人抓了下狱。 百姓无不受其害,却都拿他无法,只能忍气吞声。 去年收成不好,朝廷拔下的款项他却尽数独占,不仅如此,还大大加重赋税,活活饿死了不少百姓。 他怕京畿派官员来视察,便将这些乞讨之人尽数赶出了城内,制造出一副太平富庶的假象。 “该死!” 元景突然一拳打在坚实的地面上。 玉儿玄舞互看一眼,心底不禁也暗暗恨极了那传说中的李巡抚。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谈吐和咱们贫民百姓实在差得远哪?” 一个乞丐突然直起身,朝他们看了过来。 玉儿微微一愣,心道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被人识破了,她心头一紧,暗暗握紧了身边玄舞的手。 就听萧玄景低道:“都混到如今饭都吃不饱的地步了,是什么人?苦人呗。” 那些乞丐闻言,也不禁个个附和,连连称是。 夜里,所有人都睡下了,玉儿被萧玄景强行揽在怀里,在残破的院里看星星。 月色甚好,星子漫天。 如若院中再有些花草,便当真是花前月下了。 她想着,不禁又有些面红,便说些话来遮掩:“没想到你堂堂七尺男儿,还会喜欢在这儿学这些小女子的闺趣呢?” 她本有意取笑他,谁曾想他被骂还乐在其中,她顿觉好气又好笑,却听他道:“你看,这些星星,和帝京的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人与人之间的境况却是这么的天差地别。不知民,枉为国君哪!” 她哪里想到他竟是还在为白日的事烦忧,乍然闻言,不禁悄无声息收回了面上的笑容,心底,也不由得兀自一紧。 翌日,皇帝云何四人早早便出去了,只留下蔡康与莫修照管两个女眷。 外面传来悲天跄地的哭喊时,玉儿与玄舞正在大院中与那些老弱病孺说着家常。 乍然闻言,便只见大门被人自外大力踹开,几个骨瘦如柴穿着破烂的男子正合力将一个同样瘦得皮包骨鲜血淋淋的乞丐抬了进来。 将他放在草垛上的一瞬,身后紧跟而来的孱弱妇人便跌跌撞撞奔至他身侧,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 “孩子他爹,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哪!” 她扑在那男子身上哭得近乎晕死过去,玉儿玄舞对看一眼,都不禁越发心生怜悯。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抓起那壮年男子干枯的手,诊脉间,嘴角兀地现了一抹欣然的笑意。 “别碰他,他还有脉息,还能救!” 她连忙将那妇人推开,眼见那妇人已全然失去神智,她心下一凌,朝身后的玄舞使了个眼色。 玄舞会意,闻得那人还有救,心中不禁也是一喜,此时快步上前,死活终将那妇人拖离草垛。 昨夜那屋子便漏水严重,莫修蔡康二人本在房梁上为他们修葺着屋顶,乍见这情景,也相继下了来。 原来,那汉子系在街头乞讨之时不小心冒犯了李巡抚的公子李构,那李公子继承了他爹的荒淫无道,更是格外嚣张跋扈,当即一声令下,硬生生让身后的家仆将他打得半死。 他受伤极重,好在并非回天乏术,玉儿提出要出去抓药时,却被蔡康拦了下来。 他的意思,他负责她的安全,皇帝未归之前,她决不能离开。 救人之事岂能耽搁,最终,玉儿只能写了所需药材交于他手上,命他快去快回。 蔡康领命,转身出了门。 却不想,他前脚方出了门,后脚便出了事。 却说玉儿与玄舞去采办衣物的当天,便被李巡抚家的公子盯上了,那李构眼见她二人生得貌美,便生了抢夺之心,恰逢蔡康出去抓药,玄舞不知何故与莫修二人生了口角,她气冲冲冲进了屋内,莫修旋即跟了进去。 那些人瞅准时机,便将玉儿劫了去,玄舞二人闻得惊叫追出来时,只见那些个妇孺惊乱的叫嚷,哪里还有玉儿身影。 那李构原是个油头满脸腰圆膀粗的主,便是锦绣衣袍,也未能将他装点得多体面,只越发使人倒尽胃口。 玉儿起先并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她哪里甘心受辱,慌乱之际心生一计,佯装妥协,她一把摔碎了桌上茶盏,抓了一块尖锐的瓷片进手中,与他讲起了条件。 只道自己浑身脏污,便是要伺候他,也得先洗干净身子。 二人方才撕扯间那李构已窥见了她白玉般的身子,心下早已猴急不已,哪里肯不答应,玉儿遭拒,旋即心一狠,一把将手中的瓷片狠狠抵上了自己的脖子,狠声道:“你若不答应,我便用这瓷片划破脸,到时候我毁了容貌,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你这贱人,好好。”他气得火冒三丈,却在连连两声好之后,突然一脚踢翻了桌椅,朝外面冷声吩咐:“来人,带她下去,洗干净了送进爷房里来!” 第三十三章 肠断梓州(3) 她想方设法,不过为了拖延时间,她相信,那人一定会来救他的。 可是,她本欲在沐浴更衣之时暗中磨时间,谁曾想那淫贼晃似看穿了他心思一般,竟亲自派了两个丫头来为她擦洗身子。 捱了半柱香的时间,浴桶中的水都都凉了,外面还是未见丝毫动静,她心中越发焦急,正在思虑着要寻什么法子来继续延时之时,只听门外一声低吼,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子便闪身入内。 “洗个澡哪里花得了这么长的时辰,人都到了本公子这里了,还敢动歪心思,小野猫,看爷今晚怎么收拾你!”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玉儿大惊,慌乱之中倏地站直了身子,待到周身倏地寒凉,才惊觉自己身上未着寸缕,当即尖叫出声,又重新缩回了浴桶中。 那粗犷蛮野的身子却正淫笑着朝她而来。 “不许过来……出去……出去!混蛋……淫贼,啊!” 羞愤加上即将而来的屈辱,她突然一把撞上了木桶,头晕目眩之间,却只见那道粗壮的身影正带着邪肆的笑,朝她紧逼而来。 她双肩都在簌簌发抖,眼见那只肥胖的咸猪手正要触上她肩头的一瞬,原本盈满泪光的双眼却陡地聚焦到了他的身后,一道寒光闪过,刚意识到来人要做什么,他臂膀一探,已将她搂进怀中。 他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胸膛上,玉儿心头乱跳,耳边是凌乱惊栗的叫声,还有凄厉的惨叫嘶嗥。 她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回神之际,只见地上红艳的血水里,两只手掌赫然斜躺着,此刻断口血肉模糊——她胸口一闷,差点没呕出来。 她的肩突然一暖,只见来人执剑在手,一把扯下身上的大氅覆在她的身上,紧接着连人带氅一把抱出。 萧玄景感到怀中人如般地浑身瑟缩着,他轻轻扶住她,她额头沁出了鲜血,唇角却笑着,有些费力地抬手去抚他的眉眼,嘴唇蠕动,声音低弱得近乎听不清。 他将耳朵凑了上去,那些低弱的字句,便尽数入了耳:“我方才便想,我若注定魂断至此,一定要留着最后一口气等你……” “不许胡说。”他低斥,面色乍沉。 玉儿唇角干裂,摇头低笑:“我说真的,我害怕豺狼虎豹啃,也怕蛇蚁咬,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一定要将我的尸身搭上火堆火化,再将灰烬撒入江河之中,可好?” 元景等人紧随其后赶来,正好听见了她这句话,秫然顿住脚步,相望之间,无不唏嘘。 一旁缩在莫修背后的玄舞干呕不已。 身后几个原本被那李淫贼赶出去的丫头闻声冲了进来,却在触到地上光景的瞬间,顿时麻冷了半边身子,瘫软在地上。 李构横躺在地,头发汗染尽湿,已昏死过去。 除去那几个丫头脸容惨白,跌在原处不识动弹,原本正想过来看个究竟的,平日里跟在李构身后吆五喝六的仆从,早退到了后方。 无人不煞白了脸色。 昏死的李构浑浊地吐出一口气,满脸死气沉沉地转转眼珠。 一道剑尖已然逼近他的脸侧。 萧玄景冷声而笑,淡淡道:“ 我不会让你死,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他话音一落,秫然用剑剜了他的双眼,又砍去了他的双腿,在他身上刺了七七四十九剑之后一脚将他踢出。 速度之快,令人乍舌! 身后紧赶慢赶赶来的李巡抚,乍见眼前情景,正惊得双腿阵阵打颤,他几乎想也不想,便在心中安定了主意—— 无论是谁,他一定要他死千百次为他儿子偿命。 却在触上那个执剑之人眸光的一瞬,秫然呆滞了神色。 一抹久远的回忆陡然跃入脑海。 想当年,他也是先帝殿前受封的探花郎,当时的皇五子年岁尚浅,正与其他几位皇子并排立在旁侧,可是那双阴鸷的眸子,他此生难忘。 皇……皇上! 他当即被吓得翻了白眼,浑身发软躺在地上,全然动弹不得。 将那李巡抚严办,又将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安顿好之后,已是三日之后。 他们,再次上了路。 萧玄景他们那日出去,正是为了打听血玉之事。 原来,半年前咱们依傍梓州城的临安镇上发生了一件惨案,朱家是小镇上的大户,朱老爷为人也十分好,常常接济乡邻,是临安镇有名的活菩萨。 谁曾想,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半年前,不知何故,朱家一家十几口,连带仆从丫鬟等四十几口人,竟一夜之间惨遭杀害。 死因不明,有传言说是当年兵败的端亲王萧潜带着凤血佩玉逃亡至此,因朱家不肯开门使之暂避,惨死在紧追而来的将士刀下,亡魂化作了厉鬼,伺机向朱家索命,有说是朱老爷在挖掘自己墓地时,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惊动了太岁,因而遭灭门之灾,死于非命。 流言纷纷,自此之后,临安镇便闹起了鬼。镇上那几日几乎每日都会有人死于非命,约摸一个月,衙门里依旧毫无头绪,老百姓们信了邪,也都纷纷不敢出门了。 几人来到临安镇之时,已将近戌时,已值傍晚,夜幕之中,果见临安镇家家关门闭户,竟连客栈也不做生意。 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们又去到小镇西边的一家客栈,拿出了一锭银子,一个小二才哆哆嗦嗦开了门。 方安坐下,云何便不着痕迹向那小二打听起来。 “小二哥,还未夜深,如何竟家家户户关起了大门,街上竟也空无一人。” “几位爷是打外地来的吧?” 云何含笑点头。 小二倒好了茶,小心翼翼四下张望了一番,突然压低声音道:“这位爷有所不知,自打临安镇发生了朱家惨案以后,咱们这原本钟灵毓秀的小镇,便闹起了鬼。” 他将朱老爷家惨遭灭门一事说罢,转眸,又道:“朱老爷家里面唯一一个仆从,那段时日正好去外面收取外债,自从回来以后,也得了一场大病,从此,只见他的夫人出去药店抓药,人们再没见过那仆从。” “咳咳。”随着一声轻咳,小二慌忙转头,当即吓得耷拉下了脑袋。 众人随着他面对的方向看去,便见客栈掌柜正面色难看地立在楼道。 他眸色一扬,颇不和善地朝众人瞥了一眼。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萧玄景眸色不变,嘴角却缓缓挑起了一丝冷弧。 他们找到那小二口中的仆从家中时,发现他的家中竟有宅有院,俨然是处富贵人家的府邸。 开门的丫鬟听说了他们的来意,转身回禀了夫人。 不多时,便见一个衣着光鲜的美艳夫人走了出去。 “不瞒各位,在此之前,我已为我家相公请过好几回的道士了,只是每次都是草草收场。” 眼见那妇人说话间眸色闪躲,众人心下只越发生疑,便以云何为道士托辞,愿意留下来为那她家相公驱鬼。 妇人听了,瞬间喜笑颜开:“这让小妇人说什么好,多谢几位大爷,小妇人这便吩咐厨房下厨,今夜一定设宴款待各位。” 元景凝眸一笑,拱手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间,仆从已将他们引进客房。 门关上的一霎,玄舞倏地跳将起来:“我去问他们借厨房。” 她说着,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原来,玉儿身子虽已无大碍,但尚需药物调理,那日之事,萧玄景又甩了她不少脸色,她心底也当真觉着对不住嫂嫂,便将替玉儿煎药的事主动担了过来。 玉儿在身后看着,不禁苦苦一笑,便见原本在门边的莫修已然消失了身形。 厨房里,玄舞一边拿着蒲扇熬药,一边,却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想起昨夜那店小二的话,她不禁寒毛直竖。 却在此时,突然有风拂来,她只觉身后一阵凉飕飕的冷意,心里越渐发毛,她壮着胆子回身想要细探,一盏蜡烛突然灭了。 厨房里突然传来短促的一声尖叫,着实让莫修惊了一下。 坏了! 他大震,已然拔腿冲了进去。 玄舞尖叫着,惊慌失措间陡地撞入一个怀抱,更是将她吓得腿软。 “啊,鬼啊,,鬼!鬼来了!朱老爷的鬼魂来了。” “莫怕,是我,是我!” “莫修?”她自他怀里抬头,犹自不敢置信。 “是我。”他凝眸,向她保证。 “你,你……我……” 她周身颤抖着,声音尤其惊颤得厉害。 “没事了,没事,莫怕。” 他醇厚的声音,令她心间的赅怕点点褪去。 一切平息之后,玄舞面上不禁阵阵发热,耳边,他的嗓音却低沉打来,隐见揶揄:“可要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不用!”她慌忙的推开他,连连退后数尺,一颗心没由来的狂跳不止。 玉儿本在客房厅中看萧玄景与云何下棋,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救命的呼喊,那声音俨然是玄舞的,眼见身边几个大男人都迟迟未动,她心下狐疑,索性自个儿循声而出,即将踏进厨房之时,却乍然望见眼前紧紧相拥的两人。 她心底一惊,不禁猛地顿下脚步。 难怪他们都不出来。 这莫修,莫不是心仪玄舞公主? 他知道她的身份吗? 她正暗自在心底猜测着,却未及注意到身后一抹黑影落入院中,正渐渐朝她移动着。 那道身影蒙着脸,到得她身后的一瞬,玉儿心头警觉乍起,她猛地转身,遽然撞进来人黑沉沉的眸中的一瞬,惊得大叫出声。 “啊!” “嘘。”蒙面男子突然跳至她的身侧,在她惊叫出声之际一把蒙住了她的口鼻,一把将她拦腰入怀,运起轻功便飞身离去。 萧玄景手中的棋子秫然落地,眉峰乍沉,诸人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皇帝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门外。 云何等人相顾一眼,都不禁暗沉了眸色,显然,他们的行踪又被透露了。 第三次,他们遭遇了袭击。 再不迟疑,几人闪身也连忙跟了出去。 “倾儿!”萧玄景站在院中怒声狂喝,回应他的眼前只有摔落一地的杯盘,却在此时,他耳风微动,转身,千钧一发之际拔出腰间软剑飞身迎上身后高高砍下的惊天贯日的一剑。 双剑相交,金鸣震耳! 第三十四章 肠断梓州(4) “唔唔唔。”玉儿心口狂跳着,她实在不明白,她初来这梓州城,并未曾得罪过什么人,缘何竟无端端被人劫了! 她想挣扎,肩手却被他制住,无法退避分毫。 “倾歌!” 说话之人不是那个强势扣住她手臂的蒙面男子是谁? 终于到得一处平坦之地,他说话间,已将她放了下来。 玉儿怒着面,一把将他的手挥开。 “你是谁?” 她恨恨地瞪着他。 “是我。”蒙面人一把拉下面上的黑布。 玉儿摇头:“我不认识你!” “你说什么!”他不知她已失了忆,乍然一听,以为她还在气他恼他,不禁越发怒恨。 “倾儿!倾儿!” 是萧玄景的声音,他找来了。 玉儿心头大喜,迅速朝声音的来源跑去:“我在这里,我在……唔!” 她的嘴再度被人赌上,蒙面男子将黑布再度拉上,单手揽紧她,脚尖点地的一瞬,飞快离去。 任凭怀中之人如何对他踢打抠掐都无济于事。 “倾儿!”萧玄景四下看着,方才他明明听见她的声音的,“倾儿!”他又叫了一声。 远处,密林深处,却有一队队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架起了弓箭,瞄准了他的方向,一只手缓缓抬起,风拂过耳际的一瞬,那只手猛地划下。 “放!” 雨点般的剑迅速打来,萧玄景耳根微微一动,猛地飞身狠狠踢上身后粗壮的大树,落叶翻飞,他险险避开了正中胸膛的一支箭,眸底刹那蹦出一簇火光,他飞身借助手中软剑的力量,飞速地将不断射来的箭轮番打飞。 密林深处,男子嘴角衔着丝丝细弧,冷笑着看着这一幕。 玉儿被他按压在身下,她的口鼻仍旧被他的大掌掩住,她挣不脱,喊也喊不出,眼见那些箭一支支地朝他飞去,她的心便上上下下地起伏着,生怕他一个闪避不及,便受了伤。 一箭突然射中了他的后背,玉儿心口倏地一紧,泪水瞬间跌落。 她嘤嘤悲泣的声音搅扰得身旁男子心底阵阵心烦,她竟这么见不得他受伤,这么放不下他吗? 无边的醋意淹没了他,他愤恨地低吼一声,突然一把点了她的哑穴,将她压在身下,不管不顾便去撕扯她的衣襟。 泪水无声滑落,她用力地打他,狠狠地踢他,却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指甲狠狠嵌进他的手臂,她的眸子渐渐变作了死气沉沉的颜色,眼底的泪早已流干,她将嘴唇咬破,鲜血沁了出来,染红了她苍白的下颌。 “啊!”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不甘的嘶吼,密林中滚烫的两具身体都同时一震,趁身上的人失神的一瞬,玉儿狠狠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滚跌而出。 萧玄景身上早已中了数箭,正用剑支撑着颤颤巍巍的身体,阴寒的眸色乍然凝在她身上的一霎,瞬间变色! 凌凌寒风中,她破碎的衣衫几乎无法蔽体,白色的肚兜湛然显露,纤细的脖颈处大片的淤青红肿触目惊心! 她紧紧捂住残破的衣襟,悲戚地摇着头,泪意翻飞地看着他。 身后,男子蒙了面怒意沉沉地紧跟了出来。 同样衣衫不整! 乍然看见这一幕,萧玄景晃似失掉了所有力气一般,身子一软,竟单膝跪倒在地。 “啊!” 突然,他发出一声狂啸,那凄厉的声音里饱含痛苦,疼惜,悔恨!更有着难以言说的狂躁和愤怒,几乎响彻了整个梓州城。 “阿玄……”她大张了嘴,却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泪水簌簌落下,她浑身都在颤抖,她是失了忆,可是,冥冥之中,她就是知道他是她的阿玄! 她突然拔腿朝他冲了上去,如果他活不成了,她也不活了。 一起死。 身子却被身后之人狠狠拉了过去,紧紧嵌在臂中。 “杀了他!” 他扬手,嘴角一抹冷弧,沉沉地吩咐。 隐在密林之中的弓箭手纷纷飞出,手中已换了泛了寒光的剑,团成了一个圈,将他围困在中间。 “畜生,我杀了你!” 萧玄景仰天悲鸣,倏地运起浑身内力,一掌打出的一霎,竟生生将面前的两黑衣人高高抛起,径直朝着悬崖高空而去,耳边空谷传来响天彻底的惊恐之声,越来越远。 其他黑衣人见了,扬起剑边尽数朝他周身刺去。 玉儿看得心颤,他是为了她,若不是寻她至此,也不至于落入他们早先步下的陷阱里。 她是祸害! 羞愤加上悔恨,她哀哀悲泣,突然一把将身边之人推开,转身,毫不犹豫跳下了身后的悬崖。 “倾歌!”蒙面男子大惊,身子探出了大半,却在触到她指间的一瞬。 划过了。 “倾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震天动地的哀叫,他回过头,只见眼前寒光闪过,便硬生生看着那道黑影紧随其后随之跳了下去。 蒙面男子转身,黑飒飒的风中,他的发丝肆意翻飞,无人看得清他面上的神色,背对着悬崖,他突然扬手朝身后一指,袖袍翻飞,气势如虹:“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崖底,枯草上。 最初的感觉来自鼻间的冰凉,后脑尖锐的疼逼得她睁开眼,转眸,夜色朦胧,冷风寒凉,吹得人从头到脚,冷彻心扉。 她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有王府里的时节,宫里的光景,围场他对她许诺的深情,两人间多少场抵死的缠绵……最后的记忆,落在他撕心裂肺嘶吼过后乍然跳下的黑影上。 最后的一刻,他将她反手一揽,她只闻得他低吼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她是南倾歌,灵凤宫中的主子,他的倾儿! 阿玄! 她一动,左肩刹那传来沉重,她堪堪转眸,原来,生死一刻,他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手。 而此时,他正漠漠躺在冷雨打过的枯草上,脸上没有一丝离别的悲哀。 她走过去,想拉起他的手握住,这才发现他冰冷而僵硬,她能感受到他的寒冷,他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暖。 她的心骤然抽痛,颤抖着伸手拔掉他身上的箭,鲜血瞬间涌出,她扯破自己的罗裙,一道道为他包扎着,可是,那血像是没头没尾似得,根本止不住! 怎么办? 冷雨浇得心底深寒,她跪在他的身侧,四处寻找栖身之所,终于见得一处崖洞,她心头一喜,撑着双手将他的身子撑起,一步一个泥印朝着那处崖洞而去。 在将他的身子放下的一瞬,如同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般,倾歌顿时瘫软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洞内光景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崖顶还在滴着水,地面沾满了尘土,看起来十分阴森。 她与他的衣服都湿了,凛冽的风一阵一阵地掠进来。 她冻得牙尖直打颤,转眸,他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难得有这样的时刻,他这样乖乖地待在她身边,可以任她处置。 鼻端酸楚得厉害。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得生火。 她取出了身上的火石,可是,火石早被大雨浸湿,她摩擦了好久。 根本不行! 啪啦! 她一把将哪两块石头扔在一边,转眼眸底却全是他浑身染血的模样,洞内森寒,他唇角早已冻得发青发紫。 心底实在颤得厉害,她流着泪,跌爬着又捡起那两块石子,毫不犹豫便将手伸进了腹中。 方触到肌肤的一霎,石子的冰凉激得她浑身一颤,她咬紧牙关,只生生受着。 却在此时,只听外面传来阵阵窸窣之声,她慌忙跑出去看,看那些黑衣人都点了火把,正在崖下四下搜寻着。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去那边。” “爷,那里有个洞!” 不知谁惊叫了一声。 “走!” 泪水瞬间滑落。 怎么办! 倾歌心头大震,他如今不知死活。 她死死掐紧手心,她嗤笑,她不信,他会死。 他的生死,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 他怎么可以死! 她绷紧面部肌肉,牙关紧咬,再不迟疑跑回他的身边,费力背起他的身子,借着夜色的掩护,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崖洞。 黑衣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她心口狂跳得厉害,却在此时,乍然瞥见侧面有一处茂密的丛林,她想也没想,将他的身子放下来,以自己的后背着地,颤抖着将他的身子覆于身前,她双手紧紧裹紧他的腰,咬牙往后倒去。 哗啦啦之声传来。 她死死憋着气,大气不敢出。 后背不知被什么划伤,她痛得冒汗,身子簌簌发抖,却只能咬牙忍着。 却在一瞬,她险些晕死过去,自己方才走得急,忘记处理洞内的血迹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整个人,整颗心都在颤抖。 她死死捏紧拳头,咬紧牙关细细听着每一个轻微的动静。 “爷,这儿有血迹!” “他们走不远,追!” 脚步声走近又走远,她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晃似失掉所有力气一般,乍然跌靠在身后的泥墙上。 待到她回神之时,才发现泥土太滑,这是一处小坑,她自个儿想上去都成了困难,更何况……还有他。 想也没想,她突然疯了一般素手在膝盖高处的泥墙上抠着,好半晌,终于扣出了第一道坎,指尖从火般灼痛到麻木,她不管也不顾,继续向上抠挖着第二道坎。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抠了多久,及至天蒙蒙亮,她神志渐渐不清,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五道仅容一人单脚站的坎赫然乍现,从第二道起,每一道上面都沾染了血迹,血和着泥,触目惊心。 而她的十指,每一道指甲内都塞满了血泥,指尖早已面目全非。 她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伸手去触他脉搏的一瞬,去发现他的脉息微弱,几近于无。 她心口一颤,嘴唇泛白,双眼凉如死灰。 再度使劲浑身力气将他的身子往身后一点点挪,借着那五道新坎的协助,终于成功爬出了那处丛林。 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将他重新背回洞内,颤抖着将石子取出,她继续打着火石,这一次,很快便生了火。 她将他的衣物脱下,架起来烘烤之间,便解下了自己的外衫,去岩下接了水,在火头上烤热之后一遍遍为他擦着身子。 一点灯焰忽明忽暗,灯下惨白的面容,已不见一丝活气。 倾歌跪在他身前,慢慢将脸庞埋入掌心,丝萝冰凉,如这漫长的黑夜,丝丝缠绕肌肤,化入静冷的深夜。 原本空无着落的心中突然百味翻涌,雨冷风急,唯有近旁男子身上清淡的气息让她感觉一点安宁与平静。 “阿玄,你别离开我,倾歌爱你!”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寥,渗人的寂寥。 悠悠醒转之时,萧玄景抬手挡了挡过于强烈的光线,眯眸睁眼,他试着撑起身子,发现身上伤口都已被包扎过,干净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药味道。 抬头环视,火堆早已熄灭。 直觉洞内有人,却只见寂寂晨气融进初透的日光,四处一片冥幻深静,不闻半丝响动。 正迟疑间,侧眸,发现倾歌正躬着身子蜷缩在他的脚边。 狼狈极了。 他却瞬间大喜。 “倾儿!”他的声音惊中带喜。 倾歌在他的呼唤中缓缓睁开了眸子,但是她的眼睛直瞪着,脚是僵冷的,手指也僵冷。 萧玄景表情一凛,紧箍在她肩头的手松了劲。 隔着衣袖,倾歌残破的手指划过他臂上的伤痕,用一种难以言说的声调哭喊:“阿玄,阿玄,我好怕,我好怕。”她颤着声,不管不顾扑进他的怀里。 他被她的动作触到了伤口,坚毅苍白的面上,却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没事,有我在,倾儿,莫怕。” 倾歌的神智已经散乱了,发不出声音只呜呜咽咽地抽泣,眼泪从他的手指间汹涌淌过。 “我好怕……好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抽泣的声音从他怀里响起,萧玄景一怔,他的手被人捉住。 第三十五章 肠断梓州(5) 垂眸,原是她的食指搭上了他腕上的脉上,神情紧张而专注。 转瞬,唇角却拉出了弯弯的弧度,她抬起头,满意的笑:“太好了,你身体已无甚大碍了,虽仍虚弱,好好调理半月,定能好全。” 他默默捕捉她眸里的星光,他醒来了,她便欢快得像个孩童,他却不敢去想,昨夜的每个片刻,她是如何度过的。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萧宸景不可能轻易便放过他们。 是的,他虽蒙了面,甚至刻意变了声,可是,单凭他昨夜在林中克制不住对她动了情,他便能猜出来是他。 萧玄景将双手撑在她身上,垂眸看着她的面容,虽仍带着兴奋,却掩不住她眉间眼底的憔悴,他缓缓用手指捻了垂落在她耳边的一缕发丝,细细缠绕间,又想起昨夜她衣衫褴褛,回眸瞬间那凄苦的一跳。 眸底乍然划过一丝冷冽。 他,碰了她! 他狠狠握紧了拳头,臂上青筋暴起,伤口崩裂也全然不顾。 他会亲手杀了他! 他周身散发的冷戾教身边人下意识颤了双肩,她怔怔看着他,有些赅怕。 “阿玄~” 眼里一道极其狠厉的光转瞬即逝,变作了邪气十足的笑,他俯下身子,对着倾歌的耳边轻轻飘出一句:“怎么,倾儿是不是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快又爱上我了?” 他刻意装出的邪肆越发教她难堪,倾歌身子微微发抖,突然拔身站起,力道之大,甚至推得他身子向后一倾。 他身子一僵,抬眸,微愣。 “我……我去外面找柴火。” 她有些语无伦次,话毕低眉转身便要走,手腕却被人自身后用力一握,她心底一抽,就听他说:“我去。” 他说话间,已经站起了身,经过他身边的一瞬,她却猛地自悲痛中醒来:“你的伤……” “无碍。” 他沉了声气,话毕,阔步踏了出去。 倾歌看着他的身影,及至消失在洞口,晃似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她身子一软,倏地跌摔在地。 他找来了柴火,还顺便摘回来些果子。 看起来,他都洗过了,他将果子递到她手中,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进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只剥了皮的野兔。 他旋即便搭起柴火,用一根坚实的木棒串起野兔,在火上烤了起来,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她悄无声息看着他的动作,周身被火烤得暖烘烘的,心底,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是皇帝,哪里做过这些,一次微服,却将诸多禁忌都打破了。 他们之间,也再不似从前。 傍晚的时候,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干草,她静静在一旁看着他将那些干草捣软,又依次在冰冷的地面铺陈开来,最后将旁侧的他的大氅一拉抓过,掀开再铺下。 夜里,他便让她躺在上面。 她不肯,心疼他身上的伤,执意要他躺。 他不说话,冷着脸起身,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三两步来到那处临时的小塌前,小心翼翼放了上去。 她要挣扎,他的身子却旋即压了上来。 “你……干什么……”她低呼出声,心尖微微一颤。 “嘘~”他的墨眸沉沉深锁着她,撑起的手臂往下一弯,暖热的胸怀便紧紧裹住了她的身子。 “阿玄……”她有些惊怕,音色却已见娇软。 他不理,薄唇已然贴上了她的耳垂,随着他的开口,阵阵热气缭绕,蛊惑着她的心神。 “倾儿……说你爱我……” “我……”她开了口,却倏地又愣住。 他的手此时已然顺着她腰间的撩拨着。 她承受着,怕他生气,掐紧手心逼着自己不去回想昨夜自己被那人压在身下的不堪场景。 正当他拉开她肩头衣物,低头正要吻上去的一瞬,眸色却怵然顿在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上,眸底乍现了一抹阴鸷。 所有动作瞬间止住。 心口不禁秫然一慌,一时间,她也惊诧了,红着脸去探他,却被他一把揉进了怀里。 耳边只有微细的风声,伴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 半晌。 “怎么了?”她终于委委顿顿地问出声。 “没事。”他堪堪自怔愣中回神,默默翻过身子,仰身躺在荒草上。 “你现在有身子,睡吧。” 稍倾,他的话再度低哑传来。 脸色微微灰败,倾歌背过身,任泪水滑过脸庞,落入尘土。 她知道他在意什么。 她骇然苦笑,他甚至连她向他辩解的机会也堵绝了。 身后传来窸窣之声,他旋即躺下来,不动声色的自身后揽住她,轻轻在她肩上抚着。 她不敢哭出声,身子却控制不住地颤着。 萧玄景默默凝着她挺直的瘦削背影,脸色铁青得难看。 临安镇。 他们又回到了初来住的那家客栈。 房中,莫修盘腿而坐在榻上,左臂躬着,半侧着身,一只手指指间拈了一缕绷带的一头,另一头被他含在嘴里。 显然,他在为自己包扎着伤口。 嘎吱的响动过后,门开,他的身后突然站过一个人。 是玄舞。 她呆呆在他身后看着。 他臂上的伤,是昨夜危急之时,他替她挡掉的一刀。 奈何她那时年岁尚浅,总归不明白,不过素不相识的人,他怎么会这般毫无顾忌地待她好。“那个,多谢你。” 他早察觉她了,之所以迟迟不发声,不过等她过来,却不想…… 莫修陡地掉转过眼光,一双凌厉的眼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救她是心甘情愿,不需要她与他之间这般生分。 “不必。” 他缓过神来,冷淡地哼了一声。 玄舞未曾料到他会这般冷冷地对她,心里不禁也浮出丝丝委屈,看在他面上的目光也不由变得幽幽的。 她绞着手指,半晌,又抬眸望向他,低低道:“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不劳费心。” 又是冷冷淡淡的一声。 玄舞被他激得脸孔一阵白又一阵红。 他一定要这样同她说话吗?那些偷袭的黑衣人,又不是她派来的! 心下越发委顿,她吸吸鼻子,转身不想再理他,却在一霎身子被他自身后一把抓入怀中,乍然撞上他坚实的胸膛的瞬间,她一颗心惊得险些飞到了天外。 “莫修……”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平日个,他在她口中,不是“哎,”,就是“喂”。 莫修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半晌,终于低沉出声。 “告歉,是我不对。” 门口两道身影晃过,转瞬,元景率先进来,乍然看见这一幕,愣了愣,脸上陡然冲起一层恼怒神色:“你敢轻薄我妹妹!” 他低吼出声,三两步冲进来就要朝着莫修招呼上去。 玄舞腰间的力道突然松开,她转身,看见元景的一霎胸口不由一紧,她忐忑着,美目瞠然得看向莫修,见到他也是一脸错愕,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和他紧紧握着,她一惊,连忙抽了出来,小脸瞬间泛上一抹红晕。 “六哥!” “过来。” 元景朝她低斥出声,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抬眸,面色铁青地逼视着莫修。 玄舞看着这突来的变故,一时间只羞恼得没处躲,她狠狠在原地一跺脚,转身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萧姑娘!”身后,莫修看了依旧不依不饶的元景一眼,拔腿跟了出去。 云何此时终于自外面走进,元景正要追出,却听他“扑哧”一声笑了。 “你……” 他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一皱,冷眸朝云何打来。 云何随即干咳两声:以掩饰略微的尴尬,他看着他,却依旧难掩嘴角的揶揄: “六爷,我从前总不信六爷你与佛门有缘,而今,倒是有些信了。” 却在此时,一道青衣突然冲了进来。 是断章。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是刚刚送至的飞鸽传书。 他看着屋中二人,正色道:“帝京来消息了。” 云何看完信上内容,与元景对视一眼,三人心中都无比清楚。 得尽快找到皇帝才行。 翌日,倾歌醒来之时,发现那人已不在身边,她陡地翻身坐起,慌乱跑出洞外,却只闻得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的声音,哪里有他的身影! 他不要她了吗? 这是爬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她倏地跌落在地,心口沉沉下坠。 “为何坐在地上?” 头顶陡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微带愠怒。 她猛地抬眸,看到他的瞬间,泪水又堪堪落下。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说得委屈,他面色不改,一只手提着东西,便用另一只手将她拉起。 转身之际,声音却倏然幽冷,“你想多了。” 他说着,从包袱內取出一套崭新的衣物交至她手上。 “你衣物不能再穿了,换上这个。” 他原是去集市了吗? 然而,她的疑问却未能等来他的回应,他起身,大步迈了出去。 阿玄…… 她看着他的身影无声地呼唤,双肩狠狠颤了一下,随即凄凄笑了,眸底的泪却不期然滑落了下来。 她默默换上了他给她的新衣,合上衣襟的一瞬,眸子却乍然落在身上那些青紫的痕迹上,她眸色一黯,突然疯了一般冲出了洞内,跑到那处小溪旁,捧起一把水,便使劲往那些痕迹上擦拭着。 可是,皮肉都快被她擦破了,那些痕迹,却只照旧深深浅浅着。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心口一颤,连忙止住了哭泣,下意识已经拉拢了衣襟,擦去了颊上的泪痕,起身,跟在他走了进去。 他看她眸子红着,知道她是哭过了,眸色便又是狠狠一沉。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之间,便都各自不说话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似乎,心与心之间,无形中已然相隔万水千山。 她的手指破了,是他去镇上抓了药,一点点为她包扎的。 她腹中的孩儿随娘,命大。 这几日,他天天为她熬着安胎药,虽依旧冷着脸,却始终没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将熬好的药递到她手上,转身便又要出去。 “你要去哪儿?”喝药的动作止住,她探着身,问得涩涩。 脚步顿下,他侧眸,俊美无俦的侧颜上依旧含了冰霜。 “你好好休息。” 他话毕,已然大步迈出。 她心口秫然一惊。 从此后,他们之间,便都要如此生分了吗? 她剧烈一抖,滚烫的草汁滴在手上,她被烫得一跳。 “小心!”他闪身已近到她身侧,把她手上的热碗急躁地抢过来,暴戾地放在一边,他握住她的手,“烫哪儿了?” “没事。”那阵疼已经过去,她低垂着眼,生硬地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萧玄景的脸色终于盈满怒色,“你还是小孩子吗?都要当娘的人了,便不知为自己的身子多想想吗?” 他们之间,能够牵连的只有孩子了吗? 看着他的背影,她好想开口,可是开口,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怎么说。 总是话到嘴边,突然绝望。 第三十六章 梓州肠断(6) 第四天了,两人的身子都已恢复了大半,他却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们此行,本是为了寻找凤血佩玉而来。 如若不是她正好失了忆,又与陆聃遇上,只怕任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血玉竟会与陆聃的身世扯了牵系。 还有一事,她想不明白—— 陆聃为何要将她称作楚宫璃? 是巧合,还是,他根本就知道些什么? 萧玄景,她该不该告诉他。 可是,一想起他的冷脸,她便又黯然了。 脑里无端忆起那日昆仑山上发生之事。 如若她真是龚璃,如若没有那人口中所说的可能,那么,他们之间最后的结局,是死别生离。 她想对自己好点,对他好点,因为一辈子不长。 因为下辈子不一定能遇见。 云何等人找来之时,已是五日之后。 边疆急报,西楼兰进犯边陲。 战争来得又急又猛。 此番一回宫,南断章便要重回战场。 看到他的一霎,倾歌心底咯噔一下,不禁又想起博物馆里那些断句残篇上的记载。 正康四年,有一场苍洱大战,他会死。 此时二人方走出洞口,她脚下一软,幸得萧玄景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有跌跤。 他责难的眼神却旋即打来,悠凉而锐利,她一惊,下意识收了心思。 西楼兰与大夏朝之间,相隔阳关,阳关乃大夏朝陆路对外交通咽喉之地,是丝绸之路南路必经的关隘。西楼兰与大夏朝交好时,此处便是两国之间交通的门户。 如今戍守阳关的是中郎将邵一虎,那邵一虎实乃左一虎,本是庄亲王萧秉手下右将军,上次与北狄那场羌城之战中,因私自行动中了敌人的计谋致使大夏军死伤惨重,皇帝料定庄亲王不会将之放饶,便与云何等人商议,最终使了一招偷天换日,因而,传闻庄亲王怒杀的左一虎,实则另有其人。羌城之危后,皇帝便将之贬为了中郎将,受命于南断章麾下。 他看起来是被降了职位,实则中郎将一职仍旧居军中要位,也足见皇帝对其重视。 然而,左一虎虽戍守一座城池,手下的兵力却不足三万,楼兰此行来势汹汹,闻说那素有飞将军之称的猛将莎卡丹便是前锋,战事着实吃紧。 然顾念倾歌怀了身子,萧玄景还是命令队伍降下了前行的速度。 末了,断章领了圣意,快马加鞭先行赶去战场。 回程不如来时那般谈笑风生,谁都看得出帝妃之间的不寻常,却无人敢去问缘由。 玄舞心底虽渴盼与倾歌待一处,然碍于萧玄景近日周身散发的冷气,便恹恹地坐回了自个儿的轿中,赶车之人是莫修,他说回去北狄正好经过帝京,不如便与他们一道。 最终,帝妃同乘一轿,蔡康赶车,元景云何二人骑马。 月冷边帐湿,沙昏夜探迟。 如若那残篇上记载的史实不假,那么,现在还是正康三年,哥哥此行,应当有惊无险。 只是,一想起战场上刀剑无眼,情歌心底,还是下意识冷了不少。 距他们回到宫中已有小半月了,战场上迟迟未传来消息。 倾歌的心,便一直高悬着,心中装了事,自是无心他想,便是食欲也降了不少。 她怀了身子的事回宫当日便传遍了整个皇宫的,别人怎么想她不知道,她宫里那几个奴才,却是连连兴奋了好几个日夜,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处处小心翼翼,恐跌怕撞,硬是将她当做了三岁孩童来养。 萧玄景,至于他,她眸色微微一凝,嘴角旋即拉了一抹冷笑。 刚回到宫中的那几日,她倒是对他抱满希望的,当然,那只是从前。 昨夜之前。 在她为了他放下骄傲自尊为他又煮茶又做点心,得来的却是他与别的女人温存的结果之后,她便死心了。 从灰心,到死心,她是熬过来了。 从那处悬崖走出来,她觉得自己死过一次。天真的她,爱着三贤王的她,进宫后的她,爱上萧玄景的她,倒毙于孤寂的人生路边,也被无情的现实逼死在绝望的人生跋涉途中。 如今的自己,她也陌生了,她不在乎自己要变成怎样的女人,只要她还有孩子,就够了。 外面突然传来蔡康的通报声,耳边脚步声渐行渐近。 哦,他来了。 身边几个丫头奴才只以为她与皇帝之间又在闹别扭,眼见皇上亲自前来,心底都不禁一喜,却怕她又耍性子惹怒圣容,便都暗暗朝她使眼色。 倾歌知晓他们是何意,只不动声色的垂下头朝着他远远的施礼,客气与生疏都恰到好处。 君威……她体会的比他们深刻。 萧玄景步过来,脚步顿在距她三尺之处,见得此番,瞬间沉了脸。 倾歌淡淡一笑,对他的怒意似乎毫无所觉,“不知皇上驾临倾歌的灵凤宫,所为何事?” 他没回答,瞪了她一眼。 她知道他在生什么气,闻说他昨夜临幸了之前带回宫中的美人许清尘。 如果可以,她也想装出醋意大发,楚楚可怜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不难过。 萧玄景越发沉了面色,眼神却凝聚在她眸底深处,却见她眉间眼底只无波无澜,他的心一拧,冷着脸转身不再看她。 他是生气了,似乎气得连她有身子的事都给忘了,以至于他自个儿站着,也要别人跟他一起站着。 倾歌摇头苦笑,忘了也好,惩罚也罢,她受着便是了。 两人便这般无声地僵持着,谁也不先服软,谁也不看谁。 她又想起之前她每每惹怒他便自个儿降下自尊骄傲去讨好他时的光景。 突然觉得从前也很好,至少还为了对方那么不顾一切过。 如今的她看着他们之间一日胜过一日的冷淡下去,除了感慨还是感慨。 岁月,的确是最最无情的。 “怎么,觉得肚子里有了朕的种便可以肆意妄为了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挑着嘴角,极尽嘲讽地哼笑一声,微扬的下巴,点了点神游天外的倾歌。 倾歌眸色微微一顿,转身不卑不亢对身后的几个丫头下着吩咐:“丫头们,还不赶紧给皇上泡盏茶来。”话到此处,稍稍顿住,继而平淡地看向他:“不知皇上要喝什么茶,需不需要臣妾亲手煮泡?” 萧玄景面色不改,眸色只是更加森冷,“南倾歌,别以为朕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朕可以让你有朕的子嗣,也可以让你一无所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说出更恶毒的话语,却还是忍不住质问出声:“你到底想怎么样,朕要如何做你才满意?” 她的肩膀轻颤了一下,随即她竟然笑了,他一腔急怒都被她笑得噎在胸膛里。 “皇上,你真的很可笑。” “什么!”他气疯了,跨前几步,一把揪她起来,她脸上的讥嘲让他的怒气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穿了。 “我说你可笑。”她笑着迎上他盈满怒意的眸子,毫无惧意。 他已经伤不到她了,自从他把她最后一丝痴情踩碎后,他就再也无法伤她了。 他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了几下,她被他晃得有些作呕。 “你怎么这样了!南倾歌,除了孩子,你心里还有什么!”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恶心,抬眸直视他,幽幽冷笑,“是!除了孩子,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身后,蔡康看着这二人,突然有些难过,皇帝不明白南妃突然冷却的原因,他却是知道的。 南妃宫外失身于陌生男子之事,在他们还未回来之前,便已在宫中传遍。 当初南妃失踪,宁贵妃醒来之后,公主便将当初她答允去昆仑山上用身子与冷面书生交换的事告诉了宁贵妃。 公主本是好心,也是为了南妃鸣不平,却不曾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皇家最重血统,更何况太后素来不喜南妃,那日南妃差人送来纸卷,说刚学做了点心,想请皇帝来尝尝。 却不知,当时正值太后也在,她此番前来日升殿,正是要与皇帝商谈南妃失身一事,言语之间,甚是激烈,太后的意思,是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皇帝乃一国之君,更丢不了这个面,便力荐他将南妃禁足,待那野种生下来溺毙之后,再对外宣称南妃难产而死,一举两得,不仅保留了皇家颜面,也为皇帝除去这个祸害。 皇帝当即便怒了,虽说从前也为了南妃与太后红过脸,这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这对母子间那般激烈的争吵。 太后若不横插一脚,皇帝那日本便要去灵凤宫探望南妃的,谁曾想那日皇帝言辞间过于激愤,竟生生将太后惹怒,险些背过气去,他向来是个孝子,心下又深知此番若强行违背了太后意愿只怕越发对南妃不利,这才拒绝了那个丫头。 皇帝念南妃怀有身孕,怕她多想,便勒令宫中之人不可将此事透露给她听,却不曾想,竟使得南妃心生误会。 这只是其一,真正的导火索,怕还是甘泉宫中那个女子。 那是太后与皇帝母子争吵后的翌日,宁贵妃素来深得太后喜欢,此番便自告奋勇做二人之间的和事佬,企图劝解皇帝,却不曾想,她在为皇帝开解之时竟一个不小心跌入了皇帝怀抱,当时皇帝坐着,正在翻看奏折,两人之间都有些猝不及防,皇帝只下意识便揽住了她的腰身,南妃却在此时端着茶盏推门进来。 皇帝当场便拔身而起。甚至忘了正跌坐在腿上的宁贵妃,乍然的动作险些使得她跌撞倒地,身子一倾,便撞上了身后的灯台。 怔愣之中南妃手中的茶盏落地,她醒过神,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皇帝倏地便冷了眸子,看也不看身后正哀着脸揉着手肘的宁贵妃,拔腿旋即追了出去。 他是一路追回灵凤宫的,谁曾想南妃竟关门闭户,存心不让他进去,皇帝使了轻功飞越宫墙,却教她抡起桌椅茶盏便赶了出来,她心绪激动,他怕她动了胎气,又不忍骂她,便只能顺了她的心意。 刚出得她的宫门,正巧遇上紧追而来的蔡康,他于是便对他说:“传令下去,以后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踏入灵凤宫一步,违令者斩。” 蔡康知道,他口中的“谁”,包括太后。 他更知道,皇帝妥协,不过权宜之计,他在等南妃气消。 在此之前,他何曾这般去将就过哪一个妃子? 翌日他政务缠身,傍晚终于偷得闲暇之时,晚膳也顾不得吃,便朝着南妃的灵凤宫而来。 可惜他们之间,不知道谁将谁低估还是高估了。 南妃仍旧不让他进去,不仅如此,甚至用腹中的孩儿来逼他,她要他走。 之后几日,日日如是,及至昨夜,他再出得日升殿之时,只见月色微凉,星子满天,他毕竟是帝王,经过南妃小半日的折腾,心中多少也存了脾气,这些,蔡康又何尝未曾看在眼底。 只是,生气归生气,他脚下却仍旧循着灵凤宫的方向而去,半途的时候,却听得几个经过小径的奴才低语,约摸是在谈论这几日皇帝与南妃之间的事。 却听得其中一人说:“哎,各位姐姐,你们可知我方才听到了什么?方才经过灵凤宫的时候,我看大门敞着,南妃娘娘要紫娥姑姑把药倒了,紫娥姑姑自是不肯,只说这是皇上特意吩咐闵太医为她抓的药,都是安胎养身子的绝佳药材,她却说,正因为如此,才要倒掉它。哎,你们说,这南妃娘娘是不是矫情得过头了,要是有个男子这般待我,我死也值了,更何况那人还是咱们的皇上……” 下面的话他便没怎么听进去了,只因皇帝在原地怔凝了片刻之后突然便变了方向,足下生风地朝着紫竹轩的方向而去。 人人都以为那日皇帝临幸了许清尘,却不知,他在紫竹轩里批了一夜的奏折,掌灯之人,也并非是那许清尘,而是他。 第一章 巫蛊之祸(1) 宁寿宫。 太后气得将方送进来的晚膳全砸了。 “薛嬷嬷,这还是我的儿子吗?还是我那个孝顺的儿子吗?” 薛嬷嬷连忙上前扶她去躺椅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上,方低道:“太后,您要看开一点,皇上没变,只是被那个南倾歌迷住了,只要那个女人不在皇上身边,皇上一定会变回从前那个皇上的。” 太后晃似已被激得失去了所有主意:“照你说,哀家该怎么做?” 薛嬷嬷闻言一怔,却又暗自缩了缩脖子:“老奴,不敢说。” 太后陡地看向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你说,哀家恕你无罪。” 薛嬷嬷眸底一抹阴狠划过,她斜挑了深深塌陷的眼角,冷声道:“让她永远从皇上眼前消失,只要她不在皇上面上晃悠,太后再为后宫添些佳丽,时日一长,皇上自然会将她忘了。” 太后闻言只越发愤恨:“不行,哀家今日不过说了那妖女几句,皇帝都不惜与哀家翻了脸面,如若教他知道是哀家有意害南妃,还不将哀家,将哀家给……” 薛嬷嬷打断了她的神思:“太后……咱们不便动手,有的是人对那南妃不满意,还怕宫里没人对付她吗?咱们只需要暗中支持就好,到时候大祸已酿,即便皇上心中有怨,自有人做替死鬼。” 太后眸色一怔,旋即喜上眉梢:“说得对,薛嬷嬷,从今日起,你替哀家好生留意。” “老奴领旨。” 入了秋之后,天气便越渐转凉了,那小家伙,已在她腹中待了近三个月了。 倾歌摸着自己已渐渐凸起来的小腹,嘴角浮出丝满足的笑。 在经历了爱恨情仇以后,还有大部分生命留下,那些生命属于她自己,属于她腹中的孩子。 这是自打她入宫以来,过得最平静安和的三个月。 这一点,她倒是格外感激萧玄景的,自打上次他们争吵之后,他也再没来过她的寝宫,他不来,那些暗中各宫派来虎视眈眈的眼线冥冥之中也消停了不少。 她身子渐渐重了,更是越发嗜睡贪吃,自打他特许她不必去宁寿宫请安之后,她出宫门的时候就越发少了,便是偶尔出去,也只在灵凤宫外面走一圈就回来,全当消食了。 御花园与她相冲,她在那里好像没有碰到过一次好事儿。所以,那里她惯常是不去的。 玄舞倒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她不和她闲话家常了,而是发现了新鲜“玩意儿”,只是,不知若是教萧玄景知道她把他的子嗣称作“玩意儿”,会不会气炸。 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去太后宫中请过安之后就来她的宫里,蹭完了早膳之后,就巴巴地黏在她身边,用脑袋去蹭她微凸的肚子,跟里面的小家伙说着话,也不管它是否能听见。 倾歌有时看她模样实在傻,便开口笑她,她却说,这是她未来的小侄子,将来长大了是要唤她小姑姑的。 好吧,这个理由,她无法反驳。 “嫂嫂,听说今日有个初来的小宫女不懂事,端茶的时候烫着了皇兄,五哥命人将她杖责五十,蔡康亲自监刑。” “是吗?”倾歌凝眸,淡淡道。 “五哥从来没有因为这样的事迁怒过宫中的奴才,这还是第一次。”玄舞说着,又去偷瞥她的目光。 倾歌凝眸一笑:“新人不懂规矩,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不是这样的,闻说那婢子之前曾在暗处说嫂嫂不是,皇兄这是为嫂嫂你出头。”玄舞急急辩解着,怕她不信,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嫂嫂,五哥他心里始终是为你着想的。” 倾歌冷笑,他心里有他,她便也非得将他放在心上吗? 什么叫多余?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还有等我已经心冷后你的殷勤。 她知道她是为她好,可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她说明白,她不在乎,也根本不关心萧玄景做什么事是不是为了她。 他愿意做,那是他的事。 “嫂嫂!”见她迟迟不说话,玄舞不禁也着急了。 倾歌将她的手执进手心,抬眸道:“丫头,别光只说我的事,说说你。”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玄舞不解,扬声而询。 听说中秋之时,北狄大皇子便会如期而至,正式向皇上提亲。 倾歌想到这里不禁眸色一沉,她悄无声息握紧了玄舞的手,探声道:“比如,那个莫修。” “莫修?”玄舞眉眼轻皱,若非倾歌提起,她都快将那个半路相逢的男子忘了。 他们抵达帝京的头日,他便以家中老父身子欠安为由与他们辞行了,临别之时,还特意跟她说有缘再聚,她当时就觉得好笑,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在北狄,他们在中原,更遑论他们还常日生活在宫中,怎么可能再聚! 倾歌看她面上一片坦然,看起来倒不像有丝毫为情所困的模样,莫非,是这一途她都看错了吗? “嫂嫂,你别打岔,我跟你说真的,再过几日便是皇兄的寿辰了,已拟定了在花萼楼设宴,你好好准备,届时好好与五哥赔个礼认个错……” “我不去。” 玄舞的话生生被她打住,乍听她的话,陡地抬眸道:“为什么,你可别犯傻啊,皇兄宠你归宠你,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尊牛鬼蛇神虎视眈眈着呢,你就不怕有一天自己当真失宠了吗?” 倾歌冷然一笑,她有什么好怕的,莫说她现在已不爱他了,便是还爱,他后宫庞大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玄舞见她不为所动,心下当真急了,她陡地扯紧她的衣袖,“就算不在乎你自己,你还不在乎你肚子里的孩子吗?你怀了皇嗣这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人人巴不得你犯错抓你小辫子呢,那都是因为顾忌皇兄才没敢对你使坏,你要再这样下去,等到哪一天皇兄真的对你冷了心,指不定你们娘儿俩将来要过什么日子呢。” 倾歌心底倏地一个咯噔,她缓缓抬眸对上了玄舞的眸子,这些,她倒是没想过,可是,显然她说得有道理,在宫里,她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太奢侈了。 她不由自主抚上了自己微凸的肚子,至少,她不能委屈了她这还未出生的孩子。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之时,倾歌的脚步乍然顿下。 这几日她身子有些不适,闵太医今日来把脉之后说是孕期正常风寒,孕期不能轻易服药,便托小蚁子跟他走一趟,取些药材回来熬了喝下。 眼见小蚁子许久都不见回来,主仆几人便商量着出来看看,正好让倾歌走动走动。 倾歌被秋萤紫娥一左一右扶着,循着声往前走了几步,却见迟玉阁外围围了一群人,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心中始终对御花园存了些畏惧的,此番也只打算远远看看就好,她朝身边之人使了使眼色,秋萤二人会意,扶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隔着桂树的枝叶看去,却是太后皇后宁贵妃等人,韩嫔也在,还有一个宫装女子,正是那位清姑娘。 数十名内侍宫女环在众妃四周。 这些人排场真不小。 倾歌心底却不禁又有些神游,那位清姑娘,进宫近半年了,几度传闻得皇帝临幸,却到如今还没正式封嫔许妃,真不知道萧玄景是怎么想的。 却在此时,一道突来的低吼将她的神色唤了回来。 “大胆,太后面前岂容你放肆,来人,给我搜搜他身上到底藏了何物。” “是!” 说话之人是皇后,她话方出,便有几个奴才朝着颤身跪在地上的太监而去。 “娘娘,奴才没有啊,娘娘……太后开恩哪!” 这声音,好熟悉! 倾歌一惊,垂眸看去,却见那地上正跪着匍匐在地不断叩拜的人不是小蚁子是谁! 再不迟疑,她快步走出。 “慢着。”倾歌倏地发声,她上前先是向正满面怒容的太后问了安,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一人面前站定,“皇后娘娘,此事必有蹊跷,便是太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断不适合这般羞辱了他们去。” 太后冷声而笑:“那依南妃的意思,应当如何?” “这……” “母后,您不可以这般仁慈,这太监这次竟敢害皇后娘娘,若给了他机会,下次不定更作出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呢。”说话的是韩嫔,她说话间,瞥向倾歌的眼角余光里透着阴狠的嘲讽。 倾歌心底暗惊,却只听有一道声音道:“太后,按说清尘并非宫中之人,不该管宫里的事,只是韩嫔娘娘的话确实在理,这奴才是南妃娘娘宫里的,这次害皇后,指不定下次便轮着谁了,更遑论娘娘腹中还怀着皇上的血脉,万一出了什么闪失,该如何是好?” 好个许清尘!这么快就找着靠山了! 倾歌眸底泛起丝轻漠的笑,深吸了口气,强令自己将眸子自小蚁子鼻青脸肿的面上移开,冷冷抬眸道:“要搜可以,如若搜不出个所以然来,妄生事端者,也决不可轻饶!” “母后,便按南妃妹妹说的办吧,也免教别人说咱们皇家仗势欺人。” 第二章 巫蛊之祸(2) 说话的人是宁疏影,倾歌心头却倏地一紧,一趟微服私访,让她知道这个女子不像她面上的那般柔弱,论起权谋,怕整个宫中找不出几个能当得她对手之人。 她这话,明明是雪上加霜,他们既已如此声声笃定小蚁子身上有东西,只怕此前已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正当她失神间,一道激奋的声音乍然自身前响起:“太后,是个布娃娃,好奇怪的娃娃,还写了字。” 那禀告的太监来回翻看着手中的物事,却突然惊嚎了一声:“这布娃娃,身上竟然扎了针!”倾歌的不安越发深重,却闻得太后陡地沉了声气:“给哀家看看。” 然而,方看到了那个布娃娃上面的字的一瞬,太后的面上仿似遭了晴天霹雳一般,竟惊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待得被身后的薛嬷嬷扶着站稳身形之际,早已低吼出声:“放肆!” 她气急之下,将手中的物事一把摔在地面。 嘭的一声,那布娃娃竟硬生生在地面滚了好几个来回。 倾歌吓得双肩一颤,却见皇后的身边贴身丫头俯身拾起了那个布娃娃,交到了她手中,然而,方触及那布娃娃上的字句的一瞬,皇后整个人竟晃似教人抽了魂一般,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宁疏影默默自她手中接过那个烙铁般的物事,乍然看向那一行字的瞬间,也不禁惊了眸子,状似不经意地朝倾歌看了一眼。接着便是韩嫔,许清尘,二人面上也是各有惊疑。 最后传到倾歌手中的时候,她不用看,也猜出了那布娃娃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果然,是皇后的生辰八字。 又是巫蛊! 太后气得不轻,扬起的手臂都在颤抖:“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用巫蛊之术害皇后,来人啊,拖出去杖毙了!” 倾歌也顾不得什么了,只能慌忙求情道:“此事过于蹊跷,还请母后三思。” 太后对她的话根本置若罔闻,她猛地看向小蚁子身边的几个奴才,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这大胆的奴才拖出去!” “谁都不许动他!”倾歌几步过去霸在小蚁子身后,抬眸急声道:“母后,您好好想想,他不过是个奴才,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如何懂得这等事。” “他若真不识字,那便必定还有同党,”太后气得喘了声气,说着厉眉横目又朝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蚁子看去:“还不老实交待,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惊怕之中,那奴才将她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抱着她的腿又哭又喊:“救命啊,娘娘,不是我,奴才没有!” 倾歌心中狠狠一疼,太后的命令再度传来,那几个奴才领命,都弯身朝着小蚁子而来,七手八脚的拉扯中,倾歌不小心踩上了自己身后的裙裾,惊慌失措中,她被推倒了地上。 小腹突然传来一阵盖过一阵的抽痛,倾歌一把捂住肚子,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液。 皇后等人站在一旁,都各自退到了安全了距离,冷冷看笑话。 自打微服回宫后,不知为何,皇帝与南妃之间,冷淡了不少。南妃在外水性杨花,怀了别人的野种,现已被皇上摈弃的消息传遍整个宫闱。 她腹中的孩儿本便不是皇嗣,真要流掉了,皇帝只怕还要感激她们呢。 太后走近了两步,冷冷道:“来人,给哀家把南妃捉住。” “慢着。” 随着这一声,众人吓得一个激灵,都心惶惶地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一声明黄,靴修五爪龙纹,大步而来的男子,不是皇帝是谁! 宁疏影看着他的身影,死死扯紧了手中的素帕。 他上得前来,低声向太后问安:“儿臣拜见母后。”转眸,却朝着被远远挡在外侧的倾歌两个丫头道:“还不赶紧将你们主子扶起来。” 秋萤与紫娥闻言,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起了倾歌。 那边厢,萧玄景冷眼扫过了周边的众人,眸子凝在宁疏影面上的一霎,眸底闪过了一抹失望。 他沉叹一声,走上前来,对太后道:“母后,你知道朕一向不信这些,前朝今朝,巫蛊之术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那些被诅咒之人当真死于非命了吗?” 太后见他分明为南倾歌求情,不禁越发火冒三丈:“皇帝,你不许为她开脱,这南倾歌就是一个妖女,哀家今日非办她不可。” 萧玄景见得此番,只愈发冷了眸子,他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同样义愤填膺的皇后,继道:“若巫蛊之术当真有用,朕马上命人找来十几二十几个布娃娃,全都写上朕的生辰八字,看朕会不会无端横死!” “皇帝,你,你!”太后被他激得险些毙过气去,她扬手指着他,气得身形颤抖:“你,你中她的毒太深了,来人,马上把这个妖女押下去,择日处死!” “谁敢。” 皇帝冷冷的一声,与他平日里说话的口气也无多大区别,却教那几个正要动手的奴才吓得颤了腿,险些软到在地。 太后好不容易抓住南倾歌的把柄,岂会轻易将她放过,加之皇帝字字句句都在为她脱罪,她越发气得怒不可遏:“她犯了错,哀家惩罚她天经地义,皇帝为国事已够操劳,后宫之事还是少管为好。” “母后若当真心疼朕,只怕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萧玄景冷笑,瞥了蔡康一眼。“蔡康,把那几个奴才拖出去斩了。” 他眸光所到之处,正是方才推到倾歌的人。 话毕,再不看众人,大步迈向倾歌,方近的她身前的一霎,冷厉的眸子陡地凝向了她身后的两个丫头,秋萤与紫娥吓得不轻,慌忙退向倾歌身后,便见皇帝微微弯身,直起身的一瞬,已将南妃横抱入怀。 转身欲走,却被一道声音倏地叫住了。 “慢着!”太后气急败坏地走向他,逼在他面前:“皇帝,此事你非得给哀家一个交到不可!” 倾歌双手本紧紧挂在他的脖子上,乍然闻言,吓得便要挣扎下地,腰身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她身子一颤,不敢再放肆,心中知道他既来了自不会使她受得半点伤害,索性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心底一阵柔软细缓升起,久违的柔软,教他有些贪恋。 萧玄景眸色一怔,嘴角却旋即凝了抹幽冷的笑,他抬眸,迎向了太后:“三日之后,朕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朕交出玉玺,任凭母后处置!” 太后气得怒目圆睁:“你,为了她,你拿皇位威胁哀家?” 眸底掠过一丝一狠,萧玄景缓缓凝向了她的眸子:“母后说是威胁,便是吧,来人,送太后回宫。” 最终,小蚁子只是被收押,虽是关进了宗人府,然皇帝亲口下令,没有他的口谕,无论是谁,决不能对他使用私刑。 他将她一路抱回了灵凤宫,他将她轻放到房间的榻上,深深凝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迈出了她的闺房。 他走得很快,就要出门的时候,竟被她从床上跑过来一把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萧玄景僵住,她搂住的不是他的身体,是他的心。 这是她和他感情生变后她第一次挽留他,第一次不顾一切向他跑来! “谢谢你。”倾歌的脸贴在他的背上,她是真的感谢他,感谢他为她做的,为小蚁子做的。 他让她看见了一丝希望。 萧玄景仰头长叹一声,一颗心强作冰冷的心都软成水。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好窝囊…… 但他突然觉得心甘情愿。 只要她这么搂着他,靠着他……就心甘情愿。 宁寿宫。 宁贵妃向太后请安之后,正扶着她在院中看荷塘里的锦鲤。 太后拿着鱼食时不时往荷塘里投几粒,投完了便看那些鱼儿伸长了头抢食的模样。 “你近日身子可好?” “劳母后挂碍,甚好。” “你身子不好,还日日都来向哀家请安,不像有些人,不是这儿伤了,便是那儿痛了,当年哀家怀着皇帝的时候,临产的头日都还来同当时的太后请安,哪敢有一日懈怠。” 宁疏影闻言,眸色不禁一黯,便见太后喂食的动作一顿,“皇帝又在灵凤宫?” 翠珠眼底泛起一抹阴凉:“太后,可不是吗,真不知道那南妃娘娘给皇上吃了什么迷药……” 翠珠心中除了为自家主子鸣不平之外,也深深地嫉恨着倾歌,同为女人,那南倾歌也不是什么绝色女子,论起来,她翠珠与她之间差哪儿了,凭什么她能得皇上万千宠爱! 她本欲再说下去,却被一人暗中碰了碰手指,她一回头,是她的主子。 第三章 巫蛊之祸(3) 翠珠心中除了为自家主子鸣不平之外,也深深地嫉恨着倾歌,同为女人,那南倾歌也不是什么绝色女子,论起来,她翠珠与她之间差哪儿了,凭什么她能得皇上万千宠爱! 她本欲再说下去,却被一人暗中碰了碰手指,她一回头,是她的主子。 她却不知,宁疏影自小在尔虞我诈中摸爬长大,本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她之所以暗中给了翠珠警告,原是因为暗里瞥见太后眉眼间隐现的不悦。 皇上再怎么犯浑,他还是一国之主,做母亲的,又怎么能容忍被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儿子半点不是。 眸底一抹幽冷掠过,抬头,早已润了眉眼,温了声气:“母后,皇上抽空去探南妃妹妹也是应该的,那是个好女子,此次宫外也屡屡为他解了危机,他自是应当好生待她。”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次微服私访,太后心中只越发气恨,皇帝跟她说南倾歌只是上了一趟昆仑山,并未失身于那冷面书生,然而,闻说南妃回来时身边跟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还口口声声称她做夫人…… 这个南倾歌,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四处惹是生非的浪蹄子!皇帝身边,岂能容她! “哀家倒要看看,三日之后,皇帝能拿出什么证据为她开脱!” 深夜,灵凤宫中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她掀下头上斗篷的一瞬,倾歌瞬间凝了眸子。 是皇后。 她离开之后,倾歌转瞬便乘夜去了日升殿。 值夜的太监正要通报之际,正巧蔡康从里面走来,他二话不说便将倾歌请进了殿内。 身后,值夜太监一脸为难:“蔡总管,这,怕不妥吧。”宫里素有规矩,后妃要见皇上,是要通传的,加之前几日皇帝亲口下令惩罚了一个犯了错的婢子,就在日升殿大殿外,当时情景犹在眼前,他们岂敢有丝毫违逆。 蔡康含笑漫不经心理着拂尘,眼角微挑,斜斜瞥了他一眼:“规矩,那是为需要的人立的。” 他们又哪里知道,如今这整个后宫都几乎如同虚设了,南妃私底下惯常是对皇上直呼其名的,一个小小的规矩,又算得什么? 他想到此处,又兀地凝了眸子,自然,这规矩大小,也是得看人的。 乍然看到她推开门的一霎,案前灯下正在批阅奏折的男子眸底腾起一丝惊喜,转瞬,却又染了薄怒,便见他已起身一把拉下架上的披风朝她走来。 “夜里凉,出门也不知道披个氅子,朕看你宫里那些个婢子该换换血了。” 他语里微愠,倾歌生怕他真个迁怒到她宫里奴才身上,便趁他为她系上披风之时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我偷偷来的,她们不知道,阿玄不许生气。” 萧玄景闻言却越发怒了眸子:“南倾歌,你莫要忘了你还怀着身子。” 便是暗中派了暗卫保护她的安全,他犹自放心不下,她竟敢一个人出宫门。 倾歌知道他是担忧她的安危,可是怕牵连无辜,她只得佯怒着在他怀中撒泼:“合着你只关心我肚子里那玩意儿,我不生了!” 皇帝青白着面狠狠瞪她一眼,什么叫“那玩意儿”,那是他们的孩子,她这小脑袋瓜,整天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倾歌触到他幽冷的眸光的刹那,也惊觉自己情急之中措辞不当,转眼,却又颇为不服气地瞪了回去,她率先走在前面,用眼角余光瞥他:“这话真不是我说的,原话可是出自你那好妹妹的口。” 皇帝跟在她身后,看她走得微急,便又大步上前扶住她的身子,直到她坐下,这才跟着坐下,拿起了奏折继续翻看着。 倾歌看也不看他,自顾自捡着小桌上的蜜饯东一样西一样往嘴里送去,不过一会儿,果然闻见某人冷冷一哼:“别对朕说你来就是为了在朕这里蹭吃零嘴的。” 还以为你不知道呢,倾歌得意一笑,将手中的蜜饯放回盘中,低头,从袖中抽出来一个物事:“阿玄,你看看这个。” 她将东西递到他手上,眉眼微沉。 那是一份摁了手印的状纸,东西是皇后给她的,摁手印之人,是浣衣局里的荷芳。 原来,小蚁子出事的头日那荷芳抱着洗好的衣物正要送去后妃宫中,却在方出了浣衣局没多久之处瞥见了假山后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心中一动,想着这或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便偷偷摸摸跟了过去,竟听见了韩嫔的贴身宫婢画屏与那清姑娘的谈话,说的便是如何嫁祸南妃宫里的奴才云云,第二日,果然传出南妃身边的小蚁子用巫蛊之术害皇后之事。 她心中始终对当初自己欺凌南妃旧事耿耿于怀,日日做噩梦都是南妃开罪她的场景,此番暗里将此事一合计,本意是要到南妃面前卖个人情,图日后保得顺利出宫的机会,却不曾想那夜她偷偷摸摸出得浣衣局,经过御花园小径之时,便被皇后身边的奴才瞧见了,那奴才见她鬼鬼祟祟,便用皇后来逼他,她摄于皇后天威,惊惧之下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皇后给了她一些赏赐,又威逼利诱命她在诉状上画了押,并嘱她不要声张,这才将人放了回去。 谁都不知道皇后那夜一夜未眠,她在衡量,到底要帮韩嫔,还是卖南妃一个人情。 最终,她选择了后者,她深知即便除掉南妃,她也依旧难获圣宠,届时必定是甘泉宫坐收渔翁之利,与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将此事透露给南妃,一来如今南妃圣眷正浓,正好顺水推舟做了人情,二来,也杀杀宁贵妃以往的气焰,并且,此事之后,宁贵妃必然越发对南妃恨之入骨,两虎相争,她才是最终坐收渔翁之利之人。 “谁给你的?” 他的话将她的神色暂时收了回来,倾歌抬眸对上了他的眸子,“皇后。” 她虽傻,却并不愚笨,即便没有害人之心,皇后也不会好心帮她,他心思比她深,她想不明白的事,他或能猜出缘由。 然而,萧玄景只是微凝了眸子,对此却似乎不打算多谈,倾歌心里微微打着鼓,正在犹豫要不要问他时,便听他低道:“倾儿,以后尽量离皇后远点。” 倾歌眉眼一低,点头。 也罢,他不说,她便不问吧,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总归都是为她好的,她听他的就是了。 只是,害人之心她从来都未曾有,却屡屡被人陷害,终究还是她过于念旧情了吗?她实在想不通为何韩素素一心要与她为敌,想当初她之所以一直未将上次的事与皇帝说明,本便是暗里给一个悔过的机会,她既不珍惜,她又何苦再让自己宫里的奴才继续生活在未知的水深火热之中。 那次之事萧玄景虽不知内里情由,但凭他之后再没去过韩嫔宫中,便可知他心中想必也是恨极她的,她想要开罪她应该没问题,只是,那位清姑娘却是他亲自带进宫的,现在还未及行封论赏,真要开罪,他舍得吗? “阿玄,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理?”她轻轻偎进他怀里,低声细探。 萧玄景将手中的“证据”缓缓放下,伸臂揽紧她,轻轻在她肩上摩挲着:“明日便是朕与母后说定的时间了,你呢,你信朕吗?” 倾歌自他怀中抬头,她轻握了掌心,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 “怎么,不信?” 他眸色微沉,悠悠朝她瞥来。 倾歌摇头,又下意识用双手去握他的掌心:“阿玄,我宫中那几个奴才什么秉性你是知道的,他们一心为我,却总总因我而涉险,我实在害怕……” 她话到此处又堪堪顿住,咬了唇角去探他的眸子。 萧玄景沉叹一声,将她重新拉入怀里,他怎会不知道她心底的忧虑,只是,他虽不忍,却不得不为大局着想,此番即便要办,怕还是得暂时委屈了她。 第四章 倾歌毁胎(1) 皇帝与太后说定的第三日,凌晨时分。 天空下了几点微雨,早膳过后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有些发闷。 在日升殿,皇帝亲自揭穿了韩嫔暗置巫蛊嫁祸南妃的阴谋,韩嫔事败,皇帝欲杀之,幸得皇后求情,皇帝念其仁厚,特网开一面将之贬去了冷宫。 这样的处置,倾歌倒觉得无可厚非,到底,她心底总是对韩素素存了几分不忍的。萧玄景既不喜她,想必此番进了那冷宫想要重见天日便难了。只要她不再在她身边作怪,留她一条性命也无可厚非。 令她震惊的,却是萧玄景对于许清尘的处置—— 鉴于清姑娘揭发韩嫔阴谋有功,封尘贵人,赐住钟翠宫。 这些是她宫里丫头听来告诉她的,昨夜她被他强行留在了他的日升殿,夜里被他揽在怀中,迷迷糊糊中感受他用下颌触着她的发顶,低声叮嘱她明日莫要来日升殿,倾歌困意甚浓,当时只唔唔应着,最后的意识顿在他在她头顶的温醇低笑。 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根本是在自己宫中的榻上,哪里有他的影子,问她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只说他差蔡康四更过来的,并嘱她们莫要扰了她,倾歌想起他昨夜对她的叮嘱,索性重新滚回榻上,心底只想,他不让她过去,怕也是怕她又无端卷入其中,那便不去罢,二人之间早已互通了心意,他到底不会委屈了她的。 没曾想,他竟堂而皇之为那许清尘洗脱了罪名,她突然觉得,她看不懂他了。 竟是她看错了吗? 她于是便猜想他傍晚该是会来她的灵凤宫走一趟的,为此她几乎无心进午膳,她要听他的解释。 却原来,她总归高看了自己,她推却了晚膳,等到了深夜,他却根本不曾来。 不日,突传来冷宫的消息失火。闻说危难之际,是废妃沈氏秋月跳入火中,救出韩嫔,不幸的是沈妃却因此毁了容貌。 皇帝感念沈妃危难之时舍身救人,特恢复其名分,再入忘忧宫。 短短几日,诸事接踵而至,打得倾歌有些措手不及。 萧玄景,他到底怎么想? 按理,新妃须得去太后的宁寿宫中奉茶,届时,所有的妃嫔以皇后为首,都必定是得伺立左右的,倾歌心底对于当初灵凤宫一屋子奴才在那里遭难一事到底心有余悸,虽说此番众人的心思只怕多多集中在那二位新人身上,可那场合免不了又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礼仪应承,她终究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只是,如若不去只怕又得在太后那里落下口实,她如今有了身子,在这宫中,她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平安诞下孩儿,若是因此又遭来太后开罪,倒不如咬牙挺过好了,横竖,最多也不过小半个清晨。 她心气难平,喝完了安胎药,便独个儿在院中,由两个丫头扶着来回走动。 萧玄景来的时候,没人通报,伺候在一旁的小蚁子眼尖,正要细声打着提醒,却被他厉眉斥住了。 他突然闯进来,着实吓了倾歌一跳,他不想去别的女子宫中而又不愿忤逆太后意愿的时候,便总是以在御书房批奏折为由,谁的宫中也不去,及至深夜,再悄无声息偷来她的寝宫,一来二去,便连守在她宫中负责她安危的暗卫,都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们见怪不怪,倾歌却还有别的想法,千言万语,从前也只是从前,而今,即便为了躲避太后耳目,他去的也该是别人的钟翠宫才是。 她将两个丫头挥离,只身步到他身前几步站定。 “臣妾参见皇上。” 借着灯光,他看清她脸上的淡淡惆怅,“怎么了?”他走近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倾歌下意识的撤步令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倾儿。” 倾歌将手伸到后腰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挺着个微凸的肚子,她有些累:“皇上短短数日连封两位新妃,想必是无甚时日在臣妾宫中久坐,臣妾身子不适,请皇上自便。” “站住。” 脚步顿下,倾歌咬紧牙关,眸底的泪倔强着不肯落下。 这几日,她身边的奴才知道二人又闹了矛盾,自不敢在她耳旁提及那人的诸事,只是,倾歌还是在多番无意中听来了些末,大概是他这几日都去了钟翠宫,反倒是沈妃,位份恢复与否似乎全无差别,只因他一次也没去过她的寝宫。 南妃往日的种种似乎早已成了过眼烟云一般,取而代之的,是尘嫔怎样的蒙获圣宠,然而,有倾歌的前车之鉴,那些宫人闲来无事时不免也暗下猜测,只估摸着这位圣眷正浓的新嫔恩宠又能持续到几时?尘嫔呢,她会不会在欢悦之余,有几丝后车之覆的悲哀? 倾歌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她把自己置身事外之后,反倒是为沈秋月不值起来,若当真论起来,沈妃的容貌才气也不见得便落了那尘嫔去,再说,他不愿临幸,又何必迁她出冷宫?还是说,那尘嫔的新鲜劲儿还没过? 她心底涩痛,今日他能来,她怎还不晓他的心意,只是,他事事都自己默默在心中筹谋,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时常忍受他突如其来的冷落,她心底的委屈又找谁说? 她硬着心肠背对着他,晦涩了眸子。 “皇上这是习惯使然走错道了吧,那便恕臣妾不远送了。” 天可怜见,她平白吃他一吓,实在没有好声气对他。 “好得很!”他低斥了一声,隐隐怒意,脚步已到了门首,倾歌心底无端一阵酸气,心思未至,口中早已脱口道:“夜凉,烦请皇上莫要忘了合上门。” 那道明黄的身影猛地顿下脚步,倾歌未及醒神,那边厢,他已迅雷之势转身大步而来,在她震惊之中,弯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三两步拐进了她的房中,及至她的榻前仍旧不停,将她平放到榻上,他竟开始动手解着衣衫。 她看得有些发愣,却在此时,只听他道:“朕来自己妃子寝宫,天经地义。”随着他的话,倾歌才看清他竟已褪去了外衫,只剩了里衣,她心底无端有些吃惊,转瞬,却又觉得好笑,便闷声低笑出来,他不理,弯身将她不失温柔地抱起往里挪了挪,接着便兀自上了榻,转身,便不顾她意愿将她揽入怀中。 久违的胸膛,不变的一如既往的坚实温暖,只是,不知昨夜躺在这里的又是谁? 她心底不知不觉有些发酸,头顶,他低沉的嗓音已然传来:“朕只是换了个看奏折的地儿。” 倾歌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话。她陡地抬眸,所以,他们并没有…… 她下意识去探他眸子,他却顺势将头搁在了她的头顶:“朕将奏折都看完了,问蔡康,迟迟不到四更……”他又沉叹了一声,似乎因着这几日连夜的看奏折,很是疲累。 那么,便连他看奏折的这些时辰,在他身边伺候的也只是蔡康吗?倾歌原本平静的心又渐渐腾起了一股子熟悉而陌生的情绪,她说不上来,只莫名觉得鼻子发酸。 “倾儿,朕没碰她。”从前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若是可以,他谁也不想碰,他不吝承认他只贪恋她的身子,可是,还不行。 至少,现在还不行。 其实,他今夜本不该来,只是,他实在想她。 娇嗔也好,愠怒也罢,只要是她,就想。 “我困了,不想听你说这些。”她只能逃避,她不想让自己心软,每次都是这样,心软,又一次次被他毫不留情地摔碎,便是动物也晓得自动避过危险,更何况她是人,活生生的人。 她累了。 萧玄景又将她揽紧了一些:“你以为那时朕为何迟迟不与云何他们联系?” 倾歌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出宫时两人在崖洞中的那回。 她与他待久了,也明白这是个闷骚的人,哪怕说情话,也要说得这般隐晦,幸得她生性聪明,不然谁听得懂他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他想多些时日与她独处。 泪水落下! 相思大约便是这样,一点点风吹草动便闹得鸡犬不宁,却最终,千言万语,总抵不过只言片语的温存。 她又败了。不知道败给他,还是败给自己。 偎在他的怀里,她望着透窗而来的幽冷月光叹气。 萧玄景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的发丝,眯眸看着夜空深处,他最见不得她忍着委屈不说的模样,每每此番,他便恨不得将那些阻碍着他们之间的一切人事尽数毁灭,可是,还不到时候。 “倾儿,要信我。” 他说的是“我”,这个时候,他们就像一对相拥而眠的最普通的平民夫妻一般,在败落而温馨的小屋里说着情话。 倾歌的泪落得更凶了,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她开始在他怀中抽泣起来,他便来回抚摸着她轻颤的双肩,怜爱又温和。 他何尝不想与她做一对平凡的野鸳鸯,只是,大夏朝的子民,是他的责任。 只不过,她,他也要定了。 倾歌那夜是哭着入睡的,翌日,他照旧早已离开,她知道,他须得从他昨夜过来的宫中离开才算圆满。 他昨夜说时机到了便会将一切说与她听,她那时正被他暖暖抱于怀中,她感受到他对她身子的渴望,可是因着她的身子,他似乎忍的很难受。 他宁愿忍受那样的折磨也要揽她入怀,她怎还会不晓他的心思。 什么自尊,什么骄傲,都滚犊子去吧,她爱他啊,那么爱他,怎么放下! 只是,她总归还是好奇,那个宸妃,她到底是谁,会是宁贵妃吗?还是许清尘?或者未来的某个女子? 为什么那个冷面书生让她去看她的前世,却在最后一刻也不肯告诉她关于这件事? 第五章 倾歌毁胎(2) 又是小半月过去,翌日便是皇帝寿辰,宫中为这事已筹备了许久,想来明日又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张旗鼓。 自打上次一场冷宫失火,皇帝已经下令,除了基本的饭食之外,任何人不得去冷宫。 听说这几日那里还闹起了鬼,倾歌惯常是不大信那些的,只是,萧玄景既专门为此下令,怕也自有他的打算。 近日她总觉身子不甚对劲,自己号脉之后却并未探出任何大碍,闻说太后在宫中赐了宴,邀了皇帝与皇后宁贵妃前去,蔡康便早早来通知她了。 晚膳倾歌吃得不多,傍晚的时候小腹隐隐作痛,便吩咐小蚁子去请了钟太医,钟太医只说是孕期正常反应,大概她身子娇贵,这才闹得比常人狠一些。 说是娇贵,实则破败,倾歌又何尝不知自打进宫后自己身子便大不如前了,只是,为他生个孩子,总还是够的吧。 她想着,心底竟又泛上了丝丝甜蜜,吩咐了紫娥去找来了几套墨宝,秋萤在旁磨墨,便开始在宣纸上胡乱写着字迹。 写完了又独个儿看着傻笑,便是此时,皇帝翦手踏了进来。 倾歌太入神并未察觉,几个丫头眼尖,早已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萧玄景来到她身后,盯着这字看了一会儿,蓦然失笑,“蛮女还是蛮女,这字,很南倾歌。” 倾歌被吓得不轻,转眸看清来人,当即横眉竖眼,恶狠狠地瞪他:“你说谁蛮女,说谁蛮女!” 萧玄景不答,返身提笔润墨。案上雪缎铺泻,如丝如冰,他从容行笔,纡徐有致,同样一个“颢”字落在面前。 锋芒深敛,华光尽落,字只是字,无喜无悲,字中看不出他心底分毫的情绪。 他放下笔,淡笑回首,突然间笑容凝固在脸上。 “好端端的,怎地又哭了?” 他说着,已经自怀中掏出手帕细细替她拭去眼泪。 倾歌突然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不公平。” 她摁着声音,萧玄景只以为她又受了委屈,当即浓眉一沉,已隐约含了戾气:“嗯?”一声轻嗯,他不着痕迹地凝眸看向她。 倾歌埋头在他胸口闷了好久,好不容易矫情完了,又佯装生气地一哼:“一场微服私访,我又失忆,又掉落悬崖,还把轻功给弄没了,某人倒好,不仅毫发无伤,回到宫中还多了几个美人,不公平。” 皇帝墨眸一顿,倒好似当真在细思她的指控,倾歌正要开口对他笑骂,双手已经被他握紧了宽厚的大掌里,他轻轻揽着她,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徐徐叹了口气:“听你一说,朕倒是想起当初初见时你的模样了,一身花枝招展的装扮,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出头。” 倾歌听了他的话不禁冷冷一哼:“哪像某人啊,一国之君还见死不救。” 萧玄景眉眼一顿,继道:“救了她又如何,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像她那般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万事,还得从根本的源头上来。”他话到此处,惊觉偏了,又悄无声息倒了回来:“倾儿,你想不想把失去的轻功拾回来?” 她闯祸的本事实在大了些,从前她有轻功在身时他都护不过来,而今又有了身孕,身怀一技,总归不是坏事。 倾歌却佯怒地推了推他紧贴过来的胸膛:“说得好听,你以为是物品啊,丢了捡回来这么简单。”她这身轻功可是打小就练的,而今还有了身子,学个屁! 她越想越愤愤,心底暗暗打定主意什么时候再见到那个冷面书生的时候一定要他将她的轻功还回来。 “朕教你。” 他说着,重新握回了她挣脱的手,又细细揉抚着,倾歌挣不脱,就用手臂拐来拐去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挠他的痒,偏偏他没事人一般,凝眸又去看她的字。 倾歌不禁偷偷笑了。 最好的日子,无非是你在闹,他在笑,如此温暖的一生。 “怎么想起来要写字了?” 他的嗓音温醇,倾歌不知不觉也软了声气:“阿玄,咱们的孩子快足四月了。” 萧玄景握她的手一顿,眸底浮出了些末暖意,就着这个姿势去抚摸她隆起的小腹,不禁温了嗓音:“嗯。” 倾歌挣开了手,也学着他的动作在小腹上游走:“我是想提前为他想个名字。” 萧玄景的目光落到了宣纸上铺满的“颢”字上。 “萧颢?”他淡淡低问出声,倾歌抿声而笑,转眸去征询他的意见:“好吗?” “好。”他说完,又将她腰身揽紧,转眼间竟四个月过去了,不知何时起,他便觉得,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皇帝寿宴。 排场自不必说,许多皇亲国戚带了家眷过来,单说他们献上的礼物,便几乎件件都是绝世珍宝,倾歌坐在一侧,每看见一次便用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那些大臣心中,却是别有心思。 如今南断章在战场,虽说双方各有胜负,然单凭南妃如今在后宫中的地位,如若此番再一举得男,南家必定风光无限。 皇帝与皇后坐在首座,从前皇帝的左右都是皇后与宁贵妃分庭抗礼,而今位置不变,那些家眷却都争相来倾歌面前献礼,倒惹得原本笑意盈盈的太后眉眼都挤兑了不少。 倾歌心中也不见得便有多么欢喜,这样的场合,她素来不慕,天子的寿辰自古便是普天同庆,为了她,他却险些取消了这次寿辰,倾歌心底有再多的不愿,也只能忍了。 不经意转眸的一瞬,却正巧撞见他与皇后说笑的画面,倒是好一幅鹣鲽情深的模样,她心中不禁有些郁闷,正想找玄舞说写话解解闷儿,却发现她正心事重重地拿着一个苹果有意无意地掂来掂去。 她这样的野性子,即便在宫中生活多年,怕也还是没对这样的场合习惯过来吧。 倾歌暗暗想着,正想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起身的一霎,却突然捂紧了小腹,众人未得见的一瞬,首座上的男子已然朝着这边快步而来。 “怎么了?”他声音喑哑,倾歌知道他这般已是不合适,便想撑起身来让他知道自己没事,没曾想腰没直起来,小腹的绞痛倏地加深,她未及反应,已经软软倒进了他的臂中。 最后的意识消失前,她听到四周慌乱的声音和脚步声,夹杂在这些吵嚷中的,是一道又低又怒的嗓音:“来人,传太医。” 倾歌怎么也想不到,她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毁胎。 而要她毁胎的人,是皇帝。 听罢了他的情由,倾歌当即惨白了脸,话都说不出来。 野种?! 他竟然认定了她腹中胎儿乃是她与陆聃的野种?!! 昨晚他们还在讨论着孩子的名字,那样的温情还在眼前,而现在,他的眸底只剩下透彻心扉的冷。 所有恩爱,荡然无存。 榻前,从前一道出宫的人,除却南断章和宁贵妃全都在了。 倾歌突然翻身下床。身子的虚弱让她双腿方触到地面便摔倒在地,她却不管不顾地爬上前,终于,一把抓住皇帝的袍角:“阿玄,便当倾歌求你,便当倾歌求你!” 她浑身汗湿,衣袍散乱,痛得前一刻都还在榻上低哼,可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根本全然抛却了一切…… 所有的帝妃里,她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最落魄的女子,很多年以后,萧元景再回忆起来,都还觉得,当时的五哥,是真的狠。 一旁的玄舞实在看不下去,弯身就要上前扶她,却在提步的刹那被人自身后抓住了手臂。 转眸,是高云何。 他向她摇了摇头。 心底的挣扎狠狠折磨着她,最终,脚步收回的一霎,泪水落下。 “都出去。” 冷漠的一声,所有人都默默退了出去。 蔡康最后合上了门。 萧玄景面上一片漠然,眸底的寒意如同九天玄冰。 仿似再忍无可忍,他一把捏住她抓紧他袍角的手腕,倾歌疼得泪水朦胧却不肯喊疼,两人僵持了许久,他猛地松了手劲,将她的手狠狠甩开,好像那令他多么倒尽胃口一般! “蔡康,叫卢太医进来。” 晃似被抽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倾歌猛地软倒在地。 不多一会儿,卢太医就提着药箱跟在蔡康身后进来。 倾歌原本失神的眼睛倏地瞪大,她撑着床榻摇摇晃晃站起来,双手死死抱住了腹部,嘶声厉喝:“谁也不许碰我的孩子,谁也不行!” 卢太医面色也并不十分好,晃似也经历了弥天痛楚一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 萧玄景上前,一把将她抱到了榻上:“别怕,朕陪着你,别怕!” 倾歌死死掐紧他手臂,泪眼朦胧地盯紧了他:“阿玄,不要,不要,这是我们的孩子,真的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 “卢太医。” 低沉的一声,蔡康默默退了出去。 卢太医上前,皇帝将垂死挣扎的倾歌狠狠嵌进怀里:“倾儿乖,没事,朕在你身边,没事。” “不要不要!”倾歌狂乱地摇着头,突然一把推开他,拔腿就开始逃离,她根本全然崩溃,目光却异常坚定,她一把抓起卢太医医药箱中的剪刀,双手握紧了直直指向了他:“不许过来,谁都别想过来,别想动我的孩子,谁也别想!” 她凶怒着眉眼,却突然一把捂紧了抽疼的小腹,额上瞬间沁出了冷汗。 “皇上……” 卢太医陡地看向皇帝。 萧玄景握紧的一点点松开,他起身,一步步朝着倾歌迈来。 倾歌顾不得小腹的剧痛,下意识往后退着,她无助地摇着头:“不要,阿玄,不要,不要……” 第六章 倾歌毁胎(3) 天子的寿辰过后,宫中立即又开始热热闹闹地筹备起了中秋的事,宫中上下里外,一片洋洋喜气。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 毁胎之后,倾歌身子越发破败,轻则伤寒,重则连着好几日腰酸背痛得下不来床,俨然成了个病壳子。 皇帝已连着好几日忙完朝事便来她的寝宫,她却日日闭门不见。 灵凤宫里那几个丫头,为了自家主子的事,愁得日日唉声叹气。 这愁的,却不只灵凤宫,还有皇后的华裳宫。 皇上将冷宫近乎查封,别人不知道,她心底却清透的很。 冷宫无故失火,表面上是一场意外,背后,或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韩嫔被打入冷宫,冷宫照旧安分还好,偏偏在她进去之后才发生了意外,皇帝素来疼惜南妃,怎会不对当年她被人诬陷的真相起疑? 假若韩嫔根本是受人指使呢?这便是当初皇帝要赐死韩嫔之时她誓死求情的原因,她本拟借此诱使韩嫔说出背后主谋,没曾想未及动作,竟已有人先一步杀人灭口。 虽说皇帝如今严禁任何人去冷宫暂时打断了她的计划,但上次一场求情已然将她的嫌疑洗尽,那冷宫,她不能去,别人一样也不能去,那么,只要韩嫔还活着,便不愁今后没机会。 这一点,她倒是格外感激沈妃,那倒是个奇女子呢。 当初她无故被贬冷宫一直是个谜,而今为了重获圣宠不惜使得自己容貌尽毁,这样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子,才真的是值得她下些功夫的人。 至于南妃,那个女子也曾有一段时日被她视为最强劲的对手,只是,深宫里的女人最忌讳四个字—— 爱憎分明。 自始至终,她心底只有爱恨,她与皇帝之间如今依然全然闹翻,以她的性子,二人之间重归于好的可能几近于无,加之她两次滑胎,今后不能受孕的消息早已在宫中传了个遍,她既已不能为皇家增添子嗣,便已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资格。 她要是她,就趁着皇帝如今还对她念着旧情,好好为自个儿的将来谋个好些的奔头,她倒好,竟还一次次将皇帝拒之门外,她以为她自己还是从前那个肚子里有护身符的南倾歌吗? 哼,这么拎不清,失宠,不过迟早。 倒是甘泉宫中那个女子,她似乎一直都极度冷静,无论是自个儿得宠正当时,还是皇帝日日灵凤宫之日,不争不抢,反而稳坐宫中最荣宠之位。由不得她不将她视为她稳固后位最大的绊脚石。 云何踏进日升殿之时,入目便是皇帝喂着朱雀的情景。 “你这小畜生,倒好似真真有几分灵气,她日渐消瘦,你也饿得皮包骨头,是不是再过几日你也学会给朕脸色瞧了,嗯?” 皇帝背对着云何,轻轻抚摸着那小畜生的头顶柔软的羽毛徐徐低询。 云何的脚步倏地顿下。 南妃对皇帝恨之入骨,本已在当初的预见之中,起初他也觉得瞒着她是最好的抉择,而今看他们二人之间落到这般地步,竟不自觉生了些末悔意。 “皇上,南妃娘娘素来也不是什么羸弱女子,毁胎之事倒不如……”他话到此处,又因着皇帝扬起的手生生顿住,看着翦手而立的明黄背影一眼,云何不禁低叹了一声:“您这又是何苦呢。” 萧玄景闻言,将手中的朱雀放回笼中,转身,笑中略带了不易察觉的苦涩。 “云何,你可知道,在临安镇那回,她险些遭萧宸景侮辱,后来羞愤之下跳下悬崖,当时朕便以为,那孩子断是无法保住了。” 高云何被他的话惊得倏地怔住,他们按照皇帝信中指示当初找去之后,只听他草草提了坠崖诸事,却原来,竟还有这样的前事。 他陡地抬眸:“皇上的意思是,南妃娘娘腹中的孩儿,早在那时便已……?!!” 萧玄景缓缓握紧了手掌:“朕那日问过闵太医,他却说,胎儿出现异常,是那几日方有的事,朕日日寝在她的枕边,夜里她翻个身朕都知道她哪儿不舒服,除非……” “皇上是怀疑……”云何说到此处的话猛地打住,他实在不敢说下去,皇帝的意思他怎能不懂! 南妃自小习得医理,身子是她的,真若是毁胎之前便已出现症状,她为何迟迟不肯说出来? 除非? 除非她早已知晓此事,甚至……整件事情根本是她一手酿制! “朕这几日虽说日日去她的宫门口吃她的闭门羹,心底却又犹豫得很。”他想她开门亲口问清楚,又怕事情一说穿,真个从她口中听来那些他全然不敢深想的事实,那么,他们之间,便当真没了可能! 云何暗暗咬紧牙关。 皇帝的猜疑不无道理,上次一场微服出巡,再见南妃之时,她与那陆聃早已是夫妇相称,他们之间究竟到了哪一步,除了她自己,只怕连皇帝也不知情。 难怪,难怪南妃滑胎的翌日,他便秘密差人去从前他们几番逗留过的福瑞客栈,当时南妃突然晕倒,为她诊治的医者正是常年在那里久居的一个江湖郎中,皇帝此番便是为了寻他。 当初他专门声称南妃已有月足身孕,算下来南妃与那陆聃相处也不过浅浅十日上下,自然而然所有人都会以为那是龙种,云何倒不认为以皇帝的心思会对此全无怀疑,不过面对失而复得的南妃,以及他对她的宠惜,便生生将那根生疑的弦压下罢了。 而今南妃的刻意隐瞒却又像一把火一般,重新燃起了他心底的那些魔念,南妃与陌生男子独处近十日,他怎能不心生妒意! 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云何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的心口猛地缩紧,竟险些透不过气来! 他记得南妃滑胎那夜为起初为她诊脉的并非卢太医,而是院正闵太医,有没有可能,南妃腹中胎儿根本还有一线生机,皇帝被自己心魔所控,所以借机除掉南妃肚子里的孩子? 他死死蜷紧双手,咬紧牙关才勉强止住了自己浑身由内而外的颤抖。 倾歌没想到在自己最落难之时,来看她的,会是沈秋月。 她因着毁容便戴了面纱,一身素衣白裳,头顶上只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朱钗。 倾歌盯着那支朱钗愣了好一会儿神。 沈秋月眉眼一划,在她眼前将它拔了下来,她抬眼看着倾歌:“想听这个钗子的故事吗?” 一个普普通通朱钗,竟又引起了她的一段过往。 不,准确说来,是她与六王爷之间的一段往事。 当时年少,宫中庆典皇亲贵胄家中的公子小姐都还进宫来玩耍,有一次进宫她不小心与众女眷走散,在假山迷路了好久,愣是一直强忍着没哭一句。 偏偏会被打此经过的几个皇子看见,其中一个皇子爱玩闹,故意将她的鞋子扔到了房梁上,突如其来的刺激使她所有委屈化作无边的泪水奔涌而出,她一气之下竟拔下了头上的金钗猛地刺进了那个皇子的手臂,不仅如此,因着当时情景慌乱,她的金钗也丢了。 回家之后爹爹母亲得知,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失手刺伤皇子,这是牵连全家的死罪,爹爹在书房静坐了一夜之后,翌日便决定带着她先行去宫中向先帝请罪,没曾想,方进了宫门便被六皇子拦下,他先是将她好生嬉笑了一番,最后竟然掏出了她昨夜丢失的那支金钗,转身,大步离去。 经她一听,倾歌也想起那场旧事。 她只记得那个故事里的当年的少年,却不知,她便是那个小女孩。 竟原来,这之间,还有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缘分果真是很难说的。 她问倾歌为什么不问她为何遭贬,倾歌就笑:“在这深宫之中,那样的地方,比起高高在上的地位来,可清净多了。” 她心底既早早便装了人,自是不愿侍寝,入宫非她所愿,自然要想法将自己清白保全。 沈秋月轻轻撩开下颌一角的面纱啜饮了口清茶,眉眼一弯,转眸低问道:“那为什么我能去冷宫呢?” 倾歌敛眉一笑:“沈姐姐这是考我呢,这次你可失算了,倾歌一直记得选秀那日,皇后曾亲口允诺最后胜出者可得皇上许的一个愿望。” 沈秋月听罢,怔了怔旋即也掩嘴轻笑了,她浅浅凝眸,仿似在看着眼前的某个物事,又恍惚,谁也不曾看:“从前待字闺中之时,只听说南家三小姐是个病秧子,一直将养闺中的,进了宫之后你的言行又是如此的离奇,而今,却没想到……”她说到这里,徐徐打住。 倾歌也不禁笑了,姐妹二人又说起初进宫时的种种,心下都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遗憾。 人便是这般,从前经历那些苦楚的时候,总以为非死不能解脱,及至许久或经年,再谈及之时,那些苦涩都滴点褪去,唯剩下淡淡的甜。 时间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时间,也终有一天会把所有的思念剪断。 只是偶尔夜半梦醒时分,她还是会想起那些出宫的时日,虽然不都是愉悦,他却总归是全心全意待她的。 一直就觉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很是令人艳羡,只可惜,她嫁了一个距离这样的生活最遥远的男子。 第七章 北狄求亲(1) 呵,嫁?怕也是她高看自己了吧,于他当得起嫁娶的,是华裳宫中的那个女子,而他真正疼惜的的女子,住在甘泉宫。 她想着这些,下意识便撤掉了自己正抚摸着如今早已空荡荡的小腹,人生便是这样的,失去了一些东西,又冥冥之中收获一些东西,至少,因着沈秋月的关系,她对萧玄景连纳二妃之事不再那般耿耿于怀了,本来嘛,他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不过这些人之一,有什么理由对他怨憎,只是,没许诺多好,给彼此都留有余地。 他何苦在动情之时,说那些一生一世的谎话骗她。 转眼中秋节便到了,北狄大皇子如期而至,并带来了许多那边的奇珍异宝,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带来的定情信物亲手赠给了玄舞。 北狄大皇子万俟修,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跟在他们身后说仰慕大夏朝风光的莫修。 玄舞发现自己被骗,杏眼圆瞪,脸都气绿了,若非身后的大丫头雨蝶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只怕她当场翻脸都有可能。 好不容易捱完了中秋宴,她趁比人不注意,偷偷就溜去了使臣宫里。 门口的奴才要通传,她理也不理,怒气冲冲地冲进去,见着庭院里闻声走出的万俟修,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你这人,好生可恶,竟然隐瞒了名姓跟了我们一路!” 万俟修温醇地看着她指责的面容笑。 玄舞憋了一肚子火,哪是他一个笑容就能糊弄过去的,为着这事儿,之后连着好几次的宫宴,她都无故缺席了。 宫里之人只以为她是女儿家心态,也也便只将之当做与宫妃们逢迎的笑点。 终于有一日,傍晚刚过,玄舞突然又一次找来,万俟修早已万事俱备,就等着敞开眼耳听看她的开骂。 玄舞狠狠瞪了他一眼,突然凑至跟前,语气实在不怎么好:“你那日说的,我还是可以继续当你是莫修,可还作数?” 万俟修不甚明白地点头。 却没曾想她竟笑得花儿一般,上前一把便攀住了他的手臂:“那么,照你说的,咱们还是朋友咯?” 他宠溺地点头,她瞬间就勾弯了眉眼,看着他道:“那你去跟皇兄说,你对我并无意,推了这门亲事可好?” 万俟修即将开口就那般生生顿在喉间。 他紧紧地凝着她,仿似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 玄舞被他瞪得有些心悸,“莫修,你还没回我呢。” 因着他莫名的冷脸,她问得也不禁有些小心翼翼。 万俟修冷笑了一声,突然一把擒住了她尖细的下巴:“若我不呢?” “什么?”玄舞被他突来的动作吓得怔住。 他倏地将她抵在门上:“在你心里,我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位置?” 玄舞好容易才自怔愣中回神:“莫修,你别这样,我害怕。” 北狄大皇子朝堂之上正式向皇帝提亲,并表示婚期越早越好。 这事私下商量还有余地,大庭广众下,皇帝金口玉言,怎好改口,只能暂允。 玄舞几乎是一路杀进使臣宫中的,两人见面时,万俟修正与三贤王切戳武艺。 萧宸景并不知他们之间种种,只以为二人是郎情妾意,便开口打笑道:“瞧咱们的七公主,何时对谁这般上过心了?” 万俟修乍然一听,旋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玄舞在原地狠狠地跺脚:“三哥,我有事要与大皇子说。” 她话里撵人意味明显,萧宸景深凝了她一眼,兀一挑眉,旋即细缓笑了,转眸将手中的剑柄一把扔到了万俟修手中:“既如此,便恕本王先行告辞了。” 他转身,没走几步,又转身看着他道:“素闻大皇子甚喜大夏朝山水,本王平日附庸风雅,书房里也收藏了不少好字画,诚邀皇子前去鄙府一赏。” 他说完,嘴角细浅笑意轻凝,转身大步离去。 “你什么时候与我三哥这般要好了?” 玄舞上前外头反问,倒一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 万俟修收回看向那道背影的目光,开口的一瞬,唇角的细弧转冷:“不知公主找在下何事?” 玄舞面上微浅的笑意乍凝,她有些怔住,转瞬,也冷了声气:“莫修,你骗我!” “骗,不知公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还装,你那天明明答允我要和五哥推了婚事的,你今日在朝堂上这么一闹,本公主岂不非得嫁你不可了?” 万俟修深深吸了一口气:“公主,你可知这门亲事是你皇兄与我父王亲口定下的,莫说你我,便是他们二人之中一人有了悔意,为了两国和平,便是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 玄舞倏地一把推开他:“不公平!嫂嫂说得对,战争也好,和平也罢,那是男子的事,凭什么本公主就要白白牺牲!” 万俟修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眸色阴冷:“你觉得本太子配不上你?” 玄舞被他凝得有些发虚:“我……” “还是你心底已有了人?”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眸底已隐隐喷了火,仿似她只要说是,他便会活活将她烧死。 皇帝照旧日日准时准点来灵凤宫报到,倾歌硬着心肠,不管也不问。 她将人赶出去之后就兀自进了里屋,几个丫头见他二人实在闹得厉害,便都不敢去她房里劝说,翌日倾歌醒来,吃早膳的时候才听几个丫头交头接耳,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那人竟还直杠杠杵在院中。 他身上还穿着素服,蔡康要偷偷去取朝服,被他冷声斥下了,倾歌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几个丫头怎么求都不管用。 他杵在院中,倾歌吃早膳的心境也被一双双渴盼的目光盯得灭了不少,她忍到极致,一把将筷箸拍在桌上,三两步冲出房门,在距他三四步之遥处蹲下脚步:“萧玄景,你王八蛋,你害了我的孩子不够,你还一心一意将我往烽火浪尖上推,你要看不惯我,不如干脆一点直接下令砍了我!” “烽火浪尖?”他周身都是这一夜累积而来的寒气,冷着声一字一句地重复她的话,浓眸沉沉深锁着她:“你放心,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碰你南倾歌一根毫毛。” 倾歌被他一句话噎得无话可说。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可是,她不要他这样。 两人便这般僵持着,眼瞅着上朝的时候渐近,秋末的天,蔡康生生急出一头热汗。 正值此时,外面传来皇后娘娘求见。 她手中端着朝服,率了一众宫妃跪在灵凤宫宫门口。 萧玄景沉着声说不见。 倾歌如逢大赦一般,连忙对着蔡康吩咐道:“让她进来。” 帝妃意见不合,蔡康很为难。 小蚁子突然慌张来报说消息已传入太后宫中,倾歌吓得一身激灵。 却不曾想,及至他临走的前刻,太后也不曾来。 看他自始至终不疾不徐的模样,倒好似早有预见一般。 倾歌未及深思,却只见他已吩咐蔡康去端了朝服进来,又下令让皇后等人立刻回宫。 他终于松口,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她亲自为他更衣。 倾歌虽心有忿忿,然念及自己或有的红颜祸水的骂名,终究还是缴械投降。 不对,是他耍心机,阴险的皇帝! 她心底憋着气,故意将他的朝服穿得七歪八扭,看得蔡康在一旁又是直冒冷汗。 与万俟修一场商讨无疾而终,玄舞在自己院中有一下没一下挥舞着鞭子,心底郁闷极了。 为什么她答不出来他的话?她确实不觉得他配不上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心底究竟是不是有了人…… 她想着,突然将鞭子往身后的雨蝶手中一扔,拔腿便往灵凤宫中跑去。 “怎么了,小丫头?”大冷的天,玄舞跑进灵凤宫中时,额角却出了汗。 倾歌看她匆匆跑来,不禁放下了手中的火炉,一边去握她冻得通红的手,一边吩咐紫娥再为她取个暖炉来。 “嫂嫂,我早不是小丫头了。” 玄舞挨着她坐下,弯身靠在了她的腿上。 倾歌看她有心事,开口打趣道:“是啊,咱们的玄舞公主马上就要婚配了,是不小了。” “嫂嫂你快莫要取笑我了,这几日去哪儿都有人同我提起这事,烦心得很!” 她轻嗔出声,夹带了委屈,倾歌眉眼一划,浅笑着来回抚着她滑落在一侧的小辫子:“让我猜猜,又是谁惹咱们的七公主不开心了。” “嫂嫂,你还笑话我。”玄舞在她腿上打闹着,突然又抬起了头,一把攀住了她的手臂:“嫂嫂,你进宫之前,见过我皇兄吗?”话刚脱口她又连忙补充道:“元宵节那次不算。” 倾歌眸色轻凝,看着火炉里莹亮的火光出神,她不意玄舞会突然提起那个人,关于那个人的事,她下意识不愿意去思去想。 “提他做什么?” 玄舞听她声音低沉,心口不禁倏地一顿,想起她与萧玄景之间近日种种,又想起自己嫁去北狄或有的处境,不禁越发悲从中来,她下意识攀紧了倾歌的手臂:“我听好多人说你从前在王府中的时候,为了逃避进宫,还专门编造了心疾的谎言,难道你也是因为心底已有了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紫娥将暖手炉送了进来,转身走了出去。 倾歌将暖炉递进玄舞怀里,又把一旁的暖手炉抱回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上面鎏金的纹路。 玄舞等不来她的回答,就去探她的神色,却发现她晃似神游天外一般,正怔忡空洞着双眼出神。 “嫂嫂。”她连着唤了好几声,倾歌这才回神,她轻叹了一声,压弯了眉眼,让人看不清内里情绪。 她有心疾是假,姐姐嫁进贤王府的那年大病了一场是真,萧宸景便是借此机会向外界宣扬她自此落下了病根,殊不知,实际上却是她醒来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且性情大变。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场牢狱之灾,她在天牢险遭凌辱,萧玄景来了一趟又走后的那夜,她梦中记起了大病前的所有事。 第八章 北狄求亲(2) 日升殿内,夜色微凉。 萧玄景正翦手而立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蔡康突然走近,立在他身后,恭道:“皇上,那个江湖郎中开口了。” 修长的身影猛地一顿,好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来,有些艰难地低询出声:“如何?” “……正如皇上所想。” 高大的身影陡地一颤,竟半晌说不出话。 灵凤宫中。 