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龙吟》 第1章 闯祸(一) 飞雪葬花 人间情,谁人明。红颜劫,谁堪破。说甚么掌天下、定乾坤,拥你入怀,执子白头。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尘缘浮夸,一场梦…… 帝国西部,紫山城。 此时已是深秋,满城枫叶尽红,层林尽染。 远远望去,紫山城犹如一朵在烈焰中盛开的花儿,娇艳而美丽,透露着一股浓浓的生机与活力。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尽现一派繁荣景象。 在紫山城最繁华的街道,一座府第依山而建,似一只匍匐在地的巨兽,两扇大门高逾丈尺,两侧石柱雕刻之精美,令人赞叹。 匾额上书楷体镏金大字——李府。 银钩铁划,透露着沧桑与古意,门前装饰,殿宇楼阁,凸显一片恢弘之气。 “梦龙,梦龙……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真不叫人省心。” 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从侧楼走出。 但见这妇人,头上斜插一支紫金飞凤簪,身上穿着窄袖紧身袄,外罩猩红袍,足蹬绣花靴,靴上织着一只金凤。 语气中一分薄怒,二分无奈,七分宠爱。 脚步轻快,盈盈而过。 “嗯,梦龙这孩子是有些贪玩了,不过爱玩乃小孩子天性,嫂嫂不必太在意。” 说话之人挽着妇人的胳膊,有说有笑,很是亲昵。 但见此人,一袭白衣胜雪,明眸皓齿,双目顾盼流离,熠熠生辉,步履轻盈,脚似不曾沾地一样,一看便知其功力深厚。 四周红枫掩映,她犹如白莲花般高贵,又似广寒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清冷惊艳。 “嫂嫂,听说后园秋菊开得正盛,我们去看看。” 白衣女子轻摇妇人的胳膊,柔声说道。 妇人微微一笑,道:“好,看在你学艺辛苦,且久不在家的份上,今日,我便依了你。” 两人相互依偎,奔后园去了。 “李梦龙,你耍赖。” 一个约莫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紧握拳头冲着另一个男孩大吼。 而那个被称作李梦龙的男孩却全无惧色,撇着嘴,一脸轻蔑地冷笑道:“哼,李良,你哪只眼睛见我耍赖了,沙包明明落在格子里,是你自己看不清楚。不信,你问他们。” 李梦龙指着边上围观的其他孩子说道。 其他孩子连忙附和。 “对呀,我也看到了,是沙包落在了格子里……” “我也看到了……” “我也……” 李梦龙得意地望着李良笑了笑,似乎对其他孩子的表现很满意。 此刻,他就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大公鸡一般,耀武扬威,骄横跋扈。 “我……你……” 李良张了半天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明显被气得不轻。 “呸,你爹不就是李家家主吗,有什么了不起,有种单挑,我让你一只手。” 李良忍无可忍,脸色煞白,指着李梦龙骂道。 李梦龙听罢,面色一沉,快步走到李良身前,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脚,将李良踢翻在地,随即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李良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拳头时紧时松,内心似乎在挣扎、犹豫。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打得累了,李梦龙直起身子,狠狠地朝李良身上吐了一口痰,继而大笑。 猖狂的笑声响彻山林,惊走了无数飞鸟。 然后,李梦龙冷冷地撇了一眼兀自在地上扭动的李良,嘴角上扬,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冰冷猖狂的话语自他口中蹦出:“我爹是李苔,你能拿我怎么样!” 说罢,又是一脚重重地踢在李良的身上。 而后一招手,旁边围观的那十几个孩子便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地向山下走去。 夕阳的余晖似流水般倾在山坡上,映的山坡如血般鲜艳。 归燕还巢。 只留下了一个浑身伤痕,眼含泪水,面色狰狞的小男孩。 李苔,李家家主。 紫山城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李家诺大家业,都是他一手所创,年纪不过三旬,便已有此成就,可谓惊才绝艳。 此刻,他正在前庭来回踱步,只见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 在他的左手边站着那位红袍妇人和白衣女子。 前庭正中站着面庞青肿的李良和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年人。 “那个畜生又跑到哪去了!” 李苔猛地一拍桌子,冲着管家怒喊道。 管家明显被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说:“少主少主他马上就回来,我已经派人去去找了” 李苔冷哼一声,仍旧踱步。 此时红袍妇人缓缓走来,搂住李苔的胳膊,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原来此人便是李苔的妻子,李梦龙的母亲——凤来仪。 而他身旁的白衣女子则是李梦龙的姑姑——冷幽玉。 “哼,那个畜生,居然敢仗着我在外狐假虎威,这不,把李总管的儿子李良给打了,李总管不依,便找到了我,要我给他评评理。这个逆子我今天非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凤来仪听罢,秀眉一蹙,转过身来看着李总管。 只见李总管满脸的悲愤之色,直嚷嚷着要李苔给他做主。 而李良则站在李总管的身旁,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眼中寒芒时隐时现。 看到这里,凤来仪冷冷一笑,冲着李总管说道:“李总管,梦龙打了李良是梦龙不对,我在此替梦龙向您赔罪了,但小孩子天性好动,打打闹闹实数平常,您老又何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呢?反倒显得您小家子气了。” 李总管听得出凤来仪话中的冷嘲热讽,语气顿时强硬了几分。 “夫人,难道少主是孩子,我家良儿就不是孩子了吗?凭什么少主打了我儿子,我们就要忍气吞声。想我李柱为李家辛劳了半辈子,跟随上任家主,鞍前马后,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李柱任劳任怨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讨理的地方都没有。老爷,您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看看这李家……” “够了!” 李苔见他越说越离谱,到最后竟连老家主都搬了出来,心中不免有些怒气。 “待梦龙回来,我自会与你讨还公道,休要在此聒噪!” 李柱心中一凛,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见状赶忙上前,神色恭敬地说道:“谨凭家主定夺!” 深秋时节的紫山城最是美丽,枫红如染。 城外成片的枫林,在金风的吹拂下,搔首弄姿。 远远望去,犹如红色波涛般起伏不定,波澜壮阔。 竟连途中飞鸟都被这奇景所吸引,落在枝头观赏,不知不觉竟看得有些痴了,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汹涌的枫涛与痴醉的鸟儿,一动一静,相映成趣,如画般美丽。 透露着些许的神秘与迷离,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府后门,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正拿着扫把,弯腰慢慢地扫落在地上的枫叶,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李梦龙从后门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见只有一位老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忽然见是张老,又赶忙悄悄地跑过去,却不敢打扰他,只是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张老。 李梦龙自恃眼高于顶,但凭心而论,在这李府,他只敬重两人,一位是他的姑姑,一位就是这看门的张老。 而李梦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敬重他,只是一种感觉,犹如晚辈对长辈,学生对师长那种天生的、发自内心的尊敬。 过了一会儿,张老似乎有所察觉,依旧是慢慢地抬起头来,就见李梦龙怔怔地盯着自己,便放下扫把,慢慢地向李梦龙走去。 张老微笑着,捋着胡须,笑呵呵地对李梦龙说道:“小少主,你怎么在这里,是找不到小孩子玩耍了,还是后山景致不好,勾不起您的兴致,觉得无聊,便来看我这糟老头子扫地了。哈哈……” 李梦龙回过神来,赶忙站起身,说道:“没有,我就是路过这里,见您在这儿扫地,便坐下来看看。哦,对了,张爷爷,你为什么扫地的时候直发呆啊?” “啊,哈哈” 张老苦笑了一下。 “唉,人老了,总是喜欢胡思乱想,脑子也不灵光,连小少主来了都没看见,还望小少主不要怪罪……” “哎,没事,没事。” 李梦龙连连摆手。 “张爷爷,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李梦龙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啊,呵呵,小少主,你且看这满树的枫叶,漂亮不漂亮?” “漂亮,当然漂亮,我最喜欢这些枫叶了,红得似火,把他们拿在手里,就像真地拿着一团火一样,漂亮极了!” 李梦龙手舞足蹈地说着。 张老看着李梦龙兴奋的样子,微微一笑,眼中慈爱之色更浓。 “可是,不论它们有多么漂亮,却也只能红极一时,纵然在枝头极尽妖娆,最终还是会飘落,归于泥土,归于大地。这便如人,不论生前身份多么崇高,地位多么显赫,百年后也只是一捧黄土,随风飘散罢了。倒不如做个凡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有那么多的明争暗斗,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活得开心就好。这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啊。” 说罢,张老深深地看了李梦龙一眼,便拾起扫把,嘴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慢慢地去了。 只留下李梦龙一个人站在那里出神,眼中光芒闪动,似乎若有所思。 …… …… 空旷的大厅中,透露着诡异的静谧,空气似乎都凝固了,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有几道微弱的呼吸可闻。 “报……” 一个下人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打破了这积蓄已久的沉默。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压在心头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是一身冷汗。 “出什么事了?” 李苔威严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无形的威压外泄。 在场之人除了冷幽玉外皆是心头一震,原本已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 下人更是惶恐不安,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 “禀禀家主小少主他他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苔脸色涨红,周身罡气波动,衣襟鼓荡,发出“噼啪”的声响。 空气似乎都有些扭曲,如水纹般波动,无形威压竟生生将坚硬的楠木桌子掀了起来。 威压向周遭扩散,又将跪在地上的下人掀了个跟头。 幸好冷幽玉及时出手,这才保住了屋内的其他陈设和众人无虞。 “快把这逆子带来见我!” 李苔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只不过这威严中却夹杂了浓浓的愤怒。 片刻后 “我回来了啊欠” 一丝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一个面容英俊,一袭白衣的少年从门外慢慢地踱了进来,正是李梦龙。 只见他双手交叠置于脑后,目光骄狂,只用眼角余光撇了一眼李柱父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然后看了看脸色铁青的李苔,撇了撇嘴,向厅内走去。 “逆子,你给我跪下!” 李苔浑身颤抖,双拳紧握,发出“嘎嘣嘣”的声响。 李梦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高昂着头颅,执拗地没有跪下。 李苔见他没有动作,越发愤怒,大喊一声。 “逆子!” 李苔举起手掌便要打。 李梦龙眼中坚毅神色甚浓,硬是站着不动。 但见手掌离自己越来越近,且看力道也不弱,想想打在身上定是极疼的。 毕竟小孩子心性,在手掌即将拍到自己的一刹那,扑向了正急忙赶来阻止的凤来仪怀里,大叫一声。 “娘!” 声音中委屈撒娇意味甚浓,凤来仪宠溺地拍了拍李梦龙的头,柔声说道:“梦龙不怕,不怕,有娘在。” 李梦龙轻轻地点了点头。 凤来仪将他紧紧地护在身后。 李苔一掌拍空,先是一阵惊愕,而后勃然大怒,连声怒喝:“逆子!逆子!” 说着便又冲了过来,凤来仪一闪身挡住了李苔。 “夫人,你这是何意,快让开,让我教训教训这个畜生” “老爷,你干什么,梦龙还小,你把他吓坏了怎么办?梦龙可是李家的独苗啊,你舍得打他吗?” 凤来仪越说越委屈,泫然欲泣,梨花带雨。 “哼,此子今日若不严加管教,将来必惹事端,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啊,夫人” 李苔见夫人落泪,也有些心软,奈何李柱父子在场,只能向着公道不徇私情了。 “呜呜我不管,你要是打梦龙,就先打死我” “唉,夫人,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况且李总管就站在那里,不教训一下梦龙,不好向李总管交代啊” “哼,你堂堂李家家主,谁敢忤逆你,他一个小小的总管,何必给他面子” 凤来仪低声说道。 “而且,若是老爷今天不过问此事,此后你的事我也不再管……” 说罢便退了下去。 李苔呆立原地,眉头时紧时松,可见其内心的纠结。 但在细细地权衡了一下利弊后,李苔重重地一跺脚,似做出了决定一般。 接着便猛然向厅外走去 ap;ap;ap;ap;ap;ap;ap;ap;ap;ap;ap;ap;ahref=;; 第2章 闯祸(二) 李柱满以为李苔会狠狠地教训李梦龙,为儿子李良出气。 此刻见李苔欲走,心中已大是不解,便问道:“家主,少主现已在此,您却中途离去,却是何故?” “啊那个” 李苔心里发虚,但又不好直接离去,便支支吾吾地答道:“啊,我忽然记得有个老朋友请我谈公事没错是请我谈公事。所以我必须…去处理一下…呵呵…” 李苔挠了挠头,笑道。 “家主那少主的事” “啊,一切自有夫人决定,我先失陪了……” 待说完,便施展轻功,几个闪身间已窜出了内院。 李柱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以威严公正着称的李苔,会在那妇人耳语了几句后便仓皇逃窜。 他一脸惊愕地望向凤来仪,却见凤来仪也正冷冷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李柱心里咯噔一下。 那眼神,就像猎人望着进入陷阱的猎物一般。 李柱心里没来由的一寒,脊背直向上冒寒气,后背长衫也早已被冷汗浸湿。 “呜呼” 山风乍起,吹动枫林,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呱呱” 几只寒鸦惊起。 此时已是夜幕,紫山城中一片寂静,只偶尔响起几声鸟鸣,为这宁静的山谷增添几分诡谧。 冷月高悬,月华如练,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如纱般柔顺,似丝般轻灵,使这静谧山谷更添一分梦幻与迷离。 而此刻李府的正厅却灯火通明,与这安宁的夜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似也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李柱此时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李苔一走,就再没人给他撑腰了。 可他一个小小的李府总管又哪敢管家主的事。 纵然明知李苔是故意离去,可李柱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有些后悔了。 李柱本想离去,毕竟双方身份地位不同,他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奴才,李苔肯为他说句话,也是看在他为李家操劳半生的份上,给了他极大的面子。 不然别说打儿子,就算打这个老子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李柱心中已萌生退意。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他刚一转身,看到了儿子李良眼中委屈的泪水,和脸上还未消去的淤痕,以及衣服上脏乱的鞋印。 那只脚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生生地转过身子,眼神坚定,毫无惧色地盯着凤来仪的眼睛。 此刻,他顿悟。 他是一位父亲,他要用父亲最后的尊严为儿子筑造一个坚固的堡垒,哪怕只有一秒钟,哪怕最后粉身碎骨,他也不后悔,因为他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父亲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是崇高的,在孩子眼中,父亲似山,屹立不倒,父亲似树,遮风挡雨,父亲永远会用伟岸的身姿挡在孩子面前,使其免受苦难的侵扰,父亲永远会用强壮的臂膀托起孩子整个人生。 李柱此刻的感觉很好,因为他已将儿子牢牢地护在身后。 而在李良眼中,此刻父亲那有些佝偻的身材却变得从未有过般高大。 “爹……” 李柱纵然卑微,可他也是父亲,他也有做父亲的权利,而且他成功了,他已经成功的在李良心中塑造了一个光辉高大的形象。 他知道,此生已足矣! “嗯?李总管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想留下来喝茶?” 凤来仪傲慢地问道,神情已有些不悦。 “哦,小儿李良之事还未解决,老夫怎可先走?” 李柱此刻再无半分惶恐之色,一脸平淡地答道。 “李总管,关于梦龙打你儿子李良一事,我早已说过,只是小孩子性情顽劣,不知分寸,而且我也替梦龙道过歉了,啊,这是纹银一百两,就算是我给李良贤侄的补偿费,此事就此作罢,可好?” “不好!” 李柱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地回道。 “李总管,我已给了你极大的面子,你休要得寸进尺!” “哼,想老夫一生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说句难听的,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在家玩过家家呢……” “放肆!” 凤来仪一声暴喝,李柱只觉眼前一花,胸前一股大力传来,喉头一甜,禁不住一口鲜血便喷了出去,身子向后飞去,直撞到门上方才落地。 “爹!” 李良狂吼一声,哭喊着向李柱爬去,一把握住李柱颤抖的手,嘴中不停喊着:“爹爹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呀……” 此刻的李柱已面如金纸,嘴唇不断翕动,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却只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几句话。 “儿儿啊爹爹无能咳” 说着又咳出了一口鲜血。 李良忙用手把他嘴角的血迹擦干。 “咳咳爹爹不能不能再保护你了你记住千万不不要为爹爹报仇,你斗不过不过他们好好好活下” 不待说完,李良只觉李柱手一松,知他已去了。 “爹!爹!你怎么了呜你别吓我啊你看看我呀呜爹你醒醒呀……” 此刻大厅一片寂静,只有李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窗外几声鸦鸣回荡,久久不息…… 凤来仪一脸愕然,自己只用了三成力,本想让他知难而退,谁知他这么不经打,不成想竟把他打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许久,正厅哭声渐息。 再看李良,双眼血红,面色狰狞,一口钢牙紧咬,牙龈都渗出了血,双拳握得嘎嘣作响。 他慢慢站起身,朝着凤来仪一步步走来。 凤来仪也知道自己当时情绪失控,闹出人命,但错已铸成,无法挽回。 看着步步逼近的李良,她一时间竟慌了手脚,难道要把李良一并灭杀。 凤来仪自知自己还没有那般冷血,她做不到。 无奈之下,她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冷幽玉。 冷幽玉见状,一声叹息,摇头不已,望着李良,眼中神色悲悯,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一掌拍在他额头,使他昏睡了过去。 屋内众人望着倒卧在地,神情悲痛,面上泪痕依旧清晰可辨的李良。 屋内一时静到了极点。 只有远处几声鸦鸣唤起一朵墨色的乌云遮住了天边如血的残月…… ap;ap;ap;ap;ahref=;; 第3章 转瞬即逝 翌日,李苔知晓此事,只是责备凤来仪几句,命人厚葬了李柱。 当天夜里,有下人来报,李良失踪。 李苔忙令人寻找,找寻三日未果。 众人只道李良失父心痛,恐触景生情,故不忍在此居住。 时间一久,此事便也作罢。 然无风不起浪,谁知竟酿成了一桩祸事……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 李梦龙也从一个小屁孩变成了一个翩翩美少男。 剑眉星目,明眸皓齿,眉梢眼角,尽显风流。 以致家人时常调笑说:“梦龙若换上女装,当羞煞天下众女子了。” 不过李梦龙的脾性在这三年不但无丝毫收敛,反而愈加变本加厉。 现如今,问整个紫山城,李家大少的恶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不是李家家主管教的严,只怕欺男霸女也不足为奇了。 且李梦龙整日不学无术,只想着抓鸟斗蟋蟀,对武学全然不感兴趣。 可惜了李家偌大家产、庞大资源,愣是无丝毫用武之地。 真个是急煞旁人。 为了李家这根独苗,李苔更是遍寻名师。 然而无论多有名的武师,在李府都待不过三个月。 只因李梦龙实在是太过顽劣。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 但李梦龙是谁,李家大少爷,平日里嚣张跋扈,哪个见他不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 就算给那些武师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李梦龙棍棒相加。 因为整个紫山城的人都知道,李梦龙有个护短的娘和一个耳根子极软的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李梦龙依旧整日打鸟、逃学、嚣张。 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惬意。 然而,他却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从此以后,李梦龙的命运将发生重大转折,而他传奇的一生也就此拉开帷幕…… “梦龙,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整日贪玩,你应勤加练功,将来接管李家,重振威名。来,我看看,前日我教你的鹰拳练的如何了,给我耍一遍。” 冷幽玉自从三年前回到李府便未离去。 经过三年的成长,冷幽玉功力更胜,浑身散发出一股如坠冰窟般的幽冷气质,令人望而生畏。 平日里下人难见其一展笑颜。 便是李苔、凤来仪也少见其欢笑模样,是名副其实的“冰美人”。 但她似乎对李梦龙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也只有在李梦龙身边才会偶尔露出微笑。 据说冷幽玉的一笑堪比昙花绽放,夏荷露蕊,倾国倾城。 有一次,一个下人无意间看到冷幽玉微笑,竟痴了一般,以致将热水倒在李苔手上也全然不知。 李苔为此大发雷霆,罚那个下人去打扫了两个月茅厕。 “啊”李梦龙原本阳光灿烂的笑脸瞬间变成一张苦瓜脸。 “呃姑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攻习兵法计谋,所以呵呵” “哼,你个臭小子,少拿这一套唬我,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一般好骗哪!” 说着,只见一只玉手已闪电般地揪住李梦龙的耳朵,直接拧了一百八十度。 李梦龙痛的是呲牙咧嘴,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连连告饶。 “哎呦好姑姑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就饶了我这一回哎呦痛痛痛嘶” 冷幽玉看着李梦龙脸呈猪肝色,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蹦来蹦去,不觉掩嘴轻笑。 笑靥如花,直教百花失色,白鸟忘鸣。 李梦龙看得一呆,心似荒原野马般奔向天际。 眼神涣散,眼光迷离。 冷幽玉似也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松开小手,低下头去,不觉两片粉霞早已飞上双颊,染红玉面。 “啊那个” 李梦龙回过神来。 “啊,姑姑,你捏的真疼啊” 李梦龙率先打破尴尬。 “哼,谁教你不听话,看你以后还敢偷懒!” 冷幽玉连忙接话。 “哎,姑姑,练功非一朝一夕之事,殊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工出细活,凡事随缘最好……” 李梦龙站起身来,一副正儿八经的说教模样,仿佛他早已看破这红尘,臻入化境一般。 “好好好” 冷幽玉连说了三个“好”字。 随即慢慢地站起身来。 趁其不备,突然扑向李梦龙,同时嘴中说道:“好你个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你个慢工出细活,看我不打你个万事随缘……” 李梦龙嚎叫一声,如逃命的野兔般上蹿下跳。 不久,院里传来了一阵犹如杀猪般的悲嚎。 声调之高亢,穿金裂石,直上云霄,惊走了满院的宿鸟…… ap;ap;ap;ap;ap;ap;ap;ap;ap;ap;ahref=;; 第4章 变故(一)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看似平淡无奇。 这天,李梦龙一如往常般跑到后山去玩耍。 后山景色秀丽,林木参天。 山上有着各式各样的稀奇珍贵的植物,以及许多古灵精怪的小动物。 躺在如毛毯般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白云。 就在离你不远处,盛开着一大簇鲜草野花,吸引着彩蝶蜜蜂环绕舞蹈,花香草香直往你鼻孔里钻,如熟悉的母亲怀里的气息,哄你入睡,伴你安眠。 此刻,李梦龙正躺在半山坡的高草丛里,让挺拔的高草遮住自己。 李梦龙双手垫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双眼微眯,似乎很享受阳光照射在身上时那种暖洋洋的感觉。 听着花声鸟语,如灵魂出窍一般,上下飘浮。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 “啊……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来我李府捣乱,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苔看着倒在地上的护院,怒声质问面前站立的两人道。 “呦人家好怕怕啊,李家主说话不要那么大声嘛,吓坏奴家了” 一个白纱罩面的青年男子手持一把折扇,伸出兰花指,嗲声嗲气地说道。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面色黝黑,虬须立眉,铜头铁额的大块头,全身肌肉贲起,两条手臂如两条树干般结实。一看就是一身横练功夫。 “夫君,他们是什么人?” 凤来仪闻听声响,从内院赶来,身后跟着冷幽玉。 “呦呦呦啧啧啧难怪李家主年纪轻轻就不过问武林之事,都说‘英雄也难逃温柔乡‘看来,就算是李家主这样的惊才绝艳之辈,也难免俗呢不过,天天抱着这样的大美人,别说是李家主,恐怕是我,也不愿抛下呢,吼吼吼” “你……” 凤来仪刚要发作,李苔忙拉住她,低声说:“对方来历不明,目的不清,先不要轻举妄动,待我问个清楚,再动手也不迟。” “哈哈,兄台,本府小门小户,下人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若有所怠慢,还望海涵” “少废话!李苔,你有什么不该得的东西,自然比我清楚,你若是识相,就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们一命,让你们在这紫山城继续做你们的土霸王,但你若是不知趣,可别怪我……”蒙面青年面色狰狞地威胁道。 李苔闻听此言,心头一凛,那件宝物乃是其父临终前所托,但此事他从未告诉过别人,就连自己的夫人都不知道,他们又是如何得知。 但他震惊之余,脸上却竭力表现出一副茫然不知的神色。 “兄台,我不知你在说什……” “少跟我装蒜!” 蒙面青年厉喝一声,打断李苔的话。 “哼,既然李家主不识相,不愿拿来,那奴家就少不得动手抢了!” 青衣男子“啪”地一收扇子,气势陡升。 李苔自知今日不是他死就是己亡,生死关头,竟不由得生出万丈豪情,遂大喝道:“嗬,来得好,既然谈不得,那我李苔正好请教请教,好在我李家霸枪也多年未饮血了,今日就让它喝个痛快!兄台!小心了……” 第7章 神秘人 “哒、哒、哒···”“哒、哒、哒···” 一串脚步声回荡在幽深昏黑的长廊里。 这长廊足有两三百米长,只能容两人并肩前行。 廊顶隐约可见一幅巨型壁画。 人物、服饰、场景还依稀可辨,但其表面呈现暗红色,犹如鲜血凝固在上面一般。 壁上挂满蛛丝。 抬头向上望去。 只见黑暗中,廊壁上无数个忽闪忽闪的小红点,像无数个红色的星星一般。 原来廊里黑暗潮湿,最适蝙蝠居住。 那无数的小红点,就是无数只蝙蝠,倒挂在壁上。 地上铺满了一层蝙蝠屎。 拨开地上的粪便,脚下是青石铺就的地面。 但青石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可知这墓室有些年头了。 此时,倒挂在壁上的蝙蝠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便“呼啦啦”都飞了起来,并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犹如鬼哭狼嚎一般。 “他娘的···青哥···每次见头儿都要走这儿,这声音···太他娘的吓人了···” 说完,紧紧地抱住身旁一个瘦高男人的胳膊。 那瘦高个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胳膊,发现他抱得还挺紧,竟没甩掉。 “行了,别抱怨了,这次任务很顺利,虽说挂了点彩,但任务总算完成了。一会儿见了头儿,头儿一高兴,兴许赏咱们点儿金银珠宝,到时哥带你出去快活快活······” 原来这俩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去李府闹事的那个青衣男子和黑壮大汉。 “青哥,快活不快活我倒是不在意,只要能让我放开肚皮好好地吃一顿就行,嘿嘿嘿···” 黑大个用手挠了挠后脑勺,一阵傻笑。 “行,只要你能吃得下,我把整座酒楼都搬给你···” 青衣男子咧了咧嘴,语气轻松地说道。 “好嘞,青哥,你就擎好······” 黑壮大汉一脸憨厚地笑着道。 ”哎,青哥,这上面掉下来的都是些啥啊?黏糊糊的,这墓室也漏水啊?“ 说完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那是上面那些家伙拉的屎,怎么样?味道好闻吗?” “啊!这是···这是···屎?!我靠,呸呸呸···” 说完连忙用衣袖狠狠地蹭脸。 “行了,别蹭了,就你那大黑脸还指望蹭白了不成?” 青衣男子在一旁揶揄道。 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 只是那黑大个的手仍旧紧紧地抓着黑衣男子,一拐一拐地向墓道尽头走去······ 灯罩纱,罩枯灯,灯照万冢哭。刀漆蜡,蜡衍刀,刀辣千魂眼。 墓道尽头是一间偌大的石室。 雕梁画栋,危檐飞涧。 四根漆黑石柱支撑着室顶,石柱上也是雕龙画凤,祥云五彩环绕其间。 地面清一色青砖铺就。 室顶及室壁都画满了壁画,有五龙抬棺图,驾鹤西去图,也有往生极乐,西方佛土。殡葬随从,车马、人物、山水、鸟兽,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雕刻壁画之精美,琳琅满目,世所罕见,气势恢宏,气象万千。 墓室正中整齐排列着五个巨大的石质棺椁。 棺椁上刻满了符文、祷词。 五个石质棺椁每个至少有千斤重。 但此刻,这五个棺椁的石盖都不知被何人打开了。 玉器、金币、奇珍异宝散落一地,显然是被人盗过了。 在离棺椁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具干尸。 从他们惊恐的面部表情看,他们死前似乎经历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在五个石质棺椁的后面,有一个用夯土圆石堆起的方台。 台上赫然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漆黑石质棺椁。 棺椁周身墨化流转,看材质应该是黑曜石所制。 棺身刻满不知名的符文,刻痕凹槽间似用朱砂涂抹。 因年代久远,凹槽中的朱砂已呈现暗红色,犹如鲜血干涸了一般。 墓室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石鼎。 整个墓室格局恢弘大气,空旷静谧。 但不知为何,隐隐之中却透着一股阴森与可怖,让人汗毛乍起、冷汗直冒。端得是诡异非常。 此时,赤色石棺上站着一个人。 此人黑纱罩面,一袭丝质黑裙,将此人身材完美地勾勒出来,体态婀娜,是个女人。 面罩中只露出一双眼。 本是一双美目,却透着掩饰不住的阴森,杀意,似有无限亡灵军马冲撞而出,摄人心魄,冰冷绝情。 那怎么可能是人类的眼神?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无限的回忆,无尽的疑团。 神秘得令人着迷,却让人不敢接近。 在她的斜下方站着一个人,白纱罩面,白衣白裙,曼妙身姿。 此刻她的眼神里掩藏着无尽的悲伤,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深深的疲倦。 “哈哈哈,李石,你看到了吗?我把你和那个贱女人的儿子杀了,把你的家毁了,把你辛辛苦苦打拼的基业都毁了。哈哈···怎么样?你高兴吗?哈哈哈···当初,你为了一本秘籍不惜抛弃、伤害我,现在,我来报复你了。只是便宜了你,你竟先走一步,不过没关系,哈哈···你死了,我把你的后人都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凉嘶哑的声音响起。 “玉儿,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你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他们对你的爱都是假的,都是有利可图······” “可是,可是他们·····” “玉儿,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你们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感情,你们也不可以产生感情!这世界只有我才是你最亲的人!” “可是···可是他们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而我却······” 说到最后,她已然带着哭腔,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够了!” 前方的女人一声断喝。 “你别忘了,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地把你生下来。” 接着,像是有些愧疚,那女人声音转柔。 “玉儿,你要相信我,这是他们李家欠我们的,你又何必为他们伤心难过呢?” “可···” 她欲言又止。 第8章 宿仇 “哒哒哒,哒哒哒” 甬道里传来了脚步声。 “好了,玉儿,他们来了。” 那个被叫作玉儿的人连忙用衣袖揩干了眼泪。 不一会儿,墓室中央跪着两个人,正是那青衣男子和黑虬大汉。 “青牙,黑獒,你们回来了,这次的任务完成的不错,这是给你们的奖赏。” 苍老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墓室之中。黑衣人说着就将一个袋子扔在了地上。 ”哗啦” 袋子落地。 青牙赶忙伸手从地上拾起袋子,暗中掂了掂,边往怀里揣便喜笑颜开地奉承道:“谢谢教主恩典,若没有教主的英明决策,睿智领导,也不会有我们哥俩的今天。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再世爹娘” 青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赞美着,整个墓室回荡着他因激动而略显尖锐的声音。 “当然,这次的行动之所以能够完美地完成,还要归功于少主,要不是少主最后那一剑出其不意,说实话,就凭我们哥俩这萤火之微光,想弄死李苔,还真要多费一番功夫” “够了!不要再说了” 这次说话的不是教主,而是站在后方一直未出声的少主。 “够了” 她用手捂住嘴,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打湿了她面前的黑纱。 “好了!你们退下!” 教主发话,青牙和黑獒应了声“遵命。 便倒退着走出了墓室。 很快,墓室里只剩下教主和少主。 “玉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是我的女儿,现在我大仇得报,只想潜心修炼这本《血易法典》。我创建的圣月神教早晚要交到你的手中,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就是我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动力啊!玉儿!” 那双冷漠如亘古荒原的双眼闪动着点点泪光,透出一种母性的光辉。 冷幽玉看着面前这个被仇恨剥夺了理智的女人。 这么多年,她还是走不出那个阴影,在仇恨中苦苦挣扎。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被人抛弃,被人伤害。 在冷幽玉的印象中,这是她第二次流泪。 记得那是在冷幽玉很小的时候。 她在讲述自己的遭遇时,她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也就是在那之后,冷幽玉知道了那个男人——李石。 他抛下了当时正怀有身孕的她的母亲,把她俩机缘巧合下得到的武功秘籍《血易法典》也一并带走。从此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这些年,她东奔西走,寻找李石的踪迹。 黄天不负有心人。 在冷幽玉五岁那年,他们经过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李石。 在紫山城。 此时的李石虽已成家立业,但却早已不在人世。 在得知李石早已过世的消息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哀嚎咒骂声不断。 待她再出来的时候,冷幽玉被吓哭了。 只见她原本一头乌丝秀发竟已全白。 她的眼神也变得犀利冰冷,摄人心魄。 而她的声音更变得嘶哑难听,如指甲划在石板上的声音,俨然八十多岁的老太婆。 也就是在那晚,她向冷幽玉讲述了她的遭遇,她的故事。 幼小的冷幽玉只记得母亲那晚哭得很伤心。 也只有在那晚,她觉得母亲像个女人。 也只有在那晚,她看到了母亲坚强外壳包裹下的脆弱的心。 一颗破碎的正在滴血的心。 于是,她答应母亲假装孤儿混进李府,寻找《血易法典》。 并在关键时刻,助母亲一臂之力,灭了李家。 二十多年的等待,只为了今天这一刻。 如今,母亲大仇得报。 这么多年的心愿也终于完成。 “唉,只是苦了梦龙,小小年纪便要承受丧亲之痛。” 若不是她骗母亲说李梦龙已被她在后山亲手杀死,想必她的母亲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只希望梦龙以后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儿,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把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轻声说了句:”母亲,我懂了“。 第9章 往事 青牙和黑獒俩人早已拿着钱花天酒地、逍遥快活去了。 此时,他们俩正在一处酒楼之上。 左拥右抱、推杯换盏。 “哎,青哥,你说,咱们教主多大岁数了,唉,除了声音太难听以外,那身材,真是唉“ 说着,黑獒舔了舔嘴唇,直咽唾沫,一脸的猥琐样儿,放在女人身上的手也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直捏得身旁的女人”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 “嘘!小点声,你不想活了,我可是曾经亲眼看见她把一个薄情的男人劈成了两半,肠子、内脏散落一地,教主被溅得浑身是血,愣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青牙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着。 末了,突然压低了嗓音,像讲聊斋故事一样。 黑獒听得浑身一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的妈呀,这女人也太狠了,唔” 边说边扑愣脑袋,看来是吓得不轻。 “也是,我上次只看了她一眼,就差点给俺吓尿了,那眼神,太他娘吓人了。” 说完,还用手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哎,青哥,那个少主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俺以前从未见过她呢?” 黑獒缓过神来,向青牙发问。 “那是教主的女儿,听说是叫冷什么玉的啊,对了,叫冷幽玉,对,是叫冷幽玉。这些年不在教主身边,这次也是教主大仇得报,才让她回来的,人家娘俩都这麽多年没见了,宝贝得紧。哎,我说,黑子,你小子可别找死,去打少主的主意。” “哎,青哥,得了,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我也就是想想。嘿嘿。” 说着憨憨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黄牙。 “嗯,不敢最好,你可给我老实点,我跟你说,教主对咱俩有知遇之恩,咱俩这命都是教主给的,要是没有教主就没有咱俩的今天。我这条命就是教主的,她什么时候想要,只需吱一声,尽管拿去就是,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青哥,你别说了我懂” 黑獒这个铁骨铮铮的九尺汉子落泪了,青牙也落泪了。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往事历历在目,回不去的仍是昨天。 青牙从小是一个孤儿,跟着一个老乞丐靠乞讨为生,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挨饿是经常的事。 后来,老乞丐被当地的一家客栈伙计活活打死。 因为当时小青牙饿得直哭闹,老乞丐没办法,只得跑到客栈里,从一个客人的餐桌上抢了一只烧鸡。 客栈伙计穷追不舍,老乞丐见没法逃脱,就把烧鸡扔给小青牙,叫他快吃。 小青牙拿起烧鸡就啃,啃得满脸是油。 而老乞丐就在不远处被一群人踢着、打着。 小青牙看着老乞丐,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边啃烧鸡边无声地哭着。 他只记得,那只烧鸡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烧鸡。 因为那只烧鸡的味道是苦的 后来,老乞丐死了。 小青牙跪在老乞丐的尸体旁,跪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 小青牙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不知道失去父母是什么感觉。 但现在他感觉心里很难受,很委屈,他只想哭,只想这么跪着 再后来,他遇到了黑獒。 当时的黑獒又瘦又小,总是被人欺负。 一样的破衣烂衫,一样的饥肠辘辘。 他们俩一起乞讨,一起偷东西吃。 因为黑獒比青牙小了一岁,所以,青牙便把黑獒当作自己的亲弟弟般对待。 有一次,小黑獒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跪在客栈门口乞讨。 伙计拿着一根粗木棍朝着小黑獒劈头打去。 小黑獒抱头痛哭。 木棍打在了小青牙背上,鲜血立时浸湿了小青牙的后背。 小青牙趴在小黑獒身上,奄奄一息。 小青牙本想着像老乞丐对他那样对小黑獒,可他命不该绝,他们遇到了教主。 当年的教主一样的黑衣黑裙、黑纱罩面。 教主给他治好了伤,带他们吃了一顿饱饭。 从此以后,他们便决定死心塌地跟着教主。 因为他们知道,跟着教主能吃饱饭,跟着教主不会挨欺负。 再后来,教主传授他们武功。 他们亦感念教主大恩大德,勤奋修炼,终于有所成就,成为教主心腹。 后来,他们让镇子上所有乞丐都加入了圣月神教。 再后来,他为老乞丐报了仇,把老乞丐的尸骨重新埋葬在一处景色优雅的风水宝地。 也算是他对老乞丐养育之恩的报答。 后来,他们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又忠心不二,很快便升为圣月神教左右护法。 江湖人称“獒牙双煞,索命无常”。 “行了,黑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哥俩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他天王老子爱谁谁,来,干!” 两个大男人手握着酒杯“碰”的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继而一饮而尽。 在月影的晕染中,在琉璃盏的映射下,两个男人眼角的泪痕依旧清晰可辨,熠熠生辉 第10章 落魄 “姑姑!姑姑!” 李梦龙站在院子中大声地呼喊着。 刚才他找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在死人堆中翻看着,寻觅着。 可就是没找到姑姑。 但他相信,他的姑姑一定没死。 李家被灭门的消息犹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紫山城。 满城惊骇。 但无一例外,所有的大家族都选择了沉默。 要知道,李家可是紫山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李家被灭门,肯定是惹上了某些神秘的大势力,而这些大势力却是他们所忌惮的。 为了一个已灭的李家,去招惹一个暗中的庞大势力,这是不明智的,更是极其愚蠢的。 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他们这基业便都毁于一旦了。 所以他们宁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眼看世界”,也不愿去趟这滩浑水。 反倒是几个以前受过李家恩惠的不成气候的小家族挺身而出,帮助李梦龙料理李家丧事。 幼小的李梦龙不懂为何昔日把他抱起来“宝贝宝贝”地叫个不停的祁伯伯、白伯伯、方伯伯还没有来。 也许此刻的李梦龙还不明白何为世道的无常,人情的冷暖。 当你飞黄腾达时,无数的人围在你的身边,恭维、赞美声不断。 当你遭难落魄时,昔日的好友也会反目成仇,甚至给你使绊子、耍阴招。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名言。 挨了半日,李梦龙实在饿坏了,他跑到厨房,想找点吃的。 他翻看了每个厨架,最后只找到一个早已发馊的馒头。 昔日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连看都不愿看那个馒头一眼。 但饥饿却如蚕食桑叶般一点点地摧残着他。 他终于正视起那个馒头。 他的意志抗拒着它,但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它移去。 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为他能抵抗它的诱惑再增添一点微不足道的砝码。 但当他的意志再也抗不过对食物的渴望,他猛地伸出手,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 大口大口的咬着、嚼着。 渐渐地,馒头酸涩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扩散,久久停留,呛得他眼泪直流,珠泪成线。 当他终于吞下最后一块馒头时,不禁悲从中来,仰面朝天,嚎啕大哭。 似乎吞下了整个世界的罪恶、痛苦、飞来横祸。 从此他的世界一片光明,满眼都是幸福。 第11章 三分李家 李梦龙刚刚吃完那个发馊的馒头。 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 他推开门,朝内院跑去。 刚转入内院,便迎面撞上了一个大汉。 只见此大汉一身绫罗绸缎,朱环玉佩,腰间系一条白玉腰带。 李梦龙抬头一看,竟是紫山城方家家主方青。 方青看着李梦龙,先是一愣,继而悲痛满面,把李梦龙搂在怀里,“贤侄贤侄”地叫个不停。 李梦龙见是方伯伯,更是悲从中来,趴在方青怀里一阵痛哭。 李梦龙哭罢,便问方青:“呜……方伯伯,您怎么才来啊?我爹娘都被人杀了,呜……您一定要给他们报仇啊,呜…呜…” 说完又哭了起来。 方青拍着李梦龙的头,用一种悲戚的语气说:“贤侄,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啊……不过你放心,贤侄,方伯伯一定会给你做主,抓到凶手,为你爹娘报仇,也让李苔老弟来仪妹子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说完又抬头望天,大声说道:“李苔老弟,来仪妹子,你们放心,从今往后,梦龙就是我的干儿子,我一定会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他。” 方青又低头看李梦龙,摸着李梦龙的头说道:“梦龙,正好我膝下无子,你可愿意做我儿子。” “嗯……”李梦龙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方青,委屈地应了一声。 不久,紫山城其他几大势力家主也陆续赶到。 他们分别是: 紫山城祁家,祁连山。 紫山城白家,白漠世。 以及早到的紫山城方家,方青。 李梦龙泣不成声,三大家主也是一阵好言安慰,无非是些“莫伤心,坚强起来,活下去”之类的话。 李梦龙哭哭啼啼好一阵子,方才平复下来。 这时,祁连山说话了:“唉,没想到,李家罹难,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啊,只是可惜了李苔老弟和来仪妹子,又留下梦龙贤侄孤身一人,唉,不过,李苔老弟你在天之灵安心,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梦龙贤侄,把他当亲儿子一般对待,至于这李家基业,我也只好费心打理了,等将来梦龙贤侄长大了,我再交付于他,也不枉咱们兄弟一场啊,唉……” 说完,又长吁短叹起来。 旁边的白漠世一听不干了,阴阳怪气地说:“哎,我说老祁,这你可就太不地道了,谁不知道这李家家大业大的,你一张嘴就要把李家全吞了,也不怕你胃口小噎着,梦龙贤侄跟着我更好,将来我传授他武艺……” “哎哎哎,二位,二位……”一旁的方青忙伸手在空中向下压。 “咳、咳…方某不才,早已认了梦龙贤侄为我的干儿子,而且正打算将英英许配于他,将来我方家家业,也早晚是梦龙贤侄的。”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梦龙一眼。 “呸!方老二,你少装模作样,谁不知道你对你那小老婆生的方鹰宝贝得紧,你肯把家业交给李梦龙,糊弄鬼呢…” “啊,他这个……” 方青被揭短,顿时紧张的语无伦次,赶忙瞅了李梦龙一眼,见李梦龙貌似没反应过来,方才舒了一口气。 祁连山脾气暴躁,劈头盖脸地数落了方青一顿。 方青气得牙根直痒痒,无奈今天来得匆忙,人手不够,遂强压下怒火,调转话头道:“祁矮子,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是为了梦龙贤侄和李家的未来,你说话注意点!” 江湖人称方青“假面郎君”,为人阴险狡诈,假仁假义,最会收买人心。 今日观此,果真道貌岸然,小人也。 一旁久未插话的白漠世,看着双方剑拔弩张的架势,做起了和事佬。 “哎,我说二位老弟,为了这点小事犯不着伤了彼此的和气,既然这是李府的事,自然该由梦龙贤侄决断,至于何去何从,我们各安天命。” 方青和祁连山听了白漠世的话,冷“哼”了一声,都齐刷刷地盯着李梦龙。 李梦龙被他们盯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梦龙贤侄,你决定跟谁呀?” 白漠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响起,温柔悦耳,不过那声音怎么听都像是一个猥琐老大叔引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 李梦龙沉思了许久,也想了很多,最终他一咬牙,说道:“首先,我感谢三位叔叔的好意,不过,我想,这李家家业毕竟是我爹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不想祖宗留下的东西在我手里毁掉,所以……”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大声地说:“我决定,谁也不跟!”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方青、白漠世、祁连山三人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许久,白漠世先回过神来,他动了动嘴唇,摸了摸下巴,“梦龙贤侄,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哎呀,得了,老白,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这招不行,小兔崽子,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把李家三分算了,磨磨唧唧的。” 祁连山一脸怒容,挥舞着拳头说道。 方青看着李梦龙,长吁短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李梦龙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 原来他们压根就没想征求自己的意见。 李梦龙哭了,不过这次不是嚎啕大哭。 他扁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终于懂了,他终于看透了这世界。 他终于知道,原来这世人除了父母和姑姑以外,没有任何人是值得信赖的。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一个本该享受美好天真岁月的孩子,却领悟了这样一个沉重的道理。 我们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该愤恨这个世界。 第12章 望极天涯 李梦龙从泥土中爬起来。 因为就在刚刚,他被两个仆人从李府扔到了街上。 他看着昔日光辉鼎盛的李府,如今残破不堪,犹如他的命运,上一秒锦衣玉食、呼奴使婢,下一秒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他看着周围渐渐围过来的人群,他们对他指指点点,向他吐口水,口水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几个七老八十的妇人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踢他几脚,又像是怕他报复似的,踢完以后又赶忙颤颤巍巍地挪到人墙后面,只用一只眼睛盯着他,见他纹丝未动,那一只露出来的眼睛里便漾出旁人难以察觉的,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窃喜。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不吝惜口水。 臭鸡蛋,烂菜叶,劈头盖脸砸来,真如对待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即将押赴刑场之人。 那一刻,谁都没有记起他才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那一刻,谁都没有记起,他平日的欺压百姓,狗仗人势,不过是似小孩子得了件好玩的新玩具后与众人开的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玩笑。 在他还富贵时,还能狗仗人势时,人们对他毕恭毕敬。 可在他稍显落魄之时,人们便对他拳脚相加,恶语相向。 谁都没有记起他只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家破人亡的孩子。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丑恶,欺软怕硬,唯利是图。 李梦龙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像一只受伤的流浪狗躺在街道中央,人见人欺。 又像一只困于牢笼的猛兽,供人观赏。 他站起来,奋力推开人群,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远处,几个小孩子正拿着石子追打着一只受伤的流浪狗,它边跑边发出呜咽的叫声…… 紫山城的夜晚依旧安谧宁静,山林中不时刮起一股香甜的风,沁人心脾,抚摸梦中人的灵魂,让他们安眠,为他们祈祷。 李梦龙站在紫山半山腰,手里拿着他母亲为他留下的那袋金子。 那是他刚刚趁着夜色,跑到“藏兵库”中拿出的。 现在他来跟父母做最后的道别。 从此以后,他将远离这个另他伤心的地方,他的故乡,他曾经的家园。 他跪在父母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趴在父母碑前,悄悄地说了一番话。 然后,他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照耀着他凄凉的灵魂,映在通往故乡的路上。 从此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从此以后,“地床天被山作枕,俯身痛饮五洋水。” 从此以后,“望尔乘风醉卧醒,宏程似锦驾天翎。” 从此以后,“轻呡故乡一捻土,青山桑梓荫乡魂。” 从此以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从此以后,只有从此,没有以后…… 第13章 荷城 李梦龙经过一夜的艰苦跋涉,终于在黎明破晓时分赶到了荷城。 “荷城”,顾名思义,这是一个被荷花包围的城市。 因荷城周围有一条护城河,许多年前,有人无意间向河中撒下莲子,不料竟开得满池荷花。 每当夏季来临,满池的荷花随风摇曳,红的妖艳妩媚,白的端庄典雅。微风拂过,荷叶轻摆,香气四溢。 “荷城”由此得名。 荷城占地广阔,约有两个紫山城大小。 城内人口众多,经济发达。 酒楼店铺相连成片,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人声鼎沸,行人摩肩接踵。 真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繁荣无比。 且荷城自有一套严厉律法,夜晚实行宵禁。 亥时过后,街上不准出现行人,违者逮捕。 因此,荷城治安一向良好,虽不至路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但也是少有盗窃,百姓幸福。 李梦龙初入荷城,即被眼前所观之景震撼。 他虽是富家子弟,但这十多年来,却从未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因此在他的思想里,紫山城便是数一数二的城。 今天突然遇到比紫山城更雄伟、更繁华的城,不免心中惊叹,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 那一副东瞧西看的模样,再加上他此刻一身尘土,破衣烂衫,别人还以为他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呢。 李梦龙在城中转了将近一日,只觉大长见识。 天色将晚,李梦龙走进一家客栈,前堂伙计刚要斥责。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不识相,要饭敢要到你爷爷我头上来了。” 在看到李梦龙拿出一锭金子后,愣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赶忙换成一副笑脸相迎,变脸速度堪比川剧脸谱。 “哎呦,这位客爷,今早我出门就听见枝头喜鹊叫,想着今天定是有喜事发生,您看,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快里面请,里面请。” 说着忙从肩上抽下抹布擦了擦桌子和板凳,又冲着里面几个伙计高喊:“他娘的,你们几个死在里边了,没看见客官老爷登门吗?快沏壶好茶,把店里最好的铁观音拿出来!” 喊完又满脸堆笑地点头哈腰地对李梦龙说:“客爷,您请,您请。” 李梦龙坐下,把那锭金子扔给伙计,说道:“小二,给我收拾出一间最好的客房,再把你们店最好的菜都点上,哦,还有,准备一盆洗澡水,我这身衣服破了,给我找城里最好的裁缝做一套新的,要最好的绸缎布料,要是钱不够,再找我要,我有钱。” 说着用手掂了掂腰间的钱袋。 伙计听见钱袋里发出的声响,高兴得脸立刻像包子褶一样皱成了一团。 “好嘞,您就瞧好,客爷。” 说完把李梦龙领到二楼一间空屋子,推门,把李梦龙让进屋子。 屋子还不错,够宽敞,够明亮,打开窗户,还能望见一片湖,李梦龙很满意。 “客爷,您先歇一会儿,饭食马上送到,小人就不打扰了。” 李梦龙点头,伙计倒退着走出房间,临走时还不忘向李梦龙腰间扫一眼,嘴角挂着贪婪的笑。 “啊,累死我了。” 李梦龙倒在床上,和衣而卧。 不久便发出轻微的鼾声,沉沉地睡去。 第14章 “黑面无常”秋二爷 店小二匆匆跑到一间偏房,在房门口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没有异动,便在门上“嘟,嘟,嘟”地敲了三下。 门开了,小二一闪身进入房间。 房间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昏暗的油灯的映照下,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两人的轮廓。 只见男的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狰狞刀疤,赫然可见,一脸的凶相。 女的体态肥胖,满脸的横蛮肉,一看便知不是善茬。 店小二刚进门便探出头去察看,见无人跟踪,迅速关闭房门。 那个一脸凶相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发问。 “怎么样?这个油水大吗?” 店小二回过身来,低声说:“没问题,这小子肥的很,这回咱们要发财了。” 一旁的胖女人说话了。 “确定没有问题?可别是个茬子。” “老板娘,您老就放心,这小子准是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我看他那锭金子指不定是在哪偷的,你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小二说完习惯性地扫视一圈,突然发觉屋内气氛不对。 他看看那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发现他正用怪异的眼神盯着自己。 他又看看那个胖女人。 当他看到胖女人的一刹那,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貌似说错话了。 赶忙满脸堆笑,大肆恭维。 “哎呀,美若天仙的老板娘,您看我这贱嘴,该打,该打,您不老,您怎么会老呢?您比那月宫里的嫦娥还年轻呢。” 边说边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胖女人气犹未消,硕大的胸脯上下起伏,一张胖脸因呼吸急促而左右乱颤,真似一个插在树枝上的大包子,忽闪忽闪的。 胖女人冷冰冰地说:“下次说话注意点,不然把你剁了喂狗!” 小二吓得脸色煞白,连呼:“不敢!不敢!” 这时,一直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倏”地站了起来,在屋中低头踱了三四步,而后大手一挥说道:“今晚寅时动手!” 小二佝偻着身子,应了声:“是” 突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接着说道:“老大,完事后用不用…嗯…” 说着用手在脖子上作势划了一下。 “不用,咱们只劫财,不害命,再说他一个小孩,谅他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拿完钱把他扔到街上就行了。” 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男人大大咧咧地,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说完便“啪”地一声又坐回到他那张椅子里。 店小二心中暗道:“咦,江湖人称‘黑面无常’,最是冷血无情的秋二爷竟然也有劫完财不灭口的时候,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他心中犯嘀咕可嘴上却不敢怠慢,忙说了声。 “是!” 其实店小二不知道的是,他秋二爷能混到今天,可不是靠他那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手段。 在他那五大三粗的外表下,可有着一颗精明机灵的心。 他知道,武林上比他厉害,比他狠毒的大有人在,人家随便动动小指头,他就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秋二爷杀人是有原则的,不是什么人都杀,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杀,更不是什么人都敢杀。 万一得罪了大人物,那他这条小命也算是蹦哒到头了。 一:衣着华贵之人不杀 二:来历不明,身份不清之人不杀 三:随身携带武器的武林中人不杀 四:官府之人不杀 以上就是秋二爷的“四不杀”原则。 李梦龙显然属于来历不明,身份不清一类。 所以他不愿冒这个风险。 毕竟这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假如李梦龙真是大有来头,将来他家人寻他复仇,那他这命怕是保不住了。 若是单纯抢了他的,将来李梦龙家人找他寻仇,他大可以说些“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话。 反正人没死,凭他秋二爷在武林中的人脉和名气,服个软,大家讲讲情,过后将钱财原物奉还便是。 更何况他李梦龙还不一定是有钱有势的主。 当然,对于那些没钱又没背景的人,他秋二爷可不吝挥刀饮血,自是来一个杀一个。 第15章 回不去的曾经 李梦龙一觉睡到了傍晚。 当他睁开眼睛起身下床时,发现屋子中央不知何时放着一个大澡盆。 盆里的水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放不久的。 澡盆沿儿搭着一块毛巾,床头摆放着叠放整齐的一套新衣服。 李梦龙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太阳穴,意识逐渐恢复。 “吱呀…” 李梦龙猛地睁大双眼,向前看去。 房门开启,店小二端着食物盒缓步进入房中,反手轻轻地关上房门。 “客爷,您醒了,这盆洗澡水是我刚刚打的,还热。衣服是我刚刚比对着您去裁缝那里裁剪的,您放心,都是上等的料子,一会儿您试试,看看合不合身。客爷,您先沐浴,饭菜我就放在桌上,您沐浴更衣完毕后再用。” 说着将食盒放在桌上,将饭菜端出,摆好。 “客爷,您慢用,小的先去忙。” 小二拿去空食盒,对李梦龙点头哈腰地说道。 “啊,有劳伙计了。” 李梦龙摆了摆手,示意小二退下。 小二弯着腰倒退着走出房间。 “咔哒…” 房门再次关闭。 屋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梦龙呆呆地坐在床头,目光呆滞,往事幕幕,浮现眼前…… …… …… 大院之中,李梦龙因淘气折断了一株珍贵的花草,被李苔狠狠地教训,凤来仪跪在李梦龙旁边,哭喊着劝阻… 李梦龙贪玩,他的姑姑拿竹棍敲他的屁股,教他勤修武艺… 他还看到自己拿蘸满墨汁的毛笔在熟睡的张老额头上画乌龟,醒后的张老浑然不知,结果他被李苔抓着跪到张老面前赔礼道歉,要不是张老为他求情,估计他的屁股又要开花了… 看到这里,李梦龙笑了。 可是紧接着,画风突变,他的眼前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残破的府门,凋敝的庭院。 不远处,他的父母相互依偎在一起,嘴角流着鲜血,睁着眼睛,瞪着他看。 他的母亲慢慢地向他伸出手,似乎是在召唤他过去。 李梦龙伸出手,眼里噙满泪水,向前爬去,大喊着。 “娘!” “扑通”一声,李梦龙从床上掉了下来,摔倒在地。 当他再爬起来的时候,眼前只有一个大澡盆,水波微微荡漾,似乎是在嘲笑他的落魄。 李梦龙就那样坐着,目视前方,盯着澡盆中的水出神。 晚风从虚掩着的窗户外吹来,凉爽舒适,吹得木窗劈啪作响。 风中夹杂着一股湿润的芳香泥土气息,混合着花香,一齐送入屋内,沁人心脾。 风势越来越强,木窗被风抽打得越来越响,大风猛地灌进屋中,吹得李梦龙的衣衫猎猎作响。 可他却浑然不觉,任凭狂风挥舞着长发。 蓦地,墨云翻滚,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看来今晚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第16章 有狼入室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幽深空旷的密室之中。 蒲团之上,端坐一人。 银发散乱,眉头紧皱,嘴角流血,面目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黑暗中,黑衣教主先是小声呢喃,而后愤怒嘶吼。 “啊!血…血…不…不…不要…啊!!!” 黑衣教主双手抱头,身子弓成一团,倒在地上。 密室之中回荡着她因痛苦而发出的悲嚎…… 李梦龙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服。 看着桌上饭菜,无心享用。 怎奈腹中饥饿难当,思衬再三,他还是拿起碗箸。 小店伙食自然粗砺,不比昔日李府。 李梦龙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喉咙一伸一缩,勉强咽下了第一口饭。 饭菜入肚,李梦龙只觉如沙粒在齿,干硬苦涩,急忙喝口汤水。 不想汤水也苦涩难饮,棕色的汤水上只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菜叶,还散发着一股腥味,真似泔水一般。 李梦龙“噗”地将汤水喷出,赶忙喝口茶水漱口,抹抹嘴唇,不觉又回想起昔日繁华生活,不禁悲从中来。 看着这满桌“佳肴”,却是再无半点食欲。 只得爬上硬床,蜷缩身子,头朝里躺,静待天明。 “梆…梆…梆…” 三更天了。 “喂,跟上,跟上…脚步放轻点…你个白痴…” 窗外风咆雷哮,倾盆雨未歇。 夜色之中,一伙黑衣人,蹑手蹑脚,躬身潜行,来至李梦龙房间窗下。 来人皆手持单刀,黑布遮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目露凶光。 为首之人一摆手,示意众人停下。 而后屏气凝神,将耳朵附于门上,细听屋内动静。 此时的李梦龙因前夜疲惫悲伤过度,且又水米未进,早已睡熟,对此浑然未觉。 只见秋二爷自身前抽出一只竹筒,将窗纸捅破,缓缓向内吹入气体,而后静待。 这时,旁边一人说话。 “老大,对付这么个小崽子还用‘迷迭香’,这玩意儿一两银子一个呢,太浪费了。” 听声音正是方才的店小二。 秋二爷闻言怒曰:“你他娘地懂什么!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这一剂‘迷迭香’下去,就算是武林盟主在这儿,也管饱他睡得跟个死猪似的。” 余下的黑衣人闻言,皆齐呼:“老大,高!实在是高!” 一柱香时间过后,秋二爷猛然睁开二目,两道寒光闪过。 “动手!” 只见一把单刀自门缝插入,向上拨开门闩,而后轻轻一推,木门“吱扭扭”开了。 几个人蹑手蹑脚进到屋内,来至李梦龙床边,见李梦龙睡得昏沉,都放下心来。 秋二爷下令:“你们几个,去那边找,你们几个,去那边,二狗子,跟着我,动作快!” 而后他坐在屋正中的那把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见桌上还有茶水,便自斟了一杯。 片刻过后,几个人回来了。 “老大,什么也没有…” “老大,这小子穷得连根毛都没有…” “老大,这小子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我看保不齐他是个吃白食的…” 秋二爷闻言心中郁闷。 “他娘的,难道老子玩了一辈子鹰,今日反倒让鹰啄了眼,开黑店的竟然遇上吃白食的了,这找谁说理去…” 秋二爷没言语,气呼呼地端起茶碗,刚放至嘴边,就听店小二大喊。 “找到了!老大!找到了!金子!他娘的!全是金子!我长这么大…他娘的…全是金子…还没见过…这么多…” 音量之大,声振屋瓦。 吓得秋二爷手里的茶碗差点没扔出去。 饶是如此,也是吓得手一哆嗦,茶水泼洒一身。 幸好早用了“迷迭香”,否则就算是死猪怕是也能教他吓醒。 秋二爷把茶碗“啪”地放在桌上,掸掸衣服。 “他娘的,要是你敢拿你秋二爷寻开心,看我不把你剁了喂狗。” 说着起身骂骂咧咧地来至店小二身前。 借着微弱的烛光,只见一袋黄澄澄的金元宝赫然摆在桌上。 秋二爷也瞬间激动得不知所措,因为他也从未见过这么多黄金。 但秋二爷到底是见过世面之人,震惊之余,也不忘用怀疑的口气发问。 “这,怕是假的…” 秋二爷心中不信,拿起一块,放在嘴边,用力一咬,借着灯光再看。 黄金表面有浅浅的牙印。 秋二爷看到这一幕,瞬间就不淡定了,顿时说话都有些结巴。 “这…这…他…他娘的…真是黄金…他娘的…” 第17章 江湖险恶 秋二爷一双大手在脑袋上来回游走,正高兴间,忽的转念一想。 “不对,谁平常出门会带这么多金子,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就算是偷,也不可能偷这么多,别说,这小子来的时候,那一招一式,再加上这套行头一换上,还真有几分少爷派头。唉,这小子该不会真是个贵族少爷!哎呀呀,要是不小心惹恼了他,回头他家族找上门来,那我这小店怕是也就开到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秋二爷犯愁了,便将心中想法说与众人听。 众人闻言,皆不作声。 末了,还是店小二出了个主意。 “老大,咱们先且将金子拿走,等明日我假意收房钱,用话语套他,看他到底是不是‘金头’。若是,我就随便找个人栽赃嫁祸,说小店防盗不严,将金子还他,再请他吃顿饭,赔礼道歉,顺便做个顺水人情,也教他感念咱们,若不是,那咱就…嘿嘿…” 秋二爷摸着两鬓络腮胡子,思衬良久。 “好!他娘的!就照你说的做!” 于是秋二爷将金子包好,一干人等退出房间。 自此一夜无话。 至第二日天明。 李梦龙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醒来便觉头脑昏沉,四肢乏力,全无半点精神。 一夜酣睡莫不如不睡。 忙叫来店小二,问清时辰,又准备清水洗漱。 洗漱完毕。 店小二端进饭食,今日的饭菜较昨日相比可有天壤之别,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李梦龙闻着饭菜香,不禁食欲大开,遂碗筷齐动,大快朵颐。 正吃饭间,只听店小二说。 “客爷,有一件事,望您海涵。我们小店小本经营,不比那些高档的酒楼饭庄,所以…这个…我们客官住宿的房钱向来都是一日一结,呵呵…您看…” 李梦龙闻言也未多想,只说了句。 “好,钱在我口袋里,等会儿我拿给你。” 店小二忙应了声。 “好,好,不忙,不忙,客爷,您慢用…” 一餐酒足饭饱,李梦龙用茶漱口。 又闲坐片刻,消消食儿。 而后便起身去给店小二取钱。 店小二边收拾桌子,边用眼角余光瞄着李梦龙。 只见李梦龙来至放金袋子的地方,翻找半天,也没有找到袋子。 刚开始,李梦龙以为是自己忘记放在哪里,便满屋寻找,边边角角也没落下。 可袋子却不翼而飞。 这下,李梦龙是真急了。 毕竟,这袋金子可是他最后的生活保障。 若是没了,将来山高路远,江湖险恶,可教他如何是好? 店小二一直在偷瞄着李梦龙。 此刻见状,忙走了过来,故作关切,假惺惺地问道:“客爷,怎么了?” 李梦龙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二哥,我…我银两不见了…” “啊?不会,客爷,是不是您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 店小二故作吃惊。 “不会,我记得昨晚就放这儿了,而且刚才我找遍屋子,也没找到…” 李梦龙越说越急,不觉已带哭腔。 “别担心,客爷,您不知道,我们店以前也发生过客人丢失钱财之事,不过后来都找回来了。这样,我先给你报官,这店钱先赊着,你也给你家人写封信,等你家人来再说,如何?” 店小二装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安慰李梦龙道。 “小二哥,你不知道,我…我…我全家都被人杀了…那袋金子是我最后的东西了…呜…” 李梦龙重提伤心事,顿时泪如泉涌,“呜呜”地哭了起来。 店小二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唉,唉…”地连声叹气。 “唉,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想不到客官小小年纪竟遭此祸事,真是天道不公啊!节哀,节哀…小兄弟,你放心,我这就跟掌柜的说,让他帮你,你等我,等我啊……” 店小二不待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第18章 一贫如洗 李梦龙还当他是好人,抹一把眼泪,冲着店小二的背影喊道:“多谢小二哥了” 店小二美滋滋地跑到秋二爷屋中,将先前之事与秋二爷一说。 秋二爷顿时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真是想不到这天下竟有此等好事,也该着我秋老二走运,天上掉馅饼掉到了我嘴里。 哈哈,秋二爷摸着那袋金子,嘴丫子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这时,店小二轻声问道:“老大,那小子” 秋二爷回过神来。 “谁呀?打出去!打出去!没钱还住店,真当我这是救济所呢,敢上老子这儿吃白食,也不叫他睁大眼睛看看,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 待店小二再回去时,身后已然是跟了两个彪形大汉。 只见两人进来不由分说,架起李梦龙就往外走,任凭李梦龙左右挣扎,也无济于事。 李梦龙到此时,方后悔昔日没跟姑姑好好习练武艺。 不然,今日也不会被人像拖死狗一般拖出去。 李梦龙不住地哀嚎,店小二只在旁边阴测测地笑。 一直到店门口时,店小二方才说话。 “客官,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家掌柜的说了,本店小本经营,没那么多闲钱来养活一个吃白食的,所以……” 说完还不忘假装无奈。 李梦龙看着店小二,哭着问。 “小二哥,那我的那袋金子……” “噢,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掌柜的说了,金子丢了,找不到了,报官府,官府不搭理,让自己解决。” 李梦龙的心“刷”就凉了,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就在李梦龙愣神的功夫,只听“啪”的一声,他就被人扔到了街上。 李梦龙瞪大双眼,瞳孔涣散,眼神迷茫。 这一幕何其相似,只是有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在自己的家中,这一次是在别人的家中。 上个地方叫“家”,而这个地方叫“江湖”…… 李梦龙也不知自己在街上躺了多长时间。 街上行人如织,由东向西,由西向东,众人皆是脚步匆匆,像是都有自己要忙的事。 可忙完一天,回头想想,却又不知自己忙的是什么。 抬头挺胸的,无精打采的。 步履稳健的,蹒跚欲倒的。 焚膏继晷的,无所事事的。 穿金戴银的,衣衫褴褛的。 大富大贵的,穷困潦倒的…… 但无论哪一种人,皆是行色匆忙的,眼睛总是向上看的,偶尔眼睛向下看,也是看到地上有金银,有财宝。 也只有在这时,他们才会舍得低一下头,弯一下腰,拿走那些别人无意掉落的,或是有意施舍的,他们自认为“命中注定”是他们的东西。 李梦龙显然很不幸,遇到了这种人。 所以,他新做的衣服便被人“取”回了。 现在,他真的是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了。 第19章 老乞丐与小乞丐 荷城的傍晚下起了暴雨。 街上抬头挺胸、步履匆匆的人都不见了。 夜色愈浓,雨势愈大。 李梦龙只剩一身白色单衣,在雨街徘徊,漫无目的。 在这实行“宵禁”的荷城,在这空无一人的街上,真似幽灵一般。 远处,一队士兵披甲执戟,列队巡逻。 李梦龙却似没有看见一般,直直地奔着他们而去。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眼见就要追上他们了。 突然,自李梦龙的身后伸出一双爬满皱纹的大手,一只手捂住李梦龙的嘴,一只手抱住李梦龙,就向后拖。 眨眼之间,他们已消失在街角。 雨小些了。 可天色依旧阴沉,墨色的乌云如铅块般沉重,浓浓郁郁,久久不散…… 李梦龙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只知道在那如梦似真的幻境中,他一会儿被人扔到冰窖里冻,一会儿被人放在火炉上烤,如此往复不休。 在这期间,他又见到了他的父母,见到了他的姑姑。 可这次与以往不同,姑姑仿佛变成了一个恶魔,折磨着他和他的父母。 他与他们说话,他们听不到。 接着他看到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模样似蛇又非蛇,倒像极了传说中的龙。 只是这条龙现在却奄奄一息,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又瘦又小,几与小虫无异。 正在他看得出神的时候,突然就又被人扔回到冰窖中冻,放在火炉上烤。 如此一连数日,浑浑噩噩。 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被冻了多少天,被烤了多久。 只觉得水中的那条小龙却似乎长大了点,活泼了些。 待他醒来时,只觉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像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是隔着一层雾。 他又用力地眨眨眼睛,拿手揉啊揉啊。 过了许久,雾气消散,眼前的一切开始逐渐变得清晰,原来它正躺在一间草堂之中。 “哎!醒了!醒了!爷爷!爷爷……” 李梦龙正迷迷糊糊间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大声呼喊,紧接着似有脚步声传来。 李梦龙挣扎着想要坐起,可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哎哎!孩子,你刚刚退烧,快快躺下。” 只见一位老者快步来至李梦龙床前,摸着李梦龙额头,关切地说道。 但见此老者,脸上皱纹堆垒,沟壑纵横,一把花白胡须,脏兮兮的,身穿破洞衣裳,无数补丁缝缀其间,腰间还有几个破布口袋,五颜六色的,浑身酸臭,俨然一副乞丐模样。 李梦龙看着老乞丐,没来由的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语气虚弱地问道:“老爷爷,这是哪儿?我怎么到这儿了?” “哼!还说呢!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像头死猪一样,一动不动,还有你那天晚上像个傻子一样奔着都城巡逻军跑,要不是我爷爷把你拉回来,你早死了,我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哼……” 老乞丐还未答话,一旁站立的小女孩却抢先回答。 只见这个小女孩,约莫也就十三、四岁,年纪与李梦龙相仿,同老乞丐一样,也是一副乞丐打扮。 头发乱糟糟的,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貌似许久未曾洗过,脸上更是黑一块红一块。 此刻正撅着小嘴,双手抱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那模样像极了一把漆黑的烧水壶,甚是搞笑。 第20章 第一碗乞丐饭 “颖儿,不许胡说!” 老乞丐语气严厉。 “我哪有胡说,爷爷,你是没看到,他当时就像一头疯驴,奔着人家就跑,我拉他的时候,他还踢了我好几脚呢,你看,腿都给我踢肿了。” 小女孩牢骚满腹,边说还边掀开裤腿,给老乞丐看李梦龙的“成果”。 李梦龙躺在脏草席上,听着他们说话,努力回想那日的情景。 可他的记忆只到他被伙计扔到街上便戛然而止,后面的一切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至于那女孩儿说的那些事,他更是半点记忆也没有。 他越是努力回想,就越记不起。 到最后,他只觉自己头疼欲裂,不禁双手抱头,痛得呻吟出声。 老乞丐听见,也顾不得小女孩的喋喋不休,忙扶好李梦龙,叫他休息。 就这样,李梦龙在老乞丐的注视和小女孩的聒噪声中再次睡去。 当李梦龙再次醒来,已是晚上。 李梦龙身上盖着一床破被。 不远处,一堆篝火劈啪作响。 老乞丐和小女孩坐在篝火前。 火堆上架着一只锅,不知在煮些什么,香气四溢。 李梦龙挣扎着坐起身,他现在感觉好些了,脑袋也没那么昏沉,身子也轻便了许多。 他走到老乞丐身旁,搬了一块石头坐下。 老乞丐正用一只断把儿的勺子拨弄着锅里的浓汤。 只见锅中几只青菜叶漂浮其间,粘到了勺子上。 老乞丐又捡了几块柴火,扔到篝火中,使火烧旺。 然后摆摆手,问一旁的李梦龙。 “好些了吗?” 李梦龙点点头,闻着锅里飘出的香味,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老乞丐笑了笑。 “饿了?” 李梦龙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脸却红了。 老乞丐哈哈大笑,招呼小女孩儿。 “颖儿,去把碗筷拿来,咱们开饭。” “好嘞。” 女孩儿欢呼雀跃,不一会儿,拿着三个破碗返回。 不过,给李梦龙的那只,却是三只碗里缺口最少,个儿最大的。 老乞丐拿起勺子,给李梦龙打了满满一勺。 原来是一锅面疙瘩汤。 李梦龙拿起碗筷,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拉。 疙瘩汤太烫,李梦龙吃得又急,烫得他连连吸气,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却乐坏了一旁的老乞丐和女孩。 老乞丐左手端碗,右手摸须髯,笑着说。 “慢点吃,慢点吃,还有呢,别烫着……” 就这样,一老两少在一片欢笑声中,吃完了李梦龙人生中的第一碗乞丐饭…… 第22章 幸福的尾声 每当夜深人静,李梦龙睡不着的时候,就钻进院中央摆放的那口空的大水缸中,把自己蜷成一团,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缸口不大,只能看到缸口那一圈的星星,如井底之蛙一般。 可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是最安全的,是最自由的,是最幸福的。 缸中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是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在这个缸中,他就是主宰,他就是上帝,他可以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得死。 而只属于他的那一小片天空,就是他展开想象的蓝板,他在这里想象自己的前世,想象自己死后会变成什么,想到奇妙处,他会喜不自禁,手舞足蹈。 可星空给他展现的也不都是美事,有时候他会在那一小片星空中看到他的父母,他伸出手去抓啊抓啊,却什么也抓不到。 每当这时,他就会更加努力地蜷缩起身子,更加努力地抱紧自己,想象着自己是在父母的怀抱中,嘴角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甜甜地睡去。 也许只有在梦中,他才会见到爹,见到娘,才会有一个家。 不过一般出现这种情况,第二天李梦龙准会被一盆冷水浇醒。 好久好久以后,颖儿说起此事。 原来那天夜里,李梦龙在缸中大喊“爹!娘!家!”这三个字。 颖儿是孤儿,也是自幼便没了父母。 据后来老乞丐说,颖儿那天夜里偷偷地哭了好久好久。 也许第二天颖儿拿凉水浇李梦龙,就是因为李梦龙那天夜里让她想起了往昔的亲人,算是一种报复。 但后来颖儿说她当初的举动是想让李梦龙清醒,不再沉湎于过去,要勇敢地面对当下。 当然,此言是真是假,李梦龙早不在意,只是这个习惯却被保留了下来。 从此以后,只要李梦龙夜里钻入缸中睡觉,第二天早晨颖儿必会拿一盆冷水将他浇醒。 这段热闹且欢快的日子一直延续了将近一年光景。 李梦龙本以为他的人生就此定型,以后学一门手艺,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可后来,一件事的发生,使他的人生再次被改写。 第23章 黑暗前的黄昏 阴森的大厅,空旷幽深,几盏烛光轻轻摇曳,却只能照亮几寸空间。 大厅尽头,黑衣教主倩影袅袅,如一道鬼魅般伫立。 面前五具石棺,不知为何,最边上的那具却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青牙,我吩咐你的事办的如何?”许久,黑衣教主那苍老的冷若冰霜的声音方才响起,顿使原本就因空旷而稍显阴冷的大厅更添三分寒意,如冰窖一般,台下众人皆打了个寒颤。 “禀…禀告教主,事已办妥,只是…属下斗胆请问,不知教主要我抓那些凡夫俗子有何用处?” 青牙强装镇定,壮着胆子问道。 这次,黑衣教主又是许久未言语,待她再开口时,已明显有些愠意。 “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莫问,我只跟死人解释。” 青牙吓得一哆嗦,忙跪倒磕头。 “教主,属下知错了,绝不会有下次。” “一会儿把那些人带到后厅。” 黑衣教主像是有些疲惫,说完这句话后,便再不言语。 “是!” 青牙把头紧紧地贴在地上。 一柱香后,方敢稍微抬起一点,用眼睛向上一瞄,台上无人。 黑衣教主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青牙用衣袖擦擦额头,随即长叹一声,瘫倒在地。 不知为何,自打教主大仇得报后,便仿佛变了一个人。 总的来说,就是行踪更加飘忽不定,气质更加阴冷。 自从少主闭关后,青牙更是难见教主一面。 可就在前段日子,教主突然召唤他,命他去抓城中的登徒浪子,然后交给她。 到目前为止,已经抓了96个人,抓到的人统一被带往后厅,而后便下落不明。 反正青牙再没见过他们。 青牙也很疑惑,但他一直不敢问,刚才他是实在没忍住,斗胆询问,结果差点丢了小命。 青牙估计,自己以后是再也没有胆子问教主了。 “罢了,罢了,看来我以后还是多干活,少说话……” 青牙一边嘀咕,一边起身,而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像是对此有些陌生似的,接着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几个闪身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咳…咳…咳咳…唉…” 草堂之中,老乞丐躺在一床破被之上,面色苍白,不住地咳嗽。 颖儿与李梦龙在一旁服侍。 这一年时间,老乞丐和颖儿天天早出晚归,出去讨饭。 李梦龙本欲与他俩一同去讨饭,也好多讨些,减轻老乞丐和颖儿的压力。 可通过这一年的朝夕相处,老乞丐早已对李梦龙的身世一清二楚。 李梦龙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他们得知自己原本是豪门贵少之时,那种惊骇得溢于言表的神情。 也正是从那之后,老乞丐便再也不让李梦龙碰一切有关乞丐的东西了。 李梦龙觉得自己每日在这儿白吃饭,不干活,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也曾多次向老乞丐说起,让自己帮帮他们,哪怕只是一点儿忙也好。 可老乞丐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同意。 李梦龙无奈,只得每日打打拳,练练功,习练一下姑姑曾经教他的武艺。 可他的招式每每练到一半便不得不终止,原因就是剩下的一半他都忘记了。 每到这时,李梦龙就越发懊恼。 若自己当初肯用功习武,今日也断然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可这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 做过了,想起了,后悔了,哭泣了,也就该放下了。 第24章 颖儿的身世 颖儿自从知道李梦龙过去的身份后,昔日刁蛮任性的脾气明显有所改观,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地拿李梦龙出气,但这打骂之中出气的成分却少,反倒是多了几分打情骂俏的味道。 而且颖儿还会时不时地望着李梦龙发呆,当李梦龙发现她注视良久的目光后,她会“刷”地垂下眼眸,然后红着脸做自己该做的事,或是满眼崇拜地看着李梦龙,李梦龙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关注。 李梦龙当然也发现了颖儿在面对自己时的怪异,其实颖儿和李梦龙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据老乞丐说,那是一年寒冷的冬天,当时的老乞丐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草堂之中。 一天傍晚,老乞丐端着一碗刚讨来的玉米面糊糊回到草堂,刚进草堂门,老乞丐便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似婴儿的啼哭声,老乞丐循声找去,最后终于在角落中发现了被一卷草席包裹着的颖儿,当时的颖儿还未满月,浑身赤裸,在寒夜中发出颤抖的哭泣声,老乞丐说到此处,长叹一声,道:“唉,荒年啊,估计是谁家养不起了,且又是个女娃娃,就扔了。” 那年头扔孩子的多的是,有时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会碰到一具婴孩的尸体,老乞丐当时本不想管,因为他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余力养活一个孩子。 他抱起颖儿,走出草堂,将她放在路边雪窠中,可他刚一转身,就听到颖儿那时断时续的、若有若无的呻吟哭声,老乞丐顿时起了恻隐之心。 老乞丐当时就想:“若是把这女娃放在路边,估计不出半夜,她就会冻馁而亡,她的家人没有把她扔到街上,而是放在草堂里,兴许就是想有人会收留她,给她一条活路。唉…罢了…罢了…”老乞丐长叹一声,复转身,将颖儿抱起,回到草堂之中,将刚讨来的玉米面糊糊拿来与她喂了,嘴里喃喃说道:“娃啊,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活与不活,就看咱爷俩的缘分了,你要是能活下来,就叫我一声爷,咱俩就是一家了。”说完,便将颖儿放在一旁,自己睡觉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颖儿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老乞丐喜出望外,当即又将昨晚剩的玉米面糊糊拿去热了热,喂与她吃。 老乞丐看着颖儿边吃边笑,一双小手在空中乱抓,老乞丐突然感觉有种莫名的感动与久违的亲切。 从此以后,老乞丐每次外出乞讨,回来时都会给颖儿带一些吃食,而老乞丐这一养,就是十四年。 故事讲完,讲故事的人早已泪流满面,听故事的人也已泪流满面。 李梦龙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已够坎坷不幸,可颖儿的遭遇比他又岂止惨上十倍、百倍。 老乞丐说颖儿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颖儿长到六、七岁时,也曾问过老乞丐自己的父母去哪了?这时,老乞丐只能扯谎说颖儿的父母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过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可这种理由说一次两次颖儿相信,说十次、二十次以后,颖儿难免怀疑,但颖儿天性善良,善解人意,她是断不会教老乞丐为难的,李梦龙估计颖儿恐怕早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只是她不肯当面质问老乞丐罢了。 第25章 讨饭之道 “咳…咳咳…”老乞丐的咳嗽声将李梦龙拉回到现实之中,他看着蜷缩于草席之上孱弱的老乞丐,实在不忍,便对一旁的颖儿偷偷地使了个眼色,颖儿会意,随李梦龙走出草堂。 草堂之外,微风习习,鸦声阵阵。今天的天气还算晴朗。 “颖儿,待会儿你偷偷地把碗拿出来,我跟你去要饭。”李梦龙看着颖儿,悄声说道。 颖儿大吃一惊,慌忙说道:“不行,爷爷不准你去要饭。爷爷若知道,一定会生气的,他若是知道是我把你带出去的,肯定会骂我的。” “颖儿,爷爷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他现在重病卧床,定是不能行动的,今天若是只教你一个人去要饭,肯定不够咱三个人吃,你放心,咱俩偷偷走,爷爷不会发现的。”李梦龙安慰颖儿道。 “可…可你也不会要饭啊…”颖儿担忧地说道。 “哎呀,我不会,不还有你呢吗?没事儿,快走,快走,早点出去兴许还能多要点。”李梦龙催促颖儿道。 “那…好…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拿碗。”颖儿被他说动了心。 就这样,颖儿对老乞丐扯了个谎,便和李梦龙上街讨饭去了。 李梦龙在荷城待了近一年,也只是在上元佳节和颖儿出来赏过灯,其他时间都是在草堂度过,因此对这街道还有些陌生。 颖儿只得边走边给他讲解,顺便教他一些要饭的技巧。 可教了半天,李梦龙一句也没听懂,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从小到大只有他施舍别人的份,何时求过人?更别说现在还要求人施舍自己,这对李梦龙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别扭。 颖儿无奈,只得另寻它法,可两人溜达了半日,也没想出什么可行的法子,饭也没要到。 两人走得实在太累,便坐在街角休息,正在一筹莫展之际。 忽然,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细听之下,是丧乐声。伴随而来的是一队人,一人在前,向空中抛洒纸钱,两人手提花篮紧随其后,接着便是乐队,吹吹打打,中间八人抬棺缓步而行,后面跟着一群人,携老扶幼,皆是泣不成声。 “看来是有人出殡,这些人估计是要到城外去的。”颖儿说道。 李梦龙看着这群人从自己面前走过,突然计上心来,对着颖儿说:“有了!” 颖儿不解。 李梦龙来不及解释,拉着颖儿就跑。 不一会儿,李梦龙找来一块木板,一张破草席,接着用石头在木板上刻上:“小女子名唤阿莲,自幼父母双亡,与家兄相依为命,近日家兄突发恶疾,无法行动,小女子无计可施,故在此求助过路恩公,望垂怜,赏三二铜板,为家兄治病,小女子当是感激不尽,在此拜谢!” 李梦龙刻完,念与颖儿听,颖儿听罢眉头直皱,说道:“这…会不会有点…太那个了…” 李梦龙闻言微微一笑,道:“这是目前我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你不必担忧,我不在意,只是要委屈你了。” 颖儿听罢直摇头,说道:“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那好,就依你。”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细节,接着便在人流较为密集处,将木板立起,李梦龙躺在颖儿身后,用草席盖住,只露出双脚,颖儿跪在木板后,头低垂,额头触地,一动不动,破碗放在木板前。 第26章 “财”源滚滚 街上行人潮涌,摩肩接踵,不时有人驻足观看,渐渐地,行人越聚越多,人群之中不时发出叹息之声。 “唉,太可怜了……” “是啊,是啊,还年纪轻轻就…唉…” 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会互相感染的,慢慢地,人群中叹气的声音越来越多。 一个人穿过人群,向破碗中放了一个铜板,有人带头,就有人效仿。 “叮…当…”随着人来人往,破碗之中的铜板越聚越多,颖儿不住地说着:“谢谢!多谢!” 时近傍晚,街上行人渐稀,颖儿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便偷偷叫起李梦龙,两人收拾东西,来至无人处,李梦龙将碗中铜板倒出查看,竟然有三十多个。 颖儿高兴得欢呼雀跃,“太好了!这些钱不光够咱们吃饭,还能再给爷爷抓服药!噢!” 看着颖儿欢呼的样子,李梦龙转身,眼望前方,微微一笑。 不知是颖儿高兴地昏了头,还是忘记了什么,只见她突然转身,紧紧地抱住李梦龙,紧接着,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触电一般,“倏”地放开,脸“刷”地红了。李梦龙也尴尬万分,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垂手站立在晚霞的余晖之中,久久不语。 还是李梦龙率先打破尴尬,“那…那个…颖儿,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去给爷爷抓药…” “嗯…”颖儿垂首,喏喏地答应了一声。 待两人回来,天色已晚,两人刚进草堂,迎面便撞上老乞丐,只见老乞丐一脸焦急,正向外张望,见两人回来,脸上焦急之色瞬间转怒,厉声喝问:“你们俩干什么去了!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咳咳咳…”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颖儿明显有些慌张,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还是李梦龙脑筋灵活,赶忙笑嘻嘻地扶过老乞丐,说道:“哎呀,爷爷,您老别生气,快进屋,外面风大,小心受凉,您老这病还没好呢,都怨我,是我非要叫颖儿带我去要饭的,您老要怪就怪我,我错了,您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嗯…”说着就把屁股伸过去。 老乞丐见他这副模样,气顿时消了大半。 “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们这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教我如何是好啊…”老乞丐坐在床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是是是,爷爷,我知道您最担心我们,您对我们最好了,再说了,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有我保护颖儿,您就放心,您看……”说着把方才买的药和吃食拿了出来。 “这是……”老乞丐狐疑地看着李梦龙。 “这是我和颖儿今日的成果。”李梦龙没敢对老乞丐说这钱是他和颖儿装死讨来的,只说是遇到一个财主,见他俩可怜,赏给他们的。老乞丐将信将疑,也未多问。 这样,一连三天,李梦龙和颖儿一天换一个地方,靠此法,倒还真讨了不少钱,每日抓药买吃食。 有了药,老乞丐的病也好了大半,虽然他天天盘问李梦龙哪来那么多钱,但李梦龙总有说辞应付,老乞丐见问不出什么,也就相信了。 第27章 蝴蝶效应 到第四日,这日清晨,李梦龙和颖儿辞别老乞丐,来到东街,准备“故技重施”。 一上午过去了,成果不错,再加上颖儿积累三天经验,对此已算驾轻就熟,现在不只像从前那般只低头跪着不说话,而是学会加些肢体语言。 颖儿长得本就不丑,一双大眼睛滴溜溜乱转,这一来,更是美目传情,顾盼流离,再加上一副梨花带雨的神情,更显楚楚可怜,直教见者悲伤,闻者落泪。 眼泪往往最能打动人心,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孩子的眼泪,真是哭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同情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这破碗中的铜板数量与日俱增。 临近傍晚时分,颖儿和李梦龙已赚得将近五十个铜板,而今日也是近几天来赚得最多的一次。 颖儿心里暗自高兴,不禁对李梦龙更添仰慕之情。要不是李梦龙机智,想出这个法子,估计他俩现在还不知在哪讨饭、受人白眼呢?爷爷的病也不知何时才能治好? 颖儿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回头看着被草席盖住的李梦龙,夕阳西下,染红了天边的一抹晚霞,晚霞如红练,洒下几缕光华,光华似水,流动在草席的边缘,几片绿叶自空中飘洒,施施然落下,点缀年华,李梦龙露出草席的头发,也似盖上了红帕,却绣上荷花,烙印在颖儿的心下,此刻,颖儿的眼中已是一片金光闪烁了。 “滚!滚开!娘的!没看见少爷来了吗?你个老匹夫!”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和鞭子破空声,紧接着路两旁的摊位悉数被推倒,货品滚落一地。 颖儿疑惑不解,正抬头张望。 只见远处走来一队人,大约有十多个,为首的是一紫衣少年。 但见此少年,龙鼻凤目,四方海口,发髻高挽,宝冠束带,两腮涨红,粉若桃花,一双青葱玉手轻摇纸扇,迈四方步,微眯双眼,摇摇摆摆,信步由前。 在其左侧,紧紧跟随一黑壮少年,穿一身粗布麻衣,似仆人模样。 但见此少年,古铜肤色,肤色偏黑,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满脸杀气,浑身肌肉贲张,后背背一大铁锤,铁锤通体乌黑泛亮,表面凹痕纵横,直向下坠,勒得这黑面少年衣服都变了形,一看便知份量不轻。 而在紫衣少年右侧,则跟着一个绿衣少年,但见此少年,身高不足五尺,瘦如麻杆,小似累卵,獐头鼠目,一双小眼左顾右盼。此刻正满脸堆笑,谄媚般地与紫衣少年说着什么。 而剩下的十多个明显家奴打扮的人,则东推西搡,东抢西砸,两旁商贩可遭了殃,只得一边哀求,一边哭泣。 一时间,噪音充斥了原本安宁的街巷。远处行人义愤填膺,撸胳膊挽袖子的,低声咒骂的,比比划划的,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一伙人仍肆无忌惮地向前走着,颖儿跪伏在地,低着头,期盼他们快些走过。 可就在他们刚要从颖儿面前走过时,偏巧不巧,那个绿衣少年朝颖儿这边瞄了一眼。 有人说,事物发展的结果,对初始条件具有极为敏感的依赖性,初始条件的极小偏差,将会引起结果的极大差异。这就是着名的蝴蝶效应。 而就是这一眼,从此改变了颖儿的命运,也改变了李梦龙的一生。 第28章 冲突将起 随后那绿衣少年对紫衣少年耳语一番,紫衣少年略一沉吟,便转头看向颖儿这边,而后轻摇纸扇,晃晃悠悠来至颖儿面前,先看了木板一眼,便将目光停在颖儿身上,久久凝视。 “喂,把头抬起来。”紫衣少年柔声说道。声似羊绵,温润细腻。 颖儿闻言浑身一颤,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颖儿无奈,只得将头略微抬起,目光向下,却不敢直视紫衣少年,轻声说道:“小女子家兄偶染顽疾,无力医治,只得在此乞讨,不知哪里冒犯了大人,若有得罪,还望各位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小女子与家兄自当感激不尽。” 李梦龙躺在草席下,凝神细听,不知发生何事。 “我说‘你把头抬起来。’”紫衣少年又重复一遍,颖儿仍是一动未动。 见颖儿未加理会,绿衣少年大怒,道:“你是聋了不成,少爷叫你把头抬起来!哎!我看你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喽!”说罢便要伸手去拽颖儿。 紫衣少年摆手制止,而后蹲下身子,似乎饶有兴致般看着颖儿。 颖儿浑身微微颤抖,不知他要干嘛。 紫衣少年眼中玩味儿之色愈浓,“啪”地合上纸扇,用纸扇托着颖儿下巴,让她缓缓抬起头,颖儿迫不得已,与紫衣少年四目相对,一双大眼满是惊惧之色,双目微微泛红,显然是已要哭了。 紫衣少年又盯着颖儿看了良久,而后缓缓起身,轻点下头,像是颇为满意,用眼角余光瞟了绿衣少年一眼,绿衣少年会意。 “来人!带走!” 话音刚落,便从人群之中跳出两名家奴,一边一个,架住颖儿。 颖儿惊吓过度,脸色苍白,情急大呼:“大人!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 紫衣少年闻言,又看了绿衣少年一眼,绿衣少年极不情愿地自怀中掏出十两纹银,扔给颖儿,道:“这十两银子足够你治好你哥的病了,我跟你说,能被少爷看上也是你的福气,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来这样的机会,你要懂得珍惜,以后到府里好好干活,工钱少不了你的,来啊,带走!”说罢,家奴又架上颖儿硬向前拖。颖儿高声哭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李梦龙自草席下一跃而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梦龙已一脚踢开一名家奴,而后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颖儿拉至身后,退出五尺开外。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李梦龙躬身握拳,早已摆好架势,两眼左右睃巡,神色紧张,紧盯众人。 而众人中,黑脸少年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左手护住紫衣少年,右手探到背后,握住锤柄,两眼似毒蛇般,死死盯住李梦龙,眼神冰冷,一动不动。 而那绿衣少年,早在李梦龙踢开家奴之时,便已躲到众人后面,此刻正从一名家奴身后张头探看。 至于那紫衣少年,脸上却全无半点惊慌之色,仍是云淡风轻般摇着纸扇,连动都未动一下,只是看着李梦龙,一双凤目之中满是好奇之色。 颖儿见到李梦龙,就如遇见救星般,躲在其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李梦龙衣角,抽抽噎噎,哭泣不止。 第30章 狼痴 这次,众人是真害怕了,看着李梦龙那疯狂嗜血的神情,尤其是那双狠毒冰冷的眼睛,众人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这是人对死亡的敬畏。 只因他们在李梦龙的身上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李梦龙的眼神中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众人这回是真害怕了,不论绿衣少年在旁边怎么打,怎么骂,众人皆似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眼见李梦龙拎着沾满血的刀子向自己一步步走来,绿衣少年这回是真慌了,尤其是在和李梦龙对视一眼后,更是吓得直接瘫坐在地,屁股边向后挪边惊恐地说道:“你…你要干什么?不…不要过来…走开…呜…” 紫衣少年先前已走出几丈有余,此时回过头来看着这出闹剧,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由平静慢慢变得扭曲,先是皱起眉头,渐渐地,五官纠结在一起。 “狼痴!” 黑脸少年闻言,向前一步,躬身答道:“是!少主!” 而后拨开众人,缓步向前,来至李梦龙身前,自背上取下乌铁大锤,单手平举,锤头直指李梦龙。 “少主命我取尔性命!尔若有遗言,速说!” 李梦龙一声冷笑,笑带残忍,“哼!多说无益!动手!” 电光火石之间。 “铛!”一声巨响。 “扑…” 再看李梦龙,已趴伏于地,口鼻窜血,不省人事。 反观“狼痴”,右手持锤,左手拂袖轻掸灰尘,云淡风轻。 先前吓得屁滚尿流,跌坐于地的绿衣少年,此时见形势于己有利,便“蹭”地站起,拍拍屁股,掸掸尘土,一改懦弱之相,疾步来至李梦龙跟前,冷笑两声,伸腿踹向李梦龙,力道之大,使李梦龙一声呻吟,醒转过来,见李梦龙苏醒,绿衣少年更加来劲儿,道: “哼!臭小子,你晓得站在你面前的是何许人也,他可是我家少爷的贴身护卫,名唤‘狼痴’,看到没?那边那位,就是我们的少主,也是这荷城的少主——连城灭!哈哈,没错,就是这种眼神,惊讶?战栗!哈哈,没错,他的父亲就是这荷城的城主——连清风!小子,你以为你惹的是谁,我劝你下次出门一定要带着眼睛,把你那副狗眼收起来,别到时候死都找不到棺材!”绿衣少年骂完一通,又伸脚在李梦龙身上、脸上招呼。 李梦龙神志恍惚,听方才绿衣少年所说之话,竟有几分熟悉。忽的,一幅画面浮现眼前。 几名顽童,围着一黑胖小孩,黑胖小孩满身尘土,躺卧于地,兀自挣扎,一白衣少年脚踩黑胖小孩,一脸轻蔑道:“我爸是李刚……” “哈,真是世道有轮回,不成想,多年后,这一幕竟发生在我身上…”李梦龙心中苦笑,眼望苍天,默然无语。 “住手!滚开!梦龙哥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颖儿飞身上前,一把推开绿衣少年,绿衣少年毫无防备,竟摔了个狗吃屎。 颖儿跪在地上,上身伏在李梦龙身上,恸哭不止,“梦龙哥哥,梦龙哥哥”地叫个不停。 “颖儿…快跑…”李梦龙忍着剧痛,艰难抬起右手,抚摸着颖儿的头发。 “颖儿…快跑…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快…跑回去…和爷爷…跑…快…” “不!梦龙哥哥!我不走!我不走…呜…” 黑面少年原本一旁冷眼观瞧,忽听颖儿唤道“梦龙哥哥…”,眼中精芒一闪,一个箭步冲至颖儿身前,抓住颖儿手腕,嘴唇颤抖,浑身战栗,神色激动,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方才…叫他什么?” 第31章 何来此仇 颖儿大吃一惊,不知他有何用意,更不知他为何激动。 “梦…梦龙哥哥…”颖儿满眼戒备。 “梦龙?哪个梦龙?他的全名叫什么?快告诉我!”黑面少年愈加激动,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强,颖儿吃痛,“哎呦”叫出声来。 “李…李梦龙…他叫李梦龙…”颖儿忍痛说道。 “李…李梦龙…李梦龙!李梦龙!李梦龙!!!哈哈哈…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黑面少年癫狂发笑,不住狂呼“李梦龙!李梦龙!” 连城灭轻摇纸扇,眼露狐疑之色,众人更是疑惑不解。 颖儿见他笑得瘆人,不自觉双手紧紧护住李梦龙。 “爹!爹啊!您老在天之灵可看清?今日儿将为您老报仇了!”黑面少年仰面朝天,目眦尽裂,一阵狂吼乱叫后,“倏”地目光下移,眼似喷火,又若狼眸,紧盯李梦龙,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黑面少年有所行动,只见他缓缓举起手中乌金铁锤,双手握锤柄,高举过头,而后大吼一声,铁锤若泰山压顶般直砸向李梦龙,众人来不及惊呼,只听“铛”地一声巨响。 众人皆以为李梦龙必定在锤下脑浆迸裂,血溅当场,许多人别过头去,不忍见这残忍一幕。 颖儿双眼失神,目光呆滞,她方才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黑面少年举锤怒砸。 铁锤自颖儿身旁落下,挂着“呼呼”风声,劲气刺得颖儿面皮发疼,几乎就在铁锤落下的刹那,颖儿惊呼失声:“梦龙哥哥!”随即转头看向李梦龙。 眼前的一幕几乎使颖儿窒息,只见铁锤落在距颖儿约一臂远处,铁锤四周石砖悉数崩碎,碎呈蛛网状,势大力沉,竟生生将地面砸出个深坑。 不过,不知是黑面少年盛怒之下失手亦或是其有意为之,总之,铁锤并未砸中李梦龙,而是砸在距李梦龙头部约一掌远处。 李梦龙似也被巨响声惊醒,费力睁开双眼,随即便再次昏迷。 而与此同时,武林也正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第32章 血饮霸刀 二机门 “门…门主!那…那人…攻上大殿了…”一黑衫小生连滚带爬,气喘吁吁,满脸恐惧,向上首一人禀道。 “什…什么…荀卿长老和铁机长老可出手?”上首之人一身锦缎罗衫,言语间略显慌张。 “禀…禀门主,荀卿长老与铁机长老均不敌来者…负…负伤溃败…” “什…什么…”二机门门主闻言脸色颓丧,瘫坐于座。 “门…门主,强敌马上攻到此处了,还望您速速定夺啊…” “定…定夺…我拿什么定夺?啊?!我问你…我拿什么定夺?!”二机门门主失魂落魄般,绝望嘶吼,几近疯狂。 正当此时,一老者自殿外闯入,随即跌倒于地。 但见此老者,蓬头垢面,发髻松散,几绺银发贴于胸前,几绺飘至脑后,一把花白胡须沾染血迹,一袭绿萝长衫半边斜披肩上,半边拖于地下,其上也是血渍斑斑,破破烂烂,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趴伏于地,不住咳血。 二机门门主一见老者,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忙大步疾趋,欲扶起老者。 老者一摆手,大口喘气,显然是已无力气再站起。 “荀…荀卿长老,你…你没事?铁机长老呢?” 被称作荀卿的老者缓了半天,才说出话来,“门…门主…快…快跑…铁机已死…霸…霸刀…重…现…江…湖…”说完又咳出一大滩鲜血,便气绝身亡。 二机门门主怀抱荀卿长老尸身,神色惊惶,嘴中喃喃自语:“霸…霸刀…”还未及行动,只听“轰”的一声,二机门门主所在的后堂赫然分为两半。 二机门门主大张着嘴巴,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面如死灰,盯着傲然站立在院中的一人。 但见此人,一袭黑衣罩体,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浑身散发出阵阵难以名状的恶臭,暴露于外的双手干瘪漆黑,右手紧握一把砍刀,竟有如车轮般大小,其上血气缭绕,挥动之间血影幢幢,发出“呜呜”如鬼哭狼嚎之声,甚是骇人。 彼时二机门门主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嘴里喊着:“饶命!饶命!”实则心中却是盘算着如何趁其不备逃走。 不想,来者根本不给其机会,直接挥手就是一刀,刀在空中轻挥,却见一道巨型血色刀气缓缓凝聚,刀气成型,竟有一人多高,厚若磨盘,血气翻腾,夹杂风雷之声。 二机门门主平生从未见过此等神功,不由得瞠目结舌,面如土色。 血色刀气虽大,却奇快,只眨眼之间,便来至二机门门主眼前,二机门门主见无路可逃,竟也生发了些许豪气,大喝一声:“来得好!今日阁下欺我二机门!毁我二机门!灭我二机门!此仇今生不报,来世必偿!”说着举起手中长刀,横握胸前,运足气力,右脚后撤一步撑住地,喊声:“开!”便抵住那道血色刀气。 初接触时,只觉刀气凌厉凶狠,竟生生将其推出十米开外,二机门门主牙关紧咬,面色潮红,虎口出血,仍旧苦苦坚持。 势到中途,只觉刀气似长江后浪般,绵绵不绝,冲击经脉。二机门门主有些力不从心,一口鲜血“哇”地喷出,鲜血喷于刀气之上,更长刀气威势。 势到后程,二机门门主早已油尽灯枯,浑身颤抖,汗湿长衫,七窍流血,只是凭着一口气,才未倒下。 二机门门主费力抬起双眸,其上血丝纵横,凝视黑衣人,道:“霸刀…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见…蒙…死而无憾了…”说罢,只听“嘣”的一声,长刀断裂,血色刀气透体而出,二机门门主缓缓倒下…… 一棵枯松之上,一道黑衣魅影悄然远逝…… 黑衣人收刀转身,走出约三步,忽地停下,道:“现…在…的…后…生…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说罢,踱至院中一处空地,大刀一挥,一阵飞沙走石,待烟尘散尽,黑衣人已肩扛大刀,缓步走出后堂…… 夕阳西下,寒鸦孤鸣,二机门昔日繁华今已不再,只剩断壁残垣,碎骸遍地;红枫掩映,后堂空地,一“霸”字赫然闪现,银钩铁划,古朴苍桑,霸气直冲霄汉…… 第33章 再见李良 荷城大牢,李梦龙身戴手铐脚镣,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清醒时只知四周一片漆黑,伸手难见五指。因此他多数时间是在昏睡之中,牢中黑暗难辨时辰,故而李梦龙只能以狱卒送饭次数来推断时间过了多久。 李梦龙也曾问过狱卒,颖儿身在何处?可狱卒要么不回答,要么就说不知道。李梦龙无奈,只得发呆、吃饭、睡觉,约莫过了五日。 这一日,李梦龙刚睡醒,正迷糊间,忽听似有铁链被扯动而发出的“哗啦”声,紧接着,牢门“哐”地一声被打开。 阳光直射,久处黑暗之中的李梦龙慌忙抬手遮住双眼,待眼睛适应强光后,方眯着眼,看向牢门处。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此人身躯宽大,遮住了大部分阳光,脸在一片阴影之中,李梦龙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似曾相识。 片刻后,由牢外走进两名狱卒,一边一个,将李梦龙架出牢房。 李梦龙脚上戴着脚镣,行动不便,只得小步向前挪着,就见过道两旁皆关押着身穿白布囚衣的犯人,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是被关在监牢里。 一段漫长的路程过后,李梦龙被带到路尽头的一间密室。 密室正中,立着一个木制的十字形架子,架前一只大火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两侧都是刑具,几乎挂满密室,各式各样,种类齐全,可谓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有的李梦龙小时候在紫山城大牢中见过,但更多的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密室中央,站着一人,此人背对着李梦龙。看背影,正是先前站在牢门口之人,李梦龙不知其意欲何为,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抓我至此?” 那人闻言,身子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但并未回答,而是径直走向一张木桌,抬手拿起桌上酒坛,倒满一碗,双手平端,说道:“爹啊!儿这碗酒敬您老在天之灵,时光如梭,真没想到,到如今已是四年光景。儿当年逃到荷城,无处可去,几饿死街头,幸蒙师父不弃,收我作义子,传我武艺,至今已有小成。儿不敢忘当年杀父之仇,故勤修武艺,意图早日复仇,怎奈仇人早夭,儿原以为今生大仇难报,不成想,苍天有眼!教我遇见此罪魁祸首,儿本想当即手刃仇人,以告慰您老亡灵,可转念一想,此等贱人,即使教他凌迟速死,也是便宜于他!爹啊,您老在天之灵一定要看清!儿会教他受尽这世间千种罪,尝尽这人间万般苦,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后看他在绝望哀求中死去……”说完,将一碗酒缓缓洒于地上,而后举起酒坛,酒水自上倾泻而下,打湿了他的脸,他的胸膛。可他全然不在乎,反在“酒雨”中狂笑,最后一扬手,将酒坛摔碎于地。 “李梦龙!你可还认得我!”此人一转身,目光森然,大喝一声。 李梦龙听他恶言恶语,赌咒发誓,正疑惑间,不知此人与他何仇何怨,为何对他恨意滔天。此刻见他转身,不由得细看这张脸,再联想他方才所说之话,一丝不祥的预感陡然涌上心头…… “你…你是…李良?”李梦龙一脸惊讶与难以置信。 “哼!真是没想到,堂堂李家大少竟然还会记得我的名字,真是荣幸之至啊!”李良满脸的轻蔑与鄙夷。 “你…你不是…走了吗?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我早死了是吗?可惜啊,我李良是属蟑螂命的,打不死,锤不烂…” 第34章 小李良(一) 原来当日李良逃出李府,便来至这荷城,无依无靠,后被“铁叟道人”搭救,得知其遭遇后,便将其收为义子,传授武艺,悉心教导。 后李良学有所成,便来至这连府,做连城灭的陪练武师兼保镖,因“铁叟道人”与荷城城主连清风私交甚好,又且连城灭与李良二人年纪相仿,因此私下里两人常以兄弟相称,至今已有四年。 这次李良街头偶遇李梦龙,高兴之至,连城灭却并不知晓内情,只是以前曾听李良偶然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每次提起,李良皆是痛心疾首,几欲一头碰死,连城灭见李良这般模样,就并未多问。 而自那日李良遇见李梦龙后,也是一扫往日阴霾之相,人竟也开朗了许多。连城灭好奇便问李良个中缘由,李良一来高兴,二来大仇将报,便将隐情和盘托出,连城灭至此恍然。 后来李良求连城灭将李梦龙交由自己处置,连城灭也未多说,只是拍了拍李良肩膀,便答应了。由是李良便将李梦龙押至荷城大牢,至今已有七日。 至于颖儿,则由连城灭亲自处置,去向在何,旁人并不知晓。 “来啊!将他给我绑在木架上!”李良发号施令,两名狱卒依令照办,将李梦龙绑牢。 李梦龙此刻面对李良,心中是五味杂陈,毕竟以前年少不懂事,仗着父亲的权势,为所欲为,对李良做出许多过分之事,虽说李良父亲李柱的死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但李柱毕竟是在为李良讨公道时被母亲凤来仪失手打死的,自己也算是罪魁祸首。而如今自己这副模样,也算是罪有应得。 想到此处,李梦龙再看面前癫狂傻笑的李良,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李良刚出生时,其母便因难产而死,从小随父亲生活,因是管家的儿子,虽说不用像其他下人的孩子那样干重活、累活,可他天性驽钝、憨厚,因此,如果别的孩子有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帮人家干。渐渐地,大家有累活,也都叫他干,自己却不干。 每当这时,小李良总是傻笑,用憨憨的声音说道:“嘿嘿,只要你们一会儿带俺玩,就行!”其他的孩子都大笑着说:“行!行!只要你帮我们干完活,我们就带你玩!快干!傻子!哈哈哈…” 别人喊他傻子,他也不生气,仍是“嘿嘿”傻笑,有时也会佯装生气,挥舞起小拳头,用恶狠狠的话威胁其他孩子,但往往是话还未说完,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别的孩子也都知道他也就是说说,并不会真地动手,因此每当他佯怒作狠时,孩子们起哄起得就更欢了。 小李良长得又黑又壮,教同龄人相比,高出一头,也有一把子气力,干起活来也卖力气,胳膊一撸,袖子一挽,呼哧呼哧地一会儿就把活干完。小李良的父亲李柱因这事也曾多次打他骂他,可小李良却自有一番见解,他认为大家让他帮自己干活,是因为大家喜欢他,所以才让他帮忙,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大家不找别人帮忙,而偏偏找他。 当然了,孩子们在一起的游戏,无非就是以捉弄某个人为大家的乐趣,而理所当然的,被捉弄的那个人就是小李良,小李良被大家绑在树上过,推到粪坑里过,扔到山里过,至于被打被骂,更是家常便饭。 第35章 小李良(二) 有一次,孩子们在一起玩捉迷藏,刚开始时,一直是大家藏,小李良找,找了几次后,小李良表示抗议,因为他知道后山有一处绝密之地,除了他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所以他想藏起来,让大家来找。 其他孩子听了他的话,彼此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后,便同意了。 就这样,有人喊“开始”,小李良便撒丫子似的直奔他的“秘密基地”,等一切都布置妥当后,他就藏在那儿暗自窃喜,心想:“嘿嘿,让你们平时都笑话我,说我傻,这次,看你们能不能找到我,嘿嘿…等你们都找不到我时,我再出去,嘿嘿…”可他不知道的是,原来孩子们早已商量好,等小李良藏好后,大家早回家去了,根本就没有人去找他。 小李良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有人来找他,自己一个人又实在无聊,睡意很快便袭来,小李良挨不过,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直到小李良听见有人呼喊,看见漫山遍野的火光,才从藏身处爬出来。 原来是当日李柱见小李良久未归家,刚开始时,他以为是小孩子贪玩,也并未多想,心里估计过会儿差不多就回来了,可时辰越来越晚,李柱左等也不见其回来,右等也不见其回来,眼看已至深夜,一打听其他孩子早在傍晚时就已回家。 李柱这回是真着了慌,忙禀报李刚,李刚闻言,也不敢怠慢,遂连夜派出满府家丁搜山,一群人忙活了大半夜,待李柱见到小李良时,东方已微现曙光,李柱是又气又恨,二话未说,直接一个耳光甩过去,小李良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何错,却无缘无故被打,也是满腹委屈,“哇”地一声哭个不停…… 李梦龙初时并未像其他孩子那般欺负小李良,相反,他还很喜欢小李良的憨厚、傻里傻气,以至每当看到有人欺负小李良,他还仗义执言,为小李良鸣不平。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渐渐也长大了,思想的成长,社会的熏陶,再加上家长们别有用心的“教育”,孩子们渐趋成熟的内心便被种上了一颗尊卑贵贱的种子。 于是,李梦龙身边多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阿谀谄媚之人,自然而然的,就少了许多耿直忠厚,不擅溜须拍马之辈。 自古以来,“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异耳利于行。”李梦龙整天浸泡在这些所谓的“忠言”之中,久而久之,也许连他本人都没发现,昔日那个谦恭、温和、率真的李梦龙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调皮、顽劣、蛮横霸道的李梦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李良不会献媚,不会奉承,自然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李梦龙与小李良两人的关系自然也不复从前,终至渐行渐远,于是就有了本书开头的那一幕…… 锁链响动声将李梦龙拉回到现实之中,此刻李梦龙身体呈“大”字形,被绑在木架上。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狱卒,手舞鞭子,满脸阴笑。 李良看着李梦龙,神色复杂,但眼神、神态以及四肢百骸之中却无一不透露出一丝坚决。 “打!”良久,自李良嘴中只爆发出这一个字,却重若千斤,掷地有声,说完便转过身去,不再看李梦龙。 狱卒领命,“嘿嘿”地冷笑两声,随即扬起手中的鞭子,待李良前脚刚踏出牢门之时,密室之中,李梦龙的惨叫声便随之响起…… 第36章 翠仙楼 “呦,几位爷,进来玩会儿啊……” 在荷城最繁华的东街,一座酒楼傍水而建,占地十亩,美轮美奂。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时人用《阿房宫赋》中的千古名句来形容比拟,足可见其盛况繁荣。 一扇朱漆大门对街大敞,门口站着几名女子,皆衣着暴露,浓妆艳抹,抖着花手绢,不时上街拉扯过路男子,行为放浪,动作轻浮,全然不顾礼仪廉耻。 大门正上方,悬挂一匾额,上书“翠仙楼”三个大字,进入楼中,不时见到喝醉的年轻公子或是糟老头子左拥右抱,皆是衣衫不整。其他无事儿的姑娘们,有的三两成群,窃窃私语;有的独倚梯栏,搔首弄姿;有的嗑着瓜子,拉着家常;有的一动不动,眼神发直,呆呆地不知看向何处。 值得一提的是,和社会一样,翠仙楼中也分等级秩序,最有名的被称为“花魁”,也就是头牌。像“翠仙楼”这种高级酒楼,就有四个“花魁”,他们分别叫“音绝”、“玉楼”、“诗谙”、“柳挪”。 其中,“音绝”琴艺高超,相传本为皇室宫廷琴师,因在皇后寿典之上,弦断音绝,皇帝认为兆头不好,本欲杀头,后因皇后讲情,才免其死罪,削其官职,流放民间,几经辗转,才来至这“翠仙楼”中。 “玉楼”棋艺超绝,曾放言,若有能胜她半子者,愿以身相许,由是,慕名而来者,数不胜数,可玉楼至今却未尝一败绩。 “诗谙”精通诗词韵律,小雅古风,素与才子斗诗比对儿,填词作赋,传说当世第一大诗人柳白青也对其暗生情愫。 “柳挪”最擅水墨丹青,其笔下的花鸟人物皆堪称当世之极品,据传,曾有人出千金购置一画而不得,足可见其名气。 此四人,皆是卖艺不卖身。 而在四大“花魁”之上,还有一“魁皇”,名唤“碧姬”,相传貌赛貂蝉,容比西施,气质更胜过月中仙子嫦娥,但却从未有人见过其庐山真面目。 “魁皇”只在每年中秋佳节当日才露一面,不过也是薄纱遮面,旁人不得见。据传曾有人豪掷万金,叫其摘下面罩,“魁皇”并未答应。来者气极,出言侮辱,不想当日就被人发现死于家中,死相极惨,令人作呕。 “四花魁”之下,还有“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不过比起“四花魁”,他们并无特殊才能,只是容貌略比其他姑娘俊俏些,而她们,也是这“翠仙楼”的中坚力量。至于其他姑娘,只是供普通客人消遣之用,并无其他噱头。 第37章 潘靖元 李梦龙被带走的当晚…… 翠仙楼…… “放开我!呜…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闭嘴!臭丫头,老实点,今天我们潘爷看你顺眼,我跟你说,待会儿你好好侍候着,兴许潘爷一高兴,赏你几块金子,你这辈子就不愁了,晓得不…”说完,转头对旁边站着的一个手摇香扇,脸上抹着浓粉的老女人说道:“老鸨,一会儿你找几个人给她洗洗,这太味儿了,臭烘烘的,我怕再熏着潘爷…” 老鸨连忙点头称是。 那个人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向外走,刚走出房门时,就听他小声向旁边一人嘀咕:“哎,我说老四,你说咱潘爷看上她哪了?要啥没啥,整个就一叫花子。” 旁边那个被称作老四的人听罢说道:“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有钱人的口味,咱们不懂。” 先前那人闻言,摸了摸下巴,做思索状,“嗯,老四,你说得对,妈的,有钱就是任性,等以后俺有钱了,也找几十个女叫花子,他娘的,也叫俺体会体会啥叫有钱人的生活…” 三个时辰过后…… “哎呦,潘爷,您慢着点,门在这儿呢,你看清喽,别摔着…”门外传来老鸨尖细的嗓音。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快!快!滚!他娘的!别在这儿碍老子的事…”一个粗犷的声音陡然响起,霎时盖过了其他声音。 “哎哎哎,我这就走…这就走…潘爷,祝您玩得开心…”老鸨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待潘爷进入房间,关上房门,老鸨突然跳起脚来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呸!狗养的,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哼,要是得罪了老娘,老娘照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但是却未敢大声,只是小声嘟囔着,又骂骂咧咧一阵,便走远了…… 潘爷刚推开房门,人还未到,酒气却席卷而来,先前送来的姑娘,此刻坐在床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嘿嘿…呃…小娘子…你在哪呢?还跟我玩躲猫猫…嘿嘿…也好…也好…潘爷最会…呃…躲猫猫…嘿嘿…别动啊…潘爷来找你喽…”说着,猛地掀开帘子,闯进里屋。 一见床上坐着妙龄女子,潘爷不禁喜上眉梢,“呦,小娘子…呃…你在这儿呢…嘿嘿…怎么不躲猫猫了…嘿嘿…你是不是…也等急了…嘿嘿…那就…来!” 床上之人向右一蹿身,躲了过去。潘爷扑了个空,却不生气,仍旧笑嘻嘻地说道:“嘿嘿…小娘子…你…你…呃…是不是…想让我捉你啊…嘿嘿嘿…小娘子…呃…你真会玩…”说完又朝左一扑,那名女子又躲了过去。 潘爷这回真有些生气了,“哎呀,小娘子…你别躲了…我认输了…我捉不到你…嘿嘿…呃…你…你快到我这里来…让…呃…让潘爷好好…好好宠幸宠幸你…嘿嘿…” 那名女子当然不从,可三躲两躲,就被逼到了角落里,再也无处可躲。 “嘿嘿…小娘子…这回没地儿躲了…嘿嘿…来…”说着往上一扑。 “滚!淫贼!快滚开!你再过来,我…我就死给你看!滚…”就在潘爷欲向上扑的时候,女子不知从哪里突然拽出一把剪刀,指着自己咽喉,一副决绝的模样。 潘爷似乎也被吓住了,连忙举起双手,边向后退边说:“哎!小娘子,啊,不,姑娘,你,你不要这样,快放下剪子,快,我走…我走便是…” “滚开!到里面去!快!”姑娘边说边往门口挪动。 “好,好好,你…你别冲动啊,有话好好说…”潘爷依着照办。 姑娘见房门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便扔下剪刀,向门口跑去,哪成想,这潘爷虽是酒色之徒,却不是无能之辈,只一纵身间,便把姑娘抓了回来,姑娘没了威胁的筹码,直气得又喊又叫,对其又咬又打,可也无济于事。 “哼!还想从我潘靖元手里逃走,当真是痴人说梦!”说着一把就把女子扔回到床上,接着又说:“不过,我潘爷就是喜欢这种性子烈的野马…哈哈哈…有趣…哈哈哈哈…”说完一个饿虎扑食,便将姑娘压在身下,姑娘一声尖叫,却动弹不得,徒劳挣扎几下后,便没了力气,只得任其摆布。 潘靖元见女子不再拼命,心中大喜过望,据他以往的经验,今夜好事必成。 于是一躬身,一边脱姑娘的衣服,一边“宝贝,宝贝”地叫个不停。 刚沐浴完的姑娘一改邋遢肮脏之面貌,浑身肌肤似雪,秀发漆黑如墨,散乱披于香肩之上,盖住半边面孔,虽只露出一半娇颜,却也是精致如斧凿刀削,剔透玲珑。 潘靖元看着这一具人间尤物,连呼:“赚了!赚大了!啊哈哈哈哈…”随即狂笑不止。 而姑娘身上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更是如鬼魅般诱惑冲击着潘靖元那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线”。 他实在忍无可忍,更无需再忍,浑身欲火难平,哈喇子已流下下巴,猛地,只听他大嚎一声:“小娘子!我来了!” 第38章 红衣女子 哪知就在好事将成之时,只听“哐”地一声,木制窗板应声飞入室内,还砸翻了一张桌子。 潘靖元心下一惊,连忙抱着衣服,翻身下地,床上的姑娘本已心灰意冷,此刻见事有变,也“咕噜”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蹲在床榻角落,瑟缩成一团。 潘靖元看了看飞入屋中的半扇窗板,又看看窗户,只见黑漆漆一个洞口,凉风自窗外灌入,吹得帘幔微微飘荡。 潘靖元扔下衣服,回身取来一根鞭子,卷了卷,拿在手里。 这根鞭子可不是普通的鞭子,乃是潘家祖传神鞭,名唤“滚雷鞭”,鞭身漆黑,其上有蓝色闪电状纹路,手柄处是木制的,雕刻成一只饕餮的形状。 鞭身主体却不知是何材料制成的,使用时只需轻轻甩出,鞭子可长可短,挥舞时有滚滚雷声,还夹杂着诡异的电火花,中者无不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浑身焦黑,与被闪电劈中无异。 潘靖元小心翼翼来至窗前,伸头向外张望,夜晚实行宵禁之下的荷城冷冷清清,街上更是连半个鬼影子也没有。 “他娘的!是哪个小毛贼,竟敢打扰老子的千秋好事,别让我逮到你,不然老子将你剁碎了八块,喂狗!他娘的…”潘靖元心头火起,冲着窗外就是一通大骂,骂了半天,感觉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刚要转身,忽然隐约觉得屋内气氛似乎不对,猛一回头,只见屋中不知何时竟坐着一红衣女子,浓妆艳抹,长发挽髻,一支玉簪斜插,簪头挂着一只玉蝴蝶,随红衣女子的动作左右轻舞,女子酥胸半露,一双大白腿左右交叠,自长裙下若隐若现,好似顽皮的孩子般,晃着人眼,却赤着一双脚,一只小脚丫不时上下摆动,脚脖上挂着两串金铃,随她的摆动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红衣女子端起茶碗轻啜一口,而后将茶碗放在不知何时已摆正的桌子上,洁白如玉的白瓷茶碗边上登时留下一个鲜红似火的唇印。 “真是抱歉,可能阁下要逮的小毛贼正是奴家呢…”红衣女子轻启朱唇,一段性感魅惑又略带些调皮的话便传入潘靖元和床上的姑娘耳中,说完又掩嘴轻笑,竟看得屋中的两人有些痴了。 潘靖元猛一看到红衣女子,心中惊骇不已,竟不知她是何时进屋的,就连她扶起桌子,自己竟也丝毫没有察觉,看来此人轻功极高,估计武功还在自己之上。 想到此处,潘靖元不敢怠慢,语气中第一次带着严肃的意味,说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至此?我与姑娘貌似并不相识…”潘靖元边说边努力回想,可他一天阅女无数,又哪里会都记得,不过潘靖元此刻却非常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女子。 “我是为了一个人。”红衣女子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她吗?”潘靖元一指床上瑟瑟发抖的姑娘,狐疑地说道。 “是,也不是…”红衣女子起身,冲着床上姑娘笑了笑,而后说道。 “姑娘,我不懂…”潘靖元此刻脑袋中已是一团浆糊,被红衣女子搞懵了。 “我是说,除了她以外,我还为了一个人…” “是谁?”潘靖元最讨厌这种拉锯式的问答,此刻他已有些不耐烦。 “是…”红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而后绕着屋子,环顾一周,最后,手指指向了潘靖元。 “我吗?”潘靖元指指自己,满脸惊讶之色。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动手!”说完,不待回答,扬起“滚雷鞭”,直奔红衣女子而去。 第40章 荷城大牢 荷城大牢 幽深昏暗潮湿的长廊中,万籁俱寂,仿佛这就是一个没有生机的“乱葬岗”、“抛尸地”。 没有一个人说话,牢里的犯人们大多躲在阴暗的角落,一双眼圆睁,在那里紧张地盯着牢外,仿佛“死神”会随时出现,拿走他们早已被放弃的、无关紧要的生命。 经年累月的关押似乎也让他们拥有了猫一样的视力,能在黑暗中视物。不过,当你贴近观察时,你就会发现,他们的眼中却没有猫一般的机警、锐利,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漠、混沌。 不,那并不是一双双普通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圣哲”、“先知”的眼睛,因为他们早已看破这世道,看透这人心。所以,他们闭上了“眼睛”,可能是不忍见这人间的虚伪、残酷。 总之,他们闭上了,他们再也“看”不到了,此刻,我相信,他们的灵魂早已飞升,就在举头三尺之处,漠然地看着自己肮脏、残破不堪的肉体,看着举头三尺之下人们的无法无天,胡作非为…… “哗啦…”铁链拖地发出一长串的噪音,如石沉大海一般,终于打破了牢中久已凝滞的空气,激起一圈涟漪。 牢中的犯人们顿时抖若筛糠,看!“死神”来了!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了,这次会带走谁?不会是我?不,不,不会是我,看,他们拖着的是什么?哦,苦命的人,他今晚被“死神”带走了…… 不过与此同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啊,太好了,不是我…不是我…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不是我,爱是谁是谁。 随着声音渐行渐远,牢里又恢复了平静,压抑、沉闷再次填满牢房,众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牢门,期盼着“死神”的再次出现…… “进去!”漆黑的牢房中,一个物体被重重地抛起,接着重重地落在地上,扬起满屋的灰尘,几只老鼠早在狱卒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儿!听见没?”一名较瘦的狱卒踢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东西”,接着转身对旁边一名高壮的狱卒说道:“走,壮子,今儿李爷赏我五两银子,咱哥俩喝点儿去。” 高壮狱卒一听有酒喝,顿时喜笑颜开,憨憨地说道:“哎,麻哥,嘿嘿,你真好。”说完主动接过瘦狱卒手里的火把。 “踏…踏…踏…”幽暗的长廊里响起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第41章 还有一人 李梦龙趴在地上,只觉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一身白布囚衣早已被鲜血染红,无数道血色鞭痕纵横交错,织成网状。轻轻动一下,都痛得撕心裂肺。 “他娘的,看来那两条狗收了李良不少好处啊,还真是下死手啊…”李梦龙在费力挪动胳膊无果后,不由得暗骂出声。可骂也无人听见,整间牢房,除了空荡荡的回声外,再无他响。 这一夜,李梦龙一动未动,一直挨到天明。当然也没合眼,因为疼痛总能在适当的时候唤醒他,驱赶睡意。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清晨,又是昨天的瘦狱卒,端着一碗水,拿着一个发黄的馒头,摆在李梦龙面前。 经过一宿的“休息”,李梦龙身上的伤痕也已结痂,感觉状态也比之前好些,便咬着牙,忍着伤口再次撕裂的疼痛,将碗中水一饮而尽,至于那个发黄的馒头,他只咬了一口,便扔回碗中,剩下的时间就是发呆。 “也不知爷爷和颖儿怎样了?每每想到此处,李梦龙便如鲠在喉,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颖儿,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不知爷爷见我和颖儿都未回去,会急成什么样子,唉,爷爷的病本来就未好利索,若再经受这般打击,唉…可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却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唉……” 就这样,时间未至晚上,两名狱卒准时出现,拖着李梦龙,走过长廊,经过“乱葬岗”,在一双双“圣哲之眼”的注视下,“灵魂超脱”之人的七嘴八舌议论中,来至他“永恒的梦魇”之所在,又在经受一夜的“灵魂洗礼、肉体成圣”教程后,于次日黎明,被两名狱卒拖回其“精神依托之伊甸园”,等待下次“神的召唤”…… 李梦龙有几次都想自杀,将灵魂抛至九幽十八层地狱,结束这“神圣的选拔”,奈何力不从心,总难实现。 李良似乎很“关心”李梦龙,总隔三差五来看望他,每次李良来,李梦龙都会得到额外的“照顾”,更多的次数,更重的力道。 可李良却并不想让李梦龙过早死去,每次李梦龙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李良都会命人给他涂上最好的金疮药,不论多重的伤,头天抹上,第二天准好,李梦龙就是在这种非人的虐待下又度过三日。 直到这一天,李梦龙刚被抬回牢房,狱卒把馒头和水放下便走了,李梦龙刚把水喝完,正挣扎着拿起馒头,忽听得旁边牢房传来微弱的说话声:“小兄弟…小兄弟…我在这儿呢…” 李梦龙放下馒头,循声望去,却见在他左边,据他约一丈远的另一间牢房里关押着一人,只见此人亦是蓬头垢面,一身白布囚衣也不知多久未曾浆洗,花花绿绿的,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此刻,那人正把着栏杆,朝李梦龙招手。 李梦龙初见此人,不觉一惊,心想自己来此也有数日,可却连这儿有个大活人都没发觉,又一想,嗯,他应该是今天才来的,不然我不可能没见过他,李梦龙想罢,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犯了何罪?你是今天被抓进来的吗?” 第42章 怪人(一) 那人明显一怔,没想到突然被问这么多问题,他抓了抓蓬松的脏发,不知先从何答起,良久,才说出一句:“那个,小兄弟,我就是想问你,你的那个馒头还吃不吃了?你要是不吃的话,就给我呗…嘿嘿…我吃…” 李梦龙看他这副样子,看看手里的馒头,想着两人既然被关在一处,也算是同病相怜,又想起自己当初街头乞讨的苦日子,不觉眼睛泛酸,心中可怜,遂无奈地摇摇头,用力掰下一小块儿,将剩下的大块儿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馒头,二话不说,埋头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那块儿馒头吃完了,然后又轻声叫道:“小兄弟…” 李梦龙手里仅剩的小块儿馒头才刚咬一口,忽听到他的叫声,李梦龙将头抬起,看到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不忍。 “估计他今天是饿坏了,唉,算了…”想到此处,李梦龙又将手里的馒头一分为二,递给他一半,自己留一半。 那人也不客气,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这回李梦龙长了心眼儿,也是怕他再要,赶紧将手中为数不多的馒头塞进嘴里,待那人再眼巴巴地看向李梦龙时,李梦龙只好向他摊摊手,一脸无奈相。 李梦龙还在心里暗赞自己机智,谁成想,那人在看到李梦龙做出爱莫能助的手势后,竟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一手一个,大快朵颐,边吃还边冲李梦龙笑,李梦龙看罢,心里这个气啊,真是的,他自己有馒头,还装出一副可怜相,向我要馒头,真真是无耻之极,还枉我怜悯他。 李梦龙气得两眼一翻,把身一转,再懒得看那人。 时间不大,那人吃下两个馒头后,又“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水,打个长长的饱嗝,便半躺在墙边的枯草堆上,又随手抽出一根枯草,叼在嘴里,边剔牙边叫李梦龙:“哎,小兄弟…小兄弟…” 李梦龙正躺在草堆上,背对着那人,心中生闷气。听见他叫自己,也没搭理他,可那人却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叫,李梦龙实在被他吵得烦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干嘛?”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不紧不慢地答了句:“回答你的问题啊。” 李梦龙一听,来了兴趣,吃力地翻身盘腿坐起,面向那人,一副严肃的表情。 “说。” “什么?”那人一脸迷惑。 “答案啊,你不是要回答我的问题吗?”李梦龙被他这副样子搞得有些生气。 “哦…可是我忘了你的问题了…”那人嘻嘻一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李梦龙闻言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掐死,“这人神经是有多大条,这才多大功夫,就忘了。”无奈却只得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43章 怪人(二) 那人闻言竟露出一丝神往的表情。 “啊…我的名字啊,好久不用了,哈哈,还真给忘了,哎,我叫什么来着…” 李梦龙握紧双拳,努力克制自己,若不是身上有伤,早就冲上去揍他一顿,看他绝不似一个痴傻之人,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李梦龙有种被耍弄的感觉。 没想到,那人却真的是一副很认真思索的模样。 “哎,我叫什么来着…白…”边想还边抓自己头发,头发被他一大把一大把抓下来,李梦龙看着都觉得疼。 “那个,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李梦龙有些不忍,脱口说道。 那人倒也不坚持,闻言“嘿嘿”一笑,还真就放弃了,不过那表情怎么看都像是“阴谋得逞”,李梦龙气得一扶额头,果然,“贱”这种东西是深入骨髓的。 “那你是今天才来的吗?”李梦龙说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今天?不,不,这个我倒还记得,我来这儿已经好久好久了,久得连我自己都忘记到底吃过多少个黄馒头了。”那人似乎是又回想起馒头的味道,咂了咂嘴。 “你?在这儿?”李梦龙满脸的惊讶与难以置信。 “这么说,在我来之前,你就已经在这儿好久好久了?” “嗯…没错儿,可以这么说。”那人放下支撑身子的手臂,两手交叠置于脑后,平躺在草堆上。 “嗯…我不信,你要是一直在这儿,我不可能不知道。”李梦龙还是不信。 “我一直在睡觉,从你被抓进来到现在。” “我被抓进来那天你知道?!” “当然知道,我还听见你骂狱卒是‘狗’呢,哈哈哈哈…” 李梦龙闻言不觉大吃一惊,看来他并未说谎,不过,难道那人真能不吃不喝一直睡到现在?再者说,这么大一活人,就睡在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我竟然没发现,不可能!李梦龙越想越离谱,又看此人疯疯癫癫,行为怪异,说话又经常颠三倒四,心中已是有八分怀疑,因此只当他说疯话,并未在意…… “那我再问你,你犯了什么罪?因何入狱?”毕竟大家都是同病相怜,李梦龙对此还是颇感兴趣的。 “我…我什么罪也没犯!”没想到那人突然神色激动,大声叫嚷起来。 “没犯罪?不可能!你若没犯罪,他们为何抓你?”李梦龙大声质问道。 “我…我怎么知道?那…那我问你,你又是犯了什么罪?”那人不服,反过来质问李梦龙。 李梦龙一下被呛得哑口无言,“我…我…”的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我犯了什么罪?我为什么被抓进来?整日受尽折磨,只因李柱的死是我造成的吗?可当时的我不过是个孩子啊,是啊,我又犯了什么错?凭什么抓我…” 那人见李梦龙陷入沉思,突然抚掌大笑,笑声将李梦龙从沉思中惊醒,只听那人说道:“是,你我都犯了何罪?为什么我们被抓进来?你去问问外面那些人,他们又是犯了何罪!他们又为什么被抓进来!你、我、他们,被抓进来,是因为有人想抓我们进来,至于为什么,为仇?为情?为钱?为权?总会找到个理由的,哈哈…总会找到个理由的…” 李梦龙闻言再次陷入沉思,“昔日我乃堂堂李府大少,起坐有人服侍,出入金轿玉马,锦衣玉食,衮服宝冠,旁人撞见,哪个不尊我一声少爷,可如今,我不过是个臭要饭的,三教九流皆轻我,就连那街边拉客的妓女都对我掩鼻嗤咄,喝骂如散家之犬,以前没人欺负我,是因为没人敢欺负我,我够强,我有权,有钱,有势,他们不敢抓我,更不敢打我,骂我,折磨我…”接着李梦龙想起了老乞丐和颖儿,当了一年乞丐,自己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和白眼相向,早已学会了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却从未想过,我为什么会是个乞丐?我凭什么会是个乞丐?凭什么我就要向他们下跪,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对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凭什么我只能像个小丑一样的活着?凭什么不是我去指使别人,决定别人生死? 每天像苍蝇一样的活着,时间长了,就会对粪坑着迷;每天像老鼠一样的过着,时间久了,就会被过街喊打。 这一刻,李梦龙的眼中燃起熊熊的光,这一刻,一个要变强的声音在他心里长鸣不息…… 那人见李梦龙久久不语,眼中精芒闪烁,忽的,在满头脏发的隐藏下,在全牢黑暗的掩映中,嘴角竟扬起一个诡异莫测的弧度。 第44章 南荒之蛮凤 “就是这儿吗?”一红衣女子怀抱一名姑娘从天而降,环顾一周,皱眉问道。 “嗯,对的,对的,就是这儿,玉姐姐,你看,前面就是我家。”姑娘兴奋地蹦蹦跳跳,用手一指前面破旧的木门,拉着红衣女子的手就向前走。 原来两人便是玉蝴蝶和颖儿。 颖儿回到熟悉的环境,一直冷峻的小脸终于展露笑颜,此刻就像一个离家多日,马上见到娘亲的小孩子般激动、忐忑。 玉蝴蝶被颖儿拽着,看着颖儿欢欣的模样,心中虽不舒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手捂着口鼻,一手被拖着向前走。 走了几步,颖儿许是注意到了玉蝴蝶的不适,放缓脚步,低着头,弱弱地说道:“对不起,玉姐姐…” 玉蝴蝶闻言一怔,随即忙将掩鼻的手放下,边摆手边说:“没有,没有。”说完又忍不住问道:“颖儿,你以前…就是住在…这种地方吗?” 一提起往事,颖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忙不迭地说道:“是啊,是啊,反正自打我记事起,我就和爷爷住在这里,直到一年前,梦龙哥哥…来了…然后,就是…我们仨…住在一起了…” 似乎只要一提到李梦龙,颖儿就会变得特别羞涩。 当然,玉蝴蝶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三言两语,就把颖儿问得脸红到耳根了。 正说话间,两人来到破木门前,颖儿迫不及待地冲院里喊道:“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喊了半天,院里也没人应声,颖儿一急,伸手推门,门竟然没锁,两扇木门“吱扭扭”开了。 颖儿跑进院子,屋里一片漆黑,皎洁的月光映射下,院中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院东边,一口深井,两只水桶还倚靠井栏而立;院北一座磨盘,雨雪岁月侵蚀的痕迹依旧清晰;院西那口大缸还在,只是却不见了藏在缸中望星星的人…… 一切的一切对颖儿来说都是那么熟悉,却又都那么陌生,毕竟早已物是人非,景色依旧,人不再。颖儿触景生情,不觉泪流满面。 红衣女子走近轻声安慰,颖儿一把推开她,奔着草堂跑去,猛地推开草堂门,颖儿借着窗外月光,看到屋中的一切都与她离开那日并无二致,可却唯独不见爷爷,颖儿边向屋里走边轻声呼唤:“爷爷…爷爷…” 颖儿心中越发不安,来到里屋门前,颖儿伸出去的右手就那样悬停在半空中,仿佛隔着一道门帘之后的里屋,与她现在所处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颖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待她再次睁开双眸时,右手已经坚定地抓住门帘一角,猛地掀开…… “啊!” 一声尖叫,几乎是同时,红衣女子就来到颖儿的身边。 此时的月亮恰巧躲在一片薄云之后,只见帘影飘荡,梁上悬挂的一具瘦弱的尸体似乎也在随之飘荡,月亮偏在此时露出头来,将它的光辉不吝抛洒,颖儿此刻一定恨透了这月光,因为在它的清辉照耀下,颖儿看到了她此生最不愿见也最难忘的画面…… “血染双瞳,雪浸华发,星辰倒转,黑白不明,南荒之蛮凤血脉已然觉醒,圣女,我们等你很久了……” 黑夜中,一丝空灵之音袅袅传开,和着铮铮琴曲,更显明籁清新,只见一人身着锦服,头戴凤冠,白纱遮面,飘飘然自空中下落,另有四名女子紧随其后。 其中一人当空抚琴,琴声婉转悠扬,空空然如冰封大地,急急然若玉珠落盘。 又有一人手捻黑白两色棋子,两枚棋子忽上忽下,忽隐忽现,忽百忽千。 还有一人手捧诗卷,紧蹙双眉,似正凝神思考,偶尔念出一两句诗词,闻之却似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最后一人倒显得平平无奇,只见她两手拨弄着一支毛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在毛笔划过半空之时,天空却留下道道扭曲。 红衣女子见状连忙单膝下跪道:“碧姬大人。” 碧姬微微点头,看向不远处的颖儿,洁白月光如银水,流泻而下,沾染了颖儿那一头白如初雪的发…… 碧姬眼波微动,泪光点点,良久,方说句:“走。” “是。”玉蝴蝶轻声应道。 一阵风过,过去的过不过去都将成为过去,欢乐的,悲伤的,人生,命运,从此这世间将再无颖儿,只有南荒圣女——蛮凤…… 第45章 连清风 荷城,连府…… 夜色下,偌大的连府依旧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仆人丫鬟来来往往,端着果盘茶水,穿梭其间,一场盛大的晚宴刚刚结束。 连府门前,金轿玉马,一个挨着一个,占满整整一条街,来人不时拱手作揖,相互道别,当中一人,最是显眼。 但见此人,年龄不过四十,一身紫金色蟒袍,头戴紫金宝冠,方形脸,络腮胡,宽额小耳,一双虎眼,不怒自威,紫金色面膛,许是喝得有些醉了,由仆人搀扶,东摇西晃,与众人道别,原来此人便是荷城城主——连清风。 宾客之中有一人拎着酒壶,站都有些站不稳,但见此人,一身丝绸长衫,大腹便便,脸上的肥肉上下乱颤,似一副商人模样,满嘴酒气,冲连清风喊道:“连兄…西门郊外那片地…可别忘了啊…兄弟拜托了…哈哈哈…” 也不知连清风听没听清,只是冲那人摆摆手,舌头有些发直地说道:“茂兄,放心,放心,都给你留着呢…哈哈…” …… …… 一刻钟后,连府门前已冷冷清清,连清风在随最后一人一阵寒暄过后,便由一名家丁搀扶着走回连府。 府门刚一关上,连清风便站直身子,一双冷目熠熠放光,再一看,哪还有半点酒醉的样子。 先前搀扶的家丁见状也不感意外,只是颇关心地问道:“老爷,西门郊外那片地您不是早答应许给胡掌柜的了吗?可为何刚才…” “哼!茂广财和胡老大这两条老狐狸,如意算盘都打得叮当响,他们哪是要那片地,是看上西门郊外那片地下的金矿了,估计这俩老小子是得着信儿了,还以为我不知道,这才卯着劲儿地问我要,哼…” “可老爷,您明知那儿有宝贝,还答应说给他俩…” “你懂什么,这几年我将大半精力都放在精研武艺之上,没想到,这俩个老东西趁机发财,现在,纵然是我,也不能小瞧他们了,我之所以一女嫁二夫,一宝许二主,就是想看他们鹬蚌相争,到时不管他们哪一方胜,另一方都必然元气大伤,而我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家丁闻言,忙伸出大拇指。 “老爷,您这招高,真高…” …… …… 说着两人便来至大厅门前。 连清风突然停下脚步,眼中杀机一闪,沉声说道:“对了,把那次去过西门郊外的人都杀了…” 略一沉吟,又补充一句:“还有他们的家人。” 家丁闻言哆哆嗦嗦地问道:“所…所有…还有他们的…家人?” “对!一个都不留!”连清风语气异常坚决。 “是!” …… …… 连府大厅 宽敞的大厅内,古玩字画陈列,几把会客椅皆是用海南黄花梨木制成,青砖石板上铺就大红针织地毯,室内不知焚着何种香,香气四溢,闻之令人心胸舒畅,神清气爽。 此时,会客椅上正端坐一道人,但见此道人,身穿阴阳八卦灰道袍,手执拂尘,发色黑白参半,头戴道冠,正闭目凝思,在道人对面,坐着连城灭和李良,两人不时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其余的仆人丫鬟则环侍左右。 连清风推门而入,连城灭率先起身。 “爹!” 连清风一摆手,仆人丫鬟会意,忙疾步退出大厅,不多时,厅中只剩连清风、连城灭、道人和李良。 连清风没有理会连城灭,径直走到上首位,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对道人说道:“铁兄,据说前几日二机门被灭门,你可知晓此事?” 原来此道人便是李良的师父——铁叟道人。 第46章 归海潮生 铁叟道人微睁二目,沉声说道:“听说了。” 连清风欲言又止,“不会是那件事…” 铁叟道人微微摇头,“不会,那件事我们做得极隐秘,知情的人并不多,且关键环节我们早已打点清楚…” 连清风闻言轻舒一口气。 “那铁兄,你可知此事是何人所为?”连清风身子微向前倾,一副很紧张的模样。 “嗯…这倒不知…只是我前日听曹道兄说起,灭门之人在后院留下一个‘霸’字,不知是何用意…”铁叟道人手捻须髯,略一思索,说道。 “‘霸’字,当今武林可有谁会这般行事?”连清风闻言,前倾的身子慢慢向后倚,直至靠在椅背上,一番话既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铁叟道人白眉紧皱,手捻胡须,拂尘微摆,良久,方说道:“当今武林,断不会有人如此,不过,二十年前,我曾记得师父无意中说起…” “五十年前,武林中出现一位少年,此人惊才绝艳,刚出现便搅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只传说他来自南海,自幼修习‘百川刀法’,名唤归海潮生。此人甫一出现,便接连挑战武林各大门派,现在说来也已成佳话,因为从未有人能抵住他一刀之威…” 大厅之中响起一片吸气声…… “且他每战赢一派,便会留下一个‘霸’字,武林各大门派由是岌岌自危,惊惧至极,以致整日魂不守舍,生怕这个归海潮生找上自己…”铁叟道人说到这里,忽然停顿,微微一笑,闭口不语,只是这笑容里更多的却是讥讽。 连城灭正听到兴头上,忽见停下,可有些等不及了,连说:“后来呢?后来如何?” 铁叟道人冷哼一声:“后来武林各大‘正’派以‘剿魔’为名,召集各派高手约百余人,将归海潮生逼至紫山…” 铁叟道人声音悠悠袅袅,娓娓道来,满脸神往之色,仿佛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一般…… “那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归海潮生以一人之力大战百人,三天三夜,未曾停歇,最后力竭而亡,相传至归海潮生毙命那一刻,百余人只剩十人,且都是风中残烛,瓦上薄霜,不到月余,又死两人,而据说归海潮生至死都未倒下,更未曾求饶,当真是霸气无比。” 众人听得不觉有些出神,良久,还是连清风最先发声。 “那最后剩的十人都是谁?” 铁叟道人似乎还沉醉于先前的讲述中,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余的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好像是有‘无剑’方弼奇,‘雷影’潘猎,‘三锤元帅’董平山,‘多情霸王枪’李石,这几人都是当时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唉,谁知世事难料,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连城灭问道。 “唉,据说这四人在合力击杀归海潮生后,不知为何,皆隐退江湖,更是对往事闭口不谈,方弼奇本就无儿无女,自退隐山林后,便再无人见过他;潘猎还好些,后来靠做生意又发了家,可也从不过问武林之事;董平山最是凄惨,竟落魄到靠打铁为生;李石战后则直接在紫山城安家,娶妻生子,可惜到他儿子这辈,不知得罪了何人,竟也被灭门,唉…”铁叟道人唏嘘不已。 对面的李良闻言紧抿双唇,身子不自觉地动了动。 “这么说,难道是那人…”连清风咽了口唾沫,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铁叟道人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他已死了五十年,怎有再现人间之理?” “那,二机门之事又该如何解释?”连清风霍地站起。 这次,铁叟道人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捻胡须,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第48章 痊愈 李梦龙闻言咧了咧嘴,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心里想着:“哼!一会儿你若治不好,看我如何好好寒碜寒碜你…” 李梦龙边想着边咬着牙挪动身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挪到“怪人”旁边。 彼时李梦龙早已汗流浃背,本就未好的伤口再加上被汗水这么一浸,那滋味就甭提了。 李梦龙又“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心中不禁暗骂那个狗奴才狱卒,要不是他为邀功献媚,做了一个什么“铁蒺藜鞭”,我又何苦受这份罪。 “怪人”也不废话,掀开李梦龙的衣服察看,血迹早已干涸,衣服与皮肉粘在一起,这一掀,犹如揭去层皮般,李梦龙惨叫出声,直呼:“你轻点儿!轻点儿…” “嘶…你这伤…有些棘手啊…”“怪人”察看过伤口后,咂咂嘴,说道。 李梦龙心想:“哼,不能治就说不能治,还跟我拐那么多弯弯绕…” 心中想着,嘴上自然也不客气:“怎么?治不了啊?早说啊…” “怪人”闻言,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说道:“哎呀,治倒是能治,就是…有些麻烦…除非…” “除非什么?”李梦龙突然感觉事情不妙。 “嘿嘿…也没什么,除非你再加半个馒头…”“怪人”笑容猥琐地说道。 “滚!不治了!他娘的!还跟我讨价还价,我才一个馒头,还再给你半个,你咋不说直接饿死我呢?告诉你!老子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也不向你求救!”李梦龙情绪激动,说着就要往起爬,不想又扯动了伤口,疼得他连连吸气。 “怪人”见状忙按住李梦龙,“哎,李老弟,别介,别介呀,我这不是开玩笑,开玩笑呢,哈哈…” 李梦龙闻言,这才消点儿气,不再动弹。 “怪人”又“嘿嘿”讪笑两声,复把手放在李梦龙背上。 “说好了半…” “你到底治不治?!” “治,治,唉,年轻人,火气太大…”“怪人”又嘟嘟囔囔一阵,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梦龙初时感觉有些疼痛,慢慢地,就感觉后背似有一股暖流流动,暖流所经之处,麻麻的,痒痒的,又酸酸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外面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下冻了几个时辰,回屋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令人浑身舒爽…… 李梦龙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场大觉,待李梦龙再醒来时已是黄昏,这一觉可以说是李梦龙自打进牢后睡得最香的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整个人好似在云端,飘飘欲仙…… 李梦龙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发觉,后背竟然不疼了! 李梦龙赶忙反手摸后背,惊喜地发现,原来纵横交错的伤口如今只留下几道淡淡的伤痕。 李梦龙激动得无以复加,刚想叫“怪人”,却发现他早已蜷缩在墙角的稻草堆上,沉沉睡去。不过与以往不同,这次,他竟然打起呼噜,虽然也不过是极细微的鼾声。 李梦龙走过去,盘腿坐在“怪人”旁边,手拖着下巴,把“怪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感觉他的身上似乎蒙着一层雾,他现在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怪人”了…… …… …… “怪人”醒来已是深夜,今晚李良没有来,狱卒们便也懒得去打李梦龙,估计这会儿正拿着昨晚的赏钱出去逍遥快活了,李梦龙倒也乐得清闲。 直到“怪人”醒来,看见李梦龙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中充满惊奇与崇拜。 “怪人”摇摇胳膊,伸伸腿,随口问道:“好了?” “嗯。”李梦龙点点头。 “你是怎…” “怪人”似乎早就猜到李梦龙要说什么,直接冲李梦龙一亮手掌。 “抱歉,这是我的秘密。” “怪人”的语气听起来不容辩驳。 “那你…可以教我吗?”李梦龙弱弱地问道。 “我说过!这是我的秘密!我为你疗伤,就只是想换你半个馒头而已,仅此而已!” 不知为何,“怪人”突然提高音量,声色俱厉地说道。 “你还有事吗?如果没事,就去睡觉…啊,对了,把那半个馒头给我…” 李梦龙气呼呼地把手中的馒头一分为二,扔给他半个。 “怪人”接过馒头,二话不说,揣进怀里,倒头便睡。 李梦龙看着他的背影,牙根气得直痒痒。 “切!不教就不教呗!拽什么拽!我还不想学呢!”然后一把将手中的半个馒头全塞进嘴里,就着一碗清水,吞下肚去,而后也躺在稻草堆上。 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第49章 人生八苦 一间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上,微风自窗口轻送进来,薄纱帘幔微动,混着桃花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原来是院中的几株桃树绽放,加之又刚刚下了场小雨,桃蕊凝露,数只小燕正忙着衔泥筑巢,来来往往,星移斗转,又是一年春天…… 二楼梳妆台前,一张绝美容颜映在铜镜中,容颜精制若雕刻,犹如画中走出的仙子。 不过,此刻映在铜镜中的却是一张布满忧愁、疲惫的娇颜,而那满头银发更犹如心中愁结出的白花,烘托着,映衬着…… “踏…踏…踏…” 有人走上二层小楼,镜前人没有回头,来人走至镜前人身后,站住,看着镜子中的衰容,微抿嘴唇,良久,方说出一句:“醒了?” 镜前人没有回答,只是略抬眼觑了镜中人一眼,便垂下眼眸。 屋内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许久,镜前人幽幽说道:“为什么?” 来人不知如何作答,眼中满是怜悯,抬起的一只手,向前伸了伸,似乎是习惯性地想摸摸镜前人的头发,可那满头白发却让她的手望而却步,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缩回。 镜前人盯着镜中来人的眼睛,来人心头一凛,那一双眼如刀般凌厉,直插入来人心中。 而镜前人一字一句的话语更如重锤般敲击着来人已然受伤的心。 “我!问!你!为!什!么?!”镜前人怒声嘶吼,声若虎啸龙吟,来人不及防备,心头一震,一口鲜血喷出。 突然自窗外掠进四人,四人合力,将内力催至极限,护住来人。 镜前人怒气勃发,满头白发狂舞,竟隐隐有变红的趋势。 “快!圣女要觉醒了!快结‘四才阵’!”只听四人之中,一人高喊。 其余三人闻言,互相使了个眼色,意随心动,变换阵型。 合四人之力,方才堪堪与之较平,镜前人痛苦嘶吼,陡然,一声凄厉长嚎自阵中传出,四人见状,心中暗道:“不好!”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四才阵”破,四人倒飞出去。 再看镜前人,原本如初雪般洁白的发此刻已如血染般猩红,一双血瞳瞳的眼狠厉地盯着众人。 就在其欲动之际,忽听窗外传来缕缕笛音,笛音清脆。 镜前人闻笛声竟晃了神,眼神迷茫,茫然四顾,却见不知何时地上已铺满一层桃花瓣。 只一刹那,一道人影晃过,带起片片桃花,镜前人已卧于人怀,屋中人见来者,忙起身参拜。 “碧姬大人。” 碧姬一挥手,众人起身,碧姬望着怀中女孩,怜惜地抚摸着那一头已恢复原状的发,薄纱遮掩下的两腮微微颤动。 “玉妹,你没事?”碧姬将怀中女孩轻轻放于塌上,转身对旁边一身红装的玉蝴蝶说道。 “我没事,只是颖儿她…”玉蝴蝶抬手抹掉嘴角血迹,关切地看着卧于塌上的女孩。 “音绝,玉楼,诗谙,柳娜,你们呢?”碧姬又问屋中那四人。 “碧姬大人,我们无事,只是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四次了…”四人中的音绝说道。 “唉…毕竟那种事…唉…要怪就怪我,发现的太晚了…”玉蝴蝶自责道。 碧姬起身,将手放在玉蝴蝶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玉妹,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生死本就天意,天意不可违,又且天地间还有缘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缘分到了,万事皆通,缘分尽了,也莫强求,尽了便尽了…” “可颖儿毕竟还小,不懂这尘间种种苦事,唉,说到底,又有谁人能懂呢?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纵然心知肚明,也难超脱…”诗谙不无感慨道。 “若众人皆能超脱,那还要佛祖做甚?还要那九幽冥府做何?万物存在即有理,又多去想那些干嘛?空伤神,烦忧思,还不解…”一旁的柳娜见气氛略显沉重,随口说道。 不成想,一番话,反倒解了众人苦恼。 “天先手,地作盘,我们不过是老天手中棋子,天意难揣,下步棋是‘守角’还是‘挂角’,只有天知…既如此,又何必杞人忧天,当是走一步,看一步…”玉楼手捻棋子,若有所思道。 众人闻言皆微微点头。 “碧姬大人,圣女如今已然找到,只是不知另三者尚在何方?”音绝沉声说道。 “不管在何方,不管前路漫漫,几许修远,我都不想她再受哪怕一丝一毫的伤…”碧姬将颖儿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一番话,既像是关怀,又像是承诺。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塌上蜷缩的颖儿,眼中亦满怜惜…… 第50章 三川捉负汉 据荷城三千里外的三川城,与荷城夜晚的诡秘幽森形成鲜明对照。 三川城的夜晚灯烛映天,街上行人往来不息,餐馆酒楼前更是人流如织。 不论达官显贵,亦或平头百姓,经过一天的辛勤劳作,似乎皆对三川城的夜景诱惑难以抵挡,纷纷走出家门,一睹三川夜色。 文人墨客更喜江上泛舟,饮酒作诗,而这三川夜景便是绝佳的素材。 岸上小贩吆喝声更胜白日,似乎白日只是用来热身,而夜晚,才是他们的主场。 …… …… 穿梭于三川街道的行人中,有两道身影尤其引人注目。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一人着黑布短袴,一人穿青布长衫,高的那人略显痴傻,一双大眼四处乱瞅,矮瘦之人倒显精明,手摇折扇,迈方步,两眼放光。 “青哥,你刚不是说要请我吃酒吗?咱们赶快去找酒家啊…”黑大个看着前方不远处一家酒楼,口内生涎。 原来此二人便是黑衣教主座下护法——青牙、黑獒。 “再等等,着什么急?少不了你喝的…不过喝酒之前,咱们还得去干点活…”青牙自得一笑。 “什么活?”黑獒心眼少,摸摸后脑勺,疑惑问道。 “嗯…走,到了你自然晓得…”青牙也不多说,收起折扇,加快脚步,黑獒只得郁闷跟上。 一刻钟后…… “到了…”青牙一抬手,黑獒站住,抬眼望去,赫然见“桃林居”三个大字。 黑獒震惊,眼睛瞪大三圈,随即紧拥青牙,便欲亲,还吼道:“哎呀妈呀!青哥!你对俺真是太好了!俺原本还以为只是吃酒,没想到,竟然是吃花酒,哎呀妈呀!嗯…”说着撅起嘴唇,就在距青牙还有不到半尺时,青牙实在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巴掌。 黑獒被扇懵了,捂着红肿的右脸呆立原地。 青牙似乎也懵了,抬起的左手悬在空中。 “那个,獒弟,我不是故…”青牙神色紧张,焦急地解释道。 没成想,话还未说完,黑獒突然扑上来,青牙下意识格挡,却听黑獒吼道:“青哥!你打!只要你高兴!打我多少下我都愿意!” 黑獒心中想的却是:“为了这顿花酒,拼了!” 青牙随即暴走,对黑獒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拳打脚踢。 一刻钟后…… 青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黑獒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待青牙喘匀气,抬脚踢踢黑獒,见没反应,便加重力道,黑獒“腾”地一下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喊着:“花酒!花酒…” “快起来!别装了!”青牙小声厉喝道。 黑獒摸摸后脑勺,自地上站起,不住傻笑。 “嘿嘿,睡着了…” 一句话气得青牙直翻白眼。 “青哥,到底什么事?”黑獒面色凝重,一改此前嬉笑之态。 “唉,獒弟,别提了,教主今日又命我给她抓一百精壮男子,还非要负心汉。唉…你说,这种时候,我上哪去找啊?且自打上次干完一票,现在那些男人一到晚上都不敢出门,这个‘桃林居’是我蹲点守候一个多月才发现的,你看,它表面上虽是正经酒楼,实则暗藏玄机,这里的姑娘不光陪酒,还干些别的勾当。而这里,也是本城最大的地下妓院,我估摸着,能来这里的男人,必定不是正经货色。所以,我决定,今晚在这儿干一票,不过,这一百人,着实太多,有些麻烦。所以,嘿嘿,希望兄弟你帮帮忙,事成后,教主赏金,咱哥俩平分,如何?” 青牙一口气说完,又拍拍黑獒肩膀,一副“有肉兄弟吃,有钱兄弟花”的姿态。 黑獒狂放一笑,道:“哈哈,青哥,咱是兄弟,没说的,你说怎么干?” 青牙将计策说与黑獒听,说是计策,不过就是两人守在“桃林居”外,见有男子出来,敲晕,而后拖入后面的树林中,绑牢。 简单,却也不简单。 青牙和黑獒在外面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出来。 听着里面弹奏的小曲,闻着里面飘出的酒肉香气,两人眼睛都绿了。 黑獒更是有些熬不住,本来想着今晚上青牙请吃酒,便特意留着肚子,没成想,酒没吃到,反倒在这儿白白挨饿受冻三个时辰,真是越想越心凉。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饥饿使得脑袋开窍,还是灵光乍闪。 黑獒沉声说道:“青哥,你说来这儿的人是在这儿过夜还是半夜走啊?” 第51章 桃林 仙境 青牙闻言一愣,手摸下巴,思衬良久,而后猛然起身,向着“桃林居”走去。 “他娘的!既然暗的不行,那咱就来明的,走!” 黑獒一怔。 “青哥,你要抢啊?” “哼!抢又如何?!” 青牙头也没回,依旧向前。 黑獒狂笑出声,随即迈开大步,跟上青牙。 两人来至“桃林居”门前,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妇走近招呼。 “两位客官,快,快,里面请,楼上有单间,二位看看来点什么?”美妇赔笑说道。 “我们是来‘寻乐子’的…”青牙展开折扇,意有所指。 “客官,我们这儿只有酒肉,二位若是想听听曲儿,我可以叫姑娘们演奏…”美妇脸色微变,言辞闪烁,却强作镇定。 “少废话!这儿干的什么营生你我心知肚明,快带我去!”青牙“刷”地收起折扇,不客气地说道。 “你放心,我们不是捕快,再说,又有哪个捕快会闲得无聊来抄你们的窝…”青牙为消除对方戒心,又说道。 美妇顾盼良久,一双美目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又看看他二人身后,确定没有别人,方说道:“你们跟我走。” 美妇说完,转身在前带路,二人跟上,三人穿过前厅。 前厅乃是普通客人用餐区,只有几名衣着朴素,面容姣好的歌女抚琴唱曲。众人时不时叫好,还算安静。 走了约莫一刻钟,三人来至后厅。 后厅较前厅则略显高档,只见在后厅正中,赫然摆放着一座戏台,此时台上一名青衣正吊着高嗓,悲悲切切,唱的是孙尚香《祭江》。 台下众客皆围台而坐,一桌两人,桌上摆放着茶水、瓜子、果品等物,整间厅只回荡着青衣悲戚的嗓音。 三人再向前走,穿过后门,来至一片空旷荒凉的空地。 美妇回头轻轻说道:“小心些,就快到了。” 说完右转,走入一条漆黑的小巷,后面二人紧紧跟上。 三人在小巷中摸黑行走,约一柱香过后,美妇停在一扇木门前,抬手在木门上有节奏地敲击三下。 “笃…笃笃…笃笃笃笃…” 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一道缝,一个满头灰发,满脸皱纹的头探了出来。 那个头冲美妇点点,美妇还礼。 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进来。” 美妇回头冲青牙二人轻道:“走。” 黑獒拉拉青牙衣角,满脸犹豫。 “哥…” 青牙拍拍黑獒后背,叫他放心,一扬头,当先走了进去。 黑獒见青牙走进去,当下也不迟疑。 院中极黑,美妇从守门老者手中接过灯笼,在前带路。 三人来至一间破烂木屋前。 青牙疑惑地看看四周,突然厉声说道:“臭娘们!你跟我耍花样!” 说罢就要动手。 美妇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青牙二人,语带讥讽,说道:“二位怕是头次来?” 说罢也不解释,兀自转身,推开木门,走进屋去。 青牙与黑獒对视一眼,还是跟了进去。 只见美妇径自走到书架旁,在一本书下摸索半天。 忽然,一阵机簧括索声响起。 “咔啦…咔啦…咔啦…” 书架竟从中间分开,向两边滑去。当中露出一扇石门。 美妇站在石门旁,两手交叠,垂于身前,嘴角含笑,微微躬身。 “二位客官,欢迎来到‘桃林仙境’…” 说着按下墙上的机关。 石门开启,一股热浪伴着喧嚣的噪声混着酒肉香、胭脂气一齐涌出,光亮瞬间照亮木屋。 青牙与黑獒二人惊得目瞪口呆。 美妇颇鄙夷地看着他们二人,淡淡地说声:“走,客官。” 两人仿若失了三魂,丢了七魄,鬼使神差般跟着美妇走进桃林仙境。 三人前脚踏进,后脚石门“轰”地关闭,书架合起,木屋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不得不说,桃林仙境较外面的桃林居相比,档次提升了十倍不止。 其内金碧辉煌,溢满淫靡之气。 桃林仙境竟是仿照昔日商纣王“酒池肉林”而建。 只见正中一座大池,大小约占二分之一。 四周栽种桃树,其时正值桃花盛开烂漫之际。 满眼的粉红,酒池之上飘满桃花,酒香混着桃花香,酿出“桃花醉”,醉倒众人。 桃树枝杈间挂满烤好的肉,树旁放着一根高竿,供客人随意取食。 其时酒香四溢,花香袭人,更有蜂飞蝶舞,小曲怡人,烟雾缭绕,轻歌曼舞,真让人恍若置身仙境。 在场众客皆面色酡红,呼吸急促,东倒西晃,欢隐畅笑。 不时有人摔进酒池之中。 这时,就会有仆人将其捞起。 “这…这…这…青哥…这…他娘的…真是仙境啊…” 黑獒眼见此景,震惊得无以复加。 再看青牙,也是呆愣当场。 黑獒摇几摇,晃几晃,方回过神来。 青牙抹抹额角细汉,说道:“啊…啊…是啊…是啊…真是…仙境啊…” 第52章 “阎王”青牙 美妇与众人打着招呼,忽然转身对青牙二人说道:“二位随便看看,这里的酒肉皆是,二位若是累了,楼上有单间,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说罢,轻摆柳腰,娉婷袅袅,向着来时的石门而去。 估计是又回到前面的桃林居招呼客人去了。 “醉生梦死”,此刻用这个词来形容桃林仙境中的众人当是最贴切不过了。 黑獒顾不得那许多,“嗷”地一声便冲向远处。 可青牙却很冷静,极为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过头。 除了一开始的微微出神。 他隐隐感觉到,这满屋的淫靡、荒唐,只是假象,只是陷阱之上的一层浮土,为的就是迷惑猎物,踏入陷阱。 青牙时刻未忘,来此的目的。 他暗中观察,可大家似乎都忙于醉生梦死,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青牙暗舒口气。 …… “各位,安静…” 青牙清清嗓子,对着在场众人说道。 却尴尬地发现,众人压根没听到,嘈杂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 青牙的声音在其中有若蚊蝇。 “安静!!!” 青牙怒,催动内力大喝一声。 这两个字仿若炸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震得在场众人耳膜发疼。 喧嚣立时归于沉寂,寂静的怕人。 只有几个喝醉的客人兀自聒噪不休,在旁服侍的仆人皆惊惧不已,神色惊慌,看着青牙。 青牙微微一笑,似乎对此颇为满意。 “各位大人,打扰了,奴家在此向众位赔个不是…” 也不知青牙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捏着嗓子,尖声细语,阴阳怪气,向在场众人盈盈一拜。 黑獒正在远处大快朵颐,见状,唬得一哆嗦,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汗毛直竖,烤肉咽下一半,险些没将他噎死,忙喝口酒,搓搓胳膊,心道:“又来了…” 众人一时有些发懵。 青牙又道:“接下来奴家将说的,望各位大人谨记,那就是,在场所有的男人,奴家都要,至于女人嘛,要么走,要么…死…”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声起。 “滚!你是个什么东西?死娘娘腔,别坏了老子的兴致,快滚!快滚!” 一中年男子许是喝多了,靠着一株桃树,站都有些站不稳,推开两侧仆人,满身酒气,摇摇晃晃,自青牙身旁走过,走向出口。 青牙面色一凛,目光一寒,一回手,手中折扇一闪,旋即回到手中。 再看那人,向前走了约莫四五步,忽然站住不动。 “噗…” 漫天血雨,有若玫瑰绽放,飞入酒池,晕染开来,点缀成点点梅花。 一颗人头“嗵”地掉进酒池之中,泛起片片涟漪,朵朵梅花绽放。 直到那人身体“扑通”向前倒去,人们方回过神来。 “哇!杀人了!快跑啊!” “杀人了…” “快跑…” 此时的桃林仙境已非仙境,俨然地狱一般。 那奔走逃跑的众人,便是地狱中四处逃窜的小鬼。 可小鬼终究是小鬼,就算蹦哒地再欢,也逃不出阎王的掌心。 而此刻这尊阎王正站在这大厅中央,嘴角带笑,神情癫狂,近乎残忍地看着众人。 生命消逝,鲜血溅放…… 惊恐,绝望,死亡…… 众人蜷缩一团。 颤抖,呕吐,无言哭泣…… “轰!” 一声巨响,石门被人从外强行破开,可见来人之急。 一众人蜂拥而入,那美妇亦在其中。 原来自青牙二人进入桃林居那刻起,美妇就已心生怀疑,只是未曾当面说破。 后美妇敲门,暗语守门老者警惕,又匆匆离去,实是搬请救兵,可惜仍是晚了一步…… 第53章 女人走 男人留 入眼所见,残骸遍地,血腥扑鼻。 宾客瑟缩一团,不住战栗。 一人身着青衣,独立当场。手中纸扇已染红,正在滴血。背负一手,淡淡地看着来人。 美妇瞪大双眼,手捂着嘴,惊恐地看着青牙,而后呕吐不止。 来人中有一同样穿绿装的中年男子,见着这等血腥场面,亦是皱皱眉头。 中年男子道:“你是何人?” 青牙道:“取你性命的人。” 中年男子道:“我们认识?” 青牙道:“第一次见。” 中年男子道:“既是第一次见,阁下为何要杀我?” 青牙道:“没什么,因为我必须得杀你。” 中年男子道:“我不懂。” 青牙道:“若是我想将这满楼男人带走,你会如何?”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道:“除非你先杀了我。” 青牙摇摇头,道:“我说过,我必须得杀你。” 中年男子道:“是啊,看来无解。” 两人话音未落,众人只觉屋内温度瞬间下降十度。 两人彼此对视,还是谁都未动,似乎在比,看谁先沉不住气。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后…… 终于,中年男子动了,他的动作极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再看中年男子,已侵身于青牙面前。 似乎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中年男子已倒于青牙脚下,口吐鲜血。 青牙道:“你败了。” 中年男子道:“在我出手的那一刻,我便已知道,我败了。” 青牙道:“既已早知,又为何先出剑?” 中年男子道:“我虽等得了,可这满楼的人却等不了。” 青牙道:“你死了,他们一样等不了。” 中年男子道:“可到那时,我也早已看不见了。” 青牙道:“你的剑很快,可惜,你若不先出手,我可能会死在你的剑下。” 中年男子道:“再快的剑,也斩不断,内心的羁绊。” 青牙道:“你故意寻死?” 中年男子道:“世上没有人会故意寻死,除非这个人真想死。” 青牙道:“你想死?” 中年男子道:“身不由己,也许只有死,才能让我更自由。” 青牙沉默了,良久,方说道:“我若是你,就绝不会去寻死,因为我会将挡在我面前的所有人都杀死。” 中年男子道:“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亲人?” 青牙再次沉默,许久,方道:“哪怕他是我的亲人。” 这次,中年男子沉默了。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道:“可我做不到,你成全我。” 青牙道:“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青牙说完,便向黑獒走去。 随行的人随即冲上前去,救起中年男子。 …… 黑獒依旧胡吃海喝,眼前的血腥场面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青牙走过去,狠狠地踹了黑獒一脚。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干活了。” 黑獒道:“完了?” 青牙道:“不然?” 黑獒道:“那个‘百剑泉’的小子死了?” 青牙道:“没有。” 黑獒道:“那咱们如何干活?据说他的伐檀剑在武林中可是出了名的迅疾、凶猛。” 青牙道:“不必管他,他不过是个一心求死的傻子。” 黑獒道:“傻子?一心求死?” 青牙道:“持剑者,当有剑心,当善决断,杀伐果敢,似他这般遇事踌躇,踯躅不前,心志不坚,剑心不稳,纵有剑,也不过居于二流,终其一生,难窥大道。” ……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许多,女人走,男人留…… 不过,这件事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毕竟,能去得起“桃林仙境”这等场所的人,在武林中也算是小有势力。 于是…… 悬赏令:能活捉青牙、黑獒者,赏金千两;能击杀青牙、黑獒者,赏金百两。 …… 第54章 潘翠英 荷城,连府。 天街夜色凉如水…… 连府门前,连城灭与李良并肩而立。 一顶轿子自街角转出,缓缓而来。 连城灭望着轿子,眼中神色复杂。 眨眼之间,轿子已来至连府门前石阶下,缓缓下落。 轿夫压轿,轿旁一名丫鬟顿首打帘,左手悬空而滞。 许久,一只纤纤玉手自轿中伸出,皓腕凝霜雪。 玉手柔荑,洁白如月,腕间系着一串铃铛。 玉手轻搭于丫鬟手上。 帘幔微动,一妙人自轿中步出,白纱裙,目光清冷,容颜姣好。 偶一抬头间,正撞着连城灭目光,眼中好奇之色一闪而逝,随即恢复冷漠。 连城灭不敢怠慢,忙趋步下台阶,拱手作揖道:“潘小姐,请!” 潘小姐点头致意,并未答话。 连城灭做了个“请”的手势,闪在一旁。 潘小姐在丫鬟的搀扶下,步入连府。 府中自有仆人带路。 潘小姐与他丫鬟走在中间,连城灭与李良跟在后面。 一行人井然有序,府门关闭。 大厅中早有人等候,连清风坐在首位,铁叟道人坐在侧位。 仆人先入,通禀完毕。 潘小姐当先走了进来,疾走几步,来至连清风面前,冲其盈盈一拜,颔首作揖。 潘小姐道:“前日伯父寿辰,家父身在外地,不及赶回,心下不安,今日特命小女前来赔罪。家父说,过几日家父忙完公事,自当亲到府上,面躬谢罪。家父还说,人既未到,这礼则是万万不敢不到的。伯父,这是礼单,您老过目…” 说着自丫鬟手中接过礼单,双手奉上。 连清风哈哈大笑,早有下人将礼单接过。 连清风看都未看一眼,自座位上起身,几步来至潘小姐身前,边拍着潘小姐肩膀边大笑。 连清风道:“哎呀,潘兄真是…哎呀…早晚都是一家人,又何必为我破费呢?” 这一句话瞬间将潘小姐闹了个大红脸,羞赧地低下头。 一旁的连城灭皱皱眉头,也有些不适。 满屋众人除潘小姐和连城灭还有仆人丫鬟外,皆是哈哈大笑。 李良自然未笑,他向来不会笑,只是嘴角抽动一下,便再无反应。 众人笑罢。 连清风道:“快,快,坐,坐,侄女,你愣着干嘛,到这儿就像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见外…城灭,快给潘小姐倒茶啊…” 连清风白了连城灭一眼。 连城灭一言不发,唯唯诺诺,如提线木偶般,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杯,搁在潘小姐手旁。 连清风道:“侄女,此次前来,就在伯父家多住几日,我让城灭陪着你四处逛逛,上次你来,也没能多待上半日…” 潘小姐道:“伯父的好意,侄女心领了,只不过,这怕是不合适…” 连清风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城灭,明日你陪着英英在城里好好转转,为父公务繁忙,就不陪你们去了。英英,今日,你便多陪陪你伯母,得知你要来,这几日她是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念叨的我呀,耳朵都起茧子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 随即,连清风吩咐排摆酒宴,为潘翠英接风洗尘。 次日,连清风陪潘翠英闲逛,暂且不提。 …… …… 近几日,李梦龙只觉头脑愈发昏沉,精神不振,身体时而奇痒无比,时而剧痛难忍。 夜里常噩梦缠身,惊醒时冷汗涔涔。 有时清醒,有时恍惚。 清醒时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目不能视,俨然废人。 恍惚时反倒能言,能闻,能视。 且时时昏睡不醒,一日能睡大半日,却仍觉渴睡。 而这一切起因,皆源于“怪人”。 因为前日,“怪人”死了…… 第56章 神功护体 荷池,一叶扁舟,轻分荷叶,踏波而行。 船夫撑蒿,舟中二人,一男一女,相对而坐。 男饮清酒,女酌淡茶,相顾无言。 男的正是连城灭,女的是潘翠英。 连城灭道:“此间只我二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潘翠英道:“想来你也明白,你我二人的婚约,只是父母之命,你爹是荷城城主,我爹是碎叶城城主,政治联姻罢了。” 连城灭道:“所以?” 潘翠英道:“所以,我希望,他日咱俩成亲,我不管你,你也莫要管我。” 连城灭道:“哦?一向以贤良淑德着称的潘小姐竟会跟我谈条件?” 潘翠英道:“哼,那又如何?这于你于我,皆为有利。” 连城灭道:“不知潘小姐可听过,‘夫唱妇随’…” 潘小姐道:“你休要将我与那些痴女怨妇相提并论,一生只知围着男人转,我与她们可不一样。” 连城灭道:“男人生来便是要当权的,便是掌管这人世的,男人封侯拜相,称王称帝,而女人只配在家纺纱织布,相夫教子。女人,永远永远都只能是男人的附庸。” 潘翠英道:“自古以来,女子封侯者数不胜数,巾帼英雄亦是数不胜数,便是那千古一帝,也不过一介女流,又何来女子附庸男子之说?” 连城灭道:“女辈终究是女辈,难成大事。” 潘翠英道:“成大事者,不分男女。” 舟中一时沉寂,船桨凫水声清晰。 良久 连城灭道:“你大可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潘翠英道:“如此最好。” 直至傍晚,二人方坐马车回府。 马车上 连城灭道:“待会儿回到府中,还望你配合。” 潘翠英道:“这个你自是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二人回到府中,见过连父连母。 晚饭席间,述说今日游玩所感,途中趣事。 一切自与旁日无左。 搁过不提,再说李梦龙。 自那日神秘绿袍老者来过后。 又过三日 说来也怪,自打“怪人”传功后,李梦龙便觉精力充盈,伤口也愈合得极快。 不论多重的伤,只需一夜,便复旧如初。 纵是断指断腿之伤,一日一夜后,也不痛不痒,跑跳如常。 李梦龙当然不知,“战鳌法”的神奇玄妙之处,绝不仅此。 而只这一点,便已教他激动难抑。 至少,以后不再怕鞭刑拷打。 这于现今的李梦龙来说,便已是喜事一桩,快事一件了。 翌日,天还未亮。 李梦龙被狱卒从草堆上拽起,拖回审讯室。 这已是第三次了。 不知为何,这几日,狱卒对李梦龙拷打的越发勤了。 许是李梦龙每次鞭刑前生龙活虎的姿态,激怒了李良。 李良命狱卒狠狠地“招呼”李梦龙。 便是久未曾用的“铁蒺藜鞭”,也被找出来。 对于李良这种疯狂且变态的行为,李梦龙除了在心里暗骂,别无他法。 好在他现在神功护体,自是不惧这等小伤。 这日,李良正亲督行刑,李梦龙迷迷糊糊间,却忽听得有女声传来…… 第57章 转机 牢门开时,一男一女并排走入。 男的正是连城灭,女的是潘翠英。 李良见二人,颇感惊讶。 李良道:“少主,潘小姐,你们为何来了?” 连城灭刚欲回答,潘翠英却抢先一步。 潘翠英道:“是我非要来看看,不干连公子的事。” 连城灭站在一旁,嘴唇微动,似欲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连城灭和潘翠英的突然到来,使得对李梦龙的拷打暂告一段落。 大家无不紧张地注视着潘翠英,注视着他们未来的少夫人。 潘翠英毫不在意那些惊诧的目光,在审讯室中走走停停,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满眼的好奇。 潘翠英边走边道:“在碎叶城,爹爹从不许我进牢房,更不许我碰这些东西,他总说,这些都是男人才能碰的,他也总是带我两个哥哥入内,不许我进,切!凭什么…” 忽然,潘翠英怔住。 不远处的李梦龙浑身是血,一身白布囚衣已成赤色。 此刻,他正透过垂下额头的脏发,注视着潘翠英。 今天,潘翠英的妆容极美。 头戴绿宝石发簪,发髻斜挽,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斜披肩上。 凤头玉颈,桃眼粉腮,琼鼻樱口,齿如白贝。 一身绿萝长裙,尽显体态玲珑。 一颦一笑间,自有一段风流;一行一停处,更带三分娇媚。 此刻,那发怔的样子,像极了阳春三月水波不兴的一池春水,透着宁静,映着春情。 李梦龙脸色微红,气息微乱,目光一闪,却是不敢再看。 彼时潘翠英正神游天外,忽见得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难免惊骇。 李良道:“潘小姐,此人是我正在审问的犯人,不想惊吓到您,我这就将他带走,来人…” 潘翠英道:“慢着!他,犯了何罪?” 李良道:“大罪。” 潘翠英道:“大罪?多大的罪?” 李良道:“十恶不赦。” 潘翠英道:“何为十恶不赦?” 李良道:“欺人,杀父。” 潘翠英道:“杀父?他?” 李良道:“虽非他亲手所为,却也是因他而起。” 潘翠英道:“只是因他,便要受这般折磨?” 李良道:“这还是便宜他了。” 潘翠英道:“你这个人真霸道。” 李良道:“冤有头,债有主,谈不上霸道。” 潘翠英道:“我给你百两黄金,放了这人,可好?” 李良道:“不可能。” 潘翠英道:“如果我硬要呢?” 李良道:“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连城灭道:“李良,不得无礼!” 李良道:“那就先请潘小姐莫再无礼。” 连城灭道:“李良!” 潘翠英道:“从小到大,我潘翠英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我潘翠英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李良,咱们走着瞧…” 潘翠英说罢便拂袖而去,仆人丫鬟“呼啦啦”跟上。 牢里显得清静不少。 连城灭看看李良,又看看潘翠英离去的方向,重重叹息一声,一甩长袖,带着护卫追随而去。 略显拥挤昏暗的审讯室里,李良站得笔直。 眼中倔强之色,一如当年那个满身尘土,躺在半山坡上,兀自挣扎不已的,小李良。 第58章 意外脱险 次日,连清风找到李良。 原来,那日潘翠英怏怏离去,便是径直去找连清风了。 潘翠英将在牢房发生之事,尽数说与连清风听,说李良如何如何无礼,如何如何顶撞她,如何如何目中无人。 自然是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 李良为人,连清风心里自是再清楚不过。 奈何潘翠英在此哭哭啼啼,还说不给她个交代,她便不走了。 连清风见她这副无理取闹的样子,心头火起,却是碍着其父脸面,不能发作。 只得陪上笑脸,好言相劝,心中却是暗怪李良,没事儿招惹这个姑奶奶干嘛。 事既发生,自然要有交代。 连清风承诺,明日将李良叫来,叫李良当众与她赔个不是,此事便就此作罢。 不成想,潘翠英却使上娇蛮性子,说什么也不愿,非要李良将李梦龙放了,方才甘心。 连清风自是明白其中利害,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却又不能明说。 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将李良叫来。 当是时,连清风,连城灭,铁叟道人,李良,潘翠英,齐聚一堂。 潘翠英一改往日和善贤淑之相,双手抱于胸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其间连清风多次对李良使以眼色,示意他主动赔礼。 怎奈李良也是个刚强性子,站在一旁,目光坚定,如磐石般一动不动。 况那铁叟道人亦是个极护犊的主,容不得别人说他徒弟的不好。 当是时,连清风替潘翠英说好话,铁叟道人给李良说好话。 连城灭冷眼旁观。 潘翠英见占不到便宜,忽然将手中茶碗撂下,拔腿便走。 连清风唯恐得罪潘翠英,更是怕与碎叶城交恶。 忙命人将其请回,更当着潘翠英的面,劈头盖脸大骂李良。 李良未反驳,待他骂完,二话没说,转身便走。 铁叟道人当即离去,脸色不悦。 潘翠英也托言身体不适,回房休息。 偌大的大厅,此刻便只剩下,连清风父子二人。 良久。 连清风道:“儿啊,你说为父这样做,可对否?” 连城灭淡淡道:“对,亦不对。” 连清风道:“如何?” 连城灭道:“父亲为大局着想,为日后千秋大业着想,不得罪碎叶城,此为对。” 连清风在听。 连城灭接着道:“可铁叟为父军师,自己人,父亲为外人得罪自己人,实为不智;李良年纪虽轻,心性却极坚毅,武艺超群,遇事冷静,忠心不二,此人日后可大用。” 连清风道:“方才之事,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连城灭沉吟片刻道:“孩儿不知。” 连清风眼中光芒一闪。 又过片刻。 连清风道:“你方才说,李良武艺超群。” 连清风端起茶碗,轻呡一口,随意说道。 连城灭道:“是。” 连清风道:“与你比如何?” 连城灭道:“不分伯仲。” 连清风又呡口茶,道:“怕是只有五成。” 连城灭神色微变。 连清风放下茶碗,走到连城灭身前,伸出手轻拍连城灭肩膀。 连清风道:“唉,你呀,你呀………” 连城灭一动未动。 连清风又道:“三伢儿,过几日,你两位哥哥回来,你代为父在十里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连城灭道:“孩儿遵命。” 连清风又拍拍连城灭肩膀,便向外走。 走至大厅门口时,忽地停下脚步,道:“你们兄弟也好好叙叙旧。” 连城灭没有回答。 连清风重重叹息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便走了。 斜阳已西,暮霭深沉,大厅之中,昏暗异常。 往昔旧事,历历;走马观灯,闪现。 连城灭眼圈微红,沉默一如无边黯黯、天际夜色…… 次日,李梦龙被放。 眼见仇人将去,李良怎肯善罢甘休。 提锤来抢。 潘翠英飞鸽传书,碎叶城派数名高手来保。 李良不敌。 危急关头,铁叟道人助阵。 亦不敌。 师徒二人重伤昏迷。 接着,李梦龙便似战利品般,被潘翠英带回碎叶城…… 第59章 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 桃花点碧溪,溪水溅桃影……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 一红衣少女坐在堤畔,右手托腮,左手捻着一段桃枝,望着这满池春水,若有所思…… 忽的,一道红影自对岸翩翩而来,翩若惊鸿。 来人踏水而行,一跃数丈,几个纵身间,便来至岸边。 红衣少女回过神来,猛地看了来人一眼,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道:“玉姐姐,你来了。” 来人正是玉蝴蝶,而红衣少女便是颖儿。 玉蝴蝶轻轻点头,却不作声。 从玉蝴蝶的神态中,颖儿已将结果猜个七七八八。 颖儿道:“还是没有吗?” 语气有些感伤,又有些失落,还有些认命般的无奈。 玉蝴蝶颇为歉疚道:“我寻遍荷城,也不见他的踪迹,更没打听到半点消息,他似乎…已经走了…” 颖儿道:“走了吗?可他孤身一人,能走到哪呢?” 玉蝴蝶道:“颖儿,你不必担忧,我已嘱咐过翠仙楼的姐妹们,让她们多留心,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颖儿道:“是吗,希望如此。” 接着,便又盯着湖水,陷入沉思。 良久过后。 颖儿道:“玉姐姐,你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我还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玉蝴蝶不无担忧地看了颖儿一眼,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玉蝴蝶道:“好,颖儿,莫坐太久,湖边湿气重,莫伤了身子。” 颖儿仍是对着湖水发呆,一动不动,也不知听没听见。 玉蝴蝶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首小曲自颖儿口中缓缓漾出,凄婉悲戚,令人感伤。 “梦龙哥哥,你到底在何处啊?” …… …… 此刻的李梦龙已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疾速前行,扬起一阵尘土…… 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李梦龙仿若置身梦境…… 而在李梦龙的对面,坐着一人,是潘翠英。 李梦龙道:“为何救我?” 潘翠英道:“不为什么。” 李梦龙道:“不为什么?无故救我,必是有所图,抱歉,恕我无可奉告。” 潘翠英道:“我做事,从不图人什么,因为,我不需要。” 李梦龙心下疑惑,难道不是为“怪人”。 可既不是为此,她又为何救我? 李梦龙道:“小姐救人既是全凭喜好,那我就在此谢过了,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说完便欲下车。 潘翠英道:“我辛辛苦苦救你,你一个谢字就完了。” 李梦龙道:“不然?想必小姐也看到了,在下身无分文。” 潘翠英道:“我不图财。” 李梦龙在听。 潘翠英又道:“现在还早,你再陪我说会儿话,可好?” 李梦龙道:“好。不知小姐想聊些什么?” 潘翠英道:“你是因何被李良抓起来的?” 李梦龙便将先前之事说与潘翠英听。 七分真实,三分编造,却也说明白了。 潘翠英道:“哦…原来如此…” 一阵静谧。 潘翠英又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梦龙道:“从此浪迹江湖,有就吃,没有便饿着,要何打算?” 潘翠英道:“身外逍遥,快意恩仇,活得潇洒,痛快,做人当如是啊?” 李梦龙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什么好?” 潘翠英道:“你不懂。” 李梦龙道:“我不懂?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懂,我才明白,江湖并不好混。” 潘翠英道:“既是不好混,你为何还要混?” 李梦龙道:“家已没,人已亡,我今生注定是个浪子。” 潘翠英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李梦龙道:“回不了头了,再说,回头也无岸啊。” 潘翠英道:“我有岸,只是怕你不肯登。” 李梦龙道:“何岸?” 潘翠英道:“我爹是碎叶城城主,近日,他欲挑选一批军士,以为守城之需,不知此岸如何?” 李梦龙道:“彼岸花可多矣?果子可甘美否?” 潘翠英道:“每月十两。” 李梦龙一摸下巴,略一沉吟。 良久,方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潘翠英掩嘴轻笑。 一骑绝尘…… 此一去,不知是福是祸,亦或是劫数难逃…… 第60章 “魔僧”圆灭 一队人马行了半日,行至荒郊,天色已晚。 前后并无村舍店家。 几个领头的一商量,决定就地露营。 生火造饭,歇息一夜,待天明再走。 下人拾柴埋锅,卸车喂马。 李梦龙跳下马车,脚踏实地,心里安生不少。 潘翠英见李梦龙还穿着那套带血囚衣,便命下人去给他另找一套,换上。 正巧附近有条小溪,李梦龙趁着无人,放下新衣,跳入溪中。 一番洗漱。 待李梦龙换上新衣,梳好头发,再回到营地时,整个人大变样。 潘翠英险些认不出,呆呆地愣了片刻。 下人将抓到的山鸡野兔放到火上烤,很快,香气四溢。 烤熟后,李梦龙掰下一条鸡腿。 就在众人大快朵颐之时,忽听得林木飒飒作响,惊起林中飞鸟。 众人戒备,将武器抽出,环侍左右。 不多时,忽地自林中窜出一光头和尚。 大和尚生得人高马大,身穿僧袍,手提禅杖,袒胸露乳,迈开大步。 几步便来至众人面前。 自人群中站出一白面少年,与大和尚对峙。 白面少年道:“阁下是何人?意欲何为?” 大和尚道:“那个…我饿了…看你们这儿有吃的,就过来了…” 大和尚看来十分憨厚。 白面少年回头,看了身后老者一眼。 老者微微点头。 白面少年道:“大师傅,我们这儿烤的是肉,你们出家人不沾荤腥,怕是…” 大和尚道:“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 众人笑道:“呀,还是个荤和尚…” 大和尚笑笑,也不说话。 众人收回兵器。 白面少年扔给他一只烧鸡。 大和尚也不客气,随便找个地儿坐下,就啃了起来。 啃到一半。 忽道:“好肉当有美酒配,众位,可有酒否?” 众人哄笑道:“你算哪门子和尚?酒、肉乃出家人大戒,破了可是要堕阿鼻地狱的,你可倒好,全不顾…” 大和尚道:“阿鼻地狱也要和尚去念经超度,不然那众多恶鬼何日方能解脱,我便是要前往那阿鼻地狱念经的。” 白面少年扔给他一坛酒。 笑道:“你若去,怕是要做了那恶鬼们的头头儿。” 大和尚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先凑鼻子闻闻,而后仰头灌下一大口。 “痛快!哈哈哈…” 在场众人见他这般豪饮,无不喉咙一动。 奈何明早还要赶路,钱老更是三令五申,谁也不许饮酒。 大和尚用袖子抹抹嘴,道:“当头头儿又如何?他们哪个敢不服我,我便捏碎他们,教他们形销神灭,永世无存。” 说完哈哈大笑,又啃起烧鸡。 众人还在拿他取笑。 “咻!” 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闪。 再看时,大和尚身上已插入一柄飞刀。 众人认得那柄飞刀,那是钱老的独门暗器——火流刀。 但众人诧异的是,昔日穿铁裂石的火流刀,竟只堪堪插入大和尚体内,约莫四分之一。 大和尚拔下飞刀,伤口都未流血。 大和尚将飞刀托在掌心,细细地端详了半晌,而后猛地将飞刀丢入口中。 “嘎嘣嘎嘣…” 不绝于耳。 众人毛骨悚然,不远处的钱老也是一惊。 大和尚嚼得差不多了,端起酒坛,和着酒吞入腹中。 而后抓起禅杖,站起身来。 钱老拨开呆愣愣的众人,走上前来,怒目相视。 钱老道:“‘魔僧’圆灭。” 大和尚道:“你认得我?” 钱老道:“天下和尚,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杀气如你这般沉重。” 圆灭道:“哈哈哈,可惜可惜…” 钱老道:“可惜什么?” 圆灭道:“可惜你这火流刀,火候还差了点儿。” 钱老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圆灭道:“受人之托。” 钱老道:“受谁?铁叟?” 圆灭道:“阿弥陀佛,今日贫僧已破两戒,再破一杀戒,也无妨了,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钱老道:“你…” 话还未说完,圆灭已抡起禅杖,杀将上来。 众人拼死阻拦。 奈何这圆灭刀枪不入,众人怎能拦得住,支撑不到片刻,便纷纷倒地。 据说这圆灭幼年入古寺习武,师从高僧天寂。 圆灭聪颖,有慧根,深得天寂喜爱。 天寂遂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 圆寂刻苦习武三十载,修成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 一日,圆灭下山买菜,路遇恶霸抢妻。 圆灭抱打不平,杀死恶霸。 天寂知晓此事,怒其无慈悲之心,便将其逐出师门。 圆灭下山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从今往后,我当杀尽天下恶人,似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当是见一个,杀一个!” 因他杀人成性,且手段残忍,常灭门绝户。 江湖人畏其威名,便送了他个“魔僧”的诨号。 圆灭曾说:“一念之间,佛亦成魔,魔亦成佛。” 此刻,圆灭已站在钱老面前。 圆灭道:“出手。” 第61章 “龙胆”墨染 钱老环视左右,深感不妙。 “魔僧”圆灭,金刚不坏之躯,火流刀伤害微乎其微。 求救已是来不及。 钱老犯难,这可如何是好? 钱老道:“圆灭,尔曾言,只杀恶人,尔欲悔言否?” 圆灭道:“杀尽天下恶人,此乃贫僧毕生宏愿。” 钱老道:“此刻躺在地上的,可有一个是恶人?” 圆灭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与恶人无异。” 钱老道:“无名小卒,领饷奉命,保卫主人,尽忠尽责,何恶之有?” 圆灭无言。 钱老道:“他们年纪不过三旬,皆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你今日不由分说,将其杀死,可知佛本慈悲,割肉喂鹰,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尔只图杀人爽性,虽口诵佛号,却无半点佛心,还大言不惭,说着‘我佛慈悲’,尔枉入佛门,枉拜圣僧,枉修佛理,枉穿僧袍,枉披人皮。” 圆灭道:“老匹夫,我拜佛杀人,轮不到你来管,善人恶人,我心中自有分明,休要在此聒噪。看杖!” 两人战在一处。 钱老用一柄铁剑,剑花朵朵,剑势变幻自如,行云流水一般。 有好几次已刺在圆灭身上。 圆灭仗着金刚不坏之躯,全不在乎。 一条禅杖左扫右横,大开大阖。 战至酣处,飞沙走石,劲风阵阵。 钱老曾听人说过,似这等护体神功,皆有命门。 命门一破,便与常人无异。 由是钱老剑走偏锋,婉若游龙,刁钻异常,专攻要害。 颈、喉、腋、腹…… 一一尝试,全无效果。 时间愈久,情势于钱老愈不利。 纵然钱老剑法再高妙,奈何圆灭无破绽。 钱老剑露颓势,破绽已出。 圆灭越战越勇,大喝一声,一条水磨禅杖,舞的虎虎生风。 胜负已见分晓。 圆灭道:“老匹夫!贫僧今日超度你!” 钱老道:“老夫已活六十有二,畏死乎?” 圆灭道:“好!” 一阵风过,叶子簌簌落下。 场中已多一人。 来人黑衣黑面,背负双剑。 钱老看着来人,瞳孔骤缩。 钱老道:“六长老!您…您不是闭关…” 来人道:“昨日出关,出来看看。” 碎叶城六位长老,皆是不世出的绝顶强者。 六长老墨染,配龙虎双剑,习青山剑法。 剑法刚猛霸道。 江湖人称“龙胆”。 再看圆灭,早已不知所踪。 仅仅亮相,便吓跑“魔僧”圆灭,实力可见一斑。 墨染道:“天已亮,走。” 第64章 万药堂 “慢些,慢些,你走那么快做甚?”潘翠英手扶柳腰,轻喘微微。 “是你自己非要下马走,还说要看看这沿途风景,怎么?才走了几步,便走不动了?”李梦龙停下脚步,回头望道。 “缓步慢行方能有观景之心,似你这般只顾低头猛走,心急,眼自不能容它,风景于你不过如路边的脏泥烂水罢了。”潘翠英路旁弯腰,摘下一朵红粉野花,把玩道。 “可老爷吩咐,此去万药堂,须快去快回,不得耽搁。这眼近晌午,我们却连万药堂的影子都没见到,如此,怎能在傍晚前赶回。”李梦龙神色焦急道。 “你慌什么?有我在,包你无事。我爹这人就是这样,凡事都求快求好,殊不知这样反倒少了许多乐趣。”潘翠英踩蹬上马,一勒缰绳,马儿长嘶。 “咦,潘大小姐不是要看风景吗?为何上马了?”李梦龙笑道。 潘翠英道:“我饿了。驾!” 马儿扬起四蹄,早已跑远。 “唉,你这人,还真是…” 李梦龙抓鞍上马,亦紧随其后…… …… …… 兰邑,碎叶城下封都城,亦是碎叶城三大都城之一。 万药堂,碎叶城显赫家族,以救死扶伤为宗旨,以研药制药为魁首。 “药王”孙思邈后人。 分内门与外门。 内门为家族中人,外门多为外姓弟子,家族技艺向来只传同姓子弟,概不外传。 …… …… 兰邑一家酒楼内。 “伙计,两碗阳春面。” “好嘞,您稍等。” 李梦龙扁着嘴,道:“我说潘大小姐,咱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赶了一上午路,您就只点两碗面,这也太…也太…” 潘翠英道:“狗不可喂太饱…” 李梦龙道:“您不请便不请,也犯不着骂人…” 潘翠英道:“狗若喂饱,便昏昏欲睡,即便有人来,也懒得叫了。同样,人若吃得太好,便易困倦,精神懈怠,容易坏事。” “来嘞,您的面。” 李梦龙端过面碗,道:“行行行,您说的对,有面吃,也不错。” 两人正吃面间,忽听得旁边一桌有四人低声交谈,这四人皆腰悬宝刃。 “哎,几位可曾听说,就在前几日,‘百剑泉’的三少爷逃婚了…” “逃婚了?真的假的?” “啧啧啧,我还能骗你不成,看见没?那街上拿剑的,都是‘百剑泉’的人…” “哎呀,这‘百剑泉’三少爷逃婚,女方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啊…” “哎,我正要说呢,几位兄弟,你们可知这女方是谁啊?” “谁啊?” “谁啊,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哼哼,说来也巧,这女方正是这兰邑一霸,‘万药堂’三小姐啊…” “啊?哎呦呦,‘万药堂’三小姐呦,这‘万药堂’能善罢甘休吗?” “说的正是啊,三小姐整日哭闹,说以后无脸见人了,‘万药堂’那几个老家伙可都急了,放话‘百剑泉’,若是不给他们个交代,便派人拆了‘百剑泉’…” “啊?那‘百剑泉’就这么忍了?” “切,不忍又能怎样?本就是他们理亏,据说‘百剑泉’承诺,七日之内,必给‘万药堂’一个满意答复…” “若是七日过后,找不到三少爷该当如何?” “唉,那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了…” …… …… 李梦龙道:“看来这‘万药堂’如今也不安生啊?此去还不知是福是祸啊…” 潘翠英道:“龙潭虎穴也得闯闯。” 李梦龙道:“你说你爹好歹是堂堂碎叶城城主,要弄个‘冰肌草’还不容易,非要咱俩大老远的来这‘万药堂’求药,还得客客气气,低声下气,不可行无礼之事,真是…” 潘翠英道:“‘冰肌草’易求,可却只有这‘万药堂’的‘冰肌草’才管用。” 李梦龙道:“这是为何?” 潘翠英道:“俗话说:‘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那刚采摘来的草药,没经过任何处理,不知剂量,不懂药性,只顾胡乱服下,必死无疑。” 李梦龙手杵筷子,听得出神。 潘翠英又道:“这也是为何人们患病后,都要去药堂抓药,而不是在山上乱抓几棵服下。” 李梦龙道:“可为何非要咱俩亲自前来求药,随便派个人不就好了?” 潘翠英道:“这‘万药堂’虽不过是个抓药卖药的,按理说应唯我爹马首是瞻,言听计从。可你别忘了,这救死扶伤之事,本就最得民心,百姓只想安居乐业,无病无灾,谁若能帮他们做到,他们便会跟着谁走,所以,严格来讲,碎叶城城主和‘万药堂’,他们更倾向于后者。” 李梦龙道:“所以?” 潘翠英道:“所以,若是‘万药堂’振臂一呼,百姓多会云集响应,形影相随,到那时…” 李梦龙道:“到那时,这碎叶城也就该亡了…” 潘翠英低头不语。 李梦龙又道:“所以,你爹才会如此重视这‘万药堂’,甚至不惜重金,也要笼络,因为…” 潘翠英道:“巴结好‘万药堂’,便是巴结了这全城百姓啊…” 李梦龙微眯二目,盯着潘翠英,道:“我很好奇,这些,是谁对你说的?” 潘翠英淡淡道:“是我自己猜的。” 李梦龙道:“自己猜的?哈哈,你若是个男人…” 潘翠英道:“可惜,我不是…” 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 良久。 潘翠英幽幽道:“不是又如何?” 第65章 孙鼎 “潘小姐,您请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这…这…” “这与城主府相比,怕是也不遑多让了…” 李梦龙呆立门前,喃喃自语。 潘翠英眼望远方,并未搭理他。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后。 先前进去通报的小厮返回。 “潘小姐,堂主有请。” 潘翠英微微点头。 小厮在前带路。 一路之上,李梦龙东瞧西望。 万药堂不愧大家大业,府中极尽奢华雅致之能事。 假山假水,设计精巧,名贵花草,随处可见。 院中充斥花香与药香,蜂蝶阵阵,绕人而舞。 不时有身着白衣,背上印着“药”字之人穿梭府中,手中捧着不知名的坛子,人过留香,草药香气四溢。 小厮边走边道:“这些都是府中家丁,族中几位长老功成身退,早已不问世事,一心钻研药理医学,刚刚那些就是长老们的成果。” 潘翠英道:“前辈们医德莫大,堪比天高,菩萨心肠,耄耋之龄依旧心系苍生,欲救百姓于病痛水火之中,我辈惭愧,惭愧…” 小厮笑道:“潘小姐过誉了。” 三人又穿过两道庭院。 小厮恭立门前,道:“潘小姐,堂主就在里面。” 潘翠英道:“有劳了。” 小厮退下。 潘翠英与李梦龙整整衣冠,步上台阶。 忽听得大厅之中,传来争吵之声。 “我不管!我不管!你必须给我找到他!我不管…呜呜…” 一道极尖细的嗓音破门而出。 潘翠英与李梦龙二人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胡闹!那方家三小子有甚好!难道还非他不嫁了不成!” 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响起,夹杂着愤怒。 “我不管!我不管!我今生就非他不嫁!呜呜…” “你…你…你给我滚!” 话音刚落,房门开启,一妙龄少女夺门而出,双眼红肿,哭哭啼啼,向后院跑去。 潘翠英与李梦龙二人尴尬异常,呆呆地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大厅中一男子更显错愕,待看清来人后,忙怒容顿改,笑脸相迎。 原来此人便是“万药堂”堂主,孙鼎。 孙鼎疾步前迎,道:“哎呦呦,潘侄女,几时来的?怎不叫人通报一声。” 潘翠英道:“啊…孙伯父…我…刚到…刚到…” 孙鼎道:“来人!看茶!” 待潘翠英坐下,李梦龙在旁侍立。 孙鼎接着又道:“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叫潘侄女看笑话了,哈哈哈…” 潘翠英连忙道:“孙伯父别误会,方才三小姐跑出去之时,我刚巧撞见。我看三小姐脸有泪痕,似哭泣过,不知所为何事?” 孙鼎道:“唉,无事,无事,潘侄女既不知隐情,也就罢了。” 潘翠英道:“是。” 孙鼎又道:“我前日收到潘兄飞鸽传书,说欲求一株‘冰肌草’,我还说,过几日派人送去,他怎还派你来了,唉,这一路,辛苦了。” 潘翠英道:“家父心知伯父事务缠身,不忍过分叨扰,便命我前来求药,家父还说,与伯父多日未见,甚是想念,无奈公务实在繁忙,无暇登门,便命我顺道来看望孙伯父。” 说完自背后掏出一个盒子。 接着又道:“家父素知伯父钟爱玉石珠宝,这一对夜明珠,乃是家父于昆仑山采玉之时,无意获得,珠自天成,浑然一体,鬼斧神工。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伯父赏脸收下。” 孙鼎初见夜明珠,眼芒一闪,可好歹是见过世面之人,片刻后,神色淡然,道: “既如此,那好,潘侄女,别忘了替我向潘兄问好,这礼物,我就笑纳了。” 言毕一摆手,便有下人将夜明珠收下。 孙鼎道:“来人!摆宴!” 下人退去。 孙鼎又道:“潘侄女,你这一路风尘仆仆,鞍马劳顿,伯父给你接风洗尘。” 潘翠英忙道:“多谢伯父美意,不过,临行前家父吩咐,早去早回…” 孙鼎一摆手,道:“哎,侄女,好歹吃过饭再走,莫怕,你爹若是敢教训你,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忽然,貌似觉得此言不妥,忙改口道:“我拦住他,拦住他,哈哈哈…” 潘翠英只是微笑,却未说话。 两人正说话间,忽的,小厮匆匆跑入,疾步来至孙鼎面前,附耳以告。 孙鼎见小厮闯入,正要发作,待听完小厮言语,神色微变,一摆手,示意小厮退下,而后起身,对潘翠英道:“潘侄女,前院有些公务,你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潘翠英起身拜曰:“伯父有事便去,不必为我们劳神。” 孙鼎匆匆离去。 孙鼎刚出房门,潘翠英与李梦龙便听得院内传来喊声,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冲出门去。 第66章 成全 院中站立一人,年纪尚轻,此人手握长剑,剑光森然,晃人眼,发髻松散,血染白衫,白衫已有破碎。 万药堂一众家丁将其团团围住,孙鼎分开众人,怒气勃勃,来至少年面前。 孙鼎大怒道:“你还敢来!” 少年提剑拱手,恭敬行礼,道:“伯父,侄儿此来,并无恶意,只为当面道歉…” 众人议论纷纷。 “他就是‘百剑泉’三少爷,不是说他跑了吗?” “不知道,不过,他真是找死,万药堂为抓他都急红眼了,他竟然还敢只身来此,啧啧啧…” “唉,怕是凶多吉少喽…” “不过,此人,也是条汉子…” 孙鼎道:“道歉?我看就不必了!我万药堂孙某人可担待不起,您堂堂‘百剑泉’三少爷,活得真是潇洒,没想到啊,没想到,竟也玩逃婚这一手…” 少年道:“伯父,侄儿深知此事做得不妥…” 孙鼎道:“不妥?岂止不妥!你教我万药堂颜面尽失,你教我…教我孙家颜面尽失!” 少年满面羞惭,低头不语。 孙鼎接着道:“别的咱暂且不说,你告诉我,你教敷儿怎么办?啊?整个碎叶城都知道万药堂三小姐要嫁给百剑泉三少爷,你…你教敷儿以后还如何见人!” 少年道:“三小姐,侄儿会负责。” 孙鼎道:“负责?你拿什么负责?除非你现在回到百剑泉,然后昭告全城,就说你择日迎娶万药堂三小姐,我可以既往不咎!” 少年道:“回到那个地方吗?伯父,那个地方,我今生,不会回去了。” 孙鼎道:“你…你…你说什么?!” 少年道:“伯父,若你信得过侄儿,侄儿愿带三小姐远走高飞,从此浪迹江湖,结庐为家,躬耕织布,做一对平凡的人。” 孙鼎道:“做梦!堂堂万药堂三小姐,怎能与你去受那般苦罪!” 少年道:“伯父,侄儿想问,为人父母,养儿育女,最盼什么?” 孙鼎道:“当然是期盼儿女幸福…” 少年道:“可你这么做,三小姐是幸福的吗?” 孙鼎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教我!” 少年道:“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把她嫁给一个名门望族,用作你家族联姻的工具、筹码。她甚至连那个人都没见过,而这个人,竟然还要与她朝夕相处,一辈子。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幸福吗?!” 孙鼎道:“老子怎么做!不用你来教训!” 少年道:“为何所有人都是这样,为何所有人都要强迫我们,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们好!几更起床,几更用膳,几更读书,几更练剑,甚至连几更如厕都有人管,为什么?为什么啊?” 少年突然变得神经兮兮,自言自语起来。 少年接着道:“那个地方是这样,您也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痛苦嘶吼,蹲在地上,抱头啜泣。 孙鼎看着少年,神色悯然,道:“只因你们还小,还不懂,有些事,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更非你想的那般简单,你说,我不懂,其实,我懂,正是因为懂,才不想你们重蹈覆辙…” 孙鼎神情恍惚,抬眼望向远方,思绪飘飞,幽幽的声音响起… “记得那年,我17岁,她15岁,她正值芳龄,那时她真美呀,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们初遇是在一片桃林,她在林中散步,我也在,四目相对时的悸动,让我认定,此生便是她了。我们暗生情愫,私定终身,三个月后,我上门提亲,那一天,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没想到,他的父亲却早已将她许配给大将军,据说,还是指腹为婚。而对此,她一无所知。那一晚,我们抱头痛哭,我们不愿分开,于是,我们决定,私奔…” “哗…” 人群哗然,谁也不曾想到,堂堂万药堂堂主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唉,没想到,堂主也是个痴情种子啊…” “多情自古伤离别…” “唉…” 而此时,少年也止住哭声,满院众人,静静的,寂静的,肃然的,听着孙鼎说。 “那一年,我永生难忘…” “我们逃到一处幽僻山谷之中,伐竹造屋,围起篱笆,我还在屋前垦出一片菜园,后山种上谷物,引山水灌溉,养家禽牲畜,从此以后,我们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孙鼎眼光铄然,满脸憧憬回忆之色。 “真美呀,那一年,真美呀…” “可惜好景不长,天不作美,她有孕了,这本该是好事,因为…因为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我们有孩子了,哈哈哈…我们都很高兴,我对她更是呵护备至,我们都沉浸在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一晚,她疼得撕心裂肺,我却束手无策,我慌了,我慌了手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背着她,连夜跑出山谷,跑进城里,城门关闭,我苦苦哀求,没人理我,我该去哪里?该去哪里?我抱着她,就那么抱着她,她的身子渐渐凉了,呻吟声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再无半点声音,真安静呀,真安静呀…” 孙鼎眼眶泛红,眼中充斥悔意、愧疚与…深深的自责。 众人沉默不语,少年神色复杂。 片刻后,孙鼎道:“你走,走…” “爹…” 众人猛回头。 孙鼎一惊,缓缓回头。 只见人群外,一妙龄女子缓缓走来。 清容悲戚,泪容满面。 “敷儿…” “爹,我愿与三少爷浪迹江湖…” “敷儿,你…” “不瞒爹爹说,我与三少爷早已私定终身…” 三小姐与三少爷对视一眼,两人含情脉脉。 孙鼎惊诧道:“你…你们…那为何…” 三少爷道:“那个地方,我不愿再回去。” 三小姐道:“离开那个虚情假意,没有半点人情味儿的地方,一直是阿檀哥最大的心愿…” 三少爷与三小姐齐齐跪下。 三少爷道:“望伯父成全!” 三小姐道:“望父亲成全!” 孙鼎后退两步,险些有些站不稳。 “你…你们…” “望伯父(父亲)成全!” 孙鼎眼望苍天,倏然泪流满面。 “阿雪,阿雪…” …… …… “你们走…” 孙鼎一转身,仿似已老十岁。 众人散去。 三少爷与三小姐跪在地上,久久不愿离去。 两个时辰过后。 一小厮疾步前来,见四下无人,自怀中掏出一物。 “三小姐,这块令牌你拿着,堂主说,令牌在手,碎叶城来去自如,可保无虞。” 说罢,快步离去。 两人齐齐叩拜,磕三个响头,相拥而泣。 …… …… 孙鼎东窗站立,喃喃道:“阿雪…阿雪…” 第67章 前来索命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古道悠悠。 一男一女打马而过,男的是李梦龙,女的是潘翠英。 潘翠英手扶鞍辔,略略出神,道:“这世间当真有这般姻缘吗?” 李梦龙手摇马鞭,东张西望,不知所谓,只胡乱应了一声:“我只知有牛郎织女鹊桥会,梁祝化蝶绕坟飞,可知这自古便无美满。” 潘翠英摇摇头,怔怔道:“不,我相信他们。” 李梦龙叹息一声,只说道:“我说大小姐,咱先别管姻缘不姻缘了,这谈情说爱也要吃饭啊,咱可不是大罗金仙,五脏庙不祭,是要死人的。” 