倾歌手握一个物事,只身在院中把玩。 其他奴才都被她遣会房里寝歇了,唯独秋萤几个,死活要在身边伺候。 这日子,已一日较一日更凉了,一阵冷风秫然袭来,倾歌鼻端发痒,瞬刻连着打了两个喷嚏,紫娥连忙回屋替她取大氅。 秋萤一眼看出她手中之物是个玉箫,不禁暗自迟疑,她自小跟在倾歌身边,她们家小姐什么脾性,她怕是再清楚不过了,丝竹管弦一类的,她惯常是从不沾的,为今为何…… “娘娘莫不是还会吹这玉箫?” 那边厢,伺候在一旁的小蚁子低声问道。 倾歌扬眉一笑,不禁忆起了一抹久远的记忆:“这是一个故人送的。”话到此处,她不由又有些怔住,稍倾,低喃了出声,近乎自言自语:“相处也算有些时日了,我倒也不曾见他吹过呢。” 几个丫头甚少听她提过身边有什么亲密之人,此番一听,都不禁生了好奇。 “娘娘若挂记,不妨求皇上让那人来宫中小住几日,也让奴才们饱饱耳福。” 紫娥说着,已经将大氅自身后为倾歌覆上。 倾歌伸手拢了拢,眼底心间,不禁苦苦一笑。 那个人,她此生怕是再无缘见了。 她想到此处,又联想起今日种种,不由低低轻叹了一声,尽是诉不尽的苦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大步入内,直直朝着倾歌的方向而来。 “南倾歌,你还要不要脸!” 秋萤几个乍然一件,都不禁兀自哆嗦着跪拜在地。 “叩……叩见皇上。” “滚出去!” 他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戾气,胸膛更因为突来的怒气而微微起伏,倾歌甚少见他这般,暗里不由也有些心悸。 正在心底暗忖间,手腕倏地被他一把握住,他往上一提,竟直接将她整个拉起。 倾歌脚下打绊,险些栽倒在地。 未及抬眸,他的怒斥却又一次自头顶凌冽打来:“你心里心心念念全是那个人,怎么,这是定情信物?” 他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玉箫,狠狠举到了她的面前。 倾歌被他吓得不轻,此时却越发怒恨,脱口的话也不禁字字带刺:“你不是说我腹中的孩儿是他的吗,你是九五之尊又如何,至少,跟他在一起的光景,是倾歌此生最快活的时候。” 她的冷笑教他只想将她立即毁灭。 “他待你好,所以你不惜拿自己的身子报恩!”他一把扭住她削尖的下颌:“那些宫人碎嘴的时候,朕还只当他们是嚼舌根,原来,你真的偷偷将药膳倒了,你怀了他的野种,你怕朕将来会杀了他是不是!” 倾歌狠狠瞪向他,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男人不信她。 他不信她! “皇上,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 哐当! 玉箫坠地的清脆声。 倾歌的心口随之狠狠地颤。 他在她急促的呼吸里冷冷笑了:“朕不杀你,朕要留着你,让你亲眼看到你爱慕的那个男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模样!” 倾歌咬牙切齿地打他,“萧玄景,疯子,你这个疯子!” “疯子,呵?”他阴沉着脸,冷冷轻哼,他突然一把将她摔倒在地,额头的钝痛让倾歌失声痛呼出声,他冷笑着,看也不看:“来人,将南妃关去三清大殿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许探望。” 他口里的谁,甚至包括她身边的丫头。 所有恩爱,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倾歌突然扯唇笑了,那是最后一丝希望幻化成绝望的笑。 她此生从来不曾怕过什么,唯独不敢踏进三清大殿。 看来,他是真的恨上她了,很恨很恨。 默默立在一旁的蔡康突然有些难过。 那江湖郎中招供的当夜,皇帝已将之杀人灭口,袒护南妃之心可见一斑,今夜南妃若未曾说这些话…… 方入得三清大殿门口,倾歌被人一把推了进去。 出其不意,她猛地扑倒在地。 “你这人,不知道小心些吗?” 身后,秋萤打抱不平的声音传来。 侍卫冷冷一哼,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水性杨花的女人,随便遇着个男人就贴上去,真不要脸!” 指骨被地上的花纹蹭破了皮,倾歌强忍住灼热的痛楚,挣扎起身,弯唇,朝自己的丫头轻摇了摇头:“丫头,回去吧,莫做傻事。” “娘娘!” 秋萤要扑上来,却被身后一个侍卫紧紧抓住手臂,大门砰的一声合上。 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个面容不甚和善的老嬷嬷走了出来。 她手里抱着高高一摞经书,尽数扔到倾歌面前:“南妃娘娘,太后娘娘怕您在这清净之所呆不惯,这是她老人家吩咐老奴给您抄的经文,一日一本,抄不完可没有饭吃。” 话毕,扭着水桶般粗壮的腰走了出去。 眼前除了一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倾歌默默捡起那些散乱在脚边的经书,周身的压抑令她完全不敢再有丝毫更大的动作。那样的畏惧又来了,她下意识往后缩着身子,将唇角咬破了皮,还是怕得浑身颤抖。 火红的大殿,面目尽毁的女子,不断收缩的佛珠,悲惨的哀嚎,无底的悲痛…… “我是你,你是我……我是你,你是我……我是你,你是我……” 她捂紧双耳,那个声音还是不放过她,那个面目狰狞的女子在火中挣扎,她盯紧了她,狠狠地,似哭,还笑……突然,她仰脖哀嚎:“天尊,朱雀不悔!” “不要,不要……” 她被梦魇着,发丝里凝了冷汗,顺着额头沁出来,濡湿了她的脸颊。 “倾歌!” 突来的碰触惊得她失声哭叫出声:“啊,不要!” 来人使了些力气控制住她疯狂挣扎的身子,将她紧紧嵌入怀中:“莫怕,是我,莫怕!” 倾歌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人,竟是…… 她大惊,猛地直起身子:“你……怎么会是你?” 来人眉眼一划,眸色骤冷:“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希望是他吗?” 倾歌死死瞪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浅浅而笑:不答。 倾歌正要挣扎,他突然扬手一拂,她刹那失去意识,便这般软到进了他的怀中。 他将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单指轻轻拨弄着她被汗湿的发,口出的嗓音低沉,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我总不明白,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进这三清大殿,原来,竟是这样。” 他眸子骤冷,唇角斜斜一挑,师兄,前世今生,她终归不属于你。 他低头,颇有些贪恋地含住她微微张开的唇角,舌尖一点点探进去,深吸浅吮,流连忘返。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他眉眼一怔,猛地抽身,将她轻轻置于蒲团之上,起身,竟瞬间便消失了身形。 大门应声而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率先踏入,再往上,白色的面罩在风里微扬。 是沈秋月。 乍然看清眼前情景她不禁倏地一惊,脚下已经快步而去。 “南妃妹妹?倾歌?好妹妹!” 倾歌悠悠醒转,见是她,面色微惊带喜:“沈姐姐?” “好妹妹,这是怎地了?” 倾歌下意识一怔,好久……她没做那个梦了…… 她不由凝神,想起了方才情景。 似梦似幻。 是做梦吧,否则,宫中守卫森严,这里尤甚,那人便是本事再大,又如何逃得过这些三步一岗的侍卫。 她想着,却突然却抬起了头:“沈姐姐,你怎这时候过来了?” 那人不是说,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许来的吗? “南妃娘娘有所不知,今日本是咱们娘娘的生辰,娘娘便同皇上求了这个。” 低声解释的是沈秋月身后的宫婢。 “丫头,就你多嘴。” 沈秋月转头轻嗔,那边,倾歌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沈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沈秋月凝眸盯了她半晌:“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她话到此处,又暗暗给自己身后的丫头递了个眼神,那丫头会意,便起身去瞧了瞧四下,不一会,便朝她二人摇了摇头。 沈秋月复又看向倾歌:“我惯常不是个喜打听别人的人,只是,你看似大咧,实则大智若愚,小事你不计较,大事却并不糊涂,怎么如今?” 倾歌怎又不明白她话里所指,她悄无声息垂了眸子,语气却格外平静:“沈姐姐,这世上总有些人你说什么怎么做他都不明白,这世间,理解是玄妙的事,也是最稀缺的。” 沈秋月眉眼一怔,竟一时没了言语。 稍倾,又紧了紧她的手,“我倒了忘了问你,方才你为何那般躺在这冰冷的地上,可是身子不适?” 倾歌眉眼微怔,抬眸低道:“劳姐姐挂念,我一切都好。” 沈秋月取出绣帕轻轻替她搵去额前的汗液:“瞧瞧这苍白的面色,这身子看起来约摸比之前还清瘦许多了。”她语里疼惜尽显,转即又道:“你连着两次小产,落下了病根,皇上他真不该……” 倾歌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口:“好姐姐,你一向清净,何时竟这般没所顾忌了?” 沈秋月闻言不禁一正,她柔柔一笑,又凝眸望向她,低道:“我只是为你不值。” 倾歌苦笑:“沈姐姐,值与不值,倾歌这辈子怕也是便这般了,倒是你,若是寻着机会,千万要出了这牢笼才好。” 沈秋月下意识握紧了抓着她的手:“好妹妹,都这个时候了,也只有你还这般替我着想。” 倾歌反手握紧了她的:“他们这几个兄弟当中,便也仅有元景到如今只身一人,你何妨问问……” 沈秋月笑了:“这些年我自觉通透,却唯独他的心思,我总看不穿……”她语意幽幽,转瞬又看向她:“我不可多待,好妹妹,你好生照顾自己,我这儿有个好消息,兴许能多少解你心口烦闷。” 倾歌抬眸:“什么?” 沈秋月朝她凝眸一笑:“闻说南大将军此番大败西楼兰,来年开春西楼兰的可汗会轻率胞妹亲自来咱们大夏朝归降。” 倾歌不禁一喜,倾身道:“哥哥回来了吗?” 沈秋月看进看她的眸子:“快了,他立了大功,如今身后便只有你这么个胞妹,等他一回来,到皇上面前求个情,你的苦日子也便到头了。” 倾歌看着她离去,转瞬凝眉一笑,苦日子,沈姐姐,当年你在冷宫中过活的时候,又何曾觉得苦过? 便是当初在那溶洞中以天为该地为炉的日子,倾歌也从不曾觉过苦。 连着几日,倾歌白日抄写经文,夜里却一直被梦魇着。 迷蒙之中,似乎有个身影一步步近得床榻。 “倾儿……” 倾歌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液,她不安地摇着头:“不要,不要……” 那道高大修长的身影将她狠狠嵌入怀中,好像什么都没变。 “倾儿……” 我们还可以回去的,是不是? “不要离开我……不要走……陆大哥……” 所有的声息乍然顿住。 萧玄景将要为她拭去额头汗液的手就那般生生顿在半空。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毫无所觉的面色,眸中的情绪,不知道是狠,还是恨。 都这个时候了,你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他! 他突然撤身,有些狼狈地逃了出去。 他不敢想,若再呆下去,他会不会一把将她捏死。 “来人。” 他泠泠立在大殿中央,窗外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鹅毛飞雪,一片接一片地落在他的发顶衣襟上。 他在院中站了许久,突然便开了口。 “皇上。” 恭恭敬敬立在身后的,是守门的侍卫。 他头也不回,只是冷声吩咐:“传朕口谕,即日起,三清大殿内撤去一切冷冬物事。” 话毕,他提腿,大步离去。 内里的女子却俨然还被魇在梦里。 她痛苦地皱紧眉眼,低低喃了出声:“……阿玄……不要死……不要死……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阿玄……” 第九章 北狄求亲(3)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个日夜,初冬来得那样毫无预兆,暖冬设备倒是早已备足了的,可是,老嬷嬷跟她说皇上亲口下谕撤去的。 倾歌起初是不信的,那个人,即便她将他惹得恨不得亲手掐死她的时候,都还处处替她着想…… 可是,那是从前啊,从前他知道她害怕进三清大殿的时候,宫中大小事务,凡是须得跪拜三清的,都教他替她推却了,而今,可是他亲口下旨将她关到这儿来的……她犯了错,他要她闭门思过…… 女人,果然是爱自欺欺人的罢。 她竟然觉得不可思议,多可笑!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才抄了这么一些,还想不想吃饭了。” 神思倏地被打断,倾歌不说话,只是默默调动了一下握狼毫的姿势,险险避开生了冻疮的手指,俯身继续抄写经文。 老嬷嬷见她这般死气沉沉,狠狠啐了一口口水之后,轻蔑地冷哼着走了出去。 抄写的狼毫顿住,倾歌伸到砚上蘸了些墨,脑海不自禁便浮出了那夜他嫌她字丑,之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画面。 往昔历历在目,那些恩爱还在眼前,你却早已不是我的阿玄。 她突然笑了,泪水不自禁便落在了眼下的宣纸上。 眼看那一叠方写好的字迹被晕染,她一急,慌忙伸手去擦,凌乱之中撞翻了砚台,浓墨尽数倒在她开了口子的手背上,将她原本生了疤痕的手染得越发脏污不堪,她咬紧牙关,连忙又冲到外面打了水来浸泡清洗。 凌寒的冷水沁入伤口,刺痛瞬间彻骨,倾歌看着受着,突然便蹲在地上呜呜低泣起来。 与西楼兰一场战役,足足打了四个月。 南断章夏末奔赴的战场,回来的时候已是初冬。 回宫当日南断章便直奔皇宫,他在日升殿足足待了一盏茶的时间,出来的时候,鹅毛大雪早已覆满大地。 出乎所有的意料,他走后皇帝并未下旨放了南妃。 于是,宫人便都猜测皇帝此番定是铁心要处置南妃,甚至有人说,兴许南大将军功高盖主,皇帝寻由开罪南妃,不过是为了将来处置南断章时顺理成章正大光明。 毕竟,南断章出来日升殿的时候,脸色并不十分好。 南断章庆功宴上,皇帝特许南妃出席。 各宫妃嫔都到了,倾歌冻得腐烂的手,免不了又被冷嘲热讽了一番,玄舞坐在她身边,看不过去正想为她出头的一瞬,被倾歌悄无声息捏了捏手背。 她朝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头用袖袍将双手那副丑模样掩住。 玄舞总归是年少,她得宠的时候,谁敢这般出言讽她。 恩也罢,恨也罢。 不过那人一句话罢了。 宴会结束之后,倾歌起身,头也不回便往三清大殿而去。 身后,突然有人追了上来。 “嫂嫂,等等我,嫂嫂!” 熟悉的声音,倾歌已经转身,入目果然见那小丫头跑到了跟前:“怎么了?” “我听说你害怕进三清大殿,可是真的?” 倾歌弯弯唇角,轻轻刮了刮她挺俏的鼻尖:“你都说是听说了,怎地还来问我。” 玄舞便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身,一头便扑入她的怀中:“我想也是,你这性子惯常是极胆大的。”她说着,又陡地起身,握紧了拳头在她眼前晃:“嫂嫂,你快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倾歌定睛一看,借着微弱的光,只模模糊糊看出她鼓起的手背,她眼瞅着小丫头眉开眼笑的模样,突然灵机一动,便轻声笑道:“你抛起来,咱俩一道抢,你若抢到了,我便猜。” 玄舞知她早没了轻功,此番嘻嘻笑了:“嫂嫂,你输定了,换个别的,我要正大光明地赢你。” 倾歌朝她眨眨眼:“你只管照做便是。” 玄舞不禁深看了她一眼,照做。 物事抛出的一瞬,倾歌佯装跳起身子,却陡地摔倒在地。 假山中一个身影险些便要拔身而出,末了,终又强自顿住了。 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子,却紧紧凝在她眼眉轻皱的面上。 “嫂嫂!”玄舞乍然看清这一幕,什么也顾不得地往这边跑来,弯身正要扶起倾歌的一瞬,倾歌突然翻身而起,跑了两步之后将那瓷白的玉瓶稳稳接在手心。 “我赢了。”她得意的笑了,那边,玄舞气得喘了粗气。 “哪有你这样玩的,不算不算。” 倾歌弯唇一笑,刻意拿话激她:“怎么,堂堂大夏朝的七公主,莫不是还要学人反悔?” “才不是。”玄舞嘟唇一哼,“好啦,算你赢。”她三两步走上来:“重来,我赢了你再……哎呀,讨厌,你都看到是什么了!” 倾歌经她一提醒,这才垂眸看向了手中的物事,这精致的玉瓶儿,倒像她从前为了捉弄人故意备在身边装药粉的小瓶儿。 “这是什么?” 倾歌抬眸轻询。 玄舞小心翼翼将她手中的物事拿出来,拧开,将她的手展开,倾了瓶口便倒了些白色粉末到她近乎腐烂的冻疮上:“这东西唤作‘雪肤粉’,用在伤口上极其有效,我方才专门差人回宫替你取的,你用用,铁定错不了。” 倾歌下意识望向她,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 玄舞突然浅浅抽了抽鼻子:“你可别哭啊,你要哭了,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倾歌宝贝般将她手中的玉瓶儿拿过:“傻丫头,你心里惦记着我便行了,你这般做,也不怕话传到你皇兄那里平白惹他不快。” 不提还好,一提玄舞心中的恼恨越发深了:“我偏要做,他要真不高兴,不如将我也赶去三清大殿,我和你还能作伴。” 倾歌又要笑她傻,抬眸的一瞬,却望见了她身后一个不甚看得清晰的黑影,那身形,倒有些像万俟修。 他上次一场大夏朝提亲之行,因着北狄内乱只能提前北归,倒不曾想,来回不过数月,竟又南下大夏朝,想来,怕是对玄舞当真存了几分真情的。 也是,当初那场微服出巡,她见他倒是真真处处护着这丫头的。 “丫头,是不是有人找你。” 玄舞回身,剔了身后一身胡服长身玉立的身影一眼,转眸轻哼出声:“不管他!” 倾歌轻笑出声:“惹上了咱们的七公主,是要受些惩罚的。” 玄舞跳脚:“嫂嫂,你又笑我。” 倾歌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玉瓶儿:“丫头,心意我领了,你快些回去吧,省得落人话柄。” 玄舞点头,看着她离去,这才转身气呼呼去找身后那人算账。 “你这人,好生招恼,本公主还没嫁给你呢,整天跟屁虫一般,实在讨厌!” 她说着话,脚步却不停,那道身影旋即也追了上去,二人说话的声音渐远,苍茫的夜色中,一道修长的明黄身影缓缓自假山后走出。 他立在方才倾歌二人说话之处,弯身,拾起了静静躺在地上的物事。 蔡康一眼认出那是当初出巡之时他给南妃当做信物的玉佩。 “皇上。” 明黄身影未答,只是一点点将手中的物事紧紧握紧,似要将它嵌入手心。 许久之后,他终于转身,朝着日升殿的方向缓缓走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 南断章大胜归来那夜对他说的话:便是关于那位西楼兰大将莎卡丹的。 当夜,日升殿内的灯光直至夜半子时方歇。 倾歌明知自己在三清大殿中不能用什么。 只是,终归不忍拂了玄舞好意。 午间的时候,她抄经文抄到一半,老嬷嬷突然让她去打扫三清塑像。 十余尺高的塑像,倾歌抹了小半个下午才完全擦干净,微喘得半口气,便又被她吩咐去擦洗门窗,三九寒冬,倾歌双手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生生冻得青白交替,配以原本生了冻疮变得黑紫的龟裂伤口,从前素净的手背几乎已经面目全非。 自打来了这三清大殿,她每日的饭食只余早晚,晚饭还得看她经文的完成与否。 她去打了水,摇到一半之时脚下一滑,手中的圆木便生生脱离双手,木桶簌簌顺着绳索跌回了井里。 身后,老嬷嬷的怒骂已然应声而来:“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还是在那好吃好喝供奉着的灵凤宫里呢,还不快给老娘重新打,活儿不干完,一会儿的晚饭就别想了!” 方才的一跤摔破了手心,倾歌痛得皱紧了眉头,正吹着翻了皮血淋淋的伤口,乍听她的话实在刺耳,便欲撑起身子强忍着打水,没曾想未及起身,灼痛的手掌便被人一脚踩在地上,一脸凶神恶煞的老嬷嬷瞪着腿还在狠狠来回碾压。 皮开肉绽,十指连心,倾歌痛出了冷汗,另外一只手使劲去推她的双腿,反被她一脚踢翻在地,倾歌的头便撞上了井口,倒下的一瞬,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脸颊。 青白的面色,配以汩汩冒出的殷红,在冷冬惨白夜幕下的零星灯花里,显得森寒而可怖。 皇帝便是这时进的日升殿。 倾歌意识早已消散大半,她闭眼漠漠躺在冰凉湿寒的石板地上,鲜血淋漓的双手毫无意识地一抽一抽地抖。 她没了意识,那边厢,那老嬷嬷却一眼便看见一步步踏入院中的明黄身影,当即颤着双腿跪倒在地,抖着声气大声请安:“老奴参见皇上。” 萧玄景看也不看,只径直往躺在地上的那抹紫色身影而去,他俯身将她抱入怀中,出得殿门的一霎,侧头对身后躬身静立的蔡康下着吩咐:“将这老刁奴的刖去双足,丢进掖池。” 他冷声下着吩咐,那边厢,蔡康默默领命,心口却兀自一顿。 掖池里面都是世间少见的毒蛇。 这心狠手辣的老太婆,从前是伺候太后的。 倾歌醒转,已是翌日清晨。 眼前的环境熟悉而陌生,她凝眸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看出这是那人的日升殿。 手掌的紧绷令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扬手一看,上面已包扎完毕,幽幽药香拂面。 她当即一愣,待得记起前因后果时,便欲挣扎起身,已有一个丫头近得前来:“娘娘醒了?” 倾歌看了她一眼,点头。 那丫头便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倾歌浑身酸软无力,便由着她替她收拾。 梳洗完毕之后,她将倾歌一路引进了正殿,桌上摆了一桌子山珍海味,都是她爱吃的饭菜。 倾歌说不吃,转身便要走,身后,那丫头砰咚一声跪地。 “娘娘,皇上说了,您若是不吃饭,便砍了奴婢的脑袋。” 脚步顿下,倾歌冷笑一声,径直朝外面走去,殿外的奴才连忙见礼。 “你,你,你们几个,进来。”倾歌随手点了几个人,进了殿内,其中一个领头的侍卫拱手作揖。 “娘娘有何吩咐?” 倾歌伸手指了指饭桌上的珍馐美味,语意幽幽:“去,给本宫把这桌饭菜吃了。” “奴才不敢。”众奴才齐齐跪倒在地。 倾歌声音乍然幽冷:“好啊,那本宫先治你们一个大不敬之罪。”她说着,垂眸看向了还俯身跪在地上的丫头:“对了,你方才说不吃的话砍头还是砍脚来着?” “这……” 几个侍卫面色大惊,面面相觑。 倾歌笑了,示意地上的宫婢:“你,快去给各位大人端些碗筷来。” “娘娘……” 那婢子闻言声形俱颤,哪里敢挪动分毫。 “是谁惹娘娘不高兴了?” 乍然打来的一声,吓了正殿中诸人一个激灵。 徐徐踏进殿内的人,是皇帝。 他说着话,眸子却始终落在倾歌的面色上。 跪在地上得丫头仿似逢着救星一般,连忙将事情原委说明。 倾歌立在一旁静静地听,冷冷地笑。 听罢,皇帝深看了倾歌一眼,开口的一霎,声音乍冷:“来人,将这婢子与这几个侍卫拖出去,各仗责三十。” 几个执仗奴才闻言,相互顾看一番,依言行事。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眼看大仗凳子又一次搬进院子,耳边乍然响起阵阵求饶声,此起彼伏,倾歌心口一顿,暗暗咬紧牙关咽了声气。 板子声响起的时候,倾歌死死掐紧大腿才没让自己跟着那声音抖。 板子终于打完之时,她的手心早已裹了湿热的汗液。 那几个受了刑罚的奴才哀哀叫着被人拖了下去,倾歌懒得理发神经的某人,径直朝着外面走去。 临出殿门的一霎,身后却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南倾歌,你今日只要踏出殿门一步,朕马上砍了这些奴才的脑袋。” 脚步顿住! 倾歌当即凶狠了眉眼,她陡地转身,死死盯紧了眼前泠泠而笑的男人! 她恨死他这般不将别人轻贱别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搞得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样! “不就是吃饭吗,敢问皇上,这饭菜可是你赏给臣妾的?” “是。” “那好,臣妾现在不饿,打包回自个儿宫中吃总可以吧?” “……并无不可。” 倾歌冷笑,抬眸看向了蔡康:“蔡总管,那就劳烦您待会儿差几个奴才跑一趟了。” 蔡康看了皇帝一眼,领命,那边厢,皇帝的吩咐紧接而来:“蔡康,吩咐下去,今后朕的奏折一律送往灵凤宫。” 什么叫做无语凝噎,倾歌当场只想挖开他的脑袋看看这位九五之尊的脑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 另一旁,蔡康一边吩咐着奴才做事,一边在心底暗暗地想:帝妃意见不合,哪里只是他一个人为难的事! 第十章 楼兰归降(1) 太后突然绝食,这在后宫,比南妃重出了三清大殿的事儿还令宫人震惊。 由始至终,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除掉南妃。 为此,不惜对皇帝以性命相胁。 玄舞将一切看在眼底,早忘了对皇兄将倾歌赶去三清大殿的不满,满心满眼,只剩下对五哥的心疼。 太后是五哥的亲娘,五哥对她向来恭顺,如今却背负了不重孝道的骂名,太后绝食之因已在市井流民间传了些只言片语,为了稳固朝纲,已有大臣在朝堂上谏言处置南妃,都被五哥一一斥回了。 他做这么多,都是为了嫂嫂。 可是,嫂嫂不理他。 她重回灵凤宫之后,突然便日日都去太后的宫中请安,风雪无阻。她性情大变,对谁都话说三分,客气七分,唯独不见皇帝。 玄舞猜想,她还在为毁胎之事怨恨皇兄,她却不知此事本另有隐情,皇兄逼她毁胎那日在场的人都知道,只是皇兄当初一声令下,让他们谁也不许告诉她。 皇兄不让他们告诉她,自有他的考量,只是玄舞始终见不得他们之间成了这般。 她知道万俟修脑袋瓜比她好使,待她也是格外的好,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与他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浅薄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令她不敢轻易对他推心置腹。 思来想去,她决定去找高云何。出宫的时候她屡次看他为嫂嫂的事与皇兄红过脸,为免事败伤及嫂嫂,他或许是眼前最合适的人选。 高云何听罢她的话,沉吟了一番,教她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给了她一个锦囊,让她原封不动送去南妃手中。 第二件,让她想方设法,一定将皇帝约出来。 风雪依稀,冷意直入骨髓,握着锦囊,倾歌的手心却微微冒了热汗。 想着玄舞信中所言,她掌着孤灯,在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她常往的那处荷塘而去。 夜风簌簌,吹得宫灯明灭,倾歌四下瞥了瞥周身,只觉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她心下迟疑渐深,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远远地她看见荷塘边立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未及细辨,身子已教人自身后一把揽住,一只浸满凉意的手已然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直往侧面的密林里带去。 倾歌心底又惊又怕,只当自己无端中了别人计谋,死命挣扎之下险些逃脱,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压低的声音:“嫂嫂,是我。” 倾歌应声回眸,这才看清了来人,不是玄舞是谁。 “你……” 她正要开口,却又一次被她蒙住了口,借着宫灯和白雪的倒映,倾歌这才看清她的脸,她的鼻尖冻得通红,另一只手使了些力气握紧了她的手腕:“嘘~别说话。” 倾歌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放开她,玄舞会意,有些抱歉地松开手。 倾歌压低了眉眼,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询问,玄舞一眼瞥见了她手心紧握的锦囊,心口一顿,不禁又握紧了她同样冰凉的手背。 “嫂嫂,你若信得过我,就先别走,什么都别问。” 倾歌将信将疑地深看了她一眼,却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乍然传来。 “臣弟参见皇兄。” 倾歌定睛一看,发现荷塘那处已站立了两道修长的身影,风雪迷眼,她看得不甚清晰,只隐隐约约辨出那二人都披了大氅。 可是,方才那道嗓音虽有意压低,还是好生熟悉,倾歌下意识望向了身旁的玄舞,玄舞朝她点点头,深深凝着她低道:“嫂嫂,你没猜错,那人确是六哥。” 倾歌震惊之余,已经下意识朝荷塘那处看去,方才元景说的是“参见皇兄”,所以,那另一人岂不是…… 她想到这里,当即便想起身就走,却又一次被玄舞拖住了手臂,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哀求:“嫂嫂,便当玄舞求你,你给皇兄一个机会,求你了。” 倾歌无奈,眉眼深凝间,终究还是隐没了身子。 耳边,二人说话的声音再次传来。 “越来越没规矩了,值此深夜竟还敢逗留宫中,你便以为朕不忍治你的罪还是如何!” 低斥的一声,是他。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刻意躲着他,此时乍然听见他的嗓音,在这样的风雪夜里,熟悉而陌生,教她心头狠狠一颤。 “皇兄,近日朝臣朝堂之上不惜屡犯龙颜,皆只为逼皇兄降罪南妃,其中尤以二大辅臣为首,二人之中咱们的皇叔庄亲王权且撇开不谈,容相虽是一介文官,却真个当得鞠躬尽瘁,他又是皇兄少时的太傅,皇兄便当真要一意孤行吗?” 玄舞下意识抓紧了身旁倾歌的手臂,倾歌暗暗蜷紧手心,不自禁地已经屏息静听。 半晌,皇帝的声音传来。 “怎么,连你也要来指责朕了?”淡淡低询,却藏怒隐斥。 “臣弟不敢,只是为宁贵妃感到不值。” 皇帝冷哼一声,语意幽深:“你何时闲得管起朕的后宫来了。” “皇兄,我不信你不明白,宁贵妃自小与你一起长大,宫廷倾轧,明争暗斗,风起云涌,是她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她那一身心疾都是为你所害,然而皇兄扪心自问,登基之后除了封了她一个空落落的位份之外,可还给了她什么,南倾歌呢,她又为你做了什么?却是自打进宫始便宠冠后宫,皇兄为了讨她欢心几乎使得整个后宫如同虚设,为今甚至为她不惜忤逆太后的意愿,皇兄待她如此,她却还不知足,臣弟不只为后宫的女人感到不值,更为皇兄不值!” “放肆!” 怒斥的一声,皇帝狠狠瞪了元景好半晌,深吸了口气,冷声道:“马上给朕滚回去。” 他音色不见多少起伏,却全然是毋庸置疑的口吻。 远远都能感受到他周身传来的冷气,密林中,玄舞手心早已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高大人只告诉她要将皇兄设法约来此处,却没说六哥也会来,更没说他会对皇兄说这些话,这下完了! 元景冷笑:“臣弟今夜既然敢冒死进谏,就做好了被皇兄降罪的准备。”他话到此处,又陡然一转:“远了不说,只说近的,那次皇兄生辰,南妃宴上昏迷,闵太医诊出孩儿已然胎死腹中,并表示如若死胎再不取出,恐于南妃身子有损,皇兄害怕南妃得知无法承受,宁愿自己背负刽子手的罪名,以野种为由逼迫她毁胎,并命谁都不许将此事说出去,孩子已快足四个月,毁胎的风险极大,皇兄明知卢太医对她有意,然却也正由此,你钦点了他来为南妃导胎,不过是因为皇兄知道只有卢太医会尽心尽力保她性命,臣弟可有说错?” 皇帝一脚踢上了他的胸口,元景当即滚倒在地,“噗”的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在身下的白茫茫的雪地上氤氲出了一片殷红。 萧玄景低了浓眉,墨眸冷冷地盯在他身上:“这是朕与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为谁抱不平,马上给朕滚!” 这一脚踢得不轻,元景在地上躺了足有片刻,这才挣扎着撑起了身子,他捂紧胸口缓缓站了起来,当着他的面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转瞬又泠泠而笑:“皇兄,”他开口的音色微微见喘:“至于南妃一进一出三清殿背后的因果,想必有一个人比臣弟更有说服力。”他紧紧盯着皇帝,嘴角勾出了一抹绝色的笑,倏地朝右首的密林看了过去:“莎卡丹将军,该你出场了。” 他话音方落,伴着冰雪抖落枝桠的泠泠声,一道黑影已然自密林深处走出。 风雪一直持续,他在密林站了许久,加之方才枝桠上抖落的冰雪,此时身上的褐色翎毛上积满了白雪,沉沉压在他的双肩。 莎卡丹?那不是西楼兰的闻名的大将军吗? 可是,为何他的身形那样熟悉。倾歌暗觉不对,未及深思,只见那人已走至皇帝面前,他单手放在左胸,朝着皇帝深深鞠了一躬,“西楼兰莎卡丹,参见大夏朝皇上。” 一口气倏地哽在喉间。 什么叫呆若木鸡,倾歌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一定将之演绎得歇斯底里。 什么莎卡丹,这人分明是她失忆之时遇见的陆聃! 怎么会! 她大惊失色,那次分别,本以为再无相逢,没曾想,他竟是那位传说中骁勇善战的西楼兰大将莎卡丹。 是了! 她突然记起当初他临走时赠给她的那支玉箫,他说,以后有事,去西楼兰找他的。 还真是造化弄人! 第十一章 楼兰归降(2) 那边厢,皇帝冷哼传来,她一愣,慌忙收了心思。 萧玄景冷冷盯着眼前的人,周身的冷气较之漫天的冰雪还要将人冰冻三尺。 “皇上!”一道声音突然打破了冷冽的沉寂,是云何,他自密林深处一步步走向了皇帝:“那日皇上召臣入宫,与微臣重提出巡旧事,皇上怀疑南妃与陆聃……”他话到此处,看了一眼身旁的莎卡丹一眼,“也就是莎卡丹将军早已有染,加之闵太医闪烁其词的言语,皇上便加深了对娘娘的怀疑,然而,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处处维护南妃,及至那个江湖郎中不堪酷刑终于开口,皇上大怒,深夜去灵凤宫,正巧逢着南妃提起旧人,皇上忍无可忍,这才将南妃赶去三清殿,后来,南大将军回宫当日首先便直奔皇宫,他在来时的路上便已听说了南妃之事,于是在日升殿,他向皇帝提起了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楼兰的大将,也是咱们出巡之时遇着的陆聃,由而,南大将军庆功宴过后,皇上便在南大将军的安排下在日升殿里见了陆聃,翌日,您便亲自去了三清殿将南妃接了出来。” 如同断线的珠子般,倾歌的泪水簌簌滚下! 大白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他们之间明明都可以为对方去死,最终却走到了如斯地步,归根究底,竟是因为对对方的猜忌和不信任。 他不信她,不信她与陆聃之间的清白,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不信他,不信他对她的情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一直知道,两个人之间,最怕彼此不信任,那么,而今他们还能回去吗?还回得去吗? 原来如此! 皇帝暗暗握紧手心,突然冷冷笑了。 玄舞的小字条,元景的故意迁怒南妃,莎卡丹的出现,云何的解释,都只为了激怒他,人在发怒的时候,与酒后略粗相宜,他们想逼出他的真话,而这所有的一切,只为了引起一个人的反应。 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冷笑着,打发了所有人,终于,万籁俱寂,除了大小不一凌乱不堪的脚印之外,除了元景喷出的鲜血之外,今夜,仿似只有他一人来过这里。 他缓缓握紧了双手,又松开,而后,朝着一个方径直走去。 “倾儿,朕知道你在这里,倾儿!” 他一步步朝着她们的方向而来,玄舞知道自己被识破,想要逃开的一刹,却发现自己手软脚软,根本全然挪不动丝毫。 倾歌实在佩服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能看清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男子是谁。 莫修。 他朝她点了点头,之后拦腰抱起了犹自怔愣的玄舞,足尖轻轻点地,踏雪而去。 倾歌起身,缓缓迎上了来人的深沉的眸光,超乎寻常的平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边走边解着身上的大氅,到得她身边的一瞬,动作迅速地将大氅替她系上,及至身子被他揽入怀里,倾歌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出门时走得急,根本全然往了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 他将她抱在怀里,好久。 及至他暖热的气息缭绕在她耳边之际,倾歌眨了眨眼睛,这才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天荒地老一般。 “朕从来没有不信你。”他说。 “他们说得不对。”他说。 “朕故意将你关进三清殿,故意冷落你,就是为了揪出幕后黑手,真正还你清白。”他说。 倾歌突然笑了,泪水瞬间又滚落下来,濡湿了他的衣襟,她看着这漫天的雪花,想起这短短一年间发生在二人身上的许多事,不禁又勾弯了唇角,清亮的杏仁眼莹亮发光,她抓起他的衣襟,胡乱抹着自己的鼻涕眼泪。 “啊切!”她猛地推开他,狠狠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冻得鼻尖通红,萧玄景伸手往她额上摸了摸,当即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朝着日升殿而去。 被他伺候着洗完了热水澡,倾歌躺在他的榻上,双手将锦囊里面的锦缎取出,翻来覆去地看,滚来滚去地笑。 ——嫂嫂 见字如面 锦缎有限 不敢赘言 舞闯下祸事 恐及性命 危难关头只敢求于嫂嫂 且记今夜子时 荷塘柳下 不见不散 她一字一句地念完,复又攀上了他的脖颈,“快说,玄舞那丫头使什么计谋将你骗去的!” 萧玄景凝眸浅笑,将她又揽紧了些,偏不作答。 她娇哼了一声,“不说拉倒,赶明儿本宫自个儿逼供去。” 唇角的笑渐深,他轻轻抚着她的发,直到怀里的人清浅呼吸均匀传来。 计谋?他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你可知道,只要她说你有可能去那儿,哪怕龙潭虎穴,朕也会去闯。 他低头轻吻了吻她的发,抬头的一瞬,眸底的冷意乍现。 逼供?他是该找人好好逼一番供了! 翌日下了早朝,皇帝头也不回直奔钟翠宫。 原来,尘嫔嫉妒南妃得皇上荣宠,暗中挟持了那个江湖郎中的家人,逼他作了假供,皇帝大怒,赐其三尺白绫,死后永不入帝陵。 妃子死后不入帝陵,好比家族长子不得入祠堂祭拜先祖,是众所周知最大的耻辱。 若说尘嫔谋害妃子胆大包天,然宫中此般诸事并不少见,唏嘘之间,倒有人又想起了灵凤宫里的南妃,当初尘嫔得皇帝盛宠之时宫人都以为她或将成为下一个南妃,谁曾想,而今南妃重获圣宠,她却落得这般凄惨下场。 说来说去,都只当得世事难料。 最令宫人们震惊的,当属此番指证尘嫔之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甘泉宫中那位一向不问世事与世无争的贵妃——宁疏影。 不过些末时日,宫人之间又有了别的传言,约摸粗意,只说南妃曾对宁贵妃有过救命之恩,宁贵妃念其恩德,这才私下遣人查出了尘嫔的勾当。 这样的流言,倾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她只知道,自打那场微服出巡之后,甘泉宫中那个女子,便教她越发畏怕了。 无论如何,大白的真相,洗刷了她淫乱罪名之余,也暂时堵住了太后嘴巴,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提废黜南妃之事了。 热热闹闹的新年刚过,即将迎来的便是西楼兰的归降。 料峭春寒令人不敢轻易脱衫换履,柔和的春风却又处处传送着新生的活力。 经过了整个严冬的修养,倾歌的身子已好了大半,虽说不能与入宫之前相比,然确实较之初毁胎之时好了许多。 一年四季的藏污纳垢,似乎都只为累到初春,宫中各处都在进行清扫,灵凤宫中也不例外。 皇帝特地派了几个能干的宫婢过来帮忙,即便如此,倾歌还是挽起了袖子与众人一起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玄舞冲进来的时候,倾歌正站在凳子上擦着门窗。 玄舞吓得不轻,随着“啊呀”一声,连忙跑将过去扶住摇摇晃晃的凳子。 “嫂嫂,你这是作甚?” 倾歌闻声,转眸弯唇一笑:“小丫头怎么有空过来了?” 她说着,又要转身去擦窗户,玄舞连忙扯紧她的袖袍,低声道:“嫂嫂,皇兄来了。” 倾歌吓了一跳,一把跃下凳子,她瞥了一眼正走进院门的明黄身影,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手帕往身边秋萤的手里一塞。 蔡康的通传声传来,所有宫人都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拥在大院跪了一地。 倾歌动作虽快,额头的薄汗却未能瞒过皇帝的眼睛。 他当即冷厉了眉眼,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直呼万岁的众奴才,沉声道:“是谁让南妃娘娘做这些的?” 眼见倾歌意欲辩驳,蔡康暗暗朝倾歌使了个眼色。 昨夜有大臣深夜呈递奏折,道出当年先皇为稳固西边安宁与前西楼兰郡主结亲之事,提出皇帝理应效仿先皇,迎娶西楼兰的公主,今日早朝皇帝与朝臣商议此事,没曾想最先站出来反对的竟是南大将军,以南断章为首的武将几乎都站在了他的那边,皇帝当场龙颜大怒,早朝因此不欢而散。 倾歌暗觉不妙,下意识看向身边的玄舞,玄舞吐了吐舌头,她看皇兄下了早朝便直朝灵凤宫而来,便提前跑过来了,本意是为了给倾歌一个惊喜,此番见状,也不禁兀自蹙起了眉端。 “来人,将这些奴才捉起来,朕要一个个审问。” 满地的奴才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喝吓得身形颤抖,只一个劲高呼着求饶。 “不要。”未及深思,倾歌已然奔至他面前,她禁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冷气,咬牙双膝跪地,她抬眸看进了他的眸子,语意哀求:“是我自己要做的,不关他们的事。” 第十二章 楼兰归降(3) “胡闹!”皇帝低斥出声,已经弯身将她扶了起来,他朝蔡康冷冷瞥去一眼,揽着倾歌进了里屋。 倾歌见他眉眼之间寒气未消,暗暗平息了一番心口的惊颤,连忙转身亲自去为他张罗热茶。 院外,玄舞自震惊中回神,便听见蔡康正冷声训斥着那些奴才:“……南妃娘娘是什么身份,你们应当知道,娘娘心疼你们,皇上心疼娘娘,以后这些粗活脏活累活,即便是娘娘自个儿要做的,你们也要抢下来,明白了吗?” 地上的奴才又迎头跪拜,齐声道:“多谢蔡总管提点。” 等到众奴才又一次各归各位,玄舞一把跳到蔡康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蔡总管。” 蔡康躬身低道:“公主有何吩咐?” 玄舞不甚乐意地推了他一把:“咱们都是一道长大的,跟我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她说着,又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发生什么了,怎么皇兄刚才那么生气啊?” 蔡康抬眸深看了她一眼:“北狄大皇子今日也在朝堂之上,公主想知道,何不去问他?” “我这不先见着你了吗?”她不甚愉悦地瞪他一眼,狠狠跳了跳脚:“算了,本公主懒得和你说!” 她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蔡康低眉垂首,躬身立在帝妃门外,面上只无悲无喜。 倾歌偷偷观察着萧玄景的神色,眼见他面色稍霁,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抬眸的一瞬,却触上了门口蔡康的神色,他悄无声息朝她摇了摇头,倾歌会意,忍住了脱口的话。 “看什么?” 耳边的声音低沉,倾歌匆匆回眸,暗暗调整了呼吸,她起身,顺势去为他按压着肩膀。 “阿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胡思乱想些什么。”他轻斥一声。 明知他看不见,倾歌还是微弯了眉眼,她默默地为他揉捏着肩膀,心底思量着找些话头惹他高兴,却一直遍寻无果。 正康四年,上元。 西楼兰归降。 举国欢庆。 席间,倾歌暗暗朝正向皇帝行楼兰大礼之人看去,发现四人分站两边,那个深眸高鼻褐服黑靴、面上蓄满了络腮胡的壮汉,原来便是西楼兰的国君叶弧烈,他身边头顶戴了珠帘、两道打结绒球垂在两边、挺直了腰板下巴高高扬起的女子,倒是格外惹人瞩目,此女正是楼兰国君的胞妹,楼兰公主叶卡青。 哥哥在朝堂之上忤逆皇上之事,还是她后来听玄舞说的,哥哥非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只是常年征战沙场与众将士一起生活难免短缺些人情世故,但并不鲁莽,他在朝堂之上做得此番,难免教人平生袒护她之嫌,甚至犯目无君主之害。 倾歌下意识多看了那位楼兰公主一眼,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心中思索哥哥这般行事之因,及至方才,哥哥竟毫不吝惜对这位楼兰公主的赞赏,他从来不是个多话之人,莫不是……他对这位公主…… 她被自己的臆测吓了一身冷汗,神思至此慌忙打住。 却在她怔愣之间,那兄妹二人已相继入席,平日个每逢宫宴玄舞总与倾歌坐一处,此次国宴非同寻常,她遵照了规矩,坐去了太后身边,倾歌左边是宁贵妃,右边是沈秋月,三人之间时不时就席间的话头交谈几句,除此之外便都各自缄默,倾歌转眸的一瞬,却见沈秋月正怔怔凝着一处,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对面坐的竟是六王爷。 她心中一跳,明知唯有这样的宫宴上她才能抓着机会见元景一面,还是硬下心肠暗暗握住了她的手,沈秋月回眸,意会了她眸底警告,不禁怔愣了片刻,转眸,反手握紧了倾歌的手,苦涩笑了。 首座上,帝后同桌,太后坐在右首,酒过三巡,突然对身边的玄舞嘱咐让她有事没事常去找叶卡青叙叙旧,倾歌听得一塌糊涂。宁贵妃浅浅一笑,附耳向她解释道:“南妃妹妹有所不知,七公主的母妃惠太妃从前便是西楼兰的郡主,算起来,玄舞和楼兰可汗兄妹二人算得表亲呢。”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够座中诸人听见,倾歌闻言一怔,却在此间,叶卡青主动请求向大夏朝皇帝敬酒,敬完了酒,她并未回到席位,又同皇帝请求比武助兴。 他们身后那两个侍从率先上场,双方有胜有败,十余个回合下来,大夏朝的武将竟每出必败,及至最后中郎将邵一虎上场,这才连着打败了那两个胡人。 粗略看来,大夏朝险占上风,却在此时,叶卡青突然拍桌而起,刹那飞越了桌台,站在了邵一虎面前,席上之人无不心惊,邵一虎连忙收了手中软剑,后退三步,躬身谨道:“公主玉体,臣不敢冒犯。” 叶卡青冷冷一哼,朝着他瞥去横眉厉目的一眼:“少废话,看鞭!” 说话间,她已经一把拔出了腰间软硬,二话不说朝着他便招呼上去,她招招狠辣,邵一虎避来避去无处可躲,竟被她接二连三的鞭子打得翻滚在地,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他猛地翻身而起,沉看了面前眉毛高扬的女子一眼,执剑朝她飞身而来,叶卡青灵巧的一个闪避,手中的软鞭突然有如龙蛇一般幻化无形地朝他打将而来,十几个回合之后,邵一虎渐渐招架不住,手中长剑倏地被她一鞭卷去,铿锵一声玄铁落地之声刹那传来,他粗喘了气,赤手空拳便要朝她飞身而去,却在近身的一霎被叶卡青虚晃一招避过,移形换影般她将他绕得晕头转向,最后一鞭狠狠将他打落在地,邵一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挣扎了几番竟再也起不来。 除了西楼兰四人,席间众人无不变色,云何元景相视一眼,玄舞看得义愤填膺,眼见那公主那般嚣张,她狠狠磨牙,摸索着腰间的鞭子便要朝叶卡青招呼过去,却在起身的一霎被皇帝瞥了一眼,便是这似有若无的一眼,瞬间击得她泄了一身戾气,唯余忿忿不平。 “楼兰公主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便让本将军来会会你。” 随着这一声,一道白影自席间飞身而出,瞬间站到了叶卡青面前。 “你?” 断章扬眉一笑:“是我。” 叶卡青深凝了他片刻,倏地放声大笑,转瞬却猛地挥开了鞭子冷声朝他瞥来:“看鞭!” 众人心口不禁又提到了嗓子眼,倾歌暗暗扯紧手中素帕,手心早已冒了冷汗,左侧,宁疏影将她眉眼间的担忧看在眼底,悄无声息勾弯了唇角。 刹那间,叶卡青却猛地收住手势,她冷眼凝着面前一声白袍的男子,语气铿锵:“你用什么武器?” 断章正眼凝上了她的眸子:“这个。”他朝她摊摊手掌,语里的清闲仿似不过老友久别闲谈。 “你少瞧不起人!” 断章眸色不变:“本将军若是输了,再用剑与公主比试一场如何?” “比就比!” 叶卡青厉声一喝,已然挥鞭而来,她招招致命,断章招招制敌,她挥鞭而来,断章轻巧避过,最后的一霎,她怒挥着鞭子,迎头而上正中他的眉心,千钧一发之际,断章飞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她的鞭尾,他用力一扯,连同握鞭之人一同扯将而来,眼看她便要扑面坠地,断章倏地收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美人入怀! 一个狠辣美人,一个沙场英雄,座中猛然响起一片叫好声。 叶卡青恼羞成怒,一把推开身边的男子,站直身子之际,扬手便扇了他一个响亮耳光。 断章瞬间怔在原地。 首座上,皇帝眉眼倏地一划。 无人得见的一瞬,倾歌却分明瞥见哥哥垂在身后的指尖微微颤了抖。 第十三章 断章娶亲(1) 萧玄景突然说要带倾歌出门走一趟,许久未出宫门,倾歌心底自是百般心喜,临走之时,他却吩咐蔡康取出一套男装要她换上。 倾歌死活猜不出他关子里面卖什么药,马车一路来到将军府门前,此番只做当私访,蔡康只随在帝妃身后并未通传,三人方踏入院中,耳边倏地传来一道稚嫩的男童抽泣之声:“娘亲,好痛,好痛!” 倾歌心下一惊,下意识往身边之人看去,却只见他淡笑不语地大步迈了进去。 顺着声音来到正堂,入眼便是一个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奶娃娃在怀里细声安慰着。 丁秀儿! 倾歌脚步倏地顿下,她在门口怔愣好一会儿,转眸,便见那丁秀儿仿似失魂一般,正瞪大干枯的双眼直勾勾望着她。 “你……你!”她猛地起身,险些撞翻了身后的楠木桌椅,她将怀里正啜泣的孩子放在一边,连滚带爬跪拜在倾歌面前:“恩人!恩人哪!” 及至耳边传来惊中带喜的请安之声,倾歌才自方才的怔愣中回神,只见南断章正单膝跪地,直望向他们。 “微臣拜见皇上,南妃娘娘。” “断章不必多礼。”萧玄景朝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此番只作私访,断章勿要声张哪。” 断章起身,连连点头。 帝妃上座,断章与那丁秀儿母子分坐两侧,倾歌心中正不解这对母子缘何在此,及至听完整个经过,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原来,日前断章出门办事,回来途中在帝京街头被秀儿母子偶遇,秀儿一口咬定他便是当初元夜救他们母子之人,死活要跟在他身边,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恩德,断章完全搞不清状况,本欲拿钱打发了这对母子,谁曾想那奶娃娃竟二话不说脱口便叫他爹爹,周围百姓渐渐云集,为免横生误会,他只得暂时将这对母子带回府中,及至听完秀儿说完一切前事,他还是一塌糊涂,正逢云何登门造访,他听完一切因果,当即笑而不答。 没想到,今日帝妃竟亲自登门。 却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有这样的前事。 秀儿后知后觉认错了人,本欲离去,断章怜她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亡命天涯,便吩咐下人收拾了一处闲置的院落出来,又派了两个使唤丫头前去照拂。 他本一念心善,谁曾想,竟又为自己埋下了一场祸患。 当然,此乃后话。 旧人重逢,倾歌心底格外欢喜,没想到,回宫的途中,萧玄景会与她提替哥哥指婚之事。 “放眼朝中,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倾歌刹那有些怔愣,她转眸,盯了他好半晌,难道他今天专门带她来将军府走这一遭,竟是为了此事吗? 她失神间,耳边,皇帝的嗓音再度传来:“大将军常年征战沙场,为大夏朝立下汗马功劳,他的终生大事,朕与你都该放在心上才是。” 倾歌心中狐疑消了大半,转念一想,他说得也并无道理,是她太神经了,方才竟以为他要将丁秀儿配给哥哥。 她失声低笑,只听他又道:“朕看朝中许多大员家的千金都不错,你平日个也多打听留意些,大将军的夫人,自非寻常人家女子可比。” 倾歌点头,轻轻偎进了他宽厚的怀中,想起玄舞之前说的与西楼兰联姻一事,不禁有些郁郁。 帝妃造访后不久,将军府突然便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人未到声先至,口口声声叫着要找南大将军算账,门口的侍卫不知她身份正要拦她,反被她挥鞭抽倒在地。 正是叶卡青。 自打前番宫宴上一场比武,这位楼兰公主便一战成名,连带着南断章,在帝京街头巷尾又是诸多传颂。 断章正在房中擦拭佩剑,闻声赶出来之时,府中侍卫家丁早已躺了大半在院中哀嚎,他眉眼一凌,徐徐剔向院中挥舞着软鞭一脸冷傲的女子。 “不知公主驾临鄙府,所为何事?” 他扬眉低询,那边厢,叶卡青一脸沉怒:“哼,上次比武你竟敢大庭广众之下令本公主难堪,我岂能饶你!” 断章抬眸轻笑:“哦,言则公主今日欲将如何?” “本公主要你与我再比一场!” 断章勾唇一笑:“公主既看得起本将军,愿意主动投怀送抱,断章自不敢违逆。” “放肆,竟敢言语轻薄本公主,狗屁将军,看鞭!” 叶卡青气得满面通红,挥舞着鞭子便朝他打将而来,断章不慌不忙见招拆招,不过十来个回合,叶卡青便渐渐招架不住,断章掀眸一笑,陡地飞身而起,一把夺过了她的鞭子,足尖点地径直朝着院外飞去。 “公主,想要鞭子,先追上本将军。” 叶卡青在原地气得跳脚,运起轻功就紧随那道飘飘欲仙的身影而去。 一路上经过浅滩河湖,花丛树木,最后的一霎,断章在一颗大树上足尖一点,瞬间隐遁了身形。叶卡青落在那棵大树的枝桠,四下张望看不见人,气得横眉怒眼,她狠狠瞪了一脚,俨然往了自己身处何处,一脚踩空身形剧烈摇晃,跌下的一瞬,她尖叫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边的风凌冽,腰间倏地一紧,她猛地睁开眼,就看见眼前多了一张弯了眉眼的英俊笑脸。 他将她的鞭子挽在臂上,单手将她稳稳抱在怀中,细缓旋转,坠落。 他眸底流转了些末情绪,挺直的鼻梁险些触到她的,嘴角的笑坏得那样好看。 她有些看得痴了,竟至于落地之后也毫无所觉。 “咳咳。” 他的轻咳终于令她回神,她瞬间红了脸面,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时,巴掌已经扬起,然而,未及落在她的脸上,竟率先被他一把握进打掌,她气急,伸出另一只手就要朝他挥去,却又一次被他握住了手腕。 “你以为,我会给你第二次打我的机会?” 他幽冷的问,她瞬间怔愣。 他突然一把挑起她的下巴,“同样,我也不会再给你第二次逃离的机会。” 他说着,一把揽紧她的细腰低头便对着她微微凸起的唇角吻了下去,浅尝辄止,却惹得她瞬间跳脚,气得狠狠地喘。 断章看着她绯红的耳根,突然心情大好地朗声笑了,他深凝着她:“公主,你上次亲本将军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 叶卡青一听他提起旧事,想起战场上那次意外的吻,再看着面前一脸坏笑的某人,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就不该救他! 叶弧烈兄妹启程回楼兰的前日,宫中照常设宴欢送,这些时日以来,叶卡青住在宫中,与玄舞之间竟培养出了深厚的情谊,加之玄舞常来灵凤宫,那叶卡青与倾歌之间,也因而亲近了不少。 因此,宫宴过后,灵凤宫中又设了个小型欢送会,三个女子略备了些薄酒,小酌几杯过后,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听见蔡康尖声的通传传来,原是皇帝来了。 三人起身,都各自行礼,皇帝摆了摆手,径直来到倾歌身边,倾歌的目光,却直直盯在他身后那一队长长的尾巴上。 萧元景,高云何,南断章,万俟修。 今夜吹得什么风,把这些人都吹来了。 眸子落在最后一人身上的一霎,她有些怔住,这个人,她不认识。 她愣神之时,那人也在凝着她看,倾歌看他相貌普通,眉眼之间,却颇具英睿之气。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咳,转眸,发现某人已端坐在身边,脸色隐隐透着些寒意。 倾歌一怔,慌忙收了心思。 这个人,昨夜临入睡前她明明与他提了今夜之事,他倒好,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她看了一眼小小石桌上那些酒菜,又悄无声息计算了一番连同他在内的人头,不禁有些面热,这么多人,难道就吃这些? “蔡康。” 皇帝低沉一唤,蔡康领命,不过稍倾,领了一众奴才进来,那些奴才手中各自端了菜盏,不过多时,原本的小桌已被撤了下去,换了宽大的圆桌,酒菜一一上桌,拥挤的空间瞬间宽敞了起来。 众人落座。 倾歌目光落在萧元景之时,心底倏地一划,她斟酌再三,终于暗下朝自己身边的丫头使了一眼,秋萤会意,悄无声息往她身边挨近了些,倾歌状似举杯饮酒,借着袖服的遮挡,启唇低低说出了三个字,秋萤眉眼一怔,转身,在小蚁子耳边细声低语了几句,稍倾,小蚁子悄无声息出了灵凤宫。 倾歌转眸,却见眼前诸人都直勾勾盯着她,她一愣,目光渐渐落到自己手中未及放回桌上的茶盏上。 原来如此。 皇帝在此,怎轮的上她这个妃子先动杯子,倾歌暗暗瞥了某人一眼,果然见他稍厉了眸色。她心头微惊,只怪平日个他对于这些常犯的毛病不曾甚少斥责,以至于她方才一时心急,便将这尊卑位序给抛却脑后了。 她想着,连忙将杯子放下了。 “咱们今日设宴你才是主角,你若离席还有甚意义?”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不甚和谐的声音,是玄舞。众人转眸一看,发现她正紧紧抓着身边叶卡青的手臂,那位楼兰公主已经半起了身子。 叶卡青看了众人一眼,倏地起身,险些将身后的凳子撞倒,她朝着皇帝深深鞠了一躬,低声道:“皇上,各位大人,叶卡青明日走得早,便不多留了。”她说着,又看了倾歌一眼,“多谢娘娘款待,叶卡青谨记在心。” 话毕,她转身便走,哗啦一声,倾歌吓得不轻,定睛细看,却看见南断章手中的杯子早已成了碎片,鲜血迅速自指间流了出来。 “啊!”玄舞吓得尖叫出声。 走到门口的身影倏地顿下。 第十四章 断章娶亲(2) 都这个时候了,她要是还看不出什么来的话,那她才是真的痴了傻了。 紧紧压住突突直跳的心,倾歌深看了依旧冷着眸子的哥哥一眼,扯出了一抹笑,对着他低道:“本宫听闻大将军此番战场刀伤未愈,不如便早些回去歇了吧。” 她说完,暗暗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 萧玄景反手一把将那只作乱的小手抓住,抬眸,低醇而笑:“大将军常日上阵杀敌,怕是拿不惯小杯小盏,来人,换大杯。” 倾歌只想转头一口将某个妖孽咬死,她要他与她打配合,他在做什么? “皇上,您之前与臣提的那几家小姐都不错,正房也好,姬妾也罢,全凭您做主。” 却在此时,断章突然抬眸浅笑,眼角的细弧却泛了更深的冷意。 门口,那道身影微微一颤之后,大步离去。 萧玄景凝眸低笑:“断章不必过于心急,此事南妃私底下也多般留意,不妨听听这些时日她为你这兄长又觅得何种佳人。” 觅你个头!这要是让哥哥知道连她这个妹妹都不替他着想,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他? 南断章突然深看了她一眼,“如此,微臣便谢过娘娘了。” 倾歌真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蔡康竟当真差人换了大杯! 倾歌看着哥哥一杯又一杯不知餍足地灌着酒,倾歌在一旁看得阵阵心惊,让丫头去请太医,却被他三言两语拒绝了。 偏偏周围众人都只无事人一般,倾歌心下狐疑骤升,这些人,哪个不是见识广博机智过人,她就不信他们一点都不看不出来! 然而,未及她腹诽完,院外突然悄摸摸拐入了一道身影,是小蚁子。 倾歌见他身后无人,高高悬在心口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下。 “大将军好酒量,修佩服,来,咱们共饮一杯!” 万俟修朗声而笑,举起杯子,凑到了南断章身前。 “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南断章倾杯与他相撞,仰头一饮而尽,伸手又去拿酒壶。 倾歌看他已有了几分醉意,生怕他酒后失言,只想设法将他支回去。 萧玄景是靠不住了,她想着,只得将希望寄托在高云何身上,他与她之间,隔了皇帝。有萧玄景在身边,倾歌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倾歌连忙朝他使去一眼,谁曾想,这位以智慧著称的大理寺卿根本看都没看她一眼,转眸便小口啜饮着酒,与左首那个生面男子说着话。 倾歌气得不轻,抓起酒壶往自己酒杯满满倒了一杯举起就朝嘴里送去,酒入咽喉,又呛又辣,她瞬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泪意迷离的眼,她分明瞥见某人微弯的唇角。 哼,他故意的! 曲终人散,已经走到院外的玄舞突然奔回来,一把扑入倾歌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嫂嫂,嫂嫂,嫂嫂……” 倾歌被她大动作险些扑倒在地,危急之刻幸得被人自身后扶了一把。 倾歌只以为她是因着这几日的相处舍不得叶卡青走,便连连抚着她的后背,“傻丫头,又不是从此便不能见了,快莫哭了。” “别管她,她活该。”皇帝冷冷盯着哭得涕泗横流的玄舞,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倾歌骤听,顿觉内里玄机,未及她细思,耳边,玄舞突然呜咽出了声:“嫂嫂,他明日便走了,他说回去争皇位,一旦他得掌大权,就退亲……” 什么?!! 倾歌心头大震,猛地想起方才哥哥大饮特饮之时,万俟修似乎也喝了不少酒。 将军府,断章跌跌撞撞闯入将军府院中的一霎,险些将伫立其中的那道身影撞翻倒地。 迷迷糊糊,他向后仰了仰身子,一把将眼前碍眼的“物事”一把推开,径直便要朝前走去。 却在迈腿的一霎,被人自身后一把抱住。 熟悉的气息刹那充斥鼻尖,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南断章倏地回身,一把将那个朦胧的身子抱起,转身便拐入了房中。 将玄舞送回宫中安顿好,早已子时末。 倾歌躺在榻上,全无半点睡意。 “还不快睡。”某人低斥之声自头顶传来。 “不睡。”倾歌冷哼一声。 “身子才刚刚好了一些,你再折腾试试。”低斥中暗含薄怒。 眼前黑漆漆一片,倾歌胡乱摸着他胸膛而上,突然翻身一把攀住了他的脖子,开口的语气满含娇嗔:“某人今天对人家的暗示几度故意视而不见,还会关心人家的身子吗?” 她话方出,身下的男人倏地冷哼了一声:“言则,‘人家’今日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打朕妃子的主意,‘人家’又该当何罪?” 他刻意将“人家”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他竟然知道了! 倾歌腹肚之中的怨愤之气陡地泄了个精光,本来她是见元景也在其中,便想差人去将沈姐姐请过来,及至眼见叶卡青离席,哥哥失态灌酒,她才暗觉不妙,然而,再要差人去知会那边早已不妥,她便只能在心中祈祷,祈祷沈姐姐千万不要来……小蚁子回来后没多久,六王爷却突然以府中有事托辞离去…… 倾歌突然想起一个事,在这宫中,皇帝从来没去过沈妃宫中是众所周知的,许清尘被赐死之后,萧玄景也从未去过忘忧宫…… 她不自禁攀紧了他的脖子,阿玄,你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想着,眸色不期然又是倏地一顿,今日与皇帝一行人同来的那个陌生男子,又是谁? 冷宫,荒草枯塘,偶有寒鸦飞过,平添落寞。 熬过了一个冷冬,韩嫔早已清瘦得不成人形,厚重的冬衣换下之后,她整个人越发瘦骨嶙峋,走起路来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被打入冷宫那刻始,身边的奴才便都被撤去了各宫,只有贴身丫头画屏,怎么赶撵都不走,最后被侍卫打得半死不活,方留在了她身边。 那丫头被拖进冷宫时早已鲜血淋漓,本以为她已活不成,没曾想竟拖着病躯与她的主子一起熬过了整个冷冬。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场大火烧得主仆二人改头换面,那丫头双腿都被打断了,一只手臂也不灵光,而今,反倒是做主子的照顾起了她这个丫头的起居。 冷宫凄清,主仆二人自食其力,时不时还得受守院太监侍卫的欺侮,然而,人活在这世间,但凡懂得一个忍字,好歹,总能苟且活着。 方才,一个太监抱来了一堆他们的脏衣物被褥,此时,韩嫔正佝偻着腰蹲在地面搓衣板上搓着长长的被褥。 起身打水的一霎,头脑轰的一声,她摇晃着险些栽倒在地,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液,她抬起脸来,午后微炽的阳光打在脸上,晒得一张小脸又青又白,全无血色。 “啊!救命!娘娘……娘娘救我……”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叫喊,伴随而来的是男子尖锐的狞笑,韩素素浑身陡地腾起热汗,明知房门关着,她却不敢回头看一眼,及至将唇角咬出了血,她猛地蹲下身紧紧捂住双耳,痛苦不堪地摇晃着头。 “啊!我不活了,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啊……” 耳边的惨叫越发渗人,韩素素惊得身心俱颤,她呜咽着倏地一把抓起木盆里面的被褥一口咬在嘴里……可是,惨叫还在,狞笑还在,它们化成风雨,化成刀剑,狠狠地朝着她扑来…… “啊!” 她突然大叫出声,一把抓起搓衣板便迎着紧闭的门撞了进去,内里两个太监淫笑着正在玩弄着身下的女子……那丫头早被他们咬得浑身是血…… “禽兽!去死!”淫靡的场面狠狠刺激着她的眼球,她厉声尖叫着,发疯一般将手中的搓衣板往那二人后脑勺打去,她使尽浑身力气,根本全然忘记自己在干什么…… 两个太监脑袋都流了血,怒吼着朝她狠扑过来,其中一个操起桌上的茶盏便迎着她摔将而来,她完全失去理智,只下意识挥着搓衣板挡着,一时间,房间里弥漫着尖锐嘈杂的杯盘碎裂之声,一个太监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便朝着墙上狠狠撞去,画屏此时几近赤Luo,她浑身颤抖着,猛地跳下床榻,跌跌撞撞跑到屋中央,一把拾起地上的碎瓷片,狠狠朝着那个太监的脖子上划去…… 鲜血猛地喷溅到韩素素脸上脖颈,她吓得腿脚发软,瞪着干枯的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太监呜咽了一声之后软倒在地…… 砰咚一声,瓷片落地。 画屏颤着身,脚下似有千斤重,她终于来到韩素素面前,使尽了浑身力气,握紧了她的手。 “娘娘,没事了,没事了……” “杀人了!救命啊,韩嫔杀人了……” 另一个呆滞在原地的太监一把仍了手中的茶杯,面色惊恐地尖叫着冲出了屋子……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画屏看着那道冲出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自己染血的双手,眼前一黑,突然软倒在地上。 狂风暴雨骤至,雷声响彻长空,黑云笼罩大地,天,阴沉得骇人! 一把抓起地上染血的碎瓷片,韩素素鬼使神差地跟着那道身影跑了出去,却在出得门口的一霎,立时瞪大了眸子怔在原地,她愣愣地看着那柄穿透刚奔至井边太监胸膛的剑,愣愣地看着那个太监的身子在剑拔出的瞬间直杠杠迎头倒进了木盆,鲜血刹那染红了地上的积水,盆中的被褥…… 看也没看那太监一眼,那道身影执剑一步步朝她走来,韩素素瑟缩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力气…… 好半晌,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抖着双唇开了口:“是你……” 第十五章 断章娶亲(3) 寂静许久的冷宫突然传来消息,韩嫔疯了。 丫头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倾歌正在院中与玄舞说着话,自打万俟修回了北狄之后,这丫头便不大爱说话了,即便来她的灵凤宫,也能干瞪着眼呆坐一整天。 “什么?” 倾歌本欲想些法子让她开心,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猛地直起了身子。 玄舞闻言也是一怔,转瞬,她却冷哼了出声:“她活该,谁叫她当初害得你跟皇兄那般。” 倾歌双腿却不自禁发着麻,脑里混沌着,一道声音乍现耳际:“我怕你出事,想等你回来。” 选秀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时明明素不相识!不过一年,时间,怎地如此会蹉跎? 倾歌脚下一软,回想着二人之间种种,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皇上驾到。” 耳边却倏地传来蔡康通传之声,玄舞闻言大震,慌慌张张奔入了里屋,秋萤连忙跟了进去,倾歌看在眼里,不禁垂眸苦笑,这丫头,又要从后门溜了。 她想着,便见那人翦手身后,大步步了进来。 “臣妾参见皇上。” 她福身一拜,皇帝已来到她身前,他扶起了她的身子,倾歌抬眸的一瞬,耳边却传来他的低斥:“脸色怎么这么差?” 些末情绪流转心间,纷繁复杂,倾歌在心底斟酌再三,突然抬起了眸子,低道: “阿玄,我想……” “不行。”她话没说完就被他斥住,倾歌一怔,心想他大概又猜中她的心思了。 “为什么?”她有些坚持。 萧玄景揽着她的腰就着身后的石凳坐了下来,开口的嗓音全不见丝毫起伏:“她落到如今这地步纯属咎由自取,朕没要她的性命已是大赦。”他话到此处,凝了她一眼,瞬刻转了语气:“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温习朕交给你的剑法。” 这个人,心思转得也忒快了。 倾歌想起这些时日他教她剑法是发生的那些“意外”,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她当初说自己丢了轻功不过随口一说,没曾想他竟真个当了真,今年初春刚过,他见她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开始逼着她与他练习剑法,只说她从前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上不了台面……可是,练剑就练剑,他双手时而放错位置,动不动就将她压在身下也不管不顾时候场合便将她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是什么鬼! 她想着,身体力行地瞪某人一眼,身子却倏地一松,萧玄景已经起身,立在了她的面前:“今日朕宿在别处,吃了晚膳早些睡,若是教朕知道你私底下去了冷宫,朕就当你宫中奴才护主不力。” 倾歌一惊,知道他言出必行,为了自己宫中奴才,只得作罢,转瞬,心底却又有些失落。 初一刚过,怎么这么快就又到十五了。 每逢初一十五,便是皇帝去皇后宫中的日子。 这,又是规矩。 很快便到了太后去清梵寺祈福的日子,这一年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宁贵妃自请前往。 日升殿。 看完奏折,萧玄景伸了伸懒腰,起身踏出几步之后,倏地顿住了脚步,“蔡康。” 蔡康连忙应声,“皇上。” 皇帝抬眸轻询:“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亥时刚过。” 蔡康细声答着,眼见皇帝眸色一凝,心下迟疑一番,又低道:“皇上,奴才听说南妃娘娘今儿个新学做了些点心,她知道您政务繁忙,兴许还留着门呢。” 萧玄景闻言一怔,转瞬哑声低笑:“蔡康,朕的心思,都教你给看穿了。” 他方才确实在想若是太晚便不过去打扰她了,此时听罢蔡康所言,想着昨儿个便宿在皇后寝宫,便越发想去看看她。 点心,就她那个手艺? “来人,摆驾灵凤宫。” 他说着话,心情大好,却在踏出殿门的一霎,院外倏地传来一道通传。 “宁贵妃娘娘驾到。” 萧玄景的脚步顿下,跟在他身后的蔡康眸色不禁也是一沉。 宁疏影袅袅婷婷步入,身后紧跟着的贴身侍婢手中还端着一盅直冒着热气的东西,二人方踏进院内,香味瞬间已弥漫开来。 “臣妾参见皇上。” 她行至院中,躬身行礼。 “爱妃不必多礼。” 说话间,皇帝眉眼间的喜色已暗暗隐去,神色如常,不见喜怒。 “皇上,臣妾明日个便要随母后去清梵寺祈福了,此番一别,又是数月,便想亲手熬了些补汤,只当与皇上道别了。”宁疏影话到此处,眉眼间却是一怔,似乎才反应过来:“疏影来得突然,可是扰着皇上了?” 她低询着,却并未有所动作,及至半晌没听得声息,心里不安暗浮,她咬咬牙,抬眸低道:“既如此,便恕臣妾失礼了,丫头,咱们走。” 话毕转身便走,却撞翻了身后奴才端在手中的小盅,热汤洒了出来,溅在她脚上,她失声低叫,一双大掌却已按上她的肩上扶住了她,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顶的声音微微透着粗哑,责斥中含了关切,冷冷传来:“你怎如此不小心?” 萧玄景低斥着,凝眸的一霎,却见宁疏影正眼圈通红的凝着他,泫然欲泣。 月光下,她脸白得像窗户纸一样,他似乎有点恍惚,便见她颤抖的唇上近乎狰狞的抹过一丝冷笑,“这点小伤算什么,在皇上眼里,何曾还记得疏影这个人。” “胡说。”皇帝又是冷冷一斥,说话间已经揽住她的腰,转身便将她抱入了内殿。 蔡康在一旁看得心急,脑里浮现的尽是灵凤宫中那个女子弯唇浅笑的画面,门合上的一瞬,皇帝倏地转眸,冷声下着吩咐:“蔡康,还不快些去请太医来。”他话毕,又悄无声息深凝了他一眼。 “奴才领旨。”蔡康低应着,临走时叫了一个奴才跟在身后,二人方行至御花园,蔡康突然顿下脚步,转身看向了身后的小太监,这是这么些年,他培养在身边唯一信得过的人:“御药房的路,知道怎么走吗?” 小太监倏地抬眸,半晌才迟迟反应过来,他面上旋即融了笑意:“奴才知道,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蔡康点头,眸底一深,转身拐入一条小道,直朝着灵凤宫的方向而去。 小蚁子推门而入的刹那,倾歌倏地起身,却在望向他身后的一瞬低垂了眸子。 秋萤看在眼底,抬眸看向小蚁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蚁子耷拉着神色,看得平素沉着的紫娥也不禁有些心急:“你倒是说呀。” 小蚁子这才徐徐看向了倾歌,他咽了咽口水,低声道:“主子,奴才行到中途的时候碰见了蔡总管,他说皇上今日寝在日升殿,不过来了。” “是吗?”倾歌低喃着,却暗暗盯着石桌上小碟里面的点心出神。 身后,紫娥手臂突然被人一拐,她看了身边的秋萤一眼,两人用眼神无声交流着,稍倾,紫娥来到倾歌身边,躬身低道:“主子,奴婢听说明儿个便是太后娘娘启程去清梵寺祈福的日子了,皇上此番儿不定正忙着呢。” “是啊是啊,奴才听说此番宁贵妃也在其中,太后去祈福,宫妃陪伴,这在咱们大夏朝有史以来还是……头一遭……” 一旁,小蚁子也连忙附和着,说着说着却兀自惊觉话头偏了,由而,话末不禁变作了低声呢喃。 秋萤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安慰自个儿主子几句,倾歌已然起身,开口便对她下着吩咐:“丫头,这些……还有厨房里温着的那些,都给本宫倒了,其他的奴才,统统给本宫回房睡觉去。” “娘娘……”秋萤闻得这一声,不禁有些迟疑,这些点心,可是她做了一整天的,不说期间做了又扔,扔了又做,便是她的手背,被烫起的小泡还没消下去呢。 “让你倒你就倒,否则你就当着本宫面将它们全部吃下去。” 倾歌冷声威胁,转身便走。 “奴婢这就倒!”秋萤连忙行动,端起小碟转身的一霎,却又被人一声叫住:“等等。” 倾歌叫得这一声,原本行至房前的脚步瞬间拐了回来,她一把夺过秋萤手中的小碟:“本宫自己倒。” 她说着,端着碟子就进了厨房。 身后,三个奴才面面相觑一番,兀自失声低笑了起来。 第十六章 断章娶亲(4) 翌日因着是太后出宫的日子,倾歌便早早地起床梳妆,来到宫门的时候,发现朝臣宫奴黑压压站了一片,再往前,惊觉皇后率着一众宫妃已在队伍前面候着了,她心底兀自一个咯噔,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入眼便是太后与皇后依依话别情景:“你素日贤德,自进宫起便一直尽心尽力打理后宫,皇帝有你这样的皇后,是他的福气。” 初春的清晨还透着薄凉,皇后的面容却微微泛着绯红,越发娇俏:“母后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儿臣还盼着您早些回宫再向您多多请教呢。” “瞧瞧这小嘴儿啊,那是真甜。”太后乐得眉开眼笑,转眼又与皇后身后的沈秋月说了些体己话,无非都是些场面话,倾歌静静在一旁看着,旋即又不禁在心底低笑:便连场面话,也没她的份。 她为防被太后奚落,方才便索性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低头立着,此时闻言不由抬起头,好死不死对面偏偏正好是那人,他一身明黄修身直立,嘴角勾着薄薄的笑,看起来似在恭恭敬敬听太后说话,却突地朝着她这边瞥来一眼,倾歌直直的目光便这般冷不防地撞进了他的眸子里,当即有些面热,想着昨夜之事不禁又有些恨,干脆放直了眸子直直朝他瞪去一眼,谁曾想竟又教太后瞧了个正着。 她朝她看过来的时候便不如前几位那么好的脸色了,倾歌咬牙暗暗等着挨批,却在此时,只听皇帝沉声道:“母后,儿臣扶您上轿。” 太后闻言,不甚心悦地收了冷冷打在倾歌面上的眸子,在他与身边宁疏影的搀扶下一步步朝着身后早已备好的轿辇走去,几个太监连忙压下轿子,在一阵盖过一阵的千岁声中,太后率先上了轿子,宁疏影正要踏上去的瞬间,却突然转过了身。 皇帝叫住了她。 皇后眸色微微一变,已悄无声息竖起了耳朵听他二人对话。 倾歌站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皇帝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物事递到宁疏影手上,就见她面色一瞬飞红,旋即又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上了轿。 散去的时候,秋萤紫娥二人一左一右拉住了倾歌手臂,带着她快步地朝着灵凤宫的方向走得飞快。 倾歌反应过来时,见她二人面上满是别扭,她微微一愣,一时反将心中的不快抛开,扑哧一声笑了。 “娘娘,亏您还笑得出来!”秋萤松开她的手臂气得在原地跺脚,那边,紫娥也一脸不赞同地发声:“亏得您昨儿个来来回回做了那么多次的点心呢,皇上他这样,也忒气人了。” 倾歌不禁转眸看向了紫娥,就见她一脸忿忿不平地看着她。 哎,她这几个丫头之中,便连平日个最沉得住气的一个都为她打抱不平了,那人这次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朕怎么气人了?” 一道低醇的嗓音突然自身后而来,秋萤二人吓得不轻,反应过来时已经双膝跪地:“奴婢罪该万死!” 倾歌转身便见那人正大步朝着自己这边而来,她心中有气,哪里愿见他,索性礼也不行转身就自顾自走开,谁曾想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那人一个飞身挡住了去路。 倾歌险些撞上他高大的身躯,当即越发气恨,抬头正大了眸子狠狠瞪他:“有轻功了不起是不是!” “是。”来人迎着她恶狠狠的眸光,眉眼含笑地就要去揽她,却在还未触及她手臂的刹那被她一把跳开。 两人隔着三四步之遥,倾歌脚下踩上了一个圆滚滚的石子险些栽倒,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她猛地蹲下去抓起地上的石子就凶神恶煞往旁边的荷塘里扔去。 砰咚一声,荡起一池春水,荷叶的身形也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而剧烈摇晃。 “什么时候学会把气撒到这些无辜之物身上了?”萧玄景两步走过去,眼见她气得两颊通红,不禁失笑出声。 倾歌瞬间却仿似被人踩住痛脚一般陡地弹起身子,“是,我怎么忘了,这是你专门为她辟出来的荷塘!我触犯了你的禁忌,现在你要怎么罚我,是下天牢还是凌迟处死?” 远处玄舞欢欢喜喜追过来,本欲找她说话,乍然看清这情景,当即吓得顿住了脚步。 皇帝远远立在一旁冷冷凝着她,那沉黑的眸子里,有怒恨,有狠厉。 倾歌眸中的泪沉沉坠坠却不甘落下,直到紧等慢等等不来他的回答,两行热泪毫无预兆便扑簌簌滚下来,她抬手狠狠一抹,对着他极快地蹲身一福,转身小跑着离去。 身后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这才真的犯了难,主子走了,皇上却还在,她们追不是,不追也不是,两人面面相觑,无语问天。 萧玄景没有看倾歌离去的方向,只是沉沉盯着眼前的荷塘,周身都是寒气。半晌之后,他突然提步,走出的方向,却完全与灵凤宫背道而驰。 蔡康在一旁看得直着急,心底甚至已经预见日升殿即将而来的冷气,他心底一计较,脚下已经朝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追了上去。 “皇上,奴才有话。” 萧玄景的脚步不停,“蔡康,马上差人去拦住大将军,就说朕有事问他。” “……喳。” 南断章方踏进日升殿大门,便见皇帝正背对着他兀自望着屋顶跳来跳去的朱雀鸟出神。 脚步止住,他轻咳一声,俯身跪拜:“微臣参见皇上。” “大将军,朕记得楼兰国君兄妹一行离去当日,是你主动请命护送?” 萧玄景背对着他,幽幽低询。 断章心口一划,眸底些末情绪流转,撑在地面的双手暗暗握紧,“是。” 皇帝微微侧头,语气轻漠,“送至何处?” “回皇上,过了麦积山。” “言则,过了边疆?” 断章咬牙,“是。” 皇帝却在此时冷声笑了:“那么,依大将军看来,他们可否安全返回国都?” “回皇上,楼兰与大夏朝中间虽遥隔若羌,然西部诸小国以楼兰尊大,若羌小国,非不得已,不敢轻妄。” “可是朕得到的消息恰好相反!”他话方毕,皇帝却已勃然变色,倏地转过身两眼冒火直朝着他打来,一阵风起风落,断章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 皇帝冷冷盯了他半晌,一把将手中的密函摔在他面前,断章后背微微一颤,默默拾起,上面是叶弧烈修来的密函—— 叶卡青被人劫持。 直直盯在锦帛上叶卡青三个字上,他握住锦帛的指尖越收越紧,深吸了一口气,他咬紧牙关,正待开口,皇帝的低怒再次自头顶打来:“堂堂的一国公主无端遭劫,传出去大夏朝与楼兰的颜面何存,朕的天威何在!”他突然两步来到断章面前,赫然怒视着他:“朕给你三日期限,不管你用何法子,三日之后找不出人,新账旧账,朕一起算!” 断章前脚刚走,原本候在大殿之外的蔡康旋即步入,他犹豫片刻,终低道:“皇上,七公主求见。” 萧玄景眸色森冷,“不见。” 蔡康抱着拂尘欲言又止,眨眼间却见他一个飞身已将檐上朱雀一把捉在手里,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捏疼了,那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扭着脖子一阵阵啄他手背。 蔡康察言观色,眼见他眸色和缓了一些,又低道:“奴才听说公主方从灵凤宫里出来。”他话方毕,果见皇帝眸色徐徐一凝,他心下一喜,正欲再开口,皇帝的声音却在此时冷冷打来:“蔡康,你近日话多了。” 他说着,已一把松了手中朱雀,大步朝内殿迈了进去。 蔡康呆呆立在原地,一瞬有些哑口无言,主子的心思,他是越发猜不透了。 其实七公主到底去没去过灵凤宫他根本不不知情,可从前无论何事凡是与灵凤宫有关的,皇帝何时放任过?而今这光景,当真是教人捉摸不透了。 偏偏灵凤宫那位也是个倔脾气,每次这俩人一置气,连累的都是他们这些奴才,蔡康想着脚下已快步朝内殿走去,越是这个时候,越得好好伺候着。 看来即日起许多事他又得多多上心了。 因着太后离宫不必日日去请安,倾歌心底委顿,索性称病对谁也闭门不见,连着两日,玄舞连着多次被她遣了回去,便连沈秋月的贴身丫头来传话也吃了她一回闭门羹,日升殿那边,却全无一点消息。 倾歌越想越气,第三日索性早早起身梳妆大大方方出去,错的人是他,凭什么躲起来的是她,不公平! 却未曾想,方出了宫门,便叫玄舞挡住了去路。 “嫂嫂!” 倾歌理也不理,快步朝着御花园方向走去,玄舞在后面追得辛苦,两人一前一后,同样气喘吁吁。 “嫂嫂你听我说,我真有事儿找你!” 倾歌心想她来找她,无非为着她与那人之间的事,她心下越发气恨,每次争吵都是他老神在在等着她低声下气找上门认错,这次她偏不去! 她心里装着事,几个追在身后的丫头细声提醒她全然听不见,待得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一堵肉墙时,她心口猛地一缩,脚步险险收了回来。 眼前的人,是皇后。 “妹妹急匆匆的这是要上哪儿去?” 皇后眉眼含笑,声色却隐见幽冷。 倾歌经她一提醒,抬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直直冲去的大道正通向日升殿,她暗暗咬紧牙关,直想砍去自己一双脚,真不听使唤。 猛地,她却抬起了头,急急看了皇后一眼,她们二人相向而来,这条大道通向的就只有一个方向,那么,她是方从那人那里出来了?不自禁地又看向皇后,竟发现她面若桃红气色粉面含春,倾歌心底狠狠一缩,竟气得心口发疼! 第十七章 断章娶亲(5) “妹妹脸色怎地这般差,丫头,快去御药房请太医过来,两个丫头,还不赶紧来扶着你们主子。” 秋萤紫娥互看一眼,心底暗叫不妙,却不敢耽搁地近到倾歌身侧,手伸出去的刹那却被倾歌轻轻挡开,就见她仰头看向了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关心,不过请太医就不必了,臣妾方才只是与七公主追逐打闹玩得累了些,不碍事。” 她话方脱口,身后玄舞也连忙奔上前来,她径直越过倾歌,上前就紧紧攀住了皇后一只手臂,“是啊是啊皇后娘娘,嫂嫂跑得这样快,我都险些追不上呢,你也来跟我们一道玩好不好?”她说着就使劲摇晃着她的手臂,皇后被她摇得趔趔趄趄站都站不稳,几番险些栽倒在地,她身后几个丫头一脸急色站在一边,欲扶不敢扶,一个个脸都成了猪肝色。 秋萤二人在一旁互看一眼,默默憋住了笑意。 皇后暗里使了些力气才勉强自她一双魔掌下解脱出来,她悄无声息走离了两步,边理着自己被弄皱的袖袍边一脸防范地看着玄舞,出口之声轻颤:“不必了,你们玩吧,本宫宫中还有事,丫头,咱们走。” 她的丫头会意,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快步离去。 身后众人的目光全都紧紧盯着这主仆几人逃也似的背影之上,待到她们转过了鹅卵石步道渐渐看不出身形时,大家全都扑哧一声大笑了出来。 倾歌的眸子却一直凝在了那条通往日升殿的大道,久久收不回来。 玄舞一把跳到倾歌面前,她嬉皮笑脸正待开口,脸色却陡地一变,“嫂嫂,你脸色真的好难看……” 她话未毕,倾歌突然紧紧捂住了小腹,痛得站都站不稳。 秋萤紫娥脸色同时大变,连忙凑上前去,未及走近却被玄舞一声斥开:“还不赶紧去请太医!嫂嫂,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啊!” “不许去。”倾歌低吼出这一声,已经痛得躬弯了身子蹲在地上,玄舞看她额头直冒冷汗,不禁记得哭了起来:“嫂嫂,你都这样了……” “你忘了吗?我自己便是医者。”她低喘着,过了好一会儿,看似终于缓过来了,可脸色还是苍白得紧,玄舞心底担忧更甚,却在此时,双手已被倾歌一把握住,抬眸就见她直直盯着自己,语气坚定:“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今日之事不许你去你皇兄那儿说,听到没有。” “嫂嫂……”玄舞的声音染着哭腔,倾歌终归心有不忍,抬手轻轻拂去了她颊上的泪,唇角划出了一抹笑意:“自打那个人离开之后,你便鲜少笑过,那日我看你兴冲冲地赶来寻我,可是有他消息了?” 玄舞闻言一怔,想着那日之事,也不禁笑了出来:“嫂嫂,消息是六哥偷偷告诉我的,宫里人还不知情,他飞鸽传书给五哥,说待他父亲老狄王七十大寿一过便承继大位,届时他会亲自上门迎亲。” 倾歌闻言不禁也为她高兴,嘴上却不饶人,“不知当初是谁还死活不愿意一心一意逼着人家悔婚呢。” “嫂嫂你又取笑我。”玄舞脸面娇红,着实有些羞煞难当,却在此时陡地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今日来找倾歌确实有事。 她想着,率先看了一下四周,这才紧紧凑到倾歌身前,压低了声音:“嫂嫂,叶卡青回程途中遭劫你可知道?” “你说什么?” 玄舞大惊,慌忙一把捂住她的口,细声低道:“咱们回你宫里细说。” 倾歌实在没想到,劫走叶卡青的人,竟然是哥哥! 而现在,他托玄舞走这一遭,是想托她去向皇上求情,请求皇上赐婚。 赐婚! 这么些年他一向冷静自持,怎么此番竟这么沉不住气?劫走公主已是重罪,更何况将来的叶卡青还有可能成为帝妃,他竟还敢请求赐婚,他果真为了那个叶卡青连命都不顾了吗? 倾歌在宫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是她唯一的兄长,若非走投无路他不会冒险求她,无论如何她不能不帮,可偏偏她与那人如今正生着嫌隙,她那日还对他那般大喊大叫,今日一大早更亲眼看到皇后从他寝宫出来…… 她心口一阵阵绞痛,为了哥哥她不怕去他那里碰一鼻子灰,怕只怕她这一去求她不成,反而雪上添霜,毕竟她要求情便势必将此事原委说与他听,哥哥此番作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此事偏偏牵涉朝政,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她这一去是悲是喜,似乎已然昭揭…… “嫂嫂你快去啊,再不去大将军的命就没了!”玄舞在一旁急得直跳脚,倾歌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竟已趋暗,三日只限,今日已是最后之期…… 她突然猛地直起身来,她在想那次微服昆仑山上的事,如若那冷面书生所言非虚,那么,哥哥不该命丧至此! 她想着脚下已拔腿跑了出去。 南倾歌,世上如若真有命数,那么,便如莫寒说的,既随了缘,便随心罢。 方奔出宫门,冷风便肆虐而来,她的泪止不住地奔涌。 阿玄,你可知,那冷面书生口中所说的“可能”,我从来都不敢想。 夜色渐浓,倾歌出了门才发现走得急竟忘了带灯笼,偏偏头顶全无半点星光,远处宫灯随风摇曳,晃晃荡荡让人看不清前路,她只能循着记忆找去他的寝宫,她心口鼓动得厉害,满心只想立刻见到他,脑子便越发混混沌沌,一路上连滚带摔,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了那处熟悉的灯火,她心下一喜,竟忘了脚下的石阶,待得反应过来时脚下已经开始打滑,眼看就要顺着那几道石阶滚下去。 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刹那却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抱了个满怀。 熟悉的气息传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心口隆隆咚咚却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双臂藤蔓般自动自发顺着他脖子攀了上去,一不小心扯痛了方才摔破的伤口,她想也不想,埋头在他颈窝一把拉开他的衣襟便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锁骨上。 耳边嘶的一声压抑传来,她满足一笑终于松开了口,眼泪鼻涕却沾了他一身。 萧玄景气得咬牙,手臂微松作势便要将她扔出去,她哪里肯,情急之下越发攀紧了他的脖子,仰头循着他的唇便咬了上去。 隔着极远的距离,蔡康默默立在一边,终于一口气吹灭了手中灯笼,悄无声息转身离去。 被他伺候着洗了热水澡又将身上的伤口都上了药,倾歌盘腿坐在小榻上他的对面看他批阅奏折,几次想要开口都被他冷眉冷眼无声斥了回来。 不过多会儿,外面传来了一道轻轻的叩门声,就听外面蔡康低道:“皇上,晚膳已备好了,可是现在送进来?” 晚膳?倾歌闻言已经翻身蹦起了身子,肚子咕嘟嘟就叫了起来,那人回头瞪了她一眼,合上奏折起身,三两步已来到她的身边,低头一眼便凝在了她光洁的脚背上,她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见过的,然而,此时叫他这么无端一看倾歌竟不自觉红了面,她心跳得越发快,下意识将双脚往裙裾下一缩,垂眸四下寻着她的鞋子,却只觉得身子一轻,人已经被他拦腰抱起,他走了几步在御桌前桌下,这才对外面低声应允。 不过多会儿大门果然自外而内打开,蔡康抱着拂尘率先步入,身后一众宫婢人手一个托盘,各自都小心翼翼端着一个菜碟,及至十几道山珍海味一一摆上桌,这才整整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蔡康最后一个走,临带上门的一霎,不经意瞥见原本缩在皇帝怀中的南妃赤着玉足狠狠踹了他一脚,背对着他看不清皇帝神色,却只见他宽臂将南妃又揽紧了些,旋即便开始替她布菜。 蔡康正要退出,便只听那南妃娇嗔出声,似乎在说:“混蛋你刚刚那么用力,差点把人家舌头都咬破了。” 他听到此处再不敢犹疑,慌忙掩门退了出来。 倾歌心底一直念着哥哥的事,心想他们既已重归于好,不如便进了膳之后再寻机会与他细说,谁曾想吃着吃着竟渐渐发困,末了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醒来早已日上三竿,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宫里,她陡地忆起昨夜之事,当即吓得冷汗涔涔,光着脚就跑了出去,谁曾想竟在门口与推门而入的玄舞撞了个满怀。 “死丫头,急里忙慌地,你大清早不睡觉倒跑来吓人!” 玄舞被她骂也不恼,反而上前攀着她的手臂就兴奋地大叫起来:“嫂嫂嫂嫂,好消息,五哥今儿个早朝刚刚赐婚,再过五日便是大将军和叶卡青的良辰吉日了!” “什么?”倾歌被这消息惊得足足怔了半晌,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她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不敢置信地问:“你从何处听来的?” “现在整个宫里都在传呢,整个帝京的百姓都知道了!”玄舞说着,又兴高采烈地继道:“看我说得没错吧,什么事儿你去五哥那儿一说,他准得答应你。” 倾歌却因着她这话陡地冷静下来,……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再想起昨夜自己几番脱口又被他打回来之事,心下不禁越发狐疑,拔腿便想去找那人问清楚,却被玄舞一把拉住了:“嫂嫂你去哪儿?” “日升殿。” “你鞋还没穿呢。”玄舞提醒着她,又继道:“再说你现在去也见不着五哥。” “为什么?”倾歌陡地看向她。 玄舞迎着她的眸子:“闻说老容相病重,五哥下了朝便匆匆赶去相府了,不定何时回来呢。” 第十八章 断章娶亲(6) 倾歌一直差人留意着日升殿的动静,及至小蚁子来报时,已过辛时,却说,皇上根本没回日升殿,而是直接去了皇后的华裳宫。 倾歌知道容相是他的恩师,又是皇后生父,他既病重,那人去皇后那里走这一遭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她心底在意又是另一回事。 她在意,在意极了。 晚膳吃得不多,两个丫头服侍她休寝的时候,她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紫娥看她咳得只差没喘过气来,连忙去倒茶水,没曾想回身之际只听秋萤一声惊叫,她三两步跑过去便只见倾歌正一把捂住了秋萤的口,另一只手慌乱中将绣帕急急收入怀中,紫娥情急之中瞥了一眼,发现那上面竟染了鲜红的血。 “砰”的一声,茶杯落地,她吓得魂飞魄散,已上前一把抓住了倾歌的手:“娘娘,你!” 那边,秋萤泪水止不住地掉,不顾倾歌反对坚持要去请太医,倾歌死活拉不住只能狠心拿话吓她:“你是想你主子早些死是不是!” “我!” 已经走到门口的小丫头陡地止住了步伐,回过头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夜里迷迷糊糊之际,只觉床榻微动,一阵窸窣声过后,身子突然被人揽入怀里,倾歌感受到他周身寒凉,不禁扬手就胡乱往他脖子眼鼻招呼上去,嘴里更是不甘寂寞地低叫着:“阿玄,好冷。” 她话方脱口,只觉身子一松,那人果真一把松开了她,倾歌神志清醒了些,睁眼愣了片刻之后突然又一把扑入他的怀中,沉沉坠坠再次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他夜夜都来她的寝宫,上了榻便将她揽进怀里,却再没有一次身上如同那晚一般沾满了寒气。 很快便到了断章婚礼的日子,将军府中上上下下布置得一片喜气,断章如今朝中地位显赫,前来道喜的大小官员只差没踏破门槛,断章心下高兴,对前来敬酒的无论是谁一律来者不拒,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左一虎带着二十几个兄弟突然一窝蜂拥进了将军府,直说要找今日的新郎官讨杯酒喝。 断章此时早已醉得一塌糊涂,正被云何几个扶着要往新房里送,乍然闻言陡地使力将他们甩开,跌跌撞撞就朝着左一虎一行人走来。 他眼里此时看什么都是花的,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勉强辨得眼前一堆摇摇晃晃的人头,他上前一把搭上了一个将士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就嗫喏道:“好你个左一虎,亏得你还跟老子出生入死过,本将军的婚礼,你也敢不来,嗯?” 他认错了人,那边,左一虎及身后众将士面面相觑都笑得前俯后仰,却在此时,只听哗啦一声,众循声望去,竟见一身红衣的新娘子已破窗而出,拍拍手掌站在了他们面前。 “我来陪你们喝!” “这……”左一虎一行人乍然看见这唇红齿白的新娘子,铁骨铮铮的汉子,硬是惊得怔愣当场。 云何与元景互看一眼,暗叫不妙,未及上前劝说,却只见断章已趔趄着步子陡地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叶卡青手腕,他脑子混沌着,开口的话直结巴,“哎,你……你怎么出来了?不对,你盖头怎么揭了?胡闹!回去,快回去,这……这这……成何体统!” 叶卡青一把将他甩开,断章一个站不稳险些便要栽倒在地,幸得元景二人临危中左右将他险险扶住了。 叶卡青看也不看,一个飞身身轻如燕落在院中其中一张酒桌上,将站在院中一众将士全都看了一遍,循着众人的目光大声嚷道:“我没胡闹,成亲并非一人之事,凭什么新郎官在外面好吃好喝的本公主非得在里面干坐着,这是你们大夏朝的规矩不是我的,在我的家乡,女子出嫁照样可以大吃大喝与客人敬酒,论行军打仗本公主也不输你们,喝酒吃肉更不在话下,”她说到此处,一把摘下头顶摇摇晃晃的金冠随手扔在一边,继道:“我与大将军既然来自不同国度,白天我便遵循你们大夏朝的习俗,我今天老老实实在新房里呆了一天,现在既然将军喝醉了,不如便让我用我们楼兰的习俗来招待你们!将士们,将军府别的没有,就是酒多,你们既然是大将军出生入死的兄弟,从今以后也是我叶卡青的兄弟,今天这顿酒,就让本公主陪你们喝,谁也别客气,都给我敞开了肚子,不喝醉谁也不许回去!” 她一番豪气干云瞬间感染了在场众将士,左一虎率先振臂一呼,“真不愧是咱们大将军看上的夫人,公主好样的,兄弟们听到了没有,男子汉大丈夫,可别让一个女人给比下去!” “听见了!”齐整整一声,如雷贯耳,响彻九霄,不过片刻,将军府又响起一阵阵的杯盘碰撞之声,云何与元景一起,悄无声息将早已不省人事的断章拖进了新房。 夜幕之中,一辆马车方在将军府停下,不过片刻又悄无声息默默驶离。 马车里,倾歌偎在萧玄景怀里,走了没多久,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皇帝见她笑得欢脱,墨眸随即凝在她面上,“笑什么?” 倾歌也不看他,只继续笑,眼里冒着星光:“我只是没想到,哥哥喝醉了酒是这样,还有那个叶卡青,当真是女中豪杰。”她话到此处,却又倏地一凝,转瞬却一下自他怀里抬起头来,抬眸便直直看进了他的眼:“阿玄,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想。” 萧玄景冷冷丢下一句话,作势便要将她再度拉入怀中,倾歌却别扭着手脚并用躲他,两人拉扯间她脚下一个不稳便教他压在了身下,她心口砰砰直跳着,抬眸却见他汹涌着眸子便朝她越发紧密地压了下来,倾歌哪里肯依,躲躲闪闪偏不让他得逞,马车被他们弄得嘎吱作响,倾歌听在耳里越发耳热,却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就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冷冽的低询:“什么人?” 原来是到宫门口了。 赶车之人是蔡康,大概夜里光影明灭,那些个守门的侍卫才没认出他来,倾歌心底暗暗想着,却只觉得自己胸口一凉,那人竟已扯开了她的衣襟,唇舌滚烫着正来来回回点在她身上,所到之处一片火烧…… “睁大你的狗眼,连我也敢拦!” 外面,蔡康低斥之声传来,一阵窸窣之声过后,只听那些人再开口已一片诚惶诚恐:“奴才瞎了狗眼,请总管大人恕罪。” “还不快让开。” “是,放行!” 马车继续前进,没走几步里面突然传来呜呜咽咽一阵乱叫,轿子却较之前更加摇晃。 蔡康不敢回头,只连着抽了马儿两鞭,马车行进得越发快了,大冷的天,他的额头却不断冒着热汗。 将军府门口,云何与元景二人好不容易借故离开,耳边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叫却久久徘徊在耳边散不去。 断章亲缘单薄,西楼兰那边叶弧烈也只遣了两个大臣前来送礼,大夏朝这边皇帝不便现身,便专门嘱咐了他二人前来顾看。 两人今日伴在断章身边,着实喝了不少冤枉酒,此时也是跌跌撞撞熏熏欲醉。 走着走着,元景突然一把搭在了云何肩上,侧脸满口热气地就问道:“哎你说,就断章跟那公主啊,你说要打起来,功夫不相上下,最后谁能赢啊?” 他说着话,酒气喷得人满脸都是,云何一把扇开折扇驱赶着周身热气,他顿下脚步,转过头便直直看向了元景,不答反问道:“那你说,皇上和南妃娘娘要是争吵起来,谁能赢?” 元景眉目一怔,下意识口舌不轻地答:“南妃?” 云何凝眸一笑,大步向前走去,“那不就结了。” 元景却还愣在原地,半晌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旋即勾弯了唇角自言自语道:“呵呵,我懂了。” 夜里,倾歌双手却紧紧吊着皇帝脖子,睁大眼睛瞪着他死活不肯入睡。 萧玄景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想着方才那般折磨她,又有些心疼,于是温声低道:“倾儿乖,先睡,明日朕便告诉你。” 倾歌咬紧牙关不肯松口:“你骗人,你凌晨四点便要上早朝,我醒来你早不见了!”她满口怨念,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萧玄景终究心疼她,叹了口气沉声道:“不如此说,他怎么会来找你?” “找我?” 倾歌不解。 萧玄景看了她一眼,徐徐凝了眸子。 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他从来便没曾想过要娶什么楼兰公主,他将老臣的请奏在朝堂之上公布,所谓征求朝臣意见不过一个形式,却未曾想到会遭到断章强烈反对,自那时起他心底便已开始起疑,为了证实心中猜测,朝堂之上他假意支持联姻,果见断章方寸大乱,然而,这些终究不足以使他下定论,及至那场楼兰国君兄妹的款待宴上,断章与那楼兰公主之间的不寻常,再次加深了他的怀疑,于是在得知丁秀儿进了将军府之后,他便故意带着南妃前往,表面上是让她与故人重逢,实则暗里给断章压力,毕竟那丁秀儿母子得她看重,断章自会好生安顿,将军府这么大,容纳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子正好绰绰有余…… 之后他便一直吩咐蔡康关注将军府动静,不出几日,蔡康果然带来了消息,只说那楼兰公主独自一人寻去了将军府…… 倾歌吊在他脖子上的手有些酸,她微微松手缓了缓口里却难掩激动,“所以你将为哥哥选夫人之事弄得沸沸扬扬,还让我也为他留意着,甚至那晚的叶卡青的送别宴上一番言语,也只是为了刺激他二人?” 萧玄景迎着她泛着光的眸子点头,自古联姻多怨侣,此番若是西楼兰与大夏朝联姻在所难免,他何不促成一桩好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至于她口中的“选夫人”一事,她所说的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因为他猜中了断章必不会主动求他赐婚的心思,所以只能让她也“牵涉其中”,毕竟她是他的胞妹,届时他来求她,看起来就顺理成章了…… 他连设两局,为的却都是逼断章开口。 “那你何不直接替他二人指婚算了,何必……等等,阿玄,我懂了!”倾歌突然一脸兴奋地看向他,萧玄景看着一双娇嫩的红唇动来动去,忍不住又低头在她唇尖吻了一口,开口的声音低沉魅惑:“你懂什么了?” 倾歌迎着他的眸子笑:“你若直接指婚,势必留给世人贬低楼兰委屈公主之嫌,为了不留把柄到叶弧烈手中,也为了堵住朝臣悠悠众口,此事哥哥主动奏请再好不过,毕竟,南大将军为大夏朝立下赫赫战功,正好上次叶卡青‘无故遭劫’,你派了哥哥营救,正好一场‘英雄救美’让公主也愿与之结为百年之好,此时你再赐婚,便是皆大欢喜。” 倾歌一口气说完,抬眸却发现他正紧紧凝着她,她心下微微一顿,不禁拧眉问出声:“阿玄,难道我说错了吗?” 萧玄景终于在她的低询里回神,他突然翻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眸色幽深地凝着她,开口之间唇角一遍遍触着她的:“朕只是在想,朕的爱妃这么聪明,朕要不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他语意幽幽,倾歌本差点被他吓住,此番扬手便朝着胸膛挥去:“王八蛋萧玄景,你吓死我了,坏蛋!”她娇声骂着,打在他身上的力道像挠痒痒,她倒先喘上了,萧玄景眸色一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恶声恶气地道:“还不快睡。” 第十九章 朝堂政变(1) 日升殿,萧玄景正翻看奏折,倾歌在他身后默默为按压着太阳穴,心思却有些神游天外。 昨日浣衣局里的那个荷芳突然来求她,说是这一批的出宫宫女名单下来了,她的年纪到了,却不在上面,便想托她问问。 倾歌知道,若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她只怕还不敢来求她。 可是这些事她又弄不明白,听身边几个丫头一说才知道这事儿是归蔡康管,她便想来找蔡康探探口风,谁曾想她方踏进了日升殿他便将蔡康遣了出去,她到嘴边的话便这般生生咽了下去。 说听宫里太医说,那老容相,怕是熬不过多少时日了。 方才他便是方从容相府上回来。 她在心底暗暗想着,萧玄景却突然唤了她一声:“倾儿。” “嗯?” 她眉眼一凝,手上的动作悄无声息顿住了。 他又不说话,倾歌垂下眸子,便又继续为他按压着。 他却突然起了转过身,一把将她拉到腿上,垂眸便看进了她的眼。 “皇后之位,你可想要?” 倾歌被他这般抱着面色已不由爬上绯红,此时乍然闻言,不禁又惊又诧地看向他,“阿玄,你为何突然问我这个,皇后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只需答朕是或不是,”他声音低哑,沉沉凝定她的眼睛:“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倾歌猜不透他的心思,心底不禁猜测此事或者与他今日去容相府有关,面上却笑着,“若我说我想要呢?你会为了我废后吗?” 他紧紧地凝住她,一字一句:“只要你想。” 倾歌一把扑入他的怀里,她摁着声气,眸底不禁跑满温热:“坏蛋阿玄,真要这样,大夏朝所有人都得将我当做妖怪了,届时他们会说我是狐狸精转世,说我……” 她话未毕,却倏地教他打断了。 “谁敢说朕就割了他的舌头。” 倾歌被他眉眼间的戾气吓住,顷刻回神,心底已被铺天盖地的纷繁情绪铺天盖地,她不由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出口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抖,“阿玄,你说,我们会这样一直到老吗?” 萧玄景眸色一怔,旋即有些别扭地瞪她一眼,“朕在与你说正事,不许打岔。” 倾歌歪头笑着,“什么正事?” “皇后之位,只要你想……” “我不要。”她想也不想。 “想好了?” 倾歌点头,突然一把抱住了他:“阿玄,我想听你说话。” “说什么?” “说你爱我。” 他冷哼出声,瞪她一眼,“胡闹。” 倾歌不依不饶地吊住他的脖子,“这怎么算作胡闹了,阿玄,说嘛,说一个嘛,就一次可好?” 他在他腿上扭来扭曲着实教他不好受,萧玄景的喉咙不由猛地一滚,有些粗鲁地将她拉了起来,“不要闹了,过来,给朕磨墨。” 倾歌学着他的模样瞪他,“不要。” “再说一句。”他朝她冷冷瞥来一眼,倾歌出师未捷便没骨气地收尾,她哼哼着乖乖坐到他对面,磨墨。 不过多时,她的手腕却酸软得厉害,却在此时,蔡康端了一碟子蜜饯走了进来。 倾歌当即开怀一乐,扔了手中的墨锭一把便将那碟子端到自己身前,于是他批阅奏折,她吃蜜饯,她看他看得专注,存心扰他,吃蜜饯时有意嚼出大动静,他蘸墨的时候便瞪她一眼,她鼓起了眼珠回瞪他,却见他缓缓勾弯了唇角。 他整天臭着一张脸,难得一笑却总是出人意料地摄人心魄……倾歌看得呆了,不由自主用手指沾了墨水便抹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黑黑的一团煞是讨喜,她忍不住掩嘴笑出了声,周身却倏地聚了危险的气息,她吓了一跳,起身要躲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低头便是一记无休无止地吻…… 直到她喘不过气呻`吟出声,他才好心饶了她,抬眸之际却用疑惑地眼神在她身上打量着:“南倾歌,你近日可有事瞒了朕?” 她心头一怔,不禁有些失了底气,“哪有……” 他冷眼瞥她,语气着实不怎么好,“是吗?那你身子怎么回事,太医抓的药你可有按时服用?” 倾歌暗暗压下心中起伏,装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你每天派那么多眼线盯着,我敢不喝吗?” “那就是那群庸医不会治。” 倾歌横他一眼:“明明是你欺负我,还有脸赖别人头上,真不害臊!”她满口愤愤,他却扬眉一笑,“欺负,爱妃这话从何说起啊?” “你还没欺负我,你几时不这般,前一刻还冷脸冷嘴的,下一刻就不顾时候场合的对人家……”她说着说着却见他勾弯了唇角,待她反应过来,心底只越发气恼,当即握了拳头打他:“阿玄,坏蛋!” 她娇嗔着,却已经开始呵欠连声,萧玄景脸色一变,遣她去睡她却不肯,直说要等他一起,末了不知何时却已枕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他将她抱到榻上的一霎,她却陡地圈住了他的脖子,他身子一僵,欲为她盖上被子,她却迷迷糊糊嗫喏着又往他身上贴,“阿玄,坏蛋,坏蛋,阿玄……” 他不自禁却勾弯了唇角,替她盖好被子的瞬间,看着她终于安分下来的眉眼,脑里突然便闪现了她前刻的话。 狐狸精吗?是又如何?但凡是她,他都甘之如饴。 他想着,忍不住又俯身在那娇嫩的红唇上咬了一口。 连着几日,倾歌日日黏在他身边,哪儿都不去。 萧玄景心下狐疑,知道从她嘴里套不出话,便暗里遣蔡康去问她身边贴身的那几个奴才,谁曾想那几个奴才却个个缄口不言,他越发起疑,于是趁她熟睡之后让太医替她诊治,得来的结果却照旧是她旧日伤病落下的病根,只说要慢慢调理。 萧玄景无奈,只能每日夏朝便匆匆往日升殿赶,亲自督促她将那些药喝下才稍稍安了心。 从春末走到初夏,她面色终于红润了一些,却在此时,宫外突然传来了消息,只说将军夫人有喜了。 这个好消息让倾歌当即喜笑颜开,她口口声声嚷着要出宫看看自己未来的侄子,萧玄景整日国事缠身,却又不放心她一人前去,终究还是与她一道去了将军府。 却不曾想,倾歌竟又一次见到了那个陌生男子。 震惊之余,却忘了脚下的台阶,眼见便要跌倒,身子却被皇帝一把捞住,转眸却见他眉眼间染了不悦,倾歌心头一惊,便听他在她耳边低道:“去里面待着,朕与大将军有话要说。” 倾歌晚唇一笑,提裙随着叶卡青进了里间。 眼见叶卡青来回替她二人张罗热茶,倾歌连忙叫住她:“嫂嫂,你如今怀着身子,快莫要这般跑动了。” 叶卡青头也不回,只低笑道:“要我说,就是你们大夏朝规矩多,女人怀孕怎么了,你信不信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我还能跟你哥哥上阵杀敌呢!” 倾歌被她逗得开怀大笑,“信,连皇上都说你是女中豪杰呢。” “啊,真的?”叶卡青回头看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倾歌笑得眉眼弯弯,“可不是,我可不会哄人。” 应该是真的吧,她这样说的时候,那人并未反驳不是吗? 出了将军府,倾歌便一直心事重重。 那个陌生男子,看来似乎与哥哥他们几人的关系都不浅,可与他们关系不浅的人,为何她竟丝毫不识。 她几次三番想要开扣问萧玄景,话到嘴边却一次又一次咽了下去。 却在此时,只觉自己被萧玄景往怀里一揽,耳边,他的话已经低沉打来:“爱妃有什么想问的?” 倾歌惊觉自己心思被看穿,索性转眸看向他,“你会回我吗?” “不会。”他看着她,面不改色。 倾歌撇撇嘴,有些不满地嘀咕出声,“所以我何必费那个神。” 萧玄景不由沉声一笑,“看来朕的南妃娘娘学聪明了。” 倾歌抬眼瞪他,“拜皇上所赐。” 萧玄景闻言浓眉一挑,“爱妃这是话里有话?” 倾歌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臣妾不敢,只是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 “哦,什么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萧玄景抚在她肩上的手掌微微一顿,“言则,朕是朱,还是墨?” 倾歌轻声一哼,“你说呢?” 萧玄景不回她,抚在她肩上的力道却微微重了些:“要朕说,你那个哥哥朕是不是该好好惩治一番了?” 倾歌心头一惊,陡地抬起了头:“哥哥怎么了?” 皇帝看她一眼,嘴角挑起了一抹幽冷的细弧:“他娶亲才多久,将军夫人这就有了身孕,你说朕是不是该降职追究他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倾歌闻言急忙辩解:“他们婚礼过去都将近月半了,有孩子不是很正常?” 萧玄景拈起了她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语气冷冽,“可是朕听太医说那孩子已快足两个月了。” “什么?”倾歌陡地坐直了身子,转眸探问道:“你是说,在婚礼之前,他们已经……已经……” 萧玄景朝她点头,眸色却倏地一冷,“那个人的身份,你不许向别人探听,更不能向谁提起此事,知道吗?” 第二十章 朝堂政变(2) “嗯。”倾歌应着,乖乖偎进他的怀里。 不问就不问呗,反正那些事她也不感兴趣。 夜里,倾歌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她浑身冒冷汗,已经被人揽入怀中。 头顶,他的低询哑声传来,“又做那个噩梦了?” 倾歌倾歌不由自主贴紧了他的胸膛,,一颗心砰砰直跳,“阿玄,我好怕……” “有朕在你身边,怕什么。” 倾歌不答,半晌突然又道:“阿玄,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 “不许胡说。”他冷声止住了她的口,感受到身子被他勒得生疼,倾歌心口一窒,连忙开口道:“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他突然翻身将她覆在身下,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借着夜明珠的光,他直直看进了她的眼,“南倾歌,你有事情瞒着朕,你不愿说朕可以不问,但是你记住,无论如何,你都是朕的,生生世世。” 本应是初秋才回宫的,中夏刚过,太后却突然携宁贵妃风风火火提前回了宫。 正在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发生了何事的时候,萧玄景亲口将原因告诉了倾歌—— 宁贵妃怀孕了。 灵凤宫,倾歌一边扇着炉火,一边不停地咳嗽,浓烟熏得她眼泪直流。 小蚁子在一旁急得一阵跳脚,“娘娘,主子,你就让奴才来吧。” 倾歌照旧扇着炉火,头也不回。 “娘娘……”他还欲上前,紫娥一把扯住他的了衣袖,默默朝他摇了摇头。 “那个宁贵妃,我真希望她的孩子马上掉了,看她还怎么嚣张!” 秋萤满口愤愤不平,紫娥却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出口之声满含责怪:“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这般口无遮拦,你却不想想,那宁贵妃的孩子真要是没了,受苦的又会是谁?” “我……”秋萤经她一提醒,整个人瞬间咽了声息,稍倾,却还是忍不住低骂出声:“我就是为咱们娘娘鸣不平,宫里那么多太医,那个宁贵妃偏偏要咱们娘娘替她熬药,摆明了欺负咱们娘娘!” 紫娥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再开口已不由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就少说两句,这么个烽火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你再要鲁莽行事,岂非是将娘娘往火坑里推。” 倾歌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听在耳里,不禁垂眸苦笑出声。 自打太后突然回宫,算起来已经快足月了,她们回宫的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宁贵妃向皇帝请求她为她保胎,怪的是,太后对此竟也没有只言片语。 然而,她在意的,却是一个人的态度。 宁疏影此番明摆着要她难堪,可是,他却允了。 说是保胎,不过钟太医每日将配好的药材送过来她负责煎好罢了,只是堂堂皇帝的妃子,竟为他的另一个妃子煎药保胎,传出去谁信? 可不是吗?就是欺负! 她为他怀过两个孩子,都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待遇,而今,不过那个女子一句话,他便这般羞辱她。 他的爱,他的恨,从来,都不给缘由。 君心,还真是难测。 “哟,南妃娘娘还真是娇弱,什么时辰了这药还没煎好啊,耽误了咱们娘娘服药,皇上那儿只怕不好交代吧?”身后,翠珠的声音突然传来。 秋萤一听她阴阳怪气的语气就瞬间竖起了满身的刺,若不是怕自家主子遭连累,只怕早冲过去甩她大嘴巴子了。 灵凤宫里的主仆惯常是上下一条心的,此时倾歌无端受人欺辱,这些个奴才个个心底有气,偏偏碍这碍那发作不得,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倾歌默默灭了火将药炉端到托盘上,起身看向了面前的翠珠,不顾她脸上有怎样的讥诮,只不卑不亢开了口:“翠珠姑娘在前面带路吧。”她说着,已端着药盏走至翠珠身旁。 翠珠陡地抬眸,语气不善:“娘娘这是何意?” 倾歌垂眸深看了她一眼,“听说昨日药端到贵妃娘娘宫中时已经凉了,不如本宫今日亲自送过去好了。” “哟,娘娘这是唱哪出啊,莫不是还怀疑是奴婢路上有意耽搁了不成?” 倾歌冷声轻笑:“本宫可什么都没说,翠珠姑娘,耽误了你们主子服药,皇上怪罪下来,本宫担不起,你岂不是更担不起?” “你!”翠珠被她激得半晌说不出话,身后,秋萤几个对视一眼,冷声笑了。 翠珠气急败坏地大步走了出去,倾歌紧跟其后,二人方出了大门,小蚁子却突然急得大叫了一声。 “不好了,皇上刚刚去了甘泉宫,主子那个脾气,这一去不定又得出什么事呢!” “你怎么不早说!”秋萤心口一窒,拔腿就要冲出去,紫娥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 秋萤头也不回:“自然是把娘娘换回来。” 紫娥抓住她不松手,“你糊涂了,话是咱们娘娘自己说的,教你这么一闹,那个翠珠回去指不定与皇上怎么说呢,到时候若是惹怒皇上,又当如何收场?” “可是……” 紫娥紧紧握住她的手,“别可是了,咱们主子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主,且走着瞧吧,小蚁子,你消息灵,先去小心打探着,有什么事记得回来说与咱们,好歹有个商量……再不济,咱们还有公主呢,公主在皇上和宁贵妃那儿,总归比咱们有分量。” 小蚁子连连点头,“我这就去。” 那翠珠当真是存心要非难倾歌,她两手空空在前面走得飞快,倾歌端着药盏在后面跟得辛苦,偶尔踢着脚下的石子,滚烫的药便从药盏里面洒出来,烫得她的手东一处西一处全都起了胀鼓鼓的水泡。 她咬牙受着疼紧跟慢跟,那边,翠珠陡地顿住了脚步,倾歌防不胜防,药盏猛地倾出,她的手背立即又冒出了几个晶莹剔透的水泡,正值七月天,日头格外的大,炙得她越发教她疼痛难当。 “呀,娘娘这是怎么了,脸色怎这般难看,这药盏不如还是奴婢端去吧,娘娘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住这份苦。” 翠珠假意说着,作势便要来端她的托盘,却被倾歌一声不响地躲开了:“本宫没事,继续走吧。” 翠珠闻言陡地抬眸瞥她一眼,稍倾却冷声笑了:“真不愧是南妃娘娘,待会儿到了甘泉宫,奴婢定会替娘娘向我们家主子讨赏的。” 她有意无意的中伤,当真是比毒药还令人难以下咽,倾歌却照旧面不改色,只继续跟在她身后。 终于到了甘泉宫,她两只手早已起满了水泡,有些途中破了,那层薄薄的皮便紧紧贴在皮下的嫩肉上面,看在眼里教人心里直发怵。 耳边陡地传来一声惊叫,倾歌神思回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那翠珠的脚步进了甘泉宫,此时正直杠杠立在屋子正中央,头顶,帝后坐在首位,宁疏影坐在太后身侧,再近些,发现许久不见的沈秋月竟也在列,而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她的身上。 刚刚那声尖叫,是谁的? 哦,她记起了,是宁贵妃,此时此刻她正歪过身子剧烈地干呕着,太后满脸怒色,一边替她拍着后背,一边一脸嫌恶地瞪了倾歌一眼:“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堂堂帝妃,整天将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放下东西赶紧走,别在这碍眼!” 原来,是她的模样使她犯呕了吗?倾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默默受了所有人的冷眼,心底悠悠凉凉的,似乎无悲无喜,又好似空空荡荡,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梦,首座上那个男子其实还如月前待她那般,而今的冷漠不过是幻觉…… “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你们主子的药端过来。” 皇帝突然开了口,翠珠吓了个激灵,忙上前一把夺过倾歌手中的药盏,疾步朝着宁疏影而去。 太后端过药眼看要亲自喂给宁疏影,她却突然捂紧了肚子呻吟出声,整个身子顺着身后的凳子便滑了下去…… “阿影,你别吓哀家,哀家的孙子……来人啊,宣太医,快宣太医!” 不过瞬间,所有人都乱了步伐。 倾歌只觉得自己眼前人影绰绰,耳边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吸气声,她看到那个人突然便到了宁疏影的身边,蹲下身子一把将她抱住,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干嘛,她的身子不知被谁撞倒在地,谁的脚步碾压过她的手背,疼痛那样撕心裂肺,她精神恍惚,眸子却陡地凝到了地上一滩血红的液体上面……那是……血……熟悉的场景猛地袭来,动作先于意识,她猛地弹起,摇摇晃晃直朝着宁疏影的方向而去,颤抖着抓起她的手腕,未及细诊,身子却教皇帝一脚踢开,她的身子飞出去老远,重重摔下之时她甚至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只记得那道熟悉的嗓音,似在怒吼:“来人,将南倾歌打入天牢。” 第二十一章 朝堂政变(3) 她就这样入了天牢,罪名是—— 谋害皇嗣。 灵凤宫里的奴才统统因此获罪。 谋害?这么说,宁疏影的孩子流掉了? 倾歌漠漠躺在草地上,天牢湿冷,便是夏日,也仍旧教人周身寒凉。 她还是被关在从前那间牢房,许多狱卒却都已换了面,唯一识得的,只有一个人。 他说他叫绿奴。 她记得他。 那个曾企图孤身替她挡掉那些欺辱她的混蛋的人。 而今,他成了这里的牢头。 灵凤宫里的奴才在她下狱的夜里便都被关了进来,唯独还有个小蚁子不知去向,问几个丫头,她们竟也毫不知情,倾歌向绿奴打听,他却也不知,只给她送来了别的消息—— 宁贵妃的孩子当真流掉了,朝堂之中以容相为首,直言要皇帝处置她,大理寺卿高云何为她求情,遭皇帝怒驳,愤而辞官…… 高云何……倾歌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不由忆起宫外庙里他要她跟他走,为此不惜与萧玄景兵戈相见的情景,跟他走……这话好生熟悉,谁也曾说过……是了,莫寒! 高云何……莫寒? 自打西山狩猎始,她便开始怀疑他二人之间的瓜葛,此时心底不由猛地一惊……莫不是……这二者本是同一人?!! 不,不可能,她旋即否定,若高云何果真是莫寒,他来去无踪,那次宫外小庙他完全可以带她走……萧玄景再厉害,毕竟是凡人,两人打斗他却占了上风,实在说不通! 可若不是,那他到底是谁,为何与莫寒一般,都如此执着于她的事? 她想得头痛欲裂,耳边突然传来铁锁响动之声,她只闻得一声哀叫,回神才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被人一把推了进来,牢里血腥味陡地弥漫。 “娘娘!”秋萤一声尖叫教她陡地回神,那丫头叫出声已和着紫娥将那个血淋淋的身子翻了过来……小蚁子! 她大惊,跌跌撞撞跑过去,才发现他的口鼻都在冒血,一身衣袍破乱不堪,却尽数教血水浸透……他便那般双眼紧闭地躺在草地上,若不是那胸口微微的扇动,她甚至以为……他其实……已死了…… 倾歌眼底跑满温热,伸手欲为他把脉,指间却颤抖得厉害,好几次甚至找不到他的脉息,半晌,她突然又哭又笑地低喃出声:“还好,还好。” 身边秋萤等人见状,都不禁喜上心头,却见她陡地翻身爬起,三两步便跪倒在了牢房门口,她双手扶着牢门铁栏,对着那边喝酒的两个狱卒招手:“两位大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两位大哥。” 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犹豫着朝她走了过来,“哟,是南妃娘娘,不知您有何事?” 倾歌乍然看清他二人面色时心头不禁也是一颤,方才她分明看见绿奴就在那儿的,而眼前这二人却都是陌生面孔,人心险恶,小蚁子的命,她实在不敢托付在他们身上。 “我找你们牢头。” “想见我们牢头?”那二人突然哈哈大笑,其中一人抹了一把下巴,冷冷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牢头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你!”秋萤眼见倾歌受辱,扑过来伸手就要朝那人打将过去,身子却硬生生卡在牢门之间,那人见状得意大笑,一脚将她踢出去老远,秋萤哀叫一声,砰咚坠地。 “丫头!”倾歌回身去看,心中又痛又恨,泪水不由簌簌落下。 都这个时候了,她受辱算什么,小蚁子不能不救,她们之中不能再有人受伤了。 “两位大哥。”她连忙叫住他们,一把拔下头上的朱钗,“浅薄心意,还望两位大哥笑纳。” 那二人回头,其中一人一把将那朱钗抓入手中,终于露出了笑意:“真不愧是来过咱们这儿的,不知娘娘有什么吩咐?” “二位大哥稍等片刻。”倾歌说着,三两下扯下一块自己的裙角,将它平铺在地面,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后在上面写了几味药材递给他们,“烦请二位大哥设法替我将这个交到太医院卢太医手中,待他抓好了药材,再替我带回来。” 其中一人看她一眼,默默接过,另一人却一把将那布帛抢了过去,转眸便看向了倾歌:“这可不行,娘娘要我们办的事两件事,就这一个东西,我兄弟二人不好分呐。” “这……”倾歌平日不爱这些朱钗,进来这天牢时头上身上就无多少饰物,那个罪名她不肯认,太后便下令对她宫里的人严刑拷打,她为着几个丫头少受些苦痛,已经将身上的东西“当”得差不多了……那支朱钗,是她如今身上仅剩值钱的物事。 “这些,这些,全都给你。”身后紫娥的声音突然传来,她边说着,边伸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玉钗和耳坠,一把拍到那个狱卒手中。 “这还差不多!”那两个狱卒终于满足笑了,“娘娘放心,我这就替您办事去。” “娘娘……”秋萤朝她二人爬来,倾歌连忙扶她起来,伸手替她抹去颊上零落的泪:“丫头,都是我害了你们。” 秋萤眼含热泪摇头:“能够伺候娘娘是咱们的福气,不苦。” 紫娥也连连点头:“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娘,只要能待在您身边,奴婢死了也甘愿。” 倾歌忙伸手掩住了她的口:“不许说死,你们都要活着,好好活着。” 秋萤却落下了泪:“主子,宁贵妃不但掉了孩子,性命还一直危在旦夕,她要是死了,咱们还出得去吗?” 倾歌泪意盈满眼眶,闻言却咬牙摇头:“不会的,她死不了。” 她语里的肯定,教秋萤紫娥心头都同时一惊。 倾歌万万没想到,那两个传信的狱卒,会被太后抓个正着。 消息是绿奴传来的,只说太后原本要对那两个奴才严刑拷打,皇上却当场将他二人拦腰砍死了。 “那卢太医呢?”倾歌一把抓住了铁栏,心口震颤得厉害。 “卢太医?”绿奴摇头,“奴才不知。” 倾歌的泪却瞬间滑了出来,还用问吗?事情暴露了,他必定不能活! 与妃子私相授受,那是大罪,更何况,她还是个犯了错的妃子…… 是她害了他! 倾歌陡地奔至小蚁子身旁,他的脉息已几近于无,再不救治,只怕……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她看了一眼还在牢门旁的绿奴,请他帮忙吗?不行,那或者会害了他……可是,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小蚁子生生死去! 怔愣片刻之后,她一把抹了颊上的泪,猛地扑倒在绿奴面前,“我认罪,告诉太后,我认罪。” “娘娘!”绿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身后两个丫头吓得脸色大变。 “主子,您说什么胡话!”秋萤滚爬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吼出声。 倾歌深看她一眼,转眸止住了紫娥的话,她将两个丫头揽入怀中,在她们耳边低声道:“傻丫头,我的身子你们还不知道吗?便是未曾遭此变故又能活多久?用我一条命换你们几条命,咱们赚了。” “娘娘,您想好了吗?” 身后,绿奴的低询突然传来。 倾歌松开两个丫头,回眸不禁多看了眼前的男子一眼,待得察觉他眼底的恳切,她双膝跪地,朝他俯身一拜:“大人对倾歌的照顾,倾歌记下了,若有来生,倾歌必当做牛做马报答。” 绿奴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低低说了声好。 倾歌没等多久他便回来了,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倾歌认得她,太后身边的红人,薛嬷嬷。 “南妃娘娘,跟老奴走吧。” 倾歌暗暗朝两个丫头使去一眼,暗示她们别做傻事,方抬脚踏出了牢门。 脚下的铁链撞击着地面,走一步便叮当作响,她一步步爬上了台阶,出了天牢才发现门口早已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那二人一左一右将她押住,薛嬷嬷在前面带路,脚下的步子虚虚浮浮,头顶的骄阳烤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路上偶尔走过三两个宫人,乍然看见她都开始细声嘀咕,左右不过说她蛇蝎心肠罪有应得一类的话。 倾歌扯唇一笑,不听也罢。 方踏进宁寿宫主屋,便见太后背对她站着,冷不防那两个侍卫突然松了手,倾歌双腿一软,便那般栽倒在地上,一时间,狼狈不堪。 太后终于缓缓转过了身,倾歌挣扎着起身,弯身一拜:“臣妾参见母后。” “你们先出去。” “是。” 一阵脚步声过后,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南倾歌,你可知罪?” 头顶,太后厉声发问。 倾歌垂眸,任泪水落下:“臣妾知罪。” “那你说说,你犯了何罪?” “臣妾谋害皇嗣,罪该万死。”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倾歌心头一惊,突然察觉了不对劲,然而,未及她开口,太后突然朝她身后一声厉喝:“带进来!” 倾歌只闻得身后大门倏地打开,小蚁子被几个侍卫七手八脚抬了进来,倾歌大骇,挣扎着便要朝他奔过去。 “抓住她!”太后的话方脱口,她的身子便被人架住,倾歌泪水止不住地流,她朝着太后大喊:“太后,我认罪,什么罪我都认,你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太后幽声冷笑,“哀家可没逼你认罪,你可想好了?” 倾歌连连点头,“我想好了,我认,我认!” “很好,薛嬷嬷,把罪状呈上来。”太后说着,来到倾歌身边,眸子紧紧凝着她:“这上面都是你的罪行,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画押吧。” 第二十二章 朝堂政变(4) 倾歌接过薛嬷嬷递过来的罪状,乍然看清上面的字句的刹那,却险些跌倒在地,私通?孽种? “太后……”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不敢想象她就是那个人的生母,她一心一意只想置她于死地,却忘了她若当真画了押,她的儿子,当今皇上,又将承受世人怎样的嘲笑? “怎么,有问题吗?” 倾歌摇着头:“不是这样的!太后,不是这样的……” “证据确凿你还敢矢口否认?是不是要哀家将当初替你毁胎的卢太医一并开罪你才肯说实话!” 卢太医?不不,不是这样的,萧玄景说那只是一出戏,那是他专门安排给有心人看的一出戏…… “我要见皇上,太后,我要见皇上!” 太后陡地瞪大了眸子,“见皇上?你以为皇上现在还想见你?你以为哀家怎么会知道你毁胎的事?你以为皇上会让你与别人怀的野种生下来?你背叛了他,还亲手谋害了他的亲生骨肉,他现在恨不得将你凌迟处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撒谎,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倾歌陡地起身,上前一把将太后扑倒在地,双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撒谎,你撒谎!……” 太后哪里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一招,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在她身下不断挣扎:“来人呐,南妃疯了,来人呐!” 薛嬷嬷急得大跳,冲出房门对着院子就是一阵高喊:“来人啊,南妃娘娘要杀太后,快救太后!” 侍卫闻言瞬间鱼贯涌入,乍然看见这情景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出手。 倾歌还在用力,太后脸色青紫,双脚正使劲在地面踢着,薛嬷嬷在一旁急得跳脚:“还不快杀了她,太后出了事你们都得陪葬!” 那一众侍卫闻言,不再犹豫地拔出腰间佩剑,高举着便要朝倾歌身后砍去,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他们都突然捂住自己麻掉的手臂栽倒在地,所有人刹那呆住,却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通传:“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仿似被人抽掉周身所有力气,倾歌陡地怔住,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 抬眸发现那人大步踏了进来,身边,跟了宁疏影。 她默默看着,眼底心底,都涩痛得厉害。 皇帝上前将太后扶了起来,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剧烈地起伏:“反了反了!来人哪,将南妃给哀家捉住,凌迟处死。” “母后且慢。” “皇帝,她要杀了哀家,你居然还在为她开脱!” “母后息怒,南妃该死,但不是现在。” “你,你这是何意?” 萧玄景朝蔡康看去一眼,蔡康会意,将不相干的人遣了出去。 大门合上,留下来的,唯太后,皇帝,宁疏影,倾歌。 皇帝大步来到倾歌身边,他直直迎上她讥讽的眸子,一把挑起她的下巴:“你现在见着朕了,有什么话,说吧。” 倾歌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像看陌生人一般,她紧紧凝着他,好半晌才开了口,声音又涩又哑,“当初那个孩子,是因为胎死腹中,你才让卢太医替我导胎的,是不是?” 皇帝冷声轻笑,“你以为呢?” 倾歌直直看着他,“我只听你说,是,还是……不是?” “不是。” 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倾歌将十指紧紧嵌进手心,“所以,你一直以为是我背叛了你?”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不是以为。” 怔愣之后,倾歌突然摇头又点头,她又哭又笑,终于侧开了眸子,不再看他,眼底却一片晦涩,只低喃道,“好,我懂了。” “很好。”萧玄景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冷声继道,“蔡康,让南妃画押。” 倾歌看着面前的罪状,突然含泪笑了:“若我偏不呢?” “那朕现在便砍了你宫里所有奴才。”皇帝弯下身细细摩挲着她的泪,声音又幽又冷:“不但如此,你谋害皇嗣,将军府也脱不了干系。” 倾歌笑了,抬眸看向他:“好,我画。” 她话毕,伸手蘸了朱砂,毫不犹豫往那张罪状上摁了上去。 “很好,”萧玄景起身,幽声下着吩咐:“蔡康,将南妃娘娘送回天牢。” 大门方合上,太后突然来到萧玄景身边,“皇帝,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她此番想方设法,不过想让南妃画押,让他彻底死心,没曾想,现在愿望竟这般轻而易举便达成了,可是,她却全然猜不出自己这个儿子究竟在想什么。 萧玄景回身一笑,朝宁疏影瞥去一眼,宁疏影会意,上前细声安抚着太后:“母后莫要着急,皇上这般行事自有他的考量,您老人家何不先听听他的解释呢?” 宁疏影边说着边扶她坐下,不断替她抚着胸口,眼见她面色终于稍稍和缓了些,萧玄景终于低声开了口:“母后不是一直想知道朕这一年为何一直专宠南倾歌吗?朕今日便告诉你。” “你说什么?”太后闻言,一把撑起身子,直直看向了他。 皇帝朝宁疏影看去一眼,“阿影,不如由你来说。” 宁疏影弯唇一笑,“是。”她应着,在太后对面坐了下来:“母后可知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何事?”她压低了声音,“近日南方诸国一直进犯我边境,南大将军今日请缨出战,方动了身。” “什么?”太后大震,倏地对着萧玄景质问出声,“皇帝,你是不是糊涂了?南妃犯下如此重罪,如今还在天牢里,这个时候你怎么放心将兵权交到南断章手上?” 萧玄景浓眉一挑,危险之气乍现,“所以朕说,现在还不是杀南妃的时候。” 太后一怔,直直看向了他,摇了摇头,“皇帝的意思,哀家不明白。” 萧玄景勾唇一笑,迎上了她直逼而来的眸子,“母后只看到朕专宠南妃,却不知当今我大夏朝最英勇善战的武将是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妃的哥哥——南断章,而今南妃犯下重罪,理应当斩,朕之所以暂时留她性命,不过为了牵制南断章,有她在南断章战场必不敢怠慢,此番他若是打下胜仗立下大功,回来必定为南妃求情,届时朕再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处置南妃,南妃是他世上唯一胞妹,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一旦他有所动作,朕正好以谋逆之罪处置,若不幸他打了败仗,朕当以此为由将他兄妹二人一同问罪,母后以为如何?” 日升殿,玄舞又一次被蔡康赶了出来。 “公主,您就别为难奴才了,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了吧。” “滚开,你敢拦本公主,不要命了!”玄舞一把推开蔡康,拔腿又要冲进去,却又一次被他拦住了,玄舞心底有气,嘴上一点不饶人:“蔡康你个白眼狼,从前宁疏影对你不过一饭之恩你都能记到现在,那次微服出巡你求嫂嫂拼着重伤为她灌血的事你怎么不记!” 玄舞见他不为所动,当即越发气得面红耳赤,对着院子里就开始大喊大叫:“皇兄你太让我失望了,嫂嫂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将她治罪,亏得当初她染病在身还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来,是她看错了人!” “你把我也关进大牢好了,嫂嫂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 她的叫骂一字不落传入大殿之内,萧玄景一把拍下手中的奏折便要起身,却被宁疏影拦住了。 “皇上,”萧玄景被迫坐了回去,便听她细声道:“公主年纪还小,自小便是你疼着长大的,又何必与她较真呢!” 萧玄景冷哼一声,“她小,北狄马上就要来迎人了,照她这个性子,嫁过去也是给朕丢人。” 宁疏影温眉一笑,起身为他按压着肩膀:“俗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说来说去,还是你自己的亲妹妹,玄舞自小心性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为那南倾歌求情也是人之常情,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待那南倾歌一死,她也就消停了。” 一抹幽冷倏地划过眼角,却只一瞬,萧玄景继续将奏折拿起,“论起疼她,朕这个做哥哥的倒比不上你,罢了,便随她闹去吧,咱们方才说到哪儿?” 宁疏影替他理着奏折,闻言眸色一顿,犹豫了一番继而开口道:“咱们说到那冷宫里的韩嫔身上了,臣妾听说她疯了,想着怪可怜的,她年纪尚轻,不知皇上可有什么打算?” 萧玄景闻言,面色已不由染了微怒:“她为了争宠不惜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若非当初皇后心慈替她求情,朕岂能让她活到现在!” 宁疏影眉眼一划:“这么说,皇上是想让她老死在那冷宫之中了?” 皇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莫不是爱妃还有别的良策?” 宁疏影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盯得有些心惊,忙压下心中的急切,暗暗转了话语:“臣妾资质愚钝,哪里有什么良策,不过这几日听宫里丫头碎嘴这才随口一说罢了。” 皇帝将她一把拉入怀中,迎着她满脸的娇羞勾唇一笑:“朕知道你心善,不过以后朕不想再听到关于那个女人的所有事,明白吗?” 宁疏影被他眼底的冷意吓得不轻,有些后怕地连连点头,皇帝却突然笑了,面上染着邪肆,他低头在她耳边低低说着耳语:“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好好将养好身子,重新替朕生个小皇子。” “皇上~”宁疏影羞得满面通红,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捏起拳头柔柔打他。 萧玄景感受着她的手在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抚摸,嘴角陡地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第二十三章 朝堂政变(5) 宁疏影前脚方走,蔡康突然推门走进。 “皇上,北狄来消息了。” “哦?”萧玄景抬起头,自蔡康手中接过竹筒,上面的字句,却惊得他脸色大变。 此时此刻,贤王府。 萧睿景兴奋得拍桌大笑:“太好了,三哥,万俟远当了皇帝,离咱们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萧宸景眉眼间也难掩笑意,他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灯罩,缓缓看向了萧睿景:“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萧睿景闻言,眸子一瞬落满讥讽:“三哥放心,那个高云何出了帝京便开始云游四海,做的还是老本行,不是替人看病就是替人测字,听说不久前不知何故与圣莲教的人起了冲突,被毒蝎子蛰得半身不遂,无处可去便在琯城摆起了测字摊,如今过得连乞丐都不如。” 萧宸景朝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消息可准?” 萧睿景迎着他的眸光点头,“消息是我派出去的探子亲口禀的,错不了。” 却在此时,萧宸景耳侧微微一动,冷声叱问出声:“谁!” “王爷,灵墟先生到了。”来人是卫林。 “灵墟先生?”萧宸景猛地起身,“快请!” 萧睿景面色不禁也是一惊:“三哥,那个灵墟先生可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灵墟居的主人?” “正是他。” “他不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吗?” 萧宸景不禁冷声轻笑,“咱们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自然得另当别论了。” 萧睿景不解,“可是,那个许清尘不是死了吗?” “死了才好呢,许清尘一死,咱们的五弟自然成了他的仇人,仇人的仇人,那可是朋友。” 萧睿景不由喜出望外,“这么说,咱们又多了一个盟友?” 萧宸景点头,眸色却倏地一黯:“万俟修一直下落不明,你让你的人盯紧万俟远,看看他到底耍什么花样。” “是。” 这场大位之争,万俟修输了。 当初老狄王修书代太子求亲,听来并无怪异。谁曾想,北狄太子早已换了人,万俟远成了新的太子。 而今,更是新王。 而现在,北狄新王款待宴上,他正携了老狄王的亲笔书信,向玄舞正式提亲。 众目睽睽之下,万俟远毫不掩饰他赤裸裸的目光,正上下扫视着玄舞。 玄舞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换作以往,她必定上前先甩他一个耳光再将他打得满地找牙,可是,此刻只能忍着。 她脑里混混沌沌,只想起那个在心底背了千百遍的眉眼,想起在琯城客栈的门口,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假意与她争抢糖葫芦,末了又将那一架子糖葫芦转赠于她的情景……想起那次被刺客逼到悬崖,本以为必死无疑,他却突然出现将她护在身后跟她说莫怕时的温言细语……想起找到嫂嫂的那夜,小树林里,她被突然滚来的人头吓得魂飞魄散,他掏出了手帕替她擦拭绣鞋上鲜血时的温情…… 分别时候他说有缘再见,于是他们真的重逢了,她终于知道她就是那个传说中将来要娶她的那个人,于是想方设法避他躲他……现在想想,那时候以为的恨他,其实不是真的恨,若是没有五哥与那老狄王的约定,兴许他们早走到了一起……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自小生在皇家,帝位之争她体会得是那样深刻,而今万俟远既作了新王,他即便苟延活命,处境也可想而知…… 玄舞心底突然有了个想法,她想去一趟北狄,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没想好得知结果后她将如何,只是想去看看。 宴会不知何时结束了,她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回的寝宫,只隐隐约约记得是雨蝶将她扶回来的,她伺候她睡下之后不过多时突然便有人闯了进来,他满身酒气,上前便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她挣扎着踢他打他,欲要呼救却被他一把掩住了口鼻,她被他抱着跌跌撞撞扔到了榻上,他的身子瞬间便覆了上来…… “你迟早是本王的人,装什么贞洁烈女,贱人,你说,他是不是早碰过你了!” 他一把扯下她的衣襟,里面的肌肤露出来,莹白柔嫩,他看得两眼发直:“难怪我那个哥哥回去就对你念念不忘呢,可惜。这么美的身子以后他再也享受不到了……” 玄舞被他羞辱侵犯,原本又羞又恨,乍然闻言却猛地盯紧了他,“你把他怎么了?” 万俟远眉眼倏地一寒,冷冷凝向她:“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你觉得本王能把他怎么了?” 玄舞眸色陡地呆滞,好半晌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却已沙哑,“……你杀了他?” 万俟远突然厉声笑了,眼低爬满了狰狞:“我岂止是杀了他,我还将他的心挖出来,将他剁成一截一截的……你知道吗?他的心抓在手上的时候还在砰!砰!砰!地跳,可惜你没看见……否则会很刺激眼球的……” “王八蛋,混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 啪啪两声,他将她的头扇得左右摇晃,玄舞嘴角缓缓蜿蜒出鲜血,她狠狠瞪着他,一口浓血喷到他脸上。 “臭婊子,你敢吐我!”他扬手又要往她脸上扇去,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万俟远眉眼一怔,猛地一把弹起,转身就看向了来人。 “参见皇上。” 他躬身拜着,悄无声息往身后刚跌跌撞撞跑出来的玄舞看了一眼,眸底全是警告。 皇帝深凝了玄舞高高肿起的脸一眼,冷声道:“北狄王喝多了,来人,送他回寝宫。” 眼见着那人走出,玄舞紧紧捂着自己的领口,双腿一软就倒在地上。 翌日,一道人影穿透黑暗,闯入了北狄王客居寝殿。 “你太心急了。”来人语里难掩不悦。 他对面,万俟远的脸色却扭曲极了,他的拳头握得嘎吱作响:“只要是他的,本王都要夺过来。” “别怪我没提醒你,本王七妹自小便得本王那五弟的爱护,你此番偏偏教他撞见,别到时候鱼没吃到反惹一身腥。” “哼!他能拿本王怎么样?倒是你,你说的那个计划,到底何时开始,本王可有些等不及了。” “快了,届时,我会让天下人知道究竟谁才是这大夏朝的主人!对了,那个万俟修,本王是否该向你讨个说法?” “他的事不归你管。” “我可以不管,但本王已助你夺得了江山,你答应本王的,可别忘了。” “放心吧,你我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你要的东西,时机一到,本王定会亲手奉上。” 大殿之上,万俟远再次向皇帝提出和亲之事,并表示婚期越近越好。 皇帝吩咐礼部尚书张大人选个黄道吉日呈上来,谁曾想那张大人掐指一算,当即便道:“禀皇上,三日之后正是黄道吉日,最宜嫁娶。” 皇帝却冷声笑了,“张大人……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三日之后正逢太妃生祭,喜从何来啊?” “这……” “我嫁!”玄舞却突然冲了进来,她对着龙座上的萧玄景坚定地再次开口,“我嫁。”她说着,转身看向了身边的万俟远:“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万俟远冷笑一声:“公主但说无妨。” 玄舞直直迎上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大婚之后,你我即日启程回北狄。” “一言为定。” 天牢,倾歌漠漠躺在草地上,泪水一串串地掉。 闻说大婚的翌日,玄舞便跟着万俟远启程回了北狄。 她从来没想到,她身边的几个女子里,到了竟是玄舞最果敢坚强。 她被从太后宫中押回天牢的那夜,莫寒再次出现,他告诉她哥哥已上了战场,倾歌大骇,不由向他说起那次昆仑山上的梦境,她问他可有法可解。 他却说命数如此,一切皆有定数,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是说无法可解吗? 可是,莫寒不再答她。 萧玄景没有食言,她认罪之后她宫里的奴才便都被放了出去,只可惜了小蚁子,她同绿奴打听才知道他终究没能挺过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她下狱那天他究竟去了何处,可惜,没有谁能告诉她。 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她心底越发晦涩,一心一意只想着下一个该轮到她了。 照那张罪状所写……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那人既然逼她画了押,她想此番她必定是不能活了。 可是连着好几日向绿奴打听,得来的却都只是同一个结果 ——没有结果。 浑浑噩噩又过了半月,蔡康却带来了皇帝圣旨,只说南断章贪生怕死,私通敌国。致使大夏朝二十万大军被尽数活埋,皇帝判下她五马分尸之刑,行刑即在三日之后。 然而,她未及悲痛,已经被人扭送出了天牢,之后的三日,日间她便与哥哥的头颅一起悬挂在城墙之上,夜间便浸入水牢之中。 冷雨做成秋,一直下个不停,点点滴滴漫上心头。 水牢里,她被冷水激得浑身涩涩发抖,可是,一想到明日便能结束这样的苦痛,她竟兴奋得勾弯了唇角。 明天以后,世间再无南倾歌! 从此,那些被岁月深埋在记忆里的爱恨,都将随着她的消失而随风而逝;从此,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再与她无关;从此,她不再是谁的倾儿,也再没有谁是她的阿玄。 牢门突然传来响动,她屏息静听,知是有人走进来了。 不过多时,水牢里的狱卒突然撤去,烛光摇曳,晃动着两个人影,这个水牢里只关了她。 这个时候,谁会来? 却在此时,耳边突传来来人压低的一声:“嫂嫂,是我。” 倾歌大骇,陡地抬起了头。 第二十四章 朝堂政变(6) 南妃身死不久,沈妃突然私自剪断三千青丝,削发为尼,日日在忘忧宫中持斋念佛,皇帝大怒,赐其毒酒自戕,六王爷求情不成,竟对皇帝以性命相逼,只求换她一命。 人们这才想起许多年前的宫闱中的那场旧事。 当时先帝正当年,几个皇子年岁尚小,贪玩中六王爷将进宫参宴的沈家二小姐的鞋子扔到房梁山,那二小姐哭闹不止,众皇子手足无措,慌乱之中六王爷被人刺伤,后先帝追究此事,认定是沈家二小姐所为,六王爷却一口咬定是他自己贪玩抢了宫女的朱钗把玩受的伤,正康帝下旨搜寻那支朱钗却遍寻无果,此事至此不了了之…… 却原来,六王爷那时竟已对那二小姐情根深种…… 皇宫内苑深处,传来了两个宫婢的娓娓私语。 “照姐姐所说,那沈妃娘娘此番岂非必死无疑?” “她一人死了也便罢了,可惜了六王爷。” “此话怎讲?” “妹妹有所不知,自打咱们娘娘封了贵妃,我便一直在甘泉宫中伺候了,皇上对主子向来偏爱,朝堂上的事惯常是从不瞒她的,此事便是我从翠珠姐姐口中听来的,闻说皇上已定了六王爷的罪,明日便颁下圣旨,贬他为庶人,终生不得入帝京。” “这不是和当年的四王爷一样了吗?” “要不说红颜祸水?王爷被逐出帝京,那沈妃娘娘倒好,竟还阴差阳错偿了愿。” “难道沈妃娘娘还能活命不成?” “你不知道吗?听说清梵寺里的普光大师算出她与佛门有缘,正要收她为弟子呢。” “这怎么行?女子出家,要去也是去尼姑庵啊!” “那又如何,你莫要忘了咱们大夏朝素来与清梵寺的渊源,普光大师是咱们大夏朝的护国住持,他的话连太后都得信,听说皇上已经准了。” “如此说来,六王爷岂非平白受了冤屈?” “哎,谁又能想到从来风花雪月枕头过的六王爷竟是个情种呢。” 自古中秋诸事兴,最是秋风管闲事。 沈妃事后未几,正康帝的寿宴当日,天光稍暗,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四王爷萧睿景的带领下斩杀了侍卫闯进皇宫,一路直逼日升殿。 听后来幸存下来的宫奴说,他们手握刀剑见人便杀,所到之处,铠甲刀剑之声轰隆隆有如巨雷滚滚,宫奴的惨叫震动着大地,漫天的血腥弥漫着整座皇宫殿宇,翻转着浮世间的一切兴亡与屈辱。 而这场造反的主谋,正是大夏朝人尽皆知的贤王——三王爷萧宸景。 日升殿内,朝臣众目睽睽之下,他剑指皇帝,逼他交出玉玺。 众所周知,大夏朝二十万大军被活埋之后,朝廷的兵马只剩十五万,萧玄景命左一虎为帅统领三军与南方诸国抗衡,派给他的十万兵马为今却都还在战场厮杀,为今朝廷之中立马可以调用的,不到五万人马。 与此相反,萧宸景为了达成目的暗中勾结狄国,竟承诺事成之后以大夏朝五分之一国土与万俟远相换二十万援兵,此外,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招兵买马,手中握有精兵十万,加之四王爷暗中训练的数万死士。 胜负已分。 谁曾想,他一声令下,手中的十万原本直指皇帝的兵马却突然临阵倒戈,杀了他身后二十万北狄兵士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萧宸景面上的惊慌却只一瞬。 即便如此,兵力依旧悬殊。 胜利还是他的。 谁也没有料到,便在双方厮杀得难解难分之际,只听一阵震天嘶吼,仿似从天而降一般,数以万计的将士源源不断自宫外涌入,咆哮着便加入了厮杀,而他们的剑所落之处,全是北狄军士的头颅。 萧宸景的人马中,一个士兵仓惶之中瞥了一眼那个一身勇武的白袍战将,瞬间惊掉了手中刀剑。 那日宫妃之中伴在皇帝身边的,是皇后。 很久以后再听人提及这场造反,她才隐约忆起那日情景,当时的皇上,原来那样冷静。 高云何怒而辞官,南断章通敌叛国,六王爷为情所困,全都是他早已步下的一盘棋局。 他费尽心思,不过让萧宸景以为他寡不敌多,众叛亲离。 这叫什么,哦,对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可惜了南妃。 昆仑山上,浮云渺渺。 竹林掩映的屋内,一个紫衣女子虚浮半空,周身紫光缭绕,一身白衣的男子盘腿坐在地面,掌间盘旋的清气正源源不断进入女子体内。 外面传来叩门之声,稍倾,一身红衣满头华发的男子踏了进来,乍见这情景,当即止住了脚步。 “莫寒,你来了。”女子猛地睁开了眼。 白衣男子浓眉一拧,长吸了一口气,借用真气使她的身体缓缓落到榻上之后方缓缓收了掌势,起身的刹那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莫寒忙上前扶住他,抬眸已见他额前浸出了薄薄细汗。 “道君!”他大惊,心口倏地一紧。 白衣男子摆摆手,缓缓走到小桌前坐下,开口之声微见低喘:“本尊无事。” “莫寒,我要的糖葫芦呢!”女子翻身下了床,三两步来到了他面前便长长地伸出了手。 莫寒两手空空,下意识向白衣男子求救:“道君,快管管你的徒弟吧,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就知道吃吃吃,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混蛋,你才嫁不出去!不对,你才娶不了媳妇!”女子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便朝他扔过去,却被莫寒轻而易举抓在手里。 她气得跳脚,二话不说抓起地上的凳子追着他便不依不饶,莫寒四下逃窜,不忘回头笑她。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跟我斗。” “你的功夫才是三脚猫,王八蛋,本姑娘今天非打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她气得面红耳赤,一把扔了凳子挽起袖子眼看又一次朝他跑将过去,头脑传开一阵眩晕,她未及站定,已经一头往地上栽去。 “小朱雀!” 莫寒矢口叫出声,白衣男子已一个飞身将她揽入怀中。 女子皱眉揉着自己的脑袋,耳边,白衣男子的低斥已然传来:“就你这个身子还想下山。” 女子一听却陡地抬起了头,兴奋得抓紧他的手臂又笑又跳:“师傅,您准我下山了吗?”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本尊现在后悔了。” 女子却瞬间跨下了小脸:“别嘛,师傅,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保证再也不胡闹了,就让我下山去玩一趟好不好嘛,师傅~” 她抓着他的手臂来回摇晃,白衣男子的佯怒瞬间溃不成军,他沉叹一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真拿你没办法。” 女子却高兴得大叫:“这么说,您同意我下山了吗?” 白衣男子点点头,垂眸凝向了她的眼:“下山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她想也不想。 白衣男子眉眼微掀:“不反悔?” 女子连连点头,一把抓起他的打掌便将自己的手拍了上去:“击掌为誓,反悔是小狗。” 白衣男子含眸一笑,“好,那你先收拾。”他说着,朝莫寒瞥去一眼,“跟我来,本尊有事与你交待。” 便在他二人出门一瞬,女子却陡地叫住了莫寒:“对了,你刚刚叫我什么?师傅不是说我叫龚璃吗?小朱雀又是谁?” 莫寒心头一跳,下意识看了身前的白衣男子一眼。 白衣男子眸色微凝,却只一瞬,便见他横眉瞪了女子一眼:“什么小朱雀,你这丫头,整天就知道瞎掰。” “可是我明明听见了啊……”女子的碎碎念,丝毫不差落入他的耳。 “那只能说明你的病还没好,我看这下山一事还是暂且先搁着吧。” 女子被他激得一把扔了手中的衣物,开口便矢口否认,“别啊,师傅,是我听错了,肯定是我听错了。” 白衣男子眸色微挑:“确定是你听错了?” “是,就是我听错了!”她连声应着,双眼瞪得溜圆,煞有介事地朝他不断点着头。 第一章 故人见面不相识(1) 龚璃死活也想不到,师傅说的那个条件,竟然是让莫寒跟她一起下山,不仅如此,万事她还得听他的。 热闹的市集上,她越想越气,当即身体力行地瞪了身后某人一个大白眼。 此时的莫寒早已不复山上模样,那满头华发早已深如墨染,从前的玄衣被一袭白衣代替,配以那深邃的眸,斜飞的眉,执扇轻摇间,真个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瞧见眼前女子欲发作而不得的模样,他顷刻便破声而笑:“哎师妹,别走那么快嘛,师兄都快跟不上了。” 龚璃正在摊前玩赏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玩意儿,乍然闻言二话不说便将手中的面具朝他仍了过去:“跟不上你就滚回山上去!” 她说得气鼓鼓的,话毕转身便走,却被摊贩老板一把抓住了:“哎哎哎,这位姑娘,你乱扔我的东西,是要赔的!” 龚璃猛地将他甩开,扬手直指身后莫寒:“钱在他身上,找他要!” “哎哎哎,这位公子留步!” 眼见莫寒被绊住,龚璃乐得大笑,三两下将周围的摊贩都得罪了个遍,在一片连天叫骂中拔腿溜之大吉。 身后莫寒掏钱掏得手软,耳边,阵阵男女之声混杂入耳。 “这位公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怎么讨了这么个婆娘!” “可不是,瞧那女子那刁钻模样,就这样逃之夭夭不定又要闯出什么事端呢!”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将这样的女子娶进门,真是丧门败家!” “……” 莫寒嘴角一勾,将手中的钱袋往头顶扔出,眨眼便飞出了重围。 “各位老板,钱在天上,自己拿!”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 “跟那位姑娘一样。” 客栈中,龚璃闻得这一声,回头的一瞬险些惊得掉了手中的筷子。 “那位姑娘啊,她打尖,在本店住一晚,要了天字上房!” 客栈伙计的声音传来,莫寒朝着横眉怒眼的龚璃挑眉一笑:“我跟她一样!” “得嘞!” “等等!”伙计轻快的脚步被龚璃起身截住,咚的一声,她一把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小二哥,你把他轰出去,这锭银子归你!” “姑娘,这……”小伙计收回直楞楞盯在那银子上的目光,一脸为难。 “怎么,不够?”龚璃话毕,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这样行吗?” 小伙计未及反应,那边厢,客栈老板早已被那两锭金晃晃的银子引得目光发直,当即眉开眼笑跑上前来:“不知这位姑娘有何吩咐?” 龚璃转眸剔他一眼:“本姑娘看那人不像什么好人,不想与他同住一家客栈,老板若执意留他,本姑娘只好另寻歇处了。”她幽幽说着便要去拿回桌上的银子,却被老板先一步按住了手背,“姑娘且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龚璃笑眯眯朝他抛去一眼,耳边却陡地传来扑哧一声,回眸一看,莫寒已经轻摇着手中折扇:“好说不好说,得问问本公子这把扇子答不答应~” 龚璃气得不轻,扬手直指向他:“别听他的,就他那把破扇子,才伤不了人!” “是吗?”莫寒幽幽轻询,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踢飞身旁的桌子,迅速将手中折扇扔了出去,众人只闻得一阵噼啪之声,回神之时却惊觉那原本好端端的桌子早已碎做一地木屑! “啊!” 震惊之后,周围的客人吓得高声尖叫,一个个抱着头四下逃窜,身边,客栈老板吓得双腿直打颤,他狠狠推了身边的小伙计一把,颤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报官哪!” “你敢!” 小伙计未及跑出,已经被一张凭空出现的凳子绊倒在地,龚璃一脚将那客栈老板踢翻在地,抓起桌上的银子便胡乱往怀里塞,却在此时,耳边陡地传来一阵厉声叫嚷:“里面有人闹事,进去看看!” 龚璃与莫寒互看一眼,暗叫不妙,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着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一众巡街的士兵已经冲了进来,那客栈老板跌跌撞撞爬起身,扬手指着龚璃二人破声喊道:“官爷,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闹事!您得为小老儿做主啊!” 莫寒眸子一冷,一个飞身将龚璃抓在身边便要飞身离去,却被门口的士兵挡住了去路:“兄弟们,抓住他们,咱们一起去县衙领赏!” 其中一人高声嚷出,所有士兵便都一窝蜂朝他二人涌了上来,刀剑无眼,眼看龚璃被几个士兵缠住,莫寒怕她受伤,铺开折扇顺风斩出,身边那一众士兵便都相继倒地,在一片哀叫声中,他飞身来到龚璃身边左右踢翻了那几个士兵,一把揽起她的腰肢夺门离去…… 甘泉宫中,紫娥跪在一堆碎瓷片之中,双膝下的毯子上面早已沁出了一滩血迹。 她眼底含着泪,却咬紧牙关不肯哭喊一声。 宁疏影坐在一边,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上此时却冷若冰霜。 收回看在紫娥面上的目光,她朝身边的翠珠瞥去一眼,翠珠会意,走过去一脚踩在紫娥后背上,一边使劲碾压,一边咬牙切齿地道:“你叫啊,你倒是求饶啊,你求饶娘娘就放了你!” “王八蛋,你放开她!” 再远些,秋萤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结结实实被两个奴才紧紧抓住,任她挣扎都做了徒劳。 出了天牢以后,她们还是回到了灵凤宫中,主子走后不久,宁疏影却向皇帝将她二人讨了过来。 宁疏影眉眼一抬,缓缓放下了手中茶盏,起身,慢悠悠来到了她的身前,冷冷地扯了扯唇角,她纤细的食指徐徐在秋萤脸上游移,突然,她一把挑起秋萤的下巴,凑到她跟前,呵气如兰:“别急,很快就到你了~” “呸!”秋萤睁大了眸子,恨不得将她那张美艳的脸瞪出个大窟窿。 “你敢吐本宫!”宁疏影大怒,她捏着绣帕在自己脸上擦着,背过身缓缓回到了座位上:“来人,好好教教她怎么跟本宫说话!” “是,娘娘。” 那两个奴才应着,一把便将秋萤推攘倒地,秋萤在地上挣扎,却被他二人死死压住,稍倾又有两个婢子走出,一人手中端了一盆净水,另一人手捧白纸,便在那铜盆放下的一瞬,只见她弯下身将那白纸往水里按压下去,待那白纸浸湿后方取出。 眼看她一步步朝着秋萤走过去,紫娥看得两眼发直,对着宁疏影终于哭喊出声,“不要,娘娘!这样她会死的!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 “紫娥,不要求她,不许给主子丢人!” “不许?由得着你许不许!”翠珠蹲下身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夺过那婢子手中的白纸便往她的脸上覆了上去。 “姓宁的,你不得好死,我下地狱也要拉你一起陪葬!唔……”秋萤呜呜咽咽叫着,双腿胡乱瞪了一气,紫娥在一旁看得心急,滚爬着到了宁疏影身边,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腿大声痛哭:“饶了她吧,娘娘!您要我说什么我都说,我都说!” “是吗?”宁疏影眉眼凉凉划过她布满泪水的脸,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本宫要你说南倾歌是贱`人,是婊`子,是千人骑万人枕的荡`妇,你说不说?” “你!你妄想!”紫娥紧紧盯着她,不敢想象这样的话竟然出自这么美的一张脸的口中。 “好一条忠心的狗!”宁疏影一脚踢翻了她,冰冷的目光移到了正在挣扎的秋萤身上:“再加纸!” 她话方毕,只听嘎吱一声,房门突然应声而开,一个奴才跌跌撞撞跑进来:“不好了娘娘,皇上,皇上他……啊!”他话未说完身子已经教身后一个力量抛了出去,宁疏影心头大惊,未及遮掩,那个一身明黄的高大身影已经大步踏入。 “皇……皇上!”几个宫奴以翠珠为首,通通颤着双腿扑通跪地。 宁疏影倒吸一口冷气,暗暗压下心中恐慌,来到他的身前弯身一福,“臣妾参见……” “来人,将这些刁奴全部给朕拖出去砍了!”皇帝眉眼寒厉,他看也不看她,开口之声,仿似偏锋冷箭,在场之人无不心底一寒。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娘娘,您救救奴婢,娘娘!” 眼睁睁看着几个婢子奴才被拖了出去,翠珠瞪大了眼睛,死死抓紧宁疏影的裙角不放。 宁疏影转眸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任泪水落下,转眸一瞬眼角早已落满冰霜,她一脚将翠珠踢开,痛心疾首地道:“死丫头,本宫早劝你不要伤害她们,你倒好,口口声声说要为本宫除害,谁知道你心底在想些什么,现在教皇上撞见了,你倒有脸来求本宫了!” “娘娘,你!”翠珠陡地抬眸看向了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满眼泪花。 “别叫我娘娘,你仗着本宫疼你,便横行宫中无法无法,早就该死了!”宁疏影冷声打断了她,一眼瞥见门口侍卫腰间的佩剑,上前一把拔出便朝她刺了过去。 噗嗤一声,是剑穿透皮肉之声。 仿似一瞬,却只须臾,时间短的无法计量。 紫娥惊得惨叫一声,秋萤慌忙将她搂进怀里。 “……娘娘……你……你……”翠珠的眼珠几欲凸出,怔怔盯在了宁疏影身上,她颤着手指向她,嘴里鲜血直冒:“……你……你好狠……” 宁疏影被她瞪得足底生寒,她惶惶然将头侧开,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咬紧牙关一把拔了出来。 噗的一声,翠珠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她甚至来不及声音已经一头栽倒在地。 宁疏影的裙角染满了鲜血,她僵着身子,怔怔望着手中正滴着鲜血的剑,目光倏地落到翠珠瞪大的眼珠上,她惨叫一声,手中的剑砰然落地。 第二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2) “……杀人了……我杀人了……”她喃喃念着,步步后退,“皇上!”她突然叫出口,仿似脱了一声力气,拔腿便冲到了皇帝身边,然而,她的手未及触到他的衣襟,已经被他反手甩出。 耳边,她的低吟传来,皇帝却连眉都不曾皱一下,只低声对身后的蔡康下着吩咐:“带她们下去,让太医好生照看。” 他口中的“她们”,指的是秋萤与紫娥。 “奴才遵旨。” 蔡康领命,正要亲自上前将她二人扶起,秋萤已扶着紫娥站了起来,蔡康在前面引路,三人一步步走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地上还躺着翠珠的尸体,宁疏影眼睁睁看着萧玄景一步步朝她步了过来,仿似被人定住了一般,躺在地上难以挪动分毫。 “皇上……你听疏影解释……” 她上前欲要攀住他的腿,却被他当做瘟疫般一脚踢开,萧玄景垂眸冷笑,直直看进她的眼,幽声开了口:“朕有许多事,确实等着你的解释。” 皇帝说着,起身步了几步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宁疏影来到他身边,低道:“皇上有什么话,只管问便是,疏影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玄景冷冷抬眸瞥她:“是吗?” 宁疏影垂眸,两行清泪落下:“皇上从前那般宠爱南妃妹妹,为了江山社稷却也忍得下心将她豁出去,而今,竟连疏影也不信了吗?” 萧玄景猛地一把将她甩开,厉眉朝她看了过去:“别拿你跟她比,你不配。” “皇上,你,你说什么……” 萧玄景却迎着她的眸子冷笑出声,“这是什么表情,不敢置信吗?”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朕,这招对朕已经没有用了。” 他的话语冰冷,字句打来,敲在心坎上针戳般的疼,宁疏影摇着头,泪水陡地滑落:“皇上的话,臣妾不懂。” “呵!”萧玄景却冷声笑了,一把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高高在上地逼视着她,语气倏地冷冽:“那朕就说点你听得懂的。朕有些话,憋在心底很久了,正想问问你。”他说着,不待她开口,继道:“去年西山围场狩猎那回,有人刻意将一封匿名尺牍扔进南妃帐中,嘱她去密林相会,那人早知萧宸景对南妃的情愫,因而故意将他引到密林,害得南妃险些失身于他;还是去年,朕微服私访第二次遭人袭击,又是谁故意将马车赶去悬崖,自导自演了一出坠崖与挡箭的好戏,只为了将南妃从朕的身边逼走;之后的巫蛊事件,又是谁仗着有太后在身后撑腰,一手策划了南妃身边的小蚁子诅咒皇后的戏码,那个人她一心想要借此开罪南妃,事败之后却让韩嫔做了替死鬼,”皇上幽幽话毕,转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宁疏影,她的脸像窗户纸似的煞白,牙齿紧咬,张大的瞳孔中布满恐怖,萧玄景冷哼一声,缓缓凑近了她,在她耳边低道:“爱妃以为,朕说的这个人,又是谁?” 他的字句仿似魔音穿耳,突然打来,吓得她浑身战栗,宁疏影猛地抬头看向他,惶惶不安地直摇头:“臣妾……不知。” “好个不知!”皇帝猛地挥翻了桌上茶盏,宁疏影惊得尖叫出声,耳边,他的话却凌冽传来:“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韩嫔。” 韩嫔两个字激得宁疏影陡地抬起了头,她怔怔看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不过顷刻,韩嫔已经在两个奴才的押送下踏了进来,门再次合上,她一步步来到萧玄景跟前,双膝跪下:“罪妃韩素素参见皇上。” 话毕,她抬起头,猛地看向了宁疏影。 此时此刻,宁疏影的身子却早已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她扬手颤抖着指向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不是疯了吗?” 韩嫔冷笑出声,“我不疯早被你教唆那些太监折磨死了,还有命跪在这里揭穿你的阴谋吗?”她失手杀了人的那日,去冷宫找她的,是蔡康。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让她想活命的话就按照他所说的做,他要她装疯。 于是,从那日起,韩嫔便“疯”了。 宁疏影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她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你在说什么疯话,本宫几时教唆人害你?皇上还在这里,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要证据是吗?好。”韩嫔突然扯住她,一把将她掼摔到翠珠的尸体上,开口的声音又幽又冷,仿似地狱里跑出的恶鬼,“那日你深夜来找我,当时就是这个贱婢在你身边伺候,你明说是来探我,暗里,却与我说了许多前朝巫蛊之祸,桩桩件件,不过将我引到歧路上去,若我有丝毫冤枉了你,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犹如冷水浇身,宁疏影倏然瘫软在地上,她红着眼含泪抬眼看着眼前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颤着唇终于问出了口:“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早就不爱我了是不是?” 萧玄景勾唇冷笑,凉凉的眸光落到终于落到她的脸上,一字一句:“错了,自始至终,朕只爱了南倾歌一个。” 正康四年冬,正康帝枕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宁贵妃突然被打入冷宫,原本装疯卖傻的韩嫔忍辱负重洗清冤屈,重回怡春轩。 更令天下人震惊的却是另一件事,便在宁贵妃入了冷宫的翌日,皇帝突然昭告天下,将那位因罪入狱继获车裂之刑的南妃娘娘追封为孝贤皇后,入葬帝陵。 帝京街头,人人都在谈论这件韵事,都说圣上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龚璃对此却嗤之以鼻。 “人都死了还追封个屁啊,荣华富贵转头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看是这个皇帝脑子有问题唔!……你,你干嘛!干嘛捂我嘴巴,脏死了!” 莫寒一把将她拉到角落,开口就讨饶:“姑奶奶,到了帝京你就消停一点吧,天子脚下,你再这样口无遮拦,小心小命不保!” 龚璃一把将他推开,冷哼一声:“我又没说错!” 莫寒连连点头:“是是是,你没错,我错行了吧,我现在就回去跟道君认错去。” 他说着转身便走,龚璃忙拉住他:“好了好了,我不说,不说行了吧。” 莫寒在她头上胡乱揉了一把,“这还差不多,师妹,快跟上,师兄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龚璃在后面气得直跳脚:“长舌妇!” 日升殿,蔡康突然推门走进:“皇上,秋萤姑娘求见。” 萧玄景陡地抬眸,低声而询:“可说为了何事?” 蔡康摇头,“奴才问了,她说要见到皇上才肯说。” 萧玄景眸色一凌,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是。” 蔡康合上门,对着院子里的秋萤低道:“秋萤姑娘,皇上有请。” 秋萤闻言,缓缓走上台阶,对他弯身一福,轻声道:“多谢蔡总管。” 蔡康笑了笑,看着她走进,门合上的一霎,心底突然记起了一抹久远的记忆。 那时南妃还是南妃,她还是南妃身边那刁钻的小丫头,当时宫里正闹怪病,南妃去看那些患了怪病的宫女,皇上怕她出事匆匆赶去,帝妃离开之后她担心她的主子,死活要追去看个究竟,他不让,她张口对着他便破口大骂,当真是泼辣又率直。 而今,南妃走了,她也变了。 何止她变了,没了南妃,整个后宫都沉寂了。 南妃入殓那日,皇帝没去上早朝,外到朝臣,内到宫妃,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到底去了何处。只有蔡康知道,他装扮成侍卫模样,一路将南妃送入了帝陵,在那千年寒冰棺材里伴她整整躺了一个昼夜。 出来的时候,他周身布满冰霜,是他将他一路扶回来的。 至于高大人将南妃的遗体从昆仑山上送回来的那夜,他究竟怎么过的,蔡康到现在也不敢想。 只知道他将南妃的遗体从宫门一路抱进了日升殿,在里面呆了整整三天三夜。 萧玄景看着面前的小丫头,不禁温了眸子:“怎么样,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秋萤垂眸,自那日他突然出现将她与紫娥救下之后,便将她二人同时升做了日升殿的掌事宫女,到了这个地步,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她默默在心底想着,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事,她细细抚着,朝皇帝看了过去,“这是娘娘的贴身之物,闻说是出巡之时皇上给她的,这一年来她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此番下狱,她为着奴婢们少受些刑法之苦,将身上所有的饰物都给了牢里的狱卒,唯独这个,”她将它缓缓举到皇帝面前,泪水止不住地滚,“唯独这个,她不肯……直到皇上要她亲口认罪画押,奴婢们被放出天牢那刻,她才暗里将这块玉佩塞给了奴婢……” 秋萤抬手抹了把眼泪,“她想的无非是奴婢们出来以后少受些刁难苦楚……可惜她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这样带着遗憾永远地去了……”泪水不由又湿了眼眶,秋萤止住哽咽,徐徐抬起头,看向了皇帝:“主子她这一生过得苦,她为皇上生,为皇上死,一切都以皇上为先,此番若地下有知,必定是希望这块玉佩物归原主的,秋萤不敢霸着。” 萧玄景怔怔盯着那块玉佩,他眼底有些温热,却久久说不出话,不知过了多久,方伸手缓缓接过,他学着秋萤在上面抚摸着,仿佛真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泪水啪嗒一声,突然便落了下来。 秋萤慌忙侧过头,不忍再看,耳边,他的声音却低哑传来:“好丫头,你下去吧,朕想跟她说说话。” 秋萤眸色一怔,点着头快步离去。 第三章 古人对面不相识(3) 任龚璃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莫寒竟将她带进了醉香楼。 此时她已着了一身男装,正被一堆女人围在中央,耳边叽叽喳喳像是蜜蜂叫春,满鼻的脂粉香激得她不断地打着喷嚏,耳边,莫寒低笑已然传来:“这位公子,这里可是聚集了整个帝京最全最好的姑娘,你再这样嫌这嫌那的,那老鸨该不高兴了。” 龚璃下意识剔了那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一眼,满心忿忿地想,她高不高兴关我屁事,她一把掐紧了莫寒臂上的肉,直到他痛得闷哼一声方横眉怒眼地问道:“你再不说清楚为何带我来这里,本姑娘现在就把这儿掀了!” “啧,人不大,口气倒不小。” 龚璃最受不得他的轻蔑,转身便要发作,却被他一把抓了回来:“行了行了,小姑奶奶。”他带着她一路上了楼梯,边在她耳边低道,“你以为我想来这种地方,还不是受道君之命。” 龚璃心头一震,猛地看向了他:“师傅?我怎么不知道?” 莫寒嗤鼻一笑:“就你?闯祸精一个,师傅他老人家要真把什么事交给你,到头来还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龚璃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咬牙切齿低道:“你再说一遍!” 她脾气说来就来,莫寒防不胜防,险些栽倒在地,幸得几个姑娘七手八脚扶住了,起身之间他已露出淫笑,左拥右抱指着她便道:“姑娘们,这是我的结拜小弟,初来此地难免生涩,大家可得好好教教‘他’啊!”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子哗啦啦扔在地上,那些姑娘疯了似的俯身争抢着,龚璃眼睁睁看着他拐了个弯便进了一道房间,她在原地气得跳脚,拔腿要跟过去,却被那些女人团团围住。 “小公子,来嘛,让人家好好摸摸你~” “小公子,你脸好滑呀,肤如凝脂,比人家都还好看呢……” “哎呀,小公子脸红了,哟,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姐妹们,你们看哪……” “呼呼呼!” 真是太险了! 龚璃大汗淋漓地冲出了醉香楼,双手撑着身子,站在对面吭哧吭哧喘着气,不多一会儿,那些女人却又一次追了出来。 “别走嘛,公子~” 龚璃吓得两眼发直,什么都顾不得的拔腿便跑,身后又传来那堆女人的喋喋娇笑,她咬紧牙关,叉腰挽袖对着醉香楼就是一阵大喊:“死莫寒,你给老娘……老子等着!” 醉香楼二楼的房间里,莫寒对面玉面修颜的男子,俨然是南断章。 此时,他正怔怔看着莫寒,半晌方道:“你是说倾歌没死?” 莫寒弯眉一笑,摇了摇头。 断章不解,脱口追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 莫寒安抚性地朝他看去一眼:“你先别急,我问你,南妃娘娘是不是皇上亲自抱进千年冰棺的?” 断章不知他此话何意,只愣愣点头。 莫寒继道:“南妃娘娘到底死没死,便是骗得过你,骗得过我,又如何骗得过他?” 断章眸子陡地朝他凑近:“那你方才说……” 莫寒抬眸看他:“我方才说的是我将南妃娘娘带回来了。” 断章一掌拍在桌上,“南妃娘娘不就是倾歌嘛。” 莫寒却笑了,他摇着头:“非也非也。” 断章被他磨得渐渐没了耐性,“我说高大人,你这话能否一次说完?” 莫寒徐徐打量着他:“大将军听没听过天尊降朱雀的故事?” 断章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余酒,面色微露不悦:“上古神话谁没听过,云何兄这话头转得也太快了。” 莫寒凝眸一笑:“我可没转移话题断章却不知,那个上古神话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断章兀地抬头:“此话怎讲?” 莫寒看他一眼,起身缓缓在窗前站定,透过微开的窗,他注视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记忆一点点久远起来。 “那小朱雀本是千万年前女娲用其凤血佩玉所凝,以此作为陆压道君诞辰之礼,千百年后修成人形,拜在通天教主门下,只因失足撞翻菩提祖师座下燃灯酿下大错,方被元始天尊以手中加持神珠毁去凤血原身,从此散了魂魄,漂浮三界无依无附。自此,天界众神方知她原来竟深恋着天尊,人人都道她傻,只知春心暗动,却不想终日在蒲团上参禅悟道,总司天宫一切刑法向来铁面无私的元始天尊怎会爱她!他们却不知,天尊殿里最先发现她偷去听说佛理的,便是天尊自己,于是天界那场大劫中,他知她难逃一死,便趁混乱中将手中七宝妙树扔进了那场大火……七宝妙树乃上古圣物,一旦毁灭诸神必不轻易饶他,惟他不是天尊,一切方有可能……” 断章咽了口口水,一时竟目瞪口呆,只低喃着,仿似在发问,又似自言自语:“他抛却一切,倾覆所有,只为了一个可能?” 莫寒苦笑着点头,继道:“陆压道君修玄明气,可凝聚三魂七魄,天尊下凡历劫前夜便秘求他用自己的元神为小朱雀聚魂,谁知此事竟无端教他的师尊鸿钧老祖得知,天尊是鸿钧老祖最得意的弟子,鸿钧老祖便是诸神之中唯一察觉他动了凡心之人,由而大怒,找到昆仑山道君的碧海仙宫一心欲将朱雀魂魄再次打散,二人打斗间朱雀魂魄掉入混沌之中,混沌茫茫,苍渺无边,便是混鲲祖师,欲寻一缕魂魄,又谈何容易?正逢天尊诸人已到凡间历劫传来,混鲲祖师料定他二人再无法重逢,这才作罢。 “天尊下凡后,座下加持神珠莫寒承主人遗愿,从未停止过对朱雀魂魄的寻找,多年后终于得知朱雀魂魄飘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已转生成为龚璃,他因而化作白须老者,设法将龚璃魂魄带到三清大陆上的大夏朝,碰巧当时的三贤王大婚后一月,真正的南家三小姐因贪玩失足落下房顶摔死,阴差阳错,龚璃魂魄趁机进`入`了她的身体,为防止混鲲祖师获知此事,莫寒不得已拿走了龚璃的记忆……” 断章完全惊呆了,他陡地直起身,木头般楞着双眼发痴地看着莫寒,喉咙一阵干涩:“你的意思是,当初从贤王府出去,进宫封妃,得圣上三千盛宠的那人,其实是宫璃?” 莫寒朝他点头,“所以我说,我将‘南妃娘娘’带回来了。” 断章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方勉强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声音:“所以说……那个故事是真的?”他问出口,却陡地一把抓住了莫寒:“昆仑山?那你又是谁?!!” 莫寒苦笑一声,“真不愧是断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那故事里寻找了朱雀魂魄千万年的莫寒。” 断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一遇到南妃的事你比我还上心,原来如此……”他陡地看向了莫寒:“如此说来,那位传说中的天尊,岂不是……”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往下说。 莫寒却迎着他震惊的眸子点头。 断章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目光空洞久久说不出话,半晌突抬眸道:“若你所言属实,那龚璃既已身死,又何来的南妃?” 莫寒抬头看向他:“我还说了陆压道君修玄明气,可凝聚三魂七魄。”他说着,上前拍了拍断章肩膀:“现在不是你震惊的时候,我今日找你来,正是要与你商量此事。”莫寒见他抬起了头,又继道:“南妃娘娘虽活着,却早已没了记忆,更不复当年模样,试想皇上如今肉眼凡胎,如何会相信龚璃便是那个他曾深爱过的女子?” “这……”断章徐徐细思,半晌方道:“无论如何,总得他二人先见面才行。” 莫寒点头,却拧眉道:“难就难在皇上如今一心沉浸在南妃殁去的悲痛之中,想让他注意别的女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断章却朗声笑了:“那也不一定。” 莫寒挑眉看向他:“怎么,你这么快便想好了法子?” 断章终于找到了报复机会,此时只学着他的模样讳莫高深地一笑,“办法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说着,已起了身,“我倒想见见那位龚璃姑娘,她现在何处?” 莫寒原本正在心底腹诽他睚眦必报,此番经他一提醒,脑子哄的一声,整个人已经陡地弹了起来:“坏了!” 他大步朝着门的方向而去,就如今龚璃那个性子,不定早将醉香楼闹得鸡飞狗跳了。 断章随他脚步踏出,站在楼上往四下一看,入眼醉香楼却与平日无异,照旧是靡靡笑语,一片太平。 却早已不见了龚璃身影。 却在此时,那老鸨扭着身子突然朝他二人挨了上来,“哟,二位爷终于舍得从里面出来了?姑娘们,还不上来好生伺候着~” “是,妈妈~”耳边一阵莺声燕语,断章不由皱了眉头,莫寒眸色一冷,一把抓住了那老鸨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方才在这里的那位公子呢?” “啊!”楼下众人顿时吓得尖叫出声,那老鸨哪里料到他脸色说变就变,一瞬间两腿弹棉花似地不住打颤,“什么公子……我,我不知道啊!” “哼,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莫寒说着,一把收紧了她的衣领,那老鸨吓得破声大叫,脂粉掉了一地,“我真的不知道啊!好汉饶命!饶命啊……”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姑娘突然跑了上来,她一路来到莫寒身边,“你说的那位小公子可是你让我们好好‘教教他’的那个?” 莫寒轻咳了一声,点头。 那姑娘却掩嘴低低笑了,身后旋即传来一众姑娘的嬉笑声,莫寒一把将那老鸨甩开,陡地凑到她的面前:“她在哪儿?” “他啊,”那姑娘噗嗤一声笑了,“他受不了姐妹们的‘伺候’,红着脸跑了~” “什么!” 莫寒与断章对视一眼,一个飞身已置身醉香楼的门口。 “南断章!” 却在此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河东狮吼般陡地响起,熟悉的气场突然传来,断章猛地抬眸,便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手握砍刀站在大路中央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他。 第四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4) “你竟然敢背着本公主逛青`楼,老娘今天不宰了你我就不叫叶卡青!”嘶吼之声如雷贯耳,叶卡青手中的砍刀已经朝他飞了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个个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看着那寒光闪闪的砍刀便要落在断章头顶,千钧一发之际,他却身轻如燕地飞身闪避,咔擦一声,醉香楼的大门瞬间裂作两半,断章正好在叶卡青身边落了脚。 他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在她耳边低道,“夫人,我今日来此确是有事,大庭广众的,你给我留点面子可好?” 叶卡青却全然不吃他那一套:“什么事非得上青楼说不可,废话少说,看鞭!”她将腰间的鞭子抽出,二话不说便往他身上招呼上去。 断章顾忌她的身子,哪里敢真的跟她动手,他一边招架着一边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打我不要紧,你肚子还怀着咱们的孩子呢,可得当心点!” 叶卡青累得气喘吁吁,“知道老娘肚子里有你们南家的骨肉你还敢出来偷腥,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本公主今日非得替天下的女子教训一下你们这群臭男人不可!” “说得好!”人群中突然有人鼓起了掌,众人循声看去,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他站在人群之中,又跳又笑地拍着手:“好!打得好!女人就该这样,夫人好样的!”他连声叫着,却不知一个人早已疾如闪电般落到了身后。 “各位夫人小姐们,还愣着干什么啊,这样的男人就该被臭鸡蛋熏死,被唾沫淹死!”龚璃喊出声,弯身抓起一把菜叶便朝着断章扔了过去,周围的妇女受了鼓舞,抓起手上的物事便都朝他抛去,龚璃心中大呼过瘾,弯身又要去抓菜叶,肩膀却被人自身后一把按住了:“哪个不要脸的色魔,敢吃你姑奶奶的豆腐!” 莫寒好笑地瞪她一眼,“姑奶奶,你这挑事的本领都够当太奶奶了。” 龚璃眼见是他,陡地气得怒目圆瞪,“好你个混蛋,竟敢将本姑娘扔在一边自己去寻快活,看我……” “公主!” 她话未必,却教一声惊叫打断,回过神却发现面前尽是黑压压的人头,稍倾南断章突然抱着晕过去的叶卡青冲出了人群,龚璃惊得张大了嘴,却被莫寒拉着跟了上去。 “喂,去哪儿?” “去看看。” “你说什么?” “去将军府!” 莫寒头也不回,只紧紧抓着她,脚下加快了速度。 宁寿宫。 薛嬷嬷扶着太后走在前面,身后跟了两个抱着被子的丫头。 四人方走出了宁寿宫的大门,却教一人凭空出现堵住了去路。 “母后这是要去何处?” 萧玄景沉声相询,身后,两个丫头瞬间惊掉了手中的被褥,噗通一声跪地,浑身只打颤。 太后不由自主蜷紧手心,暗暗压下心中恐慌,温眉低道,“皇上不是去将军府了吗?” 萧玄景冷声一笑:“朕是要去将军府,只是听说母后身子抱恙,便想来看看。” 太后轻咳一声,面上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听说大将军喜得千金,哀家听了也高兴,身子已无大碍了。” 萧玄景状似无意地剔了一眼她身后两个哆哆嗦嗦的丫头,徐徐凝了眸子,沉声道:“虽无大碍,毕竟还是季节更替之际,朕看母后还是少出门的好。” 太后咽了一口气,方平息了心底后怕,连连点了头:“皇帝的话,哀家记下了。” “既如此,朕便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眼看着他踏出宁寿宫,太后心有不甘,终于还是追了上去。 “皇帝,不管怎么样,她也为你怀过一个孩子,你便当真这般不念旧情?” 萧玄景转身,丝毫不为所动,“母后错了,朕的孩子,只能是南妃所生。” 太后心下大震,不由低吼出声,“可是她已经死了!” 萧玄景面色一寒,轻挑了眼角,“那又如何?” “如何?”太后怒不可遏地吼叫着,“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为大夏朝延绵子嗣是你的责任!” 她眼底迸溅出仇恨的火花:“阿影一心为你你将她打入冷宫,南倾歌那小狐狸精不但不检点,还怀了姘头的孽种,你却对她念念不忘!而今竟为了她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对得起哀家对你的抚育,怎么对得起大夏朝的列祖列宗!” “母后。”萧玄景猛地打断她:“人都死了,您就口下积德吧。”他的眸底迸溅着两团熊熊火光,“您当真了解南倾歌吗?您只说她诸般不好,却不知上次微服朕几番遭萧宸景袭击,宁疏影为朕挡箭命在旦夕,是她深夜瞒着众人只身独上昆仑!她为了求得冷面书生救宁疏影,不惜用自己的记忆与他交换!宁疏影是朕身边的妃子,是与她争宠的女人,她死了,与她南倾歌何干?她是女人,她心底便不会心痛酸楚吗?她做这么多,不过因为她心里有您的儿子,宁疏影是为了朕才受伤的,她不希望朕自责! “在梓州朕遭受袭击那回,她不甘受辱纵身跃下悬崖,为了躲避萧宸景的追杀,她不惜以自己的身子着地,背着朕滚进丛林,后来又徒手挖出坎壑将朕背出,朕醒来时,她十只手指血和着泥全都血肉模糊了,若不是因此朕与她的孩子也不会掉,她只是个女子,她便不痛吗?” 萧玄景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上下张鼓,“母后常说宫中的其他妃子贤德,可母后又何曾知道,南倾歌全身上下都是伤痕,半数以上都是为了朕受的,她做这些的时候,那些贤德的妃子又在何处?” 铺天盖地的情绪在心中翻腾着,他的手指骨节捏得嘎吱作响,眸底一瞬竟充斥了温热,他徐徐望向太后,喉咙满是艰涩:“这一年多以来,日日夜夜,恩宠荣辱,是她一直在朕的身边不离不弃,朕与她之间,若说相欠,是朕欠她的,是您的儿子对不住她!” 仿似五雷轰顶,太后陡地抬眸,不由自主地脱口道,“皇帝,这些,你从来没跟哀家说过……” 辛辣的讽刺一瞬爬上眼角,萧玄景冷声一笑,“朕说了,您会听吗?只怕您又会觉得朕是受了她的唆使,故意挑拨朕与您之间的母子关系。” “可是,宫人百口,总不至于人人都在陷害她。” 萧玄景冷哼一声,“他们当然知道怎么说于他们而言最有利,”话到此处,他却缓缓凝向了她,眸底尽是讥讽,“即便没有宫人碎嘴,母后便不会针对她了吗?”他反问出口,不等她开口,又继道,“当年柳贵妃蓄意谋害朕,事情败露之后又诬陷母后,父皇大怒,将您幽禁在长春宫,母后认定父皇因为南妃的娘亲才对柳贵妃十分宠爱,所以,您才对她格外憎恨,儿子可有说错?” 一抹久远的记忆突然浮于心底,太后扶着心口急促地低喘出声,那久别重逢却依旧生生植根于心底的嫉恨,狠狠地煎熬着她,压得她面目狰狞:“那又如何,哀家就是恨她!她和她那个母妃一样,都是专门魅惑君王的狐媚子,都该死!” 萧玄景一把抓住她的肩,陡地逼视着她,厉声质问出声:“所以您不惜将当年父皇在围场误食情果后临幸了您的事说给宁疏影听,只为了使南妃落下不贞骂名,一旦她与人干下苟且之事,届时,朕再怎么宠她又如何抵得住世人悠悠众口?母后啊母后,你当年要是把对付您儿子的手段用一半在父皇的那些妃子身上,只怕也不会白白受那幽禁之苦了!” “你这个不孝子!” “啪”的一声,萧玄景的脸被她扇得陡地侧向一边,太后扬手直指着他,气得声形颤抖:“你竟这样跟母后说话!想当年哀家为了你能顺利登上皇位,花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苦!你,你怎么敢这样指责母后!那个贱人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药……” “够了!”萧玄景冷声打断她,眸底早已染满怒恨,“母后,适可而止吧,朕不想有一日亲口下令让您自此在宁寿宫中安享晚年。” 太后猛地抬起了头,眸底的冷怒瞬间转作不敢置信,她怔怔望向了他,摇着头久久说不出话,及至触到他眼底的杀伐寒气,眸子方微微一动,低喃道:“皇儿,你,你说什么?” 萧玄景仰头深吸了口气,转眸不再看她,只沉声道:“以后无事朕便不再来宁寿宫请安了,母后好自为之。” 话毕他不再停留,甩袖大步离去。 一阵风起风落,席卷着地上的枯叶飞腾,太后身子一软,直直倒在地上。 “太后!”薛嬷嬷连忙上前扶她,却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腕,抬眸便撞进了她泪意迷离的眼,薛嬷嬷一怔,心底一阵哀戚,却只见她神色恍惚,只怔怔盯着空旷的大门喃喃道,“薛嬷嬷,哀家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五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5) 冬去春来,杨柳吐绿,人间一片勃勃生机,将军府中更是喜气洋洋。 大将军长女的满月酒宴上,断章全程将爱女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别人谁要来抱抱都不肯,粉嘟嘟的小女娃抓着他一根手指,咿咿呀呀对着他吐着泡泡,座中众人无不笑他将来定是二十四孝好父亲。 孩子突然呜哩哇啦哭了起来,伸着小胳膊小腿在他怀里又踢又打,向来征战沙场杀伐果决的大将军却瞬间吓得没了主意,抱着她又哄又揉,小家伙却越发哭得厉害了。 “啊呀,许是小姐饿了,大将军,快把孩子给老奴吧。” 奶娘突然走了上来,恍然大悟一般,断章连忙将小丫头放到她臂弯,短短的过程,他却做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了一丝差错,眼见那奶娘抱着小丫头出了门,还恋恋不舍跟在后面嚷道:“你小心点啊,别摔了。” 身后宾客无不被他逗得又是一阵哄笑,叶卡青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众人道:“人家都说女人一孕三年傻,我看搁我跟他那就是他傻。”她边说着,过去一把揪住了断章的耳朵,“呆子,你说是不是?” 断章迎着众人的哄笑慌忙拱手作揖:“是是是,夫人说的都对。” 那边,左一虎却哈哈大笑出声,“不得了了,咱们大将军娶亲不过一年,都学会哄夫人开心了。” 断章横眉怒目瞪他一眼:“臭小子,哪儿都有你!” 却在这欢快的氛围中,一道声音突然响起:“皇上驾到~” 话音方落,一身墨色的男子已经自门外大步迈进,蔡康隔了几步紧紧跟着,众人连忙上前行礼。 萧玄景拂袖一挥,道:“诸卿不必多礼。”他说着,上前拍了拍断章肩膀,朗声笑道:“大将军,听说将军夫人替你生了个千金,好不快抱来给朕瞧瞧!” 龚璃目光紧紧盯在萧玄景身上,反手拐着身边的莫寒:“喂,那个人就是皇上?” 莫寒看她两眼发直,不禁坏笑道:“哎,你流哈喇子了。” “啊?!!”龚璃吓得不轻,忙不迭伸手去抹,及至触到下巴的瞬间方反应过来是着了他的道,她恼羞成怒,一脚朝他屁股上踢过去,却被他先一步轻快躲开了,莫寒转眸便笑得一脸得意:“小丫头,还想跟我斗。” “你!”龚璃越发恼恨,扬手便直指他的眉心,眼看又要发作,却被叶卡青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皇上,孩子方才让奶娘抱走了,待她吃足了奶,叶卡青便亲自抱来给您细瞧。” 叶卡青说着,对着皇帝弯身一福。 皇帝转眸看向她,朗声大笑道:“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看来公主又为我大夏朝添加了一员女将啊,说吧,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尽可满足你。” 叶卡青陡地抬起了头,“皇上此话当真?” 萧玄景温眉一笑:“君无戏言。” “那好。”叶卡青先朝他一拜,抬头便道:“小丫头到现在还没名字,叶卡青斗胆请皇上为她赐名。” “只要大将军同意,那有何不可!” 一边,断章早已受宠若惊,“小女能得皇上金口赐名,那是臣一家的福分。” 皇帝当即开怀大笑,“蔡康,笔墨伺候。” 蔡康应着,不过多会儿便端来了笔墨纸砚,众人只见他凝思片刻之后便大笔一挥,稍倾,“长安”两个字旋即笔酣墨饱,潇洒俊逸地落入了眼底。 “长安?好名字啊!” “真是好名字!” “真不愧是皇上,这字写得可真好!” “……” 耳边阵阵惊叹响起,龚璃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却被莫寒一把抓住了后领,她回过头对他就是一个眼刀:“死莫寒,松手!” 莫寒不但不松手,反拎着她便往后撤,嘴里低声揶揄道:“那日是谁口口声声说人家脑子有问题来着,现在就被迷住了?” 龚璃猛地拐开他的桎梏,凶神恶煞地低道:“你放屁,本姑娘是想看看他的字是不是真如大家说的那么好,搞不好人家都是因为他是皇上故意恭维他唔!……混蛋,你干嘛!” 她伸手打着他的手臂,莫寒吃痛,不得已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嘴上却低声恐吓道:“小姑奶奶,你还真是不要命了!” “哼!”龚璃一把将他甩开,满眼鄙夷地瞪他一眼:“胆小鬼!” 她狠狠踩了他一脚,在他压抑的痛哼中迅速跑了过去。 “让我进去,别挤……哎哟别挤嘛!……让我看看!” 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循声看去,见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却一脸气势汹汹的模样,以为是出了什么事,都相继让了道,龚璃不意,身前没了障碍身子便猛地向前扑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撞翻了楠木桌子,连人带桌都摔了个底儿朝天。 “哎哟我的小蛮腰哎~”她躺在地上哀声叫着,几番挣扎想撑起身子都跌了回去,叶卡青自惊慌中回神,看了皇帝一眼,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嘴里连声苦叫:“小祖宗,你怎么又闯祸了!” 龚璃双手撑着后腰一张小脸皱得紧紧巴巴的,眼见是她,忙吐着舌头笑得一脸心虚:“我这不是也想瞻仰一下皇上的书法嘛~”她说着,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莫寒,扬手指着他便恶声恶气埋怨道:“还不都是因为他,非不让我看,哼!” 皇帝眉眼一挑,缓缓看向了莫寒。 前来祝贺的人都走光了,将军府的院子里,月亮的清辉洒下来,照在庭阶花木上,斑驳的树影随着风在两个同样长身直立的男子身上晃动着。 良久的沉默过后,皇帝终于转身,徐徐凝向了眼前的莫寒:“云何,好久不见。” 莫寒点点头,看他清瘦了不少,心底情绪翻涌着,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却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二人下意识转眸,透过窗户,看到房间里面人影摇曳,女子的声音已清脆传来:“这小娃娃太好玩了,你看,她还踢我呢!” “哎哟我的小祖宗,小孩子可不是这样抱的,当心摔喽!快,快给我!”奶娘的声音,一脸急切。 “不嘛不嘛,你看她冲我笑呢,木——啊!长安长安,小长安~” “奶娘,你别那么紧张嘛,本公主的女儿才没那么娇气呢,是吧,小长安?” 皇帝收回目光,突然沉声笑了,他抬眼看向莫寒:“将军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了?” “还不是托咱们这位高大人的福!”身后,断章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他二人走来。 “哦?”皇帝颇有意味地朝莫寒看了过去:“莫不是云何与她?” “皇上说笑了。”眼见他误会,莫寒连忙矢口否认:“她是师尊另一个弟子,因为身子不好师尊一直不让她下山,这次听说我要下山,死活求了师尊才得以跟来。” “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过?”皇帝凝眸问道。 莫寒敛眉一笑:“她是师尊坐下唯一的女弟子,自入门起师尊便再三吩咐她的身份不足为外人道。”他话到此处,却徐徐一转:“对了大将军,云何有一事相求。” 断章将下人端出来的杯盏摆上石桌,抬头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云何兄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 云何跟着皇帝坐了下来,“我此番本是受师命所托下山办事,身边跟了这么个闯祸精一路上实在是麻烦不断,我看她与公主投缘,不知可否将她托与断章兄替我照顾些时日?” “这有何难!”断章替皇帝将酒满上,边替云何斟酒边道:“云何兄只管去,我保证你回来之后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龚璃。” “她叫宫璃?”皇帝放下了酒杯,陡地看向了莫寒。 莫寒心下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地抬眸轻询,“怎么,莫不皇上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萧玄景徐徐凝了眸子,并不答他,记忆却不由自主飞回到许久以前,那时他们还在宫外,他弄丢了她,找到她的时候她却已更名换名,成了别人的夫人。 她说……她叫楚宫璃。 “皇上?” 神思被莫寒唤了回来,萧玄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人罢了。”他说着,抬眸看了断章一眼,温声道:“公主是个好女子,她的哥哥叶弧烈的心思想必你比朕清楚,她宁肯背弃兄长远离家国也要执意嫁给你,对你之心可见一斑,你该好好待她。” 断章忙起身一拜:“多谢皇上提点,断章记下了。” 萧玄景点了点头,眸色不经意却又落到那盏光影晃动的窗户上,他呆呆看了许久,终于起身道:“朕先回去了。”他说着,拍了拍云何的肩膀:“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便来找朕,大夏朝的朝堂之上,永远有你的位置。” 云何眸底有些温热,忙起身叩拜,“云何谢皇上恩典。” “蔡康。”萧玄景不再看他,转身步了出去。 他的背影孤寂而萧瑟,很快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断章抬眼看着头顶有些阴暗的灯花,心底突然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云何的声音却在此时自身边传来:“你说,咱们这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断章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他,低叹一声,道:“无论如何,总归让他想起了南妃。” 云何却不以为然:“这终究也只是一时的,若他因此而越发沉浸在南妃故去的悲痛中呢?届时你我今日所做可都尽付流水了。” 断章徐徐勾弯了唇角,摇头苦笑:“一个人再怎么变,心性也绝对骗不了人。” “可是如今的龚璃早就不是当年的南妃了,你看她那个性子……” “那又如何?”断章眉梢一挑,“你莫要忘了你与我提过的两年前那个元夜,那个故事里的红衣少年郎,她的顽劣,可一点不亚于今日的龚璃。” 马车方进了宫门,萧玄景突然叫住了蔡康。 “皇上,您有何吩咐?” 萧玄景撩开帘子跃下马车,“你先回去吧。” “皇上……”蔡康随他跃下马车,却被他阻住了:“朕想一个人走走,你莫要跟来。” 蔡康脚步顿下,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重新跃上马车,方想起那是通往灵凤宫的路。 他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亮堂堂的光景,不由忆起了一抹深埋心底的从前。 当时南妃娘娘深夜去日升殿找皇上,大概一路光影晦暗又走得急,见到皇上时身上已摔得东一处青西一处紫,于是贤王兵败遁逃后不久,宫中各处都挂上了灯笼,尤其是灵凤宫到日升殿的那条路,便是大雨滂沱的夜里,也总是亮如白昼。 可惜,那个人再不会回来了。 第六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6) 灵凤宫。 自打南妃身死,皇帝便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踏入。 偶有值夜的宫奴,却道曾见到灵凤宫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仿似那个女子从未曾离去。 如此夜。 细细抚着榻上的被褥,萧玄景的眸子却落在别处,因着他的碰触,此时房中的珠帘正来回摇晃。 再近些,小桌上置了一套纹着鎏金的茶具,茶壶的外围是三只精致的杯子,两只规规矩矩倒立着,一只翻过来的,里面还有小半杯茶水。 是她喝过的罢。 他默默地想。 眸子不经意又落到她梳妆的琉璃台上,又圆又大的铜镜摆在中央,旁边摆放着木质的梳子和一些精简的配饰。 目光不由自主凝到琉璃台下方紧掩的置物柜上,他知道那里面是何物。 惯常外域送来什么稀奇物什,他总是亲自挑了特意命人连夜给她送过来。 其间稀奇的女子饰物自不在少,她却总是不多看一眼的。 那些太监小心翼翼给她送来,她大喇喇接过不是转手送给她的丫头便是随手扔进置物柜里。 脑里不由忆起那日她身边那个唤作秋萤的话,想起她在狱中搜罗身上饰物递到那些狱卒手中时的情景,当时的她,是否也曾悔过未能多戴一些饰物在身上? 深深吸了口气,他有些眷恋地不肯吐气。 这个房间里处处弥漫着她的气息,她走后多少个无眠的夜他推开她的宫门坐在这张榻上,便觉得那些绵绵岁月根本不曾走远,她还躺在他的身边,分去他一半枕席。 翌日醒转,周身茫茫寒意,熟悉的是地点,不见的是那人。 他起身,照旧上朝下朝,照旧吃茶饮酒。 一切如常。 只是寂寥无言的夜里,再也没有人坐在他的对面陪他批奏折替他磨墨,一边吃零嘴一边柔柔地唤他阿玄。 “皇上。” 他站在院中,身后突然立了一人。 堪堪收回神思,夜风拂袖的男子没有回眸,只沉声低道:“朕要你去替朕寻一个人。” “谁?” “莎卡丹。” 傍晚,叶卡青躺在断章怀中。 “听说昨儿个管家处处寻你不着。” “嗯。”头顶传来低沉的一声,她的身子被揽紧。 “你去清梵寺了?” 断章敛眉一笑,“知我者,夫人也。” 叶卡青低叹一声:“我还以为,当初那位沈妃娘娘去清梵寺也是皇上的谋略之一。” “确实如此。” “什么?”叶卡青陡地直起身子。 断章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沉声道:“欲使六王爷被驱逐出京,沈妃娘娘之事确是最好的挡箭牌,却不曾想,她是铁了心要断绝红尘。” 叶卡青却不以为然,“想是你们那位六爷这些年来做得太过罢,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但凡深爱一个男子,岂能见得他处处留情。” “也不尽然,你却不想,那沈妃娘娘注定是要入宫的。” “那又如何,他与皇上之间素来亲厚,真若向他讨一个女子,皇上又岂会驳他?” “那便要问他们自个儿了。” 他话方毕,耳边又传来一声沉叹,他凝眸,低道:“说来说去总归还是得靠他们自个儿,沈妃娘娘如此,六王爷也是如此,你我局外之人,便是心系他们,总不过归于徒劳罢了。” 叶卡青摇摇头,“我是在想娘娘和皇上,娘娘既然没死,何不直接告知皇上?你与那高大人是否将此事想复杂了?” 断章低头,借着窗外微薄的光看着枕盼的女子:“你可知不日前那李尚书为何突然被皇上开罪?” 叶卡青凝眸。 断章唇角凝了冷笑,“因为他私下给皇上送了一个女子,那女子的面容,与南妃七八分相似。” “什么?”叶卡青大惊。 断章眸色悠远,音色低哑:“自打南妃入宫,内到宫人,外到朝臣,无不在猜测帝心究竟归于何处,是从来便深得圣眷的宁贵妃,还是后来居上的南妃?” 他看她一眼:“及至南妃突然入狱,朝堂政变,到得为今的朝政安稳,本以为尘埃落定,偏偏,”他的话倏地一顿,再开口已经压低了声气:“皇帝却破天荒地开罪了宁贵妃,不仅如此,还将那位传说中罪大恶极的南妃追封后位。” 断章突然冷声笑了:“朝臣之中但凡不傻的,谁还能猜不出帝心所归?” 叶卡青不由蜷紧手心,“你是说,那位李尚书四下搜罗面容与南妃相似的女子,只为博君心一笑,却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得龙颜大怒?” “岂止是他?”断章沉了声气。 朝臣之中蠢蠢欲动的多了去了,皇上之所以开罪那李尚书,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更深沉的心思,怕是在昭告天下人,此生,他唯南妃不可。 “可是,别个也便罢了,你与高大人素得皇上信任,何不冒死进谏一回?” 断章沉叹一声,“皇上与南妃对你我有大恩,真若是能助他二人重聚,我必定不辞生死。” “那你还瞻前顾后作甚?” 断章不答反问:“你道那个被李尚书送进宫的女子现在何处?” 叶卡青微惊,抬眸看向他,心底却想,那女子虽非南妃,与她面容相似却是真,皇上对南妃用情至深,即便不纳了她,想必也会替她谋个好去处罢。 断章显然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着幽声道:“他亲手砍了那个女子,命人深夜送去了乱葬岗。” “什么!” 断章将她揽进怀中,却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叶卡青眯眸,“你想在确保龚璃性命无虞的前提下将她送进宫?” 断章点头,转瞬却沉了眸子:“只可惜,便连那素来以智慧著称的高大人,此番也没了这两全之法。” “那倒不一定。” “嗯?”断章抬眸轻询。 叶卡青回他一笑:“你忘了吗?不日便是元夜,届时宫中必定大摆筵席,你我当在受邀之列,席间设法将龚璃带去便是。” 断章挑眉:“依你我如今朝中地位,多带一人并非难事,只是,要让龚璃顺利留在宫中,又谈何容易?” 叶卡青苦笑一声:“还得皇上亲口要她留下。” 上元节来的极快。 一行人经过御花园的时候,叶卡青感叹荷塘景致好,龚璃却不以为然:“依我看,不如在里面养些莲子,能吃又耐瞧。” 还有那些鱼,中看不中用还费事,不如养些长得快的鱼实在,闲来无事还能来此钓鱼自己做些羹汤聊解烦闷,岂不一举两得? 龚璃细声嘀咕。 昆仑山上的三生池里便是这般景致,师傅常去那处钓鱼,她偶尔瞧见,当真觉得是闲逸出世,下山才发现但凡是大户人家,池塘里惯常都是荷花,真个是俗不可耐。 叶卡青连连点头,倒觉得如她所说这般当真别有一番趣味,转瞬却想起将军府里并无池塘,她想着,伸手拐了拐身边的断章“呆子,你可闻见了?” 断章凝眸看向她,嘴角却不由勾出了一弯浅弧:“你不是媲美须眉的巾帼吗?” 言下之意,还会有这些女儿家的小情趣。 叶卡青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南断章,上次去青楼的事未果,你倒又皮痒了还是怎地?” 此时他们方走过荷塘,几条小道共同汇聚成做了一处,正通宫宴所设的大殿,断章四下一瞥周身诸人,忙低头开始讨饶:“是是是,回去我便命人凿池塘,夫人喜欢在里面种什么便种什么,如何?” “呆子,算你识趣!” 默默放慢脚步的龚璃,歪头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当真觉得艳羡。 宫宴上,皇帝身边照旧坐的是皇后,眼尖的大臣,却发现南大将军夫妇那张桌上多了一个人。 这将军夫妇向来低调,惯常前来宫中赴宴,便是婢子也不曾带,却不知,这女子又是何来历。 宫宴到得一半之际,将军夫人却突然提起百姓常玩的灯谜游戏,自小长在帝京,座中诸多夫人小姐年少时多多少少都曾玩过,此番经她一提便都来了兴致。 皇帝破天荒地允了下来。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却悠悠传来:“没有赌注,没意思。” 皇帝允下,已是莫大恩荣,诸大臣心底却都有自己心底一套想法:皇帝之所以应允,不过因着那位妃子。 毕竟,方才提议之人并非别人,而是那位南妃娘娘的嫂嫂。 这个女子,却又是何来路? 皇帝周身冷气乍现,众臣心底已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一道声音却在此时突然响来,低沉,沙哑,更似乎,还带了几分耐人寻味:“哦,依你看来,如何更妥当些?” 是皇帝。 龚璃迎着众人打来的目光,毫无畏惧地直起了身,直直望向了上首万人之上那人,唇角弯了好看的弧度:“皇上,我说了,您可得赦我无罪。” 一抹异样的情愫悠然晃过心间,萧玄景未及细思,却已开了口:“你说。” 龚璃笑得眉眼弯弯:“既是游戏,也便无男女之分,更无高级贵贱之别。” 她话到此处,朝臣中心中心思深沉些的已猜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禁又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龚璃却只照旧高高扬起小脸,笑看着皇帝:“这个游戏,咱们一起玩,第二的赢家,须得答允第一的赢家一个事,如何?” 第七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7) 皇帝深凝了她一眼,嘴角勾了薄薄细弧,“朕准了。” 初始的灯谜都是些市井常见的谜题,经了几轮之后,谜题便越发刁钻起来,末了,竟变作了皇帝与龚璃二人的对峙。 出题之人,正是当任大理寺卿——江玉。 他脱口念出那段字句时,座中诸人无不陡地哽住了呼吸。 浅眠红尘外涅槃打坐 闻九天魂始悲悯诉说 残寒月夜,夜星寥落 雨打梨树,落花成塚 举世皆清吾独浊 缘法悟性,久久难说 犹记那是两年前,新皇登基后的第二次选秀,前任大理寺卿高云何曾出过的考题。 当时南妃的答案是—— 佛曰,不可说。 更曾因此,初封妃眼看自此荣华的女子一夜之间被贬为宫婢。 大殿之内,一股森寒之气悄无声息蔓延。 畏惧之余,无人不在心底猜测皇帝的反应。 不由自主地,有人将眸光落到那位大理寺卿的面上,却见他面色如旧,嘴角却衔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细弧,似笑非笑。 不知为何,竟教人不由忆起前任大理寺卿高云何。 然而,早在南妃下狱,他为南妃求情不成,便已怒而辞官。 自此,再无人逢过他的面。 “皇上,您可有了答案?” 座中,谁的声音低细,夹杂看一丝欢欣,些末刺探,点滴入耳。 