潘翠英扬起马鞭,鄙夷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出息。” 李梦龙打马凑到近前,道:“大小姐,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方才人家分明说要留你用晚饭,是你自己执意不从,不然,我又何苦受这份罪。” 潘翠英也来劲儿了,道:“人家方才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又怎好在场打扰。” 李梦龙一低头,道:“所以,我们就只好饿肚子喽。” 潘翠英没答话,只在马鞍旁的布袋中一阵摸索,不久,翻出两个烧饼,丢给李梦龙。 李梦龙一把接过,皱着眉头,看了看。 潘翠英道:“哝,还剩两个烧饼,你先垫垫。” 只见两个烧饼硬如石饼,李梦龙苦着脸,蹙着眉,缩着脖子,撕扯了半天,才勉强咬下一小块儿。 待饼入口中,滋味更是难耐,只觉似沙粒在齿,嚼之不烂,又似吞糠咽土,索然无味。 潘翠英看着李梦龙满脸纠结相,不禁哑然失笑,道:“怎么?莫不成还比不上你在牢狱中吃的黄馒头?” 李梦龙举起葫芦,仰头灌下一大口水,饼和着水,又嚼几嚼,咽几咽,方才吞下,只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李梦龙与潘翠英二人正谈笑间,忽见迎面走来一白髯老道,鹤发童颜,手执拂尘,口诵道号。 老道走至二人马前,一荡拂尘,躬身行礼,道:“无量天尊,两位施主,贫道有礼了。” 潘翠英侧目,打量老道。 李梦龙马上行礼,拱手作揖,道:“有礼,有礼。” 老道又道:“二位施主,贫道初到此地,有些迷路,不知碎叶城如何走?” 李梦龙道:“哦,无妨无妨,我们也要去往碎叶城,不如一道前往。” 老道颔首道:“无量天尊…如此甚好。” 李梦龙皱眉道:“只是,路途尚远,你无脚力,这可如何是好?” 只见老道微微一笑,道:“无妨,贫道方才将马拴于坡下,待贫道取来。” …… …… 三人打马赶路,一路上,李梦龙与老道聊得火热,潘翠英却低头不语。 眼见离碎叶城尚余不足十里,老道发问:“无量天尊,施主,贫道发觉与你甚是有缘,俗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虽说贫道未入禅门,但佛道本就有些相通之处,贫道对这句话也颇为赞同。” 李梦龙因一路与老道侃天说地,此时对老道颇有相见恨晚之态,大手一挥,便道:“哎,道长,有话直说。” 老道一拱手,道:“恕贫道冒昧了。” 老道一拂须髯,幽幽道:“贫道听说几日前,碎叶城城主选卒,有一个叫李梦龙的少年拔得头筹,不知……” 李梦龙哈哈大笑,道:“我就……” “慢着!” 潘翠英大喝一声,目光如电,逼视老道。 “道长,你为何要问李梦龙?” 老道哂然一笑,道:“无事,无事,只是道旁听说,颇感好奇,闲来问道。呵呵…” 老道接着说:“贫道有一事,想请教二位施主。” 李梦龙忙道:“道长请说。” 老道微闭二目,一荡浮尘,轻声道:“不知这欠债该不该还?” 李梦龙道:“道长这是何话,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该还!” 老道一笑,忽地厉声道:“那杀人该不该偿命呢?” 潘翠英神色大变。 李梦龙却无感,仍答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有之,道长,莫不成有人欠你钱?” 老道嘿嘿一笑,道:“欠钱倒没有,只是有人欠命未偿罢了!” “欠命未偿…” 李梦龙不知所谓,仍在出神。 旁边却响起潘翠英的大喝声:“快跑!” 潘翠英说罢,扬鞭打二马,二马齐声嘶鸣,撒蹄狂奔。 老道神色狠厉,悠悠道:“杀人偿命,说的倒轻巧…” 而后亦扬鞭催马,赶超二人。 “贫道铁叟,前来索命!” 第68章 谁? 李梦龙此刻坐于马上,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时回头观望。 “铁叟…铁…叟…是谁啊?”李梦龙茫然问道。 潘翠英此刻鬓发松散,香腮盈汗,也顾不得多说,只说道:“他是李良的师父。” “李…李良!” 李梦龙大叫一声,险些于马上坠下。 潘翠英回头望了一眼,见铁叟道人鞭疾马快,竟隐隐有赶超之势。 潘翠英无奈道:“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铁叟道人道:“你们跑不了!” 说罢自背后掏出一物,此物长有数丈,前有铁爪,以软锁系之。 铁叟道人抡起铁爪,喊了声:“去!” 铁爪直直奔李梦龙后背抓来,李梦龙躲闪不急,铁爪正中。 铁叟道人一拽软锁,铁爪随即收缩,一用力,便把李梦龙拖于马下。 潘翠英见事不妙,忙将软鞭自腰间取下,一抖手,软鞭缠住李梦龙腰,两相对峙,李梦龙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铁叟道人毕竟修为深厚,内劲充足,几个回合下来,潘翠英额头渗汗,已有些吃不消。 铁叟道人见潘翠英力已有怠,更加用力,大喝一声,竟生生将潘翠英也于马上拽下。 两人“扑通”一声摔于马下,铁叟道人收回铁爪,放于腰间。 潘翠英挣扎站起,一身似雪白裙已被尘染,容颜沾污,却也别有一番凄楚姿态。 铁叟道人翻身下马,口诵道号:“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铁叟道人冲着潘翠英一摆手,道:“潘小姐,得罪了。” 潘翠英满面怒容,一别头,不去看他。 铁叟道人也不在意,转过身走向李梦龙。 李梦龙摔得七荤八素,本能地从地上站起,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铁叟道人打量着李梦龙,道:“你,就是李梦龙?” 李梦龙站定,看着面前这个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干巴老头,早已没有了初见时那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眼窝深陷处,尽显阴狠与毒辣。 李梦龙道:“是…是我…” 铁叟道人踱几步,点点头,道:“那你就死!” 说罢,不待反应,便一拳直捣李梦龙腹部,“咔嚓咔嚓”声响起,肋骨登时断了几根。 李梦龙遭此重击,身子顿时如断线纸鸢般向后飞去,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潘翠英也被铁叟道人的狠辣手段惊到,没成想他出手便是杀招,当即一声怒喝,冲到铁叟道人面前。 潘翠英暴喝:“铁叟,你休要欺人太甚!” 铁叟道人道:“潘小姐,要说‘欺人太甚’,我可比不得你们碎叶城,光天化日之下,就能从荷城大牢强抢!” 潘翠英道:“不管怎么说,李梦龙入我潘府,便是我潘府人,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你打的是我碎叶城潘家的狗!” 铁叟道人道:“哼!小妮子,在这里,我打谁的‘狗’,会有人知道吗?” 潘翠英神色一凛。 铁叟道人接着道:“你以为今日我会放过你吗?” 潘翠英握鞭在手,喝道:“你敢?!” 铁叟道人哂然一笑,道:“事到如今,还有我铁叟不敢为之事?” 突然铁叟道人神色剧变,狠厉道:“上次我请‘魔僧’圆灭助我,不成想,半路杀出个墨染,坏我大事!怎的?今日你那墨染师爷也跟来了?” 潘翠英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此时天色已晚,最后一缕夕阳趴在山坡上,恋恋不舍。 林间草木簌簌,兽叫鸟鸣,除此之外,再无它响。 潘翠英神色惊慌道:“碎叶城的势力想必你也知晓,若是我彻夜未归,我爹定会举倾城兵力来寻,到时,纵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 铁叟闻言,略有犹疑,似在思索,权衡利弊。 末了,两道精光自铁叟道人眼中射出,疯狂野蛮。 铁叟道人道:“小妮子,休要唬我,纵然今日放你离去,我也必死,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潘翠英自知今日在劫难逃,遂摆出架势全力应付。 “哎呦呦…哎呦呦…我说你们打倒是不打呀!磨磨唧唧的!我都替你们急得慌!” 幽静的山林之中,一道及其不耐烦的声音乍起。 铁叟道人与潘翠英皆是一惊。 因为这道声音,他们都很熟悉…… 第69章 浑玄丹 两人四下寻觅,找寻声音来源。 却见李梦龙自树上一跃而下,正落在潘翠英身旁。 两人皆是大吃一惊。 潘翠英尤显惊讶。 依稀带血的白袍,狂狷霸道的眼神,嬉笑怒骂的神态,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虽说李梦龙本就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可,这也太夸张了些。 潘翠英低声道:“李梦龙,你没事儿?” “嗯?你说我吗?当然没事,不过,那个老杂毛,打得我有些疼。”李梦龙说罢,挤眉弄眼,一指面前的铁叟道人。 铁叟听他叫自己“老杂毛”,不免心头微愠,遂强压下怒火,道:“李梦龙,方才那一掌未打死你,算你命大,这次,贫道可不会手软!” 铁叟道人嘴上逞能,实则心里犯嘀咕,自己方才可是用了九成九的功力,按理说,李梦龙就算侥幸不死,也该瘫倒,焉有再站起来之理? 铁叟心中疑惑,脚下也不免迟疑,只是围着李梦龙绕起圈子来,却不急着出手。 潘翠英也颇感好奇,见状,退到一旁。 反观李梦龙,嘴角带笑,看着铁叟。 俩人一动一静,甚是诡异。 李梦龙越是如此,铁叟越是忌惮,他向来是颇谨慎的人。 李梦龙有些不耐烦,打起哈欠,道:“转来转去,无聊。” 话音刚落,铁叟右腿发力,斜刺里冲向李梦龙,这一拳,直奔软肋。 电光火石之间,速度极快,潘翠英眼中只余一道残影,待再看清时,铁叟道人拳已碰在李梦龙身上。 潘翠英一声惊呼,心道不妙,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李梦龙怎能是铁叟的对手。 场上瞬息万变,这一拳不过一息之间。 变了,完全变了。 铁叟自出拳那一刻便知。 “老杂毛,你的拳头怎么变软了?”李梦龙面带讥诮道。 “既如此,那你便尝尝我的拳头!” 铁叟暗道不好,躲已不及,只得硬挨。 一拳正中软肋,铁叟倒吸口凉气,嘶嘶出声,忙调一口真气,堪堪抵过。 李梦龙道:“如何?” 铁叟道:“你…你是谁?” 李梦龙笑道:“我?还能是谁?我就是我。” 铁叟道:“好…好小子,方才是贫道大意,你再来看看这个!” 李梦龙道:“好啊,来啊。” 潘翠英瞠目结舌,虽说李梦龙擂台比武之时艺压众人,可铁叟道人却是混迹江湖数十载,早已成名。 潘翠英并不认为李梦龙能胜他,但事实摆在眼前。 “李…李梦龙…” …… …… 铁叟退后一步,嘿嘿冷笑,自布袋中掏出一物,通体浑圆,好似丹药,色如朱砂。 铁叟道:“此乃浑玄丹。” 潘翠英一听,不禁大惊失色,道:“李梦龙,不能让他吃!” 可为时已晚,铁叟已服下。 顿时,铁叟气息飙升数倍,须发飞舞。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猖狂。 潘翠英急道:“铁叟,你该知道‘浑玄丹’的副作用?” 铁叟冷哼道:“哼,不过是自毁十年修为,那又如何?” 虽然铁叟说的轻松,实则却是有苦说不出。 铁叟深知,在碎叶城脚下,若不速战速决,待会儿引得碎叶城高手出来,必是功亏一篑,到时,自己这条老命也得交代,不得已,才用出杀手锏。 李梦龙此刻面色凝重,不复之前玩笑模样。 铁叟动了,却看不出他是何时动的。 一击制胜。 李梦龙本就残破的身躯再遭重创,趴在地上,挣扎半晌,方才起身。 李梦龙一抹嘴角血迹,道:“好!” 铁叟道:“我看你能挨几下!” “碰!” “碰!” “碰!” “住手!” 潘翠英看不下去了。 手提软鞭,站在铁叟道人面前。 铁叟道:“潘小姐,你要跟贫道打?” 潘翠英道:“如何?” 铁叟道:“你认为能胜我?” 潘翠英道:“不能。” 铁叟道:“那为何还自取其辱?” 潘翠英道:“老杂毛,少罗嗦,动手!” 铁叟道:“好好好…” “慢着!” 一声断喝。 “老杂毛,咱俩还没打完呢。”李梦龙站在远方,前襟早已染成血红一片,那一笑,如冬野腊梅,沾血蔷薇,倔强哀艳。 潘翠英眼泛泪光,不忍再看。 铁叟气极。 “好…好…好!你想死!我今日成全你!” 说罢,冲向李梦龙。 李梦龙依旧在笑,笑得猖狂,笑得不羁。 “再见…” 李梦龙嘴唇翕动,看着潘翠英,举起右手,微微摆动。 “不要!” 拳已至。 风停,雨疏,雷骤…… 第70章 “虎口”脱险 那一抹晚霞,泻行千里。 那一个人,萦绕心间…… 往事千篇,回忆朵朵…… “也许我该听母亲的,做一个平凡人,荷锄,耕地,呵呵,平凡,不好吗?” 风声呼呼飒飒,落叶零零散散…… 李梦龙已听不到,已看不见,也许,他死了…… “李梦龙,你醒醒,醒醒…”潘翠英目光呆滞,脸纵泪痕,喃喃自语。 “哈哈哈哈,潘小姐,莫急,下一个,就是你!” 铁叟得意至极,步步紧逼。 潘翠英背对铁叟,状如痴呆。 铁叟举起右手,道:“潘小姐,莫怪我!” “咻!” 一阵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铁叟满以为得手,万没想到,更无防备。 一记“穿心钉”正中铁叟胸口。 铁叟“啊”地一声,栽几栽,晃几晃,扑倒在地。 幸得铁叟所穿道袍乃水火丝绦,刀枪不入,未伤及皮肉,但饶是如此,亦打得铁叟险些背过气去。 待铁叟再站起来之时,再看,哪里还有半点潘翠英与李梦龙的身影。 铁叟气得三尸神乍起,暴跳如雷,暗骂自己不该大意,教她钻了空子,遂翻身上马,骑马来追。 …… …… 碎叶城外,一骑绝尘,扬起冲天尘土…… 马背之上,潘翠英妆容尽毁,灰头土脸,脸上泪痕依旧清晰。 李梦龙伏于马上,面如金纸,胸前塌下一大块,已不知有无呼吸。 潘翠英大喊:“李梦龙,坚持住,马上就到了,驾…” “休走!” 铁叟人轻马快,须臾间,已相距不足百丈。 潘翠英眼见城门在望,心内焦急。 “快些,再快些……” 铁叟见碎叶城已不远,内心不甘,一伸手,便又把铁爪掏出,抓在手里。 铁叟觑个空隙,道:“去!” 铁爪凌空飞出,直奔潘翠英。 潘翠英早有防备,方才见铁叟取爪在手,便知他欲故技重施。 潘翠英自袖间取出“穿心钉”,瞧准时机,猛一回头,“穿心钉”离手飞出。 “铛!” 不偏不倚,正中爪心。 铁爪受此干扰,重心偏移,向下落去。 但铁爪毕竟物大势沉,饶是如此,亦抓在潘翠英坐骑后腿处,铁叟以为得手,一拉软锁,竟生生带下大块血肉。 马儿一声嘶鸣,四蹄撒开,翻蹄亮掌,跑得更欢。 彼时,碎叶城上灯火通明,守城军士但见一匹战马高嘶,马上两人,一坐一伏,后面又有一马,似有追赶之意。 军士喝道:“谁人闯关,报上姓名!” 潘翠英见碎叶城就在眼前,不禁大喜过望,忙从腰间拽出令牌,喝道:“开城门!” 守城军士一见是小姐归来,哪个敢怠慢? 城上一阵忙碌,但听得“吱吱呀呀”木闸转动,吊桥高落,城门开启。 潘翠英一马当先,直入城中。 吊桥随即收起。 铁叟一拉马缰,战马前腿腾空,一阵嘶鸣。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 铁叟恨得捶胸顿足,须发倒竖,大喝一声,一掌拍在马头之上。 马儿呜咽一声,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 …… 潘翠英进到城中,宝马四肢一软,前倾倒地,将潘翠英与李梦龙二人抛于马下。 “马儿,马儿,今日多亏了你啊……” 宝马轻声呜咽,口淌鲜血,微微点头,似通人性,却是再没了动静。 军士连忙抬起李梦龙,搀起潘翠英,又有几人,火速赶往城主府送信。 全城戒严。 当是时,潘翠英昏迷不醒,李梦龙生死未卜,铁叟道人不知去向…… 第71章 孟婆 “笃笃笃…” “笃笃笃…” 月黑风高,一间茅草屋迎风而立,劲风过时,吱吱作响。 “谁啊?” 屋内,一道暗哑苍老的嗓音响起,是个老妇。 “我…” 门外,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是个中年男子。 “你是谁呀?” 老人似乎不依不饶。 “我是钱坤。” 男子有些不耐烦。 “哦…钱坤呀…钱坤…是谁呀?” 老人上身趴在门上,扒着门缝向外望。 “我是你儿子,快开门,老太太…” 男子不时回头张望,神色间稍显慌张。 “啊…儿子啊…你不是在外贩马…为何回来了?” 老妇眯着眼睛,外面夜色正浓,似乎看不大清。 “马死了,唉,你快些让我进去,怎的这般啰嗦。” 男子有些等不及,不时地砸门。 “哦…马死了…马好好的…怎的平白无故就死了?” 老妇又问一句,还是未曾开门。 “唉,马死了就死了,我怎晓得它是如何死的?你快些开门!” 男子颇为恼火。 老妇与男子隔门对话,一问一答,老妇絮絮叨叨,男子无可奈何。 另一边,一伙人正手提大刀,奔着茅草屋,匆匆而来。 …… …… “哎呦,我说老娘啊,您就开门放我进去!” 男子忍无可忍,老妇已在此唠叨半个时辰。 “哎…哎…你早些说呀…你早些说…我就放你进来了…” 老妇颤颤巍巍,将门闩拨开。 男子推开木门,刚要进屋。 正当此时,那伙人赶到,为首之人大喝一声:“钱坤,站住!” 钱坤一回头,虽说夜色笼罩,看不大清,但钱坤仍是一眼便认出来人。 “快!快!快关门!” 钱坤闪身而入,直奔后院而去。 老妇不明所以,颤巍巍将门闩上,来至后院。 钱坤手握钢刀,怒目圆睁。 “坤儿啊,你惹祸了?” 老妇神色惊慌,问道。 “没,老娘,你去睡,我来应付。” “坤儿啊…你别瞒娘…说真话…你是不是惹祸了?” “老娘,这…这…这事不怨我…” “坤儿…到底出了何事?” “唉…” 男子长叹一声,娓娓道来。 “今晨我去跑马,半路上遇到邻村刘二哥,他对我说…说…” “说什么?” “说城里新开了个宝局…他还说他前日在那儿赢了二十两银子…便叫我…” “你去了?” “我…我本是不愿去的…可…可…” 老妇扬起干枯右手,一记耳光打来。 “我打死你个孽种,你不学好,你去耍钱…我…” “老娘!老娘!我错了,您别生气,莫气坏了身子…” 男子把刀一扔,“噗通”跪下,抱住老妇。 “说!然后怎么了?” “然后…然后我输了…输了三两…” “马呢?!” “马抵债了…” “你…你…你…” 老妇浑身发抖,指着钱坤,半天说不出话。 “外面那些人为何找你?” “他们是来要债的。” “要债?你不是把马抵债了吗?” “是啊,可他们偏说还有利息,连滚带利要我三十两…” 老妇低头思衬,而后走到一口大锅前,锅里浓汤翻滚,香气四溢。 老妇拿起汤勺,舀出一碗,走到钱坤面前。 “把汤喝了!” 钱坤看着汤碗,没来由的一阵作呕。 “老娘,从小到大,每次我惹事后,你都叫我喝一碗汤,等我醒了,什么麻烦事都没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可我问你缘由,你却总不告诉我,今天这汤,我不喝!” 钱坤把脸一扭,大有誓死不从之态。 老妇神色诧异,目光迥然。 “好!你不喝,那你自己解决!” 老妇把汤碗放在桌子上,安坐长凳,闭目养神。 钱坤看了老妇一眼,忿忿起身。 外面响起砸门声。 “开门!” “钱坤!开门!” “还钱…” “快还钱…” 钱坤站定,回头望了老妇一眼,老妇仍闭目,并未看他。 钱坤拾起钢刀,又回头看了看老妇。 老妇似有动容。 钱坤紧了紧手中钢刀,向外走去。 老妇睁开二目,目光悯然,一挥衣袖,钱坤轰然倒地。 “儿啊…原谅为娘,为娘还是放不下啊…就让为娘再让你做一回美梦…” 老妇说罢,单手抓起钱坤,将他放在后院草席之上。 若是此刻有人看见,定会惊掉下巴,谁敢想象,看着单薄瘦弱的老妇,竟会有此力量。 老妇整整衣冠,撩撩鬓发,面露微笑,拨开门闩…… …… …… 一柱香后…… 两男子来至茅草屋,俩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高个壮汉看着满院尸体,啧啧咋舌。 矮个瘦汉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乎早有预料。 “两位,既是来了,不妨进屋坐坐,老朽新熬的一锅鲜汤,尝尝味道。” 老妇站在屋中,手拿长柄汤勺,搅着那锅汤,头也未回,说道。 高个壮汉悄声说:“青哥,这些…都是这个老太太干的?” 原来此二人正是多日未曾露面的“獒牙双煞”——青牙、黑獒。 青牙并未理他,收起折扇,别在身后,抬步向屋内走去。 黑獒紧跟在后。 青牙道:“孟婆熬的汤,我们可不敢喝,醉生梦死的梦,我们更不敢做。” 老妇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过黄粱一梦,世人皆谓孟婆汤喝不得,喝完后,一觉醒来,不知是在阴曹,还是在阳间,其实世人都喜做梦,喜荣华,厌落魄,梦里花落知多少,这又与汤何干?” 青牙起身,单膝下跪,道:“‘圣月神教’左右护法参见孟婆大人,恭请孟婆大人归教!” 黑獒见状,亦忙跪下。 老妇仍在搅动汤勺,只是喃喃道:“应卿那丫头终究做到了,做到了……” 老妇又道:“既是圣教需要,老朽自当义不容辞,只是…” 青牙道:“孟婆大人但说无妨。” 老妇一指汤锅,道:“只是老朽这口汤锅跟了老朽五十年,用惯了,若是扔在这儿,还有些舍不得。” 黑獒一听,不待青牙说话,便抢着道:“孟婆,您老人家放心,不就是一口汤锅吗,交给我,我给您背去!” 青牙暗笑,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如此甚好,我这位弟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力气大…” 青牙接着又道:“孟婆大人,您看,还有些什么要带的吗?” 孟婆环视一周,眼睛定定看着后院,似有些伤感,而后一声叹息,笑道:“没了,没了…” 黑獒站起来,道:“好嘞,既如此,咱们快些走,俺这肚子又叫了,哈哈哈…” 青牙道:“别忘了锅。” 黑獒道:“俺知道!待俺先把锅背起…起…” 黑獒满以为自己天生神力,一口破锅单手便可提起,不成想,单手提时,汤锅竟纹丝未动。 黑獒来了劲儿,撸起袖子,双手抓住汤锅沿儿,双膀一较力,汤锅微微离地。 黑獒道:“孟…孟婆大人…你这锅…是…什么做的?” 老妇道:“这锅重逾千斤,你能抬起,已是不易。” 青牙道:“孟婆大人…我听闻二十年前…您收养一个男婴…不知…” 孟婆又望了后院一眼,眼角湿润,道:“不了…不了…” 青牙疑惑道:“不了?” 孟婆道:“从他不喝我汤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青牙仰头向天道:“是啊,人不可能永远都在做梦,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刻,总要直面现实啊…” 孟婆不语。 黑獒抱着汤锅,费力移动两步,道:“你…你们…在说什么…快走…撑不住了…” 青牙哈哈笑道:“好!走!孟婆大人,您先请…” 老妇走出两步,站住,又向后院望了两望,终是再不回头,洒然离去…… 第72章 中秋佳节赏花魁 荷城,某处酒楼。 “小二!上菜!” “来喽!客官,您的小烧!” “哎呦…客爷…您里边请…” 今日正逢中秋佳节,街上张灯结彩,人头攒动。 酒楼生意异常火爆,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哎!张老哥,有些日子未见了…” “啊,李老弟…” “快快,张老哥,坐这儿…” “小二!再给我添副碗筷!” “得嘞!您稍等!” “张老哥,这些日子忙甚呢?” “唉,别提了,前些日子,我去天阁城收药,打算贩到碎叶城…” “是倒给碎叶城万药堂吗?” “是,我想着今年药材短缺,万药堂必定急需药材,本想着趁机大赚一笔,结果…” “如何?” “唉,没想到啊,没想到,万药堂小姐出嫁,全堂筹备婚事,我这些药材又经不起放,等了三日,我见无望了,便贱卖给当地药材贩子了…” “啧啧啧,张老哥,这次赔的不轻…” “唉,赔倒是没赔多少,只是就在我倒完药材的第二日,万药堂张贴告示,小姐婚事推迟,正常营业…” “唉,张老哥,你这可真够倒霉的…” “唉,谁说不是呢?” “客官,您的菜齐了。” “来来来,张老哥,我给您满上…” “李老弟,你近些日子忙甚呢?” “唉,我能有什么正经营生,无非就是贩牛马,做些小买卖…” “哦?生意可好?” “好什么?赚点闲钱混日子呗…” “来来来,张老哥,我敬您一杯…” “老哥,今晚有何打算?” “哪有什么打算,出来转转,日落就归家了…” “哦?老哥,今日中秋佳节,城里热闹得很,不看看?” “不看了,不看了…” “哎,我说老哥,听说翠仙楼近日来了个美人儿,哎呦,那小模样,长得是容比西施,貌似貂蝉的,人称‘小魁皇’,如何?老哥,不去瞧瞧…” “哎呦,有甚可瞧的?西施貂蝉长啥样,咱都没见过,定是别人以讹传讹,造声势呗…” “嗯?老哥,此言差矣,西施貂蝉咱没见过,但那翠仙楼的‘魁皇’碧姬咱可都是有目共睹,试想,能配得上‘小魁皇’的名号,那模样,定不会差,如何?老哥,不去瞧瞧?” “唉…这…她这个…唉…还是不去了…” “啧啧啧,老哥,不是兄弟我说你,堂堂七尺男儿,不能总被女人管着,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哎!她这个…” “走,老哥,就去瞧一眼,一睹芳容而已,啊?如何?老哥…” “她这个…好…只是…李老弟…此事万万不可泄露…更不可…教你家嫂嫂知道…” “哎呀,我晓得,我晓得…” “来!老哥,干…” “干…” …… …… 翠仙楼 翠仙楼素有“中秋佳节赏花魁”的惯例,故而,今日翠仙楼自是与往日不同,张灯结彩,扫洒焚香,不必细说。 单是翠仙楼全员亮相,便可称得上是一件旷世盛事。 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 更是有新晋“小魁皇”,首次露面,真可谓是吊足了来人的胃口。 翠仙楼甫一开放,便人潮涌动,座无虚席。 一些距离此地甚远的客商、巨贾,闻名而来,只为一睹众姿芳容,提前半月赶路,仍未抢得一座,为此捶胸顿足,更有甚者,掩面哭泣,仰天哀嚎,投河而死者,数不胜数。 翠仙楼为此特地加设桌椅板凳,可即便如此,仍有近千人在翠仙楼外翘首以待,致使千金难求一座,以致官府惧擞,怕来人生事,特地加派官兵,来往关口、城驿,盘查甚严。 至中秋佳节这日,翠仙楼外人山人海,楼里更是难置一足,桌子、楼梯、栏杆,目光所及,无一空处。 有武功高强,轻功卓绝者,梁上房檐,彩带高悬处,挂满来人。 当是时,五湖四海,天涯海角,齐聚一堂。 语言不同,长相各异,身份差别,拿刀的、佩剑的、舞文的、弄墨的,才子佳人,江湖义士,豪商富贾,平民百姓。 大家唯一的同性就是“人”,“男人”。 可虽说人挤人挨,却无一人滋事,更无一人故意惹事,大家满面红光,相互交谈,俨似多年未见的兄弟,实则却是平生头遭相见。 翠仙楼“中秋佳节赏花魁”,盛况空前,影响如斯,如此盛事,谁肯错过。 兵戎不过是江湖习性,食色才是人之最初本存啊。 第73章 盛况空前(一) “铛铛铛…” 三声铜锣响,预示“中秋佳节赏花魁”正式开场。 先由一队花枝招展,长相秀丽者上台献舞,台上众女深施一礼,婉约而笑。 “铛…” 当是时,只见台上彩裙飘扬,衣带翻飞,闪转腾挪间,倩容隐见。 丝篁之声声声入耳,环佩相击琅琅谐音。 一舞献罢,台下众人连连叫好,拍手喝彩,人声鼎沸,声振屋瓦。 舞女退罢。 但见自台下走上一人,一袭绿水长裙,神情淡漠,怀抱古琴,缓步上台。 台下众人有识得者,早已是一片惊呼。 “这…这可是…可是…‘四花魁’中的…音绝!” 有不识得者,听此一说,亦是满面惊叹,转回头细细端详。 音绝之貌美、之琴艺早已深入众人耳中,台下坐着的不少人中,则有当世之抚琴高手,此番前来,正为一睹芳颜,领教领教琴艺,未曾想,“四花魁”早早现身。 音绝行至台中央,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身前。 台下有识琴者,见此琴,不禁蹴然惊起,嘴里嘀咕着:“这…这…可是…东汉蔡文姬手持之‘焦尾琴’!天哉!天哉!今日某家能在此得见,亦不枉我迢迢万里前来,哈哈哈哈…” 众人循声望去,见此来者,不禁一声惊呼,原来此人正是江湖人称“小伯牙”的钟擎,钟天道。 音绝微微抬眼,觑他一眼,可也只是觑他一眼,便低头抚琴。 霎时,琴声响起,初时似锤敲青石,梆梆作响,中时似雨打玉盘,乱入飞溅,至尾时,则如金戈铁马,铿锵铁鸣。 台下众人,无不战战兢兢,两眼血红,手扶兵器,似欲随时冲杀。 “铮…”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尾音,琴曲作罢。 “好!好一曲‘十面埋伏’,琴音初时如缕,中时似沙,尾时若刀枪入耳,丝丝相连,环环紧扣,更能乱人心境,好!” 台上音绝微睁二目,再看一眼,正是先前那人。 音绝一言未发,起身,收琴,下台。 待众人回过神来,音绝早已不在台上。 此时再看众人,衣衫汗湿,或立或坐,或躺或伏,内功不济者,更是当场昏倒。 众人不禁感叹,音绝果为妙音仙子,惊才绝艳,琴中当是无人可比。 当众人仍沉浸琴音之中,台上又走来一众美娇娥,细细数来,正是二十四位。 乐器声起,二十四娥齐齐舞动,一人领舞,跳的正是昔年唐玄宗李隆基为杨玉环所创之“霓裳羽衣舞”。 众人目不暇接,以致忘记拍手叫好,厅中寂静如冰,只剩衣裙彩带破空声和着丝篁笛管声。 一曲跳罢,众人喝彩,不必细说。 紧接着,但见台上立起一围棋盘,棋盘棋子皆由磁石制成。 在台子东北角处,摆放一副棋盘,黑白两子,色调分明。 一女子身穿黑白两色纱裙,难掩气质。轻移莲步,缓缓上前,轻启丹唇,道:“小女子名唤玉楼…” 未及说完,台下已是一片哗然。 玉楼接着道:“今日,由我摆下棋局,若有能破者,玉楼愿拜其为师,为其斟酒一杯。” 几句话,早已引得台下一片骚动。 不多时,便有人自告奋勇。 “我来…” “我来!” “我先来…” 玉楼屈膝跪坐,与来人一一较量。 有下人将棋步在磁石棋盘上一一摆置,供台下众人观看。 不多时,台上对弈之人便面红耳赤,抓耳挠腮,只得弃子投降,换下旁人。 台下众人络绎不绝,却皆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未有一人能在玉楼手中走过百步。 因此,此番较量仅仅持续一个时辰左右,玉楼便匆匆下去。 至此,“中秋佳节赏花魁”已过半。 翠仙楼为来人尽兴,菜肴美酒,悉数奉上。 又开赌局,供众人作乐。 至后半夜,场面渐入佳境,也到了此番高潮。 先由十二“花冢”表演汉后赵飞燕成名舞“掌上舞”。 昔年赵飞燕一曲“掌上舞”,获“燕瘦”之称,更是独创“踽步”技巧,足可见其舞蹈功力之深厚,他人莫可学焉。 今日翠仙楼十二“花冢”将绝技重现于世,十二姬脚踏巴掌大的玉盘,齐跳“掌上舞”,场面何等壮观。 台下众人早已看呆,翠仙楼不愧天下名楼,人才济济,十二“花冢”尚且如此,那“四花魁”、“魁皇”,乃至新晋“小魁皇”,该是何等风光。 众人想到此处,不禁心痒难耐,更有些迫不及待,急欲一睹“小魁皇”芳容。 第74章 盛况空前(二) 十二“花冢”一曲“掌上舞”博得满堂喝彩,众姬齐齐退下。 在场众人皆是面红耳赤,只觉大饱眼福,直言不虚此行,又是好一阵议论。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老鸨一声招呼,紧接着众人只听有“踏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人未至,香气却先袭来,似是山茶花的清香。 众人闻此香气,只觉原本略有昏沉的头脑,登时清醒。 却不知台上何时站立两人,身着长裙,一红一白,皆是当世绝色美姬。 但见此二人,皆是清水脸,略施粉黛,两道弯弯的秀眉,似峨眉山月,一张樱桃小口,两排贝齿,微露含情,面似桃花,似笑非笑,亦怒亦嗔。 正是“诗谙”、“柳挪”二位花魁。 翠仙楼“四花魁”向来单人单马,独当一面,似这等“二魁”齐出,实乃翠仙楼开楼头一遭。 再看台下众人,瞪大双眼,呆若木鸡,口内疾呼,三生有幸。 柳挪前踏半步,盈盈一拜,道:“今日正值中秋佳节,柳挪感念众位大人不远万里来此捧场…” 未待说完,台下已是众声哗然。 “柳挪!” “柳挪仙子…” 柳挪微微一笑,示意众人安静。 “柳挪在此谢过众位大人抬爱,今日在此摆下画案,当场竞价,价高者可令柳挪画一物,画毕即归之。” 众人一听可得柳挪画作,个个急红双眼,生怕被人抢去。 座中不乏巨商富贾,大财富者,当即叫价。 “一千两!” 众人不甘人后,也起价道:“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五千两…” 至于那些穷酸书生,见此情景,也只得望洋兴叹,捶胸顿足,暗自叹息。 “山西童先生出价白银一万两!” 众人忙将目光投向前排一宽阔明亮处。 但见一黑须老者,微微含笑,手抚长须,白净面皮,五绺长髯,飘洒胸前。 柳挪冲其微微一笑,轻摆腰肢,微鞠一躬。 “童先生出价一万两!可有加价者!” 老鸨连喊三声,无人应答。 童先生站起身,冲着在场众人抱拳禀手,道:“众兄台,承让,承让。” 众人虽心头不爽,面儿上却要做足文章,忙客气道:“佩服,佩服!” 柳挪道:“童先生,不知你要柳挪画何物?” 众人屏气凝神,心下好奇。 童先生左踱三步,右踱三步,手捋须髯,低头沉思。 蓦地,童先生站定,道:“柳挪小姐听好了,我要小姐画的是——画!” 众人闻言不禁一愣。 画“画”?这是何意? 柳挪也是蛾眉一蹙。 童先生接着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说罢,呵呵一笑。 老鸨见状就要上前,质问其是否有意刁难。 柳挪一摆手,示意老鸨退下。 柳挪道:“我懂了,容小女子准备片刻。” 说罢,轻摇莲步,款款下台。 众人目送。 此刻,台上只留诗谙一人。 诗谙个子不高,身材瘦弱,面色苍白,神情孤傲,一走一停处偶似西子在世,一颦一笑间颇有黛玉遗风,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让人见之尤怜,望而生叹。 台下遥遥站立一白面书生,手持折扇,神情恍惚,望着台上佳人,呆柯柯发愣。 “哎,老兄,看到没?那个白面书生,晓得吗?” “不晓得,他怎地动也不动?莫不是个傻子?” “哈哈哈,老兄,那不叫傻,那叫痴…” “吃?吃嘛?有嘛吃的?” “唉…我说的‘痴’是‘痴迷’的‘痴’,并非‘吃饭’的‘吃’…” “‘痴迷’…他痴迷嘛?有嘛好痴迷的…” “嘿嘿,老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此人虽非英雄,却也是当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与那诗谙小姐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可惜…” “可惜嘛?” “嘿嘿,可惜诗谙小姐却对他冷淡异常,以致他每每示爱,皆被诗谙小姐托辞拒绝,碰壁而回,铩羽而归…” “哦,那也是个蛮可怜的人儿…” “可怜?偏他又是个执拗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要把墙撞倒的主儿,失败一次,落寞一回,把酒一盏,作词一赋,这许多年来,他作的词没有一千怕是也有八百了…” “啊?为嘛?”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世间的爱情,怕是最玄最难的东西了…” “唉…老兄,说了这半天,那人到底是谁啊?” “他…他便是江湖上最最痴情,鼎鼎大名的大才子柳白青…” “柳白青…老兄,您给俺讲讲,他怎地就那么有名?” “嘿嘿,要说起他的事迹,那可真谓传奇,此人三岁能文,五岁作诗,七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人,十五岁高中榜眼,殿试恩科,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佳年哪…” “啊?此人如此高的天赋,如此高的才学,本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为何流连于烟花酒巷,荒废此生呢?为嘛?” “唉…他本该有此机遇抱负,宦海沉浮,混迹官场,奈何…奈何他十五岁那年,与同窗来此寻乐,那年,他正是榜眼及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同辈人中鲜有能与其比肩者,他们饮酒作诗,谈古论今,是何等的风光快活…” 说话人眼现精光,神情向往。 “后来呢?” “说来也巧,正赶上那日诗谙小姐自楼上去往后院…唉…一瞬,明眸如水;一眼,便是一生…” “唉…也真是当世头一号痴情种…” “自那以后,这个当世头号大才子便日日来此,只为一见诗谙小姐…” “哦…老兄,说了这么半天,我有一事不解,您为何对此事这般清晓?” “嘿嘿…不瞒你说…我便是当年陪他来此寻乐的那个同窗啊…唉…” 第75章 盛况空前(三) 诗谙妙目轻抬,扫了台下一眼,忽地,触到周白青恍惚热切的目光,忙垂下双眼,俏脸微红,神情似羞似恼,又似哀伤,眼波微荡,却只一流转间,便复归原态。 诗谙轻启丹唇,道:“诸位大人,小女子诗谙,前来与诸位大人吟诗答对。”说完便立在台上,一动不动。 诗谙向来孤高清傲,喜静不喜动。 因此她本是不愿亮相的,奈何赶上此次“中秋佳节赏花魁”,“四花魁”缺一不可,饶是如此,碧姬亦是好说歹说,她才肯亮相。 台下在座之人多为豪绅富贾,在朝官吏,亦或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侠飞盗,众人之中十之七八是大老粗,哪晓得那舞文弄墨之事。 因此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红耳赤,只顾埋头吃酒。 老鸨见状,忙跑上台来,高声叫道:“我说众位大人,众位老爷,咱别都愣着啊,都说两句啊,你们说上联,诗谙小姐对下联,若是对不上,诗谙小姐愿敬酒一杯。” 台下众人一听,忙“嘿嘿”尬笑,有几个人壮着胆子站起身来,先冲旁人一摆手,接着张口便道:“窗前明月光…” 诗谙面露愠色。 又有一人站起身,道:“夜来风雨声…” “一叶渔船两小偷…” “分赃不均打舟中…” 众人哈哈大笑。 诗谙见状,忍无可忍,面似寒冰,拂袖而去。 众人忙喊:“诗谙小姐,别走啊,再玩会儿…”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蓦地,人群中传出一声,语声悲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白衣书生站立当场,呆呆地望着诗谙离去的方向,两眼空洞失神。 老鸨见状,忙喊道:“好!柳才子出上句…” 接着又小声对身旁的诗谙说道:“小姐,快接句啊…” 诗谙低头不语,思衬再三,方才转回身子。 诗谙看着柳白青,神色复杂,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好!” “好!” 台下众人也不知何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 此刻柳白青仿似回过神来,目光灼灼,盯着诗谙,语声悲切道:“相见争如不见…” 诗谙面色泛白,低声道:“有情还似无情…” 柳白青正欲再进一步,突然,后院传来老鸨的高声。 “柳挪小姐画成!” 众人忙起身,将目光投向后院。 诗谙见状转身便走,只是在临下台前,微微驻足,面色桃红,嘴唇翕动,不知说了句什么,而后便匆匆下台。 众人包括老鸨皆未听见。 可不知为何,台下正呆傻发愣的柳白青突然尖声大叫,继而癫狂傻笑,吓坏了旁边人。 众人皆以为他是对诗谙小姐求而不得,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 许多人摇头叹息,天才的落魄。 更多的人则是觑他一眼,便继续关注台上。 殊不知,柳白青提裾跑出翠仙楼,嘴里一直念叨的确是:“两情若是长久时…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又岂在…朝朝暮暮…” 再看台上,早有人将画案摆上,竖起,众人闪目观看,却见一张白娟之上,一个大大的“画”字赫然显现。 墨字通体漆黑,并无出奇之处。 众人不禁打了嗨声,原以为画技超绝的柳挪小姐会作出何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世骇俗的神迹,原来不过是写了一个字。 “这有什么难的?” “唉…看来这位童先生出的题太难,以致连柳挪仙子都答不上,不得已,才写了个‘画’字,也算是交差了…” “哼!别管柳挪仙子写的是什么?我看那姓童的定是有意刁难柳挪仙子!教她难堪,教他下不来台,哼!” “对!那姓童的不怀好意!定是他有意刁难!” 一时间,大家群情激愤,将柳挪“出丑”归咎于童先生有意刁难。 众人撸胳膊挽袖子,还有的抽出武器,翠仙楼内一时剑拔弩张。 童先生手下的家丁一见不好,忙围成一圈,手拿钢刀,将童先生保护在内。 却不料童先生见画后,哈哈大笑,直言:“妙哉!妙哉!” 众人疑惑。 童先生一挥手,叫家丁收手。 而后,移步上台,快步来至柳挪面前,先是定定地看了一阵,接着,双手作揖,便往下拜,给柳挪施了个大礼。 柳挪吓了一跳,忙叫旁边的老鸨伸手去搀,直言:“使不得,使不得…” 童先生起身,也不顾台下众人错愕的眼神,快步来至画案前,指着那幅画道:“妙!妙哉!当今世上,能做出此画者,唯柳挪仙子一人耳!”说罢哈哈大笑,笑得酣畅,爽朗。 却弄懵了台下之人。 “童先生,您方才说此画妙哉!不知妙在何处?您劳驾给我们讲讲?” “对啊!童先生,您给俺们讲讲,如何妙哉!” “对啊…” “有劳了,童先生…” 童先生见状也不敢托大,忙冲着台下众人深深鞠礼。 而后道:“众兄台,我方才说此画甚妙,绝非虚言,众位打眼细细端详,这是什么?” 众人眯缝着眼睛,有的凑上前看,看了半天,也未看出个子午卯酉。 “这就是一个字啊,一个‘画’字,这有甚稀奇的?” “对啊,不过是一个字而已吗?有何妙处?” 童先生闻言先是偷偷觑了柳挪一眼,见她面无表情,模样未变,便朗声说道:“众位兄台,你们都错了,众兄台请看,这,虽是一个‘画’字,却非普通之‘画’字,此‘画’字暗藏玄机,此非字,乃是‘画’!” 众人被他一席话说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你叨叨叨地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此‘画’非‘画’又是‘画’的,你能不能说的明白些?” 童先生也不恼,示意众人安静,而后手指着画说道:“众兄台请看,这‘画’字有几划?” 台下人一听,忙用手比划。 “有…啊…一…二…三…啊…有…一共八划…” “好!那么我再请问,这‘画’字有多少个横和竖,横和竖加在一起共有几条?” “这…啊…我查查…一…二…共有五横划五竖划,加在一起是十划…” “好!众位再看,这第一条横划像什么?” “像…额…像条蚯蚓…” 众人哈哈大笑。 “我看倒像是一个人坐在葫芦上…哎…手里好像还拿着条拐杖…” “哈哈哈,这位兄台好眼力,你再往下看,那第二条横划像什么?” “像…像是一个大汉踩着个…额…大蒲扇…” “那第三条呢?” “哎哎…这条我看出来了!是一个小孩,提着个花篮,在摘莲子…” 此刻,已有聪明人反应过来,满脸惊骇地问道:“这…莫不是‘八仙过海’图?” 童先生听此,只是手捋胡须,笑而不答。 众人见他这般,也猜出个八九。 此刻,再看那幅画,哪里还是一个‘画’字,那分明是铁拐大仙葫芦坐,钟离大仙游踩扇,何仙神姑把莲踏,更有那吕洞宾御剑行,张果老倒骑驴,蓝采和把那花篮摇,曹国舅笏板手里拿,还有那韩湘子,一曲笛音醉人行。而那左右两竖,便是那西海老龙平和与其妻胡飞龙,两条蛟龙呼风唤雨,翻江倒海,似正与那八仙斗法。 众人到此刻,方才看懂此画,不由得暗竖拇指,此等技艺,此番心计,可谓第一。 第76章 盛况空前(四) 诗谙冲童先生遥遥下拜,道:“童先生令我画‘画’,今‘画’已成,不知童先生可满意否?” 童先生闻言哈哈大笑,一甩袍袖,一抖长须,道:“满意!满意!” 而后冲着台下众人,朗声道:“不知众兄台可满意否?” 众人早已折服,眼神泛光,齐呼:“满意!满意!” 诗谙嘴角含笑,命人拿过画卷,道:“既如此,此画便当归于童先生…” 而后自仆人手中接过画卷,亲自交与。 童先生忙整衣冠,理裳敛容,神色庄重,恭恭敬敬,自柳挪手中将画接过。 正当此时,众人忽觉似有异香,萦绕鼻端,紧接着便有无数花瓣自空中飘洒,更听到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声音娇俏动听,少女天籁。 众人忙抬头向上望去,却见空中并无半点人影,只有满天的花雨。 又等片刻,说话声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晰。 “您看,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看谁?哈哈哈,你看那个人,好有趣啊…” “颖儿,端庄些儿,大家都看着呢…” 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空中便闪现两人,一高一矮,皆是白纱罩面,一个端庄威严,一个娇俏活泼。 两人皆着白裙,除去此,再无半点装饰,饶是如此,一如出水芙蓉,不妖不艳,平生出三分高洁气质,教人只可远观不敢亵玩。 翠仙楼内丫鬟仆人跪倒一地,柳挪亦微微欠身,众人口尊道:“参迎碧姬大人,小魁皇…” 台下之人瞻仰碧姬风采,这其中,有久闻未见的,有道听途说的,有见之不忘,思之若狂的,也有那心存歹念,不怀好意的,但不论是哪种人,今日见到碧姬本人,都被其宛若谪尘仙子的气质征服。 “美…太美了…” 此女本该天上有,奈何凡间染红尘。 “那…那便是…碧姬吗?” “那…那身旁的人…可是小魁皇?” 众人将目光收回,揉几揉,望几望,又将其投向碧姬身旁的少女。 但见此女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光景,却生的肤若凝脂,眉似新月,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滴溜乱转,不时地打量台下之人,眼里满是好奇,欣喜,说不出的活泼,机灵。 碧姬冷眸似水,平静无漪,道:“今日乃中秋佳节,我等在此举行‘中秋佳节赏花魁’活动,一来为感念众位多年来对翠仙楼的支持与抬爱,二来便是教她见见众位…” 碧姬说着,将颖儿一把揽入怀中。 “从此后,她便是我翠仙楼一员,小魁皇,与我翠仙楼众姐妹荣辱与共,兴衰同存…” 众人拍手叫好。 颖儿看看碧姬,又看看台下之人,不知为何,眼神中忽地多了些哀伤,添了丝惆怅。 颖儿见礼已毕,便被人领回房间安歇。 翠仙楼内依旧歌舞升平,众人畅饮豪奢。 不知为何,颖儿看着这满楼众人,忽地有些厌了,她又想起昔日与爷爷,还有梦龙哥哥在一起的种种过往,那时虽清贫,虽靠乞讨为生,却活得清闲,乐得自在,无拘无束,不用想国仇家恨,不用惦谁死谁生,一句话便能信一辈子,一个人,也能守一生。 “可…” “我的爷爷呢?我的梦龙哥哥呢?我的家呢?” “我虽向往远山,苍天却偏让我逐水而行,也罢,也罢,那我便用这水,淹了这山,淹了这天,淹了这众生,我愿做那人神惧擞的魔,只要能遇到你,梦龙哥哥,做魔又如何!” 楼外山风乍起,呼呼宛若龙吟。 颖儿望着这无边夜色,苍莽远山,眼神凌然。 “呼…” 一道白光闪过,房间空空如也…… 第77章 浮生门 “啊…” 李梦龙抚抚额头,翻身坐起。 “这是在哪?” 李梦龙晃晃脑袋,定睛细看,屋中陈设,却很陌生。 李梦龙惊异,当日与那铁叟道人交手,铁叟道人并非浪得虚名,自己受伤颇重,可为何… 李梦龙查看一番,并未发现伤痕,这是为何? 李梦龙不觉疑惑。 “喝!” “哈!” 院中喊声阵阵,李梦龙踱步来至窗前,向外张望。 只见一白一红两小童正在较量,白童使剑,红童用刀,刀剑乱舞,不时碰撞,叮当作响。 不远处,又有一青年,年岁与李梦龙相仿,正在打拳,李梦龙并不识得此套拳法,只是见拳风凌厉,呼呼作声,想来应是极凶狠。 还有一人独自舞枪,一人耍槊,一人打坐,一人闪转腾挪,上天入地。 小院不大,却俨似个演武场。 李梦龙看得入了神。 小院尽头,一人独倚栏杆,手拎酒壶,与李梦龙遥遥相对,正看着满院众人。 李梦龙只觉此人异常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曾见。 那人也似注意到李梦龙,把酒壶一抖,跨在腰间,穿过庭院众人,大踏步向李梦龙走来。 “梦龙兄,你醒了?感觉如何?” 那人好似认得李梦龙,言语间显得异常亲热。 “我…你…你是谁啊…” 李梦龙摸摸后脑勺,尴尬问道。 “我?我叫名竹,是这院的管事。” “名…名竹…那个…咱们…见过吗?” “见过?当然未曾见过,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以前只听涯丹院来一奇人,久已耳闻,未得机缘,今日特来…” 接着便低头小声嘀咕道:“哎?也没甚特别的啊…莫不成龙师兄骗我…” 李梦龙见他自言自语,也不知说些什么,便问道:“啊…那个…名竹兄弟…我想请问…这是哪里?还有…我是如何到此的?” 名竹闻言一脸惊讶,道:“这儿?这儿是浮生门啊…你连自己如何到这儿都不知?嗯…看来龙师兄没有骗我,确是个怪人…” “浮生门…浮生门…” 李梦龙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就是想不起。 “名竹!名竹!” 名竹回头,门外一青衣少年正在招呼他。 “哎!来了!来了!” 说罢转身冲李梦龙说道:“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哎…” 李梦龙正要叫住他,却发现他已跑到门外。 “哎,对了,龙师兄说,若是你醒了,就去找他,他在无剑院…” 名竹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此刻,日已黄昏,院中早已空空如也,偌大的庭院,只剩李梦龙一人。 李梦龙颓坐床榻,怅然若失。 “龙师兄…” 李梦龙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想着自己在此地人生地不熟。 “罢了,待明日天明,我再去找那个龙师兄…” 至此,李梦龙躺下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色尚早,李梦龙早早起身,洗漱完毕,便走出涯丹院。 清晨,路上行人却已不少,李梦龙与他们相对而行,众人无不打量李梦龙,好奇之色溢于言表,并不时低声交谈。 李梦龙走一阵,停一阵,又打听一阵。走了一上午,才终于找到无剑院。 只身站在无剑院前,看着来往人群,李梦龙不禁感叹,这浮生门到底有多大? 光是涯丹与无剑两院之间,便走了一上午。 今晨,李梦龙在路边茶肆小歇,与店家闲谈。 据店家说,他已在浮生门生活三十余年,从进入浮生门的那天起,便再也未曾出去。 李梦龙问店家,浮生门有多大,店家说,广阔无边,无边无垠。 没有人知道浮生门有多大,因为从未有人走遍浮生门,浮生门俨似一个国,内里应有尽有。 店家说,浮生门有门主,有“三卿”、“四御”、“五佬”十二位长老。 门主名唤三浮老人,为人极其神秘,店家在此三十年,也从未见过他。 “三卿”长老分别为艾正、无剑、涯丹。 “四御”长老分别为慈无、笙尼、魏何、霓欢。 “五佬”长老分别为上在、天地、双结、飞连、翼理。 十二长老分别设有十二院,皆以长老名字命名,院中皆是长老的弟子,平素在院中修炼,闲暇时负责扫洒。 浮生门中除十二院外,更有许多不毛之地,密林深谷,枯穴野洞,沼泽湿地,皆是人迹罕至之所。 不过十二位长老大半时间都是闭关修炼,只有外敌来袭时,才会提前出关,打退强敌。 十二长老武功修为深不可测,二十年前,店家见过十二长老出手过一次。 那年西域血蝠教倾全教之力来袭,浮生门弟子皆不能敌,死伤惨重,门主怒,令十二长老齐出,一战,打得昏天黑地,仅凭十二长老之力,便将血蝠教灭门,后门主为泄愤,也是为立威,亲率门徒杀至西域,将西域大小百余教铲除干净,浮生门由是一战成名,至此二十余年,再没生过事端。 门主未曾收过弟子,门中事务则多由长老弟子代为管理。 而据说,李梦龙将要去的无剑院,大弟子便是一名叫“盘龙”的少年。 第78章 再见盘龙 李梦龙进到院内,早有人前来,李梦龙说明来意,佣人叫其稍等片刻,而后便转身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佣人小步跑来,说主人有请,便在头前带路。 无剑院比之涯丹院,大上不少,似乎修行的弟子也更多些。 两人来至一小楼下,佣人一伸手,示意李梦龙自己上去。 李梦龙道声谢,便走上楼去。 楼内摆设物件古朴,一股香气若有若无,待上到二楼,香气便浓郁起来,却不呛人,反倒是很清幽的香,若兰花。 李梦龙站在楼梯口处,并未进去,怕自己唐突冒犯了人家,便踮着脚向里张望。 二楼正对楼梯口处,有一屏风,屏风后烟气悠悠袅袅,似有一人正在焚香。 “梦龙兄,既来了,为何不进来?还与我客套吗?” 李梦龙听见那人说话,心里疑惑。 “难道我们认识?” 那人一笑,道:“梦龙兄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岂止相识,实乃故交啊…” 李梦龙道:“故交?恕我冒犯,不知兄台名姓?” 那人道:“当日擂台一别,梦龙兄风姿,令我久不能忘啊…” 李梦龙思索道:“擂台?我何时打过擂台?” 那人哈哈笑道:“梦龙兄真乃贵人多忘事,碎叶城潘府擂台之战,你拔得头筹,兄弟我屈居第二…” 他这样一说,李梦龙登时想起。 “哦…哦…你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龙…不对…什么龙来着…” 那人一笑,也不介意,道:“我叫盘龙。” 李梦龙喜道:“对对对,盘龙,盘龙,我说怎么你的声音我听着那般熟悉,原来咱俩早便见过面的。” 盘龙道:“梦龙兄,既想起了,也别光站着了,快进来坐。” 李梦龙答应一声,便跑进屏风后。 屏风后坐有一人,白衣,白面,正是昔日那个少年盘龙。 少年身前放着一把茶壶,两只茶杯,皆已沏满。 少年道:“我原想着你今日清晨会到,便将这壶茶沏了,没想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如今这茶已是沏了两开了。” 李梦龙道:“原本今日清晨能到,只因我在路边茶肆小坐了片刻,听那茶馆主人谈些奇闻异事,便耽搁了,怕是误了你的事。” 少年道:“误事倒没有,我平素本就无事,只是可惜了这壶好茶,要倒掉重沏了…” 李梦龙一听,忙伸手把住茶壶,连声道:“不必,不必,我这人不挑,有的喝就欢喜。” 少年道:“可这茶味道都变了…” 李梦龙道:“什么味道不味道的,我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倒是现在对这吃喝早已不再讲究…” 少年听出李梦龙话里有话,便问道:“哦?难不成梦龙兄以前是极讲究的?” 李梦龙笑道:“讲究倒是谈不上,只是较现在注重些…” 少年道:“看来梦龙兄也是有故事的人,若是方便,不妨给兄弟讲讲…” 李梦龙刚要说,忽地想起些什么,目光一转,面带微笑,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哈哈,没什么好讲的…” 说着便拿起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了。 两人便喝起茶来。 李梦龙忽地问道:“盘龙兄,你又是怎地到这儿来了?” 盘龙一愣,笑道:“我本来就是这浮生门的人啊…” 李梦龙作恍然大悟状,连声道:“哦…难怪…难怪…” 两人对茶饮,许久无话。 过一会儿,李梦龙又问道:“盘龙兄,你在这无剑院是做什么的?” 盘龙轻放下茶杯,道:“我是无剑长老的大弟子,师父闭关,现在这无剑院,便由我掌管。” 李梦龙“哦”了半天,连道:“难怪,难怪,难怪你的武功那般高强…” 盘龙道:“你也不赖啊…” 说罢便用一双眼盯着李梦龙。 李梦龙不敢看那双眼,总觉得那双眼似能看透一切,更能看透李梦龙的心。 因此李梦龙只顾一劲儿灌茶,不一会儿,一壶好茶,已见底。 第79章 酒逢知己 盘龙又沏壶茶,为李梦龙满斟一杯。 李梦龙道:“盘龙兄,我有一事不明…” 盘龙道:“梦龙兄但说无妨。” 李梦龙道:“我记得之前在碎叶城郊外,我与那铁叟道人大战一场,说来惭愧,我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不敌落败,至于后来的事,我便不知了…” 盘龙放下茶杯,道:“哦,梦龙兄是想问如何到这浮生门的…” 李梦龙连连点头。 盘龙轻笑道:“我若说是将你自路边捡回来的,你可信?” 李梦龙嘿嘿笑道:“这我倒是不甚关心…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潘小姐…是否安好…” 盘龙揶揄道:“没看出来,梦龙兄还是侠骨柔肠、重情之人…” 李梦龙道:“盘龙兄取笑了,这是哪里话?” 盘龙笑道:“不问自己,却先问红颜,梦龙兄,这有差吗?” 李梦龙脸红道:“潘…潘小姐…于我有恩…” 盘龙笑而不语。 李梦龙便又开始灌茶。 一杯茶过。 盘龙道:“梦龙兄放心,潘小姐并无大碍…” 李梦龙闻言,两眼放光,急道:“哦?是吗?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盘龙道:“梦龙兄,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梦龙道:“盘龙兄但说无妨。” 盘龙为自己斟满一杯,喝一口,放下,道:“自古以来,这‘情’之一事,需双方情投意合,我虽未入红尘醉乡,却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 李梦龙闻言,神色黯然,道:“谢盘龙兄提醒,我心中自然有数…” 盘龙道:“那便好,那便好…” 两人又喝光一壶茶。 盘龙拎起空茶壶,摇了摇,道:“这茶虽好,却是不禁喝…” 李梦龙道:“这茶味淡,喝来无趣,不若酒,来得爽利…” 盘龙哈哈笑道:“梦龙兄何不早说?我原是怕你喝不惯那辛辣之物,便以茶相待,其实我闲来无事,也爱小酌,我也是喝不惯这清汤寡水的,唉,如此看来,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李梦龙道:“哈哈哈,既如此,何不取酒来?” 盘龙道:“梦龙兄稍等…” 而后便从床下取出一坛老酒,拍去泥封,揭掉布盖,霎时间,酒香四溢。 李梦龙就凑着鼻子去闻,没想到,辣味太冲,反倒呛了自己,连打几个喷嚏。 盘龙便取笑他。 两人把茶杯扔到一边,皆换上大碗。 一碗对一碗,喝的酣畅,喝的痛快! 酒过三巡,两人已有醉意。 盘龙躺在地上,道:“兄…兄弟…我…盘龙…欣赏你…来我浮生门…咱兄弟俩…一起…打天下…如何…” 李梦龙也歪在一边,笑道:“不…不…兄弟…你…你又说笑…我是…要回去…的…我是…要回去的…” 盘龙猛然坐起,道:“回…回哪去…” 李梦龙笑道:“回…回潘府…潘…潘府…潘小姐…等着我呢…嘿嘿…” 盘龙道:“兄弟…你也…说笑…回去…做甚…当打手?看家护院?像条狗?” 李梦龙道:“我…我不是…不是…狗…潘小姐…待我…好…” 盘龙道:“好…好…哼哼…怕是…别有…用心…” 李梦龙道:“不…不许…这样…说…说…潘小姐…她…她待我…是…极好的…嘿嘿…” 盘龙闻言却只是笑。 两人一时无言。 末了,盘龙小声呢喃道:“你…你早晚…会…会来的…早晚…会来的…” 李梦龙只是傻笑,也不知听没听见。 自此两人便再无交谈,席地而眠了。 第80章 梦一场 “李梦龙,李梦龙,你醒了?你醒了!” “啊…我这是在哪…” 李梦龙微睁双眼,一道强光便刺进来,晃的李梦龙忙抬手去遮眼,手微动,便觉一阵剧痛攒心传来,疼得李梦龙冷“哼”一声,冷汗瞬间布满全身。 “你莫乱动…”一道颇为关切的声音响起。 李梦龙眯缝着眼,看那人。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 “这…这…翠英?!” 李梦龙激动无比,有些语无伦次,不想慌不择言,竟叫得如此亲密。 坐在床边的潘翠英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扭过脸去,脸便红了。 李梦龙也觉出自己失言了,忙改口道:“潘…潘小姐…这…这是哪…你怎的在这儿…” 潘翠英又是一愣。 “你…莫不是…脑子坏了…这是我家啊…潘府…” 这下李梦龙懵了。 “潘府?!这不是浮生门无剑院吗?哎,盘龙兄呢?” 潘翠英道:“你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盘龙兄,浮生门又是什么?” 李梦龙沉思,喃喃道:“这可怪了,莫不成是我做的梦?不会啊,梦哪会有那般真实?怪事,怪事…” 李梦龙又问道:“那铁叟道人呢?” 潘翠英闻言脸色顿变,道:“他未得逞,便跑了…” 李梦龙道:“唉,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潘翠英道:“不必担心,我爹已派出手下前去搜捕,又在武林中悬赏缉拿,他活不过几天!” 李梦龙忧心忡忡,不言语。 潘翠英端过药碗,道:“快别想了,你昏迷的这段日子,一直胡言乱语,指不定是做什么噩梦了,来,先把药喝了。” 李梦龙又想了一阵,而后便笑自己。 “唉,哪来的浮生门,管他的铁叟,哈哈哈,梦一场,梦一场而已…” 说罢便看着潘翠英,又看看药碗,忽地想起潘翠英先前脸红时的风情,不觉心中一荡。 李梦龙道:“我说潘大小姐,我这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已算是半个废人了,你看,胳膊都抬不起,如何喝药?” 潘翠英也犯了难,有心想叫下人,待转念一想,看看李梦龙到底想耍何花招,便故作慌乱道:“啊,这便如何是好?” 李梦龙心中暗笑,脸上却故作悲戚状,道:“要不…你喂我…” 潘翠英脸又红了,嘴角含笑,却是羞怯的笑。 “好…” 说罢便拿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喂与李梦龙。 药汤虽苦,心却是甜的。 李梦龙此刻忽然觉得,人生若是能如此,也便足矣,去他的王侯将相,去他的功名利禄,重要吗?有这重要吗?!美人在侧,软语温乡,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有美人,英雄便无用武之地,做英雄,不过是为了万人景仰,于那万人之中,寻到自己的唯一,可我现在,已寻到那万人中的唯一,还要甚英雄! 潘翠英直到掌灯时分方才不舍离去。 李梦龙躺在床榻之上,眼望窗外,两只黄鹂卿卿我我,一对白鹭比翼升空。 李梦龙忽地笑了,笑什么?他也不知,只是觉得该笑,该大笑,至于究竟笑的什么,重要吗?不重要,至少于李梦龙来说,是不重要的。 …… …… 深夜,万籁俱寂,潘府一偏堂却还亮着烛火。 “爹!你如何就看上他了?他有什么特别?一个乞丐而已,今日更过分,竟要我亲自喂他,若不是您曾对我说,要尽量顺从他,我当时真想杀了他!” 一白衣女子把茶杯“啪”地拍在桌上,茶水立时倾洒一地。 “哎,英儿,爹知道,这段日子难为你了,你就再忍些时日,待爹把他的底摸清,要杀要剐,随你,如何?” 堂中上位坐着一中年男子,一身黑缎长袍,满脸堆笑。 此人正是潘府主人,碎叶城城主,潘西客。 而先前说话之人,正是潘翠英。 可怜李梦龙还在做白日梦,未曾想到,自己如今已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潘翠英恶狠狠道:“哼!我定要将他大卸八块,送到后山喂大虫,以解我今日受辱之恨。” 潘西客连连点头,道:“随你,随你…” 过了一会儿。 潘西客问道:“英儿,你确定那日没看错?那个李梦龙被铁叟道人打倒后,竟又站起来了…” 潘翠英也是一脸疑惑,道:“绝对没错,他被铁叟打到吐血,晕倒,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有假。” 潘西客摸着下巴,眉头紧皱,道:“这就怪了,难不成他练了绝世神功?” 说罢自己又笑笑,摇摇头,怕是自己都不信。 潘翠英道:“这我倒是不知,只知道,他醒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说话方式,行为习惯,皆与之前完全不同…” 潘西客道:“罢了,罢了,待我请教请教族中几位长老,再做决断,他们现在对这个李梦龙也是颇感兴趣呐…” 接着便又嘱咐道:“英儿,这段日子,你一定要守好李梦龙,千万不能教他看出端倪,千万,千万…” 潘翠英满脸懊丧,却也得点头答应。 忽地,潘翠英想起一事,红着脸,问道:“爹,我与连城灭的婚事…” 潘西客闻言哈哈大笑,道:“怎么?等不及了?” 潘翠英闻言脸更红了,直撒娇道:“哎呀,爹…其实…连城灭挺好的,他爹是荷城城主,家境好,人长得又英俊,有风度,蛮潇洒…都怪您,上次我去荷城,非要叫我与他吵架,在李梦龙面前演戏,我不管!我不管!反正这事,您看着办…” 潘西客手捋长须,笑道:“好,好,交给爹爹,交给爹爹…” 第82章 阴谋 夕阳斜照,土坡之上,两匹马儿悠然吃草。 李梦龙与潘翠英并肩而坐,看着夕阳,看着马儿,看着远方。 “李梦龙…你觉得我…如何?” 潘翠英俏脸微红,喃喃问道。 “这…我觉得…你…很好啊…” 李梦龙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我好?那你说说我哪里好?” 潘翠英不依不饶。 “你…哪儿都好…” 李梦龙小声说道,可一旁的潘翠英还是听到了,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那…你…喜欢我吗…” 潘翠英看着李梦龙,眼神极具挑逗性。 “我…喜…喜欢…” 李梦龙脸红似欲滴血,声若蚊蝇,仍旧不敢抬头看那妙人。 “你喜欢我?为什么不对我说…” “我…我…不敢…” 李梦龙猛地抬起头,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潘翠英。 “啵…” 潘翠英嫣然浅笑,低头在李梦龙右脸颊处吻了一下。 李梦龙活了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被除自己母亲外的女人亲吻。 李梦龙顿时感觉风停了,万物都消逝了,仿佛他从未来过,又仿佛他一直都在。 待李梦龙回过神来,潘翠英已一跃上马。 潘翠英一揽缰绳,马儿一声嘶鸣。 “梦龙哥哥,快来啊…” 潘翠英说罢,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李梦龙摸摸自己的脸颊,傻笑着。 “梦龙哥哥…嘿嘿…梦龙哥哥…” “翠英妹妹…翠英妹妹…等等我!” 远处,一白衣少年,看着两匹马儿飞扬远去,不禁一声叹息。 “梦龙哥哥,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人了…” 李梦龙看着怀里的可人儿,满眼宠溺,点了点头。 “梦龙哥哥,咱俩既已成一家人,那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便也是我的了…” “那是当然!” “梦龙哥哥…有件事…我不想瞒你…其实…我身有隐疾…” “隐疾?是何隐疾?” “要说这隐疾,也是伴随我十数年了,据我爹说,我这病根,是自打娘胎里就带来的,这些年请了无数郎中,名医,都未曾医得,梦龙哥哥,翠英晓得,你定是有独门秘方的,咱俩既已是一家人,我也不必客套,梦龙哥哥,你把那法子教了我…” 潘翠英一席话说的李梦龙心动不已,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哪里有什么独门秘方。 李梦龙这人是顶实在的人,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并直言自己并无秘方,顺便还发下毒誓,他日若晓得法子,哪怕赴汤蹈火,也要给翠英弄来。 潘翠英当然不信,当下便耍起小性,哭闹起来。 李梦龙没法,当时只觉得,哪怕潘翠英要自己的眼睛,他也能毫不犹豫,挖出来给她。 可自己又确实不知,便只得好言相劝。 末了,潘翠英止住哭声,仍带着哭腔问道:“不可能,你那日伤的那般重,连我爹都说你挨不过去,可你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的…” “这…” 李梦龙无语了。 “可…我也不知啊…” 其实,李梦龙是知道的,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那次“怪人”给自己传功后。 只不过,这一切,李梦龙却是不能说的,受信于人,便要尽己之信。 所以,李梦龙说谎了,不过,这个慌,却是李梦龙必须要说的,哪怕是对自己最爱的人。 潘翠英再三试探,而李梦龙对此的回答只有一个,那便是:“不知…” 气氛顿时凝重。 “好好好…” 潘翠英连说三个好字,向后退三步,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李梦龙疑惑道:“翠英,你这是何意?” “何意?” 潘翠英一声冷笑,接着大喝道:“爹,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第83章 痛下杀手 话音刚落,便自树上跳下几人,为首的那人正是潘西客。 李梦龙诧异。 潘西客也颇为尴尬,看着李梦龙,连道:“路过,路过…” 潘翠英性急似火,一把拽过潘西客,道:“爹,你还跟他客气什么,刚才您也听到了,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潘西客“哦”了一声,表示了解,接着猛地转过身来,冲着李梦龙满脸堆笑道:“梦龙贤侄,好贤侄,实不相瞒,自打英儿把你领回来的那天,我便看出,你虽小小年纪,却绝非池中之物,若得名师栽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梦龙低头不语。 潘西客清清嗓子,又道:“梦龙贤侄,你也知道,我那两个儿子狗屁不是,平素只有英儿最得我心,我这偌大家业是指不上那两个孬货了,所以,我一直希望能给英儿嫁个好夫家,为我招个乘龙快婿,我也看得出来,你和英儿俩人是情投意合…” 潘西客说着,便拿眼觑李梦龙,见李梦龙陷入沉思,便觉有戏,因此,游说地更加卖力。 “梦龙贤侄,我看你少年英雄,惊才绝艳,正适合做我潘家的姑爷,如何?” 李梦龙听这一席话,看着潘翠英,只想满口应承。 “好…” 李梦龙目光炯炯,盯着潘西客。 潘西客心中一喜。 “好!我就知道,梦龙贤侄绝不会辜负老夫一番苦心,更不会负了英儿的情意…” 潘西客拍着李梦龙,一口一个贤侄,叫的甭提多亲热。 反观潘翠英,脸色苍白,一双妙目圆瞪,怒视李梦龙,心中道:“好你个李梦龙,真拿自己当块宝了,还妄想娶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接着,转念又想道:“哼哼,等你一会儿乖乖交出秘籍,看我怎么收拾你!” 潘翠英的这一切变化只发生在一瞬之间,李梦龙根本未曾察觉。 待李梦龙看向潘翠英时,潘翠英早已是一副娇羞状,羞答答地不敢看人。 潘西客对李梦龙又是一番夸赞,简直要把李梦龙夸到天上去。 李梦龙也有些忘乎所以。 末了,潘西客道:“梦龙贤侄,哦,不,梦龙姑爷,咱们既是一家人,那便不说两家话,从今往后,我潘府的东西便是你李梦龙的,你的东西也是我们的,哦,不对,是英儿的,你说是不是呀,英儿…” 潘西客说着,忙冲潘翠英使眼色,潘翠英懂了,瞬间摆出一副委屈相,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潘西客故意道:“哦?英儿,你为何不说话啊?莫不是瞧不上李梦龙吗?我可跟你说,当今世上,像李贤侄这样的人才可难找了,你别不知足!” 潘翠英也演道:“唉,爹爹,您这是说的哪里话?现如今,像李公子这般的青年才俊,我是打着灯笼都找不见呢,怎敢嫌弃?只是,李公子似乎并不把我当自己人呢,咱也别硬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去…” 潘西客看了一眼李梦龙,假装严肃道:“哦?还有这等事?英儿,说与爹听听…” 潘翠英道:“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本不该过问男人家的事,只是,我想,我与李公子早晚是夫妻,夫妻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吗?于是,我便问李公子修习的是何等秘籍,竟有此神效,只不过,李公子似乎并不愿告知于我,唉,也罢,也罢,看来我潘翠英活该是受苦受难的命,好不容易遇到个知心人儿,人家却跟我耍心眼,唉,爹,我看这婚要不就甭结了,估计我与李公子是有缘无份呐…” 潘翠英说罢,竟呜呜哭出声来。 潘西客把脸一沉,目若冷冰,盯着李梦龙,道:“贤侄,可有此事?” 李梦龙不敢抬头。 潘西客又道:“梦龙贤侄,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女儿,我才信任于你,可如今,你却这般待我女儿,这还未过门,你便这般欺辱,若是拜过堂,成过亲,那还得了,还是说,你并未把我潘家的人放在眼里啊!” 一席话说的不重,也不轻,李梦龙只觉心头似有块巨石压着,压得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侄绝无欺辱翠英之意,更无挑衅潘家之意,只是翠英问小侄要武功秘籍,小侄是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啊!望伯父大人明察!” 潘西客看着李梦龙,又看看潘翠英。 潘翠英一脸的不耐烦,仿佛在说:“您看着办!” 潘西客看着李梦龙,心头也有些恼火,冷冷地说道:“既如此,那你便去死!” 话音刚落,一只巨掌已至,李梦龙只觉耳边有劲风拂过,忙向后躲,但掌风实在凌厉,加之李梦龙毫无防备,后脑勺硬生生挨了一掌,登时血浆迸裂。 李梦龙大叫一声,随即扑地,不省人事。 潘西客上前用手探鼻息,确认已死。 潘翠英走上前来,用脚踢了踢李梦龙,如同踢一只死狗。 “呸呸呸,耽误了我这么多功夫,原来竟是个废物,爹爹,您说好让我亲自动手的,您倒好,哼…” 潘翠英一撅小嘴,满脸不爽。 潘西客赶忙上前赔笑道:“哎呀,英儿,为父这不是着急想着为你出气吗?不知为何,手便快了一步,再说了,杀这种人,哪用得着我的宝贝女儿亲自出手啊,这不是脏了我女儿的手吗?这种事,为父代劳就好了…” 潘翠英听他这么说,心里方好受些。 “爹,那现在怎么办?” 潘西客对旁边的人一使眼色,道:“把他扔到后山,喂大虫。” 几名下人领命,抬上李梦龙,转身便向后山走去。 潘西客与潘翠英翻身上马,返回潘府。 …… …… 今天上午本是艳阳高照,不知怎的,到下午,却下起瓢泼大雨,且雨势愈来愈大,毫无停歇之态。 后山之上,山洪爆发,褐色的泥石流自山顶冲泻而下,吓得山上的大虫都不敢出洞,只得望着远处的人儿,低声咆哮。 李梦龙趴在乱石之中,与死人无异。 这时,一只大虫终于按捺不住,冒着被泥石流活埋的危险,冲向李梦龙。 却不知何时,李梦龙身前已站着一人,白衣白鞋白袜,在这样的天气下,全身竟无一点泥污。 “唉,梦龙兄,何必呢?为何不听我劝啊…” 一声惊雷,天地一片黑暗,黑暗过后,地上只余一具大虫尸体…… …… …… 潘府 “那人呢?!” “被…被我杀了…” “杀了?!谁叫你杀的?!你好大的胆子!” 潘西客看着面前之人,颤抖不已,“扑通”跪倒在地。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给我找回来!废物!” “是…是…您息怒…息怒…” 潘西客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李梦龙竟惹得那位大怒。 潘西客走出屋子,看着院中的打手,骂道:“看看看!看什么看!快把李梦龙给我找回来,哪扔的哪给我捡回来,死的也要!” …… …… 一个时辰过后。 “禀…禀报…家主…李…李梦龙…不见了…” “什么?!人呢?!不是死了吗?!难不成死人还能跑了?!” “属…属下…不知…不过地上…只有一具…大虫…尸体…” 第84章 李梦龙? “盘龙,他是…” “师父在上,弟子冒昧打扰,还望师父恕罪,只是弟子救人心切,迫不得已,闯关前来,还请师父施展大法力,救我这朋友一命…” “哦?莫不成他就是你当日请进太虚梦境的那人…” “回师父,正是此人!” “哦,这样啊,你先起来,待为师看看…” “谢师父!” 盘龙起身,立在一旁,神色紧张。 “啧啧啧,这是何人所为?出手竟如此狠辣,一掌正中天灵盖,盘龙,你守在门外,为为师护法…” “是!” 原来盘龙自打当日与李梦龙擂台一别后,心中便记挂起。 虽说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话也不过才说四五句,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与李梦龙也算是“一见钟情”。 也是盘龙自幼便在浮生门中学艺,拜于无剑长老门下,十余载光阴,赶巧,他入世第一天便遇着李梦龙,也许李梦龙并未多想,但盘龙却是将李梦龙当真心朋友了。 自此,盘龙便时常前去探望,只是每次必在远处,只看一眼,便足矣,李梦龙从不知晓。 那次,盘龙无意间听见潘西客与潘翠英的对话,知道潘氏父女心存歹念,便更加留意,处处关心。 盘龙更是动用“太虚梦境”大法,将李梦龙“请”进自己的梦境之中,一来为相聚,二来便是警告于他。 盘龙也想将实情直接相告于李梦龙,可一来自己口说无凭,没有依据,怕李梦龙不信,二来也是这梦境本就蕴含天机,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当日,他师父在传他此法之时,便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逆天行事,多说无益。 盘龙由是不敢多嘴,只得暗示李梦龙,可李梦龙权当是梦,并未将盘龙的话放在心上,也该当李梦龙有此一劫,天意如此,凡人莫能改尔。 今日,盘龙见潘翠英约见李梦龙,便猜到事有蹊跷,后又见潘西客出现,便知事情不妙,可没想到,潘西客手段毒辣,三句话未说完,便痛下杀手。 此时盘龙出手已是无益,还会暴露自己,惹来麻烦,索性等到他们走后,再去搭救。 没想到,李梦龙伤势如此严重,以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根本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闯关,惊动师父,求师父搭救。 “唉…李梦龙啊李梦龙…我叫你小心,可你偏却…唉…” …… …… 三个时辰过后,房门“吱拗”一声开了,在外守候多时的盘龙一跃而起,忙问道:“师父,如何?” 无剑擦擦脸上汗,没好气地说道:“小兔崽子,为师在里忙活了这么长时间,你不先问问为师,反倒先关心那小子,这是何道理啊?” 盘龙闻言,忙换一副笑脸相迎,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嘴里说道:“哎呦,我的好师父,您辛苦了,您看,弟子这不是急得忘记了吗,再说了,您这法力无边的,怎会有事呢?嘿嘿…” 无剑眯着眼睛,貌似很是受用,嘴里却道:“小兔崽子,少拿这套唬我,你那点花花肠子,为师还不清晓吗?” 盘龙忙道:“是是,我怎能瞒得过师父呢?” 无剑道:“不过啊,你这个朋友,不容乐观啊…” 盘龙一听,神色瞬间转变,慌张问道:“师父,他…如何?” 无剑道:“我已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脏腑,只是他的天灵盖被人拍碎,要想恢复如初,怕是…” 盘龙神色一黯。 无剑又道:“不过…他的四肢百骸之中,却有一股真气,不停游走,为师辨不出那是何物,这道真气并不与我的那道冲突,相反,还吸收了我的真气,并日益壮大,修补着伤处…” 盘龙一听,又有了希望,眼里放光,问道:“这么说,他还有希望?” 无剑摸着胡须,道:“嗯…理论上说,他应该是没有希望了,不过,命这种东西,谁又能说的清呢?一切随缘…” 盘龙听罢,口中喃喃道:“他一定会挺过去的…还望师父能尽力救治…” 无剑眉头一皱,道:“盘龙,修行之人最忌的一点便是动凡心,贪恋红尘琐事,你可要把握好度啊…” 盘龙道:“师父放心,救下他后,弟子便去闭关…” 自那日之后,盘龙日日来此看望李梦龙,无剑也每日前来一次,为李梦龙运功疗伤,这一晃,便是一月有余。 这一月来,李梦龙仍旧昏迷不醒,只是,体内的那股真气却愈加强大,且内伤也有所缓解,便是头顶那块天灵盖,也长上些了。 无剑原本并不报期望,只是不想徒弟伤心,便来此圆盘龙个愿。 没想到,这小子生命力这般顽强,无剑也有些动心了,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修行之人,最看重这些因缘果报,若能有此善举,谁又愿错过呢? 这一来,又是三月有余,李梦龙外伤消除,内伤也已好的七七八八,天灵盖也长上了,只是仍昏迷。 这一日,盘龙拎着食盒,食盒中放着甜粥,来至李梦龙的住所。 盘龙进院,如往常一般,先去洗手,而后将食盒中的甜粥取出,放在灶上热了热,然后走进房间。 房间摆设依旧,卧榻却空空如也… 盘龙一惊,心道不好。 与此同时,就听得身后传来破空声,盘龙猛地抖腕,将粥碗向后掷去,而后头一矮,躲过一击,身后传来粥碗碎裂声。 盘龙向左一滚,自腰间拽出三柄飞刀,夹在指间,飞刀通体泛着寒光。 盘龙一动不动,侧耳细听,猛地见刀身映出来人身影,盘龙想也不想,三柄飞刀向后甩去,而后一转身,一个扫堂腿踢向来人。 来人反应奇快,自空中一团身,便躲过飞刀,而后一伸拳,拳腿相撞,盘龙向后退去,那人也是一个趔趄,待那人要再次冲上来时,盘龙看清来人长相,不由得瞪大双眼,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那人见盘龙神色惊诧,一动不动,也停下动作,奇怪地看着盘龙。 那人冷冰冰地道:“你是谁?我不杀无名之辈!” 盘龙缓过神来,看着面前之人,却更加惊诧,道:“梦龙兄,是我啊,我是盘龙啊…” 第85章 涯丹 “盘龙?我们认识?” 李梦龙目光中满是疑惑。 “梦龙兄…你…莫开玩笑…” 盘龙眼中满是悲伤、落寞。 “玩笑?我从不开玩笑…这是哪?” “这是浮生门…” “浮生门…没听过…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不知道…也许流浪…也许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我叫什么名字?” “李梦龙…你叫…李梦龙…” “李梦龙…无所谓…叫什么都一样…你呢?你又叫什么?” “我叫…盘龙…是你的朋友…” “朋友?我从不交朋友…我也从没有朋友…” “无所谓…那从现在起…我便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哈哈哈…你这人…很有趣…” “哈哈哈…你也不赖…” “三十年女儿红…来一壶?” “来!” 盘龙自床下掏出一壶老酒,去掉泥封,掀开布盖,顿时酒香四溢。 “哈哈哈…好酒…” 盘龙端起酒坛,狂饮一气,而后把酒坛递给李梦龙,李梦龙接过,亦是一通猛灌。 盘龙道:“梦龙兄,可否不走?” 李梦龙道:“不走?待在这儿?” 盘龙道:“待在这儿…” 李梦龙未言语,又灌了一大口。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脚步声。 盘龙与李梦龙二人也就是一愣神的功夫,便自楼下窜上一人。 此人须发皆白,乱糟糟堆在一处,像是许久未曾打理,腰悬长剑,破衣烂衫。 李梦龙出于本能,欲先出手,没想到,也就是刚一抬手的功夫,只觉浑身一软,便是再也动弹不得。 再看盘龙,也是一样。 老者点住二人穴道,而后慢悠悠坐下,一把夺过酒坛,嘴里嘟囔道:“臭小子!喝酒竟然不叫我,还是好酒!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哼…” 说罢仰头灌下一大口。 “啊!好酒!好酒!哈哈哈…” 李梦龙看着老者,可怕,深不可测,是他唯一的感觉。 反观盘龙,倒是一脸轻松,只是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盘龙尬笑道:“那个…师叔…您何时来的?” 老者斜了他一眼,没理他,只顾喝酒。 盘龙又道:“师叔…那个…三十年的女儿红…您…给我们…留点呗…” 老者又没理他,反倒举起酒坛,仰脖猛灌。 “咕咚…咕咚…” 眼见一坛好酒即将告罄,盘龙实在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臭老头,臭乞丐,烂叫花子,我忍你很久了,有能耐你把我的穴解了,看我不打你个满地找牙…” 话音刚落,只见老者手指一动,便真地把盘龙的穴解了。 “啊…” “涯丹师叔,您真调皮,怎么样?这三十年的女儿红味道如何?够不够?不够师侄那儿还有…” 盘龙跪坐在地,给老者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老者一听还有,登时双眼一亮。 “那还等什么?!快!快快!” 盘龙此刻真有种想把自己捏死的冲动,无奈,在老者“殷切”的注视下,只得翻箱倒柜,又从床下拿出两坛老酒。 老者抱着酒坛,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嘻嘻。 忽地,老者神色一变,语气严厉道:“就这些吗?!还有没有了?!” 盘龙举起双手,发誓道:“没了,真的没了…” 老者方一改严肃本相,道:“嘿嘿,这就对了嘛,有什么好东西,要先想着孝敬长辈,当然,你那个师父就不要孝敬了,他就是一傻子,整日里只想着练功,孝敬我就足够了…哈哈哈…” 盘龙硬着头皮道:“是…师叔…” 李梦龙看着老者,忽地,没来由的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貌似在李梦龙的记忆深处,也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与面前的老者,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谈吐,一样的修为,一样的…贱… 老者得了便宜,心中高兴,道:“小娃娃,看在你能知错就改的份上,今日,我便饶了你们,哈哈哈…” 说罢一抖手,李梦龙的穴道也被解开了。 李梦龙看着老者,是那种聚精会神地看,不错眼珠地看,终于,老者被盯毛了。 “喂喂喂,我说小娃娃,你从方才起便一直盯着我看,怎么?莫不是贪恋老头子我的肉体,哼,告诉你,想都别想!老头子我一向洁身自好,流连烟花酒巷数十载…嗯嗯…不对…是流连名山大川数十载,早就修得一颗不动心,万事万物,于我,不过如浮云…哎哎哎…酒酒酒…” 盘龙见他说的当真,便把两坛老酒收起。 老者一把躲过酒坛,骂道:“臭小子,明知道我就好这口,还戏弄我,赶明儿我就告诉你师父,哼…” 盘龙幽幽道:“师父早就说了,叫我以后见你一次,便替他骂你一次,出什么事,他兜着…” 老者闻言,怒气冲冲道:“哼!这个臭牛鼻子,不教点好的…” 突然,老者想起一旁的李梦龙,便问道:“他是谁?” 盘龙道:“他是我的朋友…” 说罢,赶紧向李梦龙介绍。 “梦龙兄,这位是我的师叔,名唤‘涯丹’,也是浮生门三卿之一,‘涯丹院’掌院…” 李梦龙未言语。 老者问李梦龙道:“小子,你可有师父?” 李梦龙摇摇头,道:“以前有没有,我不知,不过现在,并没有…” 老者道:“哦?这般巧?老头子我也正缺一个徒弟,小子,你,做我徒弟,如何?” 李梦龙还未答话,一旁的盘龙先激动起来,嚷嚷着:“什么?!我不是在做梦?您?浮生神‘贱’,哦,不对,浮生神乞,竟然要收徒?” 说罢,忙给李梦龙使眼色,暗示他机不可失。 李梦龙没看老者,没看盘龙,实际上他没看任何人,就连自己都没“看”。 良久,李梦龙缓缓道:“我…不愿…” 老者讶然,待细细观察李梦龙的眼神后,恍然大悟。 老者道:“好,老头子我懂了,自古以来,这师父收弟子要视资质而定,弟子选师父,也应如此,没毛病,没毛病,你是怕老头子我没本事?不配做你师父?” 李梦龙未言语。 老者道:“唉,看来,老头子我不露两手,今天还真就收不到徒弟了,既如此,好,正好,老头子我也好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86章 涯丹弟子 只听老者猛然大喝一声:“小子!看好喽!老头子我可就只演示一遍!” 说罢,一抖袍袖,寒光一闪,腰间宝剑已出鞘,剑气森然,冷意岑岑。 老者轻抚剑身,道:“此剑名唤‘涯丹’,乃是三十年前,老头子我云游塞北,于冰川湖眼之中偶然觅得一块稀世神铁,经九九八十一日锤炼,又在那眼冰湖中淬火炼制而成,我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此剑,剑成之时,风雷乍动,方圆十里之内,鸟兽遽亡,草木皆枯,我认为此剑杀气太重,恐日后生出无端祸事,便将其沉于湖底,不想此剑竟浮于湖面,且游动翻腾,我觉得甚是蹊跷,便驻足观看,不想,这一看,便入了迷,一站三日,更由那铁剑游动之形中悟出一套剑法,此剑法杀伐凌厉,舞动之时,十丈之内,不得近人,且剑出必见血才归,所以,这套剑法如此凶险,今日老头子我便不演示了,免得伤及无辜…” 李梦龙正听得神往,心中也欲见识一下,不想,这老者白白吊人胃口,心中不爽,一扭脸,也不言语。 盘龙在浮生门这么些年,也只是听人说起涯丹长老剑法超绝,其自创的“涯丹剑法”更是名扬天下,少有能与其比肩者,今日看涯丹长老这架势,定是要卖弄一番的,可却半路勒马,教人心中不痛快。 盘龙小声嘟囔道:“我还以为您要显露显露呢,原来是放了个臭炮,没响儿…” 老者闻言神色一变,骂道:“小兔崽子,你懂什么?此等凶器,出鞘是定要见血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除非你让我白刺一剑,我就让你们看…” 盘龙一听,吓得冷汗直冒,忙摆手道:“得得得,师叔,我认怂,我不看了还不成吗?只不过,您要是不露两手,这徒弟…我看…您怕是收不成了…” 老者犯了为难。 偏巧这时,李梦龙道:“若是没什么事,我走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盘龙一见李梦龙要走,心中着急,却来哄唬老者。 “哎呀,师叔,我说您还想什么呢?这人可就要走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俗话不是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吗?您可得好好想想啊…” 老者一见李梦龙是真的要走,急得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 “哎呀!好了!好了!小兔崽子,算你狠,这样,只要你肯答应做我徒弟,这把‘涯丹剑’,老头子我白送你了,不过,剑法你还得跟我学…” 盘龙一听都傻眼了。 浮生门上下谁不知道,涯丹长老视“涯丹剑”如掌上明珠,说是他自己的命根子都不为过。据说当年掌门欲借剑一观,涯丹师叔都没给,为此事,掌门生了好一阵子气,那一段日子,两人见面都不说话,不过,后来,掌门还是用一坛好酒将涯丹长老收买了,不过,那都是后话… 说实话,李梦龙心动了,哪个热血男儿行走江湖,不希望自己鲜衣怒马,仗剑天涯,虽说不知是真的奇兵宝刃,还是一块废铜烂铁,不过,他直觉上认定,那把剑,不普通。 所以,李梦龙答应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当然,这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盘龙无疑是最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以后可以天天见到李梦龙,与他练功,聊天,喝酒。 至于涯丹长老,则是悔恨难当,毕竟这么容易便把自己的“命根子”送出去了,早知道就不拿“涯丹剑”换了。 可话已出口,更何况盘龙小辈还在旁看着,就算自己想反悔,也得顾及面子不是,没办法,涯丹长老忍痛割爱…… 就这样,李梦龙成为涯丹长老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从此后,便住在涯丹院,涯丹长老若不在时,涯丹院便由李梦龙说了算,院中大小事物,皆由他掌管。 …… …… 晚间,一处密室之中。 “掌门,这次你说要怎么谢我?为了留住那个小子,我可是把自己的老‘命根子’都搭上了…” 涯丹长老坐在椅子上,不住叹气。 此刻高堂正位之上,坐着一人,烛光摇曳昏暗,看不大清此人长相,但看来年纪应已不小。 此时,坐在正位那人笑道:“那你怨我喽?谁教你自己硬是把‘涯丹剑’拿去送人,你不会拿点别的?你的宝贝又不少…” 涯丹一听,顿时火往上撞,骂道:“喝!你个老杂毛,今晨要不是你求我,让我无论如何要留住那小子,我能把‘涯丹剑’拿出去吗?啊?你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 那人也不生气,仍是呵呵笑道:“这你可怨不得我,我只叫你留住他,没叫你怎么留住他,你可以好酒好菜招待他,把他留住,也可以把他打残,留住,当然,亦或是像你那样,赠人以宝刃,这也是留住,哈哈哈哈…” 涯丹听明白了,这摆明是在嘲讽他,便恨恨道:“好!那我一会儿便把他双腿打折,再把我的‘命根子’抢回来,哼…” 说罢,转身就走。 那人一见,忙叫住他。 “师弟!你都一把年纪了,怎地还这般孩子气,那孩子不是凡人,你也知道…” 涯丹一听,回过头来,满脸希冀地问道:“他…真的是?” 正位之人微微点头。 涯丹登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为了浮生门,区区一把烂铁又算得了什么?便是要我这把老骨头,我也给了…” 那人忙喝道:“住嘴!都多大岁数了!还敢开这样的玩笑!” 涯丹长老笑道:“我说得本就是实情,反正我是不忌讳这些的…” 过了一会儿,涯丹长老又道:“师哥…你说…咱们是不是…老了…” 那人看着涯丹,没有说话。 “唉…老了…老了…老了好啊…给年轻人腾个地儿…哈哈哈…” “嘭!” 不知何时,桌上已多了一坛老酒。 涯丹一见酒,便亲热的不行。 “啧啧啧,师哥,这坛酒我向你要了快两年,你今天终于舍得拿出来了?” 那人道:“快喝!看在你把‘命根子’都押出去的份上,让你喝个够…” 涯丹笑道:“嘿嘿…师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哈哈哈…嗯…嗯嗯…好酒…好酒啊…哈哈哈…” 涯丹笑了,那人也笑了。 那人道:“我拿给你的不是酒,是…” 涯丹笑道:“我知道,是水…” 说罢,又灌了一大口。 而后喃喃道:“好酒…好酒啊…哈哈哈…” 第87章 三浮老人 次日,李梦龙在涯丹的引见下来到门主府,见过门主三浮老人。 三浮老人身材矮小,略有些佝偻,一副青膛脸,穿一身麻衣,发色雪白,胡须微微泛黄,长须飘然,洒于胸前,两目若水,平静无漪,气息浑厚,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两手藏于两袖之中,立在堂中,如一尊泥塑雕像,一动不动。 李梦龙第一眼见到老人,只有震惊,那隐藏于平凡外表之下的内敛,虽未说一言,却已令人心悸不已。 涯丹抢先一步,拽着李梦龙,来到老人面前。 “师兄,这就是昨日我与你说起的那个——李梦龙。” 老人依旧看着李梦龙,微笑一下,点点头。 李梦龙不由自主地亦随着点点头。 老人道:“哦…真的是一表人才啊…” 涯丹笑道:“哈哈,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这小子,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哈哈哈…” 老人斜了涯丹一眼,对李梦龙说道:“唔…此言不差…你涯丹师父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 一番话说的涯丹脸上更泛荣光,忙说道:“师兄谬赞了…谬赞了…哈哈哈…” 不想老人接着道:“你也不必谦虚…梦龙啊…你有所不知…当年…你师父江湖人送绰号‘花里蜂’…那真的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知祸害了多少良…” “嗯嗯!”涯丹一阵咳嗽。 老人关切问道:“师弟…你怎么了…” 涯丹老脸一红,道:“啊,哈哈,没事儿,没事儿,午饭吃咸了,叫他们少放些盐,就是不听,没事儿,师兄,您继续,您继续,哈哈…” 老人道:“啊…那就好…那就好…想你师父当年,祸害的第一个姑…” “嗯嗯嗯!咳咳!” “师弟…你这嗓子不舒服…得治啊…老拖着也不是办法…唉…也是…若是英姑在就好了…她的医术实乃一绝…哦…对了…她当年对你也是颇为爱…” “嗯嗯嗯嗯!” 再看涯丹,一张脸憋得通红,眉毛胡子乱颤。 “哎呀!我说师兄,我今日来是叫你看看我新收的这位弟子,您怎地倒揪住我不放了…” 老人笑一下,道:“哦…忘记了…忘记了…” 而后又哈哈大笑。 李梦龙见老人说话慢条斯理,平易近人,全无半点掌门门主的架子,因此心中防备便也卸下了些。 老人拉过李梦龙右手,抚摸一会儿,道:“娃娃…你今年…多大了…” 李梦龙道:“十四岁。” 老人道:“哦…好…好…” 老人又道:“以前可曾学过武功…” 李梦龙道:“不记得了…” 老人疑惑,看着涯丹。 涯丹道:“这娃娃脑子坏了,失忆了,不过,听盘龙说,他以前学过一些拳脚…” 老人点点头,道:“哦…哦…” 老人又挪动左手,摸摸李梦龙的肩膀。 老人道:“娃娃…你试着运一下气…” 李梦龙依言做了,便调动丹田中一股真气流动,真气流经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老人感受着那道真气,神色愈加疑惑。 老人道:“这…如此浑厚的内力…娃娃…你这内功…是谁传给你的…” 李梦龙道:“我不记得了…” 老人又看涯丹。 涯丹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老人仍是笑眯眯地摸着李梦龙的肩膀,与他说话,言语间极为慈祥、和蔼。 末了,老人道:“好了…娃娃…刚刚老夫与你看过…你根骨奇佳…若是日后专心修炼…定会有一番成就…” 涯丹高兴道:“那是,我选的徒弟,那还能有错?哈哈哈…” 老人拍拍李梦龙肩膀,说道:“好了…娃娃…你先回去…我与你师父…还有几句话要说…” 李梦龙并未多问,施礼告退。 李梦龙走后,老人与涯丹对视一眼,老人一改和蔼本相,满脸严肃,困惑。 涯丹亦收起笑容,神情紧张,问道:“师兄,如何?” 老人摸着胡须,在堂中踱来踱去,嘴里嘟囔道:“怪事…怪事…” 涯丹问道:“师兄,有何怪事?” 老人道:“先前我摸那娃娃根骨…资质平平…” 涯丹叫道:“资质平平?怎会?他…” 老人一摆手,说道:“哎呀…师弟…你这急性子何时能改改…就不能像为兄我学学…要戒骄戒躁…要沉稳…要稳重…要能拿得住…心静…只有心静方能…” 涯丹冷冷道:“师兄,您若是不说,那我走了…” 老人道:“唉…你看你…好…其实我方才话才说到一半…这个娃娃资质虽平平…却有着后天的莫大机遇…适才我摸出他的骨头上有大小不一的凹痕…还有似被折断过的痕迹…应是被人为打碎的…当然这都没什么…最神奇的是…在他新骨长出之际…有人用内功温养他这些断骨…再长成后的骨头…容纳了游散于其四肢百骸间的真气…因而便使其有了绝佳根骨的功效…可谓是…进行了…一次…脱胎换骨啊…” 涯丹惊得瞠目结舌。 “难不成…是有人…故意打碎…他的全身骨头…再进行…温养重塑?!” 老人摇摇头,道:“难以判断…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而且…更加怪异的是…” 涯丹大喝道:“是什么?!” 老人似乎早已习惯了涯丹的一惊一乍,仍旧慢悠悠地道:“更加怪异的是…我方才调动自己的真气…顺着他的经脉…流动到他的丹田之时…竟发现…在他的丹田之中…有一团真气…似汪洋大海…我用真气轻轻触碰…不想…那团真气似乎要把我的真气吞进去…吓得我赶忙撤回…” 涯丹道:“师兄,依你之间,那团真气是什么?” 老人幽幽道:“凡世间修行之人,皆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而这‘气’,便是真气…” 涯丹道:“师兄,可方才你说,那娃娃丹田内的真气似汪洋大海,可这娃娃才不过十四岁,哪来这么多的真气?” 老人长叹一声,道:“这才正是我甚感奇怪之处啊…那团真气…少说起码有七十年的修为…” 涯丹喃喃道:“七十年…” 突然,两人异口同声道:“莫非…” 涯丹道:“那种方法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况且那是要舍弃生命的,真的会有?” 老人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事,自古以来,从不少有,每人上辈子修行多少不同,今生造化自然不同,今生造化大小,当视前世福报多少而定,又岂能相比?” 涯丹道:“可我还是…不信…” 老人微笑道:“信与不信…并非你我所能决定…信命…反正…他已是你的徒弟了…以后的机会…有的是…不是吗?” 涯丹笑道:“师兄所言甚是。” 第88章 顺从本心 千顷桃林,落英缤纷,一弯古月,照耀苍生,两泓清水,三仓白舸,一袭青衣,两双悲目,四点泪滴,更愁得人影消瘦,罗带轻松,舟头里,满腹相思。 “梦龙哥哥…” 远山似黛,黑虬铁戟,不自觉,香泪暗滴。 “颖儿,你怎地哭了?莫不是…又想他了?” 颖儿暗自神伤,不知玉蝴蝶何时来至身边,竟无察觉。 “没有,玉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颖儿背过身去,悄悄抹泪。 玉蝴蝶看着伤心,恨恨道:“哎呦呦,颖儿,快别哭了罢,我看着心都要碎了…哼!好他个李梦龙!他日若是教我遇见他,我定要让他好看!竟敢这般欺负我颖儿妹妹…” 颖儿闻言忙道:“玉姐姐,你这是干嘛?这又干梦龙哥哥什么事,与他不相干的,你又何苦为难他…” 玉蝴蝶心中好气又好笑,道:“唉,终究是人家梦龙哥哥更亲,我好心要帮着人家出气,反倒成了驴肝肺了…” 颖儿闻言忙抱住玉蝴蝶,道:“玉姐姐,你这是何话?我没有那意思的…”一语未了,竟又泫然欲泣。 玉蝴蝶推开颖儿,摸着她的头道:“哎呀,傻丫头,姐姐知道的,姐姐方才是与你开玩笑的,傻丫头…” 颖儿又抱住玉蝴蝶,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喃喃道:“玉姐姐…你说…他在哪儿啊…” 玉蝴蝶一时语塞,道:“这…” 颖儿又道:“玉姐姐…你说…他还活着吗…” 玉蝴蝶拍拍颖儿后背,柔声道:“傻丫头,别瞎想,没事的,还有我们呢…” 颖儿道:“玉姐姐…你说…人的命是不是下生之前就注定的…会遇见谁…会失去谁…会爱上一个人…恨一个人…会想着一个人…会忘了一个人…” 玉蝴蝶长叹一声,道:“我觉得,人的命既非天定,也非旁人所能左右,自己的命自己做主,就比如今天是想吃馒头了,还是想吃包子了,都是你自己决定的,旁人只能给你建议,给你个吃馒头或者吃包子的理由,可最后决定要吃什么的,还是你自己,也许你最后选择的,既不是馒头,也非包子,而是,饺子呢,这谁又能说的准呢?所谓的命运,我觉得,不过是自己本心的选择,到最后,把人的每一个选择连起来,便是人之一生命运了…” 颖儿忽地抬起头,两眼泛光,若有所思,而后点点头,道:“玉姐姐,那你呢,你有顺从本心的选择了吗?” 玉蝴蝶笑道:“我吗?我当然已经有了,自打我进入翠仙楼,遇到这一群姐妹们的那天起,我的选择便已做好了…” 颖儿紧张道:“那是…什么样的选择?” 玉蝴蝶神色向往,微笑道:“我的选择嘛,便是与姐妹们在一起,为了翠仙楼,为了姐妹们,为了大家,好好的,努力的,活下去…” 说罢莞尔一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笑道:“这便是我的选择,是不是有些傻啊…” 颖儿低头,幽幽道:“原来…这便是…玉姐姐的选择啊…” 玉蝴蝶道:“颖儿,你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颖儿小声道:“我吗…可我不知该如何选择…” 玉蝴蝶道:“只要你的选择顺从本心,便是最好的选择…” 颖儿喃喃道:“顺从本心…” 玉蝴蝶微笑道:“对,问问自己的心,问问它想要什么?” “问问自己的心…” 玉蝴蝶又摸摸颖儿头,柔声道:“颖儿,天凉了,快回去睡…” 颖儿湛然一笑,道:“嗯,玉姐姐,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你早些睡…” 待玉蝴蝶回去,颖儿坐在舟头,看着漫天繁星,任由惨白月色泻下,照在脸上,映在眼里,又掬一捧清泉,看着倒映在掌中的,自己的面容,对着自己的倒影,喃喃道:“问问自己的心…” 次日清晨。 玉蝴蝶洗漱完毕,吃过早饭,疑惑今天竟一早上没见到颖儿,便端着餐食,来到颖儿房间。 敲门半晌,却无人应答。 玉蝴蝶心道怕是颖儿昨晚立在舟头,受了寒气,身子不便。 不觉喃喃道:“难怪今日没见颖儿…” 心中不免焦急,一用力推门,门却没关,“吱扭扭”开了。 “颖儿…颖儿…” 玉蝴蝶端着餐盘,走进房间,将餐盘放于桌上,径直走进里屋,却见床铺整齐,空无一人。 玉蝴蝶心中一闪,一丝不安涌上心头,忙疾步来至床榻之前。 只见床上放着一块白绢。 玉蝴蝶将白绢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行小字。 书云:“玉姐姐,谢谢你,我昨日问过自己的心了,所以,我决定,去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他已…玉姐姐,对不起,代我与碧姬姐姐,与音绝、玉楼、诗谙、柳挪四位姐姐告辞,与翠仙楼众姐妹告辞,山高水长,天涯路远,我们,终会相见…颖儿书。” “颖儿…傻丫头…唉…” 玉蝴蝶瘫坐床上,泪流不已。 末了,长叹一声,携着白绢,去见碧姬了。 第89章 蓝麒麟 浮生门,涯丹院。 “哼!” 李梦龙坐在塌上,擦拭涯丹剑,不时拿眼觑涯丹长老。 不知为何,今早起来,涯丹长老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读罢信后,便时而怒气冲冲,时而唉声叹气,早饭也是无心享用。 “老头,你怎么了?” 李梦龙见他在地上晃得实在心烦,便出言问道。 因李梦龙不愿叫他师父,便叫他老头,初时涯丹长老百般不情愿,还骂李梦龙不尊师重道,将来要遭报应,可李梦龙偏就认准这门,死活不改口,一来二去间,涯丹也是无可奈何,便也就习惯了,只是仍时不时地嘟囔,李梦龙却不管他。 此刻,见李梦龙问他,回过神来,怒尤未消,道:“哼!说来怕是你也不知,二十年前,西域血蝠教来袭,掌门师兄将其灭门,可今日有弟子来报,说是血蝠教余孽未清,残党竟纠集一批残众,到我浮生门地盘闹事,已将我浮生门下二机门灭门,据说来人身负一把大刀,武功极其高强,顷刻之间,便将二机门上下百余人屠杀殆尽,掌门师兄知晓此事后,极为震怒,本欲亲率门徒杀至西域,将这般残党一网打尽,奈何又有弟子来报,说是武林中惊现千年一遇的‘蓝麒麟’,据说有人在终南山一带亲眼见到,终南山‘终南阁’便广发英雄贴,召集天下百门百派众英豪来终南山一议,共商‘捉麟大事’…” 李梦龙闻言,疑惑道:“哦?这‘蓝麒麟’是何物?为何能引得江湖之人齐聚一堂,如此重视?” 涯丹长老道:“相传这‘蓝麒麟’乃天下走兽之灵长,与上古神龙、南荒蛮凤、西天梵虎、北疆战鳌齐名,且这‘蓝麒麟’不同于那四大神物,无虚无实,这‘蓝麒麟’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据说只要喝一口麒麟血便可抵百年修为…” 李梦龙嗤鼻道:“喝一口血便抵百年修为,这世间真有如此神物?定是假的。” 涯丹长老闻言忙摆手,道:“哎,此言差矣,这可是有先例的,不然谁会相信?” 李梦龙道:“何为先例?” 涯丹道:“一百年前,江湖上出一绝代奇才,‘一身白衣行天下,手提三尺催命符,狭关窄路莫遇见,醒来已非阳关人。’说的便是此人,此人名唤‘无剑’,至于他的本名,从来没人知道,而他的名正如他的剑,他的剑,也从未有人见过…” 李梦龙奇道:“名字没人知道,剑也没人见过,那他是如何闯荡江湖的?真是好笑…” 涯丹道:“他的名字不是没人知道,他的剑也并非没人见过,只不过,听过他名字的人,见过他的剑的人,都随着那一道剑鸣,魂归地府,烟消云散了,所以,他不是没有名字,他的剑也不是没人见过,只是见过的人都死了而已…” 李梦龙骇然,道:“难道,他一生未尝一败?” 涯丹叹道:“未尝…一败…也因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剑…于是江湖之人便叫他‘无剑’…只因从未见过他的剑…便说他‘无剑’…唉…时人自欺欺人…现在想来…端的是可笑之至了…” 李梦龙默然,忽然想道:“可这人与‘蓝麒麟’又有何关系?” 涯丹道:“据说,他便是喝了麒麟血,而后才功力倍增的…” 李梦龙道:“我还是不信…” 涯丹笑叹道:“呵呵,信与不信,并非你我所能决定的,现在武林中为了这麒麟血,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我浮生门虽不屑参与这等事,更何况还只是谣传,但树大招风,你要知道,有时候,武林并非一成不变的武林,也许今日的武林是武林,而明日的武林便叫作‘文林’、‘气林’,没有什么是长足不变的,只是江湖正道在做一些事时,不能像邪魔歪道那般随意、任性,江湖正派做事都要讲究规矩,要师出有名,要有个由头,而这一点,也是所谓的名门正派背后最见不得人、最黑暗的那面,可偏偏,他们在做这件事时,又不许旁人说三道四,乱嚼舌头,而要让别人闭嘴的最好方法,便是拉着别人一起做,即所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梦龙冷冷道:“那我偏不做…” 涯丹又笑道:“傻小子,这件事,不是你说做便做,也不是你说不做便能置身事外的,如果一件事大家都做,偏你不做,那你便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成为别人极力打压的对象,别人便会对你群起而攻之,打到你做为止,或者让你再也做不了…” 李梦龙闻言冷哼一声,却是不再言语。 涯丹道:“所以,我与掌门师兄商量后决定,西域那边的事,便由你和盘龙前去解决,如若解决不了,也需先稳住局面,待掌门师兄与众位长老处理完这边的事后,再去与你汇合…” 李梦龙闻言一阵惊愕,直愣愣地盯着涯丹看。 涯丹拍拍李梦龙肩膀道:“自信点,小伙子,你与盘龙联手,一般人绝不是你们对手,更何况只是些残党余孽,怕是我们还未到,你们便已解决了…”说罢抚须长笑。 李梦龙低头不语,剑却擦得越发用力了。 涯丹走时,对李梦龙说道:“盘龙那边,我已经知会过了,明日你们便出发,一路顺风。”说罢,头也不回,便走了。 涯丹走后,李梦龙静坐片刻,而后猛地举起那把“涯丹剑”,剑身已被他擦拭地光可照人。 李梦龙细细看那剑上的血色纹路,一双寒目,森森闪闪,点映其中。 …… …… 浮生门,掌门内院。 “师兄…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他们毕竟…”涯丹一进房间,不待坐下,便劈头发问。 掌门三浮老人一摆手,示意他坐下,而后慢悠悠地说道:“师弟…为兄都说过你多少次了…要沉稳…要安静…你怎地…就是学不会呢…” 涯丹悻悻道:“我可没有师兄你那般好的性子,反正这俩孩子都是我的命根子,更是咱浮生门的命根子,我舍不得…” 三浮老人微笑道:“师弟…此言差矣…你不可能永远守着他们的…雏鹰…总归要学会飞翔的…” 涯丹道:“可…你也知道,那归海潮生一把霸刀,曾无敌于天下,你现在叫他俩去,岂非去送死?” 三浮老人笑道:“今非昔比了…放心…师弟…更何况…比起他们…我们更应关心的…是那终南山一事啊…” 第90章 不想惹事 第二日,清晨,李梦龙与盘龙踏上前往西域的路途… 西域路途遥远,且路又难行,两人快马加鞭,走走停停,饶是如此,也是用了一月有余,方才到达西域首关——天沙城。 两人到达天沙城时已是午夜,彼时城门已闭,两人只得在城外将就一夜,至第二日天明,方得进城。 天沙城地处西域,为进入西域必经之首关,也是出西域必经之关,因此此关外来人口众多,素以鱼龙混杂着称。 当然,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那便是消息传播异常快速,也由此衍生出一个职业,江湖人称“夜鸦”,此类人专靠倒卖情报为生,且视情报重要程度划定等级价值,情报越重要,价值越高,自然的,获取情报所需的银两便也越高,反之亦然。 此番李梦龙二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对西域更是一无所知。 因此,二人商议决定,先找到“夜鸦”,待摸清西域地理状况与血蝠教残党大致方位情况,做到知己知彼,方能一举克敌制胜。 盘龙道:“梦龙兄,你可知‘夜鸦’在哪儿?” 李梦龙道:“我是头次来西域,并不知道,你打小便在浮生门,应是比我更了解。” 盘龙道:“梦龙兄此言差矣,我虽在浮生门十余年,可即便算上这次,也不过才出来过三次。”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盘龙道:“梦龙兄,你还记不记得,半月前,咱俩在天楚城外救得的那一镖队,其中有一个叫…叫…刘…刘三栋的镖头,我记得他当时说走完那一趟镖,便来天沙城找熟人,算算日子,他应该已经到了,咱俩何不去问问他?” 李梦龙点点头,道:“看来,现在也只有此法可行,你可知他在城中哪处落脚?” 盘龙摸着下巴,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他说过要想去找他便去铁骆客栈,我们可以去找找看。” 李梦龙道:“好!” 原来李梦龙与盘龙二人那日走到天楚城,在城内吃过午饭,不待歇息,便又出发,也就是刚走出十里不到。 盘龙忽然道:“梦龙兄,你听,好像有打斗声…” 听盘龙这样一说,李梦龙静下心来细听,果然,在西北方,好似有打斗声。 两人驱马前去,快到地方时,盘龙示意李梦龙下马,两人躲在杂草丛后。 只见在官道上,有两伙人,正打得火热,喊杀声、刀剑交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其中,一队穿青衣的人看似处于下风,只剩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在苦苦抵抗,另一方明显人多势众。 终于,青衣人被对面围在一处。 青衣队中,一名拿刀的大汉,貌似头领,他的刀已砍得卷了刃,青衣已沾满血迹,只见他喘着粗气,对着那方为首一人说道:“吴…吴虎…你…你想怎样…” 另一方众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得最是猖狂。 “哈哈哈!刘三栋!你他娘的少跟我装蒜,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少废话!镖留下!你走!或者…你死…镖留下…” 刘三栋闻言,默默不语,只是将缠头的青布拽下,一头长发便“哗”地散开。 刘三栋将青布一层层缠在握刀的右手上,青布缠尽,刘三栋便用牙咬着,系了个死扣。 当是时,刘三栋披头散发,手握钢刀,迎风而立,真如厉鬼一般,其形,悲壮,其势,誓死。 刘三栋慷慨激昂,大声喝道:“兄弟们!俺刘三栋对不住你们!你们跟着我,受苦了,为了一趟镖,便把你们的身家性命都赔上了,俺刘三栋心中过意不去,来世做牛做马,俺刘三栋一人偿了!可是,兄弟们,做咱们这一行的,都知道,镖行最重一‘信’字,主顾将镖给咱们押,便是信得过咱们,宁可命丢,镖!不能丢,兄弟们!今日在此,俺刘三栋自知难逃一死,可兄弟们,你们还有妻儿老小,你们!不能死!今日这趟镖,俺刘三栋用命保了!你们都走,只是不要忘了,每年忌日给俺烧烧纸,也不枉咱们兄弟一场!都走!哈哈哈!” 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只是笑,却无一人动弹。 刘三栋等候片刻,却不见一人走,便急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走啊!咱们来世再做兄弟!走啊!” 那几个人笑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了看手中的兵器,笑道:“三哥,别闹了,兄弟们都是跟着你混大的,谁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要死也大家一块死嘛,黄泉路上好作伴,喝酒也痛快啊,哈哈哈…” “就是,就是,三哥净说胡话,说实话,三哥,就这几个小喽啰,俺胖子还真没看在眼里…” “唉…三哥…你要认清形势啊…现在估计就算我们几个想走…怕是也走不了喽…” 刘三栋看着几人,嘴唇哆嗦着,说道:“麻杆…胖子…老道…你们…” 说着猛地背过身去,眼圈里噙满泪水。 “唉…没办法了…上…” “好嘞,道哥,一会儿你注意点,真要动起手来,兄弟我怕顾不到你…” “得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哎哎哎,我说,老道,麻杆,我谁管啊?” “去你的,你他娘的爱谁管谁管,死了更好…” “呸呸呸,快闭上你俩的臭嘴,俺胖子还没活够呢…” “行了…胖子…等会儿打完…俺请你去喝酒…” “哈哈哈…好嘞…道哥…” 刘三栋看着他们,笑道:“你们…还真是…哈哈…还真是…唉…” “他娘的!我说你们煽完情没?真当我不存在啊!来啊!小的们!给我上!” “哇啊啊啊!” “哈哈哈…上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众人一拥而上。 此刻,山坡杂草丛后,盘龙与李梦龙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听明白。 李梦龙站起身道:“走。” 盘龙道:“去哪儿?下面的…” 李梦龙冷冷道:“我们有该做的事…” 盘龙道:“可…” 李梦龙道:“生死有命,随他们去,这不关我们的事,不必惹麻烦。” 盘龙看着李梦龙,头一扭,道:“你走,我去帮他们…” 没想到,正在俩人说话间,坡下传来一声惨叫。 “啊…” “胖子!” “胖子!” “哈哈哈…他…他娘的…这…剑…真是…不长眼睛啊…道…道哥…看…看来…这顿饭…你…下…下辈…子…” “啊!!!” 刘三栋没有回头看,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因为,此刻,他的眼睛已被泪水糊住,他看着手中的刀,看着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三哥!当心!” “噗…” “道哥!” “老道!” “三…三哥…活…活下去…他…他娘的…胖子…你…等等我…我…去…请你…吃…” “老道!” “啊!!!” “吴虎!俺刘三栋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刘三栋喝罢,捡起老道的剑,双眼血红,一刀一剑,向着吴虎杀去。 刘三栋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可他却像全然不知。 一路上,尸横遍道。 终于,吴虎脸色变了,大骂道:“快!快拦住他!” 可众人看着这尊杀神,却不敢上前,只任由他一步步走来。 “快!快!快…” “噗…” 一道轻响。 刘三栋回过头去,怒目而视,背后那人原本得意的笑陡地变为惊恐,哆嗦着放开手中剑,向后退着。 “不…不…别…别…别杀我…” “啊!!!” 刘三栋已将那人头颅割下,扔到吴虎身前。 吴虎吓得后退,跌坐于地。 刘三栋向前迈出一步,可只一步,便抽光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 终于,他轰然倒下。 他倒下了,吴虎便站起来了。 “他娘的!你不是横吗?来啊!来砍死老子啊!” 吴虎说着,抢过一把刀,快步走至刘三栋身前,用刀指着刘三栋。 此刻,刘三栋的眼中满是不甘,不屈,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吴虎。 “他娘的!你还不服!好!” 说罢,举刀便砍。 刘三栋看着刀向自己脑门劈来,却没有半点力气去躲,于是,他闭上双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吴虎手中刀陡地飞出数米,一块石子随即落地。 “谁?!” 吴虎脸色惊恐,看着四周。 “哼!仗着人多,便去欺负人,可以啊…” “你是谁?有胆的便出来,躲在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哼!我虽算不得英雄好汉,但你更不配,哦?躺在地上的这位倒是配得上这个称呼。” 盘龙手提长剑,缓缓走来。 躺在地上的刘三栋睁开双眼,看着盘龙,语气虚弱,道:“小兄弟…你肯拔刀相助…俺刘三栋感激不尽…只是…他们人多势众…你快走…犯不着为了我丢掉性命…快走…” 此刻,站在一旁的吴虎喝道:“走?!往哪儿走?!他娘的!脑袋留下再走!” 盘龙冷笑一声,道:“走?一群杂碎而已…” 紧接着又喝道:“不想死的快滚!否则别怪小爷我手下无情!” 吴虎喝道:“给我上!” 一群喽啰便咿呀怪叫,喊杀着冲上来。 盘龙拔出宝剑,身形一闪,一把宝剑便上下翻飞,直杀得对面哭爹喊娘,无可奈何。 吴虎一看来人果真有些手段,便跳上前来,喝道:“小的们!给本大爷闪开一条路!” 喽啰们一看头儿要亲自出手,便欢呼雀跃,让开一条路。 吴虎道:“小子,看你有些本事,来!用你的剑,照这儿砍!” 说罢一拍胸脯。 盘龙提剑在手,运足真气,大喝一声,一剑斜刺里插来,此剑速度之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再看时,剑已扎在吴虎身上。 众人一阵惊呼。 反观吴虎,仍旧笑盈盈,看着盘龙,道:“小子,用力啊!你没吃饭吗?哈哈哈…” 喽啰们一看头儿没事儿,更加兴奋,纷纷起哄。 盘龙恼怒,挥舞宝剑,一阵飞沙走石,众人只听得叮叮当当声,待烟尘散尽,盘龙呼呼喘气,吴虎一身衣衫已碎成条状,人却仍旧站在那里。 吴虎道:“小子,你也耍够了,接下来,该我耍耍了!” 说罢,张开大手,便去抓盘龙。 盘龙因先前耗费气力太过,一时躲闪不急,眼见就要被他抓在手里,不觉得一声惊叫。 忽地,只听“刷”的一声,一道黑影正奔吴虎而来,吴虎没想到竟还有人,一时有些慌张,忙收回双手,运气来挡。 黑影如鬼魅般,一转身,剑光一闪,却是直奔吴虎右目而来,吴虎忙矮身躲过,不想黑影一闪,又奔吴虎左目刺来,吴虎见躲不过,只得侧过脑袋。 “呲拉”一声,剑尖划着吴虎脑皮而过,吴虎后退一步,惊出一身冷汗。 待看清来人后,盘龙一喜,道:“你还是来了!” 李梦龙看了看盘龙,冷冷道:“我是嫌你杀人太慢,毕竟,我们还有事要做。” 吴虎看着盘龙与李梦龙,冷笑道:“哼!原来还有帮手。正好,来两个,我凑一对,黄泉路上好作伴。” 盘龙低声道:“这家伙一身横练功夫,砍不动…” 李梦龙点点头。 这时,一旁久未说话的刘三栋说道:“两位小兄弟,你们小心,这家伙练得是少林铁布衫,他的师父便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魔僧’圆灭…” 李梦龙一听“魔僧”圆灭这四个字,不知为何,忽地心中一动,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便油然而生,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他必须死!” “砍不动是…” 李梦龙喃喃道,接着看向那群喽啰。 忽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李梦龙已冲向喽啰们,一阵刀光剑影后,惨叫连天。 吴虎此时早已惊得说不出话。 “你!你!你…” 盘龙也是惊骇不已。 只片刻功夫,吴虎手下那些喽啰便被李梦龙屠杀干净。 在场之人看着满身是血的李梦龙,忽地感觉冷彻心扉,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梦龙笑着,摸着手中的剑,剑亦发出阵阵低鸣,像是极为满意。 吴虎看着李梦龙,看着他的剑,忽然,他觉得,自己今日会死。 李梦龙喃喃道:“这次,再试试…” 一道血影闪过,剑已刺入吴虎体内。 李梦龙狂笑着,拔出“涯丹剑”。 盘龙看着李梦龙,忽然觉得很陌生,很陌生。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李梦龙吗? 吴虎死后,盘龙救起刘三栋,不幸的是,胖子,老道,麻杆早已死去,麻杆死时,身上插着三把剑,一把在右腿,一把在腹部,一把在胸口,麻杆至死都未合眼。 刘三栋命大,休息三日,便已能下床走动,刘三栋葬了兄弟们,便辞别盘龙与李梦龙,一个人押着镖,走了。 这也便有了后面的事。 第92章 夜鸦“巢穴” 夜深人静,山风乍起,鸟兽无声。 李梦龙与盘龙、刘三栋三人走在一条羊肠小路上,小路崎岖,并不好走。 此刻,盘龙正坐在路旁一块青石之上,脱下鞋子,揉着发疼的脚板。 这一路走来,石子硌得他的脚生疼。 李梦龙虽未吭声,却也是眉头紧皱,不时地跺跺双脚。 盘龙穿上鞋子,不禁抱怨道:“我说刘三哥,咱走哪儿不好,偏要走这破路,而且黑灯瞎火的,这一脚下去也没个深浅,要我说,咱就明天赶早儿来算了,也免得受这份闲罪…” 刘三栋笑笑,一摊手,颇为无奈地说道:“兄弟,不是我有意刁难、耍戏你们,只是老话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夜鸦’也有‘夜鸦’的规矩,咱们既有求于人,就得照着人家的规矩来啊…” 盘龙怒道:“什么?凭他区区一个倒卖消息的,也有规矩?” 刘三栋闻言,表情忽地严肃道:“兄弟怎可如此讲话?三百六十行,‘夜鸦’既为一行,便也得有一行之规矩,这规矩便是命,便是理,便是混迹江湖的凭证…” 盘龙道:“好,好,那这‘夜鸦’一行的规矩是什么?你给我们说说…” 刘三栋道:“羊肠小路,夜半进山。这,便是‘夜鸦’的规矩…” 盘龙道:“这规矩…还真不愧对‘夜鸦’的名号…果真是见不得人的主儿…” 刘三栋站起身,向远处望了一眼,道:“走,快到了…” 三人于是继续前行。 走了约半刻钟,刘三栋示意李梦龙二人,前面便是“夜鸦”的“巢穴”之所在。 三人继续前行,忽然,盘龙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向前打个趔趄,差点没摔倒,盘龙暗骂一声“晦气”,便用脚踢绊他的东西,一脚下去,只觉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盘龙心中疑惑,便弯下身,低头仔细看那东西,这一看不要紧,看完后,盘龙是大惊失色,忍不住一声惊呼。 他这一喊不要紧,倒把走在前头的刘三栋和李梦龙吓了一跳,两人还以为他们遇到埋伏,马上抽剑在手,摆开架势,紧张地望着四周。 刘三栋一把拽过盘龙,小声问道:“兄弟,不要紧,怎么了?” 盘龙只是当时猝不及防,受到惊吓,现在已反应过来,饶是如此,仍有些惊魂未定,不由得用手一指地上的东西,颤声道:“死…死人…” 李梦龙与刘三栋两人借着月光,仔细一看,确实,地上躺着具死尸,死尸面目狰狞,从左脸至右肩膀处,有一条血色刀痕,看来这条刀痕便是致命伤。 待看清后,刘三栋长吁口气,收回兵器,李梦龙亦还剑入鞘。 刘三栋不禁揶揄道:“我说兄弟,不就是具死尸吗?至于吗?吓得我还以为…” 此时盘龙只能尴尬笑对,嘴里说着“抱歉,抱歉”。 三人由是继续前行,不想在距离第一具死尸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竟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与前一具一样的刀伤,一击致命。 三人虽感奇怪,却只道深山老林之中,难免有仇家寻私怨,也属正常,便未当做一回事。 没想到,也就是走出约百米的地方,竟又发现死尸,且这次数量更多,竟有三具之多,而最为奇怪的是,与那两具尸体相同,仍是一样的刀伤,手法如出一辙,看来皆是一人所为。 “这…”盘龙看向刘三栋。 却见刘三栋紧锁双眉,低头察看那三具死尸,不时发出疑惑之声。 忽地,刘三栋长“咦”一声,两手快速在三具尸体间翻动,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刘三栋自其中一人的衣服里找出一根羽毛,一根黑色的羽毛。 盘龙问道:“这是…” 刘三栋道:“这是鸦羽,乌鸦的羽毛,是‘夜鸦’组织里确认身份的信物,这三人…是‘夜鸦’的人…” 盘龙惊道:“不可能,你不是说这里是‘夜鸦’的‘巢穴’吗?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别人的‘老家’杀人?杀的还是人家的人?” 刘三栋摸着下巴,沉思道:“这也正是我所疑惑的地方,不过凡事皆有可能,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这些既然都是一人所为,‘夜鸦’为何不尽全力,将此人斩杀,反倒留他杀死这么多同门?” 盘龙索性坐在地上,右手托着下巴,默默不语。 刘三栋问盘龙,道:“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不想尽全力杀死一个人?” 盘龙想想,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太弱,让人提不起杀他的兴趣,要么…” 刘三栋猛地抬起头,道:“要么,便是这人太强,强到让人根本没有信心杀死他…” 盘龙道:“这人既能以一己之力斩杀数人,由此可见,此人绝不是弱者,因此,第一种情况排除,那么,剩下的便是…” 这时,李梦龙忽地站起身,淡淡地说了句:“走,去前面看看…” 第93章 料理“后事” 月黑风高夜,杀人灭口时。 当李梦龙三人赶到这座林子的正中央时,月亮偏巧露出头来,借着月光,目力所及之处,遍地死尸,鲜血汇聚成泊,倒映天边残月,月色暗红,象征死亡。 “这…”盘龙猛地转过身,低下头,不住呕吐。 盘龙杀过人,也见过别人杀人,多残忍的,多变态的,他都见过,可他今天却吐了,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般。 李梦龙虽未吐,却是脸色煞白,好像印象之中,记忆深处,他也曾见过,这般的景象。 刘三栋眉头紧皱,看着满地的死尸,不禁吸了吸鼻子,接着走到死尸近前,蹲下身子,细细察看。 盘龙用衣袖揩净泪水和嘴角秽物,再看时,已好很多。 “夜鸦…”刘三栋缓缓站起身,喃喃自语,却又像是说与他们听。 李梦龙不觉皱了皱眉。 突然,三人屏住呼吸,场面霎时安静,似乎能听到月亮的低吟。 盘龙拿手一指,神情惊骇。 在众尸之间,坐着一人,背朝他们,一身白衣。 “他…是死了吗?”盘龙看向身旁的刘三栋。 刘三栋一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而后轻移慢步,手提利剑,凑上前去。 “这…”刘三栋拿手探探那人鼻息,放下心来,向李梦龙二人一使眼色,二人会意。 盘龙道:“他是谁?也是‘夜鸦’的人吗?” 刘三栋微微摇头。 忽然,盘龙看到那人膝前横放着一把长剑,剑式古朴沧桑,夜色正浓,虽看不大清,却也知是把好剑,便伸手去拿。 也就是他的手刚欲碰到剑的时候,那人突然动了,月光下,如鬼魅一般,身子向后飘出数丈,同时,一道苍老的声音随即传来。 “娃娃,乱动别人的东西,可是要死人的…” 一句话,吓得李梦龙三人连连后退,冷汗直流。 盘龙不禁看向刘三栋。 彼时刘三栋也正疑惑惶恐,心道自己方才探那人鼻息之时,特意小心察看,生怕漏过任何一点细微之处,那人胸脯没有起伏,鼻下无风,无脉无气,分明是个死人,可这… “娃娃,你们是谁?来此做甚?”那人问道。 刘三栋深鞠一躬,道:“前辈在上,晚辈无意冒犯,如有打扰,还望前辈见谅,是这样…” “我们找人!”盘龙有些生气,抢先答道。 “哦?娃娃,你们找谁?” “我们找‘夜鸦’!” “哦,你们找‘夜鸦’做甚?” “你管不着!”盘龙语气不善。 刘三栋见状,忙施礼道:“哎呀,前辈请见谅,前辈请见谅,我这位朋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 那人一摆手,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娃娃,敢跟老夫这么说话的,不多,你小子算一个,不过,老夫想知道,老夫有哪一点得罪你了…” 盘龙丝毫没有畏惧,仍气呼呼地说道:“我说老伯,您大晚上不睡觉,跑到这里装死吓唬我们,好玩吗?” 这下,那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之大,震得林中鸟兽惊散。 刘三栋吓得大惊失色,心道不妙。 那人笑罢,道:“娃娃,你怎知我是真死还是装死啊?” 盘龙道:“要是真死,您还能站在这里,吓唬我们?” 那人道:“可我若是说我就是真死了,不是装死呢?” 这下,三人皆变了脸色。 盘龙哆嗦道:“不…不可…能…世上…没…没鬼…”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又大笑,笑罢,说道:“娃娃,你们说来找‘夜鸦’?” “没错!” “哦…那可能不巧…‘夜鸦’就在这里…” 刘三栋神情惶惶,道:“前…前辈…这…这些…都是…都是…您干的?” 那人看了眼遍地死尸,沉默一会儿,道:“嗯…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此…此话怎讲?” 那人转了一个圈儿,又盘膝坐在地上。 “他们虽说不是我亲手所杀,但却是因我而死,所以,我说,是,又不是…” “那杀他们的人是谁?” 那人扬起头颅,看向月亮,道:“哦…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欠我一个人情…便非要帮我杀人…他说这算是还了我的人情…” “他现在在哪儿?” 那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酒壶,拔开木栓,“咕咚咚”灌下几口酒,抹抹嘴唇,道:“他…他早走了…哈哈哈…” “他去哪儿了?” 那人笑道:“这…我倒是不知…他向来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让别人知道他在哪儿…”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替他料理‘后事’…他这人…最怕麻烦…杀完人…便把烂摊子撂给我…他向来如此…”那人说完,又灌了几口酒。 “你可以不管…” “不管?那不行,他毕竟是帮我杀人,我怎么能不管呢?我不能不管,要管,要管…” “你说的‘后事’,指的是什么?” “哦…‘后事’啊…便是有仇家追来了…有死者朋友追来了…有想管闲事的人追来了…总之…凡是有人追来了…我便要管…” “要怎么管?” “怎么管?杀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其实我这人…也怕麻烦…不过…要比他好点…他是真的一点麻烦也不想管…” “那我们呢?我们算是‘后事’吗?” 那人闻言又灌下一口酒,道:“你们?你们应该也算…毕竟…你们追来了啊…” “我们…会死吗?” “死?死很正常啊…谁都会死…我也会死啊…虽说…我早已死过了…” “我们必须死吗?” “这个…我还没想好…也许…也许一会儿…我就不想让你们死了…但是你们现在至少还活着…不是吗?” “是啊…这真是件幸运的事…” 那人闻言一愣,道:“我忽然…有点…不想你们死了…” “那敢情好啊…我们捡了一条命…” “可…你们不死不行啊…毕竟…我答应过他了…要为他清理‘后事’…” “所以…这一战…在所难免喽…” “先打打看呗…也许…打打…我就不想你们死了…也许…谁知道呢…”那人放下酒壶,站起身,说道。 “你那酒壶…还有酒吗?” 那人闻言再次一愣,缓缓道:“应该…有…” “那…能否给我…喝一口…” “好…”那人将酒壶一脚踢过去。 第94章 无剑 酒喝毕。 “来…你们一起上…” 那人横剑在胸,却未拔出剑。 李梦龙三人一对眼神,暗暗点头。 刘三栋“苍啷”一声拔出长剑,道:“那晚辈便不客气了!前辈!承让了!” 说罢,一马当先,冲将上去,盘龙拔剑在手,紧随其后。 二人速度极快,只眨眼间,便已杀至那人身前,那人仍未拔剑,只用带着剑鞘的剑一荡,二人的剑便分开左右,偏离出去。 二人一惊,收住身形,旋剑回刺,那人不慌不忙,向后撤一步,二人的剑便刺空。 刘三栋与盘龙互换眼神,盘龙会意,一个疾步,绕到那人身后,举剑刺来,与此同时,刘三栋向前举剑冲刺,却是佯攻,一转手,剑便向那人左肋扎来。 那人大喝一声:“来的好!” 彼时躲闪已是不及,那人也不躲闪,将手中剑向身后一斜,正好挡住盘龙的剑,同时,左手闪电般伸出,大拇指与食指一较力,嘴里喊声:“哎!”便将刘三栋的剑稳稳捏住,只用两根手指。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此时,刘三栋与盘龙皆已傻眼,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反制住对手,这是何等的威风。 刘三栋急红了眼,见远处李梦龙仍一动不动,便向他大喊道:“梦龙兄!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李梦龙闻言,缓缓拔出“涯丹剑”,刹时,众人只觉寒气刺骨,冷气逼人,似乎剑身上已凝结白霜,呼吸间隐有白雾。 那人大喝一声:“好剑!” 李梦龙拔剑在手,不多言语,挺身便刺向那人,只一闪间,那人便觉眼前似有百鬼袭来,耳边似有鬼哭长嚎,不觉心神一晃,可那人也就是一晃神的功夫,随即便回过神来,心道:“不好!”想再躲闪,剑已欺身,已来不及,情急之下,左脚发力,身子猛地向后掷去,只听“呲拉”一声,李梦龙与那人同时落地,那人看着李梦龙,额角冷汗涔涔,不觉低头看了一眼断裂的衣袖,心下骇然。 “若是再晚一步,这条手臂,怕是就废了…” 那人不由得多看了李梦龙几眼,微微点头,道:“娃娃,你这口宝剑可有名字?” 李梦龙收剑在手,冷冷道:“剑名‘涯丹’!” 那人连连点头,道:“好剑!好剑!不过,娃娃,我方才观此剑,进攻之时,如携百鬼,舞动之间,似有鬼号,端的是邪异非常,若老夫没有猜错的话,这把剑,应是把邪剑!” 李梦龙轻抚剑身,默然不答。 那人继续道:“邪剑威力虽大,然反噬亦强,日后,若是正不压邪,邪反欺正,怕是会牵连本尊,侵蚀心智,沦为剑奴,娃娃,老夫劝你,日后,少用这把剑为妙,最好不用…” 李梦龙抬头看着那人,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里寒意森森,杀气逼人。 那人见状,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当老夫我没说,娃娃,好自为之…” 接着,那人拿起自己的剑,轻抚剑鞘,剑有低鸣。 “这把剑,追随老夫五十余载,经历过大大小小千余战,杀人无数,其间断过八十一次…” 说着缓缓拔出宝剑,剑微露仞,众人便觉脊背发凉,待剑完全拔出,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最后一次剑断之时,老夫便未修缮,后来索性将剑身折断,只余一剑柄…” 李梦龙三人凝神细看,果真,那人手中只拿着一个剑柄,此刻,若有旁人在场,定会哑然失笑,一把剑,没有剑身,只有剑柄,这还能被称为一把剑吗? 不过,此时站在场中的三人,却是一个也笑不出来,反倒神情紧张,惊骇,看着那柄“无剑之剑”。 刘三栋垂剑在手,再施一礼,恭敬道:“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晚辈在此侯拜!” 那人闻言,看着刘三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接着仰头望天,道:“名字?啊…要说起我的名字…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都忘记了…哈哈哈…不过…我倒是记得…以前行走江湖之时…江湖中人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好像是叫…无剑……” “无剑?!” “无剑?!” “无剑?!” 李梦龙三人闻言瞳孔骤缩。 “这…” “不可能!传言中无剑已死近百年,你怎么可能是‘无剑’?!绝不可能!”盘龙大声嚷道。 不想那人却是微微一笑,道:“娃娃,还记得你初进林之时,我问你‘怎知我是真的死了,还是装死’,唉,你说人死了,便就是死了,可偏偏有人让你死都死不安稳,非要我这一身烂骨头渣子,替她卖命,唉…老头子我也算是苦命喽…” 三人闻言,只觉得汗毛直竖,脊背冰凉,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不可能!人们都说无剑‘一身白衣行天下,手拿三尺催命符’,可你那分明就是无…无剑…”盘龙仍是不信。 那人反倒哈哈笑道:“娃娃,我来问你,你可知有谁见过我,可知有谁见过我的剑?” 盘龙道:“这倒是…不曾听说…” “无剑…无剑…正因我无剑…所以…我才叫…无剑…哈哈哈…” 盘龙仍不死心,又问道:“您说您是无剑,可无剑已死了一百年,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那人闻言,眼神中竟流露出些许伤感。 “这…我不能说…我答应过那人…不能说…” “那你便是假的无剑!” “是真的无剑,还是假的无剑,现在,在这里,我想,只有剑知道…” 说罢,一挥手中剑,确切地说,是一挥手中剑柄,只听“刷”地一声,一道透明光柱微微亮起,就在剑柄的正下方,在那原本应该有剑的地方。 透明光柱周围,肉眼可见,空间微微扭曲,一片树叶自空中飘然滑落,只刚一接近那道透明光柱,便被搅的粉碎。 这一幕,李梦龙看见了,盘龙看见了,刘三栋也看见了。 “是…剑…剑气!快!快跑!”刘三栋突然吼道,紧接着猛地拽起李梦龙与盘龙,掉头便跑。 三人眨眼间便窜入了林中。 那人收回残剑,望着三人逃走的地方,微微笑道:“唉…年轻人…唉…老了…” 第95章 剑之三境 刘三栋拽着李梦龙,盘龙紧随其后,三人一路飞驰,终于跑出林子。 刘三栋回头望去,见那人并未追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李梦龙一把甩掉他的手,神色不悦道:“为何要跑?” 刘三栋额头鬓角已被冷汗浸湿,此刻,正在“呼呼”喘着粗气。 “呼…呼…剑…剑分形、势、意三重境界…梦…梦龙兄难道不知吗?” “这…”说实话,李梦龙确实不知,因为从未有人与他讲过——关于“剑”的一切,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李梦龙微微摇头。 盘龙性子急,忙问道:“剑还分境界?刘三哥,你快给我们讲讲。” “这…怕是不好…既然你们的师父没有讲…那我就不便与你们讲…而且…过早知道这些…于你们剑道的提升反而是种阻碍…” 刘三栋知晓其中利害,因此,他不愿讲,也确实是为了他们好。 “哎呀…刘三哥…您就给我们讲讲呗,我们保证,不告诉师父,再说了,师父他老人家离我们山高水远的,他不会知道的…”盘龙央求着。 “这…不行…我不能拿你们的将来开玩笑…”刘三栋连连摆手,仍是不愿。 “刘…三…哥…不会的,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 刘三栋初时不愿,但奈何不住盘龙再三央求,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了。 “好…我可以讲与你们听…但你们要记住…今日之言…你们权当听个笑话…最好听完便忘…”刘三栋神情极其严肃。 “好的,好的,谢谢刘三哥!梦龙兄!你也来?”盘龙马上盘腿坐在地上,还邀远处的李梦龙一起。 李梦龙淡淡地看了盘龙一眼,没有言语,只是坐在路旁一块青石之上,闭目养神。 刘三栋长叹一声,道:“唉…剑有三境,形、势、意,此三境乃练剑之人必经之三大境界,却又不是每个练剑之人都配经历的三种境界,个中暗藏机缘巧合,不必细说。首先来说这第一层境界,即形之境,形之境,顾名思义,即剑要有形,例如一把剑,有的人用,能唤出千军万马,而有的人却只能耍耍花架子,手中剑,几与烧火棍无异,这便是用剑之人境界的差别,将一把剑用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借以迷惑敌人,这便是形之境的大成,现在看来,梦龙兄已达到这种剑之形境…” 李梦龙坐在石头上,身子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刘三栋接着说道:“而这剑道的第二重境界,便是势之境,剑之有势,如掌之握拳,较之形之境,威力可翻数倍以上,而判断一个剑客是否达到势之境的最低标准,便是看这个人能否放出剑气…” “剑气?那是什么东西?”盘龙听得有些迷糊。 刘三栋接着解释道:“所谓剑气,便是将内力外放,使内力包裹剑身,凝而不散,如气体流动,故曰‘剑气’,外放剑气坚不可摧,可销金断玉,威力极大…” “哦…方才那人放出的便是剑气?不就是将内力外放,包裹剑身吗?这有何难?”盘龙说罢,拿起宝剑,随即运转体内真气,凝聚手间,可真气刚到手边,便似缩头的乌龟,畏首畏尾,任盘龙如何用力催动,就是不出来,盘龙气极,不由得加大力度,欲逼真气破体而出。 刘三栋见状,忙大喝一声“住手”,可惜,话已说迟,盘龙体内真气倒行逆施,反流回去冲撞心脉,盘龙霎时感到腹内剧痛,冷汗直流,面无血色,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人随即昏倒。 刘三栋与李梦龙忙掐人中,为其运功顺气,片刻过后,盘龙方悠悠醒转。 “这…” 刘三栋示意盘龙不要说话,而后面带愧疚道:“唉,都怪我,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人的真气,存于丹田之内,而被称为内力,内力看似强大,但那只是在人体内,有五脏六腑,骨骼经络保护,若除去这些庇佑,内力实则脆弱不堪,普通习武之人的内力,未加锻炼,若放于体外,估计就连一口气都不如,由此,可想而知,那些能将内力外放,还能以此来战斗的,该是怎样的神人,而且内力修炼没有捷径,只得一次次将真气外放,初时,必定是痛不欲生,因为每次真气外放,都相当于把脑袋放在闸刀上走一趟,直到真气够强大,勉强放出,还要用真气切物,从初时的棉花切起,到后来的铁、金,其痛苦可想而知,因为真气初放之时,就似没有任何保护的白嫩双手,而那团棉花,都似火盆,试想,用手去碰火盆,是种什么样的感受?所以,我不想你们知道这些,毕竟,你们还太年轻,而武道偏又是天底下最没有捷径的路,唉…” 李梦龙方才听他说的这些,不由得两眼放光,此刻见他停了,倒有些迫不及待,忙问道:“那第三重境界,是什么?” 刘三栋闻言颇感意外,可能是没有料到一向沉稳,不苟言辞的李梦龙竟会主动发问,不由得多看了李梦龙一眼,接着道:“这剑道第三重境界便是剑之意境,这重境界,较之前两层,难上的可不止百倍、千倍,若说前两重境界,若是肯下苦功夫,吃常人所不能吃的苦,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罪,再加上一些机缘巧合,天赋异禀,也是可以达到的,而这剑道第三重境界,便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了,这是你纵然再努力,再勤奋,再拼命,若是没有机缘,也决计达不到的境界,这种感觉就像,你拿着万两黄金,却买不到你想买的东西一样,传说近千年来,也只有一人曾到达过那种境界,此人名唤雪剑子,而至于是否真的到达,谁也不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剑道境界,是一种天人合一,人剑合一,天剑合一的境界,意动即剑动,意消则剑消,心神一动,百步之外,便可取人首级,所以,这种境界叫做意境,一切皆由意念控制,意即剑,剑即意,先有意,后有剑,剑与意相辅相成,意乃剑之主宰,剑乃意之臂膀,那是一种真正的剑道,而这种境界,在当今的武林,估计早已没人能够达到,纵然是百年前惊才绝艳的无剑前辈,也只能止步于势之剑境,至于那个境界,哈哈哈,难呐…” 刘三栋一席话,说得李梦龙热血沸腾,一种久违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又摸了摸自己手中的剑,忽然,他笑了,他仿佛看到剑也在朝他笑了。 “那个境界吗?” “那个境界吗…” “那个境界吗!” 第96章 一杯敬明月 一杯敬你 “看三位聊得甚是火热,不知可否让老夫也来凑凑热闹?” 李梦龙三人正在讨论剑道之三重境界,正聊得起劲儿,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声音沙哑,似金铁磨石之声,把三人唬得一哆嗦。 “谁?”盘龙率先反应过来,忙一转身,剑已在手。 “诸位不要紧张,我只是来凑个热闹而已,仅此而已…” 只见自黑暗中走出一人,此人一身黑布紧身衣,略显破烂,却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小眼,小眼混浊,毫无光彩,一双干枯手,十根手指微微张开,互相交叉,横置胸前,佝偻身子,身材瘦弱,微微有些驼背,还不时轻咳。 可这些却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背着的一把大刀,一把很大很大的刀,用黑布缠着,只露出刀柄,这把刀真的是太大了,足足有一辆马车车轮那般大,大到让人一望便忍不住去想——这把刀怕是连山都能劈开。 这把刀不光大,还极沉重,那人在走动时,便会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极深极深的脚印,深及脚踝,就像后背背着块大磨盘,不,怕是比磨盘还重,重到让人一望便忍不住去想——这把刀怕是真的连山都能劈开! 李梦龙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些的,因为在那人刚出现时,他的剑便已发出阵阵低鸣,且不住颤动,似欲脱手而飞。 李梦龙知道,这是神兵之间的感应,高手之间只需一个眼神,便可知对面之人是不是高手,或者配不配做自己的对手,神兵之间也是一样,看来,那人手中的大刀,也是一件绝不亚于自己手中之剑的绝世神兵。 他的剑在沸腾。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因为他也一直在盯着李梦龙,盯着李梦龙手中的剑,而且李梦龙看到,那人背后的大刀也在颤动,也感受到了那股隔着层层黑布仍清晰透出的森然杀气。 “小兄弟,你的剑…不错!” “你的刀,也不赖!” 两人说罢,互相对视良久,而后忽然哈哈大笑。 盘龙与刘三栋二人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都有些发懵。 “他们…认识?”刘三栋疑惑地看着盘龙,问道。 “这…我不知…梦龙兄什么时候结识的这位朋友…”盘龙也迷糊道。 他们是朋友吗?当然不是。他们认识吗?今天却是第一次相见。 的确,李梦龙与那人,在旁人眼中就像多年未见的好友,实则却是,平生头一遭相遇。 那人笑罢,取下身后大刀,解下缠在其上的黑布,亮出刀身,刀身通体漆黑,其上有血色花纹缠绕,花纹遍布刀身,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娆、霸气。 李梦龙道:“好刀!” 而后,一把拽出腰间宝剑,取下黑布,露出剑鞘,“苍啷”一声拔出宝剑,亮出剑身。 剑身漆黑,黑中透亮,中间厚,两侧剑刃薄如蝉翼,泛着寒光,其上亦有血色花纹缠绕,花纹不长,只有二寸,在月光映衬下,冷气森森,寒气逼人。 那人亦大喝一声:“好剑!” 随后,二人又相互对视,哈哈大笑。 那人笑罢,道:“在这良宵美景冷月之下,若是能有壶酒,对酒当歌,一杯敬明月,一杯敬你我,当是人生一大快事啊!哈哈哈…” 李梦龙笑罢,道:“此言差矣,什么都能少,酒却是万万不可少的…” “哦?你有酒?” “当然!” 李梦龙转身,全然不顾盘龙二人疑惑眼色,径直来到马鞍旁,取下满满一壶酒。 李梦龙取下木塞,自己灌一口,而后将酒壶扔给那人,道:“一杯敬明月!一杯敬你!”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接过酒壶,道:“一杯敬你!一杯敬我!”说罢,猛地灌下两大口。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对月互酌,一壶酒传来传去,其间二人不时欢声大笑,不一会儿,一壶酒已喝干。 那人捧着空酒壶,怅然道:“酒没了…” 李梦龙已微醺,点点头。 那人把空酒壶扔给李梦龙,道:“还有酒?” 李梦龙摇摇头,道:“没了,没了…” 那人闻言站起身,一把扛起那把大刀,而后喃喃道:“没了…没了…那…来…”那人原本混浊的双眼忽地爆出两团精光。 李梦龙也站起身,拿起“涯丹剑”,浑身衣衫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道:“来!” 两人大喝一声,忽地,一个提刀,一个挺剑,冲向对方…… 第97章 渴望 彼时,盘龙与刘三栋二人看李梦龙与那人相谈甚欢,估计是昔日的好友,或是不知在何处结识的故交,因此,并未打扰,两人只是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忽见二人大喝一声,随后提刀挺剑冲向对方,斗在一处,二人不明所以,意欲解劝,却不知二人因何打起,更不知该从何劝起,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看着他们二人打斗,呆磕磕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梦龙剑若游龙,先是一招灵蛇出洞,而后接一招飞龙在天,身形极快,剑也极快,如魅影一般,不想皆被那人一一化解。 那人身形瘦小,手提大刀,只需将刀往地上一立,便可护住整个身子,着实令人苦恼。 李梦龙正面攻不得,只得不停变换身形,绕到那人背后,或两侧软肋处,可那人刀虽显笨重,舞起来却是极其灵巧,只单膀一较力,刀便离地飞起,且刀舞起来速度丝毫不亚于李梦龙剑的速度,以致每每李梦龙以为将要得手之际,那人大刀便及时飞来,挡住李梦龙的剑。 如此十回合下来,李梦龙累得气喘吁吁,却根本没能碰到那人一下,甚至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那人把刀抗在肩上,看着李梦龙,微微含笑。 李梦龙不甘心,一转身,摆出个仙人指路的持剑式,绕着那人缓缓地转起圈来。 那人用眼角余光看着李梦龙,李梦龙也在观察着他。 那人见状,顺势把刀放在地上,忽然,不知是刀身太过沉重,还是泥地陷了脚,那人身子竟一歪,李梦龙的眼睛陡地亮了,心道——好机会!而后脚下一发力,身子便像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剑身泛着寒光,向那人刺去。 那人嘴角微微一扬,随即猛地抡起大刀,向前冲的李梦龙劈来,李梦龙心道——不好!中计了! 原来一切皆是那人故意卖的破绽,专为引李梦龙上钩,那时李梦龙一心求胜,哪里想得到那许多?也未多想,头脑一热,便挺剑杀来,如今后悔也已晚了,剑势太猛,已收压不住,情急之下,只得弃车保帅,右臂猛地收回,身子团成一团,向旁边滚去,可一切已晚,那人刀已落下。 “铛!” 一声巨响过后,李梦龙身子被抛出三丈开外,在地上滚了三滚,方才停住。 李梦龙极其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剑已不见了。 那人似乎并未想杀他,不然就凭方才那一刀,纵使李梦龙躲得再快,也得留下一条手臂,可他现在却毫发无伤,可见那人并不是真想杀他。 “唔…不错…弃车保帅…好歹命是保住了…不过…这剑…” 那人把大刀自地上缓缓抬起,只见在大刀底下,赫然压着一把剑,剑身漆黑,不住哀鸣,正是李梦龙那把剑。 此刻,李梦龙低着头,面红耳赤,现在若是有条地缝,李梦龙一定会钻进去。 剑,对于使剑之人,那是比之生命,还要重要百倍的东西,因为剑客的剑,代表的不仅仅是剑,而是一个使剑之人的尊严和自信。 此刻,李梦龙的剑被人踩在脚下,蒙尘受土,正如他的人,饱受欺凌,这一刻,看着自己的剑躺在别人的脚下,这一刻,真比直接杀了他,还教他难受百倍。 那人似乎也看出了,李梦龙无法言说的难堪与落寞,那人弯下腰,捡起李梦龙的剑,用衣袖拂去剑身上的尘土,嘴里说道:“真是把好剑…”接着盯着李梦龙,一字一句地又说道:“希望你所追随的人今后再不会轻易将你抛下,再不会轻易放手…” 说罢,将剑扔还给李梦龙,李梦龙一把接住自己的剑,而后满眼愧疚,小心地擦拭着这把剑,并在心里默默地许下一个愿望,至于许下的是什么愿望,那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李梦龙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人扛起大刀,冲着李梦龙喊道:“来!用你自己的那把剑!用出你最强的一招!像个爷们一样!杀死我!” 李梦龙停止擦剑,缓缓抬起双眼,一双红色的眼睛,一双透露着死亡、蔑视、毁灭与极度恼怒、羞愧结合在一起的眼睛。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大笑道:“对!就是这样的眼神!用你引以为傲的方式!杀死我!来!” “啊!!!”李梦龙大吼着。 忽然,天边惊现血月,李梦龙的剑身黑气腾腾,夹杂风雷之声与鬼号之声,凄厉哀鸣,这一剑,无影无形,可每个人却都能感受得到,这一剑,他刺出了。 那人表情也变了,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好像,这一剑,是能将他毁灭的一剑,是一个他不得不拼上性命也要挡下来的剑,虽说,他只是轻轻一挥刀,便化解了这次来势汹汹的攻势,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轻松,没有丝毫鄙夷,与厌烦,有的只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用自己百分之一百的实力来面对这一剑,没有因为这一剑的弱小而故加嘲弄,只是简简单单的,简简单单的一刀,实力上的差距,已然明了。或许,在他的心里,这是对李梦龙这个对手,最好的尊重。 李梦龙站在原地,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全力一击被轻松化解而感到丝毫的懊丧,相反地,此刻,他的眼里,满是渴望,渴望变强、渴望超过面前这个人、渴望力量的渴望。 而真正使那个人感到一丝害怕的,不是李梦龙方才的那一剑,也不是之前他所展露出的那种疯狂的眼神,而是李梦龙现在的这个,渴望的眼神。 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他拼尽全力,而是他拼尽全力后知道自己的不足,并能正视自己的不足,永远不满足,永远想要变得更强,当一个人具备这种品格时,才是最令人感到可怕的,因为,你心里知道,这样的人,他早晚会,强过他想强过的任何人。 那人将刀举过头顶,正色道:“接下来的这一击,也将是我最强的一击,你要小心了!” 此刻,李梦龙的眼中又现疯狂,却是夹杂着渴望的疯狂。 “来!” 李梦龙话音落下,那人刀也落下。 “啊!!!” 李梦龙惨叫着,身子向后倒飞着,口喷鲜血。 “扑…” 李梦龙摔在地上,昏迷之前,李梦龙看到盘龙和刘三栋向他冲来,李梦龙握了握右手,忽地笑了,因为这一次,他的剑,在他的手里…… 第99章 背叛 二人又等了一个时辰,不知为何,刘三栋还是没有回来。 盘龙坐在篝火旁,已微微有些瞌睡。 “唉…刘三哥到底去哪儿了?怎地捡个柴火去了这么久?”盘龙站起身,晃晃脑袋,以防自己睡着。 李梦龙依旧躺在地上,抬头数天上的繁星。 忽然,李梦龙说道:“你说,会是‘他’吗?” 盘龙疑惑道:“‘他’?是谁?” 李梦龙自言自语道:“你说,会是‘他’吗?” 盘龙急道:“梦龙兄,你说的‘他’,到底指的是谁?” 李梦龙却又不言语了。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骤起,忽然,草木摇动。 盘龙反应奇快,大声喝道:“有人!”随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剑已出鞘,两双寒目紧紧地盯着那一片高草丛。 一阵悉悉索索声过后,不一会儿,却见一只野兔蹦蹦跳跳,从草丛后跳出来,前爪还捧着根胡萝卜。 盘龙长舒口气,刚欲收剑入鞘,却听身后的李梦龙一声大喝:“小心!不可大意!” 盘龙一惊,随即只觉数道劲风拂面而来,也就是盘龙身法灵活,外加李梦龙先前提醒及时,否则盘龙定会中招,但饶是如此,盘龙仍觉右臂一麻,随即失去知觉。 盘龙刚站稳脚跟,便忙看向右臂,只见右臂之上,有一个小小的针孔,针孔周围已发黑。 ——有毒! 盘龙一惊,忙点穴护住心脉,随即运功将毒液逼出,但这条右臂却是动不了了。 盘龙怒目看向那片草丛,怒喝道:“什么人?竟敢用暗器伤你家大爷!” “啪啪啪…啪啪啪…”静谧的山林之中竟响起拍手声,且是从草丛后传来的。 “好样的…好样的…你们果真是有两把刷子…” 随即自草丛后踱出一人,此人一出,紧接着,又有数十人自树林暗处涌出,将李梦龙和盘龙二人团团围住。 盘龙左手捂着右臂,眼神中充满愤怒,向那鼓掌之人看去。 可当盘龙的目光刚一接触到那人时,便转为诧异与难以置信。 “刘…刘三哥?!你怎地…会在那里…” 此刻,刘三栋正站在众人中间,两手轻轻地互拍着,脸上挂着邪魅的笑。 “盘龙兄…别来无恙啊…” 刘三栋放下双手,微微笑道,表情动作,与昔日那个刘三哥一模一样。 盘龙此刻唯有震惊。 “这…这是…” 盘龙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躺在地上的李梦龙。 李梦龙无奈地轻叹一声,道:“盘龙,我们…被骗了…” 盘龙当时听到这句话,无异于五雷轰顶,整个人直接呆在原地。 “什…什么…你…你说…什么…我们…被…被骗了…被刘三哥…骗了…被刘三哥骗了?” 往事如纸卷般在盘龙脑海中一一翻过,他还记得当时道哥死时那种不甘、欣慰的眼神,还有胖子!还有麻杆!他当时哭得多么伤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盘龙边摇头便向后退,直到“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仍在摇头。 “盘龙!别傻了!我们…被骗了!”李梦龙冲着盘龙嘶吼道。 盘龙缓缓抬起脑袋,看着刘三栋,就那样看着刘三栋,缓缓地、微笑着说道:“哈哈哈…刘三哥…这是假的…对不对?你快告诉梦龙兄…这是假的…这是假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不想这时,对面的刘三栋却忽然笑了。 “唉…我的好兄弟,我来告诉你,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这只是我与你们之间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哈哈哈…” 盘龙看着刘三栋,他心里知道,他不是“刘三哥”,他已不是昔日那个,会叫他盘龙兄弟的——刘三哥。 “混蛋!”盘龙拖着长剑,向刘三栋冲去,而刘三栋只需一抬脚,便能教盘龙滚回来。 “哈哈哈…小子,中了我独门密制的‘封丹闭田散’,现在的你,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施展不出…哈哈哈…” 刘三栋猖狂地大笑着。 “混蛋!混蛋!混蛋!”盘龙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仍是拖着残破的右臂一次次向着刘三栋冲去,一次次被踢回,一次次冲上去,剑已不在,便用身体去撞,用牙齿去咬。 终于,刘三栋不耐烦了。 “他娘的,你莫不是疯了!” “混蛋!混蛋!混蛋!” “够了!”躺在地上的李梦龙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声断喝。 盘龙停下来,拖着右臂,跪在地上,转过头,满脸血污。 “为什么?为什么?”盘龙问李梦龙,不停地问李梦龙,泪水千行,混合着脸上的血,如血泪般。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败了…” “败了?我们何时败了?!”盘龙绝望道。 “就现在!就在这里!这个人就在你我的面前!就在你我的面前!我们败了!败在了这个人的手里!你懂了吗?!”李梦龙咆哮道。 “我…我…我们…有错吗?我们做错了什么…”盘龙低下头,像是在问李梦龙,又像是在自问。 “不…我们没有错…错的不是我们…是他们…”李梦龙神色黯然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梦龙看着刘三栋,神色狠厉道。 “小子,说实话,我也很抱歉,这些日子…” “别说了!我只想要知道我问的!” 刘三栋一愣,眼中仅有的一丝愧疚之色随即消失殆尽。 “哼!我今日让你们死也死个明白,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便是西域血蝠教的后人…” 李梦龙眉头舒展些,有些意外,却也不是太意外,似乎他已有所知。 刘三栋又道:“哼,我知道,你们是浮生门派来剿灭我们这些所谓的邪教余孽的,从你们刚刚出发之时,我便已知道…” 李梦龙点点头,心道: ——原来如此。 “不过我知道,你们必定不好对付,所以我才在天楚城外设下埋伏…” “吴虎是你的人?” 刘三栋闻言一怔,随即道:“没错,我本来是打算与吴虎联手杀死你们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们竟然会这般强,我便又想以苦肉计骗取你们的信任,然后趁你们不备,了结了你们,但是,我没有想到,吴虎会死在你们手上,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我便让你们到天沙城后来找我,而我则早到数日,为的便是谋划对策,果然,你们找到我了,还让我带你们来找‘夜鸦’,而这正合我意…” “所以,你便提前布置好人手,在这林中埋伏,而后骗我们说,只有夜晚来此,才能见到‘夜鸦’,林中的那些人,是你杀的?” 刘三栋冷声道:“人,太聪明的人,真的好想让他去死啊…”说罢,盯着李梦龙,接着说道:“没错,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把你们引到这里…” “那两位呢?也是你的人?” “谁?使剑之人与用刀之人吗?” 李梦龙点头。 “他们不是,说实话,刚见到他们时,我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因为我怕他们会坏我的事,所以,当我遇到使剑之人时,便胡诌说他便是‘无剑’,为的便是赶快走,而我之后与你们说的那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你们对我不起疑,只是,我没想到,那两人却阴差阳错地帮了我的大忙,若是没有那用刀之人,你现在又怎会这般安静地躺在这里?哈哈哈…真乃天助我也…” “啪啪啪…啪啪啪…”掌声响起。 刘三栋一怔,循声看去。 这次却是李梦龙拍的手。 “好算计,好心机,我现在只想知道,当日,你对老道、胖子与麻杆说的话,是真是假?”李梦龙一双寒目,紧盯着刘三栋。 “他们?哈哈哈,你是在说笑吗?虽说他们跟着我也有些年头了,但是他们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说实话,连个屁,都算不上…” 李梦龙忽然笑了,似乎笑得很开心,看着刘三栋,微笑着。 刘三栋心中有些发毛,问道:“你笑什么?” 李梦龙摇摇头,道:“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是,死有余辜…” “哈哈哈…” 刘三栋也笑了。 “哦?是吗?那就来让我瞧瞧,我是怎样死有余辜的?” 说罢,举起手中剑,迎头便向盘龙劈来。 “呼…” 一阵风起。 刘三栋这一剑却劈空了。 因为,他刚刚发现,盘龙不见了… 而方才躺在地上的李梦龙,也不见了… 第100章 鼹鼠 “刷!”一道剑光凌空划过。 剑光是直奔刘三栋而来的。 刘三栋却不慌张,似是早有准备,一转身,剑光便擦身而过。 李梦龙已站在刘三栋面前,怀里抱着的是盘龙。 盘龙已昏睡过去。 李梦龙将盘龙轻轻放在地上,将他的剑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上。 而后,站起身,拔出自己的剑。 剑出,势起。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刘三栋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梦龙,似乎他早已知晓答案,而此刻这个发问,不过是例行公事。 “从你与吴虎打斗之时,我便已发现…”李梦龙淡淡地说。 刘三栋有些诧异,似乎他虽早有预测,却没有想到结果是这样。 ——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便暴露了。 “哦?那你真是厉害…可你既已早知,为何当时不揭穿我?” 李梦龙讥诮地笑道:“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有趣?我不觉得?哪里有趣?”刘三栋问道。 “看着一个人演戏,本就是一件令人颇为愉快的事…” “你知道这是圈套?” “知道。” “那你为何…别跟我说是因为有趣,我还从未见过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人…” “哈哈哈…那你今天便见到了…” 刘三栋看着李梦龙,良久,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不信…” 李梦龙亦语气平淡地回道:“你可以不信…” 刘三栋又盯着李梦龙看了一会儿,忽然,刘三栋笑了,说道:“现在,我信了…” 李梦龙依旧神色平静道:“随你…” “你果真隐藏实力了…”刘三栋看着李梦龙,微微含笑。 “你不也是一样?”李梦龙反问道。 “不,我们不一样,我隐藏实力,是为了杀你,而你隐藏实力,是为了不让我杀死你…” “这不还是一样?”李梦龙又反问道。 刘三栋笑笑,道:“不,这不一样,很不一样,我与你的关系就像…猎人与猎物…猎人隐藏起来,是为了杀死猎物,而猎物隐藏起来,是为了不被猎人杀死,一个是为了杀死对方,一个是为了不被对方杀死,这从本质上来说,就不一样…” “你想杀死我?” “不然?” “可猎物有时也会避开猎人的陷阱,并把猎人引进自己的陷阱,然后,杀死他…”李梦龙看着刘三栋,神色异常平静,语气异常冰冷。 刘三栋拍拍手,笑道:“哈哈哈,那这个猎人一定是个傻瓜…” “傻瓜从不认为自己是傻瓜…” “你想做那个杀死猎人的猎物?” “有何不可?”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只可惜,我不是那个傻瓜…” “我说过,傻瓜从不认为自己是傻瓜…” “哈哈哈…哈哈哈…”刘三栋又笑了,而且这次笑声很大,笑得夸张。 “你是个有趣的人,如果现在我们不是非要你死我活,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酒…” “谢谢,可惜,你的酒我不会喝,因为,我从不喝死人的酒…” “哦?”刘三栋诧异道:“你真的这般有自信?” “有些事,不试试,谁又能知道呢?” “你真的认为凭你一个人,还带着一个人,会逃出去?还是说你自己逃出去?” “会!不管带不带着他,我都会逃出去!” “哈哈哈,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这些兄弟,没一个孬手…” “没错,你的兄弟,确实没有一个是孬种,他们我不知道,但老道,胖子,麻杆…” “够了!你如果再敢提他们,我发誓,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哈哈哈…”这次换李梦龙笑了。“可惜,你最有种的兄弟都已经死了…” 刘三栋“噌”地一声拔出宝剑,盯着李梦龙,恶狠狠地说道:“你失去了唯一一次能够活命的机会…你该感到悲哀…” 李梦龙忽然仰头望天,怅然道:“也许…我生来便悲哀…早已习惯…” 刘三栋挺剑便欲冲上前来,与李梦龙一决生死,可却突然被一人拉住。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教主…嘿嘿嘿嘿…让我来,让我来,嘿嘿嘿嘿…” 刘三栋一看那人,当即笑道:“好!鼹鼠,便由你来打头阵!” “鼹鼠…” “鼹鼠…” 人群中一阵骚动。 “嘿嘿嘿嘿…承让…承让…” “鼹鼠!把他的头扯下来做夜壶!” “鼹鼠!我要他的脚!” “我要他的手!” 众人似乎是想把李梦龙大卸八块。 鼹鼠冲着众人一摆手,微微一笑,说声:“嘿嘿嘿嘿…得嘞!你们就瞧好!”说罢,向场中走来,与李梦龙面对面站立。 李梦龙一见此人,不觉哑然失笑,只因此人,长得实在太过“奇葩”。 只见此人身材瘦小,脑袋只到李梦龙腰间,两只雌雄眼,一大一小,大鼻子,尖鼻头,一张嘴却奇小,且向前凸起一大块,犹如老鼠的嘴巴,头上缠着青布粗巾,身上穿着黑布麻衣,正在那里一蹦一跳的,那模样,倒是真不负他“鼹鼠”的称号。 “鼹鼠,你有何本领?”李梦龙问道。 “嘿嘿嘿嘿…我?我的本领是擅长打洞…” “哈哈哈…”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李梦龙也笑了。 ——鼹鼠会打洞,这个回答,还真是,无法反驳。 “你就只会打洞吗?”李梦龙又问道。 “嘿嘿嘿嘿…我还会杀人…”鼹鼠笑嘻嘻地说道。 “哦?那你会如何杀人?” “嘿嘿嘿嘿…你,想试试吗?” “好!” 李梦龙刚说完,就见原本站在面前的鼹鼠突然“不见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李梦龙环顾一周,也不见人。 忽然,李梦龙只觉脚下的土地一松,紧接着,就感觉自己的双腿被人抓住,李梦龙没有防备,重心不稳,摔倒在地,那双手却不放松,仍拽着李梦龙向“洞里”拖去,李梦龙忙把剑插在地上,与之僵持。 突然,李梦龙眼前寒光一闪,再看时,鼹鼠已自地上露出头来,右手拿着一把短刀。 鼹鼠一只手拽着李梦龙的右腿,一只手拿着短刀,冲着众人高喊:“兄弟们!这条右腿兄弟我送给你们了,谁想要?!” “我!” “我…” “我我我…” 众人欢呼。 鼹鼠举起短刀,向着李梦龙的右腿狠狠刺来,李梦龙暗道不好!拼命挣脱,却挣脱不开,情急之下,李梦龙也急红了眼,一扬手,将宝剑自地上拔起,猛地向着鼹鼠拽住自己的左臂砍去。 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打法,若鼹鼠不收刀,则李梦龙右腿断,鼹鼠左臂残。 好在鼹鼠不是个疯子,在微微权衡过后,鼹鼠果断收刀,松开左手,李梦龙抽回右腿,剑却不收回,直接向着鼹鼠砍去。 鼹鼠大叫一声,一缩头,逃回“洞”中,便又没了身影。 李梦龙一剑砍空,溅起一蓬尘土。 李梦龙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呼吸急促,早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人不可貌相”,看来这个鼹鼠,不简单! 第101章 战斗伊始 李梦龙心道 ——这样不行,他若总是像这般在地下躲着,我怎样才能击败他? 李梦龙急得神慌,却急中生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李梦龙沉沉气,道:“阁下功夫果然不赖,李某服气,只是江湖中人都讲究堂堂正正,高明正大,阁下若是总这般躲着,似缩头乌龟、洞中懦鼠,怕是有损阁下的威名?”李梦龙话中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若是一般人,估计早就冲出来,与李梦龙决一死战。 只可惜,鼹鼠不是一般人…… “嘿嘿嘿嘿,阁下说得对,不瞒你说,我就是那缩头乌龟、洞中懦鼠…”不想鼹鼠根本不吃李梦龙这一套。 李梦龙也不在意,接着道:“也是,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看来,阁下这打洞的功夫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小子,我这功夫是打哪儿来的,用不着你管,你只需记住,你今天一定会死!” 不知为何,当李梦龙说出那番话时,竟让一向平静沉稳的鼹鼠动了火气。 李梦龙一看“有门儿”,来了信心,遂更加起劲儿。 “我知道,我今日一定会死,不过,能死在这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绝世神功面前,我,李梦龙,虽死无憾…”接着,像是有些意犹未尽般,又补充道:“毕竟,您这功夫,是从娘胎带来,本身基础就牢靠,不似我们,还得经过后天修炼,比不得,比不得啊…” 鼹鼠此时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怒喝,自地下破土而出,眼珠子都红了。 旁人有不了解情况的,不禁疑惑道:“这鼹鼠脑子莫不是有问题,那人只是几句无聊闲话,怎地就令他如此大失方寸,做出这等不理智之事…” 旁人有了解情况的,闻言不由得一声叹息,幽幽道:“唉,快别说了,这也怨不得他,这鼹鼠,也是个苦命人,自幼便没了父亲,只靠他母亲一人养活,靠乞讨,靠偷,靠抢,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有一天,鼹鼠外出乞讨,忽然遇到一个老头,老头见他资质不错,便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弟子,那老头还说自己乃是西域血蝠教护教护法,人唤‘铁甲裂山’铁三穿,鼹鼠回家询问母亲,这是几辈子遇不到的好事,其母当然欣然应允,鼹鼠便拜别母亲,还说等他学成归来之日,定要让母亲吃香的、喝辣的,可等到鼹鼠学成归来之时,其母早因连年饥寒交迫,加之重病缠身,无钱医治,去世多年,鼹鼠悔恨难当,长跪母亲坟前,三日未起,又在母亲坟边搭建一间茅草小屋,为其母守孝三年…” 说到此处,人群之中已尽是唉声叹气之音。 所以,当李梦龙无意间说到鼹鼠母亲之时,鼹鼠才会如此激动,毕竟,这是鼹鼠心中永远难以忘却的伤痛,也是鼹鼠心中永远不可触摸的一块疤。 可此时,李梦龙并不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他只知道,现在是一个好机会,一个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到的好机会。 所以,当鼹鼠跃入空中,嘶吼着冲向李梦龙的时候,李梦龙动了,动作很快,众人只觉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一道极细微的“噗”的声响便自半空传来,轻扣着在场众人的心弦。 众人皆低下了头,结局,大家早已猜到,自鼹鼠离开大地,跃入空中的那一刻,便已猜到,一个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大地,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应离开大地的人,却偏偏要飞向天空,结局可想而知。 李梦龙擦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紧接着,一具尸体落地,溅起一蓬尘土。 鼹鼠空洞的眼睛看着远方,看了很久,可就在众人都以为他早已经断气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脸上洋溢着幸福,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 “母亲…” 终于,那双眼再没了神采。 人群霎时沉寂,静得可怕,有时候,无声,是最可怕的武器,胜过任何神兵利刃,因为利刃只能割碎人的肉体,而无声却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的心灵。 李梦龙此刻就是这种感觉,他看着面前的这一群人,他心里明白,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102章 “落叶神剑”萧七魄 “小子,如果你能学会把嘴巴放干净,也许你活的时间会更长些…” 人群中,一老者缓步踱出。 老者身形瘦削,身背长剑,佝偻身子,一身粗布麻衣,面色潮红,长发胡须无风自动。 “萧七爷…” “萧七爷…” “萧七爷,您快歇着,这还用不着您…” 看得出来,在场众人对这位老者皆是异常尊重,就连血蝠教教主刘三栋本人,也是弯腰屈膝,伸手搀扶。 老者却颇为倔强地一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人心虽不忍,却也深知,老者向来执拗,决定了的事,无人能令其改变,因此,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李梦龙不禁疑惑,虽说自己杀了鼹鼠,众人愤恨,但大部分人却也是不为所动,为何偏偏就这老者第一个冲出来,要与他拼命? 其实李梦龙有所不知,当年,鼹鼠守孝三年毕,便加入血蝠教,当时的血蝠教人才凋敝,而这位老者便是当年血蝠教中的中流砥柱,江湖人称“落叶神剑”——萧七魄。萧七魄见当时年仅十余岁的鼹鼠孝心可嘉,便有意收他为徒,可鼹鼠却说自己已有师尊,已向师尊学过功夫,既已学过师尊功夫,此刻另拜他人为师,乃是于师之大不孝,于是极力拒绝,萧七魄见他年纪轻轻,却深明大义,忠孝两全,由是更加喜爱,简直要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儿子般,自此,一连二十余年,对他百般照顾,极力扶持,终于令其坐上血蝠教护法一位,可没想到,今日却…… 也是李梦龙歪打正着,正好戳到鼹鼠痛处,令其丧尸理智,不然,就凭十个李梦龙,也休想杀死他,且迟早被他耗死。 “儿子”死了,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可以想见萧七魄此刻的心情,看见李梦龙,真是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因此,他不顾辈分,冲了出来,誓要为鼹鼠报仇。 此刻,场中,迎风站立二人,两人皆手持宝剑。 “动手!”老者一声断喝,挺剑杀来。 李梦龙来不及说话,老者剑已到眼前。 这一剑着实太快,快到李梦龙来不及反应,只得凭本能战斗。 “噗…”一声轻响,李梦龙前胸衣衫碎裂,倒飞出去,血气上涌,却被他硬是压了回去。 李梦龙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道:“前辈好本领,晚辈受教了…”说罢,恭恭敬敬地对老者鞠躬行礼。 老者初时神色一惊,随即恢复神态,道:“少跟我来这套,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 李梦龙施礼毕,抬起头,看着老者,笑道:“前辈见谅,虽说我不知您与鼹鼠究竟有何干系,但我想,定是极为不凡,不然,您不会为了他挺身而出,而且是在其他人皆视而不见之时,前辈,恕我直言,能见教中同胞死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这样的教,早晚必亡,您又何必为了一群无情无义之徒,虚掷光阴呢…”李梦龙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目光飘向远处众人。 人群中霎时响起咳嗽声,窃窃私语声,似是没有听到李梦龙的话。 老者没有回头,估计却也猜到了众人此刻的反应。 老者微微低下头,神色间颇为无奈,其实,老者冲出来,一是为报仇,二也是气不过,不然谁愿意落下一个倚老卖老,欺负晚辈的名声,只是没想到,偌大的血蝠教,在场接近百余人,鼹鼠死后,却没有一人愿挺身而出,就连刘三栋也是一言不发,老者在教中待了几十年,为了血蝠教鞠躬尽瘁,可以说是那次教中大劫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元老,在教中却也不过是这样的地位,且刘三栋用人一向随心所欲,对他脾气,会逢迎拍马的,便留下,但凡有一点与他意见相左之人,便被他或杀或逐,这几年,仗着血蝠教微微有些势起,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有时,对他这位教中元老也是傲慢无礼,不放在眼里,只是,萧七魄为教为鼹鼠,不与他一般见识,可他又怎会不知,血蝠教如今的微有“繁华”之相,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回光返照”而已,大势已去,自己留在这里,不过是徒劳挣扎而已…… 今日,被李梦龙戳中关节,萧七魄沉默了。 萧七魄抬起头,盯着李梦龙看了很久,他想看出李梦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可他却失败了,因为他看不出,他只看到,一颗丝毫不同于其外表下的异于常人的成熟的心,成熟的让人不禁忘记,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成熟的让人不禁好奇,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萧七魄道:“小子,你方才说我虚掷光阴,可老夫已是耄耋之身,老夫这一生皆献给了血蝠教,为了血蝠教,老夫一生未娶妻生子,只为不负先教主所托,老夫这一把烂骨头,原本便是打算埋在这血蝠教下的…” 李梦龙再度施礼,道:“前辈一颗赤胆忠心,晚辈佩服,只是,在晚辈看来,愚忠乃是这世间最廉价的忠诚,‘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本是人世间再明智不过的道理,不想前辈,已是将将百年之身,却也看不透这世间最浅显不过的道理,而宥于藩篱,难以自拔,着实令人可惜…” 萧七魄闻言,一声长叹,一声冷笑,放下长剑。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放下自己的剑…… “小子,你不懂,若你将来有了必须要守护,必须要舍命守护的东西之时,你便会懂了,老夫今日所做之事,绝不是没有道理之事,到那时,你便会懂得,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做责任…” 李梦龙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忽然笑了,道:“前辈,恕晚辈无礼,只是,您说的这些,晚辈着实不懂,不过晚辈相信,晚辈早晚会遇见,像前辈所说的那个,必须要舍命也会守护的东西,那个名为责任的东西…” 萧七魄微微点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忽然有些舍不得,可他知道,他决不能舍不得,决不能,为了鼹鼠,为了血蝠教… 萧七魄道:“小子,你听好,你是浮生门派来剿灭血蝠教的,浮生门与我血蝠教乃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且你又杀死了鼹鼠,于情于理,我今日都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不过,以前辈之姿欺负你一个小辈,老夫脸皮上也过不去,这样,老夫只出一剑,一剑过后,你是死是活,是逃是留,都再与老夫无关,老夫也绝不再管你,如何?” 李梦龙恭敬施礼,道:“前辈所言,于情于理,晚辈都无法反驳,既如此,前辈,出剑!” 萧七魄退后一步,眼中神色复杂,似有犹豫,似有挣扎。 “小子,你小心了…”说罢,举起宝剑。 李梦龙横剑在胸,严阵以待。 忽然,天上飘下一片黄叶,飘飘悠悠,自空中盘旋而落,正落在李梦龙剑上,李梦龙不禁奇道 ——现在正是盛夏,哪来的黄叶。 忽然,李梦龙暗道一声不好,再看萧七魄,早已不见人影。 李梦龙环顾四周,忽然,天空中幽幽袅袅传来萧七魄的声音。 “小子,这招叫作‘一叶知秋’…” “噗…” 待李梦龙再看时,老者已站在他的面前,李梦龙低头看去,一把宝剑已插入他的胸前。 李梦龙再也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出,正喷在那柄宝剑之上。 “一叶知秋…好名字…” 萧七魄抽剑转身,还剑入鞘,抱起鼹鼠的尸体,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梦龙躺在地上,手捂着胸口,那里此刻血流如注。 可李梦龙却没有死,他反倒笑了,因为,他知道,只要老者的剑再向左偏二寸,他都将必死无疑,可他也知道,老者的剑是绝不会再向左偏二寸的。 因为,他知道,老者本就未想杀死他…… 第103章 喝过酒 便是“朋友”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看着躺在地上的李梦龙,众人笑了。 “唉,看来浮生门派来的人也不怎么样啊?啊?!哈哈哈…” 的确,李梦龙此刻已是笼中鸟、瓮中鳖,任人宰割。 可是,李梦龙却不甘心做那囚鸟、困鳖,他的经历与性格已注定他只会是一个挣脱藩篱的斗士,而不是一个躺着等死的人。 所以,此刻,他捂着胸口,站起来了,纵然摇摇晃晃,踉踉跄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站起来了。 众人大惊,包括萧七魄,自己下的手,萧七魄自己心里有数,虽说自己已避开要害,但长剑贯体,且仍能站起来的,李梦龙,是他生平仅见的第一人,估计也是最后一人。 李梦龙咬着牙,用剑割下一块长袍,费力缠在伤口处,用尽全身力气,勒紧系上,而后挺剑在胸,静静地看着血蝠教众人。 血瞬间便染红白布,滴了出来,滴在李梦龙足下的土地,可他却似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众人,看着萧七魄,看着刘三栋。 “来…”李梦龙深吸口气,伤口处传来的剧痛令他瞬间又吸了口凉气,声音不觉有些发颤。 刘三栋看着李梦龙,那种眼神,像是在看着天下间第一奇人、怪人、傻人。 “你…想死?” 李梦龙闻言一笑。 “我想活…” “可你现在所做的事,分明是想死之人才会做的事…” “不…我想活…” “你把这叫做想活?” “正因为我想活,所以我才会这么做…” “如果我是你,我想活,我绝不会这么做…” “可你不是我…” “但我比你更聪明…” “那可不一定…” “明明已身受重伤,却偏偏要拿剑再战,这,在我看来,实在算不得聪明…” “哈哈哈,明明已身受重伤,却还躺在地上等死,这,在我看来,也算不得聪明…” “难道…你认为自己今天还能活?” “这也未尝不可…” “既知实力悬殊,放下武器,当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 “放手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我不会给你那一线生机…” “我从未指望过别人给我生机,我所要的生机,向来都是靠我自己争取来的…” “难道你认为,自己今天也会争取来一线生机?” “这也未尝不可…” “可否告诉我,你凭什么争取一线生机?” “凭我站起来了…” “可我随时能让你再倒下去…” “那我便再站起来…” “那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因为,接下来,你不会有机会再站起来…” “这也未尝不可…” 刘三栋发怒了,暴怒,眼神中闪烁着暴虐的光,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有人会让他有发怒的感觉了,因为,敢让他发怒的人,都已永远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但是,很不巧,今天,他又碰见了一个让他发怒的人,对于这样的人,他向来只有一个字,“杀”! 所以,刘三栋这次亲自出马了,手提长剑,站在李梦龙面前,犹如一尊魔神。 李梦龙已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用剑拄着地,方才能堪堪站稳。 他看着刘三栋,微笑着看着,是那种带着些轻蔑与哀悯的笑,不知他在哀悯谁?是刘三栋,亦或是自己,是萧七魄,还是在场的血蝠教众? 别人都看不懂他的笑,刘三栋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他却更加发怒了,因为,他认定,这轻蔑与哀悯的笑定是冲他来的。 ——他在嘲笑我吗? 刘三栋于是更加暴怒,手中剑已微微颤抖,发出阵阵低鸣。 李梦龙视线已有些迷糊,看着面前的刘三栋,却险些认不出他。 ——我今天,会死吗? “不,不会…”李梦龙喃喃道。 他用尽最后力气握了握手里的剑,他会死吗?不,他不会死,因为他知道,他的剑还在自己手中,他知道,只要他的剑还在自己手中,他便不会死,永远不会死…… 刘三栋大喝一声,他的剑已来到李梦龙身前,可这些,李梦龙却早已感觉不到了,他只感到,一阵劲风袭来,自己似乎是摔倒了。 刘三栋站在自己面前,高傲地看着自己。 “我说过,随时能让你再倒下去。”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的剑已高举,马上便要刺下。 ——今天,我会死吗? 李梦龙笑了,他有些动摇了,因为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剑,感觉不到自己的剑,是否还在自己的手中…… “嘣!” 一道金铁交击声响起。 场中已出现一人,一身黑袍,身背大刀。 是他? 可李梦龙已看不见了,因为他已昏迷。 “你是?” 刘三栋双眼微眯,片刻后,猛然张大。 “是你!” “是我…” “你要干什么?” “救他…” “救他?!你疯了吗?你别忘了!他可是浮…”刘三栋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 “那你还…为什么?” “因为我跟他喝过酒…” “喝过酒?!你只跟他喝过一次酒,就…” “喝过酒便是‘朋友’…” “那又如何?” “朋友有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放屁!我也与你喝过酒,这么说,我便也是你的‘朋友’了!” “不,你不配…” 刘三栋忽地愣住,这是今晚第二个令他发怒的人,可他却杀不死他。 刘三栋忽然笑了。 “好,好,好!只是,我奉劝你一句,你不要忘了,灭了二机门的人是你不是我,浮生门要对付的人也是你,不是我,你今天救了这小子,就等于救了自己的仇人,我可以不杀他,只不过,教主那边,就要你自己去说了…” 说罢,恨恨地盯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梦龙,眼神中满是不甘,又恨恨地盯了一眼黑袍人,眼神中满是杀意。 “我们走!” 刘三栋一转身,一扬手,血蝠教众人散去。 待血蝠教众人都走光后,月光下,却站着一名老者,是萧七魄。 “你怎地不走?有我在,你杀不了他…” “我知道,我本就未想杀他,我若是想杀他,他现在早已是死人…” “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真的决定…要救他?” “我说过,有我在,你杀不了他,任何人都杀不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救自己的仇人…” 黑袍人沉默了。 “因为,他跟我喝过酒…” “就只有这一个理由?” “喝过酒便是‘朋友’…” “仇人也可以做‘朋友’?” 黑袍人又沉默了。 “我不管他将来是不是我的仇人,我只知道,现在,他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便要帮…” …… …… 一阵风过,林中只剩下三人,李梦龙,盘龙,黑袍人…… 黑袍人坐在李梦龙身旁,一如李梦龙初见他时的样子。 “喝过酒便是‘朋友’,‘朋友’有难,我便要帮…” 黑袍人喃喃道,拿出一壶酒,咕嘟嘟灌下一大口…… 第104章 朋友 待李梦龙醒来时,天已微曦,晨光初现,一堆篝火正烧得噼啪作响。 此刻,火堆旁,坐着一人,正在拨弄柴火。 黑袍,大刀。 李梦龙一眼便认出那人,忽然,李梦龙笑了,笑容里有些无奈。 “这是梦吗?” “我死了吗?” “唉…” 李梦龙看着那个背影,费力地说道:“咱俩…还真是有缘啊…” 黑袍人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而后便又去拨弄火堆。 “你醒了?” “嗯。” “那就好…” “那个…我不是在做梦…” “你掐自己一下…” “干嘛?” “看看疼不疼…” “疼…” “那你就没死…” “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死?” “看来,你有些失望?” “不,我只是奇怪,他们呢?” “谁?” “就是刘三栋,还有血蝠教的人呢?” “哦…他们走了…” “走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正巧赶上了,我路过,见你俩躺在这里,便过来了…”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我不知道…” “那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你没有死…” “我也没想到…” “酒,喝吗?” “你有酒?” “当然…喝吗?” “喝!” 黑袍人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递给李梦龙。 李梦龙忍痛接过酒壶,待打开壶盖,喝到第一口酒时,他已几乎虚脱。 酒入喉,辛辣之味瞬间充盈口腔,一股暖流直流到胃,李梦龙不禁呻吟一声,胸口处的剧痛似也减轻了些。 “好酒!” “这壶酒,是我特意买来与你喝的…” “为什么?” “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我们是‘朋友’,喝过酒便是‘朋友’…” “那就好…” “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黑袍人接过酒壶,自己又喝了一大口。 “你今天,有些奇怪…” “我一向很奇怪…”黑袍人将酒壶递给李梦龙,又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 李梦龙看着黑袍人,可他却看不见黑袍人的脸。 “喝完酒后,便离开天沙城…” 黑袍人说完这句话后,便站起身。 李梦龙闻言惊愕,忙放下手中酒壶,问道:“为什么?” 黑袍人看着天边曙光,道:“不为什么…” 李梦龙笑道:“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有些事,不必说清楚,多说反倒无益…” “可我想知道…” 黑袍人沉默片刻。 “喝完酒,便走…” 李梦龙也来了劲儿。 “不可能!我来这里,有我必须要做的事,事情没办完,我是不会走的…” 黑袍人闻言猛地将头转过来,面对着李梦龙,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面对李梦龙,可李梦龙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你有什么事?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是为了找到并杀死那个灭了二机门的人吗?” 李梦龙闻言忽然呆住了,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人,而这个人却把自己看得通透。 “你…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如果一定要说究竟是谁告诉了我的话,我会告诉你,那个人,是你…” “我?!”李梦龙呆住了。“不可能!”李梦龙努力回想,可他的确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对别人说过这些话,尤其是他。 那人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难听。 “没错,就是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从未说过…” 李梦龙闻言又呆住了。 “那你…” “你虽没有说,可你自打进城后所做的一切,无不在告诉着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已说过。”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之间,向来坦诚…” “可你对我并不够坦诚…” “没错,你说的对,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那个灭了二机门的人…” “很好,你很坦诚,既如此,作为‘朋友’,我也该对你坦诚…” “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灭了二机门的人在哪儿,你会怎么办?” “我会找到他…” “然后呢?” “然后,杀了他!” “你与他有仇?” “没有。” “你与他有旧怨?” “没有。” “那你为何要杀了他?” “因为他灭了二机门。” “你与二机门有感情?” “没有。” “你与二机门掌门有交情?” “没有。” “那你为何因为他灭了二机门,就非要杀死他?” “因为二机门,是浮生门的…” “浮生门是你的什么?” “什么也不是,如果非要说是什么的话,它算是我的师门…” “哦,难怪,为了师门,杀死一个人,无可厚非…” “本就无可厚非…” “可如果你发现你非要杀死的那个人,你却并不想让他死,你会怎么做?” “并不想让他死?什么意思?” “就比如那个人是你认识的人,或者,是你的‘朋友’…” 李梦龙闻言瞳孔陡地放大数倍,他已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比如,比如,你的那个‘朋友’是我,你会怎么做?” 李梦龙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那种感觉,比长剑贯体,还要痛上百倍。 “那个人,是你…” 黑袍人这次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黑袍人问道。 “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只有两个,他算一个,你算一个…”李梦龙一指躺在地上的盘龙,又接着道:“而符合你所说的人,便只有你…” 黑袍人闻言又不言语了。 良久,黑袍人幽幽道:“你走…” 李梦龙面无表情,语气平淡道:“走?我为什么要走?” “难道你认为你能杀死我?” “不能。” “那你还不走?我并不想杀死你…” “你可以杀了我…” “不,我不想…” “为什么?你知道,纵然你不杀死我,我也会杀死你的…” 黑袍人闻言一阵苦笑,道:“因为,我这个人,‘朋友’也不多,你是唯一一个…” 李梦龙闻言一愣,忽然,低下了头。 “我不想让我唯一的‘朋友’死在我的剑下…”黑袍人说罢,沉默半晌,而后忽然说道:“你杀了我…” 李梦龙闻言一愣,惊讶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死了,你还有一个‘朋友’,可你死了,我便再没有一个‘朋友’了…” 李梦龙忽然笑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我的任何一个‘朋友’死的…” “那你的师命,怎么办?” “‘朋友’和‘师命’,我选择——‘朋友’…” 天光已大亮,清晨第一缕晨光终于照向大地,黑暗退散,万物都清晰了,李梦龙终于看清楚了黑袍人的脸…… 这是李梦龙自打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一块遮面黑布,水迹斑斑…… 第105章 叫你一声兄弟 当天已大亮时,李梦龙便又睡着了,他真的太疲乏了,与黑袍人的一番对话又耗尽了他最后仅余的一点体力,而他偏偏想的又太多,所以,到最后,他真的是支撑不住了,他向坐在身旁的黑袍人说一句话后,便倒头睡了,而黑袍人仍旧坐在火堆旁,拨弄柴火,一言不发…… 待李梦龙再醒来时,日已上三竿,火堆早已熄灭,之前一直坐在火堆旁的那人也消失不见了,躺在李梦龙身旁的盘龙也消失不见了。 不过,李梦龙很快便找到了盘龙,因为他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河边捉鱼,只见他挽着裤腿,赤脚站在水里,手里拿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木棍一伸一缩之间,便插到一尾活鱼,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他将鱼摘下扔到岸上,而此刻岸上已有了四五条像这样活蹦乱跳的活鱼。 盘龙一跃跳上岸,却见李梦龙正在怔怔地盯着自己,不觉有些羞赧,一阵羞涩的笑后,盘龙说道:“梦龙兄,你醒了?” 李梦龙点点头,道:“才醒,你是何时醒的?” 盘龙把鱼扔到火堆旁,找来些细竹棍,将鱼串在竹棍上,放在一旁,道:“我也是方才醒的,只不过比你早醒了捉几尾鱼的时间…” 李梦龙看着盘龙再次点燃火堆,熟练地处理活鱼,颇为惊奇道:“你,会捉鱼?” 盘龙闻言又是羞怯的一笑,将五条鱼放在火堆上方,固定住,道:“以前我在浮生门的时候,练功练得辛苦的时候,便趁着师父不注意,偷偷跑到后山,后山有一条顶大的小溪,我这手捉鱼的本事,便是在那儿学的…” 李梦龙疑惑道:“后山竟还有这么样一处所在,我怎地不知?” 盘龙笑道:“梦龙兄平日忙着练功,不像我,闲着没事,便四处跑,哈哈哈…” 李梦龙拨弄拨弄火堆,看了看架在上方的鱼,说道:“等以后回到浮生门,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盘龙道:“一定,一定…” 盘龙说完又笑道:“只是怕梦龙兄忙于修炼,没有时间的…” 李梦龙道:“不会,不会,你到时只管叫我便是…”说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便又问道:“你看见那人了吗?他到哪里去了?” 盘龙闻言一脸疑惑,道:“那人?是谁?” 李梦龙正欲解释,忽然想起,盘龙是早在那人到来之前便已昏倒的,他自然不会知道那人是谁? “看来他是在我们醒来前便已走了…”李梦龙喃喃道。 盘龙听见了李梦龙的话,眼中神色一黯,什么也没说。 两人便像这样坐着,一个看着火堆,并不时地翻弄架上的鱼,一个看着远处的小溪,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了,鱼烤好了,可以吃了…”盘龙说罢将一尾烤的焦黄滴油的鱼递给李梦龙。 李梦龙将鱼放在鼻下嗅了嗅,只觉香气扑鼻,不禁食欲大增,只一会儿功夫便吃完一条,盘龙便又递给他一条,李梦龙又吃完,就这样,李梦龙一连吃了三条。这其间,盘龙只是笑着,看着李梦龙吃,自己却未吃,仿佛他看着李梦龙吃,便已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李梦龙看着盘龙手中的鱼一动未动,不禁有些奇怪,便问道:“你为何不吃?” 盘龙回过神来,忙道:“我不饿,我不想吃…” 李梦龙道:“你不饿?怎么可能?你也是一天未吃饭了,你怎会不饿?” 盘龙低下头,道:“我不饿,我真的不饿…”忽然,盘龙抬起头,满脸期待地问道:“如何?我烤的鱼如何?” 李梦龙一扬头,咂咂嘴,似有些意犹未尽,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盘龙闻言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那就好,你喜欢就好…”说罢,便又低下了头。 李梦龙看着盘龙,看了很长一会儿,忽然,李梦龙猛地站起身,走到盘龙身前,坐下。 “你今天,很奇怪…”李梦龙道。 “没有啊,我很好啊,我还是我啊…”盘龙看着李梦龙,笑道。 “别演了,你的演技真的很拙劣,骗不了我的,而且你的眼睛也告诉我,你并不好,你究竟怎么了?”李梦龙神色严厉道。 “我…”盘龙欲言又止,忽然,盘龙又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李梦龙已听到轻轻的啜泣声。 “梦龙兄…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特别没用…明明什么都帮不了你…却…却…偏偏还要…拖你后腿…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真的…特别没用…” 李梦龙呆住了,他没有想到,从没有想到,一向爱笑,且一向笑得灿烂的,在他面前犹如小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盘龙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竟也会哭,竟也会哭得像个孩子?看来,无论多么乐观的人,在他内心的最深处,都会有一道难以用欢乐填平的深沟幽壑,只不过,那道沟壑从不轻易示人罢了…… 李梦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抱住了盘龙,盘龙趴在他的怀里,哭得更大声。 这一刻,李梦龙忽然记起,此刻,趴在他怀里痛哭的犹如个孩子的人,其实不过真的是一个孩子,而他又忽然记起,原来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也许,岁月的磨砺,教会了他们要坚强,却也让他们失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天真。 如果当初盘龙没有动恻隐之心,去救天楚城外的刘三栋,便不会有今天刘三栋的“背叛”,如果两人自始至终都对刘三栋有所提防,也不会轻易就投进刘三栋所设下的埋伏里。 李梦龙从始至终都知道刘三栋是个“叛徒”,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只有盘龙一人而已,盘龙用他那孩子般的纯净心灵去信任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他也天真地相信,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也都会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纯洁无疵。 只不过,盘龙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李梦龙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只为让盘龙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江湖路远,人心难测。 而这一切,盘龙直到刘三栋“背叛”的那一刻,方才领悟,方才知晓李梦龙的一番良苦用心,只不过,那时,他以为,两人再无机会逃出生天,自己也再无机会向李梦龙道歉,向李梦龙诉说自己所懂得的一切,向李梦龙感谢,感谢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宽容与爱护,感谢他…… 他是至死都未曾想到的,自己还有机会能够活着,还有机会向李梦龙道歉,还有机会向李梦龙感谢,所以,他去捉鱼给李梦龙吃,所以,当他看着李梦龙吃鱼吃的很开心的时候,会很开心的笑,因为,这一切,盘龙都将其当做自己对李梦龙的补偿…… 盘龙以前一直都在笑李梦龙,笑他总是活在自己的梦里,而其实,一直以来,活在梦里的,从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只有他盘龙! 所以,他今天痛哭流涕,他抱着李梦龙痛哭流涕,他不是在哭,他是在笑,在笑自己今生有幸会遇到这么样一个,这么样一个肯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教会自己某些东西的人,他有幸今生会遇到他,今生会与他成为朋友,他的哭,是快乐的哭,是喜悦的哭,是悲极生乐,是喜极而泣,是大彻大悟。 而这一切,李梦龙都了解,所以,他也哭了,只不过,他的哭,却是哭自己,也是哭盘龙,哭自己的苦难,哭盘龙的单纯,他多么希望,盘龙可以永远这样单纯下去,永远不要变得复杂,但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自己做不到永远守护他的单纯,既然守护不了,那自己便只有毁了它,亲手毁了它,所以,他拿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只为让盘龙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江湖路远,人心难测。所幸,他赌赢了,却也输了…… 这一刻,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哭… 哭… 生活本就不易,江湖本就险恶,哪一个人能在江湖上混迹,能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没有哭过呢?谁又没有经历过深夜的痛哭呢?尤其是半夜躲在被子里,咬着牙,控制呼吸,任凭眼泪肆虐脸庞,打湿枕头,还不能被人发现的痛哭呢? 什么是江湖?江湖是刀光剑影,江湖是快意恩仇,江湖是侠肝义胆,江湖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情,江湖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柔情,江湖是一生只等一个人的痴情,江湖是事后拂衣去的薄情,江湖是有酒兄弟喝、有肉兄弟吃的真情,江湖是两肋插刀的豪情,江湖是宁死不屈的节情,江湖是…… …… …… 人生浮世间,便是浮世鬼…… …… …… “哭…兄弟…我叫你一声兄弟…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兄弟…永远的兄弟…” “永远的兄弟…” 第107章 江湖人 归海潮生望着不远处的刘三栋,望着刘三栋旁边的那人。 “大胆,归海潮生,你竟敢在教主面前杀人…”孟婆轻敲拐杖,看着归海潮生。 而此刻,站在刘三栋身旁的那人,正是孟婆。 就在归海潮生刀落下的那一刹那,孟婆从归海潮生的刀下救下了刘三栋。 归海潮生的刀很快,“霸刀”的刀又岂能不快? 可孟婆却在归海潮生的刀下把人救下了,这是在场众人谁都未曾想到的,谁都不会想到,平时佝偻身子,唉声叹气,一副老态龙钟之相且日日只知熬药汤的孟婆竟会有如此身法,竟能在“霸刀”的刀下救下人,众人不觉目瞪口呆。 刘三栋一见自己还活着,庆幸之余不觉更加惊怒。 “你…你为何要杀我?”刘三栋指着归海潮生,质问道。 归海潮生将刀拄在地上,只淡淡地说了句:“我没有杀你,是你自己要杀死你自己…” 刘三栋闻言直接懵了,不禁骂道:“你放屁!方才明明是你要杀我!若不是孟婆大人及时出手相救,现在我的脑袋怕是都要搬家了!” 归海潮生仍是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是你要杀我,而你要杀我,便是要自杀,所以,我说,是你自己要杀死你自己…” “你…你…”彼时刘三栋指着归海潮生,“你”了半晌,愣是气得没说出一句话来。 归海潮生说的对,想杀他的人皆无异于自杀。 这便是实力的差距,任何言语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那般的不堪一击。 刘三栋在归海潮生面前已彻底输了,不光输了气势,还输了尊严。 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在听到对方说那句话时,都应该无畏冲锋的,不管结果如何,不管实力差距如何,甚至不管生死,因为在江湖人眼中,尊严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一个人如果失掉了尊严,便犹如剑客丢掉了他的剑,老虎拔掉了它的牙,徒有其表而已。 刘三栋怕了,他怕归海潮生,怕自己会死。所以,他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因为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活命,都是如何才能活下去,在归海潮生的刀下活下去,当一个人面对敌人,想的不是如何打败对方,而是想着如何从对方手里活命,这样的对战,结局可想而知,甚至根本不需要看结局。 而一个宁愿失掉尊严也要活命的人,在江湖人眼中都是不堪的,甚至是被鄙夷的,难以正视的,因为他失掉了尊严,便等于失掉了作为一个江湖人的通行证,或者说,在江湖人眼中,这样的人,已不算被称作“人”。 孟婆有些后悔了,她有些后悔自己救刘三栋了,因为孟婆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救了一个连“人”都称不上的“东西”,这确实是一件颇为恶心的事。 但孟婆却不能由着归海潮生将他杀死,因为毕竟这个“东西”是自己救回的,自己救回的“东西”,不管都恶心,自己都要管着,都不能任由别人弄坏、抢走,而孟婆又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作为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便要守护好自己的“东西”,这便等于守护着自己的尊严,因为在这时,“东西”已不再是“东西”,而是尊严…… 台下剑拔弩张,台上的黑衣教主终于开口了,她看着归海潮生,开口了,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嗓音却意外的柔和,甚至有些亲切的意味,虽然她的嗓音让人听起来依旧是那般刺耳、冰冷,可总归是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了。 “你回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归海潮生说的。 归海潮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才刘三栋说,你放走了浮生门的人?”黑衣教主又问道。 归海潮生依旧点了点头。 “可否告诉我是为什么吗?”黑衣教主很好奇,能在“霸刀”刀下逃过的人并不多,而“霸刀”主动放走的人,从来没有,所以,黑衣教主很好奇,她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归海潮生闻言竟有些兴奋,他先是很罕见地笑了笑,而后把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刀上摩挲,表情似有些怀念,幽幽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黑衣教主惊叫道,“你竟然还会有朋友?!” 归海潮生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仍喃喃道:“我们喝过酒,喝过酒便是朋友…” 一旁的刘三栋闻言冷哼一声,嗤鼻望之,可就在归海潮生看向他的那一刹那间,他便又把头低下了。 “能给我讲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第108章 男人间的友情 “他不是‘人’…”归海潮生眼望远方,低声说道。 “不是‘人’,你是说,你的‘朋友’不是人?”黑衣教主有些不依不饶。 “没错,他不是‘人’,能成为我的朋友,他便不是‘人’!” 黑衣教主闻言竟笑了,“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你的朋友都不是人?” “不是。”归海潮生的回答简洁明了。 “那你呢?你是人吗?”黑衣教主戏谑地问道。 “不是。”归海潮生的回答依旧简单。 “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对…”黑衣教主又有些想笑,“你真是个怪人…” “我向来很怪,也许,死过一次的人,都很怪…”归海潮生神情竟有些落寞。 “你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黑衣教主今日难得说这么多的话。 “不知道。”归海潮生的回答如刀锋般锐利。 “你的朋友,你竟然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黑衣教主情绪有些激动。 “不知道,朋友就是朋友,记不记得住名字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只因为我记得住他的名字,他便是我的朋友,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便不是我的朋友了吗?我只知道,我若遇到他,我一定会认出他,他也一定会认出我,我们还会坐在一起喝酒,我交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名字…” “啊…”归海潮生一番话竟说得黑衣教主哑口无言,她明明很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虽是女子,但她向来自认,自己并不比男子差,甚至比大多数男子都要强,但方才归海潮生口中的朋友,她却是真的不懂,也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 纵然多年未见,再相见却依旧能喝酒聊天,仿佛昨日两人才刚刚分开,男人间的友情,真正的友情,不会被岁月打磨的失去了光泽,更不会被时光磨灭,真正的男人间的友情,当如一坛老酒,时间越久,岁月积淀,酒香愈浓,味道愈清冽,反而越沁人心脾,历久弥新…… 李梦龙是归海潮生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今生唯一的朋友,佛说,因果轮回,前世修今世,今世修来生,也许,两人是否投缘,只在对视的那一刹那便已决定,根本不需要过多言语,很显然,李梦龙就是他投缘的朋友,是他只需望一眼便知的朋友…… “那你的朋友,他现在在哪里?”黑衣教主真似拉家常般在与归海潮生对话。 “他已经走了…”归海潮生说罢,竟有些叹气,有些伤感,似乎是在想以后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陪自己喝酒赏月聊天了。 “他去了哪里?”不知为何,黑衣教主的语气中竟也有些伤感,似乎是在为归海潮生伤感。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此刻…他已不在城中了…”归海潮生表情已有些痛苦,似乎已不想再提及他的朋友。 “是你放他走的?”黑衣教主看着归海潮生,神色平淡。 “是我送他走的…” 一旁的刘三栋闻言一脸怒色,忙看向黑衣教主,似乎早已按捺不住。 黑衣教主却不急,也不恼,仍是平淡地说着话。 “送?你是说,你是送他走的?” “当然,朋友之间,当送…” “那他已走了吗?” “估计是已走了…” “他会不会不走?” “应该不会…” “你是亲眼见他走的?” “没有,我只是要他走…” “所以,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亲眼见他走出这座城?” “是的…但他应该已走了…” “如果换作是你,你会走吗?” 归海潮生闻言沉默了,他想了半晌,终于重重地答道:“我不会…” 黑衣教主忽然笑了,“你说你不会走,那依你看,你的那位朋友,他会走吗?” 归海潮生再次沉默了,良久,方才默默答道:“我不知道…” “不会!”黑衣教主一声暴喝,几乎是在嘶吼。 “让我来告诉你,你的那位朋友,他根本就不会走!”黑衣教主话极坚决,归海潮生却浑身一抖,接着,黑衣教主语气又转柔和,“你们这些男人,总会对一些假的、空的东西默默用劲,真不知你们在图些什么?什么男人间的友情,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两个傻子举杯对酌,试图灌醉对方,然后说些无谓的傻话,烂醉如泥,一觉醒来后,便把昨夜说的话皆忘得一干二净,大家拍拍屁股,互道珍重,然后走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归海潮生听完黑衣教主的话后,竟笑了,笑得很开心,“也许,也许你说的对,男人间的友情不过就是互相举杯,喝酒,灌醉对方,说些醉话,酒醒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友情便都烟消云散了,不过,你说的只是‘凡人’间的友情,只是‘凡人’间的拼酒,也许,那根本不配被称作男人间的友情,真正的男人间的友情,从来不是为喝酒而喝酒,‘酒’,只是情到浓时的一种表达,大家举杯相碰,其实碰的并非是杯,而是两颗心,两颗真正的男人的心,碰过杯后,大家一饮而尽的,也不是酒,而是千言万语,男人间的千言万语,多少关心,多少问候,多少感怀,多少惆怅,皆在那一杯酒中,真正的朋友间喝酒,从来不会拼酒,因为酒只是一个附属品,尽兴就好,你能喝便多喝些,我不能喝便少喝些,没必要非要把谁灌醉,更非不醉便是关系不够好,大家常说的不醉不归,也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款待,一种挽留罢了…” “那喝酒还有什么意思?”黑衣教主不禁嗤笑道。 “当然有意思,酒至微醺处,两心交彼时…”归海潮生忽地满脸向往之色。 “你和你那位朋友,喝醉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为何不醉?” 归海潮生闻言忽然笑了,笑得很豪气,“因为我们的酒从来不够喝…” 黑衣教主环视大厅众人,道:“听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点想见见你那位朋友了,可否把他找来,介绍与我认识?” 归海潮生猛地将刀抬起,背在背上,身子立时一矮。 “不能…” 归海潮生的回答虽简单,却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为何不能?你的朋友我为何不能认识?”黑衣教主还不死心。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归海潮生已转身。 “你的朋友又如何?”黑衣教主在他的背后大声说道。 归海潮生忽地停下身,微微扭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我只有他这一个朋友…”说罢,便背着大刀,离去了。 归海潮生一走,刘三栋马上跳起脚来,冲着黑衣教主喊道:“教主!他太猖狂了!他私自放走浮生门的人,根本就没有把您放在眼里,日后必成大患,还望教主早做定夺,切莫不可姑息养奸,酿成大错啊…” 黑衣教主闻言竟笑了笑,“哈哈哈,我养的鹰,还能教他啄了眼不成?” 黑衣教主说罢看向孟婆,道:“那个怎么样了?” 孟婆微微欠身,恭敬道:“再有三日,便可大功告成。” 黑衣教主闻言笑得更开心了,也许今日是他笑得最多,也是笑得最开心的一天。 “刘三栋,浮生门的人还在城中,你需动用全部人手,尽快找到他们,以免夜长梦多…” “是!” 刘三栋退下了。 孟婆也已告退。 此刻偌大的大厅中,只剩黑衣教主一个人。 “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黑衣教主对着幽暗,忽然狂笑不止。 “男人间的友情吗?我倒要看看,有多动人!” “哈哈哈哈…该死的男人!都去死!哈哈哈哈…” 第109章 圈套 此刻,天沙城中,李梦龙与盘龙仍在城中徘徊。 盘龙抬头看了一眼日头,烈日当空。 盘龙用袖子揩揩额头汗,说道:“梦龙兄,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铁骆客栈。”李梦龙想也不想,直接答道。 “铁骆客栈?为何去铁骆客栈?刘三栋已不在客栈,我们为何还要去?”盘龙不解。 “刘三栋不在,还有人在。” “那个人是谁?” “店小二。” “哦,就是上次告诉我们去哪儿找刘三栋的那个店小二?” “没错,就是他。” “可是他在又能如何呢?” “若是他在,便大有用处。” “大有用处?梦龙兄…你…你莫不是想…杀了他?” 李梦龙闻言冷笑一声,“在这世间,人活着便自有用处,但是死人却是全无半点用处。” “哦…这么说…你并不想杀他?” “从来未曾想过。” “可我还是不懂,找到他,有何用处…” “找到他后,你自然会懂…” 两人正说着,转眼便来到铁骆客栈。 客栈里依旧人声鼎沸,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两人推门进去,客栈内登时安静,众人齐刷刷将头转向客栈门口。 不过,这次,李梦龙与盘龙早有心理准备,两人不慌不忙,走到一处无人的桌凳前,坐下,李梦龙喝道:“小二,一壶好酒,一盘熟牛肉…” 里间马上传来吆喝声,“好嘞,客官您稍等…” 李梦龙环视众人,众人马上收回目光,继续聊得火热,客栈内一时又是人声嘈杂。 不一会儿,店小二将酒肉端上。 李梦龙拿眼觑了店小二一眼,却见不是那日招待他们的那位,便趁着上菜的空当儿,问道:“小二哥,今日怎么不见店里那位伙计?”说着,便将那个店小二的相貌特征描述了一番。 店小二上菜的手明显一抖,眼中便透出狐疑之色,接着,迅速低下头,以免被人看到他的神情,“两位认识狗伢子?”狗伢子便是李梦龙问的那名店小二。 一旁的盘龙正欲答话,李梦龙忙抢答道:“哦,是这样,我们俩都是刘三栋刘三哥的朋友,因此,我们与这狗伢子也算是相识,只因有些日子没见,颇为惦念,正赶上今日来此,也是想见见故人,因此,便随口问问,哈哈哈…” 店小二眼中,有一道光“刷”地亮起,紧接着,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速度之快,李梦龙与盘龙二人皆未发觉。 店小二闻言忙笑道:“哦…是这样,既是故人,两位何不早说?我与狗伢子也算是兄弟,他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既如此,两位稍坐片刻,我去取些美酒,再换大碗,咱们三个今日来他个一醉方休,如何?” 店小二说着,便转过身去,似乎真的是要去取酒,拿碗。 李梦龙见状忙叫住店小二,“小二哥,不劳您费心,我们此次前来,待不了多久,一会儿便走,只是想在临走前,见故人一面,只见一面,足矣…” 店小二闻言眼珠一翻,转过身来,嘿嘿笑道:“哦…如此…那两位朋友,需要我做些什么?” 李梦龙忙道:“只消小二哥告知我们狗伢子在何处?我们自己去寻便是,不敢麻烦小二哥…” 店小二笑道:“哦…这样啊…狗伢子现在便在店中…” “哦?可是真的?这可真是赶巧,不知他现在在店中何处?”李梦龙假装神色颇为激动。 店小二一指楼上,道:“他现在就在楼上,楼梯右手边第三间屋子,便是他的…”店小二又看了李梦龙一眼,神色如冰,“两位朋友,可否需要我带你们前去?” 李梦龙闻言忙鞠躬打礼,“不敢劳小二哥大驾,我们自己前去便是…” “那也好,既如此,我就不打搅二位了,二位见到朋友后,可要好好叙叙旧啊…”店小二微微一笑,转身便去忙别的去了。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向楼上看了一眼,又对视了一眼,接着,二人抬脚踏上楼梯,此刻,二人还不知,楼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们现在满心想的,都是见到那个店小二后,如何如何……的事…… 二人眨眼之间便来到二楼,不同于一楼的“热闹”,二楼人迹稀疏,反倒显得有些冷落,有些阴森。 二人依那人所言,来到楼梯右手第三间屋子,站在屋子前,两人屏息凝神细听,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未有任何响动,也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李梦龙敲敲门,接着又趴在门上,侧耳细听,屋内没有走动的响声。 “奇怪…难不成…是方才那人骗我?”李梦龙喃喃自语。 正在两人疑惑纳闷之时,忽然,屋子里传来响声,非常巨大的响声,貌似是有人在打斗的声音。 两人一听,当下便顾不得许多,破门而入,刚来到里屋,便见屋子正中躺着一人,紧接着,就见一黑衣人夺窗而出,两人也顾不得看那躺在地上的人,大喝一声,“站住!”便追向黑衣人。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轻功极高,闪转腾挪间,步伐极快,不想,那黑衣人轻功也不弱,至少不比李梦龙与盘龙二人弱,三人,一人逃,两人追,李梦龙眼见有几次已将要抓住黑衣人的衣角,可黑衣人却总能在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躲过致命一击,因此,三人你追我赶,一个时辰过后,已跑出几百里地。 前面是一片树林,黑衣人回头望了李梦龙与盘龙二人一眼,脸上的黑布耸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一下,紧接着,一闪身,便窜入树林之中。 李梦龙大喝一声“别跑!”,也跟着追入树林。 落在后面的盘龙抬头望了一眼前方树林,忽然,盘龙觉得这树林为何有些眼熟?再一仔细回想,盘龙惊觉,这片树林,不就正是先前刘三栋带他二人来的那片树林吗? 盘龙忽觉自己与李梦龙好像掉入了一个无边陷阱之中,仿佛这一切都是有人事先设计好的。 盘龙意识到这一点,便加紧步伐,想要追上李梦龙,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可当盘龙追上李梦龙时,却见李梦龙已经停下了。 李梦龙对面站着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是故意在等他们。 黑衣人转过身来,冷笑不止,脸上的黑布不住耸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位追了鄙人几百里地,可是有些累了?” “你是谁?”盘龙大喝道,“你是不是故意引我二人来此,你究竟有何目的?” 黑衣人闻言,竟笑得越发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娃娃,你不觉得,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已晚了吗?” 盘龙闻言心头一震,心道: ——果然,果然是故意的,中计了! “你究竟是谁?!”盘龙已有些歇斯底里。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既如此,我便让你们看看我是谁?教你们死也死个明白…” 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摘掉脸上黑布,待那人露出真容时,李梦龙与盘龙二人皆是一惊。 “没有错!就是这种表情!惊讶?奇怪?没想到?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铁骆客栈那个店小二,李梦龙与盘龙刚刚见过的那个店小二。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盘龙惊讶道。 那人冷笑道:“是啊,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得问问你们…” “我们?” “没有错,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浮生门的人,几十年来,盯着我们血蝠教不放,让我们没有一天安生觉睡,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有点势头了,你们便又来了,他娘的,你说,你们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啊?!像你们这些浮生门的渣滓,我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 “你认为就凭你,能杀死我们?”李梦龙淡淡道。 那人又冷笑一声,“就凭我,当然杀不死你们,虽然,我也很想让你们死在我的手里…” “好…就凭你这句话…今日…我便让你亲手杀了他们…” 树林中传出说话声,听到这个声音,李梦龙与盘龙不由得浑身一抖,这个声音,熟悉,太熟悉了…… 第110章 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 依旧是那片树林,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地方,慢慢踱出的,也依旧是那个曾经熟悉的人。 “梦龙兄,盘龙兄,别来无恙啊…”刘三栋迈着略显悠闲得意的步伐,来到黑衣人店小二身前。 店小二忙跪倒磕头,“小的参见教主!” 刘三栋点点头,一扬手,拍拍店小二肩膀,笑道:“干得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忙不迭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小的名叫杨赖,平常大家都叫我土狗,教主,您叫我什么都行…” 刘三栋用手摸摸下巴,沉吟片刻,道:“土狗,嗯,好名字…” 店小二一听刘三栋说他名字好,更加欢喜,磕头更如鸡啄碎米,“教主喜欢就好,教主说这名字好,那这名字便是好,好也是好,不好也是好,教主若说这名字不好,那这名字便是不好,好也是不好,不好更是不好,我当即便改去…” 这一番话说得刘三栋心里舒服,加之今日李梦龙再成瓮中之鳖,喜事都赶在一起,刘三栋不由得喜上眉梢,眼角嘴角,尽是笑意,当即便把那个店小二擢升为口主,喜得店小二连连磕头,口呼万岁。 待店小二退到一旁,刘三栋又拿正眼看向李梦龙。 一旁的盘龙再次见到“仇人”,分外眼红,若不是李梦龙拦着,估计此刻早已冲上前去,与他殊死相斗。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神情异常平静,道:“这都是你弄的?” 刘三栋反问:“不然?” 李梦龙闻言却轻叹一声,道:“你,是个人才…” 刘三栋闻言狂笑道:“得到对手的称赞,我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悲伤…” 李梦龙道:“喜悦何意?悲伤何解?” 刘三栋道:“喜悦是,就连我的对手都称赞我,可见我确实是个蛮厉害的角色…” 李梦龙道:“我说的是实话,你确实是个人才,如你所言,确实是个蛮厉害的角色…” 刘三栋一笑,接着道:“我悲伤的是,这世间从今往后,又将少一个称赞我的人…” 李梦龙也一笑,道:“如你所言,我现在亦是喜忧参半…” 刘三栋好奇道:“哦?那你先说说,你喜从何来?” 李梦龙轻叹一声,道:“唉,我喜的是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刘三栋一愣,道:“怎么?难不成,你是故意跟来的,就为了找我?” 李梦龙反问:“不然?” 刘三栋没有言语,接着问道:“那你又忧从何来?莫不是见到我后悔了?” 李梦龙惨淡一笑,道:“我忧的是,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到西域…” 刘三栋笑道:“这有何忧?你到地府后,与阎王好好说说,兴许下辈子,你会投胎在这里,那你以后,岂不是天天都在西域了…” 李梦龙忽然道:“你喜欢这里吗?喜欢西域吗?” 刘三栋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仍答道:“不喜欢,说实话,我早已厌透这里了,满地的黄沙,变幻无常的天气,没有一样,是值得我留恋的…” 李梦龙又问道:“天下之大,你喜欢哪里?” 刘三栋闻言,一仰头,眼中霎时便满是神往,“当然是中原,富庶辽阔的中原…” 李梦龙道:“中原,有何好?” 刘三栋道:“你,去过中原吗?” 李梦龙摇摇头,表示并未去过。 刘三栋笑了,“那你真应该去看看,我就去过一次,还是少年时,随一趟镖队,去过一次,中原遍地是宝啊,走在路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都许是别人掉的一块银子,走在河边,随意弯腰捡起一颗沙粒,都许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中原的好,是你永远难以想象的…” 李梦龙摇摇头,道:“我还是更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朋友…” 此刻,刘三栋与李梦龙就像是两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子,向对方吹嘘着自己刚刚得到的玩具,或者是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秘密。 李梦龙笑道:“你这么喜欢中原,那你下地府后,一定要跟阎王说,下辈子让你投胎到中原,生生世世,做一个中原人…” 刘三栋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声渐息,他又像是有些自嘲般,语气颇为感伤,道:“我?下辈子不可能的,不可能去中原的,下辈子,我也许就是猪,是马,是牛,是羊,亦或是一条过街喊打的老鼠,不可能去中原的…” 李梦龙道:“为何?” 刘三栋笑笑:“我自知,这辈子罪孽太重,下辈子做人是没有指望了,顶多是头牲畜,还是被人宰来吃的牲畜…” 李梦龙笑道:“既知罪孽深重,何不弃恶从善,佛曾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改来,想必亦不算晚…” 刘三栋又笑了,不过这次笑得却有些凄凉,“小子,不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想,隐居山林,过清闲自在的日子,可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跟着的,是我一大帮的兄弟,是我满教的兄弟,我若走了,他们怎么办?难道还让他们去打家劫舍,被官府通缉,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吗?更何况,我的师父临死之前拽着我的手,叫我发誓,今生‘生是血蝠教的人,死是血蝠教的鬼’,小子,我一走了之很容易,但我却不能那样去做,因为从我成为血蝠教教主的那一天起,我便已知道,我的命,再不是我的命,而是属于这血蝠教众兄弟的命,是属于我师父的命,是属于血蝠教的命…” 刘三栋一番话说完,不觉自嘲一笑,道:“唉,我真是糊涂,与你们说这些干嘛…”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忽然,向前迈出一大步,接着对刘三栋深深鞠一躬,道:“我李梦龙活到现在,佩服的人不多,今日,你算一个…” 刘三栋初时一惊,吓得连退三步,还以为是李梦龙要来个突然袭击,待听清李梦龙的话后,刘三栋缓缓直起身子,却道:“那又如何?我们已再也回不到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的时候了,因为我想的是如何杀死你,而你想的,应如是…” 李梦龙狂笑一声,“谁说死敌之间就不能在一起喝酒的?” 李梦龙环顾一周,大声道:“现在若是有酒,我当敬你一杯!不!一坛!一大坛!” 刘三栋看着李梦龙,看了很久,忽然,他笑了,笑得欢喜,眼中神采奕奕,他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那个豪气干云天的李梦龙。 “好!那我便敬你一坛!一大坛!”刘三栋看着李梦龙,亦是一声大喝,接着便转过身去,走进树林,不一会儿,便抱着两大坛酒返回。 刘三栋扔给李梦龙一坛,自己一坛,两人拿起酒坛,先是狂笑,而后,猛地掀掉泥封,齐声断喝:“干!” 李梦龙没有怀疑刘三栋拿来的酒有没有毒,他自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因为他们都是真豪杰,纵然立场不同,行事风格不同,但,真豪杰就是真豪杰,计谋只是取胜的一种方式而已,小人可以用,英雄也可以用,但下毒,尤其是在酒中下毒,却绝不是真豪杰能够做的出来的,李梦龙相信刘三栋,相信他是真豪杰,所以,当他接过酒的那一刻,他没有丝毫迟疑,只因为他相信,刘三栋是真豪杰。 很显然,李梦龙赌对了。 两个人开怀畅饮,再也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因为,喝酒就是喝酒,单纯地喝酒。 