随着这一声,众人都不禁陡地凝向皇帝,竟见他面色不改,无人留意的一处,皇后分明瞥见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了抖。 “皇上,臣妾有个提议。” 座首,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忽然开了口。 诸人的眸光不由在这几人的面上流转。 自今日的宫宴上多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龚璃始,这个元夜,便注定了不寻常。 只是,这位皇后,不是素来不争不抢的吗? 及至听罢她的话,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她原是一心一意替皇帝着想。 她的提议是—— 让皇帝与龚璃一道将各自答案写在宣纸上,二人再互换答案,最终,再由江玉一决胜败。 无论谁对谁错,最后的赢家只能是皇帝。 但凡今夜入得这大殿内的,谁还没颗七窍玲珑心。 龚璃打开宫女呈递过来的宣纸的一霎,却险些惊得站不稳脚跟。 却在此时,那道明黄身影顷刻已立于她的身前,众目睽睽,他猛地扭住她的下颌,墨眸粹了冰,逼视着她,一字一句:“你到底是谁?” 龚璃不意他会如此,震惊之余,却几近痛出眼泪,下意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却换来他更狠厉的对待。 她的脸从涨红到青紫,挣扎愈见无力,泪水滑下的一霎,手中的宣纸倏地自指间滑落。 殿中一瞬有风拂过,细长的宣纸飘飘扬扬,落到了叶卡青的脚边,她垂眸,入眼是一行苍遒的字—— 缘法悟性,久久难说,不是佛法无边,而是他动了凡念 不由自主地,她陡地抬眸,看向了皇帝。 却见他掐着龚璃下颌的大掌不知何时已移到她的脖子,而被他掐住的女子,面上挂满泪水,张嘴说不出话,正奄奄一息地凝着他。 “都给朕滚出去!” 他暴戾地低吼,拂袖的一瞬,四周酒倒杯倾。 眼看着座中诸人皆面色惶惶夺步涌出,叶卡青默默看了一眼地上被酒水浸湿的宣纸,墨染的字句随水泛开,清晰难辨。 她苦笑一声,跟在断章身后便要走出,却在提步的瞬刻,教皇帝陡地唤住。 “站住。” 嘴角苦笑更甚,她与断章对视一眼,双双顿步。 “来人,将她带下去。” 豁然松了手指,皇帝不管狠狠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的龚璃,只冷声下着吩咐。 尾音方落,门口已有二人步入。 龚璃这才自这场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对着直面而来的侍卫只一阵拳脚相加,嘴里更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 “我做错什么了,你们凭什么抓我!……暴君,你敢出手伤我,师傅知道了定不饶你!……大将军,公主,救我!……” 大门合上,阻绝了一切声息。 收回凝在门上的眸子,皇帝一步步近至叶卡青身前,一把攫住她的手腕,逼视着她的眸光染着火光,熊熊燃烧着眸底的两个她。 叶卡青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直教身后的桌子绊住脚跟,她脚下一个不稳,临摔倒之际,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撑住了后背。 “皇上,是臣的主意。” “将军……” 叶卡青陡地凝向他。 断章安抚地朝她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后。 “理由。” 头顶一道低哑之声,并无多少情绪,却叫人自头顶凉至脚跟。 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断章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道:“南妃已歿……” 尾音未落,一阵狂怒的掌风已猛地朝他打来,断章身子被那道掌风打飞,猛地撞破紧掩的窗扉。 外面传来宫奴的惊呼。 “噗嗤”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断章面色潮红,下意识伸手扶住痛得几近撕裂的胸口。 “将军!” 叶卡青大惊,疾步奔至他的身前,蹲身慌忙将他的身子扶住。 断章伸手拂了唇角鲜血,朝她温眸一笑,眉间却陡地落了一片冰凉。 “无事。” 他开口,撑起身便要替她拂去眼泪,身子却教她死死抱住,毫无空隙。 叶卡青埋头在他发间,哽咽着不禁掐紧了手心。 终究,他们还是低估了皇帝对南妃的感情。 终究,功亏一篑。 她没想到,皇帝竟与龚璃写了同样一句话。 那句话,是她教她的,这是她与南断章特意去了一趟清梵寺从六王爷那里听来的话。 据说,南妃入葬帝陵后,皇帝深夜去过清梵寺,与普光大师彻夜长谈,曾向他提过这句话。 据说,帝妃相拥而眠的夜,南妃总会要皇帝同她讲天尊降朱雀的故事,而那句话,出自南妃之口。 却在此时,外面传来蔡康的通传声,只说龚璃设法支开了侍卫,遁逃了。 断章突然深凝了叶卡青一眼,叶卡青会意,不禁暗暗咬紧了牙根。 皇宫守卫森严,没有腰牌特许,她能混出宫的几率几近为零。 并非正大光明留下,依着龚璃的脾性,她若逗留宫中,只怕会惹下祸事,届时才真个不好收场。 不过瞬刻,那道原本冷峻的身影却已消失了身形。 断章二人互看一眼,也连忙跟了出去。 找遍了皇宫每个可能的角落,她却仿似根本不曾来过宫中一般。 却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女子的尖叫声,夹杂震惊恐慌,局促而尖锐,很快便被深浓的夜掩去。 断章还在辨别那道声音的来源,眼前却猛地闪过一道身形,待得发现原本皇帝所在之处已空空如也,他眸色一凝,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蔡康,轻道:“蔡总管,不知那里通往何处?” 蔡康顺着他眸光所落的方向,眉眼倏地一划,脱口之声微惊:“三清大殿!” 尾音方落他才陡地警觉,心口猛地一缩,使出轻功已紧随那人的身形而去。 断章看得又惊又疑,提步欲追去,手臂却被人自身后一把拉住。 他回头,看到了朝他摇头的叶卡青。 “该做的你我都已做尽,以后,端看他二人造化罢。” 走出三清大殿之时,皇帝手里抱着昏迷过去的龚璃,他低声吩咐蔡康去请太医,便头也不回直奔日升殿。 “怎么样?” 萧玄景问着,眸子却落到榻上紧闭双眸的女子身上。 卢太医收回搭在女子腕上的指尖,躬身低道:“回皇上,这位姑娘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只是……” 他的眸光悄无声息自女子平坦的小腹上划过,欲言又止。 “嗯?”萧玄景冷哼一声,有危险轻掠。 卢太医斟酌一番,突然双膝跪地,道:“皇上,臣请求与太医院诸位太医一同为这位姑娘诊脉。” 眸子不由再次落到榻上女子面上,见她虽仍未醒转,却面色红润。 萧玄景微拧了浓眉,微一沉吟后,沉声道:“你的医术朕信得过,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臣……遵旨。” 不知过了多久,萧玄景沉沉凝着榻上女子安静的睡颜,便连卢太医何时出了房门也浑然不觉。 身后传来叩门之声,他侧眸,见蔡康静候在门首,触到他的眸光时,低道:“皇上,大将军夫妇还候在殿外。” 萧玄景浓眉微挑,微沉了声:“让他们先回去。” 蔡康有些怔愣。 萧玄景冷冷瞥他一眼:“怎么?” “喳。” 龚璃醒转,已是翌日清晨。 身边多了两个照顾她的婢子,听她们说,她们一个叫秋萤,一个叫紫娥。 龚璃不感兴趣。 昨夜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掠过,画面越清晰,她的眉头蹙得越紧。 方才听秋萤所说,她是误闯了三清大殿后惊吓过度方昏迷的。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第八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8) 误入三清大殿是真,她却不是被吓晕过去的,而是被人偷袭。 她默默想着,越发觉得心底发寒。 这个皇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把掀了身上的棉被,她翻身便要下榻,却在双脚方触到地面的一瞬被人阻住了一切动作。 “龚姑娘,奴婢伺候您服药。” “药,什么药?” “皇上特意吩咐奴婢为您熬的药。” 龚璃猛地直起身子,眸底一瞬转怒:“我没病喝什么药,走开,我要出宫!” 砰咚一声,她一把挥翻了那丫头手中的药盏,随意套上鞋子便跑了出去。 秋萤闻言赶来,却只见一道衣饰凌乱的女子拐出了殿门。 她心头一惊,慌忙奔至里屋,却与紧追而出的紫娥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 紫娥苦笑一声,示意她去看地上摔作一地的瓷片。 秋萤眸色一怔,稍倾忽抬眸道:“我去追,你去通知蔡总管。” 紫娥点点头,却在她转身之际猛地叫住了她,神色有些恍惚:“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和咱们主子……” “不可能。”秋萤打断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许久方低喃出声:“主子已经葬入帝陵了。” 紫娥眼见她神色一瞬黯然,心头倏地狠狠一抽,她深吸了口气,低道:“我去找蔡总管。” 她说着,已率先走出,秋萤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松了紧咬的牙关,拔腿紧跟着跑了出去。 秋萤是在御花园的点凤台寻着龚璃的。 点凤台坐落于选秀殿前,专为三年一度选秀所设。 以为她要设法逃宫,她方才一直循着宫墙在找,甚至鬼使神差跑了一趟灵凤宫。 却不意她会来此。 此时她正大喇喇坐在点凤台上,双腿来来回回摇晃着,不知在想什么。 “龚姑娘。” 秋萤轻声开了口,朝她弯身一福。 龚璃循声转眸,一张小脸突然就垮了下来,满是挫败:“皇宫怎么这么大啊。” 她又迷路了。 话毕肚子突然咕叽咕叽叫了起来,她在秋萤怔愣的目光中一把跃下高台,伸手去挽她的手臂,一脸讨好:“喂,我好饿,你那可有果腹之物?” 就算要逃,也得填饱肚子才能存蓄体力。 秋萤看着面前弯着眉眼的女子,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她对这个平白无故出现的女子是有些敌意的。 那样的敌意,在闻得身边人议论她与主子相似之时更甚。 她是除了她的主子外,唯一一个住进日升殿的女子。 然而,方才的一瞬,她竟也如同紫娥一般,生了错觉。 “喂,小丫头,你发什么呆?” 神思被生生拉回,秋萤凝着在她面前招手的女子,只觉她眸底的盈盈浅笑刺眼至极。 悄无声息地,她抽出被她挽住的手臂,后退两步躬道:“圣上已嘱御膳房备好早膳,龚姑娘跟奴婢来便是。” 二人方行至御花园中央,竟与皇后韩嫔撞上。 自打那场争吵之后,皇帝便再不曾去过宁寿宫,皇后与韩嫔却是一如既往日日去向太后请安的。 秋萤忙上前见礼。 龚璃呆呆看着,直到后背被人推了一把,才陡地反应过来,也匆忙见了礼。眉眼却不自禁微微一蹙。 出了将军府她便一直空腹至此刻,饿死了。 她却不知,经了昨夜,宫里谁还不知道她的身份,都只当得不日便会封妃的。 如今宫人自不敢怠慢了去。 皇后与韩嫔邀她一道品茶,龚璃不断朝秋萤使眼色,却只得来她不苟同的摇头。 龚璃无奈,只得在那两位环肥燕瘦的美人轻启朱唇抿茶之时,挑着精致的玉盘中的点心往嘴里送。 看得对面一后一嫔皆是一愣。 将最后一块点心咽进肚子,她端起茶盏咕咚咕咚下肚,终于发出满足的喟叹。 “对了皇后娘娘,”吃饱喝足,她开始八卦,“皇宫入夜从来都是灯火通明吗?” 还是因着昨夜是元夜? 她话方脱口,皇后凝眉之后低低笑了。 却说,这宫中最得皇帝恩宠的,有两个女子。 从前的宁贵妃素爱荷香,皇帝便为她在宫中凿出了十里荷塘,后来的南妃常常深夜去日升殿,便有了如今的通明灯火。 龚璃的震惊却不在此。 方才她方提起此事,便见韩嫔变了神色,这皇后却竟神色如常与她说起此事,同是女子,她便不妒吗? 几人说着又绕到昨夜她闯入三清殿之事,龚璃照实了说,只道是她迷了路。 话方毕,却见身前的韩嫔略勾了微薄的唇角,似笑非笑。 端看是不信她的话了。 倒是皇后,听得她所言,便主动提出引她在宫中走动。 “从这里走,左转直走便是太后的寝宫了。” 行至一处稍宽的小道时,皇后突然温声开了口。 太后? 龚璃心下微怔,心想她自入了将军府便从未曾听人提起过太后,那日元夜宫宴上也不曾见得太后,只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 她想着,几欲脱口问出,转瞬却又觉不妥,终究作罢。 正愣神间,耳边却又传来皇后轻柔的话语,“你看这里,往前走几步再绕过日升殿,便是本宫的华裳宫了,你平日若是有什么需求,尽可去我宫中寻我。” 龚璃点着头,眸子顿在左侧的一条繁花似锦的小道时,抬眸问道:“这里呢?昨夜我经过此处,发觉这处的灯火最亮。” 皇后韩嫔互看一眼,韩嫔看向她,却幽声笑了,“你可知这条道通往何处?” 龚璃摇头,转瞬却陡地抬了眸:“莫不,便是那位南妃娘娘的寝宫?” 皇后弯眉一笑:“妹妹好生聪慧,一点就通,不枉皇上疼你。” 她温着面色看不出情绪,龚璃却有些不自在地挥手反驳:“皇后娘娘,您还是唤我龚璃吧。”她说着,朝她挤挤眼:“我迟早是要逃出这鸟笼的。” 皇后被她的话惊得怔在原地。 回神之际,不禁深看了她一眼。 若非二者面容相差甚大,方才的一刻,她竟当真以为是南妃回来了。 方行至日升殿门口,未及进殿,耳边却传来一阵纷乱的叫嚷,听在耳里很是喧嚣。 萧玄景浓眉一皱,脚下已快步踏上石阶,入眼却是一抹梨蕊白衣的女子正追着小朱雀打闹的情景。 院内名贵花草姿势各异地歪倒一地,不少花木倾盆而出,更有几株折枝断根。 一片凌乱。 他周身陡地腾起一股子深冷的气息,身后的蔡康与紫娥不约而同打了个冷噤。 紫娥是一路奔去宣政殿的,直至遥遥望见紧闭的宣政殿大门,她才知道还未下朝。 她心底焦急,却只能耐着性子在殿外等候。 及至一一炷香后还不见门开,秋萤那里亦是全无消息,生怕耽搁下去生出事端,她只得托了候在殿外的那个唤作小德子的太监去里面传话。 小德子便是蔡康培养在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将来是要接他的班的,蔡康看上的人,不说绝顶聪慧,自是玲珑通透的。 此番见得她是南妃身边的大丫头,毫不犹豫便承了下来。 不过多时,果见大臣蜂拥走出,她的眸光却一直盯着那道修长的明黄身影,三人方出得宣政殿大门,却见一个日升殿当值的婢子急匆匆赶来,一把扑跪在皇帝面前声形俱颤地说,龚姑娘被皇后娘娘带去华裳宫了。 她话未落,那道明黄身影已一瞬飞身离去。 此番他们便是方自皇后宫中出来,皇后一口咬定龚璃已经离开,皇帝不信她的说辞,众目睽睽之下与她生了一通脾气。 若非秋萤得了消息赶来通报说龚璃确实已回到日升殿,那一瞬她甚至以为皇帝会将皇后也打入冷宫。 临踏出华裳宫的一霎,她忍不住回眸,看到跪在院中的那本该最惹天下女子艳羡的女子紧紧凝着那道头也不回的明黄身影,嘴角勾了浅薄弧光,面上却一片悲凉。 “你这小畜生,你竟敢趁人之危,看本姑娘不把你抓来熬汤喝。” 神思被这一声突来的嚷叫拉回,紫娥抬头,入眼龚璃追赶之间一脚踢翻了脚下的花盆,她险些被绊倒在地,面色便越发怒恨,随手抓了脚上的绣鞋便朝正飞往大门处的小朱雀扔去。 身后的一众宫奴此番方惊觉门口的皇帝,当即吓得跪了一地,浑身颤着冷汗直流。 “保护皇上。” 是谁高喊了一声,龚璃眼看着那只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的鞋子正要飞到那人头顶的一瞬,被另一只手稳稳接住。 她咽了咽口水,眸子落到某人肩上那只朱雀身上时,却陡地浮起了一抹不甘。 那人凝着她,半晌不说话,眸底的冷意却仿似要将人冻成冰块。 龚璃暗暗掐紧手心,转过眸子踮着脚来到蔡康身边,眉开眼笑地看向他,故作惊讶:“蔡总管好身手。” 说话间却毫不客气将他手中的绣鞋夺了过来,躬身方穿回脚上,一道冷冽的声色突然自头顶凛冽传来:“来人,将这些奴才各仗责二十。” 龚璃陡地抬眸,便撞进了他深黑的眸子,她吓得双肩一颤,不由将原本在心底酝酿好的那些先发制人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 愣神间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快步进了里间,站定的一瞬,他反袖一挥便将门页合上,一阵风起风落,龚璃只觉周身寒凉掠过,身子已经被他摔到地上。 第九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 (9) 她痛得龇牙咧嘴,耳边却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板子声和惨叫声,她心头一惊,翻身而起正要开门瞧个仔细,却被身后之人欺身而上一把扭住了下颌。 她痛得合不拢嘴,不管不顾手脚并用朝他身上踢打过去,“heng(混)dang(蛋),做hong(皇)sang(上)就可以这么qia(欺)he(负)人!” 他将她强留宫中,她还没找他算账呢! 萧玄景冷笑一声,另一只手一把拧住了她不安分的双手,眸底的森寒沉沉锁住她:“说出你的目的。” 目的?什么目的? 龚璃被他问得一脸懵,下颌和手腕传来的痛楚却教她气得失了理智:“暴君,你害死了你的妃子还不够,还要来害别人……啊!” 她话未毕便被他狠狠摔在地上,膝盖传来的钝痛教她瞬间热泪盈眶,她咬紧牙关要直起身子,却又一次被他掐住了脖子:“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你这个混蛋,把人命当草芥的暴君,我咒你不得好死,咒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唔!……” 她陡地怔住,眸底的情绪翻江倒回,尽数都集中在她的唇上。 他……他竟然吻她! 这个王八蛋,色狼! “唔唔唔!……” 一阵羞愤涌入脑海,她面红耳赤地娇`喘着,扬手使劲朝他身上招呼上去,唇角却倏地传来一阵锐痛,她哀声呜哩哇啦乱吼乱叫,他的舌却顺势冲入了她的口,肆无忌惮地扫荡过后猛地卷过了她的舌头又咬又吸…… 龚璃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原本的推拒竟变作了不由自主的迎合,在她迷迷糊糊之际,惊觉衣襟被他褪下,他将她压在地上,张口便咬住了她的锁骨…… 后背的冰凉激得她浑身打颤,胸口他作乱的唇舌却又教她浑身燥热难当,冰火两重天的境地狠狠折磨着她…… 然而,只需这么一瞬,她的神思已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如今处境,眼看着便要被他吃干抹净,她吓得一个激灵,闭着眼低吼出声:“你敢动我,我死给你看!” 话方脱口,身上的男人突然便顿下了所有动作。 龚璃浑身发着抖,猫咪一般恐慌的小脸上不知何时早已跑满泪水,她狠瞪着他,扬手抹了一把眼泪,三两下拉上自己的衣襟,转身走得毫不迟疑。 手触上门页的一瞬,身后却传来一道阴冷的嗓音:“去哪儿?” “出宫!”她恶声恶气,看也不看他。 “你以为没朕的允许你出得去?” 身后传来一阵好整以暇的冷嗤,龚璃恨得咬牙,直接忽视他的话,毫不犹豫开门跑出去。 毫无悬念,她甚至未曾出得日升殿,便被蔡康给拦了下来。她心底有气,看到宫奴正在收拾院内花木,跑上前将那些方排列整齐的花木又踢得东倒西歪,转身奔回房里生闷气。 双手扑在桌面上看着茶盏上的鎏金细纹,她沉沉叹了口气。 师傅不让她下山是对的。 至少她得先学好了法术,要是她和师傅一样有来去自如的本事,如今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闷闷地想着,转瞬却又气得牙痒痒。 这个死莫寒,说是去办事,就将她只身丢在将军府兀自不辞而别。 哼,回去她一定要同师傅告状,非得师傅狠狠罚他不可! 她此番当真怀疑这一切根本是他与将军夫妇早已设下的局,否则大将军和公主明知她陷在宫中,为何竟迟迟不来救她? 无论如何她得出宫。 这个皇帝根本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色胚加暴君,她再在宫中待下去,若非被他兽性大发吃干抹净定也是被他龙颜大怒凌迟处死。 连着数日,龚璃一直不曾见得皇帝面。 听两个大丫头说,他这几日每每下了朝便出了宫,深夜方归。 夜夜如是。 问她们缘由,得来的回答皆是不知。 这可苦了龚璃。 她要出宫,似乎非他不可。 再三思虑过后,那夜趁身边两个大丫头都熟睡之际,悄摸摸翻身下榻,存心要在宫门堵他。 连着数日,她却毫无所获。翌日却总在自己榻上惊醒。 她明明坐在他殿门的石阶上等他…… 莫不,她还会梦游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险些惊掉了她手中的碗筷。 为着弄清心中疑惑,她特意跑去太医院问那位卢太医要提神醒脑的药物,谁曾想,她方说明来意,卢太医却一口回绝了她。 任她死缠烂打威逼利诱,他自见招拆招雷打不动。 龚璃百思不得其解,出了太医院仍旧一脸郁闷。 当夜为免自己又无端睡去,她端坐在石阶上,稍有睡意袭来便狠狠掐一把大腿的肉,及至发觉自己双腿都痛得麻木,竟还不见那人回来。 揉着僵直的双腿,她睁着惺忪的眼去探这浓黑的夜,却发现头顶竟连一颗星子都不曾有,拧了拧眉心,她心底倏地便生了个念头—— 会不会她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之后方被人抱回房中? 然而,这个念头方一滋生便被她果决掐断。 她坐在这里等他是瞒了所有人的,况且,如若当真有那么个人,只怕早闹得沸沸扬扬,这几日宫中可照旧是风平浪静的。 她这么想着,不知不觉竟又要昏昏睡去,她下意识伸手要去掐大腿,手方挪到大腿的一瞬,脑袋已一头往前栽去。 却在即将栽倒的刹那,被一道突来的身影揽入了胸怀。 周身倏地寒凉,龚璃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却禁不住缱绻困意,未及深思已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龚璃下意识欲伸手去挡刺目的日光,却惊觉周身酸软,她微蹙了眉,欲撑起身子却猛地跌了回去。 眉眼一怔,她懊恼地发现自己竟又一次睡回了榻上。 当日下了朝之后,皇帝破天荒地回了日升殿,且直至傍晚也不曾出得殿门。 卢太医走后,蔡康随即步入,只说圣上有令,要她去为他磨墨。 磨墨? 身后伺候在龚璃榻前的两个大丫头皆是一愣。 龚璃狠狠瞪着面前正专心致志批奏折的某人,如果目光能杀人,他铁定被她凌迟了千百遍。 单手无力地握着墨锭在墨砚上来回移动着,她狠狠甩了甩头,企图甩去阵阵袭来的睡意,右手下意识一滑,待得她反应过来时,砚中的浓墨已倾了大半到他批了一半的奏折上,两人皆是一愣。 龚璃怔怔看着那浓墨一点点将奏折上的字句浸没,喉间的呼吸倏地哽住,及至目光顺着奏折的方向移到一只修长的手上时,她身子一个不稳竟跌坐在地。 头顶打来的幽冷目光好似要将她挫骨扬灰。 “那个,皇……皇上……我不是……” 她想说她不是有意的,可是在触到他阴凉的眸光的一霎,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耳边却倏地响起了他冷冷的一哼:“蔡康!” 蔡康唤了两个丫头来了一趟又走之后,案前终于恢复原状。 重新跪坐在周身散发冷冽气息的某人对面,龚璃侧眸瞥了瞥被他扔在一边的那卷已然作废的奏折,心底默默祈祷上面千万别是什么危及百姓民生的大事才好。 罪过,罪过。 她低低喃着,提起精神整装端坐,心道千万别再出查错了,再来一次,他不杀她也会将她活活冻死。 不出半炷香,困意竟又一次席卷而来,她手中握着墨锭,双眼皮却上下打架,脑袋不由自主地点来点去。 不过多时双眼一合,一颗小脑袋便要直直往案上的浓墨里栽去,却在最后的一霎,被一只大掌由下而上撑住了。 萧玄景起身,将她瘦小的身子往怀里一揽,躬身便抱回了榻上。 玉帘撩动的声响传来,他为她掩好被角,沉声低道:“蔡康,传卢太医。” 接连数日,龚璃一直被他关在日升殿,便连房门也未能踏出一步。 她却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日子,当真比被师傅困在昆仑山上还难受。 早知道出了那处龙潭又落入这处虎穴,她还不如不下山,还能跟山上的花鸟虫鱼说说话。 百无聊赖,她只能缠着两个大丫头给她讲宫里的人事。 “那太后可还健在?” 想起那日皇后娘娘指与她的小道,她突然问。 秋萤紫娥双双点头。 “那她可是皇上生母?”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不知她缘何此问,末了,终再次点头。 龚璃把玩绣帕的手指却倏地一顿。 还活着,亦是那人生母,国宴之上,却不出席,这又是何故? “莫不是老太后身子欠佳?” 她低喃出声,却听得紫娥道:“龚姑娘可是听到宫人碎嘴了?” “什么?” “龚姑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龚璃看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凝重,不禁蹙了眉头:“你说。” “龚姑娘可知为何能留在皇上身边?” 第十章 故人对面不相识(10) “能?”这话听起来怎么像她上赶着倒贴他一样,明明是他将她强留在宫中! 龚璃想着,不由来了气,当即脱口道:“他身边有什么好的,没有自由,没有朋友,每日见着这个要行礼,见着那个也要行礼,实在憋屈。” 她满口怨念,秋萤凝着她的面却不由失了神。 她实在太像她的主子,想当初,小姐初入宫时也是这般模样,因着心底装了王爷,整日便心心念念设法离宫…… 想着想着惊觉偏了,她收敛了眉眼,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脸正色:“龚姑娘,不管你来宫中是身不由己还是另有目的,皇上将你留在宫中全是因为已经故去的南妃娘娘,宫中险恶非你朝夕所能辨,不该问的人事最好绝口不提。” 秋萤看着她,眸底含了警告。 两个丫头突来的肃严却教龚璃心底倏地一震。 她心口一转,抬眸道:“言则,太后便是那‘不该问的人事’?” 秋萤凝着她点头。 龚璃却不由蹙了眉端。 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怎么竟成了不能提的禁忌? 她掩不住好奇,还想从两个丫头嘴里套些话,二人却自紧闭双唇缄口不言。 她微微拧眉,不出瞬刻,脑子却陡地灵光一闪。 她重获自由已是五日之后。 入夜,宁寿宫。 一抹黑影在成功避开院中守卫的目光之后,踮着脚尖正要踏进去的一霎,被人轻轻按住了肩膀。 龚璃惊得大跳,张嘴正要失控大叫的一瞬,突然被一只大掌捂住了嘴。 “唔唔……” 她心口惶惶跳得厉害,恐慌地朝身后之人拳打脚踢,腰身却被人自身后一揽,她未及反应,已经被那个霸道的力道带着飞身离去。 “混蛋,你!” 她的叫骂在乍然看清灯花下那人清冷的面容的一霎陡地止住。 “是你!” 然而,还未自震惊中回神,那人突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逼着她对上了他黑沉沉的眸子。 “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他森冷的眸光吓得她双肩一颤。 “我……”她惯常是个心直口快的主,此番却不禁有了犹疑,太后既是整个宫中的禁忌,她若是说出她的目的,会不会死得很难看? 她的怔愣却引得那人越发狠厉了眸子:“说!” 一个单字却冷入心扉,心中赅怕更甚,她咽了口口水,却在他染火的眸子里倏地扬手朝他身后一指,惊叫出声:“南妃娘娘?” 萧玄景手指一抖猛地怔住,龚璃眼疾手快自他禁锢下逃离,转身之际却猛地撞上一一堵坚硬的肉墙,她的脑袋撞在他的胸膛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谁给你的胆子敢挑战朕?”他挑起她的下颌低眸剔她,嗓音低沉沙哑,唇角甚至带了浅笑的细弧,却令她心底陡地滋生出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惧。 “皇……皇上……啊!” 又一次被他摔在地上,龚璃捂住痛得痉挛的小腹,欲要撑起身子,却刹那撞进他清冷的眸子,那双粹了冰霜的眸子此时正沉沉地凝着她,一字一句:“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说出你的目的。” 龚璃咬牙,“我说了我没有目的,是你将我强留下来的!” 她愤怒的辩驳却引来他的冷嗤:“不自量力。” 龚璃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心底却陡地腾起一股烈焰:“你以为我与其他女人一样,是别人安排在你身边的别有所图的棋子?” 他冷凝着她,字句清晰:“不是以为。” 一抹记忆恍惚而过,谁曾在她耳边说过这句话,却竟如何,竟连情景也这般熟悉? 龚璃瞠大眼,陡地凝向他,眸子里有惊疑,有不甘,有畏惧,却都汇聚成了一股彻骨透心的悲痛。 她紧紧捂住胸口,那样的痛却不减半分。 她痛得在地上打滚,头顶的男子眸色微变,转瞬却冷笑出声:“你以为你这样朕便会放了你?” 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液,她气喘吁吁地抬眼瞪他,咬紧牙关颤声开了口:“萧玄景,你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次,我不是谁安排在你身边的棋子,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同他解释,一张小脸却只惨白得紧,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濡湿了她的发。 萧玄景惊觉不对劲,正要伸手扶她的一瞬,却被她陡地挥开,而这样的后果便是她猛地朝地上栽去。 额头被坚硬的青石板磕破了皮,月光下她毫无血色而满布汗液的脸越发渗人。 意识越发恍惚,便连那突如其来的痛楚也那般模糊,她睁着迷离的双眸,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他染满怒恨与悲痛的眸子里。 悲痛…… 他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悲痛?如她一样,绝望到想死去的悲痛…… 天宫。 一袭红衣的女子匆匆跑出月老殿后四处闪躲,终于险险将身后追得气喘吁吁的白胡子老头甩在身后。 她回头咧着唇角正暗自得意,脑袋却猛地撞上一睹坚实的肉墙,双肩已被一只大掌按住。 她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清眼前修颜敛容的白衣男子的一瞬,惊得失掉了所有呼吸。 “天尊……” 无怪她无底气,实在是某人气场太过强大。 惯常爱闯祸的人,偏偏被专司刑法的人逮了个正着,她吓得心肝乱颤。 想起不日前方下界云游的师傅,某兽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死定了。 “参见天尊。”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老头,在见到面前立着的一尊大佛时匆忙见礼。 朱雀被某人拢袖藏于袖间,此番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从他的话语中体会出了气定神闲。 “本尊方自天帝那处归来,闻说凡间的姻缘出了差错,莫非月老也得了消息?” “啊?”小老头一愣,转瞬却呵呵一笑,“可不是嘛,小仙这不是匆匆赶回来处理呢嘛。”说话之间声音渐远,“哎,这些凡人真不让人省心,天尊再会。” “再会。” 屏着呼吸闻得耳边一丝清浅之声,仿若凡间石上的清泉流淌入心间。 提神醒脑,魅惑人心。 受了蛊惑的某只小畜生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想要变回原形,却发现自己被施了法,她小声向困住她的某人求救,某人却不理,就这样大步流星将她带回了天尊殿。 他说佛理,坐下百千弟子静坐。 她在他袖间一阵阵啄他的手臂,他丝毫不为所动。她气急,不顾一切就要飞出,他悄无声息掩住了袖口。 好不容易捱到他讲完了佛法,他回了大殿,终于好心还她自由。 朱雀飞出来在他殿顶上盘旋,绕了好几圈之后突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竟变不回人形。 再不回去负荆请罪师傅又要罚她了。 她的两个师傅,同样高高在上一身本事,一个专在她闯祸后拉下老脸替她解围,一个专在她闯祸后怒了面色使劲罚她。 而此番,帮她解围的师傅远在人间,使劲罚她的师傅很快会闻得消息。 她欲哭无泪,心底对某人当初拒绝收她为徒还窝着火呢,可生怕他铁面起来差人去通知他的师弟她的师傅,她只能放下怨念悲天跄地撒泼耍横地求他。 某人优哉游哉,终于在她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装死之时好心说,放了她也不是不可以。 朱雀感动得热泪盈眶,顺着某人示意的眼神看过去,入眼是一个大得惊人堆满一堆黑白棋子的玉盘。 他说只要她将这些棋子分开,他便放了她。 这还不简单! 她兴高彩烈,只差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转瞬却发现自己还是一只小畜生,便啄着他的袍角叽叽喳喳道:“天尊师伯,你念了什么咒语,先帮我解开,否则我怎么分?”。 某人墨眸一挑,嘴角凝着的那抹笑意正邪参半忽隐忽现,一瞬间,天地之间,万物无光。 他不过拂袖之举,她果然变回了人形。 垂眸看着那堆棋子,某兽心底得意的笑出声:就这个还想难住本姑娘。 她想着,正要施法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施法,她不由抬起小脑袋高声质问:“喂,你到底念了什么咒语?” 她怒着面,鼓着嘴狠狠瞪他。 某人合上手指捻诀,稍倾手中多了一本经书,他温眉润目拿着经书翻看,只不理她。 许久,头顶倏地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已经过去好些时辰了,本尊今日正好约了师弟下棋……” 还在原地怨念发呆的某女鸟躯一震,只忙不迭急声道:“我分,分还不行吗?” 第十一章 三千盛宠(1) “龚姑娘,你醒了?” 龚璃揉了揉酸胀的眼,转眸,目光落到候在身边的丫头时,有瞬刻的怔住:“我好渴。” 她说着话,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又涩又哑,喉咙如火烧般灼痛。 秋萤端了水过来,她连喝了两杯,才长长嘘了一口气。 “龚姑娘,你身子可好些了,可觉着饿?” 龚璃不由蹙了眉端,因着她口中那句“龚姑娘”。 想起她的话才发觉自己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转过眸子却不说话。 在紫娥的伺候下梳妆过后,龚璃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在她怔忡的眸色里低道:“丫头,瘦了。” 她的动作语气自然而然一气呵成,门口,端着铜盆的秋萤呆呆立在原地,一瞬恍惚。 御膳房方将早膳送来,龚璃遥遥看着两个在膳桌前忙碌的丫头,入宫来的记忆一遍遍串过脑海,及至昨夜昏厥之前的一切…… 头脑一阵眩晕,她不由自主抚住心口,一把撑住了门页。 师傅突然允她下山,莫寒将她一路引至帝京,青楼巧遇将军夫妇,莫寒突然不辞而别,叶卡青对宫宴热闹的渲染,嘱她在宴上写下的那句话……这一切,根本一直在奔着一个目的—— 送她入宫。 而那个人,却一心将她当做别有目的的棋子…… 秋萤转身,向她禀着午膳已备好,龚璃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在她震惊的眸子里倏地转过身,径直朝着宣政殿的方向奔跑而去。 “我要见皇上。” 站在宣政殿殿前,龚璃一把抓住候在殿外的小德子,再次开了口:“我要见他。” 自打她入了宫,便接连在宫中闯下祸事,若非是圣上心头所好,只怕早已惹来诸多非议了。 然而,见过了皇帝对灵凤宫中那位妃子的盛宠,在面对眼前这幕似曾相识的人事时,小德子面上竟也有了几分入如同蔡康般泰山崩于而不倒的气势,抱着拂尘只躬身低道:“龚姑娘,您稍候片刻,奴才这便去请示蔡总管。” 龚璃冷笑一声:“蔡康么,”顿了顿,她低喃道:“罢了,我便在此处候他罢。” 她说着,径直走到石阶处坐下,不过瞬刻,玉石的凉意透过绣裙浸透心扉,她打了个冷颤,脑里突然便现了一抹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些寒风侵骨的夜半,有月无月的日子,她坐在日升殿外乘夜静候的光阴,她想她其实是知道是谁将她抱回榻上的。 只是他不说,她也不问,天地悠悠,一个秘密,两个心怀不轨的人悄无声息地各自珍藏。 那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的,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曼妙。 她想着,嘴角却勾出苦笑。 可惜,天不遂人愿。 耳边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一眼就锁住了那个修身玉立的身影上。 瘦了。 她在心底默念。 朝臣眸光或好奇或震惊,悉数自她面上掠过,不知过了多久,那道明黄提腿朝她而来,脚下步子生风,一声声敲击在她的心坎。 他终于在她面前顿步,墨眸沉沉锁着她,无悲无喜。 “何事?” 冷冰冰的一声,她站了起来,望着他弯唇一笑:“皇上,我招,我招之前,你允我一个条件。” 萧玄景冷剔着她,出口之声不带一丝情感:“朕会留你一命。” 龚璃摇头,凉风拂过,扬起她的衣角,她拢了拢,轻道:“我要出宫。” 墨眸微掀,他凝着她,许久之后,提步拾阶而下。 龚璃一路跟他回了日升殿。 他将伺候在殿内的宫奴都赶了出去,殿中一瞬只余他们二人。 在听完了她的话之后,皇帝沉沉凝了她许久,在她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咽下口水之际,他冷笑了一声,终于开了口:“你是说,整件事你毫不知情?” 龚璃迎着他的眸子点头。 却听他笑了,笑里染着嘲讽:“好个置身事外。” 她心底一怔,落在他腰间玉佩上的目光堪堪收回。 萧玄景的面色却越见冷厉:“既如此,昨夜你夜探宁寿宫又是为何?” 龚璃被他问得一愣,心底不禁有些犹疑。 她进宫快足月了,宫中人对那老太后却只只字不提,及至身边那两个大丫头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将内里原委说与她听之后,她心底方动了这个心思。 那老太后素不喜南妃,而宫人皆说,她像南妃。 如此,她要出宫,那老太后或能助她一臂之力。 这便是她夜探宁寿宫的目的。 可是,她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如实告于他,怕只怕,他又以为那是她随意编出的谎话。 她的沉默却换来他的冷嗤:“何时想说真话了再来找朕。” 话里逐客意味昭然。 龚璃蠕了蠕嘴唇,突然抬眸道:“你既不信我,何不放我出宫,如此一来,即便我心怀不轨,又如何能作祟?” 他剔她一眼,瞥见她眼底隐约的晶莹时眸色微微一怔,绝色的面上却只波澜不惊,开口之声幽冷:“你以为皇宫是何处,任你来去自如?” 周身陡地教冷冽围裹,龚璃双肩下意识一颤,暗暗掐紧了手心。 她深吸一口气,终不死心:“皇上,我全招。” 面前,一袭明黄的男子挑高了浓眉,嘴角冷冷一勾:“哦?” 龚璃抬眸迎向他:“我有个条件。” 陡地凝向她的眸子萃了冷锐,危凛至极,“你以为朕是谁,容得你几番讲条件?” 被他盯得口干舌燥,龚璃不由咽了咽口水,却道:“招之前,龚璃但求见一面大将军夫妇。” “……准。” 御花园,断章夫妇正赶往日升殿的方向。 叶卡青突然叫住了前面领路的蔡康:“蔡总管,皇上召我们夫妇入宫,可说是为了何事。” 蔡康顿住脚步,转过身理着拂尘,半晌方开口,却是看向了她身侧的断章:“大将军,咱家有个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断章眯眸剔向他,微一沉吟后,点头。 蔡康朝他二人走近几步,兀自压低了嗓音,却隐含幽意:“那位龚璃姑娘,当真是高大人的同门师妹?” 他话毕,却不待他的回答,转身只躬身在前引路。 身后,断章与叶卡青互看一眼,心底都不由微微一凌。 “微臣(臣妇)参见皇上。” 日升殿内,断章夫妇双双向背身而立的男子弯膝见礼。 萧玄景转过身,面上只一片波澜不惊,那双幽冷的眸子淡淡扫过他二人之后,最终顿在叶卡青身上。 叶卡青察觉到他的打量,不由低垂了头,暗暗蜷紧了手心。 却听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幽道:“龚璃进宫快足月了,甚是想念故人,公主不妨去探探她。” 叶卡青猜不出他意欲何为,不禁抬眸望向他,身边之人却在此时悄无声息朝她瞥来一眼,她会意,敛了眉眼,转身退出。 门合上的一霎,断章抬眸,望向了皇帝。 “不知皇上有意支开公主,所为何事?” 皇帝挑眉剔向他,眸底一抹幽冷乍现,断章被他盯得后背发寒,却下意识挺直了身板。 将他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萧玄景唇角勾了一弯冷弧,沉声道:“云何可说何时回来?” 断章眉角一跳,不动声色凝了眸子,只恭道:“臣……不知。” “哦?”皇帝眼角微挑,他沉沉凝着眼前低垂了眉眼的男子,半晌方道:“朕听说昨儿个断章午前入了醉香楼,傍晚方出,却不知,可是断章原也是个懂得风花雪月之人?” 断章心底陡地一颤。 自那日离开将军府之后,他便不曾见过云何。 及至昨日他突然邀了他会面,他只以为他是问龚璃与皇上之间进展如何,却不曾想,他专门跑这一趟,竟是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不由暗暗咬紧牙关,面上颜色不改,心下却早已波涛汹涌。 皇帝给他出了个进退维谷的难题。 他若不否认皇上的话,便是默认他进出青楼是为了寻欢作乐;若否认,岂非变相承认他昨日见过云何。 更甚者,皇上既得了消息,怕只怕他与云何在醉香楼会面已不是秘密。 他在心底沉吟,正欲思虑个两全之法,耳边,皇帝却笑了,“近日朕心底突然有个疑问,你若见着他,不妨替朕带给他。” 断章垂眸:“臣……遵旨。” 皇帝朝他看来一眼,眸子如同一口幽深的枯井,教人望不见底,断章心下微惊,却听得他道:“那龚璃自入了宫后便日日设法出宫,却每每不得偿愿,朕却听闻昆仑山上有仙人当道,座下弟子皆精通术法,云何来去自如的本领你我也是见过的,却不知,小小的皇宫如何竟将龚璃困住了?” 第十二章 三千盛宠(2) 方出得日升殿大殿,便见叶卡青背对着殿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断章走到他身边叫了她好几声,她才醒过神来,却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皇上与你说什么了?” 春日的傍晚尚有寒气,一阵风拂来,她下意识裹紧双臂,一瞬却觉得周身一暖,原是断章已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正替她系着。 叶卡青心底一暖,未及他回答,却兀自沉叹了一声。 “怎么了?”断章温声低询,揽过她的身子朝宫外的方向踏去。 又是一声轻叹,叶卡青将手滑进他的大掌,他掌心的茧比她更厚,磨得她的手心发痒。 “她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开了口,断章心知“她”指谁,不由也有些失神。 “她要出宫?” 半晌,他垂眸低询。 叶卡青抬眸看他,点头。 “你怎么说?” 她深吸一口气:“我能怎么说,总不过是用高大人来敷衍她罢了。” “她可怪你?” 她苦笑一声,“她什么也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她怨我们。”她说着,忍不住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错了。” “错了?” 断章眸色微凌。 叶卡青看向他:“她进宫不过一月,却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方才看着她,总不由想起她在将军府的那几日,觉得她那样也是极好的。” 虽没了记忆,却是活得快活恣意的龚璃。 更莫说,皇帝心底的南妃,已死了。 断章不意她竟动此心思,面色不禁一变,却又瞬刻掩去。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宫门,轿子已候在宫外,临上轿的一瞬,断章回头看了眼宫门,发现夜幕掩映下的宫门越发高大深幽,宫门的那头,像是藏着千百年的秘密一般,神秘而亘古。 子夜时分,枕盼传来均匀的呼吸,断章将手臂自叶卡青头下抽出,起身后小心翼翼替她掩好被角,放轻脚步推门行至院内。 夜风寒凉,头顶星光清透,月色的荧光掩映庭阶花木,在这样的夜里,却平添一抹忧伤。 在院内石桌前坐下,他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又是两杯下肚,这才觉得周身的寒气褪去了些许。 却在此时,身后倏地一暖,他兀自回眸,顷刻间对上一双泛着莹亮的眸子。 攥住她的手起身,他看着她,眸底隐含责怪:“怎么不睡?” 叶卡青但笑不答,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拿过他的杯子倒了一杯酒,却在还未端起的一瞬便率先被另一只大掌按住了手背,低斥传来:“快回去睡。” 叶卡青抬头,毫不意外对上他灼灼的眸子,她看着他,突然朝他弯唇一笑,眼角盈盈波光流转,便在他怔愣之际,她拂过他的大掌,端起杯子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的一瞬,她抬眸,不顾他厉眉横目的模样,只依旧笑着看他,低道:“你方才的反应,让我想起我救了你你刚醒来的那一瞬。” 当时他身受重伤,她不知他是帝国大将,手中还端着要喂给他的汤药,却不意他竟已醒转,正仰头傻傻地凝着她,目不转睛地,像个呆子。 对面常年驰骋沙场的男子难得的红了耳根,叶卡青看在眼底,突然起身一把自他身后抱住他的脖子,深嗅了一口属于他的气息,她埋头在他后肩,屏住呼吸低道:“将军,你有心事。” 她肯定的口吻,断章沉叹口气,知道她还在纠结傍晚皇帝与他说的话。 他本无意瞒她,只是在听到她动了悔意之后才临时决定对她隐瞒。 “皇上开始怀疑龚璃的身份了。” 许久之后,他才低道。 肩上的身子陡地一僵,他感受着,终于起身,站在她前面,他垂眸,眼底便落了两个小小的她。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皇上既已怀疑她的身份,离你我的期望便又近了一步,你该替他们高兴。” “可是……” “没有可是,”他沉沉凝着她,“从决定将龚璃送进宫的那刻,便再无可是了。” 他说着,已推着她往房里走去,温了声气,终于哄着她睡了过去。 沉沉凝着她微拧的眉眼,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面容,侧身躺下。 自打生了小长安之后,她身子便不如从前那般好了,隔三差五总会闹些小病小痛,这是他这段时日方觉出的。 他亲缘单薄,从前总盼着儿女成群承`欢膝下,直至得知此事,方下定决心从此不让她再孕。 比起孩子,他更在乎她的身子。 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小长安。 他想着,却不由忆起今日莫寒在醉香楼里与他说的那个秘密,心底已不禁沉沉下坠。 事到如今,便是生悔,也再无路可退。 见过了大将军夫妇,龚璃找去御书房,皇帝却对她闭门不见。 “蔡总管,你来。” 院里花香扑鼻,盎然的春意随着微风袭来,在人的心尖打着滚扑腾。 坐在石阶上,龚璃遥遥朝蔡康招了招手。 “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龚璃转眸便见他抱着拂尘一副谨喏模样。 故人看故人,画面总是格外熟悉。 “你来宫里多少年月了?” “回龚姑娘,奴才自记事起便在宫中了。” “如此说来,皇上与那位南妃娘娘之间的始末,你也知道了。” “奴才……知道一些。” 龚璃弯眉对着他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那‘一些’说来听听呗。” 蔡康抬眸看向她:“龚姑娘想听什么?” “比如,她的性子。”龚璃双手撑在高台上,悠闲地晃动着悬空的双腿:“我听身边那两个大丫头说,我的性子跟她很像。” 蔡康默默点头,“确实如此。” “怎么个像法?” 蔡康被她问得一怔,他似在回忆,稍倾方道:“娘娘与姑娘一样,都是性子爽直的女子。” 龚璃微微蹙起了眉:“她这性子便不曾在宫里吃亏?” 蔡康凝眸笑了:“娘娘是圣上放在心上的人,谁敢轻易打主意。” 龚璃却冷声哼了哼:“他放在心上,却亲口判下她车裂之刑。” 她口里满满皆是打抱不平,蔡康不禁陡地凝向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作无话。 “蔡总管,我想去灵凤宫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又道。 “这……”蔡康拧眉。 龚璃突然垂眸,低低笑了:“我与你玩笑的,莫当真。”她说着,又歪头看他:“你说我要是擅闯了灵凤宫,皇上会不会杀了我?” “龚姑娘,你就别为难奴才了。” 蔡康将身子躬的更低。 龚璃没再开口,嘴角却弯了个悠悠凉凉的弧度,她垂着眸子,有意无意地去看天边那抹斜阳。 心底却有个声音低低的说,他不会的。 傍晚秋萤紫娥两个丫头突然急匆匆跑入了御书房,大呼龚璃不见了。 找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那人却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蔡康看着方自御书房夺门而出的满身戾气的那道明黄身影,脑里突然便现了白日龚璃与他说的那些话,一时不禁大惊失色。 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与了皇帝,却见他倏地冷厉了眸子,顷刻间已在他眼前消失了身形。 他一怔,慌忙跟了过去。 萧玄景未及进得灵凤宫,隐隐约约只见坐在房梁上的小小身影。 夜幕模糊,他只变得清大致轮廓,却不知她也正歪头笑看着他。 “龚璃!”他一脚踢开宫门大步迈入,立在院中仰头拧眉盯紧了她。 夜风将女子轻细的低笑送入耳畔,她撩着裙角高高在上俯视着他:“萧玄景,你来了。” 指骨捏得嘎吱作响,萧玄景暴怒地低吼:“不想死马上给朕滚下来。” 龚璃不为所动,只是笑,“怎么滚?” 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朕早就告诉过你,别考验朕的耐性。” “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她脱口威胁,猛地站直了身子,他的脚步生生顿下。 她看在眼底,只觉得眼底心间,温热奔涌。 “皇上,昨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里见了那位南妃娘娘,她跟我说,你让她毁胎的那个孩子,是陆聃的。”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他一声厉喝斥住:“你给朕闭嘴。” 龚璃尝到了嘴角的咸涩,后知后觉想起那是泪,她却勾弯了唇角,直直看入了他沉黑如墨的眸子:“怎么,你不信?”她笑着问他,又低低一叹,“那可如何是好,她还与我说了另一个秘密呢,可是,你好像要杀了我,为了灭口吗?” “什么秘密?” “你想知道?” “朕有千万种法子让你开口。” 龚璃状似惊惧地颤了颤双肩,却始终弯着眉眼,“那我还是招了吧,你那么志在必得,我怕痛。” 她说得委委屈屈,晶莹的眸子却倏地凝上了他的:“她说,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元夜那日遇见了你。” 他狠狠地呼吸着,胸膛上上下下地起伏,蜷紧的指骨缓缓松开,脚下竟陡地一个趔趄。 龚璃紧紧捂住胸口,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眸底的怒恨,深切地感受着他的失控与悲痛,眸底的泪突然便落了下来。 “阿玄~” 谁的声音,轻细而清晰,如风,灌入了他的耳。 阿玄…… 阿玄…… 犹记那是西山狩猎的前夜,她躺在他怀里低低柔柔地唤他,从此便注定了他天翻地覆寸草不生的一生。 从前的记忆排山倒海涌入脑海,他眸底陡地腾起一阵温热,一瞬间,他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却在此时,房梁上的那抹身形微微一倾,在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里沉沉下坠。 第十三章 三千盛宠(3) 灵凤宫,萧玄景收回抚在榻上沉沉睡去的女子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的手,起身,缓缓走出。 千钧一发,有个人比他更快,在她的身子即将坠地的一瞬将她抱入怀里。 他看着她死里逃生,千年的记忆突然便如潮般涌来。 毫无预兆。 历劫又如何? 辗转千年,缘法都化作了相思,悟性都凝成了情债。 前世今生,他终不过只爱了一个她。 院中,莫寒直身在月下静立。 当初他奉命将南妃的尸身送上昆仑山,陆压道君发现她竟已有了月余的身孕,南倾歌已死,身子又格外破败,孩子却一息尚存。 他拼着性命之虞,又去了一次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将房内龚璃的身体盗出。 从前,为了寻觅朱雀魂魄,他在混沌中穿梭千年,早已将一身修为耗尽。 幸得陆压道君自损修为,方险险保了他一命。 却一夜白了头。 此番在时空中穿梭,又承受了一次乱石穿胸之痛。 他拼着最后一丝法力将龚璃的身体成功带到三清大陆,却也自此陷入了昏迷。 陆压道君又一次救了他,他醒来方知他已化作他的模样将南倾歌的尸身送回宫中,龚璃的魂魄回归本体,体内却多了一个胎儿。 南倾歌母体破败,又承五马分尸之痛,胎儿气息十分微弱,因而在龚璃醒来后,陆压道君仍旧将她留在山上,并在她显怀的小腹上施了障眼法,日日以修为替龚璃母子输送法力,及至胎儿脉息稳定,他方松口许龚璃下山。 因而,除了莫寒,便连龚璃,也不知自己腹中正孕育着一个胎儿。 “她当初曾问过朕为何将那小畜生养在身边,她却不知,便连朕,也不知为何。” 他陡地转身,入眼明黄身影随树影晃动。 “前世今生,是朕对不住她。” 声音再度传来,他一瞬抬眸: “天尊……” 皇帝扬手打断他:“朕找你来,是有事交待与你。” “莫寒谨遵天尊吩咐。” “通天,他没死。” “什么?” 莫寒震惊。 三贤王逼宫当日当日他因故并未在场,后来听说那三贤王明明死于乱箭之中! “狸猫换太子。”皇帝冷哼出声,阒沉了眸子:“他似乎藏在一处极其隐秘之地,法力十分微弱。” “天尊是要莫寒去找出他的所在?” 萧玄景墨眸微眯:“不止如此,朕还有一个事问你。” “是。” “你这些年跟在朕那小师叔身边,他可曾与你提及七宝妙树?” “确有此事。”莫寒迎上他的眸光,“道君怀疑……当年那场大火她逃了出来,转生在这片大陆上。” “宁疏影。”萧玄景薄唇轻启,音色一瞬幽冷。 莫寒陡地抬眸:“天尊如何得知?” 萧玄景翦手立在院中,眸色悠远:“当年倾儿方封妃,为她诊治时曾说过她体内有两股脉息之事。” “竟还有此事?” 萧玄景扯了扯唇角,“只可惜,朕当时竟将之当做了无稽之谈,甚至为此对她动了杀心。” “天尊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萧玄景一瞬挑眉,“方才冷宫传来消息,她逃了,”他幽幽道来,突然便冷声笑了,“那又如何,前世今生,朕并非不给她机会,便是上古神器又如何?” 他面色无澜,眸底一瞬却掠过嗜血的冷意。 莫寒垂眸不语,稍倾又听得他道:“朕虽恢复记忆,却全无法力,你寻萧宸景之时,顺便去一趟昆仑山,便说朕有事托小师叔,还请他下山一趟。” “莫寒绝不负天尊所望。” 萧玄景弯身将他扶起:“日后你我还是以君臣相称。” “臣领旨。” 龚璃次日方醒转,便吵着闹着要出宫。 她以性命相胁,皇帝松了口,却只准她住回将军府。 她身边两个大丫头相伴。 太医院里半数以上太医相随。 “师叔。” 日升殿内,萧玄景望着眼前立着的俊眉修颜的男子,俯身跪了下去。 陆压冷哼一声:“臭小子,现在知道我是你师叔了?” 他语气忿忿,千年又如何,他心里可还记得当初他领着小朱雀上门拜师遭他拒绝的仇呢。 萧玄景正身叩拜,连着三个响头,方抬起头:“前世今生,师叔待元始之心,弟子都放在心上了。” “臭小子,还算有点良心。”陆压吹鼻子瞪眼,也不松口让他起来,“说吧,什么事。” 萧玄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细细道来。 “我虽恢复了记忆,却是法力全无,师叔使的那障眼法虽能唬住肉眼凡胎,女子十月怀胎却是真,再过两个月孩子便要出世,我只怕届时于倾儿名节有损。” 陆压一瞬扬眉,哼哼道:“当初本尊施下那障眼法本是为了防你,如今既已真相大白,你便是想赖账,本尊也决不允许。” 萧玄景陡地抬眸:“莫非师叔已有了法子?” 陆压居高临下地瞪他:“你以为本尊是你,只会给她气受?我那苦命的徒儿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师叔教训的是。” 陆压见他这般逆来顺受,知他有心悔改,又忆起他这些年来受的苦痛,便也不忍再迁怒于他,语气却照旧恶劣:“早在她下山之时,本尊便施了法,她腹中的孩儿不到十月不会出来,余下诸事,你该知道如何做了罢。” 萧玄景倏地抬头,眸底情绪流转,许久,突低了头,字句郑重:“徒儿知道,多谢师叔。” 二月二龙抬头,龚璃封宸妃,赐住灵凤宫。 宸妃,意为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沉寂许久的宫中突然又热闹起来了。 其间尤以灵凤宫最为喜庆。 连着数日,蔡康一直亲自指点宫奴装点灵凤宫,红灯笼,鸳鸯帕,蔡康事无巨细地一一指点过问。 却在此时,一个流言不知从何处起始,却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宫。 闻说正康帝在将军府一眼看中龚璃,在龚璃进宫的当日便宠幸了她,那日龚璃突然在灵凤宫中晕倒,宣太医诊治,却道她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大婚当日,异常喜庆。 皇帝废了叩拜三清之礼,依循民间习俗,轿子一路从将军府抬往皇宫,在宫中待了些年头的宫奴,皆道那日的排场比当的封后典礼还大。 入夜,微凉。 皇帝一步步踏入灵凤宫,宫奴侍卫早已被蔡康遣退。 脚下步子有些打转,他今夜饮了不少酒。 那些个臣子不敢造次,断章几个却早已料定他不会动怒,便卯足了劲存心灌他。 云何,断章,江玉…… 便连叶卡青也与他拼了不少杯。 还有一个人…… 他该来。 却出乎他所料。 他缓缓推开了房门,内里光影明灭,烛影摇红了他唇角勾弯的低柔。 脖子倏地落了一抹刺骨的冰凉。 他一瞬怔在原地。 顺着抵在脖子上的那把剑,不敢置信的目光终于落在握着剑柄的女子面上。 她头顶的盖头已揭去,素净的小脸脂粉未施。 大红的喜服,森冷的双眸。 多么不协调。 却那么美。 但凡是她,总是胜却世间一切颜色。 “倾儿。” 他低喃出声,已温了眉眼。 “出去。” 她挑眉凝着他,面上一片冰冷。 “倾儿……” “出去!”她打断他,又近了一步。 冰凉刺入皮肉,有暖热的液体沁出来,他却逼近了一步。 刺痛更甚,谁甘之如饴。 她的面色微变,握剑的手颤了抖。 他笑了,眸底晶莹闪烁。 继续逼近。 换她步步后退。 “哈哈。” 她冷笑。 砰咚一声,冷剑落地。 他得逞一笑,伸手去抓她的手臂。 她比她更快,闪身便退至门后。 二人换了位置。 “萧玄景,大婚的是你。” 她冷笑着,一步步退出了屋子。 他追出来,她躺在院中冰冷的地面,紧闭双眸,掩去上天花好月圆的美意。 萧玄景,大婚的是你。 耳边响起她的话。 热闹是他的,快活是他的,欢喜也是他的。 什么都是他一个人的,不关她的事。 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便那般怔怔立在原地,任凭脖子上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脖颈。 红不过他心口在滴的血。 “朕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开了口,来到她身边。 “你进去,我走。” 他双膝跪地,面如死灰。 她不为所动。 他伸手去揽她的身子,却换来她怒火中烧拳打脚踢。 他一一受着,抱起她一步步迎着皎洁的月色漫天的星子,拾阶而上。 他终于将她安置在榻上,她一瞬便蹦起身子,却被他又一次按了回去。 “朕走。” 他深凝着她如火烧的眸子,再次重复。 她瞬刻安静。 他替她盖上大红喜被,被子上的鸳鸯缠缠绵绵戏水。 他转身,摇摇晃晃离去。 嘎吱一声,门页合上。 门外身影晃动着,就那般在门口矮了身。 月色透过轩窗打进来,满屋光华。 她死死咬住唇角,耳边响起的是将军府里师傅与她说的话。 泪水一滴滴,悄无声息自眼角落下。 第十四章 三千盛宠(4) 日升殿,萧玄景凝着面前的男子挑眉。 “朕以为你会不辞而别。” 男子面色隐见苍白,却掩不住那绝世容颜。 “不走了。”他扯了扯唇角,旋即正色:“臣弟让皇兄费心了。” 萧玄景面色一怔,倏而温眉一笑:“看来你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他语里微凝涩苦,萧元景不禁抬了眉,看向面前的龙颜微颓的兄长。 闻说他昨夜在宸妃房外守了一夜。 “朕立刻拟旨命钦天鉴选定良辰吉日,择日便替你二人赐婚。” 耳边传来醇厚的笑语,元景抬眸,看到他已在案前铺开玉帛捻了狼毫。 “皇兄,”他叫出口,才惊觉嗓子干涩,缓缓松开了蜷紧的双手,他低了声气:“臣弟独自回来的。” 皇帝倏地直起身,目光阙然落到他的面上,墨眸微眯。 “咳咳咳……” 方出了日升殿殿门,元景秫然剧烈地嗽起来,胸口叫嚣的痛使得他浑身无力,一把撑住了右侧的廊柱。 深吐了几口气,他缓过神,掺了血丝的眼珠一个转动,便落到手中的物事上。 那是一方原本叠的齐整的素帕,此时,那片四方的柔白里却沁了一抹殷红。 “王爷。” 耳边传来一道女子轻柔的低唤,他慌忙将素帕藏进袖口。 转身,面前的女子素面朝天,一袭藕白素裙,肩上系着的貂皮氅子正在风里微扬。 “想必这位便是昨日初封的宸妃娘娘了。” 他说着话,眸子落到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龚璃弯眉一笑,在左右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朝他走近。 “王爷方才喘得那样急,在清梵寺里竟也能瞒过沈姐姐,当是不易。” “娘娘!”元景陡地看向他,又惊又疑,欲言又止。 龚璃掩嘴低笑:“王爷大可宽心,本宫惯非多嘴多舌之人,只是王爷在清梵寺里屈尊降贵鞍前马后数月光景,便不欲知道沈姐姐为何迟迟不松口与你同归吗?” 元景凝着她,一瞬沉了浓眉。 龚璃扶着秋萤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元景深凝了她的背影一眼,提步跟上。 一路经过凉亭荷塘,转过了点凤台,龚璃终于在一座宫殿前顿下脚步。 元景循着她的眸光,看见了暗红宫门殿前高悬匾额—— 三清殿。 “从前本宫被关在这处的时候,沈姐姐借她的生辰,求得皇上允她来见我一面,”话到此处,她一瞬低垂了眸子,片刻方又看向了他:“那时我同她说,‘他们这几个兄弟当中,便也仅有元景到如今只身一人,你何妨问问’,你道她如何答我?”龚璃凝着他骤抬的眉眼,“她告诉我她这些年自觉通透,却唯独你的心思,她看不穿……” 龚璃在他翻江倒海的面色里冷笑:“许多事,你以为什么都不说才是待她好,却从不问她是否也如你所想。” 通往宫门的大道深远悠长,头顶的春日暖阳照着他前行的步子摇晃。 元景一步步踏出宫门,脑里是她在他身后幽怨细恨的话—— 你一厢情愿我行我素,要来就来说走就走,凭什么要她死守原地不离不弃? 迎着头顶耀眼的日光,他倏地便笑了。 “爷。” 赶马的小厮迎了上来。 他越过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到轿前松了马脖子上的绳索跃上马背。 “你先回去。” 他回头朝那犹自震惊的小厮扬眉一笑,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策马朝着王府相反的方向崩腾而去。 从三清殿回灵凤宫,途径七公主府。 龚璃在锦绣宫紧闭的门前站定的一霎,泪水倏地便落了下来。 她受刑的前夜,小丫头与元景一道易容混进水牢,为救她一命而偷天换日替她寻了个替死鬼。 她以为,她嫁去北狄也是偷天换日。 却不曾想,年年岁岁花相似。 那个刁钻精怪的丫头,总是突然跑到她身边欢快地唤她嫂嫂的丫头,竟当真离开了。 “娘娘,这是从前七公主的府邸,去年她便嫁去北狄了。” 紫娥在她身后娓娓道来。 “哦。” 龚璃低应一声,转眸间却被天边从北边飞来的那排大雁吸住了目光,她静静凝着,一时无话。 “嫂嫂!” 龚璃看着仿似从天而降在眼前的叶卡青,一瞬起身。 “你有身子,该小心些才是。” 龚璃弯唇而笑,松了扶着她的秋萤的手,快步来到她面前。 “娘娘……” 秋萤吓得不轻,几步上前。 “哎呀,多时不见,小长安又长大了。” 她伸手去逗弄小丫头的手,却被那只小小的手抓住,感受到那柔弱无骨的手指柔柔划过手心,龚璃一颗心刹那温软似水。 “啊~啊~” 奶娃娃小嘴一张一合,小萝卜手臂朝着她这边摇晃。 “你看她要我抱呢!” 龚璃笑得合不拢嘴,连忙伸手去搂。 叶卡青却一瞬迟疑:“娘娘,你的身子……” “我身子好着呢。” 她笑着,已经将小奶娃揽入臂中,低额去触她小小的脑袋。 叶卡青看着她眉间眼底都是笑意,耳边倏地便响起了方才途中南断章在马车里与她说的话。 “是圣上的意思,他们大婚快两月了,关系一直僵着,圣上见她整日愁眉不展,无计可施,只能将心思动到长安身上。” “嫂嫂,嫂嫂!” “啊?”她刹那回神。 龚璃弯着眉眼:“我问你呢,怎地想起来看我了?” 叶卡青暗暗松了微蜷的指骨:“皇上召将军进宫议事,我也许久未见你了,自是想念。”她说着,又低低笑了:“比起念你,小长安较我可是有过之无不及呢。” 龚璃听她提起那人,眸色一瞬晦暗,她兀自不说话,稍倾忽垂了眉眼,又开始逗弄怀里的小东西。 叶卡青暗暗松了口气,眸子却凝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想是你身子太弱,两个月的身孕,怎么说也该这般大了。” 她伸手比了比,龚璃一只手抱着小丫头,一只手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笑而不答。 他们都不知道她肚子里揣着个十一个月的小怪物呢。 傍晚的时候,皇帝与断章一道出了日升殿,一路往灵凤宫的方向而去。 二人方踏入院中,里面传来的笑声便都纷纷入耳。 “这小丫头太招人喜爱了。” “娘娘要是喜欢,将来生个小皇子,娶了她便是。”是叶卡青的声音,她说着,却又倏地自斥道:“呀,瞧我,说到哪儿去了。” “那有何不可,若我这胎是个男儿,你我替他二人指腹为婚便是。” “若是个小公主呢?” “那你跟大将军再生个小将军,将来就把公主嫁给他。” “我有小长安就够了,将来我还要与将军一起上阵杀敌呢,该生的是你跟皇上,若是这一胎是公主,定得再生个小皇子,将来公主像你,小皇子像皇上,有儿有女,不定得羡煞多少人呢。” 蔡康正要通报,被皇帝扬手止住。 他缓缓踏上石阶,内里却一瞬安静。 在门外立了许久,见再无声响,他墨眸一眯,伸手推开了房门。 嘎吱一声,房里的奴才瞬间跪了一地。 叶卡青起身,看见眼前立着的明黄身影时匆忙见礼。 龚璃抱着小长安正在怀里逗弄,见得他的一瞬,正要勾弯的唇角倏地便收了势头。 叶卡青忙上前抱过小长安,龚璃在紫娥的搀扶下起身。 皇帝已来到她前面:“身子重,这些繁文缛节此后便免了罢。” 他说着,伸手欲扶住她的身子,却被她悄无声息躲开。 叶卡青见得他二人此番,忙道:“臣妇想起府中另有别事,先告辞了。” 她说着话,已经朝皇帝身后的断章递去一眼。 断章会意,上前欲告退,话未脱口,却听得一道低沉的嗓音道:“将军夫人难得入宫一趟,不如便在宫中小住些时日罢,大将军若是思念她们母女,每日进宫探望便是。” 皇帝说着话,墨染的眸子却落在正直勾勾盯着小丫头的宸妃面上。 断章看在眼底,忙垂眸低应。 宫里有了小长安,当真热闹多了。 灵凤宫里的欢声笑语更是常日不断。 便连沈秋月也偶尔进宫小住。 那日皇帝率断章元景同一道寻来,正巧宸妃在宫中设了晚宴。 入席时,皇帝揽着她坐下,却被她一瞬拐开。 众人看在眼底,皆装作无事自去笑闹。 已是六月,龚璃挺着凡人眼里五个月大,实际满满一年又一月的肚子,伸手去夹菜都诸般不便。 于是那一晚,皇帝便一直往她碗中添菜。 她来者不拒,却一直垂眸不语。 皇帝嘴角挂着浅薄细弧,臂上的动作却隐见僵直。 回去的马车里,叶卡青抱着小丫头靠在断章怀里。 “皇上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 断章早意她会有此一问,还是一瞬凝了眸子,许久,方道:“今日议完国事,圣上突然叫我与他比试,正斗得起劲,蔡总管突然来报,只说宸妃娘娘今日在宫中设了宴,皇上一瞬走神,我手中的剑来不及手势,便刺到了他的肩上。” “什么?” 第十五章 三千盛宠(5) 曲终人散,他却不走。 龚璃兀自回了房间,外面,蔡康细声问皇帝要不要传太医。 龚璃听见,问身边的丫头,秋萤将从蔡总管那儿听来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于她。 原是他受了伤。 外面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她躺在榻上,越发难以入眠。 只觉有些口干舌燥,她让丫头去倒茶。 喝茶之时,觉到一道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 她敛了眉眼,将空了的茶杯递到秋萤手中:“都睡去罢,今夜本宫乏得很,断不会再起夜了。” 她说着,眸子轻轻自静候旁侧的紫娥身上掠过。 “娘娘,皇上每日为国事忧劳,身系天下苍生,淋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她方躺了回去,耳边便传来秋萤的低语。 龚璃一瞬睁开眼。 她转过身,有些探究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这丫头,向来不是对那人芥蒂甚深吗? 转眸,却发现紫娥竟也一脸渴盼地凝着她。 “他自己有寝宫,后宫如今一后二妃,佳丽三千亦是任他挑选,他愿在此遭罪,与我何干?” 她话毕复躺回,翻身背对她二人。 秋萤还欲上前劝说,却被紫娥抓住手臂,抬眼,便见她朝她摇了摇头。 秋萤垂下眼睑,低叹了口气,随她步出。 大门合上,龚璃缓缓松开了蜷紧的指骨,却将牙根咬得生疼。 头顶夜明珠的光软暖打来,她看着,不禁便失了神。 曾经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躺在他的怀里,与他说着这样那样的事,又曾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躺着,闻着彼此的气息,便觉得此生再无憾事。 “娘娘,皇上一动不动站在院中,雨水淋湿了他的伤口,地上沁了好大一滩血迹呢。” 房门被人一瞬推开,紫娥惊慌失措的声音随即传来。 神思倏地被拉回,龚璃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许久,她方找着自己的声音,却涩得紧:“蔡总管呢?” “蔡总管劝了,谁曾想未及近身便被皇上甩袖摔出,他吐了血,同皇上一道在外面淋雨呢。” 随后赶来的秋萤低声补充,龚璃听出了她语里的责怨,心底越发气恨,翻身下榻便要往外面去,却被紫娥叫住。 “主子,鞋还没穿呢!” 龚璃拐开她,她肚子如今又圆又挺,随便使些小劲,脚下竟也险些支撑不住。 双手撑着后腰,她一步步走出房门,果见院中一前一后立着两个人影,檐下的灯花自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洒落,越见萧索冷清。 他一直盯着房门,门开的一瞬,他便看见她了,眸子刹那闪过一抹莹亮的光,却在触到她冰冷的面时悄无声息压了下去。 龚璃立在檐下,雨水飘飘洒洒溅到她的身上,她只穿了里衣,冷得瑟瑟发抖。 “混蛋,你在这里做给谁看?” 她低吼出声,又恨又狠地瞪他。 他不说话,只静静冷冷地凝着他,嘴角一抹弯弧,似笑非笑。 龚璃恨死了这样的他,正欲对着他大吼大叫,目光却顺着他染血的手背落到地上那一坛血水上,刹那便陡地红了眸子。 “你既不走,我与你一起淋便是。” 她狠了声,撑着后腰顺石阶而下,脚下不稳,身子颤颤歪歪。 他看得心惊,厉了眉眼忙去扶住她的身子: “你闹什么,回去。” 她红着眸子对着他吼了回去:“萧玄景,到底是谁在闹?” 他狠狠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弯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疾步进了屋。 她挣扎着对他拳打脚踢,他咬牙受着,直到将她放回小榻上,直起身的一瞬却狠狠倒吸了口凉气。 她又惊又疑地看过去,入目他紧紧捏着手臂,手背上的血水一滴滴顺着冻得青紫的手背上滑过修长的手指,打在地上。 抬眸才发现他脸上苍白,正跌靠在小榻上闷声粗喘。 “丫头,丫头!” 砰的一声,秋萤疾步奔了入内,却在见到她旁侧之人时瞬刻瞪大了眼。 “主子……” 她方松下的一口气瞬间又提了上来,只以为二人又闹了矛盾。 “传太医。” “啊?”她震惊着,一瞬傻了眼。 “奴才去。” 外面,蔡康的声音陡地传来。 龚璃见她还怔在原地,又道:“你跑一趟,去替皇上取一身衣物过来。” “是!” 她应着声,迟迟反应上来,眉开眼笑跑了出去。 卢太医是被蔡康使了轻功拎着后领抓过来的。 伤口很深,又浸了水,她看着卢太医替他按部就班地处理,双手不由自主绞得死紧。 疼在他身上,他却似乎比她还悠闲,整个过程竟温着眸子目不转睛地凝着她。 几个丫头和蔡康都在房内,她被他盯得面热,只能狠厉了眉眼去瞪他。 他却照旧看他的,丝毫不为所动。 她气上心头,甩袖便欲离去,转身之际却倏地反应上来这里本是她的寝宫,要走也是他走! 忿忿不平地转身,她瞪着某人的眼神恨不得将他戳个大窟窿。 留下日后须得日日换药的叮嘱后,卢太医摒身退出。 倾歌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及至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还未回神。 自她入宫始,便是他一直替她保胎,可是,当初她托两个狱卒给他传信,那两个狱卒却横死萧玄景剑下,他如何竟能完好无损,还做了太医院的院正? “倾儿。” 耳边突然传来他的温声低唤,龚璃回眸,方惊觉不知何时屋内竟只剩了他与她二人。 转眸,房门已紧闭。 因着他的呼唤,她却刹那冷了声气。 “我不是倾儿。” 他却笑了,眸底流过灼灼暖意:“那唤你什么,小朱雀,小畜生,还是璃儿?” 她被他话尾璃儿两个字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却又揶揄低笑出声:“当初朕没说错,灵凤宫果是一屋子小畜生。” 龚璃面色一怔,一抹遥远的记忆一瞬在脑海里清晰。 那是他们因为韩素素争吵又和好的某一晚,也是萧宸景娶沈秋霜的日子,他们坐在院子里,她故意与桌上蹦蹦跳跳的小朱雀说话气他…… 沈秋霜? 她的神思倏地一顿。 萧宸景谋逆,按律当满门抄家,她这些日子见着沈秋月,却不曾听她提过此事,是她有意不提,还是另有其因? “你那日对元景说的话,他都告诉朕了。” 龚璃一瞬回神,陡地抬眸看他。 却见他眸子温温地凝着她,“以后无论何事,朕都不会再瞒你。” 一字一句,他出口嗓音低哑,却异常坚定。 龚璃心口没由来地窒息,一股异样的潮流却一瞬流遍全身,她抚住胸口,直觉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 “我困了,不想听你自说自话。” 她心跳得厉害,语气不禁越发轻漠。 话毕便兀自朝着床榻而去,他却跟了上来。 龚璃气得打他:“现在雨停了,三宫六院,三千宫娥,你的去处多得是。” “可是朕心底只有一个你。” 任他百媚千红又如何,这世间,唯你是我情之所钟。 “小朱雀也好,南倾歌也罢,龚璃又如何,朕不管你是谁,朕都要定了。” 他深凝着她的眸子,薄唇轻启间,字字句句都像方自冶铁炉里取出的铁块,深深浅浅烙在她的心口。 翌日,蔡康来报,皇帝不肯换药。 两个丫头都替那人求情,龚璃将她二人斥了回去,转身闭了房门。 蔡康在院里跪了一夜。 第三日,下了朝的六王爷托人传话,只说在御花园里候她。 第十六章 三千盛宠(6) 龚璃推诿,沈秋月却凭空找来。 她说因着六王爷的身子,皇上已免了他的早朝。 今日之所以寻来,只因有些话要说与她听,那些话,便连日日伴在他身侧的沈秋月也不可说。 龚璃跟在她的身后一直到了三清殿。 萧元景在殿前翦手背身而立。 看起来,瘦了些。 还隔着一段距离,沈秋月却已顿下脚步。 “娘娘,王爷那日去清梵寺寻我,与民女说了好些话,你我素不相识,那些字句却都入了民女的心坎里,后来他告诉民女那些话都是你说与他听的,娘娘大恩,秋月在此谢过了。” 她说着,又后退了几步,背过身站定。 龚璃凝着她清瘦的背影,轻轻地在心底唤了声沈姐姐,暗暗松了蜷紧的手指。 她万万没想到,萧元景会同她提起那个旧事。 去年太后去清梵寺祈福,宁贵妃自请一同前往,临行前夜却去了日升殿,以少时情谊相逼,只求一个她与皇帝的孩子。 “皇兄将计就计,翌日送别之时将当年先帝赠给太后的香囊转赠与她,明说是为了博个好彩头一举得男,实则早将那香囊重新装入了断子草。 “但凡她怀上孩子,那孩子便会慢慢胎死腹中,神不知鬼不觉。 “后来,清梵寺里,宁贵妃方怀上龙子便被钟太医告知孩子保不住,她不肯,暗中逼他用偏方给那孩子续命,为的是将来回到宫中以此计陷害你。 “她却不知,一切全在皇兄预料之中。” 龚璃跌跌撞撞回了灵凤宫,耳边一遍遍回荡的全是元景的话。 “小朱雀,你只怨他不该瞒你,却不想他当时的处境,前世他为你亲手烧毁手中七宝妙树,只为求一个或有的机会爱你。 今生,他将天下苍生与你并置,只为替你挡掉所有风雨。 众生算什么,天下算什么,比不过一个你。” 连着数日,宫中接连生事。 皆与宸妃有关。 两个宫女聚在一处议论宸妃,教皇帝撞见,双双割去了舌头。 一个宫婢端茶烫了宸妃,被皇帝下令砍去双手。 一个太监情急之中踩了宸妃裙裾险些害她摔倒,皇帝盛怒,下令钥去双足。 那日,闻说是从前南妃身边的红人小蚁子的生祭,宸妃在宫中烧纸,突然起了大风,险些烧了三清大殿。 入夜,皇帝来了灵凤宫。 一众宫奴拥在院里跪了一地。 他们的主子闯下祸事,皇帝如今亲自找上门来,这意味着什么? 众奴才都吓得浑身发抖。 龚璃立在门页凝着他悠悠凉凉地笑。 他冷厉着眸子,脚下生风来到她的面前,袖风一扫,门页砰地合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音色冷冽。 龚璃被他捏得生疼,双眼泛了泪光,她勾唇冷笑:“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他的音色越发森寒:“你还要闹到何时?你究竟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龚璃迎着他深寒的眸光,冷了眉眼,一字一句:“我想要我失去的孩子,你能给我吗?” “倾儿……”他一瞬哽了声气。 龚璃突然笑了,“当初你逼我滑胎,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一切都是太医的一面之词,谁能保证太医没有撒谎,你萧玄景是谁,你一声令下,谁敢说个‘不’字?” “倾儿……” 龚璃朝他摇头,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弯起了唇角,“今夜你想留下来吗?” 她凝着他低低柔柔地问,嘴里呵出的香气团团缭绕在他脖颈。 他一瞬便晃了神。 手臂却下意识将她圈紧。 她笑着对他眨眼:“你可以留下来,可是明日我何时醒来,你便何时起身,你可愿意?” 从来,夜里拉着他要他讲故事不许他睡的是她,翌日呼呼大睡直至日上三竿的也是她。 可是,他却笑了,嗓音低醇,说了声好。 翌日,蔡康端着朝服三更便候在灵凤宫宫门。 四更上朝,帝妃五更方起身。 宸妃赶走了平日伺候她梳洗的婢子,指名要皇帝替她梳妆。 这一耽搁,早朝便误了。 宣政殿外,朝臣无不议论纷纷,却在入得殿内之时一瞬敛眉屏息。 皇帝阴寒着脸,众朝臣战战兢兢下跪之后竟无一人敢起身。 “皇上。” 蔡康见得此番,咽了咽口水,躬下身低声提醒着他。 萧玄景挑了挑眉角,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皇上……” 一个大臣方抬起头,便被他突然瞥来的眸光吓得缩了回去。 “何事?” 首座,天子冷声开了口。 “这……” 这个臣子唤作文仁安,原本是琯城的县令之一,后因铁面无私深受百姓爱戴,当年于仁义被处死之后,他便补了这个空缺,成了帝京新任的太常寺卿。 他要奏之事,便与近日京畿突然来的一个方士相关。 那方士声称来自昆仑山,逢人便说宸妃的命数与大夏朝相悖,只道皇帝若再留她,天下危矣。 如今百姓之间流言四起,传言纷纷,今日更有人大指宸妃与当年的南妃同是专门魅惑君王的狐狸精,南妃被皇帝下令处死,宸妃便入了宫,为的是替南妃报仇。 那位大臣将头压得更低,此番心下早已悔青了肠子。 从前为了南妃,皇帝曾废过早朝。 今日早朝姗姗来迟,怎知便不是那位正盛宠一时的宸妃有关。 偏偏他要说的事,与这二位妃子都有关。 而圣上此番不知为何正盛怒。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挑今日说! “臣……无事请奏。” 萧玄景冷剔了蔡康一眼,后者会意,直起身扬声道:“退朝~” 皇帝甩袖离去。 南断章正要追上去,却被元景一把拉住。 “大将军,皇兄方才的脸上写了字,你可瞧清楚了?” 断章不解,一瞬拧眉。 元景凝着皇帝离去的方向挑了挑唇角,低道:“不谈国事。” “不谈国事?” “对了,不谈国事。”元景拍拍他的肩,“回去罢,你要闷得慌,倒可以让公主带着小长安来宫里小住些时日,宸妃娘娘高兴了,什么事不能说?” 断章看向他,似懂非懂。 这个木头! 元景笑了,转身走在前面,心底竟有些思念云何那小子了。 琯城城郊一处隐蔽的草屋,门前的枯井旁边静静躺着一只残缺的木桶,那湿漉漉的木桶和绳索,屋顶上飘出的屡屡炊烟,都无声地说着这里尚有人气。 嘎吱一声,一个黑纱罩面的女子拐入院内。 回身合上房门的一霎,数十个百姓装扮的男子倏地跃出草垛,冰冷的刀锋纷纷朝她砍将而来。 女子面色不变,眸底一瞬却掠过寒光,她捻诀挥袖,那数十个彪形大汉手中的刀剑尽数挥落在地。 她甩袖又一挥,眼看便又要朝那些目瞪口呆的大汉身上打去,千钧一发之际,房门突然大开。一道身着布衣的高大身影徐徐走出。 深邃的眸,高挺的鼻,浓黑的眉,布衣也掩盖不住的贵气。 无不昭显着他的身份,人中龙凤,非富即贵。 “姑娘手下留情。” 女子冷嗤一声,一瞬收了掌风。 她一步步朝着门前的男子而去。 “通天教主别来无恙?” 男子倏地拧眉,音色微异:“你是何人?” 女子一把摘了面上的黑纱。 “是你!” 第十七章 三千盛宠(7) “咚,咚,咚。” 宁寿宫的佛堂里传来阵阵木鱼之声。 “太后。” 薛嬷嬷推门而入。 “阿弥陀佛。” 蒲团上跪着的老妇放下了手中的木鱼,双手合十默念。 “薛嬷嬷,宫里大小事,你且自去决断去罢,不必再来请示哀家了。” 老妇起身,她一身素衣,头上全无饰物,面容苍白憔悴,望向薛嬷嬷的眸底只一片寂静,无悲,亦无喜。 是太后。 皇上来过宁寿宫中不久,她便命人在宫里设了佛堂,日日吃斋念佛,不问尘事。 薛嬷嬷心里悲戚,想起方才皇后的话,慌忙敛了情绪,只躬身道:“太后,皇后娘娘求见。” 太后眉眼微敛,摇了摇头,“你去与她说,日后不必再来哀家这里请安了,韩嫔那里,你也照此回了罢。” “太后……” 薛嬷嬷一瞬抬眸,却被她摆手的动作止住。 闭眼深吸了口气,太后转过身去:“你去吧。” 她说着,复跪了回去,木鱼之声再次响起。 薛嬷嬷叹了口气,默默走出。 皇后见她只身一人,眉头一瞬蹙起。 “母后可是不愿见本宫?” 薛嬷嬷点着头,“皇后娘娘,太后铁了心谁也不见,日后娘娘也勿需再来请安了。” 皇后身子一软,险些站不稳脚跟。 她凝着那道紧闭的房门好一阵失神。 半晌,方又抬眸轻询:“本宫方才的话,你可带与母后了?” 薛嬷嬷摇头苦笑,看向了她:“皇后娘娘,恕老奴说句难听的话,莫说今日皇上只是为宸妃误了早朝,便是他日宸妃果真诞下皇子,皇上要立此子为皇嗣继,谁又敢轻易驳斥? 皇后娘娘冰雪聪慧,怎会不明白太后如今缘何落得此番境地?皇上不来看太后,便是怨她管得太多。” 浑浑噩噩出了宁寿宫,皇后身子一软,竟硬生生瘫软倒地。 “娘娘!” 她身后的两个大丫头吓得不轻,失声叫出声,忙上前扶起她。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扯唇喃喃低念,眸底染着盈盈泪光,紧紧盯着前面的深红的宫门,面上只一片哀戚。 那里面住着的是谁?她可是太后,那个人的生母,竟也被他逼得如此下场! 她呢?她是他的后又如何?伴在他身边无怨无悔替他打理后宫不敢争风吃醋又如何? 从前是南妃,而今是宸妃。 他的怒,他的恨,他的欢,他的悲,他的残忍,他的恩宠。 从来,与她无关。 她今日为何要来找太后? 心有不甘是真。 更多的,却是为了他的江山。 那是他的天下! 宸妃入宫多久,他竟已为她误了早朝,怎知将来不会为她荒废朝政? 灵凤宫。 八月的天,屋子里又闷又热,龚璃躺在榻上出了一身汗,索性出了房坐在院中。 两个丫头握着团扇在她身后不断地替她扇着。 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越发热得难受,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她双手做扇在脸颊两侧来回扇着,对两个丫头噼里啪啦下吩咐。 “不行了,丫头,你快去冰室里取些冰块来。” 紫娥同样热得满头大汗,闻言却道:“主子,冰室里的冰惯是须得蔡总管去方能取出的。” 龚璃一脸震惊。 “这是为何?” “娘娘有所不知,从来宫中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以日升殿为先的。” 合着他不用的话别人就只能忍着了是吧? 什么破规矩! 龚璃气得胃疼。 那边厢,秋萤瞅准了时机凑上前来:“主子,要不您去日升殿同皇上说一声?” 紫娥闻言也连连点头。 龚璃陡地回头,恶狠狠地瞪她。 “臭丫头,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竟然要她先低声下气,尊严何在! 她转身便要回屋,却被秋萤一把拉住袖口:“娘娘!” 龚璃回头横她一眼,正要开骂,小腿却一抽一抽地疼,她痛得蹙了眉,一点点躬弯了身子。 “娘娘!” 秋萤大赅,正欲上前,另一道高大的身影更快,在她近身之前,已稳稳将龚璃抱在怀里。 “传太医。” 萧玄景冷声下着吩咐,抱着龚璃疾步进了屋。 将她放到榻上的一霎,他的手心竟也起了薄汗。 伸手替她擦着额上的汗,另一只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大掌中。 “再忍忍,太医很快便来了。” 他沉声细慰,音色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龚璃发丝凌乱地仰躺在榻上,紧紧抓着他的手。 看着他急红的双眼,意欲脱口的呻`吟,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肚子却在此时一阵阵抽痛,她咬紧牙关,一声声呻`吟还是自嘴里逸出。 “啊!” 一阵翻江倒海的痛,她浑身的肌肉绷紧,掐着他手背的指甲狠狠陷进了他的肉里。 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只是又急又怒地对着外面低吼出声:“蔡康!” “皇……皇上,蔡总管还……还未回来。” 秋萤急得手足无措,在一旁直跳脚。 “啊!” 又是一声尖叫,龚璃一把按住小腹,浑身早已大汗淋漓。 “倾儿~” 萧玄景握住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一瞬又倏地松开,他抖着手替她擦拭着汗液。 他自己额上的汗却顺着英睿的面部轮廓一颗颗下滑。 “太医,太医来了!” 紫娥急吼吼地奔入,说话间,卢太医已经大步迈了进来。 “皇上。” 他正要行礼,却被萧玄景一把抓了过去,他对着他暴戾地低吼:“她很痛,朕要你马上给她止痛!” 卢太医跌倒在榻前,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掏出素帕盖在龚璃腕上,指间随后搭了上去。 萧玄景双手蜷得死紧,他急躁地在屋内来来回回走动。 龚璃高高低低地呻`吟,他的心便随着她的呻`吟上上下下地起伏。 秋萤紫娥二人在一旁看得心惊,双双吓得惨白了脸。 “本宫可是……快……快要生了?” 周身的汗液将她的衫子濡湿,龚璃脸色苍白浑无人样,她死死扯紧身上的被子,盯紧了卢太医,问得断断续续。 卢太医却在此时收了手势,绷紧的面色一瞬缓和。 “娘娘这是孕间正常反应,腹中麟儿已长成,方才便是在踢娘娘呢。” 龚璃仰起的僵直的身子倏地软倒回了榻上。 狠狠舒了一口气,她下意识抚了抚腹中已经安分的小家伙,脸颊一瞬飞红。 太丢人了! 叶卡青说得没错,女人当真是一孕三年傻的。 她自己本是一身医术,竟连胎动都给忘了。 蔡康去送卢太医,两个丫头照着卢太医的吩咐去煎药。 房中一瞬安静。 龚璃知道那人还未离开,却裹着被褥将自己掩得死紧。 “倾儿。” 他却在此时开口,说话间已不失轻柔地拉开被褥使她的脑袋露了出来。 龚璃眼见自己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索性一脚踢开被褥,欲起身的一霎,却被他按了回去。 “倾儿。” 他握着她的手腕细细地揉,面上紧绷的线条缓和了些,音色却隐见颤抖。 原来他还余悸未消啊。 耳边是他隆隆咚咚的心跳声,龚璃突然使了些劲,他一个不妨,便被她拉倒在榻上。 他挣扎着欲起身,她却比他更快,双腿一伸,便紧紧霸住了他的肚子。 “倾儿……” 许是怕伤着她,他便不敢再动。 却哑声唤她。 龚璃满意地笑了,朝着他的方向伸出双臂摇晃,瓮着声气:“萧玄景,抱我去洗澡。” 他将她抱入浴桶,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我要你替我洗。” 他的身子一瞬僵硬。 “倾儿,不许闹。” 他低了声,依旧背对着她,音色染了情`欲,又沙又哑。 龚璃一瞬来了脾气,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气呼呼地道:“好啊,你走啊,走了就别再来了。” 她吼完才发觉自己这是说得什么话,像极了青楼里欲留客的女子。 一孕三年傻! 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这么几个字。 她面红耳赤地伸手去取擦洗身子的浴帕,却被他先一步抓在手里。 “背过身去。” 什么? 她瞬间怔住。呆呆地凝向他。 他叹了一声,上前将她的身子转过去。 她心口惶惶地跳着,藏在浴桶里的双手全然手足无措。 自作自受啊,她现在后悔了可不可以! 她在心底腹诽,头上却传来轻轻柔柔的碰触,她咽了口口水,任他将她梳好的发一缕缕放下。 耳边突然传来窸窣水声,原是他握着浴帕的手伸进了浴桶。 下一刻他撩起水花,落在了她的裸露的肌肤上。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 “冷吗?” 他低哑着嗓子,却不失温润。 她摇头,他的指尖突然便顿在了她的后肩。 她感受着他细细的摩挲,一颗心倏地提到嗓子眼。 “萧玄景……” 她试探着开口,欲哭无泪。 她真的后悔了,这是在折磨谁啊。 “这具身子真美~” 他低叹着,指尖一遍遍自她后背多处抚过。 一口气陡地哽在喉间,她僵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那又如何,比不得你替朕受过的苦。” 原来如此。 他方才浮抚过的那几处都是她从前受过伤的地方,伤疤都烙在南倾歌的身子上了。 龚璃一瞬红了眼眶。 她的低泣教他再无法擦洗下去。 “倾儿~” 他扳过她的身子,火热的唇便衔住了她的。 从轻柔到凶狠,他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龚璃又羞又臊却没处躲,只能掐着他的手臂无声地抗议。 第十八章 三千盛宠(8) 翌日,灵凤宫里多了一张水床,闻说那是西域赠给大夏朝天子的宝物。 龚璃躺了一夜翌日起来神清气爽,心想宝物果然非同凡响。 这大热的天,她躺在上面竟既舒软又凉爽,可比那些冰块好多了。 刚吃过午膳,灵凤宫里突然便来了两个客人。 准确说来,是三个。 正是叶卡青与沈秋月。 龚璃眉开眼笑地自叶卡青怀中抱过小长安,转身吩咐丫头去泡茶。 三人坐在院中,龚璃一门心思全在小丫头身上,伸手在小丫头小脸蛋上这处戳戳,那处摸摸,惹得其他二人直发笑。 “闻说小丫头名儿乃皇上亲赐?” 沈秋月突然低询出声。 叶卡青点点头,伸手柔柔地抚着小丫头的手指:“众人皆说那是好名字,我自小习武,又不谙中原文化,这长安如何个好法,我却不尽懂得呢。” 沈秋月却笑了,“那是福瑞吉祥之意,长安长安,一世长安。” 她说着,却又望向龚璃:“说到这个,倒不知娘娘腹中麟儿可已想好了名字?” 龚璃下意识摸了摸肚子,里面那小东西仿似觉到了似的,竟轻轻踢了她一脚。 她一瞬欣喜,沈秋月与叶卡青也看见了,不禁都凑上前去又看又摸。 “八月的孩子,竟这般大了,前些时候我还愁它那么小,看来这孩子将来福气大着呢。” 叶卡青惊叹着,沈秋月随即附和:“夫人说得是,娘娘与皇上的孩子,将来的前程自是不可估量。” 龚璃听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脑中一霎却掠过那人那日吻过她小腹时说的话。 “将来这孩子生下来,便叫萧颢。” 颢? 他竟还记着! 她的嘴角不自禁便勾了起来。 叶卡青瞅准机会,朝沈秋月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望向龚璃轻道:“娘娘,秋月近日在市井中听了个故事,不知娘娘可有兴趣?” 龚璃眉眼弯弯地看向她:“好姐姐,我许久没出宫了,还是你知我心。” 沈秋月与叶卡青对望一眼,正要开口,蔡康的声音却倏地自身后响起:“皇上驾到~” 沈秋月心口一顿,欲出口的话便生生哽在喉间。 回头,那人正缓缓步入。 眸子掠过她的刹那却一瞬冷冽,又瞬刻掩去。 凝向宸妃时,已尽是温情。 “早便与你说过了不必见礼,为何总不长记性。” 他低斥着,已疾步朝她走去。 他扶着她坐下,抱过小长安一把塞进蔡康怀里。 小丫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片刻之后,小嘴一扁,委委屈屈便哭了起来。 蔡康哪里抱过孩子,此番抱着这么个又软又小的小东西,望着他家主子,只剩手足无措。 龚璃看不过,瞪了不知又为何发神经的某人一眼,绕过他便要将小长安抱回,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回头正要与他闹,转身的一瞬眸子却落到正垂头跪在地上的叶卡青和沈秋月身上,当即恶狠狠地又踩了某人一脚。 萧玄景咬牙闷哼,她理也不理,便要去扶叶卡青二人。 步子方迈出,才发觉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 她要挣扎,却被他长臂一揽,便卷入怀中。 她又羞又臊,他却沉声开了口:“起身罢。” 二女道谢起身。 龚璃朝蔡康递去一眼,蔡康会意,忙上前将小丫头递到叶卡青怀里。 叶卡青抱着小丫头娇哄,龚璃的目光却落到她身侧的沈秋月身上。 却在此时,她开口告退。 龚璃心有不舍,忙叫住她:“沈姐姐,故事还没说呢。” “娘娘,六爷身子欠安,秋月不敢离身太久,望娘娘见谅。” 龚璃依依不舍送她二人出了门,回到院子里便甩身坐在石桌上生闷气。 几个奴才见皇帝眉眼微沉,都知趣回避。 “你想听故事,朕让人去宫外寻几个说书先生便是,你想听什么便让他们讲什么。” 他在她面前坐下,温声开口。 龚璃冷哼一声,转头不看他。 却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轻咳。 她心口一紧,匆忙回头,正瞧见他缓缓松开了微蜷的手。 她张口,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秋萤却在此时躬身走上前来:“主子,茶泡好了。” 这丫头自以为通透,心思却总能教人一眼看穿。 龚璃知她在替她铺台阶,她却不肯松口。 她陡地起身,兀自回屋。 那人跟了上来,在她关门的一霎挤了进去。 “倾儿。” 他深凝着她,伸手欲去抚她的脸,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萧玄景,你别当我是傻子。” 萧玄景凝向她,一瞬挑眉。 龚璃勾唇冷笑,歪头打量着他:“多少日子了,你来我宫里何曾教蔡康通报过?为何今日不同,又偏偏正逢沈姐姐要说故事之时?” 浓眉沉沉压下,他凝着她,墨眸染了浅薄的怒恨。 龚璃的唇角却泛了泠泠的笑:“你想瞒我何事,法子多得是,禁止沈姐姐和公主入宫便是其中之一。” 叶卡青与沈秋月方出了皇宫大门,断章与元景便一瞬迎了上来。 两个男子却都沉着面色。 回去的路上,几人同乘一辆马车。 元景开口对着沈秋月便低斥出声:“早说了让你莫去,你偏不听,你道皇兄是谁,他做下决断之事岂会轻易更改,更何谈此事还牵扯宸妃。” “王爷此言差矣,若非皇上突然出现,此事兴许也便成了。” 她轻轻拍着怀里熟睡的小丫头,冷声反驳。 身侧,一直黑着脸的断章却在此时开了口:“你却不想,皇上为何偏在那时出现。” 叶卡青陡地凝向了他。 “他一直便在殿外,若你我未提此事,他或者便不会出现了。” 悠悠道来的是沈秋月。 叶卡青恍然大悟,又惊又疑地望向她:“所以他早就料到你我今日进宫的目的?” 元景冷嗤,沈秋月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点了悠悠冷弧:“王爷,你的话句句在理,只是,那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我不晓便罢了,既已知晓此事,若不做些努力,日后又如何心安?” 她的声音泠泠细细,元景心口一窒,陡地凝向她,张口一瞬无话。 断章却沉叹了一声:“千不该万不该,那小孩子不该轻信了那方士的妖言。在帝京街头辱骂帝妃,那是重罪,更何谈他辱骂的是宸妃,皇上这般做,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他若辨得是非,懂得好坏,怕也不是小孩了。” 叶卡青说着,伸手去握对面揪着眉心的沈秋月:“你也莫要感怀了,说来娘娘待你我都不薄,她如今身怀龙嗣,皇上紧张她也是情有可原。” 沈秋月微微颔首,藏在身后的手却被人轻轻握住,她欲挣脱,他却越发紧了力道。 她痛得拧眉,狠狠掐了他一把,他闷哼一声,对面将军夫妇同时看过来。 她面色一瞬绯红,终不敢再动。 他得意地朝她扬眉一笑,苍白的面染着病态,那样摄人心魂。 他却一瞬凝了墨眸:“我现在担心的是宫里的情况,宸妃向来聪慧,今日你二人的话漏洞百出,若教她知道皇兄有意瞒她,不定又要掀起怎样的风浪。” 话方落,其他三人都一瞬噤了声。 断章狠狠地拍了一把大腿:“可惜那个方士逃得太快,若是落我手上,定教他有来无回!” 云何因他的话挑了眉角:“你也莫要自责了,皇兄已派了人画了他的画像天下搜寻,我也飞鸽传说给云何了,那方士不是声称来自昆仑山吗,是骡子是马,抓住他之后拉出来遛遛便是。” 入夜,日升殿。 “皇上,宸妃娘娘她……” “她怎么了?” 案前的男子一瞬抬眸,手中的奏折放下。 蔡康犹豫着,实在受不住他深冷的眸子,终低声道:“宸妃娘娘将您的衣物都……都……扔出去了……” 案前俯首的男子一瞬挑眉,他怔了片刻,稍倾又轻扯了唇角:“随她去罢。” 他伸手又拿了一份奏折翻看,不过一眼,面色却陡地大变。 一把将奏折合上,他阒然冷了眉眼,冷哼道:“好个江玉。” 翌日朝堂。 朝臣分站两边,大理寺卿江玉跪在殿中,首座皇帝眉峰峻冷。 “这个皇位朕可是也要让与你?” 随着天子冷厉的一声,一份奏折突然便落在他的身前。 江玉双肩一颤,却仍旧直杠杠挺直腰板,无话。 头顶,皇帝音色寒冽:“你既如此心系天下苍生,朕便如你所愿,西南贫瘠,百姓民不聊生,你明日便启程罢,何时那里百废俱兴,你便何时归来。” 宣政殿外,出了殿门的朝臣无不议论纷纷。 “这江大人究竟奏了何事,竟惹得龙颜如此大怒?” “可不是,那西南从来赤贫,自四王爷谋逆正法后荒芜更甚,百废俱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喽。” “诸位还不知情?” 那正暗自议论的两位大人陡地转身,周围的朝臣也悄无声息靠了过来。 便见那人四下环顾一番后,低道:“方才我出殿之时听蔡总管与南大将军说起,江大人上书恭请圣上广纳贤妃雨露均沾呢,而今谁不知如今宸妃正独得圣上恩宠,他这般做,岂非暗斥宸妃不贤,圣上岂会轻易饶他?” “各位大人可是还有事要奏,可需本总管通报皇上?” 身后,蔡康声音幽幽传来。 众朝臣一瞬如鸟兽散。 第十九章 三千盛宠(9) 龚璃坐在荷塘边,微风拂过,送来缕缕清香。 荷花夏日开得最盛,入秋也便开始败了,眼前的荷花却仍旧那般亭亭玉立,甚至还有好几株方打了花苞。 碧绿的荷叶如同玉盘一般,将那娇嫩的花映衬中央。 万绿丛中一点红,当真是美得教人移不开眼。 她却气急了,抓了石子专挑开得最好的那几朵掷去,不过盏茶功夫,荷塘里竟一片面目全非。 直至再无一株完好,她眉眼的阴霾终于一瞬扫空,唇角绽开一抹笑意,如同三月沐阳的春风。 身后,两个丫头却看得心惊胆颤。 直觉那一下下都投在她们身上似的。 怎么这位娘娘跟她们从前的主子一样,都厌恶这荷花。 不对,她对荷花的厌弃比起她们那位主子来,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转眸间,秋萤的目光却定在身后细步而来的女子身上。 微微拧眉,她伸手拐了拐身侧之人,紫娥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正向她们走来的女子。 韩嫔。 二人对视一眼,都自彼此眸中看出了忐忑与敌意。 “娘娘。” 紫娥低唤了一声,龚璃回眸。 “嗯?” 紫娥朝她使了个眼神,龚璃蹙眉,太木望向已经在两个丫头身后顿下的韩素素时,却一瞬拧了眉心。 一把扔了手中的石子,她拍拍手,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直起身。 “参见姐姐。” 韩素素朝她弯身一福。 无事不登三宝殿。 龚璃扯了扯唇角,眸底却一片悠凉。 她便那般凝着眼前的女子,也不开口。 韩素素绞着自己手中的素帕,眸间隐见忐忑。 “姐姐。”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了龚璃:“不瞒姐姐,妹妹今日突然叨扰,实有一事相求。” 她目光灼灼,却又隐隐不安,龚璃却陡地笑了。 她本无心理她,提步欲离去,经过她身边的一霎,突然就动了个心思。 转过身,她勾起唇角看向她,似笑非笑:“闻说你从前与南妃交好,为何后来会起心害她?” 韩素素的脸倏地失色。 她凝向龚璃,张口无话。 龚璃轻笑一声:“怎么,她待你不好吗?” “好。” 许久之后,她才答。 “她待你好你却害她?” 韩素素在她的咄咄逼问里窒息。 “姐姐……” 龚璃摆摆手,冷了眸:“我也只是好奇,你不愿说便罢了。” 话毕,转身离去。 “我说了,姐姐便会允了我吗?” 韩素素叫住她,对着她的背影低询。 龚璃眉梢一挑,回身,“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韩素素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身上。 龚璃会意,挥了挥手。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眸底隐现迟疑。 龚璃却摇了摇头:“无碍的,去吧。” 终于,眼前只剩她们二人。 “你可以说了。” 龚璃开口提醒,她却一瞬敛了眉,“因为妒忌。”她凉了声气:“我跟她一同进宫封妃,皇上却一次不曾去过我宫里,她犯下大错却在月内翻身,不公平。” 龚璃陡地抬眸,“你要恨,也该恨皇上才是。” 她问得又惊又疑,却被韩素素陡地打断。 “我要的是他爱我,又怎会恨他?” 她冷笑出声,眸底却乍现了一抹阴狠:“我左右不了他的心思,还不能动他放在心底的人吗?” 龚璃摇头,“他放在心底的,又何止南妃一个。” “那不同。”她开口打断她:“宁贵妃素来受宠,先入为主这个道理,姐姐难道不懂吗?” 她对着龚璃冷声反诘,转瞬却又笑了,满面悲凉。 “那又如何,我费尽心思,耍尽手段,不过换来他恨我……” 她的目光突然落到龚璃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泪水倏地便滚落下来:“当初他若是不那么狠心,兴许我们的孩子都会唤他父皇了。” “孩子?” 龚璃震惊,陡地看向她。 韩素狞笑出声:“是啊,孩子,我算计了南妃,他却逼我喝下了药。” 她的眼底乍现怒恨,满面狰狞:“那又如何,他不还是将她处死了吗?宁疏影,南倾歌,哪一个不是他曾深爱过的,又有谁落得好下场?他亲口判下南倾歌车裂之刑,又将宁疏影打入冷宫及至最终死得不明不白!” 她情绪不稳,龚璃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底发毛,一缕风拂过,她不由环住了自己小臂。 肚子却隐隐抽痛起来。 额上沁出细密汗液。 她伸手按住小腹,面色一霎苍白如纸。 “你怎么了?” 韩素素吓得不轻,开口发问的音色又惊又颤。 龚璃要回她,张口却说不出话。 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她颤着手指着她,抖着发青的唇色,说得断断续续:“太……太医……” “倾儿!” 一道低唤自身后响起,她的心口倏地一紧,双腿一软,便倒进了来人怀里。 “好痛……我好痛……” 她眉心拧紧,粗`喘着无助地揪紧他的袖口,浑身都在发抖。 眼里闪着猩红的光,皇帝陡地剔了蔡康一眼。 蔡康会意,使出轻功往太医院方向而去。 韩嫔像是想起什么般,面色一瞬苍白,摇着头步步后退:“你……你……” 她不敢置信地指着龚璃,浑身却止不住地打颤。 眼底迸出熊熊烈火,皇帝陡地凝向她,声音一瞬冷冽。 “来人,将韩嫔打入天牢,择日处死。” “龚璃,你不得好死!” 韩素素被侍卫粗暴地扭住手腕,却挣扎着对着她尖声诅咒。 龚璃浑身抽搐着,眼睁睁看着她被侍卫拖走,欲开口说什么,意识却渐渐模糊。 龚璃苏醒,已是酉时三刻。 眼前天光稍暗,桌上却燃着烛光,暖暖照亮了屋子。 她的手被那人紧紧攥在手里。 她微微一动,他一瞬便抬了眸子。 “可好些了?” 他下意识紧了紧抓住她手腕的手。 龚璃转了转双眸,意识清醒了些,却口干舌燥。 “我要喝水。” 她的声音有些哑。 他点着头,起身去倒水。 她伸手欲去接,他却绕到榻前,单臂撑起她的身子,亲手喂给她。 咕咚咕咚茶水下肚,她好受了些,长长舒了一口气。 身子又被他轻轻放下。 他放回杯子,转瞬又在她身边坐下。 “可还有不适?” 他温着声气,大掌抚了抚她尚显苍白的小脸。 她摇头,看向他:“我方才,怎么了?” “太医说你急火攻心。” 她眨眨眼,突然叫了他一声:“阿玄~” 他一瞬怔住。 有多久,她没这般唤他了。 龚璃也傻了。 想起昨日自己还与他楚河汉界地闹,此番便越发红了面。 他凝眸笑了:“嗯?” 他温醇的嗓音太过蛊惑,她竟听得一愣。 “怎么了?” 他又问,她看看回神,强自甩去那些闹心的情绪,正了面色看向他:“不关她的事。” 她,指的是韩素素。 他握着她的手腕却一瞬收紧。 她有些急,便要撑起身子,又被他按了回去。 “阿玄~” 无奈,只能低低地唤他。 他却冷了眉眼:“倾儿,不许求情。” 话毕,握住她的手腕细细揉抚。 她拧了眉:“可是……” 他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没有可是。”他压下墨眸凝着她:“你可知,你若是出了事,朕又当如何?” “阿玄~” 她软了声气,他的语气却毋庸置疑:“孩子快落地了,你好好修养,不可再造次。” “我怎么造次了?”她反驳,想起什么,却一瞬跨了脸:“怎么,你怪我打烂了你心上人的荷花!” 她语气酸溜溜,他一瞬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却越发细恨,扬手便打他:“讨厌,你走!” 就她那又娇又软的力道,哪能真的伤到他。 他却怕她动了胎气,拿她无法,只能低低柔柔地哄:“朕只是在想,是否该在朝中替你谋个职位?” 她一瞬顿下所有动作,“我,什么职位?” 他迎着她的眸子低笑,薄唇轻启:“言官。” “言官?” 他微微颔首,拈起她的一律发丝在指间把玩,“如此一来,但凡有外使来朝,凭你这三寸不烂之舌,朝廷将来从他们手中得来的贡品定不会少。” “你是要我替你讨价还价?” “嗯哼。”他低嗯一声,眸底泛了笑意,指腹点了点她的唇角:“你嘴巴这么厉害,死的都能被你说活了,错了还能反过来将人一军,朝中的言官,可及不上你。” “混蛋,你拐着弯儿骂人。” 她气急,又要打他,小拳头却被他一把握住,“朕还有国事要批,你乖乖的,嗯?” 他话毕起身,她却紧抓着他的臂不放:“萧玄景,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韩嫔来找她,又来得这么及时。 她眼角流转了莹亮的光,他心口一紧,突然俯身揽起她的小脑袋,张口便咬住了那两盏诱人的唇瓣。 咬磨辗转,极尽挑`逗。 “嗯……阿玄……” 她娇`喘着,快不能呼吸了。 他得逞一笑,低头又咬了她一口,在她迷离的眸子里一字一句地开了口:“因为你。” 叶卡青突然来了灵凤宫。 丫头来报,龚璃兴高采烈出门相迎,却见她只身一人。 “小长安呢?” 她发问,叶卡青却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咱们进去再说。” 叶卡青原是来通风报信的。 韩素素下狱的消息传出,她故土的老母闻讯赶来,在帝京街头被恶霸抢了盘缠,她死命抵抗,险些被他们活活打死。 龚璃刚踏进天牢,周身的湿冷便令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第二十章 三千盛宠(10) 叶卡青突然来了灵凤宫。 丫头来报,龚璃兴高采烈出门相迎,却见她只身一人。 “小长安呢?” 她发问,叶卡青却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咱们进去再说。” 叶卡青原是来通风报信的。 韩素素下狱的消息传出,她故土的老母闻讯赶来,在帝京街头被恶霸抢了盘缠,她死命抵抗,险些被他们活活打死。 龚璃刚踏进天牢,周身的湿冷便令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刺鼻的酸臭味使她下意识掩住了鼻端。 身前却突然挨近了一个狱卒。 “宸妃娘娘!” 他方惊呼出声,龚璃已经抽出匕首一把驾到他脖子上:“谁要问起来,知道怎么说吗?” “娘娘饶命……” 狱卒面色陡变,吓得双腿直达颤。 “参加宸妃娘娘。”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龚璃微挑了眉角。 抬眸看清来人脸面的一霎,瞬间收了匕首。 “我认识你,你是这里的牢头。” 她温声低笑,前进了两步。 绿奴一脸戒备,闻言一怔,眸色倏地幽黯,他沉声低询:“你是谁?” 龚璃摇了摇头,“你不必管我是谁,替我保密即可。” 绿奴冷声而笑:“娘娘说笑了,知情不报,那是大罪。” 龚璃看定他的眼,“你放心,将来若是东窗事发,我揽下一切罪责便是。” “你!” 一抹异样的感觉荡于心间,绿奴陡地抬眸,凝向她的眸子转瞬却划过一抹失望。 面色恢复平静,他冷冷勾唇:“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当年南妃娘娘关在这里之时,你也曾帮过她。” “你怎么知道?” 他面色大变,问得又惊又疑。 龚璃低低笑了:“南妃娘娘托梦给我的,你信吗?” 绿奴陡地抬眸。 “你说她……”惊觉自己失言,他忙转了语气:“她跟你还说什么了?” 见她拧眉,他又道:“娘娘莫误会,人命关天,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在撒谎骗我。” 龚璃笑了,朝他招了招手,附耳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绿奴却惊得险些站不稳脚跟。 怔怔地凝了面前的女子半晌,终于低道:“你要见谁?” 龚璃弯唇笑了:“韩嫔。” 绿奴扬手一挥,“来人,开门。” “头儿……”专管钥匙的狱卒有些迟疑。 “钥匙给我。” 他夺过那狱卒手中的钥匙,亲自替她打开牢门。 抬头的一瞬,又道:“上面每隔半个时辰会派人来巡视一遍,娘娘切记。” 龚璃迎着他的眸光点头:“多谢了。” 漠漠躺在草地上衣饰脏乱的女子,像极了当年的她。 “韩嫔。” 她低声唤她。 地上的女子身子一僵,缓缓抬起了低垂的头。 目光触到她的一霎,面色一瞬狰狞。 “怎么,来看我死没死吗?” 龚璃不理她的讥讽:“不论你信不信,我从不曾起过害你之心。” “这里也没有别人,你装给谁看?”韩素素冷声低询,转瞬却又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也不过是她的替身。” 龚璃拧眉:“你什么意思。” 韩素素一脸嘲讽地看向她,“我那日听他唤你倾儿,倾儿……”她死死盯紧了她的眸子:“从前,他也只这般唤过一个人。” 龚璃敛了眉眼,环顾了一番四周,突然压低了声音:“你那日求我,所为何事?” 韩素素眸色一瞬怔愣。 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韩素素缓缓抬起了头,不觉哽咽了声气:“我的丫头,我走了以后,你可否替我向皇上求情,饶她一死。” 龚璃大惊,“你要去哪儿?” 她冷了眉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皇上已经判我死刑,不是吗?” 龚璃摇头:“不对,你定有事瞒我。”她眸色倏地大变,出口之声又惊又疑:“你那日去求我之时,便已决心一死是不是?” 怔愣过后,韩素素叹了口气,竟一瞬晦涩了眸子:“皇后娘娘那日说得没错,你这么聪慧,不愧皇上宠你。” 龚璃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死了,要你娘情何以堪?” 韩素素倏地站了起来:“我娘?” “她来找你了。” “你说我娘……” 龚璃看定她的眸子:“她在帝京街头被人殴打,大将军救了她,她现在在将军府里。” 震惊过后,韩素素突然掩面失声啼哭。 “我对不住我娘,我对不住她……” “所以你更不能死。”龚璃的话在她耳边掷地有声地想起:“我瞒着皇上来的,不能在此多待,我现在要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活?” “我……”韩素素一瞬怔愣,泪眼迷离,恍恍惚惚地摇头:“皇上已经判了我的死罪,我还能活吗?” “那是我的事。”龚璃打断她:“我现在要你一句准话,想,还是不想?” 她看向她,点头,“我想。” “那就从现在起,都听我的。” 皇帝找来灵凤宫时。 两个丫头说她睡下了。 皇帝起疑,冷声逼问。 她们支支吾吾说不出。 萧玄景想起什么,一瞬沉了面色,径直出了灵凤宫大门。 两个丫头追出去,发现他迈步的方向,正是天牢。 身后的蔡康瞪了她们一样:“娘娘任性,怎么你们也跟着胡闹。”他顿了顿:“明知她身子不便,也不知道跟去伺候。” 秋萤被他斥得哑口无言。 本来她们是要跟主子一起去天牢的,可是她说人越少越好,拒绝了。 蔡康却不再看她们,转身紧随皇帝步伐而去。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心下越发忐忑。 皇帝步伐顿下之时,龚璃正坐在石阶上休息。 她伸出手指轻轻重重地戳着自己的肚子:“你这个小怪物,可把你娘我累死了。” 他看她无事,提起的心回落,面色却一瞬转怒。 “龚璃!” 他的话在她头顶突然响起,龚璃吓得不轻,险些跌倒。 “谁给你的胆子,嗯?” 他一步步朝她逼近。 龚璃心口惶惶,她连两个丫头都不带,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你啊。”她暗暗掐紧手心,面上却一派轻松地答他。 他却根本不给她好脸色,哪怕丁点。 龚璃耍赖地伸手想拉他坐下。 却被他甩开。 他转身便走。 她捂住小腹故作痛苦:“啊呀,好疼……” 一阵风扬起,他已经到得她身前。 她得逞地笑。 成功将他拉坐在身侧。 “阿玄,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怕你不同意。” 她靠在他的肩上,将韩素素的娘亲找来帝京以及这几日的遭遇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 说完了,她又道:“便是从前错了,也是她的错,却要她那苦命的娘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半百之年还要承受丧女之痛,你于心何忍?这便罢了,自她的父亲死后韩家便家道中落,她要是死了,她的母亲还能活下去吗?” “那又如何?不关你的事。” “阿玄~” 她娇娇软软地唤他:“我好珍惜咱们现在的日子,我和你都好好的,很快我便会生下我们的孩子,你放过她这一次,便当是为我们的颢儿积德可好?” 皇帝一瞬怒了眉眼:“为了她,你竟拿咱们的孩子说事。” 龚璃也惊觉自己口误,忙去捉他的手:“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可是,你懂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不懂。” 他语气很臭。 她继续温言软语地求:“阿玄~你允了,明日我替你煮茶可好。” “就你那茶艺。” 他冷嗤。 龚璃一瞬气急,“讨厌,你以为我是随便替人煮茶的吗?” “你以为朕是谁的茶都喝的吗?” “阿玄,你说什么?” “起来,走了。” “不要。” “咳,”他掩嘴轻咳一声,四下环顾了一番,突然压低了嗓音:“这里离冷宫不远,听说冷宫闹鬼,常有宫奴死于非命。” “哼,我才不怕。” “真不走?” 她冷哼,赌气地侧开头。 “那朕便先回了。” 龚璃侧过头,见他果真大步迈开,一阵阴风袭来,她吓得一个激灵,拔腿便要追上去。 久坐的双腿却一阵发麻,她方起身,便又陡地坐了回去。 “哎呀!” 她惊呼一声,不知是不是动了胎气,腹中孩儿竟冷不防地踢了她一脚。 她咬紧牙关,一只手艰难地撑在身后,一只手覆到鼓起的肚子上轻轻地揉着。 他的声音已自头顶打来。 “哪里痛?” “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阿玄,它好像又踢我了。” 她说得委委屈屈。 “活该。” 他瞪她一眼,却又伸出手替她揉着。 “可有好受些?” 他依旧怒着眉眼,语气却缓了些。 她点点头,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突然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一颗小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 他低笑。 “小狗。” “才不是,我是小朱雀。” “小怪兽。” “你才是,你是大怪兽,它是小怪兽。”她反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弯了眉眼:“一年零七个月的小怪兽。” 她说着,却陡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眸底一片紧张:“我肚子里的,该不是真是只小畜生吧?” 她心口惶惶地盯着自己的肚子,不由咽了口口水。 她可是只地地道道的小朱雀啊。 皇帝哑声低笑:“并非全无可能。” “阿玄~” 她忐忑地望着他。 他一瞬失笑,屈指刮了刮她小巧的鼻梁:“骗你的。” 她还是不放心:“要不,咱们改日问问师傅?” “朕问过了。” 她一瞬怔愣,转眸却扬手打他:“讨厌,你吓死我了。” 他握住她作乱的小手,倾身问她:“走不走?” 龚璃点头,却朝她伸出双臂:“我腿麻了。” 他低叹一声,弯身避开她的肚子将她抱起。 “像只小猪。” 她紧紧吊住他的脖子。 “猪那么蠢,我比它聪明多了。” “它比你轻。” “你抱过猪?” “嗯。” “你真的抱过啊?”她来了兴致。 他掂了掂:“猪自己送上门的。” 她终于反应上来,当即又羞又恼地打他:“讨厌,你又骂人。” “朕有吗?” “你有。” “没有。” “你有,你就是有!” “朕骂谁了?” “你骂我!” “朕骂的是猪。” 龚璃绝倒,一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打定了主意以后再也不与他辩论了。 这哪里是辩论,明明是自己送上门找虐啊。 她突然就有些心疼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了,感觉惹怒他的下场就是一个死啊。 被他赐死。 被他气死。 第二十一章 大赦天下(1) 他将她抱回灵凤宫。 又吩咐蔡康将奏折送过来。 吃了晚膳过后,他批奏折,她捣乱。 没几下,地上布满了一颗颗圆润饱满的花生米。 蔡康突然推门而入,一个不妨便摔得四仰八叉。 她乐得捧腹。 他看她高兴,吩咐闻声赶来的两个丫头再去备一碟花生米。 刚刚翻身而起的蔡康一瞬黑脸。 皇上,您这样真的好吗? 翌日起身,他刮了刮她的鼻梁,她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扬手打他。 他低笑,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 临出灵凤宫宫门的一霎,他转身对门口的两个丫头下着吩咐。 “记得提醒你们主子莫要忘了她昨日的话。” “话?什么话?” 吃过早膳,龚璃抬眸低询。 两个丫头只是摇头。 龚璃费心地回忆着,一瞬便笑了出声。 “太好了,韩嫔有救了。” 两个丫头拧眉,越发不解。 来不及解释,龚璃推着两个丫头出门。 “丫头,你去将那个教……从……从前教南妃娘娘煮茶的嬷嬷请来。” 她对秋萤下着吩咐,转眸又看向了紫娥:“丫头,你去找蔡康,让他给本宫送一套崭新的茶具过来。” 看着两个丫头各自领命,龚璃立在门口,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没说漏嘴。 “如何?” 龚璃眼见萧玄景将茶咽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皇帝不答她,垂眸凝了手中的茶杯一眼,一瞬挑了眉角。 龚璃没等来他的回答,眸子落到那空空如也的茶杯上时,却突地笑了。 “蔡康果然没骗我。” “蔡康?” 他抬眸轻询。 龚璃点着脑袋:“他告诉我你最喜欢喝碧螺春,特别是苏公公泡的。” 他挑眉:“你便去请教了他?” “嗯。”她弯唇一笑,“蔡康说只有日升殿里的李公公泡的茶你才会喝完,其余无论出自谁手,你都是浅尝辄止。” 萧玄景看她乐得眉开眼笑,眸子却陡地一沉,伸手欲去抓她的手,却被她匆匆缩到身后。 “伸出来。” 她摇头。 他瞪她一眼,暗暗使了些力道,她吃疼,他已经一把抓过她的手腕。 掰开她微蜷的手指,娇嫩的手心果然全是小泡。 他一瞬沉了墨眸,暗暗在心底记了蔡康一笔。 明知那李公公要求苛刻,还敢让她去学。 “疼不疼?” 他轻声问她。 龚璃看出了他眼底的疼惜,忙摇了摇头:“不疼,紫娥已经去问卢太医要了药油了,很快便好了。李公公说我学得很快,可是还是差一点火候,我过些日子还得向他请教呢。” “不许去。” 他语气强硬。 龚璃伸手挽住他的臂,甩啊甩:“阿玄~” “韩素素的命,煮茶,你自己选。” 龚璃被他的话噎得哑口无言,嘴里却不甘地低喃:“说到底还不是报答你吗?你倒不要了。” 皇帝一字不落听在耳里,墨眸一眯,目光不轻易自她的小腹上掠过:“待这小畜生下地,朕自会向你讨回。” 龚璃不解,下意识抬眸看他,却在他微微着火的眸子里后知后觉反应上来,小脸一瞬绯红。 “色狼!” 她娇声低骂,只差没羞死在他怀里。 韩嫔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的事宫璃不知道,不过,想来她总是携老母归乡罢。 经年后或能觅得良人,余生相伴,亦能羡煞旁人。 至于她那个身子有疾的丫头,宫璃获知她头上尚有兄嫂,便求了萧玄景将她放出了宫。 怡春轩自此便空了下来。 那日龚璃正与皇帝下棋,蔡康突然来报。 高云何求见。 龚璃连着输了好几局,心有不甘,便不肯放他走。 皇帝无奈,便耐着性子陪她下了一盘棋。 还是她输。 他起身,抚了抚她皱起的眉眼,唇角凝了抹细弧,温声道:“朕改日再来教你。” 去到日升殿,才发现断章元景也来了。 那小孩子斩首之时百姓突然暴动,只说皇帝受了妖妃蛊惑,滥杀无辜。 江玉被贬官,琯城百姓亦纷纷有起义之势。 皇帝冷声而笑:“朕等了他这么久,终于将他引出来了。” 元景三人眸色也一瞬暗沉。 “皇上,还有个消息。” 云何一袭白衣,一把收了指间折扇。 皇帝眉眼一划,缓缓放下茶盏:“哦?” 云何沉了声气:“臣经数月查访,得知他在琯城隐匿过数月,不止他,还有一人也曾在那里出现过。” 皇帝冷笑一声:“宁疏影。” “宁贵妃?她不是……” 断章一瞬怔愣。 皇帝唇角泛了一抹冷冽,不语。 云何再次开了口。 “臣此番,还带回来一个人。” 皇帝挑眉:“谁?” “陆聃。” 龚璃变得十分嗜睡。 醒来若发现皇帝不在身边,定要生事。 整个宫里的奴才见着她便退避三舍。 她心里气得很,都怪他,她才将那个小崽子多揣了那么久。 那日她坐在他腿上捣乱,他竟面不改色继续批奏折。 她暗忖他许是嫌弃她如今模样丑,为了验证心中所想,便又想方设法勾引他。 他却一一配合,让他洗澡他便洗澡,让他换衣物他便换衣物。 夜里她故意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他只将她揽得更紧。 比柳下惠还柳下惠。 龚璃气急,便教蔡康找了个美艳的宫婢送进他房里。 蔡总管顶风作案,他却对她甩了脾气,之后转身离去。 她在他身后呜呜咽咽地哭诉,指控他果真不再爱她了。 他回头,突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大步入了日升殿。 她心口惶惶间,被他有些发狠地放在榻上,嘴唇便被他张口咬住。 两人渐渐情不自禁,最后的刹那,孩子突然开始踢她的肚子,她嚷疼,他不理,继续攻城略池。 她呜呜咽咽地哭,指控他不再疼她了。 他忍得辛苦,额角青筋暴起,却无奈地顿下所有动作,墨眸沉沉凝着她,声音染着情`欲:“所以,你要朕如何待你?” 他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还是觉得爱她不够。 还要怎样? 龚璃后知后觉地回神,突然便勾下他的脖子,用鼻尖去触他的鼻尖。 感受到他浑身紧绷,她弯唇,终于满足地笑了。 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地说:这样就好了。 明知她是在无理取闹,还是会又爱又恨地纵容着。 那日叶卡青带着小长安入宫,龚璃心花怒放要去抱过来,手方伸出,便被那人伸臂挡住 “阿玄~” 她扯他的袖口,在他耳边低低低地唤。 他厉了眸色,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她早被他宠坏了,大概又因为怀了孩子,稍有不合意便又闹起了脾气。 皇帝沉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低声去哄。 元景沈秋月二人早已见怪不怪,见此情景,只十分识趣“面色平静”地埋头吃饭。 只苦了抱着孩子的叶卡青。 宸妃要抱,皇帝不许抱。 她很为难。 静立在侧的蔡康面不改色,心下却格外舒爽。 他常日伴在帝妃身侧,每日不知要应付这样的事多少次。 今夜,终于换了人。 却在此时,叶卡青突然掐了身边之人一把。 趁他震惊之际一把将小长安塞进他怀里。 断章手忙脚乱地抱过,不解地去看她。 叶卡青眼观鼻鼻观心,兀自埋头扒饭。 断章心下纳闷,小丫头却伸着小小的胳膊去抓他的脸,他当即笑眯眯地低头去触她柔软的手心,腾出一只手继续吃饭。 偷偷朝他们这边瞥来的元景和沈秋月都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呆子。 叶卡青的眸底却一瞬绽出莹亮的精光。 谁说她家将军傻的,他可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呢。 孩子生的那日,只留了产婆在里面。 龚璃哭得太厉害。 嘶声力竭地一声声喊皇帝的名字。 萧玄景要进去,却被皇后陡地拉住。 “皇上是九五之尊,不可沾染污秽之气!” 他一身戾气,袖袍一翻便将她摔在地上。 拔腿冲进去的一霎,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滚开!” 他看也不看便一掌打出,元景连连后退几步之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皇兄!” 元景粗`喘着急声唤他。 走到门前的皇帝突然回神,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红着眸子盯紧了他:“她在叫朕,她在痛,污秽?你也信这个!” “皇上!”匆匆赶来的沈秋月奔至二人面前,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进去了,她会更痛。” 他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暴戾,进去了产婆还不得被他吓坏。 关心则乱! 皇帝狠狠挥出一拳,粗壮的顶梁柱竟微微一颤。 他以为可以给她三千宠爱,却连替她痛都不能,只能在此空候! “啊!我不要生了!……我不生了!……” 房中不断传来她痛苦的喊叫,他心急如焚地在院中走来走去,额上青筋暴起,眸子红得嗜血。 紧急赶来的叶卡青一把抓住沈秋月:“进去多久了?” 后者下意识看向院中正处在暴戾边缘的皇帝,再远些,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快两个时辰了。”叶卡青抬眸,看到面色苍白的卢太医。 他是被蔡康一路提着衣领抓过来的。 皇帝的意思。 让他候在外面,以备不时之需。 叶卡青心口倏地一紧,面色一瞬大变:“两个时辰?” 卢太医颔了颔首,双手下意识去抓宽厚的衣摆,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液。 两个时辰,已经太长了…… 他再不进去,只怕宸妃会有危险。 可是,皇帝迟迟不肯下令。 “啊!啊……好痛……好痛……啊!……” 那一声声仿似锋利的刀口一般,狠狠在他心口凌迟。 萧玄景收回望向紧闭的大门,怒极愈怒,突然一脚踢翻了院中的石凳。 元景几人看得心惊,对望之际,耳边突然又传来一声厉声尖叫,较之之前更甚! 萧玄景陡地抬头,脸色已经又黑又沉。 却在此时,大门被人自里面倏地打开,产婆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皇上,宸妃娘娘大流血,娘娘和龙嗣,怕是只能保一个了!” “你再说一遍!” 皇帝瞬间到得她身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眸底染着两簇猩红的火光,势要将她一把掐死。 “皇上……饶命……” 产婆面色青紫,她下意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费力地自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皇上,现在不是杀她的时候!”叶卡青朝着他低吼,转身又一把揪住不远处的男子:“卢太医!” 卢太医领命,埋头便要往里面冲进去,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苍老而凌厉的声音:“哀家去!” 看见来人时,原本大汗淋漓奄奄一息的龚璃瞬间瞪大了眸子,面色一瞬布满恐惧。 拼着最后一丝意识,她紧紧抓住头顶的床柱,摇着头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你……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皇上……皇上!……” 第二十二章 大赦天下(2) 龚璃醒来时,孩子刚被奶娘抱走。 伺候在她身边的是紫娥。 “主子,您生了个小皇子呢!” 那丫头兴高采烈地说着,笑得合不拢嘴。 龚璃微弯了唇角,心底亦是喜悦的。 转了眸光四处搜寻了一番,却发现那人不在。 她生孩子那么痛,醒来他竟也不在身边。 她心底一瞬委屈,泪水盈盈地,竟悄无声息顺着两颊滚落下来。 紫娥吓得不轻,忙手忙脚乱替她拂去。 “主子,您刚生了小皇子,天大的福分等着,怎生哭了?” 龚璃咬紧了唇角,心底委屈更甚。 她背过身去,细声地抽泣。 紫娥皱着眉,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刚合上门,秋萤正好自大门奔进院里。 “如何?” 紫娥面色一变,已匆匆迎了上去。 秋萤粗`喘着,累得躬弯了身子。 “是真的,她就跪在日升殿里,六王爷他们几个全下跪了,没用。” “这么说,皇上铁心要杀她了?” “杀谁?”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弱的轻询。 两个丫头转眸,看见倚在门页的女子时,同时大震。 “主子,你身子还虚得很,可不敢轻易下榻呀!” 龚璃面色隐见苍白,她虚扶着门页,伸手挡开了欲上前扶她的紫娥。 “你们刚才说,皇上要杀谁?” 两个丫头对看一眼,秋萤上前道:“主子,外面风大,奴婢扶您进去吧。” 龚璃一把拐开她,动作有些大,她下意识捂住小腹,痛得一时皱了眉。 “主子!” 紫娥吓得不轻,却是欲扶不敢扶。 龚璃抬眸凝向她们两个:“你们要是当本宫还是你们的主子,便实话实说。” 紫娥摇着头,压低了声音:“皇上吩咐奴婢们好生照顾娘娘,若是谁多嘴生事,教您晓得了,定不饶过奴婢们。” “本宫何时出卖过你们?” “这……” 紫娥下意识朝秋萤看去。 眼见她二人眉目之间尚见犹豫,龚璃一把推开眼前的紫娥,提步便要走出去。 却在松开门页的一霎,身子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娘娘!” 匆匆奔进来的沈秋月一声惊呼,疾步上前将她扶住。 “你身子不好,怎么下榻了?” 龚璃紧紧握住她的手,看进了她的眸子:“沈姐姐,你如何竟这时候过来了,宫里到底出何事了?” “这……”沈秋月眉眼一凝,眸底些末情绪流转,半晌,她突然在龚璃面前跪了下来。 “娘娘,秋月恳请娘娘救秋月的姐姐一命,秋月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娘娘。” 姐姐? 沈秋霜! 龚璃心口倏地一紧,下意识要弯身扶她,却一瞬痛得直不起腰,她咬牙撑起身子,额上已布满细汗。 垂眸看着眼前将头埋在地上的女子,她低喘着气,“好姐姐,你知我身子不爽,且先起身罢,咱们进去细说。” 她说完,又朝身后的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好生在外面守着,知道吗?” 两个丫头会意,下意识点着头。 沈秋月抹着泪起身,扶着龚璃一步步进了屋子。 “你是说,沈秋霜没死?” 沈秋月连连点头,又捏着素帕搵泪,在龚璃面前娓娓道来。 原来,当初那场谋反,贤王党羽众多,朝中三分之一的朝臣都暗暗投靠了他,事败之后皇上一个没留,将这些大臣全部诛了九族,贤王府里的人更是首当其冲。 官兵去抓人的时候王府里却无端着了大火,里面只闻得男女的惨叫声,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翌日官兵进去搜寻,里面的人早已烧得面目全非。 “我也以为,姐姐当时必定也是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了的,谁曾想……” 龚璃摇着头:“无怪皇上起疑,整件事实在太蹊跷……” “娘娘……” 沈秋月抬眸,一瞬又泛红了眼眶。 龚璃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境,只是俗话说的好,治病抓病根,你想想,皇上为何执意要杀你姐姐?” “娘娘……”她犹豫着,欲言又止。 “你知道,不是吗?”龚璃看定了她的眼: “一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人,竟无端活着,偏偏还是个最不可能逃脱的痴傻之人,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不叫人生疑?” 沈秋月张口辩驳:“许是那日她正好出了门呢?” 龚璃看她一眼:“这话说出去谁信?” “这……便无其他法子了吗?” “若无其他法子,你又何苦冒死来我宫里?” “娘娘……” 沈秋月陡地看向她,终是欲言又止。 皇帝要杀一个人,谁敢说个不字,只是若当真要有异议,唯一的变故便是眼前的女子。 龚璃怎么不知她的心思,她却朝她摇了摇头:“好姐姐,你想的对,也不对。” 沈秋月陡地抬眸:“娘娘此话怎讲?” 龚璃微微一笑:“皇上待本宫好是真,可他肩负天下苍生的重任亦是真,平日个本宫耍耍小性子也便罢了,此种大是大非面前,本宫一介女流,又如何能左右他的决断?” 沈秋月脸色微微一变,她眸色一凉,直直望向龚璃:“这么说,娘娘是打算与皇上共进退了?” 龚璃因她的质疑微恼,又想起她如今的心境,终究将那股恼意压了回去。。 她伸手去捉她的手:“好姐姐,你先莫急,只是此事是在牵连太多,贸然要皇上放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沈秋月拧眉看向她:“那当如何?” “当务之急,是要设法保住你姐姐的性命。” 龚璃说着,朝对面的女子招了招手,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沈秋月陡地抬了眸子,怔愣半晌过后,突然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娘大恩,秋月此生没齿难忘。” 龚璃无法弯身扶她,只能嗔怪出声:“都何时了,你倒还跟本宫计较这个?还不快去。” 沈秋月忙抹着泪起身:“是我糊涂了,我这便去。” “参见皇上!” 外面突然传来宫奴微惊的请安,龚璃躺在榻上,忙朝着伺候在身边的两个丫头使眼色。 秋萤紫娥互看一眼,朝她躬身一福,三两下将早已备好的暖炉藏进她的棉被里,又将帘子双双拉上。 身后,皇帝的声音随着紧急的步伐响起:“请过太医了没有?” “娘娘不许去。” 两个丫头双双跪地。 “胡闹!”皇帝说着话,已经近得榻前,伸手一把撩开帘子,他头也不回地下着吩咐:“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太医!” “不许去!谁敢去此后便不许再踏入我灵凤宫一步。” 龚璃陡地将头自被窝里露出来,冷声威胁。 “倾儿!不许胡闹!” 皇帝看着她异常的潮红的面色,心底又是一紧。 上前便要去触她的额头,却被她扬手一把打开。 “不要你管,你走!” 龚璃抽泣着,伸手又要将他撩开的帘子又拉了回去。 却更快地被他止住了动作。 “到底哪里不舒服,嗯?” 他在她榻前坐下来,低醇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本是装给他看,谁曾想方才拉帘子时候动作太多,竟教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想起她生孩子时嘶声力竭地叫他他都不理,龚璃一瞬便当真开始委屈。 眸底温热直冒,睫毛一眨,泪水竟扑簌簌往下掉。 皇帝一瞬慌了神,却越发急怒地朝身后两个丫头低吼出声:“都给朕出去。” “是。” 龚璃气恨地扬手打他:“你混蛋,你支开了我的丫头,让我痛死了你就可以纳妃了是不是。” 皇帝将她作乱手一把攥住,眸色微厉地瞪她一眼:“不许说胡话。” 龚璃不依不饶地瞪回去:“我才没说胡话,是你骗人!口口声声说不再让我受委屈,可昨日我痛得那般厉害,我哭着喊着求你,你都不理,我生孩子脏是不是,怕玷污了你金贵的九五之躯是不是!” “朕何时说过那些话了?” “你没说,可你心底就是这么想的!我听说了,当时卢太医就在外面,是你不让他进去的,你宁肯我活活痛死,也不肯让人觉得损了你皇家的掩面!” “越说越没谱了。” 皇帝低斥出声。 龚璃被他眸底的冷意激得愈发委屈。 “你都开始凶我了。”她抽抽噎噎抹着眼泪:“原来你待我好都是假的,现在孩子生下来了,我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 皇帝的脸色一瞬黑了个彻底,他对着她低吼出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再爱我了,不,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明知我不是南倾歌,可你还是口口声声唤我倾儿,你心底真正爱的人是她是不是?” 皇帝的面色微微一变,悄无声息转了语气:“你为这个跟朕生气?” 龚璃冷眼瞪他:“怎么,肚子里没了你的孩子,就不够格了是不是?” 第二十三章 大赦天下(3) “朕当初问过你的意见,你并无反驳之意,朕便以为你是欢喜朕唤你倾儿的,”他话到此处,又沉叹一声,轻轻将她的身子揽进怀里:“南倾歌只是一个名字,你若不喜,朕改口便是。” 他这般耐着性子,龚璃心底的委屈终于消了些许,转瞬却忆起今日之事,不禁又有些心虚。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叩门之声,原是蔡康将卢太医抓了过来。 龚璃心里暗叫不妙。 蔡康是他的亲信,怎会不晓他的心思。 千防万防,竟将这茬给忘了。 龚璃心底心虚更甚,她被他揽在怀里,棉被下的暖炉,加上他的体温,她热得几近窒息。 一心只想思虑个法子先将他打发出去。 若他不在身边,要卢太医帮忙圆个谎话,大抵当是行得的事。 谁曾想未及思得法子,外面只传来一道紧急的叩门声,却是蔡康,说的是—— 大将军进宫,有紧急要事。 哥哥? 龚璃心口一紧,下意识竟将萧玄景一把抱紧。 不知何故,她竟无端骇怕起来,仿似宫中又要有祸事。 皇帝将她的反应悉数纳入眼底,他轻抚着她的肩头,稍倾,终是沉吟一声,抽身而退:“卢太医既已走这一趟,你便让他瞧瞧,朕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阿玄!” 便在他转身之际,龚璃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她看着他,眼底心底皆是忐忑。 皇帝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温着声气:“朕去去便回,你乖乖的,嗯?” 龚璃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离去,及至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龚璃的神思方被一侧的秋萤拉回。 她转眸,见得两个丫头静立在侧,正亟待她的意见。 方才她们问的是,要不要让卢太医回去。 她身子本便无碍,他走这一趟已是冤枉,龚璃便朝她二人点了头。 紫娥应声出去,龚璃复又看向立在原地的秋萤。 “丫头,皇上可有说要如何处置沈秋霜?” “娘娘~” 秋萤一听便拧了眉心,一心只以为她又要多管闲事,便打定了主意绝不再替她探听消息。 龚璃岂会看不穿她的心思,只是,她心里实在忐忑得紧。 方才时候紧迫,沈姐姐也只捡了要紧的说,那沈秋霜究竟如何入的皇宫,她现在还蒙在鼓里。 奈何她再如何发问两个丫头也都不理,龚璃心底有气,却又深知两个丫头待她的心意,便丝毫发作不得。 末了,也只得独自黯然伤神。 晚些时候,皇帝果然如约而至。 龚璃有心同他打听,却见他眉宇之间微见凌厉,想是哥哥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彼时奶娘刚将小皇子抱来不久,龚璃给两个丫头使眼色,两个丫头会意,你一眼我一语地说些惹人发笑的趣事,那人的脸色却还是冷得紧。 龚璃朝奶娘招了招手,奶娘领命,朝她走近。 龚璃自她怀里抱过小皇子,垂眸便用指尖去触他小小的鼻子:“颢儿的鼻子可真挺,长大了定也会如同你父皇般俊逸。” 她说着,见那人没反应,便又继续去逗弄怀里的小皇子:“颢儿不仅要像你父皇一般俊逸,将来也要同父皇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你听到母妃的话了吗,颢儿?” 便在此时,小皇子突然眉眼开合地抓了她一把。 龚璃当即喜上心头,低低狠狠亲了他的小手一口,小皇子却在此时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小胳膊小腿踢来踢去地直扑腾。 龚璃心里一急,第一次做娘亲,她的不知所措全在那几个惊慌失措的眼神里。 “娘娘,小皇子怕是渴睡了,让奴才来哄吧。” 龚璃下意识便要起身,皇帝已先她按住了她的肩头,转瞬便将还在扑腾的小皇子一把拎在手上,一只大掌已经不轻不重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子。 “男子汉大丈夫,刀架在脖子上也只能流血不能流泪,以后若再动不动便哭,看朕怎么罚你。” 龚璃在一旁看得心疼极了,以为他是将怒气往孩子身上撒,急得一瞬便落了泪:“颢儿还小,你要教他道理,也要到他听得懂的时候才是。” 她说着,起身便要将小皇子抱过,萧玄景却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扔进奶娘怀里:“抱下去,日后未经朕的允许,不得再将他抱来这里。” “这……”奶娘下意识朝龚璃望去一眼,便见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孩子。 她犹豫着,终是被皇帝冷哼的一声吓得一惊,忙慌不择路将小皇子抱了出去。 两个丫头见状,不禁同时大震,正欲上前求情,蔡康却陡地朝她二人使了个眼神。 三人便悄无声息地往暗处退去。 院里一瞬便只剩下帝妃二人。 龚璃抹着泪,堪堪望向了眼前的皇帝,他背对她翦手而立,周身都是寒气。 她怔在原地许久,终于小步上前,在与他一步之遥处站定。 “阿玄,你在生我的气。” 平铺直叙的语气,她说得万般委屈。 话音方落便听得他一声冷哼,又是半晌不说话。 龚璃在他的沉默里窒息。 许久,他终于转过身,墨眸裹着冷锐直直刺进她的眼底:“龚璃,你以为朕是谁。” “我……” 龚璃不解,他这话,又是何意。 皇帝却在此时冷声笑了,嘴角凝着讥讽的笑意,“在你心里,朕不如一个外人。” 龚璃心底狠狠一沉,终于明白了他的话。 今日她骗他的事,他都知道了。 她早料到他会知道的。 只是,他从来也只将她教训一顿。 但凡她委屈一分,他便开始心疼。 今夜,他却仿似变了一个人。 是她果真太过分了吗? 还是他已经对她失去了耐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归还是想替自己辩驳一回:“阿玄,沈姐姐她不是外人。” 她说着,想去拉他的袖口,却在触到他袖口时被他冰冷的眸止住了手势。 她于是低垂了头,任凭夜间的风在她耳侧呼呼地吹。 连着数日,皇帝再没来过灵凤宫。 龚璃心中思念小皇子,遣两个丫头去奶娘那里探望过几次,奶娘见是她身边之人,不敢造次。 谁曾想最后那次竟被皇帝撞了个正着,两个丫头硬生生被教训了一顿。 龚璃自知理亏,从此便不敢让两个丫头再去。 那日六王爷在宫中得知帝妃因此不合的消息,回府之后与沈秋月提起此事,言语之间大约话重了些。 沈秋月惯常是个明事理的,此番关乎沈秋霜的性命,难免不如以往那般玲珑周全,两人竟也小吵了一回。 龚璃对这些事却全无所知,只知后来沈秋月又为沈秋霜的事进宫求过皇帝一回。 她在日升殿外一跪便是一整日,皇帝一怒之下将她赶了出去,并下令若她再不听劝告,便将六王爷一同治罪。 这期间,太后身边的薛嬷嬷来过灵凤宫里一回。 她说承太后懿旨,赠了龚璃一些小儿的物事。 闻说都是当年皇帝用过的东西。 这些日子那老太后一心礼佛一事龚璃也有所耳闻,只是对当年的香雪梅一事仍旧心有余悸。 她寻了个由头欲推脱,薛嬷嬷却拿太后的身份来说事。 从前有皇帝庇荫,龚璃不去宁寿宫中请安也是常事,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太后再如何失势,终归身份在那里。 龚璃便叫身后的两个丫头收下,薛嬷嬷前脚一走,秋萤便将那些东西扔进了平日个专放废旧之物的柜子里。 龚璃看在眼底,心底竟还是不踏实。 又过了几日,日升殿里终于传来了消息。 只说皇帝已将沈秋霜判了斩首之刑。 秋萤匆匆忙忙奔进屋子说起此事,龚璃早膳方进了一半,突然歪过头吐得昏天黑地。 晚间的时候,却听得皇帝将六王爷与沈秋月召入宫中,出日升殿之时,却只有元景一人。 龚璃以为沈姐姐又惹怒了萧玄景,心下总归不忍,便托两个丫头去打听。 谁曾想日升殿里的人嘴巴一个比一个紧。 眼看两个丫头缺缺而回,龚璃再坐不住,起身便去了日升殿。 谁曾想竟在御花园中撞见了以皇帝为首的百官众人。 元景和哥哥竟也在其中。 龚璃见此阵势,终不敢再放肆,于是一个闪身躲进了御花园的亭子里。 待得发觉他们的方向竟是通往天牢之时,她惊得险些忘了呼吸。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起身,悄无声息跟了他们的脚步而去。 眼看他们一个个入了天牢,龚璃心里焦急万分,却在此时,一个狱卒突然急匆匆跑出来找了个隐蔽之处便开始撒尿。 偏偏他的位置距龚璃不过四五步之遥,鼻间充斥的尿骚味教龚璃憋得险些憋过气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心头灵光一闪,当即偷偷摸摸抱起一个石头便狠狠砸上了他头顶。 那狱卒哀嚎一声,猛地抬起了头。 龚璃心头一慌,弯身抱起那个石头又一次朝他砸了过去。 待得身上的行头焕然一新,龚璃随意抓了一把灰在脸上胡乱一抹,拔腿便往天牢的入口奔去。 刚下了石阶,酸臭味便阵阵入鼻,她下意识皱眉,就在此时被人大力一拉。 “你去哪儿了,牢头到处找你。” “撒……撒尿。” 她结巴着,说完了才发觉方才一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凌厉的声音。 “你是何人!” 随着这一声,那人腰间的剑已经架上了她的脖子。 龚璃神经狠狠一抽,惊慌失措地望向了来人。 第二十四章 大赦天下(4) “宸……唔!” 绿奴惊叫出声,却被龚璃陡地上前捂住了嘴。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将自己装扮成这般模样,竟还是被他认了出来。 她暗暗给了他一个眼神,终于将他成功拉至一处隐蔽角落。 “宸妃娘娘,你……” 龚璃陡地抬起了眸子,张口打断他:“皇上他们现在何处?” “这……” 绿奴心有犹疑。 上次私自放她入内,事后蔡总管已专程来警告过他一次。 龚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你告诉我,皇上今日率众朝臣至此,究竟是何目的?” 她目光灼灼,绿奴有一瞬怔愣,他眸底有些情绪,却又一瞬掩去。 抬眸,他深凝了她一眼,朝她摊出了手心:“东西呢?” 龚璃拧眉:“什么东西?” 绿奴声音一瞬低沉:“娘娘可知小臣方才为何匆匆寻那狱卒?” 龚璃被他问得有些心虚,便听得他道:“关那沈秋霜的牢房,钥匙归他管。” “什么!” 龚璃大惊,下意识往怀里掏去,然而,竟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 龚璃暗暗咽了一口唾沫,不由有些口干舌燥:“兴许是方才着急掉在外面了,我去找!” 她说着便要转身,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 “来不及了。” 他说着,拉着她便快步往前走。 龚璃在他身后小跑着跟。 “去哪儿?” “密室里还有一把备用钥匙。” 他头也不回,带着她小心翼翼躲过几处狱卒的岗位,终于顺利到得他口中的密室。 那是一间十分狭小的屋子,四周除了人头高之处有密密麻麻的小孔外,四周竟是全封闭的铜墙铁壁。 龚璃方踏入便直觉压抑扑面而至,她下意识捂住胸口,跌靠在墙角大口地呼吸。 “娘娘……” 绿奴大惊,疾步奔来,说话间已将她扶住。 龚璃深呼吸了一番,终于缓过气,不由皱眉望向他:“原来天牢里竟还有这样的密室。” 绿奴见她无事,暗暗松了一口气,低道:“这是天牢的极秘之地,只有少数人知晓。” 龚璃点着头,垂眸间见他的手还紧紧抓着自己手臂,下意识往后一缩。 绿奴察觉,连忙松手,急退两步后连忙请罪:“小臣失礼。” 他说着,又一瞬抬起了头,直直看进了她的眼:“娘娘若当真欲知今日之事,稍后便在此处莫要作声。” 他边说边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了钥匙,之后将她引至一处墙角:“娘娘看这里。” 他指了指墙上的小孔,“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千万莫要发声,娘娘切记。” 他说着,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大步离去。 便在与龚璃所处的密室仅有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密室里,沈秋霜衣饰脏乱地躺在地面,她撩着自己的发丝在指间把玩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这处瞅瞅,那处看看。 时而仰头发出渗人的笑声,时而尖利地大喊大叫,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这一场景,丝毫不差地落入皇帝与诸大臣眼里。 此时众人正与皇帝为首,立于密室右侧的高台,密室里的人发现不了他们,他们却能将密室里人的一举一动尽数纳入眼底。 此时,随着绿奴开锁的哐当声,躺在地面的沈秋霜突然止住了狂叫,目光陡地瞪大,直直盯向了来人。 沈秋月提着食盒一步步朝她走近。 密室里静的出奇,以至于整个空间里只有这两个姐妹交杂的呼吸声,由而,沈秋月的脚步声便越发清晰地声声入了众人耳里。 便在她即将走到沈秋霜身前的一瞬,后者突然惊慌失措地尖叫出声,猛地起身跳过去便将她扑倒在地。 她毫不犹豫地将她摁在地上,顷刻便掐住她的脖子,之后咬牙切齿地不断使力…… 沈秋月被她掐得面红耳赤,双脚在她身下不断扑腾,双手下意识去扯她的手指。 “姐姐,是我……我是你妹妹……” 沈秋月气喘吁吁地仰头凝着她,眼角一瞬划出泪水。 高台上,六王爷不由往前踏出一步,却被皇帝扬手挡了回去。 元景目光紧紧凝在沈秋月挣扎得青紫的面上,双手紧握成拳,随着喉结的剧烈滚动,眉眼之间,狠厉乍现。 皇帝缓缓收回手臂,眸色依旧凝在那个看似疯癫的女人身上,眸底冷意越发深沉了些。 他悄无声息做了个手势,远处的蔡康会意,朝立在密室外的绿奴使了个眼神。 绿奴领命,朝身后大手一挥:“去,给我捉住她!” 几个狱卒领命,上前三两下便将沈秋霜制服,眨眼间,一把闪寒光的剑便架上了她的脖子。 “不要伤害她!” 沈秋月惊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朝几人奔了过去,一把推开那个狱卒就将沈秋霜一把拉到了身后。 “坏人,都是坏人……” 后者缩着脖子躲在她身后,睁着两只干涩的大眼对着对面的凶神恶煞的几个狱卒骨碌碌地干瞪。 沈秋月回身细声安慰着她,转身看向了对面的一干人等,她高高扬起了脖子,张开双臂挡在沈秋霜面前,眸底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抹狠厉:“谁敢伤害她,就从我尸体踏过去。” 眸底的暗黑一瞬压得很低,皇帝暗暗朝蔡康瞥去一眼。 后者会意,旋即便见他喉咙间隐隐扇动,密室中的绿奴一瞬竖起了耳朵。 稍倾,眸色微微一挑,抬头看向了面前视死如归的女子,恭声低道:“小臣便在外面,随时听候沈姑娘差遣。” 沈秋月余悸未消地点了点头,绿奴便领着几个狱卒又一次出了密室。 沈秋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却发现沈秋霜正对着她歪头咧嘴痴笑。 两股温热直冲眼底,沈秋月心底百般不是滋味,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她缓缓抬手,替眼前的女子轻轻将插在发间的杂草拔去。 “姐姐~” 她伸手抚上了她依旧痴傻的脸,眼角的泪终于簌簌滚落。 她悲咽着掩嘴低泣,颊边突然多了一抹柔软的触感,抬眸,沈秋霜痴痴笑着,眸子笑盈盈地,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羞羞……羞羞……霜儿不哭……” 她低低喃念出声,沈秋月的情绪一瞬崩溃,一把扑在她贴在她颊边的手心里哭得歇斯底里。 “皇兄~” 元景嗓音低哑,突然低唤了一声眼前依旧面不改色的皇帝。 皇帝看也不看他,眸子再次凝上密室里那个单指羞着自己脸颊的女子身上,眸底流转着些末无人看得清的凌厉。 “蔡康。” 他突然朝身后叫了一声,蔡康躬身领命,转身走下了高台。 “蔡总管。” 密室门口,绿奴一众人乍见他,皆不约而同上前见礼。 蔡康看了绿奴一眼,沉声开了口:“开门。” “是。” 随着铁门晃动的声响,蔡康大步跨入密室,在惊慌失措的沈秋月面前站定。 “蔡总管,你……” 她下意识将沈秋霜护在身后。 蔡康凝眸一笑,眸底却全无半点笑意:“沈姑娘,皇上让咱家提醒你莫要忘了时辰。” 沈秋月面色一瞬大变,眸底的泪意又隐隐有了汹涌之势,终究又生生压了下去。 只垂了眸子:“多谢皇上提醒。” 她哽着声气,每一分委屈与怨气都在这声幽怨的哽咽里。 蔡康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转身离去。 砰的一声,牢门再次关闭,紧接而来的是落锁的声音。 不知呆愣了多久,颊上的泪痕都已干涸,她终于起身,脚步虚浮地朝远处的食盒走去。 沈秋霜突然朝她扑过来的时候掉了,在地上滚了几个来回,此时正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 “姐姐。” 她重回到沈秋霜身边,在她面前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酒菜一一取了出来。 “香……好吃……霜儿饿……霜儿饿……”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边咽着口水,一边伸手便要去抓取碟中的食物。 沈秋月突然触电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看着她的眸底氤氲满了种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却势要刻进她的心里。 “这里面放了砒霜,你还要吃吗?” “要吃,霜儿要吃!” 沈秋霜眼疾手快地将几个碟子尽数护在身下,护犊子般地朝她瞪:“坏人,不许跟霜儿抢……” 她话未必,已经抓起一把米饭就往嘴里塞去。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密室,龚璃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呼吸一瞬急促,突然拔腿往外面冲去…… 第二十五章 大赦天下(5) 小德子突然惊慌失措地一路奔进天牢,及至见得直身立在密室外的蔡康时,仿似终于瞧见救星一般,加快了步子朝他而去。 “蔡总管。” 他来不及喘气,急声向蔡康报备:“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她……” 蔡康面色一瞬大变,陡地抓住他的衣襟,音色乍冷:“宸妃娘娘怎么了?” “宸妃娘娘她……不见了。” “你说什么?”蔡康眸色陡地乍现了一抹冷厉,“废物,圣上要你何用。” 一脚将他踢出老远,蔡康收敛着情绪,大步朝高台而去。 自小德子匆匆奔入天牢始,皇帝便将他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底,此番,蔡康未及近得他身,便被他一个幽冷的眼神盯得垂下了头。 皇帝徐徐收回冷冷凝在他身上的眸子,面色一瞬难看至极,他冷哼一声,甩袖大步离去。 诸大臣皆一瞬变了脸色,上前便向蔡康询问,蔡康心里纷繁复杂得紧,那位主子今夜若是出了事,皇上摘了他的脑袋也是极可能之事。 命悬一线,他哪还有心思去应付他们,于是随意敷衍几句后便追了皇帝身影而去。 自讨没趣,诸大臣面色各有窘困,便也相继走下了高台。 元景刻意放慢了步子,待得最后一个大臣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之后,他一瞬顿下脚步,返身大步往密室而去。 “参见六王爷。” 绿奴领了一众狱卒匆忙上前见礼,他理也不理,夺了钥匙便进了密室。 绿奴收回凝在那扇陡地拍上的牢门,他同身后的几个弟兄交待了几句,拔腿便往另一间密室奔去。 刚一打开门,龚璃就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紧紧掐住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地问出声。 绿奴被她的大力掐得闷哼一声,却已无心顾忌及,他反手抓住眼前的女子:“来不及解释了,娘娘不见之事,皇上方才想是知道了。” “什么!” 龚璃一把松开了他的手臂,脚下一个不稳,竟连连倒退了数步。 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着的狱卒的衣服,一瞬急得失了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她脱口的话似问非问,绿奴沉沉吐出一口气,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抬眸望向了她,语出似问,又似求证:“娘娘素得圣上恩宠,此番若说些软话,兴许……” 余下的话他未再说下去,龚璃却一瞬苦笑出声,她摇着头,眸底倏地晦涩得紧:“没有兴许。” 她身子一软,下意识撑住了身后的墙壁。 绿奴拧眉凝着她哀戚的面色,心底不由一惊。 莫不是,这二人之间又生了嫌隙。 “不行。”却在此时,龚璃陡地抬起头:“我得走。” 绿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惊问出声:“便这般模样?” 龚璃点着头,目光灼灼地凝向他:“我不能再连累你。” 她说完,拔腿冲出了密室。 却一头撞进了门外的一堵肉墙上里。 她痛得泪意汹涌,抬眸,看清来人的一瞬,陡地惊得失了所有呼吸。 “皇……皇上……”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便是这样的下意识,浇灭了萧玄景心里紧紧绷紧的最后一丝理智。 她不知道他外面站了多久,不知道他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她开口向别的男子求救,不知道他是如何费尽千般心思地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不要生她的气…… 就在前一刻,他心里想的都是千万不要对她发怒,再听她一次解释…… 可是,她看到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逃离! 她是他的女人,是这世间他最爱的女子,亦是他最信任之人。 他也以为,他在她心里大致亦如是。 却原来,不过他自以为是。 他眸底一瞬嗜血,袖袍微动间,风起风落,已经自她身边一掠而过,停在早已呆滞在侧的绿奴面前。 “朕给过你机会。” 说话间,他已经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眸底的怒意终于毫不掩饰地漫出眉间眼底。 他周身散发的戾气教她无端生寒。 “阿玄……” 龚璃僵着身子,叫出口方觉自己音色寒涩得紧。 “龚璃,你最好给朕闭嘴。” 他厉声警告她,森冷的面色似要将她挫骨扬灰。 眸子再度凝到绿奴已青紫的面上,扯了扯嘴角,他突然将他一把掼摔在地。 绿奴飞速地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狠狠撞上了坚硬的墙壁,他被这重重的一击撞得猛地前倾,喉间一阵腥甜之气,他未及反应,已经陡地喷出一口鲜血。 皇帝提起脚步,缓缓朝他凑近,终于在他面顿下了脚步。 绿奴缓缓抬起了头,这一摔,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浑身的骨头恍似散了架,他感受着他周身的冷怒,突然想起了那一次…… 几个狱卒要玷污南妃,他手起刀落,凡是碰过南妃的,无人幸存…… 而今,他或者便是下一个死在他手下的孤魂…… 皇帝在他涣散的目光中蹲下了声,深黑的眸锁着他,盯得他周身发寒之际,他轻启薄唇:“朕不会让你死。” 他说话间,甚至微勾了薄唇,声音竟那般悦耳动听,绿奴的眸底却乍现了无止境的惊惧。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他笑的时候万物失色失声,却比刀风冷箭更叫人心悸。 于是,从他的眼神里,绿奴猜出了自己的下场。 他做了这么久的牢头,切身地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活着,叫做生不如死。 第二十六章 大赦天下(6) 龚璃被皇帝一路抓回了灵凤宫。 全程他眉眼冷怒,她被他周身的戾气吓住,不敢再发一言。 不甚温柔地将她甩进院子,他转身,拂起一阵冷风,已大步迈出。 “阿玄,你听我解释。” 龚璃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怕极了他离去的背影,总以为,转身就是一辈子。 她心口慌慌,一瞬叫出声。 脚步顿下。 那道修长而孤寂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许久,之后缓缓转过了身。 他周身的冷怒不减,她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绪,可是仅凭他蜷紧的双手,她已不由心悸。 “阿玄……” 她抬眸,叫得极不安委屈。 余音却被他挥手打断。 “龚璃,你以为朕是谁?” 由得着你这样过践踏。 后面的话他没说,他只是深看了她一眼,之后甩袖大步离去。 阿玄…… 龚璃下意识跟了他的脚步,及至他的身影拐出大门,消失在夜色里,她才一瞬回神,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是秋萤上前扶住了她。 “主子。” 龚璃暗暗松了掐紧的手心,仰头任夜风冷冷地吹。 “回房去罢。” 许久,她低喃出声,兀自回了房。 秋萤还待再劝,紫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后者朝她摇了摇头,低低叹了口气。 秋萤却一瞬转头看向她:“小皇子那里……” 紫娥眸色一变,不禁越发握紧了她的腕:“你想干什么?” 她出口之声微惊,便见后者朝她冷冷瞥来,“蔡总管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咱们不该瞒主子。” 紫娥惊得一瞬说不出话,半晌方再抬眼看她,已不自觉厉了声气:“方才的事你没瞧见还是怎地,还嫌不够乱吗?” “我……” 秋萤被她问得一怔,不由蹙起了两条细弯的眉。 她将眸子转向了那道紧闭的房门,透过窗扉可隐约辨得内里情景,那道清瘦的影子在窗前一动不动。 “以前南妃娘娘在时是这般,现如今换了个女子,竟还是这般。” “什么这般那般?” 紫娥一把拉过她。 秋萤抬眸看向她,苦苦一笑:“你没发觉吗,皇上总是这样,生气也好,恩宠也罢,总是不给缘由的。” 紫娥愣愣盯了她半晌,似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她的口。 秋萤已在她面前笑出了声,迎着她不解的眸子,开口之声幽幽:“我以为你会骂我又不知天高地厚背地里说主子们的话。” 紫娥被她说得一怔,不禁也弯了唇角,她轻叹一声:“是啊,不知何时,你我之间竟已这般心照不宣了。” 想当初这个丫头刚入宫之时还莽莽撞撞大言不惭的,不知何时,却已然如她一般变得小心翼翼了。 她从前又何曾不是心思单纯无忧无虑的人呢。 犹记南妃方下葬,宸妃未曾入宫之时,她们得圣上天恩在日升殿里当差,眼前的丫头已经会用从前她与夏蝉当初曾经教给她的那些话叮嘱个别新来的宫女了。 却原来,日子在变,她们也在变。 “小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便是与娘娘闹矛盾,小皇子那里他自当会上心的。”她说到此处,又紧紧握了握秋萤的手腕: “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份担忧,宫里的太医个个皆是医术了得之人,小皇子命里富贵,又有皇天庇佑,不会出事的。” 她这话,是安慰她,亦是自慰。 秋萤点点头,提步直往小厨房而去。 “做什么?” 紫娥在身后低低唤她一声。 秋萤转头:“御膳房送来的晚膳还在小厨房里,我叫两个小丫头一直温着,主子今日还未进晚膳呢。” 紫娥一把拉住她,有些犹豫地开了口:“我叫她们撤了。” “你说什么?”秋萤不由大惊,意识到自己嗓音大了,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道紧闭的房门,不觉又压低了声,脸色却着实变了几变:“你……” 她还待再说,紫娥已抬头打断了她,面上越发忐忑:“我以为皇上追过去,他们二人会和好,蔡康方才提起圣上也未曾用完膳,我便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他会带她回日升殿,还是以为他会邀她一道进晚膳? 正要开门的龚璃一瞬顿住了所有动作,站在原地冷冷扯了扯唇角。 “你以为你以为,现下又当如何,主子那身子你并非不知,而今更是月子中!”秋萤越说越来气,甩开她的手便要进小厨房,却又一次被她抓住了手腕:“我去。” 说得这一声,紫娥已经大步上前,疾步往小厨房而去。 “不必了。” 却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教两个丫头面色瞬间大变。 “主子……” 秋萤不由低唤了一声,方才她们的话,她听去了多少? 龚璃朝她摆摆手,抬眸凝向了她身后顿在小厨房门口的紫娥:“丫头,回房去罢。” “娘娘,奴婢……” 她欲言又止,心底的羞惭与愧疚全在话尾的余音里。 龚璃弯唇低柔一笑,上前将她的手握进手心,“不怪你。” 她伸手抚了抚她拧紧的眉,缓缓低垂了眸:“总归是我对不住他的。” 是啊,他是谁?堂堂大夏朝的天子,九五之尊,手掌生杀予夺的大权,他要谁死谁活,又岂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她最不该的,是不顾他的再三警告背着他跟去了天牢,经了这一夜,不仅使得他们之间关系更僵,还平白了牵连了无辜之人。 绿奴被他关进了宗人府! 宗人府里的刑法,她也曾领受过一次,便在她第一次下狱之时。 那些伤痕,便连出狱养了许久之后,她每每沐浴之时偶尔瞧见了还仍心有余悸。 两人恩爱之时,他便总是在那些伤痕之处徘徊,她躺在他的身下,每每见得他眸底的疼惜与悔恨,心底再多的委屈和苦楚,便全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更何况,宗人府那时还直接归大理寺卿掌权,有云何在,便是不经意的几句提点,那些狱卒下手之时总归不敢过了度去。 而今江玉被贬西南,云何重回大理寺卿之位,以他前世今生对那人的忠耿,绿奴进去的日子,可想而知。 是她害了他。 可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狱卒将他押了出去。 她若是求情,皇帝只会更怒,当场杀了他,也并非全无可能。 可是她如今又该如何做? 萧玄景不许她过问那些莫须有的人事,可是,绿奴下狱,因她而起。 龚璃一夜无眠,翌日正在梳洗,便听得她宫里的几个丫头正在院里议论,说是皇帝突然改了主意,免了沈秋霜的死罪,将她贬做下等婢子,遣去了浣衣局里当值。 无论如何,总是保住了命。 龚璃心里还是无由来的不安,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那人突然将沈秋霜免罪,龚璃想她大概猜得一二。 这生死之间的转机,便在那夜。 沈秋月送去的那份膳食,明里是送别,实则刺探。 她在最后关头故意说出了饭菜里有砒霜,若沈秋霜果真是装疯,必定会设法将之推却。 偏偏,她的反应恰好与之相反。 那便证明,她并非装疯。 既如此,她逃过了那场大火,确实只算到上天庇佑命不该绝。 然而,皇帝显然不以为此。 否则,他会将她逐出宫门甚至以君无戏言仍旧在翌日坚持将她斩首,他是天子,谁敢说个不字? 可是,他将她送入浣衣局。 那么,他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龚璃坐在灵凤宫里的屋顶上,怔怔盯着头顶微移的日色出神。 第二十七章 大赦天下(7) 叶卡青来的时候,龚璃正要出门。 两人在院中撞上,叶卡青行过礼,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娘娘脸色怎地这般差?” 出口之声微惊,眼见她抿了唇,便将眸光炯炯凝向伺候在她身后的两个丫头。 紫娥忙上前向她行礼:“公主快劝劝主子吧,奴婢们劝不动主子……” “多嘴。”龚璃朝她低斥一声,小丫头委委屈屈地噤了声。 叶卡青四下一瞥,方反应过来,不由抬眸去寻她的眸子:“娘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浣衣局。”龚璃迎上她的目光,“沈秋霜遭贬去那里当差之事,想必公主已经听闻了。” 叶卡青闻言一怔,旋即点了头,她低嗯一声,不由又低低一叹。 龚璃看着她同样愁眉不展的模样,想起什么,忍不住探问出声:“公主怎地突然进宫了?” 后者被她问住,悄然之间,面色已微微一变。 然而,再抬眸之际,她已收敛了面上情绪,只朝她弯唇一笑:“皇上召大将军入宫,也顺便让我来陪陪你。”她话到此处,原本微拧的眉眼已微微化开:“皇上心底总归是怜惜你的。” 帝妃闹别扭之事她听大将军说了,听说皇上还下令不许她与小皇子母子想见,这对尚在月子中的母亲来说,着实残忍了些。 她向大将军问起,他却不答,只说皇帝自有打算。 龚璃苦苦一笑,垂眸不语。 心底却想,这几日哥哥进宫倒越发勤了。 叶卡青在,她也不便再去浣衣局,索性转身回了屋子。 冬日的风冷得打紧,她不过在外面站了片刻,嘴唇已冻得隐见青紫,紫娥见了,忙将暖炉搬了过来。 人手一只暖炉,两个女子面对面坐着,竟一时无话。 龚璃屈指有意无意抚着暖炉上的鎏金纹路,心思不由自主已飞向别处。 两年前的冬天,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她跟那人正闹着别扭呢,玄舞突然跑来,一边抱着暖炉,一边同她诉着心底的话儿,无非都是些女儿家的心事,那时候她还愁着如何摆脱莫修呢。 如今再忆起,竟已恍如隔世了。 “公主。”她突然低唤了一声,迎着叶卡青扬起的眸,她缓缓开了口:“玄舞嫁去北狄之后,可曾来过信?” 叶卡青不意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微愣之后,诚实地摇了摇头,脱口之声,不禁也满含感慨:“算起来也足足一年多了,她那性子,只怕也吃了不受苦头了。” 龚璃却不以为然,她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那倒说不准。” “娘娘此话怎讲?” 两个丫头端出了几碟蜜饯,龚璃一看,才发现都是她从前在那人的日升殿那里最爱吃的那几样,心底不由已是微微一诧。 紫娥何其聪慧,她一个眼色,她已将她的心思猜出了大半,当即笑吟吟道:“这是早前蔡总管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娘娘爱吃。” 她刻意不提那个人,明里是照顾主子的情绪,怕她又想起伤心事,暗里却在提醒她呢,既是蔡总管差人送的,自是得了那人吩咐。 皇上虽不给她好脸色,心底却总归是念着她的。 龚璃又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嘴里不发一言,稍霁的面色却隐隐透露着她心中的欢喜。 “姐姐也尝尝,无聊时候消磨时间,也是极好的。” 叶卡青接过她递过来的蜜饯,眉眼含笑地送进了嘴里。 她从小长在西楼兰,从来不曾吃过这些精致的小玩意,便是嫁来大夏朝这几年,她跟大将军难得有拌嘴之时,那人偶尔也会亲自去帝京街头买些小玩意儿回来讨她开心,其中便不乏点心蜜饯之类的吃食,她却是不大上心的。 吃倒是吃的,不过看在他的心意,他那个人,木头一个,难得柔情蜜意一回,便是她常年与他一般征战沙场,也不禁对那样的他格外心动。 心动了,宽容自会多了,那些小吵小闹的,也便随风而散了。 她默默在心底想着,嘴角不自禁已泛起了柔柔的细弧,龚璃就坐在她对面,自是将一切看在眼底。 不知不觉,身边的人都越来越少了,他们这几对,到头来竟是她与哥哥最恩爱,怎不羡煞旁人。 “对了,咱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叶卡青突然抬眸,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龚璃的神思被她一瞬拉回,她缓缓将手中的蜜饯放回小碟,复又将暖炉抱入怀中。 “说到玄舞那丫头了,”她提醒着她,又低低凝了眸子:“说到这个,我倒有个事想问问公主。” 她说着,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大将军平日个消息灵,可曾与公主说起过那北狄大皇子万俟修之事,他到底是生是死?” 她话方脱口,便见对面的女子眸色一瞬变色。 想来她问对人了。 龚璃暗暗在心底思着,殊不知叶卡青同样也在心底斟酌。 北狄的事,她确实听大将军说起些末,那个万俟修的生死便是其一。 只是,玄舞当初嫁去北狄本已是另有隐情,娘娘今日既向她问起,想必皇帝并未同她说起此事,既如此,她倒不知该不该说了。 按说她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她的性子亦算得装得下事的,只是万事常数之外还有个变数,而今她与皇帝之间正闹得不愉快,再想起近日大将军频繁进宫的目的,她便不敢多言了。 祸从口出,这是她这些年在大夏朝学会的一个最深刻的道理。 如今的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早已风起云涌,这么个多事之秋,她小心些,总归不是坏事。 思及此,她便随意捻了个理由将这事揭了过去。 龚璃何其敏锐,自是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不愿教她为难,便也不再追问。 送走了叶卡青,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颗心已不禁沉沉下坠。 那个人说过从此之后再不瞒她任何事的,可是,他食言了。 第二十八章 大赦天下(8) 日升殿。 几个丫头终于将散落一地的宣纸一一拾完,蔡康朝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旋即转身出了房门。 那道修长的明黄身影此时正静立在院中,今夜无月,头顶只窸窸窣窣散落着几颗星子,在这样深寒的冬夜里,平添了几分落寞孤寂。 “蔡康。” 许久,那人突然转身,低唤了他一声。 蔡康忙躬身上前,心口惶惶地静候吩咐。 今日南大将军夫妇前脚刚走,六王爷与沈姑娘便入宫了,皇帝有意替他二人赐婚,沈姑娘却硬生生将之推却。 说来说去,又说到那沈秋霜身上,末了,沈姑娘竟以此作为威胁。 却说,何时沈秋霜平安出宫,她便何时嫁入王府。 皇帝本是一片好心,沈秋霜之事不牵连到她身上已是法外开恩,她却这般不识抬举,无怪圣上会大怒。 那人却又不说话了,沉默良久之后,反是匆匆来报的士兵打破了寂静。 “奴才参见皇上。” 来人一副士兵打扮,却是萧玄景身边最得力的暗卫—— 成鞅。 当初他得了皇帝密令暗中追查陆聃下落,陆聃自动现身后便一直潜于帝陵,为的便是候一个人,一个与凤血佩玉牵连甚深之人。 而他此番带来的消息是:端亲王妃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昨夜一场大雨,端亲王妃陵寝突然坍塌,今日整修之时发现棺椁中只剩了一副衣冠冢。 皇帝自始至终背对着他翦手而立,许久之后,方袖袍微动,示意他下去。 成鞅躬身退出,皇帝旋即对蔡康下了吩咐:“明日你去皇后宫中跑一趟,便说明年的选秀可着手筹备了。” 蔡康心口一瞬大惊,此时此刻,却不敢去探皇帝的面色。 消息传到灵凤宫中时,龚璃正在院里与教她煮茶的老嬷嬷学着挑茶的本事,乍然闻之,一不小心便失手打翻了盛放茶叶的簸箕。 便在此事之后不久,宫里突然便闹起了鬼,消息最早是从甘泉宫中传出来的。 那里住的都是从前伺候宁贵妃的宫奴。 从前宁贵妃得宠之时,荣华富贵他们也跟着享了不少,自打宁贵妃入了冷宫,甘泉宫里的光景,便也与那冷宫无甚大异了。 那些宫奴只说夜里总有一道轻飘飘的身影,穿着太监的服饰,浑身是血地在院子里爬。 一个过气妃子奴才口中的话,自是没有多少人信的。 及至浣衣局里也传来了消息,只说一个浣衣婢子深夜打水时,打出了一堆专门祭奠死人的冥纸。 一时之间,宫里上上下下都开始人心惶惶。 灵凤宫里的奴才随他们的主子,无论是从前的南妃,还是如今的宸妃,惯常都是不信那些东西的。 所以照旧该吃吃该睡睡,能让他们忧心的,也唯有一事,那便是来年的选秀。 如今小皇子已不在主子身边,皇上若再挑中几个美人,他们主子在宫里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谁曾想,便在此时,竟连他们主子也开始出现了异样。 连着数日,龚璃夜夜噩梦缠身,竟被那邪物折磨得疯疯癫癫不成人形了。 灵凤宫里的奴才,这才真真正正开始重视起来。 问他们的主子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她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日升殿。 蔡康抱着拂尘缓缓步入,终于在院中玄衣男子面前站定:“皇上,卢太医求见。” 他恭声禀着,偷偷去瞥皇帝的眸色。 萧玄景眉梢微微一挑,徐徐凝向了他身后之人。 卢太医隐在院里光影暗处,正躬身静候。 皇帝摆摆手,蔡康会意,领了一众宫奴避却。 院里一瞬只剩了他们二人。 “微臣参见皇上。” 卢太医上前见礼,双膝下跪之时,头埋得极低。 皇帝眸色微微一变,面上只不动声色:“起来罢。” 卢太医领命起身,照旧躬身立着。 皇帝缓缓朝他步过去,在距他几步之遥出顿下脚步。 “知道朕唤你来所为何事么?” 他面色平和地看着卢太医,后者见得他眸底那一抹意味不明的深邃时,不由又低垂了头。 皇帝便在此时低声笑了:“卢太医。” 他唤了他一声:“你进宫多少年了?” 卢太医暗暗握了握满是腻汗的手心,强忍住心底的惶恐,低声答道:“微臣进宫时恰逢圣上登基后的第二次选秀,算下来,已快足三年了。” 皇帝赞赏一笑:“卢太医好记性。” 他说着,缓缓迈出了步子,顿下脚步时朝冷宫的方向扬了扬下颌:“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冷宫旁侧的密林里,你跟南妃在那里挖甘牛子。” “皇上……” 噗通一声,卢太医惊得一瞬跪地。 皇帝朝他剔去一眼,眸底一瞬掠过一抹深寒,唇角却始终凝着一抹笑,音色幽幽:“南妃生前,朕最后一次见你,是在去往太医院的路上,当时太后捉了你跟南妃私通的把柄,正要将你治罪。” 他深凝了地上双肩微颤的男子一眼,眸底一寒,声音徐徐转冷:“你可知朕当时为何出手救你?” “微臣……不知。” 卢太医头垂得越发低,出口之声隐见颤栗。 皇帝突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他一把捉住他的手臂,逼他看向了自己:“不知么?” 眸底幽冷掠过,他徐徐勾弯了唇角:“你倒是个聪明人。” 他深凝了他一眼,终于松了他的手臂徐徐起了身,翦手在他面前站定,幽声低道:“既如此,当年南妃身边小蚁子的死因,想必你也不知情了。” 他幽冷的眸子沉沉将他锁住,那语里的威凛胁迫之意,卢太医又如何不知。 他狠狠咽了抹唾液,半晌方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微臣……一概不知。” 皇帝终于笑了,弯身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双莫测的眸深深探进他的眼底:“你最好记住你今夜的话,否则,朕能让你坐上太医院院正之位,同样也能将你送上刑台。” 第二十九章 大赦天下(9) 皇宫,礼仪房。 礼仪房是宫里专为替刚出生的小皇子哺乳的奶娘所辟之所,原本住了四十几个奶娘,每季尚有新的奶娘候补源源住入。 而今,自那薛氏被选为小皇子的奶娘之后,皇帝便下令将其余奶娘重新安置,偌大的礼仪房,便成了薛氏一人的居所,皇帝更遣了殿前几个宫女随侍其左右,足见其重视。 那日,薛氏方将小皇子哄睡,蔡康便来了。 只道皇帝在宫中设了家宴,念她劳苦功高,特赐其一道出席。 薛氏闻之自是喜出望外,速速换上蔡康命人送来的袖服,眉开眼笑地随了蔡康身后而去。 却在二人方出得礼仪房不久,伺候薛氏的宫奴便见那蔡总管去而复返,问之,却只说今日是家宴,宸妃娘娘亦在出席之列,皇帝念她思子心切,便嘱他将小皇子一道带上,他方才走得急,却将这茬给忘了。 一众宫奴闻之,岂有不从之理,便将熟睡的小皇子裹了棉服,小心翼翼递到他怀里。 临别,那素日除薛氏之外照顾小皇子最多的宫女又朝他道:“蔡总管,小皇子近日染了风寒,宸妃娘娘见过之后,还是隔离些的好。” 蔡康原本脚步匆匆,闻言不禁回头深凝了她一眼,因着常日为宸妃之事在御药房里奔走,便认出了她,便是那卢太医身边的随侍医女,于是凝眸点了头。 蔡康前脚方走,原本在柴房烧火的碳夫便出了来,得知此事,面色竟一瞬大变,不由分说便一把捉住了那宫女的手臂,逼问她蔡总管走了多久。 那医女唤作哑女,进宫之时原本亦是个可人儿,被分进从前的温嫔宫里当差,只因模样生得俏了些,便被那温嫔生生毒哑了。 温嫔死后宫里的奴才多已散去了各宫当差,那哑女因是哑巴,累累遭各宫嫌弃,被以各样缘由赶了出去,幸得卢太医见她可怜,便问皇帝要了她,更将她的哑病也治好了。 这哑女是个聪颖人儿,亦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见得卢太医对灵凤宫里的事儿上心,她也多多留意了些许,便是这些许,教她撞见了那薛氏的异样之处。 她便偷偷禀了卢太医,却在卢太医得知后不久,小皇子便染上了风寒,更是险些丢掉了性命。 她以为经此一番皇帝必定要为小皇子换乳娘的,谁曾想圣上非但不如此,反而为整个礼仪房里的候补奶娘都另辟了住处,这么一来,倒显得那薛氏独享尊容了。 她心底却总觉得那薛氏有问题,甚或小皇子的风寒亦与她相干也说不准,却不曾想,她去找卢太医说起此事,竟被他斥了回来,只让她好生照顾小皇子,别的勿需过问。 虽如此,她终归还是不忍心那样小的孩子遭罪,暗里照旧对那薛氏多留了一个心眼,因而又教她发现了一个事。 那个柴房里烧火的碳夫,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脸凶相,与看起来温眉润目的薛氏竟走得格外近。 此番,哑女见他这般惊慌,心底不由也是一惊,只是未查出他二人之间的究竟有何苟且之前,她也只得照实了说。 那碳夫闻言,一把将她甩开,脚步匆匆便奔了出去。 哑女跟了出去,见他奔跑的方向通往浣衣局,便也紧随其后出了院子,转了个弯便直往太医院而去。 这边,在前面带路的“蔡康”脚步很快,那薛氏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转过了御花园,她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越想越不对劲。 皇上素来宠爱宸妃,而今那宸妃尚在病中,连房门也不得出,如何他竟在此时设了家宴?并且,她这一走,小皇子若是醒来,又教谁来伺候? “蔡总管。”突然,她心口惶惶地叫住了前面的人: “奴才方才走得急,忘记替小皇子盖上棉被了,不如奴才回去一趟吧。” “蔡康”闻言眸色倏地一紧,转身之际,已将面上多余情绪敛去,只平声道:“礼仪房里还有别的奴才,自不会让小皇子着凉的。” 薛氏手心一瞬冒了冷汗。 她咽着口里因走得急而变得干涩的唾沫,面色不由已见惧色:“小皇子是圣上和娘娘的心头肉,便是一点风吹草动,奴才只怕也得赔上性命,蔡总管可否高抬贵手先走一步,奴才回去确认小皇子无事,一定随后赶来。” “薛奶娘,你好大的胆子。” “蔡康”倏地沉了眉眼,声色俱厉地朝她走近:“圣上设宴邀你出席那是多大的荣耀,你若是这般不识好歹,皇上怪罪下来,本总管可不敢保你。” “这……” 薛氏被他危凛的面色慑住,一时竟惊得张口说不出话。 却在此时,皇后身边的大丫头身后跟了个浣衣局里专为皇后洗衣的婢子自右侧的小道走过,二人便闻得她二人的交谈之声。 皇后身边那大丫头只说今日容后要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闻不得蔷薇露的香味,嘱她切记,勿要沾染。 那浣衣的宫女连声唯诺,二人说着话渐行渐远。 薛氏脑子嗡的一声,陡地抬眸望向了眼前的“蔡康”,未及开口,已教他两步上前一个手刀便劈晕过去。 “蔡康”单手接住她软倒的身子,四下一瞥之后,弯身扛起她便飞身往宗人府的方向而去。 太医院,正在配药的卢太医望着眼前跑得下气不接下气的哑女,不由皱起了眉。 “好端端地,你不照顾小皇子,跑来这里作甚?” 他语里暗藏愠怒,哑女粗喘`着连连摇头,好一会儿方喘过来气,她急里忙慌地开了口:“不得了了,要出事了!” 卢太医一听,面色一瞬大变,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药,倏地起了身。 浣衣局,亲眼看着那个碳夫闯进了院子里,躲在暗处的秋萤方撤身,转身快步离去。 宗人府。 云何坐在首位,左右两端分站衙役,手中各持手臂般粗大的棍棒,堂中躺了一老妇,经了宗人府里的刑法,已经奄奄一息了。 堂里血腥味浓重,内殿里的紫衣女子时不时以手中绣帕轻掩鼻端,身旁的男子见了,便朝身后的奴才使去一眼。 那奴才会意,转身出了内殿,掀开了屏风进得堂前,俯首在云何耳边低语几句。 云何眸色微微一挑,扬手朝身侧的一个衙役招了招手,在那人近身时低声在他耳边低声吩咐数句,那衙役领命,快步奔了出去,不过多时便又再次入内,身后已跟了两个颇有些年岁的嬷嬷。 那两个嬷嬷也不多说话,朝首座上的云何福身行礼过后便开始收拾,不出片刻,堂里已焕然一新,浓郁的血腥味儿便淡得几不可闻了。 内殿里的女子眉色这才缓缓舒开,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子,又悄无声息瞥过眸去。 这一番动作尽数落入男子眼底,他越发温了眸子,伸臂将女子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地替她理着身上的氅子。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咚的一声,怀里的女子身子微微一动,男子安抚性地在她肩上拍了拍,眸底一瞬挑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冷戾。 外堂,云何看着面前身材清瘦的男子一眼,方才那咚的一声便是他将肩上的女人一把摔在地上发出的。 此时,他直起身,在面上边角处胡乱揉捏了几下,指尖终于顿在下颌,随着他猛一用力,便将面上的人皮面具一把扯了下来。 那人皮下的面容,不是成安是谁。 便在他将手中的人皮面具收入掌中以内力碾成灰烬的那刻,真正的蔡康大步迈入,他怀中抱着熟睡的小皇子,见得他的一瞬,微微点了头,便疾步入了内殿。 第三十章 大赦天下(10) 云何缓缓收回凝在摇摆的屏风上面的目光,心底暗暗腹诽。 照理说来小皇子能得以顺利出世他还有功劳呢,眼见都快足月了,他竟连面都没见着,反倒一上任就又办起了案子。 大理寺卿这个位子,倒不如一直让给姓江的那小子呢。 “砰”的一声,他边想着,边抓起堂木使劲一拍,冷声道:“堂下何人?” 没反应。 云何咳了一声,将惊堂木又是重重的一拍,不自觉拔高了声音:“堂下何人!” 继续没反应。 一个没绷住的衙役突然笑出了声,云何横眉冷眼地扫过去,堂下一瞬噤声。 他朝身侧的那衙役冷哼一声,衙役会意,一把提起早已备好的木桶便疾步走了出去,不出片刻便拎了一桶水走了进来。 他脚步不停地来到堂中那瘫软在地上的薛氏便迎头泼了上去,哗啦啦的一道水柱,激得地面都是水花。 云何迅速撑扇一挡,面上满是嫌弃。 这一通凉水激得,薛氏在地上惊叫着扑棱棱地打了个滚便一瞬直起了身,原本被成安那一下打得神志不清的人,混混浊浊瞥了周围环境一番过后,惊得噗通一声又跪倒在了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她将头磕得震天响,惊慌失措的喊叫教首座上的云何不禁又一次皱了眉。 “堂下何……”他抓起惊堂木又是猛地一拍,话说到一半又匆匆收住,转瞬,朝堂下那一众憋笑憋得腿软的衙役一个个眼刀甩过去,方幽声道:“你犯了何事,要本官饶你?” 薛氏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却在与云何对视片刻后又畏畏缩缩地垂了下去,此番只见得她颤抖的双肩,却偃旗息鼓般再没了言语。 云何又是一声冷哼,这次无需他使眼色,其中一个衙役已上前一把踢上了原先躺在地上的老妇,那老妇吃痛哀叫一声,挣扎着跪直了身子。 这老妇不是别人,正是为当年的三贤王妃南倾尘接生的稳婆,三贤王妃难产而死后,她畏罪潜逃,隐姓埋名于市井之中,竟又做起了媒婆的勾当,近日方被断章找了出来。 前夜方被送入宗人府中的,昨日还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今日一大早便全都招了。 前世今生,云何本便专司刑法,宗人府中的刑具,十之八九出自他手,专门对付那些死鸭子嘴硬之人。 这个稳婆一介女流又上了年纪,能坚持昨日一整日,耐力已是格外惊人了。 “大人饶命,民妇全招,全招!” 她浑身颤抖地只知道磕头,云何冷眼剔她一眼,不耐烦地轻声一哼:“谁要你招,你睁大眼睛看看,跪在你身边这个人,你识还是不识?” 那稳婆浑身一抖,哆哆嗦嗦转过身,看清身边所跪之人的面目时,原本失神浑浊的眸子一瞬瞪大,身子猛地一僵,惊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姨娘,你……你怎么!” 薛氏面色大惊,扬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砰! 随着云何再次拍打的惊堂木之声,跪在堂下的两个女人都不禁浑身一震,瑟瑟发抖忙又跪直了身子。 “薛氏,你方才唤她姨娘,你与她是何关系?你是如何入选小皇子的奶娘的,最好一一从实招来,否则你这个跪在身边的姨娘就是你的下场!” 云何说着,朝衙役一瞥,那衙役旋即上前,一把抓起那老妇的后领,在她抬头的一瞬,薛氏方看清她面上那些细小的刀刻之痕。 那些刀痕又细又窄,却一直自额头蔓延至脖颈,活像一条条蚯蚓盘踞。 那薛氏呆滞了片刻之后,突然转身剧烈地呕起来。 地上一瞬又多了一大滩污秽之物。 云何嫌恶地掩鼻,不由朝堂下的两个老嬷嬷横眉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清出去。” 两个嬷嬷领命,又开始干起了活儿。 那酸臭味儿却透过屏风阵阵传入内殿,里面的女子秀眉一蹙,狠狠瞪了身边的男子一眼。 男子低叹一声,温声开了口,说得却是要不要先离去。 女子闻言对他又是一瞪,突然伸手掐住了他腰间的软肉,狠狠拧了一把。 男子吃痛,一声呻`吟 自薄唇逸出,身边,几个随侍宫奴都纷纷掩嘴笑了。 “来人!” 外堂,云何音色转瞬阴冷,不紧不慢地对堂下的衙役下着吩咐:“给她尝尝那袖刀的滋味。” 衙役领命,从袖中抽出了一片细细窄窄的刀片,脚步微动,缓缓朝那薛氏而来。 那薛氏的双眼顷刻瞪圆,目光发直地望着那在天光下散发着寒光的袖刀,突然一把抓住那稳婆的后背,惊得连连后退:“不要,不要,姨娘,姨娘救我!姨娘!……” “她都自身难保了,可救不了你!” 不等那稳婆开口,云何已率先冷哼出声,“我看你还是招了吧,若是说得本官满意了,兴许还能留你一条命,否则……” 他后面的话未说尽,却已足够摄人。 那薛氏本便是个胆小的,此番见自己声声称做姨娘的人已不管她的死活,索性豁出去了。 她一把松了抓着那稳婆的手,俯首便又开始磕头:“大人饶命,奴才招,奴才都招,都招!” 云何眸色一挑,唇角终于划出一道幽冷的细弧。 他缓缓摆弄着手中的惊堂木,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那你先来说说,宫中招奶娘之事,是谁说与你的?” “是她!”薛氏眸子瞪得通红,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奔涌:“她从前便是三贤王府里的老妈子,三贤王得知她会接生之后,便将她安排在已怀了身孕的三贤王妃身边照顾,可是王妃难产而死,她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便偷偷逃出王府,后来走投无路遇上了奴才的爹爹,爹爹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此后她便与爹爹以夫妇相称……” “砰”的一声,云何紧紧抓着手中的惊堂木,厉声道:“本官不想听你说那些废话,挑重点的说!” 薛氏惊得连连叩头:“奴才今年中秋方产下了一个孩子,因家中贫寒,孩子他爹活活饿死了,奴才走投无路,想要回去投奔爹爹,途中却得知爹爹已因病去世,奴才回到家中却遭姨娘赶出了家门,奴才无路可去,本欲了此残生,她却在此时找上了奴才,竟好言好语相劝,却说愿意替奴才照顾那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孩子,更有个好事要告诉奴婢……” “那个好事便是入宫当奶娘?” 云何冷声质问,薛氏连忙点头:“姨娘说了入宫以后的千般好,奴才又念及她曾是三贤王府出来的人,便觉着她当是个见过世面的……” “行了!”云何扬声打断她,转眸又看向了她身侧的老妇:“刘氏,她所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那刘氏木着脸只知道点头,云何教她狰狞的面容激得难受,连忙摆手示意两个衙役将她拖了出去。 便在此时,那薛氏跪在地上又朝他爬了几步,面色惶惶地道:“大人,奴才已经全招了,望大人高抬贵手,饶奴才一条命,奴才来生做牛做马给您报恩了!” 她连声祈求着又连连磕头,云何面色不变,殿内的女子却已开始心有不忍,于是转眸去看身边的男子,他却只将揽住她的手臂收紧了些,面上只不置可否。 “喂!”女子一急,又掐了他一把,男子呼吸一窒,显然是被她掐得痛了,可是见她这般祈求地看他,哪里还有脾气,便轻叹了一声,温声安抚道:“不急。” 话方脱口,一道鹅黄色身影已疾步掀帘而入,她边喘便说:“奴婢看到了……他果然去了浣衣局!” 女子闻言,惊得一瞬抬起了头,便在此时,男子眼角一挑,嘴角薄弧弘肆,他终于缓缓起身,轻轻将女子揽入怀中,温声道:“走吧,好戏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大赦天下(11) 皇宫宫门,一辆马车在凛冽的寒风中缓缓停下,元景率先自轿中掀帘而出,旋即躬身走出的便是沈秋月。 她默默将手交到那人伸出的掌中,提裙下了马车。 “手怎生这般冰凉?” 元景有些呵疼地道,便缓缓将她另一只手也纳入掌心。 源源不断的热量自他手心传入她的,沈秋月跟在他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便在踏入宫门数步之后,她突然顿下了脚步。 “怎么?” 元景一瞬凝向她,语里关切浓郁。 她却只垂眸不语,咬磨了许久的唇角,方一瞬抬起了头:“我只怕……” 她尾音有些战栗,忐忑不安的模样落在身侧男子眼底,只越发教人怜惜。 元景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你莫怕,若是皇兄牵累于你,你去哪儿哪儿便是本王容身之处。” 沈秋月一瞬抬了眸,怔怔凝了他半晌,不由又黯下了眸色,她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方朝他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他迁怒于我,我只怕……” 话到此处,她终究无法再说下去。 拧紧的眉心终教元景醒过神来。。 她担忧的,只怕是那沈秋霜果真如五哥所说,装疯卖傻,目的不纯。 她本已亲缘单薄,如今这个姐姐能够得以幸存于世本是值得欢喜的事,偏偏…… 关于她这个姐姐的事,她也曾问过他的意见,元景也只能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若是说真话,那么,他的心思与五哥的,本是略同。 只是,他终究不忍教她难过。 “若果真应了五哥的话,你也莫要太过悲观。”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嗓音低哑:“万不得已,你我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你是说……宸妃娘娘?” 她一瞬抬了头,问得又惊又疑。 元景凝眸点头,“从前我不让你进宫求她,本是因为大夏朝祖制,从来,后宫不得参政,五哥为了她,却屡屡打破规矩,此事朝臣之间早已颇有微词,只是碍于五哥对她的恩宠,不敢多说罢了。” 沈秋月心口狠狠一窒,面上情绪不由涌动:“如此说来,我若再为此事求她,岂不将她推入众难之境?” 元景低叹一声:“那倒未必,”他率先提步而行,幽幽道来: “从前也便罢了,而今可不同往日,为今宸妃诞下皇嗣,为大夏朝延绵子嗣,可是大功一件,皇兄若是赏她一个愿望,倒也无可厚非。” 那碳夫唤作小林子,原在甘泉宫中当差,他脑子灵活,做事懂得变通,平日个又是个手脚麻利的,加之有些身手,便得了宁贵妃的提拔,也算得甘泉宫中的红人。 宁贵妃歿后,他便一直设法另投他处,只待下一个出头之日。 便在此时,有人找上了他,她塞给他一个锦囊,只说只要他按照锦囊里所说的做,便许他不输往日的风光之位。 唯一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 那小林子本便是个胆大的,打小在宫里当差,更是懂得替主子保守秘密是个格外紧要之事,当即便承下了这份好差事。 而那人要他做的,不过两件事,在甘泉宫中装神弄鬼,再设法去礼仪房里当差,与那薛氏里应外合,时刻关注皇帝的动静。 此番他通风报信之后,便匆匆出了浣衣局,谁曾想,方拐出了浣衣局的小道,便被一个凭空出现的身影阻住了去路。 他心底不由惊慌,心想出入浣衣局的也不过是些卑贱之人,正欲脱口骂出声,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倏地颤颤巍巍跪了下去。 “蔡……蔡总管!” 蔡康懒得与他废话,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反手便朝身后的两个侍卫甩了出去。 那二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捉住,小林子这才觉出不妙,当下使出一脚便将其中一人踢翻,再将另一人狠狠一推,拔腿便跑。 一道身影却更快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想也没想便挥拳打出。 来人一声冷笑,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制服,一只大掌将他两只手臂绕到身后紧紧捉住,提起一脚便将他踢翻在地。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打人!” 秋萤在一旁看得不过瘾,当即上前狠狠踢上了他的腿肚子。 那边,紫娥一边偷偷瞧着帝妃的面色,一边一个劲给她使眼色。 她却踢得欢脱,全然视而不见。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刚刚那几下,打得好过瘾!” 她笑嘻嘻地去问方才三两下将那小林子制得服服帖帖之人,一脸崇拜。 成安未及说话,蔡康已大步走上前来,哂笑道:“秋萤姑娘,皇上叫你呢。” 他轻声地提醒,神色动作皆做得分外到位,到位到秋萤一瞬记起了身后的帝妃,当即吓得缩住了脖子。 “主子……” 她耍赖地去蹭龚璃,皇上若要责罚她,还是先在主子这里哭几声比较稳妥。 她身边的紫娥却在此时噗嗤一声笑了,秋萤磨蹭的动作倏地一顿,抬头的一瞬龚璃的手已抚上了她的脑袋。 “傻丫头,蔡总管跟你玩笑呢。” “啊?”她迟迟反应上来,当即狠狠一跺脚,叉腰挽袖上前,立马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模样:“蔡总管,你欺负人!” 龚璃被她逗得笑弯了眉,眼角的流光星星点点自整个面上蔓延开来,挽住身边人的手腕也不禁越发收紧了。 皇帝温眉凝着她的模样,竟迟迟移不开眸子。 那边厢,蔡康暗叫不妙…… 果然,便在他欲拔腿往前跳过这一节时,皇帝的声音徐徐打来:“那便罚他去柴房里劈一日的柴如何?” 话是对秋萤说的,眸子却仍旧凝在身边的女子身上。 那边厢,秋萤乐得欢天喜地:“此法甚好,谢皇上一视同仁!” “这丫头!” 龚璃不由失笑,皇帝转眸,果见她唇角的笑越发大了。 便在此时,只见一个小太监自浣衣局走出,快步朝他们这边行来。 “奴才参见皇上,宸妃娘娘。” 请过了安,他旋即看向了皇帝:“皇上,娘娘,江大人有请。” “江大人,他不是?” 紫娥一瞬惊问出声,龚璃轻轻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只管静声看下去便是。 皇帝揽着她便率先迈出了步子,众人互看一眼,便默默随在帝妃身后往浣衣局里走去。 蔡康苦兮兮地跟在身后,成安追了上来,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这哪里是同情! 蔡康看着他已步出的背影直腹诽,这明明是幸灾乐祸啊! 果然,他与灵凤宫上上下下都是犯冲的。 边想着,拔腿连忙跟了上去。 大概早得了吩咐,浣衣局此刻静极了,便连平日个横七竖八躺在院中的木盆木桶都一一摆放得齐齐整整。 荷芳姑姑率着一众浣衣的婢子早早便候在一侧,便在帝妃踏入院中的一瞬,齐刷刷跪地见礼。 皇帝不说话,眉眼此时凝了些冷锐,转身便随着那小太监的引领踏入了其中的一间屋子。 龚璃跟在他身侧,临踏入房门的一瞬回眸朝身边的紫娥瞥去一眼。 小丫头会意,松了扶着她的手,转身走到仍旧躬身跪在地上的荷芳姑姑等人面前,轻声开口道:“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多谢紫娥姑姑。” 众人忙道谢,秋萤却上前不轻不重地拉了她一把,语气不善地道:“你干什么,这个人从前还欺负过咱们主子呢,就该让她跪!” 紫娥知道她说的是南妃曾经在此受过罪的事,只是宸妃娘娘的意思,她又如何敢违逆。 便低低在她耳边动了几句唇,秋萤听罢,不禁一瞬拧了眉。 紫娥提步便要转身,却又被她一把抓住:“去哪儿?” 她朝帝妃进去的那间屋子抬抬下颌,秋萤却一瞬收紧了拉住她的力道:“不知为何,我看咱们现在伺候的这位娘娘,越来越有咱们从前那位主子的影子了。” 她说到后面越发压低了声音,紫娥却教她的话惊得怔了半晌。 许久之后,方惊声问道:“你是说……” 两个丫头从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出了惊疑,却是紫娥率先打破了这个臆测:“主子已经葬入了帝陵,皇上曾为了她罢朝三日,那是天下皆知的,你说的那个太离奇了。” “可是……”秋萤一瞬拔高了声音,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度,又匆匆压下,朝她低道:“你不也觉着怪吗?从前皇上那般疼爱咱们主子,多少大臣搜罗与咱们主子长得像的女子要巴结他,不都一一被他斥回去了吗?反倒是咱们现在这个主子,皇上不过见过她一面,竟便宠幸了她,更一步步将她扶上了今日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若说离奇,我倒觉着这个事更离奇!” 紫娥正待再开口,秋萤却在此时被人自身后撞得一个趔趄,连带着她也跌跌撞撞后退了好几步。 后者站稳脚跟之后便一瞬转了头,果见蔡康自身后大步越过。 “蔡总管,你公报私仇!” 她什么也不顾地便要追过去,蔡康的身手摆在那儿,又岂会让她得逞,便在她即将近得身的一瞬,一个转身便拐入了帝妃所在的屋子。 秋萤在外面气得直跳脚。 紫娥见了,敛了敛眉眼,也忙跟了上去。 第三十二章 大赦天下(12) 屋中,沈秋霜双手拢在身前躺在榻上,双眸紧闭,平和的模样好似只是沉沉睡了过去。 可是,龚璃知道并非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解地抬眸去看云何。 后者只是微微一笑:“娘娘莫急,稍后片刻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了。” 他说着,又躬身对帝妃二人道:“皇上娘娘这边请。” 龚璃跟随皇帝的步子缓缓移步至早已备好的席间,便在二人落座的一瞬,两道身影匆匆赶了进来。 正是元景沈秋月二人。 “臣弟拜见皇兄,宸妃娘娘。” 沈秋月随在元景之后见礼,龚璃听说了她前几日惹怒皇帝之事,心里只生怕某人会给她脸色瞧,谁曾想身边人只是轻微一个颔首,便吩咐了奴才看座。 眼见着二人坐了下来,元景神色如常,反是沈秋月,一双忐忑不安的眸子紧紧凝在那张榻上,手中的素帕被她搅得变了形。 龚璃默默看在眼底,朝身后的两个丫头招了招手,两个丫头领了吩咐便双双出了屋子。 不过多时,身后已跟了几个婢子再次步入。 那几个婢子人手一个碟子,里面都是些瓜果零嘴,分了两拨分别摆在了帝妃与元景沈秋月面前。 龚璃伸手拈起一粒松子便送入口中,随后又是别的,不过片刻,面前碟子里的东西都相继少了大半。 皇帝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挑眉冷冷一哼。 龚璃自是听见了,便将手中正要送入口中的蜜饯转了个弯,在空中划出一道夸张的弧后,递到他口边。 皇帝瞪她一眼,眸底隐含警告。 看你拽的! 龚璃拧眉回瞪,柳眉倒竖的模样,反惹得众人偷笑出了声。 她不由便一瞬红了耳根,羞得默默将手中的蜜饯放回了碟中。 皇帝面上这才有了几分神情,却是似笑非笑地抬眸扫过众人。 众人见得他眸底的警示,都不禁一瞬收了笑意,重回了先前的沉穆。 近身伺候在侧的蔡康,却分明瞥见了他看向身边低垂了头的女子时眸底一闪而过的柔意。 又过了约摸半柱香的时候,榻上的女子终于缓缓动了动眼皮。 云何一瞬挑了浓眉,面上划过了一抹凌冽的冷意。 沈秋月紧张得倏地站起了身,身边的元景随她起身,大手看似不经意地在她后背轻轻抚过。 “看到什么了?” 便在沈秋霜睁开眼的一瞬,云何冷声开了口。 她这才转了转眸子,及至将屋中情形看清之后,突然捂住脑袋埋入膝间尖叫出声。 “姐姐!” 沈秋月叫出这一声,眸底已涌出了盈盈泪意,提步便要朝她走近,却被元景一把抓住了腕。 便在此时,云何勾唇一笑,音色悠悠地又是一哼:“装得还挺像。”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秋霜埋下的头一眼,突然上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高高扬起便撩开她的衣袖,将她嫩白的藕臂示于众人眼底。 那上面一道深深的掌风痕迹,足见下手之人力道并不轻。 “可是你方才所受的伤可骗不了人,被自己最心爱的人欺骗,比起手臂上的伤,心应该更痛吧?” 被他抓住手腕的女子对他的话仿似未闻,却在他尾音落下的那一瞬身子倏地一僵,却又被她更快地掩去了。 饶是如此,沈秋月还是看清了。 她不敢置信地顶盯着眼前这个仍旧高声惊叫的女子,脚下一软,竟险些站不稳脚跟。 “姐姐,你!” 她心底千般情绪涌动,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再说不出一个字。 一气之下,竟提起罗裙泪眼婆娑地返身跑出了屋子。 元景看了,面色倏地大变,匆匆拔腿追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令云何一瞬拧了浓眉,他眸底隐隐有些怒火,索性一把松开她的手臂,冷声朝她开了口:“连你妹妹都不信你了,再装下去,还有必要吗?” 他话到此处,突然又徐徐一转,再开口,已不禁幽了声气:“你便不想知道那人心心念念的女子是真死还是假死吗?” 尾音方落,屋中一瞬寂静,那个原本埋头只知道尖声叫嚷的女子,突然便抬起了头。 皇帝缓缓朝蔡康瞥了一眼,蔡康领命,不出片刻,已将屋中的几个婢子奴才带了出去。 屋中留下的,便唯剩下了帝妃与云何三人。 云何唇角泠泠泛起了笑意,抬手缓缓自眼前一划,沈秋霜梦里所见的情境,便尽数落入了帝妃眼底—— 萧宸景承诺沈秋霜助他成事之后便对她许妃封后,她回去找他的时候,他的怀里却多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那美人儿不是别人,竟是早已死去的南妃! 她上前逼问他,他却冷声笑了,之后一脸嘲讽地看着她说,他这一生,至始至终都只爱了南倾歌一个…… 她一急,便要去抓他身旁的女子,却被他一掌打了出去…… 那是沈秋霜的梦境,却又是她与那人之间一场交易的始终。 不过云何提前替那人给了她结局。 “你骗我!他不会这样的,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啊!!!” 此时此刻,她的表现才真正算得一个疯癫之人。 龚璃眼睁睁看着她扬手直指云何大喊大叫的模样,嘴角突然便逸出了一抹悠悠的冷笑。 第二次了,第二次,她亲眼看着一个女子为一个不爱她的男子不惜豁出性命! 为什么……要这般犯傻? 皇帝见得她眸底情绪涌动,眸色一冷,揽紧她的肩便要转身离去。 却在此时,龚璃突然一瞬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眸色直勾勾地盯紧了她:“那个锦囊里的东西,是不是你扔进我屋里的,那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三日后,沈秋霜于帝京午门被以逃犯之名处以极刑,皇帝念她父亲沈翰林生前功劳,特许其胞妹沈氏秋月在其死后替其收尸。 自始至终,她不过是萧宸景与宁疏影的一颗棋子。 他们给了她那个锦囊,让她设法送入宸妃手中,却不许她去看里面的东西。 所以,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可是,皇帝猜出来了。 只因那夜他偷偷去龚璃房里探她的时候,听到了她梦里的呓语,叫的正是小蚁子的名字。 便在那一夜,他看到了她枕下的锦囊。 那锦囊里写的是—— 小蚁子死于非命。 沈秋霜并不知她便是从前的南妃,可萧宸景和宁疏影定是知道了,所以让她在宫中装神弄鬼,不过为了使龚璃相信小蚁子真正来找她伸冤来了。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为了离间他与她之间的感情。 可是那日他去龚璃宫中找她,让她陪自己演一出戏的时候,给她解释的却是另一个事。 便是他不让她见小皇子的原因。 因为那是沈秋霜此番进宫的另一个目的 ——毒害小皇子。 为此,沈秋霜进宫之前便下了不少功夫,这才有薛氏进宫给小皇子当奶娘一事。 至于小皇子之所以突然染病,不过是那薛氏暗中在自己的乳上涂抹了文殊兰的汁水。 那文殊兰全株有毒,人一旦误食,轻则腹痛难当,重则丢掉性命。 哑女察觉此时之后,便偷偷告诉了卢太医,卢太医查实后再报给皇帝。 因而方有后来的诸事,皇帝暗中步下的这一切,为的便是使那薛氏放下戒心,待到时机成熟,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秋霜事后的翌日,龚璃便以小腹胀痛为由,将卢太医宣去了灵凤宫。 卢太医前脚方踏入灵凤宫的院子,原本隐在暗处的暗卫便匆匆去了日升殿。 末了,蔡康小心翼翼将此事告知了皇帝。 萧玄景正在批阅奏折,闻言眸色阒然一沉。 “随她去罢。” 半晌之后,他方低低开了口,俯身又开始去批阅奏折。 蔡康却分明瞥见了他眸底的情绪,有些落寞,却又暗含了细恨。 他静静立在一侧,心底不禁已开始沉沉下坠。 第三十三章 大赦天下(13) 卢太医踏入房门之后,房内旋即传来龚璃的声音:“两个丫头,你们先出去。”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心底皆是一愣。 主子从来不刻意隐瞒她们任何事的,这是头一回。 收着各自的怔疑,两个丫头双双退出。 “不知娘娘何处不适?” 此时天光稍暗,龚璃看了一眼静立在眼前的男子,烛光打在他的身侧,投出一片暗影。 随着他躬身请安,那片暗影便随之微微晃动。 她本不知从何问起,斟酌再三,索性直声问道:“本宫叫你来,是有个事想问你。” 卢太医微微躬弯了身子,“娘娘请问。” 龚璃暗暗松了紧握的手心,低声探问:“本宫记得自入宫起便是你一直照看本宫身子,卢太医医术高明,想必本宫进宫前便已怀胎之事,你是早知道了。” 卢太医闻言一瞬抬起了头,面上看似无波无澜,眸底却早已隐隐不安:“娘娘想知道什么?” 不意他竟比她更直接,龚璃反一瞬怔住,半晌方回过神,不禁深凝看他一眼,缓缓自桌前支起了身子,来到了他身边:“本宫的身份,你可是知道了?” 她朝他微倾了身子,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的,便见他匆匆侧开了眼,闪避意味明显。 龚璃看在眼底,低声幽幽笑出了声:“你既已猜出了本宫的身份,本宫便也不与你虚与委蛇了。” 她说着,沉沉凝向了他,语出之声幽寂:“本宫近日噩梦缠身,想必卢太医也有所耳闻,外人只知道那是本宫与皇上合演的一出戏,却不知,这确是真的。” 她话到此处,果见他眸色微微一顿,她看在眼里,不由低叹一声,便在他暗暗投来的目光中,一瞬抬了眸:“卢太医,”她突然叫住他: “本宫当年为了小蚁子那奴才的性命与太后做的那桩交易你是知道的,送他出去之前本宫已为他诊过脉,他伤虽重,却不至死,可是太后后来反悔了?” 卢太医始终低垂着眸子,不发一语,龚璃却分明瞥见他暗暗掩在袖口的微蜷的手。 心口一瞬情绪起伏,她长叹了一声,有些失落地低叹出声,“卢太医,你原不是这样的人。” 尾音方落,卢太医已自慌乱中回神,“娘娘……” 他惶惶叫出这一声,眸子触到她的那一刻,终究欲言又止。 龚璃深吸一口气,终是撇过了眸子,转眸透过微晃的烛光徐徐朝他看了过去。 “你起来罢。” 她说着话,在他眼前转过了身。 她背对着他,许久方抬起头:“是我的错,你不愿说想必自有你的苦衷,我不该为难你。” “娘娘……” 龚璃朝身后摆摆手:低声道:“你回去罢。” 卢太医一瞬拧眉,他怔怔在她身后凝了她半晌,终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主子……” 不知何时,紫娥已经立在了她的身后,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小心翼翼唤了她一声。 龚璃堪堪回神,她转过身,看了眼前的丫头一眼,却不见秋萤的踪影,于是将面上情绪敛去, 这才想起与新来的奶娘说好要见小皇子的,便温声低道:“丫头,你去探探,奶娘为何还不来。” 紫娥领了命,正要出门之时,却与匆匆奔入的秋萤撞了个满怀。 两个丫头抱作一团,幸得被撞得连连后退的紫娥慌乱中一把撑住了身后的门页。 “怎么总是改不掉这冒冒失失的毛病。” 龚璃长松一口气,不由对着秋萤责斥出声。 那边厢,紫娥已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秋萤要去捂她的嘴已来不及,便听得她道:“主子不知道,闻说蔡总管在御膳房里的柴房里领罚,她去看呢。” 龚璃闻言一怔,片刻方忆起那日浣衣局门口的事。 本以为那人只是随口的笑语,没曾想还当真让蔡总管去劈柴了。 蔡康不在他身边,他能习惯得过来吗? 她心底默默地思着,竟一时生了去看他的心思。 那边厢,两个丫头已在她面前追打开来,秋萤责怪紫娥不替她保守秘密,紫娥却越发欢脱地笑她。 两个丫头在龚璃身边绕来绕去,好不活泼热闹。 便在此时,奶娘抱着小皇子走了进来,见得龚璃,忙上前行礼。 “奴才参见娘娘。” 她是皇帝替小皇子新找的奶娘孙氏,朝龚璃福身过后便抬起了头。 小皇子在她的怀里转动着小脑袋,双手不得闲地四处乱抓。 龚璃看着,一颗心早已软成了一滩水。 “奶娘,快让本宫抱抱。”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伸手便将那软成一团的小家伙自奶娘怀里抱了过来。 一个月不到,小家伙却已经长得眉是眉眼是眼的了。 龚璃看着那像极了某人的鼻梁,忍不住用指尖在那小小的鼻尖上面柔柔地划。 “颢儿,”她叫出声,明知他现在还什么都听不懂,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说话:“你想不想母妃,嗯?母妃可想死你了,想得心都疼了。” 她用脸颊去触他的脸颊,一脸的柔情蜜意,满心满眼只剩了这么个小宝贝。 两个丫头在一旁看得心痒痒,也忙凑上来逗弄,这个说嘴巴像娘娘,那个说眼睛像皇上,一时之间,满屋满院全是主仆几人的欢声笑语。 皇帝便是这时入的灵凤宫,身边的小太监正要通传,却被他扬手阻住,小太监战战兢兢收住口,便听得身前的男子低道:“你去御膳房跑一趟,让他们今日多做些宸妃娘娘爱吃的菜,连同朕的那份送到灵凤宫来。” “喳。” 那小太监应着声,转身便小跑了出去。 皇帝又在院外立了一会儿,这里离得近,主仆三人的欢笑便越发清晰地入了耳。 他听着小皇子奶声奶气的咿呀声,眸底的沉锐之气便一点点收敛,踏上石阶之际,已凝了一抹难得一见的柔情。 “皇上!” 最先发现他的,却是倏然推门而出的秋萤。 乍然看见他,小丫头面上满上是惊讶,下一刻已经回身对着屋里的人嚷出了声:“主子,皇上来了!” 皇帝脚步顿下,倒被她激动过度的模样逗得哑声失笑。 龚璃便在这时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小皇子,面上的欣喜却不比那小丫头的少。 皇帝见她脚下走得急,已不由大步上前,那娘儿俩便双双落入了他的臂弯里。 “阿玄~” 龚璃被他伸臂揽住,念及身后还有两个好事的丫头,不禁一瞬绯红了两颊。 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落入身前男子眼底,竟胜过了世间一切颜色。 那边,行过礼的秋萤早已揶揶揄揄地偷笑着打趣:“主子方才还在念叨皇上呢,皇上就来了,这可真是心心相印呢。” “那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紫娥紧随其后纠正。 龚璃被她二人说得越发面热,皇帝却在此时开怀一笑,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皇子便温声道:“用过晚膳了吗?” “嗯。”龚璃点点头。 皇帝却一瞬挑了眉角,“可是朕还饿着。” 他说着,伸臂将她揽入怀里,一步步往里间踏去。 龚璃走了几步却又顿下了脚步,扬起小脸去看他:“那我吩咐丫头去御膳房跑一趟,让他们把饭菜送来这里?” 皇帝见得她眼底的心疼,心底最后一丝不悦也没了,只见他温声一笑,越发柔了语气:“朕已经吩咐过了。” 说话间,二人已在小桌前坐下,他看着她一颗心思全在小家伙身上,没由来的心底竟一瞬冒了酸气,便低道:“一会子你陪朕吃。” 龚璃轻嗯一声,算是作答,目光却始终不曾自小家伙身上移开过。 皇帝此番倒是当真隐有了几分怒意,可是垂眸看着那奶娃娃像极了他的眉眼,终究默了声气。 可是此时此刻在她面前,他从来是最不必收敛情绪的他,面上便难掩几分情绪,于是她让他抱抱小皇子的时候,他便一瞬挑了眉角。 说不抱就不抱。 龚璃柔情蜜意地劝了几句眼见他还是那副死样子,不禁一瞬也来了脾气:“萧玄景,这不是你的种是不是?” 尾音方落,她已经开始后悔。 这话的言外之意,岂不是她给他带了绿帽子? 果然,他的眸子已经一瞬微眯,危险地朝她沉沉逼视:“再说一遍,嗯?” “我……”口误…… 被他眸底的幽冷吓得一怔,龚璃暗暗咬紧了唇角,竟连最后两个字也失了说出的勇气。 心底却暗暗腹诽,他们都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已有了肌肤之亲,此番连孩子都有了,为何她每每见了他生气时候的模样还是会害怕? 便是她心底纠结不下的当口,御膳房里的人便来了。 龚璃见得那几人之中的蔡康,不由一瞬怔愣,他手中没了拂尘,却换做了碟子,龚璃看着他遂其他几个传菜的奴才一道进进出出的,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喂,你还真舍得让他去御膳房劈柴啊?” 她笑盈盈地拐了拐身边之人,那人却优哉游哉地瞥她一眼,语意幽幽:“不是你的丫头吵着要罚他的吗?” 什么时候你这么听一个丫头的了? 龚璃暗暗腹诽,心底却想,就他惯常这个腹黑性子,怕是蔡总管哪里做得不如他的意了,他才变着法儿折磨他呢。 这一回,她倒是真真将皇帝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蔡康确实惹着他了,让他去御膳房当差,就是为了给他个教训,让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再仗着他对他的信任便背着他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第三十四章 大赦天下(14) 说是陪他吃,不过她抱着小皇子坐在他身侧看着他吃罢了。 小皇子玩闹一会子便开始呵欠连天,龚璃恋恋不舍地将他送回奶娘怀里,回神才发现他竟已用毕晚膳,她便朝他挨了过去,伸手在他身上胡乱摸了几下,就将他身上的那块玉佩摘了下来。 “小贼。” 他看着她,眸子一瞬眯起。 龚璃高高抬起下颌,理直气壮:“这叫物归原主。” “你不是赠给你的丫头了么?” 他挑高了眸子,似笑非笑地剔她一眼。 龚璃索性一把将手中的物事往身后一藏:“那你不是早赠给我了么?” “强词夺理。” 皇帝一瞬失笑,狭长的墨眸微眯,嘴角一抹薄弧宏肆,说不出的轻魅撩人。 龚璃坐在他面前,竟一时看得发怔。 却在此时,只见得那人薄唇轻启,便听得他道:“朕听说你今日身子不适,卢太医怎么说?” 龚璃心口狠狠一窒,一口气哽在喉间险些上不来,半晌后方咽了口唾沫低道:“卢太医说了无碍,留了几服药便去了。” 她说着,藏在袖口的手却微微颤了抖。 “是吗?”皇帝深凝了她许久,末了,倏地轻挑了眼角。 龚璃教他微灼的目光盯得有些忐忑,她咬磨着唇角,实在不知自己是否该将心中的疑虑说与他听。 便在犹豫间,又听得他沉声道:“蔡康,去把朕的奏折都搬过来。” 龚璃怔怔盯了他许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皇上,蔡总管不是早被您老人家贬去御膳房当差了么?” 皇帝一瞬暗压了黑眸,熟悉的危险气息蔓延开来。 龚璃被他吓了一跳,忙收住嘴角的笑意,开口之间面上凝了已几分认真:“阿玄,你还是将他召回来吧,打小便跟在你身边的,你倒是忍心。” 皇帝陡地转了眸子,眸底跃动着些末情绪,黑沉沉地朝她压了过来,“怎么,你心疼了?” 