这一刻,他们二人皆抛掉各自的身份,李梦龙不是浮生门的人,刘三栋也不再是血蝠教的教主,现在,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两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第111章 容我最后一次叫你 这一幕,看傻了一旁的盘龙与店小二。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这是曾经差一点置对方于死地的人,或许他们两人之间,已不能说是仇人,而应该说是死敌,不死不休的死敌。 而现在,这两个死敌却在一起喝酒,畅饮,这是无论是谁都无法想象得到的事,但现在,此刻,这件事,却真真实实、确确在在地,发生了。 一个坛子只能装下一坛酒,装不下更多,虽然,此刻,李梦龙与刘三栋都希望这个坛子可以装得下更多的酒,越多越好,但是,很遗憾,很无奈,一个坛子只能装得下一个坛子的酒。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手里都紧攥着空坛子,即使坛子里的酒已被喝干,坛子已成空,但他们却仍然紧紧攥着,谁也不愿先放下,因为他们知道,现在拿着坛子的他们,仍是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毫不出彩,但是,一旦他们将坛子放下,他们便不再是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们便又会变回他们自己,原本的自己,一个,是浮生门长老的弟子,一个,是西域血蝠教的教主。 坛子放下,他们便是两个截然对立的人,两个殊死搏斗的人,也许,他们还有些许期许,期许这空坛子里会再生出些酒来,供他们再痛饮一番,很显然,他们还没有喝够,还不愿放下坛子。 但最终,他们还是放下了,两个坛子几乎是同时落地,落地便碎成无数块,永难复原的无数块。 “没了…” “没了…” 两人对视着,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或许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个把手放在了腰间,一个把手伸进了怀里,又几乎是同时的,一个拔出了剑,一个拿出了鞭。 “你的剑呢?”李梦龙看着刘三栋手里的鞭,问道。 “我向来不喜用剑…”刘三栋淡淡地说道。 “你用鞭?”李梦龙又问道。 “鞭,更适合我…”刘三栋轻轻展开手中的鞭,“以前我师父不许我用鞭,他说鞭是女人家的武器,男人要用刀,用剑,用枪,所以,从小,他便天天逼着我练剑…” “你的剑法并不弱…”李梦龙诚恳地说道。 “可我还是喜欢用鞭…”刘三栋轻轻甩了甩鞭,鞭子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师父不许我用鞭,我便偷偷用,偷偷练,鞭法向来极难学,又无人指点,我只能自己琢磨,以致每每遍体鳞伤,却仍乐在其中,哈哈哈,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真的是蛮可爱,可以说,二十岁以前,我的鞭子,都是耍着玩的…”刘三栋似乎很怀念那段往事。 “那二十岁以后呢…” “二十岁以后,说来也怪,那日,我正自己耍着鞭子,乐此不疲,忽然,就像是灵光一闪,我蓦地有了个想法,我拿着鞭子,顺着自己的想法,以一种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方式舞动起来,鞭子登时便似有了生命般,牵引着我,随鞭舞动,一舞过后,我便掌握了一种鞭法,我把这种鞭法命名为‘游魂鞭法’,因为,它是在我毫无意识的状态中自然生发的,又且这套鞭法舞动之时,身似游魂,飘忽难觅,所以,我便叫它‘游魂’,这套鞭法,我到现在为止,只用过三次,次次皆能取胜,今日,便是我第四次用它…”刘三栋看着李梦龙,神情严肃。 “你打算用自己悟出的这套‘游魂鞭法’,杀了我?” “是的。” “荣幸之至…” 李梦龙说完这句话,便捧起手中剑,捧到胸前,“这柄剑,名唤‘涯丹剑’,乃是尊师涯丹长老早年于塞北一眼冰湖之中偶然觅得神铁,锻造此剑,剑成天地惊,尊师锻成此剑,又悟得一套剑法,与这剑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后尊师以自己的名字为此剑命名,故唤‘涯丹’…” “早有耳闻…”刘三栋神情肃穆。 刘三栋展开手中鞭,鞭长曳地,“梦龙兄,容我最后一次叫你梦龙兄,今日一战,生死全凭本事,你我各安天命,倘若某技不如人,不幸殒命,梦龙兄大可取吾首级,回浮生门,面呈师尊,也算是某最后为梦龙兄尽些绵薄之力…” 李梦龙轻抚手中长剑,剑身轻鸣,“刘三哥,容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刘三哥,今日一战,生死全凭本事,你我各安天命,倘若某技不如人,不幸丧命,刘三哥亦可取吾首级,带回血蝠教,当着全教众弟兄的面,说明缘由,重振血蝠教雄风…” 两人话毕,相视一笑,继而仰头大笑,仰天狂笑,笑声震天。 笑毕,两人默默无语。 终是再不能平静…… “出招,梦龙兄…” “出手,刘三哥…” 第112章 万道金光 风声飒飒,吹乱了人的长发,亦吹乱了人的心。 “踏踏踏…踏踏踏…”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 树丛后,树丛外,树丛中,瞬间涌现出一大群人,面目狰狞,手提砍刀,杀气逼人。 这些人都是血蝠教的人,当李梦龙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便已知晓,因为现在还能出现在这里的,并且人数这么多的,还个个带着武器的,只有可能是血蝠教的人,再无其他可能。 事实证明,李梦龙猜对了,因为这些人此刻都已聚集在刘三栋的身边,一个个犹如兵马俑般,一动不动,只听刘三栋一人的号令。 李梦龙知道,此刻,只要刘三栋一声令下,这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冲上前来,将自己砍成肉泥,并且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是李梦龙又知道,此刻,刘三栋是一定不会让他们冲上前来,将自己砍成肉泥的,没有为什么,他就是知道,他不会。 很显然,这次,李梦龙又猜对了,刘三栋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退出林子,在外等候。 众人虽不解,更不甘,但却没有一人违背刘三栋的意愿,这其中,也包括“落叶神剑”萧七魄,还有几位不知名的白发老者。 萧七魄临走之前,看了李梦龙一眼,那眼光、神色很复杂,但无疑,李梦龙自他的目光中读到了欣赏,赞许,与敬意。 像萧七魄这样的强者,能够用赞许且略带敬意的眼光去看一个人,那便足以说明,他所看的这个人,绝非“凡人”。 众人很快便散尽,林中便又只剩李梦龙与刘三栋,还有盘龙。店小二已随先前的人群一道退去了,因为毫无疑问,他也是血蝠教的一员,既是血蝠教的一员,就必当服从教主的命令,这是血蝠教千百年来,不变的法则。 “你刚才为何不叫他们齐拥而上,如果这样,只需顷刻间,你便可以看到一堆肉泥,一堆冒着热气的肉泥…” “如果我那样做,我会觉得我胜之不武…” “哦?可你事先埋伏好人,不就是为了叫他们一拥而上,将我斩杀的吗?” “不,你可以这样想,事实上,你想的也不错,我事先埋伏好人手,确实是为了将你杀死,但却不是借他们的手,将你杀死…” “哦?不是借他们的手,将我杀死,看来,你是想亲手把我杀死…” “没错,我叫他们埋伏好,只是为了告诉你,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但是我却不那样去做…” “为何?” “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让你心服口服地死在我的手里…” “哦?心服口服地死在你的手里?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因为我这个人,向来不服任何人,尤其是要跟我生死决斗的人…” “嘘…不用着急,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你会看到的…” “乐意之至…” 风声更紧,吹得人心更乱,心乱如麻。 当一个人心乱的时候,却往往也是他最冷静的时候,最果决的时候,因为“快刀斩乱麻”,从来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心乱,唯有战斗,化战斗为利刃,方才能一扫心中阴霾,换得灵台清净。 剑动,鞭随。 剑气纵,鞭影横。 谁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因为根本来不及说话。 李梦龙的剑很快,刘三栋的鞭子更快,鞭,在百兵之中,素以迅疾,灵动,神鬼莫测见长,鞭,本就比剑快。 但刘三栋的鞭不仅快,还“活”,那条鞭子不像是一个武器,倒像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知言语,懂变化的“人”。 李梦龙与一人战斗,已属困难,现在却要与两人战斗,而且是配合得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李梦龙已有些分身乏术。 只一迟疑间,身上便多几处伤痕。 “你用鞭,的确比用剑强…” “嘘…不要急,这还不是我的鞭…” 话音刚落,李梦龙只觉眼前一花,瞬间便觉似有万道光影袭来,初时还能看见,渐渐地,那些光影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痕迹却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于,李梦龙再也看不见那些光影。 李梦龙有些茫然地看着刘三栋,这算什么?戏法吗? 刘三栋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轻轻道:“万道金光…” 话音刚落,李梦龙便觉似有一道微风拂过,风不大,却刮得面皮生疼,又有两道微风拂过,风似乎变得大了些,渐渐地,微风,和风,小风,大风,暴风,当李梦龙意识到自己已身陷险境之时,一切都已为时已晚,暴风肆虐,又有什么可以留得下呢? 当李梦龙走出那座暴风眼时,浑身已无片缕,身上更是伤痕累累,鞭迹残残。新伤配旧伤,别有一番风味。 “不得不说,我现在已有一点服气了…” “还只是一点服气吗?”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只会仰仗他人的废物…” “直到现在,仍有人这样认为…” “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不会是现在的我,因为,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你很强,真的很强…” “唉,人啊,为什么总是非此即彼呢?难道就因为我是血蝠教的教主,便认定我一定会是个废物,一个只会依靠他们,一个只会靠他人保护的废物?” 李梦龙沉默了。 “你真的很会隐藏…” “哼,实力这种东西,就像是你的内裤一样,没必要遇到一个人便露出来让人家看,我只是在必要的时候,遇到必要的人,方才展露罢了…” “看来,我是那个必要的人喽?” “没错…” “我很荣幸…” “荣幸也不能免死…” “看来,我们很像…” “哦?我们很像?哪里像?” “我也觉得,实力这种东西,没必要逢人便显,我的实力,也只给配见到它的人看…”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实力,绝不仅此…” “哈哈哈…你如何知道?我从未与人说…” “你不需说…” “我不说,你也知道?” “你的剑,已告诉我了…” 李梦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剑已泛红,红欲滴血,冷气森森,剑身之上,已有冷霜凝结。 李梦龙笑了笑,“看来,它已有些‘渴’了…” “正巧,我的鞭方才也对我说,它还没饮够…”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 第113章 黑夜未尽 黑夜未尽,冷风仍旧衔着她那冰冷的面纱…… 李梦龙与刘三栋两人已打了三个时辰。 李梦龙在过去从未与哪个人打过这么长时间,刘三栋也没有。 所以,现在他们二人已是筋疲力竭,勉强站立,肉体已到极限,可他们的精神却异常亢奋,一个人在面对死敌之时都会变得异常兴奋。 “你累了吗?” “你呢?” “我估计你已经累了…” “我估计,你也是…” “既如此…我不想打了…” “我也不想…” “收手吗?” “我们…可以收手吗?” “你猜…”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相视,笑了。 “动手,拿出你的看家本领…” “你也是…” 忽然,风变大了…… 沉默,天地间的沉默,决死之人的沉默。 “我可以,与你决斗吗?”一道话音打破沉默。 李梦龙怔了一下,刘三栋闻言也怔了一下。 说话的既不是李梦龙,也不是刘三栋,当然不会是他们。 盘龙眼神炙热,看着刘三栋。 “你想死吗?”李梦龙微微侧过头,只是冷冷地说了这一句话,便又转过头,看向刘三栋。 “我为何想死?”盘龙反问,语气平淡。 “当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是在想死…”李梦龙已有些发怒了。 “我并不想死,更何况,死的并不一定是我…”盘龙语气中带着戏谑。 李梦龙终是不能再忍,猛地转过头来,怒目圆睁,看着盘龙。 盘龙丝毫不惧,甚至有些满不在乎,道:“你别忘了,浮生门派来解决问题的,是你我二人,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李梦龙忽然呆住了,并非盘龙敢如此对他说话,虽然这在他的记忆中,是第一次,不过,却完全不是因为这些,只是因为,他从盘龙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渴望,那是渴望,对强者的渴望,盘龙也是一个习武之人,但凡习武之人,在遇到高手之时,都会有一种想与之交手切磋的冲动,不管打不打得过,会不会死,这是身为一个习武之人的象征,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江湖中人”必须要有的血性、男子气,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 所以,李梦龙让开了,没有人可以阻挡一个男人,一个赌上性命尊严的男人,即使是他李梦龙,也不行。 盘龙面对着刘三栋,全然没有惧色,虽然不管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战,盘龙必败…… “你背叛了我们,我本该恨你,虽然现在我也依旧恨你,但是,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一个够资格称得上对手的对手…”盘龙已缓缓拔出他的剑。 “我是一个够资格的对手,可我还不知,你配不配做我的对手…”刘三栋将鞭子收回,绕在手间。 “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如何让我知道?” “就凭我手中的剑…” “凭你手中的剑?说实话,在我看来,你手中的剑与一堆废铜烂铁无异…” 盘龙脸色已变了,“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这堆废铜烂铁的厉害!” 说罢,抖剑便刺。 刘三栋一侧身,极写意地便躲过这一剑。 “你发怒了,为何发怒?是因为我说你的剑是废铜烂铁吗?”刘三栋唇间竟隐隐有些笑意。 “师父说过,剑乃是用剑之人的魂,性命可以丢,魂却是万万丢不得的,魂若是丢了,人便成了行尸走肉,便成了一具空壳,便失去了‘活’的意义,师父还说,要想‘活’,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好你手中的剑,剑在人在,人亡,剑不可亡!”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三栋又笑了,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笑了,怕是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你师父说得没错,人亡,剑不可亡!小子,你够资格做我的对手了…”刘三栋说着,又将他那团卷着的鞭子展开来。 盘龙挺剑在胸,“你终于肯出手了吗?” “为你的剑,我今日出手,不过,我只出一招,一招过后,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出手…” “好!我若是死了呢?” “技不如人,不必怨我…” “我若是活着呢?” “放你一马,不必谢我…” “我向来不喜谢人,不过看来,今日,我要破例了…” “那我到时一定不吝领受…” …… …… 李梦龙站在一旁,安静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方才的战斗他已看见了,看得很仔细,一眼不落,尽收眼底。 惨败,绝对的惨败,盘龙的惨败。 完败,绝对的完败,刘三栋的完败。 只用一招,一招,便是一招。 李梦龙已不去看此刻躺在地上的盘龙,因为,结局早已不再重要。 盘龙败了,“技不如人,我不怨你,只是遗憾,未曾谢你…”这是盘龙最后说的话。 盘龙虽败了,但他却得到了刘三栋的尊敬。 刘三栋亲手拾起盘龙的剑,将剑还鞘,轻轻放在盘龙的胸前,挪动他的双手,覆于剑上。 此刻,盘龙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兄弟…”刘三栋直起身时,李梦龙分明看到他的嘴唇一阵蠕动,那两个字虽然极轻极轻,但李梦龙还是听到了,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李梦龙看着刘三栋,刘三栋看着李梦龙,因为,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决斗,还没有结束…… 第116章 “神”一样的女子 烈日当空,焦土飞升,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杀人的天气。 但是,杀人就是这样,是不分时间、场合,甚至天气的,有时甚至不分缘由。 李梦龙的手已酸了,他的剑已抖了,他的人已有些糊涂了。 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不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驱使他挥剑的是他的精神,是他的意识,是他的本能。 他已看不出自己有何生路,他看了看盘龙,正巧,盘龙也在看着他,他在盘龙的眼中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盘龙的眼中早已没有任何东西。 李梦龙竭力避免自己看向某一个地方,虽然他知道,他心知肚明,他有绝对的自信和把握,只要他将目光稍稍移向那个地方,守在那个地方的那个人便会抛下他所有的一切,一切的顾虑,一切的尊严与荣誉,冲到他的身边,救他出去。 但他不能,他万万不能…… 敌人是杀不没的,只会越来越多,李梦龙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若是换作旁人,估计此刻早已是缴械投降,但李梦龙不是旁人,他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他的一生虽历尽磨难,但他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忽然,李梦龙觉得好冷,寒彻骨髓的冷,难道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感觉吗?这种感觉真不美好。 李梦龙的身体已僵硬,他甚至连举剑的力气都已没有,他坐在地上,将剑插在面前,盘龙与他坐在一起。 他笑了,盘龙也笑了,他们已知道,自己今日已难逃一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人活着便是受苦,死了,倒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所以,此刻,他们该笑,该大笑,该狂笑,笑自己,笑他人,笑活着,笑死亡…… 他们已是做好准备的了,做好被人屠杀的准备了。 “项上人头,汝等想要,只管拿去,我送你便是…” 他甚至闭上了双眼,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临死之前看向那个地方,看到那个人,所以,他索性干脆闭上双眼。 人来到这个世界之时,便是闭着眼的,走了的时候,也一样要闭着眼。 他等了许久,也许有三秒,或许是五秒,很可能要更久,他并不知道,当盘龙轻轻推他,到他再一次睁开双眼之时,他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他有些奇怪,因为要砍下一个人的头颅是用不了这么多时间的,尤其是砍下一个已无抵抗之心的求死之人的头颅,当是更快才对。 但他此刻却惊讶地发现,他现在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比大部分必死之人活得都好,因为,此刻,在他的面前,已没有那些锋利的刀锋剑戟,他们的面前已空出了一大块平地,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块平地外,面容恭敬严肃,头仰起来,向上看,就连青牙与黑獒,也是舍弃了椅子,站了起来。 忽然,李梦龙觉得眼角一湿,他用手摸了摸,是水的印记,这里怎么会有水? 李梦龙抬起头,望向空中,骄阳已不在,绿叶换素装,忽然,他呆住了。 美,太美了…… 此时此刻,此景此地,六月盛夏的天空,竟飘起了纷纷雪花,雪花落地,便是水的印记。 李梦龙看得痴了,不光是他,所有的人都已痴了,那些雪花,是天神路过时,随手洒下的山茶花瓣吗?亦或是天使白色翅膀上的翎羽,总之,那绝不会是凡间的雪花,普通的雪花,那一定是天神的雪花,神界的雪花。 洒下这片雪花的,定是一位极其美丽的仙子,只有仙子的手,才能触摸这些雪花,才不致亵渎,侮辱。 半空中,一道光影,轻轻掠过,在场众人早已跪伏在地,神情肃穆,迎接他们心中的神。 唯独李梦龙与盘龙除外,那是他们的神,不是他李梦龙的神,他们,没有必要迎接。 当那个“神”自空中飘荡而下,卷起一捧纯白雪花之时,众人早已忘记了呼吸,此刻,李梦龙与盘龙也不例外。 虽然,那个“神”是他们的,但是,“神”的美,却是属于大家的。 “神”一身白素蝶衣,浑身上下纤尘不染,气质幽冷,宛似月宫中的嫦娥仙子。而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便是沉迷其美色无法自拔的天蓬元帅。 “神”向来是高高在上,不愿视人的,更何况是一群凡人。 所以,“神”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哪个人身上停留一秒,李梦龙也不例外。 人们贪婪地汲取着“神”的美,生怕“神”的美会如海市蜃楼、空中楼阁那般转瞬即逝,倏忽间,便泯然于众生之间。 但是,却有一个人率先反应过来,他记起来,眼前的“神”并不是真正的神,她是人。 所以,他带头大喊了一声,“恭迎少主!” 有了他的带头,大伙便也反应过来,原来大家心中的“神”便是他们的少主,遂齐声高喊:“恭迎少主!” 此刻,众人全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因为她的美,是凡人难以直视的美。 因为,他们不配…… 但是,此刻,却有一个人胆敢盯着她看,毫不畏惧地,静静地看。 这个人,就是李梦龙。 冷幽玉本是不愿转过身的,更是不愿去看那个人的,她知道,这个人定是一个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臭男人,对于这样的臭男人,她向来只有两种做法,无视,或杀。 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想看看那个人,他想看看那个胆敢亵渎自己的人,她应该给他些教训,剜掉他的眼珠子,让他再没眼看。 她想到便做到。 所以,当她满目惊讶、惊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之时,她已经与李梦龙对视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她只觉,此刻时间走得缓慢,犹如龟爬。 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今日是戴了面纱的,虽然每日,她都会戴着面纱,但是今日,是最值得庆幸的一日。即便此刻,面纱也已遮不住她因痛苦而扭曲的俏脸。 李梦龙看着她,不知为何,熟悉,又陌生,他已记不起自己生命中是否有过那样一个人,陪自己练剑,教自己武功,走过寒来暑往,夏雨春秋。 他都已记不起。 “姑…姑姑…姑…姑姑…” 他嗫嚅着,泪流满面,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哭,更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那两个字,他并不知道,那两个字代表的是何意,更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神”一样的女子,是谁,与他有着何种不为人知的羁绊。 冷幽玉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一颤,天上的雪花已不再飘,地上的积雪也已融化,六月酷暑依旧难耐,严寒已瞬间消散。 冷幽玉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的心是痛的,痛到无法呼吸,她不管怎样,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万万,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今日竟会在此地遇到李梦龙。 是啊,自那一别,已有数年,当年她不辞而别,甚至都没能在最后,见到李梦龙一面。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亏欠着李梦龙的,这种亏欠,是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的。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李梦龙是她心底唯一的绿茵,一盏柔情,除此之外,尽是亘古不灭的荒野雪原。 李梦龙是她唯一的软肋,是她唯一不敢面对,唯一不敢直视的人。 “走…走…我们走!” 冷幽玉怕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逃走,仓皇逃窜,逃得越远越好,逃到一个永远不会遇到人的地方,这样,他就永远不会遇到李梦龙,她就能图一时安稳,享一世太平。 众人从未见过,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慌张的冷幽玉,她甚至连头也不敢回,更是忘记了所有的轻功,只顾向前猛走,跌跌撞撞地,猛走。 什么尊严,形态,气质,都不要了,她现在已不是那个月宫折桂的嫦娥仙子,而是被孙悟空打怕了的白骨夫人,急急漏漏,如犬似鱼。 “少主,那二人…” “放…放了…放了…” 众人正欲再问些什么,却已发现,冷幽玉已走得无踪无迹。 林中静谧无声,李梦龙与盘龙靠在一起,如梦游般。 没想到,他们竟又一次幸免于难,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 不知下一次,他们还是否会有这般好的运气。 ——那个“神”一般的女子是谁? 李梦龙不知道,他已记不起,已忘记…… 只是,他真的忘记了吗? 第117章 “阎王叫你三更死…” 林中刮起一阵风,此时明明是六月盛夏,草长莺飞,可李梦龙与盘龙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梦…梦龙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回去。”李梦龙回答得极为干脆。 “回去?回哪里去?” “回浮生门。”李梦龙已站起身。 “可血蝠教的事还…” “走,这里已非你我所能久留之地,血蝠教的事也并非你我所能解决,想必掌门派你我二人来之时,便已知晓,血蝠教与圣月神教的关系…” “可既知如此,师父为何还要派你我二人前来呢?” “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许你我二人只是个排头兵,来此只为一探虚实,毕竟现在大部分长老都在闭关之中,余下的长老也已随掌门前往终南山,为蓝麒麟一事分心,因此,血蝠教之事,纵是有心,也无暇顾及,只得先暂派你我二人前来,探听消息…” “这么说,如今,我们的使命已完成?” “完成?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才不过十之二三,我们怎可就这样回去?回去又当如何向掌门师父交差?” “依我看来,能取得十之二三,便已是不虚此行了,这趟行程,艰险至极,打一开始,直到现在,我们无不是九死一生,能活着,已是万幸,你既亲身经历,纵然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盘龙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的确如此,这趟行程,他俩可谓步步遭险,节节遇难,若不是萧七魄手下留情,背大刀的黑衣人临危搭救,刘三栋从中斡旋,再加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个神秘白衣女子,无意解围,他们俩现在早已是不知死过几时,尸身何在了。 李梦龙与盘龙是幸运的,这一点便体现在他们现在还活着。 可李梦龙知道,好运不会永远眷顾他们,好运更不会眷顾傻瓜,所以,他们俩现在必须走,必须尽快离开天沙城,越快越好,如果现在他们还有哪怕一丁点想要继续留在天沙城的想法,那他们便是傻瓜,不折不扣的大傻瓜,而失去了好运的庇佑,傻瓜通常都不会活得太久。 ——勇气,并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冲动,而是懂得何时该进,何时应退的智慧,这是一种战斗、计谋的智慧,是一种懂得趋利避害的高级智慧,只有真正具有大果敢、大果决的人才能拥有的智慧,李梦龙便是这样的人。现在,便是到了他们应退的时候,也是到了他们不得不退的时候。 “我们何时启程?”盘龙猛地抬起头,问道,他的眼中已没有了疑惑,有的只是果决、坚定。 “现在!快!越快越好!”李梦龙来不及多说,一耸身,已翻身上马。 盘龙紧随其后。 两人马鞭一扬,狠狠甩下。 战马一声嘶鸣,扬起一阵尘土。 再看之时,二人已消失在林中。 李梦龙与盘龙二人“逃离”天沙城,一路之上,马不停蹄,一直到天已黄昏,暮色四合,前方道路已有些看不大真切,二人方才勒马停住,来到一处林边。 二人将马栓于树下,用清水梳洗一番,掸去灰尘,缓解一日鞍马劳顿。 盘龙又拾了些干柴,生起一堆篝火,夜晚林中有些凉意,却被这堆篝火尽皆驱散,暖意融融,二人顿觉有些困意。 吃罢些干粮后,二人便躺在树下,不时闲聊。 可一来奔波一日,实在疲乏,二来二人心下认为一日赶路,皆不见后路有追兵来袭,便放松警惕,不多时,便已没了声音,沉沉睡去,林中静谧,唯有细微鼾声可闻。 睡至半夜,夜晚林中起雾,夜露甚浓,将盘龙衣服打湿,盘龙睡不安稳,就在他欲翻身抓痒之际,忽听得一阵铃响。 “叮铃铃…” 盘龙心中一哆嗦,心道不好。 这串铃铛是盘龙在睡前特地放在林外的,为的便是以防来人时,可以事先心中有个知会儿。 盘龙轻轻碰了碰李梦龙,李梦龙微微一动,以示明了。 原来李梦龙也未睡熟,方才那一声铃铛响,他也是听得真切,只是未动。 二人以不变应万变,假装睡死过去,万事不知,故意鼾声大作,为的便是引那来人上钩。 果然,来人在听到李梦龙与盘龙的鼾声后,又放轻了脚步,慢慢向前挪开来。 李梦龙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脚步声在他耳边消失了。 李梦龙背对着来人,只微微睁开双眼,用眼角余光偷瞄来人,月光下,一阵寒光,映入眼帘,寒光一闪,李梦龙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刀,剑早已在手边,李梦龙动作极快,抽剑在手,回手便刺去,那人显然没有料到李梦龙早有防备,更没有想到李梦龙反应这般迅快,连惨叫都未来得及,便一命呜呼了。 盘龙那边情形相仿,此刻,李梦龙与盘龙脚边,各躺着一具死尸。 突然,林中响起拍手声,在静谧的林中,显得异常刺耳,紧接着,便有数十黑衣人自林外飞掠进来,来人皆手持单刀,黑布遮面,气定神闲,目露凶光,武功看来皆是不低。 拍手声还没有停。 “啪…啪…啪…” “啪…啪…啪…” “黑子,我早跟你说过,这招不行,现在看来,如何?”一道话音响起。 与此同时,林外走进来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黑一青。 “唉,青哥,还是你高,这顿酒,俺黑獒请了,心甘情愿…”一道瓮声瓮气的话音响起,随即消失。 “黑…黑獒…难不成…你…你们便是江湖人称‘獒牙双煞,索命无常’的青牙、黑獒?”盘龙眼中已有些惧色。 “哦呦,想不到,这个小娃子竟还认得咱们,嗯,不错,不错,我说黑子,这个小娃子,不杀了,活捉回去…”青牙一指盘龙,似乎很满意地笑道。 黑獒嘿嘿一笑,一言不发,只是憨笑着,摸着后脑勺。 “来,小娃娃们,你们是自己走过来,把自己捆上,还是要本大爷亲自过去,把你们捆上?”青牙仰头看了看月亮,似乎有些不耐烦,他的心里现在只想着黑獒输给他的那顿酒,他想着,一会儿干完活儿,就去喝,早点干完便能早点喝。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李梦龙手握长剑,站直身子,神态似乎很轻松。 “有,当然有,你要是自己走过来,老子省事,也能教你少受些苦,如果非要本大爷过去捆你,看到没?我边上这位,他下手可没个轻重,要是不小心拗断了你的小胳膊小腿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黑獒站在一旁,仍是笑,可却不知何时,已将绳子拿了出来,此刻将绳子抓在手里,再配合上他那阴恻恻的笑容,倒真像是索命的无常了。 李梦龙闻言却是一笑,极轻松地一笑,“我这个人,既不喜欢自己动手,也不喜欢麻烦别人…” 青牙闻言一愣,眉毛登时一竖,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李梦龙又是一笑,极轻蔑地一笑,竟坐在了地上,“我的意思就是,你们带来的那捆破绳子,还是留着捆你们自己,要捆小爷,除非你拿捆仙绳来,捆猪捆狗的绳子,也敢拿出来显摆…” “你…”青牙听出他是话里有话,有意嘲讽自己,正欲发怒,却是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好…好…好…” 青牙连说三个好字。 不过这三个“好”字在他的手下听来,却无异于三道阎王的催死金牌,众人都不由得打起寒颤来。 因为众人深知,每当青牙连说三个“好”字时,便意味着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要去阎王那里报道,一向如此。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第118章 月影斑驳 林木梢动 青牙已向前走出三步,每走一步,风,便扬起一阵尘土。 李梦龙坐在地上,仍是笑,“怎么?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青牙竟要亲自杀我?” 青牙已迈出第四步,“能死在我的手里,你该当荣幸…” “我为何要死?” “只因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知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并不想与你耍这些文字游戏,你只需知道,你今日要死,死在我的手里,知道这些,便足矣。” “杀人不需要理由?” 青牙闻言竟笑了,以手抚额,笑得很大声,很张狂,“真是抱歉,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说罢,猛地向前迈出第五步。 “果然,邪门歪道就是邪门歪道…”李梦龙一摇头,轻蔑地笑道。 青牙面容已有些扭曲,他平生最恨别人叫他邪门歪道,在他看来,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行事更为卑鄙、下流,更为人所不耻,“哼,随你怎么说,你说得对,我就是邪门歪道,我就是恶人,我杀人就是不讲理由,我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但,那又如何?!” “不如何…” “不如何?那你便去死!”说罢,青牙已迈出第六步,他现在已站在李梦龙面前。 李梦龙仰起头看着他,那模样,像极了一个不服私塾先生管束的顽皮书童。 青牙看着他,只是阴恻恻的笑,不知何时,已是一脚踢出,这一脚实在太快,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梦龙已向后滚出数米。 李梦龙“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仰脸躺在地上,看着月影斑驳,林木梢动,笑了,很大声地笑了,笑得满不在乎,笑得酣畅淋漓。 那一脚李梦龙当然是能躲过去的,那一脚虽快,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刘三栋的鞭快,刘三栋的鞭他都能躲过,这一脚,按理说,他也应是能极轻松地躲过的,但是他却没有躲,反而是不做任何抵抗的,以赤裸裸的胸膛挨上去。 现在,他如偿所愿了,他受过了那一脚,受过了邪门歪道的一脚,他已知道,心里已知道,邪门歪道的一脚,也不过如此,也不过就是能让人断几根肋骨,喘不过几口气,仅此而已。 所以,他笑了,他笑青牙,笑血蝠教,笑圣月神教,笑邪门歪道,笑天底下所有的邪门歪道。 ——他们也不过如此,愤怒时,也只不过是用最简单的,街头混混打架斗殴常用的方法,拙劣地挥几下拳头,踢几下腿,任何华美高明的招式,在他们手里也都派不上用场,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不过还是那几招再简单不过的、源于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的东西。 盘龙已要冲上去,他不知李梦龙为何不躲,更不知他为何不还手,为何还要大笑,他想不通这些,索性便不去想,他是有这样一个优点的,想不通的,看不懂的,便不去想,不去看,只去做,因为,做,永远是比想和看都来得更为真切,更为实在的东西,想不通的,看不懂的,往往一做,便就能想得通,看得懂了。 所以,他是决意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他秉承着“做”这一信条,毫不畏惧地,毫不迟疑地,他已抽出长剑,欲与青牙一较高下,哪怕,他会死,他也要,“做”过才算。 李梦龙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了,嘴角的血迹还未擦干,胸前仍赫然一个黑色的脚印,他已不再笑,反之,神态异常严肃,安静。 他一伸手,已拉住盘龙,盘龙回头看他,但,他却未看盘龙,他的眼睛自始至终,只盯着前方,只盯着青牙,盯着黑獒,盯着那一班黑衣人。 他的眼睛像是被锁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甚至在盘龙向他询问时,都未曾移动过一下。 盘龙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个人,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凝结、升腾出一股恐惧,恐惧凭空而来,油然而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 这便是李梦龙那一双眼睛的魔力,更是他这个人的魔力。 盘龙收起了剑,他现在已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梦龙,看着那群人,看着远方。 不论如何,现在,他都是绝不能出手的,因为,此刻,在这里,在这一片树林里,已是他李梦龙的战场,他李梦龙一个人的战场,既是他的战场,他一个人的战场,便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人插手,这是一个剑客的尊严,更是作为一个杀人的人该有的操守。 青牙已做好准备,一场战斗的准备,丝毫不敢怠慢。 虽然,他是一个狂徒,他是一个傲人,但他却不是一个傻瓜,更不是一个白痴,他从不轻敌,从不。而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 李梦龙已在向前走,他的剑已出鞘,剑是冷的,他的人更是冷的,他的心已结冰,他已没有感情。 所以,当他冲向那班黑衣人之时,纵然谁都没有想到,但他却是心知肚明的,眼前血肉横飞,断肢残骸,他却没有一丝怜悯,更没有一丝感伤。 所有的人都拿他当死神,所有的人都躲着他,躲得远远的,因为在别人看来,他已是一个疯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与一个疯子搏命,尤其是与一个只知道杀人的疯子搏命,不论是谁,都是极为不愿的。 李梦龙看着他们死,听着他们叫,惨叫,他没有笑,相反,他的表情似欲是要哭了,但是,却不是为他们的死而悲伤,因为,他的心,现在已是一块冰,冰的心,是不会流泪的。 他想哭,是因为他突然知道,原来,邪门歪道也是一样会怕的,会死的,他们怕的时候,一样是瞪大双眼,神情惊恐,他们死的时候,也与其他人无异,也是会流血,也是会痛,也是会惨叫的。 他哭,是因为他终于知道,原来,邪门歪道也是“人”,也与“人”无异,知道这些以后,他就突然想要哭了,不知为何。 只不过,他的哭,是没有眼泪的哭,他很痛苦,他的面目已狰狞,他的脸已扭曲,但他却没有流下一滴泪,因为,他的心,已是冰的,冰,不会流泪。 当青牙阻止他,将他自那一种悲伤、痛苦之中唤醒的时候,为时已有些晚了。 满地的死尸,满地的残肢,满地的血。 李梦龙惊叹,这里怎会有红色叶子的树,待仔细看时,他不免又有些感伤了,因为,他发现,红色的叶子,原来是被血染成的。 他看着面前这一幅如地狱般的景象,忽然,自记忆深处记起了某个地方,他记得,那日,那个地方,与此地恰也是同样的情景,死人,残肢,鲜血……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呛得人连连作呕,不住后退,李梦龙却没有退,更没有呕,他看着这些,极为安静地看着,姿态优雅,迷人。 一阵风过,血腥气更浓,他便又笑了…… 第119章 无常不死 青牙现在看着李梦龙,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却像是在看着一个魔鬼。 他虽是无常,可即便是无常,也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更不能随意取人性命。 但他却做到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看来仍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却做到了,他真的可以视人命为猪命,为狗命,不,在他的眼中,怕是人命连猪命、狗命都比不上,因为,杀猪时,猪至少还会发出惨叫,可杀这些人时,这些人却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只一眨眼间,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便从此消逝于人世间,泯然于众生之类。 可这个少年却全无愧疚之色,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笑意,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人? 青牙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些怕眼前这个少年了,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便被他扼杀在萌芽里,他是青牙,他是索命无常,无常是不会怕的,只有人怕无常,从没有无常怕人。 ——他只是个人,既是人,便没什么好怕的。 青牙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此刻,李梦龙已止住笑,他已能正视这群人了,这群“常人”,他的剑已红了,那是被鲜血染成的红,他的剑正在欢鸣,那是品尝到鲜血后的欢鸣,那是涯丹剑出鞘必嗜血后的欢鸣。 黑獒已走上前去,他的两柄大锤已握在手里,他本就是天性好战的。 但青牙却拦住了他,青牙这个人一向很懒,若是换作平常,他一定会静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品杯美酒,再静静地看着黑獒将对方捶死,锤成肉泥,但是今天,他却拦住了黑獒,虽说他的美酒已像往常一样,早已备好,但他现在却并不想喝。 他忽然很好奇,他想看看面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他真的很想看看,能连眼都不眨一下,便杀掉数十人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所以,他拦住了黑獒,今日,他不想让黑獒插手,他想要亲自动手,一探究竟,他现在的这种想法甚至已胜过他每天都要喝酒的欲望,酒,可以随时再喝,可人,却是不能随时再见,他,不愿错过。 黑獒一向最听青牙的话,对于他的这位青哥,他一向是怀着十二分的尊敬,从不忤逆他,今日,也是如此,虽然,他是极为想要用他的双锤去试试那人的脑壳是否够硬,但,看在他的青哥的面子上,他退下了,他从不违背他的青哥,今日,也不违背。 青牙已把扇子取下,拿在手里,他是有剑的,但,他的剑,却不是谁都配见到的,同时,他的剑也是凌厉非常的,相比之下,他的扇子就要显得温和得多,杀蝼蚁时,他从不出剑,因为,他的扇子,已足够对付蝼蚁,出剑,反倒浪费时间。 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李梦龙,当然还不配让他出剑。 可李梦龙却已出剑了,剑这种东西,便犹如人一样,一旦尝过鲜血的滋味,便会迷恋上那种味道,几近疯狂。此刻,他的剑已疯了,他的人已疯了,至于他的心,打从杀完那班人的那刻起,便已疯了。 所以,他现在疯狂出剑,犹如锁于笼中的困兽,疯狂撕咬,毫无章法,他的剑也是毫无章法的,只顾猛突猛刺,全然不顾对方的拳是否会打到自己,对方的脚是否会撩伤自己,他已然是一个疯子。 说实话,他的这种疯子般的打法着实吓了青牙一跳,当一个人全然不顾对方的招式,而只顾与对方拼命时,无论是谁,都是一定会害怕的,甚至会因此而胆怯。 可青牙却绝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看清了李梦龙的“招式”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轻蔑的笑,一种嘲讽的笑,而他的这种镇定,这种无畏,只是因为他看过了太多的垂死挣扎,见过了太多的歇斯底里,可以说,每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在最后时刻,都会这样的疯狂,都会变成一个“疯子”,一个不折不扣,不要性命的“疯子”。 他已看出,李梦龙现在就已是这种状态,垂死前的反扑,固然吓(he)人,却也是最柔弱的,当一个人心底里已没了希望,那么这个人,无论做出什么样可怖的事,都会变得不那么可怖,甚至还有些,可爱。 青牙已准备动手,他既已看出李梦龙的挣扎,便不想再浪费时间,他甚至已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真该让黑獒用他那两柄大锤,将他的脑壳敲碎,脑浆锤出,简单,省力。 仔细想想,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场面,他想到了那个场景,便不由得嘴角上扬,他已有些得意地笑了。 “呲拉…” 忽然,一道极其刺耳的衣帛碎裂声响起,伴随着的,是半截扇面落地的声音。 “啪…” 此刻,在场所有的人都已呆住,人们面面相觑,错愕的相互望着,望着李梦龙,望着青牙,望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滴鲜血倏然落下,溅起极细微的一蓬尘土,那蓬尘土是红色的。 此刻,青牙也错愕了,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李梦龙,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手中的半副扇面,看着自己的衣襟裂开,看着自己的胸膛被割开一道口子,看着自己的鲜血自那道口子里缓缓流淌,他的笑容已冻结在嘴角上,他的幻想中的情境已发生了,只不过,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此刻,他无疑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受伤的,最惊愕的那个。 反观李梦龙,他的眼神已变得凌厉,他的神情已变得肃穆,他已不再疯狂,他已极其冷静,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冷静,他的嘴角已又挂着笑,他的那柄剑已又尝到了鲜血,他的剑已又在欢鸣。 “在决斗时,只有两种人可以笑…”李梦龙看着青牙,声音袅袅,缓缓说道。 青牙手捂着伤口,已缓缓蹲下身去。 李梦龙便接着道:“只有要被杀的人和要杀死人的人才可以笑,而你刚才的笑,我却着实没有看懂,你是认为会杀死我,还是会…被我杀死?” 青牙没有回答,他不是不愿回答,更非不敢回答,也非不堪回答,他只是恨,他不恨李梦龙,李梦龙做得对,现在,青牙也不得不佩服起李梦龙了,可以说,打从一开始,李梦龙便在精心地布局,他装疯卖狂,胡砍乱刺,甚至于他的一言不发,都是在一步一步地引导着青牙,走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他深知,若论单打独斗,他绝不会是青牙的对手,所以,他只能等,等青牙放松警惕,等他得意地一步步迈入自己的陷阱。 可以说,李梦龙已经成功了,他已伤到青牙,可他却没能杀死青牙,但那绝不怪他,青牙是一个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过无数次的人,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可每次,阎王都会放过他,因为他是无常,无常,是不会死的。 青牙现在很恼火,他恼火的却不是李梦龙,相反,他现在反倒很应该感谢李梦龙,若不是李梦龙那一剑,将他自美梦中斩醒,他也许还会深陷其中,做着无比绮丽的美梦,无法自拔。 他一贯小心,从未大意,可今日,他却因大意,差点送了命。 黑獒已咆哮着冲上去,悍不畏死地冲上去,挥舞起他的大锤,他是一定要为青牙报仇的。 可青牙还没有死,既然没有死,便谈不上报仇,更谈不上为青牙报仇,青牙的仇,不需要别人来报。 所以,他再次拦住了黑獒,他用碎裂的衣襟缠住伤口,鲜血立时便染红衣襟,亦如李梦龙手中的剑,同样的红,同样的妖冶。 “你,很好…”青牙擦干额角冷汗,指着李梦龙,淡淡地说了句。 “是。”李梦龙并没有笑,他反倒站直身子,像是弟子对前辈般,摆出受教的姿态,恭恭敬敬地答应道。 “接下来,我会拿出我的剑…”青牙将手中的半副扇面扔在地上,扔得远远的,“今后,我只用剑…”他又说道。 “好。”李梦龙仍是神色谦恭,轻轻地答应道。 第120章 镶嵌牙齿的剑 青牙的剑已出鞘,他的剑也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青色的,青色的剑身上共镶嵌有二十一枚牙齿,皆是人的牙齿,大小不一,颜色不一,新旧不一。 这些牙齿,皆是出自当今武林之中响当当的人物嘴里的,牙齿的主人,在武林中也都是有一席之地的,皆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可现在,他们的牙齿却已被青牙镶嵌在自己的剑上,这便至少证明,他们现在,皆是已死了的。 青牙有这个癖好,打败一人,便必要杀死一人,而后必将杀死之人的牙齿取下一颗,镶嵌在自己的剑上,可以说,青牙的剑,便是他一生的经历。 李梦龙从未见过,竟会有人有如此怪异乖张的癖好,他的眉头微蹙,脸色已有些变了。至于盘龙,则是直接俯身干呕起来,毕竟对于常人来说,收集别人的牙齿,还镶在自己的剑上,这的确是一件听来匪夷所思,看来令人作呕的事。 青牙已准备好,今日,他也许便会为他的剑上再添一颗新的牙齿。 也许有人会说,李梦龙乃是无名小卒,他的牙齿,或许还不配镶在青牙的剑上。但,这是青牙的剑,这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无常”、“煞星”青牙的剑,只要青牙乐意,他可以将任何人的牙齿镶在自己的剑上,只要他乐意。 而不知何时,这柄剑,竟也变成了试金石一般的存在,多少武林剑客竟都已能把自己的牙齿镶在这柄剑上为荣,即便是付出生命,他们也愿意,虽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至死都没能将牙齿镶在剑上,可他们却依旧乐此不疲。他们活着的意义,活着的价值,乃至毕生的追求,都是只为把自己的牙齿镶在这柄剑上,我们无法评断,他们做的这些事,是否有意义,但这就是他们的追求,这就是他们的幸福,我们无法阻碍别人的追求,就正如,我们永远也无法偷走藏于别人内心的幸福。 李梦龙现在当然不知道青牙心中的想法,如果他知道,不知他会作何感想,是会感到高兴?亦或是悲伤…… 青牙的剑已向外探出三寸,他要准备动手了,而这,便是他每次用剑时必做的起手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当然,也不会有人去问为什么。 “死在我这柄剑下的剑客共有二十一位,他们皆是当今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无一例外,有的甚至已是一派掌门,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免惨死,惨死在我的剑下…”青牙抚摸着剑身,嵌于剑身上的那一颗颗牙齿,凹凸有致,鳞次栉比,摸来便似与一个个的牙齿生前的主人对话。 “那又如何?”李梦龙冷冷地反问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旦你我交手,一方非死不可,至于死的是谁,则各安天命,当然,我觉得,你死的概率会更大一些,如果可以押注,我会选择押你死,我生…” “如果可以押注,我怕是连想都不会想,直接押我死,你生,可今日,我想押我生,只押我生…” “哦?看来,你很有自信,难不成,你已想到生的方法?” “并没有…” “那你是何来的自信,何来的筹码,敢押你生?” “我没有自信,亦无筹码,如果一定要说我有筹码,那我的筹码估计便是我的感觉…” “你的感觉?相信感觉?那你怕是会输的很惨…” 李梦龙苦笑了一下,“无所谓了,我本就已一无所有了,现在,我把我自己余下的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押上,我只赌,我会生…”李梦龙的眼中忽然爆出一团光,那团光甚至使得青牙几乎都要相信他,可青牙很快便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那我祝你好运…”青牙微笑道。 “万分感谢…”李梦龙微鞠一躬,道。 青牙的剑已出,李梦龙只觉剑光一闪,他已猜到,下一秒,自己便会横尸当场,他已不想抵抗。 ——看来,感觉终究是信不过的。 可不知为何,青牙的剑却生生停在了半路,青牙有些疑惑,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忽然,他感到一滴液体滴落,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伸手一抹,竟是血。 “天上怎么会有血?”突然,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已由疑惑转变成了惊恐。 他看着李梦龙,安静地看着,甚至有些怜悯地看着,道:“如果你方才说你会生,加上那个千分之一的可能,我或许会相信,可现在,你已连那千分之一的可能都不会再有了,绝不再有…” 青牙已倏地跪在地上,仰起头颅,双目望天,忽然,不知何时,天空中竟下起了雨,血雨,瓢泼血雨。 “恭迎教主!” 青牙猛地大喊一声,喊声在这无边血雨中,听来竟甚是凄零。 第122章 武学三境 人与人之间有很多东西都是注定无法轻易被超越的,一是阅历,二是实力。 而黑衣教主无论是阅历,亦或是实力,都非现如今的李梦龙可相比拟,因此,当黑衣教主甫一出手之际,李梦龙便心知,今日自己非死不可,虽说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黑衣教主没有兵器,不用暗器,她的武器便只有她的一双手,但,就是这一双手,便胜过无数的快剑利刃,令人胆寒。 李梦龙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他的剑法奇绝,剑招诡异,有几次,甚至都已骗过黑衣教主,可当他的剑向着黑衣教主刺去之时,黑衣教主却既不躲也不闪,只用她那一双手,便轻而易举地夹住了李梦龙的剑锋,甚至当李梦龙用尽全力向她劈砍之时,她也只是用一双手,便挡住了李梦龙的剑,尤其是当李梦龙的剑与黑衣教主的手相碰时,那一声震耳欲聋、如金铁相击时的铿锵之声,更是震碎了李梦龙的“心”,与他那最后仅存的一点点自信和希望。 李梦龙已决定拼命了,他向来是这样的人,当明知自己不敌对手之时,他便会拼命,拼命,只为找到一条生路。当然,这条生路却绝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因为他既已拼命,便不会再想着生,他是要为他觉得能生、或者应该生的人准备的。 此刻,他已向盘龙再次使了眼色,盘龙依旧不动声色,只是,他的眼神却透着格外坚定的光芒。 李梦龙此刻已顾不上再看盘龙的眼,因为接下来,他的招式,便是拼命的招式,也是他最后的一招,而这最后一招,便是无招,所谓无招胜有招,是他专为自己而留的最后一招,其实,他早已料到,早晚有一天,自己一定会用上这一招,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是如此之快。 他现在已抛除所有杂念,因为这一招用来异常凶险,要求他必须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心中不能有对其他任何的想法,更不可有对生死的判断,即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畏惧,这是在他使用这一招之前,断断不能顾忌的,一旦心神失守,陷入其中,未破敌而心先乱,到时便是不需敌人来攻,自己也会自乱阵脚,自取灭亡。 所以,他现在已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与体内真气的流淌。 而他所做的这一切,黑衣教主皆看在眼里,她并未打扰,更没有趁机取李梦龙首级,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她自是不屑于那样去做的,而她亦是想要给李梦龙一个机会,因为她也想看看,能与归海潮生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的人,究竟会是个什么货色。 但当李梦龙再次睁开双眼之时,黑衣教主也不由得“咦”了一声,以表惊叹,而这,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也是极其不容易的。 此刻,李梦龙已仿似变了个人,他的气息沉稳,丝毫不乱,周身气场更是带给人一种稳重、踏实之感,无丝毫杀伐之气,仿佛他现在只是个旅居山野的闲人雅士,与世无争。 还有他那一双眼,此刻,他的眼望去,竟似两泓碧波幽潭,水波不兴,波澜不惊,只在偶一流转间,似在潭中投下一枚小石,水纹扩散,泛点涟漪,而后倏然,便消散于无形。 黑衣教主惊叹,没想到,他小小年纪,更在这短短时间里,便进入了“无我”之境。 佛家有云:“人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重是‘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 这三重境界不仅适用于平头百姓,亦适用于习武之人,而这三重境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武学的三重境界,即“有我”,“无我”,“本我”三重境界。 首先,人生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对应的便是武学中的“有我”之境,这时候,习武之人只注重武功的一招一式,有样学样,照葫芦画瓢,并不深究武学招式背后的深蕴,看招是招,看式是式,刚刚能够认识自己,即“有我”之境。 其次,人生的第二重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对应的便是武学中的“无我”之境,自古以来,能达到“无我”之境的习武之人,有,亦不在少数,但是,无一不是家族倾力而为,武者本人更要闭关打坐,参透此境,最后,能否到达此境,便是看机缘与运气,像李梦龙这般,不借助任何外力,便能进入此境的,绝无仅有。在这一重境界之中,武者本身已对自身所学武功有深入了解,并能运用自如,同时,能做到不拘泥于一招一式,出招换式之时,随心所欲,招式之间衔接自如,又能做到不互相矛盾,便是到达了“无我”之境。 最后,人生的第三重境界,也是人生的最后一重境界,即“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对应的亦是武学中的最高境界,“本我”之境,到达此重境界之人,需先精通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并能做到将之融汇贯通,与人对打之时,知其招式,却能依循招式原理,随意反击,见招拆招,当是时,天下将再无敌手。当然,到达过此重境界之人,近百年来,并未听说。 同绝大多数人一样,武者之中,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停留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有我”之境,所以,今日,当看到李梦龙无意之间竟进入“无我”之境时,黑衣教主才会那般惊讶。 说实话,此时的黑衣教主很纠结,毕竟,像这般好的苗子,若是带回去悉心调教,相信不出十年,定会成为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但是,黑衣教主心里也明白,像李梦龙这样的好苗子,是注定不会为己所用的。所以,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略有感伤道:“看来,今日,不管如何,我都不能留你,既然你不能为我所用,那我就更不会将你留给别人,将来,毁我百年基业,一番心血…” 第123章 西路漫漫 雨已停,雨后的大地宁静非常。 李梦龙望着身后的那片树林,仍心有余悸,方才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教人无法忘怀…… 黑衣教主已下定决心,欲杀李梦龙而后快,李梦龙已为俎上鱼肉,但他却并不害怕,他奋力地抵抗着,只是想为盘龙争取一些时间。 但黑衣教主又岂会善罢甘休,让他如愿。 打一开始,黑衣教主就没打算让李梦龙活,所以,她的每招每式,皆是直击要害,狠下杀手。 但李梦龙凭借着新领悟的“无我”之境,却也能堪堪避过黑衣教主的夺命攻势,可堪堪避过终究不是敌过,他的身法已慢了,招式间衔接得也愈加迟滞,眼看,他便要撑不住了。 李梦龙挂心盘龙,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间,黑衣教主的手已探到身前,此刻,他想再挡已是来不及。 李梦龙不由得闭上双眼,迎接这个他早已料到的结局。 ——微笑面对死亡。 可他想象之中的景象却并没有发生,当他睁开双眼之时,不知为何,那个本应冲出重围的盘龙却已站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盘龙的剑够快,若是方才他再晚上一刻,李梦龙的命怕是便要交付于阎王。 李梦龙惊讶地看着盘龙,“你…” 他话到嘴边,却又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若是说还有用,盘龙此刻怕是也不会站在这里,为他挡下这一招,更不会回头,救他免于一死。 此刻,无论何种动听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唯有相视一笑,和眼神中透露出的无形的默契,可解彼此心意。 李梦龙笑了,盘龙也笑了,两人相对,仰天狂笑,全然不顾此时正站在他们对面,欲随时取他们性命的那个女人。 “兄弟,你这一回来,若是想要再走,怕是就会有些困难了…”李梦龙仍带着笑意,说道。 “可我从未想过要走…”盘龙收回长剑,淡淡道。 “你…”李梦龙突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既如此,兄弟同心…” “其利断金…” 李梦龙手握宝剑,盘龙抽出长剑,两人站在一起,虎视眈眈,看着黑衣教主。 两人终于又能站在一起了,并肩作战,同仇敌忾,而这,正是盘龙朝思夜想,梦寐以求的。 “呦,两个人吗?”黑衣教主冷笑一声,接着道:“又有什么区别?你们还是一样要死。” 盘龙神色荏然,道:“可至少在我们死之前,也不会轻易教你好受…” “哦?你们真的这么想?就凭你们?”黑衣教主不由得笑了,因为这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她过去从未听过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笑话。 “就凭我们!”盘龙神色一变,厉声道。他有些用力过猛,以致他的声音听来已有些颤抖。 “接招!老太婆!”盘龙用尽全身气力,吼出这句话。 他吼出这句话,只觉意气风发,蓦地,便觉一阵风过,腹部顿时一阵剧痛,而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这段时间,他的整个人已向后飞出了数米,口喷鲜血,颓然落地。 他方才所犯的错误,是对女人妄加评论,尤其是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说她是老太婆,他实在不该说出站在他面前的黑衣教主是个老太婆这样的蠢话,相信没有哪一个女人在听到别人说自己是老太婆时,还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镇定,如果有这样的人,那她一定不是女人。 盘龙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暴怒,没有喧嚣,有的,只是异常的冷静,他甚至在笑,微笑着站起身,微笑着掸掸身上的尘土,最后,微笑着走回到李梦龙的身边,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依旧握着长剑,微笑着看着面前的黑衣教主。 李梦龙与他说话,他也不回答,甚至不理会李梦龙,若不是他的眼珠间或一轮,李梦龙便当真以为他是傻了的。 黑衣教主也很奇怪,毕竟,对于一个已经稍微熟悉了些的敌人,当他突然一改往常,换上一副新的“面孔”,仿似变成另外一个人,无论换作是谁,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 黑衣教主已判断出盘龙不是傻了,她虽不知,但她却并不害怕,所谓“艺高人胆大”,她从不知害怕为何物。 战斗一触即发。 初时,两人还可坚持一阵,十回合后,两人便觉体力有些不支,至一百回合之时,两人已无更多力气去进攻,只得勉强防守。 两方对战,当一方被逼迫到只能防守,而无法进攻,可想而知,这场战斗的结果会如何。 李梦龙与盘龙此刻无异于在等死,他们只顾防守的行为也无异于已放弃希望,只求速死。 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不知为何,刘三栋竟已杀了出来,不知他是因为自我道德的忽然觉醒,亦或是被李梦龙与盘龙的兄弟情深所打动,不论如何,总之,现在,他已为李梦龙和盘龙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梦龙与盘龙又怎会白白错过,两人收剑转身,施展轻功,只几个纵身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他们便似那脱了牢笼的小鸟,任尔飞翔,他们已高兴地昏了头,甚至都已忘记了要在临走之前,对刘三栋施以一声“感谢”,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时,东方天色已泛白,他们俩已跑了一夜。 李梦龙站在一块巨石之上,任凭大风吹得他长发飘扬,衣带翻飞,吹得他思绪万千。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盘龙望向远方,满脸幸福,其实,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回去。”李梦龙回答得非常干脆,言语中不带有丝毫的感情。 盘龙闻言,笑得更加开心,“师父若是知道我们此去西域,不仅能安然无恙,还能带回如此重要的消息,不知该多高兴…”说罢,他不禁又笑了笑。 李梦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东方的曙光,微微发愣,忽然,他站起身,“走!” 李梦龙一声令下,盘龙立马照办,他把两匹马牵来,这两匹马,乃是他们路过一家客栈之时,出高价购得的,以做脚力。 李梦龙已跨上马,他奋鞭一扬,马儿便似脱缰般,四蹄翻飞,飞奔而去。 盘龙也已跨上马,但他却惊讶地发现,李梦龙并没有追上他,他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片尘土飞扬之间,一匹快马已向西方疾驰而去。 盘龙急得大喊:“梦龙兄!你走错了!浮生门在东方!在东…” 忽然,他不喊了,因为就在刚刚,他已明白,李梦龙为何又向西去,他已猜到,他定是又要回到那个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不得不去见的人,也只有他,还会惦记着的事,也只有他,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再入虎穴,只为道声感谢…… 盘龙不禁再次陷入沉思,他的眼前一片茫然…… 片刻后,一声鞭响,一声马鸣,一阵蹄声,一阵尘土,西路漫漫,再添一人…… 第124章 回浮生门 黄昏风起,暮色四垂。 依旧是那片树林,依旧是那堆篝火,火堆余烬仍在,风过时,飘散青烟几许,灰烬数重。 当李梦龙与盘龙赶到那片树林之时,一切都已结束了,树林依旧是那般安详静谧,透着幽深与古意。 只有那堆仍未燃尽的篝火,似乎还在诉说着昨晚的情形,火堆旁躺着的一众死人,也是那场战斗的见证者。 这群人之中,大部分都是血蝠教的人,只有极少数的,仿似是黑衣教主的手下,李梦龙在昨晚与黑衣教主的战斗中曾留意过他们,因此,他才能一眼便认出。 毋庸置疑,这里发生了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而毫无疑问的是,这场战斗是发生在李梦龙与盘龙逃走后,而且是发生在圣月神教与血蝠教之间。 李梦龙已猜到,昨晚他们走后,刘三栋为掩护他们,不惜以身犯险,竟胆敢阻拦黑衣教主,黑衣教主大怒,欲诛杀刘三栋,此刻,守在林外的刘三栋的手下们见事不妙,护主心切,遂群起反抗。于是,刘三栋的手下便与黑衣教主的手下杀在一处,血蝠教便与圣月神教拉开战幕。 李梦龙可以想象得出那一幕,他的眼睛已瞬间潮湿了。 他还记得刘三栋曾对他说过,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血蝠教,他的肩上挑着的是整个血蝠教百余人的身家性命,他的脑中装着的,是复兴血蝠教百年前的光辉鼎盛,他曾说,若是可以让他选择,他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再选择血蝠教掌门这条路,因为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的负担实在太过沉重,他甚至已有些直不起腰来。 为了血蝠教,他不得不学会心狠手辣,为了血蝠教,他不得不学会耍尽阴谋诡计,为了血蝠教,他不得不学会变得圆滑世故,不得不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不得不学会卑躬屈膝,不得不学会巧言令色,他不得不学会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什么对复兴血蝠教有助,他便一定要学会什么,不管过程有多痛苦,有多艰辛,有多无助,他都一定要学会。 而他要掩藏的东西也有太多太多,他要藏起善良,露出奸诈,因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要藏起同情,露出冷漠,因为人们不会可怜弱者,只会崇拜强者,并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强者,然后再像当初强者欺负他们的那样,欺负弱者,他还要藏起真情,露出残忍,因为他要让大家都怕他,大家只有怕他,才会敬畏他,才会听他的话,他的掌门才能做得安稳,他要藏起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他每天都不得不戴上无数层面具,活成大家希望他活成的样子,做一个合格的掌门。可又有谁知道,他的层层面具之后,隐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张面容,恐惧,弱小,脆弱,又有谁知道,那一个个深夜,他是如何咬着牙坚持下来,待明日朝阳升起,他便又是那个威严,残忍,城府极深的一教掌门,他是尊贵的,更是悲哀的,这所有所有的一切,皆是为了血蝠教,皆是为了血蝠教的复兴大业。 也许,他是被压抑得太过痛苦,过去他已麻木,他已认命,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便应当是这样的,他的一生,也应当为血蝠教献身,或许直到遇见李梦龙之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可他却遇到了李梦龙,在他最绝望,最麻木,最认命的时候,他遇到了李梦龙,不知这是他的有幸还是他的不幸。 李梦龙的乐观豪爽深深地吸引着他,打动着他,在遇到李梦龙之前,他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还可以像这样地生活,潇洒,快意,有酒便喝酒,没酒便吃肉,有酒喝时便大碗喝酒,有肉吃时便大块吃肉,他们似乎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他们是真正的浪子,是真正的神仙,逍遥快活,不在三界内,跳出五行中,他们简直是那个恣意妄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孙大圣,而他则是那个永远也翻不出如来掌心的斗战胜佛,他虽是“佛”,却也只是如来手下的“佛”。 他也许深受李梦龙的启发,他也想如李梦龙那般活得潇洒,过得快意,于是,终于在今天,他撕下了他脸上的所有面具,他今生第一次活成了“自己”,为了朋友,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快意恩仇,那一刻,他无疑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人,那一刻,他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王”。 他本以为自己终于又能从斗战胜佛变回成那个上天入地的孙大圣,可他却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中的第一次尝试,便以失败告终,他其实应该明白,他也许早已猜到,斗战胜佛,无论如何翻腾,他也只是如来手下的一个“佛”,他也永远翻不出如来的那座五指山。 刘三栋已不知去向,也许他是被“如来佛祖”抓了回去,又或许他真的做到了,他终于逃出了“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便是,他必定会元气大伤。 李梦龙已跨上马,他的目光望向西方,他的马鞭也已指向西方,他所做的所有的一切,无一不再表明,他要去西方。 而这一切,盘龙当然看得出。 “梦龙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盘龙是明知故问的。 李梦龙没有说话,他的眼眶已泛红,他的眼睛仍望着西方,仿佛他便是想用这一切来表明,他的决定无可动摇,他的态度异常坚决。 “梦龙兄,你想去找刘三哥,我知道,我也绝不反对,说实话,我现在也想要这样做…”盘龙略一停顿,看向李梦龙。 李梦龙仍旧一言不发,但他的目光已似有缓和。 盘龙接着道:“可我们现在不妨冷静下来,认真地想一想,刘三哥现在在哪儿?若是你能告诉我刘三哥在哪儿,我肯定第一个便要冲过去,给他跪下磕头…”盘龙说着说着,忆起往事,不禁悲从中来,眼圈也已红了。 “不知道,便去找。”李梦龙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道。 “找,当然可以,可怎么找?要谁去找?就凭你我吗?满天下地找吗?” 李梦龙沉默了,他的头低得更低了。 “梦龙兄,听我一句,咱们先回浮生门,待见到掌门师父,将情况如实禀明,我相信,掌门定会理解你我,到时,倾浮生门全教之力,攻下圣月神教,找到刘三哥,依我看来,这要比你我在这儿白费事,省下百倍力,最主要的是,还更有效,梦龙兄,你意下如何?” 李梦龙抬起头,看了一眼西方,又扭回头,看了一眼东方,似有踌躇,但片刻后,他的眼神已不再迷茫。 他已调转马头,奔着东方,奔着浮生门,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他向来是这样的人,一旦决定,便会立即去做,因为,在他的眼中,做,永远要比说,来得更为实际,也更为有效。 盘龙看着李梦龙的背影,直到已快看不见,他方才嘴角含笑,跨上良马,扬起马鞭,追随李梦龙,绝尘而去。 第125章 意指何意 李梦龙与盘龙已在赶回浮生门的路上。 此刻,圣月神教,古墓之中,黑衣教主长身站立,她仍站在那口巨大的石棺之上,一块黑布遮住其大半面容,只有一双眼露在外面,目若寒星,点点森芒。 没有人知道,此刻,她黑布之下的表情是怎样的,就正如从来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当然,她也从不会教人知道,她的秘密,没有人可以窥探,她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黑衣教主眼望虚空,就在刚刚,她的手下已向她禀报,刘三栋的下落,当然,结果一如往常,毫无半点下落,便是他的那些手下,也是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黑衣教主当然知道,这是刘三栋的伎俩,而且是他老早之前,便已想好的,不然,那天,他的手下绝不会退得那般迅速,甚至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更不会直到今日,竟也寻不到关于他们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 很显然,李梦龙的出现,便是刘三栋计划实施的饵,只要黑衣教主对李梦龙起了杀心,刘三栋的计划便已算成功了一大半,而黑衣教主又是一定要杀李梦龙的,可以说,不管如何,刘三栋的计划都会顺利实施。 待黑衣教主欲下杀手之际,刘三栋再挺身而出,众人肯定来不及反应,李梦龙与盘龙便趁乱逃跑,而后,刘三栋率领人马,安然撤退,逃到一个早已事先准备好的,任何人都寻不到的地方,进行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黑衣教主当然猜不透刘三栋为何那样做的原因,但是,她明白,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刘三栋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他既然肯这样做,便一定会有这样做的原因,而且,刘三栋绝对是顶聪明的人,他绝不会随便拿血蝠教上下百余人的性命开玩笑,他一定知道,背叛圣月神教,得到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下场,既然如此,能教他不惜付出整个血蝠教为代价也一定要做的事,这件事,一定要比他背叛圣月神教得到的东西更多,更好,黑衣教主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有一点她却可以断定,那就是,那个东西绝不会是所谓的朋友情谊,兄弟情深,她了解刘三栋,刘三栋绝不会是那种头脑一热,便会做出某些决定的人,他是一个理性的人,有时,甚至理性到可怕,几近疯狂,不带有丝毫感情的理性的疯狂。 ——他绝不会是为了李梦龙才这样做的,绝不会是,可,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黑衣教主心里想着,不禁眼神发滞,神情呆板,思绪便已飘回到那一天,那一段时间,那一片树林…… …… …… 李梦龙与盘龙逃走后…… 青牙怒目圆睁,看着刘三栋,他已抽出手中长剑,欺身上前,他是欲杀了刘三栋。 黑衣教主看着刘三栋,一言不发,而刘三栋却在笑,他现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忽然,黑衣教主叫住了青牙,青牙虽极为不愿,但他却并未多说什么,甚至也是一言不发,便退到黑衣教主身后,只是,那双暴突的眼睛,怒目圆睁,似乎是在诉说着自己的不甘。 “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黑衣教主语气极为平淡,似乎并不怪他,只是在用平和的话语询问他。 “不为什么?老子想放就放!”刘三栋的回答中语气却极为不善,似是有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 他的这番话早已引得在场所有的圣月神教的弟子们的不满。 ——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这是在跟教主说话吗?他莫不是疯了? 这是此刻在场所有人的共同想法。 可只有刘三栋一人知道,他没有疯,相反地,现在的他,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更加冷静,他等这一天已等得太久,今天,他终于有机会,终于有这样的一个绝好的机会,现在,他便要站在这里,向在场的所有人,彻底地喊出他的心声。 “去他娘的黑衣教主!去他娘的圣月神教!老子不想再陪你们玩了!老子玩够了!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刘三栋站在那里,狂笑不止,仿佛现在的他,便是整个天底下,最大的王,只有王,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狂笑。 他是将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卑微、低贱、奴颜婢色、低声下气,今日,都通通地笑还给了黑衣教主,而抛去了这些的他,便已是一个掌门,一个教的掌门,一个真正的掌门,不会低人一等,矮人一头的掌门,一个可以和黑衣教主平起平坐的掌门,虽然,这些都不过是他心头的臆想,但是起码,他的臆想已距离它的实现更进一步了。 无疑,刘三栋的狂妄早已令在场众人极为不爽,大家皆是摩拳擦掌,扭脖子踢腿,仿佛下一秒,他们便会冲上去,将刘三栋撕碎了,生吃了似的。 然而就在这时,众人只听得林外一阵人欢马嘶,树叶沙沙作响,叫喊声,吆喝声,兵器交击声,战马奔腾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瞬间便占据了这整片树林。 待众人再仔细看时,刘三栋的身后已站着一堆人,皆是血蝠教的人,他们个个奇装异服,跃跃欲试,似乎早就想与圣月神教的这帮喽啰交手,顺便再宰他几个,出出气。要知道,平日里,这群圣月神教的弟子,可没少欺负他们血蝠教的弟子,跳水砍柴,生火煮饭,更是家常便饭,对此,血蝠教的弟子们皆是敢怒不敢言,毕竟“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刘三栋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他们,不可鲁莽行事,他还说,他们离复仇的日子,已不远了。 今日,血蝠教的众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们终于能扬眉吐气了,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那帮圣月神教的杂碎们了。所以,他们都很高兴,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然而此刻,黑衣教主的脸上绝对是最难看的,冷若冰霜,毕竟,自己的手下胆敢公然谋反,这事,换作是谁,怕是都不会安之若素。 黑衣教主怒了,她只一瞪眼,只一瞬的功夫,对面,血蝠教之中,便已有十数人莫名倒地,一命呜呼。 而李梦龙与盘龙看到的,便是这些人,他们皆是死于黑衣教主的一瞪之威下。 这一幕,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忽然,血蝠教的众人也已不笑,他们已笑不出了,刘三栋也已笑不出了,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对着黑衣教主,淡淡地说道:“圣月神教,早晚会毁于一旦,这个时间,并不长,我可以等…”说罢,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很是高深莫测。 之后,刘三栋自怀里掏出一物,黑色,球状,只见他将此物猛地往地上一掷,霎时,白雾弥漫,烟气肆起,待雾气散尽,林中已再无血蝠教与刘三栋的半点人影…… …… …… 黑衣教主回过神来,她还是想不通,刘三栋那一番话,所指何意,现在,他只将希望寄托于孟婆的身上,孟婆易容改扮,前去终南阁参加“捉麟大会”,前后算来,已有半月有余,不知那边情况如何?只希望孟婆此去,能够带回些好消息罢。 黑衣教主望着眼前的黑暗,那是一片她从未涉足过的全然未知的领域。 她迷惑了,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第126章 枯阁 李梦龙与盘龙快马加鞭,途中逢店便歇,无店赶路,日夜兼程,光是好马便换了十几匹,因此,只用了大半月,便回到浮生门。 浮生门外,依旧冷清,进得门内,山水石画,花鸟影壁,倒与昔日无异。 李梦龙与盘龙在路旁一家小店吃些汤面,垫垫肚子,便又疾疾启程,赶往掌门处。 途中,两人经过涯丹院,李梦龙便进得院去,一是许久未曾回来,有些想念,愿睹物思情,进来看看;二是为一见师父涯丹长老,毕竟回来一次,当先拜见师父,以表孝心。 涯丹院甚是冷清,竟无几人在此修炼,便是那几人,也不过是抻抻胳膊,踢踢腿,懒懒散散,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院内之人一见有人来,忙回头去看,一见是李梦龙,先是一惊,而后悚然,忙迎上前来,点头哈腰,似有些谄媚道:“师叔,您回来了,此去可顺利否?一路颠簸,必定疲乏,您先歇着,我去给您冲杯茶水,可缓解旅途劳顿之苦…”说罢,便欲告辞退下。 李梦龙忙拦住那人,道:“不必,我待不了多大一会儿,一会儿便走,不必麻烦…” 那人微微点头,答应一声,而后束身站立,站在道旁,一动不动,毕恭毕敬,看着李梦龙走进屋去。 李梦龙进到屋中,屋中并没有人,就连平日的侍奉小童也不在,李梦龙呼唤两声,无人应答,见状,李梦龙先在床上稍坐片刻,思衬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最后,他决定,还是先去掌门院,与盘龙一同面见掌门,将西域之事述说一遍,再听掌门定夺。 李梦龙想到便做,一眨眼,已来到院中。先前向李梦龙献媚那人仍在,他一见李梦龙要走,忙跟在身后,道:“师叔,您有何事,尽管吩咐,师侄我定会替您做得周全…” 李梦龙看了看那个人,他现在真已有些怕那人,他向来是最怕别人唠叨的,更怕别人缠着他,不想今日,竟碰到这个既能唠叨,又会缠人的人,李梦龙顿时便感一个头似两个大,况且,人家是来主动关心他,也是为他好,他也不好直接拒绝,更要顾及那人的面子,因此,他思索再三,最后只得说道:“多谢你今日的指点,不过,我来浮生门也不是一日了,道路府院,我还是能找得到的,就不劳你多费心了…”李梦龙一番话说完,便转身想走,可回头一看,那人却还是跟着,一双眼滴溜乱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时看向李梦龙。 李梦龙虽有些痴,但人情世故,还是懂些的,见他这副样子,他已懂了,于是,他便冲那人微笑着说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在掌门面前给你美言几句的…”说罢,又冲那人笑了笑。 那人闻言,嘴巴顿时咧得老大,他终于是等到了这句话,要知道,长老弟子的一句话,可比他在这儿辛辛苦苦地干十年还要有效,因此,他笑逐颜开,喜形于色,不禁又点头哈腰道:“如此,那就多谢师叔了,有劳师叔了,师叔大人大语,一言九鼎,定不会为了这一件小事,败坏掉自己的名声的,况且,这也用不了师叔多大功夫,只需动动嘴皮,便足矣…”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李梦龙却已转身走了,转身之前,便听得那人最后喊来一句,“师叔!我叫三若!您可别忘了!” 李梦龙已消失在街角转弯处,他已没有心思继续听那人唠叨不休,现在,他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会儿见到掌门,该如何向他诉说此次西域之行的经过,以及,血蝠教与圣月神教之间的关系,他需要思考,组织语言,想好措辞,以及可能要有的,对策…… 李梦龙施展轻功,自空中掠过,不知为何,整个浮生门异常冷清,街上行人寥寥,就连平日里最热闹的几大院落、市集,此刻亦是冷冷清清。 李梦龙不禁心中疑惑。 ——浮生门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待李梦龙赶到掌门院时,迎面便撞见了盘龙,盘龙是早便来的,在李梦龙回到涯丹院时,他便已赶来了。 此刻,他正坐在院前石阶上,看来颇为焦急。 盘龙一见到李梦龙,忙站起身,急道:“梦龙兄,你可算是来了,我都快要急死了…” 李梦龙不知所以,有些茫然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盘龙回身看了一眼掌门院,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焦急,道:“我方才进去见掌门师父,可师父并不在里面,就连平日里服侍师父的小童也不在,而且,院内空无一人,死寂非常…”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接着道:“梦龙兄,你说师父他们不会被…” 盘龙话未说完,便被李梦龙打断,李梦龙连连摆手,道:“不会,绝对不会,凭掌门的武功修为,相信这整个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动得了他…” “可…”盘龙欲言又止,满脸焦急之色。 “嘶…”李梦龙摸摸下巴,吸了一口凉气,缓缓道:“方才,我回涯丹院,本打算去见涯丹长老,可师父也不在,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向来喜爱游山玩水,不在也属正常,但掌门一向安分,平日里也不见他外出,更不会无故失踪,这是为何…”李梦龙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两人皱着眉头,默默无言,忽然,盘龙一拍脑门,大喝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了…” 李梦龙闻言,不无惊讶,忙问:“在哪儿?” 盘龙深吸口气,眼望远方,接着幽幽地吐出,道:“枯阁…” …… …… 当两人站在枯阁外时,不禁被枯阁的景象震撼,只见一颗参天枯树,高逾数十米,其上挂满一个个黑色的方匣,黑匣排列整齐,细细数来,竟有数百个之多。 在来的路上,盘龙已向李梦龙介绍过,这“枯阁”,乃是浮生门中长老闭关修炼之所,尤其是闭死关的长老,皆集中在此,还有历代掌门,到一定年纪后,便将掌门之位传于下代掌门继承者,而他自己,则会来到这“枯阁”之中,闭死关,以期参悟武道至圣,更进一步。通常,闭关中的长老,除发生极特大事外,绝不轻易出关,他们闭关,通常是闭关到死,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不到死,他们都是不会出来的。这便是死关的由来。 而“枯阁”前的枯树,相传乃是浮生门建教之日,由浮生门第一代掌门亲手所植,此后,历代浮生门长老闭关死后,皆会将尸体盛敛入棺,悬于枯树之上,而那一个个黑色的匣子,实则便是一个个棺材,每一具棺材中装的都是浮生门历代掌门、长老的尸首。 因此,可以说,“枯阁”乃是浮生门的圣地,而枯树,便是整个浮生门的圣物,是整个浮生门的象征。 虽说历代掌门、长老不问门中事物后,便在此闭关,但若是现任掌门有何疑难,无法解决,他们却仍会施以援手,只需现任掌门将所求之事写于纸上,交与专人,面呈历代掌门、长老,再将解决方法写于纸上,交给现任掌门即可。 而掌门若有事外出,也必定要将外出缘由写于纸上,交与历代掌门、长老知晓。 因此,外界认为,浮生门强大,神秘,其原因便在于此。 只要有“枯阁”在,浮生门便永是不败的存在。 李梦龙与盘龙已来到“枯阁”门外,忽然,李梦龙感到一股杀气,他忙喝道:“谁?!” 第127章 魏何长老 李梦龙与盘龙来到“枯阁”外,忽地,李梦龙察觉到有一股杀气逼近,与此同时,一把剑便来到其身后,李梦龙反应奇快,一弯腰,一矮身,极轻松地便躲过那一剑,这也就是李梦龙在西域历练了一番,否则,若换作以前,纵然能躲过,也必定会挂彩。 “什么人?!”李梦龙忙回头,看向身后,却见一青衫人,头戴青冠,瘦削身材,一身青袍,手持长剑,气质不凡。 此时,那执剑之人仍保持着出剑的姿势,只不过,他的表情却显得很是惊讶,大概,他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剑,会被李梦龙如此轻松写意地躲开,以致,他还沉浸在那一剑中,没有回过神来。 “你是…魏何长老?”盘龙忽地凑前一步,仔细打量那人,而后语气极为惊讶地说道。 那人忽闻有人叫自己,终是回过神来,这才定睛看向来人,似有些疑惑,道:“你们是谁?来此做甚?”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弟子盘龙见过魏何长老…”盘龙忙跪倒磕头,见站在一旁的李梦龙竟一动不动,忙拉拉他的衣角,示意他跪下。 李梦龙看着魏何长老,魏何长老也在打量着他。 终于,李梦龙跪倒在地,低下头,道:“弟子李梦龙,拜见魏何长老…” “你们认得我?我还以为在这世上,当无人再识得我,没想到…”魏何长老欲言又止,一番话竟生出许多感伤之意。 “弟子早年间,曾有幸在门内大典上见过列位长老,弟子便也是在那时见过魏何长老的…”盘龙道。 “门内大典…好久以前了…久得我都快要忘记了…”魏何长老喟叹道,语气又有些感伤了。 “是啊,已有十年了…”盘龙依稀记得,自己那时还只有几岁,刚刚入门,因他淘气,便被掌门师父带到门内大典之上,只是为借大典庄严阵势,吓一吓他,好收一收他的性子,这一招的确管用,小盘龙从未见过这般阵仗,还真是被吓住了,坐在椅子之上,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看着众位长老依次进香,入座,而他当时记得最清,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一位魏何长老。 魏何长老位列“四御”之列,在门中,地位仅次于掌门与“三卿”长老,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了。 不过,能给小盘龙留下深刻印象的却绝非他的所谓的地位,毕竟,对于当时的小盘龙来说,他根本不懂什么地位、尊卑,他当时记得最深的,只是魏何长老身旁站着的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简直太美了,美得惊为天人,她的美,不仅令在场所有的人艳羡不已,就连当时的小盘龙,也被她的美震撼了,以致直到今日,他仍是久久不能忘怀。 “十年了,十年了…”魏何长老喃喃道,“阿无,没想到,你离开我已有十年了,十年了…可我为何觉得你我仿佛昨日还曾相见…阿无…阿无…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啊…阿无…阿无…”魏何长老坐在石阶之上,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打开葫芦嘴。 “咕嘟嘟”…… “咕嘟嘟”…… 他已灌下好几口酒。 看来,魏何长老口中的阿无,应该便是十年前,盘龙见过的那个绝美的女子,这虽然只是盘龙的猜测,但他坚信,自己的猜测绝不会错,能让“四御”之一的魏何长老念念不忘,神魂颠倒,神销魂散的,除了那个气质如兰的女子,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盘龙此刻真地很想发问,他想问一问魏何长老,他为何会在这“枯阁”之中,还有,当年那个绝美的女子与他是什么关系,而那个女子,此刻又身在何方…… 但是,这些问题,他却是绝不会发问的,看得出来,魏何长老对那个女子定是有着不一般的情愫,不然,他也不会十年间来,仍对那个女子念念不忘。 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这段秘密,是一个人心中永远难以企及的痛,我们要尊重别人,尊重别人的这段秘密,就让那个秘密永远只存在于别人的心底,生根发芽,开出花。 于是,盘龙决定问些自己可以知道的事。 “魏何长老?我听闻您十年前便已去周游天下,可为何?会在此?”盘龙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不时地拿眼觑魏何长老。 魏何长老灌下一口酒,道:“何为天下?天下,便是这‘枯阁’,‘枯阁’,亦为这天下…”说罢,哈哈大笑,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盘龙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索性便不再去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掌门师父,将西域的情况如实禀报。 盘龙接着问道:“那魏何长老可知,掌门师父的去向?” 不料一提起掌门,魏何长老笑得更为大声,几近癫狂,“掌门?掌门师父?哈哈哈!哈哈哈!我魏何,区区一介山野村夫,哪里比得上掌门?啊?我比得上吗?比不上…哈哈哈…哈哈哈…” 盘龙与李梦龙见他形容痴狂,不知他是真疯,还是装疯,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看来,都注定不会有所收获。 他俩索性便不再去理会魏何长老。 魏何长老却仍是疯癫狂笑,提着酒葫芦,东摇西晃,走开了。 “梦龙兄,看来,魏何长老并不知掌门去向…”盘龙眉头紧皱,对一旁的李梦龙说道。 “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掌门吗?”李梦龙问道。 盘龙低头思衬,忽然,他的目光一亮,但随即,便又黯淡下去。 可这一切,并没有逃过李梦龙的眼睛。 “你想到了什么?” “我…算了,还是不说了…”盘龙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或许可以一试…” “这…好,我也就是说说,梦龙兄,你可千万莫要当真…” “先说来听听…” 盘龙一指眼前的“枯阁”,向李梦龙使了个眼色。 李梦龙已懂,“你是说,我们进‘枯阁’?” 盘龙闻言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梦龙兄,你就当我没说…” 李梦龙忽地一摆手,摸着下巴,神情颇为严肃,良久,他抬起头,眼里已有了光,“或许,可以一试…” 盘龙闻言脸色剧变,惊骇不已,忙摇头道:“梦龙兄,这可万万使不得,擅闯‘枯阁’,是触犯门规,按门规当处死的,这可万万使不得…” 李梦龙笑道:“那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找到掌门…” 盘龙一脸苦相,摇摇头,垂头丧气,道:“没有…” 李梦龙笑意更浓了,道:“既如此,走…” “可…”盘龙还是担心。 “走,先找到掌门再说…”李梦龙已打断了他的话,并且一马当先,已经走上“枯阁”前的石阶。 盘龙无奈,站在原地,叫李梦龙,可李梦龙并不回头,盘龙急得跺脚,最后,他终是一咬牙,一狠心,跟上李梦龙。 第128章 兜圈子 “枯阁”内冷幽森然,如冰窖一般。 李梦龙与盘龙初次来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梦龙兄,梦龙兄…”盘龙叫住李梦龙。 李梦龙站住,回头看他。 “梦龙兄,我们去哪儿?”盘龙低声问道。 “不知道。”李梦龙回答得很干脆。 “不…不知道?” “你在这浮生门中待了十余年,你都不知,我初来乍到,又怎会知?” “可,可我也从未来过此地啊,便是来过,也只是在外观望,师父从不许我进入‘枯阁’的…” “哦…那就没办法了,走一步看一步…”李梦龙无奈一笑。 “走…走一步看一步…梦龙兄,我虽从未进过这‘枯阁’,但也时常听门中长老说起,这‘枯阁’,既为浮生门圣地,亦是禁地,便绝不是空有虚名的,‘枯阁’内高手如林,陷阱无数,一般人若是擅入,必会殒命于此…” “啊?那你为何不早说?”李梦龙故作惊讶状。 “我…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你便…怎么办?要不我们现在出去,应该还来得及…”盘龙说着便要出去。 李梦龙却拉住了他,“等等,我可没有说要走…” “啊?还要留在这儿啊?”盘龙的表情已似要哭。 李梦龙一笑,“来都来了,若是就这么回去,我怕是会心有不甘啊…况且…难道你就不想进去看一看?”李梦龙说着,朝里面一努嘴。 “这个…”盘龙有些犹豫了。 ——毕竟都已走到这里,若真是现在回去,自己估计真地会留遗憾,唉,罢了,罢了,大不了一死而已,死,又有何惧?不过,若是今天因怯懦没有进去,那怕是会比死还要难受百倍的事。 “好!今日,我便陪梦龙兄走这一遭,便是刀山、火海,我盘龙趟着走过去便是…”盘龙忽然觉得一股豪气勃然而发,不禁喊出声来。 李梦龙笑了,他已又向前走,仿佛前方的未知于他而言不过是已知,他已满怀自信地向那里走去。 盘龙也扬起头,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于他而言,只要有李梦龙在,纵然前方是剧毒猛兽,他也敢闯一闯。 人,向来便有一种探索未知的好奇之心,这种好奇,自古有之,只是今天,在李梦龙与盘龙身上,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了。 “枯阁”广大无边,李梦龙与盘龙二人已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可前方依旧是长长的长廊,黑暗笼罩其间。 李梦龙不禁停下脚步,盘龙亦站定。 李梦龙皱着眉,对一旁的盘龙说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枯阁’有多大?” 盘龙摸着下巴,思忖道:“我虽不知,但若以咱俩的脚力,按理说现在应该已走到尽头了,不知为何…”盘龙的话没有说完,李梦龙已懂。 “我记得在进阁之前,咱俩站在阁外枯树下,我曾用眼细细地打量过‘枯阁’,我记得很清楚,‘枯阁’虽大,但绝不是这般大,咱俩少说也已走了一个时辰,这样的速度,莫说一个‘枯阁’,便是十个‘枯阁’,咱俩也已走下了,可这条长廊却似没有尽头般,绵绵延延,无边无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梦龙说完,盘龙幡然醒悟,道:“你是说,我们其实一直在兜圈子?” 李梦龙点点头,道:“我虽不确定,但,不无道理…” “这可如何是好?”盘龙已有些发慌。 “莫急,现在,我们已不能再走,当从长计议…” “可我们不走,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 “等等,等等,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李梦龙已陷入沉思。 盘龙皱着眉头,百无聊赖,便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乱划。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泥沙地,因此,很容易便能划出些印记来。 盘龙看着地上的这些道道儿,觉得很有趣,便划得更起劲儿了。 忽然,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盘龙猛地站起身,一拍身旁的李梦龙,李梦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着盘龙,似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梦龙兄,梦龙兄,我想到了,我想到了…”盘龙激动得大吼。 “你想到了什么?” “梦龙兄,既然我们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在兜着圈子,那我们可以先在这里做上记号…”盘龙一指脚下。 李梦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好。”李梦龙的眼睛一亮。 …… …… 当李梦龙与盘龙再次看到那个记号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确定,自己的确是在兜着圈子。 “怎么办?” 当他们知道是在兜着圈子的那一刻,李梦龙便已又蹲在地上,皱眉沉思。 李梦龙没有回答,只不过,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第129章 八道石门 “我们不能被困死在这里,与其坐在这里等死,倒不如四处转转,兴许会找到一线生机。”良久,李梦龙起身,说道。 盘龙点点头,道:“梦龙兄所言甚是,这里即便是迷宫,也必定会有出口,否则,那些进出‘枯阁’之人,岂不是早已被困死在这里?可这一路行来,我们并未发现任何尸体,可见,这里是有出口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既如此,咱们不便耽搁,走。” 两人说定,便起身向前走去,李梦龙在前,盘龙紧随其后。 “注意四周墙壁,若是有出口,必定是留有暗门,若有暗门,必定是掩在墙壁里…”李梦龙忽地想起,在李府,也有这样的似迷宫般的长廊,专为迷惑外人所建,而暗门,通常是开在墙壁之上。 盘龙答应一声,以示知晓,而后两人分开,一人负责一面墙壁,仔细摸索,不放过任何细小之处。 时间流逝,就这样,约莫过去一刻钟,两人一无所获,墙壁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凸起,或是凹陷,更没有可以活动的石砖,盘龙和李梦龙已有些灰心丧气了。 盘龙双膝跪地,面对着墙壁,气急败坏,一想到自己竟要被困死在这种鬼地方,想必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又一想到,他们可能是第一个被困死在“枯阁”中的浮生门弟子,而这“枯阁”,偏又是浮生门的,这便相当于,自己被困死在自己的家中,自己死于自己人之手,这是何等窝囊、憋气的事。 盘龙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不觉已握起双拳,怒气勃勃,对着面前的墙壁发起了火。 这一通拳抡得可谓是虎虎生风,呼呼作响,锤得墙壁亦是“空空”作响,上面灰尘四起,掉下的尘土落到盘龙头上,身上,哪里都是,可盘龙却浑然不觉,仍是泄愤似地抡着拳头。 直到李梦龙叫他,他才有些回过神来,微微冷静下来,这一冷静下来,他便觉不对,声音不对,拳打墙壁的声音不对,通常来说,用拳打墙,发出的应是那种听来十分沉闷的声音,“嗵嗵”声才对,可现在发出的却是“空空”声,盘龙觉得难以置信,便不禁又多打了几拳,仍是那种听来极为空灵的“空空”声,盘龙大喜过望,他与李梦龙皆是相视一笑,他们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这块墙壁后是空的,毋庸置疑,他们已找到了生路。 盘龙忘情之下,便用手去推,是一扇门,门与墙壁之间只隔着极其细小的一道缝隙,若是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也就是盘龙运气好,本已是绝望至极,将欲放弃,却不想歪打正着,反倒得了生机,这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石门貌似极重,盘龙咬牙用力,石门也只是微微打开一道缝儿,盘龙力竭,便回头去找李梦龙,他正奇怪为何方才李梦龙不帮他,若是合他二人之力,虽说还是会费些力气,但若想打开石门,不成问题。 盘龙一回头,却见李梦龙已站在离他有些距离的远处,正对着那里的墙壁发呆。 盘龙不禁有些恼火,同时又有些好奇,出口已经找到,他不走,却站在那里发呆,是何缘故? 盘龙已走到李梦龙近前,盘龙正欲张口发问,李梦龙已知道盘龙来了,他一伸手,示意盘龙不要说话,而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面前的墙壁。 “空空…” “空空…”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听着这方才还教他欢呼雀跃、忘乎所以的美妙响声,他本该欢喜得大跳,欢喜得歌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但此刻,盘龙却是心如死灰,他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的。 “这…这是…为何…”盘龙哆嗦着嘴唇,他的话已说得有些不大利索。 一个人若是从满心欢喜,瞬间变得心如死灰,大抵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也大抵都会有这样一个举动,人之常情,这便如从天堂跌到地狱,从诸佛跌到众生。 李梦龙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在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话,对于一个这样的人来说,或许都已变得没有丝毫意义。 “我刚刚试过了,只有这两个地方有,别的地方仍是墙壁…”李梦龙看着盘龙,淡淡地说道。他认为,或许这样的话,对他来说,会好些,不至绝望。 果然,盘龙的眼中已又亮起了光,那是希望的光,“好,既如此,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这里究竟有多少个地方,是石门的,啊?走…” 盘龙不待说完,已向前冲出。 李梦龙摇摇头,跟在后面,他们仍是分工协作,一人负责一面墙壁。 一个时辰过后…… 他们已走完了这一条长廊,虽说他们也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走过这条长廊了。 他们共找到了八扇门,皆是在一侧墙壁,皆是李梦龙一个人找到的。 李梦龙初时是心悸的,尤其是当他找到第三扇,第四扇,第五扇石门的时候,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究竟一共还有多少道石门,毕竟,每多找出一扇,便意味着选择就又多了一项,相应的,错误的概率也便又大了一分。 他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盘龙那张失望的面容,毕竟,执意要进“枯阁”的人是他,明知凶险还仍要往里闯的也是他,自始至终,盘龙都不过是一个“陪葬品”,是一个无谓的“牺牲品”。 ——不,他不会让盘龙跟着他一起死,绝无可能。 他对自己说。 当李梦龙找到第八扇石门的时候,他已近乎绝望,他甚至已怀疑,自己还是否要继续下去,他知道,继续下去,后面的石门也将越来越多,层出不穷,他的精神已饱受催残,他已要坚持不下去,他忽然想要放弃了。 可当他甫一产生这个念头之时,他便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就坚持一下,哪怕是坚持到走完这条长廊,哪怕是坚持到找出所有的石门…再坚持一下,哪怕是一下就好…” 所以,当他最后走完长廊,并发现,只有八道石门之时,他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已笑了。 …… …… 接下来,便是决定该走哪道门,盘龙的意见是每个门都要走一遍,如果发现不对,便退回来,换其他的门,直到找到对的门为止。 可李梦龙并不赞成这种做法,首先,这种做法极耗时间,因为,谁也不知道门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更不知门后会有多大的空间,会不会有猛毒陷阱,况且,这种做法,极有可能是等到他们已渴死饿死在里面之时,仍没有走完所有的门。 这种做法已被放弃,可一时却又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场面陷入僵局。 盘龙已又坐在一旁,满面愁容,看着地上的沙石,发起呆来。 李梦龙蹲在一旁,闭目凝思,同时,他的嘴里仍在不停地嘟囔着,“长廊…墙壁…石门…八道石门…八道石门…八道石…八…门…八门…” 突然,李梦龙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两道精光一闪,在漆黑的长廊中,犹如两道火把,熠熠放光,更是惊动了一旁发呆的盘龙。 盘龙“霍”地站起身,急切地问道:“怎么了?!” 李梦龙微微一笑,笑容狡诈而猥琐,透露着得意与邪恶。 “嘿嘿…我想到了…” 第130章 “生”门 “枯阁”长廊内,八道石门排列整齐,错落有秩,正暗合道家伏羲八卦之中的“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且长廊之中的八门与八卦之中的八门方位几乎一致,李梦龙方才特意看过,他们进入长廊的那扇门在西北方,而西北方在八门之中正是“开”门之所在,依次类推,其余七门分别对应着的方位是 ——“伤”门在东,“杜”门在东南,“景”门在南,“死”门在西南,“惊”门在西,“休”门在北,“生”门在东北。 至于出口,便绝对是“生”门无疑。 以来时的“开”门为参照,自然不难找到“生”门。 此刻,李梦龙与盘龙已站在“生”门前,两人兴奋又紧张,毕竟,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李梦龙的猜测,若是猜对了,自然万事大吉,皆大欢喜,可若是猜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盘龙是愿意相信李梦龙的,一贯如此。 而李梦龙也是很少教他失望的。 李梦龙闭上双眼,深吸口气,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眸,轻吐口气。 终于,他的手已放在石门之上,不知何时,盘龙的手也已放在石门之上。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猛地发力,伴随着一声“轰隆隆”的巨响,石门已然打开。 那是一片未知的领域,令人向往,使人着迷,盘龙曾经于梦中无数次地来过这个地方,他甚至已能背下每一个见过的人的名字,每一处走过的土地的名字,可他偏偏唯独记不起的,却是现在,就是此刻,他们看到的一切。 他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的,从未来过,纵使他梦中所见甚多,可他深知,自己是从未来过这里的。 梦中所见不代表现实所见,现实所见却有可能在梦中已见,可不管怎样,梦中所见终是梦中所见,现实所见仍是现实所见,或许,只是现实所见更趋真实,总是要比梦中所见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些。 这便是盘龙与李梦龙第一眼见到“枯阁”时的所感所想。 一排排低矮破旧的草房,一间连着一间,一扇扇同样低矮破旧的木制窗板,一扇挨着一扇,可偏偏却没有门,或许,这便是想要证明,草房子里面的人本就是没有打算再出来的,直到死都不会再出来的。 盘龙与李梦龙穿梭于草房子中间,活像两只四处觅食却又寻不到食的野狗,只得四处去闻,一间间闻,四处去看,一间间看,只期待能够有所收获。 可他们却失望了。 每一间草房子都像是一处世外之所,他们别说进入,即便是靠近,也会心慌意乱,难以自制。 他们是找到了真正的“枯阁”,也来到了真正的“枯阁”,可他们却进不到真正的“枯阁”。 前面摇摇晃晃走过一人,一身青衫,一把长剑,嘴里叼着一个酒壶,面色微醺,口中嘟嘟囔囔,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梦龙向前几步,想要拦住那人,毕竟在这种地方,能碰到“活人”,走在草房子外面的“活人”,是绝不容易的一件事。 那人也很识趣,见李梦龙跑来,便乖乖地站住不动,摇摇晃晃,取下酒壶。 李梦龙初见那人,便觉眼熟,待看过三庭五眼,更觉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却已记不起来。 这时,盘龙走来,他是见李梦龙愣在那里,心有不安,方才过来的。 初见那人,盘龙先是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脸上便更有些惊恐的味道了。 终致声音中已带了颤音,“魏…魏何长老?您怎么会在这里?” 一直衔着酒壶的魏何长老终是抬头,觑了盘龙一眼,又微微转头,觑了李梦龙一眼,歪着头,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发呆,良久,那两只混浊的眼方复归清朗,可仍是有些发怔。 直到此刻,李梦龙方记起,自己是见过这位魏何长老的,而且就是在前不久。 他对这位疯疯癫癫的魏何长老还有些印象。 “魏何长老…”李梦龙心中虽不愿,可他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 同时,他们也很疑惑,魏何长老是如何进到这“枯阁”之中的,要知道,方才,他二人可是一直在长廊之内,却是并未见过这位魏何长老。 莫不成,进入“枯阁”,还有第二条路? 盘龙觉得有必要一问。 “魏何长老,恕我冒味,不知,您是如何进到这‘枯阁’之中的…” 魏何长老歪着头,似乎是在听着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话。 “我是走进来的…”看来,他已听清。 “走进来的?”李梦龙与盘龙不禁大惑道。 “从哪儿走进来的?” “那儿…”魏何长老一指。 盘龙与李梦龙一惊,那正是他们来的地方。 可随即他们便释然了,看来,这长廊“八门”在浮生门中也许早已不是秘密,或许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而已。 “不知魏何长老来此做甚?”盘龙问道。 “来此寻酒喝?” 盘龙不禁苦笑,看来这位魏何长老当真是嗜酒如命。 “你们呢?”魏何长老竟反问起他们,这在盘龙看来,是万万不曾想到的事。 “我们来找掌门。”盘龙回道。 “他在终南山。”魏何长老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终南山?”盘龙嘀咕道,看向一旁的李梦龙,却发现,李梦龙仍在看着远去的魏何长老。 “我记得在‘枯阁’外遇见他时,他曾说不知掌门去向,可为何他方才又说掌门在终南山?”李梦龙将目光收回,看着盘龙,疑惑道。 “许是他方才忘记了,刚刚忽然记起?唉,不管了,反正魏何长老是不会骗咱们的便是,既然掌门师父已有下落,事不宜迟,我们走?” “去哪儿?” “当然是去终南山了,我就说掌门师父不会无故失踪,想来是去参加‘捉麟大会’了…” “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怎地就没有关系?难道,你不想去看看?” 李梦龙沉默了。 “走,梦龙兄,走,权当是你陪我这一回,如何?” “这…” 李梦龙最终还是与盘龙去了,不为别的,只为与盘龙出生入死,只为兄弟,他也一定要去。 终南山“捉麟大会”,这一去,路途遥远,更不知是福是祸…… 第131章 求“长生” 终南山“终南阁”…… 这一月以来,是玄月道长最为意气风发的一月,也可以说,是他这五十余年来,掌管终南阁十余年来,最为意气风发的一月。 天下众英豪齐聚终南山“终南阁”,凡事皆要听从他玄月道长的调度,他现在竟已俨然一副武林盟主的姿态,出行必有下人侍奉左右,说起话来亦是慢声细语,还动不动便发怒,脸色永远严肃、铁青,极少笑颜,可能大家平日里对他客客气气,显得尊敬非常,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界上,总要卖他三分薄面,可玄月道长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大家尊敬他,便是为他的独一无二的高尚的人格所倾倒,便是认为他是有能力、有资格做他们的武林盟主的,可他确是太过高估了自己的。 世人认为,出家人皆应是清心寡欲,不注重声名利禄,将红尘俗事抛之于千里之外,他们皆应是无欲无求的圣人的,可见他们不是真地了解出家人,尤其是不了解处于江湖纷乱,武林争斗之中的出家人的。 既为武林人,便必经武林事,出家人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江湖各门派之中,有少林一派,有武当一派,这两大门派,皆是出家人,一个虔诚礼佛,一个一心向道,不过,不论佛亦或是道,至少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便是修身养性,参悟宇宙,参悟自然,参悟自身,以期达到天人合一,生前受苦受难,死后不堕阿鼻地狱,这两派,皆是求长生的门派,“佛”求的是死后的长生,而“道”求的是生时的长生,方法不同,途经有异,可这本质,却是相同的。 玄月道长既为道家一人,他的骨子里,自然也是想要求长生的,但他却又是不同于一般道家之人的,他所认为的“长生”,并非身体上的“长生”,并非活得久,在他看来,老而不死当为贼,一个人活得久了,也便厌世了,倒不如潇潇洒洒活过百年,溘然长逝,死后再寻个好去处,再来个人生百年,岂不妙哉! 从这一点来说,玄月的思想是与佛家思想有同的,生前积德行善,死后转世便会到得好人家,享一世荣华富贵,他是相信因果的,他是相信“三世”说的,即前生,今生,来世的,故而,他修的道并非“常道”,而是“非道”,“非道”为道,“道”便非“道”,而是一种为名,为利,一种看惯众生皆苦,却全然不加理会的“道”。 既是非“常道”,便应有非“常道”的表现,便要不同于一般的“道”,可非“常道”仍是“道”,既是“道”,便逃不出“道”的要求、束缚,所以,玄月平日里仍是穿着道袍,梳着道髻,戴着道冠,摇着拂尘,他仍是一心向道,求长生的纯粹的“道”人,至少,直到现在为止,终南阁内所有的人,皆是这样认为的。 玄月求的“道”,是“长生”,而他所求的“长生”,非肉体的“长生”,也非灵魂的“长生”,他求的“长生”,是“名”的“长生”,是“利”的“长生”,是众生皆苦,我却独乐乐的“长生”,是安然度过人生百年的“长生”,是一统武林的“长生”。 玄月深知,人生百年,何其短哉,不过弹指一挥间,有的人大梦一场,一觉醒来,发觉人生已走完,不觉懊恼至极,却也全无办法;有的人,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活成了别人的影子,别人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别人不做什么,他便也不做什么,待到幡然醒悟之时,才猛然发觉,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却完全活成了别人的样子,所有的一切皆是别人在支配,所有的一切皆是任由别人的摆布,何其哀哉! 每个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人生不过百年,匆匆而逝,到最后,每个人都会嫌人生太短,到后来,每个人心中都会留有遗憾,自己想要做的事,自己想要见的人,自己想要的幸福,自己一生追逐的,自己一生鄙弃的,自己一生苛求的,自己一生默许的,到最后,都会随着那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一道留恋的目光,那一切的一切,便都已尽皆烟消云散了。 从此以后,世上将再无你这样一个人,从此以后,世上的一切都将与你毫无瓜葛,你只是个鬼魂,只是个灵体,看不见,摸不着,你已无力改变任何事,任何人,因为,只属于你的那匆匆百年已然结束,你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丝毫存在的证据,存在的价值,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他们都会渐渐遗忘了你,终至一日,在这世上,将再无人记得你,再无人记得你的名字,甚至当你坟前的青草已然悄声长起,淹没了你的坟墓,也不会再有人来替你打理,到那时,你便是真地没有了存在的痕迹,你便是真地去留无意了。 而这便是玄月最为害怕的事,他深知,百年过后,世人提起玄月,将再无人知晓,可他想要的却是,玄月,会永远地被人们所铭记,这便正如“盗帅”楚留香,“小李飞刀”李寻欢,“灵犀一指”陆小凤般,而这,便是他所求的“长生”。 …… …… 今日,是一个盛大的日子,玄月早早地便起床,一番梳洗打扮,当太阳透过云霄照向万物之时,他已穿着最华美的道袍,道袍上已洒过最名贵的香料,吃过最丰盛的早餐,一碟刚摘洗的山果,满脸笑容地,站在那可以望见一整片碧波江水的楼头,迎着万丈霞光,看那远处一尾腾跃而起的金色鲤鱼,复又跌落江中。 第133章 守护 西关道上,一人一马,人极美,马极剽,人是女人,马是母马,人穿白衣,马披红纱,人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姿,马长得体态妍长,膘肥体壮。 人叫颖儿,马叫红菱。 颖儿望着高高的城门,不禁心生感慨。 “我的梦龙哥哥会在里面吗?”她自言自语。 颖儿已在城外转了三天,可城门始终不开,她没法进去,只得日日来此守候。 “姑娘,姑娘…” 忽然,一道极苍老的声音响起。 颖儿闻声,四下张望。 忽见城墙根那儿,坐着一人,是一个老太太,模样极邋遢。 老太太冲她招手,颖儿见状,忙翻身下马,牵着马,来到老太太近前。 “老婆婆,您唤我有何事?” 那老太太忙拿出一只破碗,伸到面前,说道:“姑娘,我看您一身贵气,必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您行行好,给我这老婆子几个铜板,让我买一个烧饼吃,老婆子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原来这老太婆是一个乞丐。 颖儿闻言,忽然悲从中来,不禁泫然欲泣,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以前讨饭的日子,那时的自己,也端着这样一只破碗,逢人便叫“大爷”,叫“奶奶”,为了多讨那一文钱,走街串巷,一日下来,嘴皮子都磨破了。 想到讨饭,便不由得会想到某些人,想到爷爷,想到李梦龙。 想到这些,她不禁哭泣了。 老太太不解,满脸惊吓状,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颖儿揩揩眼泪,笑道:“没事,没事,只是,您让我想到了故人…” 老太太一脸迷惑,“故人?” 颖儿已将钱袋掏出,她把钱袋里所有的银两都倒出,只是一些散碎银子,却已是她全部的身家了。 颖儿将银两放在老太太的那只破碗里,老太太唬得一哆嗦,忙说道:“用不了这么多,用不了这么多,只给我一个铜板就够了,我就想买块烧饼,用不了这么多的…” 颖儿将老太太的手一把按住,说道:“老婆婆,这是我身上全部的银子了,就都留给您,您拿着这些银子,去做些小生意,以后,不要再来乞讨了…” 老太太已跪在地上,此刻,她已泪流满面,她狠狠地攥着颖儿的手,说道:“哎呦,姑娘,我的好姑娘呦,您这可就是折煞俺老婆子了,俺老婆子哪有福气享用这些银子的,俺生来就是这乞丐命,俺没有这般福气的…” 颖儿却说什么也不肯,她已上马。 老太太忙窜到马前,一把抱住马腿,声嘶力竭道:“姑娘,您若是不拿回去,俺老婆子就不撒手,最好是让这马一脚将俺踢死,也省得俺活受罪…” 颖儿大惊,忙调转马头,让马不要乱动,“老婆婆,您这是为何?这钱,我留着也没有用,给您,您接着便是,我不要你还的…” “不行!姑娘,你净说傻话,钱还能没有用?出门在外,哪一样不用钱?不行!你下来,咱再说…” 颖儿无奈,只得下马。 老太太终于松开马腿,却一把攥住颖儿的手,“姑娘,俺老婆子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可俺老婆子也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没跟家里人说?俺就知道…” 颖儿想要反驳,可当她看到老太太那一副似乎早已料到的神情,那一刻,万千言语,如鲠在喉,却愣是无法说出一句。 老太太接着说道:“姑娘,不是俺老太婆说你,出门在外,尤其是一个人闯荡江湖,怎能如此轻易地就把自己的钱送给别人呢?你别看俺老太婆邋邋遢遢,就是个穷要饭的,可俺老太婆至少也活了六七十年,说句难听的,这吃过的盐怕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人在江湖,穷家富路的道理,俺们穷人乞丐都知道,你这大家闺秀的,怎能不知呢?这钱,你快拿着,俺一看你就是刚出来,也不知多拿些银子,在江湖上,将来用钱的地方多得是,你是不懂,你若是懂了,看你还敢这样糟践银子不?” 颖儿看着老太太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将银子放回钱袋,揣给自己,突然,她的鼻子莫名一酸,她竟忍不住地哭了,她忽然想起,以前,爷爷也是这样,一边唠叨不休,一边却又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看着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嘴,忽然感觉好温暖,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如他爷爷一般关心她的人,而且,还只是个与她相识不到半日的陌生人,她忽然好想抱抱这个老太太。 当颖儿猛地抱住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先是一惊,而后便欣慰地笑了,她在颖儿耳边低语:“俺也有个像你这般大的孙女…”说着,脸上便洋溢着温暖的笑。 接着,老太太忽然问颖儿,“姑娘,你要进城?” 颖儿微微点头。 “进城做甚?” “找人…” “哦,是找亲人,朋友,还是…”老太太忽然笑了。 颖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却红了,嗫嚅道:“亲…亲人…”说着,便把头埋得更深了。 老太太见她这样,倒笑了,“哎,姑娘,这有何可害羞的?谁还没年轻过?真是,想当年,俺老太婆年轻那会儿,可是西城罗望村一朵花,那当年追我的小伙儿可是都排着队的,光那媒人,就把我家门槛踢烂了不知多少个…”老太太提起往事,脸上便熠熠生辉,颖儿便也似乎是真地看到了她年轻时的风采。 “唉,可惜…”老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 “可惜什么?”颖儿忍不住问道。 “可惜俺家那死鬼早早便离我而去,生下的孩子,也都一个个早夭了,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俺都是一个人过,只不过,现在老了,干不动了,没活计,只得靠要饭活着了,不瞒你说,俺家那死鬼刚死那会儿,俺才三十岁,多少人都劝我,再找一个,再找一个的,唉…哼,死鬼,俺何赛花这辈子对得起你,俺给你守了一辈子寡,俺这一生,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人,俺对得起你…” 颖儿听后,不禁对面前这个乞讨的老太婆肃然起敬。 有些人的身虽是干净的,可心却是脏的,而有些人的身虽是脏的,但心却是不沾染一丝尘埃的。 就在这时,城门开了,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队官兵紧随其后,像是要出城巡逻。 老太太一拍颖儿,喜道:“姑娘,你先在这里等会儿,俺去给你问问兵爷,若是让进城,你现在便走,不可耽误时间。” 老太太不待颖儿说话,便爬起身,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来到那一众官兵近前。 “军爷,军爷…” 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那人,低头一看,一见是个乞丐,眉头一皱,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马鞭一挥,骂道:“滚滚滚,死老太婆,眼睛瞎了,看不到大爷我正在巡城吗?滚一边儿去,臭叫花子,真他娘的晦气,刚出门就撞见要饭的,他娘的…” 老太太仍是笑脸相迎,“军爷,军爷,您行个方便,让俺们进城,这点小意…” “噗!” “不!” 老太太话音戛然而止,她的话还未说完,她的嘴唇还在蠕动,她的手正伸向怀中,可是她一低头,却发现一把钢刀已插入她的胸膛,她霎时冷汗直流,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不止。 “嚓!” 那人已收回刀,一道血柱登时飙射而出,鲜血霎时便将那人的战马染红。 老太太已缓缓倒地,一枚铜板便自她的怀中滚出。 颖儿已扑向老太太,老太太望着颖儿,满眼愧疚,他的嘴唇翕动着,却是什么都已说不出来。 终于,她的眼中再没了光彩,她死了。 颖儿呆呆地望着老太太,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爷爷,她不懂,为何所有对她好的人,最终都会因她而死,离她而去。 她忽然记起了碧姬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若你想守护你想守护的,便必须强大到能守护你想守护的。” 她现在已够强吗?不,她还不够强,她还是守护不了她想守护的。 她的仇人已够强吗?不,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仇人是否已够强,不然,为何她想守护的,总是会被人轻易夺去,而她的仇人想守护的,却总能保全。 她已够强吗?她的仇人已够强吗?她已失去了所有她想要守护的,那她的仇人想要守护的,还能守得住吗?她不知道,所以,她想要去试一试。 她已下定决心。 当她走向那一队人之时,空气仿佛已是凝滞的。 她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只一个瞬间,血便会染红了她的白发。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守护的,终究还是没有守护得住,终究还是被人夺去了。 她已足够强吗?今日之前的她是肯定的,可现在,她已不确定了。 所以,她现在要去确定一下,她想试试看,看她的仇人想要守护的,是否能守护得住,是否也会如她一般。 第134章 朋友,哪里走? 冷风如刀。 李梦龙牵着马,盘龙跟在后面。 他俩现在已在山中,山势挺拔,山风浩荡,纵使山下仍是四五月份天气,已很热,可山上却很是冷清,“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得自然不无道理。 这座山名为伽山,是前往终南山的必经之处,因此,山中多古刹,可供行人落脚歇息。 李梦龙与盘龙皆是第一次来此,对一切尚颇为陌生,他们只知山中有古寺,却不知寺在何处,山中又极清幽,连半个人影儿也没有,因此,他俩只得四处乱逛,期望会误打误撞,撞到古寺,又或者遇到行人,打听一二。 但无论如何,向山上走总归是没错的,依照常理,古寺通常都会建在山顶,当然,也有建在半山腰的,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不管结果如何,都得向上走。 就这样,他俩走走停停,沿着登山石梯,一路盘旋而上。 到最后,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见古松苍柏,遮天蔽日,猿吼鸟鸣,又且天色已晚,夕阳西垂,暮色四合,眼前之物已有些看不大清楚。 “看来,今晚咱们要在此过夜了…”李梦龙一屁股坐在一块石上,语气颓丧道。 “那我去寻些柴火来…”盘龙说着便已起身。 “等等,等等,不忙,不忙,等天黑透了再生火也不迟…”李梦龙忙叫住盘龙。 盘龙闻言点点头,说了一声“好”,转过身,也坐在一块石上。 两人看着那抹斜阳渐渐被地平线吞噬,对坐良久,谁也不曾说话。 直待那最后一丝光明已完全逝去,终于,盘龙先开口了,他已看不清李梦龙的脸,李梦龙也看不清他的脸,他们的脸,已隐在无边夜幕之中,成为暗夜之下的一份子。 “梦龙兄,你说,刘三哥现在在哪儿?” 李梦龙闻言,隐在黑暗之中的身影轮廓微微一动,他是早已料到盘龙会问这个问题的,可是,当盘龙亲口问出的时候,他的身,他的心,还是免不了会颤动。 他也是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的,在深夜中,在梦中,每当他闭上双眼之时,愧疚之情便会油然而生,这是他无法控制的,更是无法避免的。 “不管他在哪儿,我们都会找到他的…”李梦龙只得这样回复盘龙。 其实,便是李梦龙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句话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几分。 但盘龙却相信了,他已别无选择,他只得选择相信,否则,愧疚将会像附骨之蛆般,终将会毁了他。 这也许是自欺欺人,也许是自我安慰,可这却都是必要的。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之中,人总归是要向前看的,朝前走的,人总归是要活着的。 已逝去的,我们在心里缅怀,未发生的,我们不必感怀,正在做的,才是真正需要我们挂怀的。 盘龙抬起头,似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可他的话却并未说出口。 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已不在此了。 盘龙一指身后的草丛,李梦龙会意。 两人遂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动作却极快地,一闪身,已钻进草丛之中。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脚步声“沙沙”传来。 是两个人,两个中年人。 两人皆是黑衣黑裤,黑布遮面,在这茫茫夜色之中,毫不起眼。 那两人正走到这里,停下脚步,其中一人道:“等等,歇会儿,喘口气再走…” 另一人点头。 两人便坐在石上,正是先前李梦龙与盘龙坐过的那块石。 其中一人一坐下来,便唉声叹气,揉着自己的双腿双脚,“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 另一人也是如此,便忍不住抱怨道:“唉,你说咱俩受的这是哪门子罪啊,你看他们,天天坐在家中吃香的喝辣的,只管伺候伺候来客,其余的一概不理,哪像咱们,每日里风餐露宿的,连睡觉都没个踏实地方…唉,掌门也是,偏把这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交于你我,这一天赶路下来,我这两条腿都快累断了…” 那人闻言,一拍抱怨之人的后背,说道:“行了,我说你就少唠叨几句,这一路到现在,你这嘴就没消停过,我这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那人一听顿时火起,“什么叫我消停几句,不是,你平心而论,我说得有理不?教中几百弟子,那么多闲人他不找,偏来找你我二人,你说,他这是不是成心的…” 那人也已有些不耐烦,“哎呀,行了,你就少抱怨几句,教中几百弟子,他都不叫,偏叫你我二人,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教主器重咱们,不然他为何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托你我,而且,教主也说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我的好处…” “屁!”那人闻言,立刻反驳,“你别听他拿好话唬咱们,这是什么活?这可是要命的活,一个不谨慎,咱哥俩可就得脑袋搬家!再说了,谁稀罕他的好处!” 那人闻言,吓得忙拿手堵方才那人的嘴,“哎呦,我的祖宗哎,你小声点,切记隔墙有耳,可莫教人听了去…” 先前说话那人却是一脸的不在乎,“隔墙有耳?有个屁耳!谁会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除非他是白痴!傻子!也就你我这样的傻子能干出这种事了!” 李梦龙与盘龙躲在草丛之中,听得是一清二楚,李梦龙与盘龙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颇为尴尬地一笑,却更不敢大声喘气。 “你还没懂?这个差事干完的那一天,便是你我哥们掉脑袋的那一天…” “兄弟,此话怎讲?” “哼!你也不想想,挑唆天下众门派自相残杀,待天下众派杀得两败俱伤之时,教主再光明正大地出手,做和事佬,让天下众豪杰都要敬佩于他,最后,再选他做武林盟主,哼!玄月这老狐狸,算盘打得是叮当响,好计谋啊!” 另一人闻言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想一想,这等肮脏龌龊,卑鄙下流之事,他玄月会教别人知晓?会留咱俩活口?做梦去!” “那依你之言,我们该当如何?” “哼,若依我看,我们莫不如现在就跑,天涯海角,他绝找不到我们,兄弟,我们不能等死,不能任人宰割啊…” “跑?好…” “噗!” 那人正说着话,却忽觉腹部一凉,他低头看时,只见一把匕首已插入他的腹部,匕首的那头,正是他的兄弟,与他同行的那人。 “你…”他的眼中透露着疑惑与不解。 “兄弟,我知道,你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将此事告诉掌门,将你心存不轨之事告诉掌门,掌门一定会重重奖赏于我,将来我荣华富贵,便指日可待了,哈哈哈…” 那人口喷出一口鲜血,正喷在拿刀那人的脸上,“你做梦!你做梦…”说罢,他的手一松,便死去了。 那人一声冷笑,抽出匕首,在死人的衣服上擦了擦,重新揣入怀中。 他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便拔腿欲走。 李梦龙知道,这时候,是该到他出场的时候了。 “朋友,哪里去?” 第135章 比武 终南阁,演武场。 今日,这演武场中格外热闹,九门十教三十六洞七十二府的来人,加之终南阁下弟子,齐聚场中,蝗蝗然竟有不下数千人,使得平日里不甚开放的演武场倒显得有些拥挤。 演武场四周围布置看台,看台上桌椅板凳,瓜果茶蔬,一应俱全,且每张桌旁皆站立一名女子,皆是十五六岁年纪,生得体态婀娜,肤若凝雪,模样美极,这些人专司茶水更迭,走送点心之务,当然,这只是她们的其中一项工作,而她们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不论如何,都要将每一张看台上的人伺候好,如此,便算大功告成。 而这些小姑娘显然都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站得僵硬,表情也极不自然,更是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自己要伺候的贵人,给自己惹来麻烦。 看台并不多,只有十数位,自然,也并非一般人能够有资格坐得上的,只有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或者江湖中一些辈分地位崇高的人才配坐在看台之上,其余的人便都是围着场中的大擂台,密密麻麻,站成一圈。 演武场本是没有大擂台的,这个大擂台便正是专为此次比武而建的,擂台极大,位于演武场正中央,几乎是占据了演武场一半的空间。 台下众人,有一大半皆是来自武林中各门各派的高手,他们专程来此,只为一睹蓝麒麟,当然,若是能有幸喝到一口麒麟血,那便更是莫大的机缘造化,虽说众人之中绝大部分皆是不相信麒麟血可助人增长功力的,但哪怕不为麒麟血,只为见识见识麒麟究竟为何物,也是值得的,不虚此行,毕竟,麒麟这种灵物,是在场众人谁都未曾见过的。 待看台上的人悉数落座,看台下的人也已安定下来后,便有一个道士打扮的小童拎着一面铜锣,缓步走到擂台中央,举起小槌,极用力地敲击一下锣面。 “铛!” 锣声很响亮,震得台下众人耳膜发疼,众人便立刻安静下来了。 此刻,偌大的演武场内,便再没有一丝话语声,众人全部都抬起头,看着那位小童。 小童泰然自若,扬起小脑袋,毫不怯场,朗声喊道:“有请掌门!” 玄月一身白布道袍,头戴白莲道冠,手持雪色拂尘,面容慈祥,步履稳健,自台下缓缓行来,一路之上,他的那双白布鞋子,在他长及曳地的道袍下若隐若现,纤尘不染。 台下不知何时已响起惊叹声,“玄月道长仙风道骨,果有一派修行之人的仙气…” “玄月道长真乃人中龙凤耳…” 台下众人议论种种,尽皆传入玄月耳中。 玄月便不由得把头昂得更高,笑得更加慈祥了。 待玄月已站在擂台中央之时,他的那种笑容便已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威严的面容。 “诸位!诸位,首先,我玄月代表终南阁感谢诸位的到来,诸位来到我终南阁,便令我这终南阁蓬荜生辉;其次,我玄月感谢诸位的信任,诸位不远万里而来,便是信任我玄月,信任我终南阁,我玄月在此先谢过诸位了;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也是不得不说的,还望在我说之前,能够得到诸位的谅解,众所周知,蓝麒麟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灵物,武林中人皆想一观,可实属无奈的是,蓝麒麟现在在终南山中,不瞒大家说,先前我也曾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说过了,终南山长年雾气缭绕,地势极为复杂,我可以理解诸位想要一睹蓝麒麟真容的迫切之情,可若是咱们都进到山中,一来目标太大,恐惊动蓝麒麟,致其逃窜,若是教蓝麒麟躲到山林深处,诸位想要再目睹蓝麒麟,怕是就不会那么容易了;而这二来,便是人若太多,大家相互照应起来也很困难,人多不易前行,不易撤退,运转不灵活…” “那怎么办?我们这么多人费心费力来这一趟,也不容易,况且,此刻,蓝麒麟就在山中,若是没能见到蓝麒麟,岂不可惜?总不能教我们白跑这一趟?” 玄月微微一笑,又冲发问之人微微一点头,说道:“这位兄台说得好,诸位天南海北,齐聚在此,若是连蓝麒麟的面都没见到,不免可惜,更何况,发布英雄贴,广召天下众英豪来此的人是我玄月,若是教诸位就这般回去,岂不是相当于耍戏诸位,更教我玄月的脸面置于何地?也正是有这样的疑问,我左思右想,都觉得不甚妥当,最后,我偶得一法,便是比武,此法最为公平,最为公正,大家全凭本事,生死有命,因此,我便教人连夜搭好这座擂台,专为大家切磋比武之用…” “不知此法究竟为何?玄月道长,还请您给我们讲讲…” 玄月道长以赞许的眼光看了提问之人一眼,便接着说道:“我觉得,上山当以三十人为最佳,目标小,力量大,可攻可退,灵活易变,抓捕蓝麒麟,定能成功…” “那不知玄月道长要如何选择这三十人?” 玄月点点头,说道:“毋庸置疑,这三十人,必应是当今武林之中的绝世高手,因此,除去十大门派的掌门外,我还要在你们之中选出二十人,随我一同上山。” “二十人?” “二十人…这也太少了…” “是啊…才二十人…那我肯定没戏了…” “唉…难呐…难呐…” 台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四处张望,待看到台下这几百号人之时,都不由得咋舌,摇了摇头。 “大家不要气馁,除了选上的人外,其余的人还可在终南阁静候佳音,我终南阁定不会亏待诸位,等我们活捉蓝麒麟归来,大家在一同观赏,如何?” “好…” “那好…”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但大多数人,皆觉得此法可行。 玄月一看时机已成熟,便猛地大声喝道:“好!既如此,我宣布,比武选拔大会正式开始!台下所有人皆可进入擂台,进行混战,直到最后只剩下二十个人为止,大家生死各安天命,若技不如人,不幸落败,理当服气,切记,绝不可私下寻仇,好!现在!开始!” 玄月一声断喝。 台下众人却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先动。 终于,有一个人率先跳上擂台,其余的人一见,便都红了眼,遂紧随其后,一个接着一个,鱼贯而入…… 第136章 白马湖 月朦如纱,夜凉如水,万家灯火皆已熄,只有零星几点光华,点缀其间,为这略显萧冷的夜景增添一丝新意。 一道白影自空中掠过,无人看见,便是那巡逻守备的禁卫军,也不曾看见,因为,此时,他们都已不知身在何处,消遣快活,也许,那街边花灯常亮的青楼瓦肆之中,会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要消遣快活,便去消遣快活,没有人干涉,更没有人来管,只因这西关城中实在太过太平,此时的西关城,已如一潭死水一般,不会有人搅动,也不会有人敢搅动。 这里已经太平了十年,十年时间,已太久,已足够许多人忘记许多事,忘记许多他们本该记得的事。 人真的是一种可悲的生物,当危机来临时,千忧万难,待危机过去后,便悉数遗忘,甚至当它从未发生过,从来不会居安思危,更没有杞人忧天一说,因为,他们过的便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又何苦为难自己? 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这是命中注定的,便像干柴遇到烈火会熊熊燃烧,春天万物复苏,冬天百木凋零一样自然,是不可逆的。 而此刻,前来赐予他们恐惧的人已怀着满腔怒火与疑问,踏上这西关城里最富丽堂皇的建筑——西关城主府。 她要向那个人求个答案。 那个人,便是白马湖,西关城第四十四代城主,亦是西关城中最大的家族,白氏家族的掌舵人。 不可否认,白马湖的威望在这西关城中是独一无二的,在这西关城中,他若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而他的胆识、谋略、韬晦,也配得上他的第一。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是个无限纵容手下胡作非为的人,他在这西关城中只手遮天。 可他亦有手段,上至朝廷达官显贵,下至地方富豪乡绅,对他无不是拍手赞扬,歌功颂德。 当然,一个人,若有许多人说他的好,便亦会有相当数量的人说他的不好,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 而在这西关城中,说白马湖不好的人比比皆是,甚至已占了这西关城所有人口的四分之三。 按理说,一个人若是只有一成人支持,其余三成人皆呈反对的话,那这个人便一定会是一个失败的人,至少来说,这个人应该会是一个比较有问题的人。 白马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他却决不是一个有问题的人,更不是一个失败的人。相反,他是一个异常“受人爱戴”的人,至少,在他的那些上司、幕僚看来,他白马湖便绝对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完人。 可他白马湖绝不是这样的人,但他为何会成为这样的人呢?其实很简单,他需要的,只是有权有势之人的赞扬,只是这西关城中,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的赞扬,至于那些平头百姓,他白马湖自然是不需要他们的赞扬,因为,他们的赞扬与否,于他白马湖来说,毫无所谓。 所以,自打他当上城主的那天伊始,便拼命地巴结富商、乡绅、上司。他竭尽全力,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平头百姓都不过是那毫不起眼的三成人,纵使他们将他白马湖骂的狗血淋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一成人称赞他,便已足够了。 毕竟,这世间绝大多数的财富与绝对的权势,都只是掌握在极少的一部分人手中的,而通常能决定一切,改变一切的,都只是那极少的一部分人…… …… …… 此刻,西关城主府中,依旧一片辉煌,灯明瓦亮,丝管之声,悠悠袅袅,瓜果飘香。 颖儿站在那里,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眼中已完全没有了神采,有的只是无言,与渴望杀戮,复仇,仇恨与哀伤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色,最后,只融合成了一种神色,便是漠然。 看淡众生,看淡生命的漠然。 此刻,人命在她的眼中便是真的如同草芥了。 她可以毫不迟疑,毫不眨眼地杀掉在她面前的所有人,这城主府中的所有人,所有妄图前来阻挡她的人。 她是真地已经麻木了,此刻,鲜血,在她的眼中,在她的鼻中,在她的心中,也不过就是一种暗红,有腥味的“水”,她甚至可以毫不迟疑地喝下这些“水”,不过,她并不想,这些“水”是肮脏的,是腐败的,是散发着臭味,令人作呕的臭水,没有人会想要喝下它们,对她来说,这些“水”可以用来祭祀土地,不,这些臭“水”就连祭祀土地的资格都不配,因为,它们会脏了土地,就连土地,也是不愿沾染这些臭水的。 所以,当她浑身浴血,一身白衣已染成赤色,施施然站在白马湖的面前之时,白马湖却还仍未从先前的声色犬马之中回过神来,他仍是微眯着双眼,表情淫靡,望着前方。 他甚至已将颖儿错看成了他的歌女,他甚至微笑着,向颖儿伸出手去。 颖儿看着他,嘴角掠过一丝妩媚的笑,她竟然真地走上前去,坐在他的面前。 白马湖笑得更加淫荡了,他的脸色愈发潮红,他的手已不安分起来,已伸向颖儿。 颖儿一声冷笑,就在他的手马上将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她已亮出了藏在身后的短剑。 剑光一闪,这一道剑光,似乎终是唤醒了白马湖,他的目光陡然一厉,大手一张,一把便捉向颖儿拿剑的手腕,同时,嘴中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第137章 心甘情愿 西关城的夜晚还有些许凉意,凉风泛过湖面,与睡莲不期而遇,于是,便裹挟着睡莲的香气,灌入这西关城中千家万户的窗口,使陷入熟睡中的人们能做个安甜美梦,这风,是报喜的使者,是通信的喜鸽,也许,当人们明日一早起来,便又会迎来一个绝对崭新的黎明…… …… …… 西关城主府。 白马湖望着颖儿,满脸惊惧,就差一寸,方才若是他的反应再慢上哪怕一秒钟,此刻,他便已是个死人,他不禁有些庆幸。 他的庆幸,却是颖儿的遗憾,方才若是自己再快上哪怕一秒钟,此刻,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便已是一个死人,她不禁有些懊恼。 可她却并不失望,因为,今天晚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也要死的,不管用上什么手段,费尽多少心力,哪怕是两败俱伤,他也是一定要死的。 白马湖一抬头,他却忽然呆了,他看着面前这个欲杀他的女人,这个方才只差一点就杀了他的女人,已看呆了。 美,太美了…… 除了“美”,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足以夸耀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字眼,“惊为天人”,“美若天仙”,“貌美如花”,“沉鱼落雁”,不,这些语言都已太过俗气,它们已不配用来形容面前的这位女子。 她是那样的美,美得出奇,美得出众,美得脱俗,没得让人忘乎所以,美得教人害怕呼吸。 一身白裙,一头白发,一只泛着寒光的短剑,在幽冷寒月的映射下,散发出白莹的光。 她浑身洁白,周身更是笼罩着一层洁白的光晕,那斑斑血迹,点点伤痕,便是点缀在其间的花露,她已如一朵白莲花般,迎着月光,在月色下翩翩起舞。 白马湖神情恍惚,他已然是正在欣赏着,他的双眼微眯,神态安详,此刻,他的脸上已不见一丝猥琐、淫秽之色,他的神情甚至是恭敬的,谦卑的,便是他的脸,也已染上了一层月光的镀,变得莹白神圣了。 白马湖一生阅女无数,甚至可以说,他的一生,便是在女人堆中的一生,他是多情的,却不是专情的,虽然他时常自称,自己若遇淑人,定会执子手,望斜阳,过着砍柴织布,结庐为家的日子,当然,别人对此,向来一笑了之,没有人会相信,风流无度的白马湖有朝一日会过起一生只为一人的日子,没有人会相信,这便正如,没有人会相信冬雷震震,夏雨雪一般。 可只有白马湖自己知道,他的“戏言”绝非戏言。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人。 他可以在人前挥霍无度,众奢淫靡,可在灯灭无人之时,他也时常会幻想,自己若有一日,与一心爱女子,白马单骑,浪迹天涯,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日子。 白马湖,其实也是有一种侠客的精神的,他渴望自由,向往自由,只不过,他向往的自由,却非廉价的自由。 他不愿一生布衣,却偏携着自己最为心爱的女子,随自己孤苦漂泊,浪迹无依。 他要成为人上人,成为人中的龙,他要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他要待一切都已有了,便会出发。 可他现在却越发感到人生不易,人,已不成人,自己,也越发地不是自己,越发地难以成为自己了。 于是,他想到了逃离,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他想要活成自己。 所以,当他看到颖儿的那一刻,他仿佛便已看到了人生的一道光,一道亮光,一道希望的光,一道幸福的光,一道未来的光。 “你可愿与我浪迹江湖,白头偕老?”这是白马湖对颖儿说出的话。 他的眼神真挚,透露着坚定与希冀。 颖儿却着实吓了一跳,吓了一大跳,她是来杀人的,可是他要杀的人,竟然对他说出了那种话,这是她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她难以接受的,更是令她作呕的。 她的心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她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那一个人,再容不下任何人。 “你想死?”这是颖儿对白马湖说的话。 “若是能死在你的手里,我心甘情愿…”白马湖话音未落,颖儿的剑便已到他的身前。 可白马湖却闪开了。 颖儿一声冷笑,她甚至感到有些轻松,“这就是你说的心甘情愿?” 白马湖笑道:“我的心甘情愿,绝非玩笑之言,只不过,在你杀死我之前,可否容我把话说完?” “死人的话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白马湖先前是坐在席上的,现在,他却两腿一伸,以手做枕,就那样躺在了席上。 他刚一躺下,便不由得发出一声舒服至极的呻吟,他看着天边月,似是在回忆,又似在静静地品味,话音悠悠,喃喃说道:“初时见你,便觉心动,你是绝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的女子,我的心,我的魂,都已被你勾走,你便是我命中的煞星,我命中的唯一,我是一定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的,见你以后,那些凡夫俗子,便再难入我眼,我可以舍弃了这一城之主的位置,只要你想,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过着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日子,男耕女织,结庐为家,溪前饮马,这是何等的快意快哉…” 白马湖的脸上已又浮现出那种神情,那种洋溢着喜悦与幸福的笑。 “你说完了?”颖儿的声音依旧冰冷,丝毫不为所动。 “我说完了…”白马湖一摊手,表情有些无奈,笑道。 “那我可以杀你了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想…” 颖儿的剑便就真地刺入白马湖的胸膛,白马湖依旧是那副无奈的笑,他是亲眼看着这把短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的,他也真地没有躲。 剑入胸膛,初时,只觉胸膛一凉,现在已变得有些灼热了。 白马湖的嘴角已流下血迹,他便用手擦了擦,“我说过,你杀我,我心甘情愿,因为,你是我的煞星,是我的唯一,哈哈哈…” 颖儿依旧面无表情,她的眼中,甚至没有闪过一丝怜悯,“我的心中早已有唯一…” 白马湖闻言无声地笑了笑,咧开嘴角,牙齿也已被鲜血染红,“他一定是一个优秀的人,能得到你的青睐,唉,真是教人嫉妒…” 颖儿想起那个人,脸颊已爬上一丝红晕,“他只是个普通人…” 白马湖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若是你早便遇见了我,你会与我走吗?” “不会。” 白马湖又笑了,他的手已有些颤抖。 府中家丁,城中守军,此刻,已将城主府团团围住。 白马湖硬撑着站起身,他的白袍霎时血红。 “我死了以后,切记不要为难这位姑娘…”说罢,他便将头转向颖儿,望着颖儿,一动不动,终至瞳孔涣散,眼里没了光彩…… 第138章 想好了吗? 伽山。 遁入黑夜的伽山山林漆黑无边,活像一只长大了嘴巴,正等着生灵往里钻的匍匐巨兽。 当李梦龙与盘龙自灌木丛后走出的时候,便活像是两个从巨兽胃里爬出的猛鬼,来索人性命,摄人魂魄,至少,在那个人眼中看来,便是如此。 此刻,那人已然是身如筛糠,瘫坐一团,他是万万也不曾想到的,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在这一望无际的林中,会陡地出现两个人,而且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两个鬼魂。 说实话,那人却更希望他们两个是鬼魂,毕竟人鬼殊途,若是鬼,他反倒是不怕的,他最怕的便是人,毕竟,人吓人,吓死人,鬼吓人,却不一定会吓死人。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后退一步,手里握着匕首,神情紧张地说道。 “路过的人。”李梦龙淡淡答道。 那人松了口气,紧张的神经便放松下来,“好,既是路过的人,那我也不便打扰,二位继续赶路,我就先走了…”那人说罢,转身便欲走,神色匆匆,只是那架势,却怎么看都像是要逃走。 “等等…”李梦龙叫住了他。 那人一激灵,眼中神色惊疑不定,他猛地停下脚步,握刀的手更紧了。 忽然,他的眼中杀机一闪,可就在他缓缓转过身的一刹那,他眼中的杀机却倏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善意的笑。 “不知二位兄台还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此人生地不熟,咱们既能在这里相遇,我想,那便是有缘,我对于有缘之人,一向是要喝一杯的…”李梦龙已坐下,他坐的还是那块石头。 另一人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可他却似没有看到般,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站着的人。 “算了…我有急事…若有缘…我们早晚会再见…”说罢,便又转过身欲走。 李梦龙对盘龙一使眼色,盘龙会意。 盘龙“苍”地拔出宝剑,横在那人脖项处。 那人马上举起双手,一动不敢动,只是嘴中说道:“兄台,这是何意?” 李梦龙笑道:“兄台不要误会,我说过,我们初来乍到,对此尚不熟悉,需要一位向导,来为我们指明前方道路,我们也好少走些冤枉路,也好能早日到达目的地,另外,我这位兄弟性子急,他这也是一时鲁莽,纯属无心之举,还望您不要见怪…” 李梦龙说完,盘龙便已缓缓放下宝剑。 那人望着宝剑,却吓得是冷汗直流,他再次转过身,看向李梦龙,这是他第一次看向李梦龙,他不由得问道:“你们想问些什么?” 李梦龙打量了他一下,笑了一下,却并不着急问他,只是冲他一摆手,对他说:“不着急的,来,你先坐在这里,咱们慢慢聊…” 那人看了李梦龙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瞄了盘龙一眼,他此刻所有的念头只有一个,那便是瞅准机会,赶快逃走,可当他瞄向盘龙的那一刻,他便放弃了,他知道,趁机逃走已不可能,因为他分明已看见,盘龙的剑已然是对准了他的,只要他敢有一丝异动,他毫不怀疑,那把长剑,会瞬间贯穿自己的身体,令自己即刻毙命。 所以,在最终权衡了一下利弊之后,他还是选择乖乖照办,毕竟,此刻,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命更加重要的。 于是,他便走了过来,坐在李梦龙的对面,他的脚下,便是他昔日同伴的尸体,他的同伴的尸体的头微微侧向他这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他,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嘲笑着此刻的他。 他别过头去,努力使自己不去看那双眼睛,他甚至已有些作呕。 从他坐在那里开始,李梦龙便一直在看着他,他的一切表情的变化,李梦龙已悉数看在眼里。 李梦龙用脚一指地上的那具死尸,对那人说道:“这个人,你认识?” 那人本已不再去看那具令他恐惧、作呕的尸体,可现在,他又要不得不看了,他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 李梦龙笑得更大声了,“不认识?不认识,你为何会杀他?” 那人闻言,身体猛地抖动了一下,他不知道李梦龙究竟看到了些什么,究竟看到了多少,他本以为,李梦龙二人是恰巧经过,所以,他才想要蒙混过关,假称不认识那人,可现在看来,事情已变得不那么如愿了。 那人一呆,随即问道:“两位,是官府的衙役?” 李梦龙一惊,道:“当然不是,我说过,我们只是云游天下的侠客,恰巧来此,仅此而已,你为何,会这样问?” 那人闻言,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既然不是,那就好,你们不知原委,我便也不隐瞒,实话实说了…” 李梦龙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那人又看了身后的盘龙一眼,便幽幽地说道:“其实,我是这附近的百姓,我在城东经营了一家肉铺,平日里靠杀猪卖肉为生,我有妻儿老小,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能勉强果腹,还不算太差…”接着,他又一指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脸上便马上现出愤怒的神色,道:“这个人名叫赵五,也是这里的百姓,他的家在城东头,他祖上是大户,家境颇为殷实,因此,他便在城东开了一家酒楼,我之所以与他相识,便是因为,他经常地到我家来买肉,又且他每次肉买的都多,价钱给的也高,是我们这里的大主顾,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便也熟识起来,闲暇时候,我们也常出城打猎,或在一起喝酒,大概有两月有余,可是我万没想到,这个畜牲,竟然趁我不在家之时,与我的妻子私通,亏我还把他当成是我最好的兄弟,他,他他,简直就不是个人…”说到此处,那人便义愤填膺起来,脸色也涨红了,更是在那个死人身上踹了好几脚。 李梦龙便不禁佩服起这人来,真是好演技,若是他事先不知道实情,恐怕还真就教他给蒙了过去。 李梦龙看着他,着实想笑,却又不能笑,遂强忍着笑意,还装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说道:“后来呢?” 那人抹了抹不知何时落下的泪,长叹一声,说道:“当我撞见这一切的时候,我虽气愤,却并没有当众拆穿,我偷偷藏了起来,待他们完事后,便假装若无其事,回到家中,当天夜里,我便用刀砍死了那个贱妇,今日晚间,我便又约赵五来此,他虽迟疑,却并未多想,仍是来了,我早已埋伏好,趁他不备,便一刀将他杀了…我刚要走,却正巧赶上你们来,你们千万不要报官,这样,我家中还有些积蓄,待我取来,送与你们可好,只求你们不要报官,给我一条活路,如何?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刘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说着,便真地跪下来,连连磕头。 李梦龙与盘龙对视一眼,只觉好笑。 李梦龙有心耍戏于他,便又说道:“原来是这样,你为何不早说?像这样的奸夫,当是见一个杀一个,你做的对…”说着,便冲其竖起大拇指。 那人脸上悲戚,心中却暗笑道:“成了!” 可李梦龙接着又问道:“可我还听见你们说,玄月教主教你们挑唆天下众门派之间自相残杀,而后,玄月再坐收渔人之利,不知…” 李梦龙的话还未说完,那人已脸色煞白,已有些站立不稳。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已有些歇斯底里。 李梦龙故作惊讶道:“这位兄台好生奇怪,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们,只是路过的人…” 那人一声冷笑,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你们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便准备好受死…” “死?可我们还没有搞懂,你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要不然,你再给我们讲讲,反正,我看你也挺爱编故事的…”李梦龙又笑道,只是这次的笑,却是带有讥讽的笑。 那人已忍无可忍,他扔掉匕首,拔出长剑,一声嘶吼,冲上前来。 半刻钟后,李梦龙轻掸身上尘土,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人,缓缓说道:“如何?想好了吗?要说了吗?” 第140章 女王 除了这二人外,场中还有一人,是个女子,一个极漂亮的女子,穿着红裙,足蹬绣花鞋,鞋上绣着的不是金凤,更非牡丹,而是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形状各异,翅膀或张或合,随着那女子走动之间,那一只只蝴蝶便也像是活了一般,翩跹而舞。 那女子容貌极佳,衣着更是华贵,行动之间,脚也似不曾点地一般,便是偶一点地,待再看时,人已掠出十丈开外,来去自如。 这女子,端的是神奇非常,也不见她用甚兵器,只是在走过人群之时,便会轻摇腕间金铃,且留下香风一片。 说来也怪,那些人在她走过后,无不是跟随了她,渐渐地,她的身边竟已聚集了数十人,更为奇怪的是,这些人,无不是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她教他们往东,他们便绝不往西,她教他们杀人,他们也绝不迟疑。 且这些人皆是神情呆滞恍惚,便似僵尸一般。 很快,这群人便引起了场中其他人的注意,其他人原本是不欲理睬的,料想其必定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待收拾完那些“狠角色”,再来收拾他们,也为时不晚。 可他们却没有想到,这群人已有越发壮大之势,终于,其他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待他们联合起来,找到那名女子之时,女子正坐在由众人搭成的“人椅”之上,她自上向下,看着来人,姿态优雅,犹如女王一般。 “妖女,你使的什么妖法?还不快下来受死!” 来人之中,一发须皆白的老者厉声喝道,看来,他在这群人中,威望,辈分,皆是最高的。 “哼…”女子冷哼一声。 “你们一群大男人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女人家,你们不觉脸红吗?此刻,竟然还大言不惭,让我下来受死?” 女子的话说得底气十足,极具侵略性,说得来人皆是面红耳赤。 那老者也不例外,脖项已赤红,他颇为尴尬地干咳一声,接着又道:“妖女,你是妖女!讨伐邪魔歪道,是我们这些正道之人的职责与责任,正道与邪道,势不两立!” 他的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语调激扬,抑扬顿挫,说得在场来人皆是精神一振,先前的愧疚感已荡然无存。 “势不两立!” “势不两立!” 于是,他们便也附和着老者,一起大声喊着。 仿佛此刻,他们便已是真正的正道,来讨伐邪魔歪道了。 女子不由得嗤笑了一声,道:“老头,我问你,我问你们,你们既然自诩为正道,既然要除我这邪道,好,那我现在便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有机会除了我…” 老者忙问,“什么机会?” 女子冷声道:“你们既是正道,除邪道当是责无旁贷,你们也必是怀着一颗除魔卫道的决心的,你们的决心便是连死也不怕的,是?” “当然!”老者把头一扬,正色答道。 “好!”女子叫了一声好。 “既如此,我便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都是不惧死的,都是做好了死的决心的,那好,现在,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敢当场自尽,我便任你们处置,绝不还手,如何?” 来人皆呆住了,老者也呆住了,这是什么条件? “我们为什么要死?”老者道。 “用你们一个人的性命,来换我一个人的性命,这不是一件极其划算的买卖吗?况且,如果你们硬是要杀我,恕我直言,你们不知要死多少人,且还不一定会杀死我,现在,只要一个人的命,便可换我的命,牺牲一个人,却救了大家,何乐而不为呢?”女子摊开双手,微笑道。 “就凭你,你的命,也配跟我们比?”人群中,立时响起一道讥讽声。 女子便又冷笑了,“哼…不是不配,是不敢…”她说罢,便停下,去看来人的眼睛,来人却皆将目光垂下,没有一个人敢与她对视,她便又笑了,接着,她又说道:“真遗憾,你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以杀死我的,绝好的机会,机会只有一次,你们既已错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切,谁稀罕这样的机会?就凭我们,一样杀得了你…”人群中马上又传出一句话来。 女子听了,也不气,也不恼,只是笑道:“真是可惜,不过,比起你们这些孬种,我的这些手下,对我可是忠心耿耿呢…”她说着,便看着她的“手下”,轻声说了句:“你们,谁愿意为我死?”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踏前一步,二话不说,拔出手中钢刀,自刎而死,死时连一声都没有吭。 “你呢?”女子又一指旁边那人,那人亦是踏前一步,“苍”地拔出钢刀,便欲自尽。 忽然,女子叫住了那人,“等等,我不想让你这么没有价值的为我而死,你的命要留着,为我效忠…”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 那人闻言,便将手中钢刀放下。 来人却皆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当儿,那人手中的钢刀复又举起,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他的一条手臂便已飞入空中,鲜血顿时飙射而出,那人仍是一声不吭,便好似方才他砍的,是别人的手臂一般。 女子看到这一幕,却忽地笑了,毫无征兆地笑了,哈哈大笑,笑声放肆而撩人,笑得前仰后合,她甚至已鼓起了掌,她的嘴中更是不时地说着:“好…好…” 来人却都呆住了,更是被女子的笑声吓住了,一个个皆是站在原地,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此刻,他们都已抬起头,他们都在望着那名女子。 女子的笑声仍未歇,她真的美极了,便是她的笑容,也如寒冬腊梅一般,惊艳众生。 可在此时,在此刻,在现在,除了她以外,却再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 她的笑容,她的笑声,在众人看来,听来,已几与魔鬼无异…… 第141章 人活着,应当优雅 “优雅,人活着,应当优雅…” 这句话是一个人说的,一个站在场中的人说的,此刻,这个人,仍站在场中。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是一个男子,一个长得极美的男子,有着不亚于女人的肌肤,有着一双令无数女人嫉妒疯狂的眼,那双眼着实好看,只一顾盼间,便似乎随时都要勾走某一个人的魂魄,不论男人的,还是女人的,男人心甘情愿,女人欲拒还迎。 他竟然还有着一双极漂亮的手,十指纤纤,温润如玉,那真的不应该是一双男人的手,男人也真的不该拥有这样一双手,可这双手,却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长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或者应该说是暴殄天物,可现在,却绝没有人反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反对,这样纤细美丽的一双手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因为这双手,是长在他这样的男人身上,而这双手,本就应该长在他这样的男人身上,他是配得上这双手的,或者说,这双手是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的。 他就是一个这样美丽的男子,美得教人发慌,美得害人相思,美得无人打扰。 他便像是一朵白莲花般,孑然站立,他的手里分明握着的是一把剑,那把剑也是无瑕的,通体莹白,剑身上下,没有一丝污垢,没有一丝杂质。 大家在他身旁穿梭而过,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回过头来,多看他几眼,却又都会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仿佛是怕自己身上的腌臜气,会传染给了他,教他也不再优雅。 别人不来找他,可他却偏要去找了别人,他是要教大家知道,“优雅,人活着,应当优雅…” 因为他已看出,在这场中,除了他以外,竟再没有一个人是优雅的。 所有的人都是揣着一颗肮脏龌龊的灵魂,外面再披上一层同样肮脏腐烂的人皮,只这样的,他们便已被称作为“人”。 他们皆已忘了,人的灵魂生来便是高贵的,人的灵魂生来便是优雅的,人生来便应当是要高贵而优雅地栖居于这片土地之上的,可他们却已全都忘记了,他们教自己的灵魂染上灰尘,蒙上尘土,他们教自己的灵魂蒙羞,他们已忘记了高贵,已忘记了优雅,他们便只记得活着,拼命地活着,不择手段地活着,可已失去了高贵和优雅的活着,又怎能算得了活着呢?那只能算是苟活,便是要像狗一样的活着,他们已不是人了,他们是狗,是牲畜,是植物,是天地,是山川,是四时,是雨雪,是雷鸣,是电闪,他们是这世间万物,可却唯独不再是人了……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流泪了,他哭,哭他们的悲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抛弃了高贵优雅的灵魂,却只是为了那简单的活着。 他哭罢便笑了,他笑,笑老天爷终是没有夺走所有人的灵魂,终是教他还保留了那一种高贵而优雅的灵魂,他是幸运的,他们是幸运的。 他便相信,这也许就是天意,老天唯独教他保留了那一种优雅的灵魂,便是教他代神去引导人们,去净化人们,他便是神的使者,便是天使了…… 想着想着,他便已拦住了一人,这人疑惑着,看着他,面色却是谦恭的,将手中剑一提,对其深施一礼,道:“不知这位仁兄有何见教?” 他缓缓地抬起头,他先是并没有认真地看过那人,他只是随便地拦了一个人,至于拦住的人是谁,有何特征,是何门派,武功如何,心性怎样,他都是不在乎的,对于他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已没有了优雅灵魂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所以,拦住谁,都是无所谓的。 他看着那人,他忽然又觉得很悲哀,他是真地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可怜,他是真地为他伤心,他们都已丧失了优雅,却还不自知,却还仍要故作优雅,对自己施礼,这真的是,悲哀至极的事,他便不禁抽泣起来。 那人听见啜泣声,不明所以,便直起身来,颇为关切地问道:“兄台,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他闻言,便马上擦干了眼泪,换上了笑脸,毕竟,在人前哭泣,这并不是一件优雅的事,他便喃喃道:“我没事,只是觉得很悲哀…” “悲哀?为何?”那人竟已将剑放下。 “为你,为你们…”他说着,便已又眼泛泪光,好似又要哭出来了。 “为我?我有何可悲哀的?”那人疑惑道。 “你活得很好?”他似乎颇为惊讶。 “当然…”那人回答得却很轻松。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有何不能?我有老婆,有孩子,不愁吃,不愁穿,我的人生,便已是美满的了…”那人满眼漾着幸福的光,说道。 “不可能!你活得优雅吗?你是在优雅地活着吗?”他的眼里已带有恐惧。 “优雅?优雅是什么?我不懂得什么优雅不优雅的,我只知道,能吃得饱,穿得暖,再有个爱我的老婆,有个我疼爱的孩子,这便足够了…”那人看着他,神情已有些异样,便似在看着一个怪人。 “不,不可能,你说谎,人活着要优雅,要优雅…”他低下头,满眼惊恐,自言自语。 那人听他这么说,又看他这般模样,也来了兴趣,便问道:“那你说说,你所谓的优雅,是什么?” “是…”他突然之间有些语塞,“优雅是什么?”他却不知了,他天天说着,“人要优雅地活着”,可现在,当真问他“何为优雅?”的时候,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人便笑道:“你自己都不知‘优雅’为何物?可见,你口中的‘优雅’并不是一个好的东西…” “不,不…”他马上反驳道。 “优雅是什么?” “什么是优雅?” 他不知道,他的眼睛在四处睃巡,他在寻找着答案。 突然,他的眼睛停留在某一处,停在那里,便再不动弹,他已看到了自己的剑。 当他看到自己的剑的那一刻,他便已有了答案,他忽然笑了,在他的意识中,他应是“优雅”地笑了,关于“优雅为何物”,现在,他已有了答案。 他笑着,缓缓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对着那人说:“这把剑,名为‘空谷’,乃是以整块白玉打磨而成,是我最喜欢的一把剑…”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赞叹道:“的确是把好剑…”接着那人忽又笑道:“可我不知道,这与你所说的‘优雅’有何关系?” 他抚摸着剑身,光滑的剑身,配上他那双温润如玉的手,相得益彰。 他笑道:“现在,我便告诉你,何为‘优雅’…” “噗!” 一声轻响,穿巾裂帛。 那人正倾耳细听着,当他听见那一声轻响之时,他的心脏,早已被那柄白玉磨成的剑刺穿。 那人瞪大了双眼,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点着他。 他慢慢地拔出玉剑,又自怀中缓缓地抽出一方白帕,轻轻地覆于剑身之上,而后一点点地擦那剑上的血迹,表情神圣而庄严,透露着轻松与悠闲,直至完全擦净,再弯腰低头,将那方带血的白帕盖在那人死不瞑目的脸上,轻启朱唇,柔声说道:“这,便是优雅…” 然后,他缓缓直起身子,踏着悠闲的步伐,向远处去了…… …… …… “优雅,人活着,应当优雅…” 第142章 英雄 西关城。 城主白马湖死了,死得那般突然,死得那般令人,猝不及防。 他的死,对于这西关城中的那四分之一的人来说,无异于灾难,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又没有什么,这城中少了一个白马湖,明日便会再来一个“黑马湖”、“金马湖”,只要这西关城有人管,只要这西关城有城主,那么,不论这个人是谁,哪怕是个傻子,是个白痴,他们都有办法,也有信心,将他培养成为,下一个“白马湖”。 所以,此刻,西关城主府中的家丁,士兵,侍卫,都非常默契的,像是事先已经商量过似的,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好似死的不是他们的城主,不是他们的老爷,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一个陌生的人,或者更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死狗…… 到后来,他们都已不再看了,他们都已去各忙各的去了,而他们看向颖儿的目光,也没有深仇大恨,更没有怨毒憎恶,他们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那模样,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毫不想干的人,而她对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们的眼神中甚至带着些窃喜,带着些侥幸,带着些期待,人总是这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他们或许在想,下任西关城的城主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亦或是个瞎子?是个聋子?想到这些,他们便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们为自己的天才,为自己的天才的想象而发笑了。 他们想罢,便都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对城主心存不敬,毕竟,那是他们的城主,不管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他们的城主,他们也都只是下人,作为一个下人,是不该嘲笑,或者恶意揣测自己的主子的,连想都不该想。 颖儿就那样站在那里,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站在月光似水,洁白如霜的院子里,她的脚下躺着的,便是白马湖的尸体。 她看着白马湖那微微扬起的,似带着些满足的笑的嘴角,她不禁怔住了。 这已不是她今晚第一次怔住,她看着他,她实在想不透,这个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他竟然会那般随意地,毫不在乎地,死在自己的剑下,他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什么?一场游戏?一场赌博?亦或是,什么都不是?一文不值? 她望着远方,远方山脉连绵,在黑雾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神秘,狰狞,惹人遐想。 她这一想,便想到了她的爷爷,她的梦龙哥哥,她这一生中,想的最多的,恐怕便是他们了,而除此之外,她也确实再没有可想之人。也许,偶尔还会想到玉蝴蝶,想到碧姬,想到翠仙楼,可那,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爷爷还活着…”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猛地一怔,她便会忽然记起,已经没有“如果”,她早已是孤单的一个人。 可今日,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便又想到,“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或许他不知道,他所不在乎的,却正是别人望而无望、求之不得的…”一想到这里,颖儿便又呆住了。 夜很长,夜,很凉…… 可无论再长的夜,也总会有黎明破晓的那一刻,无论再凉的夜,也总会有阳光普照的温暖。 当黑夜过后,白昼降临于世,世人自梦中惊醒,他们却不知道,此刻的西关城,已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对于西关城中那四分之三的百姓来说,白马湖的死,无疑是一件值得举城同庆的好事,甚至已有人将炮竹拉出,一字排开,炸他个几天几夜,以示庆祝。 可人们在欣喜鼓舞之余,不免又生出许多担忧,此刻,他们也同城中那四分之一的人一样,有一样的想法,他们深知,西关城少了一个白马湖,早晚会再“造”出个白马湖,这对于西关城中那四分之一的人来说,算不得是什么难事。 他们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他们不想再要一个“白马湖”,他们要反抗,他们要斗争,他们要强大起来。 “斩草要除根…”这便是此刻,他们共同的想法。 当这城中四分之三的人匆匆前来,来到那西关城主府,来见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之时,他们确是太过声势浩大了些,可这也难免,大家一传俩,俩传仨,到后来,城主府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甚至于,连那屋顶之上,都已全部是人,人们挨着挤着,连个站脚的地方都已快要寻不到,可他们就是这样来了,就是这样,来见他们的英雄了。 而此刻,他们的英雄,就站在那里,站在那庭院当中,看着朝霞,她已站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她已看了两个时辰的朝霞。 朝霞很美,就正如女人脸上的胭脂,情人脸上的红晕般,很美,很美…… 当大家站在那里,用各色的眼光看向她的时候,她却全然不知,她的整个身心,整个精神,都已是沉浸在那朝霞之中了。 而当她终于回过神来,以茫然的眼光看着在场众人之时,她已是站在那里,又看了两个时辰,而这些百姓,便也都陪着她,站在那里,看了两个时辰。 她看朝霞,他们看她。 当她偶然四顾,猛地见到这么多人时,她唯一的一个念头却是逃,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逃。 可众人却叫住了她。 “他,是你杀的?”人群中,有人说话。 “啊…是…”她茫然道。 她虽然很想说谎,可她知道,此时,还是不说谎的好。 “你…为什么杀他?”众人便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她。 她有些害羞,毕竟,她还只是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多人,用那种眼神盯着看,她当然会害羞,“因为…他滥杀无辜…所以…” “所以,你替天行道,杀了他?”人群中已有议论声响起。 “啊…算…算是…”她已羞怯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人群中,已有笑声传来,且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已害羞地满脸通红,她已不知该做些什么,是该逃跑?还是该留下? 终于,众人笑声渐歇,人群中,便又有人说话了,“小姑娘,你来做我们的城主,做这西关城的城主,可好?” “啊?!”她似是没有听清般,她已猛地抬起了头。 抬起头,便看见众人的笑,慈爱而希冀的笑…… 第143章 阴谋 伽山。 黑夜依旧漫长,山林之中,古木参天,林木茂盛,更是难见星辰、月光。 李梦龙与盘龙已坐在一块石上,石仍是先前的那块石,只不过,那原本躺在他们脚下的那具死尸,却已被他们扔到一旁去了。 毕竟,谁也不愿意面对着这样一具丑陋的尸体,度过这山林之中的漫漫长夜。 而此刻,在他们脚下的虽不是那具死尸,却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在李梦龙看来或许还不如那具死尸的人,这个人,便是先前的那个人,那个与死尸同行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的同伴是躺在一旁,而他,却是跪在一旁;他的同伴纵有不甘,但已是安然离世,而他,虽还活着,却已是痛哭流涕,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得“咚咚”响。 李梦龙是极其厌恶他的这套嘴脸的,甚至应该说是憎恶,可他却没有办法,他现在不得不面对,因为,只有从这个人的口中,他才能得到他所想要的答案。 那个人哭得厉害,哀求得更加厉害,他是真地怕死,而他现在,却已是全然没有了斗志,甚至是连一丝想要反抗的念头都已没有,不得不说,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方才,当他贸然出手,反抗失败,且被李梦龙轻而易举地便击败后,他的所有的关于反抗的念头,便皆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脑中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活下去,想法设法,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且这种感觉已越发强烈,甚至于他的所有的感觉,思想,精神,他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告诉他:“活下去,活下去…” 他是个很会遵循本心的人,所以,他便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的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勇敢,所有的不甘,都已被他完全凐灭,他只要“活着”,只要能够“活着”,他可以去做任何事,他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只要能够,让他“活着”…… ——他的未来仍是美好的,他的生活依旧一片阳光,他的人生的美的历程,才刚刚要开始…… 当李梦龙叫到他的时候,他的脑中便是这样想的。 “我来问你,你是哪个门派的人?”李梦龙故意扬了扬手中宝剑,而后问道。 “我是终南山终南阁门下弟子,我的师父是玄月道长…”其实李梦龙大可不必那样做,因为,他早已准备好说出一切,哪怕李梦龙不问,他也会如实相告,他现在只是怕,怕自己万一有哪一处没有说到,会惹得李梦龙生气,会教他杀了自己,这是他最担心的,也是他竭力避免的,而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他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李梦龙没有问到的,他也会补充出来,只求李梦龙会一高兴,放自己一条生路,这便已足够了。 “我再来问你,你们此行要去哪里?做什么?”李梦龙声色俱厉,瞥了一眼地上那具死尸,问道。 “禀告老爷大人,我们此行要先去永明府,再去蔓仙洞,而后还要再去…最后再去浮生门…”那人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地名,像是在报菜名般熟练,皆是江湖之中各门各派,竟有不下数十个,李梦龙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尤其是听到他最后提起浮生门,便忙问道:“你们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那人闻言,一直滔滔不绝的一张嘴,此刻却略有迟疑,他不由得转动脑袋,向四周看去。 李梦龙不禁觉得好笑,也明白他的想法,便说道:“你不必担心,就像你那位同伴先前所说的那样,在这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地方,除了我们,是不会再有别人的…” 那人闻言却低下了头,用几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可我不还是碰到了你们…” 那人本以为不会有人听到,却没有想到,他所说的这番话,已刚好被李梦龙听到了,李梦龙一时有些语塞,尴尬地说不出话,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可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情,继续问道:“你们去这些地方做什么?快说!” 那人见挨不过去,又想了想,也对,怎会有那般巧的事,他不会再遇到人了,当下,便把心一横,遂一五一十地说了,“玄月道长这次举办的‘捉麟大会’,其实是假的…” 一句话说出,便惊得李梦龙与盘龙猛地自石头上站起,道:“假的?这是何意?” 那人见秘密已破,已不再是秘密,便更无忌惮,道:“其实,这次‘捉麟大会’,是玄月所设的一个诱饵,为的便是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掌门引到终南山,而后将其一网打尽…”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盘龙不由得疑惑道。 “以他终南阁的实力,若是想要将武林中所有的门派一一吞并,怕是很难,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李梦龙道。 “吞并?为何要吞并?他玄月要的只是武林盟主这个位子,至于其他门派,他当然是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武林盟主…”那人笑道。 “武林盟主?”李梦龙不解。 “自打上任武林盟主失踪以后,江湖中武林盟主一位已空出将近十年,我记得先前曾听师父说过,江湖中,想要当武林盟主的人,着实不少,可大家实力皆相当,又都没有什么足以服人的本事,所以,这武林盟主一位,便一直空着,想不到,这玄月,竟是想要当武林盟主…”这次说话的却不是那人,而是盘龙。 “他为当武林盟主,便要设计杀害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掌门,没有了他们,他玄月不论辈分,不论能力,便都足可胜任武林盟主一位…”李梦龙的双眼放光,恍然大悟道。 可紧接着,他的眼睛便又一亮,一双炯炯眼,盯着那人,道:“可你还是没有说,你,你们,要去做什么?” 那人看着那双眼睛,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忽然有种被饿狼盯上的感觉,他便垂下眼眸,不再去看那双眼,顺便调整了一下呼吸,道:“玄月派我们前往武林中各大门派,只为了通知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李梦龙已有些迫不及待。 “这件事便是…”那人忽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喘了几口粗气,而后,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告诉各大门派,武林中各派掌门,在终南山上,为争夺蓝麒麟,大打出手,不幸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第144章 团结 终南阁,演武场。 战斗已经进行一半,已有接近七成的人淘汰出局,而这七成人中,又有将近九成的人命丧演武场,血洒擂台中。 而剩下的三成人中,除了那个黑袍人,那个白袍人,那名如女王般的女子,那位优雅的玉剑公子,剩下的人,此刻,皆已团结在一起。 毕竟,人数有限,而若论单打独斗,在场众人,已无人足以与那四人相抗衡。 为了保证自己不出局,也为了除掉那四人,只有除掉最强的,在剩下来的人中,他们才有可能是留到最后的那个人,否则,他们将再无一点机会。 于是,他们便想到了这样一个办法,那就是,团结在一起,只有团结,才能活下去,“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们已约定好,此时休战,待杀死那四人之后,大家再公平对战,各凭本事,届时,生死各安天命。 他们已占据场中一隅,这些人聚在一起,如果说,领袖是一支队伍的灵魂,那么,军师,便是这支队伍的头脑。 而此刻,在这支队伍中,由众人共同推选出来的,大家集体表决同意的领袖便是葬秋阁的阁主西门野老爷子,诚然,在这群人之中,无论武功修为,为人处世,身份辈分,西门野老爷子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其实,西门野本是不必与他们同气的,以他的修为,若是想留到最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西门野老爷子一生行侠仗义,光明磊落,他平生是最见不得别人被人欺负、遭人陷害的,看着他的这些后生晚辈,他忽然之间,便想到了自己的徒子徒孙,想着若是换作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在这么大好的年纪,却被别人轻易杀害,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可惜,多么使人悲伤,多么值得人同情的事,所以,他决定出手相助,只是为了他们能够活下去,尽一点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是无意做他们的领袖的,可后来,他仍是答应做了,只不过,一来众人盛情难却,实在难以推脱,而二来,也是为让众人安心,做了他们的领袖,便等于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从现在开始,他便要与他们生死与共,誓与众人共存亡。 而军师既为一支队伍的头脑,那么,首先,做军师的这个人便先要有一颗聪明灵活的头脑,以是他可以仰仗自己的聪明才智,带领自己的队伍度过难关。 而在这群人之中,众人公认的有一颗聪明的头脑的人,便当属百奕山庄的庄主白胜天为首,白胜天精于算计,在他的带领下,百奕山庄由原来的不入流的无名山庄,一跃而为现今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以做生意为生,且富甲一方的山庄,这其中,白胜天功不可没。 当然,白胜天的聪明智慧绝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据传闻,幼年时期的白胜天天资愚钝,蠢笨不已,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泯然于同龄人之间,毫不出采,便是当时教他读书的私塾先生,也被他的鲁钝折磨得毫无办法,对他已然是放弃的状态。 白胜天虽痴傻不堪,可他自小却有一个爱好,那便是下围棋,他下围棋,不像是大多数人那样,一个时辰之内便下完,他下围棋,常常一下便是一整天,只因他脑子愚笨,别人也许只需一刻钟便计算出下一步,而他,却要皱着眉苦苦思索几个时辰,方能洞悉下一步该当如何落子,因此,他下一盘棋常常要一整天的时间,别人笑他,他也不睬,他却偏偏对下围棋这件事乐此不疲。 初时,还有几个人愿意陪他下棋,可后来,大家皆嫌他落子太慢,便都不愿再陪他玩了。 没人陪他下棋,于是他便自己跟自己下棋,他常常是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博弈,且他闲暇之时尤爱看一些有关围棋的古书典籍,边看边比划着,就这样持续几年,寒暑不断,渐渐地,他的棋艺与日剧增,且他的脑子也更为灵光,这一点,便体现在他的落子速度明显变快,且在同龄人之中,他已没有敌手,便是一些年老的长者,也皆已不再是他的对手,就这样,他等到二十岁,便拜到百奕山庄,拜老庄主为师,潜心钻研棋艺,并成为老庄主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且改名白胜天,意为“胜天半子”,待到老庄主仙逝后,他便继任庄主一位,由是数十年间,将百奕山庄发扬光大,名扬一时。 这支队伍,在西门野老爷子的带领下,在白胜天为军师的指导下,在这个擂台之上,走上了一条生存反抗之路。 可他们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种怎样的结局…… 第145章 逐一击破 队伍既成,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便应是 ——四人之中,应先除掉谁? 众人不禁犯了难,那黑袍拿刀的人虽不甚主动出手,但若是出手,必是凶残狠辣,毫不留情,此人实力太强,因此,暂时先不考虑。 而那白袍使剑之人,剑法高超,出剑极快,常常是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命丧当场,且此人在场中四处游走,不问缘由,见人便杀,却未逢敌手,对于这样的人,不必主动去找他,他早晚会主动送上门来,因此,此人亦不在考虑之列。 由此,四人中剩下来的便是那名女子与那玉剑男子,此二人,虽武艺高超,但若是与那二人相比,当是逊色些。 且那名女子又不知用的是何妖法,迷惑人心,使众人为他所用,人群之中,便已有不少人的兄弟同伴为她所惑,变得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也因此,这女子,是众人最为痛恨的对象,也是众人最想除掉的人。 人群开始骚动,众人义愤填膺,多少人都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可以手刃仇敌的机会,现在,他们终于看到曙光了,他们已离报仇不远了。 众人当即说定,先杀女子,后取玉剑男子,最后再集中全力,杀死黑袍白袍二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着擂台西南角而来,那里便是那名女子的所在。 此刻,那名女子正簇拥在众人的围绕下,看着他们奔自己而来,她像是早已料到一般,满脸轻松,嘴角带着笑意,那模样,便像是在迎接远方而来的贵客一般。 众人在女子的面前站下,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两队人迎面对峙,风吹乱了众人的长发,却吹不乱他们一颗坚定不移的心。 “妖女!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还不下来受死?”来人之中,有一人一步跨出,冲着高踞于众人之上的女子厉声喝道。 女子闻言,却淡淡地浅笑了一下,道:“上次叫我下来受死的人,嗯…我没有杀他,不过,他现在已成为了我的奴仆,哝,就是他…”女子伸出一根青葱玉指,轻轻一指面前的一人,那人神情呆滞,立刻向前一步,面对来人。 “兄…兄长…”先前说话那人一见来人,登时呆住,两行清泪便不由自主地流过腮边。 “哦?你们是兄弟?”女子神情惊讶,看来颇为吃惊,同时又感到非常有趣,便不由得笑了起来,接着又道:“你们是兄弟?哈哈哈,这也难怪,难怪你们会说出同样的话…” 那人闻言,脸色煞白,两道剑眉竖起,一双眼里满是愤怒与杀机,他已拔剑冲上前去,欲一剑杀死那女子,以报辱兄之仇,以解心头之恨。 而此时,西门野再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就算来得及,怕是那人也不会听了。 此刻,那人的眼中只有那名女子,他的脑中想的,也只有如何杀死那女子,如何报仇,至于别的,他已一概听不进去。 那人速度不慢,一闪身,眼见便要来到那女子近前,他的剑已挺起,他的杀气已迎面扑来。 可那女子看来却并不慌张,她甚至都没有动一下,甚至连想要动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自始至终,她都只是坐在那里,坐在人群中央,静静地看着那人,神情讥讽地看着那人。 那人的剑已到,已快要刺到她的咽喉,终于,她动了,可她却没有拔出手中的剑,甚至也没有命令旁边的人拔出剑,因为若是旁边的人一齐出手,估计那人此刻早已身中数刀,身披数剑,顷刻之间,便死于非命。 可她却没有那样去做,因为,这一次,她想要自己亲自动手,便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亲自动手。 她出手了,只见她抬起右手,眼神炯炯,盯着来人,而就在那人的剑还距自己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时候,她却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叮铃铃…” “叮铃铃…” 那人听到铃声,身形便为之一顿,行动也迟缓下来,紧接着,他便又闻到一股香气,香气如麝如兰,清新淡雅,让人忍不住地便想要多吸几口,那人自然也是一样,他在身子停顿的那一刹那间,便已不由自主地多吸了几口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意识也已渐渐模糊,他的目光已渐渐变得呆滞起来,他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女子便又笑了起来,她的目光竟出奇的温和,她看着这个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人,这个在几秒钟前还想要杀死她的人,她却忽然又露出种慈悲的笑,她再一次轻轻晃动右手。 “叮铃铃…” “叮铃铃…” 那人听到铃声,先是很茫然地看了女子一眼,突然,他便猛地跪了下去,跪在女子的面前。 “主…主人…”那人轻轻道。 女子闻言,便笑得更大声了,她轻轻地拍了拍那人的头,那样子看起来,便像是在拍着一只很通人性,且又极其听话的狗。 “好了,好了,你去与你那兄弟站在一处,以后,你们兄弟二人便要为我赴汤蹈火,你们的命便是为我留着的,你们可知晓?”女子笑道。 那人已走到他的兄长面前,两人站在一处,齐齐向那女子跪拜下去,亲吻女子的双脚。 众人看到这一幕,已完全呆住了,他们的眼中,已流露出浓浓的恐惧,他们无法理解,为何在那女人摇了几次手以后,那人便会忽地对她言听计从,甚至还称呼她为“主人”? 人类总是这样,对于未知的事物,没有答案的事物,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这是在所难免的。 “唉…”西门野老爷子忽地一声长叹,众人便都将头转回,看向他,看向这个现在唯一能带给他们信心的老者。 “那是‘金蝶铃’和‘火蝴香’,此二物,专为迷人心智,‘火蝴香’扰乱人心,‘金蝶铃’使人听命,此二物,便是单拿出一个也足以教人中招,更何况,是二物合用,当更是威力无穷啊…”西门野老爷子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哈哈哈,老人家,看来,您知道的还不少嘛?如何?可有兴趣做我的奴仆,念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我绝不会亏待了你…哈哈哈…”女子虽被人识破招数,可看来却全无半点恐惧之意,反倒笑得更为大声。 “那这人究竟是何门派?为何这般厉害?”人群中,一人悄声问道。 西门野老爷子皱眉道:“若我没有记错,此人应是翠仙楼‘花使者’玉蝴蝶…” “啊?!翠…翠仙楼?!便是那个有着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以及一群国色天资,且才貌双全的女人的翠仙楼?!”先前说话那人已惊得变了声音。 西门野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啧啧啧…难怪此女长得这般美艳,原来是翠仙楼的人,难怪,难怪…” “听说半年前翠仙楼还来了一位小魁皇…” “没错,据说那小魁皇容貌无双,姿色不下于碧姬…” “啊?!真的假的?!你怎知道?” “切,那次‘中秋佳节赏花魁’,翠仙楼,俺可是亲自前去的…” “这么说,你见到那个小魁皇了?” “没,唉,说来惭愧,我去是去了,可我却连门都没有进去…” “那你说得这般生动,我还以为你见到了…” “唉,没办法,那日翠仙楼,人实在是太多,惭愧惭愧…” 就在这时,西门野老爷子突然咳嗽了一声,那二人会意,忙止住话题,再不出声了。 众人看着西门野,西门野看着玉蝴蝶。 玉蝴蝶却含笑望着众人…… 第146章 帮忙? “哦呦,优雅的一天竟然以这般优雅的方式开始了,哈哈哈,看来,优雅的我,此刻,还没有来迟…” 就在众人盘算着如何杀死玉蝴蝶的时候,突然,一道极其响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一怔,忙齐齐转过身去。 只见在他们身后,已来了三个人,玉剑男子,黑袍人,白袍人。 玉剑男子不时把玩着手中的玉剑,他的那双手依旧好看得令人嫉妒。 黑袍人背着大刀,浑身上下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让人不禁发怵,这么热的天,难道他不热? 可黑袍人看似却毫无反应,依旧不发一语。 白袍人则显得活跃得多,他的手里拿着的仍是他的那把剑,那把曾杀了无数人的剑,他的剑虽没有出鞘,可众人却已分明感受到了那股寒意,寒彻骨髓。 他们三人为何会一同来此?究竟有何用意?众人不懂。 他们,莫不是想做观众? 此刻,白胜天站在人群之中,他已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的感觉一向很准,这得益于他常年钻研围棋,喜好围棋的人,感觉一向皆很准,更何况,是像他这样的围棋高手。 为了打消他的这种不安,他决定问一下,“不知几位来此,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强硬,估计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已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之意。 可那玉剑男子却是一笑,道:“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恰巧优雅地路过,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白胜天闻言,却丝毫也不敢松一口气,估计换作是任何人,此刻,都是不敢松一口气的。 “真的?”白胜天试探性地问道,语气已略微缓和一些。毕竟,于他们而言,现在,还不想遇见这三个人作为对手。 “请允许我以我优雅的人格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发自内心,且句句属实。”玉剑男子说着,便真地便举起了右手,发起誓来。 白胜天自是不信,可现在,却已没有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虽已言明西门野,此地不宜久留,当速速撤退,至于杀玉蝴蝶一事,当再缓缓,觅得合适良机,再俟行动。 西门野老爷子行事向来果断,况且他也不傻,在这个节骨眼上,玉剑男子与黑袍人白袍人一同来此,定是没安好心,说不定,是想趁着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之时,一网打尽,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可众人眼见已有机会除掉玉蝴蝶,又见玉剑男子已发了毒誓,寻常人,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随意起誓的,更何况,是以自己的人格起誓,因此看来,玉剑男子是真地没有打算插手此事。 人一旦见到机会,且这个机会还是有机可乘的,便很少有人会甘心舍弃这样一个机会,人们甚至会为了这样一个机会,赌上以生命为代价的筹码,这便是人性之趋利,好赌,人性之疯狂…… 众人已红了眼,他们早已不顾了一切,一个连生命都已能舍弃的人,还会有什么是可怕的呢? 西门野已拦不住这群人,白胜天自然更不能,他们虽然有服人的本事,却没有教人活命的本事,西门野以为他有,白胜天初时也以为自己有,可现在,他们却颇为尴尬地发现,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人便都只是信自己,便再不信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任何人了。 人与兽类的唯一区别,便是人是有感情的,而通常,这种感情还会激发出人身体内的潜能,教人忘记疼痛,甚至不惧死亡。 所以,此刻,这群已红了眼的人,已远非玉蝴蝶手下那一群似人的“兽类”可比,他们已可以以一敌十,以一敌百。 玉蝴蝶的“金蝶铃”与“火蝴香”虽厉害,却已招架不住如潮水一般的人群,更何况,这还是一群已不畏死亡的人,玉蝴蝶已有些分身乏术,她已开始躲避,她已有些恼了。 突然,她猛地冲着场边的玉剑男子掷了一支蝴蝶镖,镖极快,眨眼之间,已来到玉剑男子面前,可玉剑男子更快,早在镖到之前,他便已做好准备,因此,几乎是镖到的同时,他的手便已伸了出去,只轻轻一捻,便接住了那支镖。 他这一手虽然极其惊艳,可真正吓到众人的,却是玉蝴蝶掷的那支镖,她为何会镖打玉剑男子?他们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过节? 众人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玉蝴蝶的一番话便已告诉了众人答案,同时,也使众人刚刚升腾燃起的希望,瞬间消散。 因为,玉蝴蝶说的是,“你们还不帮忙?!” 第147章 拔剑 帮忙? 众人闻言,全都愣住了,他们三个是来帮玉蝴蝶的? 答案不言而喻。 玉剑男子闻言,摸了摸鼻子,颇为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 众人便将目光全都投向玉剑男子,毕竟,刚刚他是以自己的人格起誓,他们只是路过。 众人在等着玉剑男子的解释。 玉剑男子脸色微红,似有嗔怒地轻瞪了玉蝴蝶一眼,而后低下头,缓缓道:“没错,我先前是发过誓,还是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们只是优雅地路过…” 他顿了顿,头似乎更低了,他又接着道:“没错,我们确实只是颇为优雅地路过,便正巧遇见你们打斗,我们便在此观看了一会儿,可我的誓言依旧有效,因为我们确实是路过,我只是发誓说我们的确路过,但我却并没有发誓说我们不会帮她,没错,就是这样…” 这番话,玉剑男子依旧是用最柔和,最优雅,最高贵的口气说出来的,可此刻,他的这番话,在众人听来,却一点也不优雅,一点也不高贵,甚至已有些下贱。 众人当然不会买他的账,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西门野老爷子已下令撤退。 白胜天其实早已算到这一步,甚至从他们三人出现的那一刻起,白胜天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此后,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皆无不与众人能够安然撤退有关。 现在,他所布置的一切已见成效,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众人已在安然撤退。 众人要撤,可有人却偏偏不让众人撤,这个人,不是玉蝴蝶,不是玉剑男子,更不是那黑袍人,却是那白袍使剑之人,他已拦住了去路,他的剑就拿在他的手里,他的眼睛看向正前方,他的背对着众人,一阵风过,掀起他的衣摆,微微作响,他的剑依旧没有出鞘。 白袍人就那样站着,便像是一尊石狮般站着,岿然不动,仿佛他已将世界分为两块,他所面对的,便是阳间,而他所背对着的,却是无边炼狱,众人想要从炼狱走回人间,就必须要经过他的身,而他的剑,便是那一道镇守着阳间与阴冥的剑闸,任何胆敢从阴间逃回阳世的鬼魂,都要经过这道剑闸,并在剑闸下,灰飞烟灭。 众人已停下了脚步。 “你要做什么?”人群中,有人问道。 “杀人。”他的回答干净利落,却透着浓浓的杀意,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众人不由得浑身一颤。 “为何?我们与你并无过节。” “不为什么?”他依旧背对着众人,甚至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依旧没有回过身来。 “杀人,总归是要有个理由的?毕竟,我们也不想做个糊涂鬼…”那人的语气已弱下来。 在场众人也无不有些消沉,毕竟,他们要面对的,已不是玉蝴蝶一人,而是皆像她那样难对付的四个人,任谁来看,这场战斗,都已没有半分胜算,更何况,对方已明确说出——要杀人。 白袍人闻言略微迟疑一下,他在思考,可这段时间并不长,他便说道:“如果非要一个理由的话,那或许是,在这个擂台上的所有人都要死,当然,是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的所有人…”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呆住了。 “为何?为何我们都要死?” “任何一个已杀完人的人,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再让他活,况且,这个擂台,擂台上的所有人,本就该生死相向,我们,只不过是在替你们完成你们未曾完成的事…” “这么说…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说话之人的语气已明显有些伤感,一个已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的人,说起话来,恐怕都会是这般伤感。 白袍人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他的全身哪怕是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动一下,只有微风轻拂着的他的衣服在动,可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任何一处气息都无不在证明着,那人所言不虚。 众人沉默了,人一旦知道自己必死之后,通常只会有两种反应,要么是暴跳如雷,像是条受惊的兔子般不安,要么便是沉默,沉默地甚至不发一言。 可像这般,众人全都沉默了,这种现象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稀奇,可众人确实已都沉默,人群寂静得可怕,便是平时最爱说话的那几人,也不再说话。 而按理说,一个已明知自己必死的人,他的眼,应是黯淡无光的,应是充斥着对死亡的恐惧气息的,可众人却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眼是死气沉沉的。 相反的,众人的眼中皆散发着一道光,那道光是勇敢的光,是坚强的光,是疯狂的光,是明知必死,却偏要向死而生的不败的光。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众人已都抬起头,他们之中,有的人冷漠,有的人神情严肃,有的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还有的人,他们在笑,那嘴角勾起的一抹抹略带嘲讽的弧度,便像是在向着对面那四人宣战,他们虽没有在喊,却像是正在心底呐喊着,大声地怒斥着,激扬地咆哮着,他们喊的是:“你们,过来呀!” 终于,白袍人转过身来,他似已感受到了那股气势,那股视死如归,永不言败,向死而生的气势,忽然,他也笑了,他大笑着,他狂笑着,于是,他终于当着他们的面,拔出了他的剑,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拔出他的剑。 剑已出鞘,没有剑光,没有铮鸣,甚至安静地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地便像是他依旧从来没有拔出过他的剑。 可他已挺剑杀了上去,在众人的惊诧的目光下,在众人的疑惑的目光下,挺着一把没有剑身,只有剑柄的“剑”,杀了上去…… 第149章 剑气 无剑的剑仍未找到,而对于他来说,除了那柄剑,别的任何的剑,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一堆废铜烂铁,毫无意义。 可他是一个剑客,既然身为一个剑客,便一定要有一柄剑,哪怕这柄剑真地是一块废铜,是一块烂铁,是一块木头,是别的任何的形状像剑,勉强可以称之为剑的东西,都可以。 可他总归是要先有一柄剑的,因为,剑,是一个剑客的标志,身为一个剑客,你可以不会用剑,你也可以用不好剑,但只要你自称为一个剑客,那你便是一定要有一柄剑的。 可对于无剑来说,他有没有剑,他用什么样的剑早已无所谓,因为,他的剑已不见了,他的心便也不见了,一个已没有剑,已没有心的剑客,不管用什么样的剑,当然都是毫无所谓的。 可他终归还是要有一柄剑的,这使他苦恼,甚至使他痛苦,他本已打算这辈子都不再用剑,除非能够找到他的那柄剑,否则,他便绝不会再用其他的任何的剑。 可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他仍是放不下身为一个剑客的尊严,因为,只有最弱的剑客,才会连一柄剑都没有,最弱的剑客也当然是不配有剑的,他们的剑,早已被比他们更强的人削断了,或是夺走了。 无剑是一个最弱的剑客吗?当然不是,他是一个绝顶的剑客,便是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人,敢在无剑面前称剑道最强,那无疑是在找死。 所以,无剑的剑并非是他用的最多,杀人最多的剑,他的剑,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身为剑客的象征,一种身为剑客的尊严的象征,仅此而已。 可他为什么要选择一柄无剑之剑?或许,这正与他的名字相吻合,他叫无剑,他用的剑便也是无剑的剑。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绝非如此,因为于他而言,用不用剑,用什么样的剑,早已没有多大干系,哪怕他只是拿着一根小树枝,他也依旧能够杀死人,而且,绝不会比那些手中拿着真剑的人杀得少。 他的剑,便是他的心,而他的心很小,只能容得下一把剑,再也容不下别的剑,而早已深深占据着他的心的那把剑叫“舍子”,“舍子”,是剑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所以,他用无剑之剑,便是再也容不下别的剑,而只有无剑的剑,才不会再占据他的心。 他在等待,他一直都在等待,他要等着那把剑,等着那把名为“舍子”的剑回来,重新占据他的身,他的心,甚至他的手,都在等着那把剑,它们仿佛无时无刻地不在说:“回来,回来…” 一把已没有剑身的剑,又如何能够杀死人呢?相信没有人会相信。 可他是无剑,因为他是无剑,大家就一定会相信,他的剑,哪怕没有剑身,也依旧能够杀死人,而且,绝不会比那些有着锋利剑身的剑杀得慢。 而此刻,那倒伏一地的人,便是最好的答案。 没有想象之中的血流成河,残肢断臂,血染大地,一切看来都是那般平静,平静得便不像是一场生死搏斗,更像是一场表演,而那倒在地上的人,看来也不像是已死了,倒像是都睡着了一般,神态安详,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 晚风轻抚,无剑右手执剑,确切地说,是执着剑柄,左手负于身后,背对众人。 此刻,他的身心早已不在众人的身上,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阵风过,掀起他纯白的长袍,他微微侧身,人们便只看到了他嘴角略微上挑的笑…… 此时,西门野老爷子绝对是这群人中最为郁闷的人,因为身为领袖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人死在自己的眼前,而他却毫无办法。 他并非打不过无剑,当然,若是真地动起手来,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但他却是想打的,也许,这便是身为高手之间的一种本能,遇见强者,便会手痒,便想着要切磋一番,说实话,现在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定会二话不说,拔剑冲上前去,与那个古怪的男人,一决高下,可是,他却不能打,因为,他并非一个人,他要为众人着想,为他身后这百余弟兄着想,若是他头脑一热,杀将上去,若是侥幸赢了,人心鼓舞,万事大吉,可若是输了,身为众人主心骨的他,若是输了,后果可想而知,众人定会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他不敢冒这个险,他也不能。 “大家莫慌,听我号令,切莫与其单打独斗,依我看来,此人剑法之高超,怕是已臻化境,他的剑,已有剑气…”西门野老爷子厉声道。 “剑气?” “剑气?那是什么东西…” 人群之中,有知晓的,自然也有不知晓的,知晓的人满脸骇然,面如死灰,不知晓的人便一脸疑惑,将目光投向西门野老爷子。 西门野老爷子没有说话,他已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无剑看。 白胜天见状,无奈之余,一声叹息,说道:“剑气,乃是练剑之人毕生追求的一种剑道之境,据说,此为剑道之第二重境界——势之境,修来极为不易,剑气,有形亦无形,说它有形,便是可以取人性命,且剑气只斩经脉,不伤表面,中招者多为经脉尽断而亡,便像是他们一样…” 白胜天说着,便一指地上那些早已死去的同伴。 众人不由得一阵唏嘘。 白胜天又叹口气,接着道:“说它无形,便是它无形无状,且极不易察觉,与人对战之时,剑气神出鬼没,对战之人,往往中招之后方才有所察觉,可早已是为时已晚,故曰‘无形’…” “那岂不是无敌?”人群之中,一人惊呼道。 白胜天闻言,只得再叹口气,幽幽地说道:“唉,也许,也许…” 第150章 一件脏了的白袍子 西风萧索,看着那个如磐石般站立不动的人,众人不觉一阵寒意涌起。 西门野老爷子矗立风中,回首望望这群人,不禁悲从心来,在西风的吹拂下,他的两只老眼竟已不觉淌下两行清泪,他却只道是西风吹得疾,迷了眼,便用手去揩,可这泪却像是止不住般,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众人皆动容,不禁看红了眼,便有那粗野汉子拿袖子一抹眼,大声笑道:“昨夜里,俺爹与俺托梦,说他在那边被人欺负了,教俺过去给他报仇,兄弟们,俺先走一步,来生,咱们有缘再会…”说罢,那人已猛地拔出手中钢刀,架在脖上,他先是看了西门野老爷子一眼,轻声道:“老爷子,您多保重…”接着又望向他的那群兄弟们,大声笑喝道:“兄弟们!保重啊!” 一道鲜血飙射而出,他的刀已落下,他的人已倒在地上,他已死了。 众人心下更觉悲伤,大家的眼圈都已红透,大家的眼泪都已在眼圈里,可不论是谁,都没有哭出来,便有几个人,痛难自已,也只是将头扭向一旁,浑身颤抖,默不作声。 西门野老爷子嘴唇哆嗦着,他已说不出话来,他的身子便似忽地又矮了几分,他已变得更加矮小了…… 他是畏不敢战,便径先自刎而亡吗? 他是一个懦夫吗? 当然不是,没有人会这样想,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个懦夫,没有人会认为,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怕死在别人的手里。 其实,众人早已心知肚明,他只是想给西门野老爷子一个机会,一条活路,他是不想再继续拖累西门野老爷子。 所以,他选择自尽,因为任谁都知道,场中这四人虽强,但凭西门野老爷子的武功,若是想逃,他们也是断然留不住的。 为了别人,甘愿牺牲自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懦夫?他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唉,你说说你,我们既是兄弟,那么你的父亲好歹也是我的叔伯,叔伯被人欺负了,我这做侄子的,岂能坐视不管?你等等我,我要去帮我的叔伯…” “啧啧啧,就凭你们两个,估计出不了气,还得教人家出一顿气,我也来…” “哎呦,听这意思,对方人还不少,那就算我一个…” “什么什么?打架这种事,我最喜欢了,怎能少得了我?我也来!” “再加我一个…” “我也来…” “还有我…” “……” “……” 众人一个接着一个,或挥刀自尽,或拔剑自刎,大家死得坦然,死得毫无怨言,死得安详,死得快乐,死得其所…… 终于,西门野老爷子再也忍不住,他咆哮一声,“够了!” 众人一惊,不由得放下手中刀剑,诧异地望着他。 此刻,西门野老爷子已跪在地上,涕泪横流,而他的面前,便是那一具具新鲜的尸体,尸体尚还温热,可血液却已冷却,汇聚成一滩,汩汩流去。 “今日,只要还有我西门野一口气在,便有你们一条命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西门野老爷子已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子似已挺拔,目眦尽裂,鲜血顺着面颊流到他的衣襟之上,使他看来更为狰狞,可怖。 “啪啪啪…” 一阵拍手声响起。 西门野老爷子循声望去,见正是那玉剑男子,他刚刚将双手放下,看来,方才便是他在拍手。 “优雅,优雅,这便是真正的优雅,这便是死亡的优雅,哈哈哈,呵呵呵…” 他已拔剑起舞,舞姿癫狂,正如此刻他的人一般。 西门野老爷子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他的人一闪,便不见了踪迹,众人不觉一呆,待再见之时,他的人已站在那玉剑男子面前,玉剑男子显然不曾料到,陡然一惊,舞姿也已不再癫狂。 西门野老爷子一掌击出,玉剑男子抬手格挡,堪堪挡下,整个人却已向后倒飞出去,直撞到黑袍人的大刀,方才落下,落地之时,一口鲜血已忍不住喷了出去。 玉剑男子中招,却也不恼,只是掏出白绸手帕,擦擦嘴角血迹,自地上咬牙站起,略微调整一下气息,轻声说道:“江湖人称西门野‘雷燕’,看来,您这一身‘闪雷法’,应是已至大成了…” 西门野老爷子冷笑两声,冷声道:“大成谈不上,可用来对付你,倒是绰绰有余了…” 玉剑男子一笑,低下头去,可就在他偶一低头间,他忽然看到,自己纯白的丝绸白袍,已沾染了点点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是他方才吐血之时,不经意间染上去的,他怒了。 他在被西门野偷袭,打那一掌后,没有怒,被那一掌打出内伤,以致吐血之时,也没有怒,甚至在西门野出言侮辱,贬损之际,还是没有怒,可他却在看到自己的白袍子被血染了后,怒了。 他可以被人打,被人骂,甚至被人排挤,他都可以极其优雅地微笑面对,因为在他看来,发脾气,便是一个人最不优雅的一种行为,所以,他极少发脾气,甚至于,他从来也不曾发过脾气,对任何人都一样,不论那个人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发脾气,只因他自认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为优雅的人,作为一个优雅的人,便是绝不应当发脾气的。 可他今天却发了脾气,且发了很大的脾气,只因他的白袍子被血染了,他便要发脾气了。 在他看来,话可以说过即忘,事可以做过即悔,但这件白袍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被称之为一件白袍子了,因为,它已被血染了,且血是洗不掉的,血洗不掉,白袍子便不再是白袍子,它只是一件有了污渍的脏衣服,而一件有了污渍的脏衣服,便已是不配再穿在他的身上了,可他现在却并没有能够换上的衣服,他还要穿着这件已有了污渍的衣服,这对于他来说,当是一件最不优雅的事,甚至要比发脾气还不优雅。 一个天底下最为优雅的人,却穿着一件已有了污渍的白袍子,这教他怎能不生气?不懊恼?怎能不发脾气呢? 于是,他便怒了,他便大怒了,而现在,唯一能够教他平息怒火的方法,便是让他去看到更多的优雅,更多的死亡的优雅,只有更高级的优雅,才能够抵过他心中最不优雅的怒火,而此刻,能够抵过他心中怒火的,也唯有死亡,别人的死亡,更多人的死亡,唯有看到更多人优雅地死去,他才会感到舒服,他的心中的怒火,才会平息,他的最不优雅,才会为最优雅,最高贵所取代。 死亡,便是这世间最为优雅,最为高贵的东西…… 这便是此刻他心中的想法…… 第151章 女城主? 今天,对于这西关城中的百姓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因为西关城将迎来建城以来的首个女城主…… 而今天,对于颖儿来说,也绝对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因为,她,颖儿,将成为这西关城建城以来的头一个女城主…… 说实话,当听到这个近乎于荒谬的决定之时,颖儿首先想到的便是拒绝,并非她没有城主的才能,只是因为,她还要去寻她的梦龙哥哥。 她不愿当,百姓却愿她当,而剩下的那四分之一的人,却并不计较谁能当,因为,于他们而言,不论谁当都一样,都无所谓,可至少,那个人一定要是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却要当他们的城主?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不可能,更觉得不可以,毕竟,对付男人,他们有着一百种,甚至一千种的方法,来使他们乖乖就范,且花样绝不会重复,但是对于女人,他们却是没有半点经验,更慌了手脚,因为,西关城几百年来,历来便是男人掌权,什么时候轮到女人可以掌权了?