说话间,他已伸手一把挑起了她的下颌,俩人之间的距离一瞬拉近。 龚璃闻着他鼻间喷薄的灼热气息心口不由倏地缩紧。 她这是……又说错话了? 她心口惶惶,面色惶惶,那人却不由分说便弯身一把将她收入怀中,直身已朝里间大步迈入。 龚璃被他不轻不重地扔在榻上,他的身子旋即覆了上来,俯身便去啄吻她的鼻尖唇角,一双大掌也极不老实地在她身上四处点火。 龚璃心里欲哭无泪。 谁来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不是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吗?怎么又…… “啊!” 他突然咬了她一口,纤细的锁骨上便立时现了一抹红痕,在莹白肌肤的映衬下,越发教他燃起了火。 龚璃的衣襟被他褪去一半,他却似乎没了耐性,竟直接伸手便要开始撕扯,龚璃气急,使了劲一把朝他推了过去。 皇帝一个不查,已经颇有些狼狈地跌躺在她的身边。 “萧玄景,你属狗的!” 她摸着自己脖子上火辣辣的几处,横眉怒眼地朝他瞪。 这个混蛋! 皇帝看着她气得面色绯红的小模样,竟一瞬挑了眉角,嘴角已凝了一抹性感的弧度,出口之声幽幽,尽是揶揄:“不是你教朕的么?” 他似笑非笑地凝着她,突然颇有些风情地舔了舔嘴角。 咕嘟一声,龚璃看得心尖儿都颤了,她脸上一瞬爆红,起身便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美色当前,真的很容易心猿意马! 然而,都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又如何还会给她逃离的机会。 几乎便在她起身的一霎,千钧一发之间,他一把勾住了她的裙带,龚璃刚踏出一步,只觉自己腰间一松,周身的衣襟便一层又一层松散开来,她惊叫了一声,慌忙伸手去掩。 身后,男人得逞地低笑一声,龚璃转过身,便见他缓缓自榻上起身,手中勾着她不翼而飞的裙带,正凝着她慢悠悠地缠绕在指间把玩。 “萧玄景,你……你……你不要脸!” 尾音方落,他已经一把凑至她跟前,他的眸子太过蛊惑,龚璃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着,膝弯一不留意却倏地撞上了床榻,便在她要跌倒之际,后腰被他倾身一揽,回神之际,她已经跌回他的怀中。 耳边是他隆咚的心跳,伴着头顶传来的灼热呼吸,她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下一刻便挖个地洞跳进去。 “啊!”却在此时,他突然弯身一把将她抱起,俩人又一次双双跌回了榻上。 “萧玄景,你……你要干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问他,伸手就要去夺回他手中的裙带,他却更快地将那柔白的裙带揉作一团,扬臂便扔了出去。 “混蛋,你别太过分!” 她在他身下不依不饶地扑腾,拳头一下又一下的落在他的肩上,像挠痒痒。 萧玄景乐得大笑,任由她折腾,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三两下就将她身上的衣物剥了个干净。 龚璃后知后觉反应上来之时,他身上的衣物也除得差不多了,她羞死了,将身子扭来扭去偏不让他得逞。 却不知,这只越发加深了他的渴望…… “倾儿,再过几日,颢儿便足月了……” 他的话突然响彻在她的头顶。 龚璃动作倏地一顿,突然抓过被褥将自己狠狠掩了进去…… 她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的身子还是下意识地轻颤着…… 他察觉到她的生涩和畏缩,心口一瞬柔软,俯身又去啄吻她的唇:“别怕……倾儿……别怕……” 他低柔地一遍遍贴着她的唇角呢喃,滚烫的呼吸阵阵缭绕在她的周身,手下的动作撩得她的身子越来越软…… 他看着她愈渐迷离的神色,看着她也渐渐沉迷于这样的欢愉之中,终于暗松了口气。 额前的汗液顺着刚硬的面部线条滑落,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玉肌上。 便在她不由自主的迎合中,他终于俯身,缓缓滑入了她的紧致…… 喉间突然逸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女子满足的喟叹也随之传来,他再也忍不下去,近乎粗暴地在她身上律动开来…… 眸子却始终凝在她恍惚迷离的面上,不肯放过她为他绽放的一丝一毫的美…… 是夜,华裳宫。 一抹烛光摇曳,随着风在桌前女子稍显苍白的面上晃动着。 又是一阵夜风袭来,女子突然掩嘴轻咳出声,身边的大丫头连忙道:“主子,奴婢把窗关上吧。” 皇后喘匀了气,有些疲累地朝她摆摆手,柔声道:“开着吧,开着本宫精神头子也好些。” 那丫头闻言面上立时现了一抹不赞同:“主子这又是何苦呢,选秀女是来年的事,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 皇后又在此时猛地嗽起来,那丫头便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手上。 她端过仰头喝下去,放下茶杯之间,便低喘着开了口:“你不懂……我做不了他放在心上的人,至少得做他需要的女子,否则……我凭什么留在他身边?” 她说着,眼角隐隐有了泪光,便掩袖暗暗搵去了。 那丫头唤作佩环,自小便伴在她身边了,主仆二人的关系向来甚好。 皇后尚待字闺中时,便时常教她习些诗词书画,又是相府出来的,真要到了外面,可比许小家小户的千金强多了。 此番听得自家主子这般贬低自己,心底自是不好受,便又柔声细语道:“主子怎可这般妄自菲薄,再怎么样您还是大夏朝的皇后,这可是多少女子几生几世也羡慕不来的福分呢。” “福分?”皇后悠凉一笑,眼角一瞬便凝了浓浓的自嘲:“丫头,你可还记得那回本宫去见太后薛嬷嬷说的话?” “什么话?” 皇后默默放下了手中的小册子,端起茶水又饮了几口,方借着微晃的烛光看向了自己身前的丫头:“薛嬷嬷跟本宫说,莫说那日皇上只是为了宸妃误了早朝,便是他日宸妃诞下皇子,皇上要立此子为皇嗣继,谁又敢轻易驳斥。” 她话到此处,语意一瞬涩得发紧,再开口,眸色早已染了悠凉:“你道她这是何意?”她陡地看向了佩环:“她这是在提醒本宫,若是有朝一日宸妃当真诞下皇子,母凭子贵,皇上要许她后位也并非不可能。” 最后几个字,轻得教人几乎听不清,佩环却惊得险些撞翻了桌上的茶盏:“怎么会……” “怎么不会?”皇后苦笑出声,伸手捂住了面。 佩环心口惶惶地,却又一次不甘地脱口问出声:“可是皇上不是让娘娘开始着手准备选秀的事宜了吗?这么说来,皇上的心思并非全在那宸妃娘娘身上才是。” 皇后薄凉的目光徐徐朝她打来:“傻丫头,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便是为了堵住朝臣悠悠众口,这选秀的传承也必不可费,明白了吗?” “那若是新来的美人又怀上皇嗣了呢?” 皇后面色倏地一凝,她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在思虑这样的可能性,许久方喃喃道:“那便要看她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她说着,目光又一次落到身前的小册子上。 那是礼部呈上来的东西,上面有每一位待选秀女的详细出身,她须得将她们都记熟了,将来皇上若是有看中的,问起来她才答得上话。 本来,这是内务府的活,可是,这次他却交给她来办。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要做的,便是谨遵君意。 君心难测,至少,君意她承。 他要的皇后,或者也不定便是这样的,只是,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为他做的。 至于将来的事,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却只觉得,即便当真有那么一位美人,只怕也再不及他对灵凤宫中那个女子的万分之一了吧。 第三十五章 大赦天下(15) 蔡康踏进灵凤宫之时,龚璃携了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正要出门。 “蔡总管,可是皇上又有什么话要你带给咱们主子了?” 最先出声的却是秋萤,她说着话,眸底却盈盈亮亮的满是揶揄。 蔡康轻咳一声,转眸看向了龚璃:“宸妃娘娘,蔡康有一事相求。” 主仆三人乍然闻之,皆是一怔。 龚璃缓缓笑开:“正巧本宫也有事要问你,蔡总管亲自上门,也省得本宫多跑这一趟了。” 她说着,朝秋萤使去一眼:“去跟御膳房里的人说一声,便说本宫今日的午膳想吃清淡些。” 转眸又看向了紫娥:“丫头,你去浣衣局跑一趟,问问她们本宫最爱的那件衣物可洗好了。” 两个丫头领命,互看一眼,双双出了门。 龚璃一步步回了屋子。 看着眼前直身而立的蔡康,她温声一笑:“现在屋里就你我二人,蔡总管有事,只管说便是。” 蔡康忙行了个礼,恳声道:“多谢娘娘体恤。” 龚璃勾了勾唇角,默默端起茶盏,侧耳细听。 蔡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宸妃娘娘,求您救救小德子。” “小德子?” 龚璃一瞬垂眸,拧眉看向他。 “可是常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奴才?”眼见他点头,她又道:“他怎么了?” 蔡康缓缓抬起了头,目光灼灼:“皇上责他办事不力,让敬事房的人打了板子,如今又发着高热,眼瞧着便要小命不保了。” “那你来找本宫做什么?”龚璃一瞬直起身子,问得又惊又疑。 蔡康面色却陡地现了难色:“娘娘有所不知,那小德子是皇上亲口下令惩罚的,没他的命令,无人敢宣太医……” “那是一条人命。”龚璃脱口之声隐隐带了怒意,却教他灼灼的目光盯得一瞬回过神来:“你……是要本宫去向皇上求情?” 蔡康点点头,便要朝她磕头,龚璃忙出声阻住了他:“蔡总管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本宫可受不起你这大礼。” 蔡康陡地凝向了她,嗓音低涩:“娘娘……不肯么?” 龚璃回望着他,倏而幽声笑了:“你既来求本宫,想必早在皇上那儿碰过钉子了?” 她看似询问,却全无半分惊疑的语气。 蔡康深吸了口气,点头。 “要本宫跑这一趟,也并非不可。”她徐徐凝向了尚只身跪在地上的男子,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缓缓松开。 “蔡总管,”她突然叫了他一声:“你常日跟在皇上身边,想必他每日所作所为,你是一清二楚了?” “娘娘……” 蔡康一瞬抬起了头。 龚璃见得他眸底的忐忑,随即温声笑了:“你起来罢。”她说着,率先朝外面迈出了步子。 二人行至大门之时,她转眸看向他,低道:“你先去御药房请太医,皇上那儿,本宫去说。” “这……” “莫要再犹豫了,说到底终归是个活生生的人,皇上惯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无碍的。” 蔡康被她猜中了心思,面上反有些羞惭之色,便也不再迟疑,然而,方走出两步,他又倏地顿下了脚步:“娘娘方才说,有事要问奴才?” 龚璃面色微微一变,却又瞬刻掩去,只柔声低道:“先救人要紧,本宫的事不急。” “是。” 蔡康前脚方走,紫娥秋萤两个丫头便一前一后回来了,见着出得宫门的龚璃,不禁皆是一愣。 “主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莫不是还是去太后宫中?” 紫娥话方毕,秋萤的问题紧随而来。 龚璃凝眸一笑:“不去了。” “那……” 龚璃看向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秋萤,故作生气:“怎么,本宫去哪儿何时须得同你报备了?” “这……” 眼见那小丫头被自己吓住,她不禁噗嗤一笑:“傻丫头,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秋萤匆匆回神,闻言忙道:“奴婢跟御膳房的苏公公说了,苏公公说他记着呢。” 龚璃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倒觉得她甚爱这跑腿的活儿,便又道:“做得好,下月本宫让蔡总管多给你发一些月俸。” “谢娘娘!” 小丫头越发笑得眉眼弯弯了,那边厢,紫娥看不下去了,“瞧你这模样,好似平日个主子怎生亏待了你似的。”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 这两个丫头,何时竟变得这般爱斗嘴了? 龚璃在一旁看得好气又好笑,想起了正事,方叫住了正四下追着紫娥打闹的秋萤:“不过,你得再去御膳房跑一趟。” “啊?” 日升殿。 原本安静寂寥的院子里,不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刀剑撞击的铿锵声,越来越激烈的声响教方行至日升殿门口的龚璃主仆二人生生顿住了脚步。 “主子,是皇上和六王爷!” 耳边传来紫娥的惊呼,龚璃的眸子一瞬不瞬落在那执剑在手对着六王爷快如闪电的剑势应付自如的明黄身影之上。 她虽没了武功,但自小长在将军府,元景那剑势,分明凌厉而冷锐,剑剑沾满了杀气。 这哪里是在练剑! 她看得心惊,手中的绣帕在指尖绞作一团,将她细嫩的手指勒出道道红痕也全无所知。 却在此时,只见元景突然一个飞身,手中的剑转了个弯便避开了皇帝的剑尖直直朝着皇帝的喉间而去。 “皇上!” 她惊叫出声,呼吸一瞬窒住,手心直冒冷汗。 便在此时,皇帝手中的剑看似来不及收势便要与他来个同归于尽,竟是虚晃一招。 就在二人的剑尖双双要刺入对方咽喉之际,皇帝脚尖一点,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那凶狠的一剑,左手探出,一掌打在元景右肩之上。 元景被这突来的一掌逼得连连后退,最后撞翻了身后的花盆,便在即将跌摔的一瞬,他猛地将剑势一挽,剑尖便狠狠抵上了坚硬的地面,软剑一瞬被他的重量压得变了形。 龚璃回过神来之时,只见他握剑之手青筋暴出,呼吸急促着,鼻尖已沁出了细密冷汗。 再去看那人,发现他眸色染着冷冽,那在日光下闪着刺目寒光的剑在他修长的指尖一个旋转,突地脱手直插云霄,落下的速度又狠又快,只听得嗖的一声,已然落鞘。 那原本捧着剑鞘候在一侧的奴才便被这一下逼得狠狠倒退了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龚璃看得心神恍惚,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主子!” 紫娥高叫一声,忙将她扶住。 院中的人此番方回过神,看见她的一瞬,心口倏地一紧,大步来到她面前,开口便是训斥。 “你来做什么!” 他眸色又怒又急,龚璃呼吸尚余急促,她咽了咽口水,方勉强站稳脚跟。 “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 未及开口,他的低斥再次传来。 龚璃看得他眸底交织的怒恨与后怕,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一把扑入他的怀里,眼角的泪便止不住地簌簌落下:“萧玄景,你吓死我了。” 她又惊又怕地打他,看起来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兽,微颤的双肩却泄露了她的委屈与恐惧。 他满腔的怒火,便再也发不出了。 那边厢,元景终于将气息喘匀,将手中的剑交到另一个太监手里之后,缓缓朝二人走了过来。 “皇兄,臣弟先告退了。” “站住。” 龚璃一怔,这才自方才的惊恐中回神,便惊觉那人抚在她肩上的动作倏地顿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不禁又有些面热,匆匆自皇帝怀里撤身,抬眸的一瞬,却撞见了元景一脸灰败的模样。 皇帝轻柔地将她的身子揽在怀中,看向元景之时,面色已一瞬变得冷厉。 “一个女人就把你折磨成这副模样,咱们萧氏的祖先要都像你这般,大夏朝早亡了。” 龚璃陡地望向了身边的人。 他这话,也委实太重。 元景却只扯了扯嘴角,朝皇帝拱手一拜便转身离去。 龚璃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太过落寞萧瑟。 正欲开口问身边人,却又听得他冷声道:“明日再让朕看到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朕立马下旨让沈秋月削发为尼,终生不得踏出清梵寺一步。” 尾音方落,便见那道修长的身影陡地顿下了脚步。 龚璃看得心口一窒。 他却又重拾步伐,一步步向着宫门的方向踏了出去。 “阿玄,元景他……怎么了?” 她问出声,又想起他方才的话,不禁又是一惊:“莫不是,他与沈姐姐之间又生了嫌隙?” 皇帝冷声一笑,徐徐凝向了那道越来越远的身影,音色幽幽:“当年沈翰林夫妇因为一场山河之争枉死,而今朕又亲口下令杀了沈秋霜,这嫌隙,深了去了。” 龚璃陡地抬眸看向了他,他眼角染着嘲讽,眉梢却挑了一抹冷峭之气。 她想起了方才的那场虚惊,问得又惊又疑:“所以元景怨你?” 皇帝闻言一怔,缓缓收回了看向远处的眸子,复而凝到她面上,眸色深沉:“你不是也觉得朕不该滥杀无辜吗?” 龚璃面色一变,转瞬又连连摇头:“可那沈秋霜并非无辜不是吗?” 皇帝因她的话笑开,眸里一瞬泛了些柔意,面色动容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双肩,柔声道:“只可惜……你那个沈姐姐可不这么想。” 他的低叹教龚璃心底没由来的泛了酸楚,她吸了吸鼻子,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许久,方瓮声瓮气地道:“阿玄,我错了。” “嗯?” 皇帝微微一惊,一瞬挑了眉角。 又听得她道:“原来我那么任性,原来……你那么苦。” 皇帝心口倏地一窒,眸底竟一瞬染了温热之气。 他喉咙有些艰涩地动了动,张了张口,竟一时无话。 末了,只将怀里的身子揽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每一寸骨血里去。 第三十六章 大赦天下(16) 御膳房送来午膳之时,龚璃正在房里替那人磨墨,她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没敢提及小德子的事。 二人双双上桌之后,她便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菜夹进那人碗里。 皇帝来者不拒,兀自吃得津津有味。 她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气又是着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尽数落入皇帝眼底。 “蔡康今日去寻你了?” 他的话突然自头顶打来。 龚璃一惊,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神色恍惚地要去捡,却险些一头磕上了桌角。 皇帝眸色一冷,已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拉了起来。 龚璃暗暗交握着手心,咬磨着唇角低垂着头,眸色闪躲着不敢去看他。 皇帝嘴角一瞬凝了一抹幽深的冷弧,他徐徐朝伺候在侧的蔡康看去一眼,冷声开口道:“下不为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教蔡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嗓音有些哽咽地道:“谢皇上恩典。” 皇帝不再看他,只徐徐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 门页合上,龚璃低垂着的头终于缓缓抬了起来:“阿玄……呃!” 出其不意,她的下颌被他一把掐住。 她痛得皱了眉,眼前的男子却陡地变得陌生,开口之声又阴又冷:“你帮他,代价是什么,嗯?” “我……阿玄,不要……” 她眼角盈了泪意,颤抖着手要去扯他的手,却被他另一只手一把捉住。 他猛地凑到她的面前,额角青筋暴起,眼底尽是寒气。 突然,他将袖中的锦囊狠狠摔出。 “你还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他一把松了手,龚璃的身子一软,便直直倒在地上。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个锦囊之上,眼角的泪突然便簌簌滚落下来。 她这些天一直在找这个锦囊,没曾想,竟落到了他手里。 “阿玄,你听我解释。” 她转身抱住他的腿,泪意涟涟地仰头去看他。 她面上的惶恐和不安,便丝毫不差地落入他的眼底。 “龚璃,你也会怕。”他声音悠悠的,唇角甚至衔了一抹笑意,缓缓在她前面蹲了下来,不再去看她泪流满面的脸,他只是单指挑起她的下颌,挑眉低道:“你怕什么,怕杀死小蚁子的是朕,还是怕事情败露了你会失宠?” “不是这样的,阿玄,你听我解释!”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泪水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皇帝一把将她甩开,冷声而笑:“难道你不是这样以为的吗?还是说,你帮蔡康不是为了从他口中打听这件事?” 他看她被他一句话噎住,心口突然像被人凌迟了千百遍一般,疼得鲜血淋漓。 他自嘲一笑,起身,大步离去。 龚璃面色这才有了点反应,眼见他离她越来越远,心口的恐慌越甚,她止不住地悲鸣出声,跌跌撞撞爬起来便朝他奔去。 “阿玄,别走,不要走!” 她自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满是泪水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他的胸腔震动着她的胸腔,她一声声地悲泣着,绝望得快要死去。 他的身子一瞬僵直,双手紧握成拳才没有回身去抱她。 她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教他时时刻刻活在水深火热里。 许久,她的悲泣渐渐消了下去,她的手却紧紧缠在他的身上,不见丝毫的松动。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说:“如果是朕亲手杀了他呢,你会怎么样?” 缠在他腰上的手臂倏地一僵,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却能想见她不敢置信的神色。 “阿玄,你……你说什么?” 萧玄景哑声笑了,眸底和她一眼,染满了绝望。 一根又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他将她的手拨开,缓缓转了身,直直看进她的眼底:“你没听错,是朕亲手杀了他。” 他一字又一句地说完,突然使出一阵掌风,嗖的一声将架上的宝剑震出。 他将刻了精致龙纹的剑柄抓在手里,缓缓塞进了她的手中,突然便笑了:“这是当年先皇赠给朕的宝剑,它上可斩皇亲贵胄,下可斩黎民百姓。” 他紧紧盯住她的眸子,幽声道:“现在,朕将它赐给你,给你一个机会替你的奴才报仇。” 他说得一派轻松,面上始终凝着淡淡的笑意。 一切,仿似不过是寻常话语。 却教龚璃惊得步步后退。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手中的剑垂了下去,皇帝上前,狠狠掐住了她的双肩,朝她低吼出声:“是这样的。” 他面色突然狠厉得可怕,再开口的声音却格外低柔:“倾儿……别怕,来,朝这儿刺,刺了你就可以替他报仇了。”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哄着她:“你莫怕,即便朕死了你手中还有这把尚方宝剑,他们不敢为难你,你带着你的丫头,出宫去找陆聃,让他带你走……” “不要再说了!” 哐当一声,手中的剑砰然落地,龚璃狠狠捂住耳朵,她蹲下身埋头在膝间哭泣,突然脆弱得得像个失了灵魂的人。 心口像被人用刀子一刀一刀生生剜开,萧玄景喉间来来回回滚动着,他眼睛红得可怕,仰起头才没让眼角的泪掉下去。 许久,她终于抬起了头,缓缓朝他看了过去:“萧玄景。” 她朝他低唤出声,“你拟一道旨罢。”她伸手抹了一把颊上又滚过的泪,嗓音一瞬艰涩得紧:“送去清梵寺,让他们为那奴才做一场法事,可好?” 她说完,也不待他应允,便起身朝门外一步步走去。 萧玄景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莫大的恐惧突然淹没了他。 好像她这一走,从此又是他一个人。 他缓缓伸出手,想去拉住她,却觉得竟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张了张口,欲说什么,终究都只作了沉默。 自那日后,龚璃再没出过宫门,御膳房每日送去的膳食全是素菜,她吃了几日,人已经瘦了好大一圈。 叶卡青闻言赶来时,她的眼角已经深深陷了下去,脸色苍白得仿似下一刻便要随风逝去。 日升殿,蔡康战战兢兢将灵凤宫里的境况一字不漏说给皇帝听,正在批阅奏折的男子突然抬头,手中的奏折猛地朝他身上扔了过去。 “你做的好事!” 他怒红着眸子,面上疲累之色昭然,显然这几日的日子也不好过。 朝臣只知清梵寺里的普光大师突然为宫里一个奴才做起了法事,却无人敢去猜测那个奴才的身份,更不敢去向别个打听。 只因,皇帝又开始喜怒无常了。 这边,蔡康默默将地上的奏折拾起,便听得他道:“大将军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 蔡康连忙作答,心底却想,皇上一生气,便连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也是要跟着他们这些奴才遭殃的。 “让他进来。” “是。” 蔡康应声而出,院里,断章直挺挺立在原地,竟连姿势也不曾变过。 “蔡总管,皇上怎么说?” 他抬眸,苦笑着问。 “皇上请大将军进去。”蔡康低声作答,犹豫了一番又叫了他一声:“听说将军夫人今日也来了,可是去宸妃娘娘那儿了?” 断章一瞬挑眉,看了他一眼,点头。 蔡康旋即笑了,“咱家只是好奇一问,大将军快些进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断章点了点头,大步迈了进去。 皇帝见到他,将手中的奏折缓缓放下,起身在屋里走动着,半晌方道:“容朕猜猜,断章此番前来,还是与西楼兰的事有关。” 断章陡地抬起了头,面上反现了难得一见的难色。 只是他性子向来爽直,犹豫也只在片刻,便又道:“叶弧烈突然给公主写信,说想见见小长安,让她择日启程回楼兰。” 皇帝眸色微微一凝,转身之际,已冷声笑了:“只怕公主这一走,归期便再无可望了吧。” 断章又怎会猜不透那叶弧烈的心思,所以,这才是他今日进宫的主要原因。 蔡康再来到灵凤宫之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本来,他以为叶卡青跑这一趟帝妃之间会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当年小蚁子无辜枉死之事大将军夫妇也是知情的。 谁曾想等了三日竟还是老样子。 他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去了灵凤宫。 他不知宸妃娘娘为何对从前南妃宫里的奴才那般在意。 然而,那日帝妃在里间争吵,他在外间听得清楚,皇上说的是实情,亦不是实情。 当年小蚁子领命去锦绣宫给公主递消息,却被甘泉宫里的人发现了,于是禀了宁贵妃,遂将小蚁子扣下。 及至灵凤宫一众宫奴随南妃下狱,那原本失去下落的小蚁子突然又在甘泉宫中出现,他剑指宁贵妃,口口声声要替他的主子报仇。 太后盛怒,欲将之杖毙,幸得皇上得了消息差他跑了一趟,方有那小蚁子被收入天牢之事。 皇上本拟将南妃“处死”之后便再替她身边那几个奴才另寻去处,谁曾想南妃会突然提出要见太后。 皇上计划被打乱,眼见她性命不保,便匆匆赶往了宁寿宫。 之后故意与南妃说那些狠心话,不过为了打消太后疑虑,以期成功将她保住。 再者,他既已牵连此事,太后必不敢再私下对小蚁子动刑。 出了宁寿宫之后他便吩咐人将小蚁子送去了日升殿的别苑,并钦点了卢太医替他诊治。 却不知,宁疏影已在他身上施了蛊。 当时正值容相病重,皇后来日升殿求皇上允她一次出宫探望的机会,便在临别之时,那小蚁子突然奔入,一把抽出侍卫手中的剑便要朝她刺去。 危难之间,皇上要阻止已来不及,为了保护皇后便失手杀了他。 所以,真要追究起来,真正害死小蚁子的凶手,是宁贵妃。 然而,他将这些话说与她听之后,龚璃却只是莞尔一笑,之后突然变戏法似的自身后掏出了一个香囊,递到了他面前,笑盈盈地道:“蔡总管,你看本宫这香囊做得可好?” 蔡康猜不透她的心思,还是凝眸看了过去,面色却倏地一怔。 那香囊的背面,竟用红色丝线绣了个歪歪扭扭的“景”字。 蔡康未及点评,她却又一瞬拿起了剪子,咔嚓咔嚓地将那香囊剪碎。 嘴里碎碎念道:“不行,他们几个兄弟,个个名字里都带了‘景’字,这可不行。” 说毕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又开始翻出布料开始裁剪起来。 她身边那两个大丫头帮不上什么忙,便跪在一旁将那些被她剪得乱七八糟的布料与丝线连连抓进旁边的篓子里。 便是这样,也将那两个丫头累得大汗淋漓。 蔡康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兀自回了日升殿。 连着五日,龚璃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要绣什么好,皇帝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那日突然闯进了她的屋子,下一刻便将她手中的香囊夺了过去。 龚璃乍然见得他亦是一惊,回神之际又匆匆伸手欲将香囊抢回,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却终究作了徒劳。 皇帝便在此时笑了,他将那香囊拿在手里,再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朕听蔡康说你的绣工可不好。” 龚璃气得跳脚,“讨厌,不要还我。” 他又是低声一笑,眸子温温地凝向她:“这几日就是为这事儿犯愁,嗯?” 龚璃无比郁闷地点着头:“我想绣个‘玄’字来着,可是以前似乎有人这样唤过你,我不喜欢。” 皇帝哑声笑了,几年前的事儿了,竟然还记着。 她突然回身一把吊住了他的脖子,仰头苦兮兮地道:“‘阿玄’好听,可是字太多,我怕自己绣不好。” 皇帝凝眸看着她,突然在她娇俏的鼻尖上屈指一弹:“傻子。” 他低斥出声,眸底却始终染着笑意:“这样便够了。” “那说了不许嫌弃。” 她目光灼灼地求证。 他将香囊举过头顶,嗓音低醇:“嗯。” 他又怎么会嫌弃? 上面空无一物,却出自她的手。 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如你。 龚璃埋头在他怀里,终于弯了唇角。 第三十七章 大赦天下(17) 琯城。 镇上的一处旧宅。 院里又空又大,头顶的天空灰蒙蒙的,又阴又暗,院里的树木一律光秃秃的,四面而来的皆是寒凛的风,将屋顶的瓦片吹得沙沙作响。 光景虽则照旧空芜,到底比之前落脚之处好许多了。 内堂中央,此时正分坐三人,两男一女,正是萧宸景,萧睿景,宁疏影。 不,应该说——通天教主,接引道人,七宝妙树。 是的,四王爷萧睿景没死,他前世本是混鲲祖师座下大弟子,其师四大元灵闭关自修之后,便与师弟准提共同掌管座下诸佛。 万年之后,诸佛之中滋生祸乱,诸佛自动分作两派,分别拥立他与师弟准提,只因准提自始至终置身事外,战事久久僵持不下,及至朱雀失足打翻准提座下燃灯,惹下大祸…… 按说他并不在历劫之列,只是准提既已因顾看座下燃灯不周而遭贬,少则万年,多则亿年,他将随他一道沉寂。 更甚者,众生皆有轮回,那只小畜生虽被加持神珠活活困缠七七四十九日,却不可能真的会灰飞烟灭。 即便当时元始不出手,通天也早已替她寻好了活路。 那二人,师出同门,一个铁面无私,一个冷漠自持,四大元灵之首的鸿钧老祖最得意的两个弟子,竟为同一个女子动了尘念…… 前世他因着顾忌身份地位错失了那只小畜生,这一生,他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她命定之人! “叶弧烈来消息了,大夏朝的皇帝给他修书,请他赴宴。” 萧宸景墨眸一挑,已经冷冷勾起了唇角:“咱们那个五弟可不傻,你我三人回合的消息,他定是知道了,既如此,不会猜不出叶弧烈让叶卡青回楼兰的目的。”他正要端起茶盏,却发现茶水将尽,便缓缓放下:“只是这赴宴的由头……” 他微凝了眉角,那边厢,一直闭口不言的宁疏影突然冷哼出声:“由头么,你莫要忘了你心心念念的女子现在何处,再过几日,便是她跟那人的孩子满月之日。” 眸底掠过一抹森寒的冷锐,萧宸景的眉角一瞬危险地挑起。 旁侧,他身边一个身着藕褐色衣裙的婢子默默替他添着茶盏,因着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心口一慌,手一瞬发了抖,回过神的刹那,热茶已浇上他的手背。 下一秒,胸口已生生挨了一脚,她哀叫一声,身子飞出了数步,重重一声钝响,狠狠跌摔在门页之侧。 “连茶都不会倒,养你作甚!” 冷眉冷眼低斥的是萧睿景,他一边低斥着,却在那女子挣扎着抬眸的一瞬陡地压下了眸子。 “你!” 他猛地直起身,大步来到女子身前。 因着畏惧,她早已低垂了头,双手撑地,跪在他面前。 “抬起头来,让爷瞧瞧。” 他命令的口吻,伸手就要去挑起那女子的下巴,却教她吓得浑身哆嗦,下颌在他指间打了个转,滑过了。 “抬起头来,嗯?” 他自己都未及料到的,他竟已不知不觉软了话语。 那女子浑身一抖,颤颤巍巍抬起了了头,一双清白无辜的大眼睛,泪意盈盈朝他看了过去。 她脸上染着无端的赅怕,方抬起眸子,触到他眸底冷锐的刹那,又一次慌慌张张低垂了头。 “三哥,这?” 萧睿景还保持为蹲之势,转眸微惊地朝座上萧宸景看了过去。 后者未及开口,反被一道冷嘲的女子声音抢了话头:“四王爷还不知道呢,这是您还没来之前,咱们的三贤王在街头买来的女子,王爷不但给了她葬父的银子,更亲自吩咐手下替她葬了她的父亲。” 她冷飕飕的语气惹来萧宸景的一丝不快。 那边厢,萧睿景却早已哈哈笑了出来:“原来如此~” 他站起身,朝萧宸景看了过去:“三哥,这么多日想必你也玩腻了,不如让臣弟享乐几日?” “哟,那怕是不行呢,咱们的三贤王还得睹貌思人呢。” 宁疏影掩嘴娇笑,说话间更不忘朝对面的男子冷眼一瞥。 萧宸景眸色不变,只深凝了她一眼,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如何欺辱她的,若再教我撞见,后果自负。” 宁疏影被他眸底的冷戾之气吓得一怔,转眸,音色幽幽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的冷嘲热讽未能激怒萧宸景,却教萧睿景听得冷声一笑:“早知今日,你当初只怕也不会听本尊的话,暗中对我那师弟座下的燃灯做手脚了。” “你!” 宁疏影一瞬黑了脸色。 萧宸景猛地离了座,下一刻已到得宁疏影身前,手掌往前一探,已经又狠又快地掐住了她细嫩的脖子:“是你!” “咳!我……” 她娇美的脸色陡地成了猪肝色,眸底盈盈涌动恐惧。 在尘世间待的年月实在太久了,久到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他们原本的身份,眼前的男子哪里还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三贤王! 他是天上的通天教主,是整个三界最狠绝冷厉的神祗。 “佛祖,佛祖,救我……” 她神色已接近涣散,头歪在一边,一脸恐惧地朝萧睿景看了过来。 萧睿景沉声一哼,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大步来到二人面前:“三哥,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机。” 萧宸景朝他冷眼一瞥,眸色狠狠一个按压,挑眉,指间一松,宁疏影身子一软,狼狈倒在地上。 “起来。” 他大步来到那尚还跪在原地的丫头身边,躬身将她扶起,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那丫头见得此番,忙收了心思,几步跟了出去。 及至那道纤瘦的身影跟随她身前伟岸男子转过了走廊,消失了影子,萧睿景方收回眸子。 垂眸,唇角悄无声息勾起一抹薄凉的细弧。 “怎么不告诉我?” 房门刚合上,临箬未及回身,耳边陡地传来一道微微危凛的嗓音。 她吓得双肩一颤,转身,膝盖一弯就要跪下,突然被他一把抓住双肩。 “我没有让你跪!” 他狠狠地捉住她,冷声低吼。 临箬狠狠缩了缩脖子,将头沉沉压了下去。 萧宸景突然一把将她推开。 “你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 他有些狠厉地瞪向她,眸底跳跃着两团火光,正熊熊燃烧着。 临箬抬眸想要偷偷看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了这个想法,总之,来到他身边以后,第一次鼓起勇气想要正视他,却在抬眸的一瞬,被他眸底的怒火吓得猛地将脖子缩了回去。 她这反应彻底激怒了眼前的男子,他冷着脸,大步上前,一把拉过她的肩转了个身就抵在身后的桌上。 他的动作凶狠又剧烈,她慌乱之中只凭下意识反手去撑桌面,手背扫到了桌上的茶盏,早已凉透的茶水随倾倒的茶壶倒出,浇得她的手背透心凉。 临箬打了个哆嗦,两行泪水突然自眼角滚落下来。 她低垂着眉眼,将唇角咬得死紧。 萧宸景将她的反应丝毫不差地看在眼底。 他的嘴角冷冷一扯,有些嘲讽。 委屈么,为何连你也跟她一样,都不肯乖乖留在我身边? 倾下的唇角到底没能触到她的,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到底狠狠压下了自己周身的戾气。 “在这里,除了我,没有人有权让你做任何事,记下了吗?” 临走之前,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灼热的气息一次次扑打在她的耳垂,激得她浑身打了个颤栗。 房门合上的刹那,临箬双腿一软,身子顺着桌子滑坐在地。 她呆呆望着这空荡荡的房间,这是他的房间,处处弥漫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温润,儒雅,翩翩风度…… 他有很多面,唯独阴狠暴戾,她今日,第一次见。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她以为他又折回来了,慌忙收了心思,起身,未及将面上的泪珠儿擦干,砰的一声,大门已经自外而内被人一把推开。 “你……怎么是你!” “怎么,你希望是谁?” 来人嘴角衔了一抹邪邪的笑,眸底却全然不见丁点笑意。 不是萧睿景是谁。 他阴柔的模样吓将临箬吓得步步后退。 “四爷……您……有何吩咐?” 她结结巴巴问出口,满脸的戒备却丝毫没有一丝要承他吩咐之意。 萧睿景唇角的笑越发大了,他反身合上门,提腿,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这番动作越发吓得她瑟瑟发抖。 “四爷……” 她眼底含着泪花,面上的泪珠儿也还湿漉漉挂在两颊。 这副模样楚楚,却半点不及记忆中那抹夜猫般的影子动人。 他突然两步上前,一把揽起她的细腰就恒抱在怀,转身撩开帘子,大步朝内间而去。 “四爷!” 她吓得惊叫出声,身子却狠狠往后仰去,生怕自己跌落,只得迅速攀紧了他的脖子,怕他生气,下一刻已经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改揪紧他胸前的衣襟。 将她放在床榻的刹那,萧睿景突然闷声一笑,他对她方才的反应很是满意。 眼看她躺在他的身下,惊吓过度的双眸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时刻戒备着,随时准备逃离。 不由自主,便生了挑逗她的心思。 一把抓起她的手,贴到自己的面上,他温声诱哄着她:“打我。” “奴婢不敢!” 她吓得双肩狠狠一缩。 他察觉到她下意识的逃离意图,唇角勾了一抹薄薄的笑,却不达眉眼:“打我一巴掌,越用力越好,爷满意了,就放过你,嗯?” 第三十八章 大赦天下(18) 临箬剧烈地摇着头:“求你……放过我,四爷……” 她咽着口水,畏怕得甚至不敢去看他。 萧睿景一瞬来了气,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冷声逼迫:“我让你打!” “奴婢不敢……” 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祈求的声音都染着明显的哭腔:“放过奴婢吧……求求四爷……” “求我?”萧睿景突然笑了,便在她慌神的刹那,一把扯开她的衣襟,低头就往她的脖子锁骨上咬去。 “不要!……求求你四爷,不要……” 临箬突然变了个人一般,在他身`下剧烈地挣扎开来…… 萧睿景被她踢了一脚,脸上更是被抓了一把。 他陡地压下了浓眉,猛地朝她看了过来。 临箬吓得浑身一颤,倏地松了在他肩上推拒的双手。 居高临下,萧睿景沉沉凝着她,满脸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戾气,他突然松了捉住她手腕的手,缓缓朝她脸上移上来。 她以为他要打她,慌乱之中紧紧闭上双眼。 预想中的痛楚并未传来,取而代之是温柔的抚摸。 她睫毛颤抖着,缓缓掀开眼皮,发现他面上的暴戾不知何时早已被低柔取替。 “小野猫,我就知道是你~” 他俯身,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便在她失神的一瞬,猛地拉下了她的衣襟…… 帝京,将军府。 接连数日,枝头寒鸦一直声声切切叫个不停。 叶卡青偶尔听府上几个老妈子议论,都只道是不祥之兆。 便是这几日,向来乖巧的小长安总是隔三差五地哭闹。 叶卡青推了手头上所有事,想要跟着奶娘一起照顾着她,却总觉得力不从心。 她那日跟断章一同进宫,去探宸妃本非她本意,是他的意思。 他这般做,不过不愿意教她听见他与皇帝的打算。 她惯常不是禁不住事的女子,哥哥的修书她也通读了一遍。 当初一同来大夏朝朝见,她本以为哥哥是诚心归顺,却不曾想,他竟从未放下独霸一方之意。 大夏朝地广物博,从前他们麾下有莎卡丹那样的猛将都未曾占得丝毫便宜,而今的西楼兰,拿什么来与大夏朝争? 收到尺牍那日,她便与断章商议,将小长安留在帝京,她只身去西楼兰,劝降哥哥。 可他不许。 翌日,他便进宫见了皇帝。 她不知道他们最后商议下的法子是什么,她太了解他的性子,但凡决心要瞒着她的,问再多终也是多余。 不如不问。 何苦教他为难。 直到今日方传来消息,却只说,要替小皇子举行满月大礼。 怀里小丫头不知何时终于停止了哭闹,她抱了一上午,奶娘连忙过来抱了过去。 叶卡青看她进了屋,身边已经挨了个高大的身影。 “怎地独自在此?” 叶卡青抬眸,便看见了旁侧的断章。 她欲起身,却被他按了按肩。 “将军……” 他温声一笑,走到她对面坐下,“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走动,冷落你了。” 他语里隐隐有几分歉意。 叶卡青摇头,抬眸,目不避光地朝他看了过去:“你知道的,我不在乎那些。” 断章点点头,突然沉叹一声:“你可还记得那场朝堂之争?” 他抬眸凝上了她的眉心:“我诈死也罢,云何佯装与皇帝闹翻,出走也罢,甚至六王爷与沈姑娘,都只为了在那场大战中,能够为赢面积下更多的可能。” “我知道。” 叶卡青点着头。 当年那件事,是他们几个与皇帝早已定下的谋略,便连她,起初也全然蒙在鼓里。 得知他并非战死沙场,而是叛国投降,她唯一的想法就是不信。 她心里甚至没有生出太多悲痛的情绪。 她不信他会叛国,自然便不会信他早已身死。 直到他的脑袋,跟当时的南妃一起,悬挂在帝京的城墙之上。 她不顾将军府上下的阻拦,只身前往城墙,看到了他的头,眸子紧闭,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 死得那样从容。 他十六岁随他的养父南老将军上阵杀敌,二十出头已经打下数不清的仗,每一仗都很漂亮。 当年那场大夏朝与西楼兰的战役,她意外救了他一命,后来彼此知道对方身份,她曾经承她兄长的意,对他表示过以身相许从而使他归顺他们西楼兰之意。 那时的他,早已对她动了心,她看得出来。 他的答案却是不肯,果断而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他们几个里面,他不如高大人那般满腹诗书,也不如六王爷那般潇洒俊逸,却是独一无二的南断章。 大是大非之前,他比谁的立场都稳。 这样的南断章,他的心里有儿女私情,更装着他的家国。 大夏朝,那是他守护了近十年的土地,他背叛谁,也不可能会背叛他用生命血汗守护的土地的百姓。 可那些人竟然都不相信,他们都在指责他—— 卖国求荣,贪生怕死! 她听着耳边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谩骂入耳,没有一贯地冲上去讨要说法,只是安静地抚了抚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们的孩子。 它到底没能见它的父亲一面。 不过,不妨。 她带它来了。 南断章,你负了我。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仰头看着他在风中摇晃的头,嘴角凝了笑意。 你对得起你的皇帝,对得起你的国家,你的百姓。 唯独对不住我! “想什么?” 她是聪慧的女子,但凡这类女子,总是擅长隐匿情绪。 可他到底是她枕边人。 断章墨眸沉沉锁着她的,叶卡青回过神来,才惊觉她已不知不觉走了神。 “将军。” 她轻声唤他,这样的低唤,意味着她将自己置于他夫人的处境。 便是这一声,已足够使他收敛眉眼,满心满眼都只装她一人。 他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 自打收到叶弧烈的来信,她便常有这样的时刻,在院子一坐就是小半日,或者将哭闹的小长安抱在怀里哄,小丫头睡着了,她却还在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若无人提醒,站上一整日亦是常有之事。 “皇上已经修书去楼兰,邀你哥哥来朝赴宴。” 他终是无法瞒她。 这天下,他可以瞒任何人,唯独她。 “我说呢,怎么突然要替小皇子举行满月之礼。” 许久,她方低眉一笑,面里探不出情绪。 婢子端上热茶,断章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上,温声道:“那倒不然,小皇子之事,圣上早已有了打算。” “好个顺水推舟之计。” 叶卡青低叹出声。 断章一瞬凝了眉角。 便听得她道:“届时圣上打算如何处置哥哥,软禁,还是?” 后面的话她没说全。 这样的余地,却不如不留。 断章朝她挪了挪,轻轻握住她的手心,这才惊觉她指尖冰凉,当即沉了浓眉,“这件事,到底是你哥哥错在先。” 他思虑一番,终究以实话告她。 叶卡青陡地朝他看来,半晌,方动了动眉眼。 垂眸,端起茶盏,喝茶。 断章看着自己突然落空的手心,眸底一瞬挑了冷意,悄无声息,又暗暗压下。 皇帝的心思并未对他透露太多,届时到底要如何处置叶弧烈,这天下,除了一个人,只怕无人敢去他面前细问。 第三十九章 大赦天下(19) 叶弧烈千里寄书信之事,这几日龚璃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她有心同皇帝打听,每每将要开口提及此事便被他悄无声息将话头拨开,抑或她近乎明明白白与他提起,他便甩给她一道凌厉的目光。 几次三番来回这么几次,龚璃到底没能谈探听出什么来。 有了前车之鉴,蔡总管那里,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敢再去私下找他的。 因而,将军夫妇托人将话带与她之时,她也只能将实情告之。 只是心底终究亦是有些隐忧的。 这事,还得说到头回沈秋霜之死。 回想那时,明里暗里,沈姐姐对于那沈秋霜的性命,多多少少总归是对她寄了几分希望的。 只可惜,她到底也没能在萧玄景那里说得上话。 她也万万不曾料到,沈姐姐竟原是那般决绝的女子,便在沈秋霜入土的翌日,一身素衣再次踏入清梵寺。 闻说元景为了阻她,险些掀了整个清梵寺。 若非沈姐姐最终以性命相逼…… 她竟以性命相逼! 她与元景之间,一路走来诸多不易,好不容易释清了一切误会,竟又横生了这一场变故。 沈姐姐怨萧玄景,自然也必定是怨她的。 这便是龚璃心底忐忑的原因。 怕只怕,叶卡青又兀自认为是她不愿助她。 身边亲近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心底,到底也有几分戚戚。 晚间的时候,皇帝过来了。 蔡康抱着拂尘,远远立在一侧。 这些日子他宫里的晚膳都尽往这边送了,菜色风丰盛,许多竟也是她喜爱的。 平日个胃口便也格外好。 今日个因着心底装了事,吃得少了些,皇帝眸色一沉,三两句话过后,便要拿御膳房里的苏公公问罪。 龚璃这下哪里还敢再多想别的,只重新拿起放下的筷箸,轮番将桌上十几道菜一一夸了个遍这才险险了事。 再晚些,奶娘抱了小皇子过来,龚璃与他玩闹了一会子,将他哄睡过去,这才恋恋不舍让奶娘抱回去了。 夜里的时候,她躺在那里怀里,无风无月的夜晚,屋内的光景黑压压一片。 在她几次三番翻身过后,皇帝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翻身,双臂一撑便罩在了她的头顶。 “睡不着?” “嗯。” 傻兮兮的答完,才后知后觉不对劲,某人腹黑惯了,惯常说一句话,总是有缘由的。 只可惜,待她反应上来早已为时过晚。 在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龚璃心底唯一的想法,就是—— 以后跟某人说话,千万要三思而行啊三思而行。 翌日醒来,迷迷糊糊之际,听到某人在她耳边说,今儿个带她出宫去,见一位故人。 出宫! 沉沉睡去又再次惊醒的龚璃,问了身边的丫头,才知道她这一觉睡了大半个上午。 匆匆忙忙翻身下榻,待得梳妆齐整,午膳也顾不上了,便急急忙忙往日升殿而去。 她已经许久未曾出宫了。 此外,正好趁着这次出宫,她也想去清梵寺与沈姐姐见上一面。 大将军夫妇如今亦是满腹忧愁,云何前几日不知何故又回了昆仑山。 龚璃想起那日元景冷冷清清的模样,心底到底也藏了几分歉疚。 不说别的,便说当年她还是南妃之时,他与沈姐姐也曾帮过她。 而今,她虽做不了别的。 可既然沈姐姐不愿见元景,她自当替他跑一趟。 至少,让她知道,她对她的姐姐之死耿耿于怀之时,她也成了别人心底的执念。 然而,当她对皇帝说出心中所想时,皇帝并未允口,反冷眸幽声笑了。 龚璃觉出了不对劲,还待再问,却只听得他道:“此事非你我所能管,谁造的孽,让他自己去收拾。” 谁造的孽,说到底还不就是你当初的一声令下吗? 龚璃撇撇嘴角,暗暗腹诽。 那边厢,皇帝眸子徐徐转冷,幽声朝外面吩咐道:“蔡康,先去六王爷府。” 不是去见故人吗? 龚璃陡地转眸,某人墨眸微眯,徐徐朝她瞥来:“不是想知道是谁造的孽吗?” 这关子买的。 龚璃心底咯噔一声。 莫不是,王爷府里还有什么稀奇不成? 看某人方才的话语,似乎那稀奇还与沈姐姐出走有关? 第四十章 大赦天下(20) 马车终于在王府大门前停下。 皇帝率先下了轿,龚璃紧随其后提裙躬身自轿内步出。 在皇帝的搀扶下,跃下了马车。 此番前来本是兴之所至,王府里自无人知悉。 王府门前的小厮却是认得蔡康的。 因着他行在帝妃之前,便率先躬身朝他行礼。 “拜见蔡总管。” 蔡康额头冒了冷汗,忙朝他使了个眼色:“速去禀告你们家主子,便说有贵客上门。” 那小厮愣了愣,半晌,倏地朝他身后的帝妃二人看了过来。 只见得男子玉面修颜龙眉凤目,女子一身素色一群,在肩上红色大氅的映衬下,越发娇俏惹怜。 这倒是真的,原本龚璃的容貌,便较从前的南倾歌还要娇美几分。 此番,便连那一向见惯了帝京美貌女子的小厮,也有些看得失神。 皇帝眉眼却隐隐透了冷冽。 “还不速去。” 蔡康见得此番,忙出声低斥。 那小厮年岁本也不大,此时惊觉失态,忙收回怔怔凝在龚璃面上的眸光,竟也不自禁微红了脸面。 倒教龚璃看得好生有趣,便掩嘴低笑出声。 皇帝冷锐的眉眼便越发难看了。 元景正在后院忙活,听得小厮口中的话,心口咯噔一声,便晓得来人身份了。 于是放下手中花锄,出门相迎。 “臣弟拜见皇兄,宸妃娘娘。” 他躬身朝帝妃二人行礼,作揖之间,原本耷拉在袖口的一颗枯草竟随着衣袖的波动而晃晃悠悠着地。 龚璃一瞬怔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已经随在皇帝身后步入里间。 方在那人身边坐下,她便四下打量起厅堂光景。 却只见得厅堂左右两侧分别挂了梅兰竹菊,堂中隐隐有檀香弥漫。 这六王爷,果真与传言一般,是个极其风雅之人。 元景坐在躺下,吩咐府中丫头看茶,龚璃闻着那茶香,觉得甚是沁人心脾,便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袅袅茶香,便因着在口里喉间过了一遍便浓的化不开。 她忍不住,又连喝了两口。 “王爷,这茶?” 她放下茶盏,低眉,一瞬朝座下的元景看了过去。 元景迎上她的眸光:“这茶可有不妥?” 龚璃摇头,此番却是凝向皇帝:“咱们宫里怎地没有这茶?” 皇帝挑了挑眉梢,低眉顺着她的眸光看向了桌上的茶盏。 这茶方上桌,他便已然觉得熟悉,及至此番,终于回想起来。 一抹记忆已然悄无声息浮入眉眼。 “多少年了,你到底还记着。” 他压下眸子,徐徐朝下首的元景看去。 元景抬眸迎上他的,音色平缓:“忘不了。”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龚璃的眸光自他二人身上来回流转,心底隐隐爬上一股子狐疑。 却在此时,只听得身侧之人沉声道:“朕听闻你府中近日来了一位神医,怎地不曾见得面?” “皇兄?” 元景陡地抬起了头。 皇帝冷声而笑:“怎么,可是不便?” 元景被他的话一瞬噎住,许久方低道:“皇兄既说是传闻,自是当不得真的,臣弟府中近日确实来了一位江湖医者,不过是碰巧会治臣弟身上顽疾罢了。” “既如此,更应当宣她前来,她既果真能医治你的顽疾,朕理应封赏。” 元景缓缓握紧藏在袖口的手掌,“承蒙皇兄费心,只是此人性情古怪,平日不愿出门见客,臣弟因着要仰仗她的医术,不愿太过苛求于她,还望皇兄海涵。” 萧玄景冷眉笑了:“既如此,朕便不强人所难了。” 他说着话,不经意地,眸子又往桌上茶盏上一瞥:“朕自小也算得与你一同成长,从前朕的母妃不得宠,父皇却格外钟爱你的母妃,但凡赏赐你母妃的东西,你总求着父皇也多赏赐朕的母妃一份。” 元景点点头,记忆一瞬也翩翩久远:“这西域送来的茶叶,便是其中一样。” 皇帝端起茶盏,轻饮一口,咂咂嘴,又道:“朕记得当时朕与你都甚是爱这茶,常常央着你母妃宫里的李公公泡上一壶,而今时隔多年,这茶的味道,竟还丝毫未变。” 元景倏地凝了眉眼,许久方徐徐抬眸,朝皇帝看了过来:“不知皇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缓缓将手中茶盏放下,起身,翦手出得厅堂,立在院内。 元景暗暗松了松紧握的手掌,起身,随他身后而出。 皇帝看着眼前的花草景致,许久方低叹了一声:“在物事上,你自小便是个念旧之人,朕若是没记错,那茶叶西域这么些年也只进贡过一次。” 元景展唇一笑,“臣弟于是差人去西域寻来了那茶树的茶籽,这么些年,想念母妃之时,便会泡上一壶,一边喝,一边想念母妃,想念少时与五哥一同上下学堂骑马射箭的日子,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皇帝眉角微微一挑,转瞬却低声笑了:“朕记得,当时还有一个人,只因为偶然闻得此茶香,从此也爱上了这茶。” 元景面色倏地大变,他一瞬抬了眸子,陡地朝他看了过去。 第四十一章 大赦天下(21) 及至帝妃出得王府,立在院内恭送的元景,尚迟迟不及回神。 好个当时! 脑里不由又浮出他方才的话—— 在物事上,你自小是个念旧之人。 物事所对,是人事。 五哥这是在斥他喜新厌旧。 五哥,自决心追随你始,元景便从不曾对你有过丝毫违逆,更不曾生过一丝异心。 今时今日亦是如此。 却原来,在你心里,元景不过是那喜新厌旧之人。 你又如何知道,当年那个与你我一般,皆喜那茶的那个女子,臣弟在她的屋外立了整整三个日夜。 一如你当年之于南妃。 这两个女子,其实很像。 若真要计较不同,那便是—— 南妃到底,不如她铁心。 喜新么? 不过你如今还未恢复神格罢了。 否则,你早该感应到,原本那个新来的女子,与你我一样,都是应过那场大劫之人。 方上了马车,龚璃便再也忍不住脱口相问:“你方才,在院里跟元景说什么了?” 他专门步出厅堂,想必便是要与元景单独谈话的。 临别之时,龚璃不经意朝元景面上看去,却只见得他眸色灰败,面色清冷。 这副模样,与某人生起气来时候很像。 “想知道?” 龚璃一瞬抬了眸子。 她只是随口一问,他若是愿意让她知晓,只怕也不会专门行至院中了。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瞎猫碰上死耗子? 抑或歪打正着? 却在此时,皇帝徐徐勾弯了唇角,朝她看了过来,薄唇轻启,嗓音低沉:“家国大事,无可奉告。” “喂!” 龚璃扬手便要朝他胸口打将过去。 捉弄人很好玩是不是。 皇帝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不禁一瞬失笑。 想着都是当娘的人了,一撒起泼来竟还是这副横眉怒眼的小兽模样。 他脑里不由又忆起一抹记忆来。 从前在天宫,天帝每每刺宴,必不可少的诸佛中,他算是其中一位,小师叔陆压算其中一位。 陆压道君性子素来古怪,他修玄明气,可凝聚三魂七魄,为诸神众生赋灵,道法无边。 却推却了诸神举荐的天宫重职,一心潜居昆仑山,不理仙凡尘世。 便是天帝前来相邀,这宴会他赴与不赴,亦是要看情绪的。 久而久之,每每天宫设宴,必定要有仙童亲自去昆仑山走一遭,而正宴之日,他的席别照旧摆上仙果仙露。 该不来的,他照旧不来。 天帝设宴,必有一袭空缺。 这是整个三界皆知的事。 那日他盘腿坐在席间小酌,无意之间,竟瞥见了那原本空缺的位席上幽坐一人。 不是道君是谁! 而他的身侧,竟还有个年岁尚轻的小仙童,头顶绑了两个冲天的发髻,红色的流苏垂下来,随她蹦来蹦去的小身子悠悠晃荡。 天帝设宴,岂可儿戏。 座中诸人无不皆是位列仙班抑或身份尊贵的神佛。 无端地,竟何时多了这么个蹦蹦跳跳的小仙童。 看她的模样,即便再修炼上万年,也不定能入得此席。 除非…… 他的眸光徐徐落到她身侧,正席上端坐的小师叔身上。 闻说从来不收弟子的道君千年前曾收了个弟子。 这便说得通了。 他正自心下凝思,却见那小丫头一瞬自道君身侧起身,哭闹着要离席。 道君细问了许久,她才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道君面色一怔,一瞬有些哭笑不得。 只需稍稍凝神,他便将她的话尽收入耳。 刹那之间,不由竟也抿唇低笑。 这小丫头,原是席间贪吃贪喝,要尿裤子了。 神思徐徐回归,原是马车遇了颠簸。 耳边传来一声低呼,他下意识已经伸出手臂,将身边之人一把圈紧。 轿外,蔡康的声音传来:“主子,路面有些颠簸,坐稳了。” 龚璃自惊慌中回神,方自他怀中抬头的一瞬,肚子咕嘟咕嘟地,突然就叫开来。 皇帝浓眸猛地暗压,陡地朝她瞥来:“怎么?” 龚璃佯装困倦,一头埋进他的胸怀,企逃过他的询问。 耳边却传来他的低斥:“日后再不好好进膳,朕必重罚。” “罚什么?” 谁曾想,她竟一瞬扬起了脑袋。 皇帝挑眉:“爱妃很期待?” 呃…… 龚璃猛地又将头埋进他胸膛,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阿玄,我好饿~” 转移话题。 皇帝哑声失笑。 越来越像孩子了。 他凝眸一笑,手掌柔柔在她瘦削的肩上抚着,心底却想:真要细数年轮,她微余千岁,他却早已在天宫司了百万年的刑法。 她在他面前,连黄口小儿都算不上。 可不是个孩子。 第四十二章 大赦天下(22) 龚璃万不曾料及,萧玄景口中的故人,竟是陆聃。 不,应当说,莎卡丹。 他看起来并不知悉她如今身份。 这处宅院坐落帝京西郊,他们方入得内院,陆聃便迎了出来。 将他二人一路引至内堂,他唤丫头看茶,蔡康却在此时躬身低道:“还是先用膳罢。” 陆聃一瞬挑了眉角,徐徐朝皇帝看了过来,皇帝屈指触了触鼻端。 随着他的眸子,陆聃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身侧的紫衣女子身上,颔首。 龚璃实在饿得慌,可这到底不是在自个儿宫里,陆大哥虽说是她熟识的,今时到底也不同往日。 他们而今,俨然形同陌路。 许是早得了消息,饭桌上的菜虽比不得宫里,却也尽数迎合了那人口味。 他爱吃的,多数也是龚璃心仪的。 席上一共三人,他,她,陆聃。 龚璃方人得席,目光便落到院里正手握剑柄来回踱步的蔡康身上。 “陆大哥若是不介意,这桌上可否再加一人?” 方才二人之间已彼此问候过了,听他自称陆聃,龚璃便顺势称他一声陆大哥,正巧不需改口。 陆聃抬头,徐徐朝她看来,却只见眼前的女子也正凝着他,她弯着眉眼,吟吟浅笑。 恍惚之间,竟与记忆中的一抹影儿重合到了一处。 他看得痴了,竟连身子往她这边倾了过来也全无所知。 皇帝冷眉斥了龚璃一声:“不得胡闹。” 龚璃猛地朝他瞥来:“可是蔡总管他……” 皇帝又是一记冷冽的眼神扫过来。 龚璃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幽幽怨怨,乖乖闭嘴。 皇帝神色终于缓和了些,拿起筷箸,夹了一快鱼翅进她的碗里:“吃。” 龚璃撇撇嘴,埋头,吃。 旁侧的陆聃,默默看着他二人之间互动,眸色微微一变。 他二人都不是话多之人,龚璃处于他们之间,便也只能缄默不言。 这倒不定便是坏事。 至少,进膳之时,她全神贯注,大快朵颐。 用完膳,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子走了上来,自称是这府中的大婢,府中有许多奇花异草,愿引她同游。 龚璃转眸看向皇帝,之间他温眸朝她点点头。 她这便反应过来,许是他与陆大哥有要事相商。 哼,还口口声声是带她来见故人的呢。 她朝他一瞪,提起裙角便随那婢子出了厅堂。 便在她踏出房门的当口,皇帝一个眼神瞥来,院中的蔡康会意,握了握手中剑柄,朝她二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早便听闻皇上与这位宸妃娘娘鸾凤和鸣鹣鲽情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内堂,陆聃低眉一笑,朝首座上的皇帝看了过来。 皇帝眸色一顿,凝在院外的眸光终于收了回来:“大将军府上,今日是否缺了一人?” 他四下打量一番,幽声相询。 陆聃迎上他的眸光,面色一怔,顷刻回神:“胞妹近日结识了一位说书先生,这几日日日追随那人在帝京辗转。”话到此处,低眉一笑:“整日见首不见尾。” 皇帝闻得他话上虽有轻责,语里却隐隐透着宠溺之气,不觉亦是温眸一笑:“看来府上是要好事将近了。” 陆聃陡地朝他看来,许久方低叹了一声:“她若是想得开,我还有什么不能依着她的,陆聃虽非大富大贵,多养一口人的钱粮还是足够的。” 二人说话间,便见府上的一个小厮引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步了进来。 小厮躬身朝他二人作揖:“皇上,将军,南大将军到了。” 来人正是断章。 他立在堂下,对着上首的皇帝拱手一拜:“微臣拜见圣上。” 陆聃朝小厮摆摆手,小厮领命,转身带上房门,离去。 “现如今既在宫外,多余的礼数能免则免,坐罢。” 皇帝朝他看来,断章连忙颔首,方走到他下首的茶桌坐下。 耳边,陆聃的低询已然传来:“是否还少了两个人?” “就你我三人。” 首座,皇帝沉声道来。 陆聃一瞬挑眉,对面,断章收回看向皇帝的眸光,开口解释:“高大人前几日领了差事,已经离开帝京了,至于六王爷……” 他悄无声息朝皇帝看了一眼,见他面上微漾异样,便默默住了口。 皇帝却在此时朝他看了过来:“龚璃性子野,惯常是个坐不住之人,你回去与公主说说,让她闲暇之余,常去宫里走走。” 断章心口猛地一震,费了些心里才将面上的波动压下,微微颔首:“公主这些日子也时常叨念娘娘,微臣回去便与她说。” 皇帝点点头,转眼之间。一抹暗黑藏于眼底,徐徐朝陆聃看了过去:“端亲王妃陵寝无端被盗,仅余棺椁之事,想必将军已经听闻了?” 第四十三章 大赦天下(23) 皇帝点点头,转眼之间,一抹暗黑藏于眼底,徐徐朝陆聃看了过去:“端亲王妃陵寝无端被盗,仅余棺椁之事,想必将军已经听闻了?” 陆聃眸色一凝,颔首。 他沉吟了许久,终于抬眸,徐徐道:“两年前,陆聃曾与一个人提及过自己的身世。”话到此处,低眉一笑,嘴角的弧度有些苦,“那个故事真假掺半,更未曾说完。”他正了面色,抬眸低询:“不知皇上与大将军今日可愿听聃说完那个故事。” 回宫的路上,气氛异常寂静。 龚璃歪身坐在一侧,侧开脸面,看也不看皇帝。 方才告别了陆聃,她同他提出要去清梵寺与沈姐姐见上一面,却被他果断否决。 此时正兀自背对着他,生着闷气。 天色将暗,耳边车轱辘声声声入耳,阵阵敲在她的心坎。 “蔡总管,停车。” 突然,她朝外面的蔡康低叫了一声。 “赶你的车,莫要理她。” 皇帝冷声吩咐。 原本有些放慢速度的蔡康又重新挥鞭,朝马背上打将而去。 龚璃狠狠朝身后一脸老神在在的某人一瞪,索性躬身去掀轿帘:“停车,我要下轿,停下来。” 她的身子随着行进的马车歪歪斜斜,皇帝面上一瞬染了怒容,冷眼朝她看去:“坐下!” 这才消停了多久? 蔡康额头蹭蹭直冒冷汗,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又到头了。 说出去都无人敢信。 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帝妃的意见能统一。 皇帝不开口,他也不敢擅自停下来,赶车的速度却慢下来不少。 他们此时行经之处乃帝京西郊,路面崎岖,若是轿里的宸妃娘娘有个闪失,只怕他蔡康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使性子也要考虑地点,你好生看看这是何处,还不坐回来。” 耳边传来一道危凛的低斥,皇帝已伸出长臂,往她腰上一卷,三两下便将人拉回了身侧。 龚璃如今正自气上心头,哪里肯轻易服软:“萧玄景,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对着他周身便是一阵胡乱抓挠,皇帝脸色越来越难看:“再闹下去,打今儿起朕便命奶娘全权照管颢儿,你别想再见他!” “萧玄景,你混蛋!” 龚璃的泪水陡地滚落下来。 他竟然用这个威胁她。 “颢儿是我亲生的,是我拿命换来的,我是他的娘亲,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她捂脸,泪水自指间滑落,声声切切都是控诉。 皇帝居高临下剔着她,眉眼冷得彻底:“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可还有丝毫为人母的样子!” “我没有,你有!”龚璃猛地抬头,泪流满脸地朝他瞪过去,眸底藏着一股狠劲:“你每日心思都在朝堂国事上,难得见上他一面,你又何曾给过他半点好脸色,萧玄景,那也是你的孩子,还是说,在你心里,他不过是你将来的孩儿之一,疼与不疼,也便无足轻重了。” 皇帝一把掐住她泪湿的下颌,“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龚璃扬手一把将他的手挥开,她红着眼眶,整个人俨然一头发怒的小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早便下令通知皇后提前准备选秀事宜了,是啊,自古为王为帝者,谁不是后宫佳丽三千,我小小的灵凤宫,在你心里又算得什么?” 他剧烈地摇着头,泪水断线珠儿般,簌簌滚下。 皇帝眸底的暗黑较轿外的夜色还有深浓几分,他猛地朝她凑近,狠狠掐住她的两颊,面上含霜裹怒,毁天灭地地朝她压下来:“你心底,就是这么想朕的?” 许久,他方低喃出声,他音色冷冽,面色沉冷得可怕。 周身无不被寒气围裹。 龚璃狠狠咽着口水,双肩止不住地颤抖:“是又如何!”泪水再度滑落,她直直迎上他杀神弑佛的眸光,冷笑出声:“难道你没有让蔡康去皇后的华裳宫传旨意吗?还是宫里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来年春的选秀是假的?” 她紧紧盯紧他,不放过他面上眸底一丝一毫的情绪。 “你以为我龚璃是谁?”她眼角含着泪花,摇着头朝他看来,唇角缓缓勾起了一道轻轻浅浅的细弧,满是嘲讽:“我不是南倾歌,那个任你百般凌辱、眼睁睁看着你出入后宫嫔妃寝宫只懂得终日以泪洗面、由着你误会她与别的男子有染就要拿掉她腹中孩儿的南倾歌已经死了,我是龚璃!” 她突然握起拳头朝他身上胡乱打过去,力道又重又狠:“你看清楚了,我是龚璃,我是龚璃!不是你的倾儿!” 第四十四章 大赦天下(24) 将军府。 “刚刚温好的,夜凉,暖暖身子。” 叶卡青一边细声说着,一边将面前的酒杯往断章面前推去。 断章点点头,月明星稀的夜,月色下的树影随着夜风在她的眉眼晃荡。 “将军?” 眼见他一直盯着她瞧,叶卡青面色不禁一热,低唤了他一声。 断章回神,低眉一笑:“小长安今日可闹得厉害?” 叶卡青被他问得一怔,转瞬却哭笑不得地道:“你前脚出了府门,后脚她便吵闹着要爹爹,满屋满院寻了你一整日呢。” 断章面色一瞬浮出欣悦:“算我没白疼这丫头片子。” 叶卡青顺着他的话:“都说儿牵娘亲女挂父,还真是一点不假。” “醋了?” 断章温眸看向她,一脸戏谑。 叶卡青横他一眼:“胡说什么呢,女儿可是我生的,将来丫头长大了,有女儿家的心事了,自然要回来黏娘亲了。” 断章饮了一口酒,嗓音染着酒后的低醇:“是是是,何止女儿,咱们整个将军府日后都还得仰仗你呢。” “何时竟连这贫嘴的本事都学会了。”叶卡青轻嗔他一声,想起什么,又一瞬抬眸:“对了,皇上今日个怎么想起去莎卡丹将军的府上了?” 断章眸色一顿,缓缓将指间酒杯放下,“你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天,当时你们的西楼兰的大将军身在何处?” “莎卡丹?”叶卡青陡地朝他看来,仔细回忆了一番,忽地拧了双眉:“你不说我倒忘了,他修书与哥哥说要离开一段时日,整个西楼兰,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话毕,她紧紧凝着断章,他不会无缘无故问她的。 断章迎上她微灼的眸光:“他来了大夏朝,化名为陆聃,更曾与当时的南妃娘娘有过一面之缘。” 叶卡青猛地一惊:“这么说,皇上今日携宸妃娘娘一同前往,是想要让他二人故人重逢?” 断章摇摇头,低了眉端:“陆聃并不知悉宸妃娘娘如今的身份,皇上这般做,不过为了了却娘娘一桩心事罢了。” “此话怎讲?” “两年前那场分别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娘娘与他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都只匆匆一别,再后来,因着一些变故,皇上曾怀疑过娘娘与他之间……有染。” “什么!” 叶卡青吓得不轻,惊问出声。 断章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那些都是宫闱旧事了。” “后来呢?” 叶卡青随他压低音色,尚自透着惊疑。 “后来……皇上逼着娘娘拿掉肚子里的孩子。”话到此处,他抬眸凝向眼前的女子,“你想,当时的南妃是他心头挚爱,他都逼她如此,又岂会放过陆聃?” “那……” “陆聃为何还能毫发无损地活到如今?”断章挑眉一笑,“不过是他手上有皇上需要的东西罢了。” “依你所言,皇上今日带娘娘出宫,是想让她知道,他并未开罪陆聃?” 断章赞赏一笑,点头。 叶卡青却又一次拧了眉眼,眸含探究地问出声:“你方才说他身上有皇上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断章神色悄然一顿,转眸,已经温眉朝她看来:“这些事日后我再与你细说,”他替她理了理被风吹起的大氅:“今日我与皇上见面,他专门提起了你。” “我?”叶卡青又是一惊:“与哥哥有关?” 断章一瞬挑眉:“是,又不是。”他迎上她困惑的目光:“他让你空闲时候常去灵凤宫里走动。” 叶卡青猛地抬起了头:“皇上这是何意?” 断章沉声一笑:“皇上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去看宸妃可以,多余的话,自是不能提的。” 断章见她眸含担忧,便伸手将她冰凉的手执进掌心:“宸妃娘娘总归是向着咱们的,想当年你我能成好事,还亏得圣上与她的帮助。” 叶卡青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么,我明日便入宫?” “也无需那般急切,我听皇上的意思,宸妃娘娘似有意去清梵寺探望沈姑娘,届时你再同她同往也是一样的。” “去清梵寺?皇上同意了?” “她若是铁心要去,皇上只怕也拿她无法,再则……” “嗯?” “今日我无意之中提及六王爷,皇帝的脸色一瞬变了,他惯常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而今这般,许是也被六王爷气得不轻,宸妃娘娘真要走这一趟,也不定便是坏事。” 叶卡青轻轻一叹,突然苦笑出声:“什么事都是说到别人的时候脑子清醒,到了自个儿头上就犯糊涂了。” 断章挑眉:“怎么讲?” 第四十五章 大赦天下(25) “六王爷与沈姑娘闹成如今这般,明摆着是沈姑娘不满意她姐姐的结局,殊不知,她那个姐姐本便是朝中要犯,又是三贤王至亲之人,皇上能允她一具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了。” 断章摇头一笑:“说到至亲,自小长大的姐妹之情又岂是寻常情感能轻易比拟的,她如今这般,亦算得情理之中。” 叶卡青徐徐抬眸,朝他苦声一笑:“将军,你又何苦变着法儿慰我心安呢?” 断章挑眉:“此话怎讲?” 叶卡青摇摇头:“我如今的处境,便是如同当初的沈姑娘一般,进退两难,我实说告诉你,我心里对你们那个皇帝不是没有怨的,可他之前为你我做的,我也一样记着。” 断章沉叹一声,无话。 叶卡青主动靠进他的怀里:“罢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真到了那一日,只盼皇上能网开一面,若是不能,我也还是大夏朝的将军夫人,是小长安的母亲。” 华裳宫。 “娘娘,娘娘,好消息!” 佩环高声叫嚷着,兴冲冲地奔了进来。 皇后放下手中的书,转眸见她气喘吁吁的模样,不禁佯怒道:“也是习过诗书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冒冒失失的?” 佩环终于喘匀了些,面上还是一片喜色,又朝她跟前凑近了几步,颇有几分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娘娘可知昨日皇上寝在何处?” 皇后的眉眼一瞬黯了下来,他寝在何处?现如今整个宫中也只有一后一妃,而他,只怕早忘记大夏朝还有个皇后了。 佩环见得此番,心知她这是又为宸妃专宠之事闹心了,然而,她即将要说的事,便与这个有关。 “娘娘,奴才方才经过御花园,听见几个奴才议论纷纷,上前一打听,您猜怎么着?” 皇后默默将拿起的书又放下,抬眸朝她看去。 佩环眉眼含笑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皇上昨儿个寝在日升殿!” 皇后陡地抬了眸子,“此话当真?” 佩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奴婢何时与您说过假话?” 皇后却又一瞬拧了眉心:“可是,昨儿个皇上不是还带着宸妃出宫了吗?” 佩环面上一瞬凝了一抹冷笑:“那又如何,宸妃娘娘那个性子,日子短了皇上还能当是新鲜,不与她计较,日子一长可就说不准了。” 皇后一瞬看向她:“此话怎讲?” 佩环越发得意地笑了:“娘娘,您还不知道吗?这世间的男人,谁不喜欢温柔似水的女子,更莫说还是堂堂九五之尊了,那宸妃娘娘性子鲁莽,还隔三差五地跟皇上使性子,时日长了,皇上自然也便腻了。” 皇后却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你当真这么想?” 佩环重重地点头:“可不是,虽说昨儿个皇上带她出宫是真,但明显俩人最后闹得不欢而归,皇上昨儿夜里连她宫里都没去,定是被她气得不轻,那宸妃娘娘又是个倔脾气的主,这俩人之间这么耗下去,主子您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本宫能有什么机会?”皇后听到此处悲戚一笑,眼底一瞬便爬出了浓浓的幽怨:“从前豆蔻年华,也不见他对本宫有过丝毫情意,而今,更不可能了。”她低眉自嘲一笑,又道:“再说,他昨夜没去宸妃寝宫,兴许是政务缠身,这妄自揣测的苦头,本宫断不愿再吃了。” “娘娘!”佩环急得跳脚:“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兴许是您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日升殿外,秋萤躲在暗处许久之后,终于见蔡康自殿内步出。 她面色一喜,四下一瞥过后,突然趁旁边立着的几个宫奴不注意,冲上去一把拉住他就往墙后拖。 “秋萤姑娘?” 蔡康终于站定,乍见是她,不禁一瞬皱了眉头。 秋萤为主心切,又候了他这许久,此番便直言直语了:“蔡总管,昨儿个皇上和娘娘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主子一回宫就将自己关进房间里,连晚膳都没吃!” “这我哪知道?”蔡康理着拂尘,一脸“你问错人了”的表情。 “你怎么不知道?”秋萤声音一瞬拔高了两度,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昨儿个可是你跟在皇上和娘娘身边的,你不知道谁知道?” 蔡康一脸无奈:“我真不知道。” 秋萤猛地推了他一把:“你不是还为上次的事生气吧,我说你堂堂内务府的总管,也太小气了些!” 蔡康沉叹一声:“姑奶奶,我当真不知情,光天化日的,你这般拉拉扯扯,叫别人见了成何体统?” 秋萤又推了他一下:“那你倒是快说啊,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医,对症才能下药,咱们知道了前因后果,才能替主子们分忧不是!” 话到此处,她突然神秘兮兮地看着他,幽声低道:“我可是听说今儿个皇上在朝堂上又拿臣子开刀了,咱们这样做,也是为大臣们考虑不是?” 蔡康此番倒是微惊了面色,朝她挑眉道:“你个小丫头,消息还挺灵。” “那是!” 秋萤朝他扬眉一笑,又开始眼巴巴地盯着他。 蔡康见躲不过,只能四下瞥了一番,觉得此处实非说话的地儿,便拉着她又往隐蔽处走近了些,站定后方压低声音道:“我当时在轿外赶车,也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得宸妃娘娘似乎提到了选秀,想来便是与此相关了。” “难怪娘娘都气哭了!”秋萤气得跳脚,气冲冲地转身便走。 却被蔡康一把拉住:“方才不是说要替主子分忧吗?” 他还以为她有什么好法子呢。 秋萤气呼呼地朝他一瞪,脸色已不复方才:“分什么忧,等你们主子娶了新嫔新妃,让她们替他分忧去!” “哎你这个丫头,脾气还是那么横啊!” “你也不差!” 傍晚的时候,龚璃跟奶娘坐在院子里,与小皇子玩闹。 也不知怎么的,小皇子突然就哭闹起来了。 奶娘住的礼仪房平日个人事不多,消息也较其他各宫迟缓了些,由而,及至此时她尚不知帝妃正闹着矛盾。 一边抱着小皇子哄,一边脱口便道:“想是今儿个没见着皇上,想念他的父皇了吧。” 尾音未落,那边厢,龚璃的面色已然陡地一变。 紫娥拼命给那奶娘使眼色,暗示她不许再说。 此时此刻,日升殿。 皇帝刚拿起一份奏折,突然又徐徐放下,眉眼一凝,沉声道:“蔡康。” “奴才在。” 他身后的蔡康抱着拂尘,躬身低应。 皇帝不动声色地挑高了眉角:“听说今儿个宸妃宫里的丫头来找你了?” “是。” “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蔡康。” 皇帝陡地厉了声色。 蔡康方支支吾吾道:“……奴才不敢说。” 皇帝冷声一哼:“还有你不敢说的事?” 蔡康紧了紧手中的拂尘:“奴才怕说了,皇上一怒,又罚奴才去御膳房劈柴。” “你再不说,朕现在便罚你去。” “皇上……”蔡康动了动唇角,犹豫了一番方低声道:“秋萤姑娘跟奴才说,宸妃娘娘昨儿个回宫之后便将自个儿关进房间里,连晚膳都推了……还说……” “嗯?” “还说娘娘气得哭了一夜,今儿个眼睛都肿了。” 砰的一声,皇帝端起的茶盏倏地放下。 “胡闹,身子不好,还这么不懂得爱惜。” 蔡康暗暗低眉:“这也不能怪娘娘,娘娘心里深爱着皇上,知道选秀的事,自然是要生闷气的。” 皇帝陡地凝向他:“你明知选秀之事……” 蔡康抬眸与他对视:“可宸妃娘娘不知道啊。” 皇帝怔了片刻,突然便幽了声气:“蔡康,朕看你胆子是越发大了。” 蔡康将头压得越发的低,“奴才有罪。” 皇帝冷冷挑眉,又一次端起了茶盏,喝了一口方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蔡康一直埋着头:“奴才不该擅自揣摩圣意,不该擅自替皇上分忧。” 皇帝陡地冷了声气:“你这话是不该吗?” 蔡康双膝跪地:“奴才知罪。” 皇帝这才勾唇笑了:“那朕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奴才谢皇上恩典。” 第四十六章 大赦天下(26) 奶娘将小皇子抱走之后,龚璃兀自回房。 紫娥这才一把拉过秋萤,将她一路拉着进了院子,方低声问道:“你早间不是去过日升殿了吗?蔡总管怎么说?” 秋萤陡地抬起了眸子:“你怎么知道?” 紫娥瞪她一眼:“你说呢?” 秋萤撇撇嘴,转瞬却又不禁微怒了面色:“看来当初传得沸沸扬扬的选秀是真的,昨儿个不定皇上跟娘娘提呢,想来俩人为这事闹得。” 紫娥也是一惊:“消息可靠吗?” 秋萤徐徐迎上她的眸子:“蔡总管应该不会说假话吧?” 紫娥了然地点点头,也颇为认同地道:“难怪主子这么生气。” 秋萤连连点头:“可不是,皇上还真是狗改不可吃屎,这宫里突然间少了好几个美人儿,他就耐不住寂寞了。” 紫娥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喂,你小点声!隔墙有耳!” 秋萤一边挣扎一边含糊不清地反驳道:“这么晚了,隔墙就算有耳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可不一定。” 却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二人大惊,僵着身子转过身,就看到了已经进得院子的蔡康。 “蔡总管?”紫娥吓了一跳,连忙急声道:“奴婢们方才说着玩的,您千万别当真。” “我看是真的。” 蔡康说着,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身边的秋萤。 后者险险收了心中的惊惧,一边想着还好,一边道:“哟,蔡大总管,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她问出口,已经开始将脑袋往他身后伸。 “秋萤姑娘这是掉东西了?” 秋萤闻言,当即收回眸子,狠狠地朝他瞪。 紫娥将她一把拉至身后,上前行了个礼,抬眸道:“蔡总管,就您一人吗?” 蔡康唇角弯出一抹笑:“紫娥姑娘以为还有谁?” 紫娥有些不死心地道:“不知您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蔡康挑眉一笑,唇角微动,一字一句道:“戴罪立功。” 龚璃率着两个大丫头方行至御花园,便撞上了也正往这边赶来的蔡康和卢太医。 率先开口的是秋萤:“蔡总管您这速度可真快啊。” 蔡康眉梢一挑,不答。 “娘娘?” 卢太医连忙上前行礼。 龚璃累得气喘吁吁,朝她摆摆手:“蔡总管方才可与你说过了?” 卢太医陡地抬起了头:“说什么?” 龚璃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皇上今日手臂旧疾复发,卢太医可把药带齐了?” “这……”卢太医还真没带齐。 准确说来,他压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便被蔡总管一把提起肩膀抓过来了。 他半路问起,蔡康只道他走一趟便可,别的什么也不必说。 “娘娘不用担心,该带的卢太医都带上了。” 耳边,蔡康的声音徐徐打来。 龚璃这才放心地点着头,“那便好。”疾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下来:“对了卢太医,皇上此番怕是在性子上,一会子若是他发起脾气,你也只管做事便好,不必理会。” 我的主子,您确定您方才没有说错吗? 紧跟身后的两个丫头惊得不敢置信到面面相觑:娘娘方才所说不必理会的那人,是皇上吧。 便连一贯冷性子的蔡康此番也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这宸妃娘娘,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眼看着卢太医跟着宸妃一路踏进了日升殿,蔡康终于顿下脚步,满以为自己此番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一边思着,一边连忙将急匆匆要追进去的两个丫头拦下。 “蔡总管,你做什么?” “嘘~” 蔡康朝她二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再甩给她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哦~~~~” 两个丫头终于会意,三人随后颇有默契地退至暗处,又纷纷伸出脑袋偷偷瞧着殿内的境况。 今时不同往日。 不知从何时起始,但凡来者是龚璃,日升殿里的奴才惯常是行了礼便让她进去了。 今儿个自也不例外,龚璃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外面的三人激动得越发探出了脑袋。 却在下一刻,宸妃竟又疾步退出。 “混蛋!” 三人只闻得她低咒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主子!” 秋萤要追上去,却被蔡康一把拉了回来。 便见皇帝已大步追出,不出片刻,皇后也疾步追了出来。 蔡康这下可是吓得大汗淋漓,千算万算,他也没算到皇后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局。 这下完了。 弄不好的话,他的下场怕是要比去御膳房劈柴还惨。 “站住!” 皇帝沉声低喝。 龚璃不理,反而加快了脚步。 皇帝一瞬冷了声气:“朕命你站住!” 龚璃心里气得很,凭什么他说站住就站住。 有本事你回去啊,回去跟你的正室继续饮酒作乐去啊。 跑着跑着她有点喘气了,这一喘气脑子一个激灵,龚璃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当即怒得什么都顾不得了,顿下脚步就与身后使了轻功追至的某人面对面了。 “萧玄景,你混蛋,骗子!” 第四十七章 大赦天下(27) 皇帝上前,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朕何时骗过你?” “你骗我的时候多了,方才便有一桩,堂堂九五之尊,谎话连篇的,你还顾不顾脸面!” 皇帝这下眉眼彻底冷下来了:“无理取闹。” 这一声冷斥真真将龚璃激得火冒三丈:“混蛋,你不是断手断脚了么,不是连奏折都拿不起来了么?我看你好得很,是我鲁莽,不该叨扰你跟她郎情妾意!” “蔡康告诉你的?” 皇帝这下彻底反应上来了。 “这个蔡康,朕看他是真打算去御膳房劈一辈子柴了。” “……怎么回事?萧玄景,你说清楚?” 那边,远远躲在暗处的蔡康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下意识屈指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端,就被龚璃身边两个大丫头一左一右堵住了去路。 “蔡总管,到底怎么回事?” 蔡康心里此时此刻是绝望的。 都是戴罪立功惹的祸啊…… 咳…… 事情的起因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皇帝所说的戴罪立功,说好听点叫戴罪立功,说难听点便是让蔡康去灵凤宫里走一遭,想方设法让宸妃来一趟日升殿。 说来说去,都是吵架的俩人太像了。 一个死鸭子嘴硬,一个倔得像头牛。 这俩人一旦闹起来,真格都是动假的,可明面上谁也不肯先服软。 苦的还不都是身边这些奴才吗? 蔡康临危受命,本着戴罪立功的份,思虑了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才想出来皇帝旧疾复发不肯宣太医这个法子。 反正皇上要的是结果。 至于过程,自然忽略不计也未尝不可。 本来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即便宸妃娘娘后知后觉上当了,皇帝肯定也不会轻易放她走,俩人小吵小闹一番,那些恩恩怨怨十有八九便可尽数云散烟消了。 谁曾想会凭空多出来皇后娘娘这个变数。 两个丫头听罢,先是怔忡了片刻,随即便一同噗嗤一声笑了。 蔡康原以为两个丫头这是幸灾乐祸,待得顺着她二人的目光所向之处,只见得原本闹得不可开交的帝妃已不见了踪影。 他陡地一惊,举目四望过后,方隐隐约约闻得密林深处微风浮动,枝叶飘飞的方向,通往灵凤宫。 他怔了怔,便也同两个丫头一般,低眉笑了。 下意识将手中的拂尘收紧,他看着帝妃消失的方向,心道这下他应该不用去劈柴了。 三日之后,宸妃秘密出宫。 此事便连元景也不知情,皇帝只在头日隐约暗示了断章。 由而,宸妃方出得宫门,便最先与早候在宫外的叶卡青碰了面,之后俩人上了马车,断章赶马,直奔清梵寺。 龚璃不意不过数日不见,沈姐姐竟变了个人一般。 一头长发全部束起来藏进灰色的帽子里,过度的清瘦显得她的双眼异常的大,嘴唇微微泛白,面里裹着隐隐可见的青紫。 若非见了她脑袋后面未能掩进帽子底下的一丝乌黑,龚璃当真差点以为她将头发给剃了。 却在此时听得身侧的叶卡青细声道:“若非六王爷来得及时,今日娘娘见到的,只怕真的是个尼女了。” 龚璃闻言心口一惊,许久方浅浅回神。 像是早便商议好的,断章与叶卡青双双跟随出来相迎的普光大师进了茶室。 屋子里,便只剩了龚璃与秋月。 这是她平日里寝歇的屋子,小了些便也罢了,竟还透着微微的潮湿之气。 寒冽冬日,屋子里却连暖手炉都没有。 龚璃方踏入,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原本是来替元景探些口风的,昨儿个思了半夜,方才又与叶卡青商量了一路,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不曾想沈姐姐竟主动与她提起沈秋霜。 “当年父亲含冤而死,皇上特地准民女归家,那日,秋月便觉得姐姐有些异常。” 龚璃听她一说,却无端想起一个事来。 那沈秋霜究竟是一开始便装疯的,还是疯病后来痊愈了,无人可知。 她这般问,沈秋月却只是摇头一笑。 只又同她提起年少时候的一个事。 从前宫里每每举行年节庆典,姐姐总是要将所有的衣物都换上一遍,进宫以后,女娃儿们多数是凑作一桌嬉戏玩闹的,因着是喜庆日子,惯常大人们是不大会说什么的。 所以,但凡那个时候,大家都会敞开心扉地玩闹。 唯有姐姐,总盯着几个皇子的方向,时不时便发上好一会子的呆。 日子久了,年岁再大了些,秋月稍稍懂得了些男女之情,再想起这个事儿来,便跑进了姐姐屋子里,缠着她问她可是对几位皇子之中哪一位动了心。 起初这般问,真真只当得好奇。 第四十八章 大赦天下(28) 再后来,她也有了女儿家的心事之后,再同秋霜提起这个问题,便更似探寻了。 她自是要探寻的。 她们姐妹情谊那般密不可分,若是姐姐与她相中的竟是同一人…… 然而,直到姐姐得了疯病,她也始终不曾从她口里探得一丝口风。 “那你可还记得她染病之前,有何异样?” “异样?” 秋月仔细回忆了一番,只记得那是个极好的年头,一直进犯大夏朝边境的北狄大军被当时的南老将军打得如同霜打的茄子,南老将军乘胜追击,直击老北狄王的老巢。 最后,那老狄王走投无路,亲自出城自愿献出十座城池,并愿自此唯大夏朝俯首称臣。 先帝大喜,在宫里大摆筵席,举国欢庆整整三日,更亲封南老将军为不败将军,赐双龙宝剑,上斩皇亲贵胄,下斩黎民百姓。 便在宫宴过后,因着不久便是中秋,娘亲特地带她们姐妹一起去挑选布料做新衣裳。 出来便撞见了一个惊险的场面,将她们母女三人都吓了好大一惊。 龚璃陡地转眸:“你们看见什么了?” 秋月迎上她的目光,娓娓道来:“是当时的南家二小姐,她险些被一匹飞奔的马踏于蹄下,危机之中,是那时候唯一封了王位的三贤王突然出现并将她扑倒救下,俩人在地面滚出好远,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三贤王后背撞上了小贩正叫卖的钉板,整个背都血肉模糊了。” 龚璃听得心惊,便又听得她道:“当时娘亲也吓得魂飞魄散,直到三贤王身边的奴才将人抬走之后,我们方决心回府,原本姐姐便在身边的,转眼之间却无端不见了身影。” “那日爹爹和娘亲急得同什么似的,府中的家丁丫头全遣出去找了。” “后来呢?” “找了大半夜,还是一无所获,最后爹爹也跟着出去寻了,我陪着娘亲坐在院中等消息,她一个劲地哭,说找不到姐姐,她也不想活了,便在此时,姐姐突然踏进了院子,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好似被人抽去了一身的活气。 “原本爹爹恼她私自在外逗留,拿着藤条是要罚她的,可见她那般模样,娘亲又以性命相逼,他这才住了手。 “却不曾想,便是那一夜之间,姐姐突然性子大变,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来也不理,到最后,便连爹爹在外面叩门她也只装作没听见。 “又过了半月,她突然自个儿出门了,只说想出去走走,娘亲担忧她,要跟着去,她却疯魔了一般,对娘亲大吼大叫起来,娘亲只是哭,便也不敢再提跟去之事。 “我因着跟姐姐关系好,便越发想知道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怪异,下意识里,总觉得会与她此番出门相关,便偷偷跟了去。 “没曾想会着她一路到了贤王府。 “姐姐出来之时整个人完全像变了个人一般,我缩到墙角,却见她行尸走肉似的,便连被人撞倒在地也始终不发一言。 “我冲上去,想要扶她起来,不料方触上她的手臂,她却突然一把掐住我的肩膀,嘶声哭喊道:‘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龚璃猛地掐紧手心,半晌方道:“那你可曾想过,她那日去三贤王府,究竟为了何事?”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后来么……” 龚璃怔了一番,旋即也反应上来了,不禁也同她一般苦苦一笑。 是啊,她问了一个多么蠢的问题? 只要稍微动些心思,这背后的一切,其实并不难猜。 当年南老将军大败北狄,立下大功,被先皇倚重,而当时便已经开始觊觎皇位的萧宸景,又岂会轻易放掉拉拢他的任何机会。 因而他从那时便开始在南家二小姐南倾尘面前献殷勤,为的不过是撩拨她的心意,待她对他生了情意之时,他娶她,便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他费尽心思,唯独没想到便是将女儿嫁给她,南老将军也不曾动过丝毫归党结派的心思,他惊觉自己下错了棋,便想方设法开始了策划,像后来除掉沈翰林一样,将南老将军除去。 而南倾尘,理所当然便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这才有了后来三贤王妃难产而死一事。 龚璃想到此处突然幽幽笑了。 所以即便萧宸景当时当真对南倾歌动了情,他也绝不会娶她。 而南倾尘一死,他转过身,索性退而求其次,将心思复又动在当时尚还在人世的沈翰林身上。 可是,龚璃记得一清二楚。 西山狩猎的那回,哥哥因着护主不力,被皇帝收回了兵符,沈翰林故去之后,哥哥曾无意中对她提过,那日在围场,皇帝要开罪他本是演给萧宸景萧睿景二人看的一出好戏,完全不知情的沈翰林却因此替他求了情。 众所周知,南断章是皇帝这边的人。 那意味着什么? 第四十九章 大赦天下(29) 沈翰林虽未在萧宸景面前明确表态,但已用行动向他证明,他,也是皇帝这边的人。 既然不能为萧宸景所用,又已经察觉了他篡位的心思,沈翰林,唯一的结果便是死。 便在此时,沈秋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无论如何,姐姐与前三贤王妃,有一点是相同的。” 龚璃眉眼一凝,徐徐朝她看去,便听她说:“自始至终,都不过是萧宸景手中的一颗棋子。” 龚璃怔了半晌之后,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便在此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个事。 她陡地抓住秋月的衣袖,“沈姐姐,这般说来,你住来清梵寺,本便不是……” 不是因为皇帝未对沈秋霜法外开恩之事。 那是因为什么。 她又惊又疑,陡地朝她看了过去。 秋月眸色微微一变,伸出指尖去拨弄桌上的茶盏,许久方开了口,不答反问:“闻说皇上和娘娘前几日曾去过六王爷府上,便不曾见着什么人么?” 龚璃不知她何意,仔细回想了一番,只朝她摇了摇头。 秋月却在此时扯唇一笑,面色隐隐透了轻微的嘲讽:“他还真是藏的好。” 龚璃不解:“沈姐姐,你们之间可是生了什么误会?” “误会?”秋月冷声一笑:“娘娘可还记得秋月之前是什么身份?” 龚璃怔了半晌才方转过神思来,却只越发疑惑:“这与你之前的身份有什么相干?”她话到此处,却陡地朝她看来:“莫不是六爷怀疑你与皇上……”她猛地住了口。 秋月凝眸一笑,眸底一瞬落了一抹黯然:“若说是那档子事,他误会我还好些。” 龚璃不由大惊。 不是这个误会,还能是什么? 秋月却在此时转眸对她一笑:“娘娘,多谢你为秋月专程来一趟,只是以后莫要来了,秋月如今已一心向佛,不愿再理俗世了。” 龚璃忙拉住她的手:“好姐姐,你怎么这么傻,为何不想想从前为他独守冷宫的那些年月,还有他这些年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何苦竟要言弃?” 秋月冷声而笑,音色幽幽道:“心思?他或许是花了心思罢,不过,那也只是从前了。” 龚璃此番终是听出了些末前因后果来了。 若非她会错意,沈姐姐方才话里的意味,岂不是在说元景心里有了别人。 只是,那怎么可能?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 “那怎么不可能?”秋月陡地看向她,眸底渐渐盈了泪意:“这世上有什么不可能?也只有你跟皇上。”她定定看着她,一脸艳羡:“也只有你们。” 回程的路上,龚璃一上马车便与叶卡青拉开了话头。 “这几日六王爷府上可是生了什么变故,还是来了什么人不成?” 叶卡青眉梢微挑,徐徐朝她看来:“沈姑娘都告诉娘娘了?” 龚璃心下越发的惊:“这般说来,竟是真的?” 叶卡青轻叹了口气,“六王爷府上前几日确实来了个女子,自称是江湖神医,手中有一个小细瓶,里面装了些黑不溜秋的药丸,据她所说,可包治百病。” 原来如此,龚璃此番算是有些明白过来了。 转眸一想,却觉得这也说不通啊。 沈姐姐惯不是不知轻重之人,那女子既说能医治元景恶疾,她心里即便有不快,也绝不会因此便与元景闹脾气的。 叶卡青看出了她的心思,沉声一笑:“若是单纯的医者与病人的关系便也罢了,可是,”她话到此处,不觉又压低了声音:“王爷与她走得近呢,听断章说,俩人几乎形影不离,偿有在沈姑娘面前也丝毫不避之时。” 这事,她也是昨夜才听断章说得,当时也惊了许久。 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他们都误会了沈姑娘。 “这……这是真的?”龚璃惊问出声。 “叶卡青还能骗娘娘不成。” 龚璃这下是完全明白过来了,难怪沈姐姐会那么生气。 “这个萧元景!活该!” 谁造的孽,让他自己去收拾! 耳边突然响起那人那日在轿中与她说的话。 龚璃心底咯噔一声,原来他当时的话,是这个意思。 他执着不松口许她来清梵寺,想来,当是也对元景失望透顶。 她竟还因此与他大闹,甚至跟他说了那些话。 他待她之心,便连市井小民也尽皆知,她那日,当真是无理取闹了。 龚璃越想心里便越发悔恨。 她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光景,心下只想早些回去,见见那人。 第五十章 大赦天下(30) 那日她吃味,皇帝与她说,皇后过来,是为她父亲容相之事。 去年,距大年不到十日,一个风雪纷飞的夜里,容相殁。 如今已是冷冬,很快便是容相忌日,皇后此番前来,原是求他允她出宫一趟,去丞相府的祠堂,替她的父亲亲手上一炷香。 容相! 那日气头上,便也未作细想,而今再思及这个名字,竟一瞬勾起了龚璃心底的一抹记忆。 便是今年年初,她与皇帝大婚之前,本一直住在将军府里。 并且,当时的她,早已对皇帝心灰意冷,断不曾动过再与他纠缠之念,及至那个月明星稀的夜,师傅突然出现,给她看了两个画面。 一个关于断章,当年那场帝位之争,他如何“死”而复生。 另一个,便是关于皇帝与他的恩师——容相。 龚璃这才知道,原来,老容相濒死之前,曾不顾病躯跪求皇帝保容灼华后位。皇帝却说:大夏朝的后位,他心中已另有所属,容相所求,他愿以别的任何相换。 龚璃这才想起他们之间发生那场变故之前,她去他的日升殿,本是为了浣衣局那个荷芳姑姑出宫之事求他,那时的他,方去探了病重的容相回来。 兴许是那日他说的话太过离奇,亦或者,但凡那个人是他,她便下意识去记。 总之,那夜的情景,她始终记忆犹新。 他将蔡康撵了出去,将她拉入怀中,问她可想要皇后之位。 她吓得不轻,只道皇后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却道,她若是当真想要,他便给。 如何给?那岂非是要废后? 当时她不过以为他一时兴起,抑或故意拿后位试探她。 却不曾想,他竟字字出自肺腑,竟当真动过废后之念。 只为了她想与不想。 马车不知何时已到宫门,她在叶卡青搀扶下方下了轿,便听得身后的断章道:“娘娘,此物乃断章临行前受六王爷所托,王爷再三叮嘱,务必亲自交到娘娘手上。” 龚璃低眉看去,只见他手心里躺着个很是精致的锦囊,不禁蹙了眉心:“王爷这是何意?” 她心下对元景始乱终弃着实还在气头上,此番便连音色也隐隐有几分不快。 断章只是摇头:“微臣不知,王爷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 “一切,便拜托娘娘了。” 龚璃陡地拧眉,许久,方伸手接过那个锦囊,反复翻看几番,到底也只瞧出它较别的锦囊更为精致小巧,此外竟再看不出丝毫特别之处。 与将军夫妇方告了别,转身往前未曾走出两步,只觉周身无端一寒,抬眸,竟见皇帝在宫门口,正翦手而立朝她冷眉瞥来。 这个人,如何鬼似的,竟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主子,您可回来了!” 秋萤倒是一脸欢脱,乍见她恨不得下刻便朝她扑过来。 未及动作,已被蔡康拎小鸡仔一般拎了回去。 龚璃看得不由发笑,走近了些,却发现那人面色越发难看了几分,不由假模假样朝他弯身一福:“臣妾拜见皇上。” 说话间,悄无声息将手中的锦囊藏进袖口。 皇帝眸色一瞬深沉,一声冷哼,转身便阔步迈入宫门。 龚璃白眼给他,脚下倒是跟得毫不迟疑。 这人,当真是半点不肯吃亏。 不过,看在他专程走了这一遭的份儿上,她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 余下的时辰,便一直呆在他身边,不时被他吩咐着磨墨捶腿揉肩,龚璃气得很,便样样都做得不尽如人意,存心与他作对。 皇帝也不恼,只照旧翻看着奏章,不知何时,唇角竟已衔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龚璃此刻正替他揉着肩,目光却徐徐落在他手中的奏折上。 不知哪位大臣上的书,说的却是小皇子满月宴上的具体事宜。 “阿玄,颢儿满月宴上,届时你果真另有安排?” 她在心底思着,明知从他口中套不出什么,还是不由又脱口问出。 皇帝面色不变,只挑眉低道:“你以为呢?” 龚璃一瞬顿下手上动作,心下已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 如若果真如她所料,那,“公主那里……” 皇帝翻看奏折的动作微顿,稍倾,低道:“叶卡青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大是大非面前,她分得清。” 如此说来,她心中所料竟是真的,他竟当真有心在宴上对叶弧烈动手? 龚璃低叹一声,却陡地想起另外一个事,又问道:“照此说来,北狄王也会前来祝贺了?” 皇帝眸色一凝。 龚璃看不清,只觉得他浑身一紧,到了喉间的话,不由又咽了下去。 却在此时,只听得他道:“北狄……” 他喃念出声,一瞬沉了眉眼。 龚璃心下再无法平静,出口之声微惊:“阿玄,玄舞她……” 皇帝沉叹了一声,复又将她揽入怀中,许久未出声。 龚璃闻得他呼吸声微重,想起了玄舞,不禁亦是心有戚戚。 玄舞当年远嫁北狄之事,她曾一度同叶卡青提起,后者却每每将话头绕开。 想来,当初那场嫁娶,定也是几经周折坎坷重重的。 而今夜,趁着这个机会,她想听他亲口说。 第五十一章 大赦天下(31) “那丫头的事,朕也并不十分清楚。” 皇帝终于出声,音色喑哑,隐约暗含了几分冷冽。 这当真是龚璃始料未及的。 她却不知,当时皇帝原本早安排了好一切,已拟定了玄舞身边的雨蝶代嫁,便连与那万俟远拜堂成亲的都是易了容之后的雨蝶。 然而,便在万俟远一行启程回北狄的后不久,她行刑的当日,皇帝匆匆赶赴刑场之后,玄舞趁此机会偷溜出了皇宫,只给他留了一封信。 匆忙之中,寥寥数语,所道不过祝皇帝与南妃早日重聚。 皇帝盛怒,差人一路寻去,却一无所获,后来南妃身死,他万念俱灰,却意外得知玄舞混入了北狄皇宫,并且已被万俟远识破身份。 整件事本便是大夏朝理亏,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已不便插手,一切便都只得靠玄舞自个儿,好在那万俟远待她似乎是有几分真心的。 这些到底也只是零散得来的消息,只言片语,究竟属不属实,不尽可知。 龚璃怔了许久,方看向皇帝,颤声道:“那万俟修……” 皇帝摇摇头,将她往怀里越发揽紧了些,嗓音低沉:“万俟远将他的消息全部封死了,朕派了好几拨人去探听消息,还是一无所获。” “会不会已经……” 龚璃思虑着那样的可能性,心里已不由狠狠揪紧,脑里倏地便现了他们尚在宫外之事,那个俊逸潇洒的莫修来。 他若果真出了事,玄舞她…… 皇帝看出了她的心思,反柔了声气:“你道那万俟远为何执意要娶玄舞?” 龚璃陡地抬眸,语气似答似问:“为了报复万俟修?” 皇帝点了点下颌,眸色一瞬深沉:“既如此,他必定不会轻易要了万俟修的性命。” “嗯?” 龚璃倏地自他怀里抬起了头。 皇帝将她身子揽回,嘴角勾出一抹泠泠冷弧:“你说,曲意折磨一个人,是一刀将他砍了快意,还是让他生不如死快意?” 龚璃怔了好半晌,方找着自己的声音,她想着他语里的意味,已不由涩了声气:“你是说,他将万俟修关起来了?” 皇帝冷眉一笑:“不止如此,万俟修恋慕玄舞之事大夏朝人尽皆知,想必也未能逃过他那个弟弟的眼,所以万俟远得势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想方设法要娶玄舞。” “为了折磨万俟修?” 皇帝凝向她,颔首。 龚璃不由咬紧唇角:“可是,我听说老北狄王这一生只娶了一个王后,传言若是真的,那他们岂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她尾音方落,皇帝眸色已隐了几分深沉。 龚璃惊觉自己一时口快,心底暗暗将自己狠骂了一顿,不由又紧紧抱紧了他的腰,闷声在他胸前低道:“阿玄,元景那里……” 皇帝脸色一瞬沉了下来,“不必管他。” 宫中惯有先例,皇子无论哪宫所出,满月宴一律由华裳宫中操办,其他各宫协理,此番后宫空缺,诸事自然落到华裳宫跟灵凤宫二宫头上。 规矩纷繁复杂,便是聪慧女子,非一年半载难以熟记于心,龚璃闹不明白,索性撂了这差事,全权交由身边两个大丫头去打理。 紫娥便罢了,秋萤这丫头做事大咧惯了,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时,两个宫的人一接洽,便闹了诸多不愉快。 宫里女子多,女子多的地儿,是非便也多,事情很快便闹到了皇帝那里,闻说皇后宫里的人对灵凤宫这边颇有微词,皇帝当即卸了龚璃身边两个大丫头的差事,如此一来,满月宴的操办便全权落到皇后宫里去了。 抛开各宫协理惯例不究,龚璃是小皇子的母妃,这事离了谁本不该离了她,流言不知出自谁口,总之闹到朝堂上之时,已变作了宸妃仗着圣上专宠,不将皇后放在眼底。 龚璃倒是无所谓,这么些年,多少流言蜚语风里雨里走过来了,就这么点事,她还真不放在眼底。 两个大丫头这里却过不去,为着这事儿累日在她耳边念叨个不停,大致意思,又不是她们不管事,还不是皇后那边的人嫌这嫌那,到了,她们倒落了个处处不是。 龚璃懒得理这些是非,由着两个丫头争论,自个儿躲去了荷塘清净去了。 如今已是冬月,寒气随着冷风裹挟而来,侵入骨髓,她不过多坐了会子,便冻得周身僵冷。 将肩上的大氅裹紧了些,她掏出怀里的那个精致的锦囊,仔细打量起来。 她已经翻看了好几日,花了不少心神,还是没能想清楚元景托断章送来这锦囊,究竟是何意。 却在这时,耳边传来紫娥丫头气喘吁吁的声音,说的是——秋萤与皇后宫里的人动起手来了。 龚璃面色一瞬大变,她不愿去计较这些,就是不愿再在后宫滋事。 闻说前两日皇帝在朝堂上提出要在小皇子满月宴上将他立为皇嗣继,惹来朝堂议论纷纷,朝臣分为两派,反对的那一方,都只道皇帝正当年,小皇子又还年岁尚浅,实不是最好时机。 说来说去,不过觉得宸妃身后无权无势,来路不明,这样的女子所出的小皇子,惯也没有承继大统的先例。 这些人,只差没有明说要待来年选秀,待得新妃有所出之后另择皇嗣人选了。 龚璃心里幽幽的。 她不是不信那人,只是如今形势逼人,来年选秀,无论他肯否,势必要填充一番后宫了。 到时候新颜旧颜,若说她还有别的奢望,便是他与她都康健,此生无虞。 若有来生,莫生帝王家。 她到底心疼他。 如今朝臣反对,颢儿满月宴又在即,他这几日焦头烂额,她一介女流,不能干涉朝政,便只能恪尽本分,不教他此时还替她分心。 偏偏秋萤这个丫头! 龚璃气得跳脚,匆匆起身便跟了紫娥往御花园赶去。 第五十二章 大赦天下(32) “住手,快给本宫住手,这,这成何体统?” 龚璃人未赶到,耳边已经传来皇后的声音,夹杂在几个女子的尖声叫嚷中,一片急怒。 她心口一提,越发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走近了些,才发现秋萤那个丫头正被几个丫头合攻,话虽如此,粗略一看,扭作一团的几人之中,除了她之外,其他几人的发饰衣襟都早已歪歪斜斜凌乱不堪,一片狼狈。 “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她们拉开!” 说话的是皇后身边的大丫头佩环,龚璃闻言,也连忙上前,冷声低斥出声:“秋萤,还不住手!” 原本正斗得酣的秋萤乍然闻得她的声音,动作猛地一怔,她一个不妨,头发被人一把扯紧,回过神要去反抗已来不及,她痛得龇牙咧嘴,像一头小兽一般反手一把掐住了身后偷袭的宫女的腰,使劲一甩,俩人双双跌摔倒地。 及至旁侧的太监侍卫将几人拉开,仔细一看,才发现几个丫头的脸都各自挂了伤,大大小小的指甲印,深浅不一。 龚璃深吸了一口气,先是朝同样跪在地上的秋萤看了过去,见她虽也遭了殃,倒无甚大碍,心底松了一口气,眼见她照旧还是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禁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小丫头触到她的目光,暗暗咬紧了唇角,低垂了头。 下一刻已经朝对面的皇后走了过去,福身一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朝她看来一眼,微微颔首,转眸,面上早已不复方才,却是一副正色模样:“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着,面色沉冷地朝地上垂着头的几个婢子看去。 “是她先动手的!” 最先开口的是皇宫宫中的一个婢子,她眼角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说话间,手臂高高抬起,直直指向了与她一人之隔的秋萤,面上尚自盈满怒恨。 龚璃陡地朝她看去。 心底却早已将此事猜了个七八分,许是她又听了什么闲言闲语,为她抱不平了。 这个丫头,进宫快两年了,她还以为当初整个灵凤宫遭难的事会多多少少磨掉一些她的棱角,没曾想这才多少日子,那莽撞的性子竟又回来了。 事情果然与她所料相差无几,无非是谁先碎的嘴,谁先动的手。 “宸妃,依你看,这几个丫头当如何处置?” 皇后的声音乍然传来,龚璃倒不讶她会有此一问,碎嘴的是皇后宫里的人,先动手的却是她的丫头。 身为皇后,秉公处置本也无可厚非,可这事可大可小。 说小了可当做宫女之间的口角,往大了说牵连的事儿可就多了。 单就两宫争宠,只怕就要闹出不少的事端。 皇后处置若有偏颇,会被世人说她善妒。 而龚璃,她若有失公允,亦必被人说成母凭子贵不将皇后放在眼底。 