这不可能,也不可以,他们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他们也已站在了这里,站在了城主府中,站在了人群中,只不过,他们是在远离于人群的地方站着的,他们向来不屑于与下等人站在一处,而百姓,在他们眼中,便恰好是这种下等人。 百姓也很诧异,没想到,历来对城主更迭一事漠不关心的城中富商巨贾,竟也会有如此关心在意的时候,看来,自己的决定,已触动了这些人的神经,他们再也坐不住了,想到这里,百姓便是一阵暗笑,却也更加坚定了他们的想法。 “西关城建城至今,几百年间,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女城主,现在,你们却让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当城主,你们,是在拿西关城的未来,拿西关城中百姓的未来开玩笑吗?”在那四分之一的人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只见他手拿两个圆球,不停地在掌间转来转去,他的这番话掷地有声,立时便获得一片赞扬之声,当然,赞扬声都是来自同为四分之一的他的同伴们的。 百姓之中,立时便有一人站出来回击道:“谁说西关城的城主不能是女人,现今这个世道,女子也并不比男人差了…”这句话博得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 颖儿闻言却脸色一红。 “可女人终归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端茶倒水,侍候侍候男人倒还可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忽地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待他再细看之时,他只看到一具无头死尸缓缓倒地,他再一细看,却只觉有些眼熟。 “咦?那不是我吗?”他本是想这样说的,他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的人,已死了。 颖儿目露寒光,她的一柄剑上,已沾染了血迹,她轻轻地抖了抖剑,眼睛却看向那群人,那群“上等人”。 此刻,“上等人群”已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人皆是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百姓们神色惊恐,也似已吓呆了,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平日里,在家杀只鸡,杀头猪,都会紧张半晌,他们哪里见过杀人,便是见过,也只是遥遥地望着,不敢近前,可今天,他们却见到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前一秒还在说着话的人,下一秒,便身首异处。 他们面色苍白,也已有几人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可反观颖儿,她仍是站在那里,轻轻地抖着她的剑,那神情,便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早已习惯了杀人一般。 “城,城主…”百姓之中,一人已当先跪了下来,冲着颖儿磕头。 其余的百姓见状,也忙扑倒在地,磕头不止。 颖儿转过身来,神情霎时变得害羞、紧张,那模样,任谁也不会将她与之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联系在一起。 颖儿忙将百姓一一扶起,待众人都站起身来,她沉声说道:“感谢父老乡亲的信任,可我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 那些乡绅闻言,暗暗发笑,心想她幸好没有答应,不然…… 可颖儿却似已知晓了他们的想法般,又朗声说道:“不过,这西关城,我以后还是要经常来的,若是教我听到什么不好的事,就算我答应,我的剑,可不会答应!” 那些人闻言,马上便又耷拉着脑袋,闭上嘴了。 夕阳斜照,湖波粼粼,泛着金光,一只昏鸦嘶啼,不远处,又有几只昏鸦,嘶啼回应。 颖儿望着远方,她好想大叫几声,可,又有谁能够回应她呢? 第152章 只用一招 终南山,终南阁,演武场。 玉剑男子的剑已出鞘,西门野老爷子的剑也已出鞘,玉剑男子要杀西门野老爷子身后的那些人,西门野老爷子要护他身后的那些人,一个要杀,一个要护。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之间便只能有一个人留下来,只有留下来的那个人,才能决定,是杀是护…… 玉剑男子的剑是玉剑,西门野老爷子的剑是木剑,他们的剑都不是铁剑,他们的剑都看似易折,但不论谁都知道,他们的剑从未被折断过。 战斗已然开始,不需要太多的寒暄客套,仅仅只是互相行个剑礼,便算是打过招呼,这也难怪,他们两人本就是仇敌,本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两个以生死分胜负的人,又怎会有太多的客套,况且,客套过盛,倒显得虚情假意了。 战斗开始。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看得出来,两人的轻功都不赖,玉剑男子持剑,频频进攻,看来是想尽快分出胜负。 西门野老爷子却只是架剑防守,并不进攻。 这时,场中正在打斗的两人便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剑招连连,步步紧逼,一个一味防守,稳扎稳打。 见时间越拖越久,且两人剑法委实不分上下,玉剑男子的脸上便已有些挂不住。 突然,玉剑男子向前猛刺一剑,回身便走。 西门野老爷子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剑已紧随其后,眼看便要刺到玉剑男子的后心处。 就在这时,忽然,玉剑男子一个回身,玉剑自下而上,狠狠撩起,这一招名为“撩阴剑”,乃是剑招之中极歹毒,极卑鄙的招数,断子绝孙,绝人后路。 西门野老爷子一惊,猛地停住身形,手中木剑疾向下压,木剑与玉剑相击,发出一声极沉闷的响,便像是木锤砸在地上的声音。 西门野老爷子一身冷汗,惊魂未定,幸好,玉剑是挡住了。 在场众人皆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像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众人当然是不屑一顾,更是不屑用的,因此,人群立马爆发出一阵嘘声。 此刻,玉剑男子手持玉剑,呆呆地站在场中,他的脸色,更是一会儿苍白,一会儿血红,他的眼,也闪动着骇人的光。 看来,在众人面前出丑,已使得他动了杀机。 “哼…”突然,玉剑男子却笑了,他的神色已恢复原状,他的眼里已又是那种戏谑的光了,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的人,已又散发着“优雅”的气质了。 “我这个人,从来便只向往优雅,而我也自认为是个颇优雅的人,既然你们认为我方才的做法不够优雅,有失风度,那好,从现在开始,我便优雅地与他对决…”玉剑男子说完,便将手中玉剑扔在地上,扔在尘埃血泊之中。 现在,他的手中已没有任何武器了。 众人不觉诧异。 西门野老爷子也是一愣,虽然他对玉剑男子方才的阴险行为仍旧耿耿于怀,可他却仍是要问一句,因为他不是趁人之危之人,他的对手可以阴险狡诈,但他,却一定要是光明磊落的。 “阁下莫不是想要空手与老夫较量,老夫生平不愿趁人之危,当然,若是阁下有意认输,老夫自然也是不会刁难,饶你一命,休要再犯便是…” 玉剑男子却是一声冷笑,道:“我不用那把剑,只是因为那把剑方才使我做出了不够优雅的事,所以,我扔了它,可我这个人,却是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不够优雅的事的,我为何要认输?认输,也不是一件优雅的事,只有胜利,只有杀戮,屠杀,鲜血,死亡,那才是这世间最为优雅的事…” 此刻,玉剑男子的神情看来便似一匹嗜血的狼,他只差没有举起他那双已沾满鲜血的手,将那上面的血迹舔舐干净。 “也好,阁下,请亮出你的武器…” 西门野老爷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玉剑男子却一摊双手,道:“来…” 西门野老爷子正色道:“我说过,绝不趁人之危!” 玉剑男子道:“你只管向我攻来便是…” 西门野老爷子疑惑着,但见他已这样说,若是仍推脱,反倒会伤了众人士气,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西门野老爷子所用的剑法,乃是西门世家祖传的剑法,威力无穷,虽说传至西门野这一代,剑法已有残缺,威力大打折扣,但却仍是不可小觑。 西门世家祖传的剑法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杀人,而西门世家祖传的剑法也只有一招,一招杀人。 对于西门世家来说,一招便已足够,据传,西门世家的祖先,杀人从来都是只用一招,一招便刺人咽喉,一招毙命。 西门野老爷子杀人也只用一招,但那从来都是杀能够一招杀死的人,对于一剑杀不死的人,他从来不会冒险。 可今天,在面对着玉剑男子的时候,他却突然很想用那一招,用他的祖先传下来的那一招,只用一招。 虽然,玉剑男子对于他来说,绝不是那种可以一招便能够杀死的人。 可他仍是只想用那一招,只用一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么想着,便已这么去做了。 他的剑已在胸前,剑尖指向玉剑男子。 玉剑男子却张开双手,敞开怀抱,似是在迎接着那一剑的到来。 终于,西门野老爷子动了,他的剑的确很快,快到人们已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看到一道白光闪过。 玉剑男子仍是没有动,只是,他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刷!” 西门野老爷子只觉一道金光奔着自己而来,可他的速度实在太快,金光的速度更快,他已躲不过了。 金光入体,西门野老爷子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呼吸也已有些困难,他知道,自己已中了暗器。 那道金光便是暗器。 毫无疑问,那道金光是从玉剑男子的手中射出来的,而此刻,玉剑男子的笑容也已证实了这一切。 西门野老爷子本该停下,就正如每一个中了暗器的人一样,立刻停下,取出暗器,或可保性命无虞,晚一点,便会死,更何况,那暗器上,本就有毒。 可西门野老爷子却并没有像其他大多数人那样,他咬紧牙关,剑势不减,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刺向玉剑男子。 他的心中,已有打算,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定要教玉剑男子给自己陪葬,他相信,这一剑,玉剑男子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 他猜得的确没错,玉剑男子得意的笑容已在瞬间消失,他不相信,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在中了他的“瓠犀蝴蝶镖”后,不停下来,更何况,那镖上本就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可这个人,却在中了他的镖后,仍想着杀死他。 他是不要命了吗?! 这次,玉剑男子猜对了,西门野老爷子确实是不要命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杀死这个人,这个自诩“优雅”,实则卑鄙无耻的人。 剑已到,玉剑男子却闭上了眼,他也只得闭上眼,他只是想着,或许一会儿死时,会看起来更优雅些。 “当!” 一声铮鸣,不是利剑入肉的声音。 玉剑男子猛地睁开了眼,他没有死。 在他的身前,一把黑漆大刀,已挡住了那把势如千钧的剑。 木剑已崩成数段,散落一地。 西门野老爷子也早已断气,一双因毒发而黑灰的眼,怒目圆睁,着实骇人。 风起,云皱,树摇,鸦啼…… 第153章 死亡优雅 “你…”玉剑男子看着那把大刀,看着那把大刀后的人。 黑袍人神色冷峻,面无表情道:“不要误会,我救你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救你,更不是因为我心存怜悯,只是方才,你若被一剑刺穿咽喉,你的血便有可能会弄脏我的衣服,我讨厌血,更不想我的袍子被血弄脏,仅此而已…” 玉剑男子已站起身,嘿嘿笑道:“不管怎样,你终归是救了我一命,虽然,被人相救并不是一件颇为优雅的事,但我这个人向来有恩必偿,你可以要求我做一件事,哪怕这件事有违伦理道德,不合乎礼法,哪怕是伤天害理、杀人越货的事,只要你说得出口,我便一定会做得到…” 玉剑男子的神色坚毅,眼神更是坚定不移,看来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地想要报答黑袍人的救命之恩。 黑袍人仍是面无表情,按理说,若是常人听到别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都应当很高兴才对,可他却并不显得高兴。 因为,他本就面无表情。 反观众人,已是一阵骚乱,西门野老爷子死了,他们的主心骨已经死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容悲戚,面面相觑。 众人已拿不定主意,而已拿不定主意的众人,理所当然地便想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同样是他们的主心骨,同样是值得他们信任的人。 这个人便是他们的军师,便是他们的智囊,这个人便是白胜天。 在这种生死存亡,危难之际,他们是一定要找白胜天的,因为众人相信,在这种时候,白胜天也是一定会有办法的,他向来是一个办法总比困难多的人,至少,人们是这样认为的。 可人们却已找不到白胜天了,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们的军师,他们的智囊,白胜天,已经消失了。 他为什么会消失?他是怎么消失的? 答案不言而喻。 此刻,所有人的心头都已蒙上一层阴霾。 西门野老爷子已死,白胜天又已临阵脱逃,偌大的场中,便已只剩下他们这群人,这群任人宰割的人。 他们便像是一群待宰的绵羊一般,只得“咩咩”地叫,无助地叫,除此之外,便再无他法。 可他们却不想死,没有一个人是生来便想要死的,他们也不例外。 他们想要活,可他们要如何才能活? 他们有数十人,他们当然是不可能全都活的,他们之中,总有一些人会死,也总有一些人会活,而现在,他们考虑的便是,如何让活着的人更好地活,他们是想要用一些人的死,来换取一些人的活,一些人更好地活。 他们已商量好了。 大家虽然都不想死,可大家却也都不怕死。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生,是为了死,而死,却也是为了更好地生。 死,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生。 大家已选好生的人,也已选好了死的人,虽然,生的人并不都愿生,死的人也并不一定都情愿死,可大家却都希望,生的人可以更好地生,死的人也可以死得其所。 此刻,站在人群之中的,受众人保护着的,便是那一十六个生的人,他们都还很年轻,精力充沛,体力旺盛,眉清目秀,浑身仍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朝气,无一例外。 只是,那一张张略显稚嫩的小脸上,仍有着一丝慌张与惊恐,不过,这已都不碍事,因为,他们都是能够活下去的人。 “放了他们,我们便不用你们动手,免得脏了你们的剑…”人群之中,为首一人朗声说道,神色不卑不亢。 玉剑男子似乎颇有兴趣,他伸出手指,慢慢点数,点数完毕,道:“一十六个,嗯,好,好…” 玉剑男子说罢,便拍着手,他忽地笑了。 “加上你们四个,便正好是二十个,按照规定,你们二十个人便可以胜出,一同前往终南山,猎捕蓝麒麟…”人群中的那人又道。 “可,你教我们如何相信?”玉剑男子不知从哪里拽出一块方帕,他正在用方帕擦着手,一边擦手,一边说道。 “你想要如何才能相信?”那人已向前踏出一步,厉声道。 “你总该表示一下你的诚意…”玉剑男子头也不抬,微笑道。 “好…” 那人深吸一口气,看着手中的一柄大锤,咬紧牙关,一声厉喝,双手猛地发力,那柄大锤便已带着风声,向他自己的头颅砸来,登时,脑浆迸裂。 那人已倒下,人群便更加沉默了。 玉剑男子仍是没有抬头,他的手,便好像是永远也擦不干净一样,他只又淡淡地道:“你们呢?” 他说的是除了那一十六个人以外的其他人。 那些人闻言,已纷纷抬起了头,用眼盯着玉剑男子看,而后,又都纷纷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兵刃,自尽而死。 他们的眼,至死都在盯着玉剑男子看。 …… …… 玄月道长已站起身,他的双腿已坐得有些发麻,所以,他在站起来后,不得不再适应一会儿。 现在,他要宣布结果了…… …… …… 玉剑男子看着那一个个自尽而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忽然张开了双臂,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裂石,笑得人心中发瘆。 “哈哈哈,太优雅了,太优雅了,你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多么优雅,多么美丽,这才是优雅,这才是真正的优雅,死亡的优雅,只有死亡的优雅,才配被称为真正的优雅…”玉剑男子挥舞着双手,他已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突然,他定定地看着那一十六个人,他们也正在看着他,或许,他们是在想,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奇怪的人,他莫不是个疯子? 玉剑男子当然不会知道,他们正在想着些什么,他已完全没有了意识,或者说,他的意识,已被癫狂的发疯般的死亡优雅冲毁了,他的眼中,已满是嗜血的光芒了。 他一闪身,便自血泊之中拾起了他的那柄玉剑,玉剑已满是血污,污秽不堪,可他此刻却已全不在乎。 玄月道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反应是奇快的,就在玉剑男子拾起剑的那一刹那,他的人,便已飘入了场中。 可,玉剑男子更快,因为,他早已提着那柄剑,冲入了人群,冲向了那一十六个面色惨白的人…… 第154章 四个活人 待玄月道长冲到擂台之上,冲到玉剑男子的面前之时,一切都已晚了。 原本站在那里的那一十六条活生生的人,已变成了一十六条死尸,一十六条永远也不会再说话的死尸。 只是,他们的神色都很惊恐,他们手中的剑都还未拔出来,便已再也不会拔出来了。 玉剑男子那件本已染血的白袍子,已被血浸湿,浸透,已变成了一件彻彻底底的红袍子。 可玉剑男子却已全不在乎了,当他的剑穿过每一个人的咽喉,血,便顺着剑身流淌,当他的剑猛地拔出后,那一蓬蓬血色的玫瑰,便当空绽放,当玫瑰跌落,跌入凡尘,他便已沐浴在血色的薄雾之中了。 此刻,他只享受到杀人的快感,死亡的优雅,他早已忘记了,他杀的不过是几个已被吓坏了的人,杀死几个已被吓得不会动弹的人,却也并不是一件优雅的事。 可他早已不会在乎,在真正的优雅面前,杀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他们不过是为了优雅献身罢了。 玄月的剑已指在玉剑男子的咽喉,只要他敢动一下,所有人都会相信,顷刻之间,他的喉咙便会多出一个洞来。 玉剑男子当然没有动,他虽是个疯子,但他却绝不是个傻子,疯子与傻子最大的区别,便是一个要命,一个不要命。 他当然要命,毕竟,他的命,是黑袍人刚刚才救回来的,而他也答应过黑袍人,他要为黑袍人做一件事,哪怕这件事伤天害理,有悖人伦,他都会去做。 黑袍人虽没有说要他做什么事,更没有说到底要不要他做事,但他既已答应过,便不能不履行承诺,毕竟,他不是个喜欢食言的人,他,也更不是个喜欢欠别人什么的人。 食言与亏欠,于优雅不符。 所以,他在没报答之前,是不会死的,便是为了他要报答的人,他也绝不会死。 于是,玉剑男子乖乖地举起了双手,虽然他仍是在笑,但他的手,确实已离开了他的剑,而他的剑,便已再一次地跌落在了尘埃血污里。 玄月久久地凝视着玉剑男子,眼睛里怒火中烧,闪着可怕的光,他已对玉剑男子动了杀意。 他发怒,并不是为玉剑男子擅自出手,杀了那一十六个人,换句话说,那一十六个人的死活,与他没有半点关系,莫说他们已被玉剑男子杀死,便是他们被玉剑男子当场分尸,他的眉头也绝不会皱一下,他也更不会有丝毫的反对意见,说实话,他还有些期待那种场面的发生。 而他发怒,只是因为玉剑男子竟然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竟然拿他的话没有当话,竟然敢当着他的面,破坏他所立下的规矩,尤其是在他已站起身,要宣布结果的时候。 玄月感受到了无比的羞辱,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忤逆玄月的话,从来没有,因为胆敢忤逆他的人,都早已下了地狱,做了鬼。 玄月凝视着玉剑男子,他的眼神急剧变换,看得人心发慌,没有人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做。 可玄月却忽然笑了。 玄月笑了,这是在场众人谁也未曾料到的事,大家本以为玄月会杀人,就算不杀人,也总归该发怒,怒骂一通,怒打一顿,可他却笑了,笑得人不知所措。 玄月笑着,轻轻地拍了拍玉剑男子的肩膀,说道:“好,很好…” 说罢,玄月便凌空迈开几步,飘然回到了看台之上。 众人只道玄月抓不住玉剑男子的把柄,毕竟,他只是说,场中余下二十人即可,却没有说,这二十人,是死是活,只余二十人,二十个活人是二十人,那二十个死人也是二十人,或者像现在这样,四个活人,一群死人,因为原本的那十六个活人,也已变成了死人。 玄月并不多废话,回到看台之上后,便当即宣布,此次擂台比武,胜出的便是场中这四人,黑袍人,白袍人,玉蝴蝶,玉剑男子,三日后,这四人将与看台上的各派掌门一道,在玄月道长的带领下,进入终南山,搜捕蓝麒麟…… 玄月说完,便一甩袍袖,转身离去,甚至都没有与看台上的其他掌门打声招呼。 看来,玄月仍对方才之事,耿耿于怀,只是不知道,他该如何报复。 玄月是一定会报复的,他本就是一个极记仇的人。 曾经,有一个他的同门师弟,只是因为在一次比武之中,略胜了他一筹,趁机出言羞辱了他一番,无非是说他年纪虽长,武功却如此不济,枉为师兄之类的话,其实这些话也可说是同门之间互相调侃的一种方式,并不见得就是有意侮辱,可玄月却深深地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虽然他表面上与那人仍是和和气气,笑脸相迎。 就在他当上掌门的第二天,他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将他的那位师弟剜掉双眼,废去一身修为,逐出门派。 其实,众人对此,皆是心知肚明,但大家敢怒不敢言,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终南阁中的众人,便活得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便会遭此无妄之灾。 而玄月的心性,也由此可见一斑。 玉剑男子对这些当然是不会在乎的,就算他知道玄月的为人后,也是一样,一样地不会在乎。 因为他本就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又岂会怕别人报复,别人若是要报复他,他只会更加倍地报复回去,且,不死不休…… 第155章 一尊佛像 三日并不长,转瞬即逝。 这一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 玄月与一众人等在院中集合,因为今日便是大家约定好了的要去终南山中的日子。 除了玄月与黑袍人、白袍人、玉蝴蝶还有玉剑男子外,此次随行的还有十派掌门,皆是当世绝顶高手,共计一十五人。 他们天不亮便已动身,山间晨雾朦胧,使终南山看起来便像是罩上了一层纱。 山路崎岖,即便众人轻功卓绝,武艺高超,可在这等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走上三四个时辰,也已有些吃不消。 众人坐下休息,日已正中,日头正盛,毒辣的太阳直直地照射下来,晒得人面皮发烫,细汗涔涔。 可阳光却也驱散了山间晨雾的清迷,此刻,终南山,已被众人尽收眼底了。 终南山素以一峰一池闻名,一峰名为“仙人望”,传说其上有仙人居住,仙人每日闲来无事间,便会向下张望,望着众生万物,因此,“仙人望”的名头便由此而来,但其上究竟是否有神仙居住,自古至今,却是还没有一个人知晓,因为,据说峰上千米处,便已被冰雪覆盖,且不论人武功有多高,修为有多深厚,到达峰千米处,都无法再向上一步。 因此,“仙人望”究竟有多高,从来没有人知道,“仙人望”上究竟有没有神仙,也从来没有人知道,甚至直到现在,人们也只能看到一座高峰屹立山间,其上仍旧是云雾飘渺,神秘莫测,教人看不真切。 而终南山中的那一池名为“隐池”,相传,百余年前,终南山中出过一位圣人,此人一身道士打扮,自号“隐池道人”,常行走于世间,做过许多善事,最主要的是,他的一身修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真是旷世奇才,“隐池道人”在民间救苦救难,享誉武林,世人多称其为“活佛”,而据传,“隐池道人”的一身修为,便是在这“隐池”之中习得,当然,具体是如何习得,现在早已无人知晓,人们只是这般传说,至于是真是假,或许都还有待商榷,不过,无可厚非的是,这一峰一池,确实是为终南山带来了许多名声,也更为终南山铺上一层神秘面纱,以致每年上山学道的人都增加不少。 可今天他们的目的地既不是“仙人望”,也非“隐池”,而是山中一处名为“百草泉”的所在。 “百草泉”名为泉,实则并非泉,而是青草遍地,一望无垠,使其看来便像是一汪碧泉,是故,“百草泉”由此得名。 众人休息片刻,便再次前行。 众人对这终南山地形皆不熟悉,因此,只得跟随着玄月走。 玄月头前领路,不料,还未走出几步,忽听“咔啦”一声轻响,众人忙停下脚步,忽道一声“不好!”便欲四下奔逃,可彼时为时已晚,山路忽地自中间崩断,所有人便随着碎石沙砾一道掉入崖下。 大家忙施展轻功,在崖壁之上纵纵点点,幸而众人轻功卓绝,因此,到得崖底之时,只是有些轻微擦伤,并无大碍。 崖底阴冷潮湿,青石堆积,其上苔藓遍布。 众人忙将目光投向玄月,欲问此间为何处。 玄月紧皱眉头,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众人便向前走,走过约百米,眼前忽见一石洞,漆黑幽暗,神秘非常。 玉剑男子便道:“玄月道长,您看…” 玄月没有看他,只把目光投向山洞,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只得进入洞中了…” 能站在这里的皆是当世各大门派的掌门,眼光胆识自是不同凡人,因此,众人也没觉害怕,皆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洞中幽暗漆黑,众人便在洞中燃起篝火,火光霎时便照亮整个洞穴,洞穴顶部有被烟熏黑的迹象,且地上还有动物碎骨,看来,这里曾经住过人。 天色已黑,洞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众人虽共处一室,却并不互相交谈,只偶尔有几声交谈声,也是极快地便被外面的雷声掩过了,洞中安静异常,也使得洞中气氛略显阴森。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洞中便响起一声凄厉惨叫,那惨叫声几乎是与雷鸣同时响起,但即便是雷声,也没能盖过那声惨叫,众人被吓得一哆嗦,忙转头去看,只见在洞穴最深处,蹲着一人,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人宽阔的后背显露出来,众人疑惑道:“李帮主,你怎么了?” 原来此人名叫李缘,乃是修远帮的帮主,据传,李缘在成为修远帮帮主之前,乃是寺中的一位住持,据说还是位得道高僧,法号“悟机”,后来,不知因何缘故,竟还俗了,改名为李缘,还俗后,更是凭借着一身佛家横练功夫,短短几年,便当上了修远帮帮主。而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有此才能,修远帮在他的治理下,数年间,竟成为当今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大帮派。 当然,修远帮明面上做的是押镖送镖的事,其实背地里,做的却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其名下的赌场,妓院,遍布江湖,也就是靠着钱和女人,修远帮才能崛起。 但李缘这人素来低调,从不招摇,便是还俗了,身上也还有那种高僧的气质,因此,武林中人便也送了他个绰号,唤为“尘佛”,而他对此仍是一笑泯之。 但像是今天这样,在人前如此失态,当是李缘生平头一次。 李缘究竟看到了什么? “佛…佛像…” 众人更疑惑了,佛像?什么佛像? 李缘一指角落,众人便循着看去,恰巧此时,一道闪电划过,众人不禁都吓了一大跳。 原来洞穴深处,竟立着一尊佛像,可这尊佛像却并不像是寺中供奉的那种,相较于寺中佛像的安泰祥和,这尊佛像,则是尖牙利齿,狰狞面貌,简直比那寺中的金刚更为可怖。 可这尊佛像却偏偏有着一双看来极为慈祥的眼,只不过,那双慈祥的眼偏又配上那副狰狞的表情,反倒显得更为阴森,诡秘。 惊吓之余,众人也未在意,只道是不知谁先前遗落在此的,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李缘却像是发了癔症一般,一晚上,嘴里都在不住地念叨着:“这是佛派来惩罚我的…这是佛来惩罚我的…” 众人只道他是神经发作,想着一觉睡醒,便没事了。 因此,也就不再去理他。 可第二天,当众人醒来后,却都沉默了。 因为,李缘,死了…… 第156章 一片木简 李缘死了,是萧白素最早发现的。 今天天亮之时,众人起身,李缘却未动,萧白素去叫他,他也不理,萧白素觉得奇怪,便推了他一下,谁料他头一歪,嘴角竟有一大滩血迹,萧白素惊吓之余,忙叫喊众人。 众人验过尸身,并不像是中毒,也不像是被人暗害,又联想他昨日里便疯疯癫癫,可能是得了失心疯,半夜发病,无人知晓,便死去了。 众人既已得出结论,便不再去理,他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死一两个人,在他们眼中,已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即便死的是一个掌门,也无所谓,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死的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就都不会在意。 众人仍将李缘的尸身放在那个洞中,待到他们走出终南山,再通知修远帮的人来取。 如此,他们在山中兜兜转转,又走了一日。 傍晚时分,众人忽见前面有个小草斋,斋名“落英斋”。 萧白素看到这个斋子,尤其是看到斋名的时候,不觉一怔。 他喃喃自语,“为何这斋子的名字竟与我的斋子一样,奇怪,奇怪…” 可萧白素也并未多想,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兴许这是哪位前辈高人在此隐修,斋名也恰巧是与他的斋名取重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想罢,他便轻轻地笑了笑,觉得甚是有缘,便忍不住地要进去观瞧一番。 斋内并没有人,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木椅,三条长凳,四个蒲团,外加五张宣纸,纸上放着毛笔,毛笔已秃,砚台中的墨也已干,宣纸上也已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屋内摆设都已略显陈旧,显然,这里久已没有人居住。 众人已不打算再走,今晚便在这草堂之中过夜,也算是有个遮蔽之处,况且,这草堂比那山洞自是要强过百倍。 夜已深,众人忙着生火,做饭。 突然,随行的一人,名叫烈九州的,是泾原阁的阁主,他闲来无事,便在草堂之中,四处闲逛起来。 当他转过那把木椅,走到书案前,驻足观看之时,忽然,一片木简闯入了他的眼帘。 这片木简造型奇异,不像是其他木简那般方方正正,而是一头削尖,一头近圆,且,那木简之上,密密麻麻地还像是有些小字。 烈九州本来并未在意,这里本就是个书斋,在这种地方,会有木简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只是觉得无聊,便想着细看一下那木简上的小字,权当是打发时间,也算是解闷了。 想着,他便已拿起那片木简,用袖子拂去简上灰尘,便细细地读了起来。 没想到,他仅仅才读了一行,便已震惊得无以复加,瞠目结舌,嘴巴半天也合不拢了。 他赶紧回过神来,这次,他是完全地认真了起来,他捧起那片木简,不敢再有丝毫懈怠之意,逐行逐句逐字地,细细地读了起来。 待他读完那片木简,月已正中,夜已很深。 烈九州忽然长长地呼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便像是知道了普天之下的一个大秘密,且这个秘密,还只有他才知道。 那种感觉是美妙的,兴奋,紧张,浑身战栗。 以致当他走出那间草堂之时,他已有些分不清,此刻高悬于天上的,究竟是月亮,还是太阳。 此刻,众人正在草堂外饮酒赏月,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月亮弯弯浅浅,便像是一叶孤舟,横亘于那满天星斗之间,可偏偏那弯浅月又极白极亮,照耀着满地的枯草,便像是枯草镀上了纯白的银,开出了纯白的花。 萧白素坐在离众人很远的地方,一个人抱着酒坛,一个人喝着闷酒,一个人赏着孤月。 他向来便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也是一个不太爱热闹的人,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远离众人的。 他也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这也难怪,像他这样性格的人,本就很少朋友,当然,除了李缘。 李缘是萧白素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今生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而且,李缘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秘密还能不死的人,因为李缘是他的朋友,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忍心杀他,纵使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可这也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可就在今天,他却看着李缘,看着自己今生唯一的一个朋友,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他却又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法说。所以,此刻,萧白素的心情,可想而知。 “萧阁主,为何一个人喝闷酒,来这里与大家一起坐坐…”玄月一举手中酒坛,冲着萧白素嚷道。 萧白素回过头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悲伤,但他仍然尽力挤出一丝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想一个人坐会儿。 玄月便一脸淫邪地笑道:“相传,萧阁主金屋藏娇,萧夫人为当世第一等美人,萧阁主坐在那里望月发呆,莫不是在思念美妻,想暖被窝了…”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看来,萧白素有美妻之事,在武林之中,已不算是什么秘密。 萧白素望着玄月,仍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向来不喜欢与人争辩,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是啊,据说萧夫人,不但是萧阁主的夫人,还曾是萧阁主的师娘呢…”烈九州也已坐了下来,他一坐下来,便来调侃萧白素。 众人闻言便又哈哈大笑。 看来,萧白素的美妻曾是他的师娘这件事,在武林之中,也已算不得是什么秘密。 萧白素又看了一眼烈九州,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只不过,那笑任谁看来,都已显得有些僵硬。 “而且,据说萧夫人是萧阁主杀了他的师父白三股后才弄到手的…”烈九州喝了一口酒,悠悠道。 众人愕然。 这次,萧白素的脸上终于不再挂着笑了,因为,他的整个人已经飞起,此刻,他的剑已抵在了烈九州的咽喉处。 这时,烈九州的一口酒还未咽下。 众人忙过来劝架,他们也认为烈九州的玩笑开得有些过了。 众所周知,萧白素的师父白三股是病死的,且白三股临死之前,萧白素还在其师父的床榻边,尽心尽力,伺候服侍,不敢有丝毫怠慢,便是他的亲爹,恐怕也就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而且,萧白素娶师娘,是白三股临死前所托,以死相逼,又叫萧白素发了毒誓。 萧白素无奈,只得答应。 但白三股死后,萧白素对师娘依旧尊敬非常,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他们只是名为夫妻,实则并无夫妻之实,平日里,萧白素对他的“妻子”,仍以师娘相称。 萧白素的脸已通红,对于他这样的老实人,在众人面前这般诋毁他,当是比杀了他还教他难受百倍。 可烈九州却仍是笑笑,将那口酒慢慢咽下,并没有丝毫道歉之意。 相反,烈九州仍是笑道:“其实,我们都被骗了,萧白素与他的师娘早已暗地里勾搭成奸,先前,背着他的师父白三股,后来,被白三股发觉,但白三股碍于情面,并没有当众戳穿,没想到,这二人竟起了杀心,联合设计,毒死了白三股,又假装说是白三股病重,其实,白三股究竟是不是病重,我们谁都不知道,至于后来的,白三股临死之托,更是他们二人之间上演的一出好戏,为师尽孝,为母尽忠,不但赢了名,还抱得美人归,真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妙计啊…” 萧白素的脸已经惨白,当然,并不是因为他心虚,只是,他这个人,平生最爱面子,他的面子,便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他是容不得别人半句诋毁的。 他的剑已又向前递了三寸,剑尖已有鲜血流淌。 可众人仍不相信,道:“你这么说,可有证据,怎可平白无故便冤枉好人?” 烈九州一笑,道:“便是我不说,天下之人谁又会相信,孤男寡女,在一起十年,竟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你说证据?我当然有!哼!我今日,便要当着天下众英雄的面,揭开他这层虚伪的面纱…” 说罢,便自怀中将那片木简掏了出来,“诸位请看,这是我方才在草堂之中无意捡到的,上面详详细细地记载了萧白素所干的那些无耻勾当,想必是哪位高人留下,只为来日能够还世人一个真相……” 众人便接过那片木简,争相传看,看毕,皆将目光投向萧白素,只不过,那目光之中,已带着鄙夷与厌恶。 萧白素看到众人的目光,他没有将那片木简要过来一看,更没有反驳解释,他已懒得再说什么,对于他来说,众人的目光,早已说明了一切,便是他再声嘶力竭地吵嚷,辩驳,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已猛地将剑收回,转过身,一言不发,走进草堂之中。 他的脸更白了…… 一夜过后,当黎明破晓之际,众人睡眼惺忪地醒来,却见草堂大梁之上,有一个人,确切地说,是挂着一个人。 人们定睛一看,不禁惊骇,那人是萧白素。 萧白素上吊了…… 第157章 两只大雁 萧白素的死终于使众人的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一天,人们都兴致缺缺,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刚刚出发两天,便接连死了两个人,总归是有些不大吉利的。 而对于萧白素的死,人们则是各有各的看法,有了解萧白素为人的,认为他这个人,虽有些木讷,老实,但一生刚强不阿,平日里便将脸面看得极为重要,甚至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昨夜,烈九州拿着一片不知在哪里捡来的破木简,便对萧白素横加污蔑,竟还说出他杀师、与师娘有染的狗屁话来,这些话,便是普通人听来都难以接受,更别提一生将清誉视为生命的萧白素了,所以,他的死,纯粹是被烈九州逼死的。 这是其中一部分人的看法。 而剩下的人,他们的看法则简单得多,他们愿意相信烈九州的话,更相信那片木简的真实性,毕竟,世上怎会有这般巧的事?一片破木简上竟详详细细地记载着那些秘事,若说是有人陷害,可总得有人来过,将事先准备好的木简放在那里才可以,但这间草堂,却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且木简年代久远,一看便不是现在才写好的,绝对是早就已写好的,这便是实打实的物证。 而这群人中,尤以烈九州最为猖獗,毕竟,木简就是他最先发现的,且他早便看萧白素不顺眼,武林中人说到萧白素,向来是以“君子”称之,称赞他行如流水,静若磐石,且言谈之间,每每表达对萧白素仰慕之情,更是无以言表。 而众人提起他烈九州,向来是嗤之以鼻,不加理会。 烈九州早便想报复萧白素,一出心中恶气,但萧白素平素行事极为低调,为人也谦逊有礼,且小心谨慎,也不愿与人交往,便是烈九州想要寻他的把柄,也寻不到。以致他这口气是越憋越足,苦于无处发泄。 今番,总算是教他找到个机会,能好好地坏坏他萧白素的名声,也教众人看看,他萧白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伪君子。 当然,木简并不是他放的,虽然,即便是让他去放,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他却着实没有这样的机会。 幸运的是,有人已事先替他把事做好了,他只需煽风点火,动动嘴皮子,便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了,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萧白素上吊死了,这件事,却是他着实没有料到的,他只是想要败坏败坏萧白素的名声,却绝没有要他死的心思。 可萧白素却死了,人死了便不能再复活,烈九州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任谁都会觉得,像萧白素这么样优秀的一个人,死了的确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惜的事,烈九州也不例外。 他虽然恨萧白素,却也并不想教他死,毕竟,萧白素死了,他烈九州的人生也便失去了许多乐趣。 他已习惯了与萧白素的对比,他已习惯了看萧白素不顺眼时的样子,他已习惯了自己处心积虑地想要教他出丑的想法,可现在,那个他毕生讨厌的人,却真地已死了,且永远不会再活了,永远不会再站在他的面前,教他看着碍眼了。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人生变得有些无趣了,是真地无趣,这种感觉,便像是你与一个棋逢对手的人在一起下棋,你们互有胜负,但下着下着,那个人却开始心不在焉,开始故意输给你,这两种感觉是一样的,一样的恶心,一样地教人不痛快。 而直到此刻,就连烈九州也不得不承认,他萧白素,确实是他娘地一个顶优秀的人,是他烈九州见过的最优秀的人之一,他烈九州是他娘地打心眼里佩服他萧白素的。 他们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也许他们两个人之间,只是差一顿饭,差几坛子酒,也许真地吃过一顿饭,喝过几坛子酒以后,他们便会真地成为朋友。 但现在已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烈九州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萧白素,你他娘地怎么就那么小心眼,就凭我说了你几句,便至于想不开,去上吊?” 说完后,他便低下了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有些舍不得萧白素死了,他已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索然无味了,他抬起头,正巧看到高空之上,一对大雁盘旋,其中一头大雁凌空盘旋几周后,便直直地向下坠去,烈九州分明看见,那只坠落的大雁,胸前插着一只羽箭,看来是受伤后力竭而亡了。 而另一只大雁,此刻却不住地悲鸣,他飞到那只大雁身下,妄图想要用它的身躯,阻止它下坠的力道,结果当然是徒劳。 那只受伤的大雁终究是落地了,落地后便不再动,显然是已死了。 另一只大雁便发出更高亢的悲鸣,它在空中盘旋,绕着那只死去的大雁盘旋,声声悲啼泣血,那只大雁的嘴里,眼中,竟真地已流出鲜血来了。 忽然,那只大雁终于不再盘旋,他发出最后一声悲鸣,便直直地向着一座山撞去。 “喀喇…” 烈九州分明听见,那是骨骼碎裂的声音,那只活着的大雁竟为了那只死去的大雁去死了。 烈九州已收回目光,他的嘴角带着笑,眼里含着笑,甚至他的全身上下,都在透着笑。 他望了萧白素一眼,只望了一眼,便不再看。 忽然,剑光一闪,众人心中一惊,忙回头来看,却见烈九州已倒在血泊之中,他的剑还在他的手中,剑上却已沾满了他自己的血。 没有人知道烈九州究竟为什么要死,便正如没有人知道萧白素究竟为什么要死一样。 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第160章 一位老人(一) 这一晚,众人异常安静,铁梅花在掩埋了樊天猛的尸身后,也来到众人中间,坐在离火堆最远的角落里,他的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玄月,他的一只手也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剑柄。 这一晚,谷中也异常安静,没有了老虎的呼啸,使得本就空旷的山谷更添三分幽静。 越安静,却越恐怖。 这一晚,每一个人都没有睡得安稳,即便山谷寂静,花香袭人,蝉叫鸟鸣。 一个本该一夜好梦的夜晚,众人却都失眠了。 夜间,又有几人趁着夜色离开,这已是这几天来第三次有人走了,之前走的人也曾留下纸条,上面写着,“比起蓝麒麟,我更想要命。” 要命,这是每一个人都会做出的选择,这是本能的选择。 有的人不惜命,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的勇敢,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已厌倦生命,厌倦活着,他们厌倦活着的心甚至已超过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所以,他们不怕死,便正如有些人不怕生一样,不怕死的人多半是厌生求死,对生的恐惧远远大于对死的渴求,便正如那些不怕生的人一样,不怕生的人多半是惧死求生,对死的恐惧已远远大于对生的渴求。 所以,我们不应该说这些逃跑的人是贪生怕死之辈,因为,不论什么东西,在生命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他们只不过是做出了遵循他们本能的反应的事,他们只是那一群不怕生的人,这无关乎道义,也未曾违反道德,我们可以鄙夷、摒弃,但我们却不应仇恨、痛斥,甚至杀了他们,因为,我们没有资格。 第二日天明,众人自浑浑噩噩中醒来,方才惊觉,原本一十五人的队伍,现在,却只剩下了八个人,除去已死了的李缘、萧白素、烈九州、樊天猛,在这几天里,竟已有三人趁着夜色跑了,现在,只剩下玄月,黑袍人,白袍人,玉蝴蝶,玉剑男子,铁梅花,还有仙乐坊的北骆天,万噬窟的裘毒手。 剩下的这些人都是厌生求死之人,他们都是已死过一次的人,他们在这世上,早已是孤魂野鬼,无处可依,所以,他们不想走,也不会走。 远处,琴声袅袅,琴声悠扬飘渺,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八人不禁疑惑,在这深山幽谷之中,便是连动物都少见一只,却又为何会有琴声,况且,有琴声就代表有人,可他们一路行来,却并未见到半点人影。 难不成是幻觉? 八人正这样想着,忽然,那琴声又婉转惊起,便像是故意要教他们听见一般。 八人对视一眼,便皆不由自主地循着那琴声望去。 八人走过一山又一山,足足走过了八座山,眼见日已西斜,却仍然没有见到那抚琴之人的半点踪迹。 八人不禁已有些心生懈怠,可每当众人心生懈怠之时,那琴声却总会及时响起,教众人心神一震,且众人听那琴声,已越来越清晰,这便说明,他们已离那抚琴之人越来越近了。 日已垂下,月自挂空。 林间便又活跃起来,而那琴声也陡然变得高亢起来,便像是应和着林间疏音,百兽噪鸣,两者相得益彰。 八人之中,只有仙乐坊的北骆天最通音律,也最懂音律,其他人对此,只能是听个囫囵大概,这便正如欣赏美人,普通人只是惑于其形,观其外表,故心生爱慕,而真正的高人,却是要看美人的灵魂,美人之美,不在于外表的光鲜亮丽,而在乎内在的雍容华贵,没有内涵,便是生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副空皮囊,供人玩乐尚可,若欲与之交情交心,当是玩笑之举。 八人疲乏至极,两双腿已有些打颤,可那琴声却依旧时隐时现。 一路之上,北骆天都显得很是激动,他健步如飞,丝毫不觉乏累,甚至脸上还带着久不曾见的微笑。 八人终于在夜半时分见到了那位抚琴的高人。 那是在一处小亭子里,亭子残破不堪,只有一道围栏,一张石桌,一只石凳,一盏青灯,且那张石桌,那只石凳都已被那抚琴的人占了。 抚琴的人是个老人,白发,白衣,这本不奇怪,一个老人,纵然穿着一身白衣,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这也许只能说明,这位老人喜欢白色的衣服,况且,没有人规定,老人就不能穿白衣。 可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身穿白衣的老人,却偏偏又穿着一双红色的鞋子,其实,一个老人,穿着一双红色的鞋子,本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这也许只能说明,这位老人喜欢红色的鞋子,况且,又没有人规定,老人,就不能穿红色的鞋子。 可当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时,这些本不奇怪的事,却变成了一件再奇怪不过的事,这些本不应令人感到吃惊的事,却变成了一件令众人想来便只觉后怕的事。 试想一下,一位老人,在这样空无一人、幽静阴森的空谷之中,在这样的晦暗长夜之下,穿着一身白衣,又穿着一双崭新的红鞋子,坐在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亭子里,只守着一盏青灯,面对着无边旷野,萧萧夜色,弹奏着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琴声的古琴,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奇怪,值得恐惧的事吗? 突然,那老人停止抚琴,将手伸直,按在琴弦之上,众人这才惊觉,那老人干枯瘦小的双手之上,竟是光秃秃的。 这老人竟没有手指! 那老人已猛地抬起头,一双暴突的眼,正定定地盯着众人看。 “你们来了?嘎嘎嘎…” 他的琴声虽美,但他的声音却着实难听,便似破锣破瓦之音,尤其是他最后的那一声怪笑,听来,令人不禁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第161章 一位老人(二) 夜更深了。 乌云已掩住了皎月,天地遂在一片洁白与一片漆黑中交织变换,八人与老人的身影遂也时隐时现起来。 风更大了。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为何深夜在这幽谷之中独自一人抚琴?”北骆天已向前探出一步,躬身施礼道。 老人放在古琴上的手轻轻地一抚,一声极悠扬的琴声便当空响起,琴声空灵,在这谷中,久久不散。 “就凭你们,也配知道老夫的名字?”老人将头微微抬起,便又低下,神情倨傲。 众人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 北骆天却不在意,他知道,像老者这样,能在深山幽谷之中独自抚琴的人,性格定会有些怪癖,性子高傲些,也是正常的,而老人性情越是高傲、怪癖,便也越能说明,这老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不同于凡人。 一般来说,只有有真本事的人,才会性情怪癖,心高气傲,才会做出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 因为,他自己,本就是这样的人。 北骆天看着老人,淡淡道:“那要像什么样的人,才配知道您的名字?” 老人闻言,双手不禁停下,身子一愣,可随即便扬起头,骂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天上的神仙才配知道!你们是吗?不是就快给老夫滚!” 在场众人,本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主儿,再加上几日来,大家心头早已积起三尺无名业火,正没处发泄,此刻,听这老头口出不逊,便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先拿这不知死活的糟老头子撒撒气。 北骆天也来了兴趣,便借着灯光,仔细地看向老人,可这一看,他整个人却愣住了。 北骆天已转过身,他一转过身,众人便都不再动了。 因为,北骆天已拿出了一直别在腰间的那支箫。 北骆天的箫,便正如樊天猛的为人一样,在江湖上都是久负盛名的。 北骆天之所以闻名江湖,便是靠着他那一手吹箫的绝活。 北骆天的箫,便如这世间最好的剑,而北骆天的箫音,便是这世间最精妙绝伦的剑法。 他的箫,能教喜人哭,能教悲人笑。 但他却从来没有教悲人笑过,他的箫,向来都只是教喜人哭,教每一个听到他的箫声的人哭。 也正因此,他的“喜人哭”的名头,便是这么来的。 据说,他每次与人比武之时,都会先吹奏一曲,吹的也都是伤感的曲子,他从不吹教人心生欢喜的曲子,因为,他说,杀人本就是一件悲伤的事,悲伤的事,便应配上悲伤的曲子,如果他死了,这首悲伤的曲子便正好配他,为他送葬,如果是对方死了,那这首悲伤的曲子便是他为对方吹的超度曲,送对方一程。 只不过,每次他洞箫声响,吹完一曲后,都会死一个人,死的都是他要超度的人。 不过,每一个与他比武的人,在比武之前,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听着他为自己或为别人准备的一首悲伤的曲子,而每一个听着曲子的人,又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即便那是一首伤感的曲子,听曲子的人却仍然会笑。 笑罢,听曲子的人死了,他的亲人便会抱着他的尸体痛哭。 “喜人哭”,“喜”的是听曲子的人,“哭”的却是听曲之人的亲人。 可在三年前,北骆天却宣布从今往后,今生,再不吹箫。 而这一切,只因他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一个人。 至于去的是什么地方,见的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 从此,江湖上也只能留下一段关于北骆天的佳话,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他的箫声,从此,也真地没有再出现过,他的人,也很少出现在江湖。 他也不再与人交手。 可今日,见到这位老人,他却无法继续保持镇定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老人,不光是个没有手指的残废,还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些记忆便如雨后春笋般,又悄悄地浮上心头。 他北骆天从小便是个孤儿,幸遇贵人,自幼随北敬禅师学习佛法,武艺,至于他那一手吹洞箫的功夫,也是打小随北敬禅师学的。 至他年长,无心沙门,遂拜别师父,单人匹马,闯荡江湖,却愣是凭着那一手吹洞箫的本事,再加上他那一身佛家上乘武功,在武林中闯出了一片名堂,至此开山立派,创立仙乐坊。 那一年,他才不过二十三岁。 三年前,他听闻江湖中出了一对父女,弹得一手好古琴。 据说,那对父女还会弹许多久已失传的曲子。 他尚年少,心高气傲,自认在古曲方面,他当是天下无敌,难逢敌手。 所以,他久经辗转,终于得以拜会那对父女。 那对父女,为人朴实低调,父女俩相依为命,生活在一片竹林之中,不问世事。 当北骆天寻到他们,说明来意后,那名少女面色绯红,忙闪入屋中。 只留下那老头子一个人在那里“嘿嘿”地笑。 原来,这对父女也早已听闻北骆天少年英才,更是乐理奇才,久已闻名,无缘得见,不想今日,北骆天竟亲自登门。 老者忙教少女做饭招待,饭食虽粗砺,却幸好有酒,有酒,便是一桌好饭。 席间,少女眼波流转,不住觑北骆天。 北骆天不明其意。 老者也不说话,仍是“嘿嘿”地笑。 饭毕,北骆天便提出,要与老者比比。 老者推脱自己年纪已大,便叫来少女,教她代为与北骆天比试。 这一比试,北骆天方才惊觉,原来,这少女琴艺竟如此高超,丝毫不弱于自己,甚至,天赋比自己还要更高些。 两人合奏,一箫一琴,竟奏出一曲凤求凰。 老者笑得更畅快了。 比试完毕,少女俏脸通红,低着头,快步回到房里。 北骆天少年气傲,自是不服,便要求重新比过。 老者笑笑,教他明日再来。 北骆天次日果真来此。 一连三日,他每弹奏一曲,少女都能接上,且完美无误。 北骆天仍是不服,第四日,他便教少女弹奏一曲,他来接曲。 可当少女弹奏一曲后,他却傻眼了,因为,这首曲子,他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过。 这一日,他悻悻而归。 第五日,他又来了,少女再弹奏一曲,他仍是接不上来。 少女见他脸色不悦,便悄悄地对他说:“你明日再来,明日,你一定会接得上的,相信我…” 第六日,他果真来了,少女也果真弹奏了一首极其简单的曲子,那首曲子,便是连咿呀学语的三岁孩子,都会哼唱。 可他想起前几日,少女教他出丑,他心中有气,便赌气不再去接。 少女的脸色登时白了,惨白如纸。 老者的脸色也已白了。 自那之后,北骆天回到家中,便再就没有去过那片竹林,再也没有见过那对父女,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偶一想起,心中仍郁郁难平。 又过了数月,他已然将这回事忘记了。 直到有一日,他随朋友出门,却在街上遇到了竹林之中的那位老者。 只见那位老者蓬头垢面,神态疯癫。 北骆天过去打招呼。 老者见他,却越加癫狂,对其又打又咬。 他正躲闪间,偶一低头,就看到老者那已没有了手指的光秃秃的双手,和他手掌之间怀抱着的一块灵牌,灵牌上写着:“爱女芦彩云之灵位”。 而老者的脚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女儿的那双红鞋子。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已忽然记起,在他刚开始学箫之时,他的师父北敬禅师便曾经叮嘱过他,以后,若遇抚琴之人,尤其是女子,若是对人家没有爱慕之心,切记不可与其共奏一曲,因为,琴与箫本就是一对,也只有琴声与箫声,才能合奏出这世间最完美动听的曲子。 当然,他日,若是有女子愿意与你合奏一曲,你若也愿与之合奏,便要切记,此生绝不可负她,因为,抚琴之人的曲子,尤其是少女的曲子,便是她的贞操,此生只有一次,只予一人,若是失掉了,便再也没有了,所以,若是对人家无意,便千万千万不可与抚琴之女合奏,切记!切记! 北骆天已记起一切,难怪当日,他要与老者比试,老者让女儿代为比试,其实,老者便是已相中他了,若是北骆天没有相中他的女儿,便应在当时便回绝,可他偏偏又与那少女合奏,也难怪,那女子在那日曾悄声对他说,他明日来,定会教他接上自己的曲子,原来,那少女对他亦是芳心暗许。 可这一切,却只有他不知。 他毁掉了一个少女,也毁掉了一位父亲,更毁掉了一个家。 北骆天满眼歉疚地看着老者,老者则满眼鄙夷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老者冷笑着,忽地自北骆天腰间拽出那支洞箫。 北骆天没有动。 老者便拿着那支洞箫,当着北骆天的面,将自己的双眼一只一只地捅瞎。 鲜血淋漓,顺着洞箫流淌下来。 老者已跌跌撞撞地走了。 可北骆天却仍在发呆,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沾血的洞箫,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老者…… 北骆天已拿出了那支洞箫,在众人的面前,他将洞箫轻轻地放在唇边,轻轻地吹起。 悠扬的箫声便倾泻而下,绕着亭子,绕着众人。 一曲凤求凰。 老者似也已听得痴了,他的手便不自觉地在古琴之上移动起来,竟与那箫声互相应和起来。 那箫声与那琴声互相交织,就如当日,北骆天与那少女第一次合奏之时。 众人已听得如醉如痴,本已幽静的山谷,显得更加宁静了。 一曲毕。 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指着北骆天,颤声道:“你…你是他?” 接着,老人忽又摇了摇头,道:“不…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北骆天道:“你恨他?” 老人咬着牙,道:“恨!” 北骆天又道:“你,想教他死?” 老人道:“想!” 北骆天笑了笑,道:“好。” 他已走到那老者面前,弯下腰,在老者耳边,轻声道:“老伯,您张开手,摸摸看,这就是那人的头颅,我给您送来了…” 说罢,他猛地拔出腰刀,凌空劈下,热血喷薄,溅了老人一身,一脸,他的头,便已滚在了老人的手里。 老人手捧着北骆天的头,不住地摸着,两颗早已凹陷的双眼,却流出了热泪,他的表情,已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第162章 百草泉 北骆天死了,老人也已走了。 老人是捧着北骆天的头颅走的,他走得很慢,走的时候,他手里的头颅还在滴着血。 老人的古琴也已断了,北骆天的箫不知何时也已断了,一把断琴和一支断箫,放在一起,在萧萧夜风的吹拂下,发出呜咽的声音。 众人全都没有动,他们亲眼看着北骆天砍下自己的头颅,然后,又亲眼看着老人捧着北骆天的头颅离去。 众人并不知晓北骆天与这位老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但,那一定是一个很不同寻常的故事,众人忽然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了。 只可惜知道这件故事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已经带着那已死之人的头颅,走了。 从此以后,江湖上将再无北骆天这个人,将再无北骆天的箫音…… 众人走了,他们只得继续向前,成功总是伴随着死亡与痛苦,能够坐在他们这个位置的人,都早已明白了这句话,也早已看惯了生死。 “百草泉”就在眼前,他们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也并不愉悦。 当众人看到那一望无垠、高可及人的蒿草之时,皆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诸位,这里就是‘百草泉’,据传闻,蓝麒麟便是在这里出没的…”玄月手捻须髯,一指前方无垠草海,微笑道。 众人登时议论纷纷。 可当众人抬眼看去,却发现,这里除了草,便还是草,满眼的新绿,哪有半点蓝麒麟的影子。 众人便不禁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玄月。 玄月不紧不慢道:“诸位莫慌,你我所在之处,只是‘百草泉’的边缘,若要寻得蓝麒麟,当还要向纵深之处前行…” 众人道:“何为纵深之处?” 玄月一马当先,道:“诸位请随我来便是…” 当下便迈开大步,走在前头。 众人虽疑惑,却也只得继续跟随。 百草泉深处,蒿草更盛,但除了蒿草,便再无它物,一切皆如死一般寂静。 玄月大喊了一声:“诸位随我来,跟紧我!”说罢,一闪身,便已钻进一丛一人多高的蒿草丛中。 待众人随后钻进那丛蒿草中时,再找玄月,却已寻不得。 面对着这遮天蔽日、茫茫落落的蒿草丛,众人举目无依,不禁慌了手脚,忙叫喊玄月。 可就连叫喊声也似已被这草海吞没,一阵风过,蒿草飒飒作响,众人在这草海之中,仿佛已成了哑巴。 玄月没有出现。 铁梅花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消失的。 是同玄月一起消失的?还是在玄月消失之后消失的?已没有人在乎,众人早已自顾不暇,他们现在更关心的,也许只是自己会不会消失,会何时消失。 众人喊了一阵,喊累了,也喊倦了。 身累,心更累;身乏,意更乏。 坐以待毙,不是众人的风格,更不是他们这些江湖豪杰的做派。 最终,众人决定,他们要自己走出这片草海,他们要自己寻得那蓝麒麟。 可他们却不知道,当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他们便已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圈套,落入了一个更大的阴谋之中…… 第163章 “百草淖” “百草泉”,名不虚传。 众人置身草海之中,便像是置身于泉水之中,无力可施,只得在草海中随波逐流,任凭东西。 众人已在蒿草之中跋涉了一个上午,可这草海便真地如海一般,无边无际,也许是众人在里面走错了方向,看似走出很远,实则就是在原地打转。 众人已有些不耐烦,任谁在这样的环境下都会变得不耐烦。 众人决定向西走。 北面,南面,东面,他们都已走过,可皆是行不通。 西面是他们唯一没有走过的方向,因为,玄月曾经告诫过他们,西面有沼泽,名为“百草淖”,是这“百草泉”中最为凶险的一处所在,任人武功再高,轻功再好,只要不慎掉入其中,便休想再逃出生天。 众人虽谨记他的话,可如今,众人也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正所谓慌不择路,众人已是到了这样的境地。 于是,众人向西走。 又走了一个下午,众人仍是没有走出这片“百草泉”,当然,也没有见到那玄月口中凶险万分的“百草淖”。 天已黑透,“百草泉”中蒿草遍地,遮住太阳,本就显得有些昏暗。 天一黑,众人便更分不清东西,也就不敢贸然行动。 “百草泉”中没有树木,无法生火,潮湿的蒿草是生不了火的。 此刻,众人已被蒿草围住,便是连那高悬于苍穹之顶的明月,亦是看不清了。 这时,裘毒手怒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玉剑男子撇了他一眼,道:“我们不待在这里,难不成要去阎王爷那儿待着?” 裘毒手没有看他,道:“我们应该继续向前走!” 玉剑男子道:“走?走哪儿去?往哪儿走?你知道该向哪儿走吗?你该不会是真地打算带着我们去找阎王爷报到?事先说好,要去你去,我们可不去…” 裘毒手被玉剑男子一番话呛得直瞪眼,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他本就不是一个能言会道之人。 一个木讷语迟的人,却偏偏碰到一个牙尖嘴利的人,那这个人便只有被人嘲讽的份儿。 裘毒手索性不再去看玉剑男子,他本也不甚关注他。 裘毒手已将目光转向其余的人,道:“诸位,如何?你们难道就愿意在这荒草堆中苦苦地等上一晚吗?还是说你们也如我一样,想尽快地走出这‘百草泉’?” 他的声音极富感染力,众人听到他的话,已几乎都要答应了他,可众人仍在迟疑。 毕竟,这是“百草泉”,“百草泉”中,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裘毒手目光炯然,他在注视着大家的眼睛。 可忽然,裘毒手转身便走了,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是走是留,诸位,悉听尊便…”说罢,他的人,便已隐没于茫茫草海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忽然,白袍人踏前一步,摸摸胡须,笑道:“既然,留在这里是等死,向前走也是等死,那我,还是选择向前走等死,如果,我运气够好,说不定,我还会逃出生天…”说罢,白袍人哈哈大笑,仗剑前行。 白袍人一走,便像是打开了众人的心结。 黑袍人紧随其后,后面跟着玉蝴蝶。 很快,便只剩下玉剑男子一人。 玉剑男子皱着眉,咬着嘴唇,喃喃道:“你…你们…等等我!”说罢,玉剑男子撩起他那身雪白的袍子下摆,紧跟上去,嘴中仍不住地嘟囔着:“优雅…要优雅…” 可当他只跑出三百米,便只觉脚下一滑,身子便猛地向下一坠,他暗道“不好!”忙施展轻功,向旁边跳开,可脚下便像是传来一股吸力一般,竟将他的整个身子向下吸去,与此同时,他的脚也像是没有着力点一般,无处发力,只一愣神的功夫,他的整个人便已掉在了地上,触手可及,满是泥泞。 玉剑男子一声悲呼,知道自己必是已掉入了那“百草淖”之中,情急之下,忙运足气力,欲抽身而出。 不料不管他运起多少气力,最后都只被这泥淖吸去,且他本人也越陷越深,眼看已到腰部。 这时,黑暗之中,陡地传来一阵声音,“莫运真气!” 玉剑男子闻言,忙卸去气力,说来也怪,只要他不运真气,这泥淖便与普通泥坑并无区别,且他的身子也不再下沉。 玉剑男子忙冲远方黑暗之中喊上一句,“多谢前辈相告,不知前辈可有法子救晚辈出去,晚辈若得脱困,定感激不忘,他日定当报答!” 黑暗中沉默了良久,忽然,那声音又响起,不过这次却带着些歉意,“兄台…是…是我…” 玉剑男子一愣,他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 猛然间,玉剑男子的眼睛一亮,他突然已记起,难怪这声音听来这般耳熟,“你…你是…裘毒手?!” 黑暗中又沉默了良久,方道:“是…是我…” 玉剑男子若不是现在无法动弹,估计已经冲到他的面前,生吞活剥了他,“你…你…你…” 这一次,便是如玉剑男子这般能言善辩之人,也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裘毒手应该感到自豪,毕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将玉剑男子弄得哑口无言。 可裘毒手却并不骄傲,现在,他只感到歉疚。 因为,现在被困在这“百草淖”之中的,并不只有他们二人。 “其他人呢?都去哪儿了?”终于,玉剑男子问出了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这一次,黑暗中又是久久的沉默。 突然,有一个人说话了,说话的却并不是裘毒手。 “看来,老夫这次运气并不好,哈哈哈哈…” 玉剑男子已听出那人的声音,是白袍人。 随后,黑暗中又传来两声轻哼,玉剑男子听得出来,一个是黑袍人的,一个是玉蝴蝶的。 看来,他们这几个人,都已掉入了这“百草淖”之中,被困在了这里。 玉剑男子气急败坏,不禁破口大骂:“他娘的,裘毒手,老子这次是真地被你害惨了,只怪老子当初还是相信了你,现在倒好,还是被你拉来一起见阎王爷了!” 裘毒手没有说话,现在,他已又用上了他那种不善言辞的劲儿。 木讷寡言,有时,也是种本事,至少现在用来对付玉剑男子,便是再好不过的本事。 裘毒手越不说话,玉剑男子便越气恼,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 终于,白袍人看不下去了,道:“娃娃,你听老夫一句,莫要再骂了,他也是一时心急,才会做出这等错事,况且,错也不尽在他的身上,若不是老夫带头先走,你们也不会跟着走,如果,你非要骂不可的话,便捎带上老夫,一块骂好了…” 玉剑男子听白袍人这般说,终于消了些气,道:“前辈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便是借晚辈一百个胆子,晚辈也是万万不敢骂您的,我不骂了便是,不骂了便是…” 裘毒手闻言,忙对白袍人道了一声谢。 玉剑男子冷哼一声,却没有说话,他果真没有再骂。 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听得一人说话,语气冰冷,且极尽嘲讽之意,“诸位,聊得好生热闹啊,不知我若是掉在这‘百草淖’之中,还是否也如诸位这般有兴致…” 众人瞳孔一缩,因为,众人已听出了这个声音,绝不会错,是他…… 第164章 玄月惊现 “玄月!” 绝对不会错,这个声音。 众人已瞪大了眼。 “玄月道长,你去哪儿了?我们方才跟着你走,结果你一闪身就不见了,快救我们出去…”玉剑男子见是玄月,脸上登时由忧转喜,忙向玄月哀求道。 “救你们出去?为何?我方才分明看见你们聊得甚欢,看来,在这‘百草淖’中相谈,就是要比在外面更有气氛,只是可惜啊,贫道是体验不到喽…” 事已至此,玉剑男子也已听出玄月分明是话里有话,当下,便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玄月冷笑一声,道:“什么意思?贫道乃是出家之人,能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想再给你们助助兴而已,来啊!”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哗啦”一声,紧接着,便感觉有东西兜头洒下,溅了他们一脸。 是松油的味道。 忽然,草丛上方猛地有火光亮起,众人不由得眯起双眼,待缓缓睁开后,又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玄月背负双手,站在草丛上方,在他的周围,是许多身着黑衣的人,黑夜掩黑衣,众人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地是,这群黑衣人都是来杀他们的人,因为,黑衣人手中的火把正在熊熊燃烧,且马上就要丢下来。 火光下,众人已能相互看清,而众人之中,只有白袍人是陷得最浅的,只有两只脚而已。 至于其他人,有的已过膝盖,有的已到腰部,甚至于还有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的,那个人是裘毒手。 “不知玄月道长意欲何为?”白袍人虽身陷险境,却仍是镇定自若,他没有发怒,没有咆哮,只是在用一种非常平和的语气在和玄月说话,那种语气,便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坐在月光下,在把酒畅谈一样。 “杀你们。”玄月的语气也很平和,也像是在回答老友的一个问题,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问题而已。 “为何?我们有仇?”白袍人问道。 “没有。”玄月回答的很干脆。 “那我们有旧怨?”白袍人再问道。 “没有。”玄月再回答。 “难道你平常杀人都只是因为一时兴起,想杀便杀?”白袍人的表情很严肃。 “我从不随便杀人。”玄月的表情也很严肃。 “那…”白袍人欲言又止,他已是真地不知道玄月为何要杀他们,他希望玄月能给他一个回答,一个能教他满意的回答。 “我要做武林盟主…”良久,玄月终于开口了。 他一开口,众人便都吓了一跳。 “武林盟主?就凭你?我呸!你也配?!”玉剑男子最先忍不住了,他已是跳着脚地骂,当然,如果他现在能跳得起来的话。 玄月却没有生气,他甚至在笑,他笑道:“我当然不配…”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 玉剑男子也是一愣,他本以为玄月会气急败坏,至少也应该反驳一下,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承认了,承认自己不配,而且是非常坦诚地承认了。 玉剑男子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仍咄咄逼人道:“你知道就好!” 可接下来玄月的一句话,却教众人不由得胆寒。 “正因为我不配,所以,我才要杀你们…”玄月微笑道。 “这…这…这是为何?我们没有人会跟你争那武林盟主一位,你若是愿做,就去做,只要武林中人同意便是…”玉剑男子小声嘀咕道。 “没有错,我知道,我若是做武林盟主,绝难服众,因为,江湖上,有太多的人比我武功更高强,更有威望,便是轮,也绝轮不到我,至少在场的诸位,便都比我更适合…”玄月一番话说得诚诚恳恳,听得众人越发懵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你便编造蓝麒麟一事,邀请天下众豪杰齐聚终南山,好一举歼灭,是吗?”说话的是玉蝴蝶,她的一张俏脸上,已满是污泥,她已没有了女王般的姿态,但她的容颜气质,却仍是难掩般出众。 玄月已将头转向她,良久,方幽幽道:“你很聪明,可惜太过聪明的女人,往往都不长寿,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我已有些不太想杀你了,顺从我,我便放了你…” 玉蝴蝶一笑,道:“你听说过蝴蝶跟着癞蛤蟆的吗?” 她的话已说得很明白,她是只蝴蝶,玄月便是那只癞蛤蟆,蝴蝶是不会跟着癞蛤蟆的,她也是不会跟着玄月的。 玄月点点头,道:“好…” 说罢,他一挥手,他周围的黑衣人便欲将火把扔在淖中。 “等等!” 玄月一抬手,黑衣人便不再动。 玉蝴蝶看着玄月,玄月也在看着玉蝴蝶,他在等着她说。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李缘,萧白素,烈九州,樊天猛,北骆天,他们,是不是你杀的…” 玄月笑了,是阴恻恻地笑,“他们死的时候,你也在场,你看的也跟我一样清楚,我并没有动手…” 玉蝴蝶也笑了,道:“他们虽不是你亲手所杀,可他们的死却无一不与你有着莫大的关系…” 玄月透过火光,凝视着玉蝴蝶,看了很久很久,“你真地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说实话,我对你真地很感兴趣…” 玉蝴蝶佯装惊恐状,道:“被你这样的人感兴趣,我可并没有兴趣…” 她话说完,不给玄月说话的机会,便又接着道:“可否给我讲一讲,你是如何做到的?说实话,我对此很感兴趣…” “可我并没有兴趣再回忆一遍,更没有兴趣在这里浪费时间…”玄月的话听起来不容置疑。 可那也只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应该是对于某些男人和长得并不好看的女人来说。 可玉蝴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极为漂亮迷人的女人。 “也许你讲完后,我也会对你感兴趣的哦…”玉蝴蝶施展她的手段,是那种只有女人才能施之有效的手段,而且必须要是漂亮的女人。 “好。” 玄月立马便答应,他并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他更要风度翩翩才是。 “掌门,这…”为首的黑衣人小声说道。 “无妨,瓮中之鳖而已,也教他们死个明白…”玄月一摆手,望着火光下的众人,一双眼神采奕奕,发着光,放着亮…… 第165章 悟机长老 玄月已开始说话了,众人也已在听。 “‘悟机’长老,哦,不,现在应该叫他李缘李帮主,李缘原本是一名佛家弟子,甚至还是那普济寺中的住持,笃信佛教,对佛祖不可谓不忠诚,对佛法不可谓不研悟精深,每日里吃斋念佛,当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得道高僧,可他却还俗了,还俗后甚至还做了那许多烧杀抢掠,开青楼赌坊的勾当,简直是无恶不作了,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众人都在很仔细地听,但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玄月也不在意,只自顾地笑道:“那是因为,他本不想还俗,可是我却想教他还俗,而且他也不得不还俗…” 众人仍在听着,只是脸上已变了颜色。 看来李缘还俗,并非偶然,而是一桩天大的阴谋,而且这桩阴谋还必定会与玄月有关。 众人听得更加仔细了。 玄月的神色也更加得意了。 “有一日,我见到李缘,那时的李缘还叫做‘悟机’长老,我也不知为何,他竟然会认得我,虽说佛道两家,向来势不两立,但是他却没有在意我这身道袍,甚至还邀请我到他的禅房中喝茶,我见他人长得老实憨厚,况且僧人和道士有朝一日竟能坐在一起喝茶,这也一定会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于是,我便答应了…” 玄月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接着又道:“可惜那个老东西有眼无珠,他见我的第一面,便对我说‘施主,老衲见你目露凶光,印堂发紫,眉宇间似有一股杀气,施主,听老衲一句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时还不晚啊’…接着,又给我讲了一堆狗屁话,什么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我当然不爱听…” “于是呢?”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裘毒手不禁失声问道。 “于是,我当天夜里便在他的斋饭之中放上了春药,那剂量,便是一头驴都受不了,哈哈哈,然后,我又从妓院里抓了三个女人,扔到了他的禅房里,哈哈哈…”玄月笑得很开心,便好像是再次亲眼目睹了那一幕一样。 可众人却只觉头皮发麻,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众人望着仍在狂笑中的玄月,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这哪里还是个人,这分明是个魔鬼,一个磨牙吮血,吸血食髓的魔鬼。 “那一晚,整个普济寺中便都是他的叫声,还有女人的叫声,哈哈哈,便是隔着山门,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场景,便真地像是一头发情的野驴在狂叫一般,哈哈哈…”玄月的笑声充斥了整个“百草泉”,久久不息,便是站在他旁边,为其执火把的黑衣人,也是禁不住地手抖起来,火光便更加摇曳不安。 “后…后来呢?” 玉蝴蝶因恐惧厌恶而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后来?哈哈哈,后来?后来他竟然求着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还说只要我不说出去,他便会为我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哈哈哈,他自己做的事,竟还怕被别人知道,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没有告诉别人。” “你会有这般好心?” “因为,我把普济寺中所有的人都杀了,一个不留,哈哈哈…” “为何要杀这些不相干的人?” “因为,我要为李缘保守秘密…” “保守秘密与杀他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李缘对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可这普济寺中的每个人,都是人,他们都已听见了那天夜里,他们的住持师父在自己的禅房里,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做着那等肮脏龌龊的事,便是他们少不经事,但他们猜,也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那一晚,还有女人的声音,三个女人的声音…” “所以,你便杀死了他们,杀死了这些毫不相干的,甚至是无辜的人?” “我说过,他们并非毫不相干的人,况且,叫我杀人的人是李缘,是普济寺的住持,悟机长老,就算我不杀,他也会亲自动手,只不过,他是在借我的手做一些他本想做的事罢了…” “杀人就是杀人,你却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好似在助人为乐一样…” “哈哈哈,在这个武林中,助人为乐有什么不好?况且,这本就于我有利…” “于你有利?什么利?” “是我教李缘还俗的,他的修远帮也是我教他开的,他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我想要做的一切,却也都是我不方便做的一切…”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杀他?他本该是你的得力帮手啊…” “你错了,杀死他的人并不是我,是他自己,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杀死自己的理由和方法而已…” “是那尊佛像?” 玄月再一次凝视起玉蝴蝶,良久,道:“你不打算跟从我,真的是一个遗憾,对你对我,都是…” “可是我还是不懂…” “当李缘看到那尊佛像之时,便已猜到,我要他死…” “可你究竟又为何要他死?” “因为,在他的带领下,修远帮竟已成为了当今武林之中的一个大帮派,甚至已超过了我的终南阁…” “可这不应该是一件值得你高兴的事吗?” “不,并不是,哼,没有人能比我的终南阁更强,没有人,更何况,他本就不配…” “所以,你就杀死了他?” “哈哈哈,当一条狗已变得比他的主人更大更威猛,而我恰巧此时却又没有一条足够粗的铁链,我该怎么办?” “杀了这条狗,防止它咬伤自己…” “没有错,我在佛像的嘴里放上了毒药,他半夜起来,吃下了那片毒药,便再也没有等到天明…” “唉,这又是何苦?他本可以不吃那片毒药的…” “哈哈哈,你永远想象不到,有些人,就是这般的奇怪,明明可以活,却偏偏要死,明明怕死,却又非死不可…” “那他一定是有一件比死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事…” “没有错。” “那件事是什么?比死更让他恐惧的那件事是什么?” “比死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不是一件事,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 “哈哈哈,那是一个同样死要面子的人,你见过他的…” “他是谁?” “萧白素…” 第166章 萧白素 “为何萧白素是那个比死更让他感到恐惧的人?” “因为,萧白素,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一个真心朋友…” “他为了不让你在他的好朋友面前,说出他曾经干过的那些勾当,怕自己在好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便心甘情愿地去死?” “也许,谁知道呢?都是江湖中的狗屁友情,害人害己…” “李缘,不,悟机长老,是一条汉子,一条真正的汉子…” “一个死要面子的狗屁汉子…” 玉蝴蝶不说话了,他只见过李缘几面,对这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老头并没有什么印象,若不是今日玄月亲口说出那些秘密,玉蝴蝶可能到死都不会再想起这个老头,甚至都会忘了自己曾经见过这个老头子。 “那萧白素呢?他也是你的一颗棋子吗?”玉蝴蝶缓过神来,便又问道。 “萧白素,他?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甘心做我的棋子,便是杀了他,他也不会的…”玄月苦笑着,摇着头。 “那你又为何要他死?” “哈哈哈,这话你又说错了,不是我要他死,是他自己要自己死…” “自己要自己死?难道你每害死一个人以后,就都会说,被你害死的那个人是自己要死的?” “萧白素,他这个人比李缘强些,至少在做人的品格气节这方面,便是十个李缘也比不上一个萧白素…” “可你为何说他是一个同样死要面子的人?” “因为,他虽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但他却绝不是个聪明人…” “哦?为何?” “因为他的死要面子,把面子看得比命还要重要,所以,最后他也为了自己的面子,丢掉了自己的命…” “是那片木简吗?难道那片木简也是你…” 玄月忽然又笑了,笑得很开心,那模样,便像是一个阴谋得逞的小孩子,才会有的笑。 “没有错,那片木简也是我事先写好的,放在那里的…” 所有的人闻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萧白素的死竟也与玄月有关,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玄月事先做好的圈套,只等众人往里钻。 “难怪,难怪当烈九州拿着那片木简当众污蔑他的时候,他竟会一言不发,可我不懂,他为何要一言不发?为何不反驳?” “可能是因为,他已看出我们都已相信了烈九州的话,都已相信了那片木简上的文字,至少,我已相信了,所以…他是个刚烈的人,更是个视面子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人,他已不屑于反驳,污蔑便污蔑,反正他也已不在乎,因为,他已经决定,要用死来自证清白…”裘毒手的话悲戚感伤,众人闻言,亦是低下了头颅,像在沉思,又像是在哀悼。 “哼哼,所以我说他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他只是一个同样死要面子的傻瓜…”玄月冷笑两声,幽幽说道。 “不,他不是一个傻瓜,他是一条汉子,一条真汉子,一条比李缘更像汉子的真汉子…”玉蝴蝶双眼失神呆滞,喃喃道。 “只是可惜,你口中的这位真汉子,却已死了,为了几句微不足道的话,便死了,而且,一个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条真汉子?” 众人又沉默了。 玄月便又接着说道:“况且,在他心中如仙女般纯洁的人,其实也并不纯洁…” “那个在他心中如仙女般纯洁的人是谁?” “他的师娘…” “他的师娘?” “哈哈哈,那个女人可真是一个浪荡货,骚到骨子里的女人,不过,却也够劲儿…”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哈哈哈,一个已体验过男女之欢的女人,却偏又死了丈夫,难道你认为她会守得住空闺寂寞?” “所以你…” “我只不过是帮了她一个忙,一个不大不小的忙而已,况且,她本来中意的人却并不是我…” “是谁?” “当然是她那死鬼相公的好徒弟…” “萧白素?” “没有错…” “萧白素,做了?” “做了?怎么可能?他若是做了,又哪里会轮得到我?所以说,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守着这么样一个风情万种的俏师娘,况且,人家还对他有情有义,可他却偏偏连正眼都不看人家一眼,十年啊,整整十年啊,一个女人,又能有几个十年可以虚度呢?他的师娘怕是也对他死心了,所以,才会跟了我,哈哈哈…” “可他们拜堂成亲的事…” “这件事倒是真的,只不过,是他的师娘在他师父的遗言中自己加的这一条,萧白素并不知道,只是可怜萧白素啊,还以为是他的师父死前立下的遗言,他也只得照办了…” “可我明明听烈九州说,是萧白素的师父在临死之前拽着萧白素的手,教他赌咒发誓娶他师娘的…” “哈哈哈,其实,他那时就已知道,他的师父的那条遗言是假的…” “他是如何知道的?” “当他听烈九州读到他的师父在临死之前曾攥着他的手托付后事时,便已知道了…” “可他又为何自杀?” “因为,他忽然记起了,他的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他也是直到那时才看清,他的师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所以,他自杀,是为了要用死来向他的师父证明,他是被骗了的,他是清白的…” “不…” 这是玄月第一次反驳玉蝴蝶,玉蝴蝶也不由得怔住。 “你还是太小看了萧白素,也还是太不了解萧白素这个人了…” “哦?” “你认为萧白素死,是为向他的师父谢罪?” “不然?” “其实,他是在保护他的师娘…” “什么?他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师娘…” “所以说,你还是太不了解萧白素这个人…” “也许…也许我真地不懂…真地不懂他这个人…” “他真地是一个可笑的人,明明已知道了他的师娘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可他不去惩罚他的师娘,却偏偏要自尽,当真可笑至极,也可怜至极…”玄月不禁又摇头笑道。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师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他才会自杀…”玉蝴蝶没有笑,她只是低下了头,幽幽道。 “为何?”这一次,却是玄月不懂了,他发问道。 “因为,他的师娘是他心中唯一纯洁的东西,也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可当某一天,他发现那件纯洁的东西其实早已是污渍斑斑,其实一切的纯洁,都只是假装出来的,试想一下,他会怎样?” “他会自杀,优雅地死去…”玉剑男子低声道。 “便是为了他的师娘的清誉,他也会死…”裘毒手也低声道。 “所以我说,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现在看来,他应当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大傻蛋,哈哈哈…”玄月冷笑一声,又大笑三声道。 “不,他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真汉子…”玉蝴蝶怅然道。 第167章 烈九州 夜已很深,风声骤起。 “可我还是不懂,萧白素死了,烈九州为何也会死?他本就是萧白素的死对头,看到萧白素死了,他本该活得更开心才是…”玉蝴蝶蹙眉道。 玄月大笑一声,道:“说实话,烈九州为何会死,我也不知…” 玉蝴蝶惊讶道:“你也不知?你怎会不知?” 玄月笑道:“我为何一定会知?” 玉蝴蝶沉默了。 玄月便又接着道:“说实话,烈九州的死,的确吓了我一大跳,他本该是证明我清白的最为有力的证人,可惜他却已死了…” 玉蝴蝶喃喃道:“我还以为烈九州的死…这本该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玄月笑道:“烈九州是自刎而亡,这一点,在场的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在场的众人也都可以为我作证…不管你们愿不愿意…” 玉蝴蝶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熠熠闪着光,道:“可他究竟为何会死?” 玄月似已有些气恼,道:“我说过,我不知…” 玉蝴蝶忽然又低下了头,神色间似乎有些哀伤,道:“如果他不是自刎而死,那么,你打算如何杀死他?” 玄月摇了摇头,似乎很是得意,道:“嗯…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因为我本不想让他死,至少不想让他这么早的死…” 玉蝴蝶忽然苦笑一下,道:“可是你总有办法教他死的,对吗?” 玄月道:“没有错,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教他死,只要我想…”说罢,他似乎对自己的这句话很满意,竟又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可玉蝴蝶却没有笑,不但没有笑,他的那种表情,看起来简直是比哭还教人难受,还教人心疼。 玉蝴蝶双眼迷离,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流年往事,便也如流水般浮上心头,映入眼底…… …… …… 玉蝴蝶当然不会忘记,在她最困苦,最落魄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给了她一两银子,而她也正是凭着这一两银子,活了下去,活到了今天。 那是在玉蝴蝶九岁那年,也许每个人的九岁都会经历一场非同寻常的事,玉蝴蝶当然也不例外。 那一年,天大旱,老天爷像是要惩罚世人一般,整整半年,滴雨未落,庄稼早已枯死,道路上尘土飞扬,曝日高悬。 玉蝴蝶一家有父母兄弟姊妹,上上下下七八口人,全家栖居在本就不大的小村子里,活着已是艰难。 村中每日尸横遍野,可第二天却又不见一具尸体,每到深夜,村中却会有肉香传来。 乡绅富户人家,每日里歌舞升平,酒肉香气四溢,可在那一扇朱红大门外,便是地狱般的人间。 为了一家人不被饿死,玉蝴蝶便将自己卖到了妓院,只是为了换些粮食,教她的家人不至饿死。 而她的第一个客人,便是烈九州。 那一晚,烈九州坐在熏香萦绕的房间里,喝了一个晚上的酒,而玉蝴蝶则蜷缩着身子,蹲在床上,看着他喝了一个晚上的酒。 烈九州当然不会想到,青楼老鸨极力向她推荐的特殊服务,竟会是这么个样子,竟会是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放在床上。 他现在真是郁闷极了,也生气极了,所以,他打从坐在这里后,便一直在喝着闷酒,一言不发。 烈九州虽不是个好人,可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小丫头感兴趣,更何况,这里,本就不是一个小丫头应该来的地方。 所以,第二天天没亮,烈九州便走了,走的时候,还给熟睡中的玉蝴蝶盖上了被子,并在她的手心里放上了一两银子。 当玉蝴蝶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实际上,她是被老鸨叫醒的。 老鸨告诉她,有个客人给她赎了身,还叫她回家,好好待着。 看得出来,老鸨狠狠地宰了一笔,捞了不少好处,也是,本就是一个不赔的买卖,现在,反倒还赚了一百两银子,老鸨又怎会不开心。 玉蝴蝶回到家后,将那一两银子交给了她的父母,要知道,在那种时候,一两银子已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开支。 玉蝴蝶本以为自己终于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幸福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那个人,那个给自己赎身,并且给了自己一两银子的男人,可是她错了,因为,第二天,她便又回到了那家妓院。 这一次,她不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卖到妓院,而是她的父母,将她卖到了妓院,因为,她的父母似乎看到了一条颇为容易的进财之路,妓院中不乏有钱人,更不差挥金如土的有钱人,这次玉蝴蝶能带回一两银子,下一次,说不定就会带回十两,二十两,一百两,而且,将她卖到妓院,还会换回来一笔不菲的银子,因为,那家妓院的老鸨似乎也从玉蝴蝶身上看到了一条进财之路,她还想指着玉蝴蝶再赚一笔。 可是这一次,玉蝴蝶却遇到了碧姬,那个同样改变了她的一生的人。 从此以后,她便叫玉蝴蝶,翠仙楼的玉蝴蝶。 至于玉蝴蝶再见到烈九州,已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的烈九州贵为一派掌门,在武林中风光无限,他当然没有认出玉蝴蝶,因为,玉蝴蝶的变化已太大。 玉蝴蝶却当然已认出了烈九州,因为,他还是如她初见时那样,一样的不爱说话,一样的爱一个人喝着闷酒。 可是,玉蝴蝶却没有前去与他相认,只是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他们便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一样,甚至直到现在,烈九州也依然不知道在武林中已赫赫有名的翠仙楼玉蝴蝶便是当年的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直到他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 …… …… 玉蝴蝶忽然抬起了头,盯着玄月,道:“我发现你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真地不应该出家做道士,你应该去经商,或许你现在早已是一个富可敌国的人…” 玄月闻言忽然笑了,那是种发自内心的笑,“你怎知我孩提时的志向不是成为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玉蝴蝶不禁问道。 “只可惜我后来发现,当道士一样可以富甲一方,而且,还可以有做商人永远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 玄月突然低下了头,“嘿嘿”地冷笑了两声,道:“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教谁生谁便生,教谁死谁便死的权力…” 玉蝴蝶忍不住道:“可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也同样可以拥有这种权力,只要你是真地出得起钱…” 玄月又将头仰起,道:“不,那不一样,拿钱教人杀人,和自己亲手杀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玉蝴蝶微仰起头,出神道:“没错,那种热血喷薄,溅到肌肤上的感觉,尤其是要滚烫的血液,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浇在身上,脸上,那种感觉,的确让人心驰神往,这也确实是拿着钱教人杀人的人永远所不能体会的…” 玄月笑道:“你若不是一个女人,就必定会是一个魔头,一个杀人不眨眼、教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玉蝴蝶也笑了,道:“我是个女人,可我一样可以是个魔头,又有谁规定,一个女人就不能是一个魔头的?” 玄月道:“这也没错,只是可惜,你这个女魔头,今天却要死在这里…” 玉蝴蝶忽然变得风情万种,媚眼如丝,道:“可我不想死…” 玄月也好像忽然变成谦谦君子般,道:“其实,我也并不想教你死…” 玉蝴蝶看着玄月,用一种近乎妖媚的声音说道:“那,你会救我出去吗?”那种语调,再配合上她那楚楚可怜的容颜,便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估计都没法拒绝。 可玄月注定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因为,他是出家人,出家之人,从某些方面来说,早已不算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我不会救你出去…”玄月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无奈。 “为何?我不漂亮吗?” “漂亮。” “我不妩媚吗?” “妩媚。” “那你为何不救我?” “因为我还不想死?” “救我你会死?” “会。” “为何?我又不能吃了你…” “可我还是怕…”这样一句话竟然从玄月的嘴里说出来,倒真是吓到了他身旁的黑衣人,可他们也只得面面相觑。 “那,如果我跟了你,你会救我吗?” “不会。” “可你方才明明说…” “方才是方才,现在,我却不想了…” “为何?” “因为我怕…” 玉蝴蝶闻言却沉默了,良久,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一定是一个很不受人喜欢的人,也一定是一个长相极其凶恶的人,不然,别人又怎会怕我?” 玄月笑道:“你是一个很受人喜欢的人,也是一个长得极为美艳的人,可是我还是怕你,因为,你是一个女魔头…” 玉蝴蝶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忽然笑道:“的确,一个女魔头,确实很教人害怕…” 玄月微一沉吟,又道:“不过,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 玉蝴蝶又一愣,道:“改变主意了?什么意思?” 玄月笑道:“就是我突然又想要你跟我了…” 玉蝴蝶狡黠一笑,道:“你不怕我了?” 玄月道:“怕,可还是想,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东西是这样,人们对它们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忍不住地趋之若鹜,而你,恰恰便是我很怕却还是忍不住趋之若鹜的东西…” 玉蝴蝶道:“可我却不想了…” 这回玄月反倒一愣,道:“为何?你方才不是说…” 玉蝴蝶笑道:“方才是方才,现在,我却不想了…莫忘记你是个出家人…” 玄月哈哈大笑,道:“我本就该想到,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跟了我?” 玉蝴蝶凄然一笑,道:“看来,我们今日,是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玄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玉蝴蝶又道:“可我又很好奇,樊天猛究竟是怎么死的?” 玄月冷冷道:“你的问题实在太多,我已没有太多时间…” 玉蝴蝶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你难道就忍心教我死不瞑目吗?” 玄月闻言便又沉默了,他的确不忍心,不是不忍心教她死不瞑目,而是不忍心教她死。 “好,这是最后一次…” “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第168章 道貌岸然 夜很长,可不论多么长的夜,也总会有夜尽天明的那一刻。 现在,天已快要亮了。 可天亮前的黎明才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月已看不见了,风,却更冷了…… 玄月的道袍依旧光鲜,便正如他在武林中所树立的名声一样,圣洁高尚如白绢,纤尘不染。 “我不得不承认,樊天猛这个人,的确是个英雄豪杰,可却也的确是个傻瓜…”玄月冷笑道。 裘毒手道:“樊帮主实在是这世间一等一的英雄豪杰,我佩服他…” 玉蝴蝶看着玄月,道:“你为何说他是个傻瓜?” 玄月微笑道:“因为,但凡是个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傻到去与老虎搏斗,更不会在喝醉酒后还要与老虎搏斗,尤其是最后还被老虎咬掉了脑袋…” 众人沉默了,因为众人也实在没有想通,以樊天猛的武功,怎会如此轻易地便被老虎咬掉了脑袋? 估计便是樊天猛自己,至死也都没有想通。 可别人想不通的,却有一个人想得通,不但想得通,还想得很透彻,很明白。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玄月道长。 玄月又微笑道:“樊天猛这个人,虽然是个傻瓜,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一个很懂我的人…” 玉蝴蝶不解,道:“他懂你?” 玄月点点头,道:“没错。” 玉蝴蝶皱着眉,道:“我可没看出来他哪里懂你…” 玄月哈哈大笑道:“因为,我本就希望他去打那只老虎,结果他便真地去打那只老虎,我又希望他多喝些酒,结果他便也真地喝干了两坛子酒,在我希望他跪在老虎的面前时,他便真地跪在了老虎的面前,一动不动,哈哈哈,你们说,他樊天猛,是不是一个非常懂我的人?” 众人沉默了,目光低垂,却又都握紧了拳头,众人只可惜樊天猛的为人太过单纯,太过相信别人,又太好面子,所以才会着了玄月的道儿。 众人又恨,恨玄月老奸巨猾,道貌岸然,本就是自己卑鄙无耻,却又偏偏将过错都安到樊天猛身上。 众人又叹,叹自己也中了玄月的奸计,到如今,已成瓮中之鳖,只得任人宰割。 可众人却不怕,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本就是他们很早很早以前便已想通的道理,所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求饶,当然,以玄月的脾性,便是他们求饶,也还是难逃一死。 玄月已接过手下的火把,他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又看了看火光下众人的脸,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哀伤,道:“唉,真是可惜,想想我这火把一扔下去,你们顷刻之间,便会化为一堆焦炭,我竟还有些舍不得…”说罢,他还以袖掩面,像是在偷偷抹泪。 “哎,玄月道长说笑了,您老一生见过的死人没有一万,也有十万了,这其中什么样的死法您没见到过,便是由您劳驾,亲自动手杀死的,没有一千,怕是也有八百了,您还怕见到几堆焦炭吗?玄月道长莫要再取笑我们了,若是动手,便请快些,我也好早些托生…”裘毒手冷笑道。 玄月仍是一副悲戚状,道:“裘兄这是说得哪里话?唉!其实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若真教我亲手杀了你们,我还真是有些于心不忍,你说我们做这一派掌门容易吗?半生操劳,不过是为了振兴帮派,不想教先辈基业毁在我们手里,当然,若是能够发扬光大,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见到列位先辈,也是幸不辱命了,便是裘兄你,为的也不过是想要教万噬窟成为西南十城大大小小百余帮派的领袖,其实细细想来,这又有何难?只要你我联手,合终南阁与万噬窟的力量,拿下西南十城又有何难?一切全看裘兄你想不想,当然,若是放在现在,武林中人定会说咱们师出无名,以强凌弱,我们要师出有名,便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这个后盾,便是武林盟主!唉,其实裘兄你也知道,武林盟主一直是我玄月多年以来的目标,只是未得人辅助,难以服众罢了,你的万噬窟,在西南十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帮派,我相信,若是你一句话,西南十城中至少有七城定会唯你马首是瞻,助我登上武林盟主之位,西南十城中剩下的三城,我来帮你灭了!当然,在场的众人也都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你们的背后,也都是武林中一席稳固的势力,我玄月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和你们背后的势力肯助我登上武林盟主之位,这天下所有的东西,只要你们说得出名,便随你们挑,便是你们要这天上的月亮,我玄月也会给你们摘来,玄月话已至此,诸位,还望多多斟酌…” 玄月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便是连他本人,也已变得热血沸腾起来,好像又找回了当年的豪情。 只可惜众人并不领情,大家一边说笑,一边拿眼觑着玄月。 “如果你现在就杀了我,我不会恨你,我反倒还会谢你,因为,我终于不用再见到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了,因为那实在是太恶心,太不优雅了…”玉剑男子伸出一只手,故意挡在眼前,好像连看都不愿再看玄月一眼。 “真是抱歉,玄月道长,西南十城,我早已不感兴趣了…”裘毒手冲玄月一拱手,说道。 “哎呀,我不过就是翠仙楼中一个打杂的,玄月道长刚刚那番话,可真是太过抬举小女子了…”玉蝴蝶一眨眼,颇为俏皮地说道。 剩下的黑袍人与白袍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本就不爱多说话,他们只爱杀人,若是能多杀一个人,便是教他们十天不说一句话,他们也愿意。 玄月的脸色已发白,又由白转青,很显然,那是被气的。 “好!好!好!”玄月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只有在怒极时,才会这样。 “那你们就去死!”玄月说着,已猛地将手中火把扔到沼泽之中。 火光霎时四现…… 第169章 绝境转机 玄月狞笑着,他最爱看别人在痛苦中挣扎,他最爱听别人在挣扎中求饶。 玄月本以为会看到他们在烈火中挣扎,会听到他们在烈火挣扎中求饶,他甚至已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的双腿已不自觉地发抖,他只要一兴奋,腿便会不自觉地发抖。 可玄月却失望了,因为他所期待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火光刚刚落入沼泽中,便已熄灭了。 玄月便又扔下了第二支,结果依然如此。 玄月不信邪,他向来是不信邪的人,他不信任何人,任何事,他只相信自己。 他又扔下了第三支,可沼泽依然平静,没有丝毫要燃起来的意思。 到这时,便是从不信邪的玄月,也只得信邪了,当然,他信的仍然不是鬼神天意的邪,他信的,是人的邪。 还有别人在这里… 当然,这句话也是不消玄月亲口说出来的,因为,他手下的黑衣人早已行动,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已向四面八方飞掠了出去。 可他们仅仅只是消失了一刹那,便又都从四面八方飞掠了回来,因为,他们已发现,此刻,在玄月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他们并不认识,他们认识的人向来不多,这一生也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玄月,一个便是玄月教他们去杀的人,其余的人他们一概不认识,他们也向来便有一种过目即忘的本事,也有一种很听话的本事,玄月教他们记住的,他们才会记住,而且会牢牢地记一辈子,而玄月没有教他们记住的,他们便不会记住,就算你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教他们记住,他们也不会记住。 而此刻站在玄月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玄月教他们杀死的人,所以,他们当然不会记得他。 可下一秒,他们便已记住了他,死死地记住了他,因为玄月的眼神已告诉了他们,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要杀。 所以,他们便已都拔出剑来,而且,是一起上,他们向来不会单打独斗,因为,单打独斗向来很浪费时间,而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又恰巧是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因为,他们赚钱,是靠着杀人的速度来赚的,杀人越快,赚钱越多。 而玄月要他们杀死一个人,向来不需要多说话,他们只需看玄月的眼神,便已能明白,这个人,杀不杀。 这个人,当然是要杀的,因为,这个人,是铁梅花。 铁梅花其实并没有与他们走散,他只是走得慢,走得很慢,而他这个人,又向来很孤僻,向来不愿轻信别人,更不愿轻信玄月这个人。 所以,他一直躲在暗处,吊在队伍后面,可他终究还是与他们分开了。 铁梅花与他们分开,却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众人,要自己一个人去走,而是因为,他看到玄月走了。 玄月走了,他便要走,因为,他向来不相信玄月这个人。 果然,玄月将众人引到了“百草淖”之中,可他却并没有急着救出他们,因为,他实在也很想听听玄月亲口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要教玄月自掘坟墓。 “等等!”玄月一声断喝,叫住了黑衣人。 黑衣人回过头,疑惑地盯着玄月看,他们多年默契,难道,今日错了不成? 玄月却笑道:“等一等,人,我是一定要杀的,可现在还太早…” 黑衣人闻言便收剑回鞘,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只杀人,不废话。 铁梅花也在微笑着,盯着玄月,道:“你当真认为,就凭他们,可以杀得了我?” 玄月笑道:“他们不行,还有我…” 铁梅花道:“再加上你,便可以了?” 玄月道:“加上我不行,还有终南阁四百弟子…” 铁梅花冷冷道:“他们在哪里?” 玄月道:“就在这山下…” 铁梅花道:“可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玄月道:“恐怕不行,除非你也想死…” 铁梅花在听。 玄月便又接着道:“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除非我下山,否则任何人下山,都要格杀勿论…” 铁梅花道:“那我便先杀了你,再拎着你的尸首下山…” 玄月冷笑道:“那样,你只会死得更惨…” 铁梅花道:“我不信。” 玄月神色很平静,道:“你可以试一试…” 铁梅花想都没有想,便道:“好…” 说罢,他的双剑便已出鞘,他的人,已直奔玄月而来…… 第170章 雾里看花 铁梅花的剑很快,他的两柄剑便像是两股疾风一样,又如行云,又似流水一般,“飒飒”作响。 他的剑很快,而他也不负“寒骨梅花”的绰号,因为,他的剑也很冷,他的剑气便似冰窖中的寒冰一样,散发着幽幽冷气,教人的骨髓发冷。 而他的人,也如疾风中的一片落叶一般,随风飞舞,他的剑愈来愈快,他的人也愈来愈快。渐渐地,人们已经看不清他的人,更看不清他的剑,只有那道道剑光还能证明,他的剑仍在,他的人仍在。 可玄月的剑更快,玄月用的是单剑,单剑对双剑,竟也能丝毫不落下风。 人们到此时方才惊觉,玄月的剑法早已不在武林中绝大多数名剑之下,甚至,比那些所谓的名剑还要强。 “叮!” 一声剑鸣,两人的剑相击即去,丝毫没有留恋。 可人们却已发现,“寒骨梅花”铁梅花已隐隐地有落入下风的趋势,因为,他的剑已没有那么快,他的剑气也已没有那么冷。 玄月虽然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强,可人们也已看出,这并非铁梅花的真正实力。 他是在隐藏实力?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似这等生死之战,只有傻子才会想要隐藏实力,很显然,铁梅花不是傻子,而且,铁梅花杀人,向来很快,因为他的性子很急,往往说不了两句话,便要动手,而像他这样急性子的人,又怎么肯隐藏实力?他定是要全力以赴,一击必杀。 可铁梅花既然没有隐藏实力,又怎么会实力大不如前? 原因只有一个,众人已将目光看向了玄月。 玄月嘴角微扬,他已等了太久,现在,该到了他反击的时候。 只见玄月忽地向后退出三丈,而后猛地将剑插入剑鞘之中,随后,悠然地自怀中取出他的那支紫木拂尘,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这是何意? 众人不解。 铁梅花眉头紧锁,他也看不懂玄月的用意,可他却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不论在什么时候,保持戒备,总归不会是一件错事。 玄月已掸完了长袍,接着便又去掸鞋子。 “这……”众人更加疑惑。 难不成玄月有洁癖?就连与人打斗都要不沾灰尘? 就在众人正胡乱猜疑,玄月正掸着鞋子的功夫,忽然,玄月的头猛地一抬,手中的拂尘一抖,便如一杆枪一样射了出去,而他的人也紧随着那支拂尘飞了出去。 众人一声惊呼。 可铁梅花却没有丝毫惊讶之色,因为,他本就在戒备之中。 只见铁梅花的双剑一交叉,便挡住了那支如枪一般射来的拂尘,可这次铁梅花却惊讶了。 令铁梅花惊讶的,当然不是那支如枪一般的拂尘真地也如枪一般快,这支拂尘虽然如枪一般快,但它却也如枪一般硬,铁梅花的力气虽不至力拔千钧,可却也不小,但他却险些没有挡住这支拂尘,幸好最后他施展巧力,卸掉了拂尘的大部分劲力,才将它挡了下来,饶是如此,也只觉双臂发麻,颤抖不已。 玄月竟能将柔软的拂尘变得如铁般坚硬,可见玄月的内功深厚至极。 铁梅花的额角已沁出冷汗,可玄月却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功夫,因为,他的人,已紧随着拂尘而来了。 拂尘在玄月的手里,便如一簇飞雪一般,又如一条柔软的白丝带,上下飘忽,左右翻转,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 铁梅花平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莫测的兵器,因为,他还从未见过把拂尘作为兵器的,他已有些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玄月却很开心,他的嘴角永远挂着浅笑,他的神情永远不屑一顾。 他是高傲的,他也是有资格高傲的。 拂尘已越舞越快,越舞越疾,玄月嘴角的弧度也已越来越大,他的笑容,已越来越深。 忽然,玄月右手微一用力,雪白的拂尘闪动间,便已在拂尘中央多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只是,他的动作实在太快,拂尘又舞得太疾,刀子隐藏的又实在太过巧妙,因此,众人竟没有发现,便是连铁梅花也没有发现。 待铁梅花发现时,刀子已距离他的咽喉不到三寸。 众人也发现了,可为时已晚。 那把刀子终究还是刺入了铁梅花的咽喉,玄月没有看,因为他知道,在那样近的距离下,便是身法再快的人,便是武林中轻功第一的“云母翅”徐小蜓,在他这刀下,也休想逃出生天。 他猜得的确没有错。 因为,众人已发出了惊呼。 玄月很高兴,他索性不去看铁梅花,径直将身子转了过来,看着“百草泉”中的众人。 “我的‘雾里看花’如何?”他显然是在向众人炫耀着他的绝技。 众人也已低下了头,众人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玄月的“雾里看花”,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实在算是已可称得上无敌的绝技。 可当众人再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却又都变了,欣喜,惊讶,难以置信,总之,写满了不可思议。 “你的‘雾里看花’虽厉害,可惜,却杀不死我…” 一道声音猛地自玄月身后响起,玄月吓得一哆嗦,险些坐在地上。 “你…” 玄月已转过身去。 “既然你已展示了你的绝技,接下来,便来看一看我的绝技,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比你的差…” 第171章 镜花水月 百草清香,叶尖含露,晨光微现。 当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的时候,众人知道,天已快要亮了。 天已快要亮了,战斗却刚刚开始。 玄月的反应奇快,当他回过身时,他已连续刺出了一十二剑,每一剑都不离铁梅花的颈嗓咽喉。 他自信他的剑足够快,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他刺出的每一剑也的确都刺入了铁梅花的要害,这本该是一件值得他高兴不已的事,可事实上,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非但高兴不起来,反倒还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因为他已惊奇地发现,他刺出的每一剑,都刺空了。 玄月是个剑客,且是个剑法奇高的剑客,而一个剑法奇高的剑客,又无一不是靠着杀人夺命,剑尖上舔血磨练出来的。 一个用剑的人,当然能分辨出利刃入体的感觉,更何况是玄月这样顶级的剑客,一个顶级的剑客,对每一分每一毫的拿捏都是极其精准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个顶级的剑客,若是想要刺你的心脏,便只会刺你的心脏,且绝不会刺破你的胃,他若是想要刺你的左眼,便连你左眼上的眼睫毛都不会碰掉一根。 所以,玄月此刻非常清楚,他的剑刺空了。 但令他感到不解的是,他分明看到,他的剑确实已刺入了铁梅花的咽喉,且至少已刺入了三寸,剑已入,却没有血,这绝对是不合逻辑的事。 而就在玄月疑惑之际,他却看到了另一件同样令他疑惑,同样是不合逻辑,甚至是恐怖的事,因为,他竟然看到了两个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铁梅花。 两个铁梅花并肩而立,同样的打扮,同样的武器,两个人甚至连表情神态都是一样的,此刻,他们正瞪着傲慢的双眼,由上到下倨傲地盯着玄月看。 玄月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因此,便是修道多年磨练出的那番处变不惊的心态,此刻也早已烟消云散。 他甚至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在哆嗦,但那些都只是转瞬即逝,因为,他只消片刻功夫,便已教自己镇静下来,此刻,他神态自若,正扬起嘴角,看着“两个”铁梅花,冷冷地微笑道:“不知兄台这是在哪里学的变戏法的功夫,倒还真是险些蒙骗了贫道…” 玄月话音刚落,便听得其中一个铁梅花仰起头,哈哈大笑,轻轻一抬手,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铁梅花”登时便踪迹皆无,便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玄月道长,不知我这一招‘镜花水月’如何?比起你那招‘雾里看花’如何?”铁梅花笑罢,便拿眼瞟着玄月,语气间颇带揶揄之意。 “哼!狗屁的‘镜花水月’,雕虫小技耳!”玄月冷哼一声,此刻,他的心里极其不爽,无疑,他的“雾里看花”遇到了对手,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铁梅花的“镜花水月”,的确已算得上是他的“雾里看花”的克星,因为,“雾里看花”的刀只有一把,而“镜花水月”的影,却有无数个,况且,拿一把真实的刀,去刺一个虚幻的影,这本就相当于是伸出手去捉天上的云,噘起嘴去吻山间的风,根本就是无从下手。 玄月忽然莫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从未紧张过,哪怕是面对生死攸关的大战,他也从未紧张过,因为,他这个人,向来自信,甚至很是自负,他从不认为他会败在什么人手里,因为,他也的确从未败给过任何人。 可这一次,他却有些紧张了,他握着拂尘的手里,已沁满冷汗,他忽然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他恐怕是遇到了他此生的劲敌,而这个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悠然地站在他的面前,甚至已打起了哈欠。 这个人,当然就是铁梅花。 “道长,你的绝技我已看到了,而我的狗屁的绝技,你也看到了,下面,我们该来比比真正的绝技了…”铁梅花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向后飘出三四丈,而后猛地便向前蹿出,向着玄月蹿来。 铁梅花是一个性子很急的人,他与人说话,往往说不到两句,便要杀人,而他与玄月说话,连半句都不肯多说。 玄月也是一个性子很急的人,但他却很愿意与别人说话,他尤其喜欢与将要死在他的剑下的人多说话。 两个同样性子很急的人,却偏偏有一个爱说话,有一个不爱说话,所以,他们两个人之中,便注定会有一个想说说不出,一个不想说,又偏偏多说了几句。 第172章 奇迹 天已亮了,可太阳却没有出来,因此空气还有些湿冷,冷风中夹杂着木叶的清香。 玉蝴蝶已在发抖,她已在这沼泽之中待了一夜,湿冷的沼泽夺去了她大部分的体温,她已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其余的人比她也强不了多少,只不过,他们都是男人,不得不承认,男人在某些方面的确要比女人更有些优势,虽然他们也在这沼泽中待了一夜,但是,他们至少还没有发抖,他们还可以再坚持一阵子。 玉蝴蝶也可以多坚持一阵子,她自诩从不比任何男人差,她也从来不服气任何男人,在这世间,能够教她服气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便是碧姬。 玉蝴蝶想起了碧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便是颖儿。 颖儿已走了半年有余,自从她走后,便再没有人知晓她的行踪,这半年来,玉蝴蝶四处打探,走遍了任何一个她认为可能会遇到颖儿的地方,这其中,自然也有荷城,还有颖儿在荷城的家。 也许那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一个家,家,是要有家人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没有家人的地方,便只能被称为一座房子,一个墓地,一段回忆。 那个地方,早已没有了家人,只有一片废墟。 没有了家人,便不是家,不是家的地方,颖儿又怎会回来? 所以,她失望了,但她并没有绝望,因为,这个家虽已不成家,可颖儿却还有一个家,一个更大的家,那个家,有很多很多的家人,有家人的地方,才能被称之为家,那里,已可被称之为家。 对于那个家而言,颖儿不过是一时赌气,离家出走,可是,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家的大门都会为她敞开,家中的那盏灯,也都会为她而亮,那个家中的所有家人,也都会做好了饭菜,只等她在外面玩累了,闯够了,回来吃。而现在,对于她们而言,唯有等待,也只能等待…… 玉蝴蝶回过神来,却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她悄悄地觑了一眼众人,幸好,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便偷偷地揩干了泪水,抬起了头。 因为,上面还有一场未结束的战斗,还有两个未分出胜负的人…… …… …… “道长,您小心了!”铁梅花话音刚落,他的人便已向着玄月冲了过来。 玄月已无处躲避,只有应战。 玄月将剑横在胸前,他的一双眼,却在紧紧地盯着铁梅花。 可是转瞬之间,他便像是眼花了一般,因为,在他的眼中,已有四个铁梅花向他冲了过来。 四个铁梅花,八把梅花剑。 八把梅花剑同时舞动,便如八朵新绽的梅花一般,绚烂夺目,教人分不清真假。 这一招,赫然竟是铁梅花的绝技——“镜花水月”。 玄月当然也分不清,他的“雾里看花”,只适合偷袭,并不适合防守。 “道长,不知我这狗屁绝技,您要如何抵挡?”声音明明是一个铁梅花发出来的,可在玄月的耳中,却像是四个铁梅花同时在说话。 四个人说着相同的一句话,听得他头大,听得他发晕,听得他想要逃跑。 但他却绝不能逃跑,因为,只要他一转身逃跑,他的后背,便立刻会被刺上八个窟窿。 两把剑,同时刺八个窟窿,对于铁梅花这样的人来说,这本就不难。 玄月已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现在,他也只得将希望寄托在一件事上,那便是奇迹。 铁梅花的剑已来到玄月的面前,八把剑,到玄月面前时,实际上只有一把剑,一把软弱无力的剑。 这一把剑甚至都还没有碰到玄月的衣襟,便已直直地掉了下去,与剑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使剑的人。 铁梅花面朝下,趴在地上,他也不想这样,他的剑,只要再向前刺一点,他相信,此刻,趴在地上的人,便绝不会是他,而是他面前的这个道士。 玄月捋着胡须,微笑着,他的笑,本应是很温柔的笑,可在众人眼里,那无异于是魔鬼的微笑,奸诈而丑陋。 对于玄月这样信奉些什么的人,无论是道,无论是佛,哪怕是阿修罗,他们也都会相信奇迹的出现,只有出现了奇迹,才会证明他们所信仰之物,乃是真正地能教世人脱离苦难的唯一物,才会教世人更加笃信,更加忠诚。 对于玄月而言,今天,他所信奉的道,便为他出现了奇迹,教他脱离了险难。 可玄月却向来是一个不信万物的人,他虽是个出家人,但是他并不信仰他的道,他没有信仰,他的唯一的信仰,便是他自己,他相信,只有他自己,才会教他脱离险难,只有他自己,才能救得了他自己,只有他自己,才是他唯一信仰的真神。 所以,这件在世人眼中,真可谓之为一件神迹的事,其实不过也是玄月早已策划好了的一件事,便正如他之前所策划的所有的事一样,没有丝毫奇迹可言。 玄月看着脚下的这个人,他的目中,竟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气质,他是个出家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本就是不愿杀生的,杀生,便是造业障,业障多了,死后便会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转世轮回,永世受无边炼狱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阿鼻地狱,只属于自己,不关乎他人。 有的人,终其一生,不堕阿鼻地狱,安享百年,有的人,禁不起诱惑,扛不住辛劳,早早地便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这些,本就因人而异,又向来无法强求。 其实,所谓的修道,修佛,修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退一步海阔天空,说的不过就是人在自己的阿鼻地狱旁徘徊挣扎,一步错,步步错,一招明,满盘赢,世人比的,不过就是这些一念之间的选择,一念之间的差别,可最后,往往便是天差地别的不同。 人与人之间,本就有不同,本就有差异,众生皆苦,修的道不同而已,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 玄月的阿鼻地狱,便是他的心机计谋,于他而言,他早已便堕入了阿鼻地狱,从他动用他的心机计谋,为他自己想要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成为了地狱中一只永难超生的小鬼,一只宥于自己的阿鼻地狱之中,永难超生的小鬼…… 第173章 醉人草 铁梅花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一只蚂蚁已在他的脸上游走了三圈,他早就想一巴掌拍死那只蚂蚁,可他现在却已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中毒了,虽然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中的毒,但他的确是中毒了,而且中的绝不是一般的毒,一般的毒,他定会有所察觉,所以,能骗过他的毒,定是一种非常霸道,且能让人无法察觉,不知不觉便身陷其中的毒,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毒,天下之毒千奇百怪,各式各样,下毒的手法也是五花八门,他本就不能够认得全。 可他知道,他认不全的毒,有一个人定会认得全。 这个人,此刻也正站在他的面前,正在俯身低头看着他。 这个人,当然便是玄月。 玄月微笑着,他的脸上已又挂上了那一种独特的笑容。 “这是江湖中有名的毒,名叫‘醉人草’,你应当听说过的…”玄月微笑道。 铁梅花当然听说过,这种毒,并非什么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奇毒,它虽然无色,却有味道,而且还是很浓烈的味道,若是放在平时,铁梅花定会有所察觉,可它的味道却偏偏与草香相似,有草香的毒药,用在这种举目无垠,青草成堆的“百草泉”之中,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而玄月当然已吃过解药,所以,此刻他还能悠哉游哉地站在这里。 铁梅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几乎已连叹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铁梅花知道,“醉人草”这种毒药,虽不致命,却可使中毒之人两个时辰之内动弹不得,两个时辰以后,毒性自解。 对于玄月这样的人来说,两个时辰,已足够他做很多事情。 而对于铁梅花来说,两个时辰,已足够他被别人杀死,便是大卸八块,也已足够。 玄月当然不会将铁梅花大卸八块,他虽是个疯子,却不是个变态,疯子和变态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至少,疯子做事,还讲究些章法,而变态做事,则是随心所欲,全然不顾。 玄月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愿望,那便是成为一个疯子,今天,他做到了。确切地说,是自从天下众英豪齐聚终南阁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做到了。 他要先成为一个疯子,然后,成为武林盟主。 铁梅花已被扔进了“百草淖”中,玄月的时间的确已不太多,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去做,现在的武林,定是一个大乱的武林,而现在的武林,也必然亟需一个人,一个能够主持乱局,带领大家走出困境的人。 而这个人,当然便是玄月。 玄月微笑着,他好像无时不刻不在微笑,这也难怪,于他而言,的确就有许多值得他微笑的事,而眼前,便有一件。 火把熄灭了,可以重新燃起,可人若烧成了灰,却是无论如何也救不活的了。 玄月当然不希望他们活,所以,他要把他们烧成灰。 草叶“簌簌”作响,玄月猛地回过了头,他的确已变得有些神经质,因为,他受到的惊吓也已太多,他现在也确实是不希望再有别人来打扰他。 可他只是虚惊一场,因为,在草丛后钻出来的,只有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白发白须白衣的老人,可这个老人,却又偏偏穿着一双红鞋子。 众人当然也已认出了这位老人,便是众人认不出这位老人,也该认得他怀里的那个东西,因为,那是一颗人头,一颗还在滴着血的人头,那是北骆天的头。 众人想不到,在小亭子中捧着北骆天的头颅离去的那个疯疯癫癫的老者,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这位老者早已没有了大家初见他时的那般从容与优雅,他的白衣已沾满草屑,他的一双崭新的红鞋子,也已沾满了泥土,便是他的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此刻也已松散,他的整个人,已变得蓬头垢面,已变得几与疯子无异。 老者与玄月两个人都是疯子,只不过,一个是装疯子,一个,是真疯子。 两个疯子,不论是装疯子,还是真疯子,总归都还是疯子,而两个疯子见面,按理说,也应有无数的话要说。 更何况,老者与玄月,本就有无数的话要说。 因为,装疯子的老者已猛地给真疯子的玄月跪下了,不光跪下,还在磕头,不住地磕头,磕得鲜血长流。 老者边磕头便哭道:“活神仙,我已经照您的吩咐,把这个人的头捧了回来,您看看,能不能让我与小女见一面,求您…” 玄月已弯下了腰,扶起了老者,微笑道:“老人家,您快快请起,您做得很好,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您与您的女儿相见,实在是抱歉…” 老者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悲痛与难以置信,不禁哀嚎道:“可是,那日您明明说过可以的,活神仙,求求您了,只要您能让我与小女再见一面,您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求求您了…” 玄月面有难色,捋着胡须,不说话。 老者又在不住地磕头,忽然,老者又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杀机必现,冷冷道:“活神仙,莫不是老朽杀的人还不够多?您说,还教我杀谁?您教我把谁的脑袋捧回来,我就把谁的脑袋捧回来,您说…” 玄月一愣,然后,他便又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低下头,扶起老者,道:“老人家,我方才忽然想起,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教你与女儿相见…” 老者忙道:“是什…” 他的“么”字还没有说出口,他的整个人,便已忽然不再动了。 可惜,他的话已永远说不出了。 因为,一把剑已插入了他的咽喉,砍下了他的头颅。 “你死了,便可以与你的女儿相见了,老人家,莫要谢我…”玄月低沉的话音响起,他的语气很温柔。 可是,在众人耳中,却无异于魔鬼的奸笑,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终于已明白,玄月早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一个人,更不是一个真疯子。 他是一头野兽,一头嗜血的野兽,一头毫无人性可言的嗜血的野兽…… 第174章 大火燎原 冷风萧萧,凉意浓。 乌云阵阵,雷声乱。 玄月抬头望了一眼天,天色阴沉,丝毫不见阳光。 看来,今天是一个阴天,阴天,本就适合杀人。 玄月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样的天气也正配他的心情,他的心情很不错。 玄月向来很喜欢阴天,尤其是阴雨连绵,雷声阵阵,这样的天气,他便格外喜欢。 玄月总认为太阳的光辉并不如世人眼中所见到的那般,温暖而明亮,他认为太阳的光太亮,反倒刺眼,而且太阳的灼热只能在夏日酷暑中助纣为虐,到了冬日,反倒收起了热度,变得如少女般腼腆,沉静。 所以,玄月一向不大喜欢太阳,他认为太阳有些欺软怕硬的嫌疑,这一点,反倒不如月亮来得干脆,来得磊落,因为,月亮不论冬夏,都只是那一种相同的温度,都是清冷而稳重的,不谄媚,不做作,至于月有阴晴圆缺,也丝毫不影响世间万物的生长,月亮就是那一种看似可有可无,可却又不能没有的东西。 所以,玄月向来便喜爱月亮。 不论是满月,缺月,在他的心中都是别有一番味道的。 所以,他的道号叫“玄月”。 “玄月”,本就是月的一种形态,更是夏历九月的别称,也被佛教用来比喻玄妙的真理。 虽说佛道自古难两立,可玄月作为一个出家道士,却向来不在意这些。 他的“道”,向来便是取天下之物为己用,只要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喜爱的,便都可以为他所用,都可以成为他的“道”。 玄月已接过一束火把,他忽然发现,就连火焰跳动的频率都是如此令人愉悦,他的人,也的确是很愉悦的。 “我知道你们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贫道却已没有多少时间来听…”玄月看着“百草淖”中的众人,神情愉悦地说道。 “道长此言差矣,您的时间岂非还有很多?反倒是我们的时间,已不多了…”裘毒手冷冷地说道。 玄月摇摇头,道:“你们的时间本可以还有很多,只是可惜,你们好像并不在乎,像我,就很在乎自己的时间,因为,我的时间一向很紧,一向不够用…”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死的很早…”玉蝴蝶展颜一笑道。 玄月闻言,也好像来了兴致,道:“哦?为何?” “因为太聪明的人死的都很早,你可以理解为是天妒英才,不过对于你,我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你的丑恶嘴脸,所以早早地把你收了,免得你再为害人间…”玉蝴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玉剑男子,他已忍了很久,可是眼见着自己这唯一的一件月白色长袍泡在肮脏的泥沼里,时间愈长,他的心便愈凉,愈痛,火气便也愈大,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番。 玄月闻言先是一愣,他的脸色变了变,拳头握了握,眼中杀机一闪,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时,他却笑了笑,先是轻笑一声,而后大笑三声,笑声直冲霄汉。 “我喜欢你的话…”玄月用火把一指玉剑男子,大笑道。 “刷…” 玄月已转过身,就在他转过身的瞬间,他手中的火把也已飞入了“百草淖”中…… 所有人都已闭上了双眼,许是已想见到了那般景象,不忍再见。 油遇到火,一定会燃烧,这可谓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便正如春天花儿会开放,冬天雪花会飘落一般,都是一样不容置疑的真理。 可真理却也不是永恒不变的,有时,真理也会成为谬误。 因为,结果再一次证明了真理的不可控性,玄月也再一次失望了。 预料之中的熊熊大火,并没有燃起,燃起的却是草原的野火,野火弥漫,很快地,就将玄月等人包围在内。 玄月惊怒,他猛地回过头,盯着围绕在他身旁的那群黑衣人,他已收敛起了笑容,人们这时才发现,不笑了的玄月,才是最真实的玄月,也才是最可怕的玄月。 他的目光狠毒,逐一地自黑衣人脸上扫过,没有人敢与他对视,所有黑衣人都低下了头颅,寂静的空气中,透露着肃杀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玄月想拔出剑,杀了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可他却也知道,这场燎原大火,绝不会是他身旁的任何一个黑衣人放的,因为,他们不敢。 这场大火,当然不是玄月身旁的任何一个黑衣人放的,因为,此刻,放火的人已在火光映照下,踏着轻快的步伐,徐徐而来了。 在他身旁,随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一个人,一个面白唇朱的清秀少年。 可这场大火,又当然不会只是他们两个人放的,因为,这场大火实在太猛烈,太迅疾,眨眼之间,便已烧到了玄月的脚下。 玄月的衣襟早已湿透,他不由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于是,另外几个人,便也在火光映射下,迈着大步,缓缓而来。 只不过,他们的步伐看来却并不轻快,非但不够轻快,反而还显得有些沉重,有些焦急。 来人已将玄月等人围在一起,而带头的那个人,正是久已不曾露面的李梦龙,而站在李梦龙身旁的那个清秀少年,当然便是盘龙。 玄月是不认识李梦龙的,更不认识盘龙,这也不足为怪,像玄月这样的武林名宿,认识的也当然会是同样的武林名宿,李梦龙与盘龙这两个后生晚辈,他又怎会认得? 玄月不认得李梦龙与盘龙,可后面出现的那些人,他却不能不认得,其中有些人的大号,在武林中,甚至是如雷贯耳。 修远帮副帮主齐耳…泾原阁大长老八震…虎门副门主樊天烈… 除此之外,万噬窟,仙乐坊也都来了人,且来的人名头都不小,不是一派掌门,便是一派长老,可这其中,却唯独萧白素的落英阁一个人都没有来…… 来的人有很多,服饰各异,神态各异,武器各异,众人之中,却唯独有一人,生得可爱机灵,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左顾右盼,梳着一对朝天髻,背后背着一把金剑,在众人中左右穿梭,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师妹!师妹!师妹哟,你可算是来了,你要是再晚来一步,可就见不到你这貌比潘安,神似宋玉,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师哥喽…”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吓得一哆嗦,待转过身时,只见在那沼泽坑中,有一人正张牙舞爪,冲着来人高呼。 那名金剑少女闻言,先是偷笑,而后忙收起笑容,一脸严肃,踱着方步,慢慢地向坑旁走去。 只是那样子,无论谁看来,都是更显可爱了。 “你是何人?为何呼喊?”金剑少女向坑中偷偷地瞄了一眼,而后便眯起二目,故作老成道。 “哎呦,我的师妹呦,我的亲师妹呦,你可算是来了,我都想死你了…”玉剑男子见到金剑少女,便一改前状,忙变成一副谄媚之相。 金剑少女暗骂一声,大怒道:“胡说,我的师兄乃是天下第一优雅的男子,又怎会是你这种土鸡瓦狗之相?” 玉剑男子闻言,先是一愣,忽然面带喜色,道:“师妹,你当真这样以为?你当真认为你的师兄是这天底下第一优雅的男子?” 金剑少女不作声了,只是那表情,真地是比踩到狗屎还要恶心。 玉剑男子忽地又笑了,道:“师妹,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快些救我出去…” 金剑少女闻言,忽地拉下脸来,冷冷道:“那你为何要瞒着我爹和我,偷跑出来?” 玉剑男子闻言,忽地将脑袋耷拉下来,满脸苦相,低声道:“唉,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谁让你天天追着我成亲的…” “什么?”金剑少女闻言,勃然大怒,道:“什么叫我追着你成亲?我那明明是为了你好,我是看你可怜,衣服没人洗,饭没人做,我可怜你!你晓得吗?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师妹,我…” “你闭嘴!我不想听!” “那好…” “你难道不想安慰安慰我吗?” “可是你刚刚说…” “你闭嘴!你不爱我了!” 玉剑男子无语了,他自诩一生风流优雅,却不成想,栽在了他的师妹手里,真不知是福是祸。 “你怎么不说话了!” “又来了…” 玉剑男子现在真地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师妹,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爱你,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尤其是这几天,我偷跑出来以后,我发现,我比以前更加爱你了,我真地是一刻也离不开你…”玉剑男子双目含情,深情款款道。 金剑少女此时早已羞红了脸,一双美目水波流动,静静地看着玉剑男子,待他说完,不由得急切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玉剑男子忙以手指天,发誓道:“如有虚言,就…就…就教我娶了你…”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这本是一句发自肺腑的话,也是玉剑男子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心里话,可当他反应过来以后,他便后悔了。 他现在真地是想死了,被自己蠢死。 “师妹!你听我解释…” “闭嘴!你就死在这坑里!混蛋!” 金剑少女说完这句话,恨恨地一跺脚,转身便走,身后只留下众人的大笑声…… 第176章 剑势剑威 微风扬起李梦龙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 玄月恍然所见,竟像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的英俊潇洒,一样的意气风发。 彼时,李梦龙第一次见到玄月,微暗的日光下,只见玄月一身白净道袍,头戴八宝鎏金道冠,手中执一拂尘,飘然若仙,莹莹而立。 “世间怎会有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这是玄月的想法。 “世间怎会有这般仙风道骨的道士?”这是李梦龙的想法。 两人对视着,就像是两个一见钟情的少年,他们的目光,已深深地被对方所吸引,已牢牢地定在对方的身上。 “若是我能早生上三十年,我定会与他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一碗酒!”这是李梦龙的想法。 “若是我能晚生上三十年,我定会与他交个朋友,成就一番丰功伟业!”这是玄月的想法。 英雄总是相惜的,这一点,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玄月虽称不上是个英雄,但却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枭雄。 李梦龙现在当然还称不上是一个英雄,但却也称得上是一个侠客。 枭雄对侠客,多么奇怪的组合。 两个年龄悬殊,阅历悬殊,地位悬殊的人,又怎会成为朋友? 可我们交朋友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往往不看重年龄,不看重阅历,不看重地位,两个人若是臭味相投,便是皇帝与乞丐,也可成为朋友。 可是,自古以来,我们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皇帝与乞丐成为朋友,其实,这件事也并非不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原因,只是皇帝与乞丐的气场不同罢了,一个乞丐,若是他的气场可以与皇帝相媲美,那么,他就有可能与皇帝成为朋友。 可是气场这种东西,又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自古以来,只有那些善于相面的人,才有可能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之中,看出一个人的气场,看出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可能飞黄腾达。 而这样的例子,在古代的历史中,数不胜数。 最为有名的便是汉高祖刘邦的故事,众所周知,刘邦发迹之前,只是沛县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混混,可是当时的吕公,也就是吕雉的父亲,他便是一个善于相面的人,他看出刘邦有帝王之姿,也就是说,他看出刘邦有帝王的气场,所以,他才敢将女儿嫁给刘邦。 玄月与李梦龙虽不是英雄,但他们却无疑都有英雄的气场,所以,他们才会相互吸引,他们才会想要成为朋友。 只是可惜,英雄若是生不逢时,便也会无用武之地。 玄月便是生不逢时,所以,他成为了枭雄,而没有成为他心目中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假如,玄月成了英雄,那今天,是否就会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可生活没有假如,一切都要人们自己去选择,人生的轨迹,便是选择的轨迹。 玄月既然选择成为枭雄,那他便要做好成为枭雄之后的代价,而他当然也早已做好准备。 所以,当李梦龙将那个人从草丛后拖出来的时候,玄月的脸上,只闪过一瞬的变化,这一瞬的变化之中,包含着惊讶,愤怒,恍然,最后便是深深的绝望。 这个人,玄月当然认识,因为,这个人是他派出去的,是他在密室中派出去的,与他同去的还有一个人,这两个人皆是玄月的心腹,而且,当时密室之中,只有他们三个人。 玄月总算已明白,他的无甚纰漏的计划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他还是不甘心,他不是不能够接受失败,只是不能够接受莫名其妙的失败,所以,他还是决定要问一下。 “你…”可话到嘴边,玄月又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已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问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教主…教主…不是我的错啊…都是那瑞三…他要跑…是我将他杀了…教主…您明鉴啊…属下一片忠心啊…教主…” 玄月还没有问,那个人却已给他回答了。 那个人还在哭诉,可玄月看来却已不耐烦。 忽然,玄月摆了摆手,那一瞬间,众人眼中的玄月,仿佛已老了十岁,变成了一个只爱看夕阳迟暮的老人。 玄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若是还有夕阳迟暮的美景,玄月一定会带上一壶美酒,一碟小菜,面对着一轮红日,悠悠晚风,看着暮野四垂的黄昏美景,吃一口菜,喝一口酒,讲一段笑话,吟一支曲,且听风吟过,望燕晚回乡。 “可惜,可惜…”玄月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了两句“可惜”。 没有人知道,他可惜的是什么?是他的千秋大梦?还是他的夕阳晚景? 可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对于现在的玄月而言,都已不再重要。 玄月冷笑一声,忽然抬起头,看了李梦龙一眼。 李梦龙也本能地抬起头,看了玄月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待李梦龙再回过神来,玄月已站在了他的身前。 没有人能够形容这种速度,李梦龙瞳孔骤缩,他想要拔剑,可他却惊恐地发现,他的身体已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剑就在李梦龙的手边,可他却已摸不到,因为,他的剑,已被玄月拔出,剑出鞘的那一刹那,一阵龙吟之声陡然响起,剑光一闪,宝剑复又还鞘,龙吟之声尚在,悠悠袅袅,回响不绝。 “好剑…”这句话当然是玄月说的,而他在说出这句话时,人已又向后飘出三丈,站在他原来的地方。 李梦龙发现他的身体终于能动了,他急忙想要拔剑,可他的剑还没有拔出,跪在他身旁的那个人却已“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鲜血长流,显然,是已死了。 李梦龙吓得一哆嗦。 不光他吓得一哆嗦,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吓得一哆嗦。 北袈裟握了握手中的剑,他的剑法,他的身法,在这里已是数一数二的,可他自问,若是方才教他挡住那一剑,他能够做到吗? 他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一下,刚才若是教他挡住那一剑,现在,他估计已是剑下亡魂了。 李梦龙的震撼更大,因为,他是离玄月最近的人,刚刚的那一剑,距离他不过三寸,那一剑的势和威,都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 铁梅花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这才是玄月的真正实力吗?” 全场唯一毫无所动的,只有两个人,便是被困在“百草淖”中的黑袍人与白袍人。 白袍人只是微抬二目,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接着,便再无其他。 黑袍人则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一下,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睁开过。 “剑势由心势,剑威源心威,剑法的高低,在于心,要练剑,先练心,先练一颗剑心,剑心成,剑法成,剑心强,剑法强,剑心至绝,在于无情,有无情心,方能无欲,有无欲,则万剑归一,则人剑合一,则心刚剑利…”玄月说罢,看了李梦龙一眼,这些话显然是说给李梦龙听的,而且,是用凝音入耳的绝技说的,因此,只有李梦龙一个人能够听到。 “莫要辜负了你手里的剑…”这句话,玄月也是对李梦龙说的。 “既然今日天下众英豪齐聚我终南山,我玄月也无甚好酒招待,况且,各位想来也并非是为喝酒的,诸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玄月一一奉陪,莫要客气!”玄月一番话,声若洪钟,豪气干天。 这番话显然是对在场众人说的。 “好!” 而在场众人,等的也当然便是他的这句话。 第177章 道中魔 狂风骤起,乌云如墨,一声霹雷乍起,暴雨倾泻而下。 玄月执剑,傲然立在雨中。 就在刚刚,他的属下,也就是那一十三个黑衣人,已全部战死在他的面前。 鲜血染红青草,又很快地被雨水冲刷干净。 众人都已杀红了眼。 玄月一把将头上的八宝鎏金道冠扯下,扔出去,如墨的长发登时披散开来。 雨水顺着玄月的头发流下来,遮住了他的眼。 “谁来!” 玄月大喝一声,一抖剑,一连串鲜血顺着剑尖滑落。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玄月,眼神惊恐而畏惧,没有一个人敢向前走一步。 因为就在刚刚,已有二十六个豪杰死在玄月的剑下。 他们杀了玄月一十三个人,玄月便要杀他们二十六个。 还有八百个人。 他们杀了玄月四百弟子,玄月便要杀他们八百人。 只是可惜,在场之人并没有八百。 玄月仰首向天,大笑一声,又大叫一声,声若虎啸。 众人不禁捂起耳朵,有功力浅薄者,当场便吐血而亡。 “这…这是…你…”悟缘长老大惊失色,语无伦次。 “狮吼功…” 众人的心一沉,狮吼功本是佛门绝技,玄月师从道家,又怎会佛门绝技? 玄月看着悟缘长老,哈哈大笑道:“如何?悟缘长老,贫道这狮吼功,可得佛家精髓?” 悟缘长老大怒道:“快说!你是如何偷习我佛门绝技的?” 玄月笑道:“悟缘长老这是何意?我玄月要学狮吼功,还需偷习?” 悟缘长老道:“你若不是偷习,难不成还是有人送到你面前,求着你学不成?” 玄月大笑道:“悟缘长老又是何时习得的一项绝技?” 悟缘长老疑惑道:“什么绝技?” 玄月道:“未卜先知的绝技。” 悟缘长老更加不解,道:“此言何意?” 玄月悠然道:“你是如何知道有人非要逼着我学狮吼功的?” 悟缘长老已被气得说不出话。 玄月道:“你是不是很疑惑,只有你们佛家四位长老才够资格修炼的狮吼功,我一个道士怎会习得?” 悟缘长老不说话了,有时候,不说话的意思,就等于是默认。 玄月又道:“敢问你们佛家有哪四位长老?” “悟缘,悟修,悟机,悟满,佛家只有我们四位长老…”悟缘长老很诚实,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玄月又露出了他那一贯的笑容,微笑道:“那不知佛家的这四位长老现在都在何方?” “悟修师弟云游四海,传扬佛法;悟机师弟三年前已还俗,听闻前不久来到这终南山中,不知下落如何?贫僧也正是为他而来;悟满师弟十年前就已于寺中坐化,到西方佛祖身边侍奉去了…”这一次,悟缘长老说的也是实话,因为,这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不必撒谎。 玄月一指后方的终南山,道:“你的三师弟就在那山中…” 悟缘长老闻言,脸色一变,神情似有些悲痛,喃喃道:“阿弥陀佛,他早已不是我的三师弟,我也早已不是他的大师哥,他现在叫李缘,愿李缘施主脱离苦海,早登极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玄月冷笑一声,道:“只可惜,你那三师弟现在恐怕早已在阿鼻地狱之中受尽折磨,永难超生…” 悟缘长老轻叹一声,道:“还望施主口下留情,莫造无名业障…” 玄月轻哼一声,道:“这狮吼功便是你那三师弟亲手交与我的,并且还是他求着我学的…” 悟缘长老抬起头,看了玄月一眼,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玄月道:“你不想说些什么?” 悟缘长老道:“俗缘已尽,尘缘已了,大家此生互不相识,各自安好,还有什么可说的?” 玄月道:“那这狮吼功,你不打算要回去?” 悟缘长老道:“他将狮吼功交与你,便证明你与这狮吼功有缘,至于此举究竟是对是错,自有佛来评断,贫僧不敢妄言…” 玄月冷笑道:“好…好…好…好一个自有佛来评断…好一个贫僧不敢妄言…” 悟缘长老不说话了,看来,他已打算死也不再开口。 这时,自人群中跳出一人,朗鼻阔目,手提一把鬼头大刀,冲着玄月嚷嚷道:“臭道士,别人怕你,俺可不怕你,待俺来宰了你!” 这人说罢,便已提着刀冲了上来,他的大刀看来份量不轻,在地上拖动之时,竟有一道火光闪现。 他跑的并不太慢,即使是拖着这把大刀,依旧是健步如飞。 可他的人还没有到玄月面前,玄月已运足了真气,真气自丹田处猛地上涌,玄月一张嘴,一道虎啸之音便已陡然响起。 片刻过后,那人已随着飞沙碎石,飞出五丈开外。 七窍流血,登时毙命。 众人惊骇,狮吼功作为佛家绝技之一,果然是名不虚传,威力竟恐怖如斯。 悟缘长老没有睁眼,仍是盘腿坐在不远处,只不过,他的眉头已皱在一起。 “哼!好厉害的狮吼功,也教我周三来领教领教!” 人群中又跳出一人,与先前那人不同,这个人一身瘦骨嶙峋,眼窝凹陷,一看便是以轻功身法见长。 果然,这个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已忽地拔地而起,一跃数丈,竟似燕子一般,立在一棵草尖之上。 众人不禁惊叹 ——好俊的轻功! 玄月看着周三,周三看着玄月。 忽然,周三便似凭空消失一般,没了踪影。 众人看不到他的身影,却只觉草尖微动。 众人心动,玄月却全然不为所动,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甚至还闭上了双眼,面带微笑,与不远处的悟缘长老遥遥相对。 这是赤裸裸地蔑视! 周三已不能再忍,他毕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是男人,便受不得别人的侮辱。 他已出现在玄月头顶上方,他的人很奇怪,他的武器更奇怪。 他的武器是一把形状奇异的弯刀,刀身遍布尖刺,看来便像是一个小型的狼牙刀,一刀入体,伤口血流不止,若是再淬上毒,绝对一击毙命。 周三的这把狼牙刀,便是一把淬了毒的狼牙刀,而且还是两把,两把淬了毒的狼牙刀。 一击不成,后手致命。 周三的刀已离玄月不到三寸,他的嘴角已扬起狞笑。 若是能杀了玄月,他定会名动天下。 金钱,权力,女人…… 他忽然晃了神,就在他晃神的刹那间,他的第一把刀已落空。 可他却并不慌张,因为,他还有第二把刀。 可他的第二把刀还没有来得及挥出,他的整个人,便已被一声虎啸之音震得飞了出去,与先前那人不同,这一次,周三并没有七窍流血,因为,他的整个人,已化作了漫天血雨,飘散开来…… 玄月终于睁开了双眼,他张开双臂,仰面向天,他便看到了漫天飞血,随着漫天飞雨飘落下来,便变成了漫天血雨…… 已没有人再说话,大家都在静静地看着玄月,看着血雨,一句话都已没有。 忽然,人群之中响起一道轻轻的叹息声。 接着,便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泥,一步一步地,笃定地,向着玄月走过来。 众人已让开了一条路,众人的目光,也已随着他而去。 玄月收回目光,看着来人。 玄月忽然笑了,是带着讥讽的笑,说道:“悟缘长老,这是何意?” 原来,来人便是悟缘长老。 悟缘长老长叹一声,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玄月道:“所以,你是想要入地狱?” 悟缘长老道:“贫僧本不该管此尘缘俗事,可是,贫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用我佛门绝技伤人性命…” 玄月道:“所以,你是想要收回这项绝技?” 悟缘长老道:“不!贫僧是要毁了它!” 玄月道:“毁了它?出家人还杀生?” 悟缘长老道:“魔不是生,贫僧杀魔,并非杀生…” 玄月笑道:“我是魔?” 悟缘长老道:“你是魔,贫僧只杀魔,不杀生…” 玄月冷冷道:“你可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贫道不是魔,是道,你杀得了魔,却杀不了我…” 悟缘长老叹道:“是魔是道,本就在一念之间…” 玄月大笑道:“我是道中魔,魔中道,道中的魔王,魔中的圣道!” 悟缘长老又轻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178章 佛灭魔生 悟缘长老是真地要下地狱了,并不是因为他已注定要死,而是因为,他已动了杀念。 一个和尚,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只要他动了杀念,便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悟缘长老,不知您的狮吼功练得如何?”玄月微笑道。 “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妄夸海口,贫僧练这狮吼功已有二十余年,练至今日,也只看得过眼而已…”悟缘长老口诵佛号,朗声道。 “看得过眼?那便好,用我的狮吼功与你的狮吼功较量一下,你若赢了,便可伏了我这魔,长老功德无量,如何?”玄月盯着悟缘长老,大声说道。 悟缘长老沉吟不语,他练这狮吼功已有二十年,颇有所成。 他自认,普天之下,他只用这一招狮吼功,天下已难逢敌手。 只不过,他身为佛门弟子,平日里,应常怀慈悲之心,所以,他每次出手都要有所顾忌,点到为止,绝不杀生。 也是这样,以致每次都不能将狮吼功的威力完全地发挥出来。 而玄月虽也是出家人,可他却无这般顾忌,所以,狮吼功在他的手上,才能显露出真正的威力。 说实话,悟缘长老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狮吼功了。 而真正的狮吼功确实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悟缘长老忽然感觉有些热血沸腾,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按理说,他已不该再有这种血气方刚的少年才应有的亢奋,而他也的确已有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是一种不服输的感觉,是高手之间较量时才会有的感觉。 佛家弟子本不应与人争长短,立高下。 可佛与魔,却是一定要争个长短,立个高下,才肯罢休的。 其实,悟缘长老并没有把握,他并不认为自己一定能够打败玄月,因为,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玄月,的确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奇才,他的剑法,他的轻功,他的内力,都是当今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翘楚。 若论武功,玄月倒也却有资格做武林盟主,只可惜,武林盟主却不是只有武功高强者才能居之,玄月,还差很多。 可悟缘长老还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说实话,若是与玄月比别的,不论比什么,他都绝不会有胜算,更不会生还。 因为,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输的代价往往就是死,必死无疑。 可玄月却要与他比狮吼功,其实,玄月的狮吼功也并不比他差,这一点,他早已深知。 可他还是有把握能够战胜玄月,只因为他知道一点狮吼功的缺陷。 天下任何一种武功,只要它是被称为武功,只要他是人练的,便都一定会有破绽。 只不过,有的武功近乎完美,有的武功漏洞百出,而越是完美的武功,练成它的代价也就会越大。 虽然这样的武功威力无穷,破绽渺小,可它的这点渺小的破绽,往往也就是致命的破绽。 狮吼功也是武功,也是人练的武功,所以,它也一定会有破绽,而它的这点破绽,普天之下,只有四个人知道。 这四个人便是悟缘长老与他的三位师弟。 悟缘长老也绝对相信,他们四人都绝不会将这个秘密说给别人听,因为,他们四人都已在佛前发过重誓,谁若有违此誓言,必堕阿鼻地狱,永生永世,受烈火焚寂。 可悟缘长老却万难想到,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比下地狱还要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 所以,当悟缘长老躺在地上,看着冰冷的雨珠从天而落,落在他的脸上时,他的心也是冰冷的。 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不禁流出,出家人是绝不轻易流泪的,因为,这世间,早已没有什么事是值得他们伤心或是欢喜的。 可悟缘长老今日却流了泪,流的是伤心的泪。 泪是咸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他已经快要忘记了这种味道,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忘记。 若是他已忘记,他又怎会不远千里,来到这终南山中,只为见他那早已还俗,与他再无瓜葛的师弟一面。 若是他早已忘记,他又怎会分开众人,独自面对玄月?为天下苍生计。 他没有忘记,他永难忘记。 今日,他已破了太多的戒,动了太多不该再动的凡心,他已要堕入地狱了。 他真想永远地闭上双眼,任凭漫天神佛将他抛弃,让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堕入地狱之中。 可他偏偏却没有死,他的眼前,已又浮现出刚刚那一幕,恐怖的一幕。 先发制人,这句话真地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当他已发现玄月的破绽时,却没有料到,他的破绽,也早已出现在玄月的眼前。 他本就没有防备…… …… …… 玄月已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说道:“我说过,你杀得了魔,却杀不了我…” 悟缘长老道:“你是道中魔,魔中道…” 玄月忽然微笑道:“我是道中的魔,你却是和尚中的傻子…” 悟缘长老轻叹道:“人生在世,不过区区数十载,难得糊涂…” 玄月道:“你糊涂得,我却糊涂不得…” 悟缘长老道:“既是出家人,又为何要有这许多的杂念?” 玄月道:“你没有杂念?” 悟缘长老道:“没有。” 玄月哈哈大笑,道:“那你为何要出头,灭了我这魔?” 悟缘长老道:“为天下苍生计。” 玄月道:“为天下苍生计,这,难道不是杂念?” 悟缘长老不说话了。 良久,他方才说出一个字。 “是。” 玄月点点头,看着悟缘长老。 悟缘长老又道:“贫僧本就是要堕入阿鼻地狱之中的人,贫僧不怕,贫僧只求在临死之前能够拖着一个人,跟我一同入地狱…” 玄月微笑道:“那个人就是我?” 悟缘长老道:“是。” 玄月道:“你认为你能够拖着我一同下地狱?” 悟缘长老长叹一声,道:“不能。” 玄月道:“你早已知道不能?” 悟缘长老闭上眼睛,又叹一口气,道:“早已知道。” 玄月冷笑道:“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还要强出头,你果然是和尚中的傻子…” 悟缘长老道:“和尚本就是傻子…” 玄月道:“所有的和尚都是?” 悟缘长老道:“所有的和尚都是。” 玄月又冷笑道:“非也,非也,至少你那位三师弟就不是傻子,非但不是傻子,反倒还是一个聪明人,是和尚中绝无仅有的聪明人…” 悟缘长老又不说话了,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这次叹的气,明显比前几次都要重得多。 良久,悟缘长老方叹息着道:“他早已不是我的师弟,我也早已不是他的师兄…” 玄月道:“可他明显会活,至少懂得,人生在世,弹指一挥间,不过百年,辛辛苦苦也是过,快快乐乐也是过,像你们这样,伴着青灯古佛,秉烛念经,吃着稀粥烂饭,又不近女色,这一生,岂非过得太无趣了些?又何必委屈了自己?” 悟缘长老道:“我们礼佛诵经,求的是内心的宁静,我们吃素恶淫,求的是无愧苍生,像你们这样,整日里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看似潇洒快活,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活得真正快活吗?酒醒后的滋味,真地好受吗?” 玄月闻言,不说话了。 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地位,权力,别人的尊重。 看来在人前是风光无限,可他关起门来,那种有苦难言,无人倾诉的感觉,真地好受吗? 他也曾想无数次向他心中的信仰,向他的“道”诉说一切,可他不敢。 他的“道”是教他清净无为,是教他隐世遁形,远离世俗的“道”。 可他已偏离他的“道”太远,远到早已忘记了他的“道”,他早已找不回,也早已回不去了。 所以,他爱上了杀人,只有杀人,才能够让他在痛苦无依时寻求到那一丝丝心灵的慰藉。 也只有在杀过人后,他才能在香汤沐浴之中,洗净一身的铅华、罪孽,从而万道归一。 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够安然地睡一个好觉,安然地做一个好梦。 玄月道:“我送你去见佛…” 悟缘长老道:“我已经见不到佛了,我要去地狱中见魔了…” 玄月道:“也许到那时候,你才会发现,魔也并不比佛差多少…” 悟缘长老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微笑。 他微笑着说道:“我去地狱中等你…” “噗!” 是利剑入体声。 悟缘长老的笑容已永远地凝固在他的脸上,神态安详。 雷声阵阵,电光闪闪,悟缘长老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层莹光,只有得道高僧坐化时,才会泛起的莹光。 悟缘长老究竟是成了佛?还是化了魔? 没有人知道。 可众人却已知道,一个新的魔已诞生了,就在众人的眼前…… 第179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天色阴沉,暴雨倾泻,雨势愈来愈大,竟丝毫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铁梅花的“醉人草”之毒已解,似这种凭借气味使人中招的毒药,最怕的就是暴雨,暴雨一至,气味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铁梅花本应是可以动的,可他现在却仍是动弹不得。 因为,他仍身处“百草淖”之中,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都还插在泥里。 他是脸朝下趴在淖中的,因此,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已满是淤泥。 铁梅花简直恨透了玄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玄月死,可玄月却像是雨后的蚯蚓般,非但不死,反倒活蹦乱跳,愈加猖狂。 其实,又何止是他,便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希望玄月死的。 玄月当然也知道,不但知道,还很开心。 他活到今天,盼着他死的人,又何止眼前这几个人。 可他非但没有死,反而还让那些盼着他死的人比他先死了。 所以,别人每盼着他死多一分,他的心情便会多愉悦一分,因为,他知道,死在他手里的人也会再多加一分。 玄月笑了,大笑,他笑这世人,笑这武林,笑这天下。 他笑在场众英豪,竟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敌手。 他笑这老天,为何明明给了他枭雄之姿,却没有给他枭雄之命。 乱世出枭雄,乱世出帝王。 可玄月却偏偏没有生在乱世。 他是一个悲哀的枭雄。 生在这世道,他也许可以成为一方霸主,逐鹿天下;也许可以成为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征战沙场;也许可以成为一名侠客,除暴安良,为民除害;也许可以成为一名山野村夫,寄兴于田园。 无论他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他都注定会成为那一领域的翘楚。 可他偏偏却生在了这个安宁的武林。 其实,这个武林也并不安宁,甚至是无时无刻不充满陷阱,背叛,谋杀,算计。 可对于玄月来说,这样的武林,还是太过安宁,他要这武林更乱些,他要这天下更乱些,只有武林乱了,天下乱了,他才可以施展他的雄才伟略,他才可以展现他的枭雄之姿,他才可以实现他的抱负,他才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所以,玄月举办“捉麟大会”,为的,就是要让这天下众豪杰,都听命于他,为的,就是要让这天下,成为他的天下…… 他明明只差一步,可就是这一步,致使他满盘皆输。 他又怎能甘心?又怎会服气? 今天,在这终南山中,他要让这武林,重新开始,他要让这已沉寂数百年的武林,再次掀起波澜,涌起暗涛,他要让这武林大乱,要让这天下大乱。 他要让世人明白,是谁赐予了他们恐惧,是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纵享才华的机会。 他要让这天下人都记住他,牢牢地记住他,他要让这天下人都憎恶他,都恐惧他,他要成为这天下所有人的梦魇! 想到这里,玄月便又仰起头,迎着狂风暴雨,雷鸣爆闪,纵声狂笑。 良久,他慢慢地低下了头,用一双轻蔑的眼,注视着众人。 “今日,我玄月就站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杀我!”在当今天下众英豪面前,他的语气是狂傲的,而他,也的确有狂傲的资本。 燎原大火早已被暴雨浇熄,只留下黑色的灰烬与红色的血。 众人也早已红了眼,身为血气方刚的男儿,谁又没有一腔热血,谁又会害怕死亡?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北袈裟狂笑一声,手中剑抖起七八朵剑花,击落,七八点雨滴。 “玄月,我北袈裟一生,最爱豪杰,只可惜,你我道不同,难相谋,否则,我今日定要与你饮上三大碗!” 玄月闻言,狂笑两声,道:“道不同,路不同,异路不相为谋,却不耽误喝酒,正巧,我这里还有一坛子酒,拿碗来!” 碗,当然是没有的。 酒,却当然是有的。 玄月已经与北袈裟坐在一起,相对而坐。 二人互相注视,良久,又同时哈哈大笑。 笑声爽朗,听得众人亦是热血涌起。 这才是男人!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玄月拎起酒坛,任凭雨水灌进去,大声说道:“今日,你我喝了这坛子酒,便是朋友,喝完这坛子酒,便是仇敌,喝酒时,你我兄弟相称,喝完酒,你我即刻反目成仇,彼此无需顾忌!” 北袈裟大笑道:“好!” 暴雨浇熄了烈火,浇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浇不灭他们冲天的豪情。 玄月与北袈裟,两人就那样,你一口,我一口,边喝边笑,边喝边聊,看来,真地便似多年未曾相见的兄弟。 众人看得眼热,不光眼热,喉咙也热。 在这里,不光北袈裟一个豪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豪杰。 豪杰,都爱喝酒。 终于,樊天烈忍不住了。 他霍地向前一步,大声叫道:“我樊天烈生平也爱豪杰!豪杰喝酒!又怎能少了我?!” 说罢,他大踏步来到玄月身边,坐下,不顾玄月,径自抢过酒坛,仰脖便喝。 酒坛里装的已不是酒,是水,雨水,混着血味的雨水。 酒当然早已喝干,酒喝干了,就该喝水了。 玄月朗声笑道:“这位豪杰,我承认你的确是一位豪杰,只是可惜,你来晚了,酒早已被我们喝干,你来了,就该喝水了…” 玄月说罢,哈哈大笑。 北袈裟也大笑。 樊天烈却摆手,正色道:“胡说!这明明就是酒!怎么会是水?” 玄月听罢,不笑了,北袈裟也不笑了,二人的眼中,已同时闪过一道光。 玄月道:“你说得对,这明明就是酒,是我眼拙了,来来来!我再陪你饮上三大坛!” 他们果然又饮了三大坛。 三人饮罢,忽听得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声音柔媚,顽皮,娇可入骨。 “你们都说这酒不是酒,是水,拿来,让本姑娘也尝尝…”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先前那名已赌气离去的金剑少女,不知何时,她已又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劲装,劲装下的躯体,本就玲珑有致,再被雨水一浇湿,更显楚楚动人。 说话间,她已来到玄月身边,也不顾淑女形象,箕踞而坐,更不顾众人眼色,抢过酒坛便喝。 喝罢,她沉吟半晌,道:“呸呸呸,这哪里是水?明明是酒嘛,哪个说是水的?还不自罚一坛?” 众人大笑,玄月笑得更大声,道:“方才是老夫说的,好好好,老夫便自罚一坛!” 玄月说罢,捧起酒坛便喝,喝了一坛。 不一会儿,齐耳,八震,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凑了过来,大家都抢过酒坛,喝了一坛子酒。 便是李梦龙与盘龙,也抢过酒坛,喝了一坛子。 豪杰都爱喝酒,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喝了酒,所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豪杰。 喝过酒,便是朋友。 喝完酒,便是仇人。 刚才,大家已喝过酒,大家便都已成为了朋友。 现在,大家已喝完了酒,大家便已是仇人。 大家与玄月本就是仇人。 酒过胃肠,可以使朋友的情意更浓,也可以使仇人的仇恨更深。 风更大,雨更急。 众人都已站起了身。 现在,大家都是微笑着。 大家都已不再怕玄月,而是敬畏玄月。 既是朋友,又怎会怕? 既是仇人,才会敬畏! 风更大,雨更急。 众人都已拔出了武器。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无关乎情意…… 第180章 回马剑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 风刮得更急了,雨却下得小些了…… 天也似乎亮些了…… 众人已在雨中站了半个多时辰,就那样拿着武器,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多时辰。 没有人先动手。 高手之间的战斗,一丝一毫的偏差,都可能会要人性命,更容不得半点的鲁莽与大意。 众人不敢贸然出手,只因在半柱香之前,已有一个人因忍不住先出手,而倒在了那里,倒在了他自己的血泊之中。 玄月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他杀人的速度也是毋庸置疑的,甚至比他手下那一十三个黑衣人联起手来杀人的速度还要快。 众人深知,面对着玄月,任何一个人的单打独斗都无异于是送死,众人唯有联手,或许还能够有一线生机。 可在场众人却又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之中颇负盛名的大侠豪杰,要他们联手去对付一个已年过半百的人,他们还是拉不下脸面。 所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持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声爽朗的大笑忽然打破了沉寂。 玄月收起长剑,哈哈大笑道:“诸位,这又不是比武较量,讲究一对一,单打独斗,既是生死之战,又何需有那许多的顾忌,只管放马过来,我玄月一人擎住便是!” 众人闻言,不禁面带佩色,玄月虽是一个奸诈小人,却也不失为是一个真豪杰,真英雄。 话已至此,众人若是再扭捏作态,反倒显得小家子气,失了豪杰气度了。 于是,众人一换眼神,眼神变换之间,众人已出手。 各色的着装,各色的招式,各色的武器。 众人唯一相同的,便是相同的目标,目标相同,目标是玄月。 剑指玄月。 北袈裟一马当先,他的剑法在众人之中,也本就是最好的。 一招仙人指路,直刺玄月前心。 玄月只得回剑来挡,可他若是回剑,他的周身,便会立刻被插上数十把形状不同的武器。 玄月暗自心惊,也暗自佩服。 这数十人,此前从未在一起战斗过,也从未商量过对策,可他们一出手,便有章有法,有攻有守,有松有弛,有进有退。 看似是北袈裟一人在前,单挑玄月,实际上却是佯攻,吸引火力,若是玄月只顾对付北袈裟一人,其他人便会有机可乘,瞬间将玄月斩杀于剑下。 众人的计划虽妙,可惜却遇到了玄月这只精得已成精的老狐狸。 玄月一生,大大小小百余战,什么样的人没有见到过,什么样的阵势没有经历过。 九死一生,数不胜数,险象环生,家常便饭。 所以,众人始一出手,玄月便已看破。 玄月一侧身,偏偏不去理北袈裟,而是旋剑在侧,专等众人来袭。 北袈裟一剑刺空,剑势未消,眨眼间,便已来到玄月身后。 众人却猛地停住身形,毕竟,谁也不想做玄月的剑下亡魂。 玄月正得意间,忽听背后风声乍起,玄月一惊,心道不好,忙旋身回剑来挡。 “铛!” 金铁交击声,震得玄月耳膜生疼。 也就是玄月身经百战,反应奇快,若是换作旁人,现在早已是一剑两个窟窿,去见阎王了。 出剑的当然不是别人,正是北袈裟。 北袈裟见一剑不中,暗暗心惊,却也不敢恋战,抽剑,回身便走。 北袈裟一跃,退出数丈开外。 众人也已退开。 玄月看着北袈裟,冷冷道:“你方才用的,是什么招式?看来,不似是你仙乐坊的剑法…” 北袈裟笑道:“这一招无名无姓,乃是我的一位朋友教予我的…” 玄月道:“哦?这一招看似不俗,不知你的那位朋友尊姓大名?” 北袈裟摸了摸剑,道:“他叫落雨,复姓司马…” 众人不禁小声说道:“落雨,司马落雨?江南司马家族的司马落雨?他不是死了吗?” 玄月道:“可是那个江南司马家族的司马落雨?” 北袈裟道:“正是。” 玄月微一点头,不由得沉吟道:“可老夫记得,司马家族向来惯用长枪,没听说过他们家族之中,还有会用剑的高手…” 北袈裟大笑道:“道长所言不错,江南司马家族的枪法如神,一杆红缨枪,便打得江南黑白两道跪地求饶,直呼‘爷爷’…”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说罢,北袈裟又忍不住大笑了两声。 玄月疑惑道:“可你方才却说,你的那一招剑法,是司马家族的司马落雨教予你的?” 北袈裟道:“司马落雨乃是我此生挚交…” 玄月似已有些明白了,不禁问道:“他教予你的是什么招式?” 北袈裟闻言,一抖剑,瞬间便出现七八朵剑花,道:“回马枪…” 玄月一惊,道:“回马枪乃是司马家族不外传的绝技,他会教予你?” 北袈裟道:“我说过,司马落雨,乃是我此生挚交…” 玄月又道:“可我听闻,司马落雨早已在三年前便死了…” 北袈裟道:“没有错…” 玄月道:“这么说,你们早已相识?” 北袈裟道:“只见过一面…” 玄月道:“何时?” 北袈裟道:“便是三年前见过的那一面…” 玄月道:“你们三年前只见过一面,此前从未见过面?” 北袈裟道:“是。” 玄月道:“可你说,你们是挚交,只见过一面,便是挚交?” 北袈裟道:“只见过一面,便是挚交…” 玄月闻言,点了点头,良久,又问道:“这么说来,你们是在三年前司马家族攻打仙乐坊的时候认识的?” 北袈裟点了点头,道:“没错。” 玄月笑道:“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北袈裟冷冷道:“是我亲手了结了他…” 众人一惊,玄月也一惊。 玄月道:“你亲手了结了他,你们却成为了挚交?” 北袈裟道:“是。” 玄月道:“你亲手了结了他,他却将家传绝技回马枪教予了你?” 北袈裟道:“是。” 玄月道:“为什么?” 北袈裟道:“因为,我满足了他的一个愿望…” 玄月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北袈裟目光呆滞,长叹一声,道:“在他临死前,陪他喝碗酒…” 玄月道:“你那样做了?” 北袈裟道:“当然。” 玄月道:“所以,你们成为了挚交?” 北袈裟道:“是。” 玄月又道:“所以,司马落雨将回马枪教予了你?” 北袈裟道:“是。” 玄月笑道:“你只陪他喝了一碗酒,他却给了你别人梦寐以求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北袈裟笑道:“有时候,一碗酒,可以换一条命…” 玄月笑道:“你换来的东西,也并不比命差…” 北袈裟笑道:“没有错,我曾经用它,换回好多条命,一条命,早已不够了…” 玄月道:“这其中也包括好多条别人的命?” 北袈裟道:“是。” 玄月又笑道:“我总算已明白,你是如何拿它来换命的…” 北袈裟在听。 玄月道:“你的那一招,便是司马落雨教予你的回马枪的招式?” 北袈裟道:“没错。” 玄月又道:“只可惜,你却没能用它换来我的命…” 玄月又笑了,笑得很愉快。 北袈裟道:“你的命,本就不好换…” 玄月大笑,道:“我的命,当然不好换…” 北袈裟忽然正色道:“可我还是想要换一换…” 玄月也正色道:“我一直就在这里,等着你来换…” 第181章 仙冥哨 盛夏的暴雨,迅疾猛烈。 山中的雨,更多的是一种凄迷,雨凄迷,雾凄迷,人也凄迷。 众人站在凄迷的雨中,凄迷的雾在远处。 北袈裟与玄月遥遥相望。 两人的剑都已拔出,两人的神色都很严肃。 玄月的剑本是不会轻易拔出的,因为,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拔剑的。 北袈裟的剑也总是在剑鞘里的,因为,他的剑出鞘,就必定要杀人。 可今天,玄月的剑已拔出,因为,他已遇到了值得他拔剑的人。 今天,北袈裟的剑也已出鞘,虽然,他并没有把握能够杀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可他的剑还是出鞘了,剑出鞘就一定会染血,染的不是玄月的血,便是他自己的血。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自己的剑只能够杀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敌人,一个,是自己。 北袈裟早已做好死的准备,自他七岁学剑的那年起,便已做好了死在别人剑下的准备。 一个剑客,若是没有做好死于剑下的准备,又如何能够练成那种惊世骇俗的剑法,又如何能够成为那种惊世骇俗的剑客。 北袈裟与玄月都是惊世骇俗的剑客,他们自然早已做好了死于剑下的准备。 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死在无名小卒之手。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才是莫大的耻辱。 所幸,玄月与北袈裟都是当今武林之中久负盛名之人,能死在他们这样的人手里,倒也算不得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众人早已退开。 若说在场众人之中,还有谁能与玄月有一战之力,这个人,当然便是非北袈裟莫属。 玄月道:“你想一个人来换我这条命?” 北袈裟笑道:“不是来换你这条命,是来赌你这条命…” 玄月道:“赌命?若是赌赢了如何?” 北袈裟道:“杀了你。” 玄月一笑,道:“若是赌输了又如何?” 北袈裟道:“杀了我。” 玄月道:“好一个赌命!你可有信心赢?” 北袈裟道:“没有。” 玄月道:“既然没有信心,为何还要赌?” 北袈裟幽幽道:“人这一生之中,每一个人,都有非赌不可的时候…” 玄月道:“现在已是你非赌不可的时候?” 北袈裟点点头,目光坚定,道:“非赌不可…” 玄月道:“久赌必输,这道理你可明白?” 北袈裟叹道:“这道理,我当然明白,所幸,我并不常赌…” 玄月道:“不常赌的人,偶尔赌一次,总是会有些非凡的好运气…” 北袈裟道:“这道理,我也听过…” 玄月于是不说话了,北袈裟也已不再说话。 良久,玄月忽然微笑道:“那么,祝你好运…” 北袈裟喃喃道:“祝我好运…” 北袈裟的话音刚落,两个人便已同时奔向对方。 他们的剑很快,他们的人更快。 眨眼之间,两人便已照面。 北袈裟的剑法虽高,可惜,他的剑却还不够快。 玄月的剑法高,剑也更快。 玄月的剑已要刺到北袈裟,北袈裟的剑却连玄月的衣角都还没有碰到。 玄月本该已露出他那一贯的微笑,可他现在非但没有微笑,反而还更显严肃,似是在防备着什么。 玄月丝毫不敢大意,他终于已明白,面对北袈裟这样的高手,是容不得有丝毫大意之心的。 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藏有一手。 果然,就在玄月的剑要刺入北袈裟的心脏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一阵哨声,一阵奇怪的哨声。 那本该是一支优美曲子,本该是在饭后闲逛,悠哉饮茶之时,才会听的那一种曲子。 这种曲子,是本不该出现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决斗中的,可它却偏偏出现了,非但出现了,还出现的很及时。 玄月就是因为偶然听到这一支曲子,微微一怔,才会被北袈裟抓住空当,逃了出去,逃过了那致命的一剑。 不但逃过了那致命的一剑,还给玄月补上了同样致命的一剑。 玄月大喝一声。 “嗤!” 是衣帛碎裂声。 一块白净的道袍,随风扬起,又被狠狠地抛下。 抛在烂泥里,转瞬之间,便已变成一块烂泥。 玄月的心一惊,他的右腿已有些隐隐作痛。 他低头一看,只见他的右腿,已有一道细微的伤口,伤口还在渗着血。 伤口并不大,所以,血,也并不太多。 可不管怎样,玄月终归是受伤了。 众人不禁心生鼓舞,至少,他们已明白了一点。 那就是,玄月并不是神,他也是人。 是人,就会受伤。 玄月只看了伤口一眼,便不再去看。 他已看向北袈裟。 玄月微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留着一手…” 北袈裟也笑了,说道:“对付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多留几手,便是我真地有八只手,也不够用…” 玄月哈哈大笑,道:“你若真地有八只手,说不定,我真地会死在你的八只手里…” 北袈裟叹息一声,道:“只可惜,我没有八只手,我只有两只手,和一把剑…” 玄月道:“你还有一支口哨…” 北袈裟一惊,道:“你已知道那是什么?” 玄月笑道:“我若是连仙乐坊镇教之宝‘仙冥哨’都不识得,别说你真地有八只手,便是只有一只手,也够杀我八次了…” 北袈裟又叹道:“果然,想要换来你的命,并不容易…” 玄月道:“不是换,是赌,换不来,你还可以赢来…” 北袈裟凄然一笑,道:“可惜,我已连最后的赌资都输得干净了…” 玄月道:“你还没有输,你还可以再赌一把…” 北袈裟道:“我的赌资已没有了,你还教我拿什么赌?” 玄月冷冷道:“拿命…” 北袈裟道:“我拿命赌,你拿什么赌?” 玄月道:“我也拿命…” 拿命赌命,若是赢了,便多赢回一条命,若是输了,便只输一条命,这本就是再公平不过的赌法…… 北袈裟毫不犹豫,道:“好!” 两人已又拉开架势。 雷声轰鸣,电光一闪。 电光一闪间,剑光也已一闪。 众人被电光闪得还未睁开眼,剑光却早已闪完。 两人之中,已有一人倒下。 倒下的,是北袈裟。 玄月俯视着北袈裟,冷冷道:“你为什么不用‘仙冥哨’?你不知道这是在赌命?” 北袈裟嘴角已渗出血迹,他想笑一笑,可是却笑出了一口鲜血。 可北袈裟仍笑了出来,他微笑着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在赌命,可我也知道,我一定会赌输,既已明知会赌输,又何必多此一举,在我临死之前,还教‘仙冥哨’,因我蒙羞…” 玄月看着北袈裟,他的目光平淡,便像是对待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人一样,平静地说道:“你在临死之前,还有什么愿望?” 北袈裟的眼睛一亮,这一幕何其相似,如此熟悉。 北袈裟微笑着,说道:“我想要你陪我喝碗酒…” 玄月的身躯一震,目光变了又变,道:“好…”他的声音已不再平静。 玄月取来酒坛子,酒坛子里依旧是早已灌满的雨水。 北袈裟勉强坐起,玄月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便那样,你一口,我一口,喝光了酒坛子里的“酒”。 北袈裟大笑道:“这酒,够劲儿!” 玄月没有说话,只是又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大口。 北袈裟道:“你已在我临死前陪我喝了酒,现在,你也是我的挚交了…” 玄月不禁微笑道:“那你可有绝技要相赠于我?” 北袈裟一笑,道:“当然有,你且附耳过来…” 玄月当然便附耳过去。 北袈裟也果真在玄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没有人知道,北袈裟究竟在玄月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可众人却相信,那绝对不会是某种绝技。 因为,北袈裟说完,先是大笑,紧接着,玄月也哈哈大笑起来。 玄月已站起了身,北袈裟也已挣扎着站了起来。 北袈裟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玄月没有说话,他当然已明白…… 第182章 换了些什么 剑光一闪,北袈裟的胸膛上,已多出了一把剑,一把别人的剑。 玄月是目送着北袈裟断气的,也是目送着北袈裟的笑容逐渐升起,最终,凝固在脸上的。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是赢,便是死…… 司马落雨是如此,北袈裟是如此,玄月也是如此…… 所以,司马落雨死了,北袈裟也死了…… 玄月之所以还没有死,只因他还没有输过,他若是输过,也早已死了…… 众人的心已沉了下来,便似天上的乌云一样,沉了下来,沉重得像是要压下来一样,压在众人的心上。 雨下得更大了…… 樊天烈已分开众人,走了出来。 他脸色严肃,一言不发,走到玄月的对面。 冷风夹杂着冷雨,拍在樊天烈早已冰冷的面庞上。 他与玄月遥遥相望,两双眼,四只眼睛,互相紧紧地盯着。 樊天烈自始至终都是一言未发,玄月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们的确已不再需要多说些什么,他们要说的,对方早已明白,他们不想要说的,对方也不必知道。 一阵冷风吹过,众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樊天烈道:“动手。” 玄月道:“你自己?” 樊天烈道:“当然。” 玄月道:“你们可以一起…” 樊天烈道:“不必。” 玄月道:“为何?” 樊天烈道:“我虽没有我哥哥那般勇武,但我至少还不怕死。” 玄月道:“即使明知必死?” 樊天烈道:“战斗还未开始。” 玄月道:“你认为凭你自己,可以打败我?” 樊天烈道:“我从不这样认为…” 玄月道:“所以,你已做好必死的准备?” 樊天烈道:“战斗还未开始…” 玄月道:“我明白了…” 一声惊雷乍起。 玄月的人已消失,他的剑光却已亮起。 转瞬即逝。 人们惊讶地发现,樊天烈自始至终都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月出剑之前,玄月出剑之后,他的动作,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玄月的剑已收起,他的声音却传了过来,话音冰冷,道:“你想寻死?” 人们震惊之余,都将目光投向了樊天烈。 樊天烈仍是一动未动。 就在众人都怀疑樊天烈是不是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悲戚,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句话显然是对玄月说的。 玄月冷冷道:“我喜欢成全别人,但我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成全。” 樊天烈闻言,眼中忽然仿佛失了神采,喃喃道:“你本该成全我的…你本该成全我的…” 玄月已将剑还鞘,他的剑出鞘,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听别人唠叨的。 玄月的剑虽不喜欢听别人唠叨,可玄月总归还是要听个明白的。 玄月道:“我为什么要成全你?” 樊天烈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目露疯狂,状若疯癫,大吼道:“因为我已不想活!” 玄月却微笑着,他已又拿出他那一贯的笑容,道:“你不想活,我便要成全你?” 樊天烈道:“没错…你本该成全我的…” 玄月笑道:“可我这人有个毛病,别人愈是要我做什么,我偏不想做,反倒别人怕我做什么,我愈是要做什么…” 樊天烈闻言,抬起头,盯着玄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只做别人怕你做的事?” 玄月道:“没错。” 樊天烈闻言,又低下了头,喃喃道:“所以,别人都怕你…” 玄月闻言,没有说话。 有时候,不说话的意思,往往也就等于是默认。 樊天烈忽然冷笑了两声,然后大笑三声,一双如刀锋般锋利的眼,便紧盯着玄月。 目光如刀,人也如刀。 樊天烈道:“可惜,别人都怕你,我不怕你!” 说罢,他的刀已出鞘,他的人也已随着刀飞了出去。 玄月陡然大喝一声:“来得好!” 似这种真刀真枪的决斗,才应是江湖男儿应有的方式。 江湖,本就是快意恩仇的地方。 没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江湖,又怎么能够被称之为一个江湖? 眨眼之间,樊天烈已砍出一十九刀,他的刀法虽快,刀势虽沉,看来虽已远超常人,但是,若要与他的哥哥樊天猛比起来,还是逊色了不少。 这一点,铁梅花早已看出,在场众人,也已看出。 玄月,当然已看出。 所以,玄月只用了一招,随随便便的一招,便破了樊天烈的一十九招。 这样的结果,对于众人来说,一点也不意外。 便是连樊天烈本人,也一点都不意外。 他已垂下了手里的刀,甚至,还扬起了脖子,闭上了眼,看来就像是在等着玄月的剑,割穿自己的喉咙一样。 可玄月的剑却迟迟没有落下,非但没有落下,反而又还入了鞘中。 樊天烈道:“你的剑呢?” 这句话当然也是对玄月说的。 玄月道:“我的剑,在我的手里。” 樊天烈道:“你的剑,为什么不落下?” 玄月道:“因为,我的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樊天烈道:“我已经跟你打过,我也的确打不过你。” 玄月道:“你的身虽然在与我交战,可你的心,却一直在想着死,一个一直想着死的心,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的…” 樊天烈道:“我本就没想过赢,我本就赢不了…” 玄月道:“赢不了,不代表就是死…” 樊天烈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赢不了,就得死…” 玄月的眼中已又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他忽然转过身,道:“可若是我想放了你,想教你生呢?” 樊天烈不说话了,他的手已探入了怀里。 樊天烈道:“求死的人,这世间本就不多,更何况,我本就不想求死!” 话音刚落,樊天烈的手已闪电般地探出,手一探出,一把飞沙便已闪电般地射了出去。 玄月的反应不慢,可他却大意了。 大意的代价往往都很大,后果往往都很惨,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玄月当然也不能幸免。 虽然他避开了大部分飞沙,可仍有一小部分沾到了他的衣服上。 飞沙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飞沙,而是毒沙。 毒沙当然是有毒的。 玄月的道袍瞬间便被腐蚀,他的后背也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冷汗瞬间遍布玄月的全身,痛,钻心的剧痛。 那种感觉,便像是有一千根钉子,同时在你后背钻一样。 樊天烈的狞笑声已响起,狞笑声中带着阵阵冷哼。 因为,他的右手也已变得漆黑一片,那当然是方才他用手抓毒沙时染上的。 他流着冷汗,笑声不减,道:“我用一只手,换你一条命!” 说罢,樊天烈便举起手中钢刀,手起刀落,他的右手,便已被齐腕砍断。 他的整个人,差点没有疼晕过去。 可他终究还是活着的,一只手,换一条命,这实在是再划算不来的买卖。 可樊天烈却没有想到,玄月的命,并不好换,至少,仅凭他这一只手,还是万万换不来的。 剑光一闪,玄月的后背便已变得血红一片,一块漆黑带血的皮,便倏然落地。 玄月竟用剑,将自己后背的皮剥了下来。 此举,无异于樊天烈的壮士断腕。 玄月也疼得险些晕厥过去。 可他终究还是挺住了,而且,也还活着。 他还活着,谁会死,就是一件很难说得准的事情了。 剑光再一闪,众人不禁闭上了眼。 待众人再睁开眼时,已有一个人死了。 死的人当然是樊天烈。 他的一只手本打算换一条命,现在,也总算是换来了一条命。 只不过,没有换来玄月的命,换来的是自己的命。 樊天烈的头已飞了出去,现在,他不光没了一只手,还没了一颗头。 没了一只手还可以活,可没了一颗头,却是万万活不得的。 玄月的剑还在滴着血,他的后背,也在滴着血,他的话里的每一个字,甚至都在滴着血。 “你的确比不上你的哥哥,不论武功,还是为人…” 众人听罢,甚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他们也的确不能不承认这句话的正确性。 偷袭,确实算不上是一件颇为光彩的事。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不高兴。 因为,玄月,终于受伤了。 而且,这次的伤,并不轻,甚至还可能致命。 不管怎么说,樊天烈用一只手和一颗头的代价,也总算是为众人换来了些什么,也总算是值得的了…… 第183章 前人眼中的回忆 天色阴沉,天光黯淡,已近黄昏。 玄月背对着众人,微微仰起头,望向天。 他的头上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他的脚下是猩红难褪的血迹。 他的后背已结痂,已不再滴血。 此刻,玄月在众人眼中,竟忽然有了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也许,那只是众人的错觉,可即便是连玄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老了,他的确已该算得上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 在他这个年纪,有的人已抱了孙子,安享晚年;有的人已功成身退,归隐山林;有的人早已作古,成为前人眼中的回忆,后人心中的传奇。 可玄月却仍在为着他的宏图,为着他的霸业,拼命,流血…… 他的确已可算得上是一个悲哀的人,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不论是前人的眼中,还是后人的心中,他都是一个悲哀的人…… 现在,他已永远地成为了前人眼中的回忆,至少,北袈裟和樊天烈就会永远地记得他,哪怕他们已死。 可玄月却还没有成为后人心中的传奇,因为,还没有哪一个后人,胆敢来与他一决胜负,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遇到。 李梦龙已在一旁看了半天,他以前并不认识玄月,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对玄月的认知,都是来源于一个人,那个玄月的心腹,也就是被他捉住的那个人。 他认为,玄月不过就是一个卑鄙自私,善于玩弄权谋,见利忘义的小人,这也确实没有错,玄月的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现在却又发现,玄月除了是一个小人之外,还是一个英雄,一个豪杰,一个彻彻底底的英雄豪杰。 不得不说,玄月的确是一个很传奇的人。 至少,在这之前,李梦龙还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既是真小人,又是真豪杰的人。 玄月真地可以成为一个传奇,他缺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一个需要别人给他的契机而已…… 李梦龙本打算给玄月这个契机,可惜玄月已伤。 李梦龙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真豪杰,但至少却绝不是个真小人,他还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 所以,李梦龙也低下了头,李梦龙低下了头,便很难再有别人抬起头。 大家都在等。 忽然,玄月已转过了身,大家便不由得看向他。 玄月的一举一动,总是能够牵动着众人的心。 可人们在玄月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痛苦与恼怒,人们看到的只是微笑,只是他那一贯的微笑。 “你们不必见我受伤,便有所顾忌,说实话,这点小伤,对于贫道来说,只是挠挠痒一样,你们尽管过来便是…” 众人闻言,忽然便觉得后背一凉,仿佛自己后背上的皮也被别人剥了下去…… ——如果我的后背上的皮也被剥了下去,我也能做到像他这样谈笑自若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这是此刻众人心中的想法。 也许真豪杰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便在于此。 “哈哈哈,玄月道长好生豪气,本姑娘佩服你!” 就在众人沉默之时,一阵金铃般的笑声,打破了这沉寂的场面。 众人不禁回过头,便是连玄月,也不禁抬起头,望向来人。 能发出金铃般的笑声,证明来的是位姑娘,而在场众人,除了玉蝴蝶外,只有一位姑娘,便是那名金剑少女。 玉蝴蝶是一定不会发出金铃般的笑声的,她发出的笑声,通常都会很妩媚,都会令男人的骨头发酥。 更何况,她现在还在百草淖中。 玄月盯着金剑少女,微笑道:“女娃娃,你来做甚?” 金剑少女微笑道:“想与道长较量一下。” 玄月仍是微笑着,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金剑少女立刻发了火,大怒道:“为什么?你瞧不起我是个女人?” 玄月道:“贫道这一生,杀的人很多,多得贫道自己都已数不清,这其中,有男人,有老人,有小孩子,却唯独没有女人,尤其是,像你这么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金剑少女一扬眉,道:“想不到道长还是个很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玄月笑道:“试问这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懂得怜香惜玉?若是有哪个男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他便不是个男人…” 金剑少女眼珠一转,道:“在这天底下,若是有哪个男人不懂得怜香惜玉,那他就一定不是个男人?” 玄月道:“一定不是!” 金剑少女道:“可我就认识一个男人,他就不懂得怜香惜玉,从来不知道珍惜我,道长你说,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玄月大笑道:“当然不算!这样的人,连半个男人都算不上!” 金剑少女闻言也哈哈大笑,笑声更甜,更娇俏。 金剑少女笑了,有一个人却要哭了,不是感动得要哭,是被气得要哭。 这个人当然就是玉剑男子。 便是傻子都已听得出,金剑少女方才那番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因此,玉剑男子此刻也早已不顾了形象,忘记了优雅,扯着脖子,大声喊着。 毕竟,一个男人,若是被人说成不是个男人,换作是谁,都会发怒的。 除非那个男人,真地不是个男人。 “你个小丫头片子,胡说些什么?还不快给我退回来,你想找死啊?!” 金剑少女闻言,偷笑一声,却故意不去理他,故意板起了脸,说道:“我与道长说话,又没有说你,你像条野狗一样,乱叫些什么?” 玉剑男子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金剑少女说得并没有错,她并没有说他,只是在说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可他这一喊,便不就等于证明了,他就是金剑少女嘴中的那个男人,那个不是男人的男人。 玉剑男子已低下了头,他已决定从现在开始,一言不发。 因为,他已发现,每次他与金剑少女理论,都会输得很惨,不但输得很惨,还会被骂得很惨。 所以,他索性不去说,不说,便不会错,受点委屈又能如何? 可金剑少女偏不让他如意,他不说,她便让他哑巴吃黄连,永远不必再说。 金剑少女又笑道:“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认识的那个人也是这样,被人说不是男人,连一句话都不会反驳的,就好像真地不是个男人一样…” 玉剑男子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此刻便像是沙漠中的鸵鸟一样,遇到沙暴来袭,便只顾把脑袋插到沙子里,露出个屁股来,任凭狂风洗礼。 他已决定死也不再开口,一个人若是已决定死也不再开口,你还真地没有法子教他开口。 现在,金剑少女便已没有了法子。 她恨恨地一跺脚,也不去理他。 有时候,你想教一个人理你,便要先学会不去理他。 这个法子,尤其是用在女人对付男人身上,百试百灵。 玄月笑道:“女娃娃,你的那位小郎君,看来好像并不大听你的…” 金剑少女道:“哼,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我知道,他还是很在意我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金剑少女的脸已先红了。 玄月笑得更大声,良久,方道:“你是谁的弟子?” 金剑少女道:“我爹是西域金玉堂的堂主——金鼎天,那边的那个是我师兄…” 金剑少女一指淖中还在低着头的玉剑男子道。 玄月沉吟着,喃喃道:“金玉堂,金鼎天,可贫道却听闻金堂主早已退隐江湖,他的金玉堂,更是早已覆灭了,不知…” 金剑少女道:“道长所言不假,我爹退隐江湖已有二十年,自他退隐江湖后,便不再收弟子,现在的金玉堂,也只有我和我师兄两个弟子…” 玄月“哦”了一声,又道:“西域中人从不轻易踏足中原,不知你们此行…” 金剑少女闻言一皱眉,冷“哼”一声,道:“还不是我那师兄,背着我爹和我偷跑了出来,我是来寻他的…” 玄月点了点头,道:“现在既已寻到,为何还不走?” 金剑少女道:“你肯放我们走?” 玄月道:“去留是你们随意,贫道又有什么理由挡住你们,更何况,中原武林之人,向来不与西域中人交恶,贫道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金剑少女道:“可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 玄月道:“哦?是什么心愿?” 金剑少女道:“与你比试…” 玄月道:“非比试不可?” 金剑少女道:“非比试不可。” 玄月盯着她,道:“你知道结果?” 金剑少女道:“我知道。” 玄月道:“即使知道也要比试?” 金剑少女道:“知道也要比。” 玄月道:“你输了会不会哭鼻子?” 金剑少女的脸忽然红了,赶忙摇了摇头,道:“不会,我不怕输…” 玄月点点头,道:“那好…” 金剑少女拔出了她的剑,剑身澄黄,果然是把纯金打造的利剑。 玄月的剑却还在他的鞘中,他还不想拔出他的剑…… 因为,他还不想杀人…… 第184章 只能输给我 剑,自古以来便是种利器,它最初被创造出来的价值也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 至于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则完全是曲解了剑的真谛,将十步杀一人的杀人利器,变为一舞剑器动四方,从而取悦众人的剑器,这也难怪公孙大娘,晚景凄凉了…… 剑为百兵之首,其性嗜血。 所以,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还是个人,当他握住剑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便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冲动,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此刻,金剑少女的心中,便也涌起了这股冲动。 当然,她涌起的并非是杀人的冲动。 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总归是不会像男人一样,时常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的。 可她又的确是涌起了一股什么东西,这股什么东西是什么,她也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只想提着剑,冲上去,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的气势便也愈来愈强。 便是玉剑男子,此刻也不得不抬起头,紧张地盯着金剑少女。 金剑少女说得没有错,玉剑男子这个人,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的心里,还是很在意金剑少女的。 现在,玉剑男子的整颗心,的确已只系于金剑少女一人身上。 可这些,金剑少女当然已看不到,因为,现在,金剑少女的一颗心里,两只眼里,都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当然便是玄月。 玄月的笑容已更深。 他虽然还是很惊讶,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个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竟还会有这般摄人的气势,竟真地比她这个人看起来,更加出人意料。 可玄月却并不慌张,在这世上,能教他慌张的事,能教他慌张的人,本已不多,这个小姑娘,当然还算不上是一个。 玄月看了看手里的剑,看了很久,久到众人都以为他已忘记了他自己,忘记了他面前的金剑少女,忘记了在场的所有人。 可他终究还是回过神来,回过神,便笑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有拔出他手里的剑。 金剑少女道:“我的剑已出鞘,你的剑呢?” 玄月微笑道:“我的剑还在剑鞘里。” 金剑少女道:“你的剑为什么还不出鞘?为什么还在剑鞘里?” 玄月道:“因为,我的剑,不想出鞘…” 金剑少女皱眉道:“你的剑不想出鞘?是你不想让它出鞘?” 玄月道:“是我不想让它出鞘…” 金剑少女道:“你为什么不想让它出鞘?” 玄月道:“因为,我的剑,不必出鞘…” 金剑少女的秀眉皱得更深了,清冷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你认为,对付我,你的剑,不用出鞘?” 玄月道:“不是对付你,是对付所有人,我的剑,都不用出鞘…” 金剑少女道:“可你的剑,在对付别人时,都已出鞘,为什么偏偏对付我,不出鞘?” 玄月道:“因为我的剑,出鞘就要杀人…” 金剑少女闻言,低下了头,喃喃道:“你不想杀我?” 玄月道:“没错。” 金剑少女抬起头,盯着玄月,道:“为什么?” 玄月道:“什么为什么?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想杀你?还是问我,为什么想杀别人?” 金剑少女道:“为什么不想杀我?” 玄月道:“我早已说过,一来是不想,二来是不必…” 金剑少女道:“可你也总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赢,便是死…” 玄月的眼睛亮了一下,道:“你还从来没有输过?” 金剑少女闻言,骄傲地扬起了头,道:“从来没有!” 玄月点了点头,道:“你从来也没有输过,就敢说,你不怕输?” 金剑少女道:“我不怕输,是因为,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会输…” 玄月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微笑道:“看来,我说错了话…” 金剑少女不禁问道:“你说错了什么话?” 玄月道:“我问你输了是不是会哭鼻子?现在看来,你输了是一定会哭鼻子的…” 金剑少女闻言,不禁气得嘟起了嘴,张牙舞爪道:“才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 玄月道:“你回去…” 金剑少女道:“回哪里去?为什么回去?” 玄月道:“因为,我并不想要你的命,也并不想教你输…” 金剑少女笑了笑,道:“我不会输的…” 玄月叹了一口气,表情很是无奈,他现在终于有一点明白玉剑男子的良苦处境了。 的确,任谁的身边有这么样一个嘴硬且傲娇的女人,他的日子,都一定不会很好过。 玄月终究还是拔出了他的剑。 并不是因为,他真地想要杀了这名少女,只是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她的唠叨。 玄月道:“我只出一剑,若是你能挡下我这一剑,我便算你赢,如何?” 金剑少女大笑一声,一扬金剑,娇叱道:“尽管放马过来!” 金剑少女的话音刚落,玄月的剑便已出去了。 玄月的确只出了一剑,可他刚刚出完这一剑,他便后悔了。 因为,玄月的这一剑实在太快,快到金剑少女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玄月的剑便已到了她的面前。 玄月总归还是高估了金剑少女,毕竟,一个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输过的人,任谁也该猜到,她的武功,一定不会太差。 可金剑少女的武功,非但不算太好,反倒算是差得要命。 便是一个学剑五六年的人,也能够轻轻松松地击败她。 众人都很惊讶,也都闭上了眼,因为,任谁也能够猜得到,下一幕,必定是血溅当场的一幕。 玄月的剑太快,快到就连他自己,也绝不可能停得下。 他的目中已露出惊恐的神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与人对战时,露出惊恐的神色。 因为,通常,这种神色,都只是他的对手露出来的。 玉剑男子也低下了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玄月的剑已要刺穿金剑少女的咽喉,金剑少女的眼中,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甚至已恐惧得闭上了双眼。 剑光一闪,众人长叹一口气,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紧接着,众人刚刚睁开的双眼,便已瞪得如铜铃一般,他们的嘴,甚至也像是塞了个大西瓜一样,再也合不上了。 血溅当场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因为,玄月的剑,刺空了…… 玄月的剑怎么会刺空? 不光众人疑惑,便是连玄月自己也很疑惑。 他的剑当然不会刺空,因为,他的剑,从未刺空过。 他也当然没有强行改变剑的轨迹,因为,他的剑太快,他早已无力改变。 可他的剑又怎么会刺空? 众人不禁将目光看向一个人,这个人,当然便是本该死在玄月剑下的人,这个人,当然便是金剑少女。 可众人却惊讶地发现,金剑少女,已不见了。 难道,金剑少女是个武功卓绝的人? 难道,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她故意装出来,用来迷惑众人的? 众人虽不知道,可有一个人却知道,非但知道,而且还是心知肚明。 这个人,当然便是玄月。 玄月知道,金剑少女绝对没有高超的武功,她刚刚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金剑少女,总归是没有死在他的剑下,对于玄月来说,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玄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非但高兴不起来,反而还满脸严肃,如临大敌。 因为,他刚刚分明,亲眼看见,有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救走了金剑少女,就在他的剑下,就在他极快的一剑下,救走了金剑少女。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玄月也还在寻找着那个穿着白衣,能够在他的剑下救人的人。 可众人却先听到一阵哭声,断断续续的哭声,少女的哭声。 少女的笑声,只有一个人能够发得出来。 少女的哭声,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发得出来。 这个人,当然便是金剑少女。 玄月果然没有猜错,输了的金剑少女,果然是一定会哭鼻子的…… 此刻,金剑少女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一个白衣少年的怀里,放声大哭。 边哭还边用手捶着白衣少年的胸膛。 而白衣少年则一脸宠溺地轻拍着金剑少女的头,轻抚着金剑少女的秀发,嘴角带着宠溺的微笑。 白衣少年,这里只有两个。 一个是盘龙,一个是玉剑男子。 盘龙当然不可能去救金剑少女,所以,救金剑少女的这个人,当然也只能是玉剑男子。 玉剑男子缓缓地抬起了头,冲着玄月微笑着,笑容之中,是掩藏不住的杀意。 这股杀意,比之金剑少女,当然是强了不止千倍万倍,便是玄月本人,也只觉得脊背发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不好意思啊,这个姑娘,只能输给我,除了我之外,不能输给任何人的…” 玉剑男子的笑很冷,他的话更冷,笑着说出的话,比之北极冰雪,当然也不遑多让…… 第185章 他的女人 现在的确很冷,天气很冷,人心更冷。 天气冷,是因为暴雨未歇。 人心冷,是因为此情难解。 也许众人的心,早已习惯了震惊,毕竟,玄月带给他们的震惊就已很多。 可玉剑男子带给他们的震惊,竟也已丝毫不亚于玄月。 一个人,若是能够从“百草淖”中挣脱出来,这本就已是一件值得震惊的事。 更何况,这个人,还能够从玄月的致命一剑下救下一个人。 玄月的剑法,大家都已亲眼目睹过,若是能够从玄月的剑下救下一个人,这个人的武功,至少已足以与铁梅花比肩,甚至还可能比铁梅花更强。 比“寒骨梅花”铁梅花更强的武功,众人光是想一想,便已是一身冷汗。 铁梅花的武功,在当今武林之中,至少已能够排得进前十,比铁梅花更强,就意味着,这个玉剑男子的武功,至少也该排得进前八。 一个能够在武林中,排得进前八的人,众人甚至已不敢去想,便也知道,这个人,该是怎样恐怖的一个存在。 更何况,这个玉剑男子,年纪看来也并不大,至多不超过二十岁,比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要更加年轻。 一个二十岁的武林前八的高手,他的前途,该是怎样的不可限量。 众人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隐藏着实力。 可众人又不禁疑惑,在这天下群雄齐聚的场合,他刻意隐藏实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下一秒,玉剑男子便已为他们揭晓了答案。 雨还在下,就像是少女的眼泪,梨花带雨,淅淅沥沥。 可少女的眼泪却早已不再流,少女的人,也已离开了少年的怀抱。 此刻,少年正不知所措,一脸茫然,看着少女。 因为,少女又生气了…… “哼!你不是喜欢跑吗?你跑啊!你现在怎么不跑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啊?你直接看着我死掉算了!我死了,就没有人再管你了,你还能活得开心些…” 这些话,当然是金剑少女说的,初时骄横跋扈,可说着说着,就已带了哭腔。 少女的心总是敏感多情,且又脆弱的,少女的脸,便也像是初生的小孩子般,说变就变。 玉剑男子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知道,现在,不论他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将女孩子一把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少女那颗多情的心。 玉剑男子并不是一个绝情的人,相反地,他还是一个多情且潇洒的人。 他多情,所以他不甘寂寞。 他潇洒,所以他想看看这江湖。 可不论如何多情的人,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让他不得不专情的人,此生赤诚,再无牵绊。 而不论多么潇洒的人,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让他魂梦归一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也必然会有一个值得他魂牵梦萦的人。 金剑少女对于玉剑男子来说,就是他魂牵梦萦的人。 虽然玉剑男子的嘴上不肯说,可他的心,他的眼,早已出卖了他。 众人都已看出,只是,唯独他一人不知而已。 直到前一刻,当金剑少女真地要死在玄月的剑下的那一刻,玉剑男子才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 也是直到那时,玉剑男子才发现,那个笑声如银铃般的女孩子,对自己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 她的存在,已如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成为玉剑男子熟悉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金剑少女趴在玉剑男子的怀里,脸红得便像是深秋的晚霞,而她的声音,听来也像是满腹愁肠,对着晚霞浅酌一杯的小姑娘,才会发出的慵懒的低吟。 “你以后还会不会走?” 玉剑男子一笑,很是温柔地一笑,笑容中满是甜蜜与羞涩,轻声说道:“不会。” 金剑少女忽然抬起了头,看着玉剑男子的眼,紧张地问道:“那你以后还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不管,就偷跑出去?” 玉剑男子低头,轻轻地吻了吻金剑少女的额头,低声道:“不会。” 金剑少女还是不确定,又问道:“真的?” 玉剑男子莞尔一笑,道:“真的。” 金剑少女闻言,也莞尔一笑,趴在玉剑男子的怀里,再不抬头。 玉剑男子抱着金剑少女,满眼幸福,不禁抬起头,望向远方,幽幽地说道:“丹妹,若不是为了救你,为兄是断断不会先从那泥坑中跑出来的,毕竟…嘶…” 玉剑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腰间多了一只手,而且,这只手,还在使劲儿地拧着自己腰间的肉。 便是他武功再高强,也敌不过那种如蚁蚀骨的酸麻疼痛,只得告饶道:“哎呦,丹妹,我错了,我就应该一见到你就扑上去,像恶狗见到臭肉一样…” 金剑少女本已在笑,可听完玉剑男子的话,不由得火起,一脚踩在玉剑男子的脚上,怒喝道:“你说谁是臭肉?” 玉剑男子忙捂着脚,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道:“我…这不是…形容…我爱你嘛…” 金剑少女又是一拳,擂在玉剑男子的胸膛上,转身便走。 玉剑男子不由得问道:“丹妹,你到哪里去?” 金剑少女头也没回,气鼓鼓地道:“回家!找我爹去!” 玉剑男子一笑,忽然拉住了金剑少女的手,一用力,随着金剑少女的一声娇呼,她的整个人,已倒在了玉剑男子的怀里。 玉剑男子紧紧地搂着金剑少女,低下头,邪魅一笑,道:“丹妹,等一等,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金剑少女动弹不得,仰起头,问道:“这件事非做不可?” 玉剑男子神色坚定,道:“非做不可…” 金剑少女道:“这件事比我更重要?” 玉剑男子笑了笑,道:“这件事,当然没有你重要…” 金剑少女道:“那你为了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做这件事?” 玉剑男子道:“为了你,我可以不去做任何事,可唯独这件事,不可以…” 金剑少女的眼圈已红了,道:“为什么?难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就真地有那么重要?” 玉剑男子轻抚着金剑少女的头发,道:“因为,我要去做的这件事,就是为了你…” 金剑少女闻言,不禁疑惑道:“为了我?” 玉剑男子长叹一声,道:“我为了你,可以不去做任何事,可我为了你,也可以去做任何事…” 金剑少女的脸已红了,不由得问道:“你想为了我,去做什么事?” 玉剑男子微笑道:“去杀一个人…” 金剑少女的脸已又白了,不禁紧张地问道:“去杀谁?” 玉剑男子道:“谁要杀你,我便要去杀谁…” 金剑少女当然已猜出,玉剑男子要去杀的人是谁。 可就是因为已猜出,她才更不愿让他去。 这次,换金剑少女紧紧地搂着玉剑男子,她紧紧地搂着玉剑男子的腰,道:“我不准你去!” 玉剑男子看着金剑少女,宠溺地一笑,道:“丹妹,你总该知道的,一个男人,在这一生之中,总会有许多不得不去做的事,尤其是为了他的女人去做的事,更是非做不可的…” 金剑少女闻言,抱得更紧了,道:“既然是为了我去做的,那我不让你去做,你也就不必去做了…” 玉剑男子微笑道:“不可以…” 金剑少女道:“为什么不可以?” 玉剑男子道:“因为,我是男人,而你,是我的女人…” 金剑少女闻言,忽然呆在原地,她的身上,也似早已没有了力气。 玉剑男子不知何时已离开了金剑少女的怀抱。 可这一次,金剑少女并没有冲上前去,抱住他。 因为,她也终于懂得,身为一个男人,的确有许多不得不去做的事,而为了他的女人去做的事,更是非做不可…… 金剑少女抬头望了望天,那里虽然依旧乌云密布,可她却感觉得到,太阳的光,已照在她的身上,照进她的心里,她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金剑少女低下头,注视着玉剑男子渐行渐远的身姿,她忽然笑了,是羞涩的笑。 因为,她已看到了她的太阳,只要有他在,有她的太阳在,她便再不会感到恐惧,感到悲哀…… 只因,他是她的太阳…… 而她,是他的女人…… 第186章 生死一剑 雷声更大,雨更大,雾也更大了…… 玉剑男子站在雨中,站在雾中,站在玄月的面前…… 玄月微笑着,他的脸色虽已苍白,可他的笑容却依旧自信,骄傲。 玉剑男子的剑已出鞘,剑身莹白,剑气氤氲。 他的人也已如他的剑一样,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玄月微笑道:“年轻人,你很不错…” 玉剑男子看了看手中的玉剑,冷冷地说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幸蒙恩师收养,三岁学剑,至今已有十七年,我的师父只有一个,名叫金鼎天,我在西域待了二十年,今年,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 玄月道:“你十七年的修为,已可抵得过大多数人七十年的努力…” 玉剑男子道:“你五十年的修为,已可抵得过大多数人一百年的苦修…” 玄月道:“没有人能够活得过一百岁…” 玉剑男子道:“也没有人能够十七年只练剑,除了练剑之外,再不想别的…” 玄月笑道:“你是天才…” 玉剑男子笑道:“你也不赖…” 两人说罢,互相对视一眼,接着,便都哈哈大笑。 