龚璃心思转着,突然又绕到选秀上面去了。 现在还只是一后一妃,日后这个妃,那个嫔,这个贵人,那个才人,日子才真叫难过呢。 “宸妃?” 见她迟迟不语,皇后再次凝眸看向她,低声提醒。 龚璃堪堪回神,甩去了心底纷乱情绪,朝皇后又是一福,不动声色道:“臣妾只是个妃子,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一切,还得您来做主。” 不就是推诿吗?谁不会。 末了,无非是依循惯例,将两边都训斥了几句,便遣回各自宫中了。 便在各自分道扬镳之际,一个丫头莽莽撞撞,端在手里的茶盏溅湿了龚璃的衣袖,竟险些将她撞倒在地。 紫娥秋萤险险将她扶住。 龚璃怀里的锦囊不期然地掉了出来,滚到了皇后脚边。 众人脸色一变,龚璃心口一紧,正要弯身去捡,皇后身边的大丫头已率先替她拾起。 “宸妃娘娘。” 佩环恭恭敬敬将锦囊对她双手奉上。 龚璃接过,心口惶惶,未曾见得皇后凝向那个锦囊时猛地一怔的眸光。 “你厉害了啊,都能以一敌十了。” 灵凤宫里,龚璃坐在屋子里,对着跪在面前的秋萤一顿数落。 “没有十,只有四个。” 小丫头原本埋着脑袋,此番闻言,抬头辩驳,扯痛了嘴角的细碎伤口,疼得嘶叫一声。 “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主子犟嘴!” 紫娥拿着冰袋和伤药进来,边低声斥她,边将东西放在小桌上。 眼见小丫头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龚璃想起她方才与人撕扯时候的小母老虎样儿,不禁又有些好笑:“本宫何时叫你跪了?还不赶紧起来。” 她瞪她一眼,又转向身侧的紫娥:“丫头,快给她看看,该上药的上药,该冰敷的冰敷,否则日后面上若是落了痕迹,嫁不出去还不得赖本宫一辈子。” 话方脱口,地上的秋萤陡地仰起头,抱住她的腿死活不肯撒手:“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主子,您别赶我走。” 说话间泪珠儿扑簌簌地就滚落下来了,梨花带雨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死活不肯认错的硬气。 龚璃轻叹一口气,弯身将她扶起,伸手拨开她凝在额前的发,拿起桌上的冰袋轻轻敷在她红肿的右脸的嘴角,半晌方道:“不过一口气罢了,你争它做什么?” 秋萤脸色一变,顾不得脸上的疼,只是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主子,咱们又没做错,之前说要两个宫一道操办小皇子的满月宴是自古的规矩,后来指责咱们处处不是的也是皇后宫里的人,皇后娘娘要是有什么不满的,要她去皇上那儿闹去啊,私底下来这一出,算什么……” “住嘴!”龚璃一把松了替她冷敷的手,一把将冰袋扔在桌上,冷眉瞪向她,胸口微微起伏着。 秋萤被她吓得不轻,眼底悬着泪珠儿,却全然不敢落下。 “紫娥,好好看着她。”龚璃说罢陡地起身,转身便出了房门。 “……主子!” 秋萤下意识要追上去,房门却在此时猛地合上,身后,紫娥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你还嫌闹的不够还是怎地?” 她拉回她,一把将她按坐在凳子上,一边替她上药,眼见她面里裹了不甘,不禁低叹道:“你没看主子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吗?还去闹她?” “心事?”秋萤陡地抬起了头。 紫娥迎上她的目光,心思有些飘远:“我方才去寻主子的时候,她独身坐在荷塘那里,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一个锦囊,她见着我,匆匆忙忙便将那锦囊掩进了袖口。” 秋萤紧紧盯着她的眸子,见她面色隐见惶意,心口一瞬缩紧,音色藏了几分不稳:“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三章 大赦天下(33) 华裳宫,皇后手里握着拟好的满月宴命妇名目,却久久不曾新翻一页。 佩环替她重添了灯油,见得此番,不禁近前低声唤道:“娘娘,主子?” 皇后眸色一动,循声朝她看来,低眉看了一眼较先前明亮的烛光,撵她自去寝歇。 佩环凝着她深锁的眉眼,眸里难掩忧色:“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丫头,那个锦囊……” 皇后一瞬抬眸,话到此处,堪堪又止。 “哪个锦囊?” 皇后将手中的册子放到桌面,撑着桌角徐徐站起身来:“宸妃怀里那个锦囊,本宫年少时候曾见过,那是六王爷的物事。” 佩环惊得倒吸了一口气,许久方回过神儿来,兀觉口舌干燥:“这……是真的?” “本宫骗你作甚?”皇后嗔她一声,目光缓缓落到烛台里那明明灭灭的火焰上:“本宫只是想不通,宸妃入宫前虽住在将军府,但也不曾听说与六王爷那边有什么亲近,六王爷的贴身物事,如何竟在她身上?” 她兀自拧眉,那边厢,佩环已近到她身前,压低声音道: “主子,您这么一说,奴婢倒是想起来了……” “什么?” “宸妃娘娘,那个锦囊掉在地上之时,奴婢看她面色候慌慌张张的,奴婢将锦囊递还给她时她看也不看奴婢,匆匆忙忙便藏进了袖口,许是做贼心虚呢。” 皇后惊得忙将绣帕掩了口:“你……你是说……不,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从前那南妃娘娘得圣上万千恩宠,末了出宫一趟不一样与别的男子珠胎暗结……” “可,她是宸妃,皇上待她那般好……” 皇后不由将手中的绣帕扯紧。 “她是宸妃不假,可她入宫之前又是个什么境况咱们有谁知道,您别忘了,咱们那位马上要办满月宴的小皇子,还是她在将军府时怀上的,指不定她生性便放荡呢……” “放肆!”皇后匆匆掩了她的口,眸含警告,沉声急斥:“那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关乎大夏朝国祚正统,若教旁人听去了,本宫也保不了你!” 佩环经她一斥,陡地回过神来,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末了,却仍旧替她不值,便又探问道:“主子,那锦囊的事,您真个不打算追究了?” 皇后长出了一口气,面色变得灰白:“她是皇上放在心上的人,莫说现在空口无凭,便是当真有什么把柄,你以为皇上是信她还是信本宫?” 佩环声色乍急:“谁说空口无凭,物证咱们今儿可是亲眼所见,众目睽睽,那宸妃娘娘便是想来也赖不掉的。” 皇后朝她摇了摇头,出口之声似在替自己未可知的命运叹息:“那又如何,兴许这内里还有别的缘由呢,皇上与宸妃素来焦不离孟,当年本宫没能斗过南妃,如今宸妃的恩宠较当年的南妃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心思深沉,本宫断不敢在他面前再使什么绊子了。” 佩环又是气又是急:“娘娘!” 皇后背过身去:“不许再提了,你若是当真为本宫好,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记住了?” “……是。” 小皇子满月宴的前日,灵凤宫里出了事。 龚璃的锦囊不见了。 翻遍了房间里所有的角落,全都一无所获,她迫不得已,只能把秋萤紫娥两个丫头叫进房间。 探问一番,两个丫头却只一味摇头。 龚璃急上心头,无端忆起那日锦囊在众人掉落时候的情景,身子一软,陡地跌坐在凳子上。 皇帝便是这时进的灵凤宫。 乍见此情景,眸色瞬时一压,嗓音微微染了凌冽: “发生何事了?” “娘娘的锦囊……” 龚璃一把按住了秋萤的手:“没什么。” 她说着,已自凳子上起身,朝他轻轻一福。 皇帝眉梢一挑,眸色一瞬深沉。 晚膳过后,皇帝与龚璃面对面灯下对棋,五局三败两平,败的自是龚璃,而那两平里,还带了她接二连三的悔棋。 蔡康与两个丫头伺候在两侧,每每见得皇帝被她气得横眉怒眼却丝毫发作不得的模样,两个丫头都忍俊不禁地笑开了。 蔡康却不敢,为此,憋得面色都隐隐变得青紫。 那两个丫头有宸妃撑腰,他可没有。 宸妃连连保证第六盘棋好好下,死活哄着皇帝与她开了第六局。 宸妃果然强忍着没再耍赖,思虑得也较前几局长,两边刚走了四五个来回,蔡康与两个丫头正屏息静观之际,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紫娥开了房门,开口便低声朝那敲门的奴才斥去:“什么事这边火烧眉毛,扰了皇上娘娘的兴致,你有几个脑袋?” “姐姐,若不是有急事,奴才怎敢挑这时候打扰。” “到底何事?” “方才来了个丫头,说是捡到了娘娘的物事,特意送来。” 那奴才说着,将袖中的锦囊双手奉出。 “这……怎么会!” 乍见那锦囊,紫娥惊得面色大变。 她伸手匆匆自那奴才手中抓过锦囊,嘱他莫要声张,身后的房门却被人自内而外猛地打开。 伴着这道开门声,是一道低沉的嗓音,染着不易察觉的凌冽:“那是何物?” 第五十四章 大赦天下(34) 紫娥身子陡地一颤,却是兀自将手中物事往袖口紧掩,方狠咽了口气,收拾眉眼,徐徐转了身。 抬眸,皇帝翦手立在阶上,浓眉斜斜上挑,幽深的眸底泛着冷意。 蔡康远远侍在旁侧,面色隐隐透着忧色。 今日宸妃娘娘与两个丫头之间那般反常,皇帝是谁,如何会瞧不出端倪,却兀自只字不提,为的,不过是宸妃能自个儿同他道出。 方才对棋之间,皇帝屡屡旁敲侧击,却尽数被宸妃插科打诨蒙了过去,皇帝那隐而不发的怒意,哪里是为着她三番两次悔棋,那是为着娘娘的刻意隐瞒呢! 今儿个若宸妃当真咬死了口,不肯说出实情,皇帝不定会当真与她使气,怪只怪,那门敲的不是时候。 紫娥丫头刻意压低了声不假,可也端看那听者是谁,他自小习武,房外的声音根本字字句句清晰入耳,更遑论自小箭术了得的皇帝。 莫说只是这低细声息,便是一丝风吹草动,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耳! 宸妃不肯说出实情也便罢了,整个灵凤宫上上下下竟都串作一气,皇帝此时的脸色,蔡康甚至不敢去探。 却在这时,身后一道声音悠悠传出:“丫头,东西拿出来。” “主子……” 紫娥面有犹疑,眼见着皇帝面色越发冷怒,龚璃暗暗掐紧手心,朝她使去一个眼色:“本宫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不能看,皇上想看,你只管奉出便是。” 她话方出,皇帝却压低了浓眉冷哼一声:“蔡康,明儿个你去皇后宫中走一趟,告诉她,日后后宫中再叫朕见着这上下不正的习气,朕先唯她是问。” 他话毕,看也不看龚璃,甩袖便离去。 龚璃追出两步的步子,随着他毫不迟疑的脚步,生生顿下了。 “主子……” 紫娥心有戚戚,音色微颤。 龚璃一瞬朝她看去:“是锦囊?”她话似乎在探问,心底却早已有了九成的把握。 紫娥将锦囊自怀中取出,下刻已双膝跪地,埋头道:“奴婢对不住娘娘,不该擅作主张。” 龚璃呼吸一窒,半晌,终是狠狠闭了眼,摇头低喃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本宫,方才不该瞒他。” 她身形不稳,秋萤忙冲上来扶她:“主子,皇上兴许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呢,您明儿个去日升殿跟他说些体己话儿,这事儿也便过了。” 龚璃张开双眼,却幽声笑了,面色却隐隐泛了白,她将那锦囊举到她的面前:“丫头,你可知这是谁的物事?” 秋萤呆看了片刻,摇头:“奴婢……不知。” 龚璃原本浑浊的面色一瞬清明,陡地抓住跪在地上的紫娥:“方才是谁将这个给你的?” “是小张子。” “小张子?” 秋萤一声惊呼,面色已戛然一变。 那小张子不是别人,原是当年温嫔身边的奴才,后不知何故被遣去了御膳房的伙房里当差,一年前的朝堂之争,他乱中被人砍断了左臂,做不得重活,境况便更不复从前了。 日前秋萤去御膳房交待龚璃想吃的膳食,无意中瞥见他被人差来差去,稍有不慎便可任人欺辱打骂,回头便当做旧事与龚璃提起,谁知她家主子心善,竟专程跑了一趟,眼见着那奴才的遭遇,翌日便同蔡康讨要了来。 这事儿,两个丫头自是万般不肯的,可她们主子这脾性,怕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劝不住。 此番出了事,秋萤自然而然便将罪责都归到了那奴才身上,当即奔至院外捉了人横冲冲便入得院内,猛地将人掼摔在地。 小张子痛得哀哀直叫,秋萤提腿便要再去踢他,被龚璃斥住了:“真要是他做的,人也快被你摔死了。” “主子,您可不能一味心善,您忘了奴婢跟您提过的南妃娘娘了,从前被他的旧主子害得可不轻,如今您住进了灵凤宫,谁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哪!” 小张子顾不得周身疼痛,只一味叩头:“奴才冤枉啊,自娘娘将奴才救出御膳房那个火海,奴才便发了誓此生唯娘娘马首是瞻,断不会做对不住娘娘之事,若有,奴才愿天打五雷轰,万望娘娘明察啊……” 秋萤狠瞪着他:“怕是你眼见着事情瞒不住了,在这扮可怜呢,主子,您切不可着了他的道!” “秋萤姐姐,您真个冤枉奴才了!”小张子顿了叩拜,却是一个劲往龚璃面前爬:“宸妃娘娘,你相信奴才,当年奴才之所以被温嫔娘娘赶出紫竹轩,便是因着奴才不肯替她办事,她怕奴才坏了她的事,原是要将奴才割了舌头,幸得承她吩咐的姑姑一时心善,方将奴才打发去了御膳房里的伙房当差,那地儿偏僻,无别事温嫔娘娘断不会去,又得御膳房里的苏公公里应外合,奴才这才险险保了一跳小命……” 她话未毕便遭秋萤厉声打断:“你撒谎,你既说那苏公公有意保你,如何他见你落得这般田地也不管不问?” 小张子不断摇头:“秋萤姐姐有所不知,如今御膳房早不是苏公公能做的了主的了!” “这是何意?”紫娥惊问出声。 小张子冲她甫一叩头,又道:“月前御膳房里新来的高公公,闻说是皇后娘娘娘家那边来的,来的时候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佩环姑姑亲自领的路,那高公公又是个跋扈的,稍不合意对谁都是动辄打骂,现如今的御膳房,人人夹着尾巴做人,苏公公哪里还顾得了奴才……” 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断将头往地面磕去,龚璃眼见着他额上都破了口,连忙喝住他,想起他话里的那高公公,又想起皇后平日作为,暗觉其中必有蹊跷。 可眼下,她更挂心的还是另一个事,于是低眉冲他道:“方才这锦囊,是谁给你的?” 小张子陡地抬起头,急声道:“听她自称奴婢,她披了氅子,动作又快,奴才着实不曾看清她的模样。” 秋萤冲上去眼见着又要踢他:“你骗鬼!狗奴才,她都亲手给你东西了,你还能看不清,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丫头,回来。” “娘娘!” 龚璃瞪她一眼,又转眸冲小张子道:“她可还说了别的?” “只说了让奴才将这物事交给娘娘,别的并不曾说。” 回房之后,龚璃坐在凳子上,看着手里的锦囊堪堪出神。 秋萤气不过,走来走去一直念叨:“您宁肯信他也不信奴婢,奴婢跟您的时候虽不长,却是把您当做旧主子一样侍奉的,您不想想,那个婢子既专程跑这一趟,为何不进来讨赏,便是她拾金不昧,门口守着的又不止小张子一个,如何物事竟那般凑巧,便谁也不给只给了他?” 紫娥一边替龚璃斟上热茶,一边道:“主子,秋萤说得不无道理,不论如何,咱们万不可轻信了那奴才去。” 龚璃照旧还是浸在她的神思里,半晌方有了反应,却是对紫娥道:“丫头,你暗里去御膳房走一趟,看看那奴才说得是否属实。” 话到此处,又堪堪一顿,再开口,已看向了秋萤:“你的心思本宫还能不知么,那小张子是人是鬼,日子久了自会知晓,你且记住,日后不可再寻他的麻烦。” “主子……” 秋萤不依,气得跳脚,还待再说,却被紫娥一把拉住了:“娘娘怎么吩咐,咱们照做便是。” 嘱咐完了两个奴才,龚璃小心翼翼将那锦囊掩进怀里,眼见便要出门。 “主子,您这是?” “本宫去一趟日升殿,谁也不许跟着。” 第五十五章 大赦天下(35) 冬日夜里的风冷得很,从袖口衣襟口子不断往里钻,吹得人周身凉飕飕的。 龚璃立在日升殿外,已足有大半个时辰了。 蔡康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原本皇帝回了宫中便兀自生着闷气,日升殿里的丫头奴才,一个个都伺候得战战兢兢的,他心下也以为怕是又要有好些时日没有好日子过了,谁曾想外面奴才请安的声音便传来了,夹杂着意外与惊喜,却道是:“参见宸妃娘娘。” 蔡康心口一动,垂眸一看那人,果见眉梢乍然一挑,心底便生了欣喜,一瞬却听得他冷声低喝道:“日升殿内何时可这般阿猫阿狗都可随意出入了?” 原本还在请安的几个奴才,便战战惶惶将那位主子的驾给挡了。 偏那位也是个犟脾气,犟人遇上犟人,受累的,不还是他们这些奴才? 那位主子身子一贯不禁风的,天儿又那般折煞人,若是出了些末差池,怕是所有灵凤宫个日升殿里的奴才统统加起来,也是担不起这罪责的。 “阿嚏!” 不期然地,一阵风吹过来,龚璃只觉着鼻息痒痒,已陡地打了个喷嚏。 这下可把蔡康急坏了,匆匆忙忙掀了窗户一看,入目只是冷清清的院内,直杠杠立在灯下的女子,衣衫单薄,身上竟连氅子都没有。 “去,取个氅子来,给娘娘送过去。” 他低声对檐下两个婢子吩咐,却字句清晰地入了皇帝的耳,便只闻得后者冷声道:“谁允你多管闲事了。” 蔡康心口一颤,冲那两个婢子挥了挥手,低眉顺眼地退了回来。 又立了一刻钟的时辰,蔡康再仔细看去,却见着皇帝左右两侧的折子还是一样的右高左低,而他正看的那份折子,早在宸妃入了院便拿在手上了。 “阿嚏!” 冷不防地,外面又是一声喷嚏。 蔡康正在心底思虑法子让外面那位主子先回去,便只闻地砰得一声,原是皇帝将手中的折子拍在紫香檀木桌上了。 “皇上?” 蔡康心下惶惶,问得谨小慎微。 “恭送宸妃娘娘。” 宫奴的声音却在此时陡地传来,皇帝行至窗前的步子一瞬顿下,下刻,已挑眉冷冷一哼:“还以为能有多倔呢。” 随着他的冷嗤,窗口已然掀开,放眼望去,院内果然已空无一人。 心底的那抹不悦一瞬尽显于眉间眼底,皇帝重回了小塌,拿起桌上摊开的折子,不知为何却又陡地放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往嘴里一倒,凉得牙根都在打颤。 当即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摔,遣了蔡康复去温茶。 片刻之后,房门自内而外打开,一抹梨蕊色身影端着热茶,轻手轻脚步入。 皇帝头也不抬,端了桌上的热茶饮了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兀地又徐徐一顿,便不情不愿地冷声道:“你差人去御药房走一趟。” “皇上是想让卢太医去灵凤宫里走一趟吧?” 身后的人哽着喉咙,说话间,竟将蔡康的音色仿了个七八分。 皇帝眸色一瞬暗压,出口之间越发不悦:“朕只是眼瞧着后日便是小皇子的满月宴了,不想多出差池。” “那臣妾便多谢皇上恩典了。” 皇帝又是一声冷哼,低眉之间,却陡地转了头,待得看清身后之人时,面色一瞬转怒:“谁许你进来的?” “自是皇上许的。” “胡说。” 龚璃直直迎上他冷锐的眸子:“臣妾说的句句属实,皇上的日升殿,自不是谁都可以随意进出的,臣妾之所以例外,不还是皇上一路宠过来的么?却不曾想,皇上这宠给得快,收得也快,说不让臣妾进便不让进了,说翻脸便翻脸,枉臣妾巴巴地追过来想跟皇上解释,皇上却兀自铁石心肠了去,君心难测,臣妾今儿个算是体会了个清醒了。” 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好个伶牙俐齿,朕还没与你计较,你倒先编排起朕来了,君心难测?怕是朕将心掏出来捧到你面前,也不见得你龚璃便会在乎。” 龚璃心口一颤,拧了眉眼:“我若是不在乎,如今又怎会巴巴地跑过来?” 皇帝冷嗤,单指挑了她的下颌,出口音色清冷:“在乎?在乎你一次又一次地隐瞒朕,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你一次次将朕的话当耳旁风,理所当然地践踏朕对你的偏宠,这便是你的在乎。” 龚璃摇着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事关六王爷,你与他如今又生着嫌隙,我……” 皇帝一把将她甩开,背过身去:“朕不想听你说这些,你永远有你的情由,蔡康,狗奴才,还不给朕滚进来。” “阿玄,你莫要生我的气!”龚璃不管不顾地自身后抱住了他,哽咽道:“咱们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想再有事端将咱们分开了!从前我误会了你,但凡你追来,我也是听你解释的,今日,你也听听我的情由,切莫轻易便否决了我,否则今后要我如何自处?” “皇……皇上?” 蔡康甫一推门入眼便是这情景,当下惊慌失措,哆哆嗦嗦便要下跪。 “滚出去。” 皇帝低吼出声,转瞬便将身后的人拦腰抱起,转身便往内殿而去。 龚璃被他摔在榻上,力道虽控着,到底也哽了一口气,眼见着他扯了衣襟便要欺身而来,她缩着往角落躲,嘴里只一个劲唤着他:“阿玄,你莫要这般待我,你听我解释,咱们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今日下棋之间朕何尝不曾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说,那便不要说了。” 他说着已捉了她的一只脚,身子往上一跃,便将她压在了身下,着手便又开始去撕扯她的衫裙。 龚璃摇着头,只是躲:“便看在我追来,又在外面候了一个时辰的份上,你听我与你解释好不好?” “不必了,朕不想听!” 他怒着眉眼,已一把扯下她的XK,她缩着身子不肯承情,他便越发狠地折磨她,末了,她将脸埋在他胸膛,双手紧紧攀着他宽厚的后肩,一阵阵地哀哀啼哭。 窗外不知何时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之后,那雨便越下越大,伴着电闪雷鸣,裹挟着风,刺得她周身一颤,便越发畏畏缩缩地往他怀里缩去。 他心口微微一动,便在那刻止下了所有动作,借着夜明珠的光,终是看清了她的脸,黛眼弯眉,脸颊泛着承H后的潮红,口鼻翼动间,呼吸都喷薄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一瞬软成了水,只是压下身,将她匝匝实实地揽紧怀里。 “阿玄,你听我解释……” 梦里,她还在喃喃自语,他心下便越发疼了去,眼见着她拧了眉眼,下意识伸手正要替她抚平,大掌不经意间擦过一个软软涨涨的物事,他眸色一挑,抓到眼前一瞧,却是个锦囊。 元景! 待看清那锦囊上的细密针线时,他心口陡地一提,耳边一瞬响起她先前的话——只是事关六王爷! 原来如此。 他收了那锦囊,复去看她的眉,她的眼,想起了那锦囊,眸底的柔色便一点点散去。 第五十六章 大赦天下(36) “这是什么时辰了?” 华裳宫里,皇后点了烛台,呆呆望着那跃动的火苗出神。 “主子,快四更了。” 佩环低声应着,复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外衫。 “主子,您还是去歇歇罢,后日便是大宴,明儿个还有得忙呢。” 皇后合了合眼,一双干涩的眸子盯了小窗半晌,低低喃道:“四更了,皇上该上早朝了。” “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皇后摇摇头:“丫头,你不懂,本宫若是不将那锦囊还给宸妃,日后便是皇上真个对她生了嫌隙,本宫也将是破坏他与宸妃的罪魁祸首,你以为皇上又会如何待本宫?” “那也总好过灵凤宫一宫独宠啊,宸妃与皇上多好一日,皇上便多一日看不见娘娘的好。” 皇后听了她的话只是静默,许久方苦笑道:“丫头,你可知为何宸妃专宠至此,又为皇上诞下子嗣,本宫还能稳坐这皇后之位?” “您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又得众大臣保举……” “错了,太后若是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如今也不至于日日在佛堂吃斋念佛了,说到朝中的大臣,你可还记得那位补过高大人空缺的大理寺卿,那位江玉江大人,不过在朝堂之上说了一句宸妃不是,便被贬到那贫瘠的西南去了。” “这……” “他迟迟不肯废后,不过是因为本宫的父亲是容相。” “可是,老爷不是已经……” “父亲一生刚直,轻易不肯向权贵低头,先帝在世时他曾死谏过三次,最后心灰意冷辞官,人人都道他是回乡颐养天年,殊不知便是身在梓州,他的一颗心还是时刻牵系朝堂,当年朝臣之中许多大臣暗结外党祸乱朝纲,先帝又遭奸人蒙蔽,他一夜之间急白了发,常常气得口吐鲜血,母亲便是那时候累日担惊受怕,方早早地去了。” “皇上登基以后,不是立马去梓州将老爷请回来了么?” 皇后闻言,面色只越发戚戚:“若非为此,父亲兴许也不会早早便随母亲去了。” “奴婢不明白。” “父亲当年之所以软下口来,还是看在皇上诚心诚意的份上,谁曾想三年后他寄以厚望的少年天子,会因为一个女子便频频失了分寸,父亲从前既为宠冠后宫的柳贵妃谏过先帝,自也毫不避讳地说过后来的南妃诸多不是,这君臣师徒之间的隔阂,便一朝一夕地种下了,到了后来,父亲再度心死,可是,便在他临走的前夜,他却放下身段托人请皇上去了一趟丞相府,外人只道是皇上去府中探望,都以为是莫大的恩赐,殊不知,他不过是为了他膝下唯一的女儿……” 皇后话到此处,早已掩面悲泣。 佩环听得似懂非懂,想起往日老丞相的种种,不由也有些悲从中来。 便听得皇后又道:“父亲一生不曾求过人,若不是为了我,他也断不会……” 皇后抹着泪,好一会子方堪堪止住悲戚,便紧抓了佩环的手,郑重叮嘱道:“便是为了父亲,这后位我也不能轻易丢了,如今谁不知道宸妃是皇上心头的逆鳞,本宫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让皇上寻不着错处,便是对父亲最大的孝顺了。” “只是这样一来,皇上何时才会想起娘娘?” “不念才好,不念不想,便不会计量,他一日不来寻本宫,本宫便一直是大夏朝的皇后。” “只是……” 只是这同打入冷宫又有何区别? 佩环泪珠儿滚着,却不肯再说出口了。 “此次锦囊的事,无论前因后果如何,本宫都答应不同你计较,只是,不可再有下次,明白吗?” “……是。” 龚璃真个是始料未及,原本是要去那人的日升殿里请罪外加解释的,不曾想闹到最后竟又教他吃干抹净,这便罢了,翌日天蒙蒙亮那人便将她闹醒,斥退了更衣的奴才,二话不说便将那伺候的差事丢给了她。 更衣便更衣,到底她伺候他也不是头一遭了,待得替他披上袍子,挽好发带上冠子,眼前人玉面修颜眉目如画,她看得心口颤颤,却听得他一声低骂,只道是笨手笨脚的。 龚璃四目环伺了一番,这屋子里除了个静候在侧的蔡康,便只有她和他了。 后知后觉,她恨不得扑上去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嫌伺候不好你唤别人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作甚! 她气上心头,转身便要走,却又被他一把抓住,“你那个沈姐姐的绣工,比你可精多了。” 龚璃回到灵凤宫,用过了早膳,整个人因着他那句话,照旧还是迷迷瞪瞪的。 及至早朝后皇帝将六王爷单独留下来的消息传来,龚璃心口一动,一瞬便福至心灵了,再去掏袖中的锦囊,果不见了踪影。 这个混蛋,早认出那是沈姐姐的物事,竟还故意叫她提心吊胆! 当夜龚璃原本装了一肚子气,誓要同那人理一理的,见过了颢儿她便一直等,却不曾想,子夜过去那人也不曾来,她瞌睡连天,便自个儿上榻了。 躺在榻上却是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时,只觉床榻向下一陷,身子便落入了一个裹了寒气的胸膛。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却是朝那臂里更偎紧了些,想起了什么,不甘心地拧了他一把。 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她终于心满,枕着他的臂便睡过去了。 翌日又是四更不到便被他唤醒,却是一众宫奴涌入,她眼睁睁便瞅着他们分作两拨,替他更衣,替她更衣,她滞了一会子豁然梦醒,方忆起这是大宴的日子。 眼瞧着他眉眼冷冽,张开双臂由着一众宫奴折腾,脑里不由竟现了从前在天宫时候的画面。 天帝赐宴,她蹲在道君身边,一道道尝那些果酒佳酿,迷迷瞪瞪的,却闻见一声惊呼,原是一个伺候的童子不小心打翻了杯盏,酒水浇了他一身,座中之人无不心惊,只因元始天尊厌酒,这在天宫里从来不是秘密。 天帝要罚那童子,他却不动声色挥手让人下去。 她那时方修成人形不久,修为还不足,喝多了酒,不多时竟又幻作小兽,心里惦记着道君所说天宫的三生门能望见人间,便蹦跳着出了大殿,四处寻那三生门。 末了,三生门未寻着,偏生教她撞见了他,正倚在一个长满藤蔓的老树下,抓着葫芦样儿的瓶子,眯着眸子饮酒呢。 那地儿罕见,嫦娥仙子的月宫里的光都只透了三两点过来,那树也生得奇特,她叫不出名字,只记得树下的男子半倚着十人合抱的树身,白衫洋洋洒洒铺了一地,长长的袖袍随着饮酒的动作在风里飞舞,如墨的眉挑着,随着他微眯的眼波流转,活脱脱个狂荡不羁的仙人。 她看得痴了,竟忘了自己撞破了他的秘密要藏起来,待得后知后觉想起来之时,只觉周身一阵狂风席卷,再睁开眼,已经被他抓在手上,冷着眉眼威胁:“好个小畜生,看来本尊今日不能放你活着回昆仑了。” 她吓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边叫一边用尖尖的喙去啄他的手背,他只是笑,风扬起他的发,也扬起他鼻息间的酒,她挣扎得越使劲,他笑得越肆意。 她闻着那酒香,心旷神怡,又受他几句诱惑,便又喝了不少酒。 再醒来已是半月过后,早已身在昆仑,道君罚她半年不许出山,更布下天罗地网不让她出逃,半年里,她便一遍又一遍听山上的飞禽走兽同她说那夜的事——打翻了酒盏的童子被天帝贬下凡尘,三世为畜;月老喝醉了酒搭错了红线,把人间一对儿鸳鸯活生生给拆散了;王母瑶池里的荷花精为了一个凡人,跳下了三生门…… 那夜的怪事多,却不曾有一个事与那夜的她与他相关,她也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只是梦里的那树那风,那酒那人,总是一遍一遍地总到她的梦里来…… “主子!” “啊?” 龚璃猛地自那久远的神思回神,便见两个丫头一个劲朝她使眼色,转眸,却对上一双微眯的眸,随着他的浓眉压下来,黑沉沉的叫她心口陡地一惊。 “皇……皇上?” “在想什么?那般出神?”他挑眉,唇角勾了薄弧,冷意泠泠。 “呃……” 龚璃冷汗淋漓,下意识咽着口水,却见自己已装扮好了,动动身子,才发现衣服都较往日厚重了不少。 便听得他冷不丁地道:“你昨日不是修书要你那沈姐姐来宫里么?朕看人也快到了,你也该去宫门口迎一迎,尽尽地主之谊。” 昨日?修书? 皇上,这话从何说起啊! 她还待追问,皇帝却不理,转身便阔步迈开,很快出了灵凤宫。 第五十七章 大赦天下(37) 满月宴在长乐殿里举行。 阶下三鸣鞭,群臣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入殿。 皇帝高坐首位,皇后与宸妃分坐两侧。 殿中声声息息,隐隐传来夸赞皇后温淑的话语。 今日这满月宴,小到菜色,大到礼仪,她无不一一过问,事事面面俱到,样样亲力亲为。 确实当得温淑二字。 真正引得大殿骚动的,却是朝臣时不时的交头接耳,以及频频凝向宸妃的目光。 阶下鸣鞭,那是新帝登基才会有的礼遇。 整个大夏朝,国祚延绵数百年,朝朝天子都有宠绝六宫的妃子,却只出了这么一位宸妃娘娘。 此时此刻,龚璃的目光却紧紧凝在旁侧之人的面上,久久收不回来。 皇子满孺月,帝复幸第,兼生母龚氏德才兼备、蕙质兰心,着立为皇嗣继,命九卿叙功议赏,大赦天下 她耳边不断回响方才蔡康宣旨的话语,犹似在梦中。 他借着颢儿的满月宴册封太子,置朝堂半数以上朝臣的反对于不顾,日后,只怕天下人越发要说她是狐媚君王的女子了。 她兀自神飞天外,却不曾见得座下,原本坐在断章身侧的叶卡青悄无声息离了席。 而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已同皇帝道过恭贺的西楼兰国君,叶弧烈,此时正兀自坐在自己席位上,头上戴的貂裘帽子下,两股粗壮大辫自脑袋后绕过耳侧,左右垂在胸前。 他一杯又一杯地斟着酒,一杯又一杯地饮尽,若有人细瞧,会发觉他凝向皇帝下首,夹在皇帝与断章之间的那个桌位时,眸子幽幽地眯起。 那个桌子,一共坐了二人,皆着素色袍服,桌上摆的菜色亦不染半点油腥。 这二人,一人是普光大师,另一人,便是他新近收的,座下唯一的女弟子,沈秋月。 清梵寺是大夏朝的护国寺,册封太子,自然少不了普光大师,至于他身侧的那个女子,闻说是宸妃娘娘专程修书请来的。 世人只知她自出了宫之后便一直住在清梵寺,随普光大师带发修行,至于如何竟与如今盛宠当头的宸妃结下情谊,便只凭各自猜疑了。 “主子。” 耳边传来一声低唤,龚璃心口一提,匆匆收了思绪,转眸却见伺候在侧的不知何时变作了秋萤,这丫头,方才不是嫌弃这里沉闷同她告假了么? 她正自心下狐疑,待得听完她在耳边低语的话儿时,眉眼兀地一压,目光下意识便往断章那一桌扫去。 “怎地了?” 皇帝柔声低询,挑眉间,指间的酒盏已往桌上徐徐一放。 龚璃见他温眉润眼,心下作了一番计较,下刻已单手撑了额头,拧着眉眼低道:“许是昨儿个没睡好,臣妾有些头疼,想先回去歇了。” “蔡康,差人走一趟御药房去。” “莫要劳烦蔡总管了,我回去臣妾回去歇歇,缓缓便好了。” “还不赶紧扶好你们主子。” 皇帝一声吩咐,身后的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忙将龚璃扶了起来。 “那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皇帝颔首,眸子还是凝在她身上,待得主仆三人身影出了内殿,方徐徐收了回来。 皇后将一切看在眼底,掩在桌下的袖袍隐隐颤着,她将手心掐出了血,末了,却蜷着手指,敛下眉眼温眉细目复又替他斟酒。 “公主!” 叶卡青陡地回过身来,乍然看清来人,心里思绪百转千回,只呆呆凝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发生何事了,若不是丫头找来,我还不知道你何时竟悄无声息便离席了?” 龚璃说着话,已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惊觉触感冰凉,她便越发心惊了去。 叶卡青四下张望一番,还是犹犹豫豫不肯说,龚璃心下了然,便转眸冲身后两个丫头使了个眼色,待得两个丫头都各自去一处守着,方抬头低道:“放心,今儿个宫里人的目光都盯在大殿里了,不会有人注意到咱们。” “娘娘!” 叶卡青陡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是作甚!” 龚璃心惊,慌忙要去扶她,叶卡青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双眸子透过幽暗的夜色看向了她:“叶卡青这辈子没求过人,这一回若非是迫不得已,我也绝不会拉娘娘蹚这趟浑水,只是哥哥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便眼睁睁看着他赴死!” 龚璃呼吸一窒,一时不知是惊,还是惘,半晌方颤声道:“你……莫不是要我去求皇上……这如何行得通,皇上早步下天罗地网,况且大殿之内众目睽睽……” “我不是要求皇上饶哥哥的命,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见面?你们方才不是……” “那是六王爷,不是哥哥!” “……你说什么?!” “早在昨日,哥哥方在朝堂上觐见过皇上,便被他囚禁起来了。”叶卡青话到此处,又紧紧抓住龚璃的手,仰头目光灼灼地看她:“皇上便不曾同你说起过将他囚在何处么?” 龚璃摇头,她想起方才在大殿之中,那人与元景众目睽睽之下应对得面不改色的场景,始觉手心不知何时已布满细汗。 若非叶卡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她甚至要开始怀疑昨夜与她缱绻方才对她细声关怀的那人,与方才她们话里谈论的,是同一个人! “娘娘?” 龚璃被她唤回,匆匆收了思绪,原是要冲她摇头,脑里却陡地想起一个事来。 她早间照着那人留下来的话,寻去宫门口,竟真个见沈姐姐已早早地候在了那里,多时不见,她心底想念得很,免不得拉着沈姐姐又是好一番诉苦,无非是恼她为了逃离元景便连她们姐妹之间见面的机会也省去了。 俩人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往着长乐殿里去,途中却无端逢着两个鬼鬼祟祟的奴才,话语间似乎提到了此事千万不可走漏风声,龚璃心下一惊,正待侧耳细听,却只见那二人匆匆忙忙便端着东西择了一条道走了。 她心下暗觉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念着身边的沈姐姐,便也未去深究,无端端地,方才在殿中望着沈姐姐,竟又陡地回想起来,这才想起那条路原只通往一处——外使别苑。 但凡他国来使大夏朝的,从来都是住在那里,万俟修兄弟当年也曾先后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 还有……叶弧烈! “跟我来!” 她一把抓了叶卡青的手,拔腿便往别苑而去。 “主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丫头惊惊慌慌跑来,已是半个时辰后,龚璃与叶卡青相携着,方出了别苑,正在匆匆赶回长乐殿的途中。 第五十八章 君心我心(1) 灵凤宫。 龚璃一手将孩子抱在怀里,一手去抚他的眉他的眼,心里似乎是满满当当的,不知为何,恍惚又空落落的。 沉沉一声叹息,她自个儿不察,旁侧的奶娘却是笑弯了腰:“娘娘好命格,谁说来不艳羡,倒独个儿叹起气儿来了。” 龚璃因她的话神思一顿,复又去看怀里的孩子,心下却是越发紧了去。 这已是大宴后的第三日了,这三日,她白日里想的是一个关于楼兰国君叶弧烈的,似解未解的结。 那夜丫头说的大事,原是宴中的楼兰国君喝多了酒对宴上的女眷动手动脚,皇帝大怒,差人扶他回别苑,不过须臾,侍卫惊慌失措来报,却道楼兰国君打晕了伺候在身边的奴才,乘夜出逃了! 皇帝盛怒,命人即刻追杀,追到之后,杀无赦。 满月宴不欢而散。 龚璃却觉得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只是,她心中纵有千万种猜测,也须得找那人问清楚才算,奈何这三日皇帝一直忙于国事,便连夜里亦是寝在日升殿,她便只能将此事悄无声息埋在心底。 白日里念着事,夜里却照旧睡不安稳,一旦如梦,便尽是当年那人与萧宸景之间明争暗斗的诸多情景,刀戈剑戟之声便都争相入了梦来。 如若将来她的颢儿也要为那个至尊无上的位子,身处那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她宁愿他平平淡淡过完他的一生。 怀里的孩子似乎也分了几丝他母妃的忧愁,竟不安地踢着小胳膊小腿,咿咿呀呀哭闹起来。 “许是这些日子积食闹得,连喝了好几日的梧桐水,真真苦了咱太子爷了。” 奶娘自她怀里抱过孩子,满心满眼又是乐,又是心疼。 “卢太医怎么说的?” “说是前几日多吃了几口糯食,肚子里养了积食。” 奶娘只顾低头哄怀里的奶娃娃,闻得这一声低询,便顺口应了,应完了脑子一热,陡地回过神儿来,惊慌失措地便转过身来,跌跌撞撞往下跪。 “奴才该死,不知是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起身罢。” 皇帝看也不看她,便自个儿走到龚璃身边坐下。 奶娘还是一脸惶惶,颤颤巍巍不肯起身,龚璃眼见那孩子不哭了,心下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快些起身罢,让皇上近眼瞧瞧这孩子,你看他那双胳膊,一个劲往他父皇这儿抓呢。” 经她一提醒,边侧众人再往奶娘怀里一瞧,还真是! “方才还又哭又闹的,收得倒是快。” 秋萤在一旁低声笑骂,紫娥忙瞪她一眼,眼瞧着皇帝面色不变,便又道:“父子连心,小太子这是思念皇上了呢。” 皇帝瞥她一眼,目光终是落到奶娘怀里的奶娃娃身上,他支着胳膊靠在桌上,侧身看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一会,便冲奶娘招了招手。 奶娘会意,心有余悸地起身,忙将小皇子小心翼翼抱到他跟前。 “是比往日瘦了些,面色也黄了些。” 皇帝盯了两眼,沉声下着结论,奶娘便惊得再不敢言语了。 眼前是刚端上来的热茶,皇帝敛下眉眼,端起来饮了一口,目光又落到对面的宸妃身上去:“颢儿年岁尚小,稍不留意积食也是常有的事,不出三五日也便消了,你虽是他的生母,也不过初为人母,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龚璃眉眼微微一动,抬眸看向他,嘴角动了动,却又低眉不言语。 皇帝叹息声重了些,冲奶娘扬手一挥,示意她下去。 奶娘面色微惊,看了一眼他对面的宸妃,后者低了低眉,她便恭恭谨谨退了出去。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最终又双双看向了静立皇帝身后的蔡康,后者竟也拧眉,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蔡康出去,两个丫头也出去。” “主子?” 秋萤不由叫了龚璃一声,面上忧色尽显。 龚璃冲她摇了摇头,她虽心有不甘,也默默随蔡康二人出去了。 “孩子还小,你挂心他朕明白,只是如何竟连自己身子都不顾?” 龚璃眉眼动了动,却是头也不抬,只低道:“皇上忘了,臣妾从前也是一身医术,颢儿症状孰轻孰重,臣妾心里有数。” 皇帝陡地压下眸子,凑她近了些,音色微冷:“那是为何?” 龚璃抬眸迎上了他的眸子,她深凝了他许久,方幽声道:“臣妾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皇帝越发沉下脸色:“你问。” “众所周知,先帝爷后宫充盈,长成的皇子却不多,排在六王爷后面的不说,单是皇上前面的,除了三贤王四王爷,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却不知,皇上的那两位长兄,又是如何故去的?” 皇帝沉沉凝了她半晌,竟是半晌不说话,末了,只哑声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龚璃敛下眉眼,冲他道:“皇上既允了我,便只须答臣妾便是。” 皇帝起身,翦手踱至窗前,望着那紧闭的窗扉,许久沉声道:“大皇兄乃徐太后所出,五岁那年因贪玩失足掉入荷塘,活活给淹死了,二皇兄跟玄舞是同胞兄妹,同是惠太妃所出,八岁那年随父皇前往西山围场狩猎,为了追一头熊瞎子跟手下的护卫分散,寻回来的时候,已被那头熊瞎子生生咬下了一条胳膊,父皇大怒,亲手砍了他底下的数十护卫,当夜便率着大军匆匆赶回皇宫,却还是晚了一步,二皇兄在榻上躺了两日,便去了……当时惠太妃肚子里还怀着玄舞,闻见这噩耗哭晕过好几回,朕那时不过也虚虚四岁。” 似是忆起了从前的事,他话到尾处,音色越发幽幽。 龚璃还坐在那里,她呆呆凝着他的背影,面上有些动容,嘴上却道:“四岁,以皇上的聪明才智,想必许多事情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了数了。” 皇帝陡地转眸,居高临下地朝她瞥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龚璃迎着他晦暗不明的目光支起了身子,一步步向他走近:“无论是皇上头上的两位长兄,还是六王爷身后的那些个皇子,皇上当真相信他们的死是意外吗?宫闱倾轧,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皇上想必打小便早已司空见惯了,争来争去,头破血流都是为了那个能够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位子,皇上与三贤王那场朝堂之争才过去多久?原本纯真善良的玄舞又为何沦为万俟一族兄弟之争的牺牲品?万俟修为何至今下落不明?皇上,这些,你比龚璃懂。” 皇帝一把捉住她的腕,语气泛了不易察觉的冷怒:“你怕什么?怕朕保护不了你们母子吗?你便这般不信朕?” 龚璃手腕被他捉疼了,却不喊不叫,只是拧了眉心摇头:“臣妾不是不信皇上,只是不信这阴谋重重的宫闱倾轧,现如今看起来是万事祥和,经年以后呢,远了不说,年后便是秀女大选,届时后宫充盈,会有更多的女人为皇上延绵子嗣,您那日在长乐殿许给颢儿的位置,又将会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皇上走到今时今日,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脚下又踩了多少人的尸体,皇上数得过来吗?” 她尾音方落,手腕一紧,原是皇帝一把将她的手举到眼前,他紧紧盯紧了她,眸底情绪翻涌,像是裹挟着狂风暴雨,随时随地要将她卷进去。 龚璃看得心惊,后怕之余更多的却是悔恨,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含着泪朝他一个劲摇头:“阿玄,你听我解释……” “砰”的一声,屋内陡地传来茶盏破碎之声,门外一众宫奴一瞬竖起了耳朵,蔡康跟两个大丫头面面相觑一番,面上皆是不敢置信。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 龚璃呆呆凝着眼前碎作一地的瓷片,又怔怔望着眼前面上含霜裹剑的皇帝,泪珠儿恁不争气地,一颗颗便那般滚落下来。 第五十九章 君心我心(2) 与皇帝闹别扭的第五日,宫外传来暗卫消息,只道终于寻出叶弧烈踪迹,几番交手后那叶弧烈原已如同强弩之末,谁曾想便在此时多出了十几个神秘人,将人硬生生劫走了。 龚璃这才有如大梦初醒般,陡地回过神来。 这些时日一直萦绕心头,久久解不开的谜,她想,她到底明了个大概。 那人从来都是算无遗漏的,却原来,此番竟连她也算了进去。 断章回到将军府时已近子夜,披着一身的寒气,步子迈得很大。 像这样临时被皇帝召进宫的次数不多,每每,她都是极有耐性的等着他归来。 今夜,主屋里的灯却灭了,唯有院子里的灯花尚还亮着,在这凛凛冬夜,竟无端添了几分荒凉。 他望着那紧闭的房门,百般滋味,只瞬间上了心头。 他想,她大致是猜到了,本来,她便是个聪慧的女子。 他喜欢她的聪慧,可是,在某些事上,他也希望她可以糊涂一些。 想要过得好一些,背负得轻一些,总归是糊涂一点的好。 难得糊涂。 思绪翻涌之间,他已经推门而入,院外的灯花透过窗扉照进来一些,他便一步步往床榻靠近。 已是寒冬,被子掀开之际,有风袭来,丝丝凉意入骨。 里侧的身子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下意识伸手替她捻被,手不小心触到她的脸颊,摸到一把黏腻。 心口一震,须臾之间,已陡地将她翻了身。 她任他抱着,感受着他周身的寒气,只缄默不语。 他心里竟无端地多了一抹慌张,未及深思,已俯身去寻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舌尖咸咸的,又凉又咸。 他一一吞吃入腹,连同她心底的哭。 “为什么?” 许久之后,她问。 他将她揽在怀里,照旧是紧紧的,只不言语。 “是我糊涂了,不该问你。”她幽幽笑了:“我只是没想到,原来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玩弄起权术来,竟也这般手到擒来。” “青儿……” “别唤我!” 她冷声呵斥,一瞬脱了他的怀。 心底情绪反反复复,巨浪一般打得她心灰意冷。 想起了什么,她陡地转身,“宸妃!” 她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竟连她也成了你们的棋子。” 叶卡青不明白的地方,正是龚璃百般细想也弄不明白的地方。 那日宴上,那人早知她推说身子不适是要去见叶卡青,二话不说便点了头,而在此前,他让人做了三个事。 其一,让六王爷假扮叶弧烈;其二,让断章假意不忍隐瞒叶卡青而将此事告知,并让她相信宴后皇帝会对叶弧烈动手;其三,便是宴前,他在灵凤宫中对她说的那句“尽尽地主之谊”。 其实还有一个事,那便是,她与宁姐姐走在御花园时候,无意间听见的那两个宫奴间的碎语。 现在想想,那哪里是无意,明明是他早已精心安排好的一出戏。 他早就算好了每个人的心思,算好了叶卡青会想方设法去见叶弧烈,算好了她会想方设法地帮助叶卡青。 而不该说的,便丁点不透露半句。 比如宴上的“叶弧烈”会调戏女眷,比如她与叶卡青出了外使别苑之后,门口那些守卫故意给叶弧烈制造的逃跑的可乘之机。 她原也想过一个可能——整件事是他看在断章与叶卡青的面上故意给叶弧烈的机会,而下令追杀他不过为了安抚朝臣的悠悠众口。 直到叶弧烈被神秘人劫走的消息传来,她便知道,她想错了。 可是,她想不出他这样安排的缘由。 杀他,放他,杀他,放他。 这样不辞辛劳,反反复复。 “主子,蔡总管求见。” 耳边突然传来紫娥的低语,龚璃心口微动,抬眸,却见蔡康已躬身立在眼前。 好个“求见”。 龚璃扯唇苦笑,若真是“求”,此时他当是立在院外,甚至她的宫门口。 两个丫头却直接将人领了进来。 “宸妃娘娘。”蔡康径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救救日升殿里的奴才吧。” 这又是哪门子的苦肉计? 不过无妨,她自知自己才是理亏的那个,于是给台阶便下,让丫头端了小厨房里刚熬出来的莲子羹,随蔡康身后而去。 “皇上,宸妃娘娘求见。” 蔡康在殿外低声细禀,下刻那人的低喝已冷声传来:“朕说了谁也不见。” 殿外的奴才闻得这一声,纷纷吓得缩了脖子,低垂了头。 龚璃面不改色,只直直盯着那紧闭的房门,提了声气:“蔡总管,你这是传的哪门子的话,本宫今日明明是来拜见李公公的,上次跟他学煮茶学到一半,今日煮了这莲子羹,正好再向他请教。” 这话一出,殿中宫奴便愈发吓得颤了双腿,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头缩进脖子里去。 “蔡康,狗奴才,你胆子当真越发大了,正巧御膳房里缺人手,朕看你最合适。” 屋内又一次传来那人的冷喝,蔡康抱着拂尘的手心冒汗,忙转身向龚璃求饶:“宸妃娘娘,您大发慈悲,快被为难奴才了。” 龚璃撇撇嘴,来都来了,怎么着也不能白跑一遭。 于是提步上前,径直朝那扇紧掩的房门而去,门口的侍卫犹犹豫豫,不知该拦不该拦,急得直冒冷汗。 龚璃不理,直接推了房门便踏了进去。 房门合上。 蔡康狠狠松了口气,院外的奴才面面相觑一番,默不作声,侧耳细听。 “你来做什么,出去。” “皇上可想好了,臣妾这一出去,日后当真不会再来了。” “朕不稀罕。” “皇上不稀罕臣妾,臣妾可稀罕皇上呢,数日不见,皇上都瘦了,臣妾心疼。” “朕看你过得比谁都自在。” “哪有?臣妾和皇上一样,明明想对方想得要命,就是拉不下面子。” “你以为朕是你?” “是是是,是臣妾死皮赖脸贴着皇上,咱们喝汤好不好?” “放肆。” 哗啦! “啊!” 原本好好的,后面这几声却突如其来,吓得门外众人心惊胆颤,便听得皇帝又急又怒的低喝道:“蔡康,传太医!” 第六十章 君心我心(3) 看着正躬身替自己手背上药的卢太医,龚璃有些面热。 她惯常大咧,磕伤灼伤都是常有的事,实不该教他总这般来回跑。 只是方才她还未及出声,蔡康便已拔身而去,她再要多说,那人脸色却越发沉下来,她便不敢再多言了。 “卢太医,难为你了。” 临别,她冲他道。 卢太医正拟躬身后退,闻言身子一僵,瞬刻头却越发低了去:“承蒙娘娘不弃。” 蔡康跟了卢太医身后而去,门合上的刹那,龚璃转眸,入眼便是那人沉黑的脸。 “阿玄。” 她不管不顾,硬生生挤进他的怀里,攀着他的肩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出神:“我告谦,便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她软着语气,心知他是当真恼了她,心底无端也有些戚戚。 为她那日的话。 这世上谁都可以对他说那些话,唯有她不可以。 她心下恼自己,恨不得他狠骂她一顿,可他只这般默不作声,她心里难受,又兼着心疼,只越发将他的肩攀紧。 头枕着他的胸膛,一件件数着这几日发生的事:“那日我便觉得怪,好端端的,那叶弧烈目光怎地总往沈姐姐身上去,后来才知是元景,这便说得通了…… “沈姐姐临走那日,我一路送她到宫门口,元景竟已早早便候在那里,从前他是那样一个潇洒自如的人,那日竟踟蹰着不敢上前,沈姐姐更是自始至终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她到底不肯原谅他…… “别人只怕会说她心冷,可我看她也不好受,这回一见,约摸也比从前清瘦了,这几日我总能忆起当年她去三清大殿里与我说话劝慰我时候的情景,那时她对元景还心心念念的盼着,而今这般,真个是天不遂人愿…… “我见着她的那刻,恨不得将元景托断章给我玉佩的事统统说给她听,可说了又如何呢,元景将那江湖医女留在王府是真,不肯轻易对她说出实情也是真,这俩人,注定是要一辈子彼此折磨了……” 皇帝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略一垂眸便能见着火苗在她面上摇晃的模样,不由早已面色稍霁。 转瞬心底却又有些恼恨,她身边人不多,便个个都实实地放在心上,无时无刻不替他们惋惜揪心。 却唯独她自己,他们有事都能来找她,她有事,谁也不能说,便只能同他讲。 撒泼也好,哭闹也罢,只对他。 她今日若不来,他明儿个便也去了,本来,这几日变着法儿寻身边奴才错处,也不过逼她走这一遭。 不知何时她竟已沉沉睡去,眉心却微微拧紧,竟连梦里也还装着事,他心里一瞬又爬起了恼恨,恼她总是管别人闲事。 一边恼,一边已将人拦腰抱起,一步步向内殿而去。 方将她放到榻上,她竟一个翻身又缠了上来,瓮声瓮气地道:“你只说我千般错万般错,那你呢,颢儿的满月宴你也算计我,你便不怕我当真一个心软便将那叶弧烈放出宫去……” 皇帝眸色一怔,转瞬却不由闷声一笑。 再去看她再度睡过去的面容,心底油然而生的尽是苦笑,断章元景当初还曾明里暗里暗示他她若是知道真相后当如何? 他们又何曾知道,她只是看起来愚,若论心思细腻,这天下女子怕是再难有几人及。 便是从前的宁疏影,如今的皇后,也不定…… 他的神思陡地止住。 皇后…… 这一年的风雪较往年来得迟了些,却比以往都要大,宫中各处尽是深深浅浅的脚印,梅花开得也极好,万物都覆了白,偏那梅花不肯屈就,饶是被雪覆盖也硬要冒出一点头来,生生给宫中添了不少喜气。 皇帝踏入灵凤宫时,见到的便是龚璃领着灵凤宫的一众奴才打雪仗的情景,她跑得又喘又急,额上甚至冒了汗,一边跑一边回头,那笑吟吟的模样,竟连天地间的深雪红梅也做了陪衬。 眼尖的奴才瞧见了,眼见着便要去告龚璃,却被他叫住了,经此一番,龚璃发见他时,已是小半柱香后了。 “皇上真个是折煞人,死奴才,也不晓得知会一声。” 她冲着身边的奴才婢子低斥,故作凶狠的模样,惹得蔡康闷声一笑。 “闹便闹了,怎地连氅子也解了?” 皇帝瞪她一眼,丫头连忙将氅子奉上,皇帝亲手接了,替她拂去肩上残留的雪泥,系上氅子。 龚璃一个劲抹着额上的汗,嘴里连声抱怨:“皇上可要好好罚罚臣妾宫里这些个奴才,明知道臣妾是主子,也不见得手下留情。” 皇帝替她掩好氅子,嘴上的话却是半点不留情:“你还知道自个儿是主子?朕看最该罚的是你。” 一边说着,一边揽着人往屋里去。 龚璃只不依:“皇上高高在上,哪里懂得寻常百姓嬉戏玩闹的乐趣。” “……” “……”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步步进了屋,蔡康与两个大婢立在原地,不禁都会心笑了。 便这般打打闹闹的,很快到了年尾。 大年夜少不得要大宴群臣,断章云何等人尽数在列,龚璃拉着叶卡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话头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今日缺席的沈秋月身上。 龚璃无意间一瞥,却只见断章云何相谈甚欢,旁边的元景端着酒杯一杯杯地饮。 无端端地,心底刹那只剩凄凉。 便在此时,闻得叶卡青在她耳边说:“六王爷府里的那位女神医,前些日子走了。” 龚璃心下一怔,陡地又往元景身上看去。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后,宫中最大的事便成了三年一度的选秀。 饶是灵凤宫里的奴才小心翼翼,风声还是东一处西一处传进龚璃耳里。 只说谁家的千金今年正好及笄,谁家的千金又精通棋艺。 琴棋书画,貌美如花,自觉什么都没有的龚璃,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差人去打听消息,最后拉着身边的奴才婢子打赌,看谁能最终拔得头筹。 事情很快传到日升殿,蔡康战战兢兢向皇帝禀,谁曾想皇帝闻言竟不怒反笑。 蔡康在一旁,心底只越发怔忡了去。 夜里龚璃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周身一瞬寒凉,未及心惊,人已经落入来人怀中,她挣扎不脱,张嘴对着他的肩便狠狠咬了上去。 他闷哼一声,突然掀开她的里衣便胡乱落了吻,俩人纠纠缠缠,衣衫散了一地,迷迷糊糊间,龚璃只闻得他道:“以后颢儿朕亲自来教。” “为什么?” “他有个嗜赌成性的母妃,朕不放心。” 龚璃心口一怔,未及反驳的话就这般密密匝匝被他封在口里。 第六十一章 君心我心(4) 三轮选秀下来,宫里空出来的这个宫那个轩便都统统住进了人。 太后如今算半个佛门之人,新妃不敢叨扰,请安便只去皇后的华裳宫与龚璃的灵凤宫。 新妃里有个唤作文初妤的,是当今太常寺卿文仁安之女,是这几年京里出了名的美人,经层层拔选,封了妤贵人,入住紫竹轩。 这是个心高气傲的主,早便闻得宫里风势,心里却只道皇后虽贵为天下人之母,左不过是沾了容相荣光,而今容相已去,朝中局势千变万化,大势已去。 反是宸妃,如今非但盛宠正当头,膝下皇子更是早早便封了太子,两相盘桓,便拿定了主意去傍宸妃。 那日龚璃正抱着小皇子在御花园里嬉戏,正巧一众新妃在逛园子,一条蛇突然爬出,眼见着便要朝她袭来,危难之际幸得妤贵人出手相救,龚璃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怀中的小太子惊得哇哇直哭。 好在即便最后一刻她心里仍惦着小太子,并无甚大碍,却将龚璃吓了个半死。 皇帝下了早朝便闻得此事,一路赶来灵凤宫,却不见龚璃和两个大婢人影,院里奴才婢子跪作一地,眼见他面色寒厉,忙颤颤巍巍道出实情。 只道那妤贵人中了蛇毒,至今不曾脱险,娘娘现下还滞留在紫竹轩。 紫竹轩亦是跪了一地太医,小太子早差人送去奶娘那里,龚璃紧紧握着秋萤的手,面里裹了不安与惶恐,直激得她两眼通红。 “娘娘,妤贵人好人有好报,定会平安无事的。” 紫娥低声细慰,望向榻上那女子汗涔涔又苍白的面色时,心底又一瞬没了底。 她却不知,龚璃心底的不安与惶恐,根本不在于此。 她只是想不通,她常去那里嬉戏,从来也不曾见着什么毒蛇虫蚁,偏巧今日便遇着了,偏巧这妤贵人又经过那里。 可她又着实不肯用这样的心思去揣度人,不曾见过不见得便是没有,再有,今日恰巧路过那里的,也不止文初妤一个。 可,若真个是她呢?宫闱深深,刀光剑影,她这些年是那样深有体会,从前许多事还历历在目,由不得她不去疑心。 便在此间,只闻得蔡康一声通传,转眸一看,那人身上还穿着早朝的朝服,步履生风,很快便到得她的身边。 其余众人以卢太医为首,早已连声叩拜,龚璃什么也顾不得了,见着他的一瞬泪珠儿便一个劲地滚。 她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面对那个此时此刻仍未脱险的女子,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又何须她说。 皇帝甚至看也没看一眼那榻上的女子,只将她拦腰抱起,飞身便出了紫竹轩,直往灵凤宫而去。 “萧玄景,你放我下来,萧玄景!” 她扬手只是打他,一边打一边挣扎,他心底却满肚子火,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朕只要求你良善,不是愚钝。” 龚璃心下一惊,人已经被他放下,四目一看方知已回到灵凤宫的院子,她一时半刻未曾回味过来,便又听得他低骂道:“文仁安教出来的好女儿。” 龚璃陡地凝向他,好半晌,突然又一把扑入他怀里,扑簌簌落起了泪:“我只当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原来竟当真是她……颢儿才多大,她也不过刚及笄,竟这般……” “心狠”两个字再说不出,她心底只余下后怕,若是她今日动的不是她的心思,而是颢儿……! 皇帝轻轻抚着她微颤的双肩,眸底一瞬全是冷冽之气。 “娘娘,咱们真个不去探探吗?” 华裳宫里,佩环一边斟茶,一边问。 皇后拿着书看,闻言头也不抬:“不去。” “可奴婢听说皇上方才也往那边赶去了。” “所以本宫更不能去了。” 佩环摇着头:“奴婢不明白……” 皇后扯唇一笑,语意幽幽:“她以为她这般做宸妃便会感激她吗?真是异想天开,可惜了她那个刚直不阿的爹。” 一旁的佩环,越发听得云里雾里了,及至数日后一个清晨,她起了个大早替皇后张罗了早膳,外面突然传来消息,只道是紫竹轩里的妤贵人,殁了。 又过了数日,朝堂上也有了动静,只说那太常寺卿文大人对帝京恶霸强抢良家妇女一事知情不报,当众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可怜他前痛失爱女,后一把年纪当众受辱。 朝臣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个刚把家中女儿送入宫中一心盼望飞黄腾达的官员,此番惶惶不安之外,只剩了唏嘘。 第六十二章 君心我心(5) 妤贵人事后,龚璃对新妃便生了戒心,她自个儿却是其次,只日日心系小皇子,甚至常常夜里冷汗涔涔醒来。 不过半月,整个人竟生生瘦了一圈。 偏近日朝堂也不平静,那远在西南的江大人不日前差人递来消息,只道是休养生息半年的南方诸小国又隐见进犯之势,原本驻守西南的定南将军晁胜月前却染上恶疾,此番莫说上阵杀敌,便是每日出行也得军医随侍。 断章累次请缨出战,都被皇帝驳回。 “高大人。” 退了早朝,断章追上来叫住了云何。 “断章可是要请我吃酒?” 云何迎风而立,笑得翩翩君子。 “都这个时候了,高大人竟还有心吃酒?” 断章剑眉危凛,言辞一片正气。 云何却只含眸一笑,轻摇折扇:“断章此言差矣,越是这时候越该及时行乐,莫负好春光。” 语罢拍了拍他的肩,兀自前行而去。 断章正自凝着他隐见了几分快意洒脱的背影不得其发,身后,元景却缓缓迎上前来:“皇兄自有他的考量,断章又何须在此平添烦忧?” “六王爷也认为断章是在庸人自扰?” 断章不解,心下总归有几分不快。 元景眸色顿了片刻,不置可否地凝眸一笑,追了云何而去。 断章心下越发狐疑,怔怔然大步出了宫门。 身后,蔡康自角落里不动声色走出,转身便往日升殿而去。 “如何?” 皇帝坐在小榻上正翻看折子,沉声发问。 “果不出圣上所料,大将军一下朝便拉了高大人探问。” 皇帝了然一笑,沉叹一声:“云何当年说得没错,断章战场上是个好手,到了朝堂,却总归差了几分火候。” 话毕复又去看奏折。 蔡康心思一动,思虑片刻也未想起来,他语里的“当年”,究竟指的何时。 他却不知,皇帝这是想起当年的西山狩猎来了。 那时他以猛虎为由设下一局,巧妙地破解了四王爷想要借雷霆之祸重现旧事的阴谋,大雨倾盆的夜,南妃半夜惊醒后便吵着要见他,他早已料定,便提前嘱了蔡康一定将她看牢。 如今细算,已是遥遥近三载,那时情景竟也已恍若隔世。 “宸妃可好些了?” 他突然发问,蔡康心下一凝,忙紧了拂尘道:“卢太医开了好些提神补气的方子,灵凤宫里的丫头都照吩咐煎了,可宸妃娘娘她……” “嗯?” 皇帝声色一厉,蔡康心口一紧,越发低了头颅:“宸妃娘娘不肯喝药,一屋子的奴才丫头哭也哭了,跪也跪了,昨儿个听说,将御膳房送去的晚膳也给推了。” “胡闹!”皇帝一把摔了手中的折子,霍地起身在房里踱步,来来回回好一番,又陡然顿下脚步,冲蔡康道:“可是御膳房里的膳食不合胃口?” 那话似探寻又似问,蔡康只越发紧了怀中拂尘不敢作答,心底却道,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宸妃娘娘是圣上心头肉,如今怕是给太后的膳食也不如她的费心,又怎敢怠慢了去。 思绪飘飞之间,又闻得他斥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哭?这些个奴才是在她那儿讨的好处多了,如今一个个都想邀功,明知她情绪不稳还整日哭哭啼啼,简直是瞎闹!” 蔡康不意他竟将火气撒到那些个奴才身上,心下不禁也有些惶惶,思虑三番,终小心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 “你说!” “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治,宸妃娘娘这是想念太子殿下呢,您开开恩,让他们母子俩多见几面,娘娘可不就想开了吗?” “她糊涂你也糊涂?”皇帝竟一瞬怒喝,几步来到他身前:“颢儿如今年岁尚小,正是夜里哭闹犯浑的时候,她平日个自己都顾不过来,再把个奶娃娃送去,岂非越发闹心?” “这……”蔡康被他一通呵斥逼得哑口无言,心下几番思量,又战战惶惶提醒道:“皇上,今儿个还夤夜看折子吗?” 皇帝刚拿起的折子又陡地放下:“怎么?” 蔡康被他瞥来的一眼看得心惊,片刻方平复,原本到口的话却犹犹豫豫不敢脱口。 皇帝瞪了他一眼,一瞬回过神儿来,便冷哼道:“你也觉着是朕心硬了?” 蔡康连忙讨饶:“奴才不敢,皇上是天子,自当以家国大事为重。” 皇帝又是一声冷呵:“你倒是会为朕开脱。”他说着,目光却凝在手中的折子上,那是左一虎递上来的折子。 去年断章喜得贵女的喜事过后,他便去了羌城,一年多来北狄与大夏都相安无事,今日却突然递了折子,而折子里面所禀之事…… 皇帝突然将折子往桌上一扔,沉声道:“蔡康,磨墨。” 第六十三章 君心我心(6) “即刻差人送往羌城,不得有误。” 蔡康躬身接过皇帝手中的尺牍,转身之际,却又一瞬回神,犹豫道:“皇上,宸妃娘娘那儿……” 皇帝来回踱步片刻,陡地沉声道:“摆驾灵凤宫。” 话毕也不待蔡康回应,便兀自提步出了殿门。 灵凤宫,龚璃看着面前正福身请安的女子,侧身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脑子,语意懒懒:“不知端嫔妹妹芳龄几何了?” 端嫔心下一提,额间一瞬冒了薄汗,只不知她此话何意,便如实道:“臣妾入夏便满十六了。”“难怪你要给本宫送这益气补血的方子过来了,”龚璃状似不经意地一声轻叹:“与你比起来,本宫确是老了。” “姐姐!”端嫔惊得一瞬双膝下跪:“嫔妾并无此意,只是听闻姐姐夜里难寐,嫔妾少时常有无法入眠之时,臣妾爹娘便同人讨要了这药方,臣妾每每喝下便能安然入睡,臣妾只是……只是……” 她心下又慌又乱,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却陡地传来外面奴才惊慌失措的请安,转眸一看,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五爪龙靴,再往上瞧,却是一身明黄袍服。 不是那人是谁! “皇……皇上?” 无怪她又惊又疑,此番入宫,从选秀到正式封妃,一律是皇后一手操办,传闻中的天子龙颜,今个当真是头一回见。 皇帝原本冷峻的黑眸落到她身上刹那一瞬眯起。 端嫔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压下心中欣喜,俯身叩拜道:“臣妾端嫔,参见皇上。” 说话间已抬起了一张小脸,黛眼弯眉,玲珑琼鼻,樱桃小嘴,一颦一笑,当真是我见犹怜。 龚璃躬身见了礼,见得此番,不禁挑眉一笑,饶有兴味地朝皇帝看去。 “端~嫔~”皇帝一字一句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道的意味他是对跪在下首的女子生了兴趣,知道的,诸如蔡康,只险些没兜住笑意。 这是连人都没认出来呢。 眼下,这便来了个不知情的,那端嫔闻得他的话语,只柔声道:“嫔妾闻得宸妃姐姐近日常常夜不能寐,便急忙送来这方子,嫔妾在家中时便时常照这方子熬药,见效极快,便是多少替宸妃姐姐除去一丝忧疾,也是极好的。” 皇帝轻嗯一声,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龚璃身边:“听蔡康说你连晚膳也给推了,身子不好,怎地熬的药也不肯喝?” 那语气似是含了责斥,话里的温润却是弄得化也化不开,端嫔在一旁看得出神,半晌方回过神儿来,当即羞得满面通红。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却又想起方才宸妃似要开罪她的情景来,便匆匆敛去眼底情绪,委声道:“宸妃姐姐有皇上陪着,定是极快便能好转的……臣妾便不打扰了。” 龚璃闻言,这才正眼瞧了她一眼,眼底似笑非笑,又嘱秋萤去送。 那丫头却是鼓着气别开脸不肯提步,紫娥见了,忙道:“奴婢送吧,端嫔娘娘,这边请。” 眼见着一行人出了院子,皇帝转眸,入眼便是龚璃清瘦的模样,不禁沉声道:“既不喜她,何苦又要见?” 眼见人已经走远,龚璃一瞬拉下小脸,转身便一屁股坐回小凳,冷声道:“日日都要见的,多一次少一次又还有什么要紧。” 皇帝挑眉:“这么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 龚璃脸色一变:“臣妾什么也没说。” 皇帝一声冷嗤:“你是没说,都在脸上写着了。” 龚璃冷哼,侧开脸不说话。 皇帝将人往怀里一揽,沉着声气:“既不愿见,朕明儿个让人传旨不许她们来扰你便是,何苦在此闹心?” 龚璃陡地转眸看向他,眼见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瞬蔫了下去。 皇帝神色一凛,沉声一叹:“怎地又不说了?” “皇上知道臣妾想说什么。” “朕不知道。” “你……” 龚璃气急,咬唇又兀自不说话儿了。 皇帝面色一沉,凝神片刻后唤了蔡康道:“让御膳房做些娘娘喜欢的膳食过来。” “是。” 蔡康应着声出了门,皇帝转眸又朝两个大丫头看了过去:“你们家主子的药呢,还不赶紧端上来。” “是!” “我不想喝。” “药哪有想喝不想喝的,有本事就好好将自己打理好,别隔三差五这儿病那儿疼的。” “臣妾自个儿身子,哪儿病哪儿疼臣妾自个儿受着便是,不劳皇上费心。”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 “朕看你是越发不知好歹了,还知道身子是你自个儿的,偏不知好生爱惜,还来与朕置气,你是想气死朕。” 说话间紫娥已将药膳端上来了,眼见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时间竟不知该将如何。 “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伺候你们主子服药。” “是。” 紫娥矮身一福,来到龚璃身前,软语哀求:“娘娘……” 龚璃不理。 “主子……” 这个混蛋,惯会用他的身份差使她的奴才。 龚璃气上心头,将药端过来咕嘟嘟下了肚去,最后一口喝得急一下呛住了,皇帝连忙替她抚着后背,眼见着人慢慢缓过气儿来,语气又一瞬冷下来:“喝个药都能呛住,出息。” 龚璃越发着恼,一把将药盏往丫头怀里一扔,语出忿忿:“臣妾是没出息,否则如今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明知道某些人三千盛宠却不敢去争去抢,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也三天两头见不着面!” 皇帝一瞬沉下脸色,只横眉怒眼朝她低斥:“整个后宫谁敢跟朕这般大吼大叫,朕看全天下就你最有出息!” 龚璃眼眶红红地瞪他,话到嘴边都化作泪,吧嗒吧嗒只往两颊滚。 皇帝看得又急又恨,怒气沉沉冲蔡康看了过去:“让奶娘将太子抱来。” “喳。” 蔡康心下一喜,转身快步出了大门。 龚璃红着眼眶陡地朝他看了过去,后者看着她这模样一瞬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怎么欺负你了。” 说话间已屈指替她将泪痕拭去,声音不由也柔了几许。 两个丫头暗暗长舒一口气,相视一笑后默默退了出去。 “这便是她送来的方子?” 耳边传来他低醇的嗓音,龚璃一瞬回神,陡地朝他手中拿起的物事看了过去。 第六十四章 君心我心(7) 说话间,蔡康已与奶娘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奶娘还待见礼,龚璃已上前抱过她怀里的太子,面里只一片喜气。 皇帝凝了她片刻,转眸看向蔡康:“将这方子送去御药房,让卢太医仔细查验。” 蔡康还未及接过他递来的方子,龚璃的声音已率先传来:“不必了。” 她说着,抬眸看向皇帝:“都是些进补的药材,确是上好的提神补血方子。” 皇帝面色一顿,眸色微眯地又看向了那方子,若有所思。 龚璃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那端嫔在方子里做了什么手脚。 话又说回来,端嫔若当真有心害她,想来也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她不过区区嫔位,又是新人,谋害帝妃的罪名,怕还担不起。 可前面才经历了妤贵人那番算计,此番要龚璃相信她并无二心,着实也强人所难了些。 不过相识月余,她们之间又还横亘皇帝,同为帝妃,便是龚璃,也做不来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 “卢太医的医术朕信得过,你照着他开的方子喝药便是。” 皇帝终于开口,龚璃下意识朝他看去,却只见他两手空空,哪还有什么方子。 怀里的孩子两只小手揪扯着她的衣襟,时不时碰到她的脖子,挠得她直痒痒,便边躲边笑地去逗弄他,他也笑,粉雕玉琢般,教龚璃直爱进心坎里。 她一心扑在小太子身上,并不曾见得那奶娘身后原本还跟了个拿着包裹的使唤宫女,未曾见礼便在灵凤宫中两个大丫头的指引下一路往偏房而去。 这婢子别人不认得,紫娥和秋萤却是认得的,正是一直在礼仪房里,除奶娘外,照顾小皇子饮食起居最多的哑女。 两个丫头帮着她一道收拾着屋子,面上各自都带了喜气。 主子此刻还不知道皇上已允了奶娘长住灵凤宫的事,一会子晓得了,不定还怎样欣喜呢。 “姐姐,我听说卢太医日日都会来灵凤宫给宸妃娘娘请脉,可是当真?”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那是自然。” 哑女面上的笑容越发大了,两颊竟也不由绯红了几分,低眉又兀自整理东西了。 紫娥看在眼底,心思微动间,不禁也抿唇笑了。 龚璃当真是在皇帝离开后方知此事的,当即只一味喜上眉梢,抱着小皇子恨不能揉进骨子里,转眸却又一瞬拧了眉。 心里又是气,只恨那人那般坏心,明明松了口竟也只字不提。 蔡康那话确是说对了,心病还需心药治。 有了小皇子时时伴在左右,该喝的药,该进的膳,便再未落下一次。 谁曾想,不过半月,竟又出了事。 那日龚璃正由着两个大丫头伺候梳洗,外面却传来小皇子的哭闹,她头梳到一半也顾不得了,急匆匆提起裙角便奔了出去,谁曾想,方出了房门便捂住了心口,她躬弯了身子,竟不得前行半步。 两个丫头吓坏了,连忙追上来,却只见得她眉眼青紫,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秋萤脚程快,什么也顾不得只跺着脚,拔腿便往御药房去。 卢太医匆匆赶来,方踏入灵凤宫大门,便见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作一地,一个个头埋得极低。 再往里,只见得宸妃苍白着面色容色痛苦地躺在榻上,皇帝守在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周身极尽寒冽之气。 蔡康细声在他耳边提醒,下刻他朝他瞥来冷锐如刀剑的一眼,“朕要她无事。” 不过短短五个字,却比刀光剑影更教人心悸。 卢太医不敢去探他的面色,只屈膝跪在宸妃榻前,掏出药箱里的素帕盖在她的手腕上,再将三指搭了上去。 第六十五章 君心我心(8) “这……” 片刻后,只觉他面色一变,在皇帝陡地瞥来的厉眸里哆哆嗦嗦叩头。 蔡康伺候在侧,心下一瞬提到嗓子眼,两个丫头互看一眼,紧紧握住对方手心。 “说。” 皇帝沉沉凝着他,薄唇轻启,冷声开口。 卢太医心口一颤,俯身又是一个叩拜,这才战战兢兢道:“娘娘这是……这是中毒的迹象。” 皇帝呼吸急促地瞪向他,一双黑眸里燃着两簇火光,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混账东西,她的身子一直是你在照拂,竟敢现在才报!” “皇上,奴才虽日日为宸妃娘娘把脉,并不曾号出娘娘身子有任何异样,此事实在蹊跷……” “什么毒?”皇帝陡地打断他,一把将他拎起,眸光狠厉:“可有解救之法?” 开春不久,正值乍暖还寒时候,卢太医额上此刻却生生冒了热汗,凝了一眼榻上的女子,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过神来,却是率先看向了旁侧的秋萤: “秋萤姑娘可还记得娘娘始发症状时候是什么模样?” 秋萤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回想了一番,如实道:“当时奴婢和紫娥正替主子梳头,太子突然哭闹起来,头梳到一半主子便奔了出去,奴才追出去,谁知主子竟一瞬身形不稳,眼见要跌倒,是紫娥上前扶住的……” 紫娥压下心中惶急,朝皇帝弯身一福,又看向卢太医,道:“奴婢当时急上心头,许多细末并未留意,只记得娘娘额上冒着冷汗,紧紧捂住心口,久久喘不过来气……” “那便是了。”卢太医面色稍霁,朝着皇帝又是一拜:“皇上,如若真如两位姑娘所说,宸妃娘娘确是中了毒。”话到此处,徐徐一顿,再开口已跪伏在地:“奴才斗胆,敢问娘娘除了服用微臣所开之药,可还服用了别的药?” 皇帝双眸蘧然眯起,陡地凝向了旁侧的两个丫头。 两个丫头面色惊惶双双下跪:“皇上,自打奴婢们伺候娘娘以来,便一直是卢太医照管娘娘身子,并不曾宣过别的太医,更不曾用过别的药。” “奴才一直是按照卢太医给的药方替娘娘熬药的,便连沥药的药布也是卢太医亲手所赠,不敢欺瞒皇上。” “皇上,”死寂一般的气氛里,卢太医低声开了口:“微臣有一个请求,还望皇上恩准。” “准。” 卢太医转眸看向紫娥:“紫娥姑娘,你方才说娘娘所服汤药为你亲手所熬,可否将平日里娘娘所服汤药端来一碗。” 若非是出了事,这会子本便是宸妃服药时辰,紫娥很快端来了汤药,卢太医用指尖蘸了在舌尖尝了一番。 时而蹙眉时而凝神。 稍微,面色一瞬大喜:“是乌头!” 他冲着皇帝叩头,又自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掏了一番,很快将一张方子双手呈递在皇帝面前:“皇上,此乃微臣替娘娘开的方子,御药房素有规矩,凡太医所出方子,病者一份,自留一份,里面并不含乌头,皇上可将娘娘宫里那份与微臣手中这份两相对比。” 他话方毕,紫娥大梦初醒一般,迅速将袖中药方取出,与他那份一并递进皇帝手中。 卢太医细细观察着皇帝的反应,斟酌道:“娘娘出现此症状非一日之毒,微臣此前之所以未能诊出,皆因乌头药量极少,今日,想必是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幸好发现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有余悸,话到此处,又叩首道:“微臣这便去配药,保准娘娘药到病除。” 他前脚方出了屋子,后脚便见原本脑袋埋得极低的秋萤陡地抬起了头,一双含泪的眸子直勾勾看向了皇帝:“奴才知道是谁,是他,是那个狗奴才,一定是他在娘娘的药里做了手脚,一定是他!” 她猩红着一双眼睛,声音染着不可控制颤抖,说着便翻爬起身迅速往外奔去,不过片刻便将一个瘦瘦高高的奴才拽了进来。 正是小张子。 他兀自张皇着一张脸,乍然瞥见屋子中央的皇帝,颤着双腿便跪了下去:“皇……皇上!奴才冤枉啊皇上,奴才跟宸妃娘娘无冤无仇,宸妃娘娘又素得皇上宠爱,就是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谋害娘娘啊皇上……” “你撒谎!” 秋萤扬手直指他,厉声呵斥:“是不是皇后指使你干的?是她指使你干的,一定是她!”她猛地朝他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面目狰狞地瞪着他:“你个狗奴才,亏得娘娘专门将你从御膳房里提拔出来,你就是这么报答娘娘的!” “皇后?”皇帝面色一瞬转冷,沉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紫娥收回看向小张子身上的冷飕飕的目光,朝他叩着头:“这小张子原是从前温嫔娘娘宫里的奴才,后来不知为何去了御膳房当差,那日秋萤去御膳房传膳,碰巧见到他被御膳房里的人欺凌,回来当作往事讲给娘娘听,娘娘怜他孤苦无依,专门问御膳房里的苏公公将他讨要了来。” 话到此处微微一顿,却是犹犹豫豫再不肯说下去。 皇帝冷着眉眼,瞥向跪在另一侧的秋萤,沉声道:“你说。” 秋萤对着跪在身边的小张子狠瞪了一眼,接口道:“皇上有所不知,这小张子曾亲口说与娘娘与奴婢们,欺凌他的人是御膳房新来的高公公,还说……还说那高公公去御膳房的时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佩环姑姑亲自领去的。” 第六十六章 君心我心(9) 龚璃再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两个丫头早知她心心念念都是小太子,早让奶娘抱来候在一侧,龚璃伸手接过,苍白的面色一瞬盈了几分喜气。 “那丫头呢?” 两个大丫头互觑一眼,不动声色低垂了头。 “到底怎么回事?” 龚璃原本正与小太子嬉戏,乍见二人反应,不禁一瞬顿下动作,拧了眉心。 “秋萤,你说。” “主子……” “紫娥。” 龚璃目光直直转向她。 “娘娘……” 紫娥犹犹豫豫垂下眉心。 “奶娘。” 龚璃陡地朝奶娘看了过去。 那奶娘何曾见得这位主子此番脸色,先前她晕倒时皇帝的冷怒与灵凤宫一众奴才的哭喊还历历在目,当即吓得不轻,颤颤巍巍跪拜在地,身形颤动。 “秋萤姐姐。” 却在此时,一个奴才突然进来闯了进来,见得龚璃醒了,焦急的面色一瞬变得张皇起来,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她。 “冒冒失失作甚,还不出去!” 秋萤斥着,正要随他出去,耳边很快传来一声轻斥。 “站住。” 龚璃冷冷盯向门边的奴才:“你要说什么?” “这……”那奴才一脸难色,急急惶惶向秋萤求助。 “不说,以后就不要在本宫的灵凤宫待了。” “娘娘!” 那奴才噗通一声跪地,只是求饶:“娘娘开恩!是……是卢太医……” “卢太医?” “皇上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还不快下去。” 一直在旁静候的紫娥冲他冷斥。 “皇上来过了?” 紫娥连忙福身:“主子,皇上得知您晕过去,很快便赶过来了,怕扰了您休息,便专门下了旨不准任何人打搅。” 龚璃眉心微动,转眸却又直直盯向那个奴才,质问出声:“卢太医怎么了?” 那奴才哪里还敢隐瞒,只将秋萤吩咐他打听的都尽数说了:“卢太医方才在日升殿出言不逊惹怒皇上,被打了板子,半条命都没了。” 龚璃一瞬抬眸朝他看去,半晌不曾回神。 “娘娘?” 紫娥见她眸色怔忡,不由低声轻唤。 龚璃这才回神,却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只朝她摆摆手:“下去吧。” 秋萤心下原本正自惊疑,闻得龚璃这一声,开口冲那奴才斥道:“没听见主子的话吗?还不出去。” “奶娘,你把孩子抱下去。” 龚璃将孩子往奶娘怀里递去。 “是。” 奶娘收了一身虚惊,福身摒退。 “秋萤,你也出去。” “主子!” 那丫头拧着眉只不依,龚璃凝眸朝她瞪去的一眼,这才不甘不愿的转身,临出门一瞬,又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紫娥。 “你跟本宫说实话。” 宫里只余主仆二人,龚璃问出口,目光灼灼看向紫娥。 “主子……” 那丫头咬唇,眸色间却微微见了几丝松动。 龚璃不禁厉了声气: “到底怎么回事?” “这……” 紫娥眼见瞒不过,只得照实了说。 原来,那日卢太医查出龚璃的药汤里平白多了一味能要人命的药材,使得皇帝勃然大怒,命卢太医彻查此事。 卢太医两天两夜未合眼,却是半点不得头绪,第三日终于有了线索,却是那沥药的药布有问题,一查方知原是有人在那药布上做了手脚。 然而,这药布却是卢太医亲手所赠。 紫娥心细,熬药一事一直是她一手操持,从不曾出过错,那日替龚璃熬药,药罐却突然裂开,滚烫的药浇得她双手双脚全是水泡,这差事自然也便耽搁了。 秋萤原是要毛遂自荐的,可龚璃嫌她毛手马脚再烫伤了自己,又虑及她与紫娥素来交好,紫娥如今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别个龚璃不放心,便遣了秋萤专门照顾起了她的起居。 卢太医得知此事,原打算将御药房里的医女差过来,龚璃却不肯,便将这差事派到了哑女头上。 因着她是卢太医身边出来的,又有从前前奶娘一事,灵凤宫里上上下下主子奴才对她都是极放心的。 谁曾想,她代替紫娥不过数日,龚璃便无端中了毒。 事情到得这般地步,那丫头无论如何也难逃嫌疑,一同被下狱了。 龚璃听到这里,不由暗暗握紧手心,片刻后又陡地问道:“卢太医为何也……?” 紫娥因她的话拧眉:“说来也奇怪,咱们这位卢太医从来也不问世事,这一回却破天荒地为那丫头求起了情,他一再声称此事与哑女绝无关系,甚至不惜以项上人头作为担保,只怕是言辞之间未能拿捏好分寸,这才惹怒了皇上。” 秋萤自出了房门便一直在院里踱步,其间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了双耳,心下只是焦急。 无论那些个奴才是不是真的冤枉,皇上这么做总归是在替主子讨回公道,可主子若是知晓一切,由不得又替这个求情那个求情,届时惹怒了皇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越想越心急,心里不禁又觉得紫娥那性子太随她们主子,耳根子都软得很,兴许她出了房门她便统统招了。 她双手紧握,正在心里思虑对付的法子,耳边却一瞬传来门页开合之声,转眸便见龚璃疾步出了房门。 这情景吓坏了她,当即冲上去拦住她道: “主子,您可不能做傻事啊,皇上如今还在盛怒中,放下话头不需任何人过问此事……” “本宫不找他。” 不找皇上?那找谁? 秋萤正自惊疑,抬眸却见眼前空空如也,耳边旋即传来紫娥的声音:“娘娘已经走了。” 秋萤暗叫不好,跺着脚追出去,四目望去,哪里还有龚璃身影? 第六十七章 君心我心(10) “宸妃娘娘。” 御药房里,正在院中晒药材的奴才一眼瞧见远远走来的龚璃,匆匆忙忙跪地叩拜。 “卢太医呢?” 龚璃问着话,举目四望,却只见得整个院子里全是铺开的药材。 “卢太医……他……” 小太监想起方才卢太医嘱托他的话,一时间只是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宸妃娘娘?” 偏在此时,又一个太医自屋里出来,见着了龚璃,忙急急惶惶要下跪。 龚璃见他面生,思虑一番方忆起前些日子有一批老太医告老还乡,太医院又新进了一批太医,想来眼前这位便是新来的其中之一了。 “本宫来找卢太医有些急事,不知他现在何处?” “卢太医?娘娘是说卢院正?他……”他正待要伸手去指,却一瞬瞥见地上那小太监一个劲冲他挤眉弄眼,当即转了话头道:“微臣与卢院正也只是早间匆匆见过一面,兴许是哪个宫的主子娘娘又害了风寒,把人给叫去了。” 他话方毕,那边厢,地上的奴才早已以袖掩面,面色只越发着恼了去。 龚璃低低一笑:“是吗?” “是……是。” “可是本宫怎么不记得本宫何时害了风寒呢?” 她声音幽幽的,那年轻的太医还是一脸茫然,地上的奴才却恨不得刨个地洞钻进去。 宫里谁人不知卢太医是皇帝专门指给灵凤宫里的太医,饶是皇后身子不适,没皇上圣意也断不可贸然将卢太医请去,更何谈别个宫里的“主子娘娘”? 这下完了。 眼看纸包不住火,他连忙叩头,急声道:“娘娘饶命,实在是卢太医先前有过交待,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话方脱口,那新来的太医面色早已又惊又诧,哆哆嗦嗦将头往地上埋去。 “这么说来,本宫的话是不如卢太医好使了?” “奴才不敢!”那小太监吓得双肩一颤,战栗道:“卢太医他……他……他在后院的小厢房里研究药材。” 话毕脱力一般跌倒在地。 龚璃由那个小太监一路领去小厢房,方推门未及入内,便见得一个背影蹲在地上,正若有所思地摆弄着眼前的药材。 兴许是太入神,便连身后传来响动也充耳不闻。 龚璃挥手将身后的小太监遣了下去,旋即轻咳了一声。 卢太医终于转头,却在见着她的一瞬猛地起身,竟是要四下逃窜。 “你还想逃避到几时?” 龚璃伸手掩上房门,看着他骤停的背影幽了声气,一步步朝他走近。 “宸妃娘娘……” 他以袖掩面,不肯抬头。 龚璃低叹一声:“到现在你还不肯跟本宫说实话吗?” “这……” 他犹自犹犹豫豫不肯说,龚璃却一瞬看向他:“何时开始的?” 卢太医心口微颤,只越发低了头颅:“微臣愚昧,不知娘娘所指。” 龚璃出口低斥:“本宫看你是当真愚昧,你入宫多少年了,难道不知女子一旦入了宫,便通通是皇帝的女人,若没有皇帝赐婚或者未到出宫年纪,便没有也不可能会有第二个身份?” 她语气一瞬拔高:“你当真以为你去求皇上是在帮她吗?皇宫是何等森严之地,宫女与太医,那是杀头的大罪!” “不关她的事。”卢太医情绪一瞬激动,神情呆滞了片刻,扬手便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是微臣的错,那日不该饮酒,更不该……” 龚璃因他的话大惊,狠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形,音色却止不住地发着抖:“你,你说什么,你是说,你们……你跟她已经……” 卢太医突然双膝下跪,朝她爬了过去:“娘娘,都是微臣的错,微臣愿以性命担保,她绝无害您之心,她虽是宫女,出身卑微,却绝非任谁都可收买的女子,那药布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脚,再嫁祸于她的身上,只有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才才真正保灵凤宫无虞。” 龚璃长出了一口气,方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跟本宫说实话,你跟她,你们到底……有没有?” 翌日,龚璃起了个大早,早早便候在了宣政殿大门外。 下朝之后,她径直追了云何而去。 “高大人留步。” “宸妃娘娘。” 云何一袭白衣,眼见是她,连忙躬身行礼。 龚璃却是一把抓了他的袖口,四下看了一番,寻了个人迹罕至处,将他硬拉了过去,这才道: “闻说皇上让大人全权审理加害本宫那些个奴才,不知高大人案子审得如何了?” 云何朝她作揖道:“娘娘放心,微臣一定尽快揪出幕后真凶,给您一个说法。”语罢又抬眸道:“衙门还有事,微臣先告辞了。” “站住!” 龚璃一把将他拉了回来: “师兄,我不想为难你,可是那个唤作哑女的宫女你不可以对她用刑。” “这是为何?” 龚璃仰起头,一副理直气壮模样:“进宗人府的又不止她一个。” “可是……” “皇上要是问起来,你只管往本宫身上推脱便是。” 第六十八章 君心我心(11) “娘娘……招了招了,娘娘……” 秋萤跑得气喘吁吁,自大门外奔入院内,大步往屋里而来。 “真是,主子正跟咱们太子玩闹呢,惊着小太子看你有几条命。” 屋里龚璃正摇着摇床里的小皇子,奶娘与紫娥各站一侧,方才嗔她的便是紫娥。 秋萤跑得面色绯红,眉眼间却尽是喜色,只对着龚璃道:“主子,招了,全招了。” “什么招了,你慢慢说。” 龚璃顿下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她。 “小张子那狗奴才,他方才全招了,是端嫔,全是她做的,奴婢就觉着她那日突然来咱们灵凤宫送药方不怀好意,原来坏主意都憋在这儿了!” 她一脸忿忿,龚璃却惊得一瞬抬头。 然而,未及有所动作,外间已又一次传来消息,只道是皇帝下了旨意,将端嫔打了冷宫! “娘娘?” 紫娥见她神色有异,不由低唤。 “丫头!” 她却是一把抓了秋萤的手,急声问道:“那小张子呢?” “那个狗奴才,他竟然胆敢谋害您,皇上已判了他凌迟处死,对了,主子,”秋萤说着喜笑不由又盈上脸颊:“闻说皇上怜卢太医救您有功,特地允了他一个愿望,卢太医同皇上要了哑女,皇上已点头答应,并专门赐了婚,婚期便在下月初六,听说是百里挑一的好日子,最易婚嫁……” 她说得兴高采烈,却被人突然扯住了袖口,转眸,却见是紫娥,后者朝她拧眉,眼神又朝龚璃身上望去。 秋萤这才发现她面色茫茫,全然不见一丝喜气。 “主子?” 紫娥细声低唤,龚璃回神,目光不由又落到摇床里的孩子面上,却见他眉眼含笑地正朝她不断伸手。 “奶娘,好生看管太子。” 说罢起身,竟是直朝大门而去。 两个丫头心下皆是大惊,一时面面相觑。 “我……我说错什么了?” 秋萤望向紫娥一脸求救,紫娥暗暗松了紧咬的唇角,徐徐朝她看来:“你可还记得那小张子为何来咱们灵凤宫?” “被高公公所迫。” “可是,如今小张子被判下死刑,那高公公为何至今还毫发无损?” “这……” 秋萤被她问得一时没了话。 紫娥敛下眉眼,心下却已猜了个大概。 只盼并非如她所想,否则…… 龚璃没料到他们动作竟是这般快,她到得端嫔宫中时,早已是人去楼空,问了洒扫的婢子,方知是已去了冷宫。 一路寻去冷宫,未曾想竟会被门口的奴才阻住,只道是皇上早已下了口谕,不许任何人探视。 龚璃正拟强闯,蔡康突然出现,跟门口的奴才说同样的话,只一味不让她进去。 越是这般,只越发让她心下惊疑。 思虑再三,索性随了蔡康去日升殿,一路上却见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全然不似往日模样。 入得日升殿,蔡康却先一步道:“宸妃娘娘稍候片刻。”说罢敲门而入。 龚璃立在外头,一众侍卫奴才纷纷见礼,却把个殿内守得严严实实,四月的风染着春末的余韵,柔柔凉凉的,她立在院中,立起耳朵也只闻得耳边有风掠过,间或夹杂婢子端茶送水时候压低的嘀咕声,别的便再不曾入耳了。 稍倾耳边传来响动,却是蔡康出得殿门,径直步到她身前一脸为难:“宸妃娘娘,皇上今儿个政务缠身,一时半会子怕是不能见您了。” “是吗?”龚璃一声冷哼,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左不过是那人存心不见她罢了。 第六十九章 君心我心(12) 华裳宫。 皇后正独自在屋里看书,只闻得外面一阵碗碟破碎之声,夹杂惊呼之声,循声而出,却见两个婢子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正搵着泪一个劲讨饶。 “下回再这般冒冒失失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佩环骂着,抬眸乍见皇后,不由越发沉了声气:“还不下去!” “是。” 两个婢子忙应着,顾不得那尖锐的碎瓷,迅速收拾干净后千恩万谢离去。 “佩环~” 皇后突然叫了她一声,一脸的不赞同。 “娘娘,您就是太心善,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连小小的婢子都得骑到您头上去。” 佩环辨着,上前扶了她,一步步往里走。 皇后却是失声低笑:“本宫分明听见是你跑得急才撞上人的,末了末了倒贼喊捉贼了。” “那是她们活该!”佩环气得拧紧眉:“谁叫她们背后乱嚼舌根,整日嘴里不离灵凤宫,把娘娘您置于何地?”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觉着话不中听不听便是,何苦自己与自己置气?” 佩环见她眉间眼底一片坦然,不禁越发气急,急声道:“您无论如何都是皇后,宸妃娘娘再怎么得宠,见着您还是得请安行礼,这些个婢子分不清尊卑,奴婢正好教她们学学规矩。” 她一脸忿忿不平,反逗乐了皇后,拿着书又要往下看,却一瞬又抬了头,一脸疑惑地朝她看去:“方才你去哪儿了?” 佩环闻言,面上的郁愤却一瞬消散,被喜悦代替:“主子,好消息,宸妃娘娘方才去日升殿,被蔡总管拦下来了。” “你说什么?” 皇后震惊,佩环却是一脸幸灾乐祸:“她不是自诩六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吗?而今宫里美人遍地,看她还能嚣张到几时!” “丫头,你老实告诉本宫”皇后却是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直直看进了她的眼底:“端嫔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佩环面色微怔,抬眸却道:“娘娘,什么怎么回事,奴婢不明白。”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跟本宫说实话吗?”皇后倏地甩开她的手,气得瞪着她:“你以为皇上是谁,由得着你随意糊弄,待他反应过来,本宫都保不了你!” “娘娘……”紫娥一脸哀求,突然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皇帝既已赐婚,哑女出狱后本应立即出宫备嫁,但因家中父母早已亡故,上无兄嫂,下无弟妹,便被龚璃直接迎回了灵凤宫。 龚璃怜她身世,又念及当年她对小太子的救命之恩,与卢太医这些年的情分,索性与她以姐妹相称,如此一来,灵凤宫便是她的娘家,她在灵凤宫中待嫁,也便合情合理了。 这期间皇帝不曾来过一次灵凤宫,龚璃却半点不着急,整日整日与小太子闹作一处,时不时还关怀一番婚礼的进度。 两个丫头在一旁看得干着急,思虑三番,决定去寻蔡康,谁曾想,途中便与蔡总管碰了个正着,相互一问,才知两边都置着气呢。 做奴才的,谁还不盼着主子好,灵凤宫里还好,日升殿里的奴才才是难熬呢,不说别个,便说蔡康,日日伺候在皇帝身边察言观色字斟句酌,仍旧时刻活在胆战心惊里,只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又惹怒天颜。 最后一个法子也成了空,灵凤宫里的一众奴才只日日盼着两边谁先低头,没曾想这个没盼来,倒先把卢太医与哑女的婚期给盼来了。 大喜的日子,又是宫里宸妃娘娘的义妹出嫁,前来恭贺之人自不在少。 人人都道哑女好福气,摊上宸妃这么个好姐姐,又得卢太医那样的好夫婿,想起她往日遭遇,都只道是苦尽甘来。 房间里,喜婆正替哑女梳着妆,喜服金钗环佩,嫁妆都是龚璃一手置办的,她虽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对这半路认下的妹妹,却当真是上了心的。 赐婚之后,皇帝便特地差人在京中替卢太医置办了一处宅院,自古天子亲赐婚事宅院的,不是王宫贵胄便是功勋卓著的大臣,卢太医一介太医却二者皆占尽,足见天子厚爱。 虽如此,毕竟是从宫里将人娶出去,哑女再深得宸妃的喜爱,迎亲队伍终究是在宫门口便止步了。 也便如此,宫里是不能闻得唢呐之声的。 掐算着时辰,估摸着快到了,龚璃转身去吩咐丫头去拿盖头,却是四处寻不着那两个丫头的身影,耳边立即传来哑女的声音,只说是方才方才教奶娘看管了。 喜婆一听只猛地拍腿大叫不好:“哎哟我的祖宗哎,这要是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说着转身便朝外奔去。 龚璃替她做着最后的检查,心里不由又忆起当年姐姐出嫁时候的情景来,外加自己两次嫁入皇宫时候的情景,一时间,前尘往事便都一一入了脑海,百般滋味尽数上了心头。 “娘娘。” 却听得哑女一声低唤,转眸之间,只见她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物事。 第七十章 君心我心(13) 眼瞧着是有话要说,偏巧喜婆眉开眼笑地捧了大红的盖头回来,当下敛下眉眼,只匆匆将那物事塞进龚璃袖中,临盖上盖头前,又深看了她一眼。 龚璃亲自送她出宫,见着了卢太医,以及他身后同来的迎亲队伍,不由又是一番请安问礼,龚璃心里原打算叮嘱他的那些话,便统统都吞回肚子里了。 回去的时候由两个丫头跟着,她想起方才,不禁又兀自低笑了,叮嘱来叮嘱去,无非都是那些话,她想,即便她不说,卢太医自当也是懂得的。 反倒是…… 她想起哑女方才欲说还休的那些话,不由紧了紧袖口。 回灵凤宫之后她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取出来那个物事,却是一支细小的竹筒,拔了盖,随之掉出来一个纸卷,用丝线系了蝴蝶结。 她心下一惊,来不及细思,已迅速将纸卷拆开,上面寥寥几字,却教她一瞬拧眉。 翌日用完早膳,她遣了别的奴才,只将两个大丫头留在房中。 两个大丫头只以为她昨儿个见别人玉成好事,突然想通了要去见皇帝,面上不由都带了喜色。 及至闻得她的话,双双皱了眉。 “端嫔娘娘?” “她上次来本宫这里,可曾提起过她的家人?” 紫娥蹙眉:“娘娘问这作甚?” “你只管说,提没提过。” 她催促道。 两个丫头互看一眼,紫娥仔细回忆了一番,继道:“提倒是没提过,不过听说她的父亲从前是容相门下最得意的门生,当朝协办大学士。” “容相?” 龚璃猛地站起来,紧紧凝着她,许久,方长出一口气,仿似散尽一身力气般,跌回了凳子。 将两个丫头遣了出去,她掏出袖中的纸卷,仔细端详着那上面的三个字,终究是明白过来了。 及至此番,她才记起来,那端嫔那日确实在她面前提过她本姓赵,父亲赵长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龚璃喃念出声,一把扶了眼前的小桌,眸色一瞬暗沉。 难怪,难怪那人处处针对,不见她也不许她去见端嫔。 他哪里是不许她见谁,分明是铁了心不许她追查下去。 端嫔受了冤屈是真,却是她心甘情愿,她的头上是她父亲的养育之恩,她父亲的头上,是容相的师恩,哪一样不是海深。 龚璃不由冷笑,想起了那人。 师恩似海深的,又何止赵长清一个? 不过是,一个为了报答师恩,不惜牺牲自己女儿一生的幸福。 而另一个,许了大夏朝的后位。 一时间,她只觉周身冰冷。 华裳宫里的那个女子,处处待人和善,从不与人口角,终日在宫里大门不出,却原来,竟是这般运筹帷幄,天下大势尽掌于手! 龚璃手指紧紧扣着桌角,心里却止不住地想,如若再有下次,如若下次在她药里掺的不是浸了乌头的药布,而是砒霜,是鹤顶红…… 他呢,还是会毫不犹豫替那个女子继续寻个替罪羔羊? 扩充后宫,原来是这个目的,若是后宫不够充盈,他又哪来那么多的替罪羊? 她不由又想起了当年的温嫔,同样都是替罪,从前他是为她,而今他为的却是另一个“她”。 终归是她寄望太深罢了。 龚璃望着襁褓里的孩子,他紧合着双眼,鼻翼一张一翕,呼吸细长均匀,时而抿抿小嘴,时而双手左右抓挠…… 她看得痴了,伸手去抚他的眉,他的眼,不觉已落下泪来…… 颢儿,娘亲如今只有你,只有你了…… 第七十一章 君心我心(14) 按照惯例,出嫁第三日,新妇理应在丈夫的陪同下回门,唤归宁省亲,哑女既是从灵凤宫出去的,自当是回灵凤宫。 卢太医自然也是随行的,夫妇俩向龚璃请过安之后卢太医便先行请辞去太医院里当值了,哑女陪龚璃说了会子话,也开始了请辞,龚璃送她到宫门口,突然摒退了两个丫头。 “娘娘,这是?” 哑女不解,抬眸看她,却被龚璃反握住了手:“那日之事,本宫还未向你道谢,好妹妹,你有心了。” 经她一提醒,哑女方才回过神来,却是低眉笑了:“娘娘说笑了,奴婢不过小家小户出来的,入宫后一直伺候这个主子那个娘娘,哪里知道朝廷里的那些事。” “那……”龚璃握她手的力道一瞬重了。 “是卢太医。”哑女说着,缓缓抬脸看向她:“自打卢太医救下奴婢,奴婢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他对娘娘,当真是处处体贴,事事入微,不怕娘娘笑话,便连奴婢,都艳羡不已呢。” 直到看着她上了轿马车远远驶离,龚璃尚自处于怔愣中,半晌方回神。 她只望是自己多想,可方才哑女口中的话,分明…… “主子,卢太医方才得知您的药快喝完了,说一会子再抓几服送过来。” 耳边传来紫娥的声音,龚璃心口微动,未及深思,已不由道:“卢太医身为太医院院正,事务繁忙,以后这些事,你随便遣底下人去取一趟便是。” 紫娥心下微惊,却是连忙福身道:“是,不如即日起便由奴婢来做这差事罢。” 龚璃不置可否,却在她转身前往太医院之际一瞬又将她叫住:“你跟卢太医说,本宫身子已无大碍,日后不必再日日前来灵凤宫请脉了。” “娘娘!” 一旁的秋萤终于忍不住,不由闷声道:“您这是要做什么?再说卢太医是皇上亲口指派给您的……” “那又如何?”龚璃扫她一眼,转身便走。 紫娥见她走了,转身也往太医院去。 秋萤左右看着两个方向的人,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蔡康很快得知此事,顾念着这段时日帝妃之间的隔阂,在禀与不禀之间,只是踟蹰。 此时已近戌时,他抱着拂尘候在皇帝身后,时不时闻得他翻看奏折之声,殊不知,他踌躇间的屏息长叹也入了皇帝耳中。 “何事?” 皇帝眸色不变,说话间将看完的折子往桌上放去。 蔡康心口一提,只以为他是已得知此事,不由暗暗握紧拂尘,犹豫道:“皇上,宸妃娘娘她……” “朕问她了吗?”皇帝冷眸一瞥,又拿起一份奏折。 “这……” 蔡康猜不透他的心思,心里只越发打起了鼓,却又闻得他道:“闻说今儿个御膳房里出事了?” “……是。”蔡康虽不知他何时竟关心起了这等小事,只是照实答道:“新来的婢子没有经验,洒扫的时候不小心将厨房里给皇后娘娘做好的羹汤给打翻了,苏公公骂了他几句,许是那婢子心气儿高,当夜竟悬梁自尽了。” 皇帝眉眼一划:“何处出来的婢子竟这般冒失?” 蔡康不料他竟会追根究底,不由手心都冒了汗:“是……是已故去的妤贵人宫里的。” “是谁将她从妤贵人宫里提出来的?” “是……高公公。” “这么说,那婢子也是他手底下的人了?” “是。” 皇帝突然一声冷哼:“自个儿手下的奴才,还得别人去教训,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那语气和缓,蔡康却听得一瞬苍白了面色,这话的意思,分明是! 第七十二章 君心我心(15) “蔡康,你该当何罪。” “皇上!” 蔡康猛地闻言,当即吓得颤颤巍巍跪地,便只闻得他道: “御膳房是何等重要之所,竟让个随随便便的婢子进去当值,你这个大总管便是这么当的?” 他的语气透着不可忽视的冷冽,蔡康被他斥得心口惶惶,几乎将头埋到地上。 皇帝继而道:“既然御膳房里缺人手,自明儿个起你便无需在朕身边伺候了,去那儿罢,何时明白了你身上的职责再回来。” 蔡康哪里还敢多言,只连忙躬身叩拜:“……奴才领旨。” 宫里的奴才,但凡不是在一宫主位身边近身伺候的,夜里都是一群人挤作一屋,御膳房里当值的也不除外,整个御膳房,有自个儿单独房间的,也就只有膳正、膳副、主事等人。 那高公公,便是御膳房里的主事之一。 他平日个仗着有人撑腰,从来是白日里起得最晚,夜里睡得最早的一个,每日睡前还会在房里摇头晃脑动动筋骨哼哼小曲儿。 今夜也不例外。 然而,便在他进了房间之后,远处的花丛后面便一直蹲藏着两个黑衣人,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在窗前摇晃,看着他吹灭了烛火,及至所有人都睡下,所有房间的烛光全部熄灭。 两个黑衣人突然自花丛后面窜出,四下张望一番后迅速跃进院子里,悄无声息推开了他的房门。 翌日一大早,一声尖叫突然响彻皇宫,不过片刻,消息便传了个遍,只说御膳房里的高公公,昨儿个夜里突然暴毙了。 蔡康去御膳房的途中,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和几个宫婢擦肩而过的瞬间,闻得她们抱怨这说来就来的雨将她们新作的衣裳都给淋湿了。 很快到了御膳房,远远地就听到了苏公公扯着嗓门的吆喝声,只一味催促着身边的奴才加快动作,要是耽搁了哪个宫里的早膳,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所有人都在忙活,每个人都脚步匆匆,可没有人的嘴里说的是高公公的事。 在宫里,生生死死实在是太常见的事,在这些好似永远都忙不完的人眼里,一个人的生命甚至比不上将头顶上的主子伺候好了所得到的一点恩惠。 不知是谁先看到了他,随后苏公公便大步朝这边而来,说话之间,点头哈腰,极尽奉承之能事。 他们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来御膳房里当值,但都知道他在这里呆不长久,不出时日还是天子身边最得宠的近侍。 毕竟蔡总管来他们这里,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们不知道原因,蔡康心里却是知道的。 不管那高公公到底是不是皇后的人,当初都是佩环一手领进御膳房的,而他蔡康身为皇宫里的大内总管,哪个宫里多一人哪个宫里少一人,他理应了如指掌才是。 如若当初早在高公公今日御膳房之时便多留一个心眼,兴许那小张子便不会入灵凤宫,那么,宸妃娘娘便不会中毒。 当然,这是他的份。 还有一份,属于皇后,叫做杀鸡儆猴。 第七十三章 君心我心(16) 自打与哑女一别过后,接连数日,但凡卢太医前来灵凤宫,龚璃便寻这样那样的法子将他打发走,实在寻不着缘由的时候,便直接闭门不见。 秋萤原以为她是故意用这样的法子刺激皇上,又念及往昔,不由在心中窃喜,谁料半个月去了,日升殿那边竟然毫无动静。 她心下焦急,不由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去找已经去御膳房里当差的蔡康商量对策,却在方出得大门便被紫娥叫住了。 只道是蔡总管如今自身难保,如若教皇上知道,不定又害了他。 秋萤被她劝住,不由又紧抓了她的手道:“我实在不明白,主子不愿见皇上也便罢了,如何竟连卢太医也……” 紫娥因她的话面色微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隐隐约约猜了些由头。 那日主子与哑女的所说的话她并不知情,心里却想,自古男女有别,从前卢太医独来独往,便是日日跑灵凤宫也没什么,如今既已娶了妻,以她们主子的性子,自然是要避嫌的。 然而她心里又何尝不像秋萤那般,幻想过她们这怪脾气的主子是在用这种方式逼皇上先过来?只可惜,无论她们主子心里是否动过这年头,皇上对此不闻不问是真。 紫娥心里越想越觉惶恐,自古帝王三妻四妾,便是她们见再多皇上对她们主子的宠爱,又如何能掩去他曾经也曾给过另外一个女子三千宠爱的事实? 她们如今伺候的这位主子,自打进宫起便一直被世人认定是南妃第二,别的也便罢了,若是结局也…… 她心口一紧,猛地收住神思,看着头顶茫茫月色,竟不敢再想下去。 转念又一想,如今主子一心扑在小皇子身上,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谋出路呢,想到小皇子,她不由心安了一些,到底,宸妃娘娘和当初的南妃娘娘是不同的,她膝下有子嗣,更封了太子,将来的福分只会越来越大,必不会重蹈南妃娘娘的覆辙。 比起灵凤宫宫奴整日的惶恐不安,龚璃当真悠闲了许多,每日除了陪伴小太子,还种种花草学学女红,不过两月,竟当真给小太子作出了一套帽子衣服鞋子,每样拿起来都像模像样的,连教她女红的嬷嬷都一个劲地叫好。 她也笑,拿着衣服在小太子身上比划着,那细密的针脚和精致的图案让旁边的奶娘也连连夸赞,后者说着说着不由又皱起了眉,只道小孩子长得快,过了这个春夏明年只怕就穿不上了。 龚璃闻言放下手中的衣服,一把将小太子抱进怀里,亲昵地用自己的鼻子去蹭他的小鼻子,“那以后母妃每年都给颢儿做一套,让颢儿一直有新衣服穿好不好?” 皇帝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他看着她面上那发自内心的笑猛地顿下脚步,心底不由有些发慌。 门口的侍卫早就看见了他,却不敢通报,只一个个面色惊慌地跪地,将头埋得极低。 不知过了多久,紫娥转眸忽然看见了他,当即惊得张口结舌,只一味扬手指着他的方向说不出话。 余下的人顺着她的目光,一瞬只吓得软了身子,纷纷结结巴巴地跪地。 龚璃抱着孩子转过身,就在这一霎四目相接,她眸色微动间,未及反应便见他大步上前,将她怀里的孩子一把夺过塞进地上的奶娘怀里。 带着一身的冷锐,带着一身的戾气,他将所有人赶出去之后,一把抓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俯低的眉眼含着疾风骤雨,像要将她片刻摧毁。 第七十四章 君心我心(17) “臣妾参见……唔!” 龚璃强装着镇定作势要行礼,话说到一半就被他猛地封了唇。 她先是惊慌,回过神来之后便嗯嗯呜呜朝他瞪,又是瞪又是打,拳头一次次落在他身上,落一次他将她咬紧一分,及至她几乎喘不过气…… “你何时竟这般懂得礼数了,嗯?” 皇帝终于松了她的唇,却又陡地掐住她的下颌,眸底染着讥诮冷冽,手上的动作半点不留情。 龚璃被他掐得不由仰直了脖子,她终于转眸,徐徐迎上他的目光,面里胀红中隐隐透着青紫,她却幽幽笑了:“皇上平日个不是老斥臣妾不知礼数吗,怎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 “你!”皇帝一瞬急怒攻心,陡地看向她的眸底甚至染着血红:“两个月的时间,朕以为你想通了,看来,是朕高估了你。” 他猛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拉近,居高临下逼视着她:“朕已经将端嫔打入了冷宫,那小张子也处了极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龚璃因他的话冷眉低笑,目光灼灼:“如果皇上指的是让幕后黑手逍遥法外,不相干者背锅枉死,那臣妾无话可说。” 皇帝呼吸一瞬急促,握在她肩上的力道不由猛地松开,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沉恨:“你明知道朕对容相心怀愧疚,他一生为大夏朝鞠躬尽瘁,从未曾开口向朕求过一件事……” “这就可以成为你草菅人命的缘由了吗?” “草菅人命?”