笑声很响,震得人的耳膜生疼。 若是现在有人经过,听见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吹牛,那人一定会很不服气,甚至会想要找他们比试比试。 可在场众人听着他们爽朗的笑声,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服气,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与他们比试比试的念头。 相反地,他们倒是很希望这两个人能够互相比试比试。 人群之中,已有人在笑。 因为,他们深知,这两个人,是一定会比试比试的,非但要比试比试,估计还要拿命来做赌注。 任何一个人,在遇到这样的事情时,估计都会很兴奋,都会很感兴趣。 而任何一个人,在面对着,他自己很感兴趣,使他自己感觉到很兴奋的事情时,又通常都会笑,是期待的笑,是紧张的笑,是战栗的笑…… 风更大,大风吹散了大雾,却也带来了更大的雨。 玄月道:“我并不想要杀死那个小姑娘…” 玉剑男子道:“可你差一点就杀死了她…” 玄月不说话了,只是颇为无奈的一笑。 玉剑男子说得并没有错,不管怎么样,金剑少女终究还是差一点就死在玄月的剑下。 而那一剑,也的确是玄月刺出的。 玄月已拔出了剑。 他知道,此刻,无论他再说些什么,都已是无济于事。 男人之间,要解决一些事的时候,剑,往往比话更重要。 玄月本就不爱废话,玉剑男子虽然爱说些废话,可是现在,他的废话,也已少了。 因为,玄月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人。 而玉剑男子,通常对于容易对付的人,都会很多废话。 因为,他觉得这样很有趣,有说有笑地杀死一个人,岂非总是要比面目狰狞地杀死一个人更好看些?也更加优雅些? 可是,对于自己不容易对付的人,玉剑男子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他虽然是一个很狂妄的人,也是一个很玩世不恭的人。 但,狂妄不代表傻,玩世不恭,也并不代表没有脑子。 玉剑男子绝不是一个傻子,更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只有傻子才会在面对强敌时,还笑得出来,也只有没有脑子的人,才会在面临生死之战时,还会有很多废话。 有时候,不说话,并不代表冷酷,只代表认真,代表谨慎,代表敬重,代表想赢。 玉剑男子当然想赢,虽然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地输给过谁。 玄月当然也想赢,他的剑,更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瑕疵的。 两个都想要赢的人,若是碰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结局? 不管结局怎样,也当然会有一个人赢,有一个人输。 而赢了的那个人,便可以赢两条命,一条自己的命,一条对方的命。 而输了的那个人,却只会输一样东西,那便是一条命,一条自己的命。 赢的人会赢两条命,输的人却会输一条命,无论怎么看,都是赢的人更划算些。 所以,玉剑男子和玄月当然都想要赢。 可他们想赢,也并不代表他们怕输。 他们的确怕输,可他们怕的也只是输,却并不怕死。 虽然,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输,就等于死。 他们怕输,却不怕死。 因为,死,只是关乎他们的身体。 而输,却,代表着他们的名节。 身死事小,失节是大。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输,就代表着死,而名节,早已超越了生命,早已变得,比生命更重要…… 风声呜咽,似乎是在为二人唱着悲歌…… 他们注定会是一场悲剧。 一场悲剧,两个悲人。 玄月悲的,是他自己…… 玉剑男子悲的,是他的女人…… 可不论他们悲的是谁,他们都已无法再回头,无法再走出去。 他们的决斗,也已无法再回头,无法再转身,无法再,走出去…… 可在这世上,又有谁能够幸免…… 玉剑男子道:“我的师父,教了我七七四十九剑金剑法,丹妹的金剑,本是我的武器,我练了金剑法十七年,寒暑不绝,昼夜不歇,直到不久前,我忽然领悟,于是,四十九剑,被我化为了一剑,一剑,便也是四十九剑,武器,也从那把金剑,变为了我现在用的这把玉剑…” 玄月听罢,眼中忽地掠起一道光芒,光芒一闪而逝。 玄月道:“你的确是个天才,难怪你的师父再不收弟子,我若是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弟子,我也不会再收弟子…” 玉剑男子道:“可我却已有了一个师父,也并不想再有一个你这样的师父…” 玄月闻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已流了出来。 玉剑男子却没有笑,对于他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玉剑男子虽然没有笑,却说话了,说的话里也没有丝毫的笑意。 玉剑男子道:“我只出一剑,你若能够挡得下,那么,你生,我死…” 下面的话,玉剑男子虽然没有说,可玄月也已猜了出来。 玄月若是挡不下,便是玄月死,玉剑男子生…… 生与死,本就是件很容易弄混的事情…… 玄月笑道:“听闻,你是一个优雅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要很优雅?” 玉剑男子道:“优雅,是我的原则,我最喜欢在杀人的时候,保持优雅…” 玄月道:“优雅地杀人?可惜,杀人本身,就不是一件优雅的事,尤其是对被杀的人来说…” 玉剑男子道:“你被人杀过?” 玄月一怔,好像并没有想到,玉剑男子为什么要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可他转瞬之间便已懂,他也并不是一个傻瓜。 懂了的玄月,便大笑,笑得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 玄月道:“我虽然没有被人杀过,可我毕竟还杀过不少人,所以我猜,被杀的人,在死的时候,一定很不优雅…” 玉剑男子一抖剑,一朵莹白的剑花便闪现,他低下头,看着那朵剑花,看得好似有些痴了,道:“你没有试过,又怎会知道?” 玄月道:“你想要我试一试?” 玉剑男子抬起头,盯着玄月,笑道:“却之不恭…” 玉剑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两道剑光已闪起,几乎是同时闪起的两道剑光。 一道,是玄月的。 一道,是玉剑男子的。 两道剑光迎着,马上便要撞在一起…… 忽然,斜刺里又有一道剑光闪起,竟丝毫不亚于那两道剑光,甚至,比那两道剑光更快,更亮…… 三道剑光撞在一起,无声无息,便像是在互相吞噬。 最后,归于沉寂…… 剑光消散下,玄月与玉剑男子都很吃惊,他们的脸都已变形。 玄月的脸是被气得变形…… 毕竟,任谁也不会喜欢,在自己经历着生死决斗的时候,被人打扰。 而玉剑男子的脸,则是被吓得变形…… 能够让玉剑男子感到害怕的人,普天之下,并不太多,却也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的师妹…… 一个,当然就是他的师父…… 第187章 金鼎天 一阵风过,场中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很奇怪的人…… 因为,这个人竟然穿着一件粉色的丝绸长衫,头上系着一条粉色的发带,脚上穿着的,也是一双粉色的鞋,甚至就连手里拿着的,也是一把粉色的油纸伞。 拿着一把伞本就已很奇怪,可这个人却不光拿着一把伞,拿着的还是一把粉色的伞。 他的整个人,便也像是傍晚的晚霞,粉得发亮,粉得刺眼。 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粉色的衣服,的确已算得上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可更为奇怪的是,这个人非但浑身上下都是粉色,就连他的脸上,也已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胭脂,胭脂的颜色,也是粉色的。 人群中,已有人在吐。 毕竟,大家早已见惯了穿着粉色罗衫,长相妖娆的女人,今日,忽然见到一个男人也如女子一般打扮,最主要的是,这个男人的长相并不妖娆,非但不妖娆,甚至可以说是令人作呕。 因为,这个男人一张饼大的圆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且是极不规整的络腮胡子,看来就像是已有十年未曾打理。 而且,这个人的鼻毛,竟然已要长到了嘴里。 一张肿得似腊肠般的嘴,厚厚的嘴唇外翻,嘴唇上同样涂着粉色的唇脂。 可能是他的鼻毛太长,使得他很不舒服,因此,他的一根手指永远是插在鼻孔里的,且不时地拿出来,梳理一下过长的鼻毛,使鼻毛粘附在嘴唇上,方才满意。 可这个人,虽然长着一副粗犷如张飞般的长相,说话的声音,却是出奇的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吓到了旁边的人,惊吓到了旁边的小动物。 因此,他的声音也是那种嗲里嗲气的,叫人时的声音,更是可以柔媚到骨头里,使人的骨头酥麻,简直比青楼里说话最妩媚的女人,还要妩媚,还要销魂。 因为,他已冲着玉剑男子说了一句话。 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已使得在场所有人,都吐得昏天黑地,吐得趴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腰来。 当然,玄月是绝对不会吐的,因为,他已直接背过身去,而且还堵住了自己的两只耳朵。 一个人,若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么,他又怎会做出很失态的事情来呢? 玉剑男子的脸色虽然苍白,虽然已如死人般僵硬,面如死灰,可他终究也还是没有吐出来,可能,他早已习惯了…… 在场众人,唯独有一人,既没有吐,也没有跑,相反地,还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笑得还很开心,很雀跃。 这个人,当然就是金剑少女。 一个女儿,若是见到了自己的亲爹,又有哪个不会笑得很开心?又有哪个,不会扑上去,撒娇取闹。 金剑少女也还是个姑娘,也还是个女儿。 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他的亲爹,虽然,这个亲爹的打扮,着实怪异了些。 可又有哪个女儿,会在乎自己亲爹的打扮呢? 哪怕这个亲爹缺了一条胳膊,少了一条腿,形象邋遢,举止怪异,可这些,对于他的女儿来说,又有什么干系? 只要他还爱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也还认他这个亲爹,那么,剩下的所有的一切,便都已变得不是很重要了,甚至是微不足道了…… 而金剑少女的亲爹,当然也就是西域金玉堂的堂主,金鼎天…… 金剑少女微笑着,张开手臂,就像是一只离巢归来的小燕子,一下子就扑在金鼎天的怀里,温柔地叫了一声。 “爹…” 可这声温柔的“爹”,却连她的亲爹说话时一半的温柔都赶不上。 而金鼎天也并没有像是大多数亲爹那样,见到自己的女儿便会宠溺地将她抱在怀里,问自己的女儿,是否有人欺负她,若是有人胆敢欺负她,他定要替自己的女儿出气之类的话。 相反地,金鼎天反而一把推开了自己的女儿,虽然,是极温柔地一推。 金剑少女却已远离了他的怀抱,远离了自己亲爹的怀抱。 金鼎天一把推开金剑少女后,转过身,却一把抱住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在场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金剑少女的嘴巴张得更是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可被金鼎天抱住的男人,看来却并不惊讶,只是无奈地苦笑,看来,这种事情,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而被抱住的这个男人,除了玉剑男子外,当然不可能是别人。 金鼎天不停地抚摸着玉剑男子的头,关切地问道:“宝儿,有没有受伤啊?有没有人欺负你啊?要是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跟为师说,为师…为师…娶了她如何?” 玉剑男子早已无言,毕竟,若是谁遇到这么样个师父,估计都会很无语。 况且,真正使玉剑男子感到战栗的,并非他的师父,而是不远处的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饱含愤怒,悲怨,嫉妒,以及一切对玉剑男子不利的情绪。 这双眼睛,当然不会是一双男人的眼睛,一双男人的眼睛,是断断不会有这么多种情绪的。 金剑少女已转身向前走,是边哭边走的。 金剑少女每哭一下,玉剑男子的心便也会随之抽动一下。 玉剑男子是多么想要冲上前去,一把抱住金剑少女。 可他现在却已被别人抱住,而且抱得还很紧,一时间竟还挣脱不得。 若是换作任何一个旁人抱住玉剑男子,估计现在,那个人早已没了两条手臂。 可抱住玉剑男子的这个人,却偏偏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师父。 玉剑男子的师父对他有养育授艺之恩,他是万万不敢伤害他的师父的。 因此,玉剑男子也只能看着金剑少女的背影愈行愈远,终至,没了踪影,再也看不见…… 玄月终于回过头,正视起这个站在他面前,行为打扮怪异的男人。 玄月虽然并不想要与他说话,可玄月这个人,又向来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也是一个很懂得分寸的人。 所以,即便他的内心不愿,他的行为却也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愿,甚至就连表情神态,都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玄月冲着金鼎天一拱手,道:“想必阁下就是西域金玉堂堂主金鼎天,能够教导出这样的高徒,想必阁下的修为也定然是更上层楼,难怪举止样貌都与常人大不相同,果真乃世外高人也…” 人群中,已有人在笑。 玄月的这番话,看似恭维,实则却是话里有话,变了相地嘲讽,挖苦。 玉剑男子的脸已红,头也已低了下去。 可金鼎天看来却并不在意,也许他本就没有听懂。 金鼎天道:“没错,我就是金鼎天,金玉丹的金,金玉鼎的鼎,金鼎天的天…” 声音还是嗲里嗲气的,一如既往的柔媚。 玉剑男子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的师父每次向人介绍自己时,都会将他师妹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以及他自己的名字,通通说一遍,好像生怕别人记不住他们三个人一样。 玄月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恍然大悟,不禁仰头,大声地笑了起来。 金鼎天娇叱道:“你笑什么?!” 玄月道:“笑你…” 金鼎天道:“笑我?我有什么好笑的?” 玄月道:“你长得本就很好笑…” 金鼎天闻言,也笑了,道:“既然你觉得我长得好笑,那不如,你嫁给我,这样,你岂不是就能天天看着我笑了…” 人群之中,已又有人开始在吐。 玄月闻言,眉头一皱,却没有发作,只是淡淡道:“贫道自幼出家,向来不爱男女之事,恐怕不能满足阁下的怪癖…” 金鼎天闻言,忙问道:“既然不爱男女之事,那男男之事呢?” 人群之中,已有人吐得晕了过去。 玄月的眉头已皱成了一个结儿,冷冷说道:“贫道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何必要拿贫道开这种玩笑?!” 金鼎天一皱眉,道:“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在西域还有三百亩良田,旱涝保收,已足够你我十年吃喝,如何?” 玄月气得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一甩袍袖,转过身去,已懒得再看金鼎天。 玄月已有些后悔,他没事儿为什么要与这个变态说话,狐狸没摸到,反倒还惹了一身的骚。 金鼎天却自顾自地说道:“这个臭道士好不解风情,人家诚意想邀,他还不领情,还是我的乖徒儿好…” 说罢,金鼎天回头去找玉剑男子,却发现,不知何时,玉剑男子早已溜了,早已溜得不见了踪影。 金鼎天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提着裙裾,施展轻功,向后追了出去…… 一眨眼,他也已不见了踪影…… 人群之中,便又是出奇得寂静…… 第188章 正好的唯一 细雨迷蒙,薄雾氤氲,林影擅动。 不同于“百草泉”的一望无垠,这里的古木参天,怪石丛生,湿滑的苔藓,遍布石间,教人一不小心便会摔上一跤,摔得屁股朝天。 古道旁,一株古松耸立,是古松,亦是孤松。 古道中,一个人姗姗而来,是一名少女,亦是一名孤单的少女。 孤单的少女骑着一头骡子,亦是一头孤单的骡子。 孤单的骡子是白色的,浑身上下犹如白雪,就连眼睫毛儿都是白色的,骡子身上,唯一不是白色的地方,便是它的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是红色的。 红色的眼睛,嵌在白如初雪的脸上,如两颗红色的宝石。 白色骡子背上的少女,看来很有些心事,因为,她的一双眉毛,始终都是紧皱在一起的。 有心事的少女身下的白色骡子,看来好似也知晓她的主人的心事,因为,它也已低下了白玉般的头颅,且不时地打着响鼻,似乎很是有些不耐烦。 “唉…” 白色骡子背上的有心事的少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噗…” 有心事的少女身下的白色骡子便跟着打了一个响鼻。 “唉…” 少女又叹了一口气。 “噗…” 白色骡子便也又打了一个响鼻。 少女已不再叹气,因为,她已叹够了气。 白色骡子也已不再打响鼻,因为,少女已不再叹气。 不叹气便代表已没有了心事,没有了心事的少女,便是快乐的,一个快乐的少女,骡子当然不会想要打响鼻去扫她的兴。 这便是骡子的想法,骡子的想法岂非总是如此单纯的? 可不叹气有时也并不代表就是没有心事,至少一个人想要说话的时候,就是不必总叹气的。 “玉兔,玉兔,你说咱俩能不能走回西域去啊?” 少女趴在白色骡子的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慢慢地梳理着白色骡子的鬃毛,幽幽地说道。 “噗…” 白色骡子打了一个响鼻,有时候,骡子打响鼻也并不代表就是想要迎合自己的主人。 当一件事,骡子也不知道答案的时候,它也同样会打响鼻。 “唉…” 少女见状,便又叹了一口气。 “噗…” 白色骡子见少女叹气,便也又打了一个响鼻。 “唉…” 又是一道叹息声响起。 这一次,白色骡子却是一惊,它猛地将头扬起。 因为它已听出,这一声叹息,绝对不会是它背上的少女发出来的。 白色骡子背上的少女听到这声叹息,却没有吃惊。 因为,她已听出,这声叹息的主人是谁。 这个人,她本就认识。 非但认识,还可以说是很熟悉。 一个人,若是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遇到一个非但认识,而且还很熟悉的人,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也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可白色骡子背上的少女看来却并不高兴,非但不高兴,竟还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少女身下的骡子也很不高兴,只不过,这种不高兴并非真地不高兴,更像是一种带有撒娇意味的不高兴。 一个人,只有在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时,才会想要撒娇,才会无缘无故地不高兴。 人是如此,骡子自然也是一样。 “玉兔,有没有想我呀?”那个人竟走了过来,不但走了过来,竟还伸出了手,摸了摸白色骡子的头。 白色骡子却非但没有躲,反倒还是一副很是受用的样子。 那个人又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少女的头,可少女却并不理他,非但不理他,反倒是狠狠地拍了一下白色骡子的屁股。 白色骡子受痛,却不敢哼一声,只得迈开四蹄,小跑着向前奔了过去。 那个人苦笑一声,也只得默不作声地跟在白色骡子的屁股后面。 两个人,一头骡子,沿着夕阳暮影下的古道,默默地向前走着。 天色已暗,浓雾又起。 终于,那个人沉不住气了,他揉了揉已走得酸麻的两条腿,冲着坐在骡子背上的少女抱怨道:“丹妹,你难道就打算让我这样走回去吗?” 原来,坐在骡子背上的那个少女,就是金剑少女。 而那个跟在她身后的男子,自然也就是玉剑男子了。 金剑少女坐在骡子背上,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先是冷“哼”一声,又接着道:“我又没有教你跟着我走回去…” 玉剑男子没有话说了,金剑少女说得的确没有错,她的确没有教玉剑男子跟着她走回去。 那一刻,玉剑男子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转身就走的感觉。 可他终究还是无法迈开他的两条腿。 因为他怕,他怕前面有吃人的老虎,有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有会骗人的老婆婆,他害怕的太多,他失去的也已太多。 一个人,若是失去的越多,他对于自己此刻所拥有的,也就会在乎的越多。 所以,玉剑男子仍是一言不发,仍是默默地跟在白色骡子的屁股后面。 女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她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她们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尤其是在自己的男人面前。 也许,女人天生就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动物,她们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着会失去些什么,所以,她们便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她的男人是否足够爱自己。 即使,有时候这样做的代价会很大,让她们后悔不迭,大到让她们心痛欲死,可她们却也依旧乐此不疲。 现在,金剑少女就已有些后悔了。 她的人,虽然是坐在骡子的背上,可她的心,却早已飘到了跟在骡子屁股后面的那个男人身上。 以致于,她连骡子走错了路,都还全然未觉。 玉剑男子当然已看出骡子走错了路,也当然已看出少女的心事。 一个男人,之所以不会离开一个女人,并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有多么地舍不得,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地离开,那个女人,一定会痛到无法呼吸,一定会后悔得想要狠狠地抽自己几巴掌,却又死鸭子嘴硬一般,绝不求饶,他不想教自己的女人难堪,这也是爱情中最高深莫测的无言默契。 可一个女人,也总该体谅男人的感受,懂得适可而止,这样的爱情才会长久。 终于,金剑少女沉不住气了,她弱弱地问了一句:“我们回去吗?” 这句话,看似是对着她身下的那头白色骡子说的,可她的眼睛,却分明是在瞟着身后的玉剑男子。 玉剑男子当然也懂得她的“示弱”。 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也总该宽容大度些,当有台阶可下的时候,就一定要下。 玉剑男子微笑道:“你意下如何?” 金剑少女道:“你到哪里,我便追你到哪里…” 玉剑男子道:“你追得到我吗?” 金剑少女狡黠一笑,道:“你可以试一试…” 玉剑男子道:“我舍不得…” 金剑少女一愣,道:“有什么舍不得?” 玉剑男子道:“我怕我跑得太快…” 金剑少女道:“你跑得有多快?” 玉剑男子笑道:“风有多快,我就有多快…” 金剑少女幽幽道:“快得过我的思念吗?” 玉剑男子闻言,低下了头,不做声了。 金剑少女又道:“你到哪里,我的思念就追你到哪里…” 玉剑男子的心忽然一阵收缩,他忽然猛地抬起了头,一双带着笑的眼睛里,却已满是泪痕。 他忽然大笑道:“我们走!” 金剑少女道:“去哪里?” 玉剑男子道:“我们回家!” 金剑少女的眼睛一亮,却道:“我们回哪个家?” 玉剑男子道:“你想要我回哪个家,我们便回哪个家…” 金剑少女的眼里已有泪流出,她哽咽着道:“我终于追到你了吗?” 玉剑男子一笑,道:“你没有追到我…” 金剑少女道:“那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发现,自己的人,已被人抱了起来,被人抱在了怀里。 玉剑男子紧紧地搂着金剑少女,就好像再也不愿意放开,他的声音也已沙哑,道:“是你的思念追到了我…” 金剑少女终于忍不住,她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良久,玉剑男子轻轻地拍了拍金剑少女的头,道:“傻丫头,别哭了,我们回家…” 古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洒下,洒在徜徉于古道中的有情人的身上。 古道畔,细风中,又有人的声音悠悠袅袅,随风传来…… …… …… “傻丫头,以后你要给我生一大堆儿子…” “为什么不是一大堆女儿…” “因为我不想女儿像你…” “像我怎么样?” “像你那么傻…” “你…” …… …… “你的江湖呢?你不要你的江湖了吗?” “傻丫头,从今往后,我的江湖,就是你啊…” “我不要做你的江湖,我只想做你的妻子…” …… …… “江湖,有什么?” “江湖有你…” …… …… “你为什么肯娶我?” “也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真地要说起的话,也许是那天阳光正好,你又正好穿了一件颜色正好的裙子,我又正好看到了你,又正好多看了你一眼,又正好喜欢上了你…”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正好’?” “傻丫头,因为,你正好就是我的唯一啊…” …… …… 第189章 孟婆汤 夜色阑珊,冷雾凄迷,雨仍未止。 众人已在“百草泉”中站了一整天,也被大雨浇了一整天。 任谁被大雨浇了一整天,身上的湿衣裳又没有办法换洗,他的心情都不会很好,都不会很愉快。 一个人的心情若不是很好,不是很愉快,就难免会抱怨。 现在,虽还没有人抱怨,可众人的脸色却已都不大好看。 毕竟,大家现在不光身体冷得要命,肚子也饿得要命。 玄月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很苍白,他背上的伤口虽已不再流血,却已化脓,流出的也是白中带红的脓血。 可他的人看起来却并不消沉,反倒是神采奕奕的,一双眼里,也泛着寒光。 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大家都很自觉地垂下了眸子,仿佛只要多看他一眼,便会立刻变成一个死人。 玄月俨然已成为这里的王,而王的威严,自然是不容人亵渎的。 可是,却有一个人除外。 这是一个老人,一个在场所有人都不认识的老人。 准确地说,这是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头发花白,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白色的带子,盘在脑后。 老太婆身上穿着的,也是一件花白破烂的花裙子,只不过,这条花裙子已不能被称之为一条花裙子,确切地说,应该是一条“泥裙子”。 因为,本该是一条漂亮整洁的花裙子上已满是泥污,本该是一朵朵靓丽素雅的小花,已变成了一朵朵肮脏丑陋的泥花。 可老太婆看来却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开心,因为,她的一张已老得几乎没有牙的嘴,还在咧着,咧得很大,咧得越大,笑得越开心。 在大雨的侵袭下,她本就佝偻的身躯,看来已更加渺小,一根破烂腐朽的木制拐杖,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使她看来便像是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睡莲。 只不过,是一株已枯黄的睡莲。 “卖汤了…解忧消烦的汤…” 她的声音听来也是那种粗哑暗沉的,便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母鸭,在“咿呀”怪叫着。 众人不觉循声望去,老太婆便也迎着众人的目光,晃了晃她提在手里的竹篓。 竹篓里果然有汤,新鲜的汤,新鲜的汤正冒着热气,还散发着一股幽香。 众人的喉结便都不由得一动。 毕竟,任谁在这样的天气,遇到一个卖热汤的老太婆,都会觉得格外的亲切,若是也能喝上这样的一碗热汤,估计更会感到格外的温暖。 况且,这汤的味道闻起来也并不差。 因此,已有人在询问汤的价格。 “老太婆,你的汤怎么卖?” “一文一碗…” 老太婆的语气也和她的人一样,都是颤颤巍巍的,好像一不小心便会断了气一样。 “好!给我盛一碗!” “好…” 老太婆已轻轻地放下了她的竹篓,然后从竹篓里拿出一个大碗,一只大勺,和一个装汤的罐子。 “老太婆,你的汤真地能解忧消烦?” 又有人再问。 老太婆缓缓地抬起了头,微笑道:“那是当然…” 可那人却有些不依不饶,又道:“可我的烦恼很多,一碗汤怕是不够…” 老太婆皱起了眉,道:“不论你有什么样的烦恼,有多少烦恼,只消喝我一碗汤,保证你再无烦恼…” “那好,给我也来一碗!” “好嘞…” 老太婆一边拿碗盛着汤,一边在笑。 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因为,她的一张嘴,几乎已咧到了耳朵上。 很快地,两碗汤便已盛出来。 两碗冒着热气的汤。 两碗热汤,两枚铜板。 买汤的人已端起了碗,已一口饮下。 热汤下肚,在这样的天气下,简直比两碗烈酒还要来得爽利。 两个人已忍不住,打了个舒服的饱嗝。 接着,他们便都拔出了刀。 刀光闪亮,他们的一双眼,更闪亮。 两把闪亮的刀,已指向玄月。 两双闪亮的眼,也已都盯着玄月。 看来,这两碗汤已给了他们无限的活力与自信,无限的,能够打败玄月的活力与自信。 玄月冷冷地看着他们,眼里满是蔑视与威严。 忽然,老太婆又将目光转向了玄月。 “道长,你想不想要喝一碗热汤…” 玄月闻言,慢慢地将目光转向老太婆,盯着她看,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老太婆的一张老脸都已泛上红晕,呼吸都已变得微微有些急促,玄月方才移开了目光,轻轻地说道:“我不喝…” 老太婆这一次竟然没有多话,只是很快地合上了竹篓盖儿,看样子,就像是要着急逃跑。 可她的人还没有跑出去,人群之中,便已有人“啊”地大叫了一声。 紧接着,众人便眼睁睁地看见,有两个人倒了下去。 正是刚刚喝完热汤的那两个人。 倒下去的两个人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汤里有毒!” 众人将惊惧的目光移向那个老太婆,却见,不知何时,老太婆已来到了那两个被她毒死的人的身前,正在喃喃自语,说着些什么。 众人屏息凝神,就听见老太婆幽幽地说道:“喝了老婆子的汤,可以解忧消烦,这下子,你们总该相信了…” 老太婆说得的确没有错,死人也确实是没有烦恼的。 老太婆笑着,“咯咯”地大笑着,笑得一张老脸都已皱成了一团,便像是一朵风干的菊花。 “阿兰,没想到,你还活着…” 忽然,老太婆刺耳的奸笑声戛然而止,众人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了一个人,看向了一个本该与老太婆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这个人,是玄月。 玄月的一双眼里满是悲悯怜惜,那双眼,那种眼神,众人只有在失恋的情人身上,才看到过。 老太婆又低下了头,良久,方才幽幽地说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玄月苦笑一声,道:“这些年,我又何曾忘过…” 老太婆闻言,竟露出了一种少女般的娇羞,道:“你本该早就忘了…” 玄月长叹一声,道:“他还好吗?” “他”,这是一个玄月一生都不愿提起的名字,即使他已出家多年,身心两忘,可这段红尘往事,却仍是他看不透也解不开的心结。 老太婆道:“他死了…” 老太婆在提起“他”时,并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就好像是在说着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人。 可只有老太婆和玄月知道,“他”对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 玄月闻言,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笑道:“想不到,他竟然也会死…” 老太婆也笑了,笑着说道:“他也是人,是人,又岂会不死?” 接着,老太婆又淡淡地说道:“况且,想要他死的人,本就有很多很多…” 玄月道:“他是如何死的?” 老太婆道:“被我杀死的…” 老太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只闪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悲伤,随即,便被冷漠替代。 玄月显然一惊,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已有些颤抖,道:“为什么?” 老太婆冷冷道:“每个人都会犯错,只不过,有的人犯的错误大些,有的人犯的错误小一些,可一个人,不论犯了什么样的错误,都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玄月已忍不住问道:“他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 老太婆脸色阴沉,道:“他犯了一个我最不能容忍的错…” 玄月面色恍然,显然是已猜到,“他”犯的是什么错误。 玄月道:“你后悔吗?” 老太婆又低下了头。 玄月虽没有说,可老太婆也已猜到他问的是什么。 良久,老太婆喃喃道:“我不后悔…” 玄月的目光霎时一黯,他的整个人,也像是失了魂,丢了魄一样。 “你怎会变成这样?”玄月轻声道。 “我本该是什么样?”老太婆反问道。 玄月说不出话了。 的确,她是什么样子,本就与他毫无干系,便是她现在立刻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必为她落一滴眼泪。 玄月不禁仰起头,长叹一声,道:“孟婆汤,解忧消烦的孟婆汤,是不是真地可以解忧消烦?” 老太婆的嘴已又咧到了耳朵上,“嘿嘿”地冷笑道:“你想试一试?” 玄月道:“可我还想再多看看你…” 老太婆又不说话了。 玄月又道:“想不到,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孟婆’,竟会是你…” 玄月话音刚落,人群哗然。 孟婆,一个曾经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想不到,她竟然还活着。 孟婆叹道:“这世间想不到的事,本就有很多很多…” 玄月也叹道:“便正如,在我有生之年,竟还能遇到你…” 孟婆道:“旧人相逢,本就是一件需要缘分的事情,缘分到了,纵使相隔万里,也还是会再相见的…” 玄月道:“你还是这般相信缘分…” 孟婆道:“我的孟婆汤,本就是给有缘的人喝的…” 玄月道:“对于你而言,我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与你有缘的人?” 孟婆道:“不算…” 玄月的目光又是一黯。 孟婆接着又道:“我也没有想到,你现在竟然已是一派掌门…” 玄月道:“人总归还是要向前走的…” 孟婆道:“我也一样…” 玄月道:“我听闻孟婆早已退出江湖多年…” 孟婆笑道:“你听到的消息并不假…” 玄月淡淡一笑。 孟婆又道:“我也听闻终南阁玄月发现了蓝麒麟…” 玄月笑道:“你听到的消息并不真…” 孟婆也是淡淡一笑。 玄月又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孟婆道:“我并不想要杀你,我只是想要带走两个人…” 玄月冷冷道:“带走哪两个人?” 孟婆一指陷于“百草淖”中的黑袍人与白袍人,道:“此二人乃是我圣月神教的人…” 玄月道:“所以,你便要带走他们…” 孟婆道:“没错。” 玄月道:“你也是圣月神教的人?” 孟婆道:“是。” 玄月道:“如果我不让你带走他们,你会怎样做?杀了我?” 孟婆摇摇头,道:“我杀不了你…” 玄月淡淡道:“杀不了我,就带不走他们…” 天气忽然变得很冷,天空中竟然已有雪花飘下。 现在虽是初秋,可还远远没有到该飘雪的时节。 孟婆抬头望天,她的眼中已陡然闪过一道精光。 她又低头,看着玄月,神色间竟满是悲悯与同情。 孟婆幽幽地说道:“我虽杀不了你,可总有人能够杀得了你的…” 第190章 后人心中的传奇 孟婆说得并没有错,这世间也绝不可能有杀不死的人。 现在,能够杀死玄月的那个人,已经来了,从天而降。 伴着漫天的飞雪,在众人的注视惊呼下,她的人,也如一片雪花般,袅袅婷婷,从天而降。 她是个女人,毫无疑问地,她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即便她的一张脸,已被一块白色的纱巾蒙住。 可美人的美,却绝不仅仅会是一块纱巾,便能够挡得住的。 可她的人又的确太冷,冷得便如腊月的冰河,冷得教人只消看上一眼,便会忘记了呼吸。 可她又的确太美,美得便如月里的嫦娥,虽说众人都未曾亲眼目睹过嫦娥仙子的风采,可众人觉得,高踞于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也就该是她这般模样的。 一样地清幽冷漠,一样地,不食人间烟火。 孟婆已单膝跪下,头垂得很低,道:“恭迎少主!” 孟婆是圣月神教的人,少主,自然也就是圣月神教的少主,圣月神教的少主,当然就是冷幽玉。 冷幽玉淡淡地看了一眼孟婆,神色间没有丝毫变化,她又淡淡地看了一眼众人。 每一个被她注视过的人,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寒冷,一股由内而外的寒冷,都会不自觉地打个寒噤。 玄月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冷幽玉,他当然更不可能认识她。 玄月道:“你是何人?” 冷幽玉冷冷道:“杀你的人…” 她的话,也如她的人一样,寒冷彻骨。 玄月一笑,道:“你很有自信…” 冷幽玉道:“我也很不喜欢废话…” 玄月道:“我就在这儿…” 冷幽玉道:“在这儿等死?” 玄月道:“你也很狂妄…” 冷幽玉道:“狂妄也是要有资本的…” 玄月道:“我也很有资本…” 冷幽玉道:“可你看起来并不狂妄…” 玄月轻叹一声,道:“我已老了,一个老人,早已没有了少年热血般的激情…” 冷幽玉冷冷道:“一个老人,没有激情,却也可以狂妄…” 玄月道:“我虽已是一个老人,可我也只在该狂妄的时候狂妄…” 冷幽玉道:“现在难道还不是你该狂妄的时候?” 玄月道:“不是…” 冷幽玉道:“你本该狂妄的,至少你现在还有这样的机会…” 玄月道:“这样的机会,我还有很多…” 冷幽玉道:“在今天以后,就没有了…” 玄月道:“年少轻狂没有错,可年轻人,总归还是要谦逊一些的…” 冷幽玉冷笑道:“谦逊?那不过是弱者的托辞…” 玄月笑着,大笑着,他的头发和胡子虽已满是雪花,虽已变成了白色,可他的人,看来却像是一个精神抖擞的白头老翁。 玄月还没有笑完,他的剑,便已飞出,闪电般地飞出。 冷幽玉的人果然也如她的名字一样,冷酷,冷静,她的人,甚至都没有动一下,一张绝美的脸上,挂着冷笑。 她的右手一挥,只轻轻地一挥,便卷起一阵劲风,无数的雪花,夹杂在其间,如一条银色冰龙般,向着玄月席卷而来。 玄月的剑太快,这条冰龙更快,快到玄月已来不及反应,只得硬抗。 刹那间,剑光消散,冰龙沉寂。 一切便如从未发生过一样,只余片片雪花随风飘散…… 玄月已倒在漫天飞雪中,鲜血已染红了他身下的雪,红得便像是一匹赤练色的红缎子。 冷幽玉已踏着雪,身子飘出三丈开外,她的头,甚至都没有回一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能够一招将玄月打败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他们本以为,也不会有。 李梦龙也惊呆了,他以前见过很多人出手,也曾亲眼看见过很多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可像是今天这样,出手这般狠辣,这般致命的,还是生平头一次见。 李梦龙总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既熟悉又可怕,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可他偏偏又想不起来, 于是,他的一双眼,便紧紧地盯着冷幽玉,看得已出了神,丢了魂。 如果一个人一直被另外一个人注视着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会有感应。 冷幽玉便已回过了头,可她的头刚刚转过来,目光刚刚与李梦龙的目光相触,她的整个人,便如触电一般,猛地哆嗦一下,险些自半空之中坠落。 此刻,她已没有了广寒仙子般的冷傲,她的整个人,便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梦…梦龙…” 她的嘴里,已不自觉地,喃喃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接着,她的整个人,便像是一尊石像般,矗立不动。 可她的反应终归还是快速的,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人,早已如一支离弦之箭,倏忽间,便已没有了踪迹。 她本是胜利的那一个,可她的离开,却更像是一个已打了败仗的人。 她是逃跑了的。 李梦龙当然没有认出她,一个人,总是会对某一个人,某一项事物,产生一种似曾相识,却又无可名状的感觉。 此刻,李梦龙的心中,便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 …… 此刻,雨已停,雪已融,风已息,八百里荒草原中,便只剩下一群凌乱的人,和一具刚刚变冷的尸体…… 李梦龙望着天边渐隐渐现的一弯浅月,忽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事叹息,或者,是在为什么人叹息。 也许在这世间,他要叹息的事,本就有很多很多,要叹息的人,也有很多很多。 有的事,他亲手做过,或是亲眼见别人做过。 有的人,他认识,或者根本就不认识。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有的事,注定要成为回忆。 有的人,也注定要成为传奇。 便如李缘,便如悟缘长老,便如萧白素,便如烈九州,便如樊天猛,便如铁梅花,便如北骆天,便如北袈裟,便如玄月…… 他们都是注定会成为传奇的人,成为前人眼中的回忆,成为后人心中的传奇…… 在这个天下,胜者为王,败者做寇,人命,本就是再廉价不过的东西,甚至都不如一坛子酒,不如一块金子,不如一个漂亮的女人。 可在这个天下,人命又是最值钱不过的东西。 因为,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丢了,便就丢了,想要再找回来,已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是要平淡如水的一生,还是要昙花一现般的刹那激情,这本就是一道极难处理的选择题,答案自然也就是因人而异。 平淡如水,也未尝不好。 昙花一现,便也未必逍遥。 人生在世,命,可贵,可却也有比命更可贵一千倍,一万倍的东西。 不懂的人,给他一千两金子,他也不愿换。 懂的人,只消给他一坛子酒,或者是给他一个拥抱,他便会心甘情愿地将它拿出来。 命,真地有那么重要吗? 命,真地有那么重要! 有,比命还要更加贵重的东西吗? 有,比命还要更加贵重的东西! 你的命,值吗? …… …… 第191章 绿袍人 昔日繁华,终将落幕。 传奇不死,却也只能够活在我们的心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生百年,谁人又不是匆匆过客? 渺小之如沧海一粟,漂泊之如一叶浮萍。 粟米无刚,浮萍无根。 人,本就是很脆弱的,一柄剑,一把刀,甚至是一只匕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 人,又是很刚强的,繁衍千年,天灾,人祸,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肆无忌惮地,侵袭着人类。 与自然抗争,与野兽争地,与同类相残杀。 人类的繁衍史,便是一部血淋淋的屠杀史,屠杀异类,屠杀同类,甚至,以此为乐。 可人终归还是难免一死,强如扫平八荒六合,一统天下的秦始皇,也终究还是成为了莽莽荒原之下的一捧黄土罢了。 这本就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情。 可这,也本就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玄月的武功虽高,智谋虽强,可他终究还是未曾达到始皇帝的高度。 所以,他也终究难逃一死。 生,死,本就是一个人必经的一场轮回。 你可以说,它是一场早已知道结果的游戏,可你却不能中途放弃。 因为,游戏的乐趣,本就不在于结果,而是享受过程中的刹那光华,光华流转,便如一颗颗星星般,成为人这一生之中,久难忘怀的回忆。 玄月的一生,并不平坦,少时历尽磨难,中年勾心斗角,晚年又为权力所惑,终至断送了性命。 可玄月并不后悔,他已活到了这个岁数,能够活到这个岁数的人,早已能够看透许多事,可看透和悟透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看透,是认清。 悟透,是放下。 玄月虽已看透,可终究还是没能悟透。 能够看透,已是不易。 只有圣人才能够悟透世事。 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是事事都能悟透,事事都要清净无为,那人这一生,岂非会过得很无聊?岂非会失去了很多乐趣? 玄月注定不会成为一个圣人,他的经历,早已决定了他的路,一条并不平坦,充满荆棘的路,一条,只适合玄月自己的路。 一阵风吹过,风中夹杂着雨后木叶的清香。 李梦龙看着玄月一身已被染红的白袍,不知为何,他的一双眼,竟已润湿了。 如果他能早生上三十年,他定会与这个男人,成为朋友。 不是酒肉朋友,而是真正的知己。 盘龙看着李梦龙,久久地注视着,眼中是泛起便再不能平复的涟漪。 人已走了很多,毕竟,玄月已死,众人便也失去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与意义。 便是“百草淖”中的人,也已走了。 有的,是自己“飞”出来的。 有的,是同伴搭救出来的。 李梦龙是来寻找三浮老人的,也就是浮生门的掌门,盘龙的师父。 可三浮老人却像是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自从李梦龙来到终南山的那一刻起,便就没有见过三浮老人。 李梦龙本已打算走,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余光忽然瞥到,在“百草淖”中,竟有一抹深红。 “百草淖”中本应是一摊烂泥,本不该有深红。 所以,这抹深红,定是一个人,这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玉蝴蝶,喜欢穿着红色裙子的玉蝴蝶。 她一动不动,躺在淖中,看她的表情极为痛苦,额头已满是汗珠,似乎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可她却偏偏没有一丝力气,她已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梦龙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玉蝴蝶盯着李梦龙,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一笑,道:“我如果能走,早就走了…” 李梦龙疑惑道:“你为什么不能走?是因为没有人来救你吗?” 玉蝴蝶迟疑了一下,道:“嗯,你如果非要这么认为的话,也不算错,我的确没有人来救…” 李梦龙道:“你没有家人吗?” 玉蝴蝶的眸子一颤,低下头,道:“我的家人,早就已死光了…” 李梦龙的眸子也一颤,缓缓道:“我的家人,也早已死光了…” 玉蝴蝶忽然抬起了头,带着笑,看着李梦龙,道:“可你总归还有他…” 玉蝴蝶的手正在指着盘龙。 李梦龙一笑,盘龙也是一笑。 李梦龙点点头,神情似乎很是愉快,道:“你说得没有错,我总归还是有他的,我总归还是有我的挚友,我的兄弟…” 玉蝴蝶幽幽道:“单凭这一点,你就要比我强很多…” 李梦龙闻言,皱着眉头,神情似乎有些哀伤,他忽然伸出了手,向玉蝴蝶伸出了手,微笑着道:“现在,你总归是好运的,总归还是遇到了我们…” 玉蝴蝶抬起头,看着李梦龙,道:“遇到你们又如何?” 李梦龙道:“遇到我们来救你…” 玉蝴蝶的眼睛忽然已有些湿润,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玉蝴蝶点点头,也已伸出了手。 可是,就在他们两个人的手马上就要碰在一起的时候,玉蝴蝶忽然猛地缩回了手,李梦龙也是一惊,因为,就在玉蝴蝶的手刚刚缩回去的刹那间,便已有一支飞镖闪电般射来,若是玉蝴蝶的手再慢收回片刻,这样的一双美丽纤细的手,便一定会被齐腕削断。 李梦龙已猛地站起身,身子站直的同时,剑也已出鞘,攥在手里。 “什么人?”李梦龙一声大喝。 “不想让你们救她的人…”黑暗中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 “她”,当然指的就是玉蝴蝶。 黑暗中,已走出一人,一个不算很老的人,当然,也不算很年轻。 来人一身墨绿长袍,头发已有些花白,脸上皱纹不算很多,一双闪着精光的双眼,滴溜溜乱转,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 绿袍人站在月光明亮处,盯着李梦龙,看了很久很久,看得愈久,他脸上的笑容便愈阴险,皱纹便也愈深。 终于,绿袍人开口说话了,他是看着李梦龙说话的。 绿袍人道:“小子,你可还认得我?” 李梦龙闻言一怔,他的确已认不出这人是谁,甚至连一点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都没有。 因此,他也是很老实地摇了摇头,道:“不认得。” 绿袍人的神情看来似乎已有些恼怒,他喃喃自语,道:“你本该记得我的…你本该记得我的…” 此刻,站在李梦龙身旁的盘龙已忍不住,先开了口,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们本就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凭什么教我们记得你?” 绿袍人闻言,怔了很久很久,一双眼呆滞不动,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忽然,绿袍人抬起了头,盯着盘龙,目光阴冷而狠毒。 那种眼神,便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看到,都会感到不寒而栗,都会忍不住地打个哆嗦。 盘龙的武功虽高,可他终究也还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他也被那种眼神吓得倒退了一步,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绿袍人将目光移向李梦龙,微笑着,笑容阴森而恐怖,说道:“不要着急,我现在就帮你想一想…” 说罢,他的人一晃,他的人影便已消失了,凭空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便像是从来也未曾出现过一样。 深夜的“百草泉”,静得可怕,周围已听不到一点动静,便是虫蝉鸟鸣,都已听不到一丝一毫。 可是,李梦龙深知,绿袍人是一定不会走的,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捞到一点好处,他是断断不会走的。 果然,李梦龙的猜测并没有错,绿袍人真地没有走。 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站在了李梦龙的面前,绿袍人的手里,甚至已捏起了李梦龙的一根手指。 李梦龙双眼瞪大,瞳孔骤缩,他的呼吸几乎都已停止。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看到绿袍人,更没有看到他是如何来到自己的身边的,甚至在他捏起自己的手指的时候,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绿袍人喃喃着,脸上挂着那种可怕的,令人生厌的笑,阴恻恻地说道:“不要急,你很快就会想起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梦龙便已感到自己指间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麻木。 他试图去动那根手指,却已惊恐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再不能令那根手指动上一下。 剧痛,险些使得李梦龙晕厥过去,可他的心里却很明白,自己的一根手指,已被人掰断了,被自己面前的绿袍人,硬生生地掰断了…… 伴随着剧痛的,回忆,也已如潮水般涌来。 现在,他已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一切…… 希望自己想起来的,不希望自己想起来的。 他都已想了起来…… 他当然也已记起,这个绿袍人是谁…… 第192章 脱困 风,还在猛力地刮着,似乎是要撕碎人类的欲望,贪婪,以及一切人性丑恶的地方。 雨,虽已不再下,可雨后的天气却更加寒冷,几乎已有初秋之际,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意味。 李梦龙的额头淌着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下,他本该是不会热得流汗的,可他却的确已汗如雨下。 李梦龙的汗,并不是热的,而是吓的。 任何一个人,在面对着曾经打败过自己,并让自己感觉到深深的绝望,让自己只要一想起来便会手足冰冷,战栗不止的人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流汗。 可李梦龙流的汗,却实在是有些过多了,因为,现在,他不光感到害怕,还感觉到疼,钻心的疼,痛彻骨髓。 如果一个人的手指,被别人硬生生地掰断,估计都会很疼,毕竟,十指连心。 可李梦龙除了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之外,却也别无办法。 因为,他实在是不会接骨的手法,盘龙也不会。 所以,他也只得委屈着自己的那一根手指,耷拉在那里,如一根霜打的茄子一样。 绿袍人还在笑,他的笑声已更大,李梦龙流的汗越多,他笑的声音便越大。 可盘龙却是笑不出的,因为,他的一柄剑已凌空飞刺出去。 盘龙在想要杀人的时候,是从来也不会笑的,如果他在杀人的时候,忽然笑了,那只能证明,这个人,他并不想要杀死。 现在,盘龙并没有笑,因为,在他的眼里,绿袍人早已是一个死人。 可绿袍人却并不想要死,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 所以,当绿袍人的一只手已紧紧地攥住剑锋的时候,盘龙的眼里,便只有惊骇与恐惧。 绿袍人仍在不住地冷笑着,他的攥着剑锋的一只手,只轻轻地一用力,便已将盘龙,连人带剑,一起丢了出去,正好丢在李梦龙的脚下。 盘龙躺在地上,他的肋骨至少已断了三四根,嘴角已有血迹,可他仍旧挣扎着,倔强地,坐了起来,一双狼眸,紧紧地盯着绿袍人,那样子,便也像极了一头凶狠嗜血的狼。 盘龙拄着剑,想要再站起来,可他尝试了四五次,却仍旧跌坐在地。 他已有些懊恼,不觉加大了力气,可也只是在白费力气。 直到李梦龙的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拄着剑,坐在地上,看着李梦龙的眼,李梦龙却没有看他。 从头至尾,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可盘龙却忽然笑了一下,微笑着的同时,便已将剑收了回去。 李梦龙还是没有看他,只是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便走了出去。 几秒钟过后,李梦龙已站在了绿袍人的面前。 绿袍人看着李梦龙,“嘿嘿”地冷笑着,道:“小子,怎么?你还想要再断一根手指?” 李梦龙看着他,慢慢地说道:“我有十根手指,只不过才断了一根而已,我还有九根,不怕再断一根…” 绿袍人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忽然鼓起了掌,边鼓掌边笑道:“好,好,好小子,看来,我不让你再断一根手指,好像还不能让你满意…” 话说完,绿袍人的人,便已又凌空消失了,等到他再出现时,李梦龙的手指果然又断了一根,还是被硬生生地掰断的。 李梦龙闷哼一声,还是没有叫出声来,他盯着绿袍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现在我还有八根…” “嘣!” 李梦龙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一根手指,已又被绿袍人硬生生地掰断了。 李梦龙脸胀得通红,他的衣襟早已湿透,却仍旧倔强地说道:“现在还有七根…” “嘣!” “嘣!” “嘣!” 绿袍人已被气得发昏,心头火起,竟一口气掰断了李梦龙三根手指。 手指折断的清脆响声,令玉蝴蝶和盘龙的心都随之一紧。 他们的眼中,已有泪光。 李梦龙的身子栽了几栽,晃了几晃,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倒下,只是一口心头血,却是再也忍不住,喷了出去,喷了绿袍人一身。 李梦龙看着绿袍人,他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可他仍旧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他说道:“现在…我还有…四根…手指…还能够…” 下面的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因为,绿袍人已气得大吼,吼声震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坏我的事,你可以走了,今天,我不杀你,你快走!” 李梦龙闻言,忽然咧开嘴,笑了,一张血盆大口,笑声无言而恐怖,道:“我不走…” 绿袍人一怔,接着,猛地转过身,一双碧眼,死死地盯着李梦龙,吼道:“你不走?你是傻子吗?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李梦龙笑道:“我不怕…” 绿袍人闻言,原本熠熠放光的一双眼,便已瞬间变得昏暗,没有了光采。 毕竟,任谁在面对着一个不怕死的人的时候,都会变得毫无办法,一点辙也没有,便是平时再有办法的人,都会变得没有一点办法。 绿袍人的情绪已平复下来,他真地很好奇,一个人,宁肯去死,也不愿放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所以,绿袍人已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他是在问李梦龙为什么不愿走?为什么,不怕死。 李梦龙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我走了,你会对她做什么?” 李梦龙嘴中的“她”,指的当然就是玉蝴蝶。 “当然是做一些,男人该做的事…”绿袍人的眼里,已泛起一阵光芒,一阵淫秽的光芒。 李梦龙道:“你本可以先杀了我们…” 绿袍人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有血性的男人,不该这么样地死,我也不会让他这么样地死…” 李梦龙道:“有血性的男人,应该怎么死?” 绿袍人仰起头,望着星空,幽幽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逍遥江湖,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劫富济贫…” 李梦龙看着绿袍人,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很有侠士风范的人…” 绿袍人也笑道:“一个男孩子,总会做些稀奇古怪的大侠梦…” 李梦龙幽幽道:“现在,你还做梦吗?” 绿袍人一怔,又一笑,笑容中有些酸楚,道:“我已老了,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早已不做梦了…” 李梦龙道:“你的梦,还打算做吗?” 绿袍人长叹一声,又一笑,道:“不打算了,做梦,本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劳神又费力,我现在更看重现实,真实,可以触碰,有安全感…” 李梦龙道:“人若是不做梦,活得岂非会很无趣…” 绿袍人凄然一笑,道:“再残酷的现实,也总好过美梦醒后的凄凉,萧索,无助,绝望…” 李梦龙笑道:“我也不喜欢做梦…” 绿袍人看了李梦龙一眼,没有说话。 有时候,有些人,一个眼神,便已足够了,本就不必多说些什么。 绿袍人已转过身,向着“百草淖”中的玉蝴蝶走去。 李梦龙神色一变,忙问道:“你要做什么?” 绿袍人头也没回,道:“做男人该做的事…” 李梦龙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绿袍人阴恻恻地一笑,甚至都没有理他。 玉蝴蝶一张冷冷的脸,一双冷冷的眼,正在冷冷地,盯着绿袍人看。 绿袍人的一只手已伸出,已要碰到玉蝴蝶的手。 忽然,一股奇异的香气袭来,充盈在天地间。 伴随着香气而来的,还有漫天的花雨。 无数的花瓣自空中落下,像极了无数片飞雪。 随着花瓣落下的,还有五个人,一人在前,四人在后。 五人犹如天仙般,从天而降。 玉蝴蝶的面色一喜。 绿袍人的面色却一悲,脸已白了。 “姐姐…” 玉蝴蝶的话还没有说出,泪,却已先流了出来。 她毕竟只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在最困苦无依的时候,总是会格外地想念自己的亲人的,若是能够在这种时候,见到自己的亲人,也是定然会喜极而泣的。 碧姬在前,音绝,玉楼,诗谙,柳挪,四人紧随其后。 “妹妹,姐姐来晚了…” 碧姬一张脸虽蒙在薄纱之下,可她的一双眼,却如寒星灿灿,比之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也是不遑多让。 李梦龙并不认识她们,可他却已看出,她们是玉蝴蝶的亲人,所以,他在微笑一下过后,便晕了过去。 而绿袍人,见势不妙,打从碧姬落地的那一刹那,便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 …… 玉蝴蝶终于得救了…… 第193章 喝汤 凉风习习,细草香闲,轻抚着人的脸。 当李梦龙醒过来的时候,天色仍旧是昏暗的,天上繁星点点,一条银河横贯天际,便如一柄巨大的剑,一柄能够斩天的剑,将天斩成两半的巨剑。 李梦龙是躺在百草荒原之中的,草叶的露珠滚下来,润湿了他的脸,露珠很凉,也使得他原本很迷糊的脑袋,清醒了些。 李梦龙微微侧头,便又瞥见了那一抹深红,如一条赤练的红绸。 那抹深红,是一个女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此刻,女人正用一双温柔似月凉清水的眼,盯着李梦龙看。 李梦龙已经很久没有被一个女人,这么样盯着看过了,更何况,还是一个这么美丽动人的女人。 他的脸已红了,忙侧过了头,不敢看她。 玉蝴蝶的一双美目中,已带了些笑意,同时,还有些好奇。 “谢谢你…” 玉蝴蝶的声音,也如她的一双眼一样,温柔,多情,简直可以柔媚到骨子里去。 李梦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道:“不…不用…客气…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说着,李梦龙已垂下了眼眸。 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做,非但什么都没有做,还被别人掰断了六根手指。 李梦龙忽然想到了自己被掰断的手指,便不自觉地动了动,立刻,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疼得他又打了个寒颤。 可他却很高兴,因为,他的手指竟然还可以动,虽然,依旧痛得要命。 “你的手指刚刚才被接上,还要再恢复一阵子,才可以动…” 玉蝴蝶温柔的话语传来,与此同时,一只温暖柔滑的手,也已搭在了李梦龙的手上。 李梦龙全身的肌肉忽然缩紧,身上的汗毛都已直竖了起来。 李梦龙猛地将手抽出,他的一张脸,已变得更加红了,便如一颗熟透的红苹果。 玉蝴蝶眼中的笑意更浓,也更加温柔地注视着李梦龙。 李梦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心绪,道:“我的手,是你接好的?” 玉蝴蝶闻言,点了点头,道:“没错,是我接好的,感觉如何?” 李梦龙抬起了手,看了看,白色的绷带,还有红色的血。 李梦龙笑了笑,道:“还不错,还可以动,多谢…” 玉蝴蝶笑道:“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 李梦龙道:“我并没有做什么…” 玉蝴蝶没有再说什么,却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李梦龙仰起头,似乎是在思索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良久,方才幽幽叹道:“十五岁…” 玉蝴蝶明显一惊,道:“十五岁就出来闯荡江湖,你的家人呢?” 李梦龙苦笑一下,道:“我没有家人…” 玉蝴蝶疑惑道:“没有家人?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家人?” 李梦龙眨了眨眼,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道:“我的家人,都死了,我还有一个妹妹,也失踪了…”说罢,他便闭上了眼,泪水却已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玉蝴蝶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良久,李梦龙忽然睁开眼,看着玉蝴蝶,道:“你有家人吗?” 玉蝴蝶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目光呆滞,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早已没有家人…” 说罢,她忽然又笑了,一颗泪珠便随着她的微笑滑落。 玉蝴蝶笑着说道:“不过,我现在还有姐姐,还有妹妹,她们都是我的家人…” 李梦龙盯着玉蝴蝶,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他笑了出来,是很细微而开心的笑。 他笑着说道:“你真幸运…” 玉蝴蝶道:“你也不必感伤,你虽已没有了家人,可你却有一个好朋友…” 说罢,她一指身后。 李梦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少年。 少年的白色长衫,在白色的月光衬托下,便如蒙上了一层雪,染上了一层霜,纯净,洁白,纤尘不染。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盘龙。 盘龙的手里,正端着一锅刚刚熬好的汤,汤很香,教人一闻,便想要流口水。 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一只刚刚烤好的兔子,兔子肉也很香,教人一闻,便直咽口水。 盘龙见李梦龙已醒,高兴得险些将手里的汤锅扔在地上。 “我刚刚捉了两只兔子,一只给你炖了汤喝,一只给你烤了,正好赶上你醒了,给…” 盘龙说着,便兴奋地将手里的汤锅和烤好的兔子肉递了过来。 汤锅还没有被动过,烤好的兔子肉也很完好,都还没有被人动过。 李梦龙看着盘龙,他忽然觉得,盘龙的笑容,便是这天底下最美好,最纯洁的东西,在皎白月光的映衬下,甚至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玉蝴蝶笑了,忽然站起身,冲着李梦龙和盘龙说道:“你们先聊,我去四周转转…” 盘龙忙道:“先吃完兔子肉再走…” 玉蝴蝶已走远了,风中传来她的声音,道:“我不吃了,我还不饿…” 说罢,她的人影便已消失在莽莽荒原之中,一点声音也没有传来。 盘龙已坐在李梦龙身边,李梦龙也已挣扎着坐了起来。 李梦龙看着盘龙,盘龙也在看着李梦龙。 李梦龙忽然道:“你有没有酒?” 盘龙道:“你是要自己一个人喝酒?” 李梦龙道:“和你,咱们两个人一起喝酒…” 盘龙道:“你现在还不能喝酒…” 李梦龙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喝酒?” 盘龙一指李梦龙的手,道:“什么时候,你手上的那玩意儿拿掉了以后,什么时候,我陪你喝酒…” 李梦龙闻言,二话没说,便开始拆绷带,眨眼之间,便已拆完。 李梦龙道:“现在,我们两个人,喝酒…” 盘龙的眼睛已有些润湿,道:“可我们没有酒…” 李梦龙低下了头,道:“那如何是好?” 盘龙也低下了头,道:“那如何是好?” 忽然,李梦龙抬起了头,指着汤锅,道:“没有酒,我们就喝这个…” 盘龙一愣,道:“喝这个?喝汤?” 李梦龙道:“没错,喝汤…” 盘龙面露难色,道:“可这汤,不是酒,没有酒味儿…” 李梦龙道:“你喝酒,是为了什么?” 盘龙道:“为了陪兄弟喝酒…” 李梦龙道:“现在,兄弟想让你,陪兄弟喝汤,你愿不愿意?” 盘龙的眼中忽然已闪起了光,道:“我愿意!” 李梦龙大笑一声,道:“好!来!” 说罢,李梦龙举起汤锅,猛地灌了一口,而后长吐出一口热气,大喝一声,道:“痛快!” 盘龙也大笑一声,接过汤锅,猛地灌了一口,汤锅放下,打了个舒服的饱嗝,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亦大喝一声,道:“真他娘地痛快!” 一锅汤,两个人,两个朋友,两个兄弟。 玉蝴蝶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之上,嘴角带着笑意,看着他们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猛灌兔子汤。 她忽然已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生错了女儿身,要不然,她一定会飞下去,坐在他们身边,与他们豪“饮”一番。 明月正中。 李梦龙与盘龙已互相依偎着,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香。 他们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就像是真地刚刚才喝完烈酒一样。 他们的表情也都很满足,便像是刚刚喝的那坛子酒,是八十年的女儿红一样, 他们已出生入死过多次,他们已是不折不扣的兄弟,不折不扣的亲兄弟…… 喝酒,喝的从来都不是酒,而是人。 人对了,喝的便是白开水,雨水,兔子汤,也一样会醉,一样会感到畅快,一样会感到,满足…… 因为,有兄弟…… 第195章 慈无长老 浮生门…… “魏何!你要做什么?” 浮生门内,枯阁前,人影幢幢,战马高嘶。 每一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紧张,眼睛里也都充满了恐惧,面色微红,呼吸急促,一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武器。 此刻,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在望着同一个方向,都在望着,同一个人。 ——魏何 浮生门的长老,四御长老中的一位。 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浮生门内,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而他生性孤僻,也很少与人说话。 此刻,魏何手持长剑,剑还是雪白干净的,还没有染血。 可众人却丝毫也不怀疑,只要他的剑一出,便一定会有一个人倒下去,死在这里。 他的剑,也早晚都会染血。 “为何?为何?你问我为何?我问你,阿无又犯了何错?她又是为何?” 魏何的表情狰狞,他的身子,已在不住地颤抖,他的剑,亦在不住地颤抖,教人忍不住地去想,也许下一秒,他的剑就会飞出去,就会有一个人死在他的剑下,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十年了,没想到,你还是忘不了她…”说话之人的目光黯然,眼眸低垂,似乎很不愿意提起那个人,提起那段往事。 魏何忽然笑了,是轻蔑的笑,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癫狂的笑。 不过,任谁都听得出来,那是满蕴着悲伤绝望的笑。 魏何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流到他的嘴里,流到他的胃里,流到他的心里。 眼泪的味道是苦涩的…… “莫说十年,便是再多上十年,再多上五十年,再多上一百年,我也不会忘了她…” 魏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过来,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字字珠玑,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 世人所谓痴情,多情,多情自古伤离别,说的,恐怕就是魏何这样的人…… “魏何!你醒醒!阿无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多生出这许多执念?”说话的是一个鹤发苍颜的人,鹤发苍颜的人手里,也提着一把剑,只不过,他的剑,并没有出鞘。 看来,他还并不想要与魏何为敌。 “师父,你莫要多管闲事!阿无没有死,你不要骗我!” 魏何的剑已举起,剑尖对着的,正是慈无长老。 “我有没有骗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放下剑,趁着掌门不在,放下剑,我们还是师徒,我们还要在一起喝酒…”慈无的目光温和炯然,他甚至张开了双臂,向前走了一步,用自己的胸膛,去迎着魏何的剑尖,走了过去。 “开弓焉有回头箭?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绝不可能再回头,你不要逼我…”魏何的剑已开始颤抖,他的人,也已向后退了一步。 可慈无长老却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脚步不停,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魏何走去,胸膛迎着剑尖,走过去。 “你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魏何一边小声呢喃着,一边向后退去。 “收手…放下剑…我们还是师徒…”慈无的语气温柔如丝竹清泉,便像是一个长辈,在规劝着自己年幼不知世事的孩子一样。 魏何的身子已经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剑,也已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的眼神,甚至已有些涣散,他的意志已经动摇了。 可这些,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忽然,魏何的身子已不再颤抖,他的人,也已猛地站住。 他的目光坚定,坚定中,带着无奈与苦涩。 魏何忽然苦笑了一下,道:“已经来不及了…” 慈无道:“只要你肯悔改,任何时候,都来得及…” 魏何苦笑道:“倘若,我已经将枯阁中的历代掌门,都杀了呢,这样,也还来得及吗?” 慈无的人,还在向前走着,他已经听不到魏何的话,直到剑尖已没入他的身体,阵阵疼痛,隐隐传来,胸前瞬间便被鲜血染红,他方才回过神来。 慈无慢慢地抬起眸子,用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紧紧地盯着魏何,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就连说出的话,都已有些听不清。 可魏何还是听清了,听清了,便要回答。 魏何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说,我把枯阁中的所有掌门,都杀了…” “啪…” 是一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 打人的,是慈无。 被打的,是魏何。 魏何捂着一边已红肿的脸,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慈无的眼中,却满是悲哀,愤怒,悔恨,以及恨铁不成钢的心痛无奈。 可一瞬后,慈无却忽然连连摆手,一边摆手,一边笑道:“不可能,不可能,枯阁中的掌门,功力深不可测,就凭你,不可能…” 可魏何的表情,看来却丝毫没有笑意,他盯着慈无,一双已有些呆滞的眼,淡淡地说道:“我的确杀不了他们,可他们常年闭关,半步也不曾离开过枯阁,更何况,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是由我负责的…” 慈无的笑声忽然消失了,他的笑容固定在脸上,他的整个人,看起来便像是一只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你下毒?!”良久,慈无爆发出一句呐喊,声震云霄。 魏何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不说话。 有时候,一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代表着这个人默认的时候。 慈无也不再说话了。 良久,他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仰起了头,极力忍住自己眼窝中,将要掉下来的泪水。 又过了很久,他说话了。 慈无笑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高,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从来也没有吃饱过饭的野猴子…” 慈无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比划着。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回忆着一件很是美好的事情,整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眼睛里,也满是幸福的神采。 魏何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可他的眼眶,却已红了。 “后来,我传你武艺,再后来,你长大了,个子变高了,人也很争气,年纪轻轻,便爬到了四御长老的位置,与我平起平坐,你本是最有希望,继承掌门之位的人,说实话,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由衷地替你感到高兴…” 魏何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的人,也已“扑通”一声,跪在了慈无长老的面前。 “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至死难忘,我一定会…” 慈无忽然摆了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 慈无又叹息了一声,道:“咱爷俩好久都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了,今天,在一起喝一次…” 魏何道:“现在?” 慈无道:“现在。” 魏何道:“好,我现在就去取酒…” 须臾,酒已到,已开封。 酒香浓烈,是好酒。 慈无举起酒坛,与魏何对碰了一下,道:“来,喝完这坛酒,我们两人之间,便再无瓜葛,从今往后,我再不是你的师父,你也再不是,我的徒弟…” 魏何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良久,他方才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酒坛,道:“喝过这坛酒,我们便再无瓜葛,容我最后一次,再叫你一声师父,师父!干!” 两个人同时举起了酒坛,也都同时仰起了脖子,同时流下了眼泪,喝的,也都是同样混着泪水的酒,怀着的,也都是同样的一种心情…… 酒喝罢,月已升,天已暗。 黑夜,才是最适合杀戮的场合…… 第196章 师徒对决 黑夜虽黑,可却总有火光能够照亮。 现在,枯阁前虽是一片漆黑,却早已燃起了篝火,不是庆祝的篝火,而是为了取人性命的篝火。 除了慈无长老,浮生门四御五佬皆已到齐。 浮生门三卿长老没有来,毕竟三卿长老不比寻常,除非是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发生,否则,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出面的。 “魏何!你想怎么样?” 浮生门长老之中,有一个人向前踏出一步,手持长剑,拦在了慈无长老与魏何之间。 魏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来人。 慈无长老却先开口了。 慈无长老道:“霓欢长老,你要做什么?” 霓欢长老冷冷道:“清理叛徒,义不容辞!” 慈无闻言,沉默良久,忽地轻叹一声,道:“霓欢长老,不必麻烦你,这是我的家事,还是让我这当师父的,来清理门户…” 霓欢闻言,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他看了慈无一眼,又看了魏何一眼,默默地收起剑,默默地退了下去。 现在,场中只剩下两个人,慈无,魏何。 慈无缓缓地拔出了自己的剑,剑身雪白,剑光森然。 慈无轻轻地抚摸着手中长剑,默默地注视着,眼神深情,便像是在注视着自己昔日的初恋情人。 良久,慈无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魏何,忽然笑道:“我们已有很久未曾切磋过了…” 魏何点点头,道:“已有十年了…” 慈无望了一眼星空,笑道:“十年,过得真快啊…” 魏何也望了一眼星空,道“十年,真快…” 魏何说完这句话,便将目光收回,久久地注视着慈无,眼睛一动不动。 慈无道:“你在看什么?” 魏何道:“十年,我已有十年未曾仔细地看过你了…” 慈无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魏何忽然叹道:“十年,你老了…” 慈无也叹道:“十年,你也长大了…” 魏何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一如你当年救我时那般,永远不变…” 慈无叹道:“可人啊,总归是要长大的,生老病死,没有人能够逃出时间的掌心…” 魏何道:“您恨我吗?” 慈无道:“恨!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可以教会你武功,可以把你抚养成人,可以陪着你,走过一段路,可是,你总归是要一个人上路的,至于到那时,你选择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我没有办法管,也没有权利管了…” 魏何道:“即使这条路,通向地狱,万劫不复?” 慈无道:“即使这条路,通向地狱,万劫不复…” 两人沉默良久,忽然,慈无又道:“或是通向天堂,位列仙班…” 魏何道:“以剑为生的人,注定不会成仙成圣…” 慈无道:“为情所困的人,注定不会以剑为生…” 魏何看着慈无,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尊敬。 魏何道:“我不想与你动手…” 慈无道:“出手,用你手里的剑,用我曾经教你的招式…” 魏何道:“你会输…” 慈无道:“我若输了,就杀了我…” 魏何没有说话,他的剑,却握得更紧了。 慈无道:“也让我看一看,这十年来,你有何长进,是不是辜负了我的苦心,败坏了我的一世英名…” 魏何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慈无长老也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剑,已准备好。 魏何的剑,也已准备好。 篝火燃得更旺了…… 忽然,两道白光闪过,众人不禁闭上了眼。 待众人再睁开眼时,只看到两道人影,两道白光,互相交错,缠绵……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招式。 只不过,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众人几乎已分不清,那是两个人在对决,还是两柄剑在对决。 众人虽看不清,可众人却能够看得见,其中一道白光的速度和力量,比之另一道白光,要弱了太多。 弱的白光,当然是慈无长老的。 慈无已太老,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比不上正当壮年的魏何。 众人虽不愿承认,可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慈无落败,是早晚的事。 不过,魏何似乎并不急于求胜,他的速度虽快,力量虽强,可却总是在最后一刻,教慈无挡下自己的剑。 慈无与魏何两个人,你一招,我一式,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 魏何笑道:“你的剑,灵巧有余,刚猛不足…” 慈无笑道:“你的剑,刚猛有余,灵巧不足,你若是想靠力量取胜,是绝无可能的…” 魏何道:“你若是想靠技巧取胜,没有足够的力量,也是绝无可能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手中的剑,在无言地交锋。 又过了很久,慈无忽然微笑道:“你再也不是那个只要一输给我,就撒泼耍赖哭鼻子的臭小鬼了…” 魏何道:“你也再也不是那个只要一赢了我,就给我买糖吃,哄我开心的糟老头子了…” 慈无笑道:“你若是输了,我还给你买糖吃,免得你哭鼻子…” 两个人说着说着,忽然同时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剑,互相对视着,接着便笑了,哈哈大笑…… 笑声很大,很响,很开心…… 第197章 霓欢长老 一阵风过,战斗已结束。 慈无手中的剑,已飞出去,插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魏何手中的剑,依旧紧紧地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剑身依旧雪白洁净。 慈无笑了笑,摇了摇头,看了魏何一眼,道:“我输了,你现在,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魏何淡淡道:“我杀不了你…” 慈无闻言,表情疑惑地看了魏何一眼,道:“我就在你的面前,只要你抬剑,顷刻间,我便可以死在你的剑下,你为何杀不了我?” 魏何苦笑一下,长叹一声,道:“因为,我下不了手…” 慈无瞬间便怔住了,怔了很久,很久过后,他方才轻叹一声,道:“唉,想不到…” 后面的话,慈无并没有说下去,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懂得。 慈无又接着道:“如果你不愿杀我,便放下武器,我会在掌门师兄面前,与你求情…” 魏何道:“我不会放下武器…” 慈无道:“你的执念太深,就算能够达成心愿,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魏何道:“我只要达成心愿,不要结果…” 慈无道:“好,既然你不愿放下武器,那就,杀了我…” 魏何的瞳孔骤然一缩,道:“师父,您不要逼我…” 慈无道:“我没有逼你,我只是给了你一个选择,放下武器,或者,杀了我…” 魏何道:“我不会杀了您,也不会放下武器…” 慈无道:“好…”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他的人,却已向后飞了出去,待魏何回过神来,慈无的手里,已多出了一柄剑,是方才脱手而出的,他自己的剑。 慈无自己的剑,已横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魏何大吃一惊,道:“师父,您要做什么?” 慈无道:“我只是想给你的选择,再加上一些砝码…” 魏何边向后退,边喃喃道:“师父,您不要逼我…您不要逼我…” 慈无已闭上了眼,似乎是在等着魏何的选择。 可就在慈无的眼睛闭上的那一刹那,魏何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光如白昼,瞬间照亮了夜空。 白光一闪,魏何的人,已消失在原地。 待慈无反应过来,猛然睁开双眼之时,魏何的人,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慈无在魏何的眼中,看到了很多,歉疚,悲伤,羞愧,决绝…… 这些,也是慈无最后看到的一切…… 因为,魏何已举起了手中的剑,狠狠地劈了下来…… 剑光一闪,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慈无只觉一阵眩晕,自己的头,仿佛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变得没有了知觉,不知道一切…… 接着,慈无便真地没有了知觉,真地不知道了一切…… 魏何看着慈无,那种眼神,便正如当年,慈无看着已奄奄一息的自己…… 魏何弯下腰,轻轻地抱起了慈无,他已是那样的轻,轻得便像是一片鸿毛,一片枯叶,魏何甚至几乎已感受不到他的重量。 可在魏何的怀里,他却又像是一座泰山般沉重,压得魏何几乎已喘不过气来…… 魏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着慈无干枯瘦弱的躯体,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向着一个人走去。 那个人,正是霓欢长老。 当魏何将怀里的慈无轻轻地放到霓欢的怀里时,没有人能够看得见,魏何眼中的复杂繁乱的情绪,除了霓欢长老…… 而当霓欢长老自魏何手中轻轻地接过慈无干枯瘦弱的躯体时,也没有人能够看得见,霓欢长老眼中,同样复杂繁乱的思绪,魏何也没有看见,因为,他早已转过身,去拭眼角的泪…… 两个已年逾古稀的老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躺着的那个人,躺在站着的那个人的怀里。 他们本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还在为了生与死,做着无用的纠缠,这真地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 霓欢的眼眶已红,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望着不知已望过多少次的夜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他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慈无当然没有死,魏何当然不会杀了他,当然不会亲手杀了养育自己数十载的师父…… 慈无只是晕了过去,他睡着了,睡得很熟,很香。 一个人,在睡着的时候,才是最快乐的时候,才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因为,现实的无奈,悲痛,在梦境中,都会化为漫天蝴蝶,和无数的蜜蜂,绕着自己,翩翩起舞,指引着自己,去找寻快乐的源泉,生命初始的真谛…… 如果可以的话,魏何真地希望,慈无永远也不要醒来,因为,他不想教自己的恩师,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他相信,慈无梦中的自己,永远都会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个只要一不高兴,便会向他要糖吃的小屁孩…… …… …… 霓欢已命人,将慈无送了回去。 看到霓欢手里的长剑,魏何知道,真正的黑夜,不过才刚刚开始…… 霓欢作为浮生门的执法长老,他的威严,由来已久。 而且,他又是慈无长老最好的朋友。 背叛师门,背叛师父,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霓欢,都不会轻易地放过魏何。 当然,魏何,也从未妄想过,自己会被放过。 霓欢长老道:“你可想好了?” 魏何道:“我早已想好…” 霓欢长老道:“早已想好,背叛师门,背叛师父?” 魏何道:“我只不过,是想求得一个真相…” 霓欢道:“你要的真相,浮生门,给不了你…” 魏何道:“所以,我便自己来取…” 霓欢道:“你应该知道,胆敢反叛浮生门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魏何道:“知道。” 霓欢道:“你已做好准备?” 魏何道:“早已做好。” 霓欢道:“命和真相…” 魏何忽然打断了霓欢的话,莞尔笑道:“我要真相…” 霓欢什么都不再说,对于叛徒,尤其是冥顽不灵的叛徒,他向来很决绝,也向来很不喜欢废话。 霓欢的剑,名为“虹冶”,出鞘便有万道霞光,如彩虹一般,绚烂夺目。 只不过,这柄剑虽然漂亮,杀起人来,却也是毫不含糊,死在这柄剑下的高手强者数不胜数。 魏何只有幸,与霓欢交手过一次,当时,霓欢处处手下留情,可饶是如此,魏何的衣服上,依然多了三十七个洞,还有无数道口子。 这柄剑的锋利,由此,可见一斑。 面对着这样的强者,魏何当然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因为,大意,便意味着死亡。 …… …… 月亮揭开了薄如蝉翼的面纱,露出了一抹羞涩动人的微光,点点微光,正落在霓欢的剑上,助他的剑,更添威势。 微光也落在了魏何的剑上,使他的剑看起来,更加圣洁。 两柄杀人的剑,两个执拗的人。 一个,为求真相。 一个,为护门规。 只有月亮是无辜的,却要看着这样的一场闹剧,不知何时,方能草草收尾…… 不过,或许,这本就是一场注定不会分出结果的战斗…… 赢的输了,输的赢了,谁输谁赢,谁又能,说得清呢? 第198章 下落 月色凄迷,雾也凄迷。 深秋的夜,已有些许凉意,总是很容易泛起浓雾,夜冷,雾更冷。 众人手中的剑,已蒙上了一层薄霜。 魏何的剑,当然也不例外,霜冷,剑更冷。 霓欢的剑,在雾气的氤氲下,便犹如披上了一层细微朦胧的光,更添梦幻。 剑冷,人更冷。 霓欢一双寒目,犹如两颗寒星,冷冷地盯着魏何。 只要魏何稍有动作,他定会一剑将其斩杀,毫不留情。 这是他身为浮生门执法者的职责,更是他多年来早已养成的习惯。 现在,他之所以还没有出剑,是因为他还在等,等着魏何,等着他做出一个选择。 他希望,那将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魏何也在等,只不过,他等的却并不是一个选择,他的选择早已做好,他要等的,是别的东西。 值得魏何等的,一定不会是一件很普通,很平凡的东西,而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一件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在等一个人死。 霓欢并不知道魏何等的是什么东西,他只是以为,魏何还没有想好,所以,他才肯花时间,在这里等。 魏何等的这个人的命,也并不是普通人的命,普通人的命,也根本就不值得他等。 他要等的,是哑奴的命。 哑奴,顾名思义,是一个哑巴。 可他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哑巴,而是一个会说话的哑巴。 会说话的哑巴,也许已并不能被称之为一个哑巴,可他却又的的确确是一个哑巴,因为,他的嘴巴,是说不出话的。 但哑巴却又能说话,非但能说话,而且,说的话,比之大多数人,还要更加清晰,还要更加准确。 而这些,都要得益于,他有一个好肚子。 哑奴的嘴巴虽然天生就不能说话,他虽然天生就没有生出一副好嘴巴,可他却生出了一个好肚子。 因为,他的肚子,会说话。 会说话的肚子,这的确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可这,又的确是一件真实存在的事。 只因为,哑奴会腹语。 哑奴的嘴巴,是从小便哑了的,可他又很羡慕会说话的人,所以,他便拼命地练习说话。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他的嘴巴,依然还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可他的肚子,却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样。 他的肚子,会说话了。 他的肚子不但会说话,而且,还可以模仿很多人说话,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小孩子的声音。 只要是他听过一遍的声音,他便可以原封不动地模仿出来,且惟妙惟肖。 就这样,哑奴便被带进了浮生门。 他进浮生门的任务也只有一个,那便是模仿别人说话。 确切地说,是模仿心怀不轨的人说话,将心怀叵测之人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下来,秘密地告诉霓欢长老,再由霓欢长老出面,剿除异己。 而魏何想教哑奴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哑奴的口中,问出阿无的下落。 哑奴来到浮生门,已有很久很久,浮生门上上下下,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他也一定会知道十年前,阿无的下落。 可魏何也知道,哑奴的嘴巴不光很硬,肚子也很硬。 要想从他的肚子中,问出阿无的下落,一定不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以,他也早已做好,哑奴会死的准备。 因为,他对前去拷问之人的命令就是,若是不说,当场格杀。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一个秘密,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更何况,还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秘密。 哑奴的肚子虽硬,可他的命,却不够硬。 所以,当魏何手下的人回来的时候,魏何便露出了笑容,露出了很满意,甚至还有些洋洋自得的笑容。 魏何知道,哑奴的硬肚子,也变得柔软了。 因为,他的肚子若是还没有变软,那他的脖子,就一定会变得很软。 可魏何手下的人却并没有提着哑奴的头颅回来,这便证明,哑奴的脖子,还没有变得很软。 至少现在,他的头,还很坚实地待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而结果也正如魏何所预料的那般。 哑奴,果然知道阿无的下落。 听到这个消息,魏何几乎已忍不住肋生双翅,飞出去,飞到阿无的身边。 可总有些人,很讨厌,总是挡在他的面前,教他不能够如愿以偿地,去做一些会令自己很兴奋,很迫不及待的事情。 现在,在魏何的眼中,霓欢,就是这样的人。 魏何的目光一凛,两道寒光射出,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霓欢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以为魏何已做好选择。 虽然,这选择的时间,的确颇长了些。 霓欢道:“你可想好?” 魏何闻言,冷笑道:“早已想好。” 霓欢道:“既然已想好,还在等什么?” 魏何道:“等着你来杀我。” 霓欢一愣,道:“你若是已想好,我可以既往不咎,待掌门师兄回来后,饶你死罪…” 魏何却像是没有听见霓欢的话,只自顾自地说道:“我站在这里,等着你来杀我,你若是不来杀我,那我可以杀了你吗?” 霓欢闻言,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说什么?!” 魏何淡淡道:“我说,我可以杀了你吗?” 霓欢喝道:“你敢?!” 随即,霓欢的“虹冶”剑便“铮”地出鞘,发出一道惊天动地的剑鸣。 剑势,便犹如滔滔江水一般,向着魏何压过去。 魏何嘴上虽狂,心中却很清楚。 他知道,霓欢已动了真怒,这一剑,势大力沉,他是绝对不敢硬接的。 因此,他只是虚晃一下,便避过霓欢的剑锋。 可未曾想,霓欢的剑势,不但如黄河水泄,一发而不可收拾,又如涓涓细流,清扬婉转,孜孜不绝。 魏何能够躲得过第一剑,却躲不过第二剑,更躲不过第三剑。 眨眼之间,魏何一件崭新的绿袍,便已变得千疮百孔,聊以蔽体。 魏何又惊又怒,想不到,霓欢老当益壮,年纪愈大,剑势反而愈苍劲沉稳,且后劲绵绵,内力竟是这般恐怖如斯。 魏何的心已凉了,可他又真地很不甘心,他明明只差一步,便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阿无,为此,他苦苦地等待了十年。 难道,今日,到这里,就要前功尽弃了吗? 他当然不甘心,任谁也不会甘心,自己的十年心血,一朝化为乌有。 魏何的眼已红了,身上的长袍无风自动,威压外放,便犹如一阵龙卷风,压得众人喘不上气来。 相较于众人的狼狈,霓欢却显得很是轻松,他身上的白袍,甚至都没有被风刮得飘动一下,他甚至还冷笑了两声,道:“哦?要拿出真本事了吗?好啊,让我也看看你的真本事,希望,你不要给你的师父丢脸…” 霓欢后面说的话,魏何已经一句也听不清了。 因为,他几乎已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现在,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谁胆敢挡在他的面前,他便要杀谁。 他的眼中,也只能够看得见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胆敢挡在自己面前的人。 魏何仰天长嚎,大吼一声。 “杀!” 这一声,竟宛如困兽的嘶吼,垂死前的嘶吼。 接着,他的整个人,便犹如一道红色的闪电般,向着霓欢所在的地方,射了出去。 霓欢也吃了一惊,当然,是很小的一惊。 接着,他便已在冷笑。 霓欢冷冷地看着向自己飞来的魏何,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冷笑一声,道:“入魔了吗?管你是魔是神,看老夫如何给你打回原形…” 说罢,他便站在原地,犹如一块磐石般,稳稳地矗立当场,等着魏何这一剑,等着,魏何的到来…… 第199章 舍生咒 寒夜已深,夜鸦孤啼,便犹如在唱着一支挽歌。 挽歌的主角,当然就是魏何。 因为,现在,他已只能够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温热的血,正在从他的鼻子里,嘴里流出来,可是须臾之间,便已变得寒冷,凝成了块,结上了冰。 魏何的眼睫毛上甚至都已挂上了霜,头发上也已挂上了霜,整个人看起来,便犹如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只不过,是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者。 霓欢的剑,在月光的映衬下,仍是那般绚烂耀眼,甚至于他的整个人,都已变得很是耀眼。 霓欢自上而下,俯视着魏何,冷冷道:“如何?这下,想得如何了?” 魏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声音都已有些颤抖,道:“想…想好了…” 霓欢道:“想放弃了?” 魏何道:“想…杀了你…哈哈哈…” 魏何笑了,开怀大笑,咧开的一张嘴,牙齿都已被鲜血染红。 霓欢摇了摇头,也笑了,笑容中,有无奈,也有决绝。 霓欢缓缓地抬起了剑,剑尖对着魏何的脖子,大喝一声,一剑猛地挥下。 众人只觉一道白光闪过,接着,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因为,这一剑,竟然刺空了。 剑下,本该是魏何的尸体,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 不单众人惊讶,就连霓欢本人,亦是惊讶不已。 他绝不是有意刺空这一剑的,因为,他已给过魏何很多次机会,可是,魏何却并不珍惜。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机会,一个人,理应只有一次,因为,若是机会变得廉价起来,便没有人会去珍惜。 霓欢,是真地已下定决心,要杀了魏何,杀了这个浮生门的叛徒。 可本该死在他的剑下的魏何,现在,却并不在他的剑下。 他的整个人,便像是忽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魏何,到底在哪里? 这不单是霓欢心中的疑惑,更是众人心中的疑惑。 “咳…咳…” 突然,一阵咳嗽声响起,是在枯阁旁的竹林中响起的。 众人齐目望去,只见,自竹林中走出一人。 此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 一边向前走,还在一边咳嗽。 一边咳嗽,还在一边吐血。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像是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他的脚步却又极稳,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 脚印极深,几可没过脚面。 他一共走了三十三步,留下了三十四个深深的脚印,这其间,他咳嗽了六十六声,吐了三回血,几乎每走一步,便要咳嗽两声,几乎每咳嗽二十二声,便要吐一回血。 当他走到霓欢的面前的时候,他的整个人,已在打着摆子,已有些站立不稳,脸色煞白,就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可他的一双眼,看起来却很有精神,神采奕奕,冒着精光,寒芒点点,摄人心魄。 霓欢已张大了嘴,不但他长大了嘴,便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那人。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魏何,本该死在霓欢一剑之下的魏何。 可他现在非但还没有死,反而还能够站起来,还能够站在这里,看着霓欢,用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看着霓欢。 他在看着霓欢,霓欢也在看着他,只不过,他用的是一种嗜血野兽凶残的目光,而霓欢用的,却是一种新生雏燕好奇的目光。 霓欢盯着魏何看了很久,很久,看得魏何都已皱起了眉头,都已有些不耐烦。 “你用了‘舍生咒’法?”霓欢的语气里,有七分惊讶,更有三分悲哀。 “是。”魏何回答得很干脆,因为,他本就没有必要隐瞒。 “你可知,此法的坏处?”霓欢的眼中,已有些不忍与同情。 “知道。”魏何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既然知道,你还敢用?”霓欢的脸已涨得通红,很显然,是怒气勃发,血脉逆行,导致血气上涌所致。 魏何闻言,望天看了一眼,忽然一笑。 笑容中,带着悲凉,带着无奈,还有丝丝暖意。 “我知道,十年阳寿而已…” 这句话,听在众人的耳朵里,简直是无异于五雷轰顶。 十年,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可在魏何的嘴里,这句话,轻描淡写地便说了出来,普通得便犹如说,我今天吃了饺子一样,没有丝毫的留恋与悔恨。 而魏何的整个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安静得便像是在说着别人的十年一样。 霓欢闻言,也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沉痛,道:“十年,你如此轻易地便丢弃了,不觉可惜吗?” 魏何费力一笑,道:“可惜?我并不觉得可惜,若是能够让我见到阿无,别说十年,便是要我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的阳寿,哪怕是要我这辈子的所有的美好岁月与生命,只要能够让我再见上她一面,与她说几句话,这一生,我便已知足了…” 霓欢不禁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苦为了一个女人,白白地断送了自己所有的前途光景,这难道不是一件既可惜、可叹,又可怜的事情吗?” 魏何闻言,沉默了,沉默过后,忽然笑了,笑得便犹如一个执迷不悟的傻孩子。 魏何笑道:“对于我来说,阿无,便是我的一生,便是我这一生,活着的意义,没有她,我食之无味,寝之难安,没有她,我便不能活…” 魏何的这一番话,竟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的心中,都忽然变得思绪万千。 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达什么样的地步? 魏何的话,大抵便是最好的答案。 愿意为了一个人活,更愿意为了一个人死。 你若安好,我便满足…… “铮!” 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魏何的长剑已出鞘,这一次,是他主动拔剑的。 霓欢的剑还在他自己的手中,他的剑,也随时都可以战斗。 魏何看着霓欢,亦在看着在场所有的人,一边冷笑,一边说道:“我的时间已不太多,所以,在我见到阿无之前,我会尽量杀光每一个人,每一个,胆敢挡在我面前的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200章 今夜,你会死 夜色阑珊,雾更浓。 也许每一个大雾的天气,都是最适合杀人的好天气。 风声呜咽,似乎是在为将死之人奏着悲歌。 悲歌情深,以剑为生的人,更应该听这样的一曲悲歌。 因为,剑,本身就是带来悲伤的凶器,不论持剑之人,还是死于剑下的人,他们的人生,都是一场悲剧。 而以剑为生的人,也早该有这样的一种觉悟,即杀人,或被人杀。 杀人,是他们成为剑客的必经之路。 而被人杀,则是他们身为剑客的最终归宿。 天底下,每一个以剑为生的人,都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当他们拿起剑的那一刻,当他们用手中的剑,杀死第一个人的那一刻,他们的一生,便已悉数奉献给了自己手中的剑,他们的命,也已奉献给了自己手中的剑。 以剑杀人,必死于剑下。 这是剑道万古不变的宿命,亦是用剑之人的宿命。 霓欢,魏何,这两个人,都是以剑为生的人,自然地,他们也早已做好了为剑殉葬的准备。 不论是他们以剑杀死一个人,或是被一个人,以剑杀死,他们都无怨无悔。 所以,他们现在的神情也都很坦然,因为,不论是生是死,不论死在谁的剑下,那都是他们的宿命,无可更改的宿命。 霓欢的神情更是泰然自若。 他的年纪已很大,他在这世上,想见的,该见过的,也都已见过,没有见过的,他也不再向往。 若是他今日不幸战死,他也不会后悔,至少不会觉得遗憾,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师,为门派,他都并无亏欠。 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到底有没有天堂地狱? 对于这个万古谜题,他忽然已变得很有兴趣。 也许,现在也的确是他该感兴趣的时候了。 可魏何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甚至是有一丝紧张与惶恐的。 因为,他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当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有未了的心愿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很难笑容满面,从容离世的。 魏何并非惧死之人,可他却也不想糊涂地死,更不想,带着遗憾去死。 当一个人的心乱了的时候,他的剑,势必也会变得很乱。 一个人的剑若是乱了,那么,这个人便是有再高的剑法,也难以施展出来。 更何况,是在本就比自己剑法更高明的人面前。 现在,魏何的心已经乱了,他在害怕,确切地说,是他的心在害怕。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他害怕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因为,他害怕的东西太多,多到他的一颗心,已难以装得下,可他偏偏却又没有第二颗心。 所以,他的恐惧,自然而然地,便蔓延到他的剑上。 一柄带着恐惧的剑,又怎能杀人? 剑还未出,便已败了。 所以,当魏何再一次倒在霓欢的剑下的时候,大家并不感到吃惊,便是魏何本人,也并不吃惊。 他甚至闭起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可霓欢看了他良久后,却又偏偏收起了剑。 霓欢实在不是一个喜欢趁人之危的人,魏何的状态,他亲眼目睹,他更知道,现在的魏何,只不过用出了平时三成的功力,而这,已是魏何的极限。 魏何的实力,他心知肚明。 否则,一个在他手上十招都走不过的人,又怎会在万人中脱颖而出,登上浮生门四御长老的宝座。 而他们即同为四御长老,便是武功有高低,也绝不会相差如此悬殊。 所以,当他看到魏何那一副摆明求死的姿态之时,他的心,忽然软了,他已有些舍不得。 说实话,身为浮生门的执法者,他是断断不应有如此感情的,可法能责众,却不应诛心。 说到底,魏何能有今日之举,只不过是因为他情根深种,心中情缘,难以了断。 痴情,本就是这人世间最常见,也最难解的东西。 况且,痴情,在浮生门的律法中,并不算是一件有罪的事情。 便是在全天下的道德,律法中,也算不得是一件罪过的事情。 魏何有罪,罪不至死,可他却偏偏在浮生门枯阁历代掌门的饭菜中下毒,虽说,霓欢事后已查明,那只不过是一般的蒙汗药。 魏何要的,不过是让他们昏睡上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便已足矣。 可这些,也是罪不至死。 若是换作别的事情,霓欢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去做,只要他不惹出乱子来,一切都好说。 况且,像这样的事,魏何从小到大,也没少干,当然,每一次,都是霓欢和魏何的师父替他隐瞒,给他“擦屁股”。 但魏何这一次要去做的事,要去见的人,却偏偏是最不能去做的事,最不能去见的人。 因为,门主三浮老人已经下令,谁若是胆敢在浮生门内提起阿无,杀无赦。 说实话,霓欢打心眼里,并不想要魏何死。 毕竟,谁也不愿一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在自己的剑下。 可他若是一意孤行,拒不悔改,那他霓欢的剑,也只能顾门规而不顾私情了。 霓欢看着魏何,道:“如何?这一次,你可想好了吗?” 魏何缓缓地睁开眼,看着霓欢,那种眼神,便像是第一次见到霓欢一样,教人陌生。 霓欢皱了一下眉头,接着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想着再用‘舍生咒’,你的心已乱,你也应该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剑客,当他的心已乱的时候,他的剑,会是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下,你便是再用十次‘舍生咒’,也是一样,一样白搭…” 魏何闻言,居然笑了,笑得却很冷漠,道:“你在关心我?” 霓欢冷冷道:“老夫只是不想趁人之危,你若是心智未迷,便是要老夫陪你打上三天三夜,老夫也甘愿奉陪…” 魏何冷笑道:“我不想你与我打上三天三夜,我只要你放我过去,让我去见阿无…” 霓欢摇摇头,长叹一声,大喝道:“冥顽不灵!你难道真地要老夫亲手杀了你,你才肯罢休?” 魏何道:“是。” 霓欢这一次,是真地被气着了,须发皆张,面目狰狞,喝道:“贼儿,你且受死!” 一道白光闪过,地上已多了一个深坑。 可坑中,却依旧没有魏何的身影。 毫无疑问,这一次,霓欢的剑,又刺空了。 “哼哼哼…” 一阵冷笑声传来,冷笑声,还是魏何发出来的。 只不过,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魏何并没有从竹林中走出来,也没有咳嗽,更没有吐血。 他的整个人,就站在霓欢的不远处。 整个人,完好无损。 魏何微微仰起头,看着浓雾遮掩下的漫天星斗,幽幽道:“十年前,当我失去阿无的那一天,我一个人,离开浮生门,入世历练,三年里,我游遍名山大川,遍寻名师高友,也学到了不少武艺,七年前,我回到浮生门,便在这枯阁中,安顿了下来,这一待,就是七年…这七年来,我从未与人说起过我那入世三年的经历,更从来也没有向别人展示过,我那入世三年来的所学,可今日,你有眼福了…” 霓欢先是一惊,而后忽然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到荣幸?” 魏何也一笑,道:“不,你不该感到荣幸,你该感到后悔…” 霓欢忍不住问道:“为何?” 魏何再一次将头仰起,朱唇轻启,话音袅袅,幽幽道:“因为,今夜,你会死…” 第201章 缩头术 浓雾消散,露珠轻滑,月亮更亮了。 明月西斜,便像是娇人的脸蛋,洁白无瑕。 寒月亮,霓欢手中的“虹冶”剑更亮。 因为,它也很想见识见识,魏何从未显露过的剑法。 人好胜,剑,更好胜。 此刻,“虹冶”剑嗡嗡低鸣,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决,剑的对决,兴奋难耐。 魏何手中的剑,亦在低鸣颤动。 魏何的剑,虽然并不及霓欢的“虹冶”剑有名,可也是跟随了魏何多年。 剑之本意,在于通灵,一柄有灵性的剑,便要胜过无数的名剑利器。 而自古以来,名剑蒙尘的案例,本就是数不胜数。 没有通灵的剑,便与废铜烂铁毫无区别。 这是两个人的对决,更是两柄剑的对决。 而有时,剑之成败,比之人之成败,还要更加关键,更加重要。 因为,剑客手中的剑,乃是剑客之身家性命,乃是剑客之脸面尊严。 剑,若是败了,便代表着剑客的尊严不存,颜面扫地。 这不单是一场普通的比武较量,更是关乎着颜面尊严之战。 所以,魏何不能输。 而霓欢,更是输不得,也输不起。 当朔风来临,竹影摇曳之时,霓欢率先发难了。 因为,他实在已等不及。 浮生门百年门规,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断送在魏何的手里。 霓欢的年纪虽大,剑却不慢。 一柄剑,如毒蛇吐信一般,飞快地向魏何刺过来。 魏何甚至还没有看清楚霓欢的身影,他的人,便已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魏何只得招架。 不想,霓欢一招未完,又变一招,这一剑,竟是横着削来,意欲一剑削掉魏何的脑袋。 看来霓欢是想要速战速决,根本不给魏何反应的时间。 魏何当然不会让他得逞。 魏何的脑袋只有一个,且这颗脑袋长得好好的,当然不肯这么轻易地便被他削去。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听得“喀喇”一声,便像是钝刀入鞘的声音一样。 而霓欢的这一剑,却又削了个空。 剑虽砍空,可魏何的脑袋,却没了。 众人不禁一阵惊呼,魏何的脑袋,本来是好好地长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面的,可现在,魏何的脖子上面,却是空空如也。 原本该顶着一颗脑袋的地方,现在,却什么也没有。 画面自然是说不出的诡异。 便是霓欢本人,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更为诡异的是,霓欢的剑上,并没有染血。 按理说,一个人的脑袋,若是被别人拿剑削去,一腔鲜血,起码会喷出三四丈高,漫天的血雨,挥挥洒洒,血腥气,经久不散。 霓欢这辈子,不是没有砍过别人的脑袋,相反地,他砍掉过的脑袋,就连他自己,恐怕都已数不清了。 可像是今天这样,脑袋掉了,却没有鲜血的,当是平生头一遭见,端的是诡异非常。 更奇怪的是,不但霓欢的剑上没有血,便是魏何的脖子上,也是一点血迹都没有,甚至连一道伤口都看不见。 难不成,魏何的脑袋可以自己飞出去,便像是申公豹一样,头离身,而身不死? 这实在是太过于玄幻,便是霓欢本人,也是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忽然,一道人声响起,声音便像是一个人,把自己闷在一面鼓里说出来的一样。 “如何?你可削掉我的头了?” 声音是来自魏何,确切地说,是来自于魏何的那具无头躯体。 一具没有头的躯体,竟然能够口吐人言。 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已极,有胆子小的,甚至都已口吐白沫,吓得晕了过去。 霓欢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威势却不减,挺剑喝道:“尔等鼠辈!少要在此装神弄鬼!还不速速现身!” 魏何的无头躯体又“说话”了,道:“速速现身?我若现身,教你再把我的头,削掉一次?” 霓欢神色紧张,没有说话,额角却已有冷汗渗出。 无头躯体再次说话,道:“也罢,也罢,我现在已是无头之身,自然是不怕你再削我头颅,来…” 话音刚落,魏何的那具无头躯体竟然慢慢地动了起来,先是双臂,后是双腿,紧接着,便是四肢齐动,状如起舞,其状,犹如僵尸一般。 浮生门内弟子,有哪个见过这般景象?或晕或逃,眨眼之间,十去八九,只余一二,还在苦苦支撑。 那无头躯体先是兀自扭动了一番,忽然停顿,接着,便像是确认了方向,一步一步地,向着霓欢缓缓走来。 一边走,还一边伸出双臂,犹如恶鬼抓人一般。 没想到,霓欢却是一动未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是嘴角轻带笑意,冷冷道:“别演了…” 那无头躯体似能听懂人言,略微停顿一下后,便又张牙舞爪,向前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道:“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霓欢的神情似已有些不耐,冷哼一声,道:“你是想要你的头,还是想要我再在你的身上戳出几十个窟窿来?” 无头躯体闻言,猛然站住,而后,忽然笑了,笑声清悦,便犹如小孩子一般,道:“原来您早就识破了…哈哈哈…” 无头躯体说罢,忽地原地一跳,就听得“喀喇”一声,魏何的脑袋,便又“长”了回来。 魏何满脸堆笑,看着霓欢。 霓欢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缩头术’,西域楚门之绝技,想不到,竟被你学了来,还在此装神弄鬼…” 魏何“嘿嘿”地笑着,嗔怪道:“原来师叔早就知道,既然早已识破,为何不早些说,还教我在那里白白地跳了半天…” 霓欢冷笑道:“我若是早说,岂非坏了你的兴致,我看你挺爱演的,况且,你也不白跳,你看看,现在这里,还剩下几个人了?” 魏何闻言,环顾一下四周,不禁展颜一笑,道:“没想到,这一招竟有此奇用,这个,说实话,我以前还真是未曾想过…” 霓欢轻叹一声,道:“也罢,这些人走了也好,免得他们在此碍事…” 魏何闻言,“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师叔识破却不说破,竟是为了这个,还喜得我以为此法奏效了呢…” 霓欢闻言,忍不住轻笑道:“你呀,你呀,还和小时候一样,鬼精灵,总爱捉弄人,到现在了,还是一样没变…” 魏何也忍不住笑道:“我这孙猴子再精灵,不还是一样地逃不出您老的手掌心吗?您老这‘借刀杀人’之法,用得真可谓是巧妙至极,不动声色啊…” 两人说罢,便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一林飞鸟。 两人都笑出了眼泪。 笑罢,霓欢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道:“现在,此处已无碍事之人,你我,可以好好地切磋一场,分个高下了…” 魏何抹了抹眼角泪水,手放下,便是一脸严肃之相,亦正色道:“好。” 第202章 血剑咒 秋风飒飒,秋叶婉转,秋林摇曳。 苍穹之巅,一轮秋月,又圆又亮。 霓欢伸开手掌,轻轻地感受着风从指间流过,闭上眼,侧耳倾听,微风拂过竹叶的轻响,抬起头,望着薄云遮掩下的圆月,不禁微微一笑,轻道:“今日是中秋佳节…” 魏何闻言,略一沉吟,笑道:“您若是不说,我恐怕早已忘记了,今日已是中秋佳节了,难怪,今夜的月亮,这般圆,这般亮…” 霓欢对月,轻叹一声,幽幽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魏何笑道:“今夜本是万家团圆之日,师叔何故如此感伤?莫不是心中有感,忆起故人了?” 霓欢道:“非是忆起故人,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难以释怀罢了…” 魏何道:“是什么样的往事?师叔可否相告?” 霓欢忽然低下了头,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倏然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每一年的中秋节,都是我与你师父还有几位师兄弟最喜爱的节日…” 魏何虽不曾听师父提起过,但见霓欢的神情,也猜得出,那一定是一段颇为有趣的回忆,便笑着问道:“为何?” 霓欢回忆往事,神情向往,满眼幸福,道:“因为,每逢中秋佳节,开办庙会,庙会之上,都会摆放着无数的供品美食,我们白天盯梢,趁着晚上,大家举家团圆之时,偷偷地跑出去,跑到庙会之上,偷吃供品…” 霓欢说罢,便像是往事重现眼前,不由得哈哈大笑。 魏何闻言,亦是哈哈大笑起来。 魏何笑道:“想不到,师叔与师父,还曾做过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哈哈哈…” 霓欢笑了一阵,忽地便不笑了,脸上也忽然便换上一副悲戚的神情,幽幽叹道:“往事再提,却已非昔年光景,如今,只余你师父与我二人…” 魏何忍不住问道:“那其余的师叔们呢?” 霓欢重重地叹息一声,道:“或死或亡,或归或隐,总之,如今,已是再没有他们的半点消息了…” 魏何不再说话了,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霓欢见他不说话,便又举头望月,对月惆怅,寄托哀思去了。 良久,魏何方叹道:“昔年与我和泥偷桃之人,今昔,也早不知身在何处…人世便是如此,分分合合,聚少离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师叔也不必凭栏感怀,徒增伤悲…” 霓欢闻言,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想不到,你年纪尚轻,见识却不浅,竟已能看透这人世离别之相,不为这离别之苦所牵绊…” 魏何叹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霓欢点点头,道:“可你既已能看破这离别之事,为何却偏偏看不破这红尘俗事,偏偏要宥于其间呢?” 魏何一愣,道:“此一事,非彼一事,离别之苦可解,红颜相思之苦,却不好解…” 霓欢道:“有何不好解?说来听听…” 魏何道:“古人曾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见,这‘情’之一物,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连古人都难解,更何况,我这一介凡人哉…” 霓欢道:“同为相思别离,爱情与友情,又有何区别?” 魏何道:“友情可教人死,爱情却可教人生不如死,您说,有何区别?” 霓欢道:“我不懂…” 魏何又道:“友情,古有‘羊左之交’,此可谓友情之典范极致;至于爱情,古有牛郎织女,银河相隔,每年才可于那鹊桥之上,见之一面,自是痛苦难耐,可又偏不能抹脖子,一死了之,此可谓生不如死…” 霓欢幽幽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此说来,爱情,便当真比之友情,更加难以释怀,更加难以悟透了…” 魏何道:“世间唯一,可教人哭,可教人笑,可教人悲,可教人喜,可教人痴,可教人狂,可教人疯,可教人傻,可教人生,可教人死者,唯有爱情耳…” 霓欢闻言,低头不语,沉吟良久,忽地抬起头,看着魏何,说道:“虽说,我仍是未懂,不过,也算是略通一二了,可我职责所在,门规所限,还是不能够,放你去见阿无,抱歉…” 魏何笑道:“师叔这是说的哪里话?师叔一生,为浮生门,尽心尽力,披肝沥胆,此番忠心,天地可明,日月可鉴,既是门规有限,师叔依规办事,小子,别无怨言…” 霓欢道:“可你还是一定要去见阿无,对吗?” 魏何神色一凛,道:“不见阿无,死不瞑目…” 霓欢道:“好,我知道,浮生门四御长老说出的话,恐难更改,我也无意强求,既如此,打败我,你便可以去见你的阿无…” 魏何道:“情之一事,在贵于专,失信于女人,某,实为不齿,今日,十年之约已至,阿无,魏何,前来相接!” 说罢,魏何扬剑对天,大喝一声,“血剑咒!” 忽地,魏何手中的剑,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白光转炽,忽而,暗红如血,其形,便犹如一柄血剑一般。 霓欢在听到“血剑咒”这三个字时,已是吓得浑身一哆嗦,待看到血剑将成,更是大骇已极,忙飞剑,欲加阻拦。 只可惜,为时已晚,一步之差,便已酿成大错。 血剑铸成,阴风阵阵,似有鬼哭之声,诡异非常。 魏何立于血剑之旁,手持剑柄,披头散发,宛若魔神。 霓欢冷冷道:“西域楚门的‘血剑咒’,使用者,当已全身血液为媒,以自身血,铸血剑,血剑成,便成为承载自身血脉的载体,一旦剑毁,用剑之人,顷刻间,爆体而亡…想不到,此等妖法,你竟敢使用!” 魏何闻言,陡然狂笑,笑声嘶哑艰涩,道:“只要能够打败你,见到我的阿无,便是再恶毒的招式,我也愿一试…” 霓欢叹道:“疯子…疯子…看来我今日若是不将你打醒,我也无颜去见你的师父了!孽障,看剑!” 第203章 诸己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 对于魏何这样的人来说,活着,便是一场不停追逐的游戏,追逐挚爱,追逐生命。 现在,他的生命,已所剩无几。 他的挚爱,所在,亦遥遥无期。 他虽然还很年轻,可他的精神却已很老。 这十年来,他从未有一天,感觉自己是还活着的,他也从未有一天,感觉自己还是个人。 可今天,他却终于能够感觉得到,自己是活着的,他的所有的精神,都已回归到他的血脉之中,使他迸发出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热情与活力。 他已无所畏惧,眼中所剩,唯有勇往直前,披荆斩棘。 魏何不禁抬起了头,望着黝黑透亮的天之尽头,微笑着。 他忽然很想要大吼一声,吼声一定要酣畅淋漓。 “活着”,真好! …… …… 秋之深情,木叶尽黄。 江南鱼米富饶之乡人,不知秋为何物,只知气候转冷,便是一秋。 其不知秋之萧索,绝非仅仅是气候变化而已。 古人云:“一叶知秋。” 大抵一叶便能够代表一秋,一叶黄,一秋便已至,待到满城黄叶尽落,便是秋之深处,即为深秋了。 一叶,便能够代表一秋。 一剑,便也能够代表一个人,代表一个人的毕生剑道,所学,所悟,所感,所想。 一眼,便是一生。 一剑,便是一生。 …… …… 魏何剑,名为“诸己”。 “向死而生,反求诸己。” 这是他一生的信条,也时常拿来鞭策自己。 魏何一生所痴,不过一人。 魏何一生所求,不过剑道。 在这世间,唯一人与剑道不可辜负。 他自知无力改变这苍天命运,十年前如此,十年后的今日,亦是如此。 可他所幸,还能够改变自己。 十年前,他毅然离去,十年沉淀,只为十年后的今日,能够一雪前耻,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孤入西域楚门,习得秘术。 今日,他更是不惜以身饲剑,只为十年前的约定。 所以,当霓欢终于倒在他的脚下的那一刻,他忽然仰起头,很想要狂吼一声。 可压抑许久的狂吼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随即喷出。 “血剑咒”的威力虽强,可反噬亦大,加之霓欢的实力太强,以魏何的身体,承受不住,剑之反噬,理所当然。 魏何冷笑着,抹干嘴角血迹,他毕竟终究还是胜了,虽然,这胜利,来之不易。 霓欢微微仰起头,盯着魏何,眼神落寞而孤单。 他的心情,便如蜜罐中掺入药汤,亦苦亦甜。 苦的是,魏何不惜生命,以身饲剑。 甜的是,魏何终于打败自己,昔年绕着自己郎席竹马的淘气少年,现在,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霓欢缓缓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笑道:“老夫纵横江湖五十载,今日,是老夫第一次倒在别人的面前,你该感到荣幸…” 魏何道:“师叔手下留情,魏何不敢自夸放肆…” 霓欢摸着须髯,无声地笑了笑,忽然神色严肃道:“可你所学,终归不是正道,若是执意为之,必会自食恶果,还望慎重…慎重…” 魏何闻言,立正站好,拱手作揖,道:“师侄所为,实属无奈,待此间事了,师侄保证,绝不再用此功…” 霓欢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好…” 魏何一愣,疑惑道:“师叔…肯放我过去?” 霓欢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魏何目露感激之色,也冲其微微顿首,便放开大步,向后走去。 霓欢低头,沉吟不语。 忽然,霓欢猛一回头,叫住魏何,道:“师侄且慢,莫怪师叔唠叨,可问师侄,此一去,有何打算?” 魏何停住脚步,回身,道:“去见阿无…” 霓欢“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可知阿无下落?” 魏何道:“已知。” 霓欢又点了点头,道:“见过阿无…以后呢?” 魏何闻言,道:“将阿无安置妥当,而后…” 霓欢忙着问道:“而后如何?” 魏何冷笑一声,目光陡然一凛,道:“杀回浮生门,灭了浮生门…” 霓欢身子一颤,险些栽倒,良久,他方才平复下来,喃喃道:“浮生门与你何仇?为何如此?” 魏何道:“囚我挚爱,不明事理,浮生门,存之何意?” 霓欢目光黯然,低着头,后退一步,喃喃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魏何拱手作揖,道:“师叔珍重,侄儿去了…” 霓欢仍旧低着头,喃喃自语,只是一摆手,示意魏何离去。 魏何转身便走,丝毫不做留恋。 霓欢缓缓地抬起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魏何,眼中神色复杂,变了又变。 终于,霓欢目光坚定,眼中,唯有杀机。 一阵秋风扫过,霓欢的人已不见。 他的人,已随着秋风扫过,扫向魏何…… 魏何自觉后背一紧,似有“呼呼”风声,风中,夹带着无匹杀机。 魏何一惊,欲回身,已是来不及。 “缩头术”,也已派不上用场,因为,剑,并不是冲着他的头去的,而是冲着他的心脏去的。 魏何情急之下,只得向右侧窜去。 “嗤!” 是衣帛碎裂声。 “噗!” 是利剑入体声。 魏何牙关紧咬,手捂伤口,怒目而视。 霓欢站在前方,“虹冶”剑在手,剑已出鞘,剑上有血。 魏何冷冷道:“师叔,这是何意?” 霓欢叹道:“老夫既为浮生门执法司执法者,对于似你这等欲毁法灭门之辈,断不能容!” 魏何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师叔今日,是要杀我?” 霓欢凛然道:“若是执迷不悟,当即诛杀,断不能容!” 魏何笑道:“看来,你我今日,定要决一死战…” 霓欢道:“你若悔过,尚有一线生机…” 魏何朗声大笑,道:“你觉得,我会悔过?” 霓欢摇摇头,神色黯然,道:“不会…” 魏何道:“既知不会,又何必说?” 霓欢果然不再说话。 现在,唯有剑,才能说明一切。 也唯有剑,才能讲清一切…… 第205章 虹衣流彩 “眨一下眼的时间,可以出几次剑?” “那要看眨眼眨得有多快…” “也要看剑有多快…” …… …… 秋风如刀,刮得人面皮生疼。 霓欢现在的面皮就很疼,只不过,却不是被秋风刮得,而是被剑气刮得,是被魏何的剑气刮得。 霓欢也不得不承认,西域楚门的剑法秘术果然有其独到之处,只是太过阴毒了些。 一阵剑光闪过,霓欢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三步。 魏何道:“师叔,你老了…” 霓欢却不以为意,掸掸衣上灰尘,笑道:“侄儿,可否听过一句话?” 魏何道:“请教。” 霓欢道:“姜还是老的辣…” 魏何道:“师叔此意,是有法子破我这‘血剑咒’?” 霓欢道:“或可一试…” 魏何道:“如此,师叔请…” 霓欢不再说话,忽然闭目,犹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魏何也就静静地看着他。 霓欢幽幽道:“不知你可曾听过‘虹衣流彩’?” 魏何一惊,诧异道:“本门绝学,自是听过,难不成师叔你…” 霓欢道:“浸淫此功数十载,前几日,方才有所感悟…” 魏何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悟?” 霓欢道:“如梦似幻,如假若真…” 魏何惊道:“师叔神功已大成!” 霓欢道:“大成谈不上,只是略通一二…” 魏何正色道:“请师叔教我…” 霓欢闻言,缓缓举起剑,道:“所谓‘虹衣流彩’,不过是一种幻术…” 魏何疑惑道:“幻术?” 霓欢点点头,忽然大喝一声,道:“你且来看!” 话说罢,霓欢的人,忽然已闪电般地冲向魏何,其形若鬼,其影如魅,陡然之间,便已来到魏何面前。 霓欢只有一个,剑也只有一把,可在魏何的眼中,霓欢却有十个,剑却有二十把。 十个霓欢,二十把剑,一个霓欢手持两把剑,同时向着魏何刺来。 魏何此刻真想好好地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仔细地看一看,是不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可他已没有时间,霓欢的剑,根本就不给他揉眼睛的时间,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远处的篝火,焰头忽然跳动了一下,就在这火光明灭之间,霓欢的剑,已经抵在了魏何的咽喉处。 霓欢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剑,自始至终也只有一把。 魏何看了看映在剑身寒芒中的自己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叹了很长的一口气,道:“这,就是‘虹衣流彩’…” 一句本该是赞美赞叹的话,可听在别人的耳中,却像是充满了浓浓的哀怨与不甘。 霓欢盯着魏何,看了很久。 剑光一闪,霓欢收回了剑,略带惋惜地说道:“这不是真正的‘虹衣流彩’…” 魏何道:“这是几重的‘虹衣流彩’?” 霓欢叹道:“一重…” 魏何身子一颤,似有些不敢相信,可随即,他便露出了释然的表情,道:“一重的‘虹衣流彩’,竟已如此恐怖,真正的‘虹衣流彩’,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模样…” 霓欢闻言,仰首向天,眼中似有无限的遗憾与无奈,道:“亦真亦假,无影无形…”说罢,霓欢便不再说话了。 魏何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便望着满天繁星,发起呆来。 魏何忽然问道:“倘若,我在你出剑的一瞬间,先发制人,你该当如何?” 霓欢道:“你的剑,没有我的剑快…” 魏何又道:“倘若,我在你出剑后,以大回环剑招防御,你该当如何?” 霓欢道:“待你力疲,一剑毙命…” 魏何道:“倘若,我避而不战,避你锋芒,待你力疲,再伺机反击,你该当如何?” 霓欢道:“如此,正合我意,怯战者,首先,就已输了一半,况且,我的‘虹衣流彩’,本就是借天地元气为己用,你耗不过我的…” 魏何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霓欢也已不再说话。 忽然,魏何猛抬起头,大喝一声:“拿酒来!” 他喊拿酒来,就真地有人给他拿酒来,他要了两坛,就有人给他拿了两坛。 他兀自捧起一坛,掀开泥封,也不说话,就是喝酒。 霓欢也捧过另一坛,也不说话,只顾闷头喝酒。 只不过,霓欢喝得要比魏何文雅许多。 魏何喝酒,犹如老牛饮水,“咕咚咚”,“咕咚咚”,全然不知滋味。 霓欢喝酒,犹如名士品茗,浅尝辄止,舌尖嘴角,回味无穷。 久久,霓欢忽然开口,笑道:“回头,回头,我将这‘虹衣流彩’教你…” 魏何亦笑道:“师叔是在说笑?” 霓欢道:“无心说笑,只觉可惜…” 魏何道:“有何可惜?” 霓欢道:“我若一死,这神功便就此失传,这不是可惜吗?” 魏何笑道:“师叔身子骨硬朗,再活个一百年也不成问题…” 霓欢白了他一眼,道:“臭小子,不用你奉承我,岁月不饶人,我死了,倒也无所谓,落得一身干净,只是我这神功,便就此…唉…” 魏何道:“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人都死了,还要这神功做甚?” 霓欢道:“可这毕竟是老夫半生心血,就这样…唉…” 话未说完,霓欢便又举起酒坛,豪饮一口。 这一次,霓欢喝酒,倒有点像是老牛饮水了。 魏何笑道:“对!酒,就是要这般喝!说实话,我一直都瞧不惯你那一套喝酒的把式,装腔作势,虚伪得很…” 霓欢道:“酒入愁肠,愈是大口喝酒,便愈会醉…” 魏何大笑一声,道:“醉就醉了,又能怎样?喝酒若是不醉?还喝什么酒?倒不如喝水…” 霓欢沉吟良久,笑道:“你说得对,喝酒若是不醉,还有甚意思?” 魏何道:“其实,这喝酒就如同做人,既然喝了,就不要想醉不醉,好不容易做一回人,就不要想太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再掂对…” 霓欢闻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下,流到了酒坛子里,道:“你说得对,他娘的,老子活了一辈子,都没放肆过一回,再不放肆,恐怕就没机会了,来来来,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魏何喝道:“好!难得师叔这般豪气,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了,来!干!” 霓欢道:“干!他娘的!” 两个大男人,两个为了喝醉酒而喝酒的大男人,一边喝酒,一边骂娘,那样子,像极了山林野匪,强盗贼寇。 不过,他们却也喝得潇洒,骂得爽快,喝得尽兴,骂得更尽兴…… 旁边的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平素贯以温文尔雅着称的霓欢长老,竟也会有这般撒泼的一面。 可是,他们的表情却都很愉悦,没有一个人有任何不舒服的样子,他们甚至还在笑,是嘴角微微上扬,不自觉地笑…… 他们为何会笑? 没有人知道…… 第206章 金乌阁 深秋的夜晚,风如冷刀,叶如冷匕。 刚刚温好的酒,很快地便已冷却,可喝进肚中,却依旧火辣灼热。 喝醉酒的人,在这样的秋夜中醒来,也全然不觉寒冷。 霓欢便是在这样的夜晚喝醉,又是在这样的夜晚醒来。 他醒来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醒来后,便一直躺在地上,他的手边,是早已空荡冷却的酒坛。 他望了望漫天星辰,感觉所有的星星都在向他眨眼,不光向他眨眼,还在向他招手。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浊气在寒冷的夜空下,幻化成一团浓而不散的烟雾。 他望着这团烟雾,又看了许久,忽然,他像是有所感应,侧过头去,便看到了一个酒坛,一个同样早已空荡冷却的酒坛,空荡的酒坛旁,也是空荡的,那里本该也同样躺着一个宿醉未消的男人。 “他应该已走远了…” 霓欢暗暗地笑了笑,试图坐起身子,可他的头实在太痛,身子也实在太沉,挣扎了几下后,他还是选择继续乖乖地躺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也好让他尚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 “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才喝了一坛子酒,就已醉成这般模样…” 霓欢用力拍了拍脑袋,连连叹道。 紧接着,他又像是有些恼火,道:“臭小子,明知道我年岁已大,不胜酒力,还拼命灌我,唉,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他这般折腾了…” “一个人,若是不想要醉,别人就算是把天底下最烈的酒拿来给他喝,他也是一样不会醉的…” 风中,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中,夹杂着浓烈的酒气。 霓欢忽然笑了,他并不吃惊,道:“是啊,是啊,我若是不想醉,就算是有八坛子酒摆在我的面前,叫我都喝下去,我也是不会醉的…” 那人笑道:“你知道我来?” 霓欢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来?” 那人哈哈大笑,笑得又喝了一大口酒。 霓欢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要放他走?” 那人道:“放他走的,不是我,是你…” 霓欢闻言,沉默一下,点点头,道:“是啊,是啊,我是想要放他走,你不怪我?” 那人道:“怪。” 霓欢道:“可我还是放他走了…” 那人道:“所以,我现在就是怪你,也没有用了…” 霓欢道:“你还可以把他追回来,凭你,这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那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 霓欢笑道:“十年过去了,难不成,你也想开了?” 那人苦笑道:“想开又如何?想不开又如何?你知道的,她并不爱我…” 霓欢叹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她的眼里,她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不是你…” 那人黯然道:“那个男人,不是我…” 霓欢道:“那个男人,是魏何…” 那人叹道:“那个男人,是魏何…” 霓欢道:“你真地已想开?” 那人笑道:“没有。” 这次,那人回答得斩钉截铁。 霓欢道:“所以,你还是要追他回来?” 那人道:“我没有想开,我还要追他回来…” 霓欢忽然侧过头,不再看他,语气也变得很冰冷,道:“你该走了!” 那人道:“去哪儿?” 霓欢道:“去追他!” 那人道:“你想要我把他追回来?” 霓欢道:“不想!” 这一次,霓欢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 那人道:“既然不想,又何必着急?” 霓欢道:“该着急的不是我,是你!” 那人忽然笑了,道:“说实话,你想要他回来吗?” 霓欢道:“什么意思?” 那人道:“要我把他追回来…” 霓欢道:“不想!” 那人道:“如果,我真地把他追回来,你会怎样?” 霓欢道:“不会怎样…” 那人道:“只是与我绝交,从此,再不与我喝酒?” 霓欢道:“我本就不会喝酒,更不会与你喝酒…” 那人道:“来…” 霓欢道:“做甚?” 那人道:“陪我喝酒…” 霓欢道:“你还不走,还要我在这里陪你喝酒?” 那人笑道:“我不着急…” 霓欢沉吟片刻,忽然猛地坐起身,忍着眩晕,接过那人手里的酒坛,道:“你不着急,我更不着急…” 那人道:“你又会喝酒了?” 霓欢道:“我刚刚学会的…” 那人道:“你又愿意与我喝酒了?” 霓欢道:“既能喝酒,与谁喝不是一样?” 那人道:“好,你我先干一坛…” 霓欢道:“好!不过,事先说好,我这把老骨头,若是散架了,你可得给我接好…” 那人哈哈大笑,道:“没问题,我不光要给你接好,还要给你换一副牛骨头……” 霓欢道:“为何?” 那人笑道:“因为,你喝酒实在太慢,换上一副牛骨头,喝酒,便当如饮水一般痛快了…” 说罢,那人先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霓欢呆坐片刻,忽然也朗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好好,今日,不需你那副牛骨头,老夫也给你表演一下,何为老牛饮水…” 说罢,霓欢捧起酒坛,便往嘴里倒酒。 倒得快,喝得也快,眨眼之间,一个酒坛,便变成了一个空坛。 那人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喝酒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两人便又笑起来,笑得红了脸膛,冒了热汗…… …… …… 浮生门,金乌阁。 “小娃娃,念尔等年纪尚轻,速速退下,免得伤了性命!” 魏何手持长剑,怒目圆睁,朗声喝道。 当中一人,白袍利剑,抢先一步,道:“师叔,我等奉掌门之命,在此等候,还望师叔放下武器,早些回头,我相信,掌门念及旧情,定会从轻发落…” 魏何闻言,忽然笑了,垂下长剑,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盘龙。” 魏何道:“我们,貌似见过?” 盘龙道:“见过,几个月前,在枯阁门前…” 魏何恍然大悟,道:“哦,我记起来了,你便是掌门的弟子,少年英雄,早有耳闻,早有耳闻…” 盘龙道:“师叔谬赞,师叔常年在枯阁隐居,盘龙亦是久仰师叔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盘龙在此先拜见师叔,给师叔行礼了…” 盘龙说罢,便恭恭敬敬地给魏何施了个礼。 魏何忙道:“师侄不必客气…” 魏何说罢,又将目光看向旁边那人,亦是一名英俊少年,道:“这个娃娃,如何称呼?” 盘龙忙道:“他叫李梦龙,是涯丹长老的弟子…” 魏何的眼睛一亮,忙道:“哦…原来他便是李梦龙…” 盘龙喜道:“师叔识得他?” 魏何笑道:“浮生门内,人尽皆知,少年风流,人尽皆知啊…” 李梦龙闻言,冲其微微点头,并未施礼。 一番客套后,魏何忽然正色道:“是掌门教你们在此拦我?” 盘龙点点头,道:“是。” 魏何道:“他可说明,因何拦我?” 盘龙摇摇头,道:“掌门师父并未说…” 魏何冷笑一声,道:“师侄,我且问你,倘若有一日,有人强抢你妻,不让你们相见,你该当如何?” 盘龙脸色绯红,面露难色,嗫嚅道:“我并未娶妻,不…不知…” 魏何急道:“假如呢?假如有一日,你娶了妻…” 盘龙道:“师父昔日曾教我,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对于不知道的事情,切记不可妄言,所以…” 魏何叹道:“真是榆木疙瘩…” 忽然,他又看到站在一旁的李梦龙,道:“师侄,若是你呢?该当如何?” 李梦龙想也没想,道:“杀!” 魏何一喜,道:“若是,强抢你妻之人,你打不过呢?” 李梦龙淡淡道:“那我就先杀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魏何闻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这…” 魏何忽然没有话可说了,他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如何说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苍老锐利的声音传来,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梦龙,若是抢他妻子的人,是我呢?” 第207章 假冒的掌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黑暗中走出一人,步履稳健,款款而来。 初时,众人还看不大真切,待到那人走到灯光明亮处,众人便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很苍老的面庞,一头银白的头发,在灯盏的映照下,有些发黄,可他的精神却很好,精神矍铄,一双不算很大的眼睛里,射出来两道精光。 此刻,那两道精光正停留在李梦龙的脸上。 众人见到来人的反应也各有不同,盘龙是惊喜,魏何是惊怒。 只有李梦龙是面无表情的,仿佛方才那人在问的,现在正在看着的,不是他一样。 “师父!” 盘龙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来人磕头。 盘龙的师父,只有一个,便是当今浮生门的掌门——三浮老人。 所以,这个老人,便是三浮老人。 三浮老人一摆手,盘龙便已站起,恭恭敬敬地站起。 李梦龙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现在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三浮老人没有看魏何,事实上,他只是瞟了一眼魏何,便挪开了目光。 现在,三浮老人还在等待,等待着李梦龙的答案。 李梦龙冷冷道:“杀!” 盘龙现在真想一脚踢死李梦龙,世间怎会有如此固执的人?在掌门的面前,竟然还敢说要杀掌门? 三浮老人却并不在意,朗声大笑,道:“你觉得,我该死?” 李梦龙道:“若是你真地强抢他人妻子,你就该死…” 三浮老人道:“你相信他?” 他,当然指的就是魏何。 李梦龙看了魏何一眼,只看了一眼,便道:“我相信他。” 三浮老人有些惊讶,道:“为何?是因为我方才已承认?” 李梦龙道:“并非如此…” 三浮老人忍不住问道:“那是为何?” 李梦龙淡淡道:“一个人的话可以骗人,但是,他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三浮老人笑道:“你已看过他的眼睛?” 李梦龙道:“他的眼睛里,有仇恨,有无奈,有不甘,却唯独没有谎言…” 三浮老人道:“娃娃,你要记住,人的眼睛,也是可以骗人的…” 李梦龙没有说话,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是将信将疑,便是不信大于相信。 三浮老人又道:“你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梦龙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三浮老人道:“好,那你仔细地看一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不是真的我?” 李梦龙皱起眉头,他实在不想玩这般无聊的把戏,所以,他便又不说话了。 李梦龙不看,三浮老人却偏偏要让他看。 因为,三浮老人的身体,竟已渐渐消失。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三浮老人的身体如灰烬一般,碎成无数片,随风消散。 可已经“消散”了的三浮老人,他的声音却并没有一同消散。 “娃娃,现在,你还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李梦龙皱着眉,没有说话,对于这样的障眼法,他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可魏何的表情,却像是吃了一百只苍蝇一样难受。 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障眼法,而是“虹衣流彩”,是刚刚才与他交过手的霓欢长老的“虹衣流彩”! “你不是三浮老人!” 魏何对着空气吼道,他现在已如惊弓之鸟,再受不得半点惊吓了。 黝黑的夜空中,又传来三浮老人的声音,“我的确不是三浮老人…” 此言一出,盘龙与李梦龙皆是一惊。 世界上绝不可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两个人就算长得再相像,也不可能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而出现这种情况的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人,是假冒的三浮老人。 魏何道:“你不是三浮老人,可你也绝不是霓欢长老…” 那人也不否认,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三浮老人,也不是什么霓欢长老…” 魏何道:“可你却会‘虹衣流彩’?” 那人的语气中,似乎带有些许疑惑,道:“‘虹衣流彩’?你们把这,叫做‘虹衣流彩’?” 魏何问道:“难不成,‘虹衣流彩’还有别的名字?” 那人哈哈笑道:“你们中原人可真有本事,偷学了我们的武功不算,还要再给它改一个名字,‘虹衣流彩’,哼哼,不过,这名字倒也好听些…” 魏何怒道:“你莫要信口开河!这‘虹衣流彩’,乃是霓欢长老耗费数十年心血,苦苦钻研,方才修成,你偷学他人武功,竟然还要反咬一口吗?” 那人闻言,沉默半晌,渐渐现出身形,竟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那人道:“霓欢长老?哦…你是说阿蛮吗?这小子当年偷出‘血嫁衣咒’,逃出师门,没想到,数十年来,竟躲在此间苟活,不过,看他现在貌似混得还不错,竟然都已坐到了长老的位置,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魏何忍无可忍,霓欢长老一直以来,都是他极为钦佩的人,是他的师叔,他的长辈,更是他的亲人,虽然,他魏何已背叛师门,但他仍是不许有任何人侮辱他的师叔,侮辱他钦佩的人。 所以,魏何已唤出了血剑,血剑在手,他的心里,便有了无限的底气。 那人淡淡地看了魏何一眼,又淡淡地看了魏何手中的血剑一眼,道:“怎么?难不成,你是要用‘血剑咒’来对付我?” 魏何一愣,道:“你识得?” 那人闻言,笑道:“本门功法,有何不识?” 魏何一惊,喃喃重复着那人的话,“本门功法…本门功法…” 突然,魏何猛一抬头,瞪大了双眼,眼中满是惊恐,道:“你,你是西域楚门的人?” 那人哈哈笑道:“小子,现在才反应过来,不过,也不算晚,至少,临死之前,不会做个糊涂鬼,哈哈哈…” 魏何的脸色已变了数变,对于西域楚门,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他也更是清楚,西域楚门的人,会如何对待叛徒。 魏何强作镇定,道:“你说霓欢长老,是西域楚门的人,你如何确定?” 那人道:“这你不必管,我们自有我们的法子…” 魏何道:“可否问一句,你们会把霓欢长老怎样?” 那人道:“也不会怎样,就是带回楚门,交由掌门处置…” 魏何道:“会如何处置?” 那人挠了挠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抓人,不负责刑罚,楚门纪律严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别人的事,我们不会管,更不敢管…” 那人说罢,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我方才来之前,还碰到他了,那人很有趣…” 魏何神色一凛,道:“你把他如何了?” 那人道:“他把我当成你们的掌门,与我痛饮一番,最后,他喝醉了,我就把他带走,交给我们的人,现在,他们应该已在往回赶的路上…” 魏何闻言,双眼血红,牙关紧咬,咬得“咯咯”作响,道:“你…你们…” 那人忙摆手,狡黠笑道:“这你可怨不得我,他喝酒就像老牛饮水,我劝都劝不住,他喝醉了,便拉着我的手,唠唠叨叨地与我说了半天话,哦,对了,你们在这儿,还是他告诉我的呢,也亏得我陪他唠叨了半晌,也算是谢他相告之情了…” 魏何道:“你们竟胆敢来到浮生门抓人,就不怕浮生门倾巢而出,将你们一网打尽吗?” 那人笑道:“说实话,若是换作平常,就算你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来,不过现在,拜你所赐,我们不光有胆子来,还有胆子抓人,说到这儿,我们还应该多谢你呢…” 魏何咬牙道:“谢我什么?” 那人道:“谢你在饭菜中下药,迷晕了枯阁中的那群老家伙,唉,那群老家伙可真是恐怖,上一次,我一个人偷偷溜进浮生门,差一点没教那群老家伙打死…” 魏何闻言,瞬间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不说话了。 想不到,自己忙活半天,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你…” 魏何气得已说不出话,只得用手指着那人。 那人将笑容渐渐收敛,道:“你什么?魏何,你改名换姓,入我西域楚门,习得我楚门秘术,又私自潜逃,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这个楚门的叛徒!” 魏何道:“我愿意随你们回去,接受惩罚,只要你们放了霓欢长老…” 那人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已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道:“放了霓欢?放了阿蛮?你可知,我们寻了他多久?不过,这次也是多亏了你,我们本是想来抓你,却不想,能够在此,遇见阿蛮,天意如此,天意难违…” 魏何忽然扬起了剑,道:“杀了你,是不是就能救回霓欢长老?” 那人道:“你可以试一试…” 魏何二话不说,想也不想,便冲了上去…… 因为,他已不需要再想…… 第208章 再踏西域 深秋的夜很长,便如深闺中的少妇,思念远方漂泊的丈夫,漫漫长夜,夜长衾枕寒。 可不论多么长的夜,也总会有黎明,黎明也总会如期而至。 现在,天已要亮了。 深秋的清晨,雾气很浓很重,也很冷。 大地已是一片银白,一片银装素裹,深黄镶着银边的叶子,黝黑披着白纱的树干。 万物肃穆,安宁,美丽。 李梦龙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深秋已至,他穿的还很单薄,一件长衫,只有一件长衫。 他的剑也很冰冷,可他却仍将他的剑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愿放下。 他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自己的剑,虽然,他明知这是于事无补,可每一个用剑的人,都会有些固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便正如此刻的魏何。 魏何已在这里站了一刻钟,他的表情有些犹豫,甚至是有些挣扎。 他的眼睛,不时地在金乌阁与远方之间,做着变换。 金乌阁里,是他心爱的女子,远方,是他尊敬敬佩的师叔。 就在刚刚,就在他拔出剑的那一刹那,那个假冒的三浮老人便已纵身一跃,走了。 他甚至都不给魏何出手的机会,事实上,魏何也没有机会出手,因为,那个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逃跑只需要眨一眨眼的功夫。 现在,魏何已陷入两难,他该怎么办? 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他已做好决定。 一旦决定,便再不犹豫。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还是在转身之前,看了金乌阁一眼,可也只是一眼,一眼过后,便再没回头。 李梦龙与盘龙站在原地,两个人,四只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魏何远去。 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因为,这是魏何命令他们做的,虽然,他们也可以不听,但是,当他们看到魏何的眼睛时,他们便已无条件地服从了。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的眼神,是那种坚定中带着犹疑,决绝中带着不舍的,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方才的魏何无疑。 ——在此等待掌门,将事件来龙去脉告之。 这便是魏何最后对他们下的命令。 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够见得到他,他们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够见得到掌门。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把握,因为,掌门三浮老人已消失了很久。 可他们并没有等待很长时间,因为,三浮老人已回来了,便犹如一阵青烟,消散于无形,复归于寒静,总是在人绝望的时候,给人以希望。 这是真的三浮老人,盘龙与李梦龙甚至都没有去验证,因为,真的三浮老人是不需要装的,更是装不出来的。 三浮老人什么也没有说,貌似他已了解了所有的情况。 可他的脸色却也很不好看,一张苍老的脸上,显现出了本不应是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该有的狠厉,也许,他本就是一个狠厉凶残的老人,只不过,人们更愿意看到他的慈祥。 他的决策也很简单,简单得让人不禁起疑,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三浮老人? 可李梦龙却是不敢验证的,至少,他现在还不敢。 盘龙已走出很远,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一点怀疑,他的确是一个很听话的弟子,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比李梦龙要做得好很多。 到天已大亮时,他们已走出浮生门。 他们现在很需要两匹马,两匹快马,不然,就凭他们的两条腿,若是走到西域楚门去,估计会被活活累死。 没错,三浮老人的决策,便是让盘龙与李梦龙去西域楚门。 对于魏何和霓欢,三浮老人的说法是这样的,能救则救,不能救,便亲手杀了。 盘龙还没有自信到可以杀了魏何长老和霓欢长老,所以,三浮老人的这番话,其实就是教他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救出魏何和霓欢。 当然,这只是盘龙一个人的看法。 而对于盘龙的看法,李梦龙则显得有些不置可否。 他并不在乎谁生谁死,对于他来说,一个人,活着,死了,都与他毫无干系,他本就是一个不关心他人死活的人,不关心,更不在乎。 所以,若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可以亲手杀了魏何和霓欢,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他更关心的是,三浮老人,究竟去了哪里? 在终南阁之时,三浮老人便已无故失踪,直到今天,才现身于浮生门,那么,这段时间,他究竟,去了哪里? 也许,喜欢窥探一个人的秘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也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尤其是,掌门的秘密。 李梦龙对别人的秘密没有兴趣,他没有兴趣关心谁家的鸡死了几只,哪家的小伙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女人又与哪家的男人偷汉子…… 他向来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只是,为什么? 任何事情都有原因,便正如他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却很在乎自己的死活一样。 因为,他以前的经历,教会他,不要轻信别人,不要心存仁慈,要心狠手辣,为达目的,甚至可以不择手段,不罢休。 他只是不想被别人当成猴子耍…… …… …… 西域,是李梦龙第二次来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亦是一个充满了挑战与刺激的地方。 李梦龙喜欢刺激,刀口上舔血的生活,才叫生活。 充斥着汗臭与铜臭气的客栈,酒楼,瓦肆,脂粉味儿呛人的青楼…… …… …… 当李梦龙再一次踏上西域的领土之时,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平静。 望着风沙迭起,几可蔽日,他神情肃穆,道:“杀人,真好…” …… …… 是啊,来到西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 他们已杀了好几波人,拦路的强盗,打家劫舍为生的帮派,武功高强的闲人,甚至还有几个假扮乞丐的小孩子。 只要是人,只要能杀,他们便都不放过。 一路行来,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黄沙。 盘龙的手甚至都已有些颤抖,一个人,若是杀人杀得太多,他自己都会感觉到害怕,都会手抖。 李梦龙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杀人和杀鸡有什么区别?把人当做鸡,不就可以了?” 这是李梦龙对盘龙说的话。 弱肉强食,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 仁慈,只会成为手刃自己的屠刀。 你的仁慈,便是别人杀你,最好的说辞…… “你看,夕阳,像不像这剑上的血,一样红,一样热,多美…” 李梦龙轻轻地舔了舔剑上的血,如是说道。 第209章 小丫头 西域莽原,百里之内,尽无人烟。 李梦龙与盘龙已走了很久,从晨曦微露走到夕阳迟暮,他们胯下的宝马已在嘶声低叫,似乎很是不满。 李梦龙已不得不停下,生起一堆篝火,顺便去找些吃的。 西域的天,黑得极快,太阳只在天边回眸一顿,便倏然下山,丝毫不留恋这人间的美景。 也许,西域本身就没有什么美景,入眼所见,尽是黄沙,在夜晚,看上去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黑布,又如一滩黑色的沼泽,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西域的夜晚又是极冷的,不过还好,李梦龙与盘龙在临行之前,都带上了厚厚的狐裘大氅,再加上火焰的温度,也不觉寒冷。 李梦龙坐在火堆旁,望着天边发呆。 盘龙已去寻找吃食,也许要很长时间,毕竟,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便是想逮到只蚂蚁,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可出乎李梦龙预料的是,盘龙很快地便回来了,而且不是空手回来的。 盘龙的两只手都是满的,一只手上,攥着一条蛇,蛇不大,色彩也不鲜艳,看来并不像是有毒的样子。 “今晚,我们吃烤蛇…” 盘龙将两条蛇扔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棍挑着,烤得津津有味。 香气很快地便传播开来,诱得人胃口大开。 蛇肉并不十分好吃,也许是因为缺水的缘故,李梦龙啃着蛇肉,便像是在啃着一根坚硬的木棍,有些硌牙,有些苦涩。 可在这地方,能找到肉食,已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李梦龙也不挑食,只是吃得很慢,便像是在品着一道美味珍馐。 “看你们吃得真香,也给我尝一尝…” 忽然,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娇俏的声音,是一个女孩子发出来的,听来年纪也不大。 李梦龙一愣,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一块蛇肉已消失不见了。 不远处,只听“嘣”的一声响。 接着,便传来一个女孩子娇嗔的哀叫声,“哎呦,你们这吃的是什么东西呀?是木棍吗?” 李梦龙与盘龙循声望去,只见在火堆不远处,坐着一个小丫头,正捂着腮帮子,秀眉紧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而她的手里,拿着的正是李梦龙手里的那块烤蛇肉。 李梦龙细细地打量着她,看她的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一张圆圆的小脸,还有些婴儿肥,梳着两个俏皮的小辫,却不是左右一边一个,而是前后一边一个,一张略显稚嫩的小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可她的一双眼睛却很好看,在那双眼睛盯着李梦龙的时候,李梦龙甚至还愣了几秒钟。 初时,李梦龙以为她是一个小乞丐,可当李梦龙看到她的衣裳时,却不再这样想了。 因为,她的一身衣裳,实在太过华美,无论是用料,还是剪裁,样式,都绝非凡人可比。 尤其是,她现在正在拿着一根又细又小的玉簪剔牙,且不时地弄断一根,她也不在乎,弄断便扔了,随手再掏出一根,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已弄断了八九根玉簪。 李梦龙看得眼热,他甚至都已向盘龙使了眼色,并小声地说道:“咱们把她抢了…” 盘龙是正人君子,当然不会干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因此,他连连摇头,最后,甚至都不再看李梦龙了。 当那个小丫头弄断第三十二根玉簪的时候,她终于满意地站了起来,站了起来,便用一双满是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李梦龙与盘龙看。 李梦龙实在已有些不耐烦,现在,若是一个男人这样盯着他看,他早已拔剑,二话不说,先一剑结果了那人。 可现在盯着他看的,却偏偏是一个小丫头,而且还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丫头。 李梦龙有些为难,索性不去看那个小丫头,一把抢过盘龙手里的烤蛇肉,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牙齿硌得都有些松动。 “你们不是西域的人?”小丫头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果然很甜,很脆,还带着些奶气。 “不是。”李梦龙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回答道。 李梦龙向来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喜欢胡搅蛮缠,蛮不讲理的小孩子。 他向来是一个讨厌麻烦的人。 “你们是外来的?”小丫头似乎很喜欢提问题。 “西域外的地方…”李梦龙还是没有抬头,只不过,他的腮帮子已有些隐隐作痛,那是方才用力嚼蛇肉时弄的。 “西域外的地方,是哪里?”小丫头有些不依不饶。 李梦龙现在不光腮帮子有些酸痛,他的头也有些痛了。 所以,他索性不再回答。 盘龙看了李梦龙一眼,轻笑一下,道:“中原,我们是从中原来的…” 小丫头点点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三转,道:“哦…可他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小丫头口中的他,指的当然就是李梦龙。 盘龙张开嘴,又颇为尴尬地闭了回去。 对于这个问题,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相信,李梦龙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可李梦龙却偏偏回答了,而且,回答的语气还很亲切,“小朋友,哥哥不是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哥哥只不过是在忙着想事情,所以才没有顾得上你…” 小丫头闻言,先是似乎听懂地“哦”了一声,而后忽然笑了,道:“那哥哥在想些什么事情?可不可以告诉我?” 李梦龙低头,冷笑了两声,忽然猛地一抬头,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低声道:“哥哥在想,怎样杀人…” 盘龙闻言,眉头忽然皱了一下,毕竟,对一个天真活泼的小丫头说这种事情,总归是不太好的,而且可能还会吓到她。 可小丫头听罢,却是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反倒还“呵呵”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手,道:“哥哥好棒!原来哥哥也喜欢杀人…” 李梦龙有些疑惑,道:“小丫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道:“因为,我也喜欢杀人,而且,我每天都要杀一个人的,不然,我都睡不着觉的…” 李梦龙一愣,接着便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杀人”这两个字,从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而且是煞有介事地说出来,那情景,真地是很有趣。 盘龙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可他并不是嘲笑小丫头,只是觉得她很可爱,也许,她连杀人是什么意思都还不知道,但她那股不愿服输的骄傲劲儿,却真地很有趣。 小丫头见他们二人都在笑,一张小嘴便不由得鼓起,使得原本就很圆的小脸,更加圆了。 “你们不信?”小丫头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跳到天上。 “我们信…”李梦龙笑得却几乎要坐下去,坐在地上。 看他们越笑越起劲儿,小丫头反而不蹦了,也不生气了,只是,一双眼里,却已满是冷漠与鄙夷。 她忽然吹了一声口哨,一声极响的口哨,响亮的口哨声,在这静寂无人的旷野荒漠中,传出去极远,一直到天边,似乎还有回响。 李梦龙已不再笑了,他已又捧着那块烤蛇肉,低头啃了起来,只不过,他不时颤抖的肩膀,还在表示着,他是在极力地忍受着内心迸发而出的笑意。 片刻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巨响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 盘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早便听说过,沙漠中,时有沙尘暴发生,且沙暴来袭之时,平常人极难活命。 难不成,他们才刚刚来到西域,便遇到沙尘暴,要殒命于此了吗? 相比较于李梦龙与盘龙满脸的惊慌,小丫头倒是很淡定。 她也又捧起了那块烤蛇肉,大口大口地啃着,塞了牙,便用玉簪剔牙,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就在李梦龙和盘龙准备跑路的时候,巨响忽然消失了,四周又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梦龙与盘龙互相对视一眼,忽然同时翻起身,剑也已在手,紧张地望着四周。 因为,就在刚刚,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已被人包围了,而且,人数绝对不少。 小丫头也站了起来,顺手把最后一块烤蛇肉塞进嘴里,接着,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道:“出来…” 黝黑的四周,忽然渐渐地现出了人影,这些人,都围绕在小丫头的身边,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小丫头捧了出来。 “这…” 李梦龙与盘龙又互相对视一眼,惊得连话都已说不出。 小丫头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她指着一个魁梧黑壮的大汉,道:“你,过来…” 那黑大汉犹豫了一下,便立刻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小丫头看着黑大汉,道:“你的刀呢?” 黑大汉一指腰间,道:“在这里…” 小丫头微笑一下,道:“很好,把你的刀拔出来…” 黑大汉一愣,接着便如一个小孩子般,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少主,少主,您饶了我,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我还有…” 小丫头冷冷道:“够了,我只叫你把你的刀,拔出来…” 黑大汉先是犹豫,而后,哆哆嗦嗦地自腰间把自己的刀拔了出来。 小丫头道:“把刀给我…” 黑大汉哀求道:“少主…少主…” 这一次,小丫头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黑大汉。 当黑大汉把刀交到小丫头手里的时候,小丫头只轻声说了一句,“你的老母,妻儿,我会帮你照看的…” 说罢,手起刀落,一颗硕大的黑头,便“骨碌碌”地滚了下来,正好滚到李梦龙与盘龙的脚边,停下。 这一下,李梦龙与盘龙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们看着小丫头,便犹如在看着一个小恶魔。 小丫头满意地看了他们一眼,道:“如何?我有没有骗你们?” 李梦龙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已不知该作何回答。 杀人不眨眼,也许早已不足以形容面前的这个小丫头,这个看来人畜无害,天真可人的小丫头。 她的幼小的身体里,装着的,决不是一个孩子般纯洁的心灵,而是一个魔头,一个嗜血的魔头。 小丫头微笑着,将那柄带血的大刀扔到一旁,道:“现在,轮到你们了…” 盘龙惊道:“什么?为什么轮到我们?” 小丫头收回微笑,目露寒光,道:“因为,你们竟敢质疑我…” 那群人已在向着李梦龙与盘龙逼近,越来越近。 李梦龙与盘龙,他们已无法逃脱,事实上,他们早已没有了退路。 现在,唯有战,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闯出一条生路…… 李梦龙手中的剑已指向敌人咽喉,只要这群人再向前一步,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毙于剑下。 他向来便不是一个仁慈的人,尤其是对待想杀自己的人。 血战一触即发…… “住手!” 忽然,一道娇叱打破了这紧张的氛围,也救回了李梦龙与盘龙的一条命…… 第210章 楚天莹 沙漠的夜,是孤寂而寒冷的,便正如一个受尽冷落的女人,满心疮痍,却又无人诉说抚慰。 沙漠的夜也是寂静的,无处话凄凉,唯有冷风,寒月,相伴。 一条小蛇自沙隙中露出头来,“嘶嘶”地吐着信子,片刻后,便又极慌张地缩回头去,再不敢出来。 李梦龙的心很冷,他的身子更冷,尤其是在西域凛冽如刀锋般的劲风的吹拂下,他本已燃起的激情,却已因刚刚出现的这个人,又冷却了下去。 小丫头身旁围着的那群人,早已自动为来的这个人让出了一条道路,所有人都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着,甚至连眉毛都不敢向上扬一下。 李梦龙仔细地看着来人,竟不觉呆住了。 来的人,是一个女人。 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长得有多么靓丽,事实上,她也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与那个小丫头看起来一样的小丫头。 真正令李梦龙感到惊奇的是,这个小丫头,竟与先前的那个小丫头,长得一模一样,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只不过,这个小丫头的行为,看来却很端庄,得体,同样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同于那个小丫头的灵动,活泼,而是如一汪静水幽潭,又如两口陈年古井,水波不兴,不起丝毫的波澜,让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她的装束也是同样的简朴素雅,一条水色长裙,让人忍不住去想,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她真地不觉寒冷吗? 而自打她出现,小丫头的脸色便变得难看起来,一双眼睛,更是滴溜溜地乱转,似乎是在想着什么鬼点子,而她一贯叽叽喳喳的小嘴,此刻竟也如寒蝉一般,变得一声不吭起来。 “二位少侠,万分抱歉,舍妹年幼无知,冲撞了二位,还望二位少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我在这里,向二位少侠赔罪了…” 那个人说罢,规规矩矩地冲着李梦龙与盘龙深施一礼,表情谦恭。 想不到,她看来年纪不大,竟如此识得礼数,比起她那个妹妹来,简直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这一下,李梦龙与盘龙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两个人忙收剑入鞘,连道:“无妨,无妨…” 那人又道:“我叫楚天莹,这位是我的妹妹,名叫楚天男,冒昧地问一句,不知二位来到这西域,是有何事?” 盘龙忙道:“我们只是江湖散客,四处游荡,素来听闻西域豪杰辈出,便想着来见识见识…” 楚天莹“哦”了一声,道:“既如此,二位少侠何不住店?为何要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受罪?” 盘龙苦笑一下,道:“我们初来乍到,并不知哪里有店家,况且,我们已走了一天,也没走出这戈壁…” 楚天莹道:“敝府就在离此不远处,二位少侠若是不嫌弃,可随我们回去,暂住一晚,闭闭风沙,明日也好接着赶路,不知二位少侠意下如何?” 盘龙闻言,忙摆手道:“姑娘一番美意,我们多谢了,只是,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况且,我们都是在这露天野地里睡惯了的,若是忽然换一个舒服去处,恐怕反倒睡不习惯…” 楚天莹点点头,忽地一拱手,道:“既如此,那二位少侠,便就此别过了…” 盘龙忙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楚天莹转身欲走,忽地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天男呢?”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发觉,楚天男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了,想必是偷偷溜走了。 楚天莹面色冷峻,只说了一个字,“找!” 就在众人欲四散寻找之时,忽然,一声凄厉的哨声划破天际,也终于使楚天莹处变不惊的脸,微微变色。 众人不待她安排,便已如离巢的燕子般,“呼啦”一声,四处掠起,眨眼之间,便只剩下楚天莹一个人。 楚天莹没有再看李梦龙他们,一双略显冷漠的眼,正在紧张地望着远方黝黑的天际,只不过,她将这份紧张隐藏得极好,旁人若是不仔细观察,是绝不会在她的表情中,发现一丝一毫的异样的。 一柱香的时间已过,散去的众人,已陆陆续续地回来,回来后,便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只不过,去时的人多,回来的,却几乎已少了一大半。 而最后回来的一拨人,终于不再是空手而归,他们带回来两个人。 一个,正是楚天男。 此刻,她已如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在见到楚天莹的那一刻,她便一把扑进楚天莹的怀里,嚎啕大哭。 楚天莹轻抚着她的头发,一双眼里,终于有了些许感情,那是一种宠溺的感情。 带回来的另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衣襟已被鲜血染成一种独有的暗红色,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把刀,刀身已满布缺口。 众人拼尽全力,想把他的刀夺下来,可那人的刀却像是长在手上一样,任凭众人用尽全力,也没能夺下来。 此刻,楚天莹已安顿好楚天男,来到了那人面前。 她的个子不高,还俨然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可她说起话来,却已很显老成。 楚天莹冷冷道:“我数到三,你松手…” 那个大汉冷笑一声,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笑着,刀也攥着。 当楚天莹数到“三”的时候,那个大汉本能地想把手中的刀扔掉,可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已不听他的使唤了,他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刀,已不在自己的身上,甚至就连他的手,也已不在自己的身上。 大汉冷哼一声,冷汗瞬间遍布全身,他咬紧牙关,牙齿咬得“咯咯”响,却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楚天莹扔掉手里的剑,冷冷道:“既然夺不下,便不要夺了,这样,岂不是更省事…” 李梦龙的眼皮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盘龙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却都是一声也没有出。 楚天莹拿起那只断手,用那只断手轻轻地拍着大汉,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大汉还是一声不吭,甚至还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撇了楚天莹一眼。 楚天莹却不恼,她缓缓地伸出手,待她的手再收回来的时候,她的手上,已多了一把匕首。 所有人的瞳孔都骤缩了一下,那大汉也不例外,可他反而扬起了头,连看都不看楚天莹一眼,更不看她手里的匕首。 楚天莹手拿匕首,揪住大汉的左耳,把匕首轻轻地放上去,慢慢地割,便像是在锯木头一样,鲜血顺着匕首流到她的手上,染红了她的衣袖,她也全不在乎,仍是慢慢地割着,慢条斯理地割着。 终于,像度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那大汉的左耳终于被楚天莹割了下来。 大汉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颤抖,他已不再流汗,因为,血,早已代替了汗,缓缓流下。 楚天莹割完左耳,接着便是右耳。 这一次,她割得更慢,更仔细,也更熟练。 右耳割完,便是嘴唇,先是上嘴唇,然后是下嘴唇。 当楚天莹将匕首插进大汉的左眼里,挑出尚还粘连未断的眼球后,那大汉终于开口求饶了。 “我…我是奉圣月神教黑衣教主的命令…” 没有了两片嘴唇,他说话都已有些含糊,有些漏风,可楚天莹还是听清了。 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扔掉匕首,抽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反复仔细地擦干净手,待到她终于觉得满意的时候,她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那大汉明显一愣,仅剩的一只右眼里,满是狐疑。 楚天莹转过身,扶起楚天男,向着远方走去,留下瘦弱单薄的背影和一句冷若寒冰的话,“吃了他…” 李梦龙的眼皮又是猛烈地一跳,盘龙甚至已有些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楚天莹手下的人狞笑着,紧接着,每个人都掏出了一把匕首,每个人都在大汉的身上割下了一片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吵嚷声与惨叫声不断。 这是一场魔鬼的盛宴…… 待到众人离去,李梦龙早已跌坐在地上,一双眼里,已没有了生气,冷汗顺着他的鼻子向下流,流到下巴,掉在地上。 他和盘龙紧挨着火堆,可仍然觉得很冷,冷彻骨髓…… 大汉仅剩的右眼还在凝视着他们,他们亦在凝视着那个大汉,那个血肉模糊,只剩森森白骨枯坐于地的大汉…… 第211章 小八苦 西域,圣月神教。 晦暗的大厅中,只有几盏油灯勉强支撑,微弱的火焰,缓缓跳动,撩动着众人紧张压抑的心弦。 大厅主位之上,斜倚一人,曼妙的身姿,随着烛火摇曳而现的阴影中,忽隐忽现。 主位之下,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沸汤滚滚,香气四溢。 孟婆还在熬着她的汤,她看来已有很大年纪,发色苍白,皱纹横生,行动也已有些迟钝,拿着大汤匙的手,已在不住地颤抖着,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像是在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搅得动那锅沸汤。 孟婆的身边站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年纪不大,一张鹅黄娇嫩的小脸,总是笑嘻嘻的,与老迈的孟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女孩几次伸手,想要接过孟婆手中的大汤匙,可是每一次,当她伸过手来的时候,孟婆都会极巧妙地拨开她的手,似乎她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柄大汤匙,而是她自己的命。 这一次,小女孩又没有忍住,将手伸了过来。 因为,小女孩方才眼见着孟婆搅着沸汤的手,险些将她自己的身子带倒。 她已太老了,老得就像是一株寒风中的残菊,花瓣都已枯萎,掉光了,唯有一根花茎还在死死地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这一次,孟婆眼见着小女孩伸过来的手,却没有阻止,只是轻叹了一声,便主动地将手中的大汤匙递了过去。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神情激动,更显庄重,用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接过了孟婆手中的大汤匙。 孟婆微笑着,看着小女孩,眼睛里,满是慈祥与宠溺,更有些担忧。 果然,当小女孩的手刚刚接触到大汤匙的匙柄时,便“哎呦”一声痛叫,忙放下大汤匙。 孟婆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手疾眼快地,一把便接过大汤匙,接着,又缓缓地搅动起来。 小女孩搓着双手,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委屈与泪光。 孟婆没有看她,只是微笑着说道:“什么感觉?” 小女孩扁扁嘴,一吸鼻子,将马上便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强忍了回去,道:“烫。” 孟婆将那柄大汤匙单手拎了起来,道:“烫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接着,小女孩便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觉得烫?” 孟婆继续搅动着那锅沸汤,笑道:“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锅汤,你已熬了很久了?” 孟婆终于停下手,微微仰起头,像是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而后道:“哎呀…多长时间了…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忘记了…可能…已有三十年…或者是四十年…谁知道呢…” 小女孩吃惊地看着孟婆,道:“三四十年?!那这锅汤,岂不是早已熬干了?” 孟婆笑道:“熬干?不会的…” 小女孩疑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会熬干?” 孟婆道:“也许是因为这口锅的锅底实在太厚?也许是因为火不够旺?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谁又知道呢?” 小女孩一叉腰,用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孟婆,喊道:“你骗人…” 孟婆闻言,忽然咧开嘴笑了,咧开了一张早已掉光了牙齿的干瘪瘪的嘴巴,道:“我怎么骗你了?” 小女孩气鼓鼓地说道:“你这口锅,若是不熄火的话,不可能一直熬四十年…” 孟婆又笑道:“也许你说得对,可我也并没有骗你…” 小女孩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躺在石椅之上的黑衣教主已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好了,小八,你先下去…” 孟婆冲着小女孩使了一个眼色,小女孩很懂事,没有多说什么,便蹦蹦跳跳地跑下石梯,跑出去了。 大厅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孟婆锅下的木柴,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发出几声轻响。 良久,黑衣教主忽然问孟婆,“你很喜欢那个孩子?” 孟婆一愣,像是没有想到,黑衣教主为什么会问她这样的话,可是她没有丝毫犹疑,便微笑着说道:“天真可爱的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招人喜欢的…” 黑衣教主又问道:“你打算让她继承你的衣钵…” 孟婆笑道:“教主何出此言?” 黑衣教主道:“孟婆的汤锅,就是孟婆的命,谁碰,谁就得死…” 孟婆道:“教主所言不错…” 黑衣教主淡淡道:“可你方才却让她碰你的锅了…” 孟婆笑道:“小孩子心性,难免好奇,教她碰了,也是教她死心…” 黑衣教主道:“你为她取名‘八苦’…” 孟婆苦笑,幽幽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黑衣教主道:“你的孟婆汤,便是融合了这人生八苦…” 孟婆一笑,道:“的确,世人看不透,悟不透,便正如这一锅沸汤,纷纷扰扰,浮起来,落下去,浮起来的,早晚会落下去,落下去的,又总是坚信自己会浮起来,如此往复,不死不休…” 黑衣教主眼神发怔,沉默良久,轻声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孟婆笑道:“我?我手持汤匙,正是这搅汤之人,我拿着汤匙,搅动沸汤,使原本平静如死海的一锅汤,变得热闹起来,变得沸腾起来,我上下搅动,使他们浮起来,又落下去,再浮起来,再落下去,我给了他们希望,又让他们绝望,然后再于绝望之中,为他们开拓一丝光明,你说,我是什么?” 黑衣教主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接着问道:“若是永沉锅底,任你百般搅扰,也自岿然不动呢?” 孟婆闻言,长叹一声,道:“那是圣人,本就是超脱生死,自是不归我管…” 黑衣教主道:“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孟婆大笑一声,笑容中,有无奈,也有释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老生愚钝,活了五十余年,见过凡人无数,至今,还尚未遇到…” 孟婆话音刚落,大厅之中,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孟婆收回感慨,又微笑着,操起大汤匙,继续熬汤。 来的人是青牙,青牙的手里,还提着一个人,一个大家并不认识的人。 那人一落地,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拜见教主,拜见教主…” 黑衣教主冷冷道:“说!” 那人便说:“楚门已屠了三城,现在,直奔圣月神教而来…” 黑衣教主神情冷漠,道:“我儿呢?” 那人道:“少主负伤,正在回来的路上…” 黑衣教主冷冷道:“你是楚门的人?” 那人道:“是,小的是楚门血剑堂的弟子,特来投诚…” 黑衣教主道:“为何投我圣月神教?” 那人道:“仰慕之至…” 黑衣教主冷笑一声,道:“你可忠心?” 那人道:“小的忠心不二,天地可鉴…” 黑衣教主冲着孟婆一点头,道:“你去她那里,喝一碗汤,我便相信你…” 那人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到孟婆面前,端起一碗刚盛好的汤,“咕噜噜”,两口便喝了下去… 孟婆一笑,忽然一伸手,单手便把那人举起,“噗通”一声,扔到锅里。 那人连惨叫声都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已一命归西了,他的血肉,顷刻间,便已溶解在这一锅沸汤中。 孟婆又拿起了她的那柄大汤匙,不住地在汤锅里搅动着,一边搅动着,还一边微笑着,哼着歌…… 第212章 楚天沙 “驾!驾!” 西域古道漫长,漫长古道悠悠,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如奔雷滚滚,一队快马飞速地驰过,扬起漫天黄沙。 后面,一队人马正在奋力追赶,眼见便要赶上前面那队人。 古道之上,策马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一张冷峻的俏脸之上,此刻,已有些紧张与忧虑。 众人拱卫在她身旁,不时地回头张望,脸上,同样是隐藏不住的焦急与担忧。 “少主,你先走!我们拦住后面的人!” 一个穿着黑布麻衣的男人,对着旁边的白衣女子说道,语气很是急切。 白衣女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个男人便已勒住马,孤身一人,挡在两队人马之间。 后面那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个同样穿着白衣的男子,他的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中提着的,也是一把白色的长剑。 白衣男子一双朗目,如两颗寒星点点,似乎里面装着星辰,五官长得也都是恰到好处,一头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于背后,随着马儿奔腾,不住地上下扬起,扬起,又落下。 可白衣男子的脸色看来却极为不好,像是有着一种近乎病态般的苍白,他微微露出的,握着马缰的双手,也是苍白如玉的。 此刻,他坐在马上,正用一种邪魅的笑容,在看着前面不远处的白衣女子。 对于那名勒马挡在他的面前的黑衣人,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事实上,便是连那名黑衣人自己,也没有看清。 当他看清的时候,他的整个人,已经倒在漫长古道之上,望着已远去的人马,微微抽搐,脖子上,是一道几可枭首的致命的伤口。 白衣女子身旁的人,正在不住地减少,悠悠古道之上的尸首,却在不断地增多。 白衣女子的脸色,也已越来越苍白,苍白如雪,甚至比白衣男子的脸色,还要苍白。 白衣男子距离她已不到三丈,她回头望了一眼,一把便拉住了打算要停下来的人,马儿一声嘶鸣,她的马,也已停了下来。 她的马既已停下,白衣男子的马,自然也得停下。 两个人,便这样,坐在马上,互相看着。 只不过,一个人的眼中,满是冷漠与杀意,一个人的眼中,却满载着笑意。 “幽玉,你圣月神教虽与我楚门开战,可并不是你我的过节,跟我回去,我相信,我爹会同意你我的婚事的,他若是不同意,我便叛出楚门,为了你,幽玉,我是什么都肯做的…” 白衣男子语气低沉,深情款款。 冷幽玉却依旧是一副冷漠的模样,她什么也没有说。 可她身旁的人,却已在替她说了,“楚天沙,你就死了这条心,我们少主,就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这个痨鬼的,哈哈哈…” 可惜,那人还没有笑完,他的笑声,便永远再也发不出来了。 一柄长剑,已贯穿了他的咽喉,剑的那头,是楚天沙。 楚天沙一只脚踩在那人的马头上,在拔出剑的时候,甚至还冲着冷幽玉,微笑了一下,道:“多嘴且碍眼的家伙,总是该死…” 冷幽玉冷冷地看着他,道:“如果我说,他说的都是对的呢?” 楚天沙闻言,脸色变了数变,可他终究还是收回了长剑,坐回到他自己的马背上,长笑一声,道:“如果你说,他说得是对的,那他说的,便是对的…” 冷幽玉道:“可他却已死了…” 楚天沙闻言,二话未说,就近抓过旁边的一个人,一掌下去,便将那人的天灵盖拍碎,脑浆四溅。 楚天沙笑道:“现在,你是否觉得舒服些?” 冷幽玉道:“并没有…” 楚天沙道:“你说,要我如何做,你才能舒服?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愿去给你摘…” 冷幽玉闻言,忽然笑了,这一笑,倾国倾城,直教百花失色,鸿雁坠啼。 楚天沙不禁看得呆住了,简直忘记了呼吸,现在,就算是教他立刻死在这里,他也愿意。 冷幽玉冷笑道:“我想教你死?你可愿意?” 楚天沙双眼发直,怔在原地,喃喃道:“我…愿意…我…愿意…” 说着,他竟真地缓缓拔出腰间佩剑,真地向着自己的脖子割去。 楚天沙的手下大吼着,欲夺其剑,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冷幽玉觑准机会,猛地跃起,剑光一闪,直奔楚天沙的胸膛而去。 可还未等楚天沙出手,他的那群手下,便已“呼啦”一声,将冷幽玉团团围住,看来,就像是早已算计好的一样。 冷幽玉被围在人群中央,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得持剑顾立,一张素净的小脸上,已有冷汗流下。 楚天沙冷笑一声,“苍”地一声,还剑入鞘,动作是那样的潇洒利落,眼中也再无半点迷茫呆滞之色。 冷幽玉笑道:“你是故意的?” 楚天沙道:“什么是故意的?” 冷幽玉道:“故意引我上钩?” 楚天沙苦笑道:“故意引你上钩不假,可真心喜欢你,亦不假…” 冷幽玉道:“传闻,楚门三公子整日沉溺酒色犬马,无所事事,毫无大志,看来,你骗了很多人…” 楚天沙轻叹一声,道:“一个人,要想在楚门活下去,便要懂得装傻,当你装傻装得多了的时候,别人便就会真地以为,你是个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 冷幽玉冷笑道:“看来,你装得就很像,也很成功…” 楚天沙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冷幽玉便又接着道:“可你装傻虽然装得很成功,却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绝顶的聪明人…” 楚天沙道:“此话怎讲?” 冷幽玉道:“因为,现在,在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至少已经有不下二十个人,知道你在装傻,当他们把这消息带回楚门的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我相信,一个喜欢装傻的楚门三公子,在楚门,应该是活不长的…” 楚天沙闻言,却狡黠一笑,道:“你觉得,他们还回得去吗?” 话音刚落,已有人在跑,跑得很快,可却终究快不过楚天沙的剑,只一眨眼的功夫,地上便已多了二十多具尸体。 冷幽玉冷笑着,刚想说些什么,楚天沙却已打断了她的话。 “我想教你明白,这些人,是我想杀的,也是我不得不杀的,却不是你的所谓的激将法成功了,我现在若是想要杀你,便如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轻松…” 冷幽玉道:“可你却并不想要那样做…” 楚天沙苦笑道:“我本就是一个废物,没有人会相信,我能够杀得了堂堂圣月神教的少主,其实总地来说,是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我这个人,向来讨厌麻烦…” 冷幽玉道:“你想放了我?” 楚天沙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之于我,便如鸡肋,杀了你,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这个人,又是向来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 冷幽玉深深地看了楚天沙一眼,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可怕,对于一个让别人看不透的人,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恐惧的念头,一种敬而远之的念头…… 所以,现在,冷幽玉已准备走了,她一个跃步,翻身上马,扬起马鞭,马儿长嘶,眨眼之间,便已消失于古道尽头…… 望着渐行渐远,终至看不见身影的冷幽玉,楚天沙忽然蹲下身子,攥起一把沙土,眼睛圆凸,咬着牙,恨恨道:“冷幽玉,我要让你知道,是我楚天沙故意放你走的,我要让你感激我,让你永远地记住我,因为,你早晚,是我楚天沙的女人…” 他缓缓地松开拳头,手中的沙土,已变成一股青烟,消散于空中。 “嘶…” 楚天沙跨上战马,调转马头,一骑绝尘,眨眼之间,便已消失于天际尽头…… 第213章 楚天行 西域,毗罗城前。 这里刚刚刮过一场沙尘暴,现在,又正在进行着一场血战。 黄沙覆盖下,已有很多具尸体,这些尸体大多死不瞑目,至死之前,还在保持着一种战斗的姿态。 活着的人,也在保持着一种战斗的姿态,他们的头发,已变得湿漉漉的,刚刚汗湿的头发,遇到寒冷的空气,马上便结成了一层细薄的冰,可细薄的冰,转瞬之间,便又化作了薄雾,向上飘荡着。 人们气喘吁吁,握着兵器的手,已在不停地颤抖着,他们的确已战斗了很久,能够活下来的人,每一个人,至少都已杀了十个人,所以,他们的脸上,衣服上,都已被鲜血浸透,鲜血,有的,是敌人的,有的,是自己的。 而两边的首领,却很是悠闲,毫无顾忌地坐在冰冷的沙地上,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拿着壶烈酒,在大口大口地喝着。 的确,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能够喝上一口烈酒,都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 烈酒下肚,犹如火炙,可他们依旧觉得很冷,以致于他们握着酒壶的手,仍在不住地抖动着,伸开又弯曲,重复着简单而又单调的动作。 他们的剑就在他们的手边,他们可以随时拔出剑,投入到这场令人热血澎湃的厮杀之中。 这时,有一个人忽然站了起来,他是一个很强壮的人,这一点,从他壮如大腿的赤裸的双膊,和他大如簸箕的双手之间,就可轻松地看出。 他的武器,也可显示出他的强壮,那是一柄大铁椎,看来份量绝对不轻,至少有上百斤。 铁椎落在地上,地上便会被砸出一个很深的大坑,铁椎的末端,还拴着一条很粗的铁链,犹如孩童的手臂般粗细,粗壮的铁链那头,连接着的,是那人同样粗壮的双手。 他握紧铁链,使大铁椎缓缓挥舞起来的时候,竟带起一阵旋风。 没有人会怀疑这柄大铁椎的威力,因为,就在刚刚,他已充分地展示出了这柄大铁椎的威力。 他用这柄舞动起来的大铁椎,活活地砸死了五十多个人,他每挥动铁椎,砸死一个人,便会停下来,大笑一声,笑罢,还要再喝一大口烈酒。 所以,就在刚刚,他已挥舞了五十多次大铁椎,砸死了五十多个人,停下来过五十多次,自然,也已喝干了五坛子烈酒。 现在,他像是一个已心满意足的君王,得胜似地坐在冰冷的沙地上面,悠闲地喝着酒。 可现在,他却已又站起来了,因为,他已又喝干了一壶烈酒。 他喝干一壶烈酒后,便会再一次抡起他那柄无人可匹敌的大铁椎,再一次活活地砸死一些人,直到他满意了,才会停下。 可是这一次,不但他站起来了,对面也有两个人站了起来。 这两个人似乎是专门不让他心满意足的。 因为,两个人站起来后,便都同时地亮出了自己的武器。 一个人,从背后取下一柄一人多高的大如磨盘的黑色的大刀。 而另外的一个人,则缓缓地拔出了自己手中的剑,利剑缓缓出鞘,却没有利剑出鞘时,该有的那种响亮肃杀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便像是夜半时分的村庄,一片死寂。 因为,他的剑,是没有剑身的,只有一把孤独的剑柄。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他们看着这三个人,眼神中,充满敬畏与期待。 用大刀的归海潮生,和用无剑之剑的无剑,以及那个尚在挥舞着大铁椎的男人。 ——他们,难道要较量一番吗?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也是所有人的期待。 无剑甩了甩略微有些酸痛的手臂,看着那个手持大铁椎的男人,道:“楚门大少爷,楚天行?” 手持大铁椎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大铁椎,道:“正是在下。” 他的声音实在不甚好听,瓮声瓮气的,便正如他的大铁椎一样,沉稳而有力。 无剑笑道:“想不到,堂堂楚门大少爷,也会到这小小的毗罗城来,亲自攻城掠地…” 楚天行笑道:“毗罗城,我们楚门,势在必夺,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奉上为好,免得我一椎子下去,将你们连人带城,统统砸成肉泥…” 无剑用一种近乎鄙夷的声音,说道:“能不能成肉泥,我倒是并不在乎,因为,我本就很喜欢吃着肉泥喝酒,不过,你们楚门,还真是恬不知耻,我们圣月神教的地盘,你说抢就抢,还让我们乖乖让出,这天底下,好像还没有这样的道理…” 楚天行哈哈大笑,道:“这天底下?在这西域,天下,就是我楚门的天下,还需讲道理?在这西域,我楚门,就是道理!” 无剑闻言,冷笑两声,忽然问道:“你们楚门,有几个少爷?” 楚天行一愣,像是没有想到,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仓促之间,来不及思考,张口便答道:“三个。” 无剑“哦”了一声,笑道:“这么说,就算少一个少爷,对于你们楚门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 楚天行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 话说到一半,他便已反应过来,登时气得脸色发红,头发根根竖起,勃然大怒,道:“我就先教你这个只会逞口舌之利的糟老头子,变成肉泥…” 话音未落,他猛地扯动铁链,他的大铁椎便已飞舞出来。 楚天行的大铁椎虽然份量很重,可在空中飞得却不慢,眨眼之间,便已来到无剑的面前。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椎之威,且又夹杂着楚天行的无边怒火,便是连无剑也不敢去硬接,只得侧身避开。 椎已落空,可去势太猛,便是楚天行自己,也收不回,只得任由着大铁椎向前飞去。 “哐啷!” 是大铁椎落地的声音。 众人屏息看去,只见在无剑身后不远处,大铁椎已将地面砸出一个深达数丈的大坑。 这一椎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众人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倘使这一椎,若是砸在人的身上,那后果…… 众人不禁摇了摇头,他们已不敢去想那后果。 无剑回头望了望,他也是一咋舌,想不到,这个楚门的大少爷,倒也是真地有两把刷子,他不禁在心里叹息着,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可众人的目光却并没有在那个深坑前停留多久,因为,他们忽然发现,在那个深坑的边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衣,闭着眼,以致众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他是一直坐在那里吗?还是刚刚才坐过去的? 这是众人心头的疑问。 他若是一直都坐在那里,那他可真地太幸运了,毕竟,大铁椎若是再向前长一寸,就会砸到他的头了。 众人不禁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心,可这个人,却像是全然未见眼前的景象一样,一双眼睛,仍是紧紧地闭着,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楚天行也不禁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他一把将大铁椎拉回,道:“阁下,你叫什么名字?” 空气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因为,这个人,竟像是死人一样,没有回答楚天行的问题,也没有动。 楚天行有些疑惑,喃喃道:“难不成,真的是个死人?” 他决心试探一下,试探的法子也很简单,他决定再扔一次大铁椎,用更大的力气,向那人砸去。 常人定然会躲,若是死人,自然不会躲,若是活人,定然会躲,若是躲得过,也不枉他出这一椎,若是躲不过,死了便死了,一个废物而已…… 楚天行想着,大铁椎已然出手,这一次,是直奔那人而去。 眼见大铁椎便要砸中那人,那人却还是没有动。 楚天行不免有些失落。 ——果然是一个死人。 “铛!” 一声巨响。 大铁椎停下了。 楚天行欲拉回大铁椎,可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大铁椎仍旧是一动未动。 他不免有些着慌,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匹的气势向自己袭来,他一惊,忙松开手中的铁链,冷汗瞬间遍布他的全身,可他听到的,却唯有“呜呜”的风声,感觉到的,也是冷风吹拂。 他有些疑惑,便又看向那人。 四目相对,楚天行忽然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遭到了重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呆滞,死气沉沉,全然没有人的感情,只有冷漠,与杀意。 无剑忽然笑道:“你可千万不要去惹他哦,不然,你会死得很惨的…” 这句话,无剑虽然是笑着说出来的,可听在楚天行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是赤裸裸地挑衅。 楚天行大喝一声,一发力,大铁椎便被他拽了回来。 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虽已睁开眼睛,可却不知在看着什么。 楚天行看着他,道:“阁下既能接下我的大铁椎,想必定然非同常人,不知阁下大名,可否请教?” 那个人仍旧没有理他。 楚天行有些恼怒,他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多说废话的人,他相信,唯有他手中的大铁椎,可以教人说出他想要的一切的答案。 所以,这一次,他已卯足了全力,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将大铁椎飞掷出去。 那人看着再一次迎面而来的大铁椎,眼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璀璨的光芒,他的手伸到身后,拿出一物,猛地站起来,迎着大铁椎…… “铛!” 是金铁交击的声音。 这一次,楚天行的大铁椎没有留在那里,而是倒飞回去,大铁椎飞回去,直奔楚天行。 彼时,楚天行躲闪已是来不及,他大吼一声,竟伸出双手,想去硬接飞回来的他自己的大铁椎。 “噗!” 毫无意外地,他的整个人,也已倒飞了出去。 鲜血瞬间便染红了他的衣襟,他在昏迷之前,最后瞥了一眼那人,只见那人的手中,同样握着一把锤子。 一把普普通通的锤子,就像是铁匠打铁时用的锤子,一模一样…… 第214章 “三锤元帅”董必平 夜色旖旎,冷雾凄迷,月亮,也已失去了它本来该有的光彩。 “撤退!快撤退!” 人,来的快,去的,同样也很快。 人,去的快,追的,自然也不慢。 须臾之间,原本还吵嚷沸然的战场,此刻,已只剩下了三个人。 三个,已并不年轻的人。 一个,是扛着大刀的归海潮生。 一个,是握着无剑之剑的无剑。 一个,是提着大锤,呆然坐于地上的黑袍人。 归海潮生站了一会儿,似乎觉得站着,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于是,他便也坐在了地上。 现在,还站着的,便只有无剑一个人。 无剑似乎是一个从来也不会觉得累的人,同样地,他也是一个从来也闲不住的人,这一点,从他自开始时便喋喋不休的嘴,便可以看出来。 现在,他已又在说话。 无剑看着黑袍人,笑道:“‘董一锤’风姿不减当年啊…” 黑袍人闻言,愣了许久,方才缓缓地抬起头,一双眼里,只有呆滞茫然。 他似乎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原来,董一锤,说的就是他。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了,虽然,是极勉强,极不自然的笑。 他笑完,便开口说话了,说的话,同样也很勉强,很不自然。 “我…叫…董…一锤…” 无剑闻言,先是点头,而后忽然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来不及擦,便说道:“对…对…对…你就叫…董一锤…哈哈哈…其实你叫董铁锤…这名字好听…哈哈哈…” 黑袍人闻言,更疑惑了,便喃喃自语道:“我…到底叫…什么…” “你叫董必平,‘三锤元帅’董必平…” 这时,坐在一旁许久未曾说话的归海潮生突然开口。 黑袍人又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忽然一拍脑袋,大笑道:“是了…是了…我叫…董必平…三锤元帅…董必平…” 传闻,他与人决斗,只用三锤,三锤,便足矣,多一锤,他都不用。 因为,还从来没有人,能够硬接得下他的三锤。 董必平还笑得出来,可有人,却已笑不出来了。 无剑已经收回了笑容,且露出了满脸苦相,身子,也在悄悄地向后挪着。 因为,他已看见董必平缓缓地站了起来,并且还看了他一眼,手里,仍旧提着那把锤子。 董必平一把便攥住了无剑的衣领,冷冷道:“你骗我…” 无剑摊开双手,满脸堆笑,道:“董兄,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董必平面色冷峻,已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锤子,道:“你喜欢开玩笑,我可不喜欢…” 说罢,他的锤子,已猛地向下砸去,直奔着无剑的脑壳而去。 无剑挣脱不得,慌忙大喊,道:“归海潮生!你他娘地竟然还坐在那里,快来帮我啊…” 可归海潮生却不知已从何处弄来一只烧鸡,还有一壶酒。 此刻,他正盘腿坐在地上,一边啃着烧鸡,一边喝着美酒,连看都没有看无剑一眼。 无剑心中暗骂,嘴上也不闲着,可眼见锤子离自己的脑袋已愈来愈近,他已急得像是要哭了出来。 “呼…” 一阵风声掠过。 无剑等了许久,方才将紧闭的双眼,慢慢地睁开。 他首先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的头还在,且还完好无损,他知道,锤子并未落下。 董必平的人,已不见了,他的大锤子,也已不见了。 无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活着,这便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也已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件事情更重要。 忽然,无剑的鼻子一阵翕动,他已闻到烧鸡和美酒的香气。 他的喉结不由得一阵收缩,因为,他已看见,就在不远处,无剑与董必平,已经在捧着酒坛,啃着烧鸡,有说有笑地,吃喝起来。 此时,无剑已顾不得那么多,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抢过归海潮生手中的烧鸡,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归海潮生道:“是他要一锤子捶死你,又不是我要捶死你,你跑过来抢我的烧鸡做甚?” 无剑嘴里嚼着烧鸡,金黄色的油便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便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你要是能帮我打赢他,我便也去抢他的烧鸡…” 归海潮生闻言,只得无奈地苦笑。 董必平却笑道:“无剑兄不必在意,我方才,也只是与你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 董必平的这一句话说完,无剑听得差点没被这一口烧鸡给活活噎死,忙夺过归海潮生手中的酒壶,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方才顺过气来。 无剑忙讪笑道:“无妨,无妨,你高兴就好,你高兴就好…” 说罢,又“嘿嘿”地赔笑几声。 三人本就是多年的老友,老友在一起,话总是格外的多,自然地,酒喝的,便也是格外的多。 董必平道:“不知这些年来,我的妻儿,过得可好?” 无剑闻言,耸然动容,不由得又喝了一口酒,面色凝重,道:“我们都是地狱逃出来的恶鬼,自己尚且不保,哪还能顾得了他人?” 董必平道:“那我们为何还要再活?” 无剑忽然笑道:“你不愿活?” 董必平道:“只是不愿这样活,现在的我们,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 无剑冷笑两声,忽然语气神秘地说道:“你可听说过‘四方神主’?” 董必平一贯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变了颜色,道:“‘四方神主’?那可是能够媲美神的存在,只可惜,还从来也没有人达到过…” 无剑正色道:“倘若,我说,你我有幸能够见到,你还愿活吗?” 董必平皱着眉,道:“此话何意?” 无剑忽然笑道:“佛曰,‘不可云,不可云’…” 董必平立刻恼了,他的脾气一向不好,而一个人的脾气,又向来是很难改变的东西。 所以,他已又攥住了无剑的衣领。 只不过这一次,归海潮生却没有在一旁吃肉喝酒,他竟然说话了,竟然替无剑说话了。 这一点,便是无剑自己,都没有想到。 归海潮生已站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董必平的肩膀,道:“他说的,并没有错,也许,你我,真地可以见到,只不过,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我们还要再等…” 董必平闻言,已缓缓地松开了无剑的衣领,道:“还要等多久?” 归海潮生闻言,忽然笑了,他转过身,望着远方,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还要再等上一辈子…” 董必平大声道:“再等上一辈子?!” 归海潮生点了点头,道:“现在,你可还愿意继续活?” 董必平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睛,却已说明了一切…… 归海潮生忽然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董必平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归海潮生头也没回,只是笑着说道:“接下来,我们要先活下去…” 夜色阑珊,已到尽头,晨曦微露,迎着晨曦走来的,有三个人,三个已并不年轻的人…… 第215章 鬼佬鬼婆 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强劲的北风携着无数细小的沙粒,像刀子一样,割在人的脸上。 李梦龙与盘龙已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此刻,他们的脸上都已皲裂脱皮,就像是蛇蜕下来的皮一样。 而且,他们的人,看上去也黑了不少,也消瘦了许多。 楚城。 当这两个大字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他们看起来并未显得十分高兴,只是淡淡地一笑。 楚城是楚门的地盘,楚城里住着的,都是楚门的人。 楚城城门前一队卫士,搜查甚严,进出楚城,需先表明身份,非楚门中人,不得进入。 李梦龙与盘龙围着楚城转了几圈。 楚城城高墙厚,便是有着再卓越的轻功,也难以一跃而上城头。 况且,李梦龙与盘龙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楚城内的情况,若是贸然进城,恐有麻烦。 于是,两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在城外寻个住处,来日方长,再从长计议。 楚城外不远处,倒还有几家客栈,估计是料到楚城森严,来人恐无处歇脚,便在此开了客栈,生意还算可以。 李梦龙与盘龙进入客栈的时候,客栈伙计正在招呼一伙新到的客人,李梦龙与盘龙也不用招呼,见旁边有一个空桌子,便抬脚走了过去。 两人坐定,李梦龙便打量起周围环境,客栈不大,一楼吃饭,二楼想必是住宿的地方,收拾得也很干净,看得出来,掌柜的是一个很有规矩的人。 除了李梦龙与盘龙这桌外,还有两桌,都是早来的,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年,正在一个人喝着酒,看来,脸色颇为不悦,神情之间,还有些烦闷。 但李梦龙见这人虽身处此间,举止却颇符合礼数,气质亦是不俗,料定此人定不是池中之物,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另一桌,是一个老翁与一个老太婆,两人看来都已是耄耋之龄,身子骨却很是硬朗。 老翁苍髯白发,喝起酒来,却像是小伙子一样,简直就是用倒的,不一会儿,就“倒”完一坛,小二的给他续上一坛,他又很快地“倒”完了。 那个老太婆,虽不喝酒,但吃起肉来,却是吓人,一只三四斤重的烧鸡,她一连吃了十只,而且吃的速度也很快,吃的又极干净,甚至连鸡骨头都没有吐出来。 这两个老人,都很是奇怪,一个喝酒,一个吃肉。 喝酒的,便只顾喝酒,绝不吃一口肉。 吃肉的,便只顾吃肉,绝不喝一口酒,便是连水,都不喝上一口。 李梦龙望着他们,看了好一阵子,只觉得惊奇,又觉得可笑。 恰巧此时,小二过来招呼,李梦龙点菜之余,便问道:“那两个老人,是什么来路?” 没想到,小二闻言,神色却很是慌张的样子,一张笑脸,瞬间便变得阴沉如水,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道:“他们?在西域,谁不知道他们?‘鬼佬鬼婆’,杀人都不眨眼的…” 店小二刚说完这句话,李梦龙立刻便觉得有两道目光射了过来。 李梦龙抬头看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当他收回目光,欲继续点菜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店小二的目光已变得呆滞起来,再仔细一看,他的整个人,已口吐白沫,“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李梦龙与盘龙惊得站起,警然四顾,却见喝酒的依旧喝酒,吃肉的依旧吃肉,大家好像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 盘龙先坐下,李梦龙兀自站了一会儿,也疑惑地坐了下来。 终于,喝酒的已喝完酒,吃肉的,也已吃完了肉。 老翁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他的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已变得红扑扑的。 老太婆却没有站起来,事实上,她已撑得站不起来了。 她摸着自己已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眼睛眯缝成一条缝,她的目光,便从这条缝里溜出来。 他的目光,在客栈众人身上,溜了一圈,当她的目光溜到店小二的身上时,便冷冷地说了一句话,“多嘴,该死…” 李梦龙听了这话,心里已明白,店小二是她杀死的。 李梦龙向前跨了一步,欲上前与其理论一番,盘龙却坐着未动,只是伸手,拉了拉李梦龙的衣角,示意他先坐下。 李梦龙看了一眼盘龙,寻思片刻,虽有些不情愿,可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老太婆用一根指甲很长的手指,在剔着牙,目光却不再溜到店小二的身上,而是不住地溜到那个穿着麻衣的少年身上。 老翁活动一番,出了些汗,自觉精神更好,便搬了一张长凳,坐在客栈门前,吹着风,看着风景。 老太婆暗暗地笑了一下,一张已没有了牙的嘴,笑得诡异而可怖。 李梦龙不禁有些怀疑,她是如何用这样的一张嘴,吃完那十只烧鸡的。 老太婆“嘿嘿”地笑着,她终于站了起来,更令李梦龙感到惊讶的是,她的一个原本已被撑得圆滚滚的肚子,此刻,却已消失了,又变得干瘪下来。 她的整个人,看起来,又是一个干瘦弱小的老太婆的模样。 老太婆的脸上已带着笑,一步一步地,慢悠悠地,走向了那个麻衣少年。 她坐在麻衣少年的对面,竟然还摆出了一副很是妩媚的样子,眼神泛着秋水,一动不动的,看着麻衣少年。 麻衣少年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吃一口菜,喝一口酒,仿佛自己的面前,并没有人,只有一团空气。 老太婆也拿起了筷子,夹着麻衣少年盘子里的菜,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吃一口菜,便看一眼麻衣少年。 老太婆在吃,麻衣少年便不吃了,酒也不喝了。 他干脆闭起了眼睛。 老太婆娇嗔道:“哎呦,檀郎为何如此不解风情?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看着可人,吃着,香甜…” 老太婆说到最后,竟还将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吮吸起来,一双老迈昏花的眼,竟泛起春水。 李梦龙看着老太婆的一张老脸,听着她那故作娇媚的声音,恶心得简直已要把昨夜吃的饭,吐出来。 李梦龙虽强忍着没有吐,可却已有人在吐,就在客栈的门口,大声地呕吐起来。 吐的人,不是老翁,是一个黑脸的大汉。 大汉一张粗犷的脸庞,露出结实的胸膛,此刻,却已趴在地上,吐得连腰都已直不起来。 老翁一边吹着风,一边看着风景,道:“叫你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你偏不听,这下好了,你要死了…” 老翁的话刚说完,那黑脸大汉果然一阵抽搐,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老翁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只轻轻一脚,便将那黑脸大汉踢到三丈开外,踢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他已又容光焕发起来,一张老脸,已更红润了。 客栈里。 麻衣少年闭着眼,双臂抱在胸前,淡淡地说道:“是谁教你们来杀我的?” 老太婆娇笑着,道:“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要不然,你跟我回家,伺候我一夜,若是把我伺候得舒服了,我就放了你…” 麻衣少年忽然笑了,道:“是我大哥,还是我二哥?” 老太婆的神情有些无奈,道:“是谁,重要吗?” 麻衣少年缓缓地睁开眼,盯着老太婆,看得老太婆一张老脸,竟已有些羞红,方道:“不重要…” 老太婆道:“那,我现在可以杀了你吗?” 她竟然真地在用一种商量的语气,与麻衣少年说着话。 麻衣少年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用一种命令的语气,冷冷地说道:“一击毙命…” 老太婆竟然还点了点头,恭敬地说道:“遵命。” 说罢,她便缓缓地抬起了她的手,手指,对准麻衣少年的咽喉,眼中,只有恭敬与服从。 “等等!” 就在这时,李梦龙忽然站了起来,大喝一声。 盘龙在吃惊地看着他。 老翁已不再看风景,在看着他。 老太婆也已放下了手,在看着他。 麻衣少年也已睁开了闭上的双眼,疑惑地在看着他。 便是树枝上的乌鸦,也已停止了悲啼,在看着他…… 第216章 孤雁双宿双飞 一家普通的客栈,普通的饭菜,普通的摆设,可却有着并不普通的人。 李梦龙站在客栈当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老太婆,盯着她那只苍老干枯的手。 老太婆有些吃惊,毕竟,在她杀人的时候,还从来没有人叫她停下来过。 一,没有人有这样的闲心。 二,没有人有这样的胆量。 可在今天,在这家普普通通的客栈里,她却遇到了今生第一个敢叫她停下手杀人的人。 他是第一个,估计也是唯一的一个。 老太婆狞笑着,他忽然对面前的这个麻衣少年没有了兴趣。 她是一个很贪吃的人,也是一个有些好色的人。 她在年轻时就是这样,老了还是这样,她不想改变,自然也不必改变。 食色,性也。 她自己从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吃饭,性爱,本就是一个人存活于这世间最基本的事情,也是最难以割舍的东西。 她虽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她无法改变,可她不能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就放弃这些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老太婆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嘴唇,笑了,眼中,又泛起了春水。 “我老太婆今日还真是走运,竟然一下子就遇到两个小檀郎,这可教我老太婆,如何消受得起啊…” 老太婆说罢,一张老脸,竟然红得像是塞外天边的晚霞,使她的每条皱纹,看起来都像是有些舒展,也泛着红光了。 李梦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人,那个仍然坐在客栈门口吹着风,看着风景的老翁。 可老翁看来却全然不在意,他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坛子酒,正捧着酒坛,大口大口地喝着。 许是感觉到了李梦龙的目光,那老翁停下喝酒,道:“她年轻时就是这样,万人迷,追她的男人,可以从这里,排到天边…” 老翁说罢,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接着说道:“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我,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梦龙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并不想要说些什么,对于别人的故事,他向来没有什么兴趣。 可老翁却来了兴致,偏要说个不停,他已有些醉了,没有人是千杯不醉的,就算是用“倒”的喝酒的老翁,自然也不例外。 “她为什么选择了我?嗯?哈哈哈,为什么?因为我他娘地不碍事啊!懂了吗?因为我不碍她事啊!” 老太婆的脸色已有些难看,她的身子,已在发抖,她的两只手,竟一会儿变得漆黑,一会儿又变得雪白。 老翁又向着自己的嘴里,很快地又“倒”了一坛子酒。 忽然,他的眼中爆发出两道精光,他猛地将酒坛举起,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啦!” 老太婆终于忍不住了,喝道:“老鬼,你耍什么酒疯?” 老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却笑了,先是小声地“咯咯”地笑,而后便变成了“哈哈”地大声地笑,猖狂大笑。 他的一张老脸,笑得都已抽搐,目眦尽裂,嘴角笑得都已裂开,淌出了鲜血。 “老子想笑便笑,想耍酒疯便耍酒疯,你管得着老子吗?” 老翁的话冰冷彻骨,话里,有着无边的恨意。 他的一双眼睛,也在盯着老太婆,一双已被鲜血染红的眼睛,也带着无边的恨意。 老太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老翁的眼神,实在太过于犀利,太过于狠毒,也太过于可怕。 老太婆吼道:“你怎么了?莫不是吃错了药?在这里与我大吼大叫地做甚?” 老翁已不再笑了,现在,他的脸上,只有冷漠,冷漠如冰。 “新婚之夜,你夜去崔阁,一去数月,与那崔郎夜夜笙歌,我每夜都去崔阁外,听着你们谈笑欢歌,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老翁说着说着,竟忽然蹲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痛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笑,待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状如疯子。 李梦龙已经呆住了,盘龙也呆住了。 “这…这不就是活生生的绿毛乌龟吗?” 李梦龙仿佛已经看到了老翁的头发,已不再是一头白发,而是一头绿草,绿得发亮。 老太婆却没有动,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没有羞愧,没有悲伤,更没有自责。 她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只不过,她的步伐已不再利索,而是颤颤巍巍地,向着老翁走了过去…… 老太婆站在老翁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就是你五十年来不肯碰我的原因?” 老翁忽然笑了,笑得苍白无力,道:“恶心…恶心…” 老太婆又道:“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不直接休了我…” 老翁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又咽了回去,他的眼里,已满是泪水,他不得不再次,低下头去。 老太婆则仰起了头,她的一双亘古不变的眼,终于也变了,变得有些红,有些湿润。 老太婆喃喃道:“现在,你想要我怎…” 老太婆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忽然觉得腹部一凉,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 老太婆的腹部,已被插入了一把匕首,一把很短很锋利的匕首,匕首的那端,握在老翁的手里。 老太婆慢慢地倒了下去,嘴角流着鲜红的血。 老翁哭了,哭出了声,哭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更加响亮。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了老太婆的瘦弱的身子,眼泪流下来,滴到老太婆的眼睛里。 老太婆已变得有些有气无力,可她还是在挣扎着,说着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老翁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点了点头。 老太婆便笑了,笑着说道:“从前…有一个傻小子…他很爱我…可他却娶不起我…我也很爱他…便对他说…三年后…你若是…能够打败…崔阁…崔郎…我便…我便…嫁给他…” 老翁已哭得更加大声,哭得更加伤心。 “其实…他不知道…崔郎…是我的…表哥…我对…对我的表哥说…有个傻小子…要…打败你…才能娶我…你到时…让着他…表哥说…好…可是…事成后…你要…要…每天晚上…陪…陪我…喝三个月…酒…气…气一气他…哈哈哈…你说…这个故事…好…笑…吗…” 老翁已大吼起来,“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老太婆的眼睛一亮,道:“你…你知道…” 老翁点了点头。 老太婆笑了,笑得很好看,简直是她这一生之中,最美的笑容。 她又看了那个麻衣少年一眼,狡黠一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知道…” 老太婆已永久地闭上了双眼。 她已永远也听不到,老翁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麻衣少年也已站了起来,走到了老翁的面前。 老翁抱着老太婆的尸体,静静地看着麻衣少年,良久,方道:“老夫…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麻衣少年轻轻地拍了拍老翁的肩膀,目光炯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上楼。 李梦龙看着麻衣少年的背影,又看了看老翁。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老翁很可怜,可他又说不出,他究竟可怜在哪里。 老翁抱着老太婆的尸体,缓缓地站起身,他已不再流泪,只是静静地,走了出去。 西域的傍晚,日如血轮,残阳如血,总是散发着一种非凡的魔力,教人沉沦,教人,忘却了自己…… …… …… 当李梦龙再见到那个老翁的时候,已经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当时,老翁躺在客栈外的土坡上,微笑着,闭着眼,旁边躺着的,是他的老太婆。 老太婆肚子上插着的,还是那把短小而锋利的匕首。 老翁胸膛上插着的,是老太婆的手,那只干枯瘦弱的手。 他们在斜阳的掩映下,犹如一对双宿双飞的孤雁,彼此孤单,却又从未分离…… 第217章 夜入隔壁 是夜,李梦龙与盘龙坐在客栈楼上的房间里。 店小二的尸体已被拖了出去,是被一个衣着华贵的人,命人拖出去的。 那个衣着华贵的人看来是这家客栈的掌柜的,掌柜的只看了那个已死的店小二一眼,便不再看,眼中,也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看来,他已经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 也就是那个店小二的尸体刚刚被拖出去,客栈里,便又来了一个新的小二,一样的衣着打扮,一样的干瘦模样。 只不过,这个新来的店小二,眼神中却闪动着精明的光,看来比起那个死去的店小二,更机警些,也更沉默寡言些。 至少,当李梦龙再问他话的时候,他的嘴巴,简直如冰封的江面一样,便是砍上一刀,也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现在,李梦龙与盘龙又陷入了无边的忧愁之中。 楚城,进不去,若是拖得愈久,便愈难打听到霓欢长老和魏何长老的消息,这该如何是好? 盘龙躺在床上,他实在很想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的眼皮,无论如何也合不上,他只感觉到更加的疲乏。 李梦龙在桌子旁边坐了一会儿,看了盘龙一眼,便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盘龙此刻思绪翻飞,并没有注意到李梦龙的离去。 可当李梦龙再走进来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注意到了,他已猛地坐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嗅着空气。 “酒?有酒?” 盘龙看着李梦龙,他的一双眼睛,更亮了。 李梦龙微笑着,故作神秘地,看着盘龙。 盘龙却已飞身下床,一屁股坐在桌旁,道:“拿出来…” 李梦龙疑惑着,用一双茫然的眼,看着盘龙,道:“拿什么?” 盘龙白了他一眼,道:“明知故问…” 李梦龙已笑嘻嘻地把两只手自背后拿出来,他的两只手上,果然拿着两坛子酒,两坛子刚刚开封的美酒。 盘龙嗅着酒香,口水简直都要流了下来,道:“这酒,哪儿来的?” 李梦龙一指楼下,道:“楼下拿的…” 盘龙眯着眼,狡黠地笑着,道:“没花银子?” 李梦龙却猛地直起了腰,一副君子的模样,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李梦龙岂是那种拿人酒,不给人银子的人?” 盘龙表情认真,认真地听着李梦龙说话,也不说话,只是微笑。 李梦龙见状,轻轻地咳嗽了两声,道:“老子喝他的酒,就是抬举他了,还要给他银子?” 盘龙哈哈大笑,伸手夺过一个酒坛,举起来,看着李梦龙,道:“干!” …… …… 麻衣少年此刻正站在房门外,站在客栈二楼的长廊里,正在欣赏着月色。 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可他的心情看来却并不好。 因为,李梦龙与盘龙的大笑声,已经传到了长廊里,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本就是为寻个清净,可他隔壁的这两位,却偏不让他寻个清净。 不仅如此,李梦龙与盘龙的对话,也已一字不落地进入到他的耳朵里。 麻衣少年在心里,暗暗地鄙夷了他们一下,轻声道:“还偷人家酒喝…” 说罢,他已没有了心情继续赏月,他看了远方笼罩在黑暗中,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眼,默默地举起了手中的酒壶,默默地走回了房间…… “嗯,这客栈的酒还真是不错,一会儿,我还要去一楼,再去拿一壶上来…” 风中,传来他喃喃自语的低吟…… …… …… 月已正中。 酒已喝到酣处。 李梦龙与盘龙已喝干了第五坛酒。 现在,盘龙终于已有些睡意了。 可就在盘龙刚刚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阵猛烈的响动,又将半睡半醒之中的他,猛然惊醒。 他打了个激灵,却见,房门开着,李梦龙,早已不见了踪影。 盘龙慌忙站起身,一闪身,他的人,也已窜出了房间。 响声是来自隔壁房间的,当盘龙来到二楼长廊上的时候,却被一个人猛地拽住衣袖,蹲在了地上。 李梦龙正蹲在隔壁房间的房门外,把耳朵附在门上,神情专注地听着。 盘龙小声道:“怎么了?” 李梦龙轻声道:“有打斗声…” 过了一会儿,李梦龙突然抬起了脑袋,满脸疑惑地看着盘龙,道:“打斗声消失了…” 盘龙皱着眉头,道:“如何是好?” 李梦龙对他比了一个手势,盘龙会意。 两人轻声数道:“一…二…三…” 当他们同时数到“三”的时候,两个人已腾空跃起,撞开房门,一个翻身,便已滚入了屋子里。 当他们进入房间的那一刹那,他们的剑,便已拿在手里。 李梦龙一双鹰隼般的眼,冰冷地环视着四周。 “啊!” 是一个人的尖叫声,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当李梦龙听到这声尖叫的时候,他的剑,差点没被吓得掉在地上,盘龙也不例外。 两个人呆立原地,看着那张床,床上,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 女人是赤裸着的,男人也是一样。 当是时,四个人,八只眼睛,互相瞧着,场面一度陷入十分的尴尬…… 还是李梦龙先反应了过来,忙收起剑,弯下腰,遮住双眼,讪笑道:“抱歉,抱歉,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罢,他还轻轻地拉了盘龙一下,两个人,便如两个已老得驼背了的老头子一样,弯着腰,脸红得像是涂上了女人梳妆台上最红的胭脂,一步一步地,慢慢地,退了出去。 “站住!” 当他们的脚已将要迈出房门的时候,一道清冷威严的声音,猛然叫住了他们。 “阁下坏了我的好事,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李梦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杀机,缓缓地直起了腰,手握在剑柄上,道:“阁下,想怎样?” …… …… “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真是…哈哈哈…” 一间不大的房间,一盏不亮的油灯,七八坛已空了的酒坛,三个,已笑得趴在了地上的人。 麻衣少年已穿上了衣服,还是那件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脏兮兮的麻衣。 他喝得满脸通红,却仍旧捧着酒坛不愿放下,他的笑声愈大,李梦龙与盘龙的酒,喝得便愈快。 此刻,他已笑得将头插在了酒坛子里,道:“你们…真是…哈哈哈…” 盘龙醉醺醺地扬起手,指着李梦龙,道:“不怨我…是梦龙兄…是梦龙兄说…房间里…有打斗声…哈哈哈…” 盘龙的话刚说完,三个人便又笑得趴在了地上。 李梦龙的脸色也已通红,道:“我还以为…还以为…” 麻衣少年笑道:“你还以为怎样?” 李梦龙道:“还以为…哈哈哈…不过…说实话…那声音…还真他娘地像…” 麻衣少年又笑了起来,道:“像…像吗?” 李梦龙道:“像!像!真他娘地像…” 三个人趴在了地上,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笑得趴在了地上,而是醉得趴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第218章 挖地道 当东方已渐露曙光,冷风吹拂着行将就木的几株枯柳,李梦龙方才悠悠醒转。 他的身旁,躺着的,是盘龙。 麻衣少年的脑袋仍旧插在一个空坛子里,这一夜,他便是这样睡的。 当一个人,头一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的时候,通常第二天,这个人都会觉得很口渴。 现在,李梦龙便是这样的感觉,而且,他不光感到很口渴,还感觉到很饿,饿得几乎要吐了出来。 李梦龙慢慢地站了起来,迎着穿堂而过的冷风,痛快地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当李梦龙下楼,取来清水,准备洗脸的时候,却发现,盘龙和麻衣少年早已坐在了楼下。 他们是何时醒来的?又是何时坐在楼下的? 李梦龙猜想,也许就是他方才去取水的时候。 可这些并不重要,因为,此刻,盘龙与麻衣少年,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 通常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你的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盘龙先开口了,他用一种近乎于谄媚的笑容,看着李梦龙,道:“梦龙兄…” 李梦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摆手道:“我没银子…” 盘龙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要银子?” 李梦龙一笑,是高深莫测的一笑,道:“不然呢?你能有什么好事?” 盘龙也摆手,道:“不过,这一次,梦龙兄恐怕是猜错了…” 李梦龙道:“哦?为何?” 盘龙笑道:“因为,这一次,朝你要银子的,并不是我…” 李梦龙闻言,看向麻衣少年。 麻衣少年也立刻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盘龙一伸手,轻轻地指了指李梦龙的背后,带着得逞的笑意。 李梦龙疑惑着,缓缓地转过身,转过身,便看到了店小二,看到了店小二那一张阴沉如冰的脸。 李梦龙眼角一瞥,便瞥到了酒窖旁,那空了一大块的酒坛子。 李梦龙做贼心虚,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冲着店小二一摆手,笑道:“小二哥…早…早啊…” 不想,店小二的态度却是出奇地好,也笑道:“啊,客官早,客官,您昨晚一共喝了十八坛酒,您看,这酒钱…” 李梦龙立马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情,道:“十八坛酒?什么十八坛酒?昨晚我睡得早,什么也不知道,莫不是你这客栈遭了贼,唉,你们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好了,就这样,我先走了…” 李梦龙说罢,转身就走。 店小二却一伸手,拦住了他,仍旧笑道:“客官这是说的哪里话,您的两位同伴已经告诉我,昨晚就是您拿的酒,人证物证俱在,您看…” 李梦龙闻言,忙回过头,看向盘龙与麻衣少年。 盘龙与麻衣少年,每一个人都正端着一个比脸还要大的碗,喝着热汤,同时,遮住了脸。 李梦龙恨恨地一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然是一个有些残忍的人,可以做到杀人不眨眼,但为了十八坛酒,就去杀一个人,总归还是犯不上的。 李梦龙只得摸了摸腰包,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了店小二。 小二接过银子,忙点头作揖,退了出去。 一眨眼的功夫,盘龙与麻衣少年,也已溜了出去…… 当盘龙与麻衣少年再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此时,李梦龙正一个人,对着夕阳,颇为郁闷地喝着酒。 盘龙带回来一只烧鸡,麻衣少年拎回来两坛子酒。 看到他们回来,李梦龙并没有说什么,看到盘龙拎着烧鸡,李梦龙也没有说什么,可看到麻衣少年拎着两坛子酒,他终于坐不住了。 李梦龙道:“楼下不是有酒吗?为何还要出去买酒?” 麻衣少年一声苦笑,道:“梦龙兄,你去楼下看看…” 他们昨晚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许多话,麻衣少年醒来都已忘记,可他们的名字,他却当然是要记住的。 有些人,只消喝一顿酒,便是朋友,麻衣少年与李梦龙和盘龙,便是这样的人。 李梦龙疑惑道:“楼下怎么了?莫不是店小二怕我们偷酒,便将酒都藏起来了?” 麻衣少年道:“非也,非也,梦龙兄,你真地还没有去楼下?” 李梦龙道:“我从早上上楼,便一直坐在这里…” 麻衣少年笑道:“那梦龙兄还是去看看…” 李梦龙便站起身,一摇一摆地,向着楼下走去。 片刻后,楼下便传来一阵犬吠,盘龙和麻衣少年便也发出一阵笑声。 李梦龙灰头土脸地走上楼来,一身崭新的长袍子,已变成了一条条,一块块。 盘龙与麻衣少年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忍不住,笑声瞬间便充斥了整个长廊。 李梦龙神色愠怒,骂道:“天杀的店小二,竟然将这样的一条恶狗拴在楼下,我走下去时,还未看到,唉,可惜了我的一件新袍子…” 盘龙笑道:“梦龙兄,为何那狗不咬我们,偏偏咬你?” 李梦龙怒道:“我怎么知道?他娘地,我早晚把它炖了吃肉…” 李梦龙换了一件衣裳,三人便坐下来,喝着酒,吃着烧鸡,聊着天。 酒已喝干,今日,三人喝得并不多。 良久,麻衣少年忽然压低声音,道:“梦龙兄,我与盘龙兄今日出去,已寻到一个法子,可以偷偷地溜进城去,保证不会被发现…” 李梦龙疑惑地看着麻衣少年,道:“你怎会知…” 话还未说完,他便看向了盘龙,他当然已明白,这定是盘龙告诉他的。 盘龙道:“梦龙兄,这位楚兄,和我们一样,也想进城,只是苦于无门…” 李梦龙闻言,眼睛一亮,立刻变得机警起来,看着麻衣少年,道:“你姓楚?” 麻衣少年笑道:“此楚非彼楚,恰巧同姓而已,不然,我也不会落魄至此…” 李梦龙缓慢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有法子?” 麻衣少年道:“有,只不过…” 李梦龙道:“不过什么?” 麻衣少年笑道:“只不过,我这法子有些累人…” 李梦龙的急性子上来了,催促道:“你快些说,休要卖关子…” 麻衣少年道:“好,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现在在楚城外,若是想强行闯城,定是行不通的,我早上出去时,已看过了,这西域,都是沙土,我们若是在城外挖一条地道…” 麻衣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盘龙便鼓起掌来,道:“这办法好,神不知鬼不觉…” 李梦龙闻言,却皱着眉头,道:“可西域遍地黄沙,我们挖一个坑,立刻便会有无数的沙子填上,可能我们的地道还没有挖好,却要先被活活累死了…” 盘龙闻言,也紧皱起眉,点头道:“梦龙兄说的,不无道理…” 麻衣少年的神情却很是急切,道:“不先试过,怎会知道行不行得通…” 李梦龙看了盘龙一眼,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梦龙点了点头,道:“好!就依楚兄说的办,先试一试再说…” 麻衣少年向外望了一眼,道:“此时天色正好,趁着夜色,掩人耳目,干起活来,更方便…” 三个人说干就干,先绕开那条恶狗,再在客栈中,寻到一个铁锹,就来到城外。 麻衣少年走在前面,李梦龙与盘龙跟在后面。 麻衣少年绕着城墙,走了三圈,忽然停在一个地方,用脚一点足下土地,道:“就这里…” 李梦龙接过铁锹,一锹接着一锹地,挖了起来。 果不其然,就如李梦龙说的那样,西域黄沙遍地,流沙浮动,一锹下去,刚挖好的坑,便又被黄沙埋了起来。 李梦龙忙活了大半个时辰,也才不过挖了半个人深的坑。 李梦龙已有些懈怠,盘龙的眼中,也涌起了失望。 可麻衣少年却依旧坚持,最后,他更是直接跳入坑中,一把夺过李梦龙手中的铁锹,卖力地挖了起来。 李梦龙与盘龙互相对望一眼,皆是默然不语。 又过了一个时辰,麻衣少年忽然大喝一声,“成了!” 李梦龙忙跳入坑中,只见,在坑底,有一条幽暗深邃的地道,直通楚城。 李梦龙皱着眉,看着麻衣少年,笑道:“楚兄早知道这里有地道?” 麻衣少年连连摆手,笑道:“怎么可能?我若是早知道,为何不一个人早走?还等你们做甚?” 李梦龙闻言,忽然哈哈笑道:“如此说来,这只是巧合?” 麻衣少年也笑道:“只是巧合,只是巧合…” 李梦龙一跃,跳出沙坑,伸出手,一把将麻衣少年拉出来,道:“走!” 麻衣少年道:“去哪里?” 李梦龙道:“回客栈!” 麻衣少年疑惑道:“回客栈做甚?” 李梦龙笑道:“我们最后再喝一次酒…” …… …… 客栈中,飘着香气,肉的香气,狗肉的香气,还有酒的香气。 李梦龙自锅中夹起一块肉,吹了吹,便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发出满意的叹息,道:“想不到,这恶狗的肉,还真他娘地香!” 盘龙有些紧张,道:“我们偷人家的酒喝,也就算了,现在,还把人家的狗给炖了,是不是有点…” 李梦龙还没有说话,麻衣少年却先笑着说话了,道:“哎,兄弟,你不懂,狗肉就酒,越喝越有,况且,我们好歹也住了一次店,总该给他们留下些念想,你说是,梦龙兄…” 李梦龙正在啃着一只狗腿,啃得满脸是油,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楚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 …… 第二日,当天光破晓,雄鸡一唱之时。 客栈里便响起了店小二凄厉的嚎叫声,“我的来福!我的酒!天杀的!天杀的…” 可惜,这些话,李梦龙他们早已听不见了,因为,现在,他们已走在了楚城之中…… 第220章 下“人” 走过三庭,管家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李梦龙,微笑道:“那里就是您的住处…” 管家说着,指了指前面那幢不大的小楼。 李梦龙点了点头。 管家接着道:“公子,我就不随您过去了,您可以在这院中走走看看,稍后,会有人来叫您用晚宴…” 李梦龙道:“好。” 管家领着人,退了下去。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来,李梦龙不觉精神一振。 小楼的后面,是一座山,山并不很大,李梦龙两三个跃步,便蹿了上去。 山顶是一块平地,有一张石桌,四个石椅,看来是有人特意摆在这里的。 从山顶向下望去,可以望到半个楚门的风景。 李梦龙寻了一块草地,施施然躺了下去。 暖阳照在他的身上,山间的风轻拂着他的脸,他的鼻尖,萦绕着青草的香气。 他的思绪翻飞,灵魂浮起,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又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青草青青,无忧无虑的夏天。 许是他近来太过疲乏,也许是这山间的风太过清爽,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太过温暖,青草的气息太过香甜熟悉。 总之,李梦龙睡着了,睡得也如这山间的微风一般,安静,香甜。 当李梦龙醒来的时候,日已西斜。 西域的太阳总是升得晚,落得早,所以,现在应该还不到晚宴的时间。 李梦龙晃了晃头,自觉头脑清醒,精神还很不错。 “你看这夕阳多美…”一个人坐在不远处轻声地说道。 “是啊,很美…”李梦龙没有回头。 当他醒来的那一刻,他便已知道,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夕阳。 “夕阳,总有一天,我也会如这夕阳一样,慢慢死去…”那个人轻叹一声,他的声音,听来很悲伤。 李梦龙忍不住回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石椅上,手里正拿着一颗黑色的棋子。 他的穿着实在是有些怪异,一件宽大的袍子,一边是黑色的,一边是红色的,头上却偏偏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像是戴着一顶孝帽。 李梦龙已走过去,走到了那人面前,在他的对面,坐了下去。 石桌之上,已摆了一桌棋局,看来,这个人已来了很久。 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手里反复地揉搓着那枚黑色的棋子,一张年轻的面庞上,显现出了纠结的神情,甚至还冒出了冷汗。 李梦龙也在看着那副棋局,他也在皱着眉,认真地思索着。 他虽然不大懂围棋,可他却已看出,白棋的大势已去,黑棋已可宣告胜利。 那人手上的黑棋,无论落在棋盘上的哪里,都可以一决胜负。 李梦龙不明白,那人为何还是迟迟不肯落下棋子。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梦龙都已有些瞌睡。 那人的手终于动了,李梦龙精神一振,心想,终于结束了吗? 可那人却轻轻地叹息一声,将那枚黑色的棋子扔进了棋盒里。 这是弃子投降的举动。 李梦龙不禁睁大了双眼。 那人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弃子认输?” 李梦龙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人道:“你懂围棋吗?” 李梦龙道:“略懂一二…” 那人道:“那依你所见,方才那局棋,是黑棋胜了,还是白棋胜了?” 李梦龙道:“白棋大势已去…” 那人笑道:“所以,你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弃子投降…” 李梦龙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明白。 那人笑道:“你知道,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李梦龙摇了摇头。 那人又道:“当你将一个人逼到绝地的时候,这个人是会与你拼命的…” 李梦龙忍不住道:“可这是棋啊?” 那人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棋盘,便是人生,棋子,便是人,一枚棋子,便是一条人命…” 李梦龙道:“你真地是在下棋吗?” 那人道:“是在下棋,也是在下‘人’…” 不等李梦龙说话,那人便又接着说道:“我要死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李梦龙道:“为什么?你身患绝症?” 那人摇摇头道:“没有…” 李梦龙道:“你有什么难以解开的心结?” 那人又摇摇头,道:“没有…” 李梦龙疑惑道:“那你为什么想死?” 那人道:“你不会死?” 李梦龙道:“会,当然会…” 那人道:“既然早晚会死,为什么不想死?” 李梦龙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疯子,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精神有些问题的傻子。 李梦龙已想走了。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跑了上来,看见李梦龙,忙喊道:“哎呦,您怎么在这儿?管家让我来请您用晚宴…” 李梦龙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人,便道:“他呢?” 管家向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说道:“谁?” 李梦龙一回头,那个人早已经不在石椅上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李梦龙在心里想道。 他又望了那个石桌一眼,便转过身,跟随着那个下人,下山去了…… 第221章 美人计 待李梦龙来到前厅,晚宴已准备妥当,天色也已很暗。 楚门内一片漆黑,每个下人都只提着一盏不大的灯笼,昏暗的灯光,照着前方漆黑的路。 李梦龙小心翼翼,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险些摔了几个跟斗。 可那个下人却走得极稳,每一脚落下时的力度,都恰到好处。 李梦龙心里有些不满,不禁悄声问道:“我看天色已晚,难道还未到贵府掌灯的时分吗?” 下人微笑着,步伐不缓,答道:“您有所不知,楚门夜里不掌灯,这是已流传了百年的规矩…” 李梦龙不禁疑惑道:“为何?” 下人道:“小人也不知道,只是在小人入府前,就已是这样,小人在楚门已待了十年,早已习惯了…” 李梦龙“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前厅的人并不多,桌子也并不大,桌旁只坐着三个人。 李梦龙定睛细看,这三个人,他都认识。 麻衣少年坐在首位,依次是妍君,盘龙,还有一个座位,是空着的,很显然,那是为李梦龙留的。 李梦龙微笑着,走了过去。 麻衣少年看见李梦龙,显然很高兴,站起身,冲着李梦龙一招手。 李梦龙坐在麻衣少年身旁,他的对面,是盘龙。 盘龙看了李梦龙一眼,眼神之中,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坐在盘龙身旁的妍君,心情看起来却很不错,她挨着盘龙坐,坐得很近,一双眼,总是不时地偷瞄着盘龙。 李梦龙暗暗地笑了一下,便看向麻衣少年。 不,现在,应该不能再叫他为“麻衣少年”,因为,他是楚门的四少爷,名为楚天至。 这一点,也是李梦龙刚刚才知晓的,是楚天至刚刚亲口告诉他的。 李梦龙震惊之余,忽然想起,在楚城外客栈,“鬼佬鬼婆”要杀楚天至,楚天至曾问过,是自己的大哥,还是自己的二哥想要杀他,看来,这楚门内也不安宁,勾心斗角,也是常态。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楚天至如此轻易地,就能找到那条通往楚城的地道…… 李梦龙笑道:“昔日我说楚兄,与楚门同姓,楚兄还骗我说,毫不相干,现在想来,楚兄当日之言,着实可笑,哈哈哈…” 楚天至闻言,亦哈哈大笑起来,道:“人在江湖,凡事总要多留个心眼,做人小心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李梦龙点点头,不再说话。 四人的酒杯已倒满了酒,楚天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三人跟上。 楚天至放下酒杯,道:“不知二位兄台费尽心机,来到这楚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梦龙与盘龙的脸色变了变,毕竟,这楚城,是楚门楚家的楚城,寻常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楚城的,若是来此,必定是有所图。 李梦龙定了定神,笑了笑,道:“我俩本就是江湖散客,喜好四方游历,漂泊江湖,居无定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楚天至闻言,忽然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好一个江湖散客,好一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来!为了你们这句话,我敬你们一杯!” 楚天至说罢,一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梦龙与盘龙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楚天至道:“兄弟,你们接下来可有打算?” 李梦龙不解,道:“什么打算?” 楚天至道:“二位兄弟,你们接下来,想去哪里?” 李梦龙笑了笑,道:“还未想好,也许往东,也许向西,谁又能说的准呢?” 楚天至闻言,缓缓地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忽然,楚天至猛地抬起头,道:“二位兄弟,你们觉得我这里如何?” 李梦龙看了盘龙一眼,却佯装不懂的样子,道:“楚兄所言何意?” 楚天至道:“想必二位兄弟也能猜到,我也不瞒二位兄弟,楚门内危机四伏,人人自危,我身为楚门四少爷,在我的前面,还有我的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我刚刚回到楚门,身边又没有切实有力的帮手,所以…” 李梦龙道:“所以,你是想要我们做你的帮手?” 楚天至点了点头,眼神急切而渴望。 李梦龙却忽然笑了,摇了摇头,道:“你方才也说过,楚门内危机四伏,人人自危,我们兄弟俩,过不惯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们只想云游四方,看一看这壮丽河山,我们并不想要给任何人做帮手,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们还不想死得这么早…” 楚天至已有些激动,道:“不会的,只要有我在,你们是绝对不会出任何事情的…” 李梦龙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楚兄,莫怪兄弟,只是,兄弟是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 楚天至的眼神已黯淡下去,喃喃道:“真地不行吗?真地不再考虑考虑吗?” 李梦龙做出一副深表歉意的样子,眼光,却在盘龙的身上。 盘龙的眼睛也在看着李梦龙。 盘龙知道,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他来收场了。 盘龙刚要开口说话,一只冰凉的手,忽然已放在了他的手上。 盘龙一惊,顺着这只手看去,就看到了妍君,和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 妍君虽还什么都没有说,可盘龙却已慌了。 李梦龙亦在冷眼地看着妍君。 妍君紧紧地攥着盘龙的手,道:“你真地要走吗?” 盘龙轻轻地点了点头,神情看来也很有些不舍。 妍君忽然将头靠在了盘龙的肩上,轻声道:“为了我,可以留下来吗?” 盘龙看了李梦龙一眼,又看了楚天至一眼,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楚天至见状,眼中又恢复了神采,忙道:“盘龙兄,佳人相邀,怎好拒绝啊?” 盘龙皱皱眉,看了李梦龙一眼,道:“可是…” 楚天至又看了李梦龙一眼,道:“梦龙兄,既然妍君小姐对盘龙兄有意,不舍得盘龙兄走,我看,你们不如就都留下来,美人相邀,怎好拒绝?兄弟之情,也难割舍啊…” 李梦龙闻言,却霍然站起,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楚天至追过去,抓住李梦龙衣袖,道:“梦龙兄,你这是何意?” 李梦龙冷冷道:“他不走,我走,总可以?” 楚天至刚要再说些什么,盘龙也已追了过来,手里,紧紧地攥着妍君的手。 盘龙道:“梦龙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们这样漂泊,终归不是办法,既然楚兄盛情相邀,我们便是留下,又有何妨?” 李梦龙忽然转过身,看着盘龙,眼神冰冷,冷笑道:“你有你的温柔乡,我不拦你,你不愿跟我走,我也不勉强你,可我却着实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一秒钟也不想…” 李梦龙说罢,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盘龙见状,一声大喝,猛然抽出长剑,“扑通”一声,便跪在李梦龙身后,长剑,已横在脖颈处。 李梦龙转过身,骇然地看着他,道:“你这是何意?” 盘龙笑道:“我这条命,是梦龙兄救下的,梦龙兄既要走,便将兄弟这条命,也一并带走,这样,你我兄弟,今生,便两不相欠了…” 李梦龙耸然动容,嘴唇翕动,眼睛已有些湿润,只喃喃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 楚天至见状,忙做起和事佬,一把扶起盘龙,一边拉住李梦龙,笑道:“唉,大家既是兄弟,本就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又是何必呢?来来来,大家喝酒,兄弟们喝酒!” 说罢,楚天至哈哈大笑,便又将李梦龙拉到了酒桌旁,坐了下去。 楚天至给李梦龙和盘龙斟满酒,自己将酒杯举过头顶,道:“来!兄弟们!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 楚天至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梦龙思忖良久,神情变换,他看了楚天至一眼,又看了盘龙一眼,终于,目光坚定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 深夜。 一男一女,在一间并不大的房间里,男人赤人也没有穿衣服。 女人娇喘着,趴在男人健壮的胸膛上,用手指轻轻地在男人胸膛上划着圈。 看来,他们已是刚刚经过一番云雨。 “四少爷,今日,我表现得如何?”女人娇媚的声音传来,在楚天至耳边打着转儿。 楚天至邪魅一笑,道:“你说的,是哪方面?” 女人用手,轻轻地捶了一下楚天至的胸膛,道:“所有的…” 楚天至做出沉思状,道:“嗯,还不错…” 女人抬起头,看着楚天至,撒娇道:“那,我还要再继续讨好那个人吗?” 楚天至轻轻地搂着女人,道:“当然,你要让他迷恋上你,爱上你,再也离不开你…” 女人皱着眉,道:“他们,真地有那么重要吗?” 楚天至神色一凛,道:“现如今,只有我势单力孤,那三个家伙,灭我之心不减,而这两个人,会是我不错的帮手…” 女人闻言,便又将头埋在楚天至的胸膛上,道:“可我不想…” 楚天至一笑,道:“我也不想…” 说罢,他一个翻身,便又将女人压在了身下…… …… …… 深夜。 一间不大的房间里。 李梦龙与盘龙坐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都泛着喜悦。 盘龙道:“梦龙兄,今日,我的戏,演得如何?” 李梦龙笑道:“还不错,至少现在,楚天至一定会以为是他的美人计生了效,留住了你,又假借你的苦肉计,留住了我…” 盘龙道:“这样,我们留在楚门就有理由,也不会引起怀疑…” 李梦龙笑道:“不过,你也要多加小心,那个女人可不是善类,你莫要昏了头,陷进去…” 盘龙笑道:“不会的…” 李梦龙道:“你怎知不会?女人的手段,可多着呢,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盘龙道:“因为我并不喜欢她…” 李梦龙狡黠一笑,道:“哦?你不喜欢女人,难不成,你喜欢男人?” 李梦龙本是开个玩笑,不想盘龙却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没有错,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男人…” 李梦龙闻言,浑身一哆嗦,忙用手拂着胳膊,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 两个人便都笑了,小声地、无言地笑着…… 第222章 代掌门 第二日,天还未亮,李梦龙便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李梦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清水洗了把脸,感觉清醒了些,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时辰果然还尚早,黝黑的天空上,繁星点点。 院中已有人在走动,看来都很忙碌的样子,李梦龙只能看见一道道黑影,在院中来回穿梭,却看不真切。 这时,一个下人走了过来,道:“公子,时辰尚早,还未到早饭的时间,您可以先回房再睡会儿,一会儿,我来叫您…” 李梦龙道:“府里有什么事吗?” 下人道:“今日,楚门大少爷和三少爷回府…” 李梦龙点了点头,便回了房。 李梦龙睡了个回笼觉,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待下人来叫他的时候,他已睡得有些发晕。 待李梦龙和盘龙来到前厅,前厅已聚集了许多人。 楚天至正与两个少年把手寒暄,样子极为亲热。 李梦龙猜测,那两个人,便是楚门的大少爷楚天行,和楚门的三少爷楚天沙。 其中一个年纪看来较轻的少年,虽满脸笑容,眼神中却透着阴鸷的神色。 另一个少年,壮硕的体格,长着一张方形脸,满脸刚毅,可脸色却极为苍白,李梦龙一眼便看出,他定是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只是还在这里苦苦支撑。 李梦龙与盘龙缓缓走了过去,楚天至看见他们,忙招呼过来,冲着他的两位兄弟说:“这是我这次回来,认识的两位朋友,他叫李梦龙,他叫盘龙,他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好兄弟…” 楚天至说罢,又指着那两个少年说道:“这是我的两位哥哥,这是我大哥,楚天行,这是我三哥,楚天沙…” 李梦龙与盘龙冲着楚门的两位少爷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方亦点头示意。 李梦龙无意在此久留,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便随盘龙向内厅走去。 酒宴很快便举行,李梦龙与盘龙喝着酒,正闲聊间,眼角一瞥,忽然看到两个人,两个令他感到万分诧异的人。 盘龙似乎也看到了那两个人,李梦龙皱着眉,很快地便低下头,拉着盘龙,向较远的座位挪去。 在他们初到西域的时候,在沙漠之中,曾经遇到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丫头,此刻,她们竟也坐在这里,与一群年纪看来与她们不相上下的小丫头,在说着话。 李梦龙依稀记得那个小丫头说过,她叫楚天莹,旁边的那个小丫头,是她的妹妹,叫楚天男,难不成,她们也是西域楚门的人? 李梦龙一想到这两个小丫头,便不由得浑身一阵战栗。 盘龙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原本因喝了点酒而变得微微红润的一张脸,此刻也已变得有些苍白。 现在,他们已是没有心情再喝酒,现在,他们只想快些走,快些离开这里。 可他们刚刚站起身,要离开这里,便听见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声音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却是兴奋。 “姐姐你看,那两个人也在这里!” 李梦龙与盘龙只能假装听不见,假装不知道在叫自己。 他们走得很快,眼看已要走出前厅。 忽然,另一道同样娇俏但更有些冰冷的声音也已响起。 “站住!” 李梦龙当然不会站住。 可下一刻,他却不得不站住,非但不得不站住,还必须要转过身来。 因为,一根筷子已向他飞了过来。 虽然那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筷子,可李梦龙若是再向前走一步,他毫不怀疑,那根筷子,顷刻之间,便会洞穿他的脑袋,让他的脑袋上,多出一个洞。 现在,那根筷子已飞了出去,钉在了门框上,李梦龙也已面对着那两个小丫头了。 李梦龙没有走出去,盘龙当然也不会走。 现在,楚天男已蹦蹦跳跳地来到他们面前,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眼接着一眼地,看了他们足足半柱香的时间。 而李梦龙与盘龙,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任由着她,一眼接着一眼地,看上半柱香的时间。 忽然,楚天男尖叫一声,一转身,冲着她的姐姐,兴奋地叫道:“姐姐!真地是他们!” 楚天莹也不是瞎子,她当然也已看出。 所以,她才更会感到疑惑。 女人的疑心总是很重的,小丫头的好奇心,则更甚。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梦龙本已想好一套说辞,从他知道自己走不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这套说辞,他便已想好。 可现在,他的这套说辞,却已派不上用场,因为,已有人在替他说。 “他们是我的朋友,怎么?你们认识?” 说话的人,当然是楚天至。 现在,在这里,也只有楚天至,会为他们说话。 楚天莹摇了摇头,冷冷道:“有过一面之缘,仅此而已…” 楚天至闻言,看着李梦龙与盘龙,不禁笑道:“哦?这么说,你们与我楚家还真是有缘啊,哈哈哈…” 说罢,他便已大笑。 楚天至虽在笑,楚天莹却没有笑。 李梦龙与盘龙当然更不会笑,也笑不出来,因为,他们看得出,楚天莹似乎并不想这么轻易地,便放过他们。 楚天莹的眼睛里,透露着狐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面对着楚天莹的咄咄逼问,李梦龙只有尴尬挠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李梦龙还没有说完话,楚天至便又在一旁说道:“妹妹,不要无理取闹,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楚天莹看着楚天至,眼神有些冰冷,道:“朋友?他们怎么会成为你的朋友?” “这…”李梦龙只有微笑,看着楚天至。 毕竟,他现在能看的,也只有楚天至。 楚天至果然也很靠得住,“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次,若是没有他们,哥哥我,恐怕也是再也回不来了…” 楚天莹闻言,看着楚天至,看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你,不过,爹爹不在,凡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楚天至似乎很在意楚天莹的话,不但点了点头,还轻轻地弯了弯腰。 楚天莹说罢,便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不看李梦龙与盘龙。 可楚天莹的眼睛虽闲着,她的嘴却没有闲着,她刚刚坐下,便对着旁边一个人,轻声说道:“给我查清楚…”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角落里。 楚天男见状,也只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随着她的姐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然,楚天男临走前,还不忘冲着李梦龙做了一个鬼脸。 楚天至轻轻地拍了拍李梦龙与盘龙的肩膀,道:“对不住了,兄弟,我这位妹妹,就是这样,任性惯了,你们不要在意…” 李梦龙闻言,忙笑道:“不在意,不在意,只是我们也很惊讶,没想到,会有幸遇到楚门的大小姐,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盘龙见四下没人注意,便凑到楚天至耳边,轻声说道:“我说楚兄,你为何看起来很怕你的妹妹啊?” 楚天至无奈地笑了笑,亦轻声说道:“唉,你们不知道,我爹现在不在楚门,临走之前,便将楚门交由我的这位妹妹打理,现在,她就是楚门的代掌门,掌握着这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你说,我敢不怕吗?” 李梦龙与盘龙闻言,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什么?楚门,竟交给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盘龙差一点没有喊出声来。 楚天至忙堵住盘龙的嘴,道:“兄弟,你可莫要小看我的这位妹妹,她自幼遇事沉着,杀伐果断,且智谋过人,比之男人,都不知强了多少倍…” “这…” 李梦龙与盘龙看来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便不由得又多看了那个小丫头几眼…… “轰隆!” 忽然,一阵惊天的响声,又将他们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第223章 楚天将 高冷的苍穹,太阳的温度都已有些逊色。 偌大的庭院,只有几株早已掉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光秃秃的树下,站着一个干巴巴的老人。 干巴巴的老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根同样干巴巴的手杖。 老人佝偻着身子,用手杖撑着地。 一张不大不小的脸,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一个不大不小的鹰钩鼻子,下面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嘴巴。 不大不小的嘴巴里面,说出来的,也是不大不小的声音。 “早啊,各位…” 他的话温柔而亲切,听来就像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在问候着他的晚辈。 可他的“晚辈”们看来却并不想搭理他这个“长辈”,老人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此刻,楚门的人都在看着这个老人,用一种惊惧的眼神,看来,他们都认识这个老人,不但认识,还很惧怕。 楚天行的脸色已更苍白,楚天沙仍是一脸阴鸷的笑。 至于楚天至,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饶有兴致地在看着这一场“表演”,至少,在他的眼中,这便是一场非常精彩的“表演”。 “摩天秃鹫”赖弼荷。 老人的大名早已传遍西域,传遍了整个沙漠。 对于这个早年便凭借一己之力,统一了沙漠九十二寨的老人,人们的心中,更多的是敬畏。 毕竟,那是连西域楚门都没能做到的事,却被眼前这个看起来干干瘦瘦的老人做到了,且沙漠九十二寨的首领,对老人皆是心服口服,多年来,没有一句怨言。 老人,不可不谓之神人。 而神人,又多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癖好。 老人的癖好,也很特殊,也很令人难以理解,甚至是有些疯狂。 老人的癖好便是闲逛,其实按理来说,这应该不算是一件很特殊的癖好,因为,每个人可能都有一些闲逛的癖好,早起逛一逛,饭后逛一逛,甚至在太阳下山后,还要逛一逛。 只不过,老人的闲逛,比之常人不同的,便是老人专喜好逛一些别人没有逛过的地方,逛一些别人不敢逛的地方,逛一些能够轻易地便要人性命的地方。 就比如,现在,老人便已单人匹马地逛到了楚门。 楚门的守卫何等森严,这一点,在李梦龙第一天来到楚门的时候,便已切身地领教过。 可老人却如此轻易地便走了进来,而且看起来,就像是没有花费丝毫的力气一样。 李梦龙和盘龙虽感到诧异,可看众人的表情,虽然惊骇,却并不惊讶,想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一件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 老人已在说话,语调还是那般的温柔舒缓,道:“糟老头子前来找死…” 老人一向自称自己是糟老头子,且每一次来,都要说“前来找死”。 可老人来了这么多次,却没有一次“找死”能够死成,反倒是逛顺了路,隔三差五,便要来“找死”一次。 楚天行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每一次老人来,都是他来应战。 其实楚天行也明白,老人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是老头子闲着无聊,技痒难耐,便想来找人切磋一下,正好,楚门内高手如云。 老人来了几次,打到最后,能够与老人较量一番的,也就只有楚天行了。 楚天行与老人切磋,每一次,都是以平局收场,两人每每打至酣畅淋漓,老人出了一身透汗,便会畅快地大笑着离去。 可今日,楚天行摸了摸前胸,那里已经凹陷下去的一块,仍旧隐隐作痛,那个黑袍人的一锤,使得他时至今日,仍是没有复原。 可楚天行却不得不出来,因为,上一次楚天行不在楚门,恰巧老人来了,找不到满意的对手,便杀了楚门近百余人,方才离去。 老人微笑着,看着楚天行,只看了一眼,便说道:“你受了内伤,很严重,现在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楚天行却笑了,一边笑着,一边从下人手中接过他的那把大铁椎,他紧咬着牙关。 现在,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已连举起那把大铁椎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人的眼中,不免又现出绝望的神色。 老人已不再看他。 现在,老人已将目光看向别的人。 楚门的护卫,已一拥而上。 而直到现在,李梦龙方才看清老人的真正实力。 也只有在杀人的时候,老人才会显露出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顷刻之间,老人便已将这满庭护卫,杀了个精光,且面对着源源不断的护卫,他也丝毫不觉惊慌。 直到现在,楚天沙方才收起了他那副阴鸷的笑,楚天至也已不再抱着肩膀看热闹。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忽地同时出手,一柄长剑,一条三叉戟,同时向着老人的要害袭去。 不得不说,两人合手之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老人一矮身,暂避锋芒,随手,便自怀中掏出一物,是一包银针。 “小心!” 楚天行的喊声已响起,可也已晚了。 两人毕竟从未与老人交过手,不知道老人的招式特征,更没有料到,老人还会用暗器。 两人躲闪不及,银针便击中他们,一根,打在楚天沙的肩膀,一根,打在楚天至的大腿,银针击中之处,登时麻木,再使不出半点力气。 “你不是赖弼荷!” 楚天行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一柄硕大的大铁椎也已带着风声,呼啸着向老人砸去,那是楚天行的拼死一击。 楚天行与老人交手数次,他当然知道,老人是绝对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的。 老人冷笑了一下,道:“就凭你现在,休想碰到我一根汗毛…” 老人只用手中的木杖一挡,便轻而易举地挡下了那柄大铁椎。 楚天行一击不中,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已向着老人冲了过去。 众人只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剑气纵横。 楚天莹不大的身子,正在拿着一柄很大的剑,在与老人奋力拼杀。 可她又哪里会是老人的对手,只几个回合,便已落入下风。 老人手中的木杖,已贯穿了楚天莹的肩膀,当老人的手,正要捏碎楚天莹的喉咙的时候,一道剑光陡然闪过,老人的手,缩了回去。 楚天莹,也已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 盘龙已轻轻地放下楚天莹,缓缓地站起了身。 可在他的面前,却已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站着一个很奇怪的人。 说这个人很奇怪,是因为,他的穿着很奇怪,一件半红半黑的长袍子,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像是戴着一顶孝帽。 这个人的穿着不仅奇怪,举止更是奇怪。 因为,现在,他竟然在哭,而且哭得还特别伤心,就像是刚刚死了亲人一样。 这个人不但哭得很伤心,哭得还很大声,教听见的人忍不住地伤心。 老人已愣了神,看着这个奇怪的人,不知所措。 李梦龙也很惊讶,因为,这个奇怪的人,他见过。 楚天莹看了那人一眼,轻声说道:“二哥,你来了…” ——二哥?难道,他就是楚门二少爷,楚天将! 李梦龙听闻,楚门二少爷武功高强,是楚门的第一高手,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出手。 楚天将与楚天行,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皆是楚门的栋梁之材。 只是没有想到,堂堂的楚门第一高手,竟是一个这么奇怪的人。 老人已忍不住地问道:“你哭够了没有?枉你还身为一个大男人…” 楚天将闻言,竟真地止住了哭声,忽地叹息一声,道:“我要死了…” 老人笑了笑,道:“这话说得倒没有错,遇到我,你的确快要死了…” 楚天将缓缓地抬起头,一双忧郁的眼,便看向老人,道:“你不会死?” 老人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天将忽然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每个人,都会死的,都会死的…” 老人已有些受不了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忽然暴喝一声,“那也是你先死!” “砰!” 毫无预兆地,老人就已倒飞了出去,甚至都没有人看清,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天行笑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二弟的出手,还是这般狠辣…” 楚天将已慢慢地走到了老人身前,轻声说道:“每个人都会死的…” 老人咳出一口鲜血,抬眼,看着楚天将,嘶声道:“那可不一定!” 话音刚落,一大把暗器就已悉数撒出,只是可惜,没有一颗,能够打中楚天将。 可当众人再看之时,老人却已不见了踪影,护卫们忙要追赶,楚天行忽然一声叹息,道:“不要再追了,这个人,是赖弼荷的亲弟弟,名叫赖弼花,外号‘摩天秃鹰’,轻功,西域第一…”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楚天将却已横身掠起,临走前,嘴里还在默默地数着:“五…” 众人也不由自主地数了起来。 当众人数到“八”的时候,一个人,已从空中飞了下来,是一只“秃鹰”,一只众人很熟悉的老“秃鹰”,还是一只没有了“翅膀”的老“秃鹰”。 因为,他的两条腿,已被人折断了,白森森的骨头,穿透皮肉,支了出来,而他的人,也已如一只将死的秃鹰般,一动不动。 至于楚天将,只是影子一闪,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224章 一锤报恩,一锤报仇 毗罗城,城主府。 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张不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的,是几碟小菜,还有一壶老酒,另外还有三个已空了的酒杯。 桌子旁,坐着三个人,三个人随意地坐着,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空酒杯,每个人的手边,都摆着一件兵器。 一把大刀,一柄没有剑身的剑,一把普普通通的锤子。 此刻,三个人正盯着桌子上的一盘菜,眼神热烈而狂躁。 那是仅剩的一个鸡腿。 三个人的手,已慢慢地挪到了桌边。 每只手上,都紧握着两根筷子。 可是三个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甚至眼睛都看得有些发直,却谁都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忽然,一个人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剩下的那两个人立刻便用紧张的眼神盯着他,盯着他的手。 那只手轻轻地放下筷子,就在另外两个人都以为这只手将要有所行动的时候,那只手却端起了旁边的酒杯,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缓缓地举起。 另外两个人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也变得松弛下来。 可是就在那两个人都以为这只手已不会再有所行动的时候,那只手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了那只鸡腿。 桌上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无剑小贼,我就知道你肯定先忍不住!” 说话的人是归海潮生,此刻,他已将手伸了出去,也抓在了那只鸡腿上面。 “住手!今晚就数你吃的最多!你还好意思与我抢!” 无剑面目狰狞,另一只手也已抓了上去。 此刻,最安静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三锤元帅”董必平。 他甚至轻轻地端起酒壶,掀开壶盖,在向自己的嘴里倒着酒。 当他将那一壶老酒喝干,再看之时,归海潮生已经与无剑扭打在了一起,桌子已被踢翻了,菜盘也已散落一地。 可两个人的手里,还是紧握着那只鸡腿不放。 董必平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已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将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那只鸡腿上,归海潮生与无剑两个人便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要干什么?” 无剑颤抖的声音已经响起。 董必平轻轻地微笑了一下,语气轻松,道:“我想吃鸡腿…” 归海潮生便大声叫起来,“你刚刚不是才把那只鸡腿吃了吗?” 董必平点了点头,道:“不错…” 无剑嚷道:“你知道一只鸡有几只鸡腿?” 董必平很认真地想了想,道:“两只…” 无剑便忍不住地吼起来,道:“你知道一只鸡有两只鸡腿,你已吃过一只,还要与我们再抢这一只?” 董必平淡淡道:“可我刚刚又喝了一壶酒…” 归海潮生道:“那又怎样?” 董必平道:“我喝了酒,就想吃肉,正巧,这里还有一只鸡腿,鸡腿也是肉…” 无剑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吐出一句,“可我们也喝了酒,我们喝了酒,也想吃肉…” 董必平闻言,便笑起来,道:“大家都喝了酒,都想要吃肉,可鸡腿只有一只,怎么办?” 无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不过,他抓着鸡腿的两只手,已更加用力。 归海潮生冷笑了一下,道:“既然没办法,便只有抢了,谁抢来,谁便吃…” 董必平挠了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忙点头道:“好,这办法好,谁抢来,谁便吃…” 说罢,他放在鸡腿上的那只手,便猛然发力,瞬间便已将鸡腿拉到了自己的嘴边。 归海潮生与无剑两个人见事不妙,当下立即化敌为友,两个人,四只手,一齐用力,与董必平的一只手较量着。 可鸡腿却像是又活了一般,一个劲儿地向着董必平的嘴边跑。 归海潮生与无剑两个人已经涨红了脸,用出浑身的力气,可结局却已然注定。 伴随着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三个人分开,归海潮生与无剑向后飞出去。 归海潮生砸碎了桌子,无剑撞碎了门。 而董必平,却如一座山一般,屹立不倒,他甚至都没有晃动一下。 而他的那只伸出去的手里,现在已稳稳地抓着一个东西,正是那只鸡腿。 董必平淡淡地笑着。 归海潮生与无剑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只有不甘,无奈,与愤怒。 可他们现在也只能看着董必平,看着他慢慢地将那只鸡腿送进自己的嘴里。 董必平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像是能够一口便吞下一个鸡腿。 可就在这时,一道红影闪过,油灯的火苗微微地晃动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原状。 董必平低头一看,手里紧握着的鸡腿,已然消失不见。 三个人立刻惊觉,原本还有些昏沉的脑袋,也已瞬间清醒。 几乎就在同时,三个人已然将武器拿在手里,站成一排,看着不远处的黑暗。 黑暗中,竟传出一个人轻轻地咀嚼着鸡腿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根鸡骨头便从黑暗中飞了出来,落在了他们三个人的面前。 三个人仍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眉头紧锁,目光低垂,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鸡腿的味道还不错,谢谢…” 黑暗中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有些阴柔,有些有气无力,又有些教人只需听上一次,便会永远记住的魔力。 三个人,没有人问那人是谁? 既然已经站在这里,站在他们的对面,那么,不需要问,也该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么,对待他的办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杀…… 归海潮生已经举起他的大刀,向着黑暗中,凌空劈下,一道血色的刀气,便夹杂着鬼哭狼嚎之声,向着黑暗,疾速飞去。 “轰隆!” 他们对面的墙,已经坍塌。 轻柔的月光,便透过灰尘,照射了进来,照在了他们三个人的脸上,也照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真地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虽然在月光下,看得并不大真切,可也大致能看清,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 半红半黑的长袍,一顶白如月光的帽子,简直比月光还要白,还要洁净。 少年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壶酒,每喝一口,便要剧烈地咳嗽几声,许久,方能恢复平静。 他看来是不大能喝酒的。 终于,少年抬起了头,看着三人,轻声地说道:“我要死了…” 董必平并没有在乎少年说的是什么,只是很和善地问道:“刚刚,是你将我的鸡腿抢走的?” 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张本就忧郁的脸,更添忧郁,道:“我来的时候,喝了很多酒,我喝了酒,就想要吃肉,正巧,你们这里有一只鸡腿,鸡腿也是肉…” 董必平微笑道:“所以,你就把这只鸡腿抢了,抢了后,还把它吃了,就从我的手上,对吗?” 少年点了点头,喃喃道:“我要死了…” 董必平的笑容已愈来愈盛,他看着少年,说道:“可你抢了我的鸡腿,总该要拿什么来换的…” 少年道:“就拿我的命来换,如何?我要死了,我真地要死了…” 董必平一愣,可随即便又恢复笑容,冷冷道:“好…” 说罢,董必平握紧锤柄,将锤子高举过头顶,大喝一声,便向着少年砸去。 少年淡淡地看了董必平一眼,又淡淡地看了那把锤子一眼,忽然笑了,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虽然,是绝望地笑…… “轰隆!” 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少年竟然没有躲,甚至连身子都没有颤抖一下。 可这座小楼却已撑不住了,摇摇欲坠,终至倒塌…… …… …… 少年站在废墟之上,胸前已然凹陷下去,嘴角淌着鲜血,仍在喃喃地说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董必平冷眼看着少年,道:“可你现在并没有死…” 少年叹息一声,道:“我会死的,我总会死的,你也会死的…” 说罢,他缓缓地伸出右手,一把与董必平手中握着的,一样的,普普通通的锤子,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只不过,董必平的锤子是黑色的,少年手中的锤子,却是暗红色的,如鲜血一样的暗红色。 无剑喝道:“你是楚门的人?” 少年却没有说话,他已举起了那把锤子,高举过头顶,一双悲伤的眼,便看向董必平。 “轰隆!” 少年手中的锤子,夹杂着风雷之声,砸向董必平。 董必平淡淡地看了一眼少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锤子,微笑了一下,也没有躲…… …… …… 当董必平从那个大坑中爬出来的时候,他的黑袍子已经碎裂,胸前也已塌陷一大块,嘴角也在淌着鲜血…… 少年看着他,忽然蹲下了身子,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董必平没有动,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少年哭得伤心,抽噎着,身子不住地抖动着,说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却还活着,你也会死的,你早晚也会死的…” 说罢,少年便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着远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你的那一锤,是我替我的大哥受的,为他给楚家丢了人;我的那一锤,是我替我的大哥报仇的,为你伤了楚家的人…” 董必平闻言,一张紧绷的脸,再也绷不住,忽然大声地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猛烈地咳嗽着,他忽然冲着远方吼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楚门,楚天将…” 一道低沉悲怆的声音,随着晚风缓缓地传来,传到三个人的耳中…… 董必平点了点头,忽然吼了一声,向着这天地,大声地吼了一声。 然后,他便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后倒去…… 第225章 不问自取 幽长的古道,林木参天,青藤缠绕其间。 百兽嘶吼,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正缠在一棵树上,不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 在它的面前,有一只豹子,正在蚕食着一只野猪的躯体。 忽然,豹子猛地抬起了头,一只豪猪便从它的面前跑了过去。 豹子看了那只豪猪一眼,打了个响鼻,两股血水便从豹子的鼻孔中喷了出去,接着,豹子便又低下了头,享用着它的美食。 那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已从树干上缓缓地溜了下来,溜到了豹子的身后,毒蛇的信子,已经触到了豹子的尾巴。 可豹子却正在享用着它的盛宴,不愿与一条小蛇一般见识,只是轻轻地摆动着尾巴,想要赶走那条毒蛇。 毒蛇不退反进,张开嘴巴,一口,便咬在了豹子的尾巴上。 豹子受痛,一声嘶吼,便回过头来,要咬死那条毒蛇。 可豹子的头才刚刚转过来,便栽了几栽,晃了几晃,倒在了地上。 毒蛇轻轻地松开了嘴巴,一双狭长的蛇眼,已变成了惨碧色,透露着点点幽光。 “好…好…好…” 忽然,一阵掌声响起,伴随着掌声响起的,是一道年轻的声音,是一个年轻的少年的声音。 一个人便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果真是一个少年,还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袍,脸色略微有些发黑,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伸出来的一只手,竟是漆黑如墨。 少年的嗓音很独特,有些沙哑,又有些尖锐。 少年的笑声更独特,既不是哈哈大笑,也不是低吟浅笑,而是一种邪魅的笑,笑声如毒,食髓入骨。 少年的行为也是放荡不羁的,更是随性至极的。 此刻,少年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坐在那只豹子的旁边,斜倚着身子,手支着头,胳膊撑在一块裸露的大石头上。 少年淡淡地笑着,邪魅地笑着,看着那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小红,你今天表现得真棒,这已是你毒死的第三头豹子了…” 那条被称之为“小红”的毒蛇,昂起了头,不住地扭动着身子,缓缓地吐着信子,眼睛,便盯着少年。 少年也在微笑着,看着它,却又不像是在看着它。 那条毒蛇已经慢慢地向着少年爬了过来,当它距离少年只有三寸远的时候,它忽然停下了。 少年笑道:“怎么了?小红,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兴啊…” 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忽然,张开大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少年的脖子,咬了过去。 少年已来不及躲避,他也并不想要躲避。 少年仍是微笑着,当那条毒蛇已咬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便假装很痛地大叫了一声,接着,便用手轻轻地将那条毒蛇取了下来。 少年一脸宠溺地看着那条毒蛇,轻声说道:“明知毒不死我,还非要咬我一口,你还真是顽皮,现在倒好,把自己毒晕了…” 那已经是一条不会再动的毒蛇,奄奄一息,其状,便犹如那只已死了的豹子一样。 少年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条毒蛇的头,满意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好了,现在,你已咬了我一口,咬了我,就不要再生气了,说话要算数的哦…” 那条毒蛇,竟像是真地已听懂了少年的话,在少年的手掌中,竟还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便不再动了。 少年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掌中的小蛇,打开罐子,便将那条小蛇放了进去。 “现在,你就先在这里睡一觉…” 少年说罢,便把那个罐子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少年便站起身,扛起那只豹子,走了…… …… …… 夜晚降临,晚上的深山,总是要比白日更加热闹些。 有些白天不敢出来的小动物,趁着夜色,也敢出来活动活动。 此刻,少年正躺在一棵树上,嘴里叼着一根树枝,手里拿着一壶酒。 在少年的身下,已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个竹子搭成的架子,架子上,正在烤着一只豹子,色泽金黄,油脂四溢,香气扑鼻。 不过,现在,少年正在看着两只蜘蛛打架,看得饶有兴趣,几乎已忘记了那堆篝火,忘记了那只还在火上炙烤的豹子。 蜘蛛打架,也和人打架一样,有进有退,有攻有守。 有时,两只蜘蛛打得累了,少年便会用手中的树枝挑逗着那两只蜘蛛,教他们继续争斗。 那条名叫“小红”的小蛇,已被少年放了出来。 此刻,小蛇正在昂首观察着那两只蜘蛛,也在昂首观察着少年,不时地吐着信子。 它似乎是在盘算着,下一次,怎样才能够既咬到少年,自己又不会被毒晕…… 忽然,一阵风吹过,风中,似乎夹杂着不一样的气息…… 少年全然无觉,仍在兴致勃勃地看着两只蜘蛛打斗。 可小蛇却突然挺直了身子,一双眼,不安地望着远方的黑暗。 ——那是人的气味,那是只有蛇才能够轻易地感知到的,人的气味…… 小蛇焦急地望了一眼少年,可少年却并不理会。 小蛇只得将目光投向树下,投向那堆篝火…… 果然,不大一会儿,已有一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是一个少女。 少女蹑手蹑脚,一双眼,四下观望着。 “有人吗?” 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 没有人回答,此刻,少年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少年的眼中,只有那两只蜘蛛…… “有人吗?” 少女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人回答。 少女的胆子便大了起来,竟径直地坐在了篝火旁,还用手轻轻地碰了碰架子上的烤肉。 颖儿望着篝火,望着那只已烤得外焦里嫩的豹子,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那是一个有些英俊的少年的脸,带着浅笑,正在看着她。 颖儿看到这里,脸上便漾起幸福的笑,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咕噜噜…” 是肚子的响声,颖儿思绪回复,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为寻李梦龙,已走过了大大小小百余城,可却仍是没有半点消息。 今日,她只身来到南荒,希望能在这里,寻到李梦龙的线索。 可她已走了一天,一个正常的人,走了一天,肚子一定早已空荡荡了,颖儿也是一个正常的人,她也有一个正常的肚子,一个正常的肚子,便一定会饿。 正巧,这里燃着一堆篝火,篝火上,还正在烤着一只豹子。 正巧,这里还没有人。 颖儿不禁皱起了眉,她实在是有些纠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她可不想担上一个贼的名声。 可…… 她的肚子实在是饿得要命…… “就吃一口,就吃一口,别人应该是不会发现的…” 颖儿想着,便用手撕下了一小条肉,极快地放进了嘴里。 颖儿细细地咀嚼着那条肉,嘴角渗出油来,脸上,是幸福的表情。 这简直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块肉,油而不腻,香脆酥烂,入口即化…… 颖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回味了许久。 “再吃一块,再吃一块应该也没关系的…” 颖儿想到这里,便又撕下一小条肉,轻轻地放进了嘴里…… …… …… 现在,她已在捧着一条豹子腿,大口大口地啃着。 “算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大不了给他一块银子…这肉实在是太好吃了…” 小蛇看着树下的少女正在大快朵颐,已经急得团成了一团,它现在真地很想再咬少年一口…… 可当小蛇回过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少年已趴在了自己的旁边,一双眼,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树下的少女。 少年的那种眼神,在和看两只蜘蛛打架时的眼神一样。 少年喃喃道:“刚刚就发现了有人要来,不过,我闻风清甜,估摸着应该是一个女孩子,果然不出我所料,还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 小蛇瞪着一双疑惑的蛇眼,疑惑地看着少年。 少年忽然露出坏笑,道:“现在看她也吃得差不多了,若是吓她一下,应该会很有趣…” 小蛇看了少年一眼,又看了树下的少女一眼,不知所措地吐着信子…… “呔!无耻小贼,竟胆敢偷吃我的肉,还不速来受死!” 第226章 愚蠢的女人 颖儿本就吃得有些提心吊胆,此刻,她的一口肉刚要咽下,忽然听到这一声大喝,更何况,是在这寂静无声的密林之中。 她惊得险些跳了起来,嘴里的肉,也卡在了嗓子眼,咳嗽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就见一个少年,从树上翩然而下,脖子上,还缠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 颖儿只觉一阵天旋地陷,便晕了过去…… …… …… 一个不大的山洞,有些简陋,却很隐蔽,山洞中燃着一堆篝火。 山洞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南荒的天气,总是阴晴善变的,南荒的密林,更是如此,一年四季皆是雾气糟糟,小雨凄迷。 此刻,少年正坐在火堆旁,火堆上,还在烤着那只豹子,那只已经少了一条腿的豹子…… 颖儿也坐在火堆旁,正在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看着少年。 少年一边喝着酒,一边无奈地笑着。 颖儿是刚刚才醒过来的,醒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了那条色彩斑斓的小蛇,正趴在她的身上,用一双好奇的蛇眼,在不住地打量着她,且不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 “啊!” 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惨叫声,当然是颖儿发出来的。 女孩子,无论她是怎样坚强的一个女孩子,只要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只要她还正常,总是会对蛇类,有着一种天生的,莫名的恐惧。 颖儿一下子便坐了起来,又慌忙地站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衣服。 那条小蛇却早已溜走了,现在,它正盘在少年的脖子上,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对面那个奇怪的少女。 颖儿站了起来,可随即便又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便听到少年略带笑意的声音,“你的蛇毒还未解,不要急着站起来…” 颖儿便只能乖乖地躺在地上,用一双茫然的眼,看着少年。 她实在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中了蛇毒,更不记得,自己有被蛇咬过…… 少年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便淡淡地说道:“你吃的豹子肉,有毒…” 一句话,便令颖儿的一张俏脸,变得通红。 她甚至已有些不敢看少年,只轻声地说道:“那只豹子,是你的?” 少年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下,面带笑意,道:“这里还有别人?” 这里当然没有别人,这里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和一条蛇。 颖儿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 少年也低下了头,又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堆上的烤肉。 “当…” 一声轻响,少年微微侧了侧头,便看见一块银子,躺在自己的脚下。 颖儿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冷冷道:“这银子,是我给你的,买你的肉…” 少年弯下腰,轻轻拾起,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看了看颖儿,忽然笑了笑,一扬手,便将那块银子,丢进了火堆之中。 颖儿一声惊呼,道:“你干什么?!” 少年笑了笑,道:“在这里,这东西,与一块石头,并无区别…” 颖儿心疼那块银子,便问道:“你们这里,难道不用花银子的吗?” 少年皱了皱眉,撇了撇嘴,道:“花那东西做什么?” 颖儿忍不住道:“你们难道不用吃饭的吗?” 少年道:“我们也是人,当然要吃饭…” 颖儿立刻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道:“吃饭就要花银子…” 少年道:“吃饭,是为了什么?” 颖儿想也不想,便答道:“当然是为了填饱肚子…” 少年挠了挠头,道:“那我现在在干什么?” 说罢,他便从那只豹子身上,扯下了一大块肉,塞进了嘴里。 颖儿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道:“吃肉…” 少年又问道:“吃肉,能不能填饱肚子?” 颖儿道:“能!” 少年将那块肉咽了下去,道:“我花银子了吗?” 颖儿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道:“没有…” 少年又撕下一大块肉,扔进了嘴里,道:“所以,你说,我要银子做甚?” 颖儿竟无言以对了。 的确,少年吃饭,确实不用花银子。 可颖儿并不甘心,又问道:“那你身上穿的衣服呢?这总该是要花银子买的?” 说罢,颖儿便得意地一笑。 少年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道:“衣服,是我娘给我做的…” 颖儿道:“那布呢?做衣服总要布?” 少年道:“布是我们自己纺的,也是我们自己染的,这些,好像都不用花银子…” 颖儿已经彻底地无语了,有些气急败坏,大声地吼道:“你们是野人吗?!” 少年又疑惑了,问道:“野人?是什么?” 颖儿小声道:“是你爹…” 可没想到,少年却听见了,喃喃道:“我爹不叫野人,我爹可是苗疆的首领…” 颖儿的眼睛,登时便亮了,忙问道:“你是苗疆的?” 听到这话,少年像是很骄傲地,挺直了腰板,轻轻地咳嗽一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颖儿,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道:“哼,有眼不识泰山的小丫头,本人可是南荒苗疆少主,苗疆第四百三十九代苗疆王的独子,也就是将来要继承王位,统领苗疆各部的第四百四十代苗疆王,哇咔咔咔咔拉哈瓦特阿尤赌赢,是也…” 少年半眯着眼睛,想象着随之而来的惊叹声,他的脸上,已然漾起了笑容。 可预料之中的惊叹声,却并没有出现,少年不由得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 少年低下头,就看见“小红”用嘴咬着自己的衣袖,正在向后用力地拖着。 少年轻轻地踢了小蛇一脚,轻声道:“小红,别闹…” 小红松开了口,蛇头,便向着旁边扬去。 少年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颖儿已经又抱起一只豹子腿,在啃了起来,而且,已经啃完了一大半…… 接下来,便是一声凄厉的长嚎。 “无耻的女人!你…你这是盗贼行径!” 少年气得已经站了起来,浑身哆嗦着,用手指点着颖儿。 颖儿抬起头,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看着少年,嘴上却不停。 少年一声哀嚎,忽然跪在了地上,哀求道:“你…你给我留点…” 颖儿回过身,将那只豹子腿紧紧地护在怀里,努起嘴,下巴一点火堆,道:“那不是还有两只腿吗?” 少年的表情,已经像是要哭出来了,道:“那两只是前腿,前腿不好吃…” 颖儿闻言,忽然张大了双眼,大声道:“啊?那它的后腿呢?” 少年忽然沉下一张脸,沉默着,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大喝,“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吃了我两只豹子腿!还都是后腿…盗贼!盗贼!” 颖儿忽然扬起脸,道:“我不管,反正我给过你银子了…” 少年吼道:“我不要你的银子!” 接着,又换上了哭腔,道:“我只想要豹子腿…” 颖儿回过头,语气平淡,道:“那我可不管,反正,我的一块银子不能白花…” 少年闻言,忽然站起身,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冷冷道:“愚蠢的女人,你要知道,在苗疆,没有人敢违背我的意志,更没有人,敢抢我的东西…” 颖儿闻言,也缓缓地站起了身,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要与我动手了?” 少年微微一笑,道:“我堂堂苗疆少爷,会怕你一个愚蠢的女人?” …… …… 火堆还在燃烧,火堆上的豹子肉,也还在烤着…… 颖儿,也还在吃着她的豹子腿。 少年,却已跪在了一边,鼻青脸肿,闷闷不乐。 小蛇也是满脸惊恐地缩成一团,连看都不敢看颖儿一眼。 颖儿吃一口豹子肉,看一眼少年,道:“现在,这豹子腿,我是吃得还是吃不得?” 少年低着头,满脸怨毒的神色,低声说道:“愚蠢的女人,无耻的女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颖儿道:“你说什么?” 少年忙堆出一脸笑容,轻声说道:“我说姑奶奶,您若是还不够吃,我这就去,再给您抓一只回来…” 颖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 …… “哦,对了,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哇咔咔咔咔拉哈瓦特阿尤赌赢…” “你们苗疆人的名字,都这么长的吗?” “没有,这是我为我自己取的名字…” “好,那我以后,就叫你哇咔咔,如何?” “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 “哇咔咔…” “……” “哇咔咔…” “……” “我在叫你…” “嗯…我听见了…” “……” “……” 第227章 毁容 一夜的小雨,清早起来,空气格外的清新…… 颖儿站在山洞外面,轻轻地伸了一个懒腰,身体立刻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啊…” 是一声舒服的叹息。 颖儿闭上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空气,回过头来,就对着山洞里面大声喊道:“哇咔咔!你快出来!” 过了一会儿,少年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走了出来,道:“大清早地喊什么?愚蠢的女人…” 颖儿皱着眉,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今天天气如何?”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天,道:“万里无云,阳光正好,是个好天气…” 颖儿闻言,便笑着说道:“那你看,这么好的天气,你难道不想要做些什么吗?” 少年又打了个哈欠,道:“我想睡觉…” 说罢,少年便回过身,向着山洞里走去。 “站住!”颖儿一声娇喝。 少年慢慢地转过身,道:“你又想干什么?愚蠢的女人…” 颖儿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饿了…” 少年道:“你饿了,关我什么事?” 颖儿小声问道:“你不饿吗?” 少年摇了摇头,道:“不饿…” 颖儿道:“可我饿了…” 少年便轻叹一声,道:“可你昨天晚上不是已经吃过一只豹子腿吗?” 颖儿忽然露出了笑容,道:“可我现在又饿了…” 少年“哦”了一声,道:“所以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颖儿脸色一红,低声道:“你…可不可以…再去…抓一只…豹子…” 少年闻言,勃然大怒,跺了跺脚,吼道:“无耻的女人,你竟然要本少主去给你抓豹子吃…你…” 剩下的话,少年本已想好,可当他看到颖儿那张渐渐变了颜色的脸,还是明智地选择闭上了嘴巴。 颖儿冷冷道:“说呀?你怎么不说了?” 少年冷哼一声,道:“哼,无耻的女人,本少主不与你一般见识,正巧,本少主刚刚也被你气饿了,所以,现在,本少主要去抓一只豹子回来,你就在这里,安生等着…” 颖儿忽然甜甜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好…” 少年又是一声冷哼,一拂衣袖,抓起还未睡醒的小红,便走了出去…… 颖儿便坐在这里,看着清晨林间的风景,便不由得想起她的梦龙哥哥。 过了一会儿,颖儿似是觉得有些无聊,便站起身,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 …… “三哥,是这里吗?” 一个身穿蓝衣,身披斗篷的中年人,站在当中,另外两个身穿麻衣的老者,分立在中年人的两旁。 “错不了,这小子天生厄毒体质,只要是他走过的路,草木都会枯死…” 三个人已经来到山洞前,驻足观望。 蓝衣人冲着旁边的老人一使眼色,旁边的一个老人便走进了山洞。 不一会儿,老人走出来,说道:“灰烬尚新,昨晚,他在这里…” 蓝衣人点了点头,道:“搜…” 两个老人一点头,便向外掠去。 蓝衣人扯了扯斗篷,寻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便坐在了上面,闭上了眼。 …… …… 颖儿在林中逛了一圈,摘了许多野果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此刻,她将果子抱在怀里,正在向着山洞的方向,快速奔去…… 蓝衣人已在山洞前,坐了一个多时辰,所以,当他猛然间看到颖儿的时候,不觉一愣。 颖儿也很惊讶,她实在是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还会遇到别人。 “小丫头,你是从哪儿来的?” 蓝衣人的声音舒缓温柔,他也长着一张温柔的脸。 颖儿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实际上,她也的确是有些害怕。 “我…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 看着颖儿一副惊恐的样子,蓝衣人忙道:“小姑娘,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颖儿只得扯一个谎,用手向下一指,道:“我的家在山下…” 蓝衣人的目光一闪,可也仅仅是一闪,随即,便恢复正常。 “哦,那你上山来干什么?” “我…我来采药…我娘病了…” “你的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野果子…我…我刚刚…饿了…” 蓝衣人“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颖儿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已经要流出来。 蓝衣人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颖儿,盯了很久,方才笑道:“没事,不要怕,我很快就会送你回家…” 不一会儿,两个老者回来了,他们也很是惊讶地看了颖儿一眼,然后便来到蓝衣人身边,轻轻地摇了摇头。 蓝衣人便站起身,用眼睛盯着颖儿,忽然问道:“他去了哪里?” 颖儿表情茫然,道:“谁?” 蓝衣人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难不成是哇咔咔? 颖儿心里想着,脸上却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 蓝衣人冷冷道:“你的家,不在山下…” 颖儿忽然觉得自己的汗已经流了下来,道:“你…你说什么?” 蓝衣人道:“山下没有人家…” 颖儿慌忙答道:“啊…那…那就是我记错了…我的家不在山下…” 蓝衣人道:“说,他在哪里?” 颖儿已经哭了出来,道:“我…我真地不知道…求求你们…你们放了我…” 蓝衣人冷笑一声,冲着旁边的两位老者一使眼色,两个人便向前踏出了一步。 两个人的手干枯瘦弱,如两只苍老的鹰爪般,向着颖儿抓过来。 颖儿惊呼一声…… …… …… 两位老者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空空如也…… 颖儿却已坐在了一棵树上,手里,正拿着一个野果子,在啃着。 颖儿已经一改先前惊恐孱弱的模样,一边晃荡着垂下来的腿,一边啃着野果子,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蓝衣人仰起头,看着颖儿,道:“这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 颖儿道:“你们找他做甚?你们与他有仇?” 蓝衣人道:“这也不归你管…” 颖儿笑道:“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们…” 蓝衣人忽然冷笑一声,道:“我们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们…”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老者便已拔地而起,向着颖儿掠去。 颖儿无奈地叹息一声,一个鹞子翻身,便从树上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老者一击不中,又来一击。 颖儿看着老者,冷冷道:“糟老头子,看来,本姑娘若是再一味地闪躲,还真教你们以为,本姑娘怕了你们!” 颖儿说罢,忽然一声娇叱,周身罡气波动,狂风劲起,老者一时竟不能靠近。 颖儿狂笑一声,状如魔女,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赤红色,眼睛,也已变成了红色。 只一掌,便将老者打得倒飞了出去,口吐鲜血。 另一名老者忙接住受伤老者,轻轻地放在地上,一声怒吼,一眨眼,已握剑在手,冲了上去。 颖儿以掌作刀,与老者大战三十个回合,老者终是不敌,长剑折断,晕了过去。 蓝衣人心中震惊,脸上却没有表情。 颖儿站在蓝衣人的面前,轻蔑地笑着,道:“现在,轮到你了…” 蓝衣人也冷笑一声,慢慢地挽起袖子,道:“好…” 说着,他便聚气攒力,一掌,向着颖儿拍去。 颖儿亦以掌相接,两掌相对。 蓝衣人直到此时,方才知道,颖儿的内力,到底有多恐怖。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驾驶着一叶扁舟,在茫茫大海中漂浮,对面一个浪头打来,自己的小舟,就随时有可能葬身海底。 蓝衣人一皱眉,看来,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蓝衣人冷笑一下,一丝黑色的气,便顺着蓝衣人的手,流到了颖儿的手上,忽然,便消失了。 颖儿一惊,只觉自己的气脉似乎忽然被堵住,一丝真气都已发不出来。 两臂绵绵,再也没有半点力气。 蓝衣人一声大喝,便将颖儿击飞。 颖儿倒在地上,嘴角流着鲜血。 颖儿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蓝衣人冷笑着,道:“我苗疆蛊毒,你可知道?” 颖儿闻言,一身冷汗便已布满全身。 苗疆人善用毒,尤其是蛊毒,五花八门,且教人防不胜防。 颖儿后悔,自己不该大意,教他有机可乘,钻了空子。 蓝衣人蹲下身子,笑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他在哪里…” 颖儿冷笑一声,道:“我不知道…” 蓝衣人也冷笑了一声,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道:“不知,若是在你这娇嫩的小脸上,划出几条道子,该是怎样美妙的风景…” 颖儿的眼中,已现出慌乱的神色,可她的嘴巴,却仍是紧闭着,便是用匕首,也撬不开…… 蓝衣人手中的匕首,已经伸到了颖儿的脸上,触到了颖儿的肌肤。 冰冷的刀锋,亲吻着火热的肌肤。 颖儿一声大喝,鲜血,已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滴到了她自己的手上。 颖儿哭了,哭得很伤心。 泪水流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住手!”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由远及近。 颖儿在泪眼模糊中,便看到,一个少年,扛着一只豹子,向着她,飞奔而来…… “哇咔咔…” 颖儿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228章 回苗寨 乌云又起,细雨又至…… 在烟雨飘蒙中,少年呆立原地,肩上的那只豹子,缓缓地滑落在地上。 雨水润湿少年的鬓发,顺着少年的额角,缓缓地流下。 小红已慢慢地爬了下来,爬到地上,“嘶嘶”地吐着鲜红的信子,它的眼里,是哀伤的神色吗? “愚…愚蠢的女人…你怎么了!” 少年大吼一声,跪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雨丝,缓缓飘落…… 少年已愣住了,一动不动,他的眼神迷茫,眼前也已不再是阴沉的天,无休止的雨,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在对他说:“快走,不要管我…” 少年又看到了女孩迷离的眼,在温柔地看着自己,鲜红的血,流到了自己的手上…… “不!不!啊!” 少年如疯子般,大声地吼叫着,凄厉地吼叫着。 当他低下头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白色,全身漆黑如墨。 一双淡紫色的眼眸,冷冷地看着那个蓝衣人,道:“四叔…” 蓝衣人站起身,欣然地笑了笑,道:“小黑子,你去了哪里?可教我好找啊…” 少年冷冷道:“有事?” 蓝衣人笑道:“你母亲想你了,叫我速速寻你回去…” 少年“哦”了一声,忽然笑道:“我会自己回去的…” 蓝衣人笑了笑,道:“那就好,速速回去,莫要耽搁…” 蓝衣人说罢,转身就走。 少年忽然叫住了蓝衣人,轻声说道:“四叔,我说,我要自己回去…” 蓝衣人转回身,疑惑地看了少年一眼,道:“什么意思?” 少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四叔可以不用回去了…” 蓝衣人笑了笑,道:“四叔不回去,你要四叔去哪里?” 少年道:“四叔,去侍奉蛊神,如何?” 蓝衣人一惊,道:“小黑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年冷笑一声,向前迈出一小步,已来到了蓝衣人的身前。 少年狞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一只漆黑的小虫子。 蓝衣人满脸惊恐,向后退了一步,慌张道:“小…小黑子…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四叔!” 少年道:“四叔,来世再见…” 少年说罢,将那只小虫子,轻轻地放在蓝衣人的脸上,然后,一把抱起颖儿,走向山洞。 山洞里,干燥温暖。 山洞外,是蓝衣人凄厉的哀嚎声。 暴雨已至,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地上的那一滩血水…… …… …… 少年将颖儿轻轻地放在干草上,用一块干净的布,轻轻地盖在了颖儿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然后,升起火堆,摆上架子,将那只刚刚抓来的豹子,剥皮,洗涮干净,放在火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豹子…… 当颖儿醒来的时候,天已黑透,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 颖儿侧过头,便看见一堆火,有火,便有希望。 在火堆的旁边,还是那个少年,火堆上,还有一只豹子。 颖儿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现在,梦醒了,假的真不了,假的终究是假的,可,真地是这样吗? 颖儿摸着自己的右脸,那里,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这些疤痕,都是真的…… 颖儿哭了,却是无声地哭着,她知道,这些疤痕,将会永远地跟随着她,跟着她一辈子。 可她默默地擦干眼泪,便又笑了,笑着坐起了身。 坐起身,便看到了少年,跪在自己的身边,原来,一切终究还是幻觉。 火,还是那火,豹子,也还是那豹子,少年,也还是那少年…… 颖儿轻轻地叹息一声,道:“不怪你…” 少年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颖儿轻声道:“你走,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颖儿教他走,他便乖乖地走。 颖儿说她想一个人坐会儿,他便让她一个人坐会儿。 少年站起身,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少年走出去,便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 女人对他说:“儿啊,随为娘回家…” 少年看着女人,看了很久,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的眼里也流下了泪,将少年轻轻地抱在怀里,道:“儿,哭,哭,哭出来,就好受些了…” …… …… 颖儿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方,发起呆来。 他的面前,是那个女人,那个已不年轻的女人。 少年站在女人的身后,轻声说道:“这是我娘…” 颖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夫人好…” 夫人也点了点头,道:“你好…” 颖儿直到此时,方才细细地打量起面前的这位夫人。 一身异域装扮,一张清瘦的脸上,镌刻着岁月风霜的痕迹,可也能看出来,这位夫人年轻时,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 夫人见颖儿一直盯着自己,忽然微微一笑,柔声道:“孩子,对不起…” 颖儿诧异道:“夫人为何道歉?” 夫人神情低落,道:“你的脸…” 颖儿闻言,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已被一块纯白的纱巾遮盖住。 颖儿勉强一笑,道:“没事的…” 夫人道:“怎会没事?” 颖儿道:“没事的,习惯就好了…” 少年闻言,轻轻地推了推自己的母亲。 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这样,孩子,你且先随我回寨,我寨有苗疆巫医,他们应该会有法子,能教你的脸上不留疤痕…” 颖儿脸色一变,神情忽然变得激动起来,道:“真的吗?” 夫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颖儿微笑着,可随即,她便又皱起眉头,道:“可我来此,是为寻找一人,我怕…” 少年忙道:“不要紧,我苗疆各部,都会帮你寻找,只要你要找的人在苗疆,我们就一定会帮你把他找到…” “真地吗?”颖儿激动得已经站了起来,那样子,简直比听到她的脸能够治好,还要更加高兴。 夫人眼光一闪,笑道:“孩子,不知,你要找的人,是你的什么人?” 颖儿闻言,忽然低下了头,脸色微微泛红,道:“是我的哥哥…” “哦…原来是这样…”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自有深意。 少年兴奋地大叫一声,已一把拉起了颖儿。 颖儿挣脱开来,脸色有些不自然。 夫人已缓缓地站起身,道:“今夜就在此歇息,明日启程…” 少年道:“是,母亲…” 第229章 一个爱玩鞭子的人 昏暗的大厅,一盏油灯的光,已不足以照亮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可这间大厅里,却只有一盏油灯,在默默地燃烧着,没有一个人想要去再添上一盏灯,每一个人的脸,都隐没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下,昏黄中,更添几分朦胧。 可大厅中站立的人,却没有丝毫的臆动,他们本就是在黑暗中挣扎生存的人,他们,本就属于黑暗。 在那一张宽大漆黑的,已看不出颜色年代的石椅上,斜倚着一个人,一个黑衣覆体,黑纱罩面的女人。 女人的体态已有些臃肿,扶着石椅的手,已有些苍老,皱纹横生,那已是一双,只有岁暮老人才能拥有的手,饱含岁月的侵袭,风霜袭扰,那已是一双不再年轻,甚至是,很有些难看的手。 黑衣教主,已不再年轻。 大厅正中,站着几个人,背大刀的归海潮生,手中握剑的无剑。 石梯上方,依旧是手持大汤匙,守着一口大汤锅的孟婆,旁边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小八苦。 黑衣教主缓缓地睁开眼眸,透过面纱,一双已有些黯淡的眼,正在默默地看着大厅中的人。 近来,她时常感到乏累,这种乏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神上的。 黑衣教主只看了一眼,便又默默地闭上了双眼,道:“董必平去哪里了?”她的声音仍旧沙哑干涩,也已苍老松弛。 无剑淡淡地说道:“他在养伤…” 黑衣教主闻言,竟忽然睁开了双眼,眼中精光一闪,可也紧紧是一闪,便又复归平静,冷笑道:“还有人能够伤得了他?” 无剑也“嘿嘿”地笑了一下,道:“那小子,是个好手…” 黑衣教主诧异道:“他很年轻?” 无剑道:“也许比少主还要更年轻些…” 黑衣教主淡淡道:“哦,那真地是一位很厉害的少年了…” 无剑道:“不但武功高强,性情也很好…” 黑衣教主道:“如何好?” 无剑笑道:“性情豪爽,恩怨分明…” 黑衣教主笑道:“看来,你很看好他…” 无剑哈哈大笑,道:“恐怕,没有人不会看好他…” 黑衣教主道:“他叫什么名字?” 无剑道:“楚天将。” 黑衣教主动容,道:“楚家的人?” 无剑点了点头,神情有些不大自然,道:“楚家二少爷…” 黑衣教主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与楚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从不知道,楚家,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少年英雄…” 无剑道:“此子十年内,定会成就一番气候…” 就在这时,长长的甬道中,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一道白影闪过,一个娇俏的人,便已站在大厅之中。 冷幽玉冷冷地看着大厅中的人,忽然,她的目光,便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她的母亲,黑衣教主。 此刻,黑衣教主也早已坐起来,纵使隔着面纱,也能够感觉得到,那张脸上,定然已满是慈爱的笑容。 …… …… 冷幽玉已坐在黑衣教主的身旁,眼里,满是哀伤。 冷幽玉声音哽咽,道:“娘,你怎么了?” 黑衣教主轻轻地摸了摸冷幽玉的脸,道:“娘没事…” 冷幽玉一把便攥住了黑衣教主的手,那双手,冰冷,干枯。 冷幽玉轻声道:“娘,你的手…” 黑衣教主道:“无妨,无妨,玉儿,只要你能够安然回来,娘便知足了…” 冷幽玉愧然道:“娘,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圣月神教…” 黑衣教主忙笑道:“无妨,无妨,只要有你在,我们圣月神教便不会输,永远不会…” 冷幽玉轻轻地点了点头,依偎在黑衣教主的怀里。 黑衣教主抱着冷幽玉,抬起眼眸,望向无边无涯的穹顶,轻叹一声,道:“玉儿,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 冷幽玉闻言,马上挣脱黑衣教主的怀抱,道:“娘,不准胡说,娘会一直活下去的,娘永远也不会老的…” 黑衣教主轻轻地抚摸着冷幽玉的头,微笑道:“傻孩子,没有人是可以一直活下去的,没有人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冷幽玉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可我不想娘死…” 黑衣教主笑了笑,道:“玉儿,为娘创立圣月神教,打下这一方江山,就是为了日后交给你啊…” 冷幽玉道:“我不要圣月神教,我只要娘…” 黑衣教主闻言,神色一变,勃然大怒,大声喝道:“住口!你这么说,对得起那些为圣月神教牺牲的手足,对得起现在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吗?!” 冷幽玉闻言,慌忙跪在地上,道:“玉儿知错了,玉儿以后定会以壮大圣月神教为己任,决不有负娘之所托…” 黑衣教主闻言,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地扶起冷幽玉,道“玉儿啊,为娘,也有苦衷啊…” 冷幽玉点了点头,道:“玉儿明白…” “报!” 忽然,一个黑衣人飞身跑入大厅,跪在地上。 黑衣教主语气冰冷,道:“说!” “竺波城有难,青牙黑獒两位大人,恐难支撑…” 黑衣教主神色一凛,道:“知道了,下去…” “是!” 黑衣人退了出去。 无剑拱手道:“教主,让我们去…” 黑衣教主抬眼,望了望远方,有些失神,道:“不必了,还是让他去…” 无剑道:“他,是谁?” 黑衣教主道:“一个,爱玩鞭子的人…” 第230章 血蝇长老 西域,竺波城。 青牙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那把镶嵌着二十一颗牙齿的剑,在月光的掩映下,泛着幽光。 青牙的胸前,隐隐作痛,那里,已有一道伤口,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 青牙无奈地微笑着,他甚至已在怀疑,自己的剑上如果再多出一颗牙齿,那颗牙齿,会不会就是他自己的。 黑獒站在青牙的身前,一把大铁椎立在地上,沉重地喘着粗气。 黑獒的身上,插着三把长剑,两柄飞刀,所幸,都不致命。 青牙冷笑一声,望着前方,娇滴滴地说道:“嘿嘿,想不到,楚门这一次,竟然出动了六个长老,就为了这一个小小的竺波城,真是令奴家感到惊讶至极呢…” 楚门六位长老,就站在对面,也正在冷笑着,看着他们。 一位红脸短须的老者微笑着,说道:“为了你们两个,就算再多出几个,也值得…” 青牙捂着脸,故作娇羞道:“长老这话,真是折煞小奴家了,不过,长老们,真地就是为了我们两个?” 老者笑道:“就为了你们两个…” 青牙道:“你们楚门,还真是大手笔…” 老者望了望竺波城,笑了笑。 青牙微笑道:“不要看了,不会有人来的…” 老者笑道:“你怎知,我们是在等人来?” 青牙也笑道:“以我二人为饵,放长线,钓大鱼…” 老者道:“看来,今晚我们就只能吃鱼饵了?” 青牙道:“有的吃,就很不错了…” 老者摊了一下手,无奈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动手…” 青牙拉过黑獒,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后,道:“好啊,你们是一起来,还是一个一个来?” 老者向前迈出一步,忽然,一个人,拉住了那名老者。 老者回头一看,是一名年纪较轻的长老。 老者道:“血蝇长老,你有何事?” 血蝇长老“嘿嘿”地冷笑两声,语气阴森,道:“让我去…” 老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出手太狠,我们还要留着他们,我不相信圣月神教会丢下他们两个不管,见死不救…” 血蝇长老冷笑道:“放心,我出手,有分寸…” 老者皱着眉,颇有些顾虑地看了他几眼,最后,转过身,叹了一口气,道:“好,切记,手下留情…” 血蝇长老点了点头,插着手,走了出去。 黑獒看见血蝇长老走出来,一声怒吼,扛起大铁椎,便向前走。 方才,就属这个人,出手最为狠辣,且招式极为阴毒,趁人不备,暗下黑手。 黑獒身上的伤,大半,都是他造成的。 青牙一把挡住黑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去…” 黑獒道:“青哥…” 青牙已默默地抽出自己的佩剑,走了出去。 血蝇长老“咔咔”地怪笑了两声,道:“你为什么不让那个大个子来?” 青牙冷笑着,看着他,道:“杀你,还用得着两个人?” 血蝇长老的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道:“可一个人死的时候,总是太过孤单了些…” 青牙笑道:“的确,如果你能够说动你身后的那五位,陪你一起去死,你就不会孤单了…” 血蝇长老笑道:“你是不是死鸭子变的?” 青牙道:“那也到不了你的嘴,一只只知道在茅坑找屎吃的臭苍蝇…” 血蝇长老道:“脑子是个好东西,你已经让我有点想要杀死你了…” 青牙道:“我只怕,你没有那个本事…” 血蝇长老冷笑道:“你会知道的…” 血蝇长老说罢,忽然身形一闪,倒退出三丈开外,与此同时,三把匕首,便破空而来。 青牙早有准备,一闪身,便躲过去。 又是三把飞镖射来,青牙在空中,凌空翻身,又是轻松躲过。 青牙哈哈大笑,道:“雕虫小技…” 血蝇长老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那我就让你看一看真正的虫子…” 血蝇长老笑罢,身子一顿,再看之时,人已悬在空中。 忽然,就见从他的身上,爬出许多红色的小虫子。 这些小虫子,都长着翅膀,飞在空中,“嗡嗡”作响。 红色的小虫子,犹如一阵血色的风暴般,向着青牙,席卷而来。 血蝇长老冷笑道:“这下,我看你往哪儿躲?” 青牙心中惊骇,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挥剑来挡。 可这种红色的小虫子不但数量极多,飞得又极快,眨眼之间,便已将青牙吞没。 黑獒见事不妙,已大吼一声,抡着大铁椎,冲了上去。 当他将青牙从那群虫子中拖出来的时候,青牙浑身是血,已经晕了过去。 黑獒举起大铁椎,狂吼着,冲了上去。 血蝇长老一声冷笑,道:“不自量力…” 只轻轻地一挥手,便将黑獒打得倒飞出去。 血蝇长老拂了拂衣袖,掸了掸衣上灰尘,轻轻地摇了摇头,笑了笑,转过身。 可他刚转过身,便听得背后风声大起。 血蝇长老一皱眉,一矮身,便见一把大铁椎呼啸着飞了出去,落在自己的身前。 血蝇长老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他一转过身,就看见黑獒正站在他的不远处,大口地喘着粗气。 血蝇长老冷声道:“你找死!” 说罢,他猛地自袖中抖出三把飞刀,夹在指间,道:“看来,方才那几把飞刀,并没有教你好好地长长记性…” 黑獒盯着血蝇长老,那种眼神,便犹如一匹处于绝境之中的狼,望着将要猎杀自己的猎人,凶狠而决绝。 黑獒已准备好,做殊死一斗…… 三把飞刀同时掷出,与此同时,黑獒也已握紧了拳头…… 第231章 无常不死 “叮…” 却不是飞刀入体的声音,而是金铁相击之音。 黑獒的拳头还停留在空中,就见一个人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 青牙正挥舞着他那柄镶满了牙齿的剑,将三把飞刀打落在地。 血蝇长老神色惊诧,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青牙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笑道:“我可是阎王手下的无常,无常专门取人性命,勾人魂魄,自己,又怎会死呢?” 血蝇长老哈哈大笑,道:“就算你是无常,我也会教你魂飞魄散…” 青牙道:“你可发现我与之前有些不同?” 血蝇长老冷冷道:“有何不同?” 青牙轻轻地撩拨着自己额前的一绺头发,道:“你可发现,奴家变得更有女人味儿了?” 血蝇长老道:“我只发现,你个死娘娘腔,这一回,是真地要死了…” 青牙道:“你可知,奴家最讨厌别人说我什么?” 血蝇长老道:“不知。” 青牙随即面色一冷,大喝一声,道:“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娘娘腔!” 青牙说罢,剑就已飞出,剑很快,一道青光闪过,便已直逼血蝇长老面门。 血蝇长老反应自然不慢,纵身一跃,高高跃起,便轻易地躲了过去。 血蝇长老落地,依旧是微笑着,只是脸色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在楚门有一句话,“血蝇脸白,血蚊脸赤,见面杀人”。 血蝇脸白,便代表他要杀人。 而血蝇长老现在也的确很生气,的确很想要杀人。 血蝇长老冷笑着,道:“既然你这么喜欢玩剑,那我就陪你耍一耍…” 说罢,血蝇长老张开右手,一柄血色的剑,便已在他的掌中凝成。 凝血成剑,本就是楚门独有的招式。 血蝇长老轻轻地弹了弹那柄血剑,剑身之上,只泛起一阵涟漪,却没有丝毫的声响发出。 青牙的脸上,却泛出凝重的神色,右手紧紧地握着剑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可他的眼睛还是不够快,还是没有血蝇长老的剑快。 所以,当血蝇长老的剑,已经洞穿他的身体时,他的眼睛,还在紧张地望着前方。 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却已经变得茫然。 青牙低下头,默默地看了看那柄血剑,默默地看了看血蝇长老那张扭曲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释然。 血蝇长老狞笑道:“现在,你是不是一个死娘娘腔?说!” 青牙微笑着,他的嘴角淌着鲜血,他的眼神已有些涣散,可他却仍旧微笑着,缓缓地抬起他的剑,刺向血蝇长老的胸口。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娘娘腔…” 血蝇长老一把攥住青牙刺过来的剑,轻轻一折,便将那柄剑折为两段。 青牙望着自己的剑,望着那已散落一地的牙齿。 这些牙齿,有大,有小,有年轻结实的,也有老迈腐朽的。 可无一例外地,这些牙齿,都是属于一个个人的,一个个昔年可以叱咤武林,雄踞一方的人的…… 青牙看着血蝇长老那一颗颗白壮的牙齿,忽然笑了。 可他随即又叹息了,他在想,如果不是前日…… 可他刚刚想起,便又叹息了,因为,他并不后悔…… 现在,他可以安心地死了,只是…… 青牙费力地转过头,看了黑獒一眼。 黑獒也正在看着他。 四目相对,青牙笑了,黑獒哭了…… 笑得洒脱,哭得悲伤…… 然后,青牙便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鲜血染红了他的青袍,也染红了他身下的黄沙…… 他在弥留之际,看到了两个人,那两个人,仿佛是他的父母,又仿佛是真正的黑白无常…… 黑獒悲嚎,他已经疯了,他已经变成了一条疯狼,一条只知撕咬杀戮的疯狼…… 血蝇长老冷笑着,看着黑獒,道:“一条疯狗而已,一条只知道咬人的疯狗…” 的确,黑獒现在的确就像是一条疯狗,吼叫着,冲了上来。 血蝇长老冷哼,道:“找死!” 他的剑已举起,已要接着洞穿黑獒的胸膛。 黑獒看着那柄暗红的剑,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在那一刻,黑獒竟然还有些期待,他的一柄大椎下,带走过无数人的性命,可身为圣月神教的“索命无常”,他还从不知,地狱,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他张开双臂,做出拥抱死亡的优雅姿态,他记得青哥常说他,笨拙木讷,刚猛有余,优雅不足。 做人,应当优雅,特别是正面死亡之时。 现在,他已要优雅地死去,如一只谪凡的天使,去拥抱,他的上帝…… “青哥,到了地府,我们还要做无常,做兄弟……” “住手!” 老者已冲了出来。 血蝇长老狞笑着,他的眼中,已只看得见死亡,看不见其他。 利剑入体,便犹如穿透布帛那样简单,可血蝇长老的剑,却真地只是穿透了布帛,穿透了黑獒的短衫。 老者轻舒一口气,可随即,脸色便变得阴沉凝重起来。 至于血蝇长老的脸色,已不能被称之为惊讶,而是惊恐…… 青牙再一次将黑獒拉到了身后,微笑着,看着血蝇长老。 血蝇长老已大声地吼起来:“不可能!你怎么会…怎么会…”他用手指着青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牙冷笑道:“别忘了,我是阎王手下的无常,无常,又怎会死?” 黑獒喜道:“青哥,你没事儿啊?” 青牙笑着,拍了拍黑獒宽阔的后背,道:“没事儿,你青哥哪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黑獒憨笑了两声,伸出簸箕大的大手,抓了抓后脑勺,道:“我刚刚看到你被一剑穿心,我还以为…” 青牙笑道:“他凝血成剑,只能伤我丹田肺腑,内伤是有一点的,至于外伤,反倒不碍事…” 黑獒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青牙又低声道:“更何况,他弄巧成拙,竟然使我多年来固步自封的修为,又上一层台阶,你青哥我,现在已经破茧成蝶了…” 黑獒怔住,喃喃道:“破…破茧…成蝶…难不成…青哥你已经到…” 青牙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黑獒便偷笑着,闭上了嘴巴,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偷到邻居家树上的枣子,一样开心…… 第232章 风沙赢了 竺波城的城门已经关闭,这是青牙下的命令,不论他是否战死城外,城门都绝不可开。 血蝇长老看着青牙,道:“你的剑都被我折断了,你还拿什么与我斗?” 青牙笑道:“心中有剑,手中又何需有剑?” 血蝇长老“咔咔”地怪笑了两声,道:“手中剑与心中剑,哪个易折?” 青牙道:“手中剑易折,心中剑难折…” 血蝇长老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青牙道:“无色无相,无法无天…” 血蝇长老道:“那应该是一把无敌的剑…” 青牙道:“剑并不无敌…” 血蝇长老在等着他说。 青牙果然接着道:“是心无敌…” 血蝇长老道:“剑心稳固,心无敌,剑无敌…” 青牙道:“你想看一看我的剑?” 血蝇长老道:“我想看一看你的心…” 青牙笑道:“我的心,很可怕…” 血蝇长老道:“有多可怕?” 青牙道:“看一眼,就会死…” 血蝇长老道:“死,并不可怕…” 青牙道:“这世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 血蝇长老道:“心,才最可怕…” 青牙道:“什么样的心,最可怕?” 血蝇长老道:“死心最可怕…” 青牙道:“一颗死了的心…” 血蝇长老点了点头,喃喃道:“一颗死了的心,最可怕…” 青牙道:“我的心,还没有死…” 血蝇长老道:“我的心,已经死了…” 青牙道:“死了的心,最可怕,所以,你比我更可怕?” 血蝇长老道:“不是我比你更可怕,是我的心,比你的心,更可怕…” 青牙道:“你的心,有多可怕?” 血蝇长老道:“你想看一看?” 青牙点了点头。 血蝇长老道:“一颗已经死了的心,有什么好看?” 青牙道:“我想看一看,你的这颗心,是怎么死的?” 血蝇长老道:“探索别人的秘密,可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青牙道:“既然已经是一颗死心,又有什么秘密?” 血蝇长老道:“死心,也是心…” 青牙道:“至少,他曾经活过?” 血蝇长老道:“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青牙道:“我还是想看…” 血蝇长老道:“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青牙道:“有多危险?” 血蝇长老道:“会死人…” 青牙道:“死,并不可怕…” 血蝇长老道:“你不怕死?” 青牙道:“对于一个已经死过很多次的人来说,死,并不可怕…” 血蝇长老道:“你已死过很多次?” 青牙道:“数不清了…” 血蝇长老道:“你现在还想要看一看我的心吗?” 青牙道:“想…” 血蝇长老道:“即便死了也想?” 青牙道:“想…” 血蝇长老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青牙道:“不知道…” 血蝇长老道:“他是为了一个人死的…” 青牙道:“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血蝇长老道:“一个让我死心的人…” 青牙道:“你一定很爱她…” 血蝇长老道:“我不爱她…” 青牙道:“你真地不爱她?” 血蝇长老道:“不爱…” 青牙道:“那你为什么流了泪?” 血蝇长老道:“风沙迷了眼…” 青牙道:“哪里有风沙?” 血蝇长老道:“心中的风沙…” 青牙道:“好厉害的风沙…” 血蝇长老道:“是啊,好厉害的风沙…” 青牙道:“风沙现在还在你的心中?” 血蝇长老道:“从未停息过…” 青牙道:“你说,你不爱她…” 血蝇长老道:“我不爱她,但我爱这风沙…” 青牙道:“你的心,一定很荒芜,没什么看头…” 血蝇长老道:“只有风沙,你还要看吗?” 青牙道:“风沙有什么好看?” 血蝇长老道:“你想要看什么?” 青牙道:“绿洲,湖水,蓝天…” 血蝇长老道:“曾经有过…” 青牙道:“现在呢?” 血蝇长老道:“现在只有风沙…” 青牙道:“我豁出了命,就为了看一场风沙?” 血蝇长老道:“有什么不好?” 青牙道:“我的命,不值钱…” 血蝇长老道:“不值钱,还不看?” 青牙道:“不想看…” 血蝇长老道:“若是我请你看呢?” 青牙道:“你这样的人,肯请别人看?” 血蝇长老道:“为什么不能?” 青牙道:“若是我也请你看我的心呢?” 血蝇长老道:“你的心,好看吗?” 青牙道:“好看…” 血蝇长老道:“也是风沙?” 青牙道:“你为什么总认为风沙好看?” 血蝇长老道:“风沙,是最好看的…” 青牙道:“再没有比风沙更好看的?” 血蝇长老道:“没有…” 青牙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血蝇长老道:“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青牙道:“为什么?” 血蝇长老道:“能和奇怪的我聊这么长时间,你难道还不算是一个奇怪的人吗?” 青牙笑道:“你说得对…” 血蝇长老道:“现在,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心吗?” 青牙道:“我的心里没有风沙…” 血蝇长老道:“我不看风沙…” 青牙道:“你不是最爱风沙?” 血蝇长老道:“你的心里,是什么?” 青牙道:“黄泉…” 血蝇长老道:“黄泉,是什么?” 青牙道:“地狱…” 血蝇长老道:“你的心,在地狱…” 青牙道:“我的心在黄泉…” 血蝇长老道:“黄泉,好看吗?” 青牙道:“好看…” 血蝇长老道:“有多好看?” 青牙道:“比你的风沙好看…” 血蝇长老道:“不会的,我的风沙最好看…” 青牙道:“你还没有看,怎就知道?” 血蝇长老道:“我不需要看,也知道?” 青牙道:“你是神算子?” 血蝇长老道:“我是先知…” 青牙道:“先知也有出错的时候…” 血蝇长老道:“会出错的先知,就不是真的先知…” 青牙道:“我的心里没有阳光…” 血蝇长老道:“我不喜欢阳光…” 青牙道:“你爱上了黑暗…” 血蝇长老道:“人间本就没有阳光,心里,又何来黑暗?” 青牙道:“你的风沙,还在吗?” 血蝇长老道:“一直都在…” 青牙道:“在哪里?” 血蝇长老道:“在你的心里…” 青牙道:“我的心里没有风沙…” 血蝇长老道:“只有黄泉…” 青牙道:“只有黄泉…” 血蝇长老道:“黄泉边上的呢?” 青牙道:“是黄沙…” 血蝇长老道:“若是黄泉起风了呢?” 青牙道:“那便变成风沙…” 血蝇长老道:“你的心中,没有风沙?” 青牙道:“没有风沙,只有彼岸花…” 血蝇长老道:“彼岸花,好看吗?” 青牙道:“好看…” 血蝇长老道:“比我的风沙还好看?” 青牙道:“没有你的风沙好看…” 血蝇长老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看?” 青牙道:“彼岸花就是我的风沙…” 血蝇长老道:“你不喜欢风沙…” 青牙道:“我的确不喜欢风沙,我喜欢彼岸花…” 血蝇长老道:“为什么喜欢…” 青牙道:“因为她是风沙…” 血蝇长老道:“她是彼岸花…” 青牙道:“彼岸花就是风沙…” 血蝇长老道:“风沙化作了彼岸花…” 青牙道:“你还觉得你的风沙最好看吗?” 血蝇长老道:“不觉得…” 青牙道:“我的彼岸花呢?” 血蝇长老道:“在我的心里…” 青牙道:“你的风沙呢?” 血蝇长老道:“化作了彼岸花…” 青牙道:“我的彼岸花赢了你的风沙…” 血蝇长老道:“是我赢了你…” 青牙道:“是你赢了我?” 血蝇长老道:“我赢了你?” 青牙道:“你的心是死的…” 血蝇长老道:“我的心是死的…” 青牙道:“你痛苦吗?” 血蝇长老道:“不痛苦…” 青牙道:“风沙还在吗?” 血蝇长老道:“还在…” 青牙道:“在哪里?” 血蝇长老道:“在风里…” 青牙道:“风会说话?” 血蝇长老道:“心会说话…” 青牙道:“让她说…” 血蝇长老道:“让他说…” 青牙道:“你输了…” 血蝇长老道:“我输了…” 青牙道:“输的甘心?” 血蝇长老道:“输的甘心…” 青牙道:“无剑…” 血蝇长老道:“可我还没有死…” 青牙道:“心若死了,便是死了…” 血蝇长老道:“你知道苍蝇吗?” 青牙道:“我知道…” 血蝇长老道:“苍蝇是无穷无尽的,会死,但是不会灭绝…” 青牙道:“你是苍蝇?” 血蝇长老道:“我本就是苍蝇…” 青牙道:“苍蝇好当吗?” 血蝇长老道:“不好当…” 青牙道:“可你是苍蝇…” 血蝇长老道:“你输了?” 青牙道:“我输了…” 血蝇长老道:“你是如何输的?” 青牙道:“我的心输了…” 血蝇长老道:“心输了,却还没有死…” 青牙道:“会死…” 血蝇长老道:“现在呢?” 青牙道:“已经死了…” 血蝇长老道:“现在,你的心里是什么?” 青牙道:“黄沙…” 血蝇长老道:“可曾起风…” 青牙道:“起风了…” 血蝇长老道:“是风沙…” 青牙道:“你赢了…” 血蝇长老道:“我还是输了…” 青牙道:“为什么?” 血蝇长老道:“他来了…” 他来了,他果真来了…… 第233章 随缘吧 一个人,踏着细碎的落叶,他的手里,是一卷鞭子。 血蝇长老道:“你是谁?” 来人道:“不重要…” 血蝇长老道:“你想要杀我?” 来人道:“不想…” 血蝇长老道:“你是谁?” 来人道:“杀你的人…” 血蝇长老道:“你不想杀我…” 来人道:“现在想了…” 血蝇长老道:“你杀不死我…” 来人道:“我杀不死任何人…” 血蝇长老道:“那你为何还要杀我?” 来人道:“我能杀了你…” 血蝇长老道:“你杀不死我…” 来人道:“我手中的鞭子能…” 血蝇长老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鞭子?” 来人道:“一条杀人的鞭子…” 血蝇长老道:“你的鞭子能杀死我?” 来人道:“能…” 血蝇长老道:“你的鞭子很厉害…” 来人道:“我的人更厉害…” 血蝇长老道:“你姓潘?” 来人道:“我姓潘…” 血蝇长老道:“你叫潘逢春?” 来人道:“我叫潘峰春…” 血蝇长老道:“相逢的逢,春天的春?” 来人道:“相逢的逢,春天的春…” 血蝇长老道“我听过你的名字?” 来人道:“在哪里?” 血蝇长老道:“很久很久以前…” 来人道:“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 血蝇长老道:“你还活着?” 来人道:“我已死了…” 血蝇长老道:“死人不会说话…” 来人道:“活人会说话…” 血蝇长老道:“心死的人会说话…” 来人道:“我的心还活着…” 血蝇长老道:“出手…” 来人道:“你会死…” 血蝇长老道:“每个人都这么说…” 来人道:“你的苍蝇呢?” 血蝇长老道:“在这里…” 来人道:“放出来…” 血蝇长老道:“我的苍蝇已经没了…” 来人道:“苍蝇不是无穷无尽的?” 血蝇长老道:“本来是的…” 来人道:“现在呢?” 血蝇长老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来人道:“去了哪里?” 血蝇长老道:“在心里…” 来人道:“心里养苍蝇?” 血蝇长老道:“心里可以养苍蝇…” 来人道:“你的心里不是风沙?” 血蝇长老道:“风沙也可以养苍蝇…” 来人道:“你的苍蝇很顽强…” 血蝇长老道:“就像是我的人一样…” 来人道:“可你就要死了…” 血蝇长老道:“我不会死…” 来人道:“我说你会死,你就一定会死…” 血蝇长老道:“我的心是死的…” 来人道:“那又如何?” 血蝇长老道:“心和身体,只能有一个是死的…” 来人道:“为什么?” 血蝇长老道:“心若死了,身也不会独活…” 来人道:“可你还活着…” 血蝇长老道:“我就要死了…” 来人道:“我也要死了…” 血蝇长老道:“你也会死?” 来人道:“会…” 血蝇长老倒在地上,身前是无数的苍蝇,苍蝇已死。 来人道:“你还没有死…” 血蝇长老道:“苍蝇已经死了…” 来人道:“苍蝇不是你…” 血蝇长老道:“苍蝇就是我…” 来人道:“所以呢?” 血蝇长老道:“所以我不会死…” 来人道:“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想要他死…” 一个人缓缓地走出来,是个白脸的人。 来人道:“你又是谁?” 那人道:“我是血蚊长老…” 来人道:“血蚊长老,你们是双胞胎?” 血蚊长老道:“我是蚊子,他是苍蝇…” 来人道:“所以,你们不认识?” 血蚊长老道:“我们认识…” 来人道:“可你是蚊子,他是苍蝇…” 血蚊长老道:“我们是兄弟…” 来人道:“苍蝇和蚊子,是兄弟?” 血蚊长老道:“是亲兄弟…” 来人道:“一个父母?” 血蚊长老道:“一个父母…” 来人道:“那你一定也不会死…” 血蚊长老道:“我会死…” 来人道:“苍蝇不会死,蚊子会死?” 血蚊长老道:“我是一只吸血的蚊子…” 来人道:“他是一只吃屎的苍蝇…” 血蚊长老道:“所以我会死…” 来人道:“若是你也吃屎呢?” 血蚊长老道:“那我也会死…” 来人道:“为什么?” 血蚊长老道:“吃屎和吸血,没有区别…” 来人道:“屎和血,没有区别?” 血蚊长老道:“没有…” 来人道:“为什么?” 血蚊长老道:“都是一个人的…” 来人道:“谁的?” 血蚊长老道:“你的…” 来人道:“我没有屎,更没有血…” 血蚊长老道:“可他倒下了…” 来人道:“是屎吃多了?” 血蚊长老道:“是血吸多了…” 来人道:“苍蝇会吸血?” 血蚊长老道:“不会…” 来人道:“所以…” 血蚊长老道:“所以他倒下了…” 来人道:“一只不会吸血的苍蝇,却偏要去吸血…” 血蚊长老道:“所以他倒下了…” 来人道:“你也会倒下…” 血蚊长老道:“我不吃屎…” 来人道:“你只吸血…” 血蚊长老道:“我的心里,没有风沙…” 来人道:“只有黄沙…” 血蚊长老道:“只有鲜花…” 来人道:“蚊子的心里,会有鲜花?” 血蚊长老道:“一大簇鲜花,很美…” 来人道:“有多美?” 血蚊长老道:“世间最美,比风沙美…” 来人道:“风沙并不美…” 血蚊长老道:“你也不美…” 来人道:“我本就不美…” 血蚊长老道:“你很美…” 来人道:“我的心美…” 血蚊长老道:“有多美?” 来人道:“比鲜花美…” 血蚊长老道:“像风沙?” 来人道:“比风沙美…” 血蚊长老道:“你没有心…” 来人道:“我有鲜花…” 血蚊长老道:“你怎会有鲜花?” 来人道:“我还有风沙…” 血蚊长老道:“风沙和鲜花,你都有?” 来人道:“我没有…” 血蚊长老道:“你有什么?” 来人道:“什么也没有…” 血蚊长老道:“你想哭吗?” 来人道:“想…” 血蚊长老道:“想起了她?” 来人道:“想起了我…” 血蚊长老道:“想起了自己,哭?” 来人道:“我谁也没有想起…” 血蚊长老道:“你的父母呢?” 来人道:“死了…” 血蚊长老道:“你哭了?” 来人道:“哭了…” 血蚊长老道:“为什么哭?” 来人道:“不舍得…” 血蚊长老道:“总会舍得的…” 来人道:“那不是我…” 血蚊长老道:“你呢?” 来人道:“我不舍得…” 血蚊长老道:“你的心呢?” 来人道:“没有了…” 血蚊长老道:“给了人?” 来人道:“给了自己…” 血蚊长老道:“心还活着?” 来人道:“死了…” 血蚊长老道:“为什么死?” 来人道:“因为死了…” 血蚊长老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来人道:“夏日的风…” 血蚊长老道:“你很痛苦?” 来人道:“我的内心,毫无波澜…” 血蚊长老道:“可你哭了…” 来人道:“我时常流泪…” 血蚊长老道:“在夜深无人的时候…” 来人道:“为什么流泪?” 血蚊长老道:“想起了很多人…” 来人道:“有你的爱人?” 血蚊长老道:“没有…” 来人道:“她呢?” 血蚊长老道:“谁?” 来人道:“你的她…” 血蚊长老道:“她不爱我…” 来人道:“她爱谁?” 血蚊长老道:“爱自己…” 来人道:“她爱你…” 血蚊长老道:“爱我…” 来人道:“哭…” 血蚊长老道:“不会哭…” 来人道:“我教你…” 血蚊长老道:“教我杀人…” 来人道:“杀人不会哭…” 血蚊长老道:“你已杀死了一个人…” 来人道:“他还没有死…” 血蚊长老道:“他死了…” 来人道:“心死了,还有救吗?” 血蚊长老道:“没救…” 来人道:“相忘于江湖吗?” 血蚊长老道:“做更好的自己…” 来人道:“更好的自己…” 血蚊长老道:“你舍不得?” 来人道:“我舍不得…” 血蚊长老道:“忘了她…” 来人道:“忘不了…” 血蚊长老道:“怎么办?” 来人道:“不知道…” 血蚊长老道:“记着她…” 来人道:“记着她…” 血蚊长老道:“会忘吗?” 来人道:“也许…” 血蚊长老道:“若是忘不了呢?” 来人道:“那就记着她…” 血蚊长老道:“多长时间?” 来人道:“一辈子…” 血蚊长老道:“若是她已经嫁人了呢?” 来人道:“我不知道…” 血蚊长老道:“她不爱你…” 来人道:“我不知道…” 血蚊长老道:“甘心吗?” 来人道:“甘心…” 血蚊长老道:“甘心忘记?” 来人道:“甘心不去忘记…” 血蚊长老道:“要去找她吗?” 来人道:“她不爱我…” 血蚊长老道:“她不爱你?” 来人道:“随缘…” 血蚊长老道:“有缘分?” 来人道:“有,也许有…” 血蚊长老道:“你不杀我?” 来人道:“杀…” 血蚊长老道:“你能杀了我?” 来人道:“能…” 血蚊长老倒在地上,身前是无数的蚊子。 来人道:“你死了…” 血蚊长老道:“我死了…” 来人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血蚊长老道:“我会…” 来人道:“你还没有忘记她?” 血蚊长老道:“偶然想起…” 来人道:“想起她不爱你…” 血蚊长老道:“你会舍得让她伤心?” 来人道:“不会…” 血蚊长老道:“你会舍得让她走?” 来人道:“不会…” 血蚊长老道:“可是她舍得…” 来人道:“那又如何?” 血蚊长老道:“去找她…” 来人道:“我想哭…” 血蚊长老道:“想完再哭…” 来人道:“他们还不走?” 血蚊长老道:“他们会走的…” 来人道:“现在不走?” 血蚊长老道:“现在不走…” 来人道:“看我笑话?” 血蚊长老道:“看你哭…” 来人道:“我的眼睛迷了…” 血蚊长老道:“风沙起了?” 来人道:“没有风沙…” 血蚊长老道:“心中的风沙…” 来人道:“只有阳光…” 血蚊长老道:“骗人…” 来人道:“哈哈哈,我哭了…” 血蚊长老道:“难受吗?” 来人道:“不难受…” 血蚊长老道:“伤心吗?” 来人道:“不伤心…” 血蚊长老道:“能忘了她吗?” 来人道:“不能…” 血蚊长老道:“痛苦…” 来人道:“人生本就痛苦…” 血蚊长老道:“痛苦过后…” 来人道:“还是痛苦…” 血蚊长老道:“去死…” 来人道:“还要活…” 血蚊长老道:“没了她,还要活?” 来人道:“活…” 血蚊长老道:“你死了…” 来人道:“我不会死…” 血蚊长老道:“你怎知?” 来人道:“不想死…” 血蚊长老道:“可以感动一个人?” 来人道:“不知道…” 血蚊长老道:“心若向阳…” 来人道:“何来阳光…” 血蚊长老道:“你的蓝天呢?” 来人道:“死了…” 血蚊长老道:“不去想她…” 来人道:“不去想她…” 血蚊长老道:“心痛吗?” 来人道:“痛…” 血蚊长老道:“她呢?” 来人道:“她不喜欢我…” 血蚊长老道:“你呢?” 来人道:“我不爱她…” 血蚊长老道:“你不爱她…” 来人道:“我不爱她…” …… …… 竺波城,只有青牙,黑獒,潘逢春。 青牙道:“他们走了…” 潘逢春道:“走了…” 青牙道:“我们呢?” 潘逢春道:“回去…” 青牙道:“回哪里去?” 潘逢春道:“回家…” 青牙道:“没有她,还有家吗?” 潘逢春道:“我向来是一个人…” 青牙道:“一个人…” 潘逢春道:“不需要别人…” 青牙道:“真的?” 潘逢春道:“假的…” 青牙道:“心还痛吗?” 潘逢春道:“没有心,何来痛?” 青牙道:“她说的决绝吗?” 潘逢春道:“决绝…” 青牙道:“你觉得呢?” 潘逢春道:“我没有觉得…” 青牙道:“随缘…” 潘逢春道:“随缘…” 第234章 “摩天秃鹫”赖弼荷 西域,楚门。 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太阳早早地便爬了出来,可月亮似乎也不愿结束他的统治,也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与太阳分庭抗礼。 李梦龙起得很早,这几天,他一向起得很早,起来后,便走走步,溜溜弯儿,摘一朵小花,叼在嘴里。 “叮叮叮…” 是铃响的声音。 铃响,便代表着,到了早饭的时间。 李梦龙向着大厅走去,在路上,他遇到了很多人,这些人,他还都认识。 李梦龙在楚门待的时间已不算短,在一段不算短的时间里,认识几个人,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李梦龙与这些人打着招呼。 其中,有一个叫舒窈的女子,引起了李梦龙的注意。 舒窈个子不高,梳着一个马尾辫,后背背着一柄很大的剑,剑上刻着一行小字,李梦龙看不大真切。 舒窈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一笑便有两颗虎牙露出来,很可爱。 她见到任何人都笑,见到李梦龙尤其笑得开心。 李梦龙曾经问过她,但她还是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李梦龙也就懒得问了。 现在,她还在看着李梦龙笑,李梦龙被她笑得有些发毛,便愈加加快了步伐。 来到大厅,已有很多人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坐着。 所有的人都在站着,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大厅里的一个座位。 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菜,喝着酒,一根竹杖放在他的手边,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就连一条狗都没有。 但是在他的脚下,却有一个草席,草席圆滚滚的,里面好像有东西。 李梦龙走到楚天至的身边,问道:“这个老头是谁?” 楚天至苦笑了一下,道:“赖弼荷…” 李梦龙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道:“是那个‘摩天秃鹫’赖弼荷吗?” 楚天至笑道:“不是他还有谁?西域只有一个‘摩天秃鹫’…” 李梦龙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楚天至道:“吃饭…” 李梦龙道:“吃饭?来这里,就为了吃一顿饭?” 楚天至道:“你看不到吗?” 李梦龙道:“我当然看得到,只是…” 楚天至道:“只是什么?” 李梦龙道:“我看他不光想吃饭…” 楚天至道:“还想杀人…” 李梦龙道:“你怎么知道?” 楚天至道:“你没看到他的手?” 李梦龙看了看赖弼荷的两只手,两只手,一只端着酒杯,一只捏着筷子,两只手,都没有闲着。 李梦龙道:“手怎么了?” 楚天至道:“你看他的右手…” 赖弼荷的右手,就是他捏着筷子的那只手。 李梦龙道:“右手怎么了?” 楚天至道:“他在等待…” 李梦龙道:“等什么?” 楚天至道:“等着一个人…” 李梦龙道:“谁?” 楚天至道:“他自己…” 一个人,等他自己,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李梦龙很疑惑。 李梦龙道:“等他自己?” 楚天至道:“没错…” 李梦龙道:“等他自己做什么?” 楚天至道:“等他自己吃完饭…” 李梦龙道:“吃饭,有什么好等的?” 楚天至道:“吃饭,为什么不能等?” 李梦龙道:“他已经吃完了…” 楚天至道:“还没有…” 李梦龙道:“可他右手的筷子,已经放下了…” 楚天至道:“但他的酒杯,还没有放下…” 李梦龙道:“他已不用他的右手了…” 楚天至道:“所以,他还在等…” 李梦龙道:“等什么?” 楚天至道:“等他的左手…” 李梦龙道:“等他的左手喝完酒?” 楚天至道:“没错…” 李梦龙道:“喝完酒就要杀人?” 楚天至道:“没错…” 李梦龙道:“杀谁?” 楚天至道:“杀谁都行,是人就行…” 李梦龙道:“他是屠夫?” 楚天至道:“刽子手…” 李梦龙道:“你有些紧张?” 楚天至道:“你不紧张?” 李梦龙道:“我没有你紧张…” 楚天至笑了,道:“他喝完酒了…” 李梦龙笑道:“要杀人了…” 楚天至道:“你很兴奋?” 李梦龙道:“我不兴奋…” 楚天至道:“你喜欢看人死?” 李梦龙道:“我喜欢看杀人…” 楚天至道:“有区别吗?” 李梦龙道:“杀人,好看…” 楚天至道:“人死呢?” 李梦龙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楚天至道:“活人好看?” 李梦龙道:“不好看,不如死人好看…” 楚天至道:“不如杀人好看…” 李梦龙闻言,忽然笑了,楚天至也笑了。 赖弼荷放下酒杯,摸了摸胡须,道:“谁想死?”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想死。 赖弼荷道:“谁想先死?”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想先死。 赖弼荷“嘿嘿一笑”,将那个草席踢到庭院中。 草席打开,露出了一个人的脸。 李梦龙认得这个人,是“摩天秃鹰”赖弼花。 赖弼荷站了起来,微笑着,道:“这个人,是我的亲弟弟…” 楚天至道:“就是这只老秃鹰?” 赖弼荷笑道:“虽然现在,只是一只没了毛的秃鹰…” 李梦龙道:“还是一只折了翅膀的老秃鹰…” 赖弼荷道:“他是谁?” 赖弼荷在看着李梦龙。 楚天至道:“他是我的朋友…” 赖弼荷道:“你的朋友?武功如何?” 楚天至道:“没比过,不知道…” 赖弼荷问道:“楚天行呢?” 楚天至道:“没出来,不知道…” 赖弼荷道:“叫他出来…” 他刚说完,叫他出来,楚天行就出来了。 楚天行拎着他的那柄大铁椎,缓缓地走了出来。 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楚天行的大铁椎上,没有拴着铁链子。 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不过,比之那日,却是强了不少。 他径直地向着赖弼荷走去,走到赖弼荷面前,站下。 楚天至叫他,他却没有回头。 赖弼荷道:“你来了…” 楚天行道:“我来了…” 赖弼荷道:“你认得那个人?” 那个人,指的不是李梦龙,是草席里卷着的那个人。 楚天行甚至都没有回头,他也的确是不需要回头,就说道:“认得…” 赖弼荷道:“他是我的亲弟弟…” 楚天行道:“我知道…” 赖弼荷笑道:“你杀了他?” 楚天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赖弼荷道:“这是什么意思?” 楚天行道:“我想杀他,但是,杀他的人,却不是我…” 赖弼荷道:“是谁?” 楚天行道:“是我的二弟…” 赖弼荷道:“你的二弟?这里除了你,难道还有人能够杀死他?” 楚天行道:“这里能够杀死他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 赖弼荷道:“你的二弟,叫什么名字?” 楚天行道:“楚天将…” 赖弼荷道:“他在哪里?” 楚天行道:“不在这里…” 赖弼荷道:“他走了?” 楚天行道:“没有走…” 赖弼荷道:“叫他出来…” 楚天行道:“他如果想出来,自然就会出来,他如果不想出来,就算你派一百条猎狗去找他,也找不到…” 赖弼荷道:“你也找不到?” 楚天行道:“我的鼻子,没有猎狗的鼻子灵…” 赖弼荷道:“所以,我的亲弟弟,就只能白死了?” 楚天行道:“也不算白死…” 赖弼荷道:“哦?” 楚天行道:“至少我们还记得他…” 赖弼荷冷笑两声,道:“你们记得我吗?” 楚天行笑道:“当然记得…” 赖弼荷道:“所以,我也会白死?” 楚天行道:“每个人,都有可能白死…” 赖弼荷道:“你也会白死?” 楚天行道:“我不知道…” 赖弼荷“嘿嘿”地笑着,他已拿起了他的那根竹杖。 赖弼荷的武器,就是这根竹杖。 赖弼荷本是没有武器的,他的武器,本就是什么都可以。 楚天行是有武器的,他的武器,一直都是那一只大铁椎。 可当干枯脆弱的竹杖遇到乌黑坚硬的大铁椎时,却没有折断,非但没有折断,竟还能将那只大铁椎打得倒飞了回去。 赖弼荷道:“你铁椎上的铁链呢?” 楚天行道:“铁链断了…” 赖弼荷道:“如何断的?” 楚天行道:“我自己扯断的…” 赖弼荷道:“好好的铁链,为何要扯断?” 楚天行道:“椎子就是椎子,为何还要带上铁链?” 赖弼荷道:“可你的椎子却一向是带着铁链的…” 楚天行道:“现在却不带着了…” 赖弼荷道:“为什么?” 楚天行道:“椎子就是椎子,简简单单的椎子,为何还要带着铁链?” 赖弼荷道:“所以,以后你再与人打斗时,都要拎着椎子冲上去?” 楚天行道:“飞椎,飞得出去,它自己却不会飞回来…” 赖弼荷道:“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他踢了踢已落在自己脚边的大铁椎,笑道。 楚天行无奈地点点头,道:“没错,就像现在这样…” 赖弼荷一脚便将那柄大铁椎踢了回来,道:“还给你…” 楚天行一把便握住了椎柄,笑道:“我的大铁椎虽然自己不会飞回来,但是,它却会被人踢回来…” 赖弼荷道:“那也是回来了…” 楚天行道:“没错…” 赖弼荷道:“能回来总是好的…” 楚天行道:“回不来也没有关系…” 赖弼荷道:“现在,你要拎着它,冲上来?” 楚天行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赖弼荷道:“你难道不想要杀了我?” 楚天行道:“你都不想要杀了我,我为什么想要杀了你?” 赖弼荷道:“谁说我不想杀了你?” 楚天行道:“你自己说的…” 赖弼荷道:“我什么时候说的?” 楚天行道:“你如果想要杀死一个人,会等这么长时间?” 赖弼荷道:“不会…” 楚天行道:“所以,你并不想杀了我…” 赖弼荷点了点头,笑道:“你说的没错…” 楚天行道:“你想要杀了谁?” 赖弼荷环顾一周,最终,视线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是李梦龙。 第235章 不敢动 李梦龙道:“你为何看着我?” 赖弼荷道:“通常,我想要杀谁,就喜欢看着谁…” 李梦龙道:“你要杀我?” 赖弼荷道:“没错…” 李梦龙道:“为什么?” 赖弼荷道:“你是人吗?” 李梦龙道:“我当然是人…” 赖弼荷道:“是人,我就可以杀…” 李梦龙道:“可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赖弼荷道:“现在,就认识了…” 李梦龙道:“可我并不想认识你…” 赖弼荷道:“我也不想认识你…” 李梦龙道:“那我们就当做从未见过…” 赖弼荷道:“晚了,你已经让我认识了你…” 李梦龙道:“认识了,也可以再忘记…” 赖弼荷忽然笑了,道:“你怕死?” 李梦龙道:“怕得要命…” 赖弼荷道:“人固有一死…” 李梦龙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赖弼荷道:“我也怕死…” 李梦龙道:“人固有一死…” 赖弼荷道:“我的死,有如泰山…” 李梦龙道:“那我的死,就是轻于鸿毛了?” 赖弼荷道:“既然知道,还不去死…” 李梦龙道:“既然我的死这么不重要,那我为什么还要死?” 赖弼荷道:“你不死,有人会送你去死…” 李梦龙道:“那个人是你?” 赖弼荷道:“我从不介意送别人去死…” 李梦龙道:“你为何偏要送我去死?” 赖弼荷道:“也许,是因为今天阳光照在你的身上,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李梦龙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天空中已经乌云密布。 李梦龙道:“哪里来的阳光?” 赖弼荷仰起头,道:“心中的阳光…” 李梦龙道:“你的心中?” 赖弼荷道:“你的心中…” 李梦龙道:“我的心中没有阳光…” 赖弼荷道:“有的…” 李梦龙道:“你能够看得见?” 赖弼荷道:“看不见…” 李梦龙道:“看不见,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中有阳光?” 赖弼荷道:“我闻得到…” 李梦龙道:“阳光,还能闻得到?” 赖弼荷道:“当然…” 李梦龙道:“你的鼻子比猎狗的鼻子还要灵?” 赖弼荷道:“如果你的嘴不像乌鸦的嘴一样令人讨厌的话,我不介意让你多活一会儿…” 李梦龙道:“我也不介意自己可以多活一会儿…” 赖弼荷道:“可是现在,你却活不了了…” 李梦龙道:“你想要像宰一只乌鸦一样,宰了我?” 赖弼荷道:“可惜我没有刀…” 李梦龙道:“你有竹杖…” 赖弼荷道:“竹杖不是刀…” 李梦龙道:“杀人,并不一定非要用刀…” 赖弼荷笑道:“你说的没错…” 李梦龙道:“所以,你已准备动手?” 赖弼荷道:“你的武器呢?” 李梦龙道:“在这里…” 李梦龙拔出了他的剑。 赖弼荷道:“那是一柄剑?” 李梦龙道:“剑名‘涯丹’…” 赖弼荷道:“好名字…” 李梦龙道:“也是一柄好剑…” 赖弼荷道:“出剑…” 李梦龙道:“出杖…” 赖弼荷道:“我的竹杖先出,你的剑就再也没有机会出…” 李梦龙道:“你的竹杖有多快?” 赖弼荷道:“比你的剑快…” 李梦龙道:“我想看一看…” 赖弼荷道:“好…” 说罢,赖弼荷的竹杖就已经刺了出来。 竹杖果然很快,果然比李梦龙的剑快。 当竹杖距离李梦龙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时候,李梦龙的剑,才刚刚举起来。 可是竹杖却没有继续向前刺,而是停了下来,慢慢地收了回去。 李梦龙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赖弼荷道:“你只说想要看一看我的竹杖有多快,并没有说要看我杀你…” 李梦龙道:“现在我已经看到了…” 赖弼荷道:“你觉得怎么样?” 李梦龙道:“很快…” 赖弼荷道:“比你的剑如何?” 李梦龙道:“比我的剑快…” 赖弼荷道:“我想看一看…” 李梦龙道:“看什么?” 赖弼荷道:“看一看你的剑有多快…” 李梦龙道:“好…” 李梦龙刚说完“好”字,他的剑,便已经放在了赖弼荷的脖子上。 赖弼荷瞪大了眼睛,他甚至都没有看到李梦龙是何时出剑的。 李梦龙也缓缓地收回了剑,道:“现在,你还想要看什么?” 赖弼荷道:“看你杀我…” 赖弼荷想要看李梦龙杀他,李梦龙便只能杀他。 可这一次,李梦龙的剑却再也没能碰到赖弼荷的脖子。 因为赖弼荷的竹杖,已经先碰到了李梦龙的脖子。 赖弼荷笑道:“你还是杀不了我…” 李梦龙道:“你却能杀了我…” 赖弼荷道:“没错,这并不难…” 李梦龙道:“动手…” 赖弼荷道:“我杀不了你…” 李梦龙疑惑道:“为什么?” 赖弼荷道:“因为,只要我再动一下,我的头就会落地…” 直到这时,李梦龙才看见,不知何时,赖弼荷的脖子上,也已经架上了一柄剑。 李梦龙笑道:“你可以赌一下…” 赖弼荷道:“赌什么?” 李梦龙道:“赌是我的头先掉,还是你的头先掉…” 赖弼荷道:“我不赌…” 李梦龙道:“你不敢?” 赖弼荷道:“我不敢…” 李梦龙道:“为什么不敢?” 赖弼荷没有说话,却有一个人先说话了。 “因为,站在他背后的人,是我…” 李梦龙闻言望去,一个脸白如纸,戴着一顶白帽子,穿着半黑半红长袍的少年,便露出头来…… 第236章 剑神苍一笑 “嘶…”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站在赖弼荷身后的少年,就是楚门最厉害的人——楚天将。 楚天将道:“你就要死了…” 赖弼荷道:“我知道…” 楚天将道:“你要怎么做?” 赖弼荷道:“什么也不做…” 楚天将道:“等死?” 赖弼荷道:“等死…” 楚天将道:“你甘心?” 赖弼荷道:“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楚天将道:“你若是甘心,我便杀了你…” 赖弼荷道:“我若是不甘心呢?” 楚天将道:“那你或许还能活…” 赖弼荷道:“你肯让我活?” 楚天将道:“不肯…” 楚天将说罢,慢慢地放下了他的剑。 赖弼荷道:“既然不肯让我活,为何还要放下剑?” 楚天将道:“我想让你死,但不是现在…” 赖弼荷道:“那是何时?” 楚天将道:“等你杀了一个人…” 赖弼荷道:“杀谁?” 楚天将道:“他…” 楚天将说的“他”,指的就是李梦龙。 李梦龙一愣。 赖弼荷却一笑,道:“为何要杀了他?” 楚天将道:“不为什么…” 赖弼荷道:“一个人死,总该要有些理由的…” 楚天将道:“他死,没有理由…” 赖弼荷道:“若是我不想杀他呢?” 楚天将道:“那你就得死…” 赖弼荷道:“我死了,他能活吗?” 赖弼荷说的“他”,指的也是李梦龙。 楚天将道:“不能…” 赖弼荷笑道:“你们有仇?” 楚天将道:“没有…” 赖弼荷道:“他伤害过你?” 楚天将道:“没有…” 赖弼荷道:“那你为何要他死?” 楚天将道:“我没有要他死…” 赖弼荷道:“你让我杀了他,不就是要他死?” 楚天将笑道:“你怎知你就一定能够杀得了他?” 赖弼荷道:“我承认他的剑很快,但是…” 楚天将道:“但是却没有你的竹杖快?” 赖弼荷道:“你难道认为,他能杀得了我?” 楚天将道:“有何不可?” 赖弼荷道:“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楚天将看着李梦龙,道:“你有信心杀了他?” 李梦龙笑道:“并没有…” 楚天将道:“若是我说你能呢?” 李梦龙道:“你说我能,我就一定能?” 楚天将道:“你可以试一试…” 李梦龙道:“若是我死了呢?” 楚天将道:“我会为你收尸…” 李梦龙道:“然后呢?” 楚天将道:“然后杀了他,为你报仇…” 李梦龙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楚天将道:“我想看你动手…” 赖弼荷笑道:“看来,今日我必死?” 楚天将道:“也不一定…” 赖弼荷道:“哦?” 楚天将道:“你若是能够杀了他,我就不杀你…” 李梦龙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我若是死了,要为我报仇?” 楚天将道:“我说过?” 李梦龙道:“你说过…” 楚天将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李梦龙道:“你真是一个善变的人…” 赖弼荷笑道:“不过,我喜欢…” 李梦龙道:“我不喜欢…” 楚天至道:“梦龙兄,你若是死了,我为你报仇…” 赖弼荷道:“你又是谁?” 楚天至道:“楚门四少爷,楚天至…” 赖弼荷道:“就凭你?” 楚天至笑道:“就凭我…” 李梦龙道:“好…” 说着,李梦龙便收回了他的剑。 楚天将也已退到一旁,冷眼旁观。 赖弼荷道:“小子,你会死…” 李梦龙道:“老头,你也会死…” 赖弼荷道:“不一定…” 李梦龙道:“不一定?” 赖弼荷笑着,忽然掠起,如一只秃鹫般,俯冲了下来。 李梦龙向后退一步,挥剑来挡。 赖弼荷道:“你挡不住的…” 赖弼荷说李梦龙挡不住,李梦龙就果真没有挡住。 赖弼荷看着楚天将,道:“现在,我可以走了?” 楚天将摇了摇头。 赖弼荷道:“你改变主意了?” 楚天将道:“他还没有死…” 赖弼荷道:“他若是不死,我便走不了?” 楚天将道:“当然…” 赖弼荷道:“他若是不死,我就得死?” 楚天将道:“当然…” 赖弼荷道:“你为什么就认为,我一定会败给你?” 楚天将道:“你可以试一试…” 楚天将教他试一试,他便要试一试。 赖弼荷掠起身子,可当他刚刚飞起,便又落下。 楚天将道:“你为何不冲过来?” 赖弼荷的额角已浸出冷汗,道:“我不想冲过去…” 楚天将道:“为何不想冲过来?” 赖弼荷道:“我若是冲过去,就会死…” 楚天将道:“不试一试,怎会知道?” 赖弼荷道:“我不想试…” 楚天将道:“那你想死吗?” 赖弼荷道:“不想…” 楚天将道:“所以,你打算如何做?” 赖弼荷当然已转过身子,看着李梦龙,道:“杀了他…” 楚天将没有说话。 赖弼荷道:“小子,我不想你死…” 李梦龙道:“我也不想…” 赖弼荷道:“可你现在却不得不死…” 李梦龙道:“我知道…” 赖弼荷道:“所以…” 李梦龙道:“受死…” 李梦龙说完“受死”,他的剑便已如一道光一般,飞了出去。 赖弼荷大喝一声:“好剑!” 他的身子也已凌空飞了出去。 众人只觉眼花缭乱,两人相击便走,剑气纵横,扬起漫天灰尘。 李梦龙道:“你为何只用竹杖?” 赖弼荷道:“我只有竹杖…” 李梦龙道:“为何不用内力?” 赖弼荷道:“用内力,你会死…” 李梦龙道:“你不想活?” 赖弼荷道:“想…” 李梦龙道:“我若不死,你就得死…” 赖弼荷道:“我知道…” 李梦龙道:“你还在等什么?” 赖弼荷道:“等一个人…” 李梦龙道:“谁?” 赖弼荷没有说,这个人便已经来了。 他是走进来的,背着双手,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没有人能够在他的周身三丈之内站立。 当他走到李梦龙面前的时候,庭院中,已有一大半的人,昏了过去。 楚天至道:“你是…” 楚天将冷冷道:“剑神苍一笑…” 李梦龙道:“他便是你要等的人?” 赖弼荷道:“没错…” 李梦龙道:“他,很强…” 楚天至道:“苍一笑,你来这里做什么?” 苍一笑道:“看戏…” 楚天至道:“这里有戏?” 苍一笑道:“非但有戏,还是场好戏…” 楚天将的剑已出鞘。 苍一笑道:“我是来看戏的,不是来打架的…” 楚天将道:“看戏,总要付看戏的银子…” 苍一笑道:“我没有银子…” 楚天将道:“你有…” 苍一笑道:“在哪里?” 楚天将道:“在你的剑里…” 苍一笑哈哈一笑,缓缓地拔出了他的剑。 剑意磅礴,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楚天将却哈哈笑道:“好剑,好剑!” 苍一笑道:“不好,不好…” 楚天将道:“有何不好?” 苍一笑道:“我本是来看戏的,现在,却要打架…” 楚天将道:“打打架,有何不好?” 苍一笑道:“不好,不好…” 可他的剑却已飞了出去。 众人呆立原地,剑呢?人呢? 再看楚天将,也早已消失在原地。 庭院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废墟…… “住手!” 这时,一道大喝声响起。 这个人说“住手”,他们两个人便住手。 非但住手,他们两个人的手,竟还握在了一起,一副很亲热的样子。 一个中年男子缓缓地走了进来,他也是走进来的。 当他走到李梦龙身旁的时候,庭院中,便只有不到十个人站着。 楚天至跪倒磕头,道:“爹,您回来了?” 李梦龙道:“他也是你要等的人?” 赖弼荷苦笑道:“我并没有等他…” 李梦龙道:“那他是谁?” 赖弼荷正色道:“楚门门主,楚平天…” 第237章 珍惜 南荒,苗疆。 深谷中林木茂盛,雾气缭绕,一条弯曲小径,幽长深邃,向远处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颖儿站在一块高石之上,极目远眺,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跳了下来。 少年凑了过来,道:“怎么样?” 颖儿道:“什么也看不见,哇咔咔,你有什么办法?” 夫人本在闭目养神,忽然问道:“哇咔咔,是谁?” 颖儿道:“就是他啊,他不是叫哇咔咔吗?” 夫人缓缓睁开二目,看着少年,道:“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 少年挠挠头,道:“我…我…刚改的…” 颖儿看着少年,疑惑道:“你不是叫哇咔咔咔咔什么的?” 夫人道:“他叫苗白凤,自小到大,都只有这一个名字…” 颖儿喃喃自语,道:“苗白凤,好秀气的名字,不像是男儿的名字,倒像是女儿的名字…” 夫人道:“他本也不是男儿…” 颖儿闻言,瞪大了双眼,道:“什…什么?他是个女的?” 少年忙飞身跑过来,一把搂住夫人的脖子,撒娇道:“娘…您别胡说…” 夫人推开少年,笑道:“唉,也怪我,自小到大,一直是把他当做女孩养的,一晃,他都长这么大了,变成了大孩子了,还记得他小的时候,最喜欢穿我的裙…” 少年已一把捂住了夫人的嘴,急道:“娘,我求您了,在颖儿面前,就别揭我的短了…” 夫人点了点头,少年方松开手,又一把搂住了夫人的脖子,模样甚是亲昵。 颖儿想笑,可猛然间想到,不知自己的娘亲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当年为何要狠心抛弃自己,是否有苦衷,身不由己,便又一脸伤感,闷闷不乐了。 颖儿坐在那块高石之上,眼睛望着那条曲径,发起呆来。 苗白凤走到颖儿身边,道:“你没事?” 颖儿回过神来,笑道:“我没事…” 苗白凤道:“你在想什么?” 颖儿道:“没有想什么…” 苗白凤道:“我不信…” 颖儿道:“问你一个问题…” 苗白凤道:“什么问题?” 颖儿道:“你知道‘失去’,是什么感受吗?” 苗白凤仔细地思索着,然后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颖儿道:“那你失去过什么东西吗?从小到大…” 这一次,苗白凤想也没想,便道:“我小的时候,很喜欢一只小鸟,后来,它死了,这算是‘失去’吗?” 颖儿微笑着,摇了摇头。 苗白凤皱着眉,神情有些失落,道:“这也不算啊…” 颖儿道:“你有过,对于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吗?” 苗白凤道:“有多重要?” 颖儿道:“比你的命还重要…” 苗白凤道:“没有…” 颖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苗白凤道:“我在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可以比自己更重要…” 颖儿道:“现在,你也这样认为吗?” 苗白凤道:“当然,只有自己活得好,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颖儿道:“如果你想要的,你一直以来都拥有呢?” 苗白凤道:“那岂不是更好?” 颖儿道:“如果你想要的,你没有呢?或者,你从未拥有过呢?” 苗白凤道:“只要我变强了,变得优秀了,我想要的东西,自己就会过来的…” 颖儿道:“这也是你娘说的?” 苗白凤道:“没错…” 颖儿笑道:“你娘说的没错,无论何时,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苗白凤笑道:“那是当然,我娘说的话,肯定没有错…” 颖儿闻言,忽然转过头,眼神有些呆滞,喃喃道:“你知道‘珍惜’是什么吗?” 苗白凤道:“‘珍惜’…那是什么意思?” 颖儿道:“就是有一件东西,你非常非常喜欢,你不想失去它,任何时候,都不想…” 苗白凤道:“哦…原来这就是‘珍惜’啊…那我知道了…” 颖儿道:“你有需要珍惜的东西吗?” 苗白凤道:“有啊,很多很多…” 颖儿道:“都有什么?” 苗白凤道:“我的小鸟,我的玩具,我的小伙伴,还有很多很多…” 颖儿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又摇了摇头。 苗白凤皱着眉,有些失望,道:“还不对吗?” 颖儿道:“如果在这些东西中,选出一样,需要你舍出性命,去珍惜,你会选择哪一样?” 苗白凤疑惑道:“为什么要舍出性命?” 颖儿道:“因为,你若是不舍出性命来,便会失去它…” 苗白凤道:“那没有…” 颖儿道:“一样也没有?” 苗白凤道:“一样也没有…” 颖儿闻言,又不说话了。 苗白凤道:“我娘说了,一个人的命,是最重要的东西,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可以与自己的生命,相提并论…” 颖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娘说的没错…” 雾气散了,日光透过枝叶,照射进来。 小径的尽头,是一面湖泊。 夫人站起身,轻声道:“过了那个湖泊,我们便到家了…” 苗白凤欢呼雀跃,已小跑着奔了过去,像一阵风一般。 颖儿扶着夫人,走在后面。 湖泊很大,如一块玉盘,碧绿澄明,又如一块铜镜,光滑细腻。 人站在湖泊边,简直如蝼蚁一般,顿生一股卑情。 湖泊上无帆无影,安静地便像是一幅画。 颖儿看着夫人,道:“夫人,这,我们要如何过去?” 夫人微微一笑,道:“莫慌…” 只见夫人向前迈出一步,朱唇轻启,道:“船家,速来,船家,速来…” 声音虽不大,但却如钟鼓齐鸣,回声袅袅,摄人心魄。 颖儿惊叹,没想到,这位夫人看似弱不禁风,内功却如此深厚纯正。 要知道,在这一望无垠的湖泊之上,想教声音凝成一线,且不散,还能产生回响,这该是怎样的一种难度,也该是怎样的一种内功修为,方能做到…… 颖儿不禁对面前这位夫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也只一柱香的功夫,颖儿便见,湖心之中,有一叶扁舟,缓缓驶来,舟头之上,站立一人,渺小如粟,似在划桨拨橹。 舟行极快,自颖儿看见小舟,至舟靠岸,也只一盏茶的功夫。 说是舟,其实是一艘大船,至少能容十人在上,还绰绰有余。 只是离得远了,看不真切,以为是一叶扁舟。 夫人与船家商定价格,三人便登船,驶向对岸…… 第238章 “碧湖老蛇”余鹰 船已离岸,江边景色如浮光掠影,闪现倒退。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身处湖心,平荡无依,方知湖之浩瀚,方知众生渺小,如沧海一粟。 颖儿独立船头,望着碧波湖水,蔚蓝天际,竟陡地生出许多感慨,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苗白凤走过来,坐在船头,望着颖儿,笑道:“为何叹气?” 颖儿笑道:“没什么…” 苗白凤道:“若是真没什么,怎会叹气?还是想到了什么…” 颖儿笑道:“没想到什么,我就不能叹气?” 苗白凤闻言,也叹了一口气。 颖儿道:“你因何叹气?” 苗白凤道:“没什么…” 颖儿道:“若是真没什么,怎会无故叹气?” 苗白凤道:“你无故能叹得气,我无故就叹不得?” 颖儿笑道:“好小子,你是故意的…” 苗白凤也笑道:“愚蠢的女人,你才知道?” 颖儿道:“为何学我?” 苗白凤道:“那你又为何不告诉我?” 颖儿叹道:“你还太小…” 苗白凤一听这话,一下子便蹦了起来,嚷道:“我哪儿小?哪儿小了?你说…” 颖儿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苗白凤神情疑惑,看着颖儿,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你是说,我脑袋小?” 颖儿道:“不,是你智商不够…” 苗白凤闻言,喃喃道:“智商不够?那你就是说我傻喽?” 颖儿道:“有的时候,智商不够,并不一定就是代表傻…” 苗白凤道:“那还代表什么?” 颖儿翻了翻白眼,道:“愚蠢…” 苗白凤闻言,愣了两秒,这一次,他却没有大嚷大叫,只是颇为平静地说道:“愚蠢的女人,你竟还好意思说我愚蠢…” 颖儿感到好奇,道:“你不生气?” 苗白凤道:“我为何要生气?” 颖儿道:“平时我这么说你,你肯定会跳起来的…” 苗白凤道:“那是平时,况且,我只会在我熟悉的人面前,才会跳起来…” 颖儿奇怪道:“我们,不算熟悉?” 苗白凤道:“以前,我以为算,可现在…” 颖儿道:“现在不算了?” 苗白凤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不算了…” 颖儿没有问“为什么”,也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苗白凤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颖儿道:“你不想说,我又何必要问?” 苗白凤道:“你不好奇?” 颖儿道:“好奇。” 苗白凤道:“只要你问我,我便告诉你…” 颖儿道:“你若是想说,我不问你,你也会告诉我…” 苗白凤叹道:“你不拿我当自己人…” 颖儿道:“就因我未告诉你,我为何叹气?” 苗白凤道:“对。” 颖儿轻声道:“小屁孩,告诉你也不懂…” 苗白凤道:“愚蠢的女人,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 颖儿又叹一口气,望着湖水荡漾,波光粼粼,苍天浩远,雄鹰高飞,道:“你说,人这一生,长吗?短吗?” 苗白凤闻言,皱起眉,努力思考着,道:“我觉得很长…” 颖儿道:“很长吗?” 苗白凤道:“对呀,我就感觉日子过得很慢很慢,我从小就期盼着快些长大,可过了这么久,我还是这么大…” 颖儿笑道:“你很盼望长大吗?” 苗白凤兴奋道:“当然,你不盼望?” 颖儿摇了摇头,道:“长大以后,做什么?” 苗白凤道:“什么都可以做,做什么都可以…” 颖儿道:“你连做什么都不知道,就盼望长大?” 苗白凤道:“等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该做什么了…” 颖儿轻笑道:“也许,等你真地长大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苗白凤道:“我肯定不会的…” 颖儿没有说话。 两人便伫立船头,吹着凉风,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颖儿忽然问道:“你觉得,人,脆弱吗?” 苗白凤点了点头,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轻声道:“脆弱…” 颖儿道:“是因为见过太多的死亡吗?” 苗白凤道:“也许…” 颖儿看着他,忽然笑道:“杀过人吗?” 苗白凤笑道:“杀过…” 颖儿道:“多吗?” 苗白凤道:“多…” 颖儿道:“什么感觉?” 苗白凤道:“没有感觉…” 颖儿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苗白凤道:“初时有感觉,杀多了,就没有感觉了…” 颖儿道:“现在回想起来呢?” 苗白凤仰起头,幽幽道:“人命,不值钱…” 颖儿也仰起头,看着一条被大鱼吃掉的小鱼,喃喃道:“是啊,人命,不值钱…” …… …… 立在船头摇桨的人,是一名老者。 老者赤裸着上身,精壮的肌肉,黝黑的皮肤,在光与水的交织变幻中,如一尊黑色的铁塔般,稳立船头,一动不动。 颖儿已回到船舱,陪着夫人说话。 苗白凤便看着这满湖春水,湖岸景色,发起呆来。 老者笑道:“小伙子,从哪儿来啊?” 苗白凤回过神来,看着老者,笑道:“从对岸来…” 老者又笑道:“要去哪儿啊?” 苗白凤道:“到那岸去…” 老者“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一心一意地摇桨了。 苗白凤坐着无聊,便问老者:“老伯,你干这行多少年了?” 老者闻言,停下手,直起身子,仰起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哎呦,那可有年头了,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摆这渡船了…” 苗白凤道:“哦,那您是行家了?” 老者笑道:“哎呦,您可别这么说,行家可不敢当,只是在这湖上混日子,讨生活罢了…” 苗白凤道:“老伯,在这湖上,除了你们,还有别的渡船吗?” 老者道:“没有了,没有了,除此一家,别无分号,哈哈哈…” 老者爽朗地大笑两声,便又弯下腰,继续摇桨。 苗白凤狡黠一笑,道:“老伯,你这船,什么都渡吗?” 老者一边摇着桨,一边说道:“渡,只要我这船装得下的,都渡…” 苗白凤道:“好人渡,坏人也渡吗?” 老者笑道:“是人就渡,不分好坏…” 这时,有一个小杂役端过一碗茶,走到苗白凤身前,道:“客官,喝口茶,我们这儿都是小本经营,也没什么可给你们的,喝口茶,解解渴…” 苗白凤看着那小杂役,见他体瘦如柴,一双手,却白净得像是女孩,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小杂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低下头,不敢看苗白凤。 苗白凤本欲推辞,老者却道:“喝,小伙子,喝口茶,解解渴,老头子我再加把劲儿,个把功夫,就到了…” 苗白凤闻言,便端过茶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茶的味道还不错,苗白凤咂了咂嘴,吐出几块碎叶子,将茶碗还给小杂役。 小杂役便拎着茶壶,走进了船舱,想必是给夫人和颖儿送茶去了。 苗白凤道:“这是什么茶?清香醇厚,入口纯绵,回味无穷…” 老者笑道:“正宗的普洱茶…” 苗白凤疑惑道:“方才那小厮不是还说,小本经营,怎么就能泡得起普洱了?” 老者笑道:“虽是小本经营,可你们是贵客,贵客待遇,自然不同,哈哈哈…” 苗白凤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老者也更卖力地摇着桨,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苗白凤道:“老伯,方才忘了问你,你们若是渡到坏人,该怎么办啊?” 老者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哪有那么多坏人,哈哈哈…” 苗白凤忽然站起来,一双眼,露出刀锋般的目光,道:“老伯,您看我,像坏人吗?” 老者闻言,愣了愣,与苗白凤四目相对,握着桨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 “哈哈哈…” 忽然,两个人同时仰头大笑,笑声爽朗。 老者道:“小伙子,你真会说笑…” 苗白凤笑着,却没有说话。 老者忽然又道:“其实,我们这船,不光渡人,还渡鬼…” 苗白凤闻言,顿时来了兴趣,道:“哦?渡鬼?怎样个渡法?” 老者道:“跟渡人一样…” 苗白凤道:“一样?那岂不就是渡人?” 老者阴森森地笑道:“不,不,不一样,不一样…” 苗白凤道:“有何不同?” 老者阴恻恻地笑道:“渡人,渡的是活人,渡鬼,渡的是死人…” 苗白凤疑惑道:“死人,如何渡?”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觉头重脚轻,一下子瘫倒在船头,动都动不了。 老者放下桨,笑道:“死了的人,就是死人,渡鬼,就是渡死人,活人死了,不就是死人了吗?死人,不就是鬼吗?渡鬼,就是这样渡的…” 说着,他便走下船头,走进船舱。 颖儿也已昏倒在地,只有夫人还清醒,此刻,她正在微笑着,看着老者。 老者疑惑道:“你没有喝那碗茶?” 夫人点了点头,道:“你们这儿的茶,估计会很不好喝…”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唉,那可是上好的普洱茶啊,特意为你们准备的…” 夫人道:“您还是留着,自己慢慢地品酌,‘碧湖老蛇’余鹰…” 老者的样子看起来很惊讶,道:“你认识我?” 夫人道:“不认识,猜的…” 老者笑得却很开心,道:“留下过水财,我放你一条生路…” 夫人道:“方才进来送茶的那个小厮是谁?” 老者道:“一个小厮而已,怎么了?” 夫人道:“是个女孩?” 老者道:“那是我女儿…” 夫人笑道:“那竟真地是个女孩,你不会也是从小就把她当做男孩养的?” 老者笑道:“你怎么知道?哈哈哈…” 夫人笑道:“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她就要死了…” 老者皱起眉头,疑惑道:“你怎么会知道?” 夫人叹道:“方才我见她二目之间,隐隐有黑气流窜,是中了蚀血散之毒…” 老者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一块石头上,道:“没错,命不久矣,不过,我听闻苗疆多蛊医,他们或许有法子,但…” 夫人轻声道:“但,他们多半性情古怪,就算你拿着千金去求,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 老者点了点头,道:“没错…” 夫人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老者道:“前日,有人找到我,说,只要能够取下你的人头,便为我的女儿找苗疆最好的蛊医…” 夫人道:“所以你就答应了他?” 老者道:“当然…” 夫人道:“那人是谁?” 老者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看清他的长相…” 夫人忽然站起身,道:“你帮我找到他,你女儿的毒,我来给你解,如何?” 老者闻言,思忖良久,忽然大声笑道:“我如何相信你?” 夫人笑道:“随你,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相信那人…” 老者又沉思了起来,良久,方笑道:“还是算了,我这人,最怕麻烦,况且,杀了你,应该也不是一件难事…” 夫人轻笑道:“选择权在于你,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无话可说…” 老者狞笑着,缓缓地自身后抽出一尺长的大刀,道:“妹子,对不住了…” 夫人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者便大吼一声,抡着大刀,冲了过来。 可是他刚刚走出一步,便栽倒在地上,他惊恐地望着夫人,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脚。 夫人缓缓地走了过来,道:“我已给了你机会,也给了你选择…” 老者怒道:“你做了什么?” 夫人道:“这是散尸蛊,只有在你全力而为的时候,才会发作,全身溃烂,放心,速度会很快…” 老者惊恐地瞪着双眼,道:“你是什么时候…” 夫人道:“在我们刚刚上船的时候…” 老者闻言,忽然笑了,笑得很放肆,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任我们…” 夫人叹道:“江湖险恶,我一个妇道人家,总该事事都要格外小心些的…” 老者苦笑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哈哈哈…” 夫人道:“机会错过,便不会再有…” 老者道:“可否替我照顾女儿?” 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老者低下头,强忍住泪水,道:“那就杀了她…” 夫人淡淡道:“我会的…” 老者喃喃道:“一刀毙命…” 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拾起了那把长刀,向着那个小厮,缓缓地走了过去…… 第239章 命里无我 晚风,湖岸,杨柳,小船…… 颖儿已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在看着落山的夕阳,就犹如在看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生命尽头,瑀瑀独行。 船舱里的景象,她记忆犹新,小厮竟然是个女孩,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而女孩死时的模样,更是她永远也不愿记起的。 恐惧的双眼,带着一丝希冀与解脱,默默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那把长刀,喃喃低语,就像是在与它道别。 不知何时,颖儿已又流下了眼泪,可她却不想再擦,只是任凭着晚风将泪吹干,留下道道泪痕。 夫人已坐在了颖儿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颖儿的后背。 颖儿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夫人道:“很难受?心里…” 颖儿摇了摇头,笑道:“也许死亡,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夫人叹道:“那孩子,她本可以不用死的…” 颖儿道:“不,她是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夫人道:“我本可以救她…” 颖儿道:“你救不了她…” 夫人道:“为什么?” 颖儿道:“因为她已不必再活…” 夫人道:“活着,不好吗?” 颖儿道:“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单地活着,倒不如死去…” 夫人道:“在这世上,孤单地活着的人,本就有很多…” 颖儿道:“不,他们不是在活着…” 夫人疑惑道:“那他们是在做什么?” 颖儿幽幽道:“他们只是在生存…” 夫人道:“你呢?你是在活着吗?” 颖儿低下头,轻声道:“我早就死了…” 夫人轻叹,道:“活着,本就比死更辛苦,只是,有的人活得稍微辛苦些,有的人,活得更辛苦…” 颖儿道:“你说,老天是公平的吗?” 夫人仰头看天,道:“也许公平,也许不公平…” 颖儿道:“想拥有的,总在失去,自己视为珍宝的,在别人的眼里,却不过是一堆弃之如敝履的垃圾…” 夫人道:“莫不如不去想,不去想,无所求,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 颖儿道:“可只有‘有所求’,我才能活下去…” 夫人道:“放下,如何?” 颖儿微笑着,说道:“放不下…” 夫人道:“何必固执?” 颖儿道:“不甘心…” 夫人道:“有何不甘?” 颖儿已站了起来,望着那一道残阳,道:“凭什么?” 夫人道:“凭命…” 颖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凭命?” 夫人道:“看机缘…” 颖儿道:“看机缘?” 夫人不再说话了。 良久,夫人方道:“你信吗?” 颖儿冷笑道:“命里无我…” 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会很累,也会很痛苦…” 颖儿道:“生,死,生来,不过一死…” 那最后一抹残阳终于落了下去,天地之间,霎时一片漆黑…… 夫人道:“天晚了,回去…” 颖儿道:“天晚了,可以杀人了…” 夫人道:“杀谁?” 颖儿道:“杀你…” 夫人道:“为何杀我?” 颖儿道:“报仇…” 夫人道:“报谁的仇?” 颖儿道:“报那小女孩的仇…” 夫人道:“你们素昧平生,为何要为她报仇?” 颖儿道:“因为我想为她报仇…” 夫人道:“你这理由,未免牵强…” 颖儿道:“杀人,还需要理由?” 夫人叹道:“不需要…” 颖儿道:“我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办?” 夫人道:“你要杀我,我当然不会坐在这里,乖乖地让你杀…” 颖儿道:“你打算用蛊?” 夫人道:“早已备好…” 颖儿道:“可惜…” 夫人叹道:“我知道…” 一道剑光闪过,颖儿的剑已刺入夫人的胸膛。 颖儿冷冷道:“可惜,已经晚了…” 夫人低着头,身子不住地颤抖着,道:“我知道…” 说罢,她便倒在了地上。 这时,苗白凤提着一只豹子,走了回来。 苗白凤今天的心情很不错,因为,过了今晚,他们便能回到苗寨,他们的家。 回到苗寨,颖儿的脸伤,便有办法医治。 一想到这些,他的脚步,便更加轻快。 可是现在,他却已呆立在原地。 颖儿在看着他,眼神冰冷,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苗白凤道:“你…你做了什么?” 颖儿道:“我杀了她…” 苗白凤神情惊恐,摇着头,道:“为…为什么?” 颖儿冷笑道:“不为什么…” 苗白凤一边后退着,一边摇着头,道:“不…不可能…” 颖儿道:“你还愣着干什么?” 苗白凤已经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剑。 颖儿冷笑道:“你要杀了我?” 苗白凤神色慌张,神情纠结,没有说话。 颖儿道:“你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了你…” 说罢,她果真向着苗白凤,走了过去。 “啪…啪…啪…” 却是鼓掌的声音。 苗白凤一愣,颖儿也停下了脚步。 月色下,一个人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自草丛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好一出狗咬狗的闹剧…” 来人身穿蓝衣,一张紫色的脸膛,面上黥着一只湛蓝的蝎子,凶煞至极。 来人似乎认识苗白凤,故而对其深施一礼,道:“见过少主…” 苗白凤诧异道:“蓝蝎子,你怎会在这里?” 蓝蝎子笑道:“奉三王之命,接夫人和少爷回去…” 苗白凤道:“我爹呢?” 蓝蝎子道:“寨主事务缠身,不好脱身…” 苗白凤神色黯然,道:“我娘她…” 蓝蝎子笑道:“蝎子虽是蝎子,但是蝎子不瞎,还看得见…” 苗白凤道:“你打算怎么办?” 蓝蝎子道:“接少爷回寨…” 苗白凤道:“我娘呢?” 蓝蝎子道:“顾得活人,顾不得死人…” 苗白凤看了颖儿一眼,道:“那…她呢?” 蓝蝎子道:“顾得了少爷,顾不得外人…” 苗白凤道:“我们就这样走?” 蓝蝎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颖儿却一声冷笑,道:“你们谁都走不了…” 蓝蝎子狞笑道:“为何?” 颖儿冷冷道:“因为,你本就没有打算让我们走…” 蓝蝎子道:“我为何不打算让你们走?” 颖儿笑道:“让他们都出来…” 蓝蝎子笑道:“哈哈哈,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也没有办法…” 蓝蝎子一声呼哨,树丛之中,便涌出无数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的衣服上,都印着一只湛蓝的蝎子。 颖儿冷笑道:“蝎子,终于露出蝎尾了…” 蓝蝎子却是一声冷笑,道:“上!” 黑衣人便呼啸着,抽出腰间的短刀,冲了上来。 黑衣人手中的短刀,样式奇特,状如蝎尾,双面开刃,顶端有倒勾,勾镰劈砍,威力巨大。 颖儿冷笑一声,施展身形,游走于黑衣人之间。 奈何黑衣人人多势众,只眨眼之间,便将其围住,再也看不见。 苗白凤站在一旁,看着夫人,神情悲痛。 可就在这时,一柄短刀竟直直地向着他刺过来。 苗白凤吃惊之余,反应奇快,一扬手,便挡住那柄短刀,待仔细一看,竟是那蓝蝎子手下的黑衣人。 苗白凤喝道:“你要干什么?” 黑衣人道:“杀你…” 苗白凤怒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黑衣人冷笑道:“知道…知道才杀你…” 苗白凤道:“你受何人指使?” 黑衣人没有说话,短刀却又向着苗白凤的左肋刺来。 苗白凤抽剑格挡,黑衣人退后一步,又欲冲上来。 “住手!” 忽然,一声断喝响起。 黑衣人也果真住了手。 蓝蝎子缓缓走了过来,笑道:“大胆!你怎么敢如此对待少主?” 黑衣人忙收起刀,站好,道:“是,小的知错了…” 蓝蝎子狞笑道:“谁让你动刀动枪的了?应该这样,懂吗?” 蓝蝎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冲了上去,一扬手,一股黑烟便向着苗白凤袭去。 苗白凤躲闪不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苗白凤抬起头,道:“你…” 蓝蝎子笑道:“对不住了,少主,奉三王之命,接你们,去黄泉…” 苗白凤闻言,忽然也笑了,笑罢,就站了起来,还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道:“你难道不知道?毒对我,是没有用的…” 蓝蝎子也笑道:“身在苗寨,谁人不知少主天纵之资,厄毒体质,所以,我并没有用毒…” 苗白凤道:“那这是…” 蓝蝎子道:“这只是普普通通的麻药,封经阻脉,两个时辰后,药效自解…” 苗白凤闻言,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蓝蝎子道:“现在,你试着运一下气…” 苗白凤依言照做,气脉果真不通。 可苗白凤并不慌张,反倒笑了。 蓝蝎子不由得疑惑道:“你笑什么?” 苗白凤笑道:“你试着运一下气…” 蓝蝎子虽疑惑,可仍旧依言照做。 蓝蝎子调动真气,当真气运行到任督二脉之时,忽然便觉身体一阵刺痛,如有千根针同时扎在身上一样,一口鲜血,便忍不住吐了出去。 蓝蝎子神情惊恐,道:“你…” “不是他,是我…”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温柔舒缓,却满蕴杀机。 蓝蝎子觉得这声音听来好生熟悉,待他费力地转过身,便见夫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第240章 五毒灭魂阵 所有的黑衣人也已停手,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夫人。 颖儿摆脱黑衣人,一闪身,也已站在夫人身边。 蓝蝎子颤抖着,道:“你…你怎么会?” 夫人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颖儿笑道:“会怎么样?会死?” 蓝蝎子强笑着,没有说话,他实在已笑不出了。 夫人道:“你是不是很好奇?” 蓝蝎子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时,苗白凤也已缓缓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一边笑,一边说道:“娘,颖儿,我演的怎么样?像吗?” 颖儿闻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撇了撇嘴。 夫人轻笑道:“亲娘死了,应该再悲痛些…” 颖儿道:“你应该直接对我拔剑相向…” 苗白凤闻言,尴尬地笑了笑,道:“有…这么假吗?” “有。” 夫人和颖儿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好…哈哈哈…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苗白凤说着,大笑了几声,摸了摸后脑勺,走开了。 蓝蝎子冷笑道:“你们似乎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颖儿也冷笑道:“我们没有忘记,所以,我已准备好要杀你…” 蓝蝎子道:“蓝蝎子虽然只有一只,可这里的小蓝蝎子,却还有几十只,几十只蝎子,足够杀了你们…” 夫人道:“你确定你这几十只小蓝蝎子,还能动?还能杀得了人?” 蓝蝎子皱起眉,道:“什么意思?” 颖儿道:“蓝蝎子不瞎,自己可以看得见…” 蓝蝎子便回头去看,只见所有的小蓝蝎子都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兀自挣扎。 蓝蝎子怒道:“你…你是什么时候下的蛊?” 夫人道:“就在我方才‘死’的时候…” 蓝蝎子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夫人便接着道:“你知道,死人总是有很多时间的,也总是很安静的,不会被人打扰…” 蓝蝎子道:“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夫人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若是回去,路途一定不会太过平坦,我一个妇道人家,出门在外,总归是要多加小心的…” 蓝蝎子冷笑道:“夫人外号‘笑蛊狐’,为人和善,常以笑面示人,且极擅长用蛊,为人机警,有未卜先知之能,堪称苗寨女仲谋…” 夫人莞尔一笑,道:“言重了,旁人玩笑之语,你又何必当真?” 蓝蝎子凝视着夫人,道:“的确,说实话,像这等街坊市井之言,我从未当真,只是,今日一见,我才不得不信,夫人并非机警,而是狡猾…” 夫人掩嘴笑道:“狡猾?不知,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蓝蝎子道:“夸你,还是损你,我也不知道…” 夫人道:“哦?” 蓝蝎子接着道:“因为,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 夫人道:“是谁说的?” 蓝蝎子仰起头,表情立刻变得谦恭无比,仿佛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圣洁的,不容亵渎的。 蓝蝎子缓缓道:“三王…” 夫人道:“三王?又是三王?只是,我很好奇,三王就派了你一个来?” 蓝蝎子摇了摇头,狞笑道:“五毒,怎么可能只有蝎子?” 夫人微笑着,道:“剩下的呢?” “在这里…” 话音刚落,自树丛后飞出四个人,依次站定。 他们分别是白蜈蚣,绿蜘蛛,粉花蛇,金蟾蜍,加上蓝蝎子,便是苗寨五毒。 五毒神态各异,长相奇异,举止更是怪异。 他们先是向夫人嬉皮笑脸地施了个礼,道:“见过夫人…” 然后,又转过身,向苗白凤施了个礼,依旧是嬉皮笑脸,道:“见过少主…” 至于颖儿,他们压根连看都没有看。 夫人道:“你们都是三王派来的?” 白蜈蚣道:“我是三王派来的,剩下的,我不知道…” 绿蜘蛛道:“我是三王派来的,剩下的,我不知道…” 粉花蛇道:“我是三王派来的,剩下的,我不知道…” 金蟾蜍道:“我是三王派来的,剩下的,我不知道…” 蓝蝎子冷“哼”一声,低声道:“有病…” 白蜈蚣立刻反驳道:“蓝蝎子,你怎么不说?” 其余三毒马上点头应和。 蓝蝎子翻了翻白眼,道:“说什么?” 白蜈蚣道:“保持队形啊…” 这一次,蓝蝎子看都没有看他,只说了两个字。 “白痴。” 白蜈蚣立刻生气了,道:“哎,蓝蝎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好歹是五毒一体,大家都是兄弟…” 这时,金蟾蜍立刻出来打圆场,道:“哎哎哎,大局为重,大局为重,我们还是要速战速决,解决完眼前的人,再来说这些…” 其余四毒便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金蟾蜍喃喃地说道:“其实,我也觉得那样很白痴…” “什么?!”白蜈蚣闻言,已跳了起来,又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憋着什么好屁!刚才你明明说的声音最大!现在,你倒来说我们白痴!” 这时,绿蜘蛛缓缓地举起手,幽幽道:“其实,我也感觉很白痴…” 这一次,白蜈蚣没有再发怒,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们都觉得很白痴吗?” 剩下的粉花蛇也跟着点了点头。 白蜈蚣见状,顿时如一只破了的皮球,蔫了下去。 夫人和颖儿就站在那里,眼神古怪,那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群白痴。 颖儿忍不住说道:“那个,如果你们很忙的话,可否为我们闪开一条路,我们好先行离去,然后,你们再接着讨论这个问题,如何?” 白蜈蚣闻言,猛地抬起头,阴狠地说道:“不要着急,现在,就轮到你们了…” 颖儿笑道:“不知你们的武功,是否也如你们的废话一样厉害…” 白蜈蚣道:“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颖儿道:“你们是打算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 白蜈蚣笑道:“你想让我们怎么上?” 颖儿道:“无所谓,不管你们怎么上,结果都是一样…” 白蜈蚣道:“杀了我们?” 颖儿微笑着。 白蜈蚣道:“小姑娘,口气不要太狂妄,免得到时尴尬,不过,我们五毒,五位一体,与人打斗时,只有五毒齐出,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本事,小姑娘,到时候,你不要说我们欺负人就行…” 颖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五个若是不够,就再叫上几个…” 白蜈蚣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语气森然,道:“狂妄的小丫头,你会死得很惨…” 白蜈蚣大喝一声:“摆五毒灭魂阵…” 蓝蝎子急道:“可我的经脉受阻,无法调动真气…” 白蜈蚣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粒药丸,放在蓝蝎子的手中。 蓝蝎子疑惑道:“这是?” 白蜈蚣道:“解药,三王给的…” 蓝蝎子喜道:“多谢,多谢…” 说罢,将药丸扔进嘴里,闭上眼,运功消化。 不一会儿,蓝蝎子睁开眼,面露喜色,道:“成了!” 白蜈蚣点了点头,道:“快落位…” 说罢,他一个纵身,便站在了阵眼处,蓝蝎子站在阵西方。 白蜈蚣道:“小丫头,五毒灭魂阵已成,你可敢来啊?” 颖儿大喝一声:“有何不敢?” 夫人轻轻地拉住她,道:“这五毒灭魂阵,威力无穷,你切不可贸然闯阵,而且,这阵法,我至今还不知破绽在哪里?你…” 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颖儿便打断了她,笑道:“夫人放心,颖儿自有分寸…” 说罢,便纵身一跃,跳进阵中。 白蜈蚣一声冷笑,喝道:“开阵!” 话音刚落,阵中便响起风雷之声,狂风裹挟着碎石,形成一道道风卷,向着颖儿逼过来。 颖儿左躲右闪,可这风卷如影随形,往往是她的人还未到,风卷却已先到。 颖儿的额头已沁出了冷汗,她未进阵时,还真未曾想到,这五毒灭魂阵竟如此厉害,现在,她已经是进退两难了。 这样躲闪,终归不是办法。 颖儿蹲下身子,思索起来,她常听人说,阵法威力无穷,大多是有阵眼,这阵眼,便是阵法的轴,只要将这个轴打碎,阵法无法运行,便不攻自破了。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到这个五毒灭魂阵的阵眼…” 颖儿抬起头,隔着风卷,向四周望去。 忽然,她的目光一凝。 他看见,白蜈蚣正在挥动着双手,而且,每次他一挥动双手,便会有一个风卷向着颖儿所在的地方,席卷而来。 颖儿的嘴角已经露出了浅笑,能够随意调动阵内风卷的人,定是阵眼。 颖儿也不得不佩服起白蜈蚣,让这五毒之中最厉害的人成为阵眼,就算被别人发现,也不一定能破得了。 颖儿轻笑着,只要被她发现了阵眼,别的一切都好说。 颖儿已向着白蜈蚣,冲了过去。 看得出来,白蜈蚣的脸上,已经现出一丝慌乱的神色,他忙挥动双手,调动一个风卷,向着颖儿移来。 可仅凭一个风卷,又岂能阻挡颖儿的脚步。 颖儿一闪身,很轻松地便躲了过去,而且速度不减,向着白蜈蚣冲去。 白蜈蚣的脸上,已有汗水淌下,神情也越来越慌张。 越是看到他这样,颖儿便越是高兴。 ——没错了,他就是阵眼! 颖儿大喝一声,已冲到白蜈蚣面前,对着白蜈蚣的胸膛,狠狠地击出一掌。 白蜈蚣慌乱之中,举掌迎击。 当白蜈蚣的手掌触到颖儿的手掌时,他才知颖儿的内力有多么恐怖,那简直如海洋一般,汹涌澎湃。 而他自己,便像是一条小船,东颠西簸,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被大浪掀翻。 终于,白蜈蚣再也支持不住,大喊一声,向后倒飞了出去。 ——阵破了! 颖儿心中狂喜,那一直紧追着她不放的风卷,也已悄然涣散。 颖儿神情骄傲,站在白蜈蚣的面前,道:“你可服气?” 白蜈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你的确很强,可我为什么要服气?” 颖儿道:“你的五毒灭魂阵已破…” 白蜈蚣笑道:“谁说我的阵已破?” 颖儿笑道:“阵眼已破,阵,焉能存?” 白蜈蚣冷笑道:“你莫要忘记,五毒灭魂阵,是五个人,不是我白蜈蚣一个人,况且,谁说我就是阵眼了?” 颖儿闻言,浑身一紧,冷汗瞬间遍布全身。 白蜈蚣狞笑道:“哈哈哈,现在,你站的这个地方,才是五毒灭魂阵之中,最最凶险的地方,十死无生,祝你好运,小丫头,哈哈哈…” 白蜈蚣说罢,身形便隐没在了沙尘之中。 霎那间,所有的风卷都一齐向着颖儿,涌了过来。 颖儿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得紧紧地闭上眼睛,静待死亡的来临。 就在颖儿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风卷瞬间袭来,包围了颖儿。 苗白凤一声大喝,便欲冲进阵,救出颖儿,却被夫人一把拦住。 眼见着颖儿被风暴吞没,夫人已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苗白凤瞪着双眼,却一时挣脱不得,已经急得要哭了出来。 风卷越来越猛烈,沙尘纵起,遮天蔽日。 忽然,苗白凤的瞳孔骤缩,扯了扯夫人的衣袖,道:“娘,你快看!” 夫人闻声,转回头去看,只见在五毒灭魂阵之中,猛地爆出一团红光,一只血色的凤凰傲立云巅,一声凤唳,一股蛮荒气息席卷而来,五毒灭魂阵中的五毒,已惨叫着飞了出去,生死不明。 阵法之外的夫人却一声惊呼,满脸惊骇,道:“蛮凤!” 第241章 楚中天 西域,楚门。 楚中天站在庭院之中,不怒自威。 众人便将目光投向他。 楚中天淡淡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楚天至,神情似乎有些惊讶,可随即便恢复正常,道:“至儿,你是何时回来的?” 楚天至恭敬答道:“孩儿回来已有五日…” 楚中天点了点头,道:“莹儿呢?” 楚天至恭敬答道:“莹儿不知在哪儿?” 楚中天面色微愠,道:“我才离去几日,家里就闹成这个样子…” 楚天行也忙走过来,跪倒磕头,道:“爹,是孩儿不好,我身为家中的长子,却没能担负起应有的责任,我…” 楚中天一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跟你没关系,莹儿呢,快叫她来见我…” 话音刚落,庭院之中便闪现出一道人影,一边小跑着,一边叫着:“爹爹…” 听到这声叫,楚中天原本严肃的一张脸,立刻变得如一朵花般灿烂,一把便抱住了小女孩,嘴中“宝贝,宝贝”地叫个不停。 小女孩也亲切地搂住了楚中天的脖子,趴在他的怀里,撒着娇。 楚中天笑道:“莹儿,有没有想爹爹呀?” 谁知原本趴在他怀中的小女孩听到这话,竟一把就揪住了楚中天的胡子,一张可爱的小脸,也已变得铁青,冷冷道:“爹爹,我是男儿…” 楚中天闻言,犹如遭到雷击一般,站立不动,而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尴尬的大笑声,抬起右手,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啊,是男儿啊,哈哈哈,哎,哎,哎呦,轻点儿,轻点儿,爹爹的胡子要被你揪掉了…” 楚天男撅起小嘴,怒道:“谁教爹爹就只记得姐姐,记不得我,开口就叫姐姐,可见,定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哼…” 楚中天只得赔笑道:“男儿,男儿,你怎么能这么想爹爹呢?” 说罢,又仰起头,自顾自地小声说道:“谁教你们姐妹俩长得这么像,从小我就分不清,本以为长大了就会好点儿,谁知长大了,反倒还越长越像…” 楚中天本是小声嘀咕,谁知楚天男耳朵尖,反倒教她听见了。 楚天男喊道:“你说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两颗豆大的泪珠便滚了下来。 楚中天一下子就慌了,忙道:“男儿,别哭呀,男儿,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一会儿给你买糖吃…” 楚天男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轻声说道:“娘就从来也不会弄混,爹爹就是不细心…” 楚中天闻言,神情立刻黯然下来。 楚天男见状,却大喝一声:“爹爹要哭了,爹爹不知羞,哈哈哈…” 可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却还未干。 楚中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楚天男放在地上,道:“去,男儿…” 楚天男答应一声,便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楚中天看着楚天男弱小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涩,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模样。 甚至连楚天莹是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都不知道。 楚中天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莹儿,你来了…” 楚天莹恭恭敬敬地跪倒磕头,脸上波澜不惊,道:“见过爹爹…” 楚中天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过来…” 楚天莹便站起身,站在楚中天身旁。 楚中天道:“莹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中可好?” 楚天莹冷冷道:“不好…” 楚中天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道:“出了什么事?” 楚天莹道:“毗罗城,竺波城,两城久攻不下,已损失众多楚门弟子…” 楚中天冷冷道:“为何久攻不下?” 楚天莹道:“毗罗城有归海潮生,无剑,还有一个拿着锤子的人…” 楚中天道:“那人是谁?” 楚天莹道:“那人号称‘三锤元帅’董必平…” 楚中天皱着眉,喃喃道:“‘三锤元帅’?董必平?” 楚天莹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 楚中天眉头紧蹙,点了点头。 “竺波城呢?” 楚天莹道:“竺波城只有青牙,黑獒…” 楚中天道:“我派去的六个楚门长老呢?他们活了一大把年纪,难道连这两个晚辈都收拾不了?” 楚天莹道:“楚门长老自然是能够胜得了他们,可是,半路又出现了一个人…” 楚中天道:“谁?” 楚天莹目光炯炯,道:“一个拿着鞭子的人…” 楚中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摸着下巴,喃喃道:“一个拿着鞭子的人?你可认得?” 楚天莹摇了摇头,道:“此人名叫潘逢春,我以前也从未听说过…” 楚中天道:“就他一个人?” 楚天莹点了点头,道:“他先是重伤了血蝇长老,又击退了血蚊长老,其余的长老见状,自知不是对手,便撤回了…” 楚中天骂道:“一群废物…” 楚天莹低着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楚中天忽然疑惑道:“潘逢春?” 楚天莹忙道:“爹爹,您知道此人?” 楚中天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在西域的地界上,像这等强者,我不可能不知道,可…这人…我是真地没有听说过…” 楚天莹闻言,低声道:“爹爹,下一步,我们该当如何?” 楚中天拍了拍楚天莹的小脑袋,笑道:“莹儿,莫慌,她圣月神教人才济济,我楚门也不是吃素的,你看,爹爹为你请来了谁?” 楚天莹闻言,便向那人看去。 楚天莹皱着眉,仔细地打量了那人很久,忽然一声惊呼,道:“此人可是‘剑神’苍一笑?” 楚中天抚掌笑道:“哈哈哈,正是,如何?莹儿,爹爹给你找的这人,如何?” 楚天莹秀眉微舒,道:“若是此人,问题应该不大,只是…” 楚中天笑道:“莹儿,你是不是还想要问爹爹,是如何把他请来的?” 楚天莹点了点头,她的确想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怎会为了楚门卖命? 楚中天低声说道:“莹儿,你可知道‘洗髓灵芝’?” 楚天莹闻言,眼睛猛然瞪大,喃喃道:“如果是‘洗髓灵芝’的话,那他肯来为我们卖命,也倒是不足为奇,毕竟像他那样的人,若是能够活得久一点,修为还能更上一层台阶,确也是件诱惑人的好事,只是…” 楚中天笑道:“莹儿,你是不是还想要问爹爹,这‘洗髓灵芝’,爹爹是从哪儿弄来的?” 楚天莹却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有这等好东西,为何不先给二哥用?” 楚中天闻言,一声冷哼,道:“别跟我提他,这些年来,若是他肯为我楚门出一次战,我楚门也早已称霸西域,哪里还有那圣月神教的事?” 楚天莹道:“爹爹,二哥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可二哥毕竟是我楚门的第一战力,若是他…” 楚中天冷冷道:“你放心,我早已为他备好了灵药…” 楚天莹道:“是什么灵药?” 楚中天道:“‘伐经兰草’…” 楚天莹思忖道:“‘伐经兰草’,也是提升修为的一味神药,而且,比之‘洗髓灵芝’,还要更好些,只是…” 楚中天摆了摆手,道:“他年纪尚轻,用不着延寿,这味‘伐经兰草’,最适合他…” 楚天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楚中天笑道:“来,莹儿,让爹爹抱抱,爹爹可是想死你了…” 楚天莹却早已向前走了过去,道:“爹爹,既然苍大侠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我们怎好冷落人家?” 楚中天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喃喃道:“唉,你这孩子,性情总是这般冷淡,什么时候,能热情些,免得到时候嫁不出去…” 楚中天本是小声说的,不想楚天莹的耳朵也如楚天男一样尖,这段话,也被她听了去。 楚天莹一边向前走,一边冷冷道:“谁敢娶我,我就杀了谁!” 楚中天闻言,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过了良久,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向前走去…… 第242章 不可试 西域,竺波城。 今晚月色很好,很适合杀人。 潘逢春的鞭子已经紧紧地勒住一个人的脖子,只要那个人敢乱动一下,那个人的脑袋,顷刻之间就会滚落在地,成为一个皮球。 苍一笑的剑也已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只要那个人敢动一下,那个人的脑袋,顷刻之间也会滚落在地,成为一个稍大一些的皮球。 苍一笑道:“潘逢春?” 潘逢春道:“是我。” 苍一笑道:“在下苍一笑…” 潘逢春道:“听说过…” 苍一笑道:“我却没有听说过你…” 潘逢春道:“听说过我的人都死了…” 苍一笑微笑道:“那我呢?” 潘逢春道:“你已经很老了…” 苍一笑道:“所以我才不想死…” 潘逢春道:“生死有命…” 苍一笑哈哈大笑,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潘逢春道:“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苍一笑轻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潘逢春道:“人若是活得太久,连狗都不如…” 苍一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已活了很久?” 潘逢春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确是已连狗都不如…” 苍一笑道:“那你还为什么活?” 潘逢春道:“受人所托…” 苍一笑道:“何人所托?” 潘逢春道:“不可说…” 苍一笑道:“托的是什么?” 潘逢春道:“不可说…” 苍一笑道:“什么可说?” 潘逢春道:“杀人可说…” 苍一笑道:“杀谁?” 潘逢春道:“人…” 苍一笑道:“什么人?” 潘逢春道:“是人就可杀…” 苍一笑道:“我呢?” 潘逢春道:“你不是人?” 苍一笑道:“是…” 潘逢春道:“那你也可杀…” 苍一笑道:“那他呢?” 苍一笑指的,是被潘逢春的鞭子缠住脖子的那个人。 潘逢春道:“他也是人,当然也可杀…” 说罢,他微微用力扯动鞭子,那个人的脑袋果然就如皮球一样,“滴溜溜”地滚了下来。 苍一笑微笑道:“既然他是人,他可杀,那我剑下的这个人,也是人,自然也可杀…” 苍一笑说罢,剑光一闪,被他的剑架住脖子的那个人就瘫软在地上,那个人的脑袋也如皮球一般,“滴溜溜”地滚了下来。 而这两个人,至死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人对视良久,微笑着。 忽然,两个人同时大喝道:“你也是人,是否也可杀?!” 黝黑的夜空中,忽然爆发出一团耀眼的白光,两道漆黑的人影,便战在一处。 鞭疾剑利,交错纵横。 两个人的身法,更是诡异至极,忽而闪现,忽而隐没。 直战了百来回合,仍不分上下。 骤而狂风渐息,风尘不起,于那月色凄迷,如纱如缕之古井旁,两人飒然独立,一同观看那皎皎白月,沧泓井水。 苍一笑道:“‘滚雷鞭法’,阁下可是帝国潘家的前辈?” 潘逢春道:“是潘家,可这帝国二字,从何而来?” 苍一笑道:“帝国十大护法家族,这潘家,便是其中之一,前辈难道不知?” 潘逢春仰起头,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很久了…” 苍一笑道:“为何不回去?” 潘逢春道:“不想回去,况且,就算回去了,他们也认不得我了…” 苍一笑道:“如何认不得?” 潘逢春笑道:“有些人,一旦被人忘记,便再不会被人记起,就算贸然出现,勉强教人忆起,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苍一笑道:“所以,你选择远遁山林,来到这千里黄沙的西域,了此残生?” 潘逢春道:“有的时候,你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更无法选择,老天安排你在哪儿,你就要在哪儿…” 苍一笑道:“不会试着去改变?” 潘逢春苦笑道:“我以前试过…” 苍一笑道:“结果呢?” 潘逢春转过身,不再看那月亮,幽幽说道:“试过,方知不可试…” 苍一笑道:“何为不可试?” 潘逢春道:“人力,终究难以胜天…” 苍一笑道:“可你并不甘心…” 潘逢春朗声大笑,道:“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苍一笑道:“再战一百回合?” 潘逢春喝道:“再来!” …… …… 竹林簌簌,竹叶轻旋,落入那酒杯之中。 苍一笑面色酡红,仰天长啸,道:“潘兄,再来!” 潘逢春斜倚在一块石头之上,双眼迷离,道:“再来!” “碰!”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苍一笑猛地放下酒杯,道:“我本是来杀你的,想不到,现在,我们却坐在这里喝酒…” 潘逢春笑道:“我本是等着看你如何来杀我的,想不到,现在,竟然陪着你在这里喝酒…” 两个人对视一眼,便纵声狂笑,一时间,竹叶纷飞。 苍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道:“你用的是鞭子,我用的是剑,鞭子和剑,怎么会成为朋友?” 潘逢春道:“来来来,再战三百回合…” …… …… 月悬中天,皎洁更胜往常。 两个人躺在竹林之中,身下,是厚积的竹叶,鞭子和剑,扔在一旁。 他们实在是已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苍一笑笑道:“潘兄,你为何不动?” 潘逢春反笑道:“你为何不动?” 苍一笑道:“你若是先动一下,我就动…” 潘逢春道:“你若是先动一下,我也动…” 苍一笑沉吟良久,忽然喝道:“潘兄,你看我左手中指的指尖,方才动了一下…” 潘逢春实在很想去看,可是他的头,却实在是转不过去了。 潘逢春兀自出神,忽然,他也大喝一声,道:“苍兄,你看我右脚大脚趾,方才整根动了一下…” 苍一笑闻言,脸上立刻现出鄙夷之色,道:“潘兄,你是想让我脱下你的鞋子去看吗?” 潘逢春笑道:“不必,我自己脱来与你看…” 苍一笑神色惊讶,道:“你还能动?” 潘逢春道:“我是说,再过一会儿,我自己脱来与你看…” 苍一笑闻言,哈哈大笑,他的左手中指,果然又动了一下。 …… …… 苍一笑道:“潘兄,你的‘滚雷鞭法’,在这竹林之中施展,很受限制,若是在那空无一物的旷野之上,威力当更上一层楼…” 潘逢春道:“区区竹林,焉能入我之眼,唉,终究还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苍一笑道:“若是十年前,我一剑就可斩掉这一片竹林,现在依然可以,不过,却是要仰仗精纯内力了…” 潘逢春嘿然一笑,沉默不语。 苍一笑叹道:“想你我耄耋之年,还要为他人卖命,争那一时之短长,有何意义?莫不如寻一处悠闲僻静之所,荷锄理荒,饮酒舞剑,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潘逢春沉吟良久,忽道:“能动否?” 苍一笑一愣,随即笑道:“能动…” 潘逢春道:“再来战上一百回合?” 苍一笑道:“你若是要我陪你喝酒,我还可以陪你喝上一百杯…” 潘逢春道:“比试就不行?” 苍一笑道:“唉,老了,禁不起折腾了…” 潘逢春道:“越老才越要折腾…” 话音刚落,一根鞭子就冲着苍一笑抽过来。 苍一笑一声惊呼,躲了过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也好,也好,你我之间,总归是要有个了断的…” 说罢,便拔出宝剑,迎了上去。 第243章 神龟虽寿 犹有竟时 晚风轻拂,竹影摇晃,皎白的月,已不再皎白,而是变为暗红色,血月当空,让人红了眼。 潘逢春虽然站着,可他的身上,已然多了十多道伤口,大小不一,深浅不一。 苍一笑虽然也站着,可他的身上,也已多了十数道鞭伤,伤口有大有小,伤痕有深有浅。 苍一笑道:“潘兄,说白了,你我终究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召之即来,用之则弃,你又何必以命做博,为了这一座小小的城池,不值得…” 潘逢春闻言,昂首大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一生不求其他,但求问心无愧,虽死,吾犹未悔…” 苍一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老夫七岁学剑,今已七十有余,不敢说武功天下第一,但自诩剑道独尊,武林中人抬爱,封我为‘剑神’,纵横江湖数十载,难逢敌手,虽不至独孤求败,可老夫也深感高处不胜寒,本想此生残了,来世再觅知音,不曾想,今日,却于这荒僻蛮荒之所,偶遇佳音,实乃人生幸事,生吾幸事,我本想邀你同游,此生,不求其他,只求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之乐,追寻那武道至高之境,奈何潘兄无意于此,呜呼哀哉,苍某之悲,呜呼哀哉,苍某之痛…” 苍一笑说罢,竟将剑丢至一旁,坐地痛哭,声感五内,催人泪下。 潘逢春摇头叹息,亦坐于地上,双目直直地盯着苍一笑,忽而冷笑,忽而掩面,末了,忽道:“苍兄,若此战一了,你我尚有性命,我定与你携手同游,于那古峰古刹旁,幽林密竹处,结庐为家,纵学那伯牙子期,抚琴吹箫,又如何?!” 苍一笑闻言,放声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断水。 “好!潘兄,为了你我之约,我定当全力以赴!” 潘逢春猛然起身,道:“好!” 剑来鞭走,又是百余回合。 忽然,一道人影自竹林之中斜射而出,一掌,将潘逢春击退。 苍一笑一惊,待仔细一看,认出是赖弼荷,忙道:“赖兄,何以至此?” 赖弼荷手持竹杖,轻声笑道:“门主恐苍兄苦战,特命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潘逢春背倚木门,微微喘息,笑道:“来了一个,又来一个,哈哈哈,命也…” 苍一笑拄剑而立,语气虚弱,道:“赖兄,可否饶他一命?” 赖弼荷怪声冷笑,回头,望了苍一笑一眼,道:“苍兄,若是能将其斩杀,除却楚门心腹大患,也是你我大功一件,苍兄切不可妇人之仁,坏了大事啊…” 苍一笑道:“赖兄,你打开城门,夺了此城,亦是大功一件,至于此人,我亲自处决…” 赖弼荷道:“苍兄,我来时,楚门主特意嘱咐,瞧准机会,能杀则杀,切不可留后患…” 苍一笑低声道:“赖兄,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不说,谁知道?卖我苍某人个面子,如何?” 赖弼荷轻笑,道:“苍兄,不可…” 苍一笑神色一冷,道:“赖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赖弼荷一笑,道:“苍兄可是在威胁我?” 苍一笑仰起头,微微扬了扬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还好说,最好不是…” 忽然,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苍一笑吃了一惊,赖弼荷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楚天莹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到苍一笑的面前,深施一礼,道:“见过苍伯伯…” 苍一笑哆嗦着,还礼,道:“小…小侄…来了…” 楚天莹转过身,看着潘逢春,道:“此人就是那个拿着鞭子的潘逢春?” 苍一笑缓缓地点了点头,神情悲痛。 楚天莹朗声道:“苍伯伯不愧‘剑神’之名,苍伯伯放心,‘洗髓灵芝’稍后便送到,苍伯伯定是累了,来人,扶苍伯伯下去休息…” 两个人便走上来,扶起苍一笑,楚天莹附在苍一笑耳边,低声说道:“接下来,就交给我们…” 楚天莹直起身,道:“大哥,可有把握?” 楚天行扛起大铁椎,笑道:“区区残人,手到擒来…” 楚天莹点了点头,道:“好,你去把他捉回来…” 楚天行迈开大步,几步,便来至潘逢春身前。 潘逢春抬眼看了看他,冷冷一笑,道:“你是谁?” 楚天行道:“楚门大公子,楚天行…” 潘逢春点了点头,笑道:“哦,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被董必平一锤打残,险些打死的楚天行?” 楚天行脸色一变,强压怒火,道:“是…” 潘逢春坐在地上,用手玩弄着地上的一颗石子,冷笑道:“你比你那二弟,差了很多啊…” 楚天行脸色又一变,却忽然笑道:“你说的没错,二弟天纵之资,我确是比不上…” 潘逢春轻点头,“哦”了一声,道:“你二弟呢?” 楚天行道:“二弟素来不愿出府,况且,收拾你们这些宵小之辈,还用不着我二弟出手…” 潘逢春道:“哦,宵小之辈,哦,也难怪,他若是走了,楚门又该交与谁呢?” 楚天行的脸色终是变得苍白,道:“尔等焉敢胡言?父亲临行前,早已将楚门事务,交与我五妹打理,五妹天资聪颖,是天生的帅才…” 潘逢春道:“你可曾想过?你那五妹,终究是要嫁人的,若是有朝一日,她嫁了人,你们楚门该当如何自处?难不成,要赔上整个楚门,给她做嫁妆?” 楚天行闻言,低下头,道:“楚门还有我父亲…” 潘逢春冷笑道:“你的父亲不会老?不会死?” 楚天行怒道:“大胆!” 潘逢春笑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其中是非曲直,老夫相信,你会懂…”说罢,便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楚天行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冷笑道:“你呢?为人家卖命,可结果呢?只落了个孤单向死的局面,身后,连个为你落泪的人都没有,可悲可叹啊…” 潘逢春缓缓地睁开眼,忽然笑道:“只有内心卑微的人,才会期仰他人,老夫一人孤单惯了,生时便是一人,死了,也该当是一人,并不需要,况且,老夫的身后,还有这满城的百姓,何谓孤单,何谓可悲啊?” 楚天行仰天大笑,道:“你守护他们,拿出性命,可他们呢?又有谁看见?” 潘逢春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看得见,足矣…” 楚天行忽然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眼里是热切的光,道:“跟着我,我带你再看一看这人间,好好地看一看,仔细地看一看,看你看过的,看你没看过的,看你想看的,看…” 潘逢春忽然轻轻地摆了摆手,道:“老夫一生,看过的,已太多,没看过的,也不想看,不看也罢…” 忽然,潘逢春向着远方一招手,大声说道:“苍兄,你我携手,同游天下如何?” 苍一笑忽然睁开眼,推开身旁的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拄剑朗声大笑,道:“好!老夫等着你!” 潘逢春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今生,恐难,来世,或许…” 楚天行缓缓地举起大铁椎,冷冷道:“不能为我所用,便为我所杀…” 潘逢春大笑着,忽然喝道:“教主,老夫,尽力了!”说罢,又看了一眼那皎洁的明月,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 …… 月,还是那样洁白,血,也还是那样鲜红,酒,自然也还是那样甘冽。 苍一笑披头散发,斜倚城门而坐,举起一杯酒,道:“潘兄,苍某人,敬你一杯…”说罢,以酒酹地。 潘逢春靠着苍一笑,嘴角含笑,却是,再也没有了呼吸。 苍一笑将手伸进怀里,缓缓地取出一个盒子,笑道:“潘兄,此乃‘洗髓灵芝’,可助我延年益寿,武功更上一层楼,到那时,你就打不过我了,是…” 说罢,又举起一杯酒,道:“潘兄,此乃一杯酒,可助我解忧除烦,你可愿与我一饮?” 苍一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指着那黝黑天际,皎皎苍月,道:“潘兄,此乃老天,人,是胜不过他的…” 苍一笑又拾起了潘逢春的鞭子,道:“潘兄,此乃汝之鞭,拿着它,你我或可黄泉再见,来世,共渡奈何桥…” 说罢,苍一笑将鞭子紧紧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将那一头紧紧地系在潘逢春的手腕上。 “苍…” 苍一笑猛地抽出自己的剑,道:“潘兄,此乃老夫之剑,随老夫五十余载,可助我下黄泉…”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潘兄,慢些走,等苍某人一步…” “来世学那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抚琴吹箫…” 第244章 “三王”杜白苏 南荒,苗疆。 薄雾当空,月朗星稀。 一泓清水伴着悠悠晚风,荡起一层涟漪。 篝火“毕剥”燃起,袅袅烟丝,升入夜空。 颖儿独坐船头,望着黝黑湖水,黯黯天际,发起呆来。 “苗疆圣女…”颖儿喃喃自语。 就在刚刚,夫人跪在自己的面前,对自己说了这四个字。 颖儿惶惑,忙搀起夫人,问这四字之意。 夫人只是摇头,沉吟不语,只说待回到苗疆,一切自会说与颖儿知道。 颖儿轻叹口气,低下头,忽然,又猛地抬起头。 只见在那湖心处,有一道白影,飘忽难觅,如幽灵一般,向这里飘来。 及至近前,颖儿方才看清,原来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人,踏浪而行,其形若鬼,其姿若仙。 来人头发披散,一件宽大的袍子,罩住他那瘦弱的身躯,腰悬二物,一剑一葫芦,脚底踏着的,竟是一块木板。 颖儿已看得呆了,那人也在看着颖儿。 来人取下腰间葫芦,打开葫芦盖儿,顿时酒香四溢。 那人饮一口酒,在那木板之上,栽两栽,晃两晃,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颖儿反应过来,一惊,忙站起身,道:“你是何人?” 那人又饮一口酒,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颖儿道:“怪人…” 那人一笑,道:“是怪人,亦是仙人…” 颖儿道:“怪人,我看得出,至于仙人嘛,何以见得?” 那人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颖儿向后退一步,道:“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一笑,道:“你可以叫我杜白苏,当然,也可以叫我——三王…” 颖儿一惊,道:“三王,你就是那个三王?那个一直想要我们命的三王?” 杜白苏一笑,道:“这世间只有一个三王,那当然就是我,想要你们命的三王,也只有一个,若是还有一个,定然是假的,你若遇到,可帮我杀了他…” 颖儿轻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杀人?我应该先杀了你…” 杜白苏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是三王,因为,你是蛮凤…” 颖儿一愣,忙道:“你知道蛮凤?” 杜白苏道:“在这苗疆,若有谁不知道南荒蛮凤,那他一定不是苗疆人…” 颖儿眼里立刻闪现出热切的光,道:“你愿意告诉我?” 杜白苏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可我不敢说…” 颖儿道:“为何不敢说?” 杜白苏叹道:“蛮凤,乃我苗疆图腾,焉敢胡说?” 颖儿揶揄道:“三王也不敢说?” 杜白苏笑道:“三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颖儿暗自叹气,道:“那不知,三王来此做甚?杀我?” 杜白苏道:“蛮凤不可说,这苗疆圣女,一说倒无妨…” 颖儿闻言,瞪着一双大眼,忙道:“快说…” 杜白苏一跃而上船头,半躺在船板之上,端起酒葫芦,猛灌了一大口酒,忽然喝道:“三王素来斗酒诗百篇,在下想要吟诗一首…” 颖儿冷冷道:“说完再吟…” 杜白苏愣了片刻,忽然点了点头,轻声道:“也好,也好…” 说罢,将酒葫芦放在一旁,道:“他们可曾告诉你,这苗疆圣女的事?” 颖儿道:“还不曾说…” 杜白苏笑道:“确也不该说…” 颖儿疑惑道:“为何不该说?” 杜白苏叹道:“若是回到苗疆再说,当是最好…” 颖儿道:“为何要回到苗疆再说,现在为何不能说?” 杜白苏道:“罢了,罢了,既然他们不肯说,三王就告诉你…” 颖儿道:“他们不肯说,你就肯说?” 杜白苏冷笑道:“三王不敢说的事,很少,敢说的事,很多…” 颖儿道:“这件事,你就敢说?” 杜白苏笑道:“也需得你日后不要乱说…” 颖儿道:“你说…” 杜白苏沉吟半晌,又灌下一口酒,道:“苗疆圣女,百年难遇,地位尊崇,甚至还在那苗疆寨主之上,须得传承蛮凤血脉者,方可继承…” 颖儿道:“这么说,我传承了那什么蛮凤血脉?” 杜白苏点了点头,道:“目前来看,应该是…” 颖儿道:“这苗疆圣女,对于你们来说,很重要吗?” 杜白苏冷笑道:“苗疆圣女地位虽尊崇,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下任苗疆寨主的预定夫人…” 颖儿大惊,道:“预定夫人?什么意思?” 杜白苏道:“你可能不了解南荒苗疆的形势,苗疆首领,向来是有德者居之,苗疆各部,大小百余寨,每任首领,皆是由各寨首领推举一人,摆上擂台,两两决斗,最后剩下的那个,便是统领苗疆各寨的下任寨主,而每一任寨主为求得子嗣血脉纯正,都会迎娶一名继承蛮荒血脉的女子为妻,可若是实在找不到,也只能在各大寨部之中,选取一名适龄女子,你是苗疆几百年来唯一真正继承了蛮荒血脉的圣女,所以,你的价值,可想而知…” 颖儿怒道:“这苗疆圣女,于我何干?大不了不做就是…” 杜白苏哈哈笑道:“事到如今,岂是你说做就做,说不做就能不做的?” 颖儿冷冷道:“腿长在我身上,我若是不想做,谁还能绑了我不成?” 杜白苏冷笑道:“为了圣女,他们还真地可能绑了你…” 颖儿道:“我不信…” 杜白苏道:“由不得你不信…” “哈哈哈哈,好一句由不得你不信,一别数日,三王别的本事不见长,这蛊惑人心的本事,却是丝毫不减啊…” 月影之下,缓缓地走出一人,莲步款款,摇曳婀娜,正是夫人。 第245章 报恩 西域,圣月神教。 今日的圣月神教,不同往日。 灯火虽是一样的昏暗,可黝暗的大厅之中,却已站满了人。 黑衣教主身居高位,黑纱掩面,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她的脸。 冷幽玉站在黑衣教主的身旁,低着头,神情冷漠,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高位之下,大厅之中的一个人,一个已死了的人。 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截鞭子。 围坐在那人身边的,有归海潮生,无剑,董必平,青牙,黑獒。 他们皆是面无表情,神情肃穆,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等待。 余下的黑衣教众,笔直站立,握拳昂首,群情激愤。 他们似乎也是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等待。 在这样压抑肃穆的氛围下,终于有人先忍受不住了。 黑獒霍然起身,扛起大铁椎,二话不说,就向外走。 青牙一把拉住他,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黑獒吼道:“杀人!” 青牙淡淡道:“杀谁?” 黑獒道:“老子去砸了那狗屁楚门!” 青牙冷笑道:“你是想去杀人,还是想去自杀?” 黑獒愣了愣,沉默半晌,忽然喝道:“可是…”他已要哭出来。 青牙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黑獒的背,语气淡然,道:“一切自有教主安排…” 这时,众人便将目光望向那坐于高位之上的黑衣教主。 黑衣教主斜倚在石椅之上,早已没有了过往的韵味,有的,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才有的沧桑。 她已缓缓地站起身,目光透过黑纱,似乎是在看着众人,又似乎只是在看着黑纱。 她轻轻地迈开步伐,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走了下来。 她摆脱开冷幽玉的搀扶,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了潘逢春的身旁。 然后,她便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也不动,像是在默哀,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良久,她忽然声音低沉地说道:“老哥哥,是妹妹害了你…” 她的声音竟然已不再那么沙哑,不再那么刺耳,反而有种柔情,带些温婉。 说完这句话,她便再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凝视着潘逢春安宁祥和的脸。 ——也许等我 可她也只敢想到“也许”,便不敢再想下去。 黑暗,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将她裹在其中,使她窒息,孤独而无依。 “报!” 忽然,一道略显慌张的喊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 众人闪开一条路,一个人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在了黑衣教主的面前。 “禀教主,楚门攻我毗罗城,来势凶猛,兄弟们,恐…恐抵挡不住…” 归海潮生已站了起来,扛起了他的大刀,向外走去。 无剑微微一笑,紧随其后。 至于董必平,早已走在了前面。 剩下的人,都在看着黑衣教主。 黑衣教主没有说话,也许她本有话说,可是现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她已缓缓地转过了身,步伐缓慢地,略显笨拙地,走上石阶。 “去做你们想做的…” …… …… 黑衣教主坐在石椅之上,仰起头,望着黯黯无际的穹顶,喃喃道:“玉儿,你也去…” 冷幽玉站在一旁,惊道:“母亲,可是你…” 黑衣教主摆了摆手,道:“该来的总会来,这是报应,亦是劫数,躲不掉的…” 冷幽玉轻轻地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斗不过的…” 冷幽玉停身,眼里早已噙满泪水,可她终是没有回头。 …… …… 西域,毗罗城。 “喂,我说你们圣月神教的人呢?都死光了?还是都做了缩头乌龟了?有没有会喘气的?啊?!” 楚天行拎着大铁椎,站在城主府门前,他的面前,跪着一排人,都是圣月神教的人。 楚天行狞笑着,用脚踢了踢其中的一个人,道:“喂,我让你派人,给你们教主送信,你派了吗?” 那人忙不迭地磕头,道:“派了,派了,这会儿,想必是已经收到了…” 楚天行点了点头,道:“哦,那就好…” 说罢,他便坐在院前石阶上,一边喝酒,一边吃肉。 直等到日已西斜,月上中天,方才有人报道:“人来了…” 楚天行闻言,微微一笑,拎起大铁椎,走了出去。 归海潮生坐在地上,闭目养神,面前插着的,是他的那把大刀。 就在刚刚,他已一刀将毗罗城的城门劈开。 可是他却没有进城,不但他没有进城,便是圣月神教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进城。 他们都坐在地上,闭着眼睛,面前插着的,是他们的武器。 甚至在楚天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们都没有睁开眼睛。 只有无剑走了出来,他看着楚天行,有些疑惑地说道:“只有你一个?” 楚天行摊了摊手,道:“你还想要几个?” 无剑皱了皱眉,道:“楚门就只派了你一个来?” 楚天行道:“派一个,派两个,有什么区别?” 无剑笑道:“没有区别,没有区别,只是,派一个,杀得更快些,派两个,杀得稍微快些…” 楚天行张开双臂,笑道:“你还在等什么?” 无剑道:“等一个人…” 楚天行道:“谁?” 董必平道:“我…” 说着,他便从天而降,手里拿着的,还是那把平淡无奇的锤子。 楚天行的脸色已有些不自然,可他仍兀自笑着,道:“你来了,又如何?” 董必平冷冷道:“来杀人…” 楚天行笑道:“杀我?” 董必平道:“你还不配…” 楚天行笑得更大声,道:“谁配?!”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当然是老夫配…”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不但无剑一愣,便是楚天行,也是一愣。 至于归海潮生和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早在听到这道苍老的声音之时,便已睁开了眼。 来人踏着草鞋,拄着竹杖,“嘿嘿”笑着,走了过来。 来人正是赖弼荷。 楚天行低声道:“你为何还要回来?” 赖弼荷笑道:“大少爷有胆有谋,老夫佩服,可将大少爷只身扔在这里,无异于以羊饲虎,老夫,又何忍见哪…” 楚天行急道:“你若是在此,他们会生吞活剥了你…” 赖弼荷仰天笑道:“那日,苍一笑与潘逢春一战,老夫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些日,老夫思来无眠,除徒耗心血外,倒也悟得一理,至此,茅塞顿开…” 楚天行道:“何理?” 赖弼荷幽幽叹道:“人力有时穷,天道无常,人难胜天…” 楚天行怒道:“于是,你便来此寻死?” 赖弼荷看着楚天行,忽然跪了下去,道:“人之在世,不求不负,老夫一生,倒也未曾求过何人,只是所负,倒有一人…” 楚天行疑惑道:“是谁?” 赖弼荷一指楚天行,道:“你…” 楚天行后退一步,道:“我?你有何负我?” 赖弼荷仰头向天,幽幽道:“昔年,老夫初平沙漠九十二寨,自恃武高,便斗胆闯入楚门,欲与这个雄踞西域数百载的家族,一较高下,那时,老夫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目空一切…” 赖弼荷说到此处,脸泛红光,神采奕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年代。 楚天行低头,道:“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 赖弼荷闻言,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老夫初入楚门,便被楚门长老生擒,部下九十二寨寨主皆被俘,楚门长老意欲杀吾等,示众立威,当时,老夫也心想,定是不能生还,不想,公子您,不计前嫌,竟私自做主,放了老夫与那九十二寨的寨主,还准许老夫此后自由出入楚门,为了此事,公子被门主罚跪三日,不许进食,老夫感激涕零,多年来,无以为报…” 赖弼荷说到动情处,涕泪纵横,已伏在了地上。 楚天行将他一把拉起,叹道:“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赖弼荷道:“今日,便是老夫报恩之时,公子,你先走,老夫来断后,快走!” 说罢,他便将楚天行推出几步远,自己则挺杖独立,傲对群雄,竟真有一种英雄迟暮之感。 无剑朗声笑道:“好一副英雄相惜,情真意切啊,看得我都要哭出来了,只是可惜,我身后的这些兄弟,可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刷…” 所有的人,都已拿起了自己面前的武器,站起身来,目光坚定,面无表情。 楚天行轻拍赖弼荷肩膀,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你又何必如此…” 赖弼荷叹道:“公子,你我奋力拼杀,可能杀出重围?” 楚天行轻叹道:“难…” “若是再加上我们呢?!” 一声大喝,一队人影,已从西方奔来。 “沙漠九十二寨寨主,前来报恩…” “沙漠九十二寨寨主,前来报恩…” “沙漠九十二…” 楚天行目光呆滞,望着那一队人,喃喃道:“你…你们…” 第246章 调虎离山 月已西斜,风意萧杀,漫天黄沙乱舞。 生存,不过就是你死我亡的两难抉择,做得好了,便生,做得不好,便死。 可却从来也没有人会选择退缩,因为,拼命,或许能生,懦弱,则注定死亡。 楚天行的大铁椎上,早已沾染了血迹,有哪些是敌人的,他不知道,有哪些是他自己的,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他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令他有些战栗,同样也令他热血沸腾的人。 董必平就站在那里,拎着锤子,神情傲慢而无礼,却犹如一尊战神。 楚天行淡淡道:“来了?” 董必平回道:“来了…” 楚天行二话不说,疾步向前,抡椎便砸。 董必平举锤相迎。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楚天行一个趔趄,向后退出三步,堪堪站定。 董必平笑道:“不玩飞椎了?” 楚天行道:“用椎子的人,本就应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不畏身死,以前的我,还是太过胆小了…” 董必平道:“恭喜你啊,直到今天,你才终于配用椎子…” 楚天行闻言,苦涩一笑,叹道:“那又如何?我还是打不过你…” 董必平道:“在这天下,你打不过的人,又岂止我一个,可是,今天,我却愿意承认你是我的对手…” 楚天行笑道:“如此,我便虽死无憾了…” 董必平道:“我只出一锤…” 楚天行道:“这一锤,我若是接不下呢?” 董必平轻叹道:“若是接不下,自然该死…” 楚天行道:“若是我接下了呢?” 董必平轻笑道:“你若是接下了,我便放了你…” 楚天行笑道:“听起来,我很划算…” 董必平道:“你没有选择的权力,因为,这规则,是我制定的…” 楚天行无奈道:“的确,制定规则的人,本就有权利享受规则带来的乐趣,我没的选择…” 董必平道:“如此,你可做好准备了?” 楚天行道:“这一天,我已等了很久,可是,我却要告诉你一件事…” 董必平问道:“什么事?” 楚天行还没有说,一个人已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跪在董必平身边,慌张道:“大…大人…楚门倾巢而出…围攻我圣月神教…教…教主…危矣…” “什么?!” 董必平一声怒喝,他冷冷地看着楚天行,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楚天行笑道:“看来,你们圣月神教的消息,来得还不算慢…” 董必平冷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便走。 楚天行道:“何去?” 董必平头也不回,道:“回去…” 楚天行大笑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锤…” 董必平摆摆手,道:“我早晚会还给你的…” “撤!” 须臾之间,原本热闹鼎沸的战场,已变得如墓地一般寂静,再听不到半点人声。 楚天行瘫坐于地,大铁椎依于身侧。 赖弼荷拄着只剩半截的竹杖,蹒跚而来。 其余沙漠九十二寨寨主,或死或伤,活着的,聚在一起,死了的,便就地掩埋。 楚天行望了赖弼荷一眼,轻声笑道:“你竟然没被他们杀了?” 赖弼荷“嘿嘿”地冷笑两声,轻叹一口气,道:“唉,老了,老了,想死反倒死不成,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楚天行道:“活着,还算是惩罚?” 赖弼荷摇摇头,叹道:“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楚天行低下头,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吼道:“酒呢?!老子的酒呢?!” …… …… 圣月神教。 “禀告小姐,前方就是圣月神教…” “留些人在外埋伏放哨,其余的人,随我进去…” 楚天莹站在一处土丘之上,眼望前方,淡淡说道。 楚天男跑过来,拉了拉楚天莹的衣袖,紧张道:“哇,姐姐,姐姐,那个墓室就是圣月神教吗?会不会是弄错了?” 楚天莹冷冷道:“你若是不敢进去,就回去…” 楚天男闻言,一噘小嘴,昂起小脑袋,道:“哼!谁说我不敢了?我…我这就进去给你看…” 说罢,她果真撩起裙角,大步流星似的,跟随着众人,向里走去。 楚天莹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躯,对前面的人那副骄横的模样,冰冷的眼神,也不禁闪过一丝温情笑意…… 走过长长的甬道,便来到那处空旷的大厅,大厅里依旧昏暗,灯火不明。 楚天莹抬眼向上看去,只见一人斜倚于石椅之上,似在昏睡。 石阶之上,还有一个老太婆,正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面前是一口巨大的汤锅,锅里热汤沸腾,奇香四溢,此刻,那个小姑娘正拿着一柄巨大的汤匙,费力地搅动着锅里的浓汤。 这三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石阶下的这些人。 睡觉的睡觉,熬汤的熬汤,台阶下的人,似乎只是她们的观众,可有可无。 良久,黑衣教主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自石椅上缓缓地直起身子,轻声说道:“你们来了…” 楚天莹道:“你就是圣月神教的教主?” 黑衣教主道:“是。” 楚天莹道:“你知道我们会来?” 黑衣教主道:“知道。” 楚天莹道:“你是在等我们?” 黑衣教主道:“已等了很久…” 楚天莹笑了笑,道:“很好…” 这时,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各位,远来是客,老婆子我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喝碗热汤…” 老太婆说罢,小姑娘便真地搅动汤匙,盛起一碗热汤。 “如何?谁想先来喝?” 老太婆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的大厅之中,悠悠回荡。 “小…小姐…要不…咱先…” 一个人凑到楚天莹身边,低声说道。 楚天莹冷笑一声,道:“好啊…” 说罢,她又提高声音,道:“你们之中,有谁想要喝汤的,尽管去,我不追究…” 话音刚落,便有十多个人跑了出来,向着老太婆的那口大汤锅跑去。 “喂,老太婆,给我盛一碗…” “老太婆,先给我盛一碗…” “还有我…” “……” “……” “好好好,不要急,大家都有份儿,都有份儿,八苦,多给他们盛些肉羹…” 老太婆喜笑颜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小八苦禀匙端碗,一碗接着一碗,足足盛了一十八碗。 一十八碗,自然就有一十八个人。 这一十八个人面露喜色,贪婪地喝着碗里的汤,吃着碗里的肉。 喝汤时发出的“吸溜”声,吃肉时发出的咂嘴声,不绝于耳。 “好吃,好吃,再给我盛一碗…” 老太婆闻言,“嘿嘿”地冷笑了两声,阴恻恻地笑道:“好吃,好吃就多吃些,这锅里还有很多呢,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喝老婆子炖的汤,吃老婆子汤锅里炖的肉了…” “好吃,好吃,老太婆,你这锅里炖的是什么肉?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啊…” 老太婆笑道:“这世间能有这等美味的,还能有什么肉?自然是人肉啊…” “人…人肉…” 刚才还在大快朵颐的那一十八个人,现在都已停下了碗筷,神情错愕地看着老太婆。 “呕…” 已有人忍不住在吐。 有一个人在吐,就会有第二个人跟着吐,不大一会儿,那一十八个人便都已伏在了地上,吐得连身子都已直不起来,仿佛还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 老太婆阴森森地笑道:“没用的,没用的,就算你们真地把胃都吐出来,也是没有用的,唉,一群虚伪的家伙,刚才不是还口口声声地说我老婆子炖的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的吗?为何这转眼之间,便将我老婆子辛辛苦苦炖的肉,都给吐了出来,不行,你们不准给我吐,要给我都吃下去,都吃下去,一块也不能剩…” 老太婆说罢,一张慈祥温和的脸,忽而变得阴毒狠厉,竟一下子跳到一个人的面前,拾起那人刚刚吐出来的一块肉,硬生生地塞进了那个人的嘴里,一边塞着,一边说道:“都给我吃!老婆子炖的肉,你们也敢吐!” 小八苦蹦着,跳着,拍着手掌,欢笑着,道:“好好,让他们吃,哈哈哈…” 楚天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是在看着一场毫无乐趣的表演。 她身后的那群人,却是在用一种近乎恐惧的目光,看着那个近乎癫狂的老太婆。 “小姐,这…要不要我们…” 楚天莹一摆手,冷笑道:“既然想喝人家的汤,就不该把人家的肉吐出来…”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 那一十八个人都已躺在了地上,嘴里吐着白沫。 老太婆缓缓地站起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唉,可惜了,还有这么多肉,都浪费了…” 小八苦也叹了一口气,道:“唉,浪费了,怎么办?” 老太婆看了看那一十八个人,忽而阴森笑道:“八苦,不要慌,你看,这是什么?” 小八苦一愣,随即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对对对,我们就把他们…” 老太婆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又是那副慈祥而温和的笑了…… 第247章 黑衣教主之死 西域,圣月神教。 小八苦皱着眉头,脸上有些沮丧不悦。 “我们这口锅还是太小,只能装得下两个人,剩下的那一十六个人,要放在哪里呢?” 孟婆“嘿嘿”地冷笑着,看着小八苦,道:“不要了…” 小八苦一愣,诧异道:“不要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能遇到这么多心甘情愿地喝咱们汤的人,若是不要了,岂不可惜?” 孟婆闻言,先是一笑,又是一叹,道:“不会了,小八苦,以后像这样喝咱们汤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所以,现在扔掉一两个,十几个,也无妨…” 小八苦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为何只会越来越多?不应该是越来越少吗?而且,一向就很少啊…” 孟婆笑道:“小八苦,我且问你,我们熬这孟婆汤,是为了什么?” 小八苦郑重其事地说道:“世人活得悲苦,所以熬汤,渡世人忘记烦恼,脱离苦海…” 孟婆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觉得,世人,是悲苦的多呢?还是欢乐的多?” 小八苦低头沉思,良久,方道:“小八苦觉得,世人大多活得悲苦,真正快乐的,没有几个,就算是有,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白日放歌纵酒,夜里辗转反侧,痛不成眠…” 孟婆幽幽叹道:“所以,世人才要喝下我们这孟婆汤,且争先恐后…” 小八苦也仰首叹息,道:“大抵是这人间太苦,生活太难,活着,本就艰辛,不然,谁又甘愿喝下这孟婆汤呢?” 孟婆笑道:“是啊,人真是悲哀啊,死了,要喝那阴间的孟婆汤,不情不愿也得喝,活着,还要喝我们这人间的孟婆汤,反倒是心甘情愿地喝,大抵是,活人,反倒不如死人了…” 小八苦忽然大声喊道:“八苦懂了!” 孟婆微笑着,宠溺地拍了拍小八苦的小脑袋,道:“你名为‘八苦’,早就该懂了…” 这一切,楚天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却一动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们说。 黑衣教主也没有动,她像是又睡着了。 直到小八苦的那一声大喝,才令她睁开了昏沉的双眼,看了一眼孟婆,又看了一眼楚天莹,终于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地站起身,走下台阶。 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绷紧,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圣月神教的教主,所有的人都只是耳闻,从未目睹。 人类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怀着莫名的恐惧。 当黑衣教主走到楚天莹的面前,楚天莹紧张得几乎要拔出剑来。 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任凭她心智再成熟,在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时,便是气势上的压迫,也足以教她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情。 可黑衣教主却笑了,缓缓地摘下面上的黑纱,头上的斗笠。 接着,众人看到的,便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婆,白发苍如雪,皱纹垒壑沟。 黑衣教主微笑着,用手轻轻地衔起额前的一绺白发,语气似乎有些哀伤,道:“看,我老了…” 楚天莹紧攥着剑柄的手,终于缓缓地松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道:“是人就都会老的,你若是不老,那你便是妖怪了…” 黑衣教主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忽然,眼神又变得很哀伤,轻声说道:“我丑吗?” 楚天莹摇了摇头,温柔地笑道:“不丑…” 黑衣教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笑道:“不用骗我,我也时常照镜子的…” 楚天莹便不说话了。 黑衣教主转过身,步伐缓慢,走上石阶,一边走着,一边轻声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照镜子,我时常穿上漂亮的裙子,发鬓夹上一朵野花,在菜园子里,追着蝴蝶,高兴地笑着,那一度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直到,我遇见了那个人…” 小八苦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在等待着下文。 孟婆却已低下了头,不忍再听,一双昏聩混浊的眼中,已闪现点点泪光。 黑衣教主接着说道:“他许我一世荣华,可他知道,我要的,并不是他许我的荣华,而是他,只要有他在,哪怕要我每天跟着他吃糠咽菜,我都愿意,为了他,我可以背叛所有人,可讽刺的是,他,最后却背叛了我…” 黑衣教主缓缓地坐在石椅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像是又昏睡了过去。 楚天莹默默地看着黑衣教主,看着这个饱经风霜,业已迟暮的女人,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小姐,我们…” “杀了她…” 楚天莹收敛面容,冷冷说道。 “是!” 那个人便大着胆子,迈开大步,走上石阶。 当他走到孟婆身边时,还特意停下脚步,看了看孟婆。 可孟婆只是在熬汤,神情专注,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人。 那人暗中舒了一口气,又向上走去。 当他终于战战兢兢地走到黑衣教主面前时,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哆哆嗦嗦地拔出钢刀,声音颤抖,说道:“喂…喂…奉…奉小姐…之…之令…杀…杀了你…” 黑衣教主却没有动,她好像真地睡着了,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喂…喂…你…再不说话…我…我可动手了…” 黑衣教主闭着眼,还是没有动,看来,她睡得很熟。 那人鼓起勇气,用刀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黑衣教主。 黑衣教主既没有躲,也没有动,更没有醒。 那人心下一惊,忙伸手,放在黑衣教主的鼻下,试探鼻息。 这一试不要紧,却吓得他险些坐在地上。 那人呆呆地转过身,看着楚天莹,眼神惊恐,语无伦次,道: “她…她她她她她…她…死了?!” 第248章 另一个家园 幽暗的大厅之中,黑衣教主驰然高卧,神情悲恸而感伤,嘴角却又偏偏掠起一丝笑意,那是无奈而满足的笑。 楚天莹已奔上高台,此刻,她正站在黑衣教主的面前,眼睛定定地看着黑衣教主,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有的人,都已沸腾了起来。 想不到,那个传说中的女人,圣月神教的黑衣教主,竟然死了,竟然真地死了,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在做梦,可也只有他们才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并不是在做梦。 整个大厅之中,最安静的,最镇定的,只有一个人,一个老太婆。 老太婆默默地熬着汤,默默地往汤锅下加着柴,仿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邀请来的客人,她正在为他们熬汤做饭。 “婆婆…” 小八苦轻轻地拽了一下孟婆的衣角,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了。 孟婆微微地转过头,小八苦便只能看到孟婆的半张脸。 孟婆的那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小八苦看不清。 孟婆现在光影中的那半张脸,微笑着,缓缓地说道:“教主死了…” 小八苦点点头,轻声说道:“八苦知道…” 孟婆叹道:“你跪在教主面前,去给她磕三个头…” 小八苦便一步一步地走上石阶,步调缓慢而沉重,神色也再没有昔日的欢快,变得缄默而谦恭。 然后,她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跪在黑衣教主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姐,她…” 那人在楚天莹的耳边低声说着,做出一个杀人的手势。 楚天莹看了看小女孩,又看了看老太婆,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不忍,可这些,也紧紧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片刻后,她便转过身,目光一凛,声音低沉冰冷,道:“杀!” “是!” 话音刚落,一柄长矛便向着小八苦刺了过去。 小八苦一声惊呼,瘫坐在地上,她实在是吓坏了。 “铛!” 突然,一声巨响,小八苦缓缓地睁开双眼,便看见一个老太婆如一尊金刚般矗立在自己的身前,巍然不动。 孟婆“嘿嘿”地冷笑了两声,道:“有什么事都冲着我老婆子来,别吓着我的小孙女…” 说罢,她便转过身,将小八苦轻轻地扶起,低声道:“八苦,你先到一旁玩会儿,等婆婆收拾完坏人,再去找你…” 小八苦双眼噙泪,点了点头。 孟婆轻轻地挥动着手里的大汤匙,竟隐隐有破空之声,当汤匙落地之时,竟将青砖地面,硬生生地戳出一个洞来,其力之大,其势之沉,由此可见一斑。 “上!” 一声令下,楚门门众呼喝着,如潮水一般,向着孟婆冲去。 孟婆舞动汤匙,左突右闪,似一条游龙一般,穿梭于人丛之中,刀光剑影,枪矛鞭锤,愣是连她的衣角都不曾碰到一下,反倒教她觑准时机,击倒一片。 楚天莹的脸色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向着旁边看了一眼,一名黑袍长老便走了出来,加入战局之中。 黑袍长老战力果然不俗,三招两势,便将孟婆逼得节节败退,众人见状,一哄而上,瞬间,便将孟婆困于人潮之中。 孟婆低头喘息,她的额角已隐隐见汗,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早已年逾古稀。 她的思绪渐渐飘散,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与黑衣教主初识的那个场景。 那是一个黄昏无人的午后,太阳毒辣,尘土飞扬,街边一株枯柳,尖细的树叶被晒得打着卷儿,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疯狂地啃食着一具同样瘦骨嶙峋的死尸,死尸面目狰狞,眼眶已变成了两只黑洞,一张大张着的嘴巴,嘴唇已干枯了,露出森森牙齿,无数的绿头苍蝇正在这三个洞中,飞进飞出。 孟婆站在街边,顶着烈阳,售卖着无人问津的孟婆汤,汤锅硕大,热汤滚滚。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那个少女,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着两个蓬松的马尾,一蹦一跳地走到她的面前,鹅黄色的长裙,裙摆伴随着她的走动,抛起又落下,漫天的灰尘,却唯独对她避而远之,她宛若一个圣洁聪慧的天使,谪落于凡尘,势必要将这世间一切的丑恶,送入天堂。 “老婆婆,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还要卖热汤啊?” 少女清澈明朗的嗓音,为炎炎夏日,送来一抹清凉,也使原本昏昏欲睡的孟婆,精神为之一振。 孟婆一眼便喜爱上了这个活泼的小姑娘,为她的好奇,为她的童言无忌。 “夏日酷暑,才更要喝碗热汤,去去暑气。”孟婆微笑着,回答道。 “哦,那给我也来一碗。” 少女灵动的双眼滴溜溜地转了几转,找了个座位,便坐了下来。 孟婆忽然很想要摸一摸这个小姑娘的头,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丫头,这汤,你可喝不了。” 少女抬起头,皱了皱眉头,问道:“我为什么喝不了?” 孟婆忽然发现,在这个单纯得如一张白纸,圣洁得似一块白玉的少女面前,自己竟然变得很窘迫,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因为…这汤…不干净…” 孟婆几乎是费尽全力,方才说出这句话,她忽然变得很害怕,怕这句话会玷污了少女那颗纯洁神圣的心灵。 “为什么不干净?汤,不就是在水里加上菜叶,放点盐,就可以了吗?” 少女空灵的声音响起,却使孟婆的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我的汤里有肉。”孟婆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汤里有肉?那岂不是更好,在这样的世道,竟然还能喝到有肉的汤,我真是太幸运了。”少女“咯咯”地笑着,笑得很欢畅。 “你走,今天这汤,我不卖了。”孟婆慌张地盖上汤锅,欲收摊走人。 “我偏不,我今天就要喝你的汤!”少女双手拼命地抓着锅沿儿,不让她走。 孟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重新坐在椅子上。 “你不走了?”少女昂起小脑袋,骄傲地问道。 “不走了…”孟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可以喝了?”少女踮起脚尖,向着锅里望去。 孟婆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丫头,我这锅里,炖的可是人肉。” 少女已拿起大汤匙,狠狠地舀了一大勺,吹都不吹一下,便倒进嘴里,咽下肚去,喝完还不忘咂咂嘴,似乎是在回味汤的味道。 “嗯…人肉汤…味道还不错…” 孟婆却早已站起身,一把夺过大汤匙,喝道:“傻丫头!你疯了!” 少女闻言,微笑着,好奇地看着孟婆,她忽然转过身,望着这一条长长的街巷,望着那井,望着那树,望着那天,眼神渐渐变得悲伤,声音变得婉转,那模样,便真地如一个悲天悯人的神圣天使。 “人肉汤啊,在这荒世,许多人,连这人肉汤,都喝不上啊…” 少女的声音幽长漫漫,似是来自远古荒原的神祗的声声呼唤。 孟婆惊起,警惕道:“你是谁?” 少女缓缓地转过头,笑道:“我是要来拯救这乱世的英豪。” 这样的一句话,竟从一个可爱的少女的嘴里说了出来,孟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少女张开双臂,似是要拥抱这个世界,微风轻轻地拂过她的发鬓,吹起她额前的一绺秀发。 “跟着我,我带你创造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 少女嘴角挂着浅笑,一双秀目,忽明忽暗,眼里似乎装着红尘千丈,星罗万象。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打动了孟婆那颗久已埋藏的心,为这颗心拂去灰尘,洗刷干净。 “好。” 孟婆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就点了头。 傍晚林风清爽,二人沐风而行,沿着无边古道,相约,通往另一个家园…… 第249章 人不如狗 一柄钢刀贴着孟婆的鼻尖落下,孟婆堪堪避过这一刀,侧目望去,便看见小八苦那殷切紧张的目光,孟婆的思绪翻飞,她与小八苦是如何相识的呢?她想起来了…… 那同样是一个黄昏无人的午后,却是在一个风冷水寒的下午,空中乌云密布,似一块漆黑无垠的黑布,将那天罩住,罩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都不曾透下。 顷刻之间,鹅毛大雪纷纷落下,为这荒世,点缀几点圣洁的纯白,祛除几点肮脏的污秽。 孟婆乘雪,瑀瑀独行。 “卖汤,热汤,肉汤…” 一道清脆颤抖的声音叫住了孟婆。 在这荒无人烟,炊烟绝迹的小村庄,竟然还会有人卖肉汤,她有些不相信。 孟婆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站在街边,面前是一口硕大的大黑锅,简直比她的人还要大。 小姑娘的个子太矮,一身破烂麻衣,衣不蔽体,在这数九寒冬的天气,她的一只脚上,竟还只穿着一只草鞋,而另一只脚上,却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她的人长得又干枯瘦小,只得在脚下垫上一块大石头,也才能勉强够得到锅沿,可她却在费力地搅动着一柄大汤匙,显出很努力的样子,汤匙一转,她的身子便跟着一转,教人看得揪心,生怕她会随着大汤匙,掉进锅里,每次加柴,她都要跳下垫脚石,加完柴后,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状如野猴。 孟婆驻足,细看良久,不知为何,看着这个小姑娘,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自己。 孟婆脸上挂着慈祥和蔼的笑容,向着小姑娘走去。 小姑娘猛一抬头,见有客人来,一张乌漆麻黑的小脸上,便显露出笑意,随即,又像是有些慌张,说道:“老婆婆,来一碗热汤,肉汤,一文钱一碗…” 孟婆找了个座位,用袖子拂去长条凳上的积雪,将拐杖放在一旁,一边坐下,一边随口问道:“是什么肉啊?” 小八苦迟疑了一下,神色更显慌张,支支吾吾地说道:“是…牛…猪…猪肉…对…是猪肉…” 孟婆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我见这村庄荒凉,并不像是有牲畜的样子…” 小八苦忙抢着说道:“猪是我自己家养的。” 孟婆会心一笑,道:“小丫头,你家在哪里啊?” 小八苦警惕地看了孟婆一眼,伸手向远方指去,却并不具体指向哪里,只说道:“就在那边…” 孟婆又点了点头,也不细问,微笑着,掏出了一文钱,放在锅沿上,说道:“给我盛一碗…” 小八苦极为快速地伸出手,将那一文钱收起,又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身的小布兜里,脸上立刻漾起幸福的笑。 只见她笨拙地拿起一只缺了口的木碗,小心翼翼地盛起一大勺热汤,她的手似乎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紧张,原本一勺满满的热汤,被她抖掉了半勺,可她最后还是添上了半勺,才递给孟婆。 孟婆接过木碗,热汤混浊,隔着热气腾腾的白雾,孟婆只看到几块似肉非肉的絮状物,漂浮其间。 孟婆无言微笑,低下头,轻啜了一小口。 小八苦紧张地盯着孟婆,看着她喝下热汤,拳头紧握,双股战战,似乎已做好随时要逃跑的准备。 热汤果然很热,由口入喉,再入胃,胃里顿时暖烘烘的,孟婆嚼了一下那所谓的“肉”,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发觉那只不过是几块炖得烂熟的野树根,寡淡无味。 孟婆缓缓地仰起头,轻轻地向空中吐出一口热气。 “汤,很暖,肉,很香…” 小八苦听到这句话,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一张小脸也瞬间漾起笑意,忙道:“好喝,这可是我自己家养的猪,肉好得很,我自己都不舍得吃呢…” 孟婆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轻啜一口。 雪越下越大,天边雪烟暴起,教人看不真切。 孟婆望着远方,皱了皱眉头,现在实在是不便动身。 小八苦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忧虑,便微笑着说道:“老婆婆,您若是愿意,就再坐一会儿,待天晴些了再走。” “这样,不会耽误你做生意吗?” “不会的,座位还有很多,况且,我这汤,本就不会有很多人买的…”说到这里,小八苦竟低下头,颇为羞赧地一笑。 “那好,如此,老身便叨扰了…”孟婆冲着小八苦拱拱手,以示谢过。 正在这时,忽地一阵风起,扬起街边尘雪,一名壮汉便踏着雪,自远方走了过来。 壮汉身披兽皮,腰宽背阔,腰间挎着一把虎头大刀,脚步沉稳有力,一看便是练家子。 壮汉向这边望了一眼,便举步走了过来,坐下便问道:“小姑娘,可有热好的酒啊?” 声音粗犷豪迈,似缸瓮一般。 小八苦显是有些害怕,声音也变得有些发抖,只道:“没…没有酒…只…只有热汤…” 壮汉显得有些失望,大手一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唉,汤也行,是什么汤啊?” “热…热汤…”小八苦的身子已有些颤抖。 那壮汉猛地一拍桌子,骂道:“放屁!老子又不瞎,还不知道是热汤!老子问你卖的是什么汤?!” 小八苦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忙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肉汤…猪肉汤…猪是我自己家养的…” 那壮汉闻言,有些惊讶,说道:“呦,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地儿,还有肉汤,先给老子盛一碗,尝尝味儿…” 小八苦迟疑着,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说道:“那个…一文钱一碗…先付钱…再…再给盛汤…” 那壮汉又一拍桌子,骂道:“放屁!老子还能差你钱不成?!少废话!先给老子盛一碗!” 小八苦不敢抗议,只得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只木碗,给那壮汉盛出一碗,递给他。 那壮汉满脸喜色,接过木碗,吹也不吹,仰脖便灌了下去。 谁知,他才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将那木碗扔在地上,热汤洒了一地,遇雪,很快地便冷却下来,凝结成冰。 “妈的!敢耍老子,用野树根唬弄本大爷,我看你是活腻了!” 那壮汉一步向前,便将小八苦凌空抓在手里。 小八苦此刻早已支撑不住,痛哭流涕,哀求道:“大爷,您行行好,我娘病重,就快要没命了,还在家等着我去抓药呢,大爷,您行行好,就放了我,大爷,您行行好…” 那壮汉目露凶光,残忍一笑,狠狠地将小八苦摔在地上。 小八苦顾不得疼痛,跪在地上,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那大汉不依不饶,飞起一脚,将小八苦踢到街上。 小八苦滚了三四下,撞到一堵土墙上,摔了下来。 那壮汉紧随其后,大笑着跟了出来。 小八苦满脸鲜血,浑身沾满积雪,那仅剩的一只草鞋也不知飞到了哪里,红色的血,白色的雪,交相辉映,却是那样的刺眼。 小八苦翻了个身,她本想跪起来,接着磕头。 可是她实在是没有了力气,在雪堆中兀自挣扎了几下,便趴在了地上,神志已有些不清,嘴里却还在喃喃说道:“大爷…大爷…您行行好…我娘…还在家中…等我…抓药…大爷…您…行行好…” 那壮汉用脚尖踢了踢小八苦,确认她还没有死,便又一脚将她踢得脸朝上,背朝下。 小八苦的脸上已被糊上了一层红色的雪,已看不清她的长相,她的神情。 那壮汉缓缓地拔出腰间大刀,面目狰狞,猛地向下砍去。 “铛!” 那壮汉一惊,便见一根拐杖已横在他的刀前,挡住了他的刀。 孟婆慈祥地微笑着,语调平和,说道:“年轻人,她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又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壮汉见孟婆一招接下他的大刀,心中也不免有了几分忌惮,语气也是少了几分先前的张狂,说道:“一个小丫头片子,就算我不杀她,她早晚也会饿死。” 孟婆微笑着,向着小八苦走去,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小八苦,说道:“那就等她饿死也不迟啊…” 那壮汉眼睁睁地看着孟婆将小八苦抱走,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快,想自己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竟教一个老太婆当街吓住,日后若是传出去,还教自己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那壮汉想到此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握了握手中的大刀,悄悄地跟在孟婆身后,趁孟婆不防备,举起大刀,凌空劈下。 孟婆斜眼看去,冷笑一声,足下微微用力,身子已凌空荡出四五尺远。 那壮汉的大刀砍空,砍在青石板上,只激起了几寸飞雪。 孟婆站在雪中,冷冷说道:“我教你不要赶尽杀绝,实际上,也是在提醒我自己,可你貌似并不领情,如此,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恰巧此时,小八苦在孟婆的怀中微微一动,悠悠醒转。 孟婆神情温柔,低头看着小八苦,轻轻地为她拂去脸上的积雪。 小八苦语气虚弱,问道:“老婆婆,我死了吗?” 孟婆笑道:“没有。” 小八苦的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小八苦脸色一红,轻声说道:“老婆婆,洳儿饿了,洳儿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洳儿想在临死之前,吃一顿饱饭,洳儿不想做一个饿死鬼,可以吗?老婆婆…” 孟婆仰头叹息,重重地呼出一口热气,她的眼睛已有些湿润,在冷风地吹拂下,有些刺痛。 孟婆微笑着,低下头,竭力地控制着眼中的泪水,柔声说道:“好,洳儿,你先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等饭好了,婆婆叫你…” “嗯…” 小八苦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便闭上了期待的眼睛,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孟婆用手轻轻地为小八苦拂去脸上的最后一块积雪,接着,便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壮汉,满脸狞笑。 “你…你要干什么?!” 那壮汉本想转身跑去,可他的腿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我孙女说她饿了,想吃一顿饱饭…” 那壮汉闻言,忙跪在地上,把身上的银两都掏了出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婆婆,奶奶,老祖宗!我的银子都在这儿,您老尽管拿去,为小少奶奶买些吃的,买什么都成!只求您老看在我有眼不识泰山的份上,放了我,我就是个屁,不,不,我连屁都不如,我就是坨狗屎,踩我,都怕脏了您的脚,您…” 孟婆四下张望了一眼,说道:“可这附近并没有酒楼饭铺,也没有卖吃食的地方…” 那壮汉闻言,眼珠一转,暗露喜色,说道:“无妨,无妨,我去给您老买,您老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去…” “可你若是跑了?况且,这时间太久,我孙女等不及…” 那壮汉忙磕头,磕得满脸是血,喊道:“我对天发誓!绝不敢逃!绝不敢逃!” 孟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了还在怀中安睡的小八苦一眼,说道:“罢了,不必那么麻烦,还是我自己来…” 说罢,只听“啵”的一声轻响,孟婆已来到那壮汉面前,一把抓起壮汉,凌空一掷,扔进了那口还在沸腾的汤锅里。 “饶命啊!饶命啊!饶命…” 那壮汉在汤锅中折腾了三四下,便再没了动静…… 街上雪纷纷,依旧下得很急很密,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几只觅食的野狗顺着香味跑了过来,坐在街上,哈喇子已流了一地,许是它们也已很久都没有闻到过肉香了。 孟婆微笑着,拿起大汤匙,在汤锅中搅了一阵,舀起一大块肉,扔在街上。 那几只野狗一下子便围了上来,疯狂地抢食着。 孟婆看着野狗,看着那兀自漫天飞舞的雪花,幽幽叹道:“看来,人果真不如狗…” 在这样的荒世之中,人,活得真地不如狗,孟婆现在已有些懂得了黑衣教主,可懂得了,便更觉悲哀…… 小八苦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汤锅中还在熬着肉汤,是真正的肉汤。 孟婆一见小八苦醒来,便忙给她盛了一大碗肉,递到她的面前。 小八苦惊喜异常,眼睛放着光,兴奋地说道:“肉!是真的肉!老婆婆,您是在哪弄来的?!” 孟婆微笑着,一指远方,说道:“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只傻狍子,跑到了我的面前,我便把它打死了…” 小八苦疑惑地看着孟婆,说道:“竟有这么巧的事?我以前为何从未遇见?” 孟婆笑着,满脸慈祥,轻轻地摸了摸小八苦的头,说道:“真的,快吃,若是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八苦用力地点了点头,用手抓起一大块肉,就扔进了嘴里。 “香吗?” “香!老婆婆,你也吃!” “嗯,婆婆吃过了…” 小八苦吃到一半,忽然瞪大眼,扔下碗。 孟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小八苦哭喊着:“娘!”便跑了出去。 深夜雪冷,小八苦赤着双脚,一口气跑到家,那间低矮漏风的草屋。 小八苦推门而入,便见她的娘亲,卧于草席之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却是早已没有了呼吸。 孟婆紧随而入,见到这般场景,忙一把抱住小八苦,眼中噙泪,低声说道:“孩子,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哇…” 小八苦再也忍受不住,抱着孟婆,嚎啕大哭。 屋外雪花依旧飘落,洒洒扬扬,万千灯火,依旧明亮的,却已没有几家,这天冰冷,地冰冷,雪冰冷,血冰冷,人心,也早已冰冷…… “从今往后,你便叫‘八苦’,跟着婆婆,婆婆带你创造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 第250章 神教叛徒 西域,圣月神教。 “小…小姐…” 楚门门众神情惊惶,退后三尺。 孟婆披头散发,苍白的发,披在肩上,犹如披上了一层苍色的白纱,那柄大汤匙被她拿在手里,横于胸前,一身破烂长袍,无风自动,鼓荡不已。 楚天莹冷笑一声,道:“这是要拼命了吗?” 说罢,她便将轻蔑的目光挪向身后的几名楚门长老,说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楚门长老罩在黑袍之中的头,轻轻地点了点,一闪身,便已蹿到了孟婆的面前。 孟婆不住地喘着粗气,将那柄大汤匙立在地上,顿时,一道冰冷的金属敲击声响彻大厅,在这寂静无声的氛围之下,刺耳异常。 孟婆微微抬眼一觑,忽然,她的表情一僵,良久,方垂下眼眸,语气有些怀念感伤,说道:“是你啊,好久不见…” 此刻,站在孟婆对面的那名楚门长老,也正在用一种悲伤莫名的眼神,在看着她。 “是啊,好久不见了,我们都已老了…” 孟婆微微地仰起皓首,忆起旧事,混浊的眼,也不禁变得有些迷离。 “想不到,他们竟会派你来…” 那人轻声地笑着,用手指不经意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孟婆的心却是一动,这是他最爱用的小动作,已经有五十年了,还是没有改掉。 “是我自己要来的…” 孟婆不去看他,只说道:“为何要来?” 那人微微侧过头,看了坐在石椅之上的黑衣教主一眼,又转回头,看了孟婆一眼,说道:“看看她,也想看看你…” 孟婆的心又是一动,牙关紧咬,一双混浊的眼已更加模糊了。 “既然已走,又何必再来?” 那人叹息一声,缓缓地摘掉头上的罩帽。 孟婆实在不想再看他一眼,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愿再起,可她终是没有忍住,眼珠微微转动,只用眼角余光,快速地瞥了他一眼。 孟婆的心,就又是一动。 他果然已不再年轻,身姿也已不再挺拔伟岸,黑须已成苍髯,记忆之中,那张潇洒英俊的脸,现在,只有皱纹横蔓其间,昔年调侃自己是“风流帅”,如今,也只是糟老头了。 那人看着孟婆,目光柔情,百转千回,轻声说道:“故人之面,当见得…” 孟婆淡淡地说道:“故人已非故,新人胜旧人,故人之面,不见也罢…”言语间,颇有荒凉哀怨之意。 那人默默一笑,说道:“你恨我?” 孟婆听到这话,竟忽然笑了,笑得恣情放肆。 “失败的人,不配品评他人,更不配,恨他人…” 那人惨淡一笑,微微侧过身去,轻声说道:“如今,这世道,已很好…” 孟婆冷笑两声,眼神忽然变得如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人,语气冰冷,充满恨意,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好,很不好,似那等忘恩负义,卖主求荣之辈,还未杀尽!” 那人缓缓地转过头,迎着孟婆的目光,毫无畏惧,眼中透着疯狂鄙夷之色,忽然大声喝道:“你们,就一定是对的吗?!” 孟婆冷笑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令她感到恶心,她已想要吐出来,可她还是保持平静,平静得便像是在说着一件不关己的事。 “你说,对错,何为对?何为错?我们济世救人,杀奸除邪,救难民于水火,还天下以太平,这!是对?是错?” “可你们终究还是邪教,在天下人的眼中,你们终究只是见不得光的邪教,如那阴沟中的老鼠,人人厌恶,人人喊打,便是你们救危扶困又如何?在天下人的心中,只有正派,才是绝对的正义,邪魔外道,终究只是些杂碎,上不得台面,登不了大雅之堂,你们就配,活在阴沟里,活在烂泥里,被人喊打喊杀一辈子,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那人昂起头,猖狂地大笑着,笑得疯狂,变态。 孟婆默默地看着他,嘴角挂着浅笑,眼中,忽然现出悲伤,淡淡地说道:“别人的看法,真地就那么重要吗?我们是为天下,为天下人,只要这天下太平,是正派,是外道,别人如何想我们,真地就有那么重要吗?” 那人闻言,猛地低下头,一双眼睛,已变得血红。 “当然!当然重要!我不想做那阴沟中的老鼠!茅厕中的烂蛆!我要世人都敬仰我!都崇拜我!我要他们跪拜我!为我欢呼!拿我当圣人!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凭什么我做好事,还不能让他们知道?!凭什么我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们却回过头来,诽谤我,谩骂我,将我当做那罪不可赦的魔教孽徒,凭什么?!” 孟婆幽幽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圣月神教和我,都不能强求…” 那人却忽然跑到孟婆身边,一把攥住孟婆的手,语气急切,说道:“阿妹,跟我走,黑衣教主已死,你又何必苦苦守候,跟我走,我跟门主求情,门主会饶你一命的,我们以后浪迹天涯,再不问世事,以后这凡人的死活,都再与我们无关,好吗?” 孟婆默默地听着这些话,默默地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还是那样的感觉,一切都还是那样的熟悉。 ——可一切,真地都还是那样的熟悉吗? 孟婆轻轻地挣脱了那只手,笑道:“我已很老了,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幻想,我的大半生,都已献给了教主,献给了圣月神教,未来于我,早已没有了缘分…” 那人忙抓住孟婆的手臂,急切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会有的,会有的,还有我…” 孟婆看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五十年前,你不告而别,加入楚门,五十年后,你随楚门而来,灭我圣月神教,你是叛徒,你我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教主,为了圣月神教,我也定会将你诛杀于此,以报此仇!” “你…” 那人不由得后退一步,愣愣地看着孟婆。 良久,他忽然冷笑两声,继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冥顽不灵啊,五十年了,依旧如此,也罢,为了楚门,我也说不得,只能亲手灭杀了你!以解我心头之恨了…” 孟婆扬起大汤匙,漠然道:“早知如此,又何必虚情假意一番,做那令人作呕之态…” 那人面露凶残,点了点头,连说道:“好,好,好…” 一阵冷风乍起,不知是哪里起的风,在场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远方的烛影晃了几晃,光影黯淡,忽明忽暗,终是再也支撑不住,一阵短暂的摇晃后,归于黑暗,四周,便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只有隐隐的呼吸声,轻微可闻,时断时续…… 第251章 最烈的烧刀子 南荒,苗疆。 月朗星疏,凉风乍起,皱起一池春水;竹枝轻摆,乱石丛生,漾起层层涟漪。 “三王”杜白苏伫立船头,自从夫人来后,她便像这样一直站着,站了很久。 湖风清爽怡人,带着丝丝凉意,扬起杜白苏的长发,竟隐隐可见莹白,那是月光的颜色,还是忧愁伤神所致的缕缕白发。 夫人莲步款款,已走到他的身旁。 杜白苏斜眼看了一眼,自腰间取下酒葫芦,道:“来一口,上好的烧刀子…” 夫人撇撇嘴,笑道:“就算是上好的,也还是烧刀子,寻常百姓家都喝得起的烧刀子…” 她虽然这样说,可还是一把便夺过了那个酒葫芦,取下葫芦盖儿,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冲入她的鼻孔,刺激着她的神经。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爱喝这最烈的酒…” 夫人仰起头,将烧刀子倒进嘴里,如喝水一般。 杜白苏看了看月光湖水氤氲下的夫人,转回头,笑了笑,说道:“你不也还是一样…” 一坛子烧刀子,装得下一个酒葫芦,夫人一口气便喝了半葫芦。 烧刀子流入胃中,火辣辣的,夫人不禁打了一个酒嗝,脸上,也是如烧刀子般火辣辣的红。 夫人将酒葫芦递给杜白苏,望着空中皎白的明月,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如此,她总认为,苗疆的明月,总是要比别的地方更大些,也更圆些。 夫人的双目有些迷离,她已有些站不稳,便坐在船板上,沐着湖风,倚着桅杆。 “果然是最烈的烧刀子,难怪你爱喝…” 杜白苏仰起头,把剩下的半葫芦烧刀子倒进嘴里,然后便坐在夫人的身边,坐得很近。 “我不光爱喝最烈的烧刀子,还爱着一个最烈的女人…” 夫人望着波光银白的湖面,不知是烧刀子太烈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脸更红了。 “我的儿子已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你的头发也已白了…” 杜白苏愣愣地看着她,忽然扭过头,惨然一笑,道:“当年,若不是…” “你大哥近来可好?” 夫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杜白苏立刻住了嘴,笑道:“不好,近来,大哥的头发也已白了不少,身体也已越发的不如从前…” 不知为何,杜白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竟然是一副很高兴的神情。 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大哥是为苗疆操劳,身体才累垮的,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杜白苏撇了撇嘴,摆出一副很疑惑的样子,道:“嫂嫂,我怎么说我大哥了?我只说大哥身体越发的不如以前,可,这是事实啊…” 夫人把头转向一侧,不说话了。 湖风凉爽,她却醉得更深了。 “听说你派苗疆五毒追杀我们?” 夫人悠悠袅袅的声音传来,和着湖风,却如烧刀子的酒味儿一般,热辣呛人,传入杜白苏的耳朵里。 杜白苏轻轻地咳嗽一声,似是被烧刀子热辣的酒味儿呛到了。 “没错…” 夫人道:“你应该不是想要杀我,或是杀白凤儿…” 杜白苏叹道:“他们倒是能杀得了算啊…” 夫人轻笑道:“我也料到,你不会那么蠢,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杜白苏费力地站起身,扶着头,缓了很久,方才摇摇晃晃地走到栏杆旁,双手扶着栏杆,笑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夫人似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仍在眺望着湖面。 杜白苏接着说道:“你真地要将她带回苗疆?” 夫人没有侧头,依旧望着湖面中那轮倒映的明月,良久,方才缓缓说道:“她身负南荒蛮凤血脉,是苗疆圣女…” 杜白苏幽幽叹道:“苗疆圣女啊,若是真地带回苗疆,苗疆各寨定会不遗余力,奋力抢夺,苗疆,要乱了…” 夫人忽然侧过头,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有我在,我看谁敢抢…” 杜白苏尴尬地笑了笑,道:“唉,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这性子,还是这般烈啊…” 夫人一把夺过酒葫芦,倒了倒,却没有倒出一滴酒。 “还有酒吗?” 杜白苏笑道:“你若是还想喝,我现在就可以去买…” 夫人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道:“去哪里买?” 杜白苏一指远方,迎着晚风,陡然喝道:“天地是壶,山川做杯,江河为酒!” 夫人不禁向他望去,脸上带着讥笑,道:“可是最烈的烧刀子?” 杜白苏微微一笑,道:“不,是最柔的竹叶青…” 夫人皱起眉,问道:“为何?” 杜白苏望着淼淼湖水,幽幽道:“细水长流,天长地久,醇香绵软,回味无穷…” 夫人不禁笑道:“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竟然还会喝那最柔的竹叶青,可我还是更爱那霸道浓烈的烧刀子…” 杜白苏“嘿嘿”一笑,道:“其实,这治国便如饮酒…” 夫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道:“哦?你可说来听听…” 杜白苏便扬起手臂,慷慨陈词。 “治国,治人,需以德服人,便如饮那竹叶青,小口啜饮,慢品慢酌,方能收买人心…” 夫人不禁一笑,道:“若是刁民闹事,聚众谋反,你那竹叶青,可还饮得下去?” 杜白苏笑道:“人若是总喝一种酒,也难免会乏味的…” 夫人举起酒葫芦,道:“所以,这个时候,就要饮那最烈的烧刀子,换换口味了?” 杜白苏点点头,道:“没错,可烧刀子实在不宜多饮,会喝醉且不说,主要是会伤身…” 黑夜中,夫人的眼睛猛地闪过两道精光,再无半点混浊迷离之态。 “你是在劝我,对付那些人,要多采用怀柔之法?” 杜白苏道:“怀柔为主,霸道为辅…” “若他们也是一群刁民呢?” 杜白苏冷笑两声,道:“天若是太冷了,便少不得要喝几口烧刀子暖暖身子了…” 夫人忽然站起身,却仍旧有些摇晃,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杜白苏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盯着夫人,月光下,他的眼神中竟隐隐有些哀伤。 “我只希望你能够记住,我们同为苗疆后裔,不应为了一个外人,坏了同胞之谊…” 夫人目光一凛,冷笑道:“我会请他们喝竹叶青的,可若是他们不爱这竹叶青,那我也便少不得要请他们喝烧刀子了…” 杜白苏自夫人手中轻轻地拿过酒葫芦,挂在腰间,一跃身,便已站在湖面之上。 夫人喊道:“你去哪儿?” 杜白苏一扬手,喝道:“天下!” 夫人道:“你不随我回去吗?” 杜白苏微微侧头,道:“我会化作这山川,河流,以身作酒,陪你,如何?” 夫人的脸又红了。 “你走!”夫人大声喊道。 “我当然要走…”杜白苏嘴角轻挑,微微含笑。 月光下,湖面上,一人踏波而行,白衣白剑,飘然若仙。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 杜白苏的声音和着晚风,已经听不大清了。 “相煎何太急…” 夫人望着山川,望着镜湖,望着明月,望着那个已远去的人,喃喃低语…… 第252章 孟婆之死 西域,圣月神教。 西域的深夜,寒冷异常,滴水凝冰。 大厅内阴森寂寥,缄默无声,只余台阶之上的那口大汤锅,热汤滚沸如初,雾气氤氲缭绕,如九霄凌云之上,王母娘娘瑶池西畔,乱花丛生,美辰美景,美不胜收。 众人相互望着,身形却隐在其间,教人看不真切。 孟婆手持汤匙,隔着雾气,望着那人,轻声说道:“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念初,穆念初…”声音透过白雾,传了过来,传到孟婆的耳朵里。 “念初,念初,多么美的名字啊,你可还记得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孟婆喃喃低语道。 那人不说话了,隔了半晌,方才低声地说出一句话。 “是你…” 孟婆轻声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还真地记得,那你可还记得,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寓意为何?” 那人道:“顾念心安,不忘初心…” 孟婆厉声道:“那你如今可做到了?” 那人闻言,没有说话,却忽然冷笑一声,接着轻声叹道:“我的心,早在你五十年前拒绝我的那一刻起,便已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初心…” 孟婆一怔,目光低垂,轻声道:“你果然还是不曾放下…” 那人惨然一笑,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子上去。 “放下,谈何容易,你教我如何放下?” 孟婆望了一眼汤锅,幽幽道:“黎民疾苦,还比不得儿女情长吗?” “我不是黎民吗?”那人道。 孟婆便不说话了。 “若是连我心爱之人都难得到,天下黎民死活,又与我何干?人,不应是先爱自己,再兼爱他人的吗?” 孟婆摇了摇头,道:“我本以为你是悬崖边招摇的一株小草,我伸伸手,便可以将你拉回,不曾想,你早已经成长为一棵根深蒂固的老树,现在,便是我用斧子砍,用锯子锯,你也断然不会回头了…” 那人喟然叹道:“五十年了,太久了,久到我早已忘了自己,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活了…” “此时回头,仍犹未晚…” 那人闻言,微低下头,嘿然一笑,道:“五十年了,星辰变换,日月穿梭,人无再少年,太晚了…” “小姐…” 一名黑衣人悄然来到楚天莹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楚天莹蛾眉紧蹙,面色凝重,良久,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一柄尖刀便向着孟婆,悄无声息地刺了过去。 孟婆大惊失色,欲回杖去挡,哪知那柄尖刀诡异非常,刀尖微微下沉,竟错过汤匙,自下至上,斜撩了上去。 这一招,孟婆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下了,当下心一横,举杖便当头劈了下去,势必要来个鱼死网破。 当那刀还没有刺进孟婆的身体,孟婆的大汤匙也还没有敲烂来人的脑袋,便已有一个人,飞身向前,一脚踢开了来人的刀,一手擎住了孟婆的大汤匙。 “血鹭长老,你这是做什么?” 穆念初挡在孟婆身前,冷眼看着来人,厉声说道。 血鹭长老冷笑道:“你要杀便杀,像你俩那样,卿卿我我,磨磨蹭蹭,要不要我再给你俩摆上茶桌,供上鲜果,你俩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住嘴!” 孟婆见他竟说得如此不堪,当下大怒,抡起大汤匙,便向着血鹭长老砸了过去。 血鹭长老喝道:“来得好!” 说罢,横刀在前,欲跃身去挡。 却已有一人抢先一步,挡在孟婆身前。 大汤匙凌空顿住,孟婆冲着穆念初吼道:“你干什么?!给我滚开!” 穆念初看着孟婆,神态平和,温柔一笑,道:“对付这种人,我来就可以,你在一旁坐着便可…” 孟婆闻言,二话不说,放下大汤匙,便寻了一级石阶,坐在上面,嘴里还嘀咕着:“你若是不能杀了他,我便杀了你…” 穆念初回过头,冲着孟婆笑了笑,道:“放心,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孟婆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血鹭长老神情不悦,厉声喝问道:“你是想要公然反叛楚门吗?” 穆念初冲着远处的楚天莹深施一礼,随即转过身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 血鹭长老听到这话,不怒反笑,笑得阴森邪气,连道:“好好好,今日,我便要教你看一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穆念初闻言,心道不好,忙后退一步。 血鹭长老身子凌空一跃,跃起三四丈,而后便如一只白鹭般,俯冲了下来。 穆念初凝血成刀,眼睛紧紧地盯着血鹭长老,显然是想要硬撼。 谁知,血鹭长老身子降到一半,竟然凭空消失了。 穆念初瞳孔骤缩,只觉身后一阵异动,便听见一道阴森残忍的讥笑声。 “你好啊,穆长老…” 穆念初回身便是一刀,却砍了个空,血鹭长老早已不在那里。 “哈哈哈…哈哈哈…” 空旷的大厅中,便回荡着血鹭长老阴森诡异的笑声。 “鹭影移魂步…” 在场众人无不惊叹失色,竟是久已失传的“鹭影移魂步”,施展此步,血鹭长老身形诡异莫测,再加之,大厅之中本就空旷昏暗,若是隐在黑暗中,更加难以寻到踪迹。 只短短片刻功夫,穆念初的额头上便已沁出细汗。 可血鹭长老似乎并不急于杀死他,反而是与他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会儿忽然闪现在穆念初的身后,冲着他的后背砍上一刀,一会儿又趁其不备,在其大腿之上,划上一刀,偏偏穆念初对其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穆念初气喘吁吁,身上,已多了二十余道伤口,虽都不致命,可这些伤口若不及时处理,血流不止,便是如此,穆念初早晚也会流血而亡。 大厅之中,又响起血鹭长老的大笑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卑鄙下流的声音。 “唉,老子玩累了,我看那边那个小姑娘长得细皮嫩肉,甚是可爱,嘿嘿嘿…” 孟婆闻言,神情剧变,猛地站起身,怒喝道:“尔敢!” 小八苦张大眼睛,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噗…” 是快刀入体声。 “哎呀呀,你个死老太婆,老子还不想杀你,你却偏偏要来送死…” 血鹭长老猛地抽出快刀,一道鲜血便随即飙射而出。 小八苦愣愣地看着孟婆,看着孟婆身上那个仍在不断淌着鲜血的伤口,一动不动,眼神迷茫,似是被吓傻了。 “阿初!!!” 穆念初已踉跄着爬了过来,一把抱住孟婆的身子。 小八苦嘴唇翕动,眼中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那是一种悲伤莫名的神色,她慢慢地伸出手,她也想轻轻地碰一碰孟婆的手,却被穆念初一脚踢开。 “滚!小杂种!都是因为你!我的阿初啊…” 孟婆缓缓地睁开双眼,看了看穆念初,又看了看小八苦,笑了笑,轻声说道:“不可,她还小,我若死去,她便再无人照顾…” 穆念初摇着头,一双昏花的老眼,变得模糊,吼道:“这个小杂种既是你自己捡来的,就要你自己照顾她!” 孟婆看着穆念初,温柔地笑了笑,说道:“其实,你本性不坏…” 穆念初忙说道:“我坏!我都坏到骨子里了!我还等着你亲手来取我的性命呢!” 孟婆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穆念初的脸颊,为他拂去一滴老泪,笑道:“我也想…亲手…取你的性命…可我…已做不到了…” 穆念初紧紧地攥着孟婆伸出的那只手,低着头,低吼道:“你能做到…你能做到…” 眼泪落到孟婆的眼睛里,孟婆不由得眨了眨眼,侧过头,冲着小八苦招了招手。 小八苦早已哭得不能言语,孟婆便微笑着,轻轻地摸了摸小八苦的头,又攥住小八苦的手,喃喃道:“小八苦,你要记住,人生八苦,世人难避,你要活下去,渡世人,从今往后,你便是孟婆…” 小八苦点头。 孟婆便又望着穆念初,轻声说道:“下辈子,找个好时辰,娶了我,我想穿一次嫁衣,坐一次花轿…” 穆念初哽咽道:“好…” 孟婆满足地笑着,看了看小八苦,看了看穆念初,又看了看黑衣教主,眼中带着无尽的感伤与挂怀,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终是,再也没了气息…… 穆念初轻轻地摸了摸孟婆的脸颊,眼中柔情百转,而后脱下自己的长袍,盖在孟婆的身上。 “照顾好她…” 穆念初缓缓地站起身,神情冷漠,看了小八苦一眼,冷声说道。 而后一言不发,走到楚天莹面前。 护卫立刻将穆念初围住,怒目相向。 穆念初冷眼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楚天莹。 楚天莹面无表情,亦在看着他。 “穆某感念楚门,多年不弃之恩,无以为报,本欲献此余生,报效楚门,可是今日,血鹭杀我挚爱,此仇,不可不报…” 穆念初说罢,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深施一礼,转身,向着血鹭长老走去。 自始至终,楚天莹的神色都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在穆念初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转瞬即逝。 血鹭长老看着穆念初走来,脸上泛起得意的笑,说道:“呦,老姘头死了,便要来与我寻仇吗?” 穆念初淡淡道:“血鹭,你杀吾爱,我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定不能饶你…” 血鹭长老闻言,立刻摆出一副令人生厌的神情,道:“呦,我好怕怕呀,穆念初,你也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与我动手,是想与你那老姘头黄泉路上好结伴吗?” 穆念初冷笑着,忽地扯掉衣襟,露出一副干瘦的身躯。 血鹭长老讥笑道:“呦,打不过别人,便要脱衣服,你说你好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老不知羞啊?” 穆念初不看他,也不说话,微眯双眼,似在低声默念着什么。 渐渐地,穆念初的体温越来越高,皮肤也已发红,他周身的空间似乎已变得有些扭曲。 血鹭长老脸上的笑意也已越来越小,终至消失。 他已忍不住大声地吼起来:“血祭大法!你疯了!” 穆念初终于睁开了双眼,冷笑道:“老夫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不过,要是能在死的时候带上你,老夫也就满足了…” 血鹭长老已施展“鹭影移魂步”,来至穆念初身前,欲打断其施法。 穆念初暗中冷笑,反手,却将血鹭长老的双手死死抓住。 血鹭长老一惊,咆哮道:“这不是血祭大法,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穆念初的身体猛然爆发出一团红光,继而转炽,随着一声巨响,消散不见。 大厅之中顿时乱作一团,山摇地陷,飞石爆起。 良久,方才恢复平静。 烟尘之中,便听得一人咳嗽不止,嘴里喃喃骂道:“疯子…疯子…竟然自爆血脉…疯子…” 待烟尘散尽,众人便看见一个人灰头土脸,从乱石丛中爬了出来,正是血鹭长老。 此刻,血鹭长老衣衫尽裂,发鬓松散,蓬头垢面,浑身是血。 “妈的,幸好老子临行前穿上了软猬甲,不然,这一下,还真要了老子的命…” 说罢,血鹭长老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忽然大声笑道:“哈哈哈,穆念初,你费尽心机,要杀了老子,老子却偏不死,哈哈哈…” 而后,他忽然将目光转向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八苦,狠声道:“臭丫头,都是因为你,老子今天定要杀了你…” 小八苦背靠着墙壁,惊恐地望着血鹭长老,手里,握着一把早已折断了的短刀。 第254章 疯子要杀人了 楚天将慢慢地走到李石的面前,步伐缓慢而沉稳,神态轻松而写意。 他的腰间挎着一把长剑,剑身赤红,如血一般的红。 他也依旧穿着那件半红半黑的长袍子,头上戴着那顶森白的高帽子,在这灯火昏暗的大厅之中,愈显阴森。 在他看到李石的那一刹那,脸上神情立刻变为一种因痛苦而呈现的扭曲,目光也变得悲戚而哀婉。 李石目露好奇地看着他,似乎他也从来没有遇见过,更是未曾想到过,在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怪异的人。 “你是何人?” 在他们两个人对峙了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李石终于还是率先开了口,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再继续看着楚天将那张苦兮兮的脸。 楚天将愣愣地看着他,目光又变得呆滞起来,似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你是何人?” 李石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楚天将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先是低下头,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叹气叹得很重,就像是要把全身的哀气,都叹出来一样。 “我是一个要死的人…” 良久,他方才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李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别离的过程,遇见未见的,失去已有的,只是,你这般小的年纪,本不必为此忧愁…” 楚天将怔了怔,道:“看来,对于生与死,你看得很开…” 李石笑了笑,道:“并非我看得开,只是经历的多了,自然也就看淡了…” 楚天将又问道:“那你可曾想到过死亡?” 李石摸着下巴,思忖良久,笑道:“我方才在想,你究竟还是不是一个孩子?” 楚天将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石又细细地打量了他很久,方道:“依我看来,你若不是一个侏儒,便应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可我又想不明白…” 楚天将道:“你想不明白什么?” 李石目光炯炯,道:“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总是纠结于死亡?这不该是你现在应想的东西…” 楚天将持剑而立,叹道:“人早晚会有一死的,人到了垂暮之年,也是早晚都会想到死亡的,早想是想,晚想是想,我只不过,是想早点想明白罢了…” 李石笑道:“对于死亡这种东西,想是想不明白的,也许某一天,你看到一朵鲜花,开了又枯萎,一场春雪,降落又融化,小草复生,枯柳逢春,你就会有一刹那的顿悟,也许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死亡,究竟为何物…” 楚天将闻言,沉默了许久,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可曾想到过死亡?” 听到这话,李石便抬起头,望着大厅之中那一处细小的缝隙,看着雪花飘进,又飘出,说道:“其实这一点我与你很像,我在很小的时候,也曾想到过死亡,那时我天天爬到山顶上,看着朝阳升起,夕阳西下,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可我终究还是想不明白,死亡,究竟为何物?直到后来,我见过越来越多的人,死在我的面前,这些人里,有我的至亲,有我的朋友,也有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爬到山顶上,去看朝阳与夕阳了…” 楚天将喃喃地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李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久,呼出,道:“心会很痛,会很悲伤,可偏偏却又无可奈何,那是一种孤独的无力感,有时会很鄙夷自己,厌弃自己的弱小,咒骂自己的无能为力,可后来,就不会再怨恨自己了…” 楚天将目光熠熠,道:“为何?” 李石笑道:“你若是一只蚂蚁,却偏偏想要去撼动大树,你失败了一次,失败了两次,当你失败了无数次之后,你还会执着于撼动大树吗?” 楚天将急道:“为何不?” 李石微微一笑,道:“你有过失败吗?” 楚天将思索片刻,道:“很少,几乎没有…” 李石叹道:“也许当某一天,你失败过一次,或是失败过很多次,你便会明白,我今日对你所说的话了…” 楚天将摇了摇头,反问道:“可人失败了,若是就此认输,不会显得很没有骨气吗?” 李石苦笑道:“我问你,一个人,被人废去了双手双脚,可他却立志要成为武林第一的剑客,他该如何做?” 楚天将道:“刻苦练剑!” 李石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可他双手已被人废去,如何持剑,如何练剑?” 楚天将没话了,很长时间,才说道:“总会有办法的,他可以练气,成为一名练气师…” 李石道:“可他的志向,却是要做武林第一的大剑客啊,若是改去练气,岂不是背离了他的初衷?背离了他的志向吗?” 楚天将不说话了,他实在是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李石低首俯身,叹道:“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人生,不过就是在人成长的时候,丢弃一些不适合自己的,保住一些适合自己的,又会发现许多自己以前未曾发现的,更加适合自己的,一边行走,一边失去,一边失去,一边拥有,这就是成长,也就是人生啊…” 楚天将忍不住问道:“你可曾失去过?” 李石闻言,便又仰首向天,目光不由得向着石椅之上的黑衣教主斜了斜,叹道:“我失去的,已太多…” 楚天将道:“可曾后悔?” 李石苦笑,道:“悔不当初,可也只能后悔…” 楚天将道:“为何不挽回?” 李石道:“你能让一个已死的人,死而复生吗?” 楚天将低下头,道:“我不能…” 可紧接着,他便像是又想起什么,忙说道:“我记得南荒苗疆有一种门派,能够使人死而复生…” 李石睨着眼,冷冷道:“苗疆赶尸派,可他们的功法,只能复活死人的身躯,将人变成行尸走肉,将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样的复生,也能被称之为复生吗?” 楚天将喃喃道:“的确,人死了,便是死了…” 李石道:“人活着,便是受苦,每天都要努力而痛苦地生存,天地之道,不过如此,人与禽兽,皆为生存,死亡,并不可怕,可既要痛苦地活,有时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 楚天将道:“这样说,我每杀一个人,便是助一个人脱离苦海了?那我岂不是救世主?” 李石眯起双眼,看着楚天将,道:“虽说人生来痛苦,可每个人生存的权利,却是老天赋予他们的,他们若是想活,若是想在这无涯苦海中继续挣扎,那我们便无权干涉,蝼蚁尚且偷生,身为万灵主宰的人,又岂会免俗…” 楚天将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石道:“万物,本就是刍狗…” 楚天将道:“我不甘做刍狗…” 李石道:“是人,又怎会甘心做刍狗?可老天若是想要杀人,弹指之间,便可教一座城池,化为齑粉,区区微弱人力,怎可与昊天争辉?” 楚天将道:“天能杀人,人,也能杀人…” 李石道:“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杀人,人吃人,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人,若是没有做好这种觉悟,那他便是死了,也是毫无价值的…” 楚天将盯着李石,道:“你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有使命的吗?都是有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吗?” 李石点点头,道:“我相信,若无相欠,怎会相见,前生未尽的缘,今生来续,前世未了的情,今世来了,上辈子欠下的债,也要这辈子来偿…” 楚天将道:“你说的,终究只是些小情小爱,我说的,却是这天下大事…” 李石道:“一个人,拥有多大的能力,便要为天做多大的事…” 楚天将道:“你觉得我的能力有多大?” 李石便又眯起眼睛来看他,反问道:“你的使命是什么?” 楚天将笑道:“我只是一个不甘做刍狗的人,仅此而已…” 李石道:“每一个不甘做刍狗的人,最后的下场,都会很惨,会连刍狗都不如…” 楚天将冷笑道:“人,生来痛苦;天,生来寂寥,若是没有一个人,陪天玩一玩,那,天,岂不是会很无趣?” 李石道:“你真地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楚天将抬头望天,道;“所谓生死,不过就是生的想生,死的甘死,仅此而已…” 李石道:“你是一个疯子…” 楚天将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过…” 李石道:“可他们未必懂你…” 楚天将又笑道:“天,既生而寂寥,作为天的对手,我又岂敢贪欢?” 李石摇摇头,苦笑道:“我与疯子,实在是无法交流…” 楚天将冷笑道:“那好,现在,疯子要杀人了…” 第255章 一模一样的招式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大厅中的温度却是越来越高,楚门众人的热情都已被燃起,已被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少年,楚门最强的男人燃起。 楚天将。 楚门中人称他为疯子,他自己也称自己为疯子,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便是“死亡”,可他却总是赐予别人死亡,自己安然无恙。 对于这个楚门的战神,楚门弟子对其唯有臣服与信任,那种信任,甚至于超过对楚天莹的信任,仅次于楚平天。 当楚天将走到李石的面前,楚门弟子屏住呼吸,可随即便谈笑自若,因为他们根本不必紧张,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楚天将从未败过,哪怕敌人再强,他也从未败过。 他总是能够带给别人希望,在楚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间,将楚门拉回,他是楚门的恩人,更是他们所有人的恩人,哪怕他一心只想着死亡,可众人却是绝对不会让他去死的,便是真到了他非死不可的那一天,他们也会冲上前去,挡在他的面前,挡住屠刀、暗箭,一如昔日,他挡在他们的身前,为他们争来生的希望。 “来,让我看一看,当今的青年才俊,有没有没落…”李石一抖大枪,一朵极漂亮的枪花,便闪现出来。 “你会看到的…”楚天将张开右手,血气缭绕,须臾,凝成一杆长枪,枪尖微挑,一朵血色枪花便也呈现在李石眼前,与李石的那朵枪花,一般无二。 李石看着那朵血色枪花,神色间,有些诧异,又像是有些欣喜。 “你会用枪?” 楚天将微微一扬头,神情傲慢地说道:“你会用什么,我就会用什么…” 李石更感诧异,道:“哦?看你为人,并非像是会说大话之人…” 楚天将撇了撇嘴,道:“我从不说大话,因为,我说的话,从来不会做不到…” 李石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道:“事以专精为佳,我倒不会怀疑你手段高明,天赋异禀,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可,武道冗长,如乱川险沟,还是择一而终,方能安然通行啊…” 楚天将大笑三声,高声道:“所以,我才会降临武道,只为让你们知道,你们,终究只是凡人,妄想以凡人之姿,触碰武道之基石,便犹如痴人说梦一般…” 李石的目光渐渐冷下来,他的脸色也已变得阴沉似水,握着大枪的那只手,不由得紧了紧。 “那便让我这个凡人,来领教领教你这天人之姿…” “承让…”楚天将一拱手,大枪横在胸前。 李石冷冷道:“老夫虽是凡人,但念在尚且年长你几岁,便让你先出招,如何?” 楚天将笑道:“不必,你只需出招便可,若是我挡不下,便算我输…” 李石的眉毛微微一蹙,心道:“好狂妄的小子,也好,我先出手,一招便制服了你,也好杀杀你的傲气…” 想到这里,李石也不客气,微微躬身,双足蹬地,枪尖向前,一出手,便用上了“蛟龙出海”,直捣楚天将面门。 这一招,虽简单,实则变化多端,最是诡异。 枪尖直捣面门,只是虚晃一招,随机应变,若是敌人蹲下身子,枪尖便顺势向下刺去,若是敌人向两旁闪开,枪身一荡,便可扫到敌人,若是敌人向后退去,便将大枪掷出,如闪电一般,顷刻之间,便可教敌人命丧枪下。 昔年,李石只用这一招,便教不知多少武林好手死于自己的枪下,今日,李石并不想杀这少年,只为教训他一下,让他心惊胆跳,吓一吓他,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后时节,收敛收敛,便可了。 反观楚天将,暗中轻笑,不退反进,整个人,竟迎着枪尖奔了过去。 李石心头一惊。 ——这是什么打法?不要命了吗? 可他的枪既已刺出,又焉能有收回之理? 因此,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刺去。 可他随即转念一想,这少年,看来绝不会像是无脑拼命之人,他这一招,迎着枪尖,不退反进,莫不是已想好什么反击的法子?专等我上钩? “不好!” 想到这里,李石身子一顿,竟硬生生地将大枪停了下来。 楚天将见状,暗中冷笑,说道:“你的大枪只要再向前递一寸,便可刺到我了,为何又收了回去?不过,既然你不敢刺,那我可要刺了…” 说罢,楚天将猛提大枪,枪尖向前,竟是与李石一模一样的“蛟龙出海”,向着李石的面门,疾速刺来。 李石大惊失色,这“蛟龙出海”一招,虽非他所创,可却是他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完善,方才能有今日之威力,更何况,这一招,他从未传授与人,可这少年,今日竟当着他的面,用出了这一招,这如何能够不教他吃惊? 李石大惊之下,竟忘了要躲避这一招,待他反应过来,枪尖已来到他的眼前,他想要躲避,已是来不及。 楚天将见状,大喝一声,身子猛然停住,枪尖,距离李石的眼睛,只有不到一寸。 楚天将收回大枪,说道:“你真是个怪人,难不成,你是想要学我,也不躲这一枪,可我方才若是再向前一寸,你的眼睛,怕是就要瞎一只了…” 李石闻言,定了定神,疑惑道:“你怎地也会这一招?” 楚天将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你会的,我都会…” 李石笑了笑,不置可否。 ——也许,这只是巧合… 李石想到这里,不由得说道:“小子,你很不错,可方才那一招,你能赢,多半是因为侥幸,我有心让你,这一次,你不会那么幸运了…” 楚天将微微一笑,语气很是轻松般,说道:“哦?是吗?如此,我便静候佳音了…” 李石一摆手中大枪,喝道:“小子,看好了!” 话音刚落,李石大枪平扫,一道新月形的枪刃,脱枪而出,摧枯拉朽一般,裂石断玉,向着楚天将袭去。 这一招,名为“横贯八方”,乃是李石亲手所创,威力之大,足可齐斩百人。 ——这一下,我看你要如何接? 李石冷笑着,看着楚天将,却发现楚天将亦在冷笑着,看着他。 楚天将紧握枪杆,双目熠熠闪光,大喝一声,手中大枪猛地平扫,一道血色月刃,随即脱枪而出。 李石见到这一招,目瞪口呆,险些瘫坐于地,口中喃喃道: “怎…怎么可能…这…这是…这竟然是…我的…横贯八方?!” 第256章 以脚使出的枪 今夜,雪如纸片,不要银子一般,毫无节制地洒下。 今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安眠的夜。 李石拄着大枪,眼中满是惊骇,毕竟,任谁亲眼见到自己辛辛苦苦自创的招式,被别人轻描淡写地施展出来,心中,都不会很好受。 李石,站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可众人,却已能感觉到他的悲伤。 方才,李石一口气使出“枪出如龙”、“断水流今”、“风沙俱灭”这三个招式,与“横贯八方”一样,毫无疑问,这些招式皆是李石自创的,从未传与外人,普天之下,只有李石一个人会用,也只属于李石一个人。 楚天将拄着大枪,站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众人却已能看出他的骄傲。 他的确是值得骄傲的,李石从未将这些招式教与外人,自然更不可能教与楚天将,但楚天将却能完美无缺地用出这些招式,且与李石所用,一般无二,这只能说明,这些招式,皆是楚天将在看过李石施展之后,便用出来的,天赋如此,当教世人悚然。 “你的确是个天才…” 良久,李石方长叹一声,轻声说道。 “能创出这些精妙绝伦且威力巨大的招式,你也的确是个天才…” 楚天将不由得赞叹道。 他很少夸人,能被他称赞的人,也必定是有远超常人的资本。 “你用枪,多久了?”李石问道。 楚天将闻言,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的时间,便是李石与他打斗的时间。 李石不由得动容道:“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未用过枪?” 楚天将点了点头,道:“从未用过…” 李石深吸了一口凉气,轻声说道:“你真地是一个魔鬼…” 楚天将微微一笑,道:“魔鬼吗?我的确是一个魔鬼,与我交战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瘟神,一个只能带给他们死亡与恐惧的瘟神,但其实,瘟神与魔鬼,也并没有相差多少…” 李石道:“你这些年来,都在练什么?” 楚天将摊开双手,道:“我从未练过什么…” 李石皱眉,道:“那你这一身功力…” 楚天将道:“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喜欢去看门中长老练功,他们练什么,我便学什么,且不出三天,我便能将他们打败,而且是用他们最擅长的招式,在那时,我便已能够打败楚门无敌手,待到年纪稍长,有别的门派攻侵我楚门,我在一旁督战,不管是哪家功夫,我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够用出来,且天衣无缝,有时,甚至比他们自己用的还要厉害…” 李石不由得问道:“这其中,可有何奥秘?” 楚天将摸着下巴,说道:“奥秘吗?初时,我不懂,可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阅历逐渐加深,再加上我这些年来,深谙百家武学,最后也算是想明白了…” 李石道:“那是什么?” 楚天将淡淡道:“其实,不管是哪一家武学,究其根源,都有一个基础,类似于磐石一样的东西,便如你这使枪的,不论你招式如何精巧,招与招之间,设计如何巧妙,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便如你用枪,便一定会用手拿一样,说白了,我只是看透了那个磐石,只要你们的招式,不离基础,那我看一眼,便也一定能够用出来…” 李石摸着胡须,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接着,李石忽然抬起头,追问道:“可若是我以脚使枪,你就一定不会了…” 楚天将闻言,微微一愣神,说道:“这…我还从没见过以脚使枪的人…所以我…并不知道…” 李石微笑着,看着楚天将,看了很久,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楚天将又是一愣,道:“哪些?” 李石道:“你的磐石论,那可是相当于你身家性命一样的事…” 楚天将笑道:“这倒无所谓,毕竟,就算我把这些告诉别人,他们也学不来,他们学不会我的法子,我却能学会他们的法子,而且…” 李石见楚天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而且什么?” 楚天将便说道:“而且,你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对手…” 李石道:“我本就是你的对手…” 楚天将摇摇头,神色变得从未有过的认真,道:“不,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打败我的对手,至少,要让我能够感受到你的威胁…” 李石不禁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够让你感受到威胁?” 楚天将淡淡道:“远远不够…” 李石不由得一笑,神情竟变得说不出般的轻松,他伸了伸懒腰,身子立刻就发出一阵爆豆般“噼里啪啦”的响声,一股威压,瞬间便笼罩在楚门众人的心头,便是楚天将,也微微眯起了双眼。 “想不到,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已到了入土的年岁,到头来,竟让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看不起,唉,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楚天将轻拍双手,微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鼓起掌来,连声说道:“好,好,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只有这些实力,快,认真起来,让我看一看,你真正的实力!” 李石猛提大枪,喝道:“好,小子,你看好了…” 楚天将亦提起大枪,喝道:“来!” …… …… 一阵烟尘过后,雪,下得更大了,飘飘扬扬的雪花,扶摇着,自空中盘旋着,迎着一阵风,落了下来,落在众人的头顶上。 众人不禁抬眼望去,雪,已如薄雾一般,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他们,恍若置身荒原。 不知何时,圣月神教大厅的穹顶,已被掀翻了下去,穹顶破开一个洞,黑漆漆,暗黝黝,如野兽的巨口,似要吞噬黑夜。 在那雪幕覆盖之下,一个人,倒在那里,他的头顶,便是那个黑漆的洞口。 他望着那个洞口,那个洞口也在望着他,那个洞口,便像是一个黑洞一般,他所有的记忆,都被那个黑洞吸取,吞噬,所有的骄傲,自尊,都已不复存在。 他能够听见众人隐约的呼喊声,可他却已听不真切,他是故意听不清的,那些,是嘲弄的声音,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的不自知,嘲笑他的过往,嘲笑他所有值得骄傲的一切。 他,败了。 是的,他败了,便犹如一条丧家之犬一般,他只想找到一个洞口,蹲在里面,轻声呜咽,可他现在却又偏偏动不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便如像一条狗一样逃命,也做不到,他不如狗,他简直已不是个东西。 他在痛骂自己,他的脸很红,在发烧,那是一种名为羞愧的东西在作祟,可是,他以前竟从未体验过。 他忽然记起,当年有一个很有名的剑客,一柄长剑,纵横西域,可,还是败在了他的手下,他出言侮辱,那时,那名剑客的脸,也如他此刻这般,火红似霞,后来,那名剑客引颈就戮,不知今日,他是否也有那般勇气。 雪花,落在他的唇上,很凉,他呆呆地望着天,望着那一方洁白,眼前,便又浮现出那一幕。 “真的…是以脚使出的枪…我…学不来…” 他喃喃自语,声音很低,低得,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他终于承认了,他并不是无敌的,他终于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掷于地上,反复蹂躏。 李石收起大枪,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楚天将闭上双眼,他已不想再面对这个人,这个,将他的尊严击碎的男人。 “你要知道,磐石虽坚,可也并非坚不可摧,更非,不可挪移,这世间,有万般招式,万法皆妙,万法归宗,可武道冗长繁复,妙不可言,这其中深意,又岂会是一块小小的磐石,便足能一以概之的?” 楚天将缓缓地睁开双眼,他的眼中,已慢慢燃起希望,恢复神采。 “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打败你…” 李石笑了笑,道:“你很好,若是肯醉心于武道,你打败我的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楚天将已被人扶起,走出大厅。 楚天莹看着李石,眼中,是说不出的异样的神采,良久,她方才冲着李石抱拳禀手,深施一礼,说道:“前辈,打扰了…” 李石望了他们一眼,眼中陡然闪过一道杀机,可随即便消失殆尽,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轻声说道:“我已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这天下,终归还是你们这群小鬼的,我这作古的老头子,又何必还要在你们的面前,摆上一座巍峨高山,让你们无法攀援呢?你们走…” 楚天莹闻言,忙再施一礼,高声说道:“多谢前辈!晚辈!就此告退!” 说罢,转身就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做停留。 待众人散尽,幽暗的大厅之中,便又是一片鬼魅寂静,只有“呜呜”的风声,和雪花落地时的轻响,交相辉映。 李石望着那雪花,望着那天苍穹顶,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牵起小八苦的手,捡起那根大汤匙,亲手交到小八苦的手中,然后,缓慢地,步履艰难地,走上石阶,走到黑衣教主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黑衣教主那张苍老的脸,那头已白如初雪的发,一声轻叹,两行老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良久,李石仰起头,又低下,抽开双腿,坐到黑衣教主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将黑衣教主轻轻地搂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就这样,坐了很久…… 雪花落下,在他与黑衣教主的头顶,已积了厚厚一层。 他双目呆滞,眼望前方,轻声说道:“阿囡,我来晚了……” 第257章 生如朝露 死若寒苔 一声轻呼,半生蹉跎,两世为人,两世做枷,三盏清茶,三斩牵挂,四愿尔安,四怨无缘…… 李石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与黑衣教主是何时相识的呢?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八。 那是一个初雪寂寥的午后,李石初出师门,拜辞恩师,独自闯荡江湖。 江湖险恶,是他的师父亲口告诉他的,可他自入江湖,却颇不以为然。 他先是在一家小酒馆中杀了三个妄想抢他钱袋子的强盗,又在一条山路之上,亲手击毙了十数名自诩名门正派的大侠,他一路行来,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只知饿了吃饭,渴了喝酒,闲时睡觉,忙时杀人。 别人怕他畏他,甚至一度将其当成邪魔歪道,可他从不过多解释,谁想杀他,他便杀谁。 这一路行来,天高路远,他也见到了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路旁野店,山野乡村,十室九空。 他也时常拿出些钱财,周济路旁乞丐,对此,他并不心疼吝惜,因为这些钱财,本就是他抢来的,是从想抢他钱财的人手中抢来的。 他不懂经营,花钱毫无节制,大手大脚,常常一掷千金,也会风餐露宿,为了一块已发馊的馒头,与一只野狗争食。 他活得既阔绰,又落魄,阔绰时像国王,落魄时,连乞丐都不如。 人们对他褒贬不一,有钱的人称他为强盗,因为,他专抢这些人的钱财,没钱的人视他为菩萨,因为,他抢来的钱,大多都给了这些人。 他无怨无悔,像是一名人间散客,又像是孤魂野鬼,诗兴大发时,便乘月高歌,失意落魄时,便抱土而眠。 这一兜兜转转,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在江湖之上,已算小有名气,在别人的印象之中,他时常背着一杆大枪,枪身锈迹斑斑,颜色怪异,像是多年未曾擦拭。 他多了许多仇家,也结交了一些朋友,只是,他的仇家,大多有钱有势,他的朋友,大多如他这般,贫困潦倒,落魄惨极,所以,他过的日子,并不轻松。 每天被仇家追杀,激情跑路,夜晚寻二三老友,秉烛把酒,谈笑而眠。 他活成了一个疯子,活成了一个傻子,他的仇家,见抓不到他的人,便向他的朋友下手,可他的朋友,武艺虽然远不及他,却皆是与他一般,骨气奇高之辈,对于他的行踪,他的朋友们,宁死不说,于是,他便再没有了朋友。 那一天,他屠尽三门,又一天,他再屠五门,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了仇家,可他,也再没有了朋友。 自那之后,他也不再结交朋友,毕竟,他只是一个江湖闲士,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他无法及时地保护朋友,他也不想再失去朋友。 于是,他便一个人喝酒,一个人高歌,一个人说话,他的生活,过得更加落魄,他的内心,也更加荒芜,如一间陈旧的屋子,久无人至,生灰,发霉,破烂不堪。 可他早已全无在乎,他仍是喝酒,抢钱,救济穷人。 可那一战,他实在太过残忍,实在太过血腥,八家门派,上至耄耋老朽,下至半岁孩童,竟无一人生还,血流遍地,染红河水,腥气,数日不散。 他终是为武林正派所不容,这其中,不乏名门大派,他们向来是要教这天下乱一阵,教人们的内心恐惧,当人们开始跪着祈求时,便是他们出场的时机,由此,方能彰显出他们名门大派的光明作风,救死扶伤。 人们给他的外号是“恶鬼”,是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恶鬼,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还是不以为然,毫不在意,便是天下人都不认同他,都鄙夷他,都称他为“恶鬼”,那又能怎样?他还是昔日那个乘酒高歌,放浪不羁的少年,他还是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人们却已变了,大家已开始怕他,不但是富人怕他,穷人也开始怕他,人们已不敢接受他的馈赠,甚至将他给的食物,扔在大街之上,任凭野狗叼去。 那一晚,他一个人,抱着一坛酒,在一处土坡之上,坐了很久,对着月亮,他再一次诗兴大发,他大声地吼叫着,吼叫的,都是一些怀才不遇的古诗,他,流泪了…… 他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不在乎高雅,不在乎礼仪,只在乎喝酒,喝多了,就趴在一旁狂吐,吐完了,便又抱着酒坛狂喝,一边咒骂着,一边哭泣着,高声咒骂时,像个无法无天的魔头,低声哭泣时,像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可那,也只是他以为的一个人,在离他不远处的土坡之上,隔着密密的一丛灌木,无数的人坐在一起,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坛子酒,陪着他,无声地,默默地,一边流着泪,一边喝着酒。 他们都是穷人,都是被他救济过的穷人,而对此,他却全然不知,他们听着他的咒骂,听着他的哭泣,感受着他的悲伤,为他的遭遇,无声哭泣,可那又能怎样呢?他们终究只是穷人,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穷人,他们终究只是一只只在肮脏的泥土里,无奈苟活的蝼蚁,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甚至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又遑论改变他人,他们的胆小懦弱,他们的明哲保身,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年迈父母,为了他们的稚语孩童,他们要活下去,而活下去,有时,便不得不直面残忍,若是他们身无挂碍,他们定会振臂一呼,追随于他,便是前路茫茫,刀山火海,又能如何?舍了这一条命,还有什么可惧的呢? 他们仰头望月,义愤填膺,可种种的豪情,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那是悲哀,那是无奈,那是痛恨…… 第二日,李石在悠悠的暮风中醒来,陪伴他的,只有夕阳,和散落一地的空酒坛。 他忽然笑了,望着那远方的村庄,星星点点,如一块块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疙瘩,却是他心中的疙瘩,人总是有心的,纵使天下再无人认同他,有这些人,便也足够了,他的眼泪,便又流出来了…… 那一年,她十七岁,他二十一岁。 他仍在被人追杀,她却在家种菜,她遇到他时,他衣衫褴褛,她光彩照人,他形如恶鬼,她惊为天人,他浑身是血,她纤尘不染。 他问她要口水喝,她却问他,“你是何人?” 他笑了笑,干裂的嘴唇,便又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 “我叫‘恶鬼’…”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说罢,他转身便走。 她却猛地拽住他的衣袖,说道:“水,屋里有,要你自己走进去取…” 他看了看她,便真地抬脚走进屋去。 那时辰,已是黄昏,那一晚,春宵苦短,却值千金。 他问她,“为何要跟我?”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样子,便如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名为‘恶鬼’,其实,却是菩萨…” 他笑了笑,样子,说不出的难看,“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看错了呢?”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胸口的位置,“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便化为厉鬼,陪你祸乱人间…” 这一句话,使他死心塌地爱上了她,愿意为她活一生。 那之后,他挑水浇园,她纺织做纱,他饮酒高歌,她琴瑟相和,他风姿伟岸,她淑婷婉约,他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地羡慕的一双。 一年之后,她为他诞下一女,那一日,他兴奋已极,抱着女儿,不肯撒手。 她却郁郁寡欢,只因,未能为他生下男孩。 他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抱着她,神情,还是那样的激动,“男儿女儿都一样,女儿便像你,生得婉约秀美,而且,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怀好意地笑着,她却低下了头,羞红了脸。 可是,他们的时间,已不长。 那一夜,武林正派来袭,他一人独挡,她抱着女儿,趁乱冲出,自此,音信皆无。 又过五年,他们于桃花林下相逢。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他二十六岁,他们的女儿已有五岁。 她已是一派教主,他,仍是那个落魄江湖载酒行的穷困侠客。 他们秉烛夜谈,一夜无眠。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他们依旧恩爱如初。 直到…… “教主,属下夜探山洞,获得一本秘笈…” 《血易法典》…… 那是一本邪教秘术,却可让人功力倍增。 他看过此书,建议立刻销毁,绝不可教此等邪书为害人间。 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已是一教之主,为了圣月神教,她别无选择。 自此,她日夜钻研,他看在眼里。 于是,那一晚,他为她摆上一桌酒宴,名为恩爱欢席,她欣然应允。 那一夜,她喝了很多酒,向他诉说着种种不易,艰辛,他听在耳中,胸口,已又隐隐作痛,他从未向她讲述过,自己那一晚,是如何脱险,他已身受重伤,性命不久,坚持五年,只为见她一面。 第二日,他消失了,随他消失的,还有那一本《血易法典》。 她发疯般寻找,却已再无痕迹,他,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他,带着《血易法典》,逃了很远,近年来,他的胸口,痛更加剧,他的寿命,已所剩无几。 那一年,他隐居在紫山城,娶妻生子,从此,再不问世事。 她因爱生恨,一夜之间,头发全白。 又过三年,她二十五岁,他二十九岁。 她寻到他的下落,可她要报复他,狠狠地报复,便如他当初一声不响,绝情离开。 她既要《血易法典》,也要他的命。 她便派女儿来到紫山城李家,三年时间已太久,李石,早已不认得自己的女儿,只觉得她亲切,熟悉,便收养了她。 后来,没过多长时间,李石便死了…… 李石这一生,生如朝露,死若寒苔,背负着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第258章 奇袭楚门 西域,圣月神教。 李石望着穹顶的那个大洞,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小八苦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方才回过神来。 小八苦正用一双澄澈透明的眼,在看着他。 看着这双眼,李石的目光,也不由得变得温柔慈祥起来,像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阿囡,你真地太傻了,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我们这些人的性命,难道,在你的眼中,圣月神教的未来,就真地有那么重要吗?” 李石喃喃自语,语气之间,是掩饰不住的哀伤。 小八苦怀中紧紧地抱着那根大汤匙,语气低怯地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李石仰头向天,道:“现在,我所能想到的,唯有等待…” 小八苦闻言,便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默默等待。 直等到月上柳梢,雪已停了,她方才抱着大汤匙,昏睡了过去…… …… …… 西域,楚门。 李梦龙与盘龙躲在一株老树之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紧张地注视着场中发生的一切。 这群人是在中午时分来的,当时,李梦龙正与楚天至等人吃着午餐,午餐很丰盛,是新打来的一只野鹿,吃的方式倒是很简单,直接在院中架起一丛篝火,将整只鹿剥皮洗净,放在火上炙烤,另有美酒舞姬,一旁相伴。 对于李梦龙与盘龙来说,这实在是一场盛会,可是,在楚门人眼中,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宴会,便如他们每日都要喝酒吃肉一样,再平常不过。 李梦龙坐在一旁,望着火中那只已烤得发黄的鹿,听着油脂滴落在火堆之上,发出那种“哔哔剥剥”的轻响,他的口水,简直都要流下来,流到那只鹿的身上。 恰巧此时,楚天至递过来一坛酒,是上好的烈酒,李梦龙一仰脖,便喝了半坛,酒味辛辣刺鼻,李梦龙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方才平复下来。 众人不禁放声大笑。 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院落,楚天至亲自操刀,为李梦龙割下整整一条后腿,李梦龙捧着那只后腿,顿觉口舌生津,简直想把它一整只生吞下去。 也就是在这时,那群人从天而降,其中有几个人,李梦龙竟还认得,那个背着大刀的,名为归海潮生,那个一身白衣,手握剑柄的老者,名为无剑,他们皆是西域圣月神教的人。 李梦龙久闻圣月神教与楚门不和,两家门派,都要争这西域老大的位置,已明争暗斗多年,只是,李梦龙未曾想到,这圣月神教,今日,竟明目张胆地闯上门来,而且看这架势,似乎并不想要善终。 不但李梦龙未曾想到,便是楚门众人,也未曾想到。 楚天至神色惊惶,楚天莹外出剿灭圣月神教老巢,带走了楚门大部分长老,便是楚天将,也随她一同前往,大哥楚天行,自毗罗城一战重伤,至今不曾痊愈,父亲今日正巧外出,何时归来尚不可知,如今这楚门,只有他与三哥楚天沙,可仅凭他俩,想要对抗圣月神教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圣月神教此行前来,定是早有预谋,万事俱备,只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可如何是好? 盘龙看得出楚天至的难色,本欲上前,与他站在一处,暗中却被李梦龙拖至这老树之下。 李梦龙低声道:“盘龙,你不要忘了,我们来这西域,是为了什么?” 盘龙猛然惊醒,道:“霓欢长老与魏何长老…” 李梦龙俯下身,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圣月神教倾巢来袭,楚门定会全员戒备,许多暗中不世出的老怪物,为了楚门安危,也定会来到这里,助楚门一臂之力,我们本就帮不上什么忙,莫不如趁此机会…” 盘龙点了点头,深思道:“没错,我们来到这楚门,已有几个月,每日里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探查楚门,今日,真乃天赐的机缘,我们快走…” 李梦龙道:“我前几日听楚天至无意间说起,近些年来,楚门抓回来的人,大多被关押在楚门中一处名为‘血炼阁’的地方,我们可以先到那里去看一看…” 盘龙点头,道:“好,可是,梦龙兄,你可知这‘血炼阁’在何处?” 李梦龙仰起头,向后山一努嘴,道:“后山禁地…” …… …… 楚天行拎着大铁椎,缓步自后阁走了出来。 他看了董必平一眼,道:“想不到,你们竟来得这么快…” 董必平冷冷道:“想不到,你逃命的速度,也很快…” 楚天行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眼带笑意,问道:“你们难道没有接到情报,这时候的圣月神教,怕是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了,你们不赶着回去救你们的黑衣教主,却还有心情跑到我楚门来?” 听闻此言,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都瞪起了眼睛,握紧了拳头。 青牙恨声道:“教主深谋远虑,舍身取义,岂是你们这群宵小之辈能够妄加揣度的?” 楚天行笑道:“哦?舍身取义?这么说,你们的那位黑衣教主是不惜一死,也要换取你们攻下我楚门了?” 青牙道:“我们不但要攻破这楚门,还要屠了你这楚门,将你们楚门的男子,抓来做奴,将你们楚门的女子,卖去做娼,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第259章 何为元帅 西域,楚门。 一处幽暗的地穴,一扇残破的柴门,三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全身赤裸,盘膝而坐,闭目凝思,在他们的脚下,是森森白骨,已积了半尺有余,有的白骨,晶莹润泽,有的白骨,已有些发黄,还有的白骨,上面竟还沾染点点血迹。 整个地穴,都是由这数不清的白骨累积而成的,而这三个老者,竟还能稳坐其中,丝毫不受影响。 一股若隐若现的血气,在他们三人中间游走,凝成一团,又散成一片,随着他们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极有韵律。 良久,三人中,那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老者,忽然缓缓地睁开了双眼,眼中两道精光,缓缓消逝,一双泛红的眼,也已渐渐复归清明。 “有人来了…”他向地穴外望了一眼,说道,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已知晓,杀气极重,想必来者不善…”另外两个老者中的一个,缓缓开口说道。 “无妨,还有楚门其他长老在,用不着我们出手…”剩下的那个老者也开口说道。 年龄最长的那名老者忽然轻轻地一摆手,道:“这些人,来头不小,我甚至在其中,闻到了几个熟悉的味道,相必是故人来了…” 坐于最下首的老者忽然怒道:“大哥,要不我去将他们杀了,免得他们扰你我兄弟清修…” “也好,三弟,你要速战速决,我们的功法,已到了紧要关头…” 被称为“三弟”的那人,猛地站起了身,手中抓着一只骷髅头,只微微一用力,便将那只骷髅头抓成了粉末,随风散去。 “大哥,二哥,我去去便回…” …… …… 楚天行望着董必平,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那一锤所致的伤,直到今日,还未痊愈。 他又向董必平的身后望了望,归海潮生,无剑,这两位,在之前的战斗中,他都已见识过,也是丝毫不亚于董必平的强悍存在。 可他这里,只有他与楚天沙,楚天至兄弟三人,另有两位长老,对付一人已是吃力,更不要说,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青牙黑獒二人。 现在最为明智的选择便是弃府逃跑,待到父亲归来,再将他们驱逐出去,可楚门子弟,又岂能临阵脱逃?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战斗,哪怕最后战死,也不愧为楚门子弟。 想到这里,楚天行猛地提起大铁椎,直指董必平,喝道:“来!今日,你的对手,便是我!” 董必平眼带笑意,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的铁锤,道:“好,今日,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 …… 无剑微笑着,看着楚天沙与楚天至,对着一旁站立的归海潮生说道:“这两个小鬼,你先挑一个…” 归海潮生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神情满不在乎,语气颇为不耐烦地说道:“随便…” 说罢,他便一个人扛着大刀,坐在一株老树之下,闭目养神。 无剑看着他走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便转过头对楚天沙与楚天至笑道:“他那人,就那样,虽说平时冷漠了些,其实,心肠还是不错的,很有一番古道热肠,侠义之风,这样,你们俩挑挑,谁想跟我打,剩下的那个人,再去找他打,如何?” 楚天沙与楚天至互相对视一眼,那眼神,便像是在说:“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不是傻子,便是疯子…” 无剑见他们俩半晌未动,一句话也不说,便不由得叹息着,扶着额头,道:“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想要跟我打,不想跟那边那个无趣的榆木疙瘩打,一时间难以抉择,既然这样,那我就给你们个机会,你们两个,打我一个,也免得你们为难,如何?” 楚天沙与楚天至又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打一个,胜算,总算是大些。 因此,这一次,他们的动作倒是出奇地一致,两个人一同点了点头。 无剑见状,喜不自胜,大笑着,看着不远处的归海潮生,喊道:“哎,这你可不能怨我啊,是他们两个非要跟我一个打,可不是我不让给你啊…” 归海潮生将大刀自背上取下,插在面前的青砖里,却是连看都没有看无剑一眼,便像是未曾听到他说话一般。 无剑自讨没趣,白了归海潮生一眼,接着,便又笑嘻嘻地看着楚天沙与楚天至,搓着双手,弓着腰,微笑道:“你们是想一个一个来呀?还是两个人一起来呀?这样,还是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两个人一起来,两个打一个,还能有趣些…” 楚天沙与楚天至再次对视一眼,也不多说废话,俩人提着剑,便向着无剑冲了过来。 无剑兴奋道:“哦?使剑的?我喜欢…” 说罢,他右手缓缓地握住剑柄,微眯双眼。 忽然,一道银光闪过。 楚天沙与楚天至两人便愣在原地,两人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断成两截,掉落在地上。 快,实在是太快了,楚天沙与楚天至两人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剑,更没有看清他是何时出的剑,只觉一道剑光闪过,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手中的剑,便已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而对此,他们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无剑“哈哈”大笑着,挥了挥手中的剑,道:“唉,老了,老了,拔剑出剑的速度,都已慢了不少…” 说罢,他又转过头,看着归海潮生,大声道:“我说,你不来玩玩吗?很好玩的…” 归海潮生仍是一动未动。 无剑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笑道:“你们不必介意,他那人就那样,你不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你说话,你跟他说话,他还是不见得跟你说话,我早就习惯了,你们若是多见他几次,也会习惯的…” 楚天沙与楚天至皆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这人,很强,却不杀他们,而是在,戏弄他们…… 无剑又道:“来啊,来啊,你们一起来,还有什么别的本领吗?我不躲…” 楚天沙与楚天至战栗着,脚下似生了根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无剑微笑着,看着他们,眼神却逐渐变得冰冷。 “既然你们不肯来,那我便来会会你们,你们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无剑扔掉自己的佩剑,自地上拾起一把断剑,森然笑道:“接下来,我要从你们的身上,割下来一块肉,那么,是谁这么幸运呢?”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便已凭空消失,楚天沙的瞳孔骤缩,只觉似有一阵清风拂过,接着,左臂便传来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左臂已被割去一块巴掌大的肉,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楚天至瞪大双眼,神情呆滞,愣愣地看着楚天沙。 此时,无剑的手中已然多了一块生肉,肉尚新鲜,正是方才从楚天沙手臂上割下来的。 无剑将那块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忽然满脸厌恶之色,冷冷道:“渣滓的肉,果然散发着一股腌臜臭气,腥臊难闻,若是扔在大街上,怕是连野狗都不会吃,不过,这股味道,我倒是很喜欢…” 说罢,他将那块肉扔在地上,忽然狞笑道:“那么,接下来,我要割哪里的肉呢?猜一猜…” 一道白影闪过,院中,便又响起楚天沙凄厉的哀嚎声…… …… …… 楚天行紧皱眉头,向着楚天沙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忽然,只觉狂风拂面,董必平的锤子已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携着“呼呼”风声,砸了下来。 楚天行忙回过头来,仓促之下,奋力提起大铁椎格挡,一声沉重的撞击,楚天行紧咬牙关,大铁椎险些脱手而出,向后退了数步,方才站稳。 董必平挥动铁锤,道:“跟我战斗,就专心些,若是再分心,小心性命不保…” 楚天行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对我楚门赶尽杀绝?” 董必平冷冷一笑,道:“身为楚门大少爷,你不觉得你现在问的这句话,很可笑吗?自古以来,杀戮,哪一个不是赶尽杀绝?你楚门既与圣月神教作对,便早该做好这种觉悟…” 楚天行道:“可能和解?” 董必平冷笑道:“当你楚门,亲手杀死我圣月神教的第一个人,在那一刻起,圣月神教与楚门,便已再无和解的可能…” 楚天行急道:“可你圣月神教杀我楚门子弟,亦有不少…” 董必平道:“圣月神教与楚门,手中都沾染着彼此的鲜血,鲜血,自然就要用鲜血来偿还,更何况,这已不是两个门派之间的仇恨,有多少人,圣月神教有多少人,死于你们楚门手下,圣月神教又有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楚门,也是一样,说到底,现在,圣月神教与楚门的战斗,已经不是你我能够掌控逆转的了,杀父之仇,杀子之仇,夺妻之恨,又岂是你我一句休战和解,便能轻易打消的?看一看这周围,那些杀得最卖力,杀得最痛苦,已杀红了眼的,都是门派中,最底层的战士,他们背负着家仇门恨,而现在,身为他们的领导者的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卖力地支持着,为了他们的复仇之路,为了他们已逝去的亲人,为了那些惨死的灵魂能够得以安息超度,杀出一条血路,便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做到,这是我们这些自诩为领袖的人,应该做到的,也是必须要做到的,现在,你可懂了?” 楚天行看着他,便像是在看着一位战场上的将军,一位身先士卒,甘愿死而后已的大元帅,心中,也不由得燃起一股感佩敬仰之情。 “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们为何叫你‘三锤元帅’,你的确是一个元帅,一个称职的元帅…” 董必平仰起头,道:“那么现在,你可愿与我这元帅奋力一战,拼尽全力,我的战士,还在远处等我,我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楚天行以椎擂地,吼道:“董必平,在与我战斗过的人中,我楚天行,唯愿尊你为最强,来!今日,便是我战死在此地,我亦心满意足!” 第260章 不要脸的酒疯子 西域,楚门。 残阳灼烧着大地,白雪洗刷着血迹。 一具具尸体,一个个死不瞑目的人。 发黄打卷的柳叶儿,干枯虬衍的枝条。 一只只即将迁徙到远方的大雁,陌生地注视着这一切,这里,本就不属于它们,它们,又何须留恋。 “三爷爷!” 楚天至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他的眼前站着的,正是那个地穴之中形容枯槁,身材瘦弱,全身赤裸的老者。 三长老望着日光,似是有些不大适应,微眯双眼,四下茫然地张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具死尸身上。 三长老缓步朝那具死尸走去,阴恻恻地笑着,却是一把将死尸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自己的身上。 他回过头,像是有些发愣似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楚天至,迟疑良久,问道:“你是?” 楚天至不住地磕头,大声地喊道:“三爷爷,是我啊,我是至儿啊…” 三长老皱起眉,似在很努力地思索着这个名字,片刻后,他猛然间恍然大悟,抬手一拍额头,道:“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至儿,楚天至…” 楚天至哭诉道:“是我啊,三爷爷…” 三长老不免有些欣喜,笑道:“哎呀,没想到,多年一晃,你都长这么大了,记得我那时抱你,你还总揪着我的胡子玩呢,哈哈哈…” 三长老笑罢,目光忽地一转,便看到躺在一旁的楚天沙,不免疑惑道:“他是?” 听三长老问起,楚天至哭得更加伤心,道:“三爷爷,他是我三哥,楚天沙啊…” 此刻,楚天沙躺在地上,胳膊上,腿上,身上,都是早已凝固的暗红色的血,他乍而抽搐一动,接着,便再也不曾动弹,他的眼睛似乎已要睁不开了,他的意识,似乎已要脱离他的身体,离他远去。 “啊?!” 听到这句话,三长老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 这也难怪,任谁看到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被人打成了这副模样,都会生气,气得想杀人。 三长老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的性子,本就比常人更加火爆。 他一双老迈昏聩的眼,立刻爆发出两团红光,冷冷道:“是谁干的?” 楚天至抬起头,却不说话,只用一双充满怨恨杀意的眼,盯着不远处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是无剑。 此刻,无剑已扔下了那柄沾满鲜血的断剑,拾起了自己的那柄剑,那柄只有剑柄,没有剑身的剑。 无剑正在微笑着,看着三长老。 当三长老转过身,盯着无剑的时候,忽然,两个人的目光皆是一凝,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一丝丝的不可思议…… “你是…无剑?”三长老先开口,他向来是一个急性子的人。 无剑一惊,在这世上,能够认得他的人,屈指可数,他既认得,那他便一定是那人。 “你是…血厄?” 三长老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笑道:“想不到,你竟还活着?” 无剑撇了撇嘴,道:“你这老不死的都还没有死,我又怎能先死?被你笑话?” 三长老虽仍在笑,可他的目光中,却满是怀疑。 “不可能,那日,我与大哥二哥,一同前往那里,我们亲眼见到了你的尸体,我还特意探了探你的鼻息,你的确是已死了…” 无剑冲着他,眨了眨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唉,世事就是这么神奇,你想他死的,他偏不死,你不想他死的,他愣是死了,你以为死了的,他却活了,你认为还活着的,却早已死了…” 血厄低下头,喃喃道:“你以为他死的,他却活了…” 无剑忙道:“行了,我说你就别瞎想了,你我也有几十年未见了,你见到我,就不想拿出点好酒来,咱们喝一个,这也算是久别重逢,是…” 血厄冷声道:“我早就戒酒了…” 无剑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血厄怒道:“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无剑仍在笑,“你说你戒酒?你说你戒饭我都信,可你说你戒酒?哈哈哈…” 血厄闻言,幽幽叹道:“你以为戒酒很简单吗?我倒宁可戒饭…” 无剑忽然不笑了,道:“你真地戒酒了?” 血厄点了点头,神情极为认真严肃。 无剑便知道他没有说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唉,当年那个为了喝一口酒,被师父罚去扫茅厕一年的酒疯子,再也找不到了,可愣是那样,你还是要去偷酒喝,哈哈哈…” 血厄叹道:“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无剑道:“唉,可惜,可惜啊…” 血厄道:“有何可惜?” 无剑说着,便自身后拿出一个酒葫芦,轻轻地打开葫芦盖儿,一股浓郁香醇的酒香,便四溢开来。 “可惜啊,我这三十年的女儿红,本想留着,日后寻到那懂酒之人,与其共享,唉,看来,我这辈子,是寻不到了,罢了,罢了,还是自己喝了,唉…” 无剑说罢,便仰脖喝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喝,喝得很快,看来是一滴也不想留下来。 血厄眼巴巴地望着那个酒葫芦,脸上很快地便漾起一层红晕,喉结不住地上下翻动,他的眼睛四处睃巡,目光在一把长剑之上,停了下来。 无剑喝得正尽兴,毕竟,这三十年的女儿红,可不是在哪都能喝得到的。 可他眉头一皱,隐隐间便觉得有一道风声袭来,他猛地睁开双眼,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一把长剑挟着风雷之声,如流星一般,向他疾射而来。 无剑情急之下,来不及反应,只得将酒葫芦自空中一抛,一个鹞子翻身,整个人,向后退去。 他是堪堪避过这一剑,若是再晚上片刻,他的一条手臂,便会与他道别了。 可那只酒葫芦,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却忽然凌空消失,不知去向。 无剑一转头,便见血厄正捧着那只酒葫芦,喝得正酣,一边喝,一边还腾出一只眼,紧盯着无剑。 无剑一见,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骂道:“他娘的,酒疯子,你还真是个疯子,你不是说你戒酒了吗?戒酒了,还来抢我的酒喝做甚?你要不要脸?你还我女儿红,再不还,老子一剑砍了你,快点儿,你还不还?你还不还?他娘的,你别喝了,你还喝?你再喝?你给老子留点儿,老子才喝了一口,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无剑说着,就欲上来抢。 血厄却施展轻功,左突右闪,上房下梁,嘴却是从来不曾离开过葫芦嘴儿。 眼见一葫芦三十年的女儿红,就要被血厄独吞,而他自己却偏偏没有丝毫办法。 无剑恼羞成怒,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道:“他娘的,你不要脸,你个酒疯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定是将好酒都私藏起来了,留着自己一个人喝,你说,这些年,你得藏了多少好货,你不喝自己的,倒跑来抢我的酒喝,酒疯子!老子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拿出一坛四十年的女儿红赔老子,老子就不走了!他娘的,不要脸,你个不要脸的疯子…” 血厄面色酡红,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忽然吼道:“好酒!” 无剑已没有力气再骂,只得在嘴里嘟囔着,“他娘的,我当然知道是好酒,你赔我酒…” 血厄不理他,一仰脖,又喝了起来。 “你还喝?!” 无剑忍无可忍,霍然起身。 “铛!” 忽然,一道刀鸣声凭空响起,一道血色刀锋,裂石劈山,自下而上,斜劈上去。 无剑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一闪身,便蹿到一旁躲好。 血厄却是毫无防备,自房上栽两栽,晃两晃,险些掉下来。 手中的那只酒葫芦自然是脱手而出。 一道漆黑的人影闪过,一只干枯的手,一把便握住了那只葫芦。 血厄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看着那人,看着那刀,良久,方喃喃道:“这么霸道无匹的刀气,天下间,唯有一人能够施展出来,你是归海潮生?” 归海潮生没有理会他,却是一仰头,将葫芦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将空葫芦扔给无剑,用袖子抹了抹嘴,道:“这么好的酒,怎能少了我?不能教你俩独吞…” 无剑晃了晃酒葫芦,脸上神情,简直比吃了一百只苍蝇还恶心,还难受。 “他娘的,竟然一滴都没有剩…” 血厄一纵身,自房顶上跳下来,疾走几步,来到归海潮生面前,神情激动,面色潮红,嘴唇翕动,却是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归海潮生微笑着,道:“你是血厄?” 血厄默默地点了点头,忽然双膝下跪,泪盈眼眶,语气恭敬,道:“师父…” 想不到,堂堂楚门的三长老,竟然是这个黑袍老者的徒弟,在场众人,无不惊讶。 无剑微笑着,像是早就知道一般,揶揄道:“唉,我说老归,你这徒弟,刚刚可是把我整整一葫芦三十年的女儿红给喝了,一滴不剩啊,你可得教他赔我,他好酒有的是…” 归海潮生漠然地看了无剑一眼,冷冷道:“我也喝了,而且,最后一口,还是我喝的,要不要我也赔你?” 无剑一听这话,冷哼一声,低声道:“哼,你们师徒俩联合起来,欺负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跟你们玩了…” 说罢,他便转向一旁,向着楚天至走去…… 血厄看着归海潮生,老泪纵横,道:“师父,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会与他们混在一起,那一年,我去找你,可你已经…” 归海潮生摆了摆手,制止住他的话,道:“血厄,不必说了,有些事,待有机会,我自会与你解释…” 第261章 昔年的长老 西域,楚门。 大战,一触即发。 一边,是为一统西域拼死一战的圣月神教战士,一边,是誓死扞卫家族荣耀不惜性命的楚门子弟。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不可推却的责任,都有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师父,你真地要灭绝我楚门吗?” 血厄站在一旁,脸色阴沉,低声说道。 归海潮生仰头向天,道:“既食汉禄,永生,当为汉臣…” 血厄轻叹一声,道:“看来,师父是不可能再回头了…” 归海潮生道:“你又何尝不是?” 血厄提高声音,冷冷道:“师父,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把我带进楚门?收我为徒,授我武艺…” 归海潮生叹道:“原来,你还记得…” 血厄恭敬道:“师父大恩,徒儿永世难忘…” 归海潮生叹息着,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起那一段往事。 血厄冷笑道:“徒儿更不曾忘记,当初是谁舍下楚门长老之位,背叛了楚门…” 归海潮生回过头,道:“原来,多年过去,你竟还因此事挂怀…” 血厄语气阴鸷,道:“徒儿不能理解…” 归海潮生道:“有何不解?” 血厄道:“是楚门怠慢师父?” 归海潮生道:“奉为上宾,不曾怠慢…” 血厄道:“是楚门未能许以师父高位?” 归海潮生道:“楚门长老,位已极尊…” 血厄道:“那是楚门对师父包存二心,不够坦诚?” 归海潮生道:“进门伊始,毫无隐瞒,门中绝学,倾囊相授…” 血厄怒道:“那到底是为何?” 归海潮生笑了笑,叹道:“你可见过黑暗?” 血厄疑惑道:“何为黑暗?” 归海潮生眼望苍天,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涣散。 “漆黑无光,暗无天日,连雪的颜色,都已看不到,人命啊,如草芥般,纷纷倒下,倒在地上,便融为了黑暗,那是一种绝对的黑暗,光明,没有一丝能够渗透进去,你见过吗?那种绝对的黑暗…” 血厄愣愣地注视着归海潮生,他忽然觉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是完全陌生的,自己与他相处数十载,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惊醒,原来,自己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窥探过,哪怕分毫…… “不管如何,我都要守护楚门,因为,我是楚门的长老…” 归海潮生注视着他,注视良久,忽然笑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方净土,是决不容别人染指的,很好,我不会强求你,只是,当你有朝一日,忽然发现那片黑暗,我希望,你可以来找我…” 血厄道:“也许,也许当我某一天,仰望星空,发现你口中的那片黑暗,我会去找你,只是,现在,我要为我心中的光明,输死一战,即便,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是我昔日的恩师…” 归海潮生笑了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血厄抽出长剑,道:“师父,请!” 归海潮生拔出大刀,道:“多年未见,不知你武艺有否精进,今日,就让我这个昔日的师父,来检验检验成果…” 说罢,归海潮生忽然注意到血厄手中的长剑,疑惑道:“昔年,我传你血饮霸刀,想不到,多年过去,你倒改用剑了,想必,是将师父多年来教导的苦心扔到一旁,教为师的一片心血,付之东流了…” 血厄以剑拄地,笑道:“师父此言差矣,您老的谆谆教诲,弟子实不敢忘,只是,弟子这个人,实在不愿墨守成规,故而,在师父血饮霸刀的基础上,改刀为剑,威力不减,招式却更加灵活…” 归海潮生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道:“哦?看来,这些年来,你倒着实下了一番苦工,也不枉我悉心教授,也好,今日,就让我来见识见识,你这改刀为剑的血饮霸刀…” 血厄闻言,眼中陡现疯狂之色,阴恻恻地笑道:“好…” 话音刚落,撩剑上挑,一招“银落九天”,一道血色剑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归海潮生飞去。 归海潮生大喝一声,横刀轻击长空,同样的一招“银落九天”,一道血色刀气,缓缓凝成,似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向前飞去,速度比之血厄的那道血色剑气,慢了一倍,可其上附着的血气,比之血厄剑气,更加凝实,几近实体,威力,自然也不可相提并论。 这一点,在归海潮生的血色刀气遇到血厄剑气的时候,表现得尤为明显。 血厄剑气遇到血色刀气,便如积雪遇到烈阳,顷刻消弭。 “徒有其形…” 归海潮生放下大刀,神情间,似乎有些失望。 血厄不以为然,笑道:“师父的血饮霸刀,威力果然不减当年,方才那一击,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哦?” 归海潮生的眼中,又燃起兴趣。 血厄微笑着,忽然,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整个人,也一动不动,可他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更为奇怪的是,他在说话的时候,嘴唇竟然是不动的。 “我的血剑,要搭配极高深的轻功身法,方能发挥到极致…” 归海潮生深凝眼眸,喃喃道:“残影吗?” 这时,血厄的声音便又响起。 “师父,下一剑,我要刺你的左肋…” 话音刚落,归海潮生便觉左肋一阵刺痛,低头来看,不觉一惊,不知何时,自己的左肋竟然已中了一剑,鲜血已染红黑袍,而自己对此,竟然还全然不知。 归海潮生抬眼望去,院中,却哪有半点血厄的身影。 “这身法,看来应是楚门至高轻功身法,‘血影步’,难怪能够无声无息,再加上他那独特诡异的行剑路数,确实有些麻烦…”归海潮生在心中默念。 “师父,下一剑,我要刺你的右肋…” 正在这时,血厄的声音便又响起。 归海潮生闻言,慌忙在右肋处,格刀来挡,可他的血色刀气尚未凝成,自己的右肋便又是一痛,归海潮生知道,自己又中了一剑。 “这…看来,血厄深知,我的血色刀气凝结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这也的确是我的一个弱点…”归海潮生眉头紧蹙,心道。 血厄却忽然站在归海潮生面前,笑道:“如何?师父,弟子,没有给您丢脸…” 归海潮生凝视着他,忽然朗声大笑,道:“你莫不是觉得,这样,就可以赢我?” 血厄闻言,颇为吃惊,道:“哦?这么说,师父还留着手段…” 归海潮生笑道:“我若是只有这点本事,当年,早就该死了一百回了,可每一个想要杀我的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在了我的刀下,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血厄冷笑道:“徒儿实在很想知道…”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又消失不见。 “师父,下一剑,弟子,要取你的头颅…” 一道阴冷的声音,夹杂着无匹的杀意,破空而来。 归海潮生没有理会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似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归海潮生猛地睁开双眼,喝道:“中!”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夹杂着惨叫声,像是破布袋一般,向后飞去,就像是被人抛了出去。 血厄挣扎着半坐,手捂胸口,那里,有一道深可及骨的伤口,他艰难地抬起眼眸,注视着归海潮生,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 归海潮生冷笑着,说道:“可惜啊,可惜,你跟随我,学艺数十载,却还不了解我的手段…” 血厄狞笑着,以手撑地,竟缓缓地站起身,语气虚弱,道:“确实,我确实还不够了解…” 归海潮生眼望着他,却不说话。 “可你,你也还不了解我的手段,哈哈哈…” 血厄冷笑着,忽然以手指天。 归海潮生闻言,目光陡然一凝,神情剧变…… 第262章 血饕大法 西域,楚门。 西域的冬日本该寒冷,可今日却出奇得温暖,久违的阳光,熟悉的泥土芬芳,冬日的暖阳照耀在众人的身上,脸上,本该一片暖意,可此刻,众人的心中唯有寒冷,冷若寒冰,滔天的恨意,杀意,已模糊了众人的眼眸,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每一个人,皆可杀。 归海潮生冷冷地注视着血厄,那一双苍老混浊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唯有不屑与鄙夷。 可现在,当他终于明白血厄的手段时,眼中,便猛地爆发出一团火红似焰的光芒。 “这是” 血厄猖狂大笑,道:“师父,您活了这么久,总不会连这一招都给忘了?” 血厄全身泛红,周遭隐隐有黑气缭绕。 归海潮生怒睁双目,喝道:“你该不会是” “没错,血饕大法” “你,你胆敢” 血厄冷笑两声,道:“师父,事到如今,徒儿有何不敢?” “孽畜,孽畜” 归海潮生连着说了三声“孽畜”,忽地仰天长叹,道:“当初,我就不该” “不该将这血饕大法传与我?哈哈,师父,事到如今,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又有何意义?何况,这血饕大法,您传与徒儿,徒儿没有教其埋没,也算是没有辜负师父您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啊” 归海潮生轻叹一声,道:“你可知,这血饕大法,有何弊端?” 血厄大笑道:“徒儿当然知晓,血饕大法,乃为楚门邪功,初练之时,并无感觉,且极易上手,可是练至五层后,每练一层,每日都需吸食人类血肉,且一旦开始,便永不能停,否则,走火入魔,血脉逆行,全身血液沸腾,爆体而亡。” 归海潮生道:“你既知道,又为何” 血厄阴森笑道:“知道又如何?这世上的许多事,人们也已知道,可人们不还是照样去做,便比如,人人皆知,酒色财气不可沾,可又有几个人能够抵住诱惑?这世上,也不过只有一个柳下惠而已…” 归海潮生叹道:“血饕大法,你已练至几层?” 血厄道:“九层,只差一步,便可圆满…” 归海潮生道:“如此说来,这数十年间,你都在练此邪功?” 血厄道:“师父,您也知道,血饕大法一旦开始,便等于踏上了一条永不可回头的路,我也只有走下去” 归海潮生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未见过楚门的黑暗,可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见过了那片黑暗,非但见过,还融入了那片黑暗,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份子,甘愿助纣为虐…” 血厄笑道:“师父,这世上,本就存在黑暗,黑暗存之于世,合情合理,因为,黑暗危险,神秘,师父,您相信我,倘若有一天,这世上不再有黑暗,人们会发疯,会抓狂,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黑暗,甚至不惜,再创造另一个黑暗…” 归海潮生忽然注视着血厄,目光炯炯,道:“你可曾想过回头?” 血厄笑道:“师父,您莫不是在拿我说笑?回头?我现在若是回头,便只有死路一条…” 归海潮生道:“你可曾有过回头的想法?哪怕只有一瞬间…” 血厄沉吟不语,良久,方道:“师父,这世道,不是为你我这样的人而存在的,这世道,对我们,本就残忍不公,我们若想要活下去,便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多百倍的努力,有时候,甚至要付出鲜血、生命,还有我们最为珍视的东西,这些话,是师父您当年亲口告诉我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奉为真言,身体力行…” 归海潮生闻言,一双眼呆滞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血厄。 “如果为师现在告诉你,这些话,都是错的呢…” 血厄一愣,忽然大笑,道:“便是错的,经过了这些年,我也早已认为它是对的…” 归海潮生摇了摇头,道:“执迷不悟…” 血厄猛地扔掉长剑,扯裂衣襟,吼道:“我已执迷了七十年,便是再执迷几年,便是执迷一辈子,又能如何?” “那我就将你打醒!” 归海潮生一挥大刀,怒声喝道。 …… …… 无剑站在远处,脸上似笑非笑,望了归海潮生与血厄一眼,便回过头,看着脚下的楚天至。 楚天沙失血过多,早已不省人事,楚天至却还在苦苦支撑。 无剑蹲下身子,脸上带着笑,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说道:“你想跟我玩一玩吗?” 楚天至跪在地上,一张惊恐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镇定下来,他甚至微笑着,看着无剑。 无剑好奇地盯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楚天至摇了摇头,轻声道:“我笑你们,笑这楚门,笑这活人,笑这死人…” 无剑“哦”了一声,又问道:“你不笑什么?” 楚天至定定地盯着无剑,眼神深邃,道:“我不笑的是我自己…” 无剑来了兴趣,道:“为何?” 楚天至轻声道:“杀了他们,助我夺得楚门门主之位,我为你们奉上楚门半数家资,如何?” 无剑闻言,不由得笑道:“你口中的‘他们’,都有谁?” 楚天至收回目光,面色阴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兄长,我的妹妹,我的父亲,我的族人…” 无剑只觉一阵凉风袭过,脊背一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良久,方道:“他们,可都是你的骨肉至亲…” 楚天至笑道:“慈不掌兵,况且,我要的,是这整个楚门,为了楚门,为了我的大业,牺牲几个骨肉至亲,又有何不可?” 无剑冷笑道:“我若是说‘不’呢?” 楚天至忽然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道:“你没有理由拒绝…” 无剑笑道:“我这人,散漫惯了,饿了吃肉,渴了喝酒,钱财于我,乃身外之物,所以,你找错人了…” 楚天至猛然瞪大双眼,吼道:“你不干,那他们呢?” 无剑道:“我不干,他们自然也不会干…” 楚天至眯起双眼,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干?” 无剑忽然大笑,笑得洒脱傲慢,道:“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早都已经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人,对于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早已没有了执念,我们现在更想要做的,便是喝酒,吃肉,打架,就是这么简单,生活也本就如此简单,何必为难自己,为难他人…” 楚天至闻言,眼睛忽然一亮,忙道:“那武功秘籍,灵草仙药呢?你们活了一辈子,武功早已止步不前,固步自封,你们既不求钱财,可习武之人,一生所求,不过武道巅峰,你们难道不想突破瓶颈,到达那个高度吗?” 无剑眼望苍天,幽幽一叹,忽然一笑,道:“武道巅峰吗?我们早已没有了执念,便是到达那个高度,看到那里的风景,又能如何?武道,是没有巅峰的,你到达了一个巅峰,就还会有另一个巅峰在等着你,追求武道至高之境,固然无错,可若是心存执念,执迷不悟,便是走火入魔了,入了魔道,此生,便再难回头,到那时,我们怕是连吃肉喝酒,都不会觉得舒坦恣意了…” 楚天至冷冷道:“看来,你们就是一群油盐不进的糟老头子,宁可这辈子穷死,老死,窝囊死,也不愿助我了?” 无剑笑道:“这句话,我倒是很赞同,哈哈哈…” 楚天至冷笑道:“好好好,话已至此,事到如今,我也该让你们瞧一瞧我的手段,让你们见识见识,没有你们,我一个人,是如何夺得这楚门的…” 无剑道:“哦?你还有手段?有手段好,有手段好…” 楚天至拿出一支口哨,极用力地吹了起来,一道道尖锐刺耳的哨声便破空响起。 隔了很久,不远处,亦响起哨声。 哨声由远及近,楚天至的脸上,笑容也已愈来愈盛。 楚天至张开怀抱,仰头向天,狞笑道:“接下来,就让你见识见识,这些年来,我瞒过众人,费尽心力,豢养的‘血丧军’!” 第263章 血丧军 血丧军出,霎时暗无天日,空中乌云密布,黑烟四起,阵阵悲鸣,和着鸟兽惊散声,自西方大地传来。 刹那间,峰摇峦动,湖海失声,楚门内外,一片愁云惨淡之色。 众人停手,驻足观望,便是归海潮生与血厄,董必平与楚天行,亦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西方天空之上,那一片飘忽而来的黑云。 楚天至洋洋自得,哨声不断,一阵黑风刮过,须臾间,楚天至的身边,便多了百余人。 这些人,或许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他们个个衣着破烂,全身焦黑,空洞的眼,目光呆滞,裸露的牙,森白阴寒,干枯的皮肤,紧紧地贴附于骨骼之上,头顶上方,几根枯黄的发,如深秋枯黄的野草一般,随风招摇。 他们举止笨拙,无法言语,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唔唔”的低吼,视力低下,但听觉却异常灵敏,只要稍有动静,他们的头,便会极快速地转向声源处,其形,与传说中的僵尸极为相似,而且,他们貌似只听命于楚天至一人,每个僵尸,皆以楚天至口中的哨声为令,哨声响,僵尸动,哨声毕,僵尸停。 在场众人无不对这群怪物颇感兴趣,皆想要一探究竟,唯独血厄长老大惊失色,望着楚天至,久不能言。 良久,血厄抛下归海潮生,展动身形,来至楚天至面前。 楚天至见到血厄,并不吃惊,似早已料到一般,微笑着,注视着血厄。 血厄语气阴冷,道:“你竟胆敢在楚门炼制此等邪物,屠害生灵,伤天害理,不怕你爹回来,拿你问罪吗?” 楚天至愣愣地注视着血厄,注视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似乎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伤天害理?别人若是说我伤天害理,我绝对不会反驳,可你竟然说我伤天害理?血厄长老,你莫不是忘记了,你所修的‘血饕大法’,比起我这‘血丧军’,论起伤天害理来,可是不遑多让啊…” 血厄怒道:“我身为楚门三长老,有保门护院之责,所修习之‘血饕大法’,皆是为了楚门安危着想,老夫一心为了楚门,便是多杀几个人,又有何妨?” 楚天至闻言,不由得微微笑道:“血厄长老,你修习‘血饕大法’,是为楚门安危,那你又怎知?我炼制这‘血丧军’,就不是为了楚门安危着想呢?近些年来,楚门发展太快,实力又强,早已引起西域其他诸门诸派的大不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楚门虽势大,但力尚孤,这其中,尤以圣月神教为主,圣月神教与我楚门,百余年间,斗争不断,互有输赢,圣月神教,也早已成为我楚门称霸西域的眼中刺,肉中钉,圣月神教与楚门,不能妥协,最终,也只有一方能够一统西域,可圣月神教根基深厚,绝非楚门一朝一夕之间,便可轻易除去的,所以,我私下里炼制这‘血丧军’,就是因为我知道,圣月神教与楚门,早晚会有这一天,而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的‘血丧军’,便可成为一支出其不意的奇兵,一举击溃圣月神教,助我楚门一统西域,奠定根基…” 楚天至慷慨陈词,至情至性,一番话,令人动容。 血厄冷笑着,注视着楚天至,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楚天沙,还有在远处与董必平竭力战斗的楚天行,一张老脸,透露出不屑的神情。 良久,血厄一拍双手,一副事已了然的模样,道:“好,好,没想到,四公子竟有此等觉悟,看来,是我血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如此,四公子,无剑,就交给您了,相信,在您‘血丧军’的手下,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去,是?四公子…” 楚天至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这血厄长老素来支持三哥楚天沙,可谓是楚天沙的心腹,他拿我‘血丧军’去挡无剑,无疑是为了削弱我在楚门的力量,老狐狸,要不是今日无剑老匹夫逼我太甚,我又怎会如此冒失,这么早就亮出我的底牌,可事到如今,话已说出,再想推脱,已然不妥,无论如何,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想到这里,楚天至当下忙向血厄深施一礼,道:“如此,我必当竭尽全力,归海潮生那边,就有劳三长老了…” 归海潮生一挥大手,道:“好!四公子放心…” 说罢,血厄便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归海潮生面前。 场中,便又只剩下楚天至与无剑,两人四目,面面相觑。 无剑似笑非笑,注视着“血丧军”。 “啧啧,这玩意儿,好像已经有一百年未曾见过了,记得上次见,还是你们楚门的血傀老贼,当时他屠了一座城,炼了一城人,惹得武林正道大怒,当时的武林盟主一纸号令,集合天下众派,合力讨伐,那一战,直杀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流血漂橹,据说炼制的‘血丧尸’,力比金刚,皮如金铁,刀枪不入,多亏了当时茅山后人茅一行,用一碗血水,和着血符,又引九天雷火,将那一城的‘血丧尸’烧了个干干净净,火焰直冲霄汉,臭气熏天,那一座城,至今,仍为死地,当真是恐怖如斯啊…” 楚天至的额头上闪过几道黑线,有些结巴地说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无剑一扬眉毛,道:“老夫的见识,岂是你一个后生晚辈可比的?” 楚天至闻言,不由得一笑,默默地自怀中掏出一本古书,书页已有些泛黄,首页上书四个大字——《茅山野史》。 “那个,你是不是在这本书上看到的?” 无剑瞥了一眼,当他看清那本书的时候,眼睛立刻瞪得老大,惊道:“你…你…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楚天至摊了摊手,无奈一笑,道:“这种书,街边书贩子那里有的是,一文钱一本…” 无剑听到这话,便如木石一般,一动不动,良久,忽地爆发出一阵怒吼,“什么?!一文钱一本?!” 楚天至道:“对啊,有时书贩子搞促销,还买一送一呢…” 无剑闻言,立刻别过头去,低声说道:“他娘的,被唬了,那个白胡子老头说这书是茅山秘录,他说见我有缘,便一百两银子卖我了,早知道是烂大街的货,就不给他那么多银子了,唉,亏了,亏了,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要等到何年何日才能再见那桃源盛世啊,人们之间没有欺诈,没有那些鬼域伎俩,只有祥和安宁,一片…” “那个,你在叨咕些什么呢?” “啊…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想说的是,书,不论价格,不论长相,只要它是有价值的,便是一文不值,或是价比千金,都是值得的…” 楚天至已一把将那本《茅山野史》扔到了地上,说道:“可这本书已经过武林之中最最权威的‘书圣’王道末多方查阅验证,其中所载万事万物,皆不存于世,乃所书之人神游虚构,此书实为伪造…” 无剑闻言,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喃喃低语:“他娘的,这次真地亏大了,一定不能教他知道,我是花了一百两银子买的书,不过,嘿嘿,我还有法宝,看我碾压你个小渣渣…” 想到这里,无剑慢吞吞地站起身,脸上神情,便如稳胜的赌徒一般。 “小子,你说那本《茅山野史》乃是时人虚构,老夫我也颇为认同,可老夫这里还有一本《茅山大法》,哈哈哈,你给老夫看看,这本,可是虚构的?” 说罢,无剑自怀中缓缓地取出一本古书,书页映在阳光下,泛着如黄金般闪耀的光泽。 楚天至见状,忙疾趋几步,来至无剑面前,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本书。 “这…这这这…可是…茅山不传之技,《茅山大法》?!” 楚天至一边翻阅着那本书,无剑一边趾高气扬地在旁边叫着,“轻点儿,轻点儿,别翻坏了…”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楚天至在无剑希冀的目光中,轻轻地合上了那本书,接着,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剑一皱眉,问道:“如何?” 楚天至摇了摇头,道:“此书包装精美,调制书浆时,混入了百种鲜花,故而,才有此等异香,且在书页间,洒上研磨好的金粉,才会如此光彩照人,不可否认,此书,收藏价值极佳,可内容,实是胡编乱造…” 无剑闻言,立刻炸毛,骂道:“臭小子,你莫不是羡慕嫉妒我老头子,便故意贬低我的书,你当老夫不识字,这书上所写,皆是茅山道法,一招一式间,衔接得甚是恰当合理,哪里有半点虚构之处?!” 楚天至闻言,不由得暗自鄙夷无剑,说道:“你莫不是活了一辈子,活傻掉了,你见过谁会将自家秘笈写于书上,还到处售卖的?更何况,这书的名字,一看便是假的,谁会取这么弱智的名字,竟然还会有人信…” 无剑道:“可那老头子说我是有缘之人,且这本《茅山大法》,世间仅此一本,绝无二家…” 楚天至道:“那人要了你多少银子?” 无剑伸出一个手指头。 楚天至道:“一百两?” 无剑的手指头轻轻地摇了摇。 “莫不是…一…一千两?!” 无剑收回手指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楚天至再也忍不住,疯狂大笑,道:“一千两!哈哈哈,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傻帽儿!哈哈哈,你说你看起来穷的像鬼,平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怎么买起书来,竟毫不吝啬,简直比那最阔最阔的城主还要阔绰,哈哈哈…” 无剑怒道:“你懂什么?!这是信仰…” 楚天至抹了抹眼角泪水,道:“对对对,信仰,信仰,大抵天下所有的穷酸书生,都如你一样,即使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也要坚持你们那所谓的信仰,你们就是一群穷酸破烂,腐朽不堪到骨子里的傻子…” 无剑闻言,缓缓地拔出剑,冷冷道:“你可以说我是疯子,但不准说我是傻子…” 楚天至道:“又是为了你那所谓的狗屁信仰?” 无剑道:“我的信仰告诉我,你今天会死…” 楚天至冷笑道:“可我的信仰却告诉我,我今天会活!” 说罢,他猛地一吹哨子,一阵尖锐刺耳的哨声乍然响起。 “血丧军”一阵躁动,楚天至一跃而起,站在一具血丧尸的身旁,右臂,轻轻地搭在那具血丧尸的肩膀之上,这具血丧尸是个少女,看得出来,生前定是一位很可爱的少女,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扎着两个可爱的朝天髻,一身艳红的嫁衣,鲜艳夺目,比之其余血丧尸的破烂不堪,她就如一位公主般高贵雍容。 而楚天至对这具血丧尸,也明显地不同于其余的血丧尸,目光转向她时,竟隐隐有百般柔情…… 其余的血丧尸,已呼啸着,向着无剑冲了过去。 而楚天至就这样,将手臂轻轻地搭在那具血丧尸的肩膀上,默默地注视着无剑,注视着血丧尸,注视着远方,注视着夕阳西下,冬雪飘零… 第264章 不死不活 西域,楚门。 晶莹的白雪,纷然而落,天空中却看不到一丝乌云,夕阳澄明的光,透过无边落木的白雪,不知何时,又起了雾,雾中的一切,都如水墨留白一般,惹人遐想,唤人深思。 楚天至就站在这满地莹白的黄昏之中,透过身前微弱的光晕,注视着那一场无声无息的战斗。 战斗,怎会无声无息?刀剑入体,垂死之人的挣扎,都不会是一场无趣的表演,那是一场死亡的盛宴,施虐者的狂欢。 可面前的打斗却着实无趣了些,乏味至极。 利剑划过,没有皮肉裂开的轻响,更没有鲜血飙射而出的畅快,有的,只是一剑一剑,普普通通的一剑,没有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雄浑,更没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华丽,一切,看似都像是已安排好的一样,其实,都是毫无意识的本能。 无剑挥舞着手中的剑,恣意而酣畅,便如他雪夜饮酒,雨中抚琴一般,一剑,便是一支欢畅和谐的舞蹈,一剑,便有一具尸体随之倒下,杀至最后,他甚至已经微微地闭上了双眼,仅用手与剑的触感,便已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杀了人,是的,他杀了人,他这一辈子杀过很多人,多到他已完全记不起,那些人的长相,声音,神态,杀到最后,他已麻木了,他已不知道自己杀的到底是人,还是他自己。 是的,他杀了他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杀死第一个人的那一刻起,他自己,便也已为那人陪葬了,从那之后,他杀的每一个人,他都自觉心安理得,因为,活人杀活人,死人杀死人,他已是一个死人,而死人杀活人,向来是不必被追究的。 可他的确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了,自他杀死第一个人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想不到,今天,在这西北荒原之中,在这漫天飞雪之下,在他已年将入土之际,他竟然又重拾了那一份快感,这实在不能不使他高兴,不使他由衷地感谢这一切。 可有人高兴,便一定会有人悲伤,现在,楚天至的脸色便不得不用悲伤来形容了,甚至是悲愤,看着自己费尽心力培养出的血丧尸,就这样被人像是砍瓜切菜一般,随意地虐杀,楚天至的一张脸,便也如他手下的血丧尸一般,变得毫无血色。 他现在也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一具血丧尸,冲上前去,将无剑那老迈孱弱的身躯,撕成粉碎。 可他终是以一声冷笑代替了一切,一声冷笑,一阵哨音。 血丧尸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双眼忽然爆红,紧接着,便如一群恶鬼一般,发了疯似地向着无剑冲去。 无剑平复下心中浩然动荡的剑气,缓缓地睁开双眼,眼神之中,却更多了一丝玩味儿。 “呦,这是要跟老夫动真格的吗?” 无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忧虑之色,反而是满脸的期待与渴望。 “老夫的剑,不善斩活人,专喜斩死人,似这种不死不活的东西,老夫自然也更想要尝试一下…” 话音刚落,无剑的剑,便已随着他的人,消失在了原地,待到他再出现之时,他的面前,便已倒下了三具血丧尸。 “看来,老夫的剑,并未生锈,斩这种不是人的东西,还是很痛快麻利…” 楚天至在远处注视着他,嘴角上扬,透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谁说你的剑未曾生锈,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剑非但已经生锈,甚至已经变成了一块烂铁,不信,你自己来看一看…” 无剑“哦?”了一声,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却惊奇地发现,先前已倒于他剑下的三具血丧尸,竟然已又站了起来,而且模样看来,反倒更加凶悍。 楚天至笑道:“怎么样?你的剑,是否已然生锈?” 无剑冷笑道:“不过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也是,他们本就是一群死人,既是死人,又岂会再死一次?不过,在这世上,既然有专杀活人的法子,便自然也有专杀死人的法子…” 楚天至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你会杀死人的法子?” 无剑昂头道:“那是当然…” 楚天至闻言,佯做谦恭,拱手作揖,道:“如此,还劳烦请您来演示一番…” 第265章 家乡小曲 无剑森然一笑,手腕轻转,那柄无剑之剑便如一条灵蛇一般,顺着他的手腕,倏然而逝。 无剑朗声道:“你可知,你这血丧尸的弱点?” 楚天至面色冷峻,冷笑着,注视着他,道:“不知。” 无剑道:“你可知木本水源?这世间一切活之物,皆是有源头始因的,若是无了源头,木便会枯,水便会竭…” 楚天至皱起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剑一指面前的血丧尸,道:“人,亦如这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人的源头,便是思想,若是没了思想,人,便与一块枯了的木头,一处干涸的水泽,毫无分别…” 楚天至冷笑道:“人,若是有了自己的思想,天下才会大乱,身为统治者,要想的是如何“愚民”,而不是让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那么,谁又该去秉承统治者的意愿,如此这般,天下岂非会大乱?” 无剑道:“你的治人之法,实属低级…” 楚天至道:“虽然低级,却是最为有效的,说说,你要如何破我的血丧尸?难不成,你要拎着他们的耳朵,告诉他们,要有思想?” 无剑一愣,笑道:“哎,你还别说,这一招,也许还真地有用…” 说罢,他果真揪起一只血丧尸的耳朵,把头靠过去,低声说着什么。 楚天至冷笑着,到最后,甚至都已懒得看他,而是把头转向别处,欣赏起漫天无依的雪花,独此一处的唯美雪景,微微出神。 一柱香的时间已过,雪已下得有些小了,楚天至眼神复归清明,回过神来,转回头去,就看见无剑仍旧站在那具血丧尸的身旁,对着那具血丧尸的耳朵,喋喋不休。 楚天至已有些不耐烦,他本以为无剑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竟还没完没了。 楚天至大喝一声:“我说你还有完没完?!” 无剑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微眯的二目悠悠睁开,俄顷满脸堆笑,道:“完了,完了…” 楚天至一声冷“哼”,自怀中取出一只骨哨,猛然吹响,一道尖锐刺耳的响声,直度云霄。 血丧尸立刻一阵躁动,低吼声不断。 楚天至愈吹愈响,愈吹愈起劲儿,眼神,也变得愈来愈狠厉。 在楚天至的哨声之下,血丧尸终于有所行动,其中一只身材魁梧,长相凶悍的血丧尸,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凶神恶煞一般,向着无剑缓缓走去。 楚天至心中冷笑,这具血丧尸乃是所有血丧尸中,最为强悍凶残的一个,是血丧尸中的将军,其余的血丧尸皆听从他的号令,他若是动,血丧军便动,他若是停,血丧军便停,而楚天至的骨哨控制的,其实也只有这一具血丧尸,可控制住了他,也便等于控制住了千军万马,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军。 可这一次,这位大将军却与以往有些不同,脸上也不再透着一如往日的凶煞模样,反而是一副如绵羊般乖巧可人的样子,简直教人瞠目结舌。 楚天至更是生平头一遭见,那个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血丧将军”去了哪里?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还跪在了无剑的面前,非但跪在他的面前,竟然还已捧起了他的一只脚,在不断地亲吻。 “血丧将军”一跪,其余的血丧尸自然尽皆匍匐。 “这……” 楚天至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整个人感觉像是在梦境中一般,可他却也知道,这并非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已经真实发生在他的面前。 ——为何“血丧将军”会拒绝他的命令,转而对一个陌生人那般亲近,难不成…… 楚天至目光一凛,双眉紧蹙,冷声道:“你究竟对我的‘血丧将军’做了什么?” 无剑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抚摸“血丧将军”的头顶,那样子,看起来便像是在安抚着自己的孩子。 “我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为他唱了一支悠扬的小曲儿…” “小曲儿?”楚天至更加疑惑不解。 “对啊,那是一支我家乡的小曲儿,上至耄耋老叟,下至稚语孩童,都会哼唱…” ——一支小曲儿竟能有这般大的魔力? 楚天至不禁来了兴趣。 “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小曲儿?可否哼来听听?” 无剑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轻声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听…” 楚天至冷笑道:“若是我偏要听呢?” 无剑摊摊手,道:“你若是执意要听,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楚天至喝道:“快快哼来…” 无剑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微眯双眼,神情安逸,半开妙口,一曲悠扬婉转的口哨声便倏然而起,如小荷露尖角,清泉石上流。 楚天至初时心有抵触,至后竟也渐入佳境,不知不觉间,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几欲随之起舞。 就在这时,半空之中,一声威名大喝,振聋发聩,楚天至猛然惊醒,登时醒转,就见自己已然走到无剑面前,手中拿着一柄长剑,意欲自刎。 楚天至惊讶之余,更是好奇,这声大喝,到底是何人发出的? 能一声便将已深陷幻境之中的自己唤醒,足可见,此人的功力绝不比无剑差,甚至,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无剑却是一声冷笑,看起来,对此一点也不见怪,反而还掸掸衣衫,阔步向前,似是要去迎接某位人物。 “老朋友,来便来了,多年未见,何必如此装神弄鬼?” 无剑仰头,向空中望去。 “哈哈哈,你这张烂嘴,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那般惹人厌…” 无剑抬头望去,远处一根树枝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待他再低下头时,一个人便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位老人,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用风烛残年这个词来形容他,真的是一点儿也不为过,他就如雨中落入烂泥里的一朵残花,早已丧失了往日的光泽,剩下的,唯有枯黄与残缺。 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半张嘴,一个耳朵,甚至就连头发,都是一半茂密,一半光秃的,半边身子健壮,半边身子萎缩,那干枯瘦弱的右腿右臂,已如婴儿一般,走路全靠一根拐杖支撑。 可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个废人,却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驻足,只为观看他,更有甚者,竟直接匍匐在地,整张脸,埋在泥土里,不敢与其对视。 楚天至更是在见到这个老人的第一眼起,便已跪在地上,头低得简直是要插进泥里,语气更是毕恭毕敬,道:“见过大长老…” 第266章 云昭峰藏仙洞 冬雪阵阵,飞扬的雪花虽然已小了些,可天色却愈来愈阴沉,浓重的乌云,如铅华墨染的一般,吊在半空中,胁着所有人的咽喉,众人只感到压抑,呼吸困难,甚至有轻微的眩晕感。 站在大长老身旁的几名楚门弟子,霎时脸色苍白,初时还在硬撑,渐渐地,七窍渗出血来,身子摇晃不已,幸得旁边人眼疾手快,几个人合力将其拉出,这才幸免一死。 无剑久久地望着大长老,双眉紧皱,嘴角不自觉地下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这种严肃的表情。 大长老用那仅剩的一只好眼,紧紧地盯着无剑,眼神犀利,便像是一只老鹰,在盯着地上奋命逃窜的猎物。 良久,大长老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嘶哑艰涩,难听至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哼哼,无剑?竟然真地是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此刻,大长老的目光看来已不再锐利,反倒充满了柔和的光采,样子看来,便像是在欣赏着一件稀世珍宝。 无剑闻言,亦朗声大笑,道:“楚老怪,你都还没有死,我又怎肯先你而去,扔下你一对孤儿寡母,教我怎生心忍啊?” 大长老一愣,待到明白过来后,也不生气,只是撇着半边嘴,微微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如以前一样,爱耍贫嘴…” 无剑亦是一笑,道:“唉,你也还是如以前一样,总爱假装正经,我那时就说过你,做人嘛,就是要笑口常开的,这样,人才不会老,不过现在看来,你并没有领悟到这句话的真谛…” 大长老笑道:“我虽没有领悟到,可我现在却看到了,说来也真是奇怪,几十年过去了,你竟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不像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简直如一团皱了的纸,再怎么扯,也扯不平了…” 无剑道:“我这叫驻颜有术,想学吗?想学我可以教你…” 大长老撇了撇嘴,道:“还是算了,我当初要不是相信你那所谓的驻颜术,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无剑的神情立刻变得黯淡下去,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大师兄…” 大长老摆了摆手,脸立刻皱成一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算了,事情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你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计较这些做甚?只是昔日一别数十载,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过得如何?你后来可曾又去过那个地方?” 无剑仰起头,望着远方,久久不语,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已记不清那是何时,我再上云昭峰藏仙洞,可眼中所见,早已物是人非,山门大开,府邸残破,院中那棵千年银杏,亦被连根拔起,师父他老人家,也早已不知去向…” 大长老惊道:“三师弟呢?他一向精心服侍师父,不离师父左右的…” 无剑惨然一笑,道:“师父他老人家都已离去,三师弟又怎会独留?” 大长老神色也已变得黯淡下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上一次回去找师父…” 无剑摆摆手,道:“唉,谁知道呢?早就记不清了,几十年前的事了…” 大长老目光下垂,道:“是啊,几十年前的事了,一晃,都几十年了…” 无剑忽然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大长老,道:“你说,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已经…” 无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长老的神色就立刻一变,怒道:“闭嘴!师父福体安康,神仙体质,岂是你我可以妄谈仙寿的?只是师父这个人,不喜拘束,想来平日里在洞中甚是烦闷,许是带着三师弟云游四海去了,这会儿,怕是早已经回到仙洞之中了…” 无剑立刻抱拳禀手,朝天一躬,道:“师兄所言甚是,师父福寿无疆,万岁无虞…” 大长老便拄着拐杖,不再说话了。 两人目光呆滞,久久不语,沉默久时。 “师兄,多年过去,你这假正经的性子能不能改一改?其实你我都知道,师父多半早已不在人世,虽说师父向来不准我们妄谈生死,可生死自有天定,便是我们不加妄谈,也自有命数安排,又怎会因你我一句话,便能轻易改变…” 大长老闻言,面色阴沉似水,道:“那也不准!” 无剑暗骂了一声“迂腐”,不由得小声嘀咕道:“又不是你瞒着师父下山喝酒的时候了,要不是我为你保密,你的屁股早都要被师父打烂了,切…” 大长老冷声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对我说,酒是甜的,还能增长功力,我会与你一同偷跑下山?结果差点被师父打死…” 无剑拍手笑道:“还是大师兄愚笨好骗,我当时也是这么对三师弟说的,可是人家却没有信我,还劝我不要私自下山,不然教师父知道了,师父定会生气的…” 大长老默默一笑,道:“三师弟为人向来机警聪敏,性情又温和,有容人之量,不然你我师兄弟三人中,师父又怎会单单喜爱三师弟?” 无剑道:“甚至将掌门的位置也一并传与三师弟…” 大长老闻言,神情陡然一变,可也仅仅是转瞬之间,便恢复如常。 “是啊,师父向来最器重三师弟,三师弟也确有掌门之才,无论武功修为,还是人品,比之你我,都要更强上不少…” 无剑睨视着他,道:“那你当初为何要不告而别?” 大长老面色冷峻,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每个人也都有选择如何度过自己一生的权力,我只是选择了一条与你们不同的路…” 无剑闻言,久久不语,忽然长叹一声,道:“即使那是一条背叛师门的路?” 大长老喟然长叹,道:“每个人,在选择一条路的时候,也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无剑道:“你的苦衷是什么?” 大长老道:“你不需要知道…” 无剑笑了笑,道:“我确实不需要知道,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可有一个人当初却很想知道…” 大长老眼中立刻有了神采,忙问道:“那个人是谁?” 无剑笑道:“小师妹…” 大长老闻言,眼中的神采立刻又黯淡下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哦,原来是她…” 无剑疑惑道:“你可听清我说的人是谁?” 大长老点点头,道:“听清了,小师妹…” 无剑道:“你可还记得小师妹?” 大长老又点点头,道:“记得…” 无剑道:“你能否给我描述一下她的长相?” 大长老微笑道:“梳着一头油亮的长发,如瀑布般,一张鹅蛋小脸,两条弯弯的柳叶眉,最让人叫绝的便是她那两只细细的眼睛,一笑起来,简直比月牙还要弯,还要亮…” “可她的那一张嘴却着实不太可爱,长得四四方方的,一口简直可以吞下一头大象…”无剑在一旁附和道。 大长老听到这话,立刻皱起眉,反驳道:“我最喜爱的,却恰恰是她那一张四四方方的海口,女孩子家,长得樱桃小口,是很秀气,可却少了一份英武,一份英姿,女孩子家,还是要多几分干练飒爽,才更教人欢喜,长得柔柔弱弱的,行似西施孱步,动如弱柳扶风,整天都如林妹妹一般,动不动就连娇带喘,一看便教人厌恶,纵使长得天仙之姿,也教人爱不起来了…” 无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当初我们就看出你对小师妹有意,恰巧小师妹对你也有心,可我们极力撮合,你们却一个明白不说,一个假装不懂,大好的姻缘啊,就这样错过了,真是可惜可叹啊…” 大长老轻声说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了,现在翻出来再提做甚?姻缘之事,自有天定,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无剑道:“你可知现在,小师妹在哪里?与何人在一起?” 大长老抬起头,又低下,道:“不知…” 无剑仰头,呼出一口凉气,叹道:“我也不知,只知当日你不告而别,小师妹伤心欲绝,在崖前枯坐了七日后,便与苦追了他七年的三师弟喜结连理,成婚那日,师父广邀佳朋,那日藏仙洞,好不热闹…” 大长老听到这话,面色潮红,身子陡地一颤,喉咙间发出“咯咯”的轻响。 无剑关切道:“大师兄,你没事儿?” 大长老紧咬牙关,苦撑半晌,终于在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我没事…” 第268章 吃肉的和尚 西域,苗疆,通南城。 通南城最大的一家酒楼,在二楼临街最显眼的位置上,两个人面对而坐,桌子上摆着的,是刚刚上齐的佳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在两人的脚边,还整齐地摆放着十数坛陈年佳酿,女儿红,竹叶青,烧刀子,甚至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自家酿制的好酒。 “客官,菜上齐了,您慢用…” 店小二话音刚落,便只觉眼前一晃,桌上的一双筷子凌空而起,瞬间便被一个人准确无误地捏在手里,接着,在店小二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那双手便有如一条灵蛇一般,在各道菜肴之间来回穿梭,神龙见首不见尾。 更让店小二感到吃惊的是,那只手的主人,竟还是一个僧袍加身,剃着光头的和尚。 店小二不觉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坐在一旁的另一位客官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店小二方才回过神儿来,慌张地端起托盘,下楼去了。 整座二楼,便只剩下一个白衣少年,与一个光头和尚。 苗白凤嘴角含笑,默默地看着和尚吃肉,忽然发问:“和尚不是说‘和尚不吃肉,只饮酒的吗?’” 和尚闻言,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又端起酒坛子猛灌了一大口酒,打了个饱嗝,舒了口气,方道:“和尚不吃肉,是说和尚不吃自己亲手杀死的生灵的肉,可现在和尚吃的,却都不是和尚亲手杀死的,和尚没有杀它们,便不负罪,它们的罪孽冤障,当由亲手杀死它们的人来负,和尚没有杀他们,自然不必负它们的业障,所以,和尚可以吃他们的肉…” 苗白凤一愣,大声道:“和尚这是在强词夺理!” 和尚微微一笑,道:“和尚并没有在强词夺理…” 说罢,和尚用筷子夹起一只鸡头,道:“不信你问它,和尚吃了它,它可记恨和尚?可要寻和尚负罪?” 苗白凤道:“你在问一只已死了的鸡?它已死了,又如何开口?如果它真地能开口,现在,说不定还在骂和尚哩…” 和尚闻言,看了看那只鸡头,盯着那只鸡头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一翻手腕,便将那只鸡头扔进了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 和尚一边用力地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现在,就算它真地能说话,也说不出了,要说话,就让它到和尚的肚子里去说话,反正和尚也听不见…” 苗白凤暗暗笑着,从盘子里夹出一只兔子头,道:“鸡头说不出话了,可这只兔子头却似乎想要说一说话…” 和尚一见兔子头,忙吓得闭眼,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的肚子没有那么大,和尚的嘴巴更小,已装下了一只鸡头,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再装不下这一只兔子头了,这只兔子头要说,便让它去说,和尚听着便是…” 苗白凤把那只兔子头在和尚眼前晃了一晃,笑道:“现在,和尚不怕它说话了?” 和尚撇着嘴,道:“一只兔子头在外面说话,总好过一只兔子头和一只鸡头在和尚的肚子里面一起说话,若是兔子头和鸡头说得不和,打了起来,那和尚的肚子岂不是成了战场,万一再把和尚的肚子打破,那和尚可就一命呜呼了…” 苗白凤咂咂嘴,神情鄙夷,道:“我听闻当年佛祖割肉喂鹰,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普渡众生,佛祖身死尚且不避,你身为佛门子弟,怎地还这般怕死啊?” 和尚道:“所以,这世间只能有一个佛祖,我只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饿着肚子的和尚,如果和尚连饭都吃不饱,和尚又拿什么去普渡众生?” 苗白凤道:“强词夺理,你就是一个又懒又馋又笨的和尚,哦,不,你可不笨,你比大多数的和尚都要精明,大多数的和尚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自己心中的佛祖,可以舍弃一切,你倒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舍弃佛祖教给你的一切,甚至是自己心中的信仰也可以舍弃的假和尚,我说的没有错?” 和尚闻言,低下头,沉思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苗白凤也不打扰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吃菜,自斟自饮。 约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和尚终于抬起头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苗白凤,又看了一眼那满桌的丰盛佳肴,忽然展露笑颜,冲着苗白凤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现在,我可以继续吃肉喝酒了吗?” 苗白凤却猛地放下酒杯,道:“不行,你想不明白,我就不让你吃肉喝酒…” 和尚疑惑地抓了抓后脑勺,问道:“你要和尚想明白什么?” 苗白凤阴恻恻地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和尚该想明白什么,不过,你们佛门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缘起缘灭,花开花落,物极必反,祸福相依’,你们佛门还讲究一个‘悟’字,这一切,都要靠和尚自己去悟,如果和尚缘来了,悟到了,那便是和尚的机遇,如果和尚与这一桌子酒肉没有机缘,悟不到,那便是和尚没有机遇,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苗白凤说罢,便不再看和尚,只顾一个人喝起酒来。 和尚垂丧着头,眉头紧皱,一言不发。 时间分秒流逝,和尚依旧是一筹莫展,反观苗白凤,酒至酣处,人已微醺。 和尚不时地看着苗白凤,又不时地望着那一桌酒菜,神情分外落寞。 忽然,和尚大喝一声:“和尚忍不住了!和尚要吃肉了!” 可和尚的肉还没有吃到,和尚手里的筷子却已被苗白凤敲飞了。 苗白凤缓缓地抬起头来,冷笑着,说道:“我说过,和尚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能享用这一桌子的酒肉,和尚现在可是想明白了?” 和尚嗫嚅道:“和尚还没有想明白,可是和尚的肚子还没有饱,和尚还想再吃一块肉,再喝一口酒…” 苗白凤道:“和尚想不明白,便不能吃肉,喝酒…” 和尚的头便又低下去,可一道狠厉的声音却隐约传了出来。 “虽然和尚还没有想明白,可是和尚却想要强吃上一块肉,强喝上一口酒…” 苗白凤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和尚可以试一试,试一试是和尚的光头硬,还是我的剑硬,亦或是这家酒楼伙计的拳头硬…” 和尚不说话了,头便低得更深了。 良久,和尚忽然笑道:“和尚想明白了…” 苗白凤放下酒杯,道:“哦?和尚快说来听听…” 和尚诡恻一笑,道:“要和尚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要先跟和尚喝酒…” 苗白凤面色一沉,道:“和尚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和尚道:“是。” 苗白凤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你可以不说,反正这酒,我还是照喝不误…” 和尚也是一笑,道:“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可有些话,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听得到的,错过了这一村,可就没这店了…” 苗白凤浅酌一口,叹道:“这酒啊,是越放越香,好酒,不怕放…” 和尚也轻叹一声,道:“和尚这话啊,也是越放越有味儿,大不了就烂在和尚的肚子里…” 苗白凤闻言,又喝了一口酒。 和尚现在反倒变得不着急,索性半躺在地上,手支着头,看起街边美景来。 “什么时候你想听了,准备好一坛子美酒,什么时候和尚就起来告诉你…” 可和尚越是不急,苗白凤便越是焦急。 毕竟,好奇,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又最难以隐藏与掩饰的东西,是人的本能与天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苗白凤的酒喝得也愈来愈快,一杯接着一杯,而且酒喝得也愈来愈痛苦,喝得一点也不畅快,反倒有种受罪的感觉。 和尚心大,虽眼不见酒菜佳肴,鼻中却可闻得到,可和尚竟在这美味流连间,熟睡了过去,甚至还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声。 苗白凤本就心烦意燥,此刻,见和尚不理会他,兀自昏睡,心中顿时莫名火大,直接掀开一坛子酒,扔到和尚面前,道:“和尚!快起来!我想听了!” 第269章 紫色图案 和尚其实并未睡熟,和尚只是在装睡,一双眼睛微眯着,一只耳朵偷听着苗白凤的动静。 所以,当那坛子酒抛到和尚的面前时,和尚一个鲤鱼打挺,便坐直了身子,且还稳稳地接住了那坛子酒,而且坛子里的酒,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苗白凤不怀好气地说道:“酒,我已经给了你,现在,你总该可以告诉我了?” 和尚吃肉吃得很快,喝酒喝得更快,几乎是苗白凤话说完的一刹那,和尚手中的酒坛子,便已空了一半。 另一半,和尚还不想喝,所以,和尚放下酒坛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一脸疑惑地问道:“和尚要告诉你什么?” 苗白凤怒道:“告诉我,和尚悟到了什么?” 和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什么都没有悟到…” 苗白凤闻言,霍然起身,喝道:“和尚方才不是还说和尚想明白了吗?” 和尚一笑,道:“和尚没有骗你,和尚方才的确是想明白了,和尚每天想明白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几乎每隔一柱香的时间,和尚便会想明白一件事…” 苗白凤道:“那和尚方才想明白的是一件什么事?” 和尚歪着头,思索了很久,道:“现在距离方才,已经又过了三炷香的时间,所以,三炷香前和尚想明白的事情,和尚现在已经忘记了…” 苗白凤面色一沉,冷笑道:“和尚这是在耍我?” 和尚忙摆摆手,道:“和尚什么都敢干,却唯独不敢耍人…” 苗白凤问道:“哦?为何?” 和尚道:“耍人,若是被耍的人明白过来,他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去报复耍他的那个人,明里暗里都用上手段,耍人的人一定斗不过被耍的人,若是耍人的人心机深重,将被耍的人耍得团团转,被耍的人周围的人看不下去,就会联合被耍的人一起报复耍人的人,到那时,耍人的人会死得更惨,和尚不想死,和尚还想活,还想填饱肚子,所以,和尚从来不敢耍人…” 苗白凤闻言,不由得冷笑道:“和尚不敢耍人,那和尚可敢杀人?” 和尚又低下头,沉思良久,忽然猛地抬起头,目光凛然,道:“和尚不敢耍人,和尚敢杀人…” 苗白凤便又笑道:“出家人不可杀生…” 和尚也笑道:“出家人不可杀生,和尚却可杀生…” 苗白凤道:“和尚为何可杀生?” 和尚道:“出家人不杀生,是怕死后入地狱,可和尚不怕入地狱,正所谓,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苗白凤道:“你不但是一个假和尚,还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假和尚…” 和尚笑道:“和尚从不强词夺理,和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发自和尚肺腑的,字字珠玑…” 苗白凤一指桌上的酒菜,道:“来,来吃肉…” 和尚闻言,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坐回到椅子上,刚刚夹起一块肉,忽然又放下。 苗白凤不解,问道:“和尚不吃肉了?” 和尚颓丧着脸,道:“和尚不敢吃肉了,和尚还没有想明白,和尚怕一会儿想不明白便又要被赶到桌子底下去…” 苗白凤不禁一笑,道:“和尚这一次可以放心,和尚可以放心地吃肉,不会再有人赶和尚下去了…” 和尚道:“真的?” 苗白凤点点头,自己先夹起了一块肉。 和尚见状,面色一喜,也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刚要送进嘴里,苗白凤忽然又开口了。 和尚吓得一哆嗦,夹中的肉便又掉落在盘子里。 和尚呆呆地看着苗白凤,又呆呆地看着那盘肉,神情颇为无奈落寞。 苗白凤却微笑着,将那块肉夹到和尚的碗里,轻声说道:“我对和尚如何?” 和尚嗫嚅着说道:“你对和尚很好,请和尚吃肉,又请和尚喝酒,就是总爱问和尚答不出的问题…” 苗白凤道:“你可知,我为何对和尚这么好?” 和尚又把头低下了,这一次几乎要贴在桌面上,小声道:“因为和尚知道,你喜欢和尚,和尚还知道,越是有钱的人,癖好越奇怪,可和尚真地不能满足你,出家人是要戒色的…” 苗白凤闻言,险些骂出声,只觉全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掉了一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妈的…我不是叫你跟我…那个…我是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和尚一愣,道:“杀人?杀谁?” 苗白凤道:“和尚杀人可有规矩?” 和尚道:“和尚杀人没有规矩,只要能够吃得饱肉,喝得饱酒,和尚就可以杀人…” 苗白凤道:“和尚杀人可要收钱?” 和尚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和尚不要钱财,和尚只要能够吃得饱…” 苗白凤道:“若是我教和尚杀的人不好杀,和尚会怎么办?” 和尚道:“在和尚的眼里,饭,只有两种,能吃与如何吃,酒,也只有两种,能喝与如何喝,人,自然也是只有两种,能杀与如何杀…” 苗白凤喝道:“好,现在,我教和尚顿顿吃得饱肉,喝得饱酒,我只教和尚去杀一个人…” 和尚一笑,道:“和尚不杀人…” 苗白凤一愣,道:“和尚刚才不是还说,在和尚的眼中,只有两种人,能杀的人,与如何杀的人…” 和尚道:“在和尚的眼中,人,的确是只有这两种,可现在,和尚能杀却不杀,知道如何杀却不想如何去杀…” 苗白凤急道:“为何?” 和尚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不可杀生,和尚也是出家人,所以,和尚,不杀生…” 苗白凤冷笑道:“你也算是出家人,吃肉喝酒杀人的出家人?” 和尚道:“和尚现在只吃肉喝酒,不杀人…” 苗白凤阴恻一笑,道:“上个月十五号,通南寨瓦家堡三百多口人,一夜之间,死于非命,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 和尚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道:“和尚不知…” 苗白凤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跟我装糊涂?魔僧‘圆灭’…” 和尚不觉一愣,又是一笑,道:“和尚自觉已掩饰得极好,你又是如何认得出和尚的?” 苗白凤道:“在我的面前,任何的伪装都是形同虚设,况且,在这天下,想再找到第二个与你一样的和尚,怕是也很难了…” 圆灭笑道:“唉,是和尚失算了,不该在苗疆少主的面前故弄玄虚,和尚丢人了…” 苗白凤道:“魔僧圆灭的大名响彻西域,不知你千里迢迢,来到我苗疆,所为何事?难道仅仅是为屠了瓦家堡吗?” 圆灭道:“当然不是,和尚此来,自有和尚的打算,可是和尚的打算还不想与人说…” 苗白凤道:“连我也不能说吗?” 圆灭道:“不能…” 苗白凤道:“若是我能帮你完成那个目的呢?” 圆灭道:“不知少主说的是什么?和尚听不懂…” 苗白凤不由得冷笑,轻轻地掀起衣袖,一块紫色的图案便暴露于空气之中。 圆灭一见那个图案,顿时惊得站起,喝道:“原来你也是…” 第270章 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 南荒,苗疆。 苗白凤缓缓地将衣袖拉下,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圆灭坐下。 圆灭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眼神发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道佳肴,不知在想些什么。 苗白凤默默地端起一杯酒,递给圆灭。 圆灭呆呆地转过头,盯着苗白凤,看了许久,忽然猛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神情无比谦恭,接下那杯酒,高举过头,一饮而尽。 苗白凤一手抬着圆灭的手臂,将他轻轻地拉起,按他坐在椅子上,接着洒然大笑,笑声直震屋瓦,将横梁上的灰尘都震下不少。 圆灭似乎仍未反应过来,低着头,不发一语,只是不时地偷觑苗白凤。 苗白凤又饮一杯,重重地放下酒杯,神情有些不耐烦,道:“想问什么就问…” 圆灭尴尬地搓搓手,“嘿嘿”笑着,拿起筷子,夹出一块肥肉,扔进嘴里,又猛灌了一大口酒,笑道:“那个…凤哥…” 听到这话,苗白凤刚入喉的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涕泪横流。 苗白凤伸出手,道:“别别,您可大着我好几轮呢,叫我哥,我怕夭寿…” 圆灭谄笑着,给苗白凤端了一杯酒,道:“受得起,受得起,您也知道,在咱们教中,实力为尊,便是您让我叫您一声爷,我也该叫…” 苗白凤自觉好笑,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单手接过了那杯酒,细细呷着,问道:“你来了多长时间?” 圆灭道:“您是问我入教多长时间了?” 苗白凤轻轻点头。 圆灭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方道:“大概一个月…” 苗白凤“哦”了一声,道:“教中以实力和资历为尊,不看年龄,不分性别,入教之人只以教主一人为尊,其余之人,不分等级,皆以师兄弟相称,我早你几年入教,所以,叫你一声‘师弟’也不为过…” 圆灭忙点头道:“不为过,不为过…” 苗白凤接着说道:“教主规定,新入教之人,需听从教中师兄指令,训话,当然,如有不服,可向师兄讨教,讨教时,死伤勿论,如若战胜师兄,即可取而代之,若是战败,当由师兄亲手割下其头颅,做成酒壶,饮酒三日,以警示后来人,不尊长序的下场代价,现在,按照教规,你可以向我讨教一次…” 苗白凤说罢,将酒杯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 这也是教中规定应战的一种方式,将酒杯倒扣桌面,意为不死不休,无怨无悔。 圆灭一见,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师兄,您吓煞师弟了,您便是再借师弟我几百个胆子,师弟我也不敢不自量力,向您出手啊,快快收起酒杯…” 苗白凤正襟危坐,语气平淡,道:“这是你的自由和权利,人这一生之中,能够自己选择的次数并不多,能够获取自由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你该当珍惜…” 圆灭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说道:“师弟不敢,师弟不敢…” 苗白凤摇了摇头,一边缓缓地将酒杯掀起,一边自言自语道:“给你机会,你却不知珍惜,当你失去以后,你才会后悔莫及,人啊,当真是卑贱的东西…” 圆灭笑嘻嘻地站起身,一边拿起酒壶,为苗白凤斟酒,一边笑道:“师兄说得是,我就是个下流卑贱的胚子,我就是个渣滓,全天下都没有比我更贱更不是东西的东西了,来,师兄,您喝酒…” 苗白凤默默地注视着他,忽然展露笑颜,道:“你还真是个下贱胚子,在全天下的下贱胚子中,你若是认第三,便没人敢认第二…” 圆灭摸了摸自己光亮的大脑袋,好奇问道:“那天下敢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的第一下贱的胚子是谁?” 苗白凤闻言,微微地仰起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眼中无限神往,像是想起了一件极为开心的事情,良久,方幽幽说道:“以后你自然会遇到他的,因为贱人貌似总是喜欢跟贱人相遇…” 圆灭点点头,怯怯问道:“师兄,那个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是您的朋友?” 苗白凤不由得白了他一眼,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再说,他若是我的朋友,那我岂非也成了贱人,毕竟,只有贱人,才可能会遇到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才能成为天下第一下贱胚子的朋友…” 圆灭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师兄说得对…” 就在这时,楼下街边忽然猛地刮起一阵旋风,风中似乎夹杂着某人的声音。 “朋友,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已随着一片黄叶倏然落下。 但见此人,一袭红袍加身,面目俊朗,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腮红耳阔,白净的面皮,额间隐隐有一道金线缠绕,端的是生得富贵,长相风流。 便是圆灭这样的大和尚见到此人,都微微晃神,深感汗颜,顿觉自己不配活于世间,与这样的妙人相比,自己简直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苗白凤一见到此人,神色也立马一变,变得说不出的不自然。 圆灭就坐在苗白凤身边,早已觉察出苗白凤的变化,低声问道:“师兄,你认得此人?” 苗白凤没有看圆灭,一双眼睛,仍旧紧紧地盯着来人,道:“不认得…” 这三个字,简直是从苗白凤的牙缝间挤出来的。 圆灭不禁更加好奇,心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教苗白凤有如此反应?” 想到这里,圆灭不由得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刚要开口询问,苗白凤坐在后面,却先开口说道:“他就是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个人…” 圆灭不禁一愣,疑惑道:“他莫非就是师兄口中的那个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 这一次,苗白凤还没有开口回答,来人却先冲着苗白凤,微笑着说道:“朋友,你为何要与别人这样介绍你的朋友?” 第271章 贱人当如是 南荒,苗疆,通南寨。 一座不大的酒楼,一层还算宽敞的二楼,此刻,酒楼之上,正站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 坐着的那个人神情明显不悦,只顾低头喝酒,连眼皮都不向上轻抬一下。 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光头和尚,一个是华衣锦裳、丰神俊朗的谦谦公子,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不论怎么看起来,都很不搭。 光头和尚圆灭一会儿看看红衣男子,一会儿看看苗白凤,一颗发亮的大脑袋转来转去,反射出不同的光晕。 苗白凤眉头越皱越紧,忽然猛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喝道:“别转了,晃得我眼晕…” 圆灭听到这话,果然不再转了,却道:“师兄,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苗白凤没好气儿地说道:“我又不是聋子,我当然听得见…” 圆灭又道:“可师兄方才也说过,这人是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师兄还说过,是绝对不会与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成为朋友的,因为那样的话,师兄也就成了贱人,师兄还说过…” “闭嘴!” 苗白凤怒喝道:“我是不是还说过,贱人总是喜欢与贱人相遇,今天我之所以能够遇见他,完全是因为有你这个贱人在,才给我招来了另一个贱人…” 圆灭忙回道:“师兄说的是,我是贱人,才给师兄招来了贱人…” “可…”圆灭话头一转,便又接着说道:“这人的确是师兄的朋友,不,是师兄您的确是这人的朋友,是天下第一下贱胚子的朋友?” 苗白凤瞪着圆灭,在红衣男子的面前,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得低下头,像是认输了一般,说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他的朋友,是天下第一下贱胚子的朋友,我就是个贱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贱人…” 圆灭大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苗白凤,似乎不敢相信刚才那番话是苗白凤亲口说出来的。 红衣男子对此却是微微一笑,迈步来至苗白凤对面,坐下,捧起一坛子酒,说道:“难道让你承认是我的朋友,对你来说,就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吗?” 苗白凤冷笑着,也从地上捡起一坛子酒,与红衣男子手中的酒坛对撞了一下,接着一饮而尽,扔下酒坛,用衣袖揩揩嘴,大喝道:“师兄,别来无恙…” 被称作“师兄”的红衣男子面容不改,只是嘴角轻挑,似笑非笑,一扬手中酒坛,轻声道:“师弟,别来无恙…” 说罢,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圆灭自恃酒量甚大,可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喝酒的,这简直不是在喝酒,倒是跟饮驴饮马差不多。 苗白凤与红衣男子,两人就这样,互相对饮了几坛酒,到最后,两人都已醉得趴在桌子上,连腰都直不起来。 圆灭呆呆地看着他们二人,呆呆地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七八个空空的酒坛,不由得惊叹道:“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 苗白凤一翻身,滚落在地上,想要站起身来,可他的身子实在是已经用不上一点力气,简直如一滩烂泥一样,挣扎了半晌,无功而返,最后索性躺在地上,支支吾吾,口齿不清,笑道:“什么大丈夫当如是…是贱人当如是!贱人当如是!” 圆灭闻言,只得在一旁讪笑道:“是是是,师兄说得是,是贱人当如是,贱人当如是…” 红衣男子的身子已在摇晃,可他却仍在硬撑着,以手支头,甚至还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不远处的一个尚未开封的酒坛,可惜总是抓空。 圆灭大和尚见他每每徒劳无功,不由得心生不忍,遂伸手将酒坛拿过来,递给红衣男子,不成想红衣男子不谢反怒,一把打开圆灭的手,这一次,他出手倒迅疾准确得很,圆灭猝不及防,酒坛脱手,眼看就要落地,摔得粉碎,红衣男子却一把接住了酒坛,放在自己面前,仰头又是猛灌了一大口。 圆灭大和尚心道:“此人的性情倒真是古怪得很,估计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喜别人帮助,看来我以后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想到这里,圆灭便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去看仍趴在地上的苗白凤,却见苗白凤不知何时也已抓到一个酒坛,正在兀自狂饮,脸上洋溢着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满足,喝到酣处,甚至还举坛向红衣男子遥遥一探,示意干杯。 红衣男子兀自饮酒,也不理苗白凤,可两人却喝得极有默契,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坛,我一坛,不大一会儿,就把面前的几坛子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圆灭已经不再是坐着看他们喝酒,而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甚至还涌起了一股热血,也想像他们一样,与他们举坛对饮,可他却又实在是没有那份勇气,只得孤单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一边渴望,一边嗟叹。 酒已经喝光了,可两人的热情却依旧高涨,红衣男子终于抓到了一个酒坛,虽然已是空的,苗白凤也终于挣扎着站起了身子,虽然身子几乎是完全靠在椅子上的,可他们总归是做到了,做到了他们先前一直想做,却又没能做成的事。 红衣男子晃了晃空酒坛,突然一指圆灭,道:“喂,光头和尚,你去再给我拿几坛子酒,要上好的烧刀子,我只喝烧刀子…” 圆灭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在红衣男子如刀锋般的目光中,回过神来,满口应承道:“是,是,您稍等…” “喂,和尚,给我也多拿几坛子酒,要上好的竹叶青,我只喝竹叶青…” 圆灭刚要转身去取酒,便听见苗白凤的呼喊声,便又回过身来,恭恭敬敬地点头答道:“是,是,师兄,您放心,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 红衣男子和苗白凤喝酒的速度快,圆灭取酒的速度也不慢,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圆灭便拎着七坛子酒跑了上来,三坛烧刀子,三坛竹叶青,还有一坛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酒,是要留给他自己喝的。 第272章 生转息法 夜凉如水,长街夜色阑珊,鲜有行人,只有打更人打着千年如一的旋律,说着千年如一的话语,似在提醒着千年如一的百姓,重复着千年如一的日子,千年如一的枯燥,千年如一的繁衍,千年如一的生生不息,千年如一的轮回生转。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起凉风,卷起万千枯叶,随风去,入寻常百姓人家,带入梦,忆往昔,酒醉故人归,风雪明月夜,二十四桥风候,倚桥栏独立,笑看湖心灯火,岸边杨柳,卿卿我我,落落依依,待记起,沙场功业,谢却高擎厚禄,黄金万两,封侯拜相,倒不如,解甲归田,竹林养马,笑傲此生后世,江湖难相见。 苗白凤微唇轻启,趁着酒性,浅斟低唱,唱罢,再掀一坛酒,对月独饮,好生畅快。 红衣男子手打节拍,随声附和,唱的竟是他最爱的曲子,唱罢,也掀一坛酒,对街畅饮,街柳落叶,皆是他的酒友。 圆灭不会唱曲,可他所幸还会喝酒,也还有些酒量,便只靠窗倚坐,手捧酒坛,也不知该与谁饮,更不知该为谁饮,索性大笑三声,敬自己。 夜已深,寒鸦孤啼,啼血方休。 三人喝酒,不计酒量,喝醉方罢。 圆灭是最先醉的,因为他不但喝光了自己带来的那一坛酒,还喝光了红衣男子的一坛烧刀子,苗白凤的一坛竹叶青。 一种是最烈最霸道的酒,一种是最柔最绵缠的酒,两种不同的风味,两种不同的体验,便如初见大海,又见小溪,虽感叹于大海的波澜壮阔,却也向往于小溪的流水不惊,人生当有如此体验,也当有如此阅历。 可苗白凤却偏爱竹叶青,红衣男子亦偏爱烧刀子,事有不同,人亦如此。 奈何红衣男子与苗白凤觥筹交错,灯影阑珊下,孤影伴灯眠,两人真如李白附体,酒仙临凡,千杯不醉,且酒至浓时,唱曲赋诗,好不快哉。 圆灭醉伏于地,竟哭诉起来,讲起自己当年如何笃信佛法,敬爱师长,奈何世间凶恶,佛不能了却人间恶事,亦不能平息圆灭心中的恶,圆灭要天下无魔,可佛却说魔行亦有道,魔存亦有理,有魔方有佛,无魔便无佛,佛魔本同体,如一人之两面,如人之善恶,如天地之阴阳,非人力所能改变。 圆灭不信此理,誓要除魔存佛,辞师下山,行走世间十余载,终至自己灭了佛心,全了魔性。 圆灭哭着,笑着,说着,却唯独没有人听着,他也不在乎,他本就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他哭了,笑了,说了,至于有没有人听了,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他也从不关心。 礼佛多年,他早已学会了一项本事,就是心中有佛,便可全不在乎,世俗的眼光,评判,终究只是世俗,他连佛祖都敢反驳,遑论世俗。 所以,他现在已经不再哭了,笑了,说了,他已很平静,平静地注视着明月,注视着长街,注视着寒鸦,注视着落叶,注视着一切可以注视,值得注视的东西,他注视着苗白凤,注视着红衣男子,可他愈是仔细认真地注视红衣男子,便愈是看不透红衣男子,他甚至眯起了眼睛,可他眯起了眼睛,红衣男子便睁开了眼睛,然后,他便看到了红衣男子的眼睛。 圆灭心想,那定是一双澄澈幽暗的眼眸,如古井潭水一般,深不见底,的确,那本该是一双深邃的透露着成熟睿智的眼睛,可却偏偏如婴儿一般,天真无邪,眼底尽是孩童般的稚嫩与单纯。 圆灭恍然,不由得记起,他曾在寺院藏经楼中遍览天下奇功,其中有一门奇功,名为“生转息法”,令他记忆犹新。 书中所载,“生转息法”,又名“不老功”,修此功者,身体修复速度极快,每隔一段时间,身体复归婴儿之态,但初练之时,极为困难,且复归周期极长,长则一年,短则半载,且处于复归期的修行者,身体羸弱,体力亦如婴儿一般,便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也能轻易将其打倒。 但此奇功若是及至大成,威力无匹,身体每隔半个时辰复归一次,在此期间内,所受到的一切伤害,都可快速恢复,所以,若想要杀死一个“生转息法”及至大成的修行者,难如登天,迄今为止,唯一的法子就是,一击致命。 想到这里,圆灭不由得笑道:“难怪苗白凤说红衣男子是天下第一下贱的胚子,此话用来形容‘生转息法’,倒也确是不假,估计苗白凤在红衣男子的手下,没少吃过苦头,所以,才会对红衣男子有此评价…” 圆灭看着红衣男子,想着想着,便不由得入了神。 红衣男子放下酒坛,看着圆灭,圆灭便是一惊,回过神来,毕竟,任谁被一双神似婴儿般的诡异双眸注视着,都不会很舒服,更何况,那双眼中,本就没有善意。 红衣男子道:“你在看什么?” 圆灭“嘿嘿”一笑,摸摸光亮的大脑袋,道:“我在看你…” 红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单手拿起酒坛,将坛中酒准确无误地倒入一个杯子里,轻轻地端起杯子,杯口轻触唇边,姿态优雅,与先前举坛豪饮之姿,判若两人。 红衣男子缓缓地放下酒杯,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圆灭毫不避讳,大手一挥,扯着嗓门高声喊道:“唉,和尚也不知道,总之你很特别…” 红衣男子又是一笑,道:“许多人都说过我很特别,可我想问你的是,我哪里特别?” 圆灭举起酒坛,又放下,道:“我们佛门有一句话,‘佛魔本同体,无魔亦无佛’,我看你,就是佛魔同体…” 红衣男子笑道:“佛魔同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圆灭道:“那要看你如何理解,而且,佛,也不一定就是好,魔,也不一定就是坏,毕竟,有人喜佛,有人却偏喜魔,你说他菩萨心肠,他与你急,可你若是说他毒如蛇蝎,魔鬼本色,他倒乐得与你做朋友,说知心话…” 红衣男子道:“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贱人?” 圆灭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竟莫名地想笑,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是断然不会觉得有半点好笑的,可这话却偏偏是从天底下第一下贱胚子的嘴里说出来,这便不得不教人觉得可笑,甚至是可爱了。 红衣男子果然问道:“你在笑什么?” 圆灭一愣,道:“我没有笑啊…” 红衣男子道:“你的嘴都快要咧到秃头顶上去了…” 圆灭尴尬一笑,道:“是吗…” 红衣男子又倒一杯酒,道:“你一定是在想,天下第一的下贱胚子竟然还说别人是贱人,真是可笑,是…” 圆灭一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苗白凤却在一旁抱着酒坛,哈哈笑道:“对,他说的对,他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贱人…” 红衣男子一甩袍袖,桌上的一支筷子便陡然飞了出去,正中苗白凤的脖项,苗白凤一声没吭,便晕了过去。 红衣男子道:“现在总算是清净了…” 说罢便转头看向圆灭,道:“现在,你想问什么,就问,夜已深,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第273章 苗疆毒岭御天风 南荒,苗疆。 月寒星隐白露浓,长街夜冷无行人。 叶听花落浅生痕,幽呓清梦扰良辰。 仍然是那间不大的酒楼,不大却略显宽敞的二楼,二楼正中,已架着一个火盆,一个通红的火盆,哔剥燃响的木炭,随着每一声炸裂而四散飞溅的火星,落于木板之上,经深夜冷风的吹拂,燃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光芒转瞬即逝,渐渐熄灭,只留下一块焦黑的木屑。 红衣男子呆呆地望着那一块由耀眼明亮变得焦黑死寂的木炭,不由得想起很多人,他的父母双亲,他的知己朋友,他的一生所爱…… 他们的面容渐渐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初时清晰真实,慢慢地,变得模糊陌生,便如这一块火盆中蹦出的木炭一般。 红衣男子轻叹一口气,便又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人生,想到生,想到死,当他毫无征兆地想到生与死的时候,他忽然笑了,因为他忽然也想到了那一块木炭,生时耀眼,死后沉寂,虽然在这其中,它也曾有过一刹那的辉煌与璀璨,可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在散发着不明不暗的光芒,释放着不温不火的热量,当它光芒释放,热量散尽,便只归于黑暗,没有人会在意它,甚至,也没人会记起,它会渐渐被人遗忘,被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遗忘,被享受着它的热量而倍感温暖的人遗忘,被它的同类遗忘。 人不也是一样的吗?任何一个人,在他发光发热的一生中,总归会有那么几次耀眼的时刻,总归会有那么几次成为人群焦点的时刻,成为某人敬佩的人,成为值得别人骄傲的人,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然后,迎来死亡。 每个人都会死亡,死亡,乃是不可抗拒的外力,死亡,便意味着遗忘,如焦黑木炭,这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只有极少数的人,会流传千古,成为人们交口传颂的对象,那便如一块不甘寂寞,飞溅出来,并点燃了这整座二楼的木炭,那是注定会被人铭记的, 红衣男子与圆灭大和尚坐于火盆两侧,伸出已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将手指缓缓地收缩舒展。 两人默然而坐,感受着火盆中木炭释放出的热量,而后一言不发。 火盆的光影倒映在红衣男子那双清澈澄明的眼中,使得那双眼看来,便如承载烈火的地狱,妖冶而妩媚。 圆灭大和尚也呆呆地望着火盆,似乎在想着不知名的心事,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恼,有些烦闷,有些想喝酒。 可惜的是,已经没有酒可以给他喝了,因为所有的酒,都已经被他们喝光了。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圆灭既入佛门,虽为魔僧,可佛门戒律依旧牢记于心,不敢有片刻遗忘,当下双手合十,冲着红衣男子微微颔首,说道。 样子倒颇有几分出家人的风范。 “苗疆毒岭御天风…” 红衣男子回答得十分干脆,一点儿也没有想要卖关子的打算。 可这几个字便有如霹雳一般,横空炸响,将圆灭劈得愣在原地。 “苗疆毒岭…御天风?!” 御天风抬起头来,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为何这般惊讶?” 圆灭稳住心神,语气间却仍不免惊讶,道:“听闻御天风早已身死毒岭十余载,且自那之后,江湖中也确再无御天风的消息,只是未曾想到…” 御天风一笑,向火盆中又添了几块木头,拍拍手,笑道:“当年,我的确是死了,只是可惜,没有死透,又活了…” 圆灭道:“当年可是佛门四位高僧联手围剿,将你逼至那毒岭崖畔间,你自知不敌,纵身一跃,跳入崖底,自此,杳无音讯…” 御天风冷笑道:“他们是这样说我的吗?真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 圆灭道:“难道您…” 御天风道:“当年一战,我与佛门四位高僧大战三日,以一敌四,仗着我‘生转息法’初成,虽不能克敌,却也不落下风,佛门那四头秃驴倒也拿我没办法,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见杀我不成,便动了歹念,将我妻儿擒至毒岭崖畔,逼我跳崖,我御天风一生无所惧,无所求,唯有妻儿,乃我命根,无奈之下,我纵身跃下崖畔,可随后便见,那四秃驴将我妻儿推下,我一时气昏,醒后全无知觉,动弹不得,唯见吾妻儿尸身,伏于吾前,吾悲痛万分,却不能有所作为,只得调动‘生转息法’,修补吾之骨骼经脉,七七四十九日后,骨骼长成,经络疏通,吾亲手埋葬吾之妻儿,立誓复仇,待吾寻到那四秃驴住处,却听闻他们已云游四海,不知何日方归,自那之后,吾每日必上那庙,只为一寻四秃驴下落,至今,已一十二载…” 第275章 心中有佛 南荒,苗疆。 月朦星隐,不知何时,空中竟泛起了云,浓重的乌云,借着大道风势,翻滚着,翻腾着,似要一口吞噬这渺小的人间。 雨丝如幕,似银针一般,准确地,犀利地,向着石板铺就的天街,狠狠地扎下来。 每一次撞击,都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如环佩相扣,铜铃相击,清越可人。 每一次撞击,又都如敲在听雨人的心上,敲在圆灭的心上,敲在御天风的心上,敲在每一个雨夜难眠之人的心上。 