皇帝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眸色一瞬狠厉:“不过是个卑贱奴才,朕想杀便杀,用不着缘由。” 龚璃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眸底一片陌生惶恐:“你不是我的阿玄,从前的阿玄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她喃念着不断后退,泪水簌簌而下。 “你到底要闹到何时?”皇帝两步上前抓住她的双肩,他沉沉地凝着她,原本是要大发雷霆,看到她泪水的刹那面上却一瞬染了几分无奈,语气也不由低了几分:“朕已经警告过皇后了,你私底下找云何的事朕也不追究了,灵凤宫朕已经让蔡康加派人手,朕向你保证,从今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不闹了好不好?” 他语气近乎低哄,龚璃听来却只是心凉一片,她不动声色将他推开,说话间眸底一片晦涩:“臣妾不过也是一条贱命罢了,怎敢跟皇上闹。” “好个不敢!”皇帝被她气得面色铁青,“你是吃定了朕宠你。”他狠瞪着她:“朕不管你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你这一生都只能是朕的女人,朕来就是通知你,明日便是你那个陆大哥亲妹妹的婚礼,你若是对他还心存感激,便将自己收拾妥帖明日随朕一道前去。” 说罢也不待她反应,转身甩袖摔门离去。 外面跪着一院子的奴才,俩人争吵之声窸窸窣窣入耳,又见皇帝面色一片怒色,当即越发吓得大气不敢出。 眼见着他出了院子,两个大丫头互看一眼,双双搀扶着爬了起来。 “行了行了别跪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秋萤挥手将这一群人斥走,看向那紧掩的房门是面上只一片懊恼:“主子这到底是怎么了,皇上都已经亲自过来了,她倒好,几下又将人给气走了!” “好了!”紫娥一把将她拉住:“看这架势,皇上刚才跟咱们主子肯定吵得不轻,你还嫌事态不够严重还是怎地?” “可是……” “别可是了,你没见主子这几日有轻微咳喘之症,有时间想别的,不如想想怎样让她松口让卢太医来咱们宫里一趟。” “可主子那性子,莫说要她松口,便是咱们将卢太医请到门口,她还得将人赶回去。” “那倒也是。”紫娥不由也露了难色,一瞬只焦着面色在院里踱步,却在此时,闻得秋萤突然道:“我倒有个主意。” 紫娥一惊,已连忙附耳过去,及至听完她所言,不禁已喜上眉梢:“娘娘平日夸你古灵精怪,倒当真没白夸了你。” “我这就去!” 秋萤说着,兴冲冲往院外冲去。 紫娥在她身后看着,眼见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处,心里却一点点沉了下来。 第七十五章 君心我心(18) 直觉告诉她,这一次帝妃之间的争吵非同小可。 别的不说,单是她们主子的态度,便和以往大不相同,从前她与皇上闹脾气的时候,常常是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对什么都提不起丝毫兴趣。 这一次,却是每日该吃吃,该睡睡,对外虽是关门闭户谁也不见,对内却是见谁都笑脸相迎,当真是全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可偏偏是这样的正常,才处处彰显着不对劲。 秋萤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从前的太医院院正闵太医。 因年事已高他两年前便已告老还乡,此番入宫却与前些日子太医院新进的那批太医有关,只因他进宫多年对宫里的病症颇有研究,卢太医专门向皇帝呈书请他前来,便是为了让他多多教授这些新来的太医,以避免将来或有的行差踏错。 秋萤想出来的法子,无非是巧妙地钻了龚璃话中的偏漏罢了,毕竟她们主子只说不见卢太医,可没说不见别的太医。 这闵太医又是宫里的老太医,从前也曾给她们的前主子瞧过病,自是信得过之人。 龚璃一眼瞧出了那闵太医,面上却只装作不认识,怒道:“好个丫头,都会寻你主子的差漏之处了,还有你,”她转眸瞪向身旁的紫娥:“竟联合她一起来骗本宫,你们是希望本宫日日泡在药罐子里才舒心是不是?” 两个丫头见状,双双下跪哀求道: “主子,来都来了您就让闵太医把把脉吧。” “是啊,闵太医是咱们宫里的老太医了,卢太医之前,他还是太医院的院正呢。” 龚璃面色越发难看:“本宫说了不治便是不治,不过是些咳疾,多喝点莲子羹也便好了。” 话到此处又转眸看向面前的闵太医,见他头发胡子都白了,不由上前搀扶道:“闵太医是宫里的老太医了,用不着给本宫下跪,快快请起。” 闵太医颤颤巍巍起身,一双满是皱纹的老眼却缓缓眯起:“娘娘学过医理?” 龚璃眸色一顿,稍倾面色恢复如常,道:“闵太医说笑了,这岐黄之术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本宫也不过久病成医罢了。” 她终究还是不肯号脉,两个丫头无奈,只能将闵太医送回去,临别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心里对她们主子却只越发看不懂了。 翌日皇帝早早便来了灵凤宫,龚璃当时由丫头伺候了梳洗,正在用早膳,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皇帝见她面上施了薄粉,脸色也较昨日红润了些,原本黑压压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旋即叫丫头摆上碗筷,竟与她一同吃起来。 龚璃不动声色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看他。 心里却想,这人左不过是下了早朝直接过来了。 再想起他昨日里所说的陆大哥的妹妹,不禁有些失神。 她脑里突然浮现出当初在宫外时候的那些点点滴滴,当时一见面便争锋相对恨不得即刻刀戈想见的俩人,如今却成了君臣至交,想来这其间定也有许多故事了。 无论如何,陆大哥心心念念的妹妹终于找着了,如今更是论及婚嫁,她心里由衷替他高兴。 然而,当她与皇帝坐在首座,受着那对新人的叩拜时,风突然将新娘子盖头的一角掀起,刹那之间惊鸿一瞥,她竟一时怔愣当场,半晌未能回神。 第七十六章 君心我心(19) 断章等人也在宾客之列,新人拜完堂之后,叶卡青即刻笑着上前向她行礼,龚璃亦是许久未见她,心里也十分欢喜。 俩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会子话,话头很快便转到元景身上去了,龚璃这才得知沈姐姐至今仍不肯跟元景回府。 “我原本以为那个江湖上的女骗子走了以后沈姑娘便能放下心结了,谁曾想王爷去了清梵寺她只闭门不见,我瞧着沈姑娘的气性大呢。” 龚璃闻得她的话不由低眉笑了,心里却想,这哪里是气性,分明是从死心塌地到心如死灰。 这条路沈姐姐走得辛苦,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回宫的途中,她坐在轿中,心底犹自是新人拜堂时候新娘子被风掀起盖头时候露出的那半张脸,那分明是许清尘,当年的尘贵人! 可是,她不是早被赐死了吗?莫不是这世上当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 心思转着,不由又偷瞥了身边那人一眼,却见他端端正正坐着,一副闲人勿扰模样。 “想问便问。” 说话间,他浓眉的一角微微挑起,短短四个字,却似乎是对她莫大的恩赐。 龚璃冷哼了一声,硬是将心底几欲脱口的话憋了回去。 “这世上没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你今日见到的也不是鬼。” 他低沉的嗓音却慢悠悠在耳边响起,龚璃陡地抬眸看向他,心中顿时只剩了震惊。 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她今日见到的新娘子,就是许清尘! 可是,她如何竟又成了陆大哥的妹妹? 她心里一时之间只是乱,想起许清尘初进宫时候的种种,又想起从前陆大哥跟她提起他的身世时候的场景。 他说他浪迹天涯是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他说他的妹妹身上也跟他一样,有半块凤血佩玉…… 是了,凤血佩玉! 她突然忆起许清尘当初是如何进宫的了,那年西山围场狩猎,去的时候是大军一道去的,回来的那日他却跟她说要她先跟众人一道回宫,当时的她刚失去了他们第一个孩子,他们之间也不过才重归于好,她不愿与他分开,他却说他回宫后第一个去她宫里看她,结果她等来的却是他带了一个美人回来的消息。 后来他们之间因许清尘而生了嫌隙,他找来她的寝宫,让她信他。 再后来,他因她肚子里的孩子怀疑她与陆大哥有染,将她关进了三清大殿,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却是当时已封贵人的许清尘暗里捣鬼,最终,他赐她三尺白绫,死后永不入帝陵。 她当时只以为这便是全部的真相,而今细想,如若她今日见到的就是当初那个许清尘,那么,当年的那一切所谓真相,只怕不过是他早已布好的一盘棋罢了。 难怪,难怪他想方设法不顾身份尊卑的将当年还是青楼女子的许清尘带进宫,难怪在宫外时与陆大哥水火不相容的他会突然拉拢陆大哥! 兄妹团聚是陆大哥毕生所愿,他发现许清尘是陆大哥一直苦寻的妹妹,便顺水推舟让他们相认,这样一来,还怕他们兄妹俩不将手中的凤血佩玉双手奉上吗? 她不由又想起来一个事,莫大的惶恐突然淹没了她,她的脸色一瞬变得苍白,手心几乎被她掐出血竟也全然不觉。 “你跟我说实话。” 她转过身,目光直视着他,开口的音色竟不由自主地发着颤:“当年买通那个江湖郎中陷害我的,根本另有其人,是不是?” 她紧紧盯着他,想要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眸色微动,她将指骨捏得发白,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看进他的眸子:“或者,自始至终你都知道我没有背叛过你,只是我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来历,正好可以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 第七十七章 君心我心(20) 那日俩人一番争吵,终致不欢而散。 龚璃原本想问他的那些话,便都尽数郁结在心底终日不得排解,不过小半月,整个人竟瘦了好大一圈。 两个丫头经此一番也不敢在她面前再提皇帝,只每日小心伺候着。 蔡康便是在这半月间回日升殿的,秋萤得了消息,心里不由又开始蠢蠢欲动,总想着那蔡总管在这两位主子的事上总该与她们是一条心的,有他在皇上身边,即便是说说好话,吹吹耳风,指不定什么时候皇上就来瞧她们主子了。 谁曾想这一念想竟又作了空,她没能把皇上盼来,倒把个坏消息给盼来了—— 南方突发饥荒,灾民暴动,皇帝盛怒,已砍了两个钦差大臣的脑袋,如今正令大理寺卿严查此事。 “回来了?” 将军府里,叶卡青将怀里的小长安递到奶娘怀里,示意她下去,这才看向刚下朝回来的断章,边替他解着朝服边问。 他外袍的凉意沁进她的指骨,她动作微微一顿,心口不由有些沉。 已经连着数日,他都是这么晚才回来,朝堂里的局势,似乎比她想象的要莫测。 断章由着她伺候,低嗯一声之后便沉下眉眼,未再发一言。 夜里她睡在他怀里,望着这透着几点月色的屋子与窗外晃动的婆娑树影,终于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待到回过神来,再要遮掩已来不及,他已收臂又将她往怀里揽紧了些许。 “将军。” 既然已经被发现,她索性不再强装下去,只转眸看向他隐在黑夜里轮廓不甚分明的侧脸:“我知道我不该问,别的我可以不求,只有一样,未来不论发生何事,你莫要忘了我是你的夫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她来大夏朝几年,性子沉稳了不少,连带着与他说话也小心揣摩着语气。 可他到底听出来了,她是在提醒他,将来若真出了什么变故,大难临头,她还是他的妻,生生世世也要伴他左右的女人。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眸底和喉咙都有些酸涩,他只能越发将她揽紧,听着自己的呼吸与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一高一低。 她的呼吸有些颤,连带着是她的身子,虽被她强力克制,他还是感受出来了。 她的不安,她的躁郁,甚至是,她的惶恐。 可他不能说,他除了是她的丈夫之外,还是大夏朝的将军,是天子脚下的臣。 他不由又想起这几日从皇帝那里听来的消息,心底的波动又开始起伏不定。 从当初突然遭贬的江玉,到后来私逃出宫的叶弧烈! 他原来早已算计好了一切,令他到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恍然大悟而又不可思议。 除此之外,他胸口还盘旋着另外一股心境,那是庆幸,他多么庆幸,当初站对了阵营,跟对了主子。 否则,他又如何有机会一次次参与到这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谋划里。 耳边传来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他轻轻抚着她的肩,知她是睡着了。 他抬眸望着这月色清明的夜,那种万物归于宁静的感觉让他的心境也跟着平缓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不由又将她往臂弯里揽紧了几分。 他这一生,金戈铁马,铁骨铮铮,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唯独对她,终究注定了要亏欠。 第七十八章 相思意(1) 日子过得飞快。 一霎荷塘过雨,转眼便是秋声。 正康六年,初秋,正康帝微服出巡。 这是正康帝登记以来的第二次微服出巡,一路往南,闻说是为了暗查南方灾民暴动一事。 当然,这是对朝堂百姓的说法。 真正的原因,或许更为凶险。 是的,或许。 龚璃对此并不十分清楚,只依稀记得临别的那夜,许久未碰她的那人将她压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地疼惜,最后的最后,她淋漓大汗意识迷离,他将她搂在怀里,让她这些日子去宫外避一避。 他不带上她吗? 她汗涔涔被他揽在怀里,闻言呼吸一窒。 直觉被他又揽紧了些,头顶便传来他炽烈情事后低哑的嗓音:“朕已经命人打点好了,明日蔡康会护送你和颢儿去清梵寺,朕不在的日子,便由他护你们母子周全。” 龚璃没说话,只觉得纠纠缠缠,生生死死,他们之间,大概就这样了。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于她而言,不过一如既往的四个字—— 求而不得。 当然,在世人眼中,她是他最宠爱的妃,是这天下最令人艳羡的女子。 是啊,整个后宫,除了华裳宫中的那个女子,她便是最位高权重的帝妃,她的孩子甚至封了太子。 可是,那又如何? 前世今生,她违反天条宫规一度罔顾生死,不过求一场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惜,他给不了。 前世他是万人敬仰的天尊,今生他是权倾天下的帝王。 于是,他们之间,便注定了不圆满。 这已经是她住进清梵寺的第三日了。 寺内原本的清寒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微凉的秋风,和一阵接一阵好像没完没了的秋雨。 此时此刻,龚璃侧身坐在凳上摇晃着襁褓里的小皇子,听着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呼啸和滴答声。 她很累,很累…… 已经连着三日了,一闭上眼,头便开始发疼,她只能整夜整夜地僵直着身子半躺在榻上,看着外面的天色从天光稍暗到黑压压一片,再到翌日的蒙蒙光亮。 兴许是母子连心,颢儿这几日都很乖,吃完了膳食便各自呆着,也不哭闹。 龚璃欣慰地在他粉嫩的颊上落了一吻,起身正要躺下的时候,低低的叩门声突然传来。 “娘娘,睡了吗?” 是沈姐姐。 龚璃连忙翻身下榻。 “沈姐姐,快进来。” 她打开门,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她竟连伞也不撑,连忙让她进来。 “我见你这几日脸色一日比一日差,想是换了地方睡不着,我初来时也这般,后来问寺里的小师傅要了点莲子熬来喝下便渐渐好了,你快些,趁热喝。” 龚璃将她递过来的碗放到桌上,替她解下落了雨点的披肩,又将暖手炉递到她手上,抬眸,眼底已盈了泪:“沈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沈秋月神色一顿,低了眉眼:“莫说你我之间从前的姐妹情分,便是看在六爷面上,我也当好生照看你。” 从前? 她竟全都知道了吗? 他们所有人,包括元景的前世今生,她都知道了?! 她的震惊尽数落在沈秋月眼底。 “娘娘放心,我不过也是比别人多留了一个心眼罢了,想当初皇上为了死去的南妃不惜得罪满朝文武也要空置后宫,还有后来的开罪宁贵妃,甚至迁怒太后,又如何会为了一个在将军府不过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大变性情?” “真不愧是沈姐姐。” 龚璃由衷的赞叹,转眸,听着外面的雨打屋檐,梧桐落叶,心里百转千回,只是苦楚。 沈秋月看她这般,想起这些日子听来的消息,不禁握着她的手道:“不管怎么样,莫要亏待自己,自个儿身子最重要,别忘了你跟皇上之间,还有小太子。” 她朝襁褓望去一眼,再抬眸看向她时,仿佛做了什么决断般,压低声音道:“六爷临别前夜来找过我,他嘱我好生照看于你,另外,关于你与皇上之间的事,让我莫要多管。” 龚璃一瞬抬眸看她。 只听她低叹了一声,道:“他太了解我了,以至于专门跑来叮嘱我,我原也想听他的,可我实在看不得你这般……” 她话到此处陡然一顿,再开口,已经紧凝着她:“娘娘,你错怪皇上了。” 第七十九章 相思意(2) 虽只是初秋,深夜的秋风还是泛了凉意,龚璃躺在榻上,环视四壁,清冷寂静,只有跳动的灯影时隐时现。 沈姐姐端来的莲子汤她已喝下,可是,今夜的头似乎更痛了。 接连数日的夜不能寐,让她的双眼仿佛充斥了火一般,干涩,灼痛。 她的脑海里全是沈姐姐方才的话。 她说,容相临死前,从榻上滚下来,紧紧抓着皇帝的手,求他此生定护容后周全。 龚璃的心口狠狠颤着。 即便茫茫尘世,辗转千年,她终究也只是个女子。 可此时此刻,将心比心,她能够想象得到容相当时的处境,他已经,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偏偏,那人自小不得他的父皇疼爱,伴在他身边处处维护他教导他的,反成了当时的太傅。 世人皆说他生性凉薄,又有谁知他这些年是如何走来? 他一步一个脚印,每个脚印下面都沾满了血! 身后扶持的人不多,容相便是其一。 偏偏,他是皇后的父亲! 窗外,闪电划过,雷声轰隆,接着便是倾盆大雨。 龚璃脑海里突然响起他的话:“你明知道朕对容相心怀愧疚,他一生为大夏朝鞠躬尽瘁,从未曾开口向朕求过一件事……” 她倚着身后的玉枕,那被一股股厚实的麻绳拧紧的心,终于释怀了。 就这样吧,萧玄景,只要你能平安归来,龚璃什么都不求了。 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的。 她顺着床榻滑进被子,轻轻将枕边的颢儿揽进怀里,很快睡了过去。 浑浑噩噩之中,一个人影突然在她面前摇晃着,渐渐地,他越走越近。 终于,他的脚步在她面前停下,隔着重重迷雾,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音色幽幽:“倾歌,我早说过了,前世今生,你都是属于我的。” 眼前灰蒙蒙一片,龚璃看不清他的脸,可那声音却莫名的熟悉,她下意识地抵触,挣扎着想要挥开他的手,却惊觉自己竟周身软绵绵,全然使不出半点力气。 她一时心急,冲着他怒喝出声:“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是谁?当初是谁一心一意要拜在我的门下,又是谁口口声声追在我身后唤我师尊,我本潜居通天殿无心招惹于你,是你非要拜我为师,既如此,为何不乖乖呆在我身边?平白又去招惹上别人惹我生气!” 他语里满是戾气,说话间龚璃只觉得下颌狠狠一疼,她颤着唇,循着雾蒙蒙的影子瞪他:“是你?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走开!” 她低吼出声,心下越发惶恐。 为着眼前的迷障,也为着他口里的话。 萧宸景! 三王爷! 他没死! 她吓得浑身战栗,想起那人那人临别前对她的诸般嘱托,只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娘娘,娘娘,快开门!四王爷的军队杀进来了,快,快跟我走!” 抬眼,沈姐姐大叫着正在远处朝她招手! 龚璃心口狠狠一颤,下意识就要回身去抱枕边的小皇子,下一刻,她却“啊”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 “颢儿,我的颢儿!” 她抱着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看不清模样的孩子,她的颢儿,前一刻还在她怀里乖乖睡觉的颢儿,此时此刻,正浑身是血躺在血泊之中,那张白白净净不及她巴掌大的脸,早已血肉模糊! “倾儿,跟我走!” 是谁一把抓住了她! 不顾她的挣扎强硬地拉着她大步跑出! “放开她!” 身后,另一只手被抓住! 她的身子一瞬间被扯直! 她抬眸,终于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是……! 第八十章 相思意(3) “阿玄!” “放开她!” 身后又传来一声厉喝,是萧宸景! 龚璃被二人拉扯在中间,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她痛出了泪水。 耳边突然传来金戟刀戈碰撞之声,眼前一片刀光剑影,成片的哀嚎和砍杀声杂糅在一起! 她站在尸横遍野的血泊之中,冲着面前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人嘶吼:“阿玄,不要管我,快走!快走!” “娘娘,娘娘!” 龚璃房中,沈秋月跪在她的榻前,抓住她的手不断呼唤着她。 身后,两个丫头眼睁睁看着此情此景,硬生生急出一手的汗。 “主子这是被梦魇着了,要不奴婢还是去叫太医吧!” 秋萤说着转身要走,却被紫娥一把拉住:“再等等吧。” “我请别的太医还不行么?” 娘娘早叮嘱过她们日后不许再去劳烦卢太医,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这般。 想是换了地儿,皇上又不在身边,这才几日,竟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模样了。 紫娥闻言,抓在她手腕上的力度越发紧了:“不行就是不行。”她说完见她冲着她瞪,又软下语气来:“再等等吧。” 从前有皇上处处护着,宫里的人,上到皇后的华裳宫,下到小小的浣衣局,便是一个初入宫中的婢子,都知道不能轻易招惹灵凤宫里的人。 可现如今皇上不在宫中,谁知道那些个娘娘主子心里又怀揣着什么心思,闵太医前些日子又走了,如今的宫里的太医,能信的几近于无! “不要……不要……阿玄!” 一声悲惨的嘶叫,龚璃猛地自榻上坐直,双眼大睁着直视前方,目光呆滞! “终于醒了,娘娘,你吓死我了。” 沈秋月大喜过望,连忙掏出绣帕替她擦拭着额上的热汗。 几缕发丝被热汗浸湿,紧紧贴在面上,龚璃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只是青白着一张脸,转眸看清面前人的瞬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沈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沈秋月见她面色惶惶,眸里全是惊慌之色,心想她定是做了什么噩梦,连忙细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娘娘!” 她轻轻抚着她的背,龚璃浑身被热汗湿透,此刻脑里仍旧是一片刀光剑影的铿锵声,就在那铿锵声里,她挣脱了身后萧宸景的桎梏,大步朝着那人的方向奔去。 身后却在此时传来刀剑出鞘的声响,她后背一凉,未及反应,身子已经被人迅速拉到身前护住,再是噗的一声,她回头,只见那人紧紧捂住胸口,弓腰冲着她嘶吼道:“快走!” 不不! 怎么会! 她怔怔地看着那柄刺穿他身体的剑,不敢置信地摇着头…… 萧宸景要来拉她,却被她一把拐开。 于此同时,他的身体重重向她倒来! 不要! 不要阿玄! 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沈姐姐,他死了,全是血……” 她苍白着脸扑在沈秋月怀里,泪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眼睛。 “没事了,只是梦,只是梦而已,醒了就好了,没事……” 沈秋月排着她的背低声宽慰,隐在阴影里的眸底却渐渐被浓重的晦黯与不安笼罩。 原本她过来,就是有事要同她说的。 昨夜她也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让她此时此刻想起来,仍觉后背发凉。 第八十一章 相思意(4) 连着数日,龚璃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终于,再又一次在沈秋月怀里醒来过后,她遣出了伺候在屋里的奶娘和两个丫头,握住沈秋月的手,同她说了一个决定。 “什么,你要去找皇……” 话未说完,就被龚璃伸手捂住。 “别被蔡康听见了。” 她朝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沈秋月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惊:“可是,太子还小,你走了,他怎么办?” “有我的两个丫头,有奶娘。” “你铁了心了,是不是?” 龚璃抬眸凝向她,言辞恳切:“沈姐姐,我找你,是想要你帮忙的,蔡总管那里,没有你的呼应,我走不了。” “我跟你一起走。” “沈姐姐,你……”龚璃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沈秋月苦笑一声:“娘娘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秋月心里的事便不敢隐瞒娘娘。”她徐徐看向龚璃:娘娘可还记得秋月曾跟您提过的,六爷临别前,来找过秋月……” 她那时早已听说了那个江湖女神医离开了王府一事,可那又如何,六王爷生性多情,兴许他的下一位佳人知音,便在帝京的某处秦楼楚馆里等着他呢。 她本不愿见他的。 偏偏,他赖在门外不肯走! 她于是不管不顾,专捡了难听的话骂他,他生性风流,放眼整个帝京,最不缺的便是多情又倾慕他的女子。 他该去找她们,半夜三更,茕茕只影徘徊在一个出家人的门前算什么事? 他许久都不曾说话。 她以为他走了,心里无端地又是对自己绵绵不尽的恨。 于是独个儿掏出绣帕捂住脸哭。 便在此时,他的声音穿透了寥寥夜色,就这般隔着门窗传了进来:曾经沧海难为水。 呵,好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是恨他的! 那时候尤其恨! 他凭什么在过尽千帆之后,还以为她会丝毫不变的在原地等他? 可那是她不知道他原是要走了,直到皇帝微服出巡的消息传来,她才恍然大悟。 这才知道,原来女人果然都是傻的,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事。 在感情的世界里,谁先动心,谁就注定先输一阵。 他们之间,自打少时见他的第一面起,她便注定了是那个输家。 “曾经沧海难为水~” 龚璃喃念出声,再转眸过去的时候,只见火光随风荡漾在沈秋月的面上,使得她的眉间眼底,无端多了一抹释然。 她心里大抵是欢喜的,归根结底,她总归是希望沈姐姐和元景之间和好如初的。 只是,无端的,心里却又平添了一抹苦涩—— 因为一句话,这个世上,又要多一个在世事面前妥协的女子了。 “怎么,娘娘怕秋月拖累了你?” 见她迟迟不答,沈秋月发声问。 龚璃回过神来,心里不由又沉了些许。 此行凶险,一旦踏出了清梵寺的大门,前途便是一片渺茫,那人临别也不肯透露她半点信息,出了门她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 她一个人,生生死死又有什么要紧,可若是与沈姐姐一起…… 良久,她缓缓松开紧咬的唇角,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第八十二章 相思意(5) 龚璃知道,萧玄景之所以特意将蔡康留下来,就是为了保卫她与颢儿的安全。 那么,也就是说,萧宸景的目的,就是她与颢儿。 如此,她若是离开,对当前的状况不一定便是坏事。 届时,蔡康便可不必为她们母子二人左右分心,而一心保护颢儿,那么,胜算便可增加一半。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那咱们何时动身?” 耳边传来沈秋月的低询,掺杂着一丝迫切,龚璃轻咬唇角,眸色一瞬黯了些许。 她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秋萤紫娥,那两个丫头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一直对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她心里,也早已将她们当做了自家姐妹。 她不想瞒她们。 可若是那两个丫头知道了她的决定,一定又免不了好一番哀劝。 她心意已决,索性不与她们透露半个字。 如若上天开眼,相信她们主仆三人定会有再次重逢的一天的。 出走的日子定在两日后。 屋里,龚璃嫌天儿热,让秋萤去端些解暑的果子来。 正逢紫娥去奶娘房里照看小太子。 龚璃转身钻进房里取出昨日收拾好的包裹,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快步出了屋子,迅速往寺院后门而去。 “娘娘,这里!” 刚出了寺院,耳边便传来一道压低的呼唤,她转眸,看见了从寺院柴房里匆匆走出的沈秋月。 此时沈秋月已经脱下了灰色的寺院长衫,换上了一套普通人家女子的衣裙,墨一般乌发简单绾出了一个云髻,头顶上除了一支素色的簪子,再别无饰物。 龚璃自打出了宫,一身行头也从简了不少,但方才走得匆忙,又怕在两个丫头面前露了马脚,身上的衣物到底没能换下来。 虽是从简,可与沈秋月比起来,还是显得过于奢华了些。 此时此刻,她头上的朱钗还在前后摇晃着,正粗粗喘着气。 “咱们快走,方才才总管被我支去方丈哪儿了,待他发现,你我就走不成了。” 龚璃说着话,抓着她的手便又一次跑开来。 方跑出不远,沈秋月却陡地顿下了脚步:“哎呀,我把匕首落下了!” 她说着转身就要回去拿。 龚璃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什么匕首?” “王爷送给我防身用的,我得回去拿!” “不行,来不及了!”龚璃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咱们好不容易出来,现在回去风险太大了!” 她不由分说拉着沈秋月埋头只是一个劲往前奔跑。 沈秋月恋恋不舍地收回凝向寺院后门的目光,心头砰砰跳着。 仓皇上路,为了避开众人耳目,二人都不敢带太多的物事。 好在银两足充足,方出了城门,二人便雇了一辆马车,凭着感觉,龚璃让车夫一直往南走。 马车里,龚璃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递给沈秋月。 “你吃吧,我不饿。” 沈秋月说着,侧身掀开轿帘,外面的景致随着马车行进而摇摇晃晃,尽是些沙石和枯木,冷风猎猎,吹得她双眼干涩。 龚璃见她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忙出声宽慰道:“沈姐姐不必太过忧心,这条路我走过,大概还有两公里,就能到琼城了,到了那里,咱们先找个客栈歇歇脚,明日再赶路。” 提到客栈,她不由又想起两年前同那人出宫时候的点点滴滴,当时他们的第一处歇脚点也是琼城。 就在那里的缘来客栈,他们遇到了袭击,再后来,他们之间因为宁疏影生了嫌隙,她处处躲他,原以为生辰那日他必定不会特地来哄她了,没曾想就在那个清凉的月夜,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对她许下百年之后同衾共葬的承诺。 她想得出了神,便连身边人的叫唤也未能入耳,待到听清时,耳边已经响起车夫的惨叫,夹杂着一阵赛过一阵的粗噶暴喝之声。 “娘娘,是山贼!” 车夫许是被那些山贼砍掉下了马车,马儿受惊失控,嘶叫着往下狂奔。 龚璃与沈秋月紧紧抱在一起,在跌跌撞撞的马车里,惊慌失措地东倒西歪。 第八十三章 相思意(6) 马儿很快被那些贼寇控制住了。 龚璃和沈秋月被几个小喽啰押着下了马车。 他们伸手就来抢她们手上的包袱,沈秋月紧抓着不放,被那人用力一扯,险些教她疼得岔了气。 “沈姐姐!”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活该!” 那人呸了一声,伸手不断往里面掏银子。 “二当家的,咱们这次遇上肥羊了,这两个娘们身上带的银子可不少!” 那胖子笑得乐呵呵的,被那扎着马裤衣襟大敞的二当家的抬腿就是一脚:“没出息的东西,这么点钱就让你高兴成这样,以后好好跟在爷爷身边,爷爷带你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谢谢二当家的!” 齐齐的一声吼,沈秋月被吓得不轻,龚璃连忙将她的手臂紧紧握住。 “还有什么,一并交出来!” 另外一个身材比较矮胖的男人单手扛着大刀,凶神恶煞地朝她二人伸出肥手。 “几位大哥,小女子是被夫家赶出大门不得不回娘家寻亲的,夫家苛刻,身上并无多少钱银,此去前方千里,就靠着这点路费求生,还望几位大哥发发慈悲……” 龚璃的话很快被打断。 “少废话,一看你们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爷爷我专做这行的,你这话诓我没用!” 说话的是那个二当家的,他一步步朝她们走了过来:“再不把银子叫出来,爷爷的刀子可就不长眼了!” 话落,那把刀已经横在她的脖子面前。 沈秋月吓得花容失色,憋红了脸对着他怒喝出声:“你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那二当家的哈哈大笑,伸手大大咧咧的朝自己一指:“爷爷就是这里的王法!” “你!” “二当家的,少跟他们废话,我看这两个小娘们长得还不错,咱们何不绑回去让大当家好好尝尝味道!” 那二当家闻言,想起山头的大哥,平日里他们要是抢了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但凡被他知道了,少不得要被他拳脚教训一番。 再看看面前这两个女子,当真是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平日里那些乡下的女人他们大哥看不上眼,就不信看到这两个小美人他还能不动心! 到时候,他们兄弟们再要玩女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当即拍板定案:“兄弟们,把这两个小娘们给老子绑了,带回去!” 山上,大堂里。 龚璃被那些人用刀架着脖子,站在一群大汉中央。 无数的目光毫不收敛的打在她们脸上,又是调笑,又是好奇。 龚璃要紧牙关,恨不能自己一瞬间恢复法力,然后一个个剜了这些人的眼珠子! “狗日的,叫老子作甚!” 一道粗噶如雷的声音传来,龚璃只觉得身后一阵风起,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七尺来高的大汉,身披黄白相间的虎皮氅子,声音未落已经在那张虎皮椅上坐定。 龚璃这才看清他的脸,粗眉粗眼的大汉,肤色黝黑,一脸的络腮胡,眼睛不大,却很有神,特别是盯着人看的时候,稍微一眯一挑之间,竟让人有几分不寒而栗。 龚璃毫无意识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心口颤栗间,慌忙撇开了眼。 “哪来的小娘们,有胆!我喜欢!” 龙虎大手一挥,抓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就哗哗哗往嘴里灌,咕嘟嘟几口下肚之后,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下首的龚璃,朗声大笑。 第八十四章 相思意(7) “你!” 龚璃好歹是帝妃,怎容这等糙汉侮辱,沈秋月气得面红耳赤,却被龚璃一个眼神示意,当即愤愤不平瞪向面前的一干人等。 那些人才不敢她们怎么想,眼见他们大哥高兴,当即就吵嚷着要为他二人举办婚礼。 “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吧,兄弟们,好酒好菜的,都给老子请出来!” “二哥这注意好,兄弟们正愁最近寨子里闷得慌呢,今夜刚好好好庆贺庆贺,大家一起不醉不归!” 龚璃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她紧紧握拳,指甲狠狠钳进手心里。 便在此时,那个大当家的突然起身,一步步朝龚璃走来。 “你怎么说?” 他一把端起她的下巴,说话间,酒气热浪一般冲进龚璃口鼻。 她忍着张口呸他的冲动,暗暗压下心里的那些惶恐与作呕,抬眸,眉目清冷地看他:“我说我不愿意呢,你会逼迫我吗?” 她说的不是“你会放了我吗”,而是用了“逼迫”这个词。 她在赌。 来的路上听这些人聊天,方知他对于强抢民女这样的事似乎并不怎么有意兴,甚至可以说是反感。 这意味着他是个良心未泯之人,一个良心未泯之人却做了山大王,还让一群张扬跋扈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心甘情愿对他唯命是从。 她想,他应该是个极其骄傲的人。 而那些乡下妇人,正如他那些手下所说,并非他是正人君子,而是她们压根入不了他的眼。 而今日,她有幸入了他的眼,无论是因为什么,他当初既然会因为手底下的人迫害良家妇女而发怒,他一定不会当着他们的面,逼迫于她! 否则,何异于自打嘴巴! 龙虎的眸色渐渐变得深沉。 他不动声色盯着面前不卑不亢的女子,心底隐隐跃动着一抹火光。 那是被人看穿的愤怒,更多的,确实对她的欣赏。 她的言外之意,他听出来了。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 原本他只是见她容貌出众,想着娶来做个压寨夫人也不错,反正他迟早要娶一个女人来为他们龙家传宗接代。 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龙家要传宗接代,可他龙虎的儿子,他要她替她生! “会!”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音色不高却掷地有声! 周围一瞬间寂静下来。 龙虎盯着她一瞬震惊的眸子,转身哈哈大笑:“来人,给老子布置新房,老子今晚就要跟新娘子拜堂成亲!” 第八十五章 相思意(8) 她赌错了! 龚璃怔怔坐在床上,她看着面前用几块红绸段子布置的婚房,还有桌上那儿臂粗的红烛,无不透露着财大气粗的蛮横! 这寨子里面的人办事极快,龙虎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去山下抓来了专门伺候新娘子更衣打扮的婆子,而外面,正一动不动站着两个守门的大汉。 周边更不知道还藏了多少人! 她对这里的地形一点不熟悉,沈姐姐又还在他们手里,她想逃出去,几乎毫无可能! 不行,她一定得在今晚之前逃出去! 否则…………否则…… 她不敢去想那样的否则! 她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逼着自己冷静。 她得想法子。 不过,在此之前,她必须确认沈姐姐平安无事。 那龙虎既然铁了心要娶她,那必定不会伤害她,所以,现如今,对沈姐姐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的身边。 “哎哟!” “哟,新娘子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原本寸步不离她的喜婆,连忙上前询问。 龚璃紧紧捂着肚子,刻意将唇角咬得发白,她颤抖着音色,眉心紧拧:“不行,我肚子疼,啊,好疼啊!” “哎哟,早不疼晚不疼,怎么偏在这时候疼上了,这马上就要拜堂了,这可如何是好?” 喜婆在屋里急的满头大汗。 龚璃看在眼底,继续捂肚子大声叫嚷着疼。 屋里的动静很快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咔嚓一声,房门很快被打开。 “怎么回事?” 推门的人高喝出声,龚璃暗暗抬眸,瞥见他左脸上有一块刀疤。 “这位小爷,新娘子在这闹肚子呢,这不到半个时候就要拜堂了……” “闹肚子?”另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眉眼阴沉地朝龚璃看了过来:“我看是想想办法逃出去吧?不用理她,等今天晚上跟咱们大当家的圆了房,明儿一大早起来保准啥事儿没有了!” 他说完,顿时一脸Y邪地与对面的刀疤脸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龚璃忍住上前扇他巴掌的冲动,看准了面前光秃秃的地面,一个狠心咬牙倒了下去。 “哎哟,好痛啊,我要痛死了!……” 这一下摔得有些疼,她叫得也越发逼真了。 外面,刀疤脸拐了拐对面的高个子:“哎,不会是真的吧,要不要去报备大当家的?” “你傻呀!”高个子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大当家的现在跟二当家几个喝酒正在兴头上,你去打扰,他还不撕了你?” “那怎么办?” “哎,你!”高个子扬手朝那老婆子一指:“你给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哎哟,这位爷,这可难倒老身了,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可从来不会医术啊,这种事,弄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呀!” 那老婆子一看就是个怕事的,她哭求着,只差没给这二人跪下了。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龚璃暗暗掐紧手心,装作痛苦不堪的模样朝他二人看来:“两位大哥,麻烦你们二位帮帮忙,今日我嫁给了你们大当家的,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今日救我一命,来日但凡两个大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小女子一定义不容辞……” “哎,我看这娘们不像装的?” 刀疤脸看向高个子。 后者迟疑着看向龚璃:“那你是,咋办?” 龚璃听他语气软了下来,心里一喜,又强行压住,只道:“随我来的那位娘子,是我的亲姐姐,她精通医术,我这是老毛病了,一直都是她给我医治的。” “去柴房,把人带来!” 稍作斟酌之后,高个子对刀疤脸吩咐。 很快沈秋月就被带来了,龚璃看着她被绳子缚住的双手,恨不能扑上去从这些人身上咬下两块肉来。 “你们最好不要给老子出什么幺蛾子,否则老子一会儿告诉我们大当家的,把你们一起切了下酒!” 房门在龚璃面前关上。 她的目光随后落在身边的婆子身上。 第八十六章 相思意(9) 沈秋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对那婆子道:“这位大婶,我这妹妹打小怕羞,她这病需要解开衣衫,能不能请您先出去?” 那老婆子胆子虽小,心眼却不坏,再说她自个儿也是被抓上山来的。 他们这些山下的百姓一辈子背朝黄土,临了还得受这些贼寇的气,自打这些人占了这个山头,多少人家的好姑娘被糟蹋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正义竟然战胜了胆怯,当即对她二人道:“老婆子可以出去,不过两位可要小心些,出了事,我老婆子可不管。” 她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你这死老太婆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好好给爷爷看着,人跑了要你老命!” 是那个高个子的声音。 屋里的二人互看一眼,一时间心口都提到了嗓子眼。 “两位爷放心,老身方才已经听那新娘子夸过咱们大当家的了,女人家只是脸皮薄,其实早看上咱们大当家的了。” “你说真的?” “我可不敢骗两位爷,出了事我也担不起这责不是?” 外面的声音让二人的心渐渐回落。 龚璃起身,连忙替沈秋月解下绳索。 “沈姐姐,你受苦了。” “我没事,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难倒真的跟那大当家的……” 她的话没说完就说不下去。 龚璃紧紧握住她的手:“沈姐姐,这么些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 她话方落,外面突然响起来说话的声音。 “几位爷这边请。” 那人语里透着讨好,话方落就听到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们大当家的呢?” 微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 是他! 萧宸景! “这位爷有所不知,今日是我们大当家的大喜之日,特地让小的来请几位爷进去大堂一起喝喜酒呢。”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龚璃心口仍旧久久不能平静。 萧宸景,他……他真的没死? 是啊,他前世可是天上的通天教主,有金刚不灭之身,凡人的刀剑,如何能伤他分毫? 可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听他们方才话里的意思,似乎与这里的人此前早已有联系! 没想到此生竟然还会再见他,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地方! 龚璃几乎压不住自己震颤的胸腔! 他们既然不在帝京,就说明颢儿他们暂时还是安全的,可是,眼下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不复当年容貌,他还能一眼认出她吗? 或者,她是否可以借助他,来逃出这个狼窝? “娘娘,你怎么了?” 耳边响起沈秋月的低询。 龚璃深思陡地顿住。 是了,还有沈姐姐! 她倏地朝沈秋月望了过去! 萧宸景是否能一眼认出她还未可知,可他一定会认出沈姐姐,她不能让沈姐姐落到他手里,否则,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自己,也再无颜面对元景。 “娘娘?” “沈姐姐,我有个主意,接下来我说的事很重要,你什么都不要问,就按我说的做,知道吗?” 沈秋月怔怔凝了她片刻,郑重点头:“好。” 第八十七章 相思意(10) 情况特殊,龚璃想来想去,唯一的法子便是借助今夜的婚礼,制造混乱。 趁着混乱,她正好可以跟沈姐姐趁机逃走。 “新娘子来咯!” 随着喜婆高昂的一声,她扶着龚璃走出。 萧宸景坐在贵客首席,在新娘子的衣裙飘过他脚边的刹那,心口掠过一丝熟悉的感觉。 在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丝感觉的时候,新娘子突然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他甚至来不及犹豫,已经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 那样的熟悉感更强烈了! 他感受着她周身的气息,若不是这是一个贼寇的窝点,他几乎要怀疑怀里的女子就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 “大哥,看来新娘子是看上咱们这位萧三爷了。” 堂下的众人突然起哄开来,厅里一瞬哄堂大笑。 龙虎面上闪过一丝阴霾,他大步来到龚璃身前,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一把自萧宸景怀里夺了出来。 “萧兄弟贵客上门,又正巧碰上兄弟我大婚,不知道龙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萧兄弟做我与夫人的证婚人?” 他看似含笑,唇角却始终挑着一丝明显的冷弧,眸色挑衅地看向面前的萧宸景。 心口微微一缩,萧宸景目光迟疑着自新娘子瘦弱的身形上移开,沉声应下。 “那就多谢萧兄弟了。” “等等!” 龚璃一把掀开头上的红盖头,她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萧宸景还没有恢复法力,不能凭肉眼认出她。 “大当家的,急什么,今天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也算是咱们龙虎山上的大喜事,我作为未来的大当家夫人,以后还仰仗着各位兄弟的帮扶,理应敬大家一杯才是!” 她这话说得大气,在座的有几个不是在江湖上混出些名号的,当即一呼百应。 她这话算是一时将那龙虎唬过去了。 她端过手下人送上来的酒,一步步走到萧宸景面前。 “三爷,小女子先干为敬。” 她仰头一杯酒下肚,当即呛得面红耳赤,咳喘之间,眉眼像极了当年小朱雀神态。 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攥住,她吓得不轻,抬眸却撞入面前男人*的眸子里。 “是你!” “萧……三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紧张得呼吸几乎要窒住。 怎么会,他方才明明没有认出她的! “你一喝酒就现原形。”他目光灼灼地凝着她,靠她更近了些,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忘了,我可是天上的通天教主。” 龚璃陡地怔在原地! 她怎么可能忘,她是天上的通天教主,有一双洞穿世间万物的通天眼。 可是,他刚才明明没有认出她,她便以为…… 终究,是她轻看了他! “你想怎么样?” 她用同样的低声问他。 “倾歌,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把你推给别人了。” 他一把扶住她的双肩,目光*地凝着她,全然不顾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那边厢,龙虎紧握的双拳早已捏得咯吱作响。 “萧三爷,她是我的女人。” 他冷声提醒,已经大步上前,然而,伸出的手甚至未能碰到龚璃衣襟一个指头,便被萧宸景一个挥袖甩出百步之外。 “大哥!” 情势抖转,龙虎山的一众弟兄一个个放下手中碗筷酒杯,纷纷起身。 “倾歌。” 萧宸景浑然不顾眼前是副什么样的光景,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面前,温和地道。 “真的是你!”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龚璃感受到他坚硬的胸膛传来的*与震颤,她死死掐紧手心,才逼着自己不去推开他的怀抱。 因为,沈姐姐正躬身躲在她面前的角落里,一脸担忧地,死死地盯着她。 龚璃对上她的眸子,半晌,终于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千言万语,都在这个小小的摇头里。 沈秋月还有什么不懂的。 可是,她们一起出来,要她抛弃她独个儿逃走,她如何做得出来? 更何况,三贤王还对她有情。 龚璃被他抓住,危险不言而喻。 “爷,别忘了咱们的目的!” 就在此时,萧宸景身后的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低声提醒。 他话没说完,就被萧宸景一个冷眼扫了回去,当即吓得低头不语。 “啊!” 龙虎恼羞成怒,冲上来就要再度朝厅中二人冲过来,萧宸景一把将龚璃的身子藏到身后,运起一掌再度将他打飞出去。 他再度挣扎起身之时,早已是乱发狂舞,眸若冷箭,抓起一把冷剑就朝萧宸景劈来,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几招下来,他便被萧宸景逼得疾退数步。 哐当! 他手中的剑落地! 龚璃抬眸便见他整个人变了个模样一般,满嘴血污,紧紧捂住胸口,在剑落地的下一刻,狠狠朝着地面仰头倒去。 “大哥!”二当家的双眼瞬间露出凶光,抓起地上的剑就朝龚璃的方向冲过来:“我要杀了你,替我大哥报仇!” “就凭你?” 萧宸景话落,已经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剑,在他冲过来的一霎,长剑飞出,噗嗤一声,刺中他的胸膛! “啊!” 沈秋月吓得大叫。 她精神极度紧张,不自觉竟叫出了声。 瞬间引起了萧宸景的人的注意。 “谁,谁在那里?” 龚璃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把抓住萧宸景,指着身后的高个子,道:“还有他,当初抓我上山的人里面,也有他!” 萧宸景冷眉一笑,瞥了身后的随从一眼。 那人会意,迅速上前逼近那高个子,在他颤颤巍巍跪下,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他当众割了舌头。 “啊!” 他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面前还在一步步逼近,犹如修罗一般的男人,身子不断往后缩着,大张的嘴里满嘴血污,却是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 “够了。” 龚璃强忍着反胃,在那人即将将匕首*那个高个子头顶的瞬间大叫出声。 然而,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龙虎山遇上萧宸景的人,宛若凡人遇见修罗一般,在一片砍杀中,龙虎山便成了尸横遍野的修罗场。 最后的最后,只剩了一个人颤颤巍巍跪在他们面前。 第八十八章 相思意(11) 是那个刀疤脸。 龚璃想起他们被关在房间里时,那个刀疤脸好歹也算是帮过她与沈姐姐。 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等等!”她一把抓住身边人的衣襟,抬眸看他:“能不能放过他?” 萧宸景略带震惊地看了她一眼,转眸看向刀疤脸的眸色依旧寒冽。 “他救过我!”龚璃不管不顾:“要不是他,我不会那么轻易逃脱,放过他,好不好?” 她双眼含着祈求,目光灼灼。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有多久,她没这么看过他了。 几乎下意识,他想伸手去揽她,她却更快一步地避开。 他眸色一寒,还是答应了她。 一切尘埃落定。 他在一堆尸体中间,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里,不沾染一丝血腥。 “倾歌,你瘦了。” 他捧着她的脸,眸含疼惜。 龚璃冷脸侧开眸子,语气幽幽:“萧三爷认错人了,我不叫倾歌,我叫龚璃。” 萧宸景连忙赔笑:“好,阿璃,只要是你,叫什么都行。” 他伸手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不经意地躲开。 抬眸,龚璃漠漠然看向他的眼。 “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都答应。” 他一脸急切。 龚璃转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放过沈姐姐。” 她看了一眼远远被他的人抓住的沈姐姐,目光坚定。 “好。” 他的毫不犹豫令龚璃一瞬抬眸。 却听他道:“你还有什么条件,我一并满足你。” 他面上洋溢着喜悦与殷勤,那是她从前一直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只可惜,物是人非。 龚璃侧开眸子,淡淡摇了摇头。 萧宸景压下心里的喜悦,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爷,此女不可放。” 那人一脸急切,紧紧抓住沈秋月的手臂不放。 萧宸景眸色一寒。 “我说,放了她。” “娘娘……” “沈姐姐。”龚璃匆忙叫了她一声,朝她摇了摇头,最后的最后,以唇形说了两个字。 ——珍重。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珍重”里。 至少,至少她们中间,有一个是自由的。 她狠狠握紧手心,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龙虎的山头被萧宸景的人一把火烧了,一时间整个山头硝烟弥漫,大火迅速绵延到整个山头,他们一行人下了山之后,山头依旧硝烟弥漫。 “你别跟着我了,这里不能隐藏了,下山吧,以后不要再做山贼了。” 山下,龚璃对着身后穷追不舍的刀疤脸苦口婆心地劝。 他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一如既往地紧紧地看着她:“我想跟着你。” 龚璃挑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想保护你。” 他说着,七尺男儿,竟有些手足无措。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萧宸景身后的随从一把抽出匕首,目光危凌地朝他横来。 龚璃连忙将他护到身后,抬眸,对着萧宸景道: “算了,他想跟就让他跟着吧。” 她语罢,转身看向身后的刀疤脸:“不过我有几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你说。” “第一:以后不许随便杀人。” “好。” “第二:不许强抢民女。” “我没有……” 他有些不甘地辩驳。 龚璃看他一眼,他便畏畏缩缩地低垂了头,她继道: “第三,我暂时还没想到,总之,这一路上你都要听我的话,不然我不保证你的安全。” 刀疤脸一瞬喜笑颜开:“我答应你。” 龚璃勉强扯出一抹笑,看了身侧的萧宸景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走吧。” 龚璃万万没想到,萧宸景的落脚点竟然就在琯城。 从琼城到琯城,路途遥远,一路跋山涉水,萧宸景却从未让她累一分,饿一分,渴一分。 终于到达琯城,萧宸景领着她一路进了大院,再进大厅。 她正看着厅里酷似当年王府的摆设出神。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欣喜的一声。 “快看看谁来了。” 龚璃转眸,一瞬看见身后变得黑了高了,却依旧熟悉依旧的少年。 “卫显?真的是你!” 她问出声,犹自不敢置信。 卫显面对她,确实一片陌生。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卫林呢,怎么不见他?”龚璃被冲锋冲昏了头脑,忽略了他的文化,只是转眸四处去看。 卫显的神色却陡地黯淡下来:“我哥他……早就死了。” “什么?” 龚璃惊得连连倒退了数步,萧宸景连忙扶住她的后背,冷眼瞥向卫显:“好了,你先下去忙吧,对了,以后龚姑娘的安全,就由你来负责,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是。” 卫显躬身行礼,又看了龚璃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几年不见,卫显长大了,也变得成熟了。 龚璃静静凝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瞬百感交集。 “来,看看你的房间,喜欢吗?” 萧宸景拉着她就往里间走,龚璃看着那些熟悉的陈设和摆件,还有那把匕首,那是她当年在西山狩猎场弄丢的那一把。 竟被他捡了回来! 还有这个房间,竟然布置得跟她从前在帝京王府里住的一模一样。 她不敢置信地抬眸看他! 这个男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初明明是他亲手将她送出去的,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他这样做,算什么? “怎么了?” 耳边传来他沙哑的低询,龚璃回神,暗暗压下那些奔涌的情绪。 想起了方才的事,还是忍不住问道:“卫林他……” 萧宸景眸色一边,面里的喜悦渐渐退却。 第八十九章 相思意(12) “他是因我而死。” 半晌,他终于开口,淡淡几个字,由他的口说出来,却显得格外艰难。 听他说完了整件事,龚璃怔怔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降下来的夜色,心里的情绪几乎要翻天覆地。 她没想到这短短的一一年多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更不曾想到,他如今能够完好无损地坐在她的对面,只因为当年宫乱时候上演的一出金蝉脱壳。 最终,三贤王府中那场大火,抬出来的上百具尸体里,曾有仵作说有一人酷似贤王。 却原来,那是卫林。 萧宸景很快被下人叫了出去。 龚璃在房间里呆坐了许久,再次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门口的卫显和刀疤脸。 她看了卫显一眼之后,目光最终落在刀疤脸身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龚姑娘,爷说以后让我跟着卫大哥,一起保护您。” 不过半日不见,龚璃见他已穿戴整齐,说话谈吐也有礼了许多,心里有些欣慰,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襟,轻声道:“那你可得好好跟卫显学功夫,不然可保护不了我。” “我肯定好好学。” 刀疤脸一瞬笑得露出满口的白牙,站得分外挺直。 龚璃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的,看呆了门口的两个人。 “在说什么,那么高兴?” 龚璃抬眸,看见一路带风而来的萧宸景。 她在他扬起的笑容里渐渐冷下脸色。 后者轻咳了一声,转眸看向门口的二人:“以后你们没事,就常陪龚姑娘聊聊天。” “遵命。” 龚璃不理,面无表情地转身进屋,迅速合上了房门。 门口的人站了一会儿很快离去。 龚璃背靠着门,听到外面传来刀疤脸的声音。 “卫大哥,我还是弄不明白,你说爷长得一表人才的,待龚姑娘又这么好,咋的龚姑娘就是不理他呢?” “做好你分内之事,不该你问的,别问。” 回应他的是卫显冷冷的呵斥,龚璃深吸了一口气,呆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出神。 晚些时候,她一个人在房中实在无聊,便想着出去走走,顺便探探这王府里的地形。 没曾想,刚走出院子不多时,拐角的房间里便传来一阵阵的惊叫与求饶。 “四爷,不要!您放过奴婢吧,放过奴婢吧,啊!……” 龚璃循着声音迅速找了过去。 眼前的房门紧闭。 是谁在里面? “不要,四爷,不要!” 四爷? 萧睿景! 龚璃下意识就要去推门,却在即将碰到门的刹那,一瞬犹豫起来。 她现在身陷囹圄,自己就已经自身难保了,如何还能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 她沉沉凝着面前紧闭的房门,那里面女子求饶的声音还在继续,龚璃的手指紧紧蜷进手心,周身紧绷,呼吸都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嘶啦一声! 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啊,不要!……” 混蛋! 龚璃血气倒流,猛地一把推开房门,入目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将一个女子压在桌面上逞凶的场景! “谁敢坏爷好事!” 一道掌风突然袭来,毫无预兆,龚璃心口猛地一缩,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 她狠狠闭上双眼。 噗嗤一声! 有人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她捂着胸口,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 睁开眼,却见那个女子的身子正以迅雷之势朝地面扑去。 “小心!” 她及时想去接住她,没曾想体力不支自己也跟着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她却已经无暇顾及。 “你怎么样?” 她看着怀里的女子,这才发现她梳着丫头的发髻,此时此刻衣衫半解,嘴角下颌染着血污,一脸的狼狈。 “我……无事,你快……快走……” 她双眸无神,说得断断续续。 “医者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医者。” 龚璃起身,费力地想要将她扶起来。 却被一道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带着我的人,想跑到哪里去?” 眼前的人明显还没认出来她,但那浑身嚣张跋扈的气势倒还跟当年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龚璃挑眉冷笑:“不想出人命的话,最好让开。” 她声音不大,却颇有几分气势。 萧睿景眸色微微一变。 哪里冒出来的女人,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与他对峙,还丝毫不露怯。 有意思! 他抬手挑上她尖削的下巴,音色冷魅:“想我放了她?” 龚璃侧开脸,冷眼瞪着他,不说话。 便听他又道:“放过她也不是不可以,”她伸手拈起她的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不过,你得留下来陪我。” “你!”龚璃猛地抬眸,眉目燃火:“不要脸!” 她说着就要走,却又一次被他挡住了去路。 “好狗不挡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野丫头,爷喜欢。” 萧睿景不怒反笑,一把抓出她怀里的丫头推出去,转身就朝着她扑过来。 “混蛋,你敢!”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热茶就朝他身上泼去,萧睿景躲避不及,手臂被烫到了一截,一瞬恼羞成怒,一脚踢翻她手中的茶壶,三两下就将人扯进怀里。 “你跑啊,有本事你跑出去啊,这里都是爷的人,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他说着已经伸手去撕扯她的衣服,龚璃吓得心惊胆战,对着他压下来的身子一阵拳打脚踢。 “我是萧宸景带回来的,你赶伤我分毫,他不会放过你的!” “你说什么?” 萧睿景陡地松开了他。 不是因为他真的怕三哥开罪他。 而是…… 他徐徐剔向前面的女子。 她竟然敢直呼三哥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 第九十章 相思意(13) “是你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 龚璃迅速收拢衣襟,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守卫的传话:“四爷,三爷请您过去一趟。” 萧睿景目光凌厉地在她脸上扫视了一遍,转身大步离去。 龚璃跟在他身后,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急急惶惶奔出了屋子。 “刚才那个丫头呢?” 她一把抓住门口的守卫问。 那人头也不抬:“不知道。” 龚璃心口一顿,四下扫视了一番,只见院内空空荡荡,只有月光照在树上打出了的一片树影,此时此刻,正随着风儿在地面摇晃。 龚璃心里浮浮沉沉,不由又想起在帝京时候的人事。 不知道蔡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颢儿,他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她临走的前夜去看他,小家伙仿佛有预感一般,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后来还是奶娘哄了好半天才哄过去的。 龚璃眼眶不由地湿润了。 也许她真的不该擅自出走,那人既然让她住进清梵寺,定是已然布局好了一切,她的出走,会给他带来危险吗? 她心里越发乱了,抬头看着当空的明月,从前的那些怨啊恨啊,一瞬间都变成了思念。 要是重来一次,她一定不和他怄气,至少临别的那一晚,她不应该自始至终背对着他,而是跟他好好说说话的。 咔哒! 什么东西! 她猛地转身,身后却空无一物。 她抚着微颤的心口,正要转身离去,却一瞬看到了地上的物事。 她迅速弯身拾起,四下张望了一番后,转身快步往房间而去。 是一个纸卷,夹在竹筒里。 她打开来,看到上面写了四个字 ——稍安勿躁 龚璃心口砰砰跳着。 握着纸卷的手指微微颤抖。 是他吗? 会是他吗? 那晚的事就这样没声没息的过去了。 萧宸景突然变得忙起来。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会定时定点的回来与龚璃一起吃晚膳。 龚一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他,一边静静地等着扔纸卷给她的人的消息。 可是,整整半个月过去了,竟不再有他的任何消息。 她于是又开始焦急起来。 兴许他是遇上什么危险了呢? 她心里整日整日胡思乱想,就在某个雨落的清晨,病倒了。 这天,她一如既往去王府外面转悠。 明着是散步,暗里却是打探消息。 她担心那个人是不是被萧宸景的人抓了。 不然为什么会迟迟没有消息。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纸卷,心里开始盘算着,是否该想别的法子赶紧从这个狼窝逃出去。 在这之前,她得先把病给养好。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刚合上房门没多久,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似是怕惊扰到她一般,敲得小心翼翼。 “姑娘,是我。” 是她! 经了这半月的相处,龚璃早已认得她,那个长得跟南倾歌有九分相似,总是埋头细声细气说话的丫头。 “进来吧。” “爷说姑娘身子寒,让奴婢熬一些滋补的汤药给姑娘送来。” 她伺候在萧宸景身边,嘴里的“爷”,指的自然是他了。 龚璃淡漠而不失礼貌地回到:“那就替我谢谢你家爷了。” 话落,便见那丫头眸色微变,咬着唇角越发低垂了头。 龚璃心下暗恼。 本无意为难她的,不过是个小丫头,听人差遣罢了。 她何苦将对那人的仇怨蔓延至她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眸,下意识问。 说来可笑,她心里记挂别的事,竟连一只伺候在身边的小丫头的名字也没弄明白。 “奴婢名叫临箬。” “临箬?” “姑娘,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不用了。”龚璃眸色一冷,看她站在原地咬唇不语,下意识道:“我不习惯,你出去吧。” “是。” 临箬应着声,临关上门之际,却陡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龚璃暗觉不对,不由出声问她:“还有何事?” “没……没了,姑娘好好休息吧。” 她说着,有些慌张地合上了门。 龚璃盯着面前紧掩的房门,没由来的,心里一阵忐忑。 她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九十一章 相思意(14) 夜渐渐深了,龚璃躺在榻上睁着双眼,无眠。 她忘不了临箬临出门前的那双眼睛。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她浑身一颤,这才惊觉自己竟忘了关窗。 眼前桌上还有两盏灯亮着,火苗在风里呼啸折腰,好似下一刻便要熄灭。 跌跌撞撞来到窗前,外面的世界早已一片迷离,咆哮奔腾的风几乎与空中的一切连在一起,迷潆一片。 乌发翻飞,龚璃侧头避开那狂卷的风,就在她眯着眼即将一把合上窗的刹那,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不过迅疾掩耳,快得她几乎以为不过错觉。 可是,由不得她不信。 几乎是下意识,她拔腿便追了出去,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衫。 一路循着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她亦步亦趋,躲躲藏藏,追到一处别苑的时候,眼前早已空旷一片。 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耳边的风猎猎作响,她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看着四周,口干舌燥。 呼! 耳边一阵寒风起! 又是一道人影闪过! “是谁!” 她对着眼前的黑夜低吼出声,心里越发惶惶。 这个人为何会在她窗前闪过,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有意,那么,他刻意将她引至此处,又是何目的? “有本事别装神弄鬼,出来!你给我出……唔!” 话未尽,口鼻突然被人一把捂住,她挣扎着,反手不断撕扯着身后那人衣襟,双手却被对方一只大掌轻易控制。 “给我老实点。” 声音浑厚低沉,掺杂薄怒。 是个男人! 说话间,龚璃身子已经被他拖着往后,奈何她苦苦挣扎不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眼前只是一片潮湿黑暗,只有一点微弱的光透进来。 她被那人抵住,身后似乎是一面石墙,凹凸不平的墙面硌得她后背灼烧般火辣辣的疼。 嘴巴还是被那人狠狠捂着,她咬紧牙关拼命反抗,却在抬眸的一瞬,身子猛地怔住。 即便天光黑暗,即便眼前人蒙着面,她还是凭着他的身形,一眼认出了他! “是你?” 似乎没料到会被她认出,叶狐烈怔愣片刻,下一刻,却是一把摘下面上的黑布,出口之声森寒。 “不错,没想到吗?” “难怪,难怪……” 龚璃喃念出声,面色惶惶地摇着头。 她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当初他来大夏朝,元景与他的那一场狸猫换太子,原来目的在此。 她当时想不明白的事,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他们都错怪那个人了! 她,叶卡青…… 所有所有的人…… 他没有杀叶狐烈,他放了他一命,可是,他却投靠了萧宸景! 萧玄景! 那个人,她现在好想他! 可是,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面前身材壮硕的男人身上。 “看我做什么?想求我放了你?” 叶狐烈冽冽冷笑,缓缓松开了她的口鼻,下一刻却猛地掐住了她的下颌。 龚璃被迫仰起头,后脑勺磕在身后的石墙上,撕裂的疼! “你想干什么?” 她怒目圆睁,狠瞪着他。 叶狐烈浑身都是戾气,逼视着她,步步紧逼:“真不愧是宠冠后宫的女人,瞧瞧这小脸蛋,这眼神,这香气……” 他凑近她,狠狠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眸底已经充斥满Y邪:“那个狗皇帝拿你当个宝,萧宸景心心念念是你,连萧睿景也对你恋恋不忘,本王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让那么多男人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他说罢,已经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肥硕的身材下一刻便朝她沉沉压下来。 龚璃哪里料到他竟然这么丧心病狂,一瞬嚷出声:“你敢动我,萧宸景不会放过你的!” 第九十二章 相思意(15) “那可说不准,现在我跟他可是结盟关系,他杀了我,他想要的一切,可就要全都灰飞烟灭了。” “你们结盟了?” “怎么?很惊讶吗?谁叫那个狗皇帝处处与我作对,他不想让我活,咱们就看谁先死!” “你!”龚璃狠狠噎了一口气,自下而上紧紧盯着他:“你就不担心你妹妹吗?我跟她情同姐妹,你敢伤我半分,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叶狐烈的面色越发阴沉,他狠狠瞪着她:“别跟我提那个小贱人,要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如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她想做大夏人,我倒要看看,大夏朝灭亡了,她效忠的皇帝死了以后,她还怎么做她的将军夫人!到时候,我一定亲手掐死她生下来的那个小野种!”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那咱么你就走着瞧,来吧美人,让老子好好摸摸……” “看到龚姑娘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急切的询问。 是临箬! 龚璃仿似看到救星一般,双手拼命地推着他的胸膛,转身就像跑,却又一次被他无情地捂住嘴抓了回去。 这一次,脑袋狠狠撞上身后的石壁,她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外面,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丫头与奴才的对话声。 “看到龚姑娘了吗?” “大家快去找找,龚姑娘要是失踪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唔!!” 龚璃一遍遍掰着他捂在她嘴巴上的手,拼尽浑身解数,却是全然无功。 啪! 龚璃脸上挨了狠狠的一巴掌。 “臭娘们!再叫老子一把掐死你!” 叶狐烈低喝出声,此时此刻的他宛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龚璃的脖子狠狠被他掐住,他手上的力道只重不轻,一寸寸往她脖子上卡紧。 耳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正快步从她一墙之隔的外面离去。 不要! 不要走! 绝望如海水般,一寸寸字心头蔓延。 她狠狠闭眼,再睁开时,已然佯装出一片畏惧模样,狠狠摇着头,一脸狼狈的,哀祈的看向面前的男人,眸中盈盈泪水。 叶狐烈得逞地勾唇冷笑,肥厚的手一寸寸抚着她嘴角的血迹:“还叫吗?” “唔唔唔!” 她越发畏缩地摇着头。 叶狐烈看着她楚楚可怜的脸,终于露出狷狂的笑意。 就是现在! 龚璃瞅准时机,迅速抹下手腕上的镯子,反手往身后一把扔了出去! 哐当两声! 外面以临箬为首的一行人,猛地顿下脚步! “什么东西,去看看?” “这是什么?” 临箬一把夺过那奴才手中的物事,眸底一瞬变色:“这……这是龚姑娘的镯子,大家分开找,龚姑娘肯定就在这附近!” “你耍我!” 眼看外面的一群人去而复返,叶狐烈眸底一瞬盈满怒意,手下一瞬下了狠劲,龚璃仰头挣扎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青紫,鼻息也越来越弱。 终于,她覆盖在叶狐烈那只孔武有力的大手上的双手一松,猛地向下垂了下去。 “龚姑娘,您在这里面吗?龚姑娘?” “混账!” 叶狐烈瞥见远处一步步逼近的火光,强行压下胸口的戾气与不甘,一把松开怀里的女人,朝着另一边的出口快步离去。 “龚姑娘!” 下一刻,龚璃软倒在地的身子被人扶住,耳边传来一道又一道的呼唤声,她只觉得头痛欲裂,片刻便昏死过去。 醒来是在房间,她躺在榻上,看见一个人的身影摇晃在眼前。 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她转眸,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醒了?” 第九十三章 相思意(16) 萧宸景嗓音温润,伸手想要替她理好额前的鬓发,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的手在空气里停顿了片刻,凑在鼻端轻咳了一声,想起了什么,眸底一瞬浮出一片急切:“昨夜你究竟去了何处?丫头说你在假山后面晕倒了,你去见了何人?是谁伤的你?” 他一上来就问这么多问题,龚璃咬了咬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下意识想要如实告他,可昨夜叶狐烈亲口说了,他们如今早已结盟,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演了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离间他们的关系? 心下踌躇间,又听得他道:“不想说便不说罢,你好好养伤,日后想要出去,就将卫显和沈拓带在身边。” 沈拓? 龚璃一瞬抬眸,却正好对上他含情脉脉的黑眸。 便只见他莞尔一笑:“就是那个刀疤脸,他叫沈拓。” 龚璃心口微微一缩。 这么多年,许多事早已变了模样,偏偏,她一个眼神,他还是能第一时间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前世今生,心里不由一阵苦涩,当即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那你好好休息,我吩咐人给你做了你爱吃的菜,一会儿着人送进来。” 话落,耳边传来脚步声,再是门的开合身。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她徐徐睁开眸子,那人果然已经不在。 龚璃长出了一口气,微微一动,只觉喉间一阵紧致,脑里不由想起昨夜的场景。 她缓缓捂住脖子,额间竟一瞬大汗淋漓。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死了。 而此时此刻,更令她心惊的却是另一个事。 叶狐烈竟然没死! 甚至已经与萧宸景结了盟。 那他们结盟的条件是什么? 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复杂多了。 萧玄景…… 她狠狠握紧手心,心口一瞬颤抖得厉害。 不行,她得赶紧养好病,这样才有精力想法子离开这里! 这个鬼地方! 吱嘎! 开门声突然传来。 她想起那人临走前的话,进来的人当是临箬无疑了。 “姑娘,您醒了?” 临箬将饭菜一一摆上桌,来到龚璃榻前,低声道:“这些饭菜都是三爷亲自去膳房点的,他说都是姑娘爱吃的菜。” 龚璃心口一顿,转瞬却回过神来,她应是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不肯吃喝,所以才专门说这席话。 片刻间,又听得她道:“我还从未见爷待谁这般上心过,看得出来,姑娘在爷的心里,很重要。” 龚璃抬眸便一眼看见她未及遮掩的面色,带了艳羡,掺杂落寞。 难怪,难怪这丫头对萧宸景的事儿总是那么上心。 只可惜,看萧宸景对她的态度,似乎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罢。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 她心里不由替她哀叹起来,想着这些时日一来的种种,她虽是听那人的吩咐,可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于是缓缓和悦了面色:“扶我起来吧。” “是!” 那丫头没想到这位主子这次竟然这么好说话,一瞬眉眼笑开,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一步步到桌前坐下。 果然都是她爱吃的菜。 龚璃看着桌上的一道道膳食,不由又想起从前在王府里的岁月,一时竟失了神。 砰!的一声! 她猛地抬眸,原本合上的门已经大敞,面前站着的男人一脸邪肆,眉目深沉地挑眉看她。 “没想到三哥真把你给带回来了。” 他的话诡异,目光也诡异,龚璃却已然来不及体会。 这个人,她与他相处得不多,但是,他浑身透露出来的邪气与戾气,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胆寒。 更重要的,如今是非常时期,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再招惹他! 否则,于她而言,有害无利。 “原来是四爷,不知四爷突然前来,有何吩咐?” 她直起身,强装出来的镇定让她藏在身后逇手微微握紧。 萧宸景一瞬挑眉,冷笑着将在一旁苦苦哀求的临箬一把甩出去,大门砰的一声摔上。 “四爷,四爷不可啊,龚姑娘是爷的人,四爷!” 外面传来临箬焦急的拍门声,他理也不理,转身,衣袂在风里翻飞,朝着龚璃一步步逼近:“许久不见,你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小朱雀,本尊想你想得好苦啊。” 他认出她了! 龚璃大惊,她将手心掐得死紧,随着他的逼近步步后退:“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呢?”他一把将她抓入怀里,有些急不可耐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好久不见,越来越香了,真是便宜萧玄景那小子了!” “混蛋,你敢碰我试试?” 龚璃声色俱厉,一把摘下头上的朱钗抵在脖子上,目光决绝地瞪着他。 萧睿景眸色越发凌冽,眉眼之间尽是嘲讽,他冷嗤:“呵,别说三哥这一路上还没碰过你,一只破鞋而已,为谁守身如玉呢?” “你!” 龚璃气得面红耳赤,扬起巴掌就要朝他甩出去,却更快地被他一把截住。 她的手腕被他抓住,疼得倒吸着冷气。 萧睿景得意地笑,眼看着就要更近一步,一道凌冽的掌风突然袭来,他来不及反应,人已经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 整个人狠狠地撞在院子里一颗十人合抱的大树上,最后狼狈坠落在地。 与此同时,龚璃周身一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没事了。”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她不用抬头,已经知道是谁。 不动声色逃离出他的桎梏,她后退两步,低眉细声道:“王爷要是没什么事,龚璃想休息了。” 她一脸的淡漠与疏离,说完就转身进了里间。 毫不迟疑。 萧宸景紧紧凝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眸里荡涤着难辨情绪。 “三哥,你处处维护她,她领情了吗?我看她……” 他话未尽,萧宸景已经风一般自屋内飞出,到了他的面前,眸色冷冽,语气森寒:“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留情面!” 语毕,拂袖大步离去。 剩萧睿景面色阴沉地站在原地。 他狠狠盯着他的方向,指骨捏得劈啪作响:“南倾歌,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主动在我身下求饶!” 第九十四章 相思意(17) 来不及了。 当夜,在萧宸景来看过她之后,龚璃看着面前摇摇晃晃的烛影,心里暗暗想。 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从昨夜到今日,从叶狐烈到萧睿景,这座隐在琼城的宅院里面从她住进来的那一刻便一直充斥着诡异,她甚至不知道下一刻还会发生什么。 她从袖中掏出那个纸卷,紧紧握在手中。 不能坐以待毙,那就主动出击。 她迅速将纸卷塞回袖中,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在心底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翌日,龚璃起了个大早,由着临箬替她梳洗更衣,吃了早膳之后,她如同往日一般任由临箬跟着在府中散步。 连着三日,她终于在一个锁着门的别院发现了一堵墙,许是年久失修,那堵墙最接近地面的地方明显有浸湿的痕迹,她蹲下身伸手一抠,轻轻松松抠下一块碎石。 太好了! 龚璃兴奋得紧,双眼忍不住冒光,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用尖锐的那一头对着那处最湿润的墙体磕去。 “姑娘,姑娘你在哪儿啊姑娘?” 耳边突然传来临箬的叫唤,她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找了由头将她支开了。 方才一时激动,竟险些坏了大事。 她忙将石头隐藏在脚边的草丛里,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没人之后迅速出了那座废弃的院子。 有了目标,龚璃出门的时刻越发多了起来,久而久之,竟被萧宸景看出了端倪。 那日他来她的房中,一如既往地与她同席而坐,临别前,却突然问了她一句:“看来你很喜欢这里的别苑?” 龚璃心口一惊,险些惊掉了手中的筷子。 “你知道我的,向来是一刻也闲不住的,你不让我出去,我只能在府中转转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带几分嗔怪,无非是赌他看在往日情面上,相信她一回。 他的黑眸微挑,沉沉凝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龚璃心里砰砰直跳着,咬牙赌了最后一把。 抬眸,她幽幽道:“王爷要是你喜欢,我以后不去就是了。” 萧宸景眸色徐徐一变,面色已然恢复如常,目光深沉地将她揽进怀里:“等我忙完这阵子,带你出去逛逛。” 龚璃忍住从他怀里挣出来的冲动,缓缓闭上眸子,心里暗暗狠狠松了口气。 她赌赢了。 无论如何,她已经引起了萧宸景的注意,以防万一,她之后变得越发谨慎谨慎起来。 终于,又过了半个月之后,那个孔已经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了。 万事俱备,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万无一失地逃出去。 她思虑了许久都不得法,直到看到王府门口游荡的那只猫。 “王爷。” 她装作很急的样子,闯进他的书房,顾不得他下首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只是笑盈盈地看他:“这只猫,我能养吗?” 她紧紧盯着他,亲眼看着他眸光里一片惊诧与欢喜掠过。 然后,如她所料,他挥手将那些人赶了出去,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双肩,看向她的目光灼灼:“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吗?” 龚璃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抬眸,看着他:“这只猫没有家了,我能收养它吗?” 她又问了一遍,目光恳切。 萧宸景目光终于落到她怀里那只猫身上,小小的身子,肚子上的毛发甚至还被烧焦了一块,后背上东一处西一处掉了几块皮。 恹恹地蜷缩在她的手心,小得可怜。 他一向不喜猫,可此时此刻,却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太过温暖。 暖到他不忍心开口去打破。 就怕一开口,才发现眼前的一切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他有过太多这样的经历了,总是半夜醒来,突然绝望。 他看她一步步从小丫头到年少青葱,那些爱哭爱闹的年纪,都是他一个个白天黑夜陪伴过来的,末了,却是他亲手将她推了出去。 送进别的男人怀里!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唯有此事,成了他此生最不能释怀的遗憾。 他终于松了口,她开心得像个孩子,抱着猫欢快地跑出去,拐角的刹那,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直至面色全然苍白。 身后的那个人,也许他是真的爱她。 可终究,还是放手了。 所以萧宸景,我没有对不起你。 她狠狠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往房间走去。 第九十五章 相思意(18) “姑娘,您都流汗了,去前面亭子里歇歇吧。” 临箬说着,上前扶住她。 “也好。” 龚璃擦了擦额上的汗,点点头。 “这小东西恢复得真快,谁能想到它半月前还是只没人要的可怜虫呢。” 临箬拿着团扇,站在龚璃身后,一边给她扇着风,一边道。 龚璃笑着,好像全心全意都放在怀里的小猫咪身上。 突然! 那猫咪突然嘶嘶叫起来,在她怀里挣扎着! “啊!” “龚姑娘!” 临箬回过神来的时候,龚璃手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鲜血的牙印,触目惊心。 “喵!” 那只猫尖叫一声,猛地挣脱开龚璃的怀抱,前爪扑地,后腿一瞪,飞速地往旁边的丛林中飞奔而去! “我的猫!快,快来人啊!” 嘶嘶! 耳边不断传来人与猫的追逐声与喊叫声,龚璃猛地自石桌前起身,朝着猫消失的方向拔腿就要追过去。 “龚姑娘,您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请郎中过来!” 龚璃一把抓住临箬,面色急急地摇着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处理什么伤口,快去帮我抓猫啊!” 她转身又要走,临箬连忙将她拉了回来,语气妥协:“您受伤了,那猫由没常性,奴婢去!” 她安抚完龚璃,转身点了身后几个奴才丫头:“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跟我来这边。” 很快,身边的人就迅速跑开了。 直到确认周围百米内再不见人影,龚璃迅速转身,拔腿就往一个方向跑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汗水顺着脸颊滚落,衣服被汗水浸湿,紧紧裹在身上。 可龚璃不敢停下脚步! 她已经看见那座院子了,很快,很快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龚姑娘。” 幽幽的一声,龚璃原本怦怦直跳的一颗心,恍惚下一刻就要跳出嗓子眼。 是卫显的声音。 她狠了狠心,暗暗咬紧压根打算继续跑! 自由就在眼前,离她不过数百里距离! 可是! “龚姑娘若是再不停下脚步,奴才就只好带您去见爷了。” 龚璃猛地顿下脚步。 转身,卫显一个飞身已经到得她身前。 “我,我猫丢了,我在追猫!” “龚姑娘不必担心,您的猫已经被他们抓住了,现在就在亭子里等您回去呢。” “我……” “怎么,您不是找猫吗?” “噗通”一声,龚璃突然在他面前跪下。 “你,你这是干什么?” “放我走,卫显,求你了,放我走。” “不可能。” 卫显猛地倒退了两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走,爷对你那么好……” 龚璃陡地抬眸,目光凉凉地看他:“你忘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了吗?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还要继续对那个人愚忠吗?” “闭嘴,我不许你这样说爷。” 卫显面色大变,抽出手中的剑就驾到她的脖子上。 龚璃心口一窒,半晌,缓缓仰起苍白的小脸,她目光哀怨,幽幽笑了:“卫显,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 是夜,萧宸景脚步匆匆回府,进了院子也不停歇,径直朝着龚璃房中走去。 刀疤脸将信封递到他手里,默默退了出去。 萧宸景立在房内拿着书信垂眸观看,面色越来越阴沉,突然,他拂袖一掌向后甩去,“混账!” 他的反应早在卫显意料之中。 猝然挨了一耳光,他扑通一声跪下:“爷!” 萧宸景拂袖回头,抽出他腰间佩剑直指向他,目中杀机迸射:“别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他语气寒冽,寒风穿透大敞的门窗,猎猎而来,扬起了他翻飞的发,使他看起来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滚!” “爷……” 他仰头,七尺男儿眼里弥漫的尽是悲怆。 这样的情绪,这样的无力,上一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似乎是,哥哥卫林被大火活活烧死的那夜。 他们兄弟俩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告别的话,他慷慨赴死,他跟着王爷乘夜逃离帝京,终于在一处林子里扎下营寨,他守着那暴雨倾盆的夜,心口的位置,烧灼般的,滋滋的疼。 仿佛,他也身处那漫天的火海里。 回神,外面竟又是那样狂风骤雨的夜,一道闪电横劈而来,一道寒光突然迸射在眼前。 是那柄剑! 不过倏尔,握剑的主人眸色剧变,未及转身,一道寒光闪过,再是压抑的惨叫。 他狠狠晃了晃身子,才看清面前的场景。 第九十六章 相思意(19)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边,一直唯他马首是瞻,在他最亲近的人因为他而惨死之后,仍旧跟在他身边誓死效忠他的少年,此时正单膝跪在地面,整个身体,只靠手里的那柄长剑支撑着。 而他的另一只手臂,齐肩之下,鲜血淋漓,空空如也! “王爷……” 卫显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向他,不顾额上滚滚的汗液,只是颤抖着唇角:“卫显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隐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松开,黑发墨衣的男子用了些力气将目光自地上那条断臂上移开,转身,一语不发地拂袖离去。 卫显眸底终于浮出一抹笑意,身子越来越重,最后狠狠向后栽去! 那堵墙外面是一片灌木丛,这是龚璃没能想到的。 彼时正值傍晚,天光稍暗,灌木丛半人高,龚璃刚钻出去耳边就传来一阵阵虫蚁的声音,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落叶碎裂之声传来。 是蛇! 龚璃心口狠狠一缩,眼下的状况却早已经由不得她犹豫,深吸了一口气,她咬牙就往林子里钻进去。 虫蚁的声音越发嘈杂,她时刻护着脸,还是免不得被叮咬得周身又痒又疼。 龚璃顾不得那些,她只是闷着头往前跑,总有尽头吧,一定会有尽头的! 等出了这片林子,她就自由了! 嘶啦! 是裙角撕裂的声音! 她因为这股大力猛地向前扑去! “唔!” 侧脸猛地磕在一块石头上,尖锐的,钝钝的疼! 意识有了片刻的恍惚,半晌,她终于捂着脸挣扎起身,放开手的刹那,手心指间,鲜血淋漓! 尖锐的石子,随时随地会出现的藤条牵绊,头晕目眩,重重阻碍令她的脚步生生慢下了许多。 终于,在又一次被一根粗壮的藤条绊倒之后,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和膝盖,竟连动一动都痛得撕心裂肺! “快,快跟上!”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高喝声,紧接着便是整齐划一的奔跑声,浑厚,铿锵! 是萧宸景的人! 不,她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能再被抓回去! 可是,眼下她该怎么办? 她紧紧攥紧手心,狠狠逼自己冷静下来。 对了! 方才的声音不远,那些人不止一个,他们能大范围的搜索,那意味着—— 她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她就能顺利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而她要做的,是当下怎么不被他们发现!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了,她壮着胆子,忍着疼痛又往前爬了几步。 投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眼前的光景果然越渐开阔起来。 转目四望,苍茫夜色中,一座废弃的农家房舍在一片竹林后面若隐若现! 她心下大喜! 几乎就在确认那个房舍与自己的距离之后,起身摇摇晃晃便要走过去。 “唔!” 谁曾想,刚迈出第一步,嘴巴就被人自身后一把捂住。 第一个映入她脑海里面的念头是被发现了。 然而,近在咫尺的自由令她不顾伤痕累累的四肢,拼命挣扎起来。 “龚姑娘,是我!” 随着这一身,她随着身后人的使劲而重新隐藏进灌木丛,下一刻,一队黑衣人脚步匆匆匆从眼前晃过! “沈拓?!”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刀疤脸! 龚璃瞪大双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方落,她心间已然划过一抹危机感。 她抬眸,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是奉了那人的命,来捉她回去的,还是…… “你这一走,爷一怒之下把府中伺候过你的人都杀了,还有卫显……” 话未尽,他却一瞬住了口。 龚璃心口狠狠一缩。 第九十七章 相思意(20) “他怎么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盯着他。 刀疤脸面现难色,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的刹那,耳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进了林子! 龚璃与他对看一眼,下一刻身子突然被他往下一按,一阵交谈声随即在耳边传来,由远及近。 “三哥,如今是非常时机,你筹备了整整一年,眼看成功在即,何苦为了一个女人……” “闭嘴!” 是萧宸景和萧睿景! 龚璃狠狠噎了一口气,一时间竟忘了改如何反应。 “三哥,这里有踩踏的痕迹!” “他们肯定就在这附近,找!”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龚璃来不及反应,只是下意识推着身边的刀疤脸:“你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 “不行,我不能抛下你!”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太越发使劲地推他,急声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放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是吗?” 一道声音突然自头顶响起,低沉,邪肆。 龚璃抬头,目光猛地与面前的人撞在一起。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沉冷,比头顶的夜色还黑。 很快,他的目光徐徐一转,缓缓落到她旁边人的身上。 那样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 龚璃猛地一个心惊,什么也顾不得的,倏地起身,将刀疤脸牢牢护在身后。 “不关她的事,你放了她。” “倾歌,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这么不听话,我都已经答应忙完这一阵就带你出来散心了,为什么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呢?” 他说着,目光却半点不给她,只是一步步,一步步走向她身后的刀疤脸。 龚璃近乎绝望,她看到了他眼底的狠厉,那隐藏在平静下的波涛汹涌,情绪处于崩溃边缘,她突然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他:“我错了,我跟你回去,不要伤害他,求你。” 她狠狠地摇着头,泪水簌簌地滚。 有那么一瞬,萧宸景真的想,就这么依了她吧。 可是,也只是那么一瞬。 在她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了他的意思,企图逃离他的身边之后,他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既然用他的一片真情换不来她的留下,那就用这些人的鲜血吧。 谁叫他们没看好她? 都该死! 他伸出左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好像终于找回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 旋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伸手右手,一道掌风猛地打出! 噗嗤! 轰! 龚璃在他怀里挣扎着,终于回过头的刹那,看到的是捂着胸口嘴角染血,满脸死气沉沉的刀疤脸。 在他的身后,一颗大树几乎与他的身体同时,轰然倒地! “不要,不要!” 龚璃狠狠摇着头,跌跌撞撞朝他跑过去,此时此刻,她忘记了周身的疼痛,忘记了当下的处境,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 那个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看起来渗人,笑起来的时候却总是透着几分憨厚老实的男子。 他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目光跟语气一样坚定地对她说—— 我想保护你!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龚璃红着眼眶,颤着手轻轻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滚。 “如果……如果还有下一世……”鲜血自他嘴里汩汩冒出来,染红了他的脸,染红了龚璃的手心。 “不要……不要……” 龚璃惶恐地摇着头,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 “如果还有下一世……我还是……还是会……” 砰! 他的手狠狠砸在地上。 “刀疤脸!” 龚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砸在草丛里朝上的手心,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脸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合上了他瞪大的双眼,起身,颤颤巍巍地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男人。 第九十八章 相思意(21) “放我走。” 她仰起头,暗里抹干两颊湿凉的泪,目光灼灼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此时此刻,掌心尚有湿粘余温,那是刀疤脸的血! 此时教灌木林中的风一扬,一瞬沁凉。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当初刀疤脸在山下苦求,她不该一时心软。 堂堂七尺男儿,又常年深居山头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即便下了山,走到哪儿不是出路? 唯独不该跟着她。 自方才苦苦哀求悲痛欲绝,至此时此刻的神色漠然悲喜不明,萧宸景始终立在一侧,半点不落地将她所有的反应纳入眼底。 预想的歇斯底里没有来,不知何时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丫头竟已修炼得这般波澜不惊冷静自持。 他苦苦奢望苛求的东西,似乎便在她漠然开口的刹那,如一缕青烟般,烟消云散了。 他不由抬眸,入目是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每一个神情,熟悉得仿佛一幅描摹了千百年的画。 却不知为何,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他似乎已经抓不住她了。 无端的惶恐令他倏然暴戾,在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将她毁灭之前,他徐徐上前,在离她尚有一步之遥的距离,缓缓伸出手,按在了她瘦削的双肩上。 “卫显已经为你自断一臂,若你不想看到更多人为你伤为你死,便跟我回去。” 他语气波澜不惊,仿似在跟她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龚璃身子一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幸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你说卫显他……” 她摇着头尤自不敢置信,“不,不可能,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她陡地抬眸,怒红着眼朝他瞪去:“是你,是你逼他的是不是?!!” 她近来与他斗智斗勇累日劳累,今日又在林中撒了命地跑了这么一通,体力几近透支,却不管自己几近站不住的身子,竟猛地自他怀里挣脱开来。 “萧宸景,你没良心!”她身子狠狠颤了两下,开口间,眸底染着毁天灭地的狠厉,豁出去一般,她扬手指着他低吼出声: “他是打小便跟在你身边,陪你出生入死的人,他的哥哥为了你已经死了,你竟连他也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可怜姐姐一心一意待你,却是临死也不知道那个她天天年年放在心坎儿上的人就是亲手杀死她和孩子的凶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能得到沈秋霜的爱,她对你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为了你不惜装疯卖傻十几年甚至最后死于非命,你给她的又是什么!你活该落到今天东躲西藏一无所有的地步,你活该!” 她声嘶力竭地吼出声,想起从前的种种,类似不由自主地只是不停流淌,抬眸,眼睁睁看着他眸色一寸寸暴戾、面色一寸寸铁青的模样,她心里悲戚又快意! 不在乎了,她通通不在乎了,落到他手里的当天她便没打算活! “南倾歌,你找死!” 话音方落,一道凌厉的掌风倏地穿越空林朝她袭来,那动作又快又狠,她甚至未曾反应过来,人已经随着那道掌风狠狠摔出,砰的一声摔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五脏六腑如同裂开一般,张张嘴,却是噗嗤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意识逐渐消散,眸子合上的刹那,余光瞥见了那沾染了点点血痕的月白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