御天风缓缓地睁开眼,就在刚刚,他又已睡了过去,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睡过去,更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猜测时间应该很短,因为他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如针的小雨仍旧密密麻麻地下着,丝毫没有变大或者变小的迹象,他也在这如针如幕,搅乱人心的小雨中,一次又一次地昏睡过去。 可是这一次,他醒来后,便再也没有睡过去,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也正在看着他。 这个人便是圆灭。 圆灭一直都坐在这里,烤着火,吃着红薯,也一直都在看着御天风,看着他一次次地醒来,又一次次地陷入沉睡。 圆灭看着御天风,便想到了自己,虽然御天风与他截然不同,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也许信仰佛祖的人,都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都会有一种普度苍生的宏愿,也都会有一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无上操守,即使那对于圆灭来说,只是曾经。 可圆灭还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虽然他之前就已想了很多。 可是御天风却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圆灭,也许是他的思绪已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圆灭。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注意圆灭,也不得不看向圆灭了。 因为圆灭盯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匹老狼盯着一头羔羊,一个淫棍盯着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这使得他不得不惊呼诧异,道:“你想干什么?” 圆灭亦是一声惊呼,因为就在刚刚,他随着御天风的惊呼而抬起目光,当他的目光与御天风的目光相触时,他在那道目光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死亡,他毫不怀疑,刚刚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妄动歹意,他的头颅顷刻之间便会脱离他的脖颈,飞出去,飞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腐烂生蛆。 可他终是庆幸,他没有歹意,更没有勇气,即使方才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已是一只受伤昏睡的猛虎,可他仍旧没有勇气,去触他的霉头。 “我只是…在看…那个…” 圆灭弱弱地说了一句,一指御天风手臂。 御天风低下头,便看到了那个图案,映在他的手臂上,便如长在他手臂上的一颗毒瘤,令人生厌,却偏偏无法除去。 又是那个神秘的紫色图案。 圆灭分明已在御天风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令人作呕的神情,可那些只是片刻,片刻之后,御天风的眼中,便只剩下悲伤,无奈,以及——深深的绝望…… 御天风一笑,举起那只手臂,将袖子向下拉去,道:“你是在看这个?” 神秘的紫色图案完全暴露出来,占据了御天风的整只手臂,样子像极了一条三头蛇,三头蛇又偏偏长着两条虎尾,背部突兀地伸出两只翅膀,像是两只蝙蝠的翅膀,翅膀极宽大,几乎覆盖了御天风的整条手臂,使得他的那条手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紫色,加之图案刻画栩栩如生,简直要从御天风的手臂中飞出来一样,尤其是三头蛇的眼睛,赤红如焰,偏偏中央一抹幽蓝,为那本就诡异的图案更添几分惊刹。 圆灭看得呆住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缓过神来。 “啊,是,看来你也是那个组织的人,苗白凤也是,我也是,只不过,我入组织的时间尚短,还没有资格刻这个图案…” “你想说什么?”御天风冷哼一声,放下手臂,一把拉起衣袖。 圆灭先是大笑,以手扶着后脑勺,然后用眼角余光偷觑御天风,语气谦卑,试探着问道:“师弟我只是…想要问一问…这紫色图案的来历…” 御天风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冷笑三声,道:“你可知此乃组织机密,怎可轻易泄露?况且到时你若做得够好,自会有人与你明说,我就不在此多加废话了,说了,也只是多此一举罢了…” 圆灭低声说道:“师兄,夜已深,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我圆灭可以以佛起誓,绝不泄露半句,如何?” 御天风盯着圆灭,目光冰冷,道:“你知,我知,可别忘了,还有天知地知,更何况,就凭你一个佛门叛徒,竟还敢觍颜说以佛起誓,你是当真不怕佛祖立威,先将你灭杀了…” 圆灭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道:“信佛之人,心中有佛,有真有假,和尚我心中有佛,却是真的,至于信不信佛,倒无所谓了…” “心中有佛,却不信佛,可见在佛前立的誓,也是假的,不作数了…” 圆灭摆摆手,道:“信佛心中无佛之人,起的誓才不能作数,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为誓,更不会害怕违誓后究竟有谁来惩罚他,不信佛心中有佛之人,虽百无禁忌,诸邪不避,但至少心中尚有一‘信’,凭着这一‘信’,他便不敢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因为他怕自己心中的佛,对他秋后算账,严施惩罚…” 御天风不由笑道:“他不信他,却怕他,这是何道理?” 圆灭亦是一笑,道:“很可笑,对吗?初时我也觉得可笑,可后来,当我明白后,我便再也笑不出了…” 御天风听到这里,忽然来了兴趣,他挺直身子,便像是一名学生,在认真地听私塾先生的教诲。 “为何?” 圆灭不再嬉皮笑脸,而是一拍自己的胸膛,眼神中也再没了红尘和尚的低俗不羁和游戏人间的自认洒脱,道:“因为这儿,因为我的心,我的良心,我虽是一个酒肉和尚,佛门叛徒,可我自认,我的心,仍旧要比那些市井势利之徒高傲,不屑人间腌臜事,他们为了名利金钱,可以以佛起誓,可他们到最后仍旧赚得盆满钵满,不是佛祖整日里讲经诵法,普渡众生,没空惩罚,而是他们的心压根就没有佛祖,心中无佛,亦无老天,他们的心中,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的利益,心中无佛之人,又怎能入得了佛祖的法眼?因为他们的灵魂,早已交托地狱,他们死后,自会有厉鬼纠缠,阎王发判,佛祖自是不必再管,可和尚我现在虽已不信佛祖,可我心中却有佛,知道何为轻重缓急,何为天道正义,和尚我虽杀人,那只是因为我深知,我死后是一定会入地狱的,我虽会入地狱,可这也并不耽误我心中有佛,我愿在那地狱之中,身穿残破僧衣,手持木鱼,稳坐莲台,讲经诵法,我愿被那厉鬼抓咬,挖眼割舌,黥面失聪,难语难闻,我愿在那无边炼狱之中,身受万世煎熬,永难超度,我只愿我心中有佛,心向佛祖,哪怕最后葬身三途忘川,灵魂永栖奈何桥畔,我亦无悔无怨,只因我心中有佛…” 圆灭说罢,屋子里顿时陷入一阵寂静,两人久久不语,只有窗外雨声,寒鸦夜袭,俄顷悲怆失声。 “你这一番话,倒颇像地藏王菩萨当年发下大宏愿,地狱一日不空,他便一日不成佛…”御天风舔舔嘴唇,他忽然又想要喝酒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与苗白凤喝,而是与圆灭喝。 圆灭说了这么多,也早已口干舌燥,他望了望窗外,雨势不停。 圆灭回过头,笑道:“和尚听闻,古人喝酒,若遇朋友,当先浮三大白,若遇知己,当先干一坛,若遇自己敬佩之人,便是喝水也能当酒醉,不知,你我现在,算是何人?” 御天风一笑,道:“酒,已经喝光了,你若是还想喝酒,便只能现在去三里外的酒肆买,还要连夜敲开人家的店门,若是店家脾气够好,许会为你沽上几坛,若是店家脾气火爆,许会提着大刀,来披星砍你,你意下如何?” 圆灭道:“我有意为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御天风道:“我现在反倒无意喝酒了…” 圆灭目光一黯,道:“那我们便干坐着,坐到天明…” 御天风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已成瓢泼的大雨,道:“酒虽喝不上,不过喝雨倒也是种不坏的打算…” 圆灭闻言,目光陡然一亮,笑道:“喝雨?如何喝?” 御天风道:“当然是坐在大街上,仰起头喝了…”说罢,便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圆灭望着御天风的背影,迟疑不前。 楼下便传来御天风的声音:“还不来?难不成是在等雨停?若是雨停了,便连雨都喝不上了…” 圆灭闻言,鼻子一酸,眼眶一红,险些落泪,忙大笑三声,道:“好!和尚这就来!这就来!” 说罢,沿着楼梯,几步便跳下去。 一条长街,雨势愈大,积水已没人双脚。 两人,两张桌子,中间隔着一条小渠,两人相对而坐。 大雨很快便漫过二人腰部,二人却毫不在意,仰天长啸。 御天风一抹脸上雨水,大笑道:“这雨如何?” 圆灭索性脱去上衣,袒胸露乳,喝道:“甘冽清甜,比之美酒,不遑多让…” 御天风一摆手,道:“此言差矣,依我看,这雨清淡如水…” 圆灭一愣,随即正色道:“是,清淡如水,这本就是水…” 说罢,两人便哈哈大笑,笑声与雷声混在一起,甚至盖过了雷声…… 第276章 魔僧之死 大雨连绵,丝毫未歇,鼓打三更,深夜已过。 通南寨中许多勤劳的人不待鸡鸣便已起床,买卖铺户也已开张,在这烟雨如雾的清晨,甚至还有小贩担着货物,趟着及膝的雨水,沿街叫卖。 通南寨中,又是一片嘈杂忙碌的景象。 可在那天街正中,却摆着两张桌子,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一边大声交谈,一边仰起头,张嘴向天。 许多店铺的老板,和好掺和、凑热闹的店小二,都在一边用木盆向外淘着涌进屋子里的水,一边伸长了脖子向着他们二人望去,眼里满是好奇,还带着有幸瞧到傻子白痴般的幸灾乐祸的神情。 可这二人却像是没有注意到那些目光,他们已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好奇,仿佛是老祖宗赐予人们的天生的产物,许多人因为好奇生,许多人又因为好奇死,几千年的经验教训走下来,可大家似乎并不以为然,仍旧我行我素,且乐此不疲。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好事”的人凑了过来,围成一圈。 当人们对一件事表示出浓厚的兴趣时,似乎总是喜欢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或是自己感兴趣的人,妄加评论,品头论足。 现在,圆灭与御天风便成为了他们眼中感兴趣的人,而他们正在做的事,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眼中感兴趣的事。 御天风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圆灭的身上,道:“他们正在看和尚,就像在看白痴和尚一样…” 圆灭一抹脸上的雨水,笑道:“他们不光在看和尚,和尚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我猜他们是在看你…” 御天风道:“你说我是白痴?” 圆灭道:“许多时候,人们以为的,也许是错的,但更多时候,人们以为的,多半就是对的…” 御天风道:“和尚不怕死?可很多时候,人说错话就会死的…” 圆灭道:“和尚没有说错话,和尚为何要怕死?” 御天风幽幽道:“更多时候,人们虽然没有说错话,但依然会死…” 圆灭冷笑道:“那就一定不是因为说错话而死…” 御天风道:“想教一个人死的方式有很多种,我知道的,就不下百种,想教一个人死的理由更有千万种,千奇百怪,五花八门,随便一种,都足够置人于死地…” 圆灭不由得笑道:“现在,你想用哪种理由教和尚死?” 御天风冷冷道:“喝酒…” 圆灭大笑道:“喝酒?和尚可从来都不怕喝酒,想用喝酒教和尚死,那和尚多半是死不了了…” 御天风道:“可惜这里已没有酒,所以大和尚是幸运的,大和尚暂时还死不了…” 圆灭道:“虽没有酒,却有雨…” 御天风道:“大和尚不怕喝酒,怕喝雨?” 圆灭道:“大和尚不怕喝雨,大和尚爱喝雨…” 围观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皆不由得笑道:“我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是傻子…” 一旁的一个人撇着嘴,摇着头,道:“不,我看这两个人,更像是疯子…” 众人便大笑道:“不管是傻子,还是疯子,总之,都不是正常人…” 圆灭笑道:“他们说我们不是正常人…” 御天风用手舀起一捧水,又倒掉,说道:“难道我们还是正常人?” 圆灭哈哈大笑,道:“从我离开佛门,只身入红尘的那一刻起,我便已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世人眼中的‘魔僧’…” 御天风亦洒然大笑,道:“从我的手臂印上这个图案的那一刻起,我便也已不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 圆灭闻言,目光便不由得移到御天风的手臂处。 经过雨水的浸润,那个紫色图案显得愈发清晰妖异,三头蛇的翅膀甚至还“扑闪扑闪”地扇了几下。 圆灭不禁拍手称奇。 “遇火而生,遇水而活,果真不假…” 御天风摇摇头,苦笑道,眼中却满是悲哀的神色。 圆灭轻声道:“可否向和尚讲一讲,你的故事…” 御天风一愣,道:“我的故事?” 圆灭点点头。 御天风忽然低下头,低声道:“我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圆灭笑道:“和尚无意探寻你的过去,只是佛讲因缘际会,前世种下的因,今生结出的果,你将你的过去说与和尚听,便等于你又重新活了一次,和尚愿做你的接引摆渡,为你掌舵扬帆,指引方向,如何?” 御天风闻言,冷笑道:“就凭你个酒肉和尚?还要做我的接引摆渡人?是要载我同去地狱吗?” 圆灭大笑道:“非也,非也,和尚虽已决计只身往地狱,却不曾想着带一人同往,更何况,便是真地要带一人同往,和尚也要带一个年轻貌美的美娇娘,带你个粗糙大汉去做甚?” 御天风听到这话,便不由得笑道:“想不到,大和尚不但是一个酒肉和尚,还是一个好色和尚,大和尚真该堕入十八层地狱,让地狱烈火好好炼化炼化你…” 和尚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和尚愿受地狱烈火煎熬,可是,和尚惟愿一人身受此苦…” 御天风道:“大和尚,我劝你还是不要费力,便是我真地将我的过去说与你听,你也只是图一时之乐,此事笑罢,便与你再无瓜葛,我又何必掀开伤疤与人谈笑论说?你又何必撷取他人隐私与我苦中作乐?” 圆灭忙道:“施主切莫误会,和尚虽蠢,却也知善恶,和尚虽憨,却也知轻重,施主若是信任于和尚,便是视和尚为朋友,朋友之言不可欺,今日,你与和尚在此喝雨,便是视和尚为比知己更甚的朋友,可既是朋友,你却并不信任和尚,和尚却也不值得你信任,这非你之过,乃是和尚半生罪孽恶业所结今日之恶果,是和尚之过,和尚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朋友信任,可和尚却是视朋友为心中最最重之物,仅次于和尚心中的佛,和尚不负心中的佛,亦不能负朋友,如今,和尚唯有一死,以证和尚心之清白,朋友,谢谢你今日请我喝雨,和尚要只身往地狱了,地狱恶鬼众多,和尚要一一普渡教化,只是可惜,却没能做你的接引摆渡人…” 御天风猛睁二目,周围人一声惊呼,天街的雨水,已染成红色,向着远方,奔流而去。 圆灭大笑三声,笑毕而绝。 霎时,浓重的乌云分开两边,在那天正中一道缝隙处,一缕阳光直射而下,正照在圆灭的身躯之上。 圆灭嘴角含笑,盘膝而坐,众人恍然之下,便觉圆灭脑后隐隐泛起一轮光晕,色彩斑斓。 众人疑心看错,待揉揉眼再看,哪里还见圆灭半点身影,便是连对面的御天风,也已如一阵风一般,倏然而逝,不知去向何方? 也许,他们本就是一阵风,居无定所,无家可依,漂泊至哪里,哪里便是家,栖息在何处,何处便是园。 众人不禁抬眼,向那道光望去,只觉辛辣,刺眼,晃人二目,泪流不止…… 第277章 喝雨和尚 不曾后悔 在那一处高山之上,斜刺里耸立一座土坡,在那高耸的土坡之上,生长着丛丛如茵的绿草,在那绿草中间,又怪生着参天的松柏,虬枝曲干,任意东西。 在那怪力丛生的松柏下方,又荫蔽着一座孤坟,那是座新坟,泥土尚新,草渍尚新,经过大雨的冲刷,更显嶙峋。 而在那座新坟的旁边,正坐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穿着一身崭新刺眼的红袍子,只是经过雨水的浸润,已变得干抽发皱,拧成一团。 而在那袍子的“拥抱”下,也埋藏着一张同样干抽发皱的脸,五官挪移,不知悲喜。 而那双透过红袍子伸出来的双手却晶莹剔透,竟散发着如初生婴儿一般的润泽,虽然此刻,那双美丽的手正在为新坟捧上黄土,已沾染了污泥的痕迹,可人们仍毫不怀疑,那就是一双美玉雕琢而成的玉手,一双玉手,即使深埋在泥土里,也是一双玉手,不会腐朽,更不会化为烂泥,即使深埋在泥土里,也是发着光,透着亮,显着高贵,等着被人发掘。 御天风默默无语,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为新坟捧土,默默地注视着那块墓碑,默默地注视着墓碑上新刻的字——面朝佛祖,心向地狱。 落款——喝雨和尚。 在御天风与那座墓碑之间,也已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八个酒坛,酒坛都是空的,大雨汇集至此,顷刻之间,便已将那十八个空坛子灌满,且源源不断地溢落到酒坛外的黄土之中。 御天风一把抄起一只酒坛,自己先喝一口,而后将坛中“酒”缓缓地倾倒于地上,笑道:“知道你爱喝雨,我特地为你备下了十八个空坛子,十八个空坛子,便是十八坛好雨,你都带着,捧到地府里去喝,当着阎王小鬼的面喝,还要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喝,让他们都知道,是谁为你准备的这一十八坛好‘酒’,是你的朋友,好朋友,御天风…” “你可千万莫要忘记了我的姓名,毕竟,你还说过要来渡我,若是你来时,忘记了我的名字,那我们这对朋友,岂不是做得很难堪?我可不想教你手下的小鬼笑话,毕竟,我这个人,最好面子了…” “你还说过,想听听我的过去?不是朋友我说你,我的过去有什么好听的?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又何必打听?多听也无益…” 御天风说罢,轻叹一声,举起一只酒坛,一饮而尽。 一坛子雨水总归是要比一坛子酒水好喝些,毕竟,雨水无味,酒水呛喉,相形之下,雨水略胜一筹。 可世间大多数人,却偏爱热辣呛喉的酒水,而不爱寡淡无味的雨水,这是为何? 大抵是酒水喝多了人会醉,而雨水喝多了却只会饱,酒水越喝越醉,雨水越喝越饱,在醉与饱之间,这世间大多数人又都会很自然地选择醉,毕竟,现实难熬,梦境美好,糊涂着,总比清醒着,更好受些。 “兄弟啊,我知道,世人爱喝酒,是因不愿直面现实,而你我爱喝雨,是因不惧现实,却也如此,现实又有何可惧?豺狼虎豹在深山,鬼魅精灵在阴间,神仙佛祖在仙庵,你我皆凡人,凡人又有何可惧?可这世人偏就是惧凡人,惧神仙,惧鬼怪,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畏惧自己,生怕哪一天,自己心中的魔,会跳出来,抓住他们自己的脑袋,一口咬掉,临了,让他们白来这世间一遭,什么也留不下,可我知兄弟你是向来不惧这些的,更不会惧你心中的魔,因为,你心中的魔,早已被你自己放了出来,且还去掉枷锁,锁链,让你心中的魔无拘无束,脱去束缚,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你还要让他与你并驾齐驱,让他逐渐占据你的本体,使你的面目变得凶恶,性格变得残暴,终至人性泯灭,冷血无情,可做到这些,你却还觉不满足,你还要让你心中的魔更恶,更狠,更残忍,你要让所有的人都害怕你,畏惧你,你还要让你心中的魔得意,让他以为控制住了你,甚至占据了你,征服了你,其实只有我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让你心中的恶完全地释放出来,让你心中的魔完全地成长起来,让你来到这凡尘人间的一身臭皮囊,成为这世间最卑劣,最低下,最下贱的胚子,你要让这一副臭皮囊承载你与生俱来的所有的恶,所有的罪,所有的业障,成为这世间最臭的皮囊,你还要让你心中的魔占据这副臭皮囊的心灵,成为这副臭皮囊的灵魂,让这副臭皮囊与你的魔心为害一世,当你垂垂老矣,百年过后,身死心灭,恶解魔消,你的本我,便会成就最高贵,最纯净的本我,没有一丝瑕疵,没有一丁点恶念,下到地狱,普渡苍生,因为,你所有的恶念,魔性,都已进入你的身体,侵占你的皮囊,在那匆匆百载光阴中消耗殆尽,且不会再有,而你最神圣,最不容侵犯的部分,才是你的本心,你的佛性,你用来普渡苍生的佛…” “朋友,只有我理解你,也只有我看透了你,哈哈哈,没想到,你自认天衣无缝的计划,最终还是被我发现了纰漏,其实,你本可以完美地度过这一生,不被世人发觉,以魔僧的名号,继续做着你杀人不眨眼的残忍勾当,可你却错了,你错在不该遇到我,更错在不该与我喝酒,最后,最最重要的一点,你错在不该与我对坐喝雨…” “我知道,你太孤独,即使你早已做好黑夜独行的准备,可久处黑暗,若是当有一盏灯火亮起之时,你还是忍不住,向着灯火亮起的方向,缓缓走去,你做不到背光而行,即使你知道,有时向着光走,也许会走向悬崖峭壁,可你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也许,你已坏了修行,若想成佛,还需再修一世,再等一世,可我猜,你一定不曾后悔,因为,你的嘴角还在笑呢,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你一定不曾后悔…” 第278章 真正的他 西域,楚门。 血丧动,天下亡。 “这血丧尸不愧为南荒苗疆赶尸一脉的瑰宝,只可惜,炼尸与驭尸之人并非苗疆赶尸一脉传人,否则,我对付起来怕是也会有些棘手,若是当年苗疆赶尸四大尸王之一的将玉在此,我这条老命,今日怕是就会交代于此了…”无剑轻轻地拍了拍血丧将军的头顶,轻笑着说道。 “哼,邪门外道终究是邪门外道,入不了大雅之堂…”大长老撇撇嘴,不屑一顾道。 无剑有些无奈地笑笑,说道:“师兄,当年仅后名一人在此,便可是将你我师兄弟三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大长老双目微眯,道:“哼,当年咱们初出茅庐,年轻气盛,经验不足,免不了着了他的道儿,若是放在现在,谁输谁赢,还尚未可知…” 无剑仰头向天,叹道:“是啊,说来还真是有些怀念那时的日子,无忧无虑,好不快活啊…” 大长老冷笑道:“有何可惜?该过去的总归会过去,强留也留不得,若是能留住的,当初便也不会走…” 无剑哂然一笑,道:“师兄所言甚是,所幸,今日还剩下你我,不会走…” “也不会留…”大长老淡淡道。 无剑微微点头,寻到一块顽石,便坐下身来,舒展腰身,说道:“是啊,该走的总会走,该留的也难留,想那苗疆赶尸四大尸王,当年盛极一时,雄霸武林,却因尸王争位,四家大打出手,四败俱伤,反倒被中原武林觑准机会,联合各道,将其一举击溃,自此,当初不可一世的苗疆赶尸一脉大伤元气,近乎绝迹,至今,也难在武林中觅其踪迹了…” 大长老不屑道:“苗疆四大尸王,依我看,就是个屁,除了将玉还有些脑子外,那三个都是僵尸的脑子,狗屁不通,想当年,将玉无论是天赋还是功力,都无疑是四大尸王中的翘楚,可那三家却偏不服,要与其争个高下,最终,闹得脉毁人亡,一蹶不振,狗屁!就是一通狗屁!” 无剑摆摆手,道:“师兄,话也不能这么说…” 大长老一瞪眼,怒道:“为何?” 无剑道:“将玉天资卓绝,可为人太过冷傲,做事不留余地,其他三大尸王不服,也是情有可原…” 大长老道:“那也不该用些卑鄙伎俩…” 无剑大笑道:“苗疆的伎俩还少吗?用蛊用毒,这些不过都是些小伎俩,可却能教人欲仙欲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长老默然无声。 无剑便接着道:“所幸,后名最后还是死在咱们师兄弟三人的手里,也算是一报当年被辱之仇…” 大长老闻言,原本一张严肃的面孔立刻漾起笑容,道:“这件事,倒是我生平一大快事,每每想起,都觉畅快…” 无剑却一扫笑脸,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道:“只是当年所谓的武林正道,用的伎俩也不甚光彩,为了扰乱敌心,甚至将苗疆赶尸一脉未满月的婴儿都抓了来,当做人质,逼其就范,更令人感到不耻的是,在苗人投降后,还是残忍地将婴儿活活摔死,以断其后…” 大长老闻言,竟笑得愈发大声,笑得愈发残忍,道:“自古成王败寇,上位者用些手段,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到了你我这个年纪,还有何可惊讶的呢?” 无剑低声叹道:“可那些毕竟是人命,而且还是些尚未经人事的孩子,他们又有何罪?却无端地成为上位者的牺牲品…” 大长老“嘿嘿”地冷笑道:“自古以来,人心险恶的鬼域伎俩就层出不穷,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不明白吗?” 无剑道:“并非不懂,只是不忍…” 大长老独眼一斜,道:“不忍?可笑之至,人心淡薄如冰,你我自小便知,你又是哪里生出的慈悲,可怜起别人来了?” 无剑叹道:“正是自小便知,才更不希望别人如此…” 大长老厉声道:“人,就是一种下贱的东西,你对他好,他非但不会领情,反倒还会掉过来反咬你一口,你对他越好,他咬得便越狠,反之,你冷落他,不拿他当人看,他反倒会觉得你高贵,有个性,忍不住地要来亲近你,这时,即便你用脚踢他,踹他,他也毫不在意,你踢得越狠,他靠得越近,你踢得越远,他爬回来的便越快,就是一群杂种,贱货,深入骨髓的贱…” 无剑道:“却也不是人人都如此…” 大长老一敲拐杖,骂道:“利字当头,哪个敢保正洁?一群乌合之众,一滩烂泥,一堆臭狗屎…” 无剑闻言,忽然拍掌笑道:“骂得好,哈哈哈,想来我也已有几十年未曾听过师兄骂人了,今日一听,自觉畅快无比,能教平素温文儒雅的大师兄说出此等粗鄙之语,如此痛骂一番,想来也定是可恶至极了…” 大长老微微发愣,忽然轻叹一口气,喃喃道:“唉,老了,老了,人老了,脾气也坏了,仔细想想,这与我又有何关系?我不过是在此乱发牢骚罢了…” 无剑轻笑道:“能教素来高傲的大师兄主动认错,看来这个问题一定很严重,也很严肃,可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大长老道:“不敢相信什么?” 无剑道:“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师兄…” 大长老面色一变,道:“哦?此话怎讲?” 无剑道:“我与大师兄朝夕相处几十载,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大长老问道:“那你可说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剑道:“毕竟多年未见,别的我已不敢保证,可至少,他是一个从来也不会认错的人,更不要说主动认错…” 大长老不由得冷笑道:“人心都是会变的,更何况,这早已又过了几十载,昔日儿时的玩伴,已变成了一个脏兮落魄的糟老头子,你不知道这几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便也正如他不知道,这几十年来,你遇到过哪些人?遇见过哪些事?” 无剑语气坚定,道:“我虽不知这几十年来他都遇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可有一点,我从未怀疑,那就是,一个人的秉性,哪怕阅罢千帆过尽,枯木逢春,也是断断不会改变的,更何况,他本就有着不可改变的理由…” 说到这里,无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黯淡,似乎蒙上了一层雾,罩上了一层霜。 大长老道:“那是什么样的理由?我为何会不知道?” 无剑冷哼道:“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本就不是他,纵然学得再像,也不是…” 大长老疑惑道:“我不是他?” 无剑正色道:“你不是他…” 他确实不是他…… 因为,真正的他,已来了…… 第279章 真的大师兄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两个自己,一为正,一为邪,便如镜子里外,湖面两端,两个人虽能互知互觉,却无法触摸,亦不知彼心所想,彼心所感。 一阵风起,自一株老树之上吹落两片树叶,两片树叶飘飘洒洒,便如两个喝醉酒的醉汉,又似乘酒月下舞剑独饮的李太白,浑然若仙,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向西,飘飘乎不知其所以,任性妄为,洒脱成性,伴着晚风,沐着斜阳,和着晚笛,又如两只野鹤,踏着闲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势必要将那份不羁,那点放纵,活脱脱地展现于天公面前,在天公的眼皮子底下起舞,奔跑,欢笑,势必要为那冷冰冰、凉飕飕的天宫添上一抹欢腾、热闹的气息。 终至天公抖擞,雷公震怒,一个电闪,挎着雷鸣,便将那两片不知天高地厚的树叶,打落凡尘。 两片落叶相依为命,相伴而行,最终,一片落于大长老的肩上,一片落于来人身上。 无剑仰头向天,天色愈显阴沉不定,飘飘扬扬的雪花,不时泛起的电闪雷鸣。 无剑好奇的是,为何冬日里还会有雷声?还会有闪电?难道是天庭换了新法?亦或是雷公擅自坏了规矩? 想到这里,无剑便不由得一笑,他忽然想起一段古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原是古人为爱至死不渝的句子,可放在这里,却也毫不违和,倒显得合适万分。 如果这时再有一坛酒,一块肉,一张琴…… 喝着酒,吃着肉,弹着琴,赏着雪景,听着雷声,这种人生,岂不快哉?! 无剑想到这里,忽然又是一笑,没有人知道他因何发笑,更没有人知道他所笑何物,他们只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满足,那是一种只有膝下儿女成群,安享晚年,坐享天伦之乐的耄耋老叟、白头老翁才会发出的会心微笑。 他们忽然有些羡慕无剑,毕竟,在他们这个年岁,还能真心欢笑的人,已不多,大多数人的笑,皆是假笑,是强颜欢笑,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迎合谄笑,笑罢,便是辛酸,便是泪…… 所以,他们轻易不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一次的会心微笑,便会勾出万种的回肠百转,百媚千娇,勾出许多只有他们在夜深人静,万家灯火俱灭之时,才会回想起的陈年旧事,才会打开他们心底那扇久已上锁的木门,取出那篇久已泛黄,无人问津,积满灰尘,却教他们无时无刻不惦念怀念的旧文章…… 他们会耐心朗读,细细品味,或欢笑,或流泪,或与月悲歌,或徜于荒野,取一汪净泉,回溯月之倒影,以泪洗面,却不感伤,他们常夜半叹气,却不后悔,只会惋惜…… 他们常望着熟睡中的妻儿,为他们轻轻地掖上被子,嘴角挂着一丝温情的浅笑,眼中带着慈爱,笨拙,却不显浪漫…… 他们也时常会想起一个人,她,她便是她,想起便又忘记…… 来人轻轻地咳嗽一声,似乎不屑这风中的感伤。 众人便皱起眉头,毕竟,任谁正在回想着一件温暖而又绵缠的事情之时,都不喜欢旁边有一个人打扰,更看不惯他那一副不屑的样子。 来人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可他却只是微笑着,没有搭理任何一个人,自始至终,他的眼中,都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的眼中,也只有他…… “一叶渔船俩小偷…”来人轻轻说道。 他的声音极轻极软,便如月光洒在湖面上,白练轻搭在树梢上,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可却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无剑闻言,先是一愣,有些失神,有些迷离,而后喃喃低语:“平分赃物在船中…” “一人摇桨一人跑…” “一人跑来落水中…”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一边笑,一边向前走去,走得却极缓慢…… 众人不明所以,只以为遇见了两个疯子,说着疯言疯语,做的事情,也是疯的。 终于,两人面对面,便如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两人互相对视,一个苍颜白发,一个鹤发童颜。 “大师兄,你老了…” “二师弟,你的头发,也已白了…” “大师兄,你的皱纹深了…” “二师弟,你的眼,已有些混浊了…” “大师兄,你的眼睛有雾…” “二师弟,你的脸颊有水…” “大师兄,我高兴…” “二师弟,我欢喜…” “大师兄,我高兴的是,有生之年,我竟还能再见到你…” “二师弟,我欢喜的是,风烛残年,你我竟还能于此相遇…” “大师兄,你变得多愁善感了…” “二师弟,你变得小孩子气了…” “大师兄,我没有哭…” “二师弟,我亦没有流泪…” “大师兄,那你的眼前为何有雾?” “二师弟,大师兄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人太多,遇见的事情太多,有好的,有坏的,我初时尚能分辨,后来,我便索性以雾蒙住双眼,不见,不想,不恼,不烦,不盼…” “二师弟,你的脸颊为何有水?” “大师兄,二师弟这些年亦行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初时,尚能以泪洗面,后来,便再未流过一滴泪…” “二师弟,这是为何?” “大师兄,泪已尽,无人怜,泪,还能流否?” “二师弟,这,自是不能…” “大师兄,我早已知不能…” “二师弟,你受苦了…” “大师兄,你辛苦了…” “二师弟,小师弟可好?” “大师兄,我已有很多年未见过小师弟…” “二师弟,你可知小师弟的下落?” “大师兄,我不知…” “大师兄,我虽不知小师弟的下落,可我却想知你的下落…” “二师弟,大师兄就站在这里,你又有何不知?” “大师兄,我确也不知,可我确也想知…” 大师兄伸出手掌,接起一片雪花,雪花在他的掌中融化,他呆呆地凝望着那朵已成水的雪花,目光变得柔和,眼前便又罩上了那一层云雾,扑朔迷离……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至少已有五十年前…” 大师兄绵软幽静的声音响起,天地间,霎时一片安宁…… 第280章 那一夜,可真冷啊 风起云涌,雪骤风疾,鹅毛样的大雪如流星赶月一般,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心上…… 无剑默默地注视着漫天洒落的雪,默默地注视着远方一川银白的河,默默地注视着大师兄缓缓翕动的唇,耳中听着的,是大师兄多年未诉的过往,眼中闪现的,是大师兄多年走来的幕幕,林林总总,竟绘成一幅忘川的画卷,走马观花一般,于无剑面前,一一飘散…… 无剑伸出手,想要撷住那一丝流逝的光,却发现根本徒劳无益,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聚而合,合又散,便如一团两不相容的水,各行其道,又似白日与黑月,势不两立。 及至大师兄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便似高僧诵法,佛子讲经,又似小儿咿呀,轻歌曼舞,如高山流水,琴瑟和鸣,悦动于指间的音律,流淌于山涧的小溪,叮咛作响,又如大隐隐于市,空谷听足音,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大道无形,大音无声。 无剑已听得有些醉了,他饮酒饮醉过无数次,可听人说话听醉了,却是平生头一回,不但是他,便是在场众人,也有数人面色酡红,站立不稳,形如醉汉,口出醉言。 无剑忽然想到自己的一生,幼年遭难,少年凄凉,中年失意,晚年落魄,忽地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喉头一甜,一股鲜血便逆势而上。 无剑猛然惊醒,紧咬牙关,竟是生生地又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无剑惶然四顾,却见地上已倒下许多人,无一不是抱头痛哭,嘴角满是未干的血渍,有的人,甚至还在疯狂地撕咬着同伴的头颅,先是两只耳朵,然后是鼻子,最后是两片嘴唇,撕咬的人痛苦嘶吼,被撕咬的人痛哭哀嚎,却是全然未觉,直到那一人的舌头被生生咬下,那一人方才一声长叹,顷刻间,气绝身亡。 大师兄的故事还在继续,不知在何处,他甚至还取出一把古琴,弹的,尽是些哀婉悲凉的曲子,配合上他那独特的嗓音,顿挫的语调,教人触情生情,仿若身临其境,仿若故事中的主人公,便是自己,仿若故事中一切悲惨得不能再悲惨的经历,便是他们的经历,仿若他们天生便是那个注定要被天地抛弃,被亲人嫌弃,一无是处,苟活于尘世的渣滓,一个腌臜污秽之物,他们不配活,他们不能活!于是,他们便只有死,无论怎样死,无论是自刎而死,亦或是被别人活活咬死,只要能死,他们便觉满足,便觉这一生,终是还能为这渺渺乾坤,茫茫天地,做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他们也觉,甚是满足。 想到这里,无剑忽然长叹一声,呼出一口浊气,便顿觉胸中舒畅,四肢百骸,透着酣畅。 他望了望那些发疯的人,忽然来了兴趣,他忽然想很要亲眼看一看,一个人,当他泯灭了人性,沦为牲畜野兽之时,究竟会做出何种疯狂,何种丧尽天良之事? 无剑甚至退到一旁,搬来一块大石头,就坐在那群人中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们。 可结局总是出人意料,因为,那一直萦绕在无剑耳畔的温柔话语,袅袅琴音,竟然霎时毕绝,便似从未有过一般。 无剑有些吃惊地望着大师兄,那模样仿佛在说:“你为何不继续说,继续弹了?” 而大师兄似乎也看透了他的想法,直接说道:“我希望听我说书的人,都可以默默地,认真地,听我说书,而不是看我表演…” 无剑忙站起身,神情略有些紧张,道:“可我听得一向很认真…” 大师兄将古琴轻轻抬起,放在一旁,又拿出一块白布,仔细地擦拭着古琴上的每一根琴弦,神情专注得可怕。 “你知道吗?这张古琴,是小师妹的,上面还有她刻的字…” 无剑一愣,神情霎时落寞,道:“想不到,你竟还留着…” 大师兄回过头,冲着他一笑,道:“这是她亲手做的,琴面取南荒桐木,琴徽取北疆玉石,岳山取西域铁树一截,至于琴弦,则是取她自己十年的长发,绕结而成,耗时十年,方得这一把古琴…” 大师兄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琴弦,眼中满是怀念温情。 无剑道:“即使,这把琴并非为你所做…” 大师兄一愣,一笑,一叹,道:“是啊,小师弟的运气总是那般好,师父宠爱,师妹中意,比之你我,都要强上太多…” 无剑道:“可你也总该知道,小师妹最初中意的人,并非小师弟,而是…” 大师兄笑道:“是我,我知道…” 无剑道:“知道为何不说?” 大师兄道:“怕…” 无剑道:“怕甚?” 大师兄苦笑道:“我也不知怕甚,只知那时,若是与小师妹站在一处,便怕…” 无剑怒道:“小师妹是妖怪?” 大师兄道:“她若是妖怪,我也甘心被她吃掉…” 无剑道:“可你却连与她说话都不敢…” 大师兄仰天长叹:“是啊,我连与她说话都不敢,每一次,都只敢远远地望着她,看见她笑,我便也跟着笑,看见她哭,我的心便痛,她若是与我说一句话,我的脑中便会一片空白,手足无措…” 无剑道:“难怪当时小师妹总说你是呆瓜,闷葫芦…” 大师兄道:“原来当初她是那样说我的?我竟从来不知…” 无剑道:“小师妹那般中意你,后来你不该不告而别…” 大师兄道:“我不该不告而别,她也不该移情别恋…” 无剑惊道:“移情别恋?” 大师兄叹道:“我说过,小师弟的运气总是那般好,比之你我,不知强上多少…” 无剑道:“我只知小师妹那时颇在意小师弟,没想到,他们竟是…可我为何一点儿也不知?” 大师兄道:“我也不知…” 无剑道:“不知?不知你为何会说他们…” 大师兄道:“我只是看见了…” 无剑张开了嘴,却又闭上。 大师兄便呼出一口热气,吹散一刹雪花。 “那一夜,可真冷啊…” 第281章 不愿醒来 “小师弟,我美吗?” “美,师姐最美了,就连那月宫里的嫦娥都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几时说过假话?几时在你面前说过?” “我不信…” “这有何不信?我发誓!” “你要…如何发誓?” “我发誓,我若是说了半句假话,我就…我就天打雷劈,不得…” “哼!你个呆瓜,谁教你真地发誓了?” “嘿嘿,师姐教我发誓,我就发誓,师姐教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我再发一遍誓…” “不必了,可我若教你去死呢?” “去死…” “哼!刚刚还说听我的话呢?满嘴谎话…” “哪有?师姐,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好奇,人活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死?” “没有为何?只是我要你去死…” “那我就死,嘿嘿…” “不问…为什么?” “当然不问,嘿嘿,没有必要,既然师姐要我去死,那就一定有要我去死的理由,不必问…” “可我的理由,也并非对的…” “我不管对不对,我只在乎是不是师姐的理由…” “可我,若是不想教你死,想教别人死呢?” “师姐想教谁死?” “他…” “他是谁?” “大师兄…” “大…大师兄?!为何?师姐,为何要教大师兄死?” “因为,我想教他死!” “师姐,你是在开玩笑,对吗?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对吗?”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 “可…为…为何?究竟为何?”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能不能为我做到?” “我…师姐…我…” “做不到是吗?哼!” “不,不,师姐,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教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大师兄,你也能做到?” “我…我…我能…我能做到…” “哈哈哈,你是在骗我对吗?” “不!我没有!” “你爱我吗?” “师…师姐…为何…要这样问…” “我只问你,爱不爱我?” “我…爱…” “好!你若是爱我,便替我杀了他…” “我…好…” “你想知道我为何要他死吗?” “为…为何?” “因为我讨厌他…” “讨厌一个人,便要教那个人死吗?” “不,我讨厌的人很多,可我只想教他一个人死…” “……”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恨他?” “是…” “因为他就是个废物!他以为自己是谁?大师兄?他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我爹说过,要将我许配于他,我便一定要嫁给他吗?做梦!” “师…师姐…” “小师弟,帮我杀了他,杀了他,我便嫁给你,你娶了我,到时我爹定会将掌门之位传与你…” “可…师姐…师父他…” “你怕什么?!实话告诉你,我爹其实也早就看他不顺眼,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大师兄并非我爹偶然下山捡来的,他是师父仇人的儿子,当年师父一怒之下灭了仇人满门,他娘将他藏于枯井内,可他那时还小,啼哭不止,我爹听见,本想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可忽然,剑下一偏,计上心头,遂将他抱回山门,亲自抚养,爹爹他不但要杀了仇人满门,还要仇人的儿子认自己做师父,一辈子效忠自己,所以,爹他怎么可能将掌门之位传与他,又怎会将我嫁于他?” “不…这…这不可能…” “不可思议是?其实我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我后来便只觉恶心,没想到,我竟会喜欢上一个下贱胚子,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要杀了他…” “可…为何是我?” “你不喜欢我吗?!杀了他!你就可以娶我!” “我…” “你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以前竟从未发现,可我现在深知,我是爱你的,除了你以外,我已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去,去杀了他,杀了他,回来娶我,好吗?” “好…” …… …… “大师兄…” “小师弟…”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哦,小师弟,你来,你坐下,你来看…” “看什么?” “看那里…” “那里…那里只有山啊?” “看山的那面…” “山的那面?是海啊…” “你怎知是海?” “我…我猜的…” “哈哈哈,小师弟,以后切记,没有亲眼见到的东西,不要乱猜…” “是,我记住了,大师兄…” “嗯…” “大师兄,那…山的那面…是什么啊?” “是海啊…” “嗯?大师兄你刚刚不是还说过,没有亲眼见到的东西,不要乱猜…” “是啊,我的确是那样说过,可…山的那面是海,是我亲眼见到过的啊…” “啊?真的?大师兄!你去过山的那面?!” “当然,那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像我这么大的时候?” “是啊,那时,我在山上待不住,便总爱往山下跑,有一次,跑着跑着,便迷了路…” “迷了路?后来呢?” “后来,我便看到了一片海,蔚蓝的大海…” “哇…海…是什么样子的?” “很宽,很大…” “很宽,很大,然后呢?” “然后…我不能跟你说…” “为何?” “因为,你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东西,便一定要自己努力去看一看…” “是…大师兄…可…我见不到…” “为何见不到?” “我…我不敢…” “有何不敢?” “师父管得严…我不敢下山…” “小师弟,你要记住,当你想要亲眼见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谁都阻止不了你,即使是师父,也不行…” “即使…是师父…也不行?” “对!” “可我不敢…” “小师弟,你还要记住,当你想要亲眼去见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哪怕天涯海角,关山重叠,你也要跋山涉水,不顾一切地,去见到…” “是…大师兄…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大师兄要走了…” “走?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忘记痛苦,超脱轮回的地方…” “什么地方可以忘记痛苦,超脱轮回?” “地狱…” “大师兄!你…” “小师弟…把你背后的短刀拿出来…大师兄不怪你…” “大师兄!我…” “小师弟,快些动手,我只希望,你以后可以对小师妹好些,大师兄,便知足了…” “不,不,我做不到…” “把刀子捡起来!小师弟,你若是连杀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我还如何放心让你保护小师妹?!” “不…不…” “废物!” “啊!师…师姐…” “滚!你不配叫我师姐!” “啊!大师兄!” “咳…咳…咳…哈…哈…小师妹…你…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我亲爱的大师兄…” “你…近来…过得好…吗?” “好啊,好极了,你不在我身边,我简直过得比神仙还要滋润…” “啊…哈…咳…那就…那就好…” “大师兄,你还记得这把短刀吗?” “自…自…自是…记…记得…” “哎呀,这把短刀可还是你亲手做好,送给我的呢…” “是…是啊…用…用得…可…舒服…” “舒服!舒服极了!大师兄亲手做的刀,就是不一般,一刀捅进去,便像是割破一张白纸一样简单…” “啊…咳…那就…那就…好…” “师…师姐…快…快…快救救大师兄…他就要死了!” “滚开!你个废物!我早就料到你下不了手,到最后,还得本姑娘出手!” “可…可大师兄…” “闭嘴!哼,他死了,岂不是更好?他死了,你就可以娶我了…” “不…不…我不…” “你说什么?!” “我说…不!” “你…你竟…竟敢对我…下手…” “对…对不起…师姐…你…你先…睡一会儿…我一会儿…回来…再与你…请罪…” “小师弟…你…要…做…做什么?” “大师兄,我们走,我带你去疗伤…” “可你…” “大师兄,你不用担心我,师姐她不会杀了我的…” “是…是啊…” …… …… “呼…那一夜…好冷啊…” “后来呢?” “后来,我便浪迹天涯,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见到过他们…” “大师兄…你…受苦了…” “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可我并不孤单…” “你还有什么?” “我还有这把琴…” “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人啊,活一辈子,总要有个奔头,总要留个念想,这就是我的奔头,我的念想…” “你告诉我,这个奔头,有奔头吗?!这个念想,是你的念想吗?!” “是…” “师兄!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五十年,五十年了!你为何还是看不开?!” “师弟,我早已看开,只是不愿看破…” “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总比大彻大悟好,至少,不会那般痛苦…” “活在自以为是的美梦之中,就不会痛苦?若是有朝一日,待到梦醒时分,你又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人走茶凉后的尴尬处境?如何面对美梦破碎后的仓皇失落?” “可我现在总归还在梦中,所幸,梦还尚未醒…” “你逃避了一生,却还口口声声说要去勇敢地翻过高山,观赏高山背后的苍茫大海?!” “梦中的高山,更显巍峨,梦中的大海,更显波澜壮阔…” “你就是个懦夫,不必为自己的懦弱找牵强的理由…” “懦夫吗?也许…也许我真的是一个懦夫,可若是,我只想装睡,假装永远都不愿醒来呢?” 第282章 翠坪山 一片略显幽暗的竹林,一间幽静偏僻的竹屋,一圈简陋逼仄的竹篱笆,两支竹制的鱼竿,一件蓑衣,一件竹斗笠,竹制的茶具,两把竹椅,竹椅上躺着一只猫,正悠闲地咬着一条干鱼,不时舒展四肢,发出“喵喵”的叫声。 淅淅沥沥的小雨,冲刷着竹屋外小路上的青石板,这几块石板,是这里唯一不是竹制的东西,清翠的嫩竹,绿得发亮的竹叶,随着雨落风摇,飘飘打打,倏然落地,时间不长,便泛出黄,成了尖而窄的黄叶,铺在地上,铺成一条厚厚的黄毯。 人从黄毯上轻轻走过,便会发出一种“吱吱”的响声,如春日柳枝轻搔你耳朵时,产生的那种快感。 在这片不大的竹林小院中,正有两个老人相对而坐,坐在那两把虽显破旧却很结实的竹椅上。 他们的面前,放着两杯清茶,热气正氤氲着向上,不时有竹叶盘旋着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两杯清茶之中。 而两位老人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依旧谈笑自若,仿若这竹林间的清风、小雨,丝毫也不能撼动他们兀自交谈的决心。 “梦龙兄,你可知这是何处?”盘龙与李梦龙正走在这一处竹林幽径之中,两人同撑一把竹伞。 “昔闻楚门后有翠坪山,山中青竹四季常绿,无一刻凋谢,想必便是此地…”李梦龙不时四顾,满眼的新奇与诧异。 “翠坪山,可是当年楚门老祖破关而出,创立楚门的所在?”盘龙亦是一脸惊奇四顾。 “正是…”不知为何,李梦龙在说出这句话之时,竟不由得生出几分自豪与敬佩之情。 “啊…此地确也人杰地灵,难怪能孕育出楚门老祖那样不世出的绝顶天才…”许是想到传说中的人物,盘龙亦是一脸的憧憬向往。 “是啊,只可惜后世子孙不济,竟生生地将一个名门正派带入了歧途,成了武林之中的第一邪教,当真是教人悲叹…”李梦龙亦做扼腕叹息状。 “可若不是这样,恐怕也难成就一个当世大派,西域第一的门派…”盘龙不由得笑道。 “是啊,不论何时,实力才是王道,当你势凌众山之时,谁又会在意你是正是邪,只因,众口铄金,正的,也会被说成是邪的,邪的,自然也会被说成是正的…”李梦龙亦轻笑道。 “梦龙兄总是能一语中的,一针见血…”盘龙轻拍李梦龙肩膀,调笑道。 李梦龙“嗤嗤”笑着,却不言语。 忽然,盘龙一指那座小院,语气间颇为惊奇,道:“梦龙兄,你看,那是什么?” 李梦龙抬头,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便道:“不就是一个小院,有甚可大惊小怪的?” 盘龙急道:“你看院中…” 李梦龙颇有些不耐烦,只得又抬起头,望了一眼,道:“不就是两个老人…” 说到这里,李梦龙的目光忽然一凝。 盘龙却是一副早已了然的神情。 ——这里怎么会有老人? 这不但是李梦龙心头的疑问,也是盘龙心头的疑问。 传闻楚门后山翠坪山贵为楚门圣地,自楚门老祖仙去后,便再不开放,平日里只有老祖诞辰,才准弟子们上山朝拜一番,其余时间莫说是人,便是连一只鸟都难从翠坪山上飞过,也就是今日趁着圣月神教进攻楚门,楚门守卫薄弱之际,李梦龙方携着盘龙,从这翠坪山脚偷偷地溜上山来,只为一寻魏何与霓欢两位长老的下落。 李梦龙见状,忙拉着盘龙躲在一根粗竹之后,蹲下身来,将枯叶洒在自己身上,借以隐藏踪迹。 盘龙低声道:“前几日听楚天至无意中说起,在这翠坪山中,有一座‘葬欲阁’,名字取得虽文雅,实际上却是一座幽阁,据传闻,‘葬欲阁’名列江湖十大酷阁之首,其地之险,其迹之难寻,足可教擅闯之人九死一生,而这座‘葬欲阁’也专门用来关押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难不成说的就是这座小院?” “这…”李梦龙看着那座小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哪里是一座幽阁?简直就是人间圣地,桃源仙境般的所在…”盘龙轻扶额头,不由得赞叹道。 盘龙轻点头,道:“只是那两个老者看来好生奇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两尊石像一般…” “你看他们奇怪,他们看我们也自觉好生奇怪…”李梦龙站起身,轻笑道。 盘龙不由得一愣,忙问道:“他们坐在那里,又没有动,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一下,你怎知他们会认为我们奇怪…” 李梦龙道:“若是你看见两个人,蹲在树后,将叶子洒在自己身上,小声说话,便像是做贼一样,你会不会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 盘龙点点头,道:“我不但会觉得他们很奇怪,还会把他们抓起来,好好地盘问一番…” 李梦龙苦笑道:“既然你都会这么做,他们又怎么不会?” 盘龙奇道:“他们?他们是谁?” 李梦龙一指那两名老者,道:“就是他们…” 盘龙目瞪口呆,道:“你是说,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 李梦龙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道:“不然呢?又能怎样?” 盘龙还是不敢相信,道:“怎么会?我们…” “从我们踏入这里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看到我们了,所以,我们还是知趣些,自己走过去,总好过被别人抓过去…” 李梦龙说着,便已经走入了那座小院。 盘龙欲大喊阻止,可话到嘴边,最后,却只得又咽了回去。 李梦龙走到老者面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礼,道:“晚辈不懂规矩,初入宝地,打扰前辈清修,晚辈在此赔罪了…” 说罢,一揖到地。 李梦龙默默地等待着,两位老者静静地交谈着,时光静好得便像是新雨初晴的午后,阳光洒在街道上,天边漾起一抹新霞般美好。 李梦龙不急,两位老者更是不急,他们便像是有大把的时光无处挥霍,无奈得在与光阴虚度,这一揖,便揖到日落西山,新月当空… 第283章 两位老人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月上柳梢,人已约,却未约在黄昏。 夜更深,露华浓。 李梦龙闭着眼睛,嘴角微翘,保持着那一种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宛若一尊亘古蛮荒之际便已矗立于此的雕像,透露着虔诚。 盘龙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那两个老人兀自下棋,全不在意。 终于,两名老者齐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而后双双站起身,欲回屋去。 盘龙终是再也不能忍耐,冷声道:“前辈可看到这里有人?” 两名老者一愣,似是从未料到这里会有人一样,不由得呆立片刻,双双将头转回。 而就在两名老者站住脚的那一刹那,李梦龙的目光陡然一凝,因为他已发现,这两名令他无比忌惮的老者,竟是两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全身上下,毫无一丝功力。 可即便如此,那道横亘于李梦龙心头的威压却仍旧没有散去。 李梦龙缓缓地直起身子,默默地注视着两名老者,便像是在看着两头虽垂垂老矣,但利齿仍旧藏于口中的猛虎。 李梦龙不由得冲其再施一礼,道:“晚辈李梦龙,无意中途经贵地,叨扰了…” 不想,两名老者却忽然一笑,一声不吭,转身走回竹屋之中。 李梦龙与盘龙愣愣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注视着他们,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 可也仅仅是一碗茶的功夫儿,两名老者便又自竹屋中走了出来,一前一后,前者手中端着一张茶桌,上有一把大茶壶,四只小茶碗,后者怀里捧着四个垫子。 两名老者走到李梦龙与盘龙面前,仍旧一言不发,默默地将茶桌摆好,垫子放正,便伸手示意李梦龙与盘龙坐下。 李梦龙与盘龙互相对视,两名老者再次示意,李梦龙方坐下,盘龙紧随其后,坐在李梦龙的右手边。 两名老者见状,方微笑着落座。 其中一名老者为李梦龙与盘龙斟满茶,抬手示意快饮。 李梦龙又望了盘龙一眼。 两名老者却没有再看他们,自斟自饮起来。 李梦龙迟疑片刻,终是将那碗茶拿到唇边,轻啜一口。 淡茶无味,初入口有些苦涩,回味却无穷,一时间,竟满口醇香,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也自觉畅快无比。 盘龙忍不住喝道:“好茶!” 两名老者只是微笑,呡茶,却不说话。 四个人,就这样,极有默契一般,默默地饮茶,默默地回味,茶碗空了,只消放在桌上,便自会有人为其斟满。 呡一口淡茶,闭上眼,听着林间微风,“沙沙”作响,额间微见细汗,一阵凉风掠过,热意尽消,唯唇边茶香,于脑中回响…… 一壶茶毕,李梦龙与盘龙欲起身告辞。 “阁下饮茶已毕,何不再多坐片刻,与我这糟老头子说说话…” 忽然,一道雄浑的声音响起,李梦龙与盘龙俱是一颤,待回转身来,便见一名老者已站起身,微微佝偻着身子,向着他们二人笑道。 李梦龙吃了一惊,诧异道:“您…您…您会说话?” 老者“哈哈”大笑,道:“老夫又不是哑巴,为何不会说话?” 李梦龙忙讪笑赔礼道:“晚辈无意冒犯,只是方才饮茶之时,见前辈一言不发,便胡乱猜测,前辈莫要见怪…” 老者笑道:“是啊,这座山平日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们已住在这里几十年了,该说的话早便说尽了,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也早已想到了,到后来,我们已不用交谈,往往是一个眼神,便已懂了…” 李梦龙道:“便是世间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夫妻,也难有你们这样的默契…” 老者只是微笑,却不答话。 盘龙轻声问道:“这位婆婆,是您的妻子吗?” 提到那位婆婆,老者的脸上便漾起幸福的笑,老脸一红,忙摆手道:“嘿嘿,算不上,算不上…” 没想到,老者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老婆婆便一脚踢在了老者的屁股上。 “他娘的,老娘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句算不上,你什么意思?啊?!” 老者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后退开几步,不料身后便是一个池塘。 老者一脚踩空,眼看便要掉入池底。 老者似乎很是惊讶,老婆婆仍旧骂骂咧咧。 直到老者一声惊呼,老婆婆方惊问道:“怎么了?” 幸亏李梦龙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便将老者拉住。 这一拉,使得李梦龙更加确信,老者毫无内力,只是一个普通人。 老婆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段不长的距离,却摔倒了三四次,一时间,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盘龙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李梦龙,李梦龙便向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在微明的月光下,两位老者的行动略显慌张与笨拙,便像是两个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跌来倒去,竟莫名地有一种滑稽感。 李梦龙不解,便看向盘龙。 盘龙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梦龙便转过头,看向老者的眼睛。 借着微弱的月光,李梦龙却清楚地看到,老者的一双眼眸,竟是闭合的,那本该倒映着明月,满载着星辰,清澈明朗之所在,此刻,竟被两团黑暗包裹,成了谢绝光明,“藏污纳垢”之所。 原来,这两名老者竟是瞎子。 可自打李梦龙与盘龙来到这里,两名老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与常人无二,以至于李梦龙竟从未想到,更从未怀疑,这两名老者竟然眼不能视物。 想到这里,李梦龙便忍不住问道:“前辈,您的眼睛?” 老者闻言一愣,忙以手遮眼,尴尬地笑笑,道:“唉,老毛病了,老毛病了…” 盘龙大张着嘴巴,道:“可我方才见你二人下棋,有章有法,绝不似两个盲人所能为…” 老者“嘿嘿”笑道:“我俩年轻时便酷爱下棋,也经常对弈,不分输赢,他惯执黑,我喜执白,后来下得时间长了,她黑子落在哪儿,我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哈哈哈…” 李梦龙与盘龙啧啧称奇,点头称是。 一旁的老婆婆却一声冷哼,道:“老了老了,还学会不要脸了,你自己拍着良心说说,你几时胜过我了?今日正巧两个小伙子在这儿,便让他们也做个见证,小伙子,你且帮我看看,这盘棋,是黑子占着上风呢?还是白子占着上风呢?” 李梦龙与盘龙忙凑过来,仔细观看。 盘龙摸着下巴,皱着眉头,认真地点评道:“依我看,倒确是黑子略占上风…” 老者闻言,老脸又是一红。 老婆婆却一扬头,一副早已预料到的表情。 李梦龙见状,忙打起圆场,道:“哎,盘龙兄此言差矣,战局未定,我见白子并未陷入绝境,尚有一战之力,况且,棋尚未下完,后事如何?还尚未可知…” 盘龙不由得点点头。 老者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忙道:“哎,今日咱们不谈棋,不谈棋…” 盘龙便问道:“您是患有眼疾吗?” 老者刚要回答,一旁的老婆婆却忍不住答道:“什么眼疾,不过是教人把两只眼珠子剜了出去而已…” “什么?!” 李梦龙与盘龙闻言俱是一愣,随即便感心惊肉跳,把两只眼珠子活生生地剜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没有亲身体验过,自是不会知晓,可那种场面,光想想,便教人自觉毛骨悚然。 “为…为什么?”盘龙后退一步,问道。 “小伙子,难道你的师父没有教过你,在江湖中,乱打听别人的秘密,可是要死人的…”老婆婆阴恻恻地笑道。 李梦龙忙道:“前辈,您误会了,晚辈无意探寻您的过去…” 老者却摆摆手,笑道:“哎,年轻人嘛,好奇心盛,也是可以理解的,说来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讲讲,倒也无妨…” 老婆婆麻利地坐到竹椅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你要讲便讲,反正我这糟老婆子也是一大把的年纪了,我也不怕丢人…” 老者微笑着,也摸索着坐到竹椅上,身子向后靠去,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来,幽幽说道:“记得,那是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了……” 第284章 吾心似汝心 汝心吾不知 悠悠的晚风,和着林间微湿的泥土气息,带着一丝甜味儿,如烟般轻柔,似雾般迷离,轻轻地荡入听风人的鼻孔,如饮甘醇美酒,右拥沉醉舞姬,飘飘然,隐隐然,风过,残云散,霁月难逢,一曲羌笛魂断。 “呜…呜…呜…” 风声呜咽,似在配合着老婆婆手中的笛子,一曲罢,老者微微闭合的眼角流淌出几滴清泪,一声轻叹,二声轻笑,叹这凡尘多恼,笑这人生百态。 故事的开端总是那般美好,便如初生的太阳,总是光芒万丈…… “从前,有四个人…” 从前,有四个人,他们情同兄妹,事实上,他们也确是兄妹,师兄妹,大师兄性情敦厚,二师兄天资聪颖,小师弟古灵精怪,小师妹活泼爱笑。 他们白日里苦练武艺,闲暇时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天下之大,没有他们不敢做之事,可他们却唯独怕一人,这一人,便是他们的师父。 当然,有一人却偏不怕,因为,他们眼中严厉的师父,是这天底下最最宠爱她的人,这个人,便是小师妹。 她那时真是可爱啊,浑身上下无不透露着青春的朝气,便如一只永不知疲倦的百灵鸟,整日里叽叽喳喳,可你却偏不觉得她很烦,反而还希望她在你的耳边叽叽喳喳,看着她笑着,闹着,便觉幸福…… 是啊,那时的小师妹,人见人爱,谁又能不爱呢?毕竟,对于我们这些从没下过山,从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来说,小师妹,便是这天底下最最漂亮,最最善良的女人了…… 即便后来我阅人无数,见过的美女数不胜数,可在我心中,小师妹仍是这天底下最最漂亮,最最迷人的小师妹…… 你说咋就那么怪呢?她便像是一副可口诱人的毒药一般,偏知碰不得,可就是忍不住,饮鸩止渴一般,也要一股脑儿地全都喝下去…… 可她是师父最最疼爱的小女儿啊,我们这群从小便不知生父生母是谁的孩子,哪里敢有什么贪念,去触碰我们心中的仙女啊…… 大师兄真地是与众不同啊,他敦厚,诚实,自信,有着本不该属于他那副年纪的成熟,是啊,现在想来,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哪里又有那许多的顾虑啊…… 可小师妹却偏偏不喜欢他啊,这也怨不得别人啊,感情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的,可小师妹又太过善良了,不喜欢便要拒绝啊…… 直到某一天,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后山一处山坡上,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赏月谈心,小师妹趁着小师弟不注意,偷偷地亲了他一下,然后,他们便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其实,他们都知道,一双眼睛就在不远处盯着呢,他们还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大师兄啊…… 他们本以为通过这种不经意的方式,大师兄便会死心了,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纯良敦厚的大师兄,竟会对他们起了杀念…… 那年,二师兄陡然生出出去走走的打算,便趁着一个黑夜,偷偷地跑下山去,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师兄仍旧每日勤修武艺,侍奉师父…… 小师弟与小师妹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而且,竟也得到了师父的默许…… 日子看起来,便如画中那般美好…… 庚午年三月初七,那是一个略感寒冷的夜晚,山门被破,师父鏖战一夜,力竭而亡,小师弟与小师妹身受重伤,大师兄却安然无恙,直到那一刻,小师弟与小师妹方才明白,大师兄背叛了师门,投降了楚门,楚门觊觎宝地已久,便相约今日,开门献地…… 楚门许大师兄长老之位,何等的尊崇…… 大师兄下令,三日之内,找到小师弟与小师妹,带到他的面前…… 三日期未过,在一个同样月朗星稀的夜晚,大师兄与小师弟小师妹,团聚了…… 师兄妹团聚,这本该是一个温馨动人的夜晚,大家互诉衷肠,感念离别之苦…… 事实上,那一夜,也确实如此,大师兄轻轻地抚摸着小师妹的头,便像是在欣赏着一件渴望已久的稀世珍宝,眼中,尽是得到后的贪婪与满足…… 小师妹一身傲骨,于月夜之下,冷笑三声,自毁双目,只为不愿再次亲眼目睹那张熟悉的脸,她直言,那张脸,令她作呕…… 大师兄气极,便折磨小师弟,可小师弟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大师兄冷笑,便亲手将小师弟的眼珠子剜了出来,掰开小师妹的嘴,逼她吞下去…… 小师妹冷哼一声,笑了笑,她不但吞下了那两只活生生的眼珠子,甚至在吞下之前,还在嘴里嚼了嚼,嚼碎了,再吞下去…… 大师兄大吃一惊,本想一剑结果了小师弟小师妹的性命,可他转念一想,许是觉得死人终是不如活人有趣,便大笑三声,还剑入鞘,反将小师弟小师妹幽禁于一处竹屋之中,教他们整日里与青竹林风为伴…… 这一关,便是五十年…… 其间,大师兄常来“看望”,每次来,师兄妹之间,都少不得一番“亲近”,可后来,便来得少了…… 故事讲完了,说故事的人,已有些乏了…… 听故事的人,也已有些懂了…… “你们说的,小师弟,小师妹,可是你们自己?” 老者微微一笑,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老婆婆却很洒然,可终是也没有说话。 有些事,不言而喻,说白了,便是无聊了…… 倒不如多些留白,日后回味起来,也更多些神秘…… 那一夜,晚风不断,两位老者早早地便回到竹屋之中…… 更深露重,李梦龙却毫无所觉,坐在竹椅之上,眼望着那一轮明月,那漫天光辉星斗,发着呆…… 盘龙就坐在他的对面,亦在注视着黑夜,享受着黑夜带来的寂寥与宁静,聆听着天地间幽袅婉人的静谧之音…… 不多时,那一道笛声再起,竟是那般的凄婉哀鸣,在这寂静的竹林间,悠悠回荡…… “吾心似汝心,汝心吾不知,但愿萧林起,长歌不愿行,打马过塞西,铁关枪难敌,汝为吾执鞭,吾为汝杀敌,斜阳映焦溪,晚霞逸秀亭,吾为汝倾酒,汝为吾立碑,吾心似汝心,汝心吾不知……” “吾心似汝心,汝心吾不知……” 第285章 偶相初见 一盏烛火,一丛余烬,一杯新茶,一捧旧尘,一个人……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岁月可以静止,那么这个人一定会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静谙万物之美…… 只因他实在太过宁静,太过平和,便像极了传说中的神龟,又似不问年华的长者,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已自成一道风景。 可不论再美的风景,也总是初见惊艳,再见感叹,多见后,便习以为常了。 至少,对于苗白凤来说,便是如此。 能活得让时光都惊艳的人并不多,而御天风显然便是那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不知为何,今日,他并没有穿那件红得似血的长袍子,而是改换了一件素衣,额头之上,还系着一条纯白的抹额,乍见之下,还以为他是在为何人戴孝一般。 当苗白凤睁开朦胧双眼,第一眼见到御天风的时候,御天风正倚着窗栏,手里拿着一只白瓷小杯,左腿屈膝,拿着酒杯的左手就那样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头微转,目光不动,似在盯着远方高悬于苍穹之顶的那一轮明月,也许是在盯着楼下万家灯火中的某一家。 一阵风过,御天风额上的抹额随风扬起,他终于有所动作,缓缓地挪动左手,将那酒杯送到自己的唇边,却没有一口饮下,只是微微地轻呡一口。 “你看那月亮,亮吗?” 苗白凤大抵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御天风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也许,他本就是在做梦。 既然是在做梦,那也不妨多说几句梦话,反正也无人听见,梦中呓语,便是听见了,也当不得真。 “亮,今日是十五吗?” 御天风笑笑,道:“十五的月亮也没有这样亮的,你看那颗星…” 御天风说着,便伸手去指天上的某颗星。 苗白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入眼所见,唯有繁星浩瀚,一条银河横贯天际,却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哪一颗。 “星星太多,你说的,是哪一颗?” 御天风幽幽道:“我说的,便是那颗最不起眼,最黯淡的星…” 苗白凤有些不耐烦,道:“这天上不起眼的星星多了去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颗?” 御天风忽地站起身,将酒杯狠狠地掷于地上,登时摔得粉碎,“我说的,就是那一颗拱卫着月亮,却从来也没有人会注意的星!” 苗白凤一惊,不知他今日是因何缘故,脾气这般暴躁,倒像是吃错了药,当下倒也没与他一般见识。 待到他环视一周,见到地上零零落落散落的十几个空酒坛,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那个大和尚呢?” 御天风目光一凝,淡淡道:“死了…” 苗白凤惊道:“死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如何死的?” 御天风闻言,只是喝酒,却不说话。 苗白凤道:“莫不是你……” 御天风缓缓地将头转过来,当苗白凤接触到他的眼神时,便已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唉,罢了,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和尚的命,自有佛祖来管,咱们世俗凡人,无权过问,也管不着…” 苗白凤话还未说完,便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奔着他的面门疾射而来,他反应奇快,情急之下,本能地伸手去接,入手所见,却是一只酒杯,杯中有酒,一滴未倾。 “喝…” 御天风已兀自端起一只酒杯,一饮而尽。 苗白凤望了望那杯酒,又望了望御天风,迟疑片刻,却是将那杯酒倒在地上。 御天风没有回头,问道:“为何不喝?” 苗白凤笑道:“我与那大和尚虽相识片刻,可既然相逢便是缘分,他死了,我理当敬他一杯…” 御天风终于展露笑颜,道:“想不到,你倒还是个有心之人…” “有心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忽然,自窗外传来一道人声,清脆响亮,便像是附在人耳边说的一样。 苗白凤识得这声,自是一喜。 御天风也识得这声,却是眉头一皱。 眨眼之间,屋中便已多了两个人,正是夫人与颖儿。 夫人明眸善睐,一双美目,在黑夜中仍旧熠熠放光,如两颗夜明珠般明亮。 “娘…” 苗白凤见到夫人,自是亲昵不已,抱着夫人不肯撒手。 夫人轻笑着,望向窗口,晚风轻抚,窗帘微动,却是不见了那一道靓丽的人影。 “凤儿,方才与你说话之人,是谁?”夫人问道。 夫人问起,苗白凤方注意到,倚窗而坐的御天风不知何时已消失在那里。 “那人唤作苗疆毒岭御天风,母亲应该认得的…” 夫人“哦”了一声,道:“认得,认得,想必他也已猜到是我来了,不然,不会走得那般匆忙,连这样心爱之物都忘在这里…” 夫人说着,轻移莲步,便自窗边拾起一枚玉佩。 玉佩是靛蓝色的,其上花纹繁复,正中刻着一只蝎子,活灵活现。 苗白凤好奇,跑上前来,一边伸手欲拿,一边问道:“这是什…” “么”字还没有出口,苗白凤便觉一道劲风拂来,比之先前那只酒杯,更要快上十倍。 苗白凤已反应不及,只得闭上眼睛等死,等了良久,却全无动静,便又缓缓地睁开双眼,入眼所见,便惊得一身冷汗。 只见在他额间不足三寸远的地方,有一只奇形飞镖,正被夫人稳稳地捏在手中。 苗白凤惊极反怒,大喝道:“是谁?!谁敢暗算我?!” 话音刚落,众人便觉一阵凉风拂过,窗影帘动,方才已空空如也的窗边,此刻,竟已是又多了一人。 正是刚刚去而复返的御天风。 只见御天风铁青着脸,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夫人手中的玉佩,冷冷道:“还给我…” 语气间不容有一丝允人反驳的余地。 夫人眼望着他,神色复杂,握着玉佩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 御天风一双眼睛已急红,语气更加冰冷,眼神也更加凌厉,道:“还给我…” 夫人呆呆地望着他,眼中,竟有泪水凝结,她将玉佩捂于胸前,似在极力忍受着巨大莫名的痛楚,良久,方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他,还好吗?” 第286章 万面童君 御天风倚着窗栏,笔直而立,冷“哼”了一声,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眼中,却没有半点情感,道:“他是谁?” 夫人不由得伸出手,却顿在半空中,道:“他,便是…” “他是谁?!” 御天风追问道。 夫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没有说出,“他”究竟是谁…… 御天风冷笑两声,笑罢,语气更显阴冷,其中似乎还夹带着嘲讽之意,道:“现在,可以将玉佩还给我了吗?” 夫人道:“我……” 御天风道:“你又如何?我认识你吗?我与你很熟悉吗?你凭什么要攥着我的玉佩不放?是打算强取豪夺吗?” 苗白凤闻言立刻怒道:“闭上你的臭嘴!我们苗家贵为苗疆皇族,岂会贪没你那一块小小的玉佩,娘,还给他,免得让他再污蔑咱…” 夫人闻言,眼泪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轻摇着头,那一只攥着玉佩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松。 御天风冷嘲热讽道:“呦呦,这便是某人口中的苗疆皇族吗?苗疆皇族岂非都穷成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明抢了人家的一块玉佩,竟死不奉还,苗疆皇族?真是可笑…” 苗白凤登时脸色铁青,望着夫人,冷冷道:“娘,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肯扔下这枚玉佩?难道真是因为这玉佩价值连城?可我看这玉质粗糙,分明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哪里比得上咱们王府里的万分之一?” 夫人轻轻摇头,道:“你不懂…” 御天风便在一旁冷笑道:“是啊,是啊,老娘做事随心所欲,儿子又怎会懂?” 这句话看似揶揄夫人,戏弄苗白凤,可不知为何,听在众人的耳中,却颇有自侮之意。 而夫人的心中,更是如刀绞一般,良久,方默默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御天风闻言,一声冷哼,一阵冷笑。 “若是世间所有的事,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解决,那还何来后悔二字?” 苗白凤有些听不懂了,疑惑问道:“娘,你为何对不起他?” 夫人只是默默垂泪,却不说话,苗白凤便越发焦急。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声轻叹,一道白影,如仙谪尘,自窗外翩然而入。 众人皆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夫人更显吃惊。 “杜…杜白苏…” 杜白苏扬起手中酒壶,豪饮一口,大笑道:“夫人见到我,为何会如此吃惊?” 夫人道:“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杜白苏笑道:“我的确已走了,可我现在又回来了?” 夫人道:“为何?你的天下呢?” 杜白苏道:“我的天下容不下我…” 夫人冷冷道:“哪里容得下你?” 杜白苏道:“你的天下…” 夫人道:“你所来为何?” 杜白苏道:“讲一个故事…” 夫人道:“什么故事?” 杜白苏道:“一个女人的故事…” 夫人道:“那个女人是谁?” 杜白苏道:“你…” 夫人脸色一变,道:“我有什么故事?” 杜白苏笑道:“夫人的故事很多,多得简直可以写一本书,多得杜某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 夫人的脸色又是一变。 杜白苏便冲着苗白凤与颖儿说道:“你们想听吗?这样的机会可并不太多啊…” 夫人沉声道:“你敢?!” 杜白苏又是一笑,道:“杜某有什么不敢的?作诗,喝酒,杀人,可都是杜某的最爱…” 夫人微微向后一步,手中已捻出三根银针,挟于指缝间。 杜白苏倚窗而坐,喝一口酒,道:“昔年有一美妇,配有良婿,夫妻二人,初时恩爱,育有一儿,好景无长,美妇于一年初春游山之际,偶识一男,男体孔武,额阔面白,威风八面,美妇晃神,春心荡漾,自此茶饭不思,六神无主,无心侍夫育儿,终在那年深秋,勾搭奸夫,逃出门去,自此浪迹江湖,杳无音讯,舍一男婴,与其父相依为命,次年,父携斧上山,砍柴为薪,一去不返,唯留一玉佩,上刻蝎子,以作念想…” 御天风眼圈已红,背转身去,望月无言。 “一派胡言!” 忽地,一声断喝传来。 月影下,天街中,便缓缓走来一人。 白衣纤尘不染,二目熠熠放光。 又一个杜白苏! 夫人嘴角扬起,微带着笑意。 “万面童君,你还不现出真面目,更待何时?” 说话的功夫,楼下的杜白苏一跃之间便已来到二楼,与那假冒的杜白苏站在一处。 假冒的杜白苏忽然“嘿嘿”地阴笑起来,接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待再仔细看时,便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双目如桃花,顾盼流离,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神韵。 众人不免吃了一惊,原来擅长易容,迷惑众人的“万面童君”,本相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这当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苗白凤搓着双手,凑上前去,笑道:“小妹妹,今年芳龄几许啊?” 少女扭扭捏捏,故作娇羞态,一扬手,众人眼前便又是一花,只不过这一次站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个坦露胸膛,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可这大汉却偏偏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用柔而媚骨的声音说道:“小女子年方二八,未出嫁…” “呕…” 苗白凤已忍受不住,当下吐了起来。 颖儿眉头一皱,面色有些苍白。 至于其他人,却是面容不改,依旧微笑着,注视着万面童君。 苗白凤吐罢,问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万面童君笑道:“哪一个都是真的我…” 这一次用的,却是一个老太婆的声音。 杜白苏不由得笑道:“万面童君,有一万张脸,可不论哪一张脸,都还是万面童君…” 万面童君微笑着,冲着杜白苏微微躬身。 杜白苏道:“你既已在此现身,想必你的主人也在这附近,何不引我等一见?” 万面童君一摆手,做出“请”的手势,道:“主人就在前面,恭候各位,各位,请…” 说话间,已又变了一张脸,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第287章 二王后土 一个人,一株树,满树樱花。 时值深夜,月野四合,晕染得周围的景物如卷中水墨,黑白分明,留白甚广。 那一人便如玉人般,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右手扶着樱树,左手捻着樱花,放在鼻端轻嗅。 嗅不多时,眉头便微蹙,又淡淡一笑,那一颦一笑间,便多了万种风情。 万面童君缓步走到那人身前,脚步轻得像是只猫。 那人头也没回,只问了句:“来了?” 万面童君点头,也只说了句:“来了…” 那人便又道:“你可知你犯了何错?” 万面童君一晃神,显是不明白自己犯了何错。 那人轻叹一声,道:“低头看看你的脚下…” 那人说低头,万面童君便低头,可他一低头便只看到自己的鞋子,一双崭新的白鞋子,白鞋子上沾了泥。 万面童君更疑惑了,却偏偏不敢说自己没有犯错。 因为他向来知道,那人若是说别人犯错了,那别人就一定是犯错了,哪怕别人也许真地不知道自己犯了何错,也一定是犯错了。 所以,当那人说万面童君犯了错之后,万面童君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反驳,而是反思,甚至是有些惶恐。 那人兴许是早已料到一般,面无表情,道:“抬起你的脚…” 万面童君听到“抬起你的脚”,一时间,竟不知那人要自己抬起的是左脚,还是右脚,慌张之下,两只脚便索性一起抬起,可这样一来,他整个人便失去了支撑,身子向后,屁股向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坐在地上后,他便看到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错,霎时间,脸色煞白,犹如涂了一层厚厚脂粉的艺妓,又如一具死了许久的僵尸。 就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偏偏又传来,不大不小,不急不缓,不骄不躁,可却如一盆冷水般,浇在万面童君的头上,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 “你踩到了我的樱花…” 是啊,万面童君踩到了那人的樱花,其实,任谁踩到了那人的樱花,结局都是一样的…… 死…… 如此简洁明了,如此生动诱人。 “我…我赔…” 果然,当人们弄坏别人东西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都是赔。 “赔?拿什么赔?”那人忽地展颜一笑,竟似六月飞花,娇艳动人。 “银子…我有银子…” 果然,当人们要赔别人一样东西的时候,也总是认为什么都不如银子来得爽快。 “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比得过我这满树樱花吗?”那人说话间,又轻轻撷下一朵,戴于发鬓间。 万面童君闻言,忙讪笑道:“主人,您忘了?银子!可是好东西啊,可是大有用处啊!我能用银子,买下满林樱树,孝敬于您,您看如何?” 那人终于回头,盯着万面童君,道:“银子?!银子在哪里?!” 万面童君忙站起身,自腰间取下一个布袋,还特意抖了抖,“哗啦”,“哗啦”,竟真地是银子,货真价实的银子,少说也有一千两。 “打开!快打开!”那人大张着眼睛,眼睛里冒着火光,他竟是一副财迷的模样。 万面童君暗自一笑,果然,没有人是不贪财的,哪怕是圣人,在面对万两黄金时,也会有刹那的失神动心。 布袋打开,果然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比月光还要白。 那人见到银子,也简直比见到自己的亲爹还要亲,竟一下子跪在银子跟前,捧起银子,一个银子接着一个银子地亲。 万面童君脸上的笑容愈来愈盛,到最后,简直是咧开嘴笑,嘴快咧到耳朵根子上去。 可是片刻后,他便笑不出了,再也笑不出了,非但笑不出,那模样,简直比哭还难看。 因为他亲眼看见,那被吻过的一块块白花花的银子,竟已化成一滩滩晶亮的银水,倾泻而下,顷刻间,便浸入樱树下的泥土里,消失不见,再也没了踪迹,便似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一样。 而那人,已又站起身,恢复成那清高自恃的姿态。 左手撷着樱花,右手扶着樱树,道:“现在,你还拿什么?来换我的一朵樱花?” 万面童君的确不知该拿什么换,他已拿出了他这一年来所有的银子,现在,再要他拿别的任何东西,他都已拿不出了,因为,他只有银子。 除非是…… “用你的命如何?” 那人微一抿嘴,笑道。 万面童君一愣神,眼神迷茫,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喃喃道:“我跟了您十年,现在,您竟为了一朵樱花,要我的命?” 那人笑道:“难道你的一条命,抵得过我的一朵樱花?” 万面童君垂下头,如失了魂儿一般,道:“抵不过,抵不过…”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暗中的拳头却越握越紧,眼神越来越凌厉。 “抵不过…便杀了你…” 话音未落,万面童君的人,便如一支离弦而去的利箭,掌中也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那人心口。 那人并未动,只是喃喃道:“你跟了我十年,现在,竟为了一朵樱花,要取我的性命?” 语气听来竟有些伤感。 他轻轻地取下鬓间那朵樱花,捏在手中,屈指弹出。 万面童君身形一顿,眉间一点红,眼中早没了生机。 那人轻轻吟道:“十年情谊,不及一朵樱花,活人的想法,总比死人复杂…” 说着,那原本倒在地上,已无生机的万面童君,竟又站了起来,只是那姿态、模样,皆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四肢僵硬,行为怪异,状如飞僵。 可是那容颜,在月影轻拂下,苍白如雪,白得令人心寒,美得令人心颤。 想不到,万人万面的万面童君,本相竟是一个豆蔻芳龄的少女,可她小小年纪便已有此修为,小小年纪却又逢此厄难,当真是教人可悲可叹…… 苗白凤眼望少女,皱眉疑惑道:“这万面童君方才说她已跟了那人十年,可我看她也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难不成,是自二三岁起便已跟着那人了?” 他这一说,众人便也觉奇怪。 唯独夫人,浅笑不语,道:“我听闻苗疆中有一种秘术,可易颜缩骨,但练此术者,自身骨骼便也在那一刻停止生长,想必,这万面童君,练的便是此种秘术…” 众人点头。 “可那人又是谁?母亲可认得?”苗白凤低声道。 “他呀,苗疆赶尸一脉中最有天赋的翘楚,年纪轻轻,便已成为统御苗疆赶尸一派的尸王,算不上多么有名,你未见过,也属正常…” “可我听闻,数十年间,苗疆赶尸一脉自相残杀,后裔所剩无几…” “可他却仅凭一己之力,仅用了十年时间,便使人人闻风丧胆的苗疆赶尸,再一次站在了世人的面前,且荣耀加身,光芒万丈…”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夫人仰头向天,目光呆滞,字字珠玑,道:“后土…” 苗白凤一愣,杜白苏却是惨然一笑,道:“皇天后土,看来,他是已将自己比作可以与皇天平起平坐之人了…” 夫人嚅声道:“他号后土,不为过…” 苗白凤仿似失了精神,竟不觉问道:“他既号后土,那…皇天…又是谁?” 可他问完这句话,自己便笑了,不但他笑了,夫人,杜白苏,都笑了…… 是啊,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好笑,在这苗疆,只有一个皇天,那个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夫人莲步款款,行至那人身前,躬身行礼,道:“二王弟弟,别来无恙…” 那人随手折下一枝樱花,在鼻间轻嗅,满意地笑笑,道:“好香的樱花,送给你…” 夫人微笑,接过那枝樱花,道:“你的一朵樱花,便要一条人命,现在,你送我的这枝樱花,起码有五六朵樱花,岂不是要我的五六条命方抵?” 那人再折一枝樱花,撷于指间把玩,轻声道:“嫂夫人说笑了…” 夫人道:“方才你命万面童君请我们来此,可是有事?” 二王轻声道:“无事…” 夫人一怔,俄尔笑道:“是啊,既请人来,为何一定要有事呢?是我狭隘了…” 二王道:“譬如喝酒,赏月,嗅花香…” 夫人道:“二王弟弟一向有此雅兴,当年二王弟弟梅山一役,抚琴饮茶,笑看三千丧尸,生吞二万苗兵,那一战,至今仍传为一段佳话啊…” 第288章 “美人”与“美” 众人思绪翻飞,眼前幕幕乍现,仿佛当年那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景象,一一重现…… “哈哈哈…哈哈哈…” “何人发笑?” “后土…” “后土是谁?无名小辈,也胆敢擅闯我苗土崖?” “无事,无事,只是听闻你这苗土崖里死人多,所以,便想着来借几具…” “大胆!你可知我这苗土崖里葬的都是什么人?” “知道,正是知道,所以才要来借…” “哼!大胆歹人,无理取闹,且先吃我三十锤!” “哎,等等,等等,你若不肯借,不借便是了,我身子骨弱,可吃不下你那三十锤,别说三十锤,便是一锤,我也吃不下,哈哈哈…” “既知如此,还不速去?” “去?我虽怕锤子,可却不怕死人,更不会去…” “如此说来,你还是想找死?” “慢!话已至此,既然你不肯借我,那我请,如何?” “请?” “没错,请…” “苗疆的各位前辈,我后土今日在此恭请各位,还望出来一见…” “苗疆的各位前辈,我后土今日在此恭请各位,还望出来一见…” “苗疆的各位前辈,我后土今日在此恭请各位,还望出来一见…” “哼!装神弄鬼!” “各位前辈,既然嫌我后土情小面薄,那便屈尊,听我为众位前辈演奏一曲…” “这…这是…幽篁琴…你…你是…住手…” “嘿嘿…琴声已起,此时才教我住手,怕是有些晚了…” “你!啊!” …… …… “呦,你们好啊,我苗疆的各位将军,大祭司,还有…我控尸一脉的鼻祖…” …… …… 正月初三,小雨,梅山…… 淅淅沥沥的小雨,飘了一整天,时至黄昏,小雨更盛,隐成烟雾,于丛林翠山间飘荡。 山脚下,一人踽踽独行,身后扛着一口硕大的棺材,棺尾曳地,比他的人还要高。 后土实在未曾想到,这梅山高逾万仞,险绝奇陡的名声,可真不是徒有虚名。 上山只有一条小路,立陡如剑,单人独行已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扛着一口比他的人还要高的棺材,最最重要的是,这口棺材重逾千斤,以致他每行一步,都要耗费极大量的真气。 现在,不过半山腰,可他从黎明时分起爬山,到现在,日已西斜,也才只爬了一半,可他的整个人,却似已要虚脱一般,简直连半步都不愿再行。 后土朝山顶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所见,唯有终年不散的云雾。 他轻叹一声,坐在登山石阶上,夕阳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他缓缓地伸出手,可转瞬之间,夕阳距他,却又变成万里,遥不可期,他缩了缩手指,笑了笑,低下头,云雾便在他身下,铺陈开来,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脚。 忽然,他长啸一声,霎时间,梅山震动,鸟兽惊散,他大笑三声,自背后取下石棺。 石棺落地,砸碎三个石阶,棺盖打开,一把古琴,满棺美酒。 随手取出一坛,横琴放于膝上,琴声起,鸟兽瞑,一边喝酒,一边抚琴,一边唱歌。 喝一口酒,弹一支曲子,唱一首歌,美酒辛辣甘醇,曲子苍凉优美,歌声嘹亮悲怆。 若伯牙子期在世,定会携他,三人结拜,于山林清泉间,高山流水旁,弹琴吹箫,忘却人间。 酒喝罢,一曲毕,歌喉收,棺扛起,人远去…… 这一走,便走到夕阳迟暮,月上柳梢。 月夜下的梅山,更显寂寥,山坡山脊,处处孤坟林立,鬼火点点,于山野间飘荡,蒿草遍地,分不出那是鬼火,亦或是萤火虫的光…… 夜间山顶的风,清爽怡人,风中夹带着微凉露水的湿气,野花野草的芳香,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吸一口。 这时若是有一坛酒,把酒迎风,人生岂不快意快哉! 所幸后土有酒,且还随身携带,烈酒下肚,热辣呛人,灼人肺腑,后土站在坟头,望着满地泥泞,和自己那一双沾满脏泥与草屑的白鞋子,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竟无处落脚,更别提想稍坐片刻。 无奈之下,只得取下石棺,放在坟头。 石棺甚重,坟头立刻被夷为平地,后土一边坐在棺盖上,一边轻声念叨着:“鄙人后土,初登宝地,恰逢小雨,无处栖身,借汝坟头一坐,抱歉,抱歉!” 说罢,便又仰头看着那霁月,沐着清风去了。 说来也奇怪,在今日这阴雨连绵的日子,本该乌云浓密,可竟能看到明月当空,实属稀奇罕见。 可这些,后土都没有注意到,即便注意到,他也不会在意,他当然不会在意,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 …… 冷月兴,寒风住,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后土又喝一口冷酒,弹一支曲子,唱一首歌…… 林梢影动,后土嘴角微挑,向后抛出一坛酒,道:“来了?” “来了…” 身后的黑暗中,传出一声沉闷的应答,如磁铁相击,摄人心魄。 身后的黑暗中,缓步走出一人,面如冠玉,细眉飞扬,眼若寒星,一头乌黑的长发,既不束扎,也不拢起,就那样随意地披散着,遮住他大半脸庞,他便如画中走出的君子,仙气翩翩,气质如幽如兰,尤其是在月光下,脸色苍白,举动行止间,中规中矩,倒像是个尚未出阁的少女,仍显羞涩娇嗔。 只是现在,他的右手偏偏抓着一坛酒,修长纤白的手指,轻搭坛沿儿,举起酒坛,任凭酒水倾泻而下,入口,入喉,打湿衣裳。 美人与酒,自古以来便是令无数男人心驰神往的两样东西,现在,这两样绝美的东西,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世人面前,没有人可以不动心,哪怕是圣人也不能。 可后土却偏偏不去看他,在他的眼中,只有美酒,没有美人,如果真要他说,什么是这世间最美的东西,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他的“美人”,他亲手造出的“美人”。 美人都是有生命的,可真正能够让他驻足停留的,只有那些没有生命的“美人”,也并非只有美人,从小到大,他对于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都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他总是慧眼独到,能够发现那些已逝生命中的美,所以,他为了看清一只老鼠的“美”,便只有亲手杀掉那只老鼠,对于人,他也向来如此…… 他自小便对尸体有着近乎狂热的迷恋,以至于病态。 他越是迷恋一个人,便越想得到那个人,得到那个人的尸体。 所以,他越是喜爱一个人,便越会千方百计地杀死他,得到他的尸体,因为,只有尸体,才永远不会背叛他,远离他,对于这一点,尚处幼年时的后土,便已深知…… 后土的童年,是极其悲惨与不幸的,苗疆赶尸一派的没落,族人的追杀,他从小便过惯了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的生活,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喷薄滚烫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娘亲的抛弃,在无数个东躲西藏,彻夜难眠的夜里,陪伴着他的,只有一只麻雀,一只麻雀的尸体。 麻雀是他捉来的,初时,麻雀总是想要逃跑,他便用绳子将麻雀拴在手上,可麻雀即便挣脱断了腿,也要飞翔。 那一夜,他亲手折断了麻雀的脖子,这一次,麻雀再也不会飞走了,他永远地留在了后土的身边,自那之后,后土便一直带着麻雀,直到麻雀腐烂,生蛆,终成一堆枯骨,他便将麻雀的枯骨干嚼了,生吞了,这样,这只麻雀一辈子就都会跟着他了,永远都不会背叛他…… 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只有尸体才不会背叛…… 那一年,他只有九岁…… 第289章 苗白樱 后来,后土喜欢上了越来越多的人,便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他的挚爱,都会伴随着他,走一辈子。 他将这些尸体,将他的挚爱,统统都装进一只大棺材里,随身携带,走到哪里,便将他们带到哪里,他们是他最忠实的奴仆,他是他们最贴心的朋友…… 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了那一个深夜…… 那一夜,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身旁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噩梦中惊醒,醒后便坠入了另一个无尽的噩梦…… 杀戮,不屑一顾的眼神…… 后土亲手割下了那人的头颅,在母亲的身旁,母亲睁着那一双美丽惊恐,难以置信的眼…… “你不必感到惊讶的,你早该想到的…”后土喃喃自语,低声吟道。 从此以后,他背上的棺材中,便只有一具尸体,那是他此生挚爱之人,再没有其他任何人,能与那人想比…… 后土缓缓抬起眼眸,前尘往事,尽付一笑中。 “你笑什么?” 不知何时,那人已站在他面前,呆呆地注视着他。 后土目光垂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我笑我自己…” 那人亦轻笑,道:“笑自己?自己有什么好笑的?” 后土喝一口酒,抹抹嘴唇,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那人似乎来了兴趣,道:“我想听听,你是怎样的一个笑话?” 后土冷笑道:“你想听,可我不想说…” 那人便又笑道:“不想说的笑话,可见并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 后土道:“你又怎知,那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人道:“这个天大的笑话,一定很不好笑…” 后土道:“好笑的笑话,往往都不是真正的笑话…” 那人道:“真正的笑话,都是讲笑话的人讲出了眼泪,听笑话的人,也听出了眼泪…” 后土道:“你觉得听我的笑话,会让你听出眼泪?” 那人道:“我还没有听,怎知我会不会听出眼泪?” 后土道:“不会的,你一定会大笑的,就算是真地听出眼泪,也一定是笑得太过,笑得肚子痛,笑得眼睛酸,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那人大笑道:“你我一定会成为挚友,相信我…” 后土冷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装进我背上的棺材里,我发誓…” “嘎嘎嘎…” 怪笑声响起…… “这世间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一人自树丛中“飞”来,稳稳地落在后土面前。 “你又是谁?” 后土向来不喜别人质疑他,可一见对方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我?我是你小姑奶奶呀?乖孙儿,你不认得我了?” 小姑娘故意弯着腰,叉着脚,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后土闻言倒也不恼,只觉眼前这小姑娘甚是可爱,竟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哦?你说你是我的小姑奶奶,那乖孙儿倒想请问一下,小姑奶奶今年高寿几许啊?” 后土也故意装出一副顽童的样子,一边咬着手指头,问道。 “哎呀…” 小姑娘歪头一想,说道:“小姑奶奶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你看,我昨天还老得掉了一颗牙呢…”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扒开嘴唇给后土看。 小姑娘的嘴里果然少了一颗门牙,可那明明就是幼齿新脱,新牙尚未长出的样子。 后土也不拆穿,强忍笑意,道:“哦呦,小姑奶奶受苦了,孙儿这心里可真是过意不去啊,不知小姑奶奶从哪儿来啊?” 小姑娘道:“我是从那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我们过来的时候,一共经过了三座山,两条河,还有五个毒沼泽,差一点就不能到这里了…” 后土一脸坏笑,道:“呦,那小姑奶奶可真是辛苦了,快让乖孙儿孝敬孝敬您,给您捏捏肩,捶捶腿…” 后土说着,就伸出大手,抓向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显是没料到他竟会真地动手,一声惊呼,忙躲到那人身后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后土望着小姑娘,笑问道。 “我叫白樱,苗白樱,白雪的白,樱花的樱…”小姑娘突然探出头,大声地喊了一句,喊完这句,便又把头缩了回去,再也不肯露出来。 “这是我的小女儿,见笑了…”那人一脸宠溺地笑道。 “你可知我爹爹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吓死你,我爹叫皇天,苗皇天,皇天后土的皇天,我爹爹就是这苗疆的天,你…你不能动我…不然我爹爹一定会杀了你的,很残忍的…” “哦?有多残忍?”后土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与这个小姑娘聊天,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别人这样开心地聊过天了。 “就…就是…”小姑娘紧抿着嘴唇,紧皱着眉头,紧绞着手指,似乎是在努力地从她那不大的小脑袋里,找出几个穷凶极恶的词语,一定要能够吓得住他,最好是把他吓得哭鼻子才好。 “就是…把你吊起来打…打…打…打三天…不行…三天太长了…会把人打死的…那就…打半个时辰…还要不给你水喝…不给你饭吃…哼…是不是很残忍…”小姑娘叉着腰,摆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 后土忽然一愣,望着小姑娘。 月光下的小女孩,娇嗔而可爱,后土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小姑娘便又害怕了,又躲到苗皇天身后,一双单纯的大眼睛中,满是不解与惶恐。 良久,后土才缓过神来,默默地垂下头,有些尴尬地摸摸嘴唇,低声道:“还真是残忍啊,看来,我还真地是不敢动你啊…” 小姑娘听他说“怕”,立刻便又恢复了神气,跳出来,大笑道:“知道怕了,你快走,我可以劝我爹爹饶你一命,我爹爹最听我的了…” 后土闻言,便又是一愣。 “小丫头,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后土浅笑道。 “你叫什么名字?”苗白樱也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后土,皇天后土的后土…”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惊道:“你疯了?你竟想与我爹爹平起平坐?!” 后土望着满天星斗,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月亮独挂一隅…… “小丫头,天上有几个月亮?”后土手指明月,问道。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像是在回答白痴一样,语气不耐烦地说道:“一个…” “那我问你,天上有多少个星星?”后土又问道。 “自然是无数个…” 小姑娘搞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便只有如实回答。 “你说,是月亮厉害,还是星星更厉害?”后土自言自语道。 “当然是月亮厉害…”小姑娘大声喊道。 “为何?” “因为群星都是围绕着月亮的,所以,当然是月亮更厉害些…” 小姑娘说罢,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认同自己的观点。 “可若是有一天,所有的星星都不围绕月亮了呢?” “星星怎么可能不围绕月亮?再说,星星怎么可能会消失?” “你怎知星星不会消失?况且,你又怎知?就一定是星星在拱卫着月亮?” “可自古以来,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也都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小姑娘皱着眉头,疑惑不解。 “也许千百年以来,就一直是月亮在为星星供奉,月亮是奴仆,星星是主子,月亮甘当祭品,星星坐享其成…” “这…” 小姑娘更迷糊了,一时间,竟又不知该从何反驳,想了想,后土说得也并不无道理,人们只看到月亮表面的光鲜,便习惯性地认为,它就是黑夜的主宰,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一直潜藏于月亮身边,不声不响,默默发着光的星星。 大抵所有的人都不能免俗,文人骚客们借月抒情,因感惆怅,思乡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人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思友有“海内生明月,天涯若比邻”…… 可星星蛰伏于月亮身边,却是最籍籍无名的那个,少有诗人借星感怀,星星也并未被赋予何种意象,竟使得千百年来,日月轮转,星星便也被遗忘了千百年…… 第290章 梅山血战 一双大手轻轻地放在苗白樱的小脑袋上,苗白樱正想得出神,猛然一惊,抬头,便望见苗皇天那双满蕴笑意的眼。 “白樱,你且先回去,你娘亲一定等得焦急了…” 苗白樱轻点臻首,一双大眼最后在后土脸上停留了两秒,留下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便一蹦一跳,如来时一般,“飞”走了…… “她还只是个孩子…”苗皇天望着女儿消失的地方,轻声说道。 “可有些道理,越是在孩童时明白,便越能记忆得深刻,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后土眼望苍穹,不知是在望明月,还是被哪颗星星吸引了目光。 “白樱不比你,我不想让她变得也如你一般…”苗皇天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后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道:“如我一般,有何不好?” 苗皇天目光转柔,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天纵之才,只是,你的经历注定了你的不平凡…” 后土笑道:“哦?你还调查过我的过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你既已知晓我的过去,便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很庆幸,我是个男人,你也并不喜欢我…” “可我忽然发觉我喜欢上了你的小女儿…” 苗皇天目光一凝,拳头登时握得“咯嘣嘣”响,可也只是瞬息间,便又恢复了常态。 “白樱那丫头虽爱开玩笑,可她有一句话说的倒是真的…” 后土一笑,问道:“哦?是哪一句?” 苗皇天冷冷道:“别人确实不能动她,因为,我真地会杀人,也真地很残忍…” 后土道:“有多残忍?” 苗皇天道:“你想试试?” 后土没有说话,只是自棺材中又摸出一坛酒,自己喝了一口,便扔给了苗皇天,道:“酒已不多,省着点儿喝…” 苗皇天兀自将那一坛酒喝干,抹抹嘴唇,道:“不必,你的时间,也已不多了…” …… …… 黑夜总是能带给人无尽的遐想,单单那份神秘,便足以令人丧心病狂。 在不见光的角落里,永远寄生着见不得光的蛆虫,它们暗中蛰伏,伺机而动,一旦暴雨来袭,便是他们“破茧而出”的绝佳良机。 后土环顾四周,在那阴暗的丛林中,一双双闪动着寒光的眼,如狼眸,噬血般紧盯着后土。 后土微微一笑,轻声道:“来了多少人?” 苗皇天冷冷道:“两万…” 后土轻轻拍了拍棺盖,道:“两万人,不少吗?” 苗皇天还没有说话,那一双双寒眸,便已奔着后土,疾射而来,眨眼间,便已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土神色不变,一声冷笑,喝一口冷酒。 冷酒下肚,可他的心却是热的,热得发烫,不但心热,四肢也热,头脑也热,血液也热,热得简直要把他燃烧,将他融化。 他真想脱下衣裳,甩开膀子,大杀一场,杀冷了心,杀红了眼,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六月飞雪,春日生霜,杀得老天不忍再见,为他降下天雷滚滚,渡他成仙…… 可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所有,都只化为他口中的一声叹息,再喝一口冷酒,血液便不再沸腾,心也冷得停止跳动,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快意恩仇的热血少年,一切看不顺眼的,都可以用拳头解决,用鲜血浇灌……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是他年少时最爱的一句话,可他越长大,便也越懂得,顺自己的未必会昌,只是自己的身边会多一个心甘情愿陪自己吃苦的人罢了,逆自己的,也未必会亡,自己只是又多了一个让自己头疼不已,却又无法解决的敌人而已,人越长大,便越会妥协,这便是人生。 后土轻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换作从前…” “若是换作从前…”后土想到这里,便不再去想。 他望了望自己干瘦的身躯,苍白的臂膀,简直就如纸人一般,好似一阵风吹来,自己便会随风“舞蹈”。 “我还真是弱啊…”这是他发出的第二声叹息,与第一声叹息略显不同的是,这次,他是站起来说的,是望着星星说的。 他说完那句话,便取出那把古琴。 苗皇天目光一凝,喃喃道:“幽篁琴,号称‘阎王的口谕’,我早就想见识见识…” 阴风怒号,乌云霎时铺满天空,原本月朗星稀的寒夜,此刻,已为一片黑暗笼罩,黑暗中,只剩下一双双精亮的“狼眸”。 空气一时静到极点,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同伴的眼。 “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长嚎,打破夜的寂静,也彻底点燃恐慌,惨叫声接二连三,琴声越响,惨叫声便越响,琴声越舒缓,惨叫声便越沉闷。 一阵风过,吹散乌云,露出明月、繁星…… 还有…… 遍地的残尸…… 之所以说是残尸,是因为根本已找不到一块齐全的尸体,所有的尸体混在一起,张三的头,李四的手,王五的脚,中间又夹杂堆列着不知名人的半副身躯,那般场景,便是久经沙场,自诩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战士,也会侧目颔首,不忍相见。 可后土的目光在那些尸块上扫过一圈之后,眼神却变得狂热,甚至悦动着难以掩藏的兴奋难抑的光。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艺术品,都是他的杰作,一个人在面对着自己的佳作时,那种兴奋,是最难掩饰的。 “若是将这些不知名的尸体,缝制在一起,比如,将张三的头,缝在李四的脖子上,再将王五的身子,与赵六的腿接在一起,最最重要的是,要将这拼凑而来的部位,接续在一起,这样,就又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全新的人,一个在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人,那该是一份何等的杰作?最后,再让这个人,去与自己的父母,老婆,孩子相认,看一看,他生前最最亲近的人,究竟能不能认出,哪一块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后土的眼中,便又涌现出狂热难耐的光,他的四肢,甚至都因兴奋而忍不住震颤起来,他已有些握不住他的琴,手指痉挛,曲子自然也弹得跑了调,可这些都无所谓,现在,他是那样的兴奋,简直比他人生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兴奋。 他的血液,已又热起来,几近沸腾。 他简直要烧死在自己的疯狂之中。 幸而,他尚存一分理智,正是凭着这分理智,他才可以静静欣赏,万尸争艳,千鬼孤鸣。 苗皇天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邪魔歪祟,还不速速受死!” 一掌下去,便生劈了一具“死尸”。 鲜血飞溅,那死尸一颗尚好的头颅,便飞出丈远,在地上滚几滚,一双眼,狠厉地盯着苗皇天,眼皮不时眨动着。 至于那具无头死尸,便如无头苍蝇般,挥舞手臂,向人群冲去。 但凡被他手臂打中之人,轻则骨断筋折,重则吐血毙命。 苗皇天一掌穿过死尸身躯,将其一劈为二,也顾不得白袍沾染血污,恨声道:“苗疆控尸,名不虚传,当真是诡异得很…” 后土站在棺上,居高临下,睥睨纵横,微风拂过,扬起他青丝白衫,他负手而立,耳边是惨叫,眼中,却只有苍穹晚星…… 一百年前,苗疆控尸一脉四大家族,万尸齐出,横扫武林,天下撼动,那番景象,是何等壮观。 “今生,我定要再现,地狱人间…” 后土眼望平川,双目熠熠,轻声说道。 月沉星隐,当东方渐现第一缕曙光,后土已喝了八坛酒,弹了三十六支曲子,唱了三十六首歌,喝一坛酒,弹一支曲子,唱一首歌,痛哭一场。 哭罢,便接着喝酒,接着抚琴,接着唱歌,接着痛哭,周而复始。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已有些费力,眼皮肿胀酸涩,眼角泪痕尚新。 这一夜,他过得并不好。 这一夜,每一个人过得都不好……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岁月可以倒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前夜,他们宁愿此生不入轮回,不生为人,只为待人宰割的牲畜,也不愿再次亲眼目睹这地狱一般的景象。 两万苗兵,所剩无几,梅山血流成河,自山顶奔泻,汇入山脚清溪,那一日,梅山脚下的百姓,便用那红如朱砂的溪水,淘米,洗菜,浆衣…… 第288章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山风刮过…… 苗皇天望着后土,他纵横苗疆数十载,从未像今日这般,对一个人产生些许畏惧之心,虽说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后土,且毫发无伤,可他却又实在是太想要见识一下,沉寂百年的苗疆控尸一脉,到了这一辈,还究竟有着怎样的手段? 他本想通过此番试探,兴许能够窥见百年前苗疆控尸风光无限时的泰山一隅,可未曾想到,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当他意识到事态不妙,欲阻止,奈何时机已晚,便如瘟疫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便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两万苗兵,变成两万具死尸,微风拂过,只余满山荒草,随风招摇。 可他并不觉心痛,他向来是个注重结果的人,至少,现在,他已知,苗疆控尸一脉,时隔百年,卷土重来,其势,仍不可小觑。 这是用两万苗兵的性命换来的,可他并不觉得可惜,得到一个苗疆控尸传人的翘楚,比得到两万苗兵,来得更加划算,也更加令他兴奋不已。 “住手!” 一声娇俏悲伤的声音,打破清晨的沉寂,唤醒了后土久已停顿的思维。 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悲哀愤怒的大眼,成为了后土此后一生也无法忘却的画面。 苗白樱手指着后土,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白樱,你怎么来了?”苗皇天惊诧道。 ——是啊,她怎么又来了? 这是后土也想问的问题。 ——不,她不该看到的,她不该看到这些的,仙女是不能眼望地狱的,因为,地狱亦会回以凝视,将她吞噬玷污。 “走。” 后土看着苗白樱,只说出这一个字。 “走?为何要走?”这是苗白樱想问的问题,她本想当面问出,可她实在太悲伤,太激动,她真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白樱!快走!危险!” 苗皇天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便已然说明了苗白樱的处境,濒临绝境。 当苗白樱意识到自己的现状之时,已经是十多秒后的事,那时,已有七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还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 苗白樱尖声惊叫,她本可以一剑将那七只手齐根斩断,连同她脚上的那一只,可她的手已软了,腿也软了,她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她本是想想,可那七只手却真地已齐根断掉,连同她脚上的那一只。 她虽是仍向后倒去,可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一个人的怀里。 干净的侧脸,如午后夕阳般甜美的浅笑,精雕细琢般的五官,一股若有若无的纸灰香气,这便是苗白樱与后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时,所记得的全部,这个记忆,萦绕了她的一生。 苗白樱收回目光,俏脸微红,远处疾驰而来的苗皇天,见状,略一停顿,目光微凝,嘴角竟扬起一丝无人察觉的浅笑。 那之后,不到两月,后土坐上苗疆二王的交椅,成为苗疆皇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后土。 至于苗白樱,有人说苗皇天将她许配给了后土,方才拉拢他,为己所用,也有人说,苗白樱远嫁北疆,后土痴心不改,便立志要在苗疆苦守,等候苗白樱归来。 至于哪一个传言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没有人知道,便是当事人苗皇天与后土,对于苗白樱的事,也都是缄口不言。 可自那战之后,苗白樱确实是失踪了,再未出现过,便如人间蒸发一般。 苗疆的众多传言,到最后,也只能是传言罢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仅此而已。 可对于一点,苗疆之人,却是深信不疑,那便是,苗疆二王后土,爱上了苗皇天的小女儿——苗白樱,真真切切地爱上了。 因为,自那之后,他只爱樱花,他背上的那口大棺材,也再未出现过。 传闻,后土将那口大棺材埋在了一个地方,至于埋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猜测,兴许是埋在了梅山山顶的那片白樱树下,毕竟,那里,是后土与苗白樱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白樱,也是诉说情思,最好不过的隐喻,一切,都在不言中。 其后,后土的府邸,便建在这梅山山顶,与数万冤魂残尸为伴,府邸取名“樱冢”,倒颇有诗书意气。 可后来人说,此名,不可谓不暗藏深意,“樱冢”,其意便是埋葬樱花的坟墓,于是,自那之后,苗疆便又多了一个传闻: ——苗白樱身死梅山,后土便将她的尸身,封于他背上的石棺之中,葬于此处,在苗白樱魂断尸安之所,建府立邸,古琴清酒,晨雾夕阳,相厮一生,伴君长眠。 唯留后世无尽猜臆笑谈,百年过后,传为佳话…… …… …… 西域,楚门…… 雪停了,空气出奇地寂静,寂静得便如静好的岁月,时光淌过,波澜不惊。 大长老坐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眼神空洞呆滞,单薄瘦弱的身躯,佝偻蜷曲,在月光的照拂下,便如一段僵直枯死的老木,微风静悄悄地吹过,像是怕打扰众人,打扰到那一颗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灵魂,于是,他便只带起一片落叶,向世人证明,它曾经来过,来过,又走了…… 所有的人都已停下,微眯双眼,感受着风掠过发梢,带来远方一曲悲凉的笛音。 众人仰起头,雪,便打在脸上,不知何时,雪,又下起来了,比之前更冷,更疾,转眼之间,已成云雾一般。 “咯吱…咯吱…咯吱…” 是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远处偶闻几声犬吠。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可这里并不是柴门,来的,自然也不是归人。 白色的斗篷,从头罩下,遮住双脚。 来人身材纤瘦,举止行动间,摇曳生姿,看样子,是一名女子。 女子微微仰起头,众人便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干净的脸,不施粉黛,不带首饰,却自带一种美,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般的美,绝非寻常烟花柳巷之中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可现在,那张干净的脸上,却清晰可见两道泪痕,那两道泪痕,便如两道刀疤,粗暴地横亘于那张精巧的脸上,教人忍不住地伸出手,为她轻轻揩去,可她的气质又实在太冷,简直比这西域暴雪寒风还要冷,任何想要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冻成齑粉。 “少主…” 伴随某人的一声惊呼,圣月神教教众轰然跪倒,神情悲愤谦恭。 圣月神教只有一个黑衣教主,自然,也只有一个冷到骨子里的少主。 冷幽玉呆呆地望着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那熟悉的教服,整齐划一的称呼,她本该如往日那般,还他们一个冰冷的回答,“起来!” 圣月神教教众自然也早已做好这种准备,自打他们这位少主回到圣月神教,他们便觉干劲十足,也更卖力,虽然,他们所做的一切,也许只能换来冷幽玉的淡淡一瞥,但他们亦尚觉满足,乐此不疲。 可当冷幽玉在他们面前落泪的那一刹,他们只觉自己的心似乎是被谁狠狠地揪起,又狠狠地抛下,他们已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已变成一群不能言,不能听的木偶,眼中所剩,唯有迷茫与深深的恐惧。 可有谁见过嫦娥流泪?若真地有人见过,想必,那人一定会发疯,吴刚见过嫦娥日日流泪,于是,他手持巨斧,誓要砍倒桂树,救嫦娥脱离苦海,天蓬元帅只在蟠桃宴上偶见嫦娥仙子翩翩起舞时眸子中一闪而逝的一抹无奈悲伤,便决心抛却天庭荣华,欲带嫦娥私奔。 虽然,他们的下场都可谓之凄凉,但至少曾可见他们的疯狂,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红颜也多祸水,褒姒之于周幽王是祸水,妲己之于商纣王是祸水,陈圆圆之于吴三桂是祸水,但祸水有时也是力量,女人之于男人,便是誓死要守护的东西,便如权力,便如金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而每个男人,心底又恰好都有一个“英雄梦”,这个梦,便是要他们找到一个“美人”,然后用自己的胸膛,甚至是生命,誓死将其守护。 圣月神教的男人,都是真正的汉子,心中也自然都有一个英雄梦,梦中也都有一个触碰不得的“嫦娥仙子”,他们从来不说,但大家却都心知肚明,他们心中共同的“嫦娥仙子”,便是那个冷若腊月寒霜的女人。 “教主,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足以教众人窒息,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都忽觉心已提到嗓子眼,只得紧紧地抿住双唇,才能不让心无端地蹦跳出来,可那种感觉又实在太过难受,他们无法呼吸,又不敢张开嘴,只能任由喉咙干痒难耐,生生地呛出眼泪。 “呜呜…” “呜呜…” 那是众人紧抿嘴唇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并非哭声,更像是一种野兽的咆哮,野兽吃人前的咆哮。 他们要吃的人,只有一种,便是仇人,谁杀了他们的教主,他们便要吃谁,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们目光炯炯,他们都在看着一个人,他们要等那个人,他们要她亲口说出仇人的名字,他们好一拥而上,将仇人生吞活剥。 可他们的少主,他们心中的仙女,在说完那一句话后,到现在为止,仍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她平静得便像是这冬日冷夜里的一块冰,放在风中,平淡无奇,握在手中,只觉刺骨。 可她一言不发的样子,偏偏也那般迷人,有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超凡脱俗的美。 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心,便如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冷漠背后的那一抹脆弱孤单。 冷幽玉缓步走出,眼神没有看向任何人,却在所有人的眼神注视下,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一个人的面前。 大长老略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实在是记不起,自己认识这女娃娃,更不解这女娃娃为何对自己满腔怨恨,那凌厉的眼神,简直要将他千刀万剐了一般。 因此,大长老的语气也不由得多了些缓和,甚至那语调,在他自己听来,都已颇有些温柔之意了。 “女娃娃,你认得我?” “不认得…”冷幽玉的语气便如她的人一般,干脆利落,冷漠无情。 “那…我认得你?” “不认得…” 回答大长老的,依旧是这简单生硬的三个字,可语气,却已是拒大长老于千里之外。 “那…是我认得你的故人?或是,你的故人认得我?” “都不是…” 一番交谈下来,大长老更加迷惑,可冷幽玉的眼神却愈发冰冷。 “既然都不是,娃娃,我问你,你为何对老夫如此敌视?”大长老语气微愠,听来已是有些动怒了。 “我问你,你是否是这楚门的人?”冷幽玉不答反问。 “是。”大长老回答得倒也干脆。 “我问你,你是否是这楚门在场之人中,辈分武艺皆是最高的?”冷幽玉继续问道。 “是。”大长老也不自谦。 “那好,我再问你,是不是只要我将你亲手杀了,这在场的楚门之人,便会群龙无首,顷刻间,溃不成军…”冷幽玉连连逼问。 “是…”大长老不得不承认。 “到那时,是不是我圣月神教就可攻破你楚门?你楚门,到那时,是不是就败了?!”冷幽玉语气忽然转厉。 “你说得没错…”大长老脸色已有些苍白。 “那你说,我现在为何要找你呢?”冷幽玉竟轻笑道。 “为了杀我…”大长老神色间竟已有些放松。 “那你说,你认不认得我?或者是我认不认得你,有何关系吗?”冷幽玉又冷着脸问道。 “自然是…没有关系…”大长老展颜笑道。 冷幽玉不再说话,剑却已出鞘,她已不用再说话,她的剑,已替她说明了一切。 “反正都是要杀死我的…”大长老便又接着轻声笑道。 第289章 孤寂对决 如水沉静的夜晚,风却并不安宁,人也不得安宁。 几枝绿竹轻摇,月影下,白瓷一般。 数只老鸹,栖于枝头,随枝微晃,墨玉一般。 大长老随手折下一段竹枝,撷于指间,以做手杖,却惊起了枝头老鸹几声愤懑的干鸣,另寻栖枝去了。 “出剑…” 冷幽玉的剑已要抵在大长老的胸膛上。 大长老一动未动,仍在仔细地观察着手上的竹枝。 “出剑!” 这一次,冷幽玉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 大长老微微一笑,仍旧摆弄着手中的那段竹枝。 直到冷幽玉的剑已真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且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大长老方低声干笑道:“我没有剑…” 冷幽玉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位形容枯槁,举止怪异的老人,手中除了那一截竹枝,便真地再无一物,身上的衣服,也已要遮不住他的干瘦身躯。 冷幽玉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毕竟,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即便她是一个弱女子,也断然难以如此行事。 大长老似乎也看出了冷幽玉的为难,一张老脸,一皱一缩,挤出一个颇为“和善”的笑容,说道:“罢了,罢了,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哪里还配用剑?便是只有这一截竹枝,老头子我也满足了…” 冷幽玉的脸色又是一变,眼中微光闪烁,一句话未说,只退开三四丈,持剑而立,直视大长老。 大长老手握竹枝,在掌中随意一舞,道:“还不错,虽说轻了些,也还算是称手…” 冷幽玉看了看大长老手中的竹枝,道:“你可要想好,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可我也不愿趁人之危…” 大长老一声大笑,道:“女娃娃,哪儿来的这许多废话,你倘若真有能耐,杀了我便是,你倘若真能杀了我,老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冷幽玉目光一凝,当下不再废话,身形一闪,一道白光如银河划破天际,在黑夜中一闪即逝。 “当…” 大长老望了望手中只剩半截的竹枝,又望了望掉在地上的那半截,老脸一皱,霎时如一朵菊花绽放。 “好剑法…好剑法…”大长老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竹枝丢在地上,抚掌笑道。 “方才我若是能再快上半分,定能一剑削下你的头颅…”冷幽玉紧蹙秀眉,轻轻地甩了甩臂膀,似乎是对自己方才那一剑很不满意。 大长老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忙摆手道:“哎呦呦,可使不得啊,虽说我这糟老头子很希望你能一剑削下我的糟脑袋,可我的这颗项上糟头,再怎么说也跟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几十年,你若当真一剑削去,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大长老说罢,忙用两只手捧住脑袋,好像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的脑袋便会被人削去。 圣月神教的人看着大长老这般出丑,不禁哄然大笑,他们已从失去教主的痛苦中有所挣脱,现在,他们只想亲眼看着少主手刃仇敌,带领他们,为教主报仇,为兄弟报仇,为亲人报仇。 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次激励,士气的提升,在两军对峙之际,本就尤为重要。 “现在,你还用什么做武器?”冷幽玉剑指大长老,盛气凌人。 大长老摊开双手,茫然四顾的神情着实可笑,圣月神教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此刻,楚门子弟唯有红着脸,低着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众人笑,大长老自己也笑了,笑的声音还不比众人加在一起的声音小,反而笑得更大声,笑得更畅快。 笑罢,便在众人取笑的目光下,张开双臂,露出胸膛,冲着冷幽玉,说道:“来,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此时,当他说出那句话后,便已没有人在笑,所有人的目光都只盯着一个人,盯着冷幽玉,那目光中,有愤怒,有希冀,有期盼,更有一种催促的深意。 那些目光仿佛都在诉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冷幽玉紧握宝剑,手心冒汗,不敢回头。 她怕面对那些目光,怕那些“别有意味”的目光,将她窒息,将她压碎。 可她又不得不举剑,向前。 有时,一个人在做某件事时,背后往往会伸出千百只莫名的手,将那人推向前方。 那个人要做的事,其实是她背后的人也要做的事,只是,总要有个领头羊,有个替死鬼,成,便是领头羊,背后的人拥戴,败,便是替死鬼,与背后的人无干。 这个人,也叫领袖。 现在,冷幽玉便是圣月神教的领袖,成败,在此一举。 冷幽玉已走到大长老面前,剑,又一次地抵在大长老的脖子上,还是同样的位置,加深了同样的印记。 “见血封喉,一剑毙命…” 冷幽玉只说出这八个字,手腕一抖,剑光一闪,转头便走。 身后大长老的笑声戛然而止…… …… …… 夜,依旧是那般柔美,柔美得便像是老楚人杯中的香茗,甘醇甜美。 在那暗涌的夜下,温柔的月光里,是一群沐着晚歌,奏着笛声的孤寂的人,孤寂的人夜里没人等,只有神秘的夜,洒白的月光,伴着他,月光下,便又是一盏孤寂的青灯,青灯影下,映照着一张孤寂的脸,孤寂的脸上,闪动着一双孤寂的眸子,孤寂的眸子里,是远方,迷茫而孤寂的远方,那里有一幅孤寂的画面,一个孤寂的人伫立荒原,天空风云变幻,孤寂的人背对世俗,直面未知的前方,身后是一串孤寂的脚印,孤寂时,身边便连一只狗都没有,这便是孤寂的人生。 冷幽玉现在忽然也很有这番孤寂的感觉,她仰头向天,望着星星,茫茫天地间,便只剩她一人,她不知何为曲高和寡,更不懂“高处不胜寒”的悲哀,她只是感觉心里很难受,很想要大哭一场,可又不知该依靠着谁的肩膀,可以哭湿谁的衣衫,她很想要这样的一个人,可却已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她转回身,便看见一双双热切而期盼的脸。 她的肩膀,已依靠了足够多的人,能够承载她的依靠的人已没有,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上位者的悲哀,她也已领受了。 她现在忽然觉得好累,只想要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蜷缩成一团,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她忽然想起好多年前,那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久远得不能再漫长的回忆,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她只要一躺进被窝里,便一定会有一个鬼灵精怪的小脑袋,凑到她的面前,轻轻地将她摇醒,叫她陪自己去捉萤火虫,她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池塘边,漫野的芦苇荡,可真多呀,只要用木棍轻轻一扫,便会飞出成百上千只萤火虫,那些萤火虫,便像是一颗颗美丽闪耀的小星星,闪呀闪呀,眨呀眨呀,晃得人眼花。 坐在木舟上,轻轻摇着桨,听着蛙鸣蝉噪,望着萤火满天,可昔年那个同坐舟中之人,现在,又身处何方呢?是否还会记得她?还会记得那一段往事?也许早已忘记了,毕竟,欢乐随风易逝,痛苦如影随形,你若是想要一个人永远地记住你,便给他一段刻苦铭心的痛苦,那个人,一定会永远永远地记得你…… “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吗?” 冷幽玉呆立片刻,忽然很用力地摇摇头,看来,今夜风声正好,月色迷人,如此良辰美景,便很容易勾出一些久已尘封的感伤的回忆…… “方才…我想了很多…” 冷幽玉没有回头,只是嘴角轻挑。 她当然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也当然知道,在这里,能与她说话的人,本就不是,现在来看,只有一个。 她在等着说话的人接着说下去。 “看来今夜,并不适合决斗,拼个你死我活,倒适合摆上几碟小菜,取出几坛美酒,把酒临风,横槊赋诗,必是快哉!” 大长老长叹一声,单手负于身后,望着空中明月,感怀而抒,颇有一番古贤豪迈之姿。 “可惜,我不会喝酒,我只会杀人…”冷幽玉冷清的声音如鬼魅般传来,教人汗毛竖起,心胆俱寒。 “年纪轻轻,杀心不小,小心杀孽造多,自毁前程…”大长老轻声微笑道。 “年纪不小,废话不少…”冷幽玉清越的声音传来,杀意十足。 大长老沉声笑道:“女娃娃,也莫说我这老不死的仗着年长你几岁,便凭修为欺负你,你看这样可好,我站着不动,你只管拿剑招呼我,想砍哪儿,你随便,老夫我保证一动不动…” “废话不少,口气不小…” 冷幽玉可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一把剑舞起,顷刻之间,人已来到近前,又是一剑,出剑极快,仍旧是大长老的咽喉。 大长老似早已料到一般,在冷幽玉出剑的同时,甚至还将头微微仰起。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冷幽玉的剑,便像是撩到一湖春水,波澜不惊,静得怕人。 第290章 为了楚门 预想之中的血肉横飞,并没有出现。 大长老依旧稳稳站立,喉咙间是那一道不变的血痕,他静静地凝视着冷幽玉,目光慈祥,满含笑意。 “不成吗?” “那就再来!” 冷幽玉目中陡现疯狂,一击不成,那就再来一击。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剑,剑光如匹,光华无极。 可结果,依旧如注定的一般。 上天注定的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这就是命,人,得学会认命…… 风声,只有风声,树叶落地的响声,人紧张的呼吸声。 “咯咯…咯咯…” 还有那听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声。 “无妨,无妨,想必是老夫活得太久,难免皮糙肉厚些,你多砍几剑便是了…” 冷幽玉默默地注视大长老,约有几秒钟的时间。 “看来,刀剑于你来说,已是无用,难怪你不用…” “人总是喜欢依靠令自己变得强大的事物,比如,庸人总是喜欢追随强者,又比如,一个胆小的人,当他握起菜刀的那一刹那,便会比之前拥有多十倍的勇气…” “你是说,我是一个胆小的人?需要拎着把剑,才有勇气杀人?”冷幽玉双目微眯,中间透出一道令人恐惧的光。 大长老摆摆手,笑道:“也不尽然,剑,本就是优雅夺目之物,砍不如刀,刺不如枪,可人却还是更喜欢用剑,这是为何?只因剑属君子,用剑杀死一个人,而后默然驻立,手持剑,剑尖滴血,迎面夕阳,想想那该是一幅多么豪迈的场面,总比手提大刀,胡乱砍杀一通,将对手碎尸八段,溅得满身鲜血,处处皆是血迹,要更优雅得多,也更体面得多。剑,要求一击即中,一剑毙命,剑客之间的对决更是如此,若有人刺出第二剑,那这个人在别人的眼中,便已是一个丢脸的剑客,一个失败的剑客…” 冷幽玉闻言,沉默半晌,喃喃道:“真正的剑客,从不出第二剑,因为真正的剑客,在出第一剑时,便已能要了对方的性命,出第二剑,已是失败,已不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大长老道:“所以我从不用剑,因为,我若是决心要杀一个人,总是不会教那人死得太快,我会换一百种方法慢慢地折磨他,教他慢慢地死,我做不了一剑封喉的剑客,我便不配用剑…” 冷幽玉已愣住,道:“可我今天向你出了三剑…” 大长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可我的头貌似还好好地长在我的脖子上,并没有飞出去…” 冷幽玉道:“所以说,我已不配再做一个剑客,已不配再用剑…” 大长老冷笑道:“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羞愧地丢下剑,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做一个剑客…” “铛…” 是宝剑落地的声音。 冷幽玉呆呆地望着掉在地上的自己的剑,呆呆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我不配用剑,不配做一个剑客…” 冷幽玉喃喃道,继而冷笑,大笑,狂笑。 “娘啊,还记得您曾经对我说过,要善用手中的剑,因为,剑乃权柄,可号令群雄,握好手中的剑,便是握好了权力,宝剑不丢,权力便永存,可孩儿今日却亲手丢下了自己手中的剑,舍弃了权力,只因孩儿已明白,孩儿不求执剑号令群雄,孩儿只愿赤手力战来敌,孩儿不愿做那把悬于群雄头上的利剑,孩儿只想做群雄身前的铁盾,为他们挡掉一切灾难,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冷幽玉一天在,我便决不准,决不许来敌伤我教众一根寒毛,孩儿愿以命,护我教周全…” 风,仍在吹,只是不知,风中,传来了谁的叹息,又掩住了何人的啜泣…… 圣月神教万众一心,誓死攻破楚门,他们拥戴的“新王”,已为他们做出了最后的承诺。 谁的眼眶微红?谁的胸膛起伏?谁的声音哽咽? 风中,又激起了谁的怒吼?唤醒了何人的虔诚? “杀!杀!杀!” 滔天的杀声,满腔的恨意,不休的夙愿…… 而这些,仅仅是一把剑所引起…… 大长老亦在感怀,老眼昏花迷离,在大长老的眼中,那是一把剑吗?不,那已然不是一把剑,丢弃的权杖,换来的,必然是枷锁尽除后的徜徉恣意,是推翻苍穹云巅的豪气不羁,永远不要与一支眼有前程的队伍战斗,因为,他们迈向憧憬的步伐,足以踏碎任何一个前进路途中,胆敢与他们一较高下的人,便是老天,也不行…… 大长老自认尚没有老天的霸道,可他的背后,也有一群不甘屠戮的灵魂。 说到底,老天,不过是看客,人间的悲欢离合,不过是老天闲数岁月时无意间掉下的饭粘子,想起了,便拾起吃掉,没于指缝间,想不起,便混入泥土,随水流散,事在人为,生活,终究还是自己的生活,终究是要为自己而活,活得好,便活,活不好,也有千百种方法,选一种自己舒心的,解决便好。 “你们,想怎么活?” 大长老面容严肃,沉声问道。 “我们…” 楚门沉默了,这个问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思考。 人,要怎么活?为了权利,为了金银,为了女人,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楚门,是你们的什么?” 楚门再次沉默了。 楚门,是什么?是自己为之卖命的地方,可自己为何要为它卖命呢?因为这里有兄弟,有师长,有回忆…… “你们,想怎么活?” 又是那个问题,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活?怎么活? “为…为了…楚门…楚门…是我的家…” “家…” “对…楚门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这里…有我最亲爱的兄弟…有我最敬爱的师长…” 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口,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沉默。 “我们…为了楚门而活…楚门…是我们的家…” “为了楚门而活…” “为了楚门而活!” “为了楚门!” “为了楚门!” “为了楚门……” 第291章 兄弟相逢 冷月高悬,一抹寒风如一缕青丝,钻入听风人的衣领,落入听风人的心田…… 月冷如霜,冷如判官眼,看尽事态炎凉,品尽人生冷暖。 “当…当…当…” 钟声清悦,回荡于山林之间。 晨钟暮鼓,可这夜半钟声,却不知是为何人而鸣。 “岁月若是有音,当如此钟,震撼无匹,也当如此钟,不明所以…” 夜色下,一道清朗人声,撷着凉露,翩然而入。 两道人影,白衣白鞋,如两道鬼影,飘然而进。 “谁?” 大长老回眸,眸中,余怒未消。 “青竹,暗流…” 两人报上姓名,便不再过多言语。 大长老凝眉,喃喃自语,“青竹,暗流,甚是耳熟…” 忽然,他身子一颤,瞳孔骤缩。 “你…你们…” “我…是我们…” “大师兄,多日未见,可安好?” 无剑猛然抬头,细细打量二人。 “你们,如何出来的?” 大长老自是不敢相信,他亲手所设的机关,自是知道深浅,虽不至无人能破,可仅凭此二人,他实在难以相信。 “怎么?你是看不起我们这两个瞎子?” 大长老凝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长老问的人,当然不会是那两个白衣人,他对于他们,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便如朝阳晚星,便是闭着眼,也能瞧见他们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大长老问的,是那两个站在白衣人身后的人,这两个人自从白衣人出现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如两根石柱,他们身着夜行衣,单单站着不动,便已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大长老看见,寻常人根本难以注意到,在那两个白得如月的人身后,竟然还站着两个黑得似夜云的人,更何况,他们一句话未说。 黑夜本就神秘,不说话的人也很神秘,在黑夜中不说话的人,简直如一潭夜下泛着波光的幽静湖水,神秘得引人好奇,也神秘得令人惊惧。 借着月光,众人看清了那二人的脸,原来是两名青涩少年,众人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人们对于神秘未知的事物,一面好奇,一面恐惧。可当神秘的事物揭去面纱,露出“庐山真面目”后,众人便会徒增许多勇敢,毕竟,看得见的东西,不论多么难缠,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真正让人心存敬畏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神、鬼、妖、魔…… 大长老自是不认识他们,这也很正常,毕竟,他年岁已大,头脑也不灵光,便是以前的故人,也常常会忘记,在他这个年纪,也就更不会去记得一些年轻的面孔,他念旧却不怀旧。 大长老的脑子虽不灵光,可总有脑子灵光的。 楚天至目光一凝,喝道:“是你们?!” 楚天至口中的“你们”,当然就是李梦龙与盘龙。 “ 楚门翠坪山,当真是名不虚传,机关重重,处处陷阱,当真是一步踏错,死无葬身之所啊…”盘龙一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再好的机关陷阱,若是留不住人,便也与玩具没有区别了…”大长老眸中精光爆闪,两道目光,不住地在李梦龙和盘龙脸上逡巡。 看罢多时,他忽地又将目光转向楚天至,道:“至儿,你认得他们?” 楚天至闻言,忙躬身行礼,恭敬答道:“认得,他们便是不久前我带回府来的朋友…” 大长老冷哼一声,道:“朋友?你的朋友就是这样讲义气的?” 楚天至将头垂得更低,道:“是至儿疏忽,交友不慎,至儿自会亲自处置…” 大长老又“哼”一声,便转回头,不去看他,而是微笑着,冲着那两名白衣人说道:“是这两个小鬼帮了你们?” “悠悠数十载,我们本已习惯与那清风翠竹为伴,未曾想有生之年,竟还能一‘睹’这谷外风光,此生幸甚,幸甚哪…”白衣人说罢,便抚掌大笑,笑得胡子都打了颤。 无剑在一旁听得认真,听那两名白衣人先是唤大长老作“师兄”,又见他们早已是一副熟稔的神情,更重要的是,那两名白衣人,是两名老者,年纪看来与自己相仿,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这两名老者,还是一男一女…… 无剑神色焦急激动,牙齿上下打颤,站在一旁,苦于没有机会插话,多次欲言又止。 现在,他终于得到机会,便忙问道:“你们,是谁?”语气因激动期待已带些颤音。 两位白衣老者闻言,静默不动,眉头紧蹙,反问道:“你又是谁?” “无剑…”无剑的眼中,已点燃了两团火。 “无剑…”两名白衣老者,面面相觑,喃喃道:“无剑是谁?” “赶星…”无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人已激动得有些站不稳,他现在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既希望他们听到这两个字后,会有所反应,又希望他们还是无动于衷的好。 果然,两名白衣老者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如被闪电击中一般,一动不动。 晚风拂过,竹林静寂无音,只有虫鸣依旧,风声呜咽,琴瑟缥缈,似乎是在为这百无聊籁的长夜,增添一抹绚丽,不致孤单无依。 良久,其中的一名老者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是无尽的讥讽。 无剑见状,眼中光芒立刻黯淡,“不是吗?也难怪,毕竟五十多年已过去了,世事沧海桑田,如白云苍狗,早已物是人非,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白衣老者一笑,便已停不下来,足足笑了半柱香的时间。 “披霜,你不必找人装作二师兄来糊弄我,我眼睛虽瞎,可心却不瞎,当年二师兄只身下山,自此杳无信讯,几十年了,我与师妹找了二师兄十年,都未曾找到,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吗?哈哈哈…” 无剑闻言,猛然抬头,眼望那正仰天狂笑的白衣老者,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一双老眼已被泪水模糊。 大长老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包含的不知是无奈,亦或是些许的感伤,轻声说道:“可我若是告诉你,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人,当真是二师兄呢…” 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白衣老者的神情急遽一变,微微失神,可他随即便爆发出一阵更响更大的笑声。 “我会信你?别做梦了!四十年前,我便是因为信你,才落得如今这副景象,我会信你?!哈哈哈,别做梦了!” 白衣老者面孔狰狞,教人毫不怀疑,若是此刻大长老胆敢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将大长老生吃了。 大长老无奈地摊手,接着,便转过身去,似乎已是懒得再看那白衣老者。 “披霜,赶星,青竹,暗流…” 无剑语气低沉,静静地说出这四个名字。 无剑每说出一个字,白衣老者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震颤一下。 “哼!咱们师兄弟四人,行走江湖数十载,若是连这些名头都没闯出来,那就真是愧对师父了,况且,就凭几个名号就想让我轻信,大师兄,你可真是太小瞧你的小师弟了…”白衣老者冷笑道,脸上尽是轻蔑神情。 “强盗,贼人,妓女,刺客…” 白衣老者忽然呆住,半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无剑已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抱住了他,轻声道:“小师弟,好久不见…” “啊!!!” 一阵静默的抽泣,楚门上空,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怒号、哭泣…… 第292章 月圆杀人夜 晚风起,风中,夹杂着呜咽,那是悲伤绝望之人的呐喊,那是自觉命途多舛之人最后的挽歌。 “二师兄,我与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你要耐心听……” 竹笛声起,惊醒昏鸦和鸣,林风飒飒,相伴萤火轻舞,哀婉动人…… …… …… “那一年,我十八岁,正值当年,血勇孤高,不谙世事,自诩天下英雄出我辈,同代之中,无人能敌,又谓你我师兄弟三人,当为武林翘楚,若是你我师兄弟三人联手,定能踏平武林,成就一番事业,奈何大师兄为人保守软弱,二师兄你又最不喜拘束,一心想过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我纵有野心,又自是不能教师父知晓,于是,我便将目光瞄向了小师妹…” 那白衣老者说到此处,仰头向天,轻轻叹息一声…… “那一年,小师妹年方二八,正值青春年少,娇媚动人,加之又是师父的掌上明珠,你我师兄弟三人,自然皆对其爱慕不已,可小师妹爱的,却只有一人,那个人,便是二师兄…” 白衣老者身后的白衣老婆婆闻言,身躯微微一震,眼泪,便扑簌簌流下…… 无剑一愣,呆呆地看着白衣老婆婆,眼中满是惊诧。 “可惜啊,二师兄你性情豪放不羁,早晚要下山去,去见一见那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可即便你知道小师妹的心意又能如何呢?你又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便放弃了你的自由,放弃了你的天下?小师妹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对你便只有背地里的爱慕,从不敢明说…” 白衣老婆婆已掩面哭出了声音…… “也许你会奇怪,我又怎会知道这些?小师妹又怎会将这些隐秘之事告诉于我?其实,那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白衣老者说着,脸上便浮现出一副莫名向往的神情,仿佛,此刻,在他的眼前,那一幕,已又悄然重现…… “我记得那天好像是十五,那晚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啊,简直要晃瞎我的眼,我趁着月色,踏着星辉,偷偷地溜进小师妹的房间,小师妹熟睡的样子真是太美了,樱桃小嘴,轻颤的睫毛,白藕般的玉臂,我情不自禁就…就…我当时真地已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我对睡梦中的小师妹用了‘招魂引’,那一夜,我知道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也得到了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那真是一个甜蜜难忘的夜晚……” 无剑已愣住,一动不动,他已不会动,他的耳边,只有魔鬼般的笑声,和撕心裂肺的哭泣。 这时,便是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都可拿起刀,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生命,他也绝不会反抗,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 “五十年来…我们第一次相见…为何…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无剑嘴唇蠕动,已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为痛快啊!二师兄,你难道不觉得,阔别五十年的师兄弟,这样的相逢,是人生中的一大快事吗?!”白衣老者状若疯癫,猖狂大笑。 “刷…” 一道白光闪过,无剑剑指白衣老者,可剑,却像是被定在空中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无剑之剑,二师兄,五十年未见,你已入剑道二重境,真是可喜可贺啊,可惜,你却依旧难破我这先天罡气…” 无剑脸色煞白,大长老脸色更白,白得像死人…… 白衣老者疯癫大笑,看着大长老,忽又冷笑道:“大师兄,你莫不是真地以为就凭当年的你,可以抓得住我?还能那么轻易地就被你废掉一身修为?” 大长老颤声道:“你…你究竟为何?” 白衣老者一扬袖,无剑的剑便脱手飞出,飞到了很远的地方,碎成了两半。 “我蛰伏楚门五十年,究竟想要什么?你会不知道?哼!不过,不得不说楚门老祖在翠坪山设的禁制倒也的确厉害,我还真是小瞧了他,今日若不是有这两位小兄弟帮忙,我要出来,恐怕还要再多费些时日,不过,看来一切自有天意,老天要我脱离樊笼,便是要你我师兄弟三人在此一聚,重叙当年同门之谊啊…” 大长老的脸色已更白,简直就是死人…… “‘楚祖印’?!你为的是‘楚祖印’?!”大长老惊惶道。 “不然呢?”白衣老者“嘎嘎”怪笑道。 “不可能!你不可能找到的!”大长老一边后退,一边说道。 “凭我,当然不可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我怕是也连门都进不去,不过,最后,我还是拿到了,你猜猜这是为何?” 大长老当然没有心思去猜,他急得满头大汗,只想要快一点儿知道答案。 “这还要多谢你那两个兄弟…”白衣老者眯着眼笑道。 “他们…出卖了我?!”大长老怒吼道,语气犹疑不定。 “我许他们金银珠宝,楚门高位,他们为何不出卖你?难不成,还要再跟着你,枯坐井中数十载,身埋白骨?别傻了,大师兄,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及时行乐啊!方为正道…”白衣老者轻笑道。 大长老又愣在原地,又不会动了,这时候,便是没有五岁的小孩子拿着刀来杀他,他自己也想死了…… “二师兄,你知道她为何还跟着我吗?”白衣老者一把抓过白衣老婆婆,冲着无剑讥笑道。 “你猜猜?她竟然说还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面…还说怕你会嫌弃她…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嗯?二师兄…这个贱人!明明都已经跟我上了床!竟还在惦念着你!” “啪!” 白衣老者重重地打了白衣老婆婆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 白衣老婆婆却仿似已崩溃一般,眼望无剑,呆滞无神,脸上,却挂着满足的微笑。 “你看看这个贱人!啊?!她竟然还在笑!还在笑?!”白衣老者犹如疯了一般,对倒在地上的白衣老婆婆拳脚相加。 透过白衣老者拳影腿隙间,无剑看到白衣老婆婆眼望着他,一瞬不瞬,满眼,竟是满足的光采。 无剑的心已要碎了…… “住手!” 一声怒喝,却是大师兄满眼怒火,手持竹杖,缓步上前。 “哦?” 白衣老者住手,冷笑,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轻蔑。 “我早已看出,我们师兄弟三人中,最在意你的只有大师兄,任何时候,敢为你挺身而出的,也只有大师兄,可惜呀,可惜了,你却只爱二师兄,在你的眼中,二师兄光芒万丈,大师兄便如那残火里的一堆余烬,烂泥中的尘埃,于你来说,根本就微不足道,哈哈哈,当然,我也是,也许我还不如大师兄,在你的眼中,我只是蛆虫,渣滓,你一定早已恨透了我……” 白衣老者的一番话,自然是对白衣老婆婆说的,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有无边无尽的凄凉…… “不过,我并不在意,在你的眼中,我本就已永难翻身,既然如此,我哪怕再坏点儿,更坏点儿,坏透了瓤,坏透了心,又能如何呢?你恨我,疯狂地恨我,恨不得将我寝皮啖肉,恨不得每天杀我一百次,可那又能如何呢?我会成为你萦绕心头,永难祛除的梦魇,我要你白天恨我,晚上恨我,醒时恨我,梦中恨我,也许只有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了我……” …… …… 略带甜味儿的风中,传来一声不知何人的呢喃,那是有情人的痛哭,绝情人的轻笑…… 可是现在,只有一个人在笑,肆无忌惮地笑,无法无天地笑,他笑得越猖狂,众人牙咬得便越响…… 大长老已将牙龈咬出了血,血顺着嘴角缓缓淌下,看起来,便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可白衣老者却仍在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那样子,就像是同时有一百个人在拿刷子搔他的脚板。 风停了,大长老终于还是受了内伤,极重的内伤,气急攻心,血脉逆行,一口滚烫的心头血,便再也忍不住,喷了出去。 风停了,大长老吐了血,白衣老者便也终于不再笑了。 他正视着大长老,样子严肃而谦恭,那眼神,便像是一个正派的剑客,将要与他的对手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两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白衣老者缓缓地拔出自己的“剑”,说是剑,不过是一根随手拾起的木棍。 大长老也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凝血成刃,一柄血剑,已被他握在掌中。 “大师兄,你看,今晚月亮真圆…”白衣老者微微仰头,望着明月,轻声说道。 “是啊…真圆…” 大长老凝视着白衣老者,亦轻声说道。 第293章 还有一个人 战斗一触即发…… 高手之间的对决,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飞沙走石,一招一式间,都极力渲染着大巧不工,大道至简,也没有眼花缭乱,捕风捉影,只有拳拳到肉的快感,剑剑相击的和鸣,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简单、无趣,可又是那样地教人不敢忽视…… 殊不知,那两剑相撞时产生的层层涟漪,便是一个浸淫剑道数十载的剑术高手,稍有不慎间,也会立刻被那溢出的剑气绞为齑粉。 在他们二人的周身,空气似乎都已有些扭曲,可他们二人却掌握得极好,剑气此消彼长,两两抵消,既没有一丝剑气多出来,也没有一丝剑气少下去,他们二人,似乎已维持在一个极微妙的平衡点,便如宇宙初始,阴阳相生般和谐…… 可这个平衡点,却在第二百五十六回合时被打破,大长老气喘吁吁,每挥动一剑,额上的细汉便多铺一层。 平衡一旦被打破,所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两方的剑气再也不是共生共灭,而是一方逐渐侵蚀另一方,碾压另一方,最后,完全统御另一方。 当白衣老者的剑气肆虐开来,狂暴无形,前厅瞬间被夷为平地,满院的翠竹,悉数化为尘土。 “暴风”过后,已有一半的人倒在地上,永远也站不起来…… 便是大长老本人,亦是大口咳血,奄奄一息…… 白衣老者将手中那根已断成两截的木枝扔掉,轻咳一声,似乎是嫌这满院的尘土呛到了他,神情颇为不悦。 “大师兄,你输了…” 白衣老者举袖,轻掩口鼻,低声说道。 大长老冷笑一声,又咳出一口鲜血,语气虚弱,道:“你也并不好过,想必现在也是心神激荡,气脉难平…” 白衣老者笑道:“我纵使再不好过,也强过你,毕竟,我还能站在这里,而你,已躺在地上,一副要死的样子…” 大长老费力扭动着,似乎是想将那块硌着他腰的石头拿出,可他挣扎了半晌,最后,只得无奈放弃。 “现在,还能站在这里的,还不止你一人…” 白衣老者闻言,狂笑不止,一一指点着院中为数不多仍站着的几个人。 “是他…”目光从李梦龙与盘龙身上扫过,带着不屑。 “是他…”目光从归海潮生、董必平身上扫过,带着轻蔑。 “还是…她…”当他的目光终于移动到那个月光下白如微光,冷若寒星的人身上时,眼神不由得一顿,脚,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是她?!不…不是她…不可能是她…” 白衣老者眯起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冷艳若仙的绝世美姬。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地方。 当他看得越多,看的时间越长,眼中疑惑惊惧的目光便越淡,到最后,已只剩下如释重负的喜悦一般的光。 “哈哈哈…当真是吓了老子一跳…我就说不可能是她…怎么可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不可能还这般年轻的…不过…像…真像…简直就与她年轻时一模一样…除了气质迥异…” 白衣老者笑一阵,笑罢,再望着那个如仙谪尘一般的人儿,眼中疑惑之色复盛,不由得问道:“女娃娃,你是何人?黑衣教主,是你的什么人?” 冷幽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事实上,她看向任何人时,都只有这样的一副表情,也只有在看向李梦龙时,脸上才会浮现出旁人绝难觉察的微妙神情。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认得黑衣教主?”冷幽玉面无表情,反问道。 “女娃娃,现在是我在问你…”白衣老者横眉倒竖。 他今天的火气本就很大,更容不得别人的火上浇油。 “现在,也是我在问你…”冷幽玉清冷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禁都打了个寒噤。 白衣老者亦是一愣,原本将欲发泄的怒火竟愣生生地消了一半。 白衣老者定定地望着冷幽玉,不知为何,竟笑了,笑出了声。 “你为何笑?”冷幽玉皱着眉头。 她最讨厌别人冲她笑,谁若是看着她笑,她简直恨不得将那人的眼珠子剜出来,喂狗。 而到现在为止,她已剜出了九十九个人的眼珠子,却没有一条狗愿意吃。 白衣老者仍是笑,笑得停不下来,他这个人有个毛病,一旦遇到想笑的事,便会一直笑,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我…想起了…她…哈哈哈…你们的…脾气…还真地…像…泼辣…有趣…哈哈哈…” 白衣老者一边笑着,一边说着,笑得腰已直不起,说得嘴已打了瓢儿。 冷幽玉却已默默地拔出了剑,她敢保证,若是他再敢多笑一秒,她一定会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喂狗,狗若是不吃,便喂猪,猪若是也不肯吃,她就掰开他的嘴,教他自己吃下去。 “她是你的母亲?你,是她与李石的女儿…” 笑声戛然而止,结束得如此突兀,便如他说出的那句话一样突兀。 冷幽玉愣了一秒,忽然低下头,将剑缓缓地插入剑鞘,冷声道:“我没有父亲…” 白衣老者也愣了一下,可仅仅只是愣了一秒,便又笑着说道:“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父亲?除非,她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冷幽玉慢慢地抬起双眸,注视着白衣老者,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就是从石头缝儿里爬出来的,捡到我的人,是我的母亲,黑衣教主,我,没有父亲…” 白衣老者的神情立刻黯淡下来,垂着头,轻声说道:“你不该这样说你父亲的,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冷幽玉凄然一笑,道:“英雄?抛家弃子的人,也能算英雄?你管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叫做英雄?” 白衣老者幽然一叹,道:“每个人,都有此生必须做完的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活得也都不容易,也许,只是因为,你的父亲此生要做完的事,比他的家庭,比他的妻子,比他的女儿,比他此生的挚爱,还要更加重要些…” 冷幽玉冷哼一声,道:“难道,保护家人,不是一个男人此生必须要做的事?” 白衣老者突然“嘎嘎”怪笑起来,说道:“金钱,权力,地位,才是一个男人此生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一个男人,若是能够对这三样东西毫不动心,那他便是一个英雄,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顶天立地的英雄,至于其他的,也许某一天,你可以当面问问他,为何要抛弃你们母女,不过,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是死是活?我在乎的,只是我想得到的,别的任何的一切,我都毫不关心…” 冷幽玉道:“你此刻关心的,是什么?” 白衣老者眯缝双眼,道:“此刻,我所关心的只是,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 冷幽玉道:“你觉得呢?” 白衣老者笑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我目的相同,利益相等,所以,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冷幽玉道:“你可还听过一句话?” 白衣老者道:“请讲…” 冷幽玉不急不缓,一字一句道:“这世上,没有永恒的利益,自然也就没有永恒的朋友…” 白衣老者摊手大笑,道:“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可如今,你我共同的敌人,只有眼前的楚门,楚门一灭,你圣月神教坐拥西域第一大派,而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那然后呢?”冷幽玉问道。 “那然后…”白衣老者诡谲一笑,道:“那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冷幽玉轻蔑一笑,道:“你想要的,是‘楚祖印’?” 白衣老者一愣,眸子中,便透出非常危险的光。 “你怎么知道?” 冷幽玉忽然一笑,笑容如冬月飞花,惊艳动人。 “真巧,此行,‘楚祖印’,我也有意收入囊中…” 白衣老者瞳孔骤缩,恨声道:“女娃娃!你找死!” 冷幽玉又笑道:“你说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你我现在目的相同,利益也相等,不知,还能否再做朋友?” 白衣老者“哈哈”大笑,道:“我可以教你做个死人,没关系,我也很喜欢与死人做朋友…” 冷幽玉道:“看来,你我即使目的相同,利益相等,也还是做不了朋友,反倒只能做敌人,这也说明,一个人要找朋友,最好还是找与他毫无瓜葛的人,至少,不会从朋友变成敌人…” 白衣老者道:“废话少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楚祖印’就在我的怀里,女娃娃,你若是有本事,便来我这里取,取走,算你的本事,取不走,便留下命…” 冷幽玉粲然一笑,道:“我为何要取?这‘楚祖印’,又不是我的东西,我若是取走,便是偷了…” 白衣老者诧异道:“你不想要‘楚祖印’?” 冷幽玉道:“我不想要,可有人却想要,瞧,那个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白衣老者快速环顾四周,道:“那人在哪儿?” 冷幽玉道:“你很想见他吗?我告诉你,你越是想要见一个人,便一定越不要着急,你不急,他便会急的…” 白衣老者凝眉道:“女娃娃,你耍我?” 冷幽玉摇着头,冲着白衣老者大声喊道:“老家伙!你快些走,带着你新得来的‘楚祖印’,快些走,快些称霸武林,我已不是你的对手,我已阻止不了你了,楚门中,也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了,‘楚祖印’,我们双手奉上了…” 第294章 楚门二长老 嘹亮尖锐的声音在楚门上空回荡,白衣老者更加犹疑不定,心道:“此地不宜久留,夜长梦多,还是快走为妙…”便欲施展轻功,急掠而去。 可他的脚只迈出一步,便再也不想迈出第二步,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他已发觉,黑暗中,一双精而有力的眸子,已遥遥地盯住了他,他若是胆敢再向前多走出一步,他的一条腿,便会被人齐根截断,这是他无数次久处生死边缘之时,磨练出的野兽一般的本能。 对此,他毫不怀疑,从不曾怀疑…… 冷夜无垠,今夜,似乎格外漫长,漫天星辉,不减反增,太阳,已被黑夜藏于幕后,成为不世出的智者,今天,注定是只属于黑夜的天下。 黑夜见不得阳光,便如黑夜下的人,厌倦光明,内心阴暗生蛆,他们是夜的奴仆,昼的傀儡。 “你走…”黑夜中,一声轻叹。 “你是谁?”白衣老者手捂胸口,神情紧张,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不重要,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可以当我存在,也可以当我不存在,我的存在,只是想向你证明,我的存在…” “这是什么狗屁话?” 这本就是一句狗屁不通的话,不明所以,甚至还有些可笑,可白衣老者却笑不出,一点儿也笑不出。 “我走了,你不会拦我?”白衣老者试探问道。 “不会。”回答得很痛快。 “既然你说不会,那我便走…” 白衣老者说“走”,便真地就一刻也不停留。 白衣老者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庭院尽头,如鬼魅一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无形无迹。 院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少主…我…我们…也走?”一个个子不高,皮肤偏黑的楚门教众,冲着冷幽玉低声询问道。 冷幽玉微蹙眉头,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她向来如此,想说话的时候便说话,不想说话的时候,便一句话也不多说。 “不,不,不,那人可以走,你们却不能走…” 又是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竟然一直在这里,竟然真地放白衣老者走。 冷幽玉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 “你错了,我并非神,也决不是鬼,我只是一个人,楚门人…” 冷幽玉不关心他是什么人,她关心的,只有方才那个白衣老者,还有白衣老者怀中的“楚祖印”。 “你可知方才走的那人是谁?”冷幽玉问道。 “楚门大长老的小师弟,被幽禁在楚门翠坪山上十年…”黑暗中传来答话。 “你可知那人走时,怀中揣着的是什么?”冷幽玉的语气竟然显得很轻松。 “楚祖印,楚门至宝,持印之人,可号令楚门,开启楚门秘藏…” “既知如此,你还不快去追!”冷幽玉故作一副很是焦急的样子。 “为何要追?”那人反问道。 “你,难道不是楚门人?”冷幽玉睨着眼,问道。 “我是楚门人,可我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假的‘楚祖印’,兴师动众…” “假的!”此言一出,群情沸腾。 冷幽玉眯起双眼,让人看不出她眼中的光。 “原来如此,难怪你毫不紧张…” 那人答道:“正是…” 冷幽玉一笑,道:“可他潜伏楚门数十年,又这般算计于你楚门,你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他?” “杀他,机会很多,不急于一时,况且,他还会回来的…” “他既已逃了,还会回来?” “当然,因为,他不甘心…” 冷幽玉也不由得一笑,道:“是啊,潜藏于楚门数十年,到头来,却只算计到一个假的‘楚祖印’,这口气,换作任何人,恐怕都难咽下…” “一个人,若是咽不下一口气,他会怎么做?” “当然会回来,找到一个出气的人,把这口咽不下的气,打出去…” “所以…” “所以,他会回来的,也许会很生气…” “也许会气得将这楚门翻个底儿朝上…” “他会那样做的,换作是我,也会那样做…” “你听…” 冷幽玉便侧耳细听,脸上逐渐升起笑容。 “他已回来了,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很重,看样子,一定被气得不轻…” 隐匿于黑暗中的人轻叹一声,道:“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撒气的,看样子,我要小心了…” 冷幽玉轻笑一下,道:“你现在跑,也许还来得及…” 那人顿时一副颓唐的语气,道:“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定气得发疯,一定已气得昏了头,就算我逃跑,也一定会把我揪出来的…” “所以,你要在这里等死?” “是啊,只能等死了,我会被卸成八块的,好惨啊,好可怜啊…” 话音刚落,一个人,已又站在院中。 白衣如雪,怒发冲冠…… 白衣老者的确被气得不轻,感觉自己的肚子,已要被气得爆开,就像一个胀破的皮球一般。 白衣老者其实并未走远,他虽忌惮那人的气息,可却还不到未战先怯的地步,他只是躲了起来,躲到一个大家都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他却可以看得见,听得到大家。 他本还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甚至窃笑出声,毕竟,没什么是比将别人耍得团团转更开心的事了,而他身为这一切的操纵者,自然更感自豪。 可当他上一秒还在窃喜时,下一秒却听到自己千辛万苦弄到手的“楚祖印”原来是个冒牌货,五十年,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他苦心谋划,昼夜不分,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在无数个辗转难眠,数着星星的夜晚,他幻想着这一天,想了五十多个春秋,最终,希望却破灭了。 他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时,便是他疯狂到用刀亲手砍下自己的脑袋,也有人会信,并且,毫不意外。 可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他是疯子,却绝不是傻子,他就算要用刀砍下脑袋,也一定不是砍下自己的脑袋,而是砍下别人的脑袋,至于,砍下谁的脑袋,他早已想好了,从他听到黑暗中那人说的第一句话起,他便已想好了。 他要砍下的,就是隐匿于黑暗中的那个人的脑袋。 他当然也已听出那人是谁。 那人,便是他费尽心力策反的同伙,楚门二长老。 楚门二长老自然也很识趣,他不用人请,也不用人抓,一个人,便安安静静地走出黑暗,走向有光的地方。 二长老自然是满心愧疚的,他亏欠的人很多,多年以来,为之尽忠的楚门,如兄如父的大长老,亲如儿女的楚门教众,他甚至还对白衣老者有一丝怜悯的歉意。 别人看他时,也是五味杂陈的,有愤怒,有惋惜,有失望,有不甘,有难以置信,唯独没有的,就是原谅。 人世间的感情太复杂,人心太脆弱,被伤过一次,便再难相信。 “你竟然还敢出来?”白衣老者目光狠厉,盯着二长老。 二长老笑笑,笑容中,满含无奈。 “我不出来,又能去哪儿?” “跑,你可以撒欢儿地跑,天涯海角,任你跑…”白衣老者语气阴森,表情瘆人。 二长老苦涩一笑,道:“你会放我跑吗?” 白衣老者道:“你可以试试…” 二长老道:“结果是什么?” 白衣老者道:“也许生,也许死…” 二长老道:“何谓生?何谓死?” 白衣老者道:“躲得过今日,是谓生;躲不过今日,是谓死…” 二长老道:“既知如此,我为何还要逃?” 白衣老者道:“为今日,可多活一日…” 二长老道:“只为多活一日,便舍弃了明日和后日,不划算…” 白衣老者道:“明日已死,又何来后日?只有今日…” 二长老道:“不逃,便有明日,有后日…” 白衣老者眯起双眼,道:“不逃,你连今日都没有…” 二长老道:“我本就不在乎今日…” 白衣老者道:“你在乎哪日?” 二长老道:“明日,后日,后后日…” 白衣老者道:“今日,你想活?” 二长老道:“明日,后日,后后日,我都想活…” 白衣老者笑道:“你可以想,我也只会让你想想…” 二长老道:“或许,过了今日,你也难见明日,后日…” 白衣老者忽然以手指天,大笑道:“说得好,今日属于你我,至于明日,后日,后后日,属于谁,只有天知道…” 二长老惨然一笑,道:“老天,也许只会眷顾相信它的人,我相信老天…” 白衣老者冷笑一声,幽幽吟道:“我只相信自己…” 二长老道:“人力不胜天…” 白衣老者道:“天道有时穷…” 二长老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白衣老者道:“万物璨璨,感天地复清明…” 二长老道:“天在上,人在下,天为尊,人为卑…” 白衣老者道:“人为主,天为辅,人定胜天…” 第295章 三长老 西域,楚门。 如果说世间还有阴阳,还有明暗,还有日月,还有昼夜,那大抵便如此间面前这矗立于霁月清风、昂立于枯叶烟尘之中的二人。 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一人隐于月影,一人现于月下,一人一身黑袍,一人一袭白衣,一人如鬼,一人若仙,一人教人看不真切,一人偏教人不愿看清。 他们便如事物之两方极端,针尖对麦芒,所有人也都希望他们对立,可所有人又都害怕见到他们对立。 二长老低下头颅,似是怀着对天下的愧疚,讷讷道:“你可要杀我?” 白衣老者默然半晌,忽地轻叹一声,道:“杀你又如何?不杀你,又如何?” 二长老轻声道:“刺我一剑,你或可好受些…” 白衣老者鄙夷一笑,道:“你莫不是觉得骗我取了假的‘楚祖印’,你便很有面子,便已证明,你已胜过我?” 二长老惶惶道:“不敢有此想法…” 白衣老者点点头,忽地沉声道:“我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对我?” 二长老做引颈就戮状,道:“你可以杀了我…” 白衣老者道:“杀了你,又能如何?‘楚祖印’呢?” 二长老道:“你拿不到…” “唉…” 白衣老者长叹一声,又像是有些自嘲地笑笑,说道:“我就说嘛,杀了你,又能如何呢?” 白衣老者说罢,转身便欲走。 二长老一愣,忙道:“你到哪里去?” 白衣老者没有回头,只说了句:“找‘楚祖印’去…” 白衣老者要走,二长老不会挽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挽留,也更没有资格挽留,说实话,一个已年逾古稀的老人,将一生都奉献于一件事上,到头来,只换了个一无所有,他是一个可怜人,可怜人,便不应当再受奚落欺负。 可可怜人也必定会有可恨之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因此,有人便已不希望他走。 “站住!” 别人教他站住,他本可不站住,可他的心中却终是有不甘,他便站住。 可他仍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何事?” 冷森的月下,不知何时便已出现一人,不同于二长老和白衣老者的黑白衣裳,这人却是一身黄袍,极精制秀雅,若不是看他满面皱纹横生,倒真会误以为是哪门富家公子,此刻,他缓步而行,姿态有理,神情谦恭,不像是富家子弟,倒像是富家老爷了。 这人一出现,楚门子弟便齐跪倒,口尊:“见过三长老…” 楚门三长老,楚门谜一样的人物,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相传三长老年轻时身为楚门暗处翘楚,专门为楚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待楚门平息西域事物,暗处撤裁,三长老因功劳甚大,便被许为楚门三长老,地位一跃千丈,真正成为几人之下,一人之上的人物。 当然,也有明眼人说,三长老是因知晓太多楚门机密肮脏事,楚门对其又不好卸磨杀驴,无奈之下,才给了他这么个有名无权的虚职,而楚门暗处也一直没有被撤,不过是换了个掌权人而已。 说到底,楚门三长老,包括楚门中的每一个人,不过都是楚门之中的一粒棋子,而执子者向来只有一个,便是那位高于云巅之上的人,楚家家主——楚南天。 可三长老自打坐上长老之位,数十年间老实本分得很,从不惹事生非,在楚门门众间口碑也是极好,因其平素喜穿黄衣,楚门子弟遂送了他一个“黄仙”的称号,以示尊重。 相较之下,楚门三长老的人望较之大长老与二长老,还要更胜一筹。 这数十年间,楚门三长老除了读书,便是与大长老二长老待在一处,据说是在练一门不知名的神功,至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除此以外,楚门三长老的全部时间便是出外游历,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何处,他也从不教人跟随,早年,楚家家主担忧其出外与敌派秘通,遂遣人暗中跟随,可暗侍的结果往往是要么断腿,要么断手,只是性命无虞,加之多次过后,楚门也并未有任何损失,楚门仍旧是那个西域最强大的楚门,久而久之,楚中天对三长老的行踪,也就不再过问,甚至还美其名曰:“率性而为,着实令人艳羡感佩…” 为此,楚门甚至还曾掀起过一股“离家出走”之风,“出走者”大多是仿效三长老的“率性而为”,可在楚中天明里暗里,使上各种手段,不留痕迹地弄死一大批“跟风”的“出走者”后,这股“离家出走”风才算是彻底刹住,那几个月,楚门人心惶惶,再也无人敢“出走”,也再也无人敢谈“出走”,可唯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三长老。 那段时间,三长老依旧每天一袭蓑衣笠帽,手提一壶清酒,昂首行于楚门道间。 那几个月,应该是三长老过得最为舒坦开心的时光,因为楚门上下人人畏“出走”如畏虎,甚至便是平日里难得碰见他,也再没了昔日的惊喜兴奋,而是匆匆走过,好似他已成了真正的猛虎一般。 而楚中天对三长老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门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以说,三长老是楚门最有特权之人,也是最特立独行之人,不同于大长老的古怪阴鸷,二长老的平易近人,三长老是活在画中,游于云里雾里的神仙一般的人物。 所以,当三长老甫一出现,楚门子弟的眼睛便也为之一亮,甚至于那白袍白髯的白衣老者,此刻,在他们的眼中,也已变得不再那么可怕,甚至,还有些可爱。 “我言古刹多罗雀,钟鼎烛头满灰尘。仙人与我一道走,踏空直上玉宵庭。庭前大雁如大雀,檐间小蚁似小蛇。操戈同舞共一室,暗笑明言古意生。我道仙人不比我,凌霄暗渡醉逍遥。仙人讥我不识春,一夜良宵空萦负…” 三长老的气场总是如春风拂面般清爽,尤其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文雅意趣,便绝非大长老与二长老可比。 白衣老者眯缝着眼,细细地打量着三长老,道:“是你?” 三长老一抖袍袖,点点头,说道:“是我。” 白衣老者似有些怨气,一皱眉,说道:“你可知那‘楚祖印’是假的?” 三长老也不啰嗦,干脆道:“知道。” 白衣老者又道:“是你?” 这次,三长老却道:“不是我。” 三长老说罢,抬头望了远处的二长老一眼。 白衣老者随着他的目光,亦望了二长老一眼。 楚门子弟也全都调转头,齐齐地望了二长老一眼。 唯独大长老没有转头,亦没有动。 二长老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三长老。 众人便又都望向三长老。 三长老有些无奈,也只是无奈地笑笑,而后,便伸出右手,自怀中摸出一个青布包裹,然后,在万众瞩目下,缓缓地打开。 一枚古朴的铜印便展现在大家面前,伴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经过岁月洗涤沉淀下来的沧桑。 “楚祖印!” 众人惊呼出声。 白衣老者冷眉倒竖,音冷似冰,道:“果然是你…” 三长老轻叹一声,道:“楚门门内多钟音,多似我心不矢渝…” 白衣老者冷笑道:“你倒真不愧是楚门的一条忠犬…” 三长老轻轻地低下头,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白衣老者忽地转过身,再不去看三长老。 晚风悲凉如雪,多情似秋风画扇。 过了许久,不知是多久,白衣老者轻叹一声,道:“可还记得你我初见?” 三长老猛然抬头,眼中爆出一团神采,连连点头道:“不敢忘…” 白衣老者索性盘膝坐于地上,支手拄头,道:“那是何年?” 三长老“哈哈”大笑,也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道:“貌似是庚午年…还是戊己年…” 白衣老者眼神呆滞,道:“快十年了…” 三长老神情恍惚,道:“十年啊,转瞬即逝…” 时光倒转,如信鸽般带着对遥远的回忆,珊珊飞去…… 那一年,他们还是坐于树下饮酒论道的两方“无用人”,胸中无沟壑,腹内无千言,他们的相遇也颇具意趣,三长老在楚门下开了间小酒馆,木质招牌,生意惨淡,已多日未开张,那日,白衣老者打马路过,欲讨碗酒喝,彼时的白衣老者尚未一袭白衣飘然若仙,而是一身麻布缟素,骑着一匹比他还要瘦弱的小马,马头挂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手中攥着半个烂苹果,苹果只是放在嘴边,不知为何,却迟迟未曾下口,一双被脏乱长发遮住的眼眸正定定地望着酒馆那块木质招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彼时的三长老正搬来一条长凳,倚墙而坐,身上依旧是那件万年不变的黄袍,神情优哉游哉,观看着穿街而过的行人和车马,脸上不时地变换着表情,似喜悦,似哀伤,似惆怅,直到白衣老者打马停在他的客栈前。 两人互看彼此,有些发愣,良久,才听三长老轻声说了句:“请进…” 白衣老者点点头,栓马进店。 小店不大,却很干净,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张桌子,四五条长凳,除了白衣老者,再无多余一人。 白衣老者坐定,也并未见有小二招呼,只有那个身穿黄袍的老者笑呵呵地向他走来,低声道:“客官来些什么?” 白衣老者呆呆地望着三长老,似是有些不解。 三长老尴尬一笑,道:“小店小本经营,平素便没有多少客人,用不了那许多伙计,只我一个人,足矣…” 白衣老者点点头,暗中轻舒一口气,道:“半斤熟牛肉,一壶酒…” 三长老答应一声,道:“您稍等…” 说罢,便向后房走去。 霎时一阵静寂。 白衣老者无所事事,便起身去屋外,也学三长老一样,坐在长凳上,打量起来往行人来。间或与他的瘦马谈笑一二,也不管瘦马是否听懂,每每讲到兴起,便重重地拍拍马头,惹得瘦马打一阵不快的响鼻。 半个时辰过后,酒菜上齐。 白衣老者狼吞虎咽,三长老依旧坐在店外长凳上,笑看云卷云舒。 菜上得很慢,白衣老者吃得却极快,几盏茶的功夫,桌上便已是杯盘狼藉,菜汁酒水洒了满地。 白衣老者刚欲起身,三长老便已如鬼魅幽灵般站在他的身侧,笑眯眯地问道:“客官,吃得可好?” 白衣老者忙点点头,表示满意。 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便这般相对无言地站着,如两尊已塑好风干的蜡像,一动不动,一个不说,一个也不问,一个在等待着什么,一个也在等待着什么。 三长老是不敢问,只因他开饭馆至今,已有许久未曾开张,却不知在客人吃完饭后,是该主动询问客人结账,还是该等着客人结账,做买卖的,都希望有回头客,“顾客是上帝”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便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他在等待…… 而白衣老者在等待,是因他实在是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他那件缝缝补补的麻衣缟素,便只有那匹瘦马还算是值钱些,他紧皱眉头,思虑再三,而他的那副纠结的神情,看在三长老的眼中,却像是在纠结该给多少小费,或者该不该给小费。 “算了,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估计手头也不宽裕,他若是给足我银两,大不了我再免他几文钱,大家都是江湖人,出来混也都不容易,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遇便是缘分…”三长老心中想着,故而愈发地不急,态度比之方才,反倒更和蔼几分。 可三长老愈不说话,白衣老者的心中便愈加慌张。 “不知这掌柜的在打什么算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白衣老者心道,眼珠子转了几转,面皮也泛红了。 最终,在三长老和气的目光下,终是再也撑不住,弱弱地问了句:“您觉得…我那匹瘦马如何?” 三长老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此问何意,却也并未多想,只当做客人与掌柜间的闲聊闲话。 三长老匆匆地瞥了一眼那匹在骄阳下垂头丧气、病恹恹的瘦马,心中不屑之至,面上言语间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敬,忙轻捻胡须,微笑点头道:“嗯…瘦而有神…骨骼惊奇…实乃宝马良驹…” 白衣老者一听此言,原本已黯淡的眸子瞬间爆出光彩,忙问道:“那依你看,我的这匹宝马,若是卖了,可卖几两银子?” 三长老心中鄙夷道:“还卖几两银子?便是白给,都不见得有人要,骑之无力,杀之无肉,堪比鸡肋…” 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是绝对不敢这般实话实说的,只得硬着头皮扯个大谎,道:“可卖二两纹银…” 白衣老者一听,像是瞬间来了底气,“哦”了一声,点点头,捻捻胡须,身子也立马坐直了,高声喝道:“掌柜的,结账!” 三长老大喜,心道:“古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果然,是个人便喜欢被别人恭维,嗯…看来,以后要多多利用这招,若是精通此道,难保来日不会财源滚滚啊…” 想到此,三长老笑容更盛,红光满面,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不少,忙更加客气地说道:“共计一两银子…” 白衣老者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难色,只说了声:“好…” 三长老便又陷入无尽的喜悦之中,想不到,在小店亏本经营两月,将要倒闭之危难关际,竟然赚了一两银子,这可真谓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哈哈哈,该着我今日走运,果然财运滚滚来,是谁也挡不住啊…” 可待三长老再回过神来,白衣老者不知何时早已走到店门外,脚步匆匆,貌似已是不打算再停下来。 三长老再也忍不住,喝道:“客官,哪里去?” 白衣老者头没回,脚没停,说道:“吃饱喝足,多谢款待…” 三长老忙追出去,高声道:“客官,酒菜钱忘记付了,小店小本生意,经营不易啊…” 不承想白衣老者挥挥手,道:“店前一匹瘦马,你说它值二两银子,我就把他留给你,抵酒菜钱,至于剩下的一两银子,你也不必再找,就当是我白送给你的小费了…” 听到这话,三长老一张红脸已气得泛白,浑身颤抖不止,愣愣地看着店前拴着的那一匹瘦马,只觉五内俱焚,七窍生烟,偏偏这时,那匹瘦马正赶巧不巧地拉了一坨屎,正好拉在店前墙边的那一条长凳上,还打了一个生平最响的响鼻…… 第296章 瘦马 冷月如弦,高挂天边。 一条忘川河水东流去,滚滚如雷,泄洪如奔。 河边踞坐一老者,黄杉蓑衣,手中提着一壶清酒,一支钓竿,不闻涛声滚滚,怒岗鸡鸣,优哉游哉,神似神仙…… 一棵千年杏树横生川前,树冠华盖,欲比天宽,跨越忘川江水。一麻衣老者端坐树下,手中握着一块石头,奇形突兀,怪生棱角,老者神情专注,正用一把匕首细细雕琢。 一干瘦老马呆立川中,四蹄没水,静时发呆,动时吃草,偶尔马头入水,再出水,便衔一尾鱼来干嚼…… 一丛火堆燃起,在二人中间,火光摇曳,堪堪维持,将将熄灭,两人无甚默契,总在火堆将息之时,添柴一根,得以照明。 两人也无甚交集,一个安心钓鱼,一个耐心雕石,略有不同的是,钓鱼的悠闲,一双手耷拉下来,双眼微眯,雕石的紧张,两条腿交缠,眼神放光。 两人也并不打算打扰对方,两个人,便像是宇宙初始,洪荒新生之时便已坐化于此的得道高僧,又像是两块无感情、无呼吸、无生命的顽石,无法,无道,故而无天…… 钓鱼的三长老,雕石的白衣老者…… 白衣老者终是没能甩掉三长老,终是没能用一匹瘦马抵了酒菜钱…… 三长老终是追上了白衣老者,终是没能让他计谋得逞,没能让他将那匹瘦马抵出去…… 那匹瘦马见势头不对,挣脱缰绳,欲“风紧扯呼”,可它终究还是没能逃脱白衣老者的魔爪,白衣老者只有它这一匹瘦马,纵是抵债不成,也断不能教它离几而去,浪迹天涯…… “休想!浪迹天涯,逍遥快活,是老子梦寐的日子,一匹瘦马,焉敢捷足先登……”白衣老者说完这话,赏了瘦马一个大大的爆栗…… 瘦马一声长嘶,打个响鼻,趁白衣老者转身之际,飞起一脚,可惜没能踢到…… 白衣老者微笑一下,飞起一脚,瘦马便飞到了忘川中央,河水湍湍,进退两难…… 白衣老者躺在树下,耍赖,等死…… 三长老收剑傲立,反手折下一根竹竿,做成鱼竿,坐在川边垂钓,临走前,扔给白衣老者一块顽石,一把匕首,让他雕个“苏子游赤壁”的图来,雕成,可抵酒菜钱…… 白衣老者默然不语,拿起顽石,匕首,认真雕琢起来…… 时至深夜,月已当空,白衣老者雕出“苏子游赤壁”,三长老钓上两尾鱼…… 三长老观摩顽石,白衣老者烤鱼…… 鱼已烤熟,“苏子游赤壁”已赏完…… 三长老接过烤鱼,先喝一口酒,问道:“这石上羽扇纶巾,华服儒冠之人是谁?” “自是苏子…”白衣老者答道。 三长老点点头,又问道:“这坦胸露乳,道袍道冠之人是谁?” “自是佛印…”白衣老者面不改色,答道。 三长老一皱眉,疑惑道:“佛印乃佛门子弟,坦胸露乳已属不羁,为何着道袍道冠?” 白衣老者闻言一愣,道:“佛印是出家人?” 三长老点头,道:“是…” 白衣老者道:“是道士?” 三长老摇摇头,道:“非也,是和尚…” 白衣老者低头啃鱼,默不作声。 三长老道:“你雕错了,抵不了酒菜钱…” 白衣老者仰头,道:“那该如何?” 三长老冲着河中的瘦马努努嘴,道:“瘦马,归我了…” 白衣老者一愣,道:“你要瘦马?” 三长老一愣,道:“不然…要你?” 白衣老者一哆嗦,忙道:“瘦马好,瘦马好,瘦马识途…” “老马识途…”三长老纠正道。 白衣老者忙笑道:“一样的…一样的…” …… …… 烤鱼吃完,酒喝罢,天边微露曙光…… 白衣老者躺在草地上,望着东方鱼肚白…… 三长老在钓鱼…… “此去,何地?”三长老钓上一尾鱼,问道。 白衣老者眼中映现未消星斗,神光熠熠,道:“楚门…” 三长老手一抖,一尾上钩的鱼惊吓逃脱…… 三长老面容古怪,不动声色,取出鱼钩,重新挂上鱼饵。 “是西域的楚门?”三长老复垂钩问道。 “是…西域最大的楚门…”白衣老者侧过头,闭上眼,感受清晨微风轻撩发梢,有些酥痒。 “是…加入楚门?”一条鱼又脱钩逃走,三长老一边挂饵,一边随意问道。 “不…是灭了楚门…”白衣老者在说这句话时,面容平静得便像是一潭静波幽水,仿似他说出,便定会做到。 三长老手中鱼竿无声落地,鱼饵倾洒…… “有…灭族之仇?杀妻夺子之恨?”三长老一边面无表情地拾起鱼饵,一边问道。 “非也,非也…” 白衣老者只说出这四个字,便不再说话。 “那是…为何?” 三长老拾起鱼竿,复垂钓川中。 回应他的,只有漫天的朝霞与清风,天边隐隐舒舒的晚星,还有白衣老者轻微的鼾声…… 三长老望着白衣老者晨曦露水打湿的侧颜,随风起伏的胸膛,神情踌躇,表情复杂。 匕首在他手中紧了紧,又松了松,如此数十次…… …… 旭日东升,紫气东来,天地间复归清明…… 林间山雀啾啾,鸡鸣犬吠,昭示着新的一天开始…… 白衣老者睫毛轻颤,嘴角带笑,似是做了美梦,不知梦中他是否灭了楚门…… 三长老轻叹口气,微微一笑,盘膝坐于白衣老者身侧,眺望远方,群山巅后,那里是楚门的方向…… 三长老微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 …… 日上三竿,骄阳似火,白衣老者悠悠醒转,醒来便觉天地浩渺,无相生根,因而轻伸懒腰,吸清气,呼浊气,自觉修为更上一层楼…… 扭头不见三长老,只见川边沙土,银钩铁画,镌写一行小字: 本人乃楚门三长老,初闻卿言,覆灭楚门,惊讶之余,哑然失笑,楚门势大,非一朝成,更非卿一擎之力,轻言覆灭,他日卿来,某家定于翠屏山顶摆宴,为卿接风,另,川中瘦马,某家牵走,抵某饭钱,愿卿安,勿念…… 白衣老者读罢,不惊反笑,遥遥眺望川后楚门,神情,颇为耐人寻味…… 白衣老者于傍晚时分,再到路边饭馆,但见门庭冷落,关门打烊,询问之下,掌柜不知所踪,知其弃店回山,只为在那楚门翠坪山顶恭候自己。 白衣老者洒然转身,身向北行,在登上楚门之前,他还要再去一个地方,去接一个人,一个他此生挚爱之人…… “我欲乘风醉酒欢歌,向西行,邀灵鹤同游,携飞仙暗渡,观庭中舞雁,听浪底龙行,我欲作法吞天噬地,向地狱,驱万鬼入佛堂,元灵度化,饮忘川,食彼岸,夺孟婆匙鼎,闭六道轮回,生不复死,死不能生,日月逆行,生灵涂炭,我欲只身上天庭,问玉帝龙椅,几曾易手,老君炉丹,何时可熄,我欲法天象地,脚踏九州,手揽五岳,身披星辰,宇宙洪荒,唯我一人……” …… …… 西域,楚门。 “那之后,你再上楚门,身边,便多了一名女子…” “你的身边,却少了一匹瘦马…” “女子呢?” “还在…” “瘦马呢?” “死了…” “如何死的?” “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不是老死的?” “不是…” “它本已很老…” “更经不住饿…” “为何会不吃不喝?” “老马识途…” “它是走路太多,累死的?” “不是…” “那是?” “老马识途,更识人…” “我懂了…” …… …… “瘦马和女子,你选一个?” “我早已经选好了…” “是啊…” “是啊…” …… …… “我和女子,你选一个?” “我选瘦马…” “哈哈哈…” 第297章 樱冢 残星晚照,花香更幽。 樱花本就有别于万花,香气恬淡清雅,不甚浓烈,便如她的性情一般,不争不抢,从不哗众取众,故作媚态,可樱花花开之时,满树烂漫,如云似霞,微风拂过,瓣落如雨,纷纷扬扬,说她是孤芳自赏,可她偏偏那般惹人注目,夺人眼球,说她妍极秀美,工于心计,可她花期极短,便如昙花一现,极尽绚烂,过后便凋零。其实,樱花更像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少女,天真烂漫,本该大好芳华,也正值绽放之际,可偏偏命途多舛,风絮雨萍,唯留给世人一个旖旎美妙的背影,一段永驻心海的回忆…… “好美…” 后土目光迷离,伸出朝上的手心里,落着三四瓣随风飘下的樱花,那些樱花,便像是他的情人一般,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亦把这些樱花当作他的情人,温柔和煦,呵护有加。 “前面三四里便是‘樱冢’,夫人,我们一道前往,稍坐片刻,我请大家喝杯清茶,可好?”后土彬彬有礼,语气温吞,不疾不徐。 夫人满面笑容,道:“好…” 后土微笑,轻轻摆手,满林樱树自动散开,分列两侧,中间闪出一条泥土小径,直通山上,“樱冢”二字,已可望见。 后土伸手做“请”,夫人还礼,后土前方带路,众人随后跟上。 一路上,后土不时回头与夫人亲切攀谈,言谈甚欢。 苗白凤无所事事,便去与颖儿说话。 “颖儿,你看这樱树为何会动啊?” 颖儿显然兴致缺缺,只略略扫了一眼,此刻,她更为关心的是山上的“樱冢”,那个在苗疆人心中,神仙居所一般的所在。 “多半是奇门遁甲八卦五行一类的奇淫巧技,我不大懂…” 苗白凤一听颖儿也不知,一张满是希冀的脸,顿时垮了下去,喃喃道:“唉,早知道当初就多跟‘胖大鹅’学学了,今日也好在人前卖弄卖弄…” 颖儿无心问道:“胖大鹅是谁?” 提起“胖大鹅”,苗白凤一脸的兴奋,道:“‘胖大鹅’是我的老师,我有一个‘文师’和一个‘武师’,他便是我的‘文师’…” “哦…”颖儿随口答应一声,显然没有深究的意思。 可话头既出,苗白凤自然如泄洪江水般滔滔不绝起来。 “哎,颖儿,我跟你说,这个‘胖大鹅’可不简单,他不单是我的‘文师’,还是我爹的‘文师’,据说当年我爷爷在世的时候他就在辅佐了,上晓阴阳,下通地理,奇门遁甲,八卦演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之,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只是他这个人平日里非常的古怪,每餐必食冷酒冷饭,天凉也不更换,且他长得肥头圆额,大腹便便,偏偏脖子又细又长,每次吞咽食物,都会像鹅子一样,一伸脖子,一缩脖子,故而给他取了个‘胖大鹅’的外号,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 苗白凤说罢,已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可见颖儿面不改色,神情冷漠,一张俏脸,冷峻无比,一双美目,也只紧张地望着山上“樱冢”所在,笑声便戛然而止。 苗白凤自讨没趣,便尴尬一笑,喃喃道:“待你日后亲眼见到‘胖大鹅’,你就会明白的,你一定会笑的…” 颖儿果然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可却不是在见到“胖大鹅”后,而是在看到“樱冢”这两个血红的大字后,如春晓破冰后的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樱花开放一般的笑…… …… …… “樱冢”,如其名,这里是樱花的天堂,亦是樱花的坟墓…… 漫山遍野,入目所见,皆是粉色的汪洋,山风轻掠,如潮水涌动,花香清淡,如丝如缕,轻柔似帛,置身其中,如坠梦境…… “樱海”当中一条小径,土坡石子铺路,曲径通幽,盘曲而上,直达山顶。 山顶一座木阁,样式古朴,古色古香,正门之上,一块木匾横悬,上书“樱冢”二字,竟是用樱花点缀而成。 后土推开木门,一股馨香扑鼻而来,不是樱花的香气,却比樱花之香更清淡,更沁人心脾。 后土微笑着,站在门口,伸手请众人进去。 夫人掩嘴轻笑,道:“后土弟弟,你的住处可比大家闺秀的闺阁更惹人神往啊…” 后土低头,报以羞赧一笑,道:“嫂夫人说笑了…” 众人入内,各自落座。 后土取壶泡茶,道:“寒舍久未打扫,不免脏了诸位的衣衫,还望见谅…” 众人点头,连称“无妨”。 话落茶毕,后土请众人移步院外,欲带众人观赏“樱冢”之绮丽风光。 后土盛情,众人难却。 “樱冢”共有大小景色十余处,后土一一讲解,虽说都是以樱花做景,却大有不同,各有千秋。 “樱池”,“樱岛”,“樱礁”,“樱谷”…… 处处皆是以“樱”做名,可见主人对“樱”的痴迷与喜爱。 山中另有两方奇景,一为“樱冢”,二为“白樱观”。 “樱冢”外覆三色樱林,红白粉,围绕当中“樱冢”而生的白樱,洁白如雪,白樱外覆红樱,娇艳欲滴,最外围为粉樱,霞光溢彩,本应艳领群芳的粉樱,此刻看来,反倒成了最俗气的陪衬,衬托出红白二樱更添妩媚,一枝独秀。 众人站在冢前,眼望无字石碑,默然不语。 后土呆滞无言,仿似成了提线木偶,不知该向何处,不知该做何事。 夫人神情庄重,尽显雍容,道:“这是…白樱?” 后土像是未曾听到一般,良久,方轻点头。 夫人不由得一声嗟叹,苗白樱虽非她之亲生,可毕竟是苗白凤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为母亲的她,母性泛滥,最是看不得孩子受苦,便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你…一直守在这里?”夫人轻声问道。 后土望着“樱冢”,满眼柔情,道:“初时不习惯,后来,便习惯了…” 夫人叹道:“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后土却摇头,笑道:“不,传闻不是真的,我在等她…” 夫人讶异道:“等谁?白樱?” 后土点头。 这下,并非只有夫人一人惊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瞪大了眼。 “白樱没有死?” 听到这句话,后土的脸上似有怒意上涌,语气也冰冷了几分。 “向来只有我教人死,人才能死,我若是教人活,她就一定死不了…” 夫人心头一凛,道:“如此说来,你已有法子?” 后土却摇摇头,神情凝重,道:“此法不比其他,我还需要时间…” 夫人轻舒口气,微笑道:“祝你好运…” 后土没有答话,只是两目放光,向前走去。 夫人自然紧随其后,众人跟上。 又行三里路程,地势陡然变得高峻起来,原来在这山顶,竟还有一处高台,离地百余米,其上云雾缭绕,教人看不真切,难怪方才站在山脚未能见到。 众人齐声赞叹,惊险怪绝,非人力所能及也。 来到高台之上,但见一座道观,缀于云里雾间,雕梁画栋,廊角飞檐,巧夺天工。 整座高台,皆植白樱,无一杂色,如仙境梦境,似嫦娥裙角衣袂所染,清冷比广寒月宫一般,置身其中,盛夏炎暑气,深秋萧索气,皆涤荡一空。 道观正门,一左一右,两株白樱,如两尊门神,分侍两旁,每株白樱树,十人张臂合围,首尾不能相顾。 观中樱林间,挂满白绸,白绸墨字,字字有情,句句皆是思念。 想来是后土每每思及爱人,伤心动情,于那绝望悲恸之中书就,故而情难自制,无知无觉,白绸,竟挂满满林樱树,随风飘摇,似在寄托风声,传递多情人心中无法磨灭的爱与愁…… 众人不禁动容,都说“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可这世间,痴情的儿郎却也不少,反倒是绝情的女子,不知为何,比比皆是…… 道观里配有香烛炉鼎,跪垫蒲团,以供祭祀之用。 供桌之上,新鲜果蔬,名珍花卉,一应俱全。 祭台之上,一座金身塑像,巍然而立,既非道教三尊,也非老子,而是一尊女子雕塑。 女子明眸皓齿,浅笑不语,满脸的活泼,满眼的灵动,庄严肃穆中,透着一丝俏皮与机灵。 夫人凝视金身塑像,驻足良久,神情庄重恭敬,捻起三炷香,拜了三拜,将三炷香插入面前祭台上的香炉之中。 众人有样学样,很快,香炉之中,便插入了十数支香。 这名金身塑像女子,便是后土眷恋一生的爱人——苗白樱。 想不到,后土竟为她在此亲建道观祭台,金身塑像,以受人间香火供奉,享受着神仙一般的待遇。 有情人至此,夫复何求? 第302章 缘分 天空中不知何时涌起了黑云,忽而遮住明月,忽而又远遁散开,月下的一切,便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难以捉摸…… 程小石与颖儿的打斗自是早已惊动了夫人,此刻,夫人正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当月理云鬓,不住地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睡眼,眼神不时向他们那边瞥去,也是难掩满眼的幽怨,似乎是怪他们搅扰了自己的清梦…… 颖儿神情凝重,不去看夫人,大敌当前,她自是没有心情与别人解释,一切待到打斗结束,自会水落石出。 程小石望着夫人月下清冷的面庞,微微一愣,看得出来,夫人韶华未逝前定是一位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弯弯的柳叶眉,大而有神的杏眼,那一张樱桃小口,微启丹唇,紧蹙眉头,轻轻地吹着飘落下来的头丝,每吹落一根,眉头便皱得紧一分,吹到最后,她似乎是妥协了,轻轻叹气一声,索性不去看那三千烦恼丝,眼神迷茫,望着远方,她兴许是在想,“也不知再过几年,这三千青丝还能仅存几根不染白霜,人总是会老的啊…”接着又像是自嘲般地笑笑,心里想道:“听说家里那位,前阵子又纳了个小妾,唉,男人啊,都是一样的,追你的时候,你便是天,你便是地,你便是花里的牡丹,月中的嫦娥,你便是喊他一声‘八戒呆子’,他都笑呵呵地欣然答应,可一旦把你追到手后,你便从天坠到地,从地坠到十八层地狱,成了相貌狰狞的小鬼,成了臭虫,成了白骨精,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愿,就像你会把他生吞活剥吃掉一样,你成了吃人不眨眼的女妖精,他倒成了吃一块肉就可长生不老的唐三藏,变成了香饽饽,岂不知外面处处都是容颜姣好的女妖精,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百般勾引这个傻乎乎的唐僧,就等着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呢,可这个傻子,却还当美事,唉…”想到此处,夫人眉头蹙得更紧,不免又为自己的境遇伤春悲秋起来,叹气次数越来越多,叹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人,永远也不会理解除自己以外任何人的忧愁苦闷,在人这一生中,孤独总是常态,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 所以,纵然夫人叹出的气已可填满一座大海,颖儿与程小石也不会懂得,更不会感同身受。 此刻,程小石还在惊异于夫人那泯于沧桑岁月中的容颜气质,不知为何,眼前这位中年女子竟让他有一种亲切感,仿佛他们早已相识,甚至在何处见过,可纵然回忆千回百转,却又总是记不大清…… 程小石把这种感觉叫做“缘分”,他在很多人身上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小蝶,程叔,勺长老,筷长老,碗长老……等等等等,他在初见他们之时,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他们上辈子便真地是亲人,是朋友,今生,来续未了的缘…… 夫人敛裳整容,忽然瞧见那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免有些怒气,夫人出身豪门,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虽说已身为人妻,韶华不再,可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这事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夫人望向少年,目光与少年相交,见少年竟然丝毫不加躲闪,不免有些惊讶,更有些好奇,以往那些江湖上的登徒浪子,偷看她时,若是被她发觉,往往回过去这样一个眼神,便没有不神情慌乱,六神无主的,更有甚者,还会连头都不敢回一下地落荒而逃…… 可今日这少年,却是大不相同,眼神中没有丝毫污秽不堪的东西,反而尽是亲切,真诚,难道,我与这少年以前见过?夫人不免感到疑惑。 “你为何这般盯着我看?”夫人问那少年。 不曾想少年脱口而出四个字,“我喜欢你…” 颖儿瞪大双眸,夫人当即一愣,神情间满是讶异,有些尴尬,她当然不会多想,不会认为这少年口中说的“喜欢”,是那种男女之间的你情我爱,耳鬓厮磨,相反,少年说的喜欢,便是那种世间最纯粹,最真诚,最不掺一丝假的“喜欢”,由心而生,发自肺腑…… 夫人只在自己的儿子苗白凤身上,感受过这种血浓于水般的“喜欢”,可他不知为何,这才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少年,对自己竟会有那种世间最难以言说,最真诚美好的无上亲情…… “你…为何会喜欢我?我们…认识?”夫人望着少年,用的是对待自己亲生儿子般的语气。 少年挠挠自己的脑袋,一脸憨笑,道:“我也不知为何,反正我见你就欢喜,就高兴,就感觉咱俩上辈子认识…” 夫人不免一笑,心道:“这孩子,竟连上辈子都扯出来了…” 少年接着又说道:“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记得以前小蝶跟我说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相爱的人在一起,是缘分深,擦肩而过的人,是缘分浅,缘分深浅,积累多寡,不好言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终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这一辈子的缘分深浅,是由上一辈子决定的,我见人总是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见到恶人也是,所以,我就把这种感觉,统统称为‘缘分’,我感觉,咱俩上一辈子一定是缘分很深…” 夫人轻笑,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少年一摆手,道:“不会的,我这种感觉会告诉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很准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您是好人,那边站着的那个小姐姐,就是坏人…” 颖儿一听,登时火冒三丈,牙咬得“咯嘣嘣”响,一字一顿,冷声道:“小崽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少年在夫人面前忙装出一副受惊模样,也不顾身着雪白绸衣,当下坐在地上,打起滚来,嘴里嚷嚷着:“啊…救命呀…杀人了…母老虎要吃人了…太可怕了…谁来救救我啊…” “你…”颖儿冷眉倒竖,真恨不得立时将这泼皮无赖的小崽子剥皮抽筋了。 可颖儿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少年的哭嚎声却是惊动了大河下游洗澡归来的苗白凤与杜白苏,两人一前一后,疾驰掠回,当是时,便见地上躺着一个白衣已滚成黑衣的泼皮少年,一旁气得瑟瑟发抖却又无可奈何的颖儿,然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不远处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发鬓已散乱,手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的夫人…… 第303章 决斗既成 各安天命 少年见有人来了,便止住哭声,坐了起来,双手拄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那模样,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好奇与玩味儿…… 夫人仍是笑得肆无忌惮,一手指着少年,一手抹着眼泪,笑得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夫人确实再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开心,更快活…… 身为苗疆之主皇天的女人,地位相当于母仪天下的皇后,既为皇后,自然该有皇后的样子,不论人前,还是人后,都应摆出一副沉稳雍容的姿态,绝不可让人有半点的亵渎与轻蔑,因此,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便是苗疆“皇后”留给苗疆人的第一印象,殊不知,在许许多多个无人瞧见的夜晚,夫人也会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悄悄地搬出当年随她陪嫁来的一个大箱子,箱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她昔年尚在闺阁中最喜爱的小物件,有两面澄黄的小铜锣,牛皮制成的小拨浪鼓,还有当年她自己亲手缝制的布娃娃,虽然现在,小铜锣已上了锈,拨浪鼓也已敲不响,布娃娃更是开了线,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把它们拿出来,抱在怀里,闭上眼睛,默默地回想着青春年少的时光,还有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自己…… 有时想到感伤处,也会独自落下泪来,泪是苦的,泪是咸的,这是她久已尝过的味道,已很熟悉…… 每次,当她伤怀流泪时,她都会在那个大箱子的底部默默地翻出一本书页已泛黄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数不清的小字,当她嘴唇翕动,喃喃地读着那些小字之时,便仿佛他又亲眼见到了那个人,亲手触摸到了那个人的脸庞,他们双目对视,青春年少一去不复返,他们都已不再年轻,都已在对方的眼中读到了疲惫,而读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对于造化弄人的无奈,对于无力反抗命运捉弄的无奈……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已学会了妥协,所谓生活,不过就是一座巨大的熔炉,不论你出生时是何形状,是何材质,是方的,是圆的,是真金,是白银,到头来,方的变成圆的,圆的变成方的,真金白银变成烂泥一滩,所谓的生而为人,无愧此生,不过是变成方的正巧遇到一个缺方的地方,变成圆的正巧遇到一个缺圆的地方,变成烂泥的,又正巧扶上了墙,于是,他们便成为于国于家于社会,有用的人。而那些变成方的遇到圆的,变成圆的偏遇到方的,烂泥一滩又无奈碰到大雨滂沱,浇得稀烂,此生,再不能上墙,只能与污泥粪便为伍,成为于国于家于社会,多余的人。这是有用人的幸运,亦是多余人的不幸,此乃天命也,非人力所能挽尔……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夫人都会思索,一遍一遍地问苍天,他,究竟去了哪里?过得可还好?有否吃饱穿暖?有否潇洒快活? 她一遍一遍地读着当年他亲手写给她的信,纵然信纸早已泛黄,清脆易折,可她仍是小心翼翼,不停翻阅…… 想当年,当她还是一个思春少女之时,也是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支起一盏烛台,借着微弱的泛红的火光,脸比烛火更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他写来的信,她会为他信中的每一个字惹来莫名其妙地喜悦,又莫名其妙地感伤,仿佛他便是她身体里的主宰,可以随意地支配她的每一分喜怒、每一分哀乐…… 如今,再读那些青春懵懂的文字,她会不由得会心一笑,为那字里行间的幼稚,更为那一字一句的真诚、洒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读到这首诗,夫人又笑了,还记得他当年当着自己的面,眼神热切而真挚地为自己朗诵这首诗,据说,这是一首古人为表忠贞不渝的心意而写就的诗,后世成为绝唱。相传,只要相爱的两个人同在一起朗诵这首诗,便可以获得相濡以沫的爱情,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夫人的眼眶忽然湿润了,泪水盈满,她忽然记起,那个月色苍白的夜,她与他当月跪下,举起双手,起誓一般朗诵起这首誓诗,那一夜,他们热烈相拥,在月中仙子的见证下,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可他却忘记了,苗疆的“天”,可以翻江倒海,翻天覆地…… 也许古人是骗人的,那首誓诗,也不过是一个热情澎湃,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热血小伙子,为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不惜以天地为誓,最终迎取心爱姑娘芳心的投机取巧的“小玩意儿”…… 也许,小伙子与心爱的姑娘最后还是分开了…… 天地山川,沧海桑田,谁又敢保证万古不变? 故事的最后,山,还是那座山,巍峨耸峻,江水,还是那条江水,川流不息,天地,还是那片天地,广袤无垠,四时不变,夏天打雷,冬天下雪,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一如往昔,却唯独身边的人变了,那个当年随自己起誓的人,以为会爱一辈子的人,消失了,也仿佛从未出现过,转头望去,那个生得五大三粗,自己当年无论如何也瞧不上的那个人,竟是自己一生的伴侣,跌跌撞撞,陪伴自己走过这说来漫长实则短促的一生…… 也许,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缘分…… 解不开,逃不掉,想不通,猜不到…… …… …… 夫人收回思绪,信手揩去眼角泪,那泪,已是冷的,夫人猜,那泪,不但冷,一定还是咸的,不但是冷的,咸的,一定还是苦的…… 夫人拢拢鬓边长发,青丝中已可见点点霜白,她的确是老了…… 苗白凤赤膛,手臂上搭着尚未来得及穿好的衣衫,满面怒容,瞪着少年。 紧随其后的“三王”杜白苏,样子看起来倒是比苗白凤文雅许多,衣戴整齐,只是神情仍旧难掩紧张…… 这些人里,苗白凤与杜白苏怒目相向,颖儿如临大敌,夫人感怀落寞,最坦然的,反倒是那一副无所谓样子的少年…… 少年站起身,扑打身上灰尘,黑袍子又变回了白袍子,少年神情也随之一变,由嬉皮笑脸变成了冷漠凉薄,仿似忽然间便成了另外一个人…… “有事?” 少年的语气森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与自认此间高人一等的傲气…… 苗白凤觉得好笑,看这少年的架势,反倒像是他们打扰了人家,有理的倒要变成无理的了…… 苗白凤将上衣甩在一边,单单裸着上身,月光下,露出一身洁白精壮的腱子肉,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架势…… 相较之下,杜白苏则要稳重许多,在细细地打量少年一番过后,便从腰间解下他的酒葫芦,拔开葫芦塞儿,一边喝酒,一边悠闲地向着一块木墩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坐下来好好地欣赏这一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好戏…… 颖儿看了看苗白凤,虽不情愿,可也只得退下来,静静地看着场中相对而立的二人…… 只因苗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两人决斗,便决不允许第三人插手,哪怕对敌的两人,一人领兵百万,一人茕茕独立,那百万之众也只得在一旁列阵观战,最多摇旗呐喊,加油鼓气,不许干预…… 苗疆人崇武,更不畏死,彪悍善战,苗疆也素有“战王之乡”的美誉,若不是苗疆人私斗成风,动辄生死,兼之不服管教,或许,这十分天下,苗疆已能囊括七八,苗疆虽属朝廷王土,也有朝廷官府在此治理,可实际观之,所谓衙门,名存实亡,苗疆人只认一人,那就是这苗疆的“天”,名为皇天…… 皇天便是这苗疆最高的“天”,这苗疆最大的王…… 因此,当苗白凤赤膊站在程小石对面,便已然意味着对决既成,两人生死有命,死伤勿怪…… 颖儿虽是初来乍到,却也在与夫人以往闲聊之时有所了解,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传统,一个地域有一个地域的风俗,或许正是这样,颖儿才能甘心退出,将那方决斗天地让与苗白凤,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源于内心的敬畏与尊重…… 决斗既成,各安天命…… 此刻,程小石与苗白凤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这不单单是一场比武决斗,更是一场比命的决斗,比谁的命硬,比谁是上天眷顾,天命所归之人…… 风起云涌,一片肃杀…… 决斗尚未开始,便已如战至正酣…… 第304章 凄美往事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夜如一根琴弦,缓慢轻柔地撩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挑逗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仿似这无边且无声的夜色,便是笼罩在未眠人心头最好的伪装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与人言说只二三,大家各怀心事,不便与人说…… 决斗二人亮出武器,苗白凤白衣长剑,颇有高人之姿…… 其实苗白凤平素不用剑,只是今日于他来说非同往日,两人既定生死,况且这也是苗白凤生平第一次与人生死约战,当然要赢得漂亮些,剑乃百兵之王,侠客行走江湖,手中提剑之人,比之手中拎着一把两指厚鬼头大刀的莽夫,自然是要更潇洒从容,风姿绰约,而此一战,关乎自己的脸面尊严,当然要摆出风度翩翩的样子,况且,这还是在颖儿的面前,绝对不可以出丑…… 苗白凤打定主意,便一定要极力表现出一副出尘绝世,方外仙人的样子,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持剑,白衣飘飘,傲然而立…… 看得夫人双目泛光,心中直呼:“不愧我儿!” 杜白苏微蹙眉尖,拎起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微微摇了摇头。 颖儿对此则是完全视而不见,此刻,她心中关心的,只有胜败,一切花架子,她都毫不在意,只要能赢,哪怕手中提着一根搅屎棍,都是好样的…… 可当对面少年把自己的武器一一亮出来后,颖儿的表情,便无异于真地亲眼看见有人提着搅屎棍上阵杀敌一样了…… 只见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破布袋,布袋肮脏丑陋,五颜六色,颖儿细细数来,发现这破布袋大概竟是用七八种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布料缝制在一起,一块块不知是油渍还是什么的东西,沾在布袋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与布袋原本的颜色难解难分,融为一体…… 这还不算,少年竟又将手伸进破布袋中,先取出一只油乎乎的大勺子,掖在腰间,而后又取出一只脏兮兮,已缺了数个角的破碗,端在左手,最后从破布袋中拿出的,竟是一双筷子,要说这双筷子,可是少年身上最奇特的物品,只见这双筷子,通体莹白,质地似玉,又似琥珀,月光下,泛着幽光,其上,隐隐有流彩溢动,端的是奇妙非凡…… 少年将这双筷子拿在右手,筷子与少年的右手相得益彰,竟衬托得少年的右手如玉藕白霜,晶莹剔透…… 此时此刻,少年左手端一只碗,右手持一双筷,腰间还掖着个大勺子,那样子看起来倒像是个饭馆的首席大厨,不过细看之下,更像是个去挨家挨户要饭的荒旅乞人…… 苗白凤见到少年这副样子,自然不免嘲讽取笑一番,阴阳怪气,道:“呦,您这是来决斗了?还是来要饭了?要是决斗的话,我奉陪到底,可如果是要饭的话,我劝您找个人多地阔的好地儿,这穷山恶水的,多耽误您发挥不是…” 一番话下来,夫人微笑,颖儿面无表情,杜白苏依旧是眉头紧蹙,呷酒,做思索状,似乎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逞口舌之利,哼…” 少年冷哼一声,右手一抖,筷子隐于袖内,左手微探,破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腰间一把勺子,巍然不动…… 少年信手取下那把油乎乎的大勺子,拿在右手,刹那间,林风四动,仿佛少年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勺子,而是一柄惊艳脱俗的绝世利剑,剑意攀升,欲攀天际,苗白凤甚感惊讶,想不到,这乞丐一般的人,竟能释放出这滔天的剑意。 苗白凤惊讶之余,再不敢怠慢,忙攀升剑意以抗…… 两人寸步不让,两袭白衫,随风鼓荡,一人持剑傲立,只是脸色明显有些苍白,一人持勺站立,姿态随意,面容轻松,透着笑意。 忽然,少年于那罡风裂空声中开口说话,话音不大,却能字字入耳,清晰如在耳畔耳语呢喃。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故事的开头是这个样子的……” “我名叫程小石,无父无母,不知来处,不问归程,幼年时被程叔捡回帮内,程叔没想着我能活,捡我回来一为心软,二是权当做个伴儿,可我却活了下来,疙瘩汤烂白菜叶养活喂大的,自那以后,我便跟了程叔的姓,也姓程,程叔说我的命硬,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于是便给我取了个程小臭的名字,我倒是觉得没什么,相反地,我还很高兴,毕竟,我也有名字了,名字这东西嘛,本来就是一个称呼,只要方便,在世上能找出这个人来,哪怕这个人是叫‘屎’啊‘尿’啊什么的,也都无所谓,可小蝶偏偏不让,说太难听,更是在程叔面前哭着喊着地让他给我改名字,我劝小蝶,说没关系,我不介意,没想到小蝶反倒给了我一个爆栗,说我是傻子,我捂着头,就‘嘿嘿’地傻笑,最后,我的名字还是改了,程叔亲口承认的,不知道为什么,程叔好像特别怕小蝶,其实,也不光程叔怕,帮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极怕小蝶的,自那以后,我的名字便改为程小石了,这一次,是小蝶给我取的名字,她说,她叫程小蝶,我叫程小石,叫起来很搭,听起来,像兄妹……” 少年忽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仿佛全然未将这场决斗当回事,更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身处何种危险的境遇之中,气若行差一寸,轻则筋脉尽断,全身瘫痪,重则爆体而亡,当场化为飞天血沫…… 可少年仍是自言自语,满眼神往,那样子,着实迷人…… “小蝶,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好像是与我一同来的,又好像是我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来了,反正从我有印象的那一天起,她便一直在我身边了,她的年纪比我小,可事事却像是个大姐一样帮着我,护着我,在她面前,我反倒像是个弟弟,像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只知惹祸,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个毛头丫头,每次护在我面前的时候,明明自己都怕得要命,身子打颤,还是嘴硬着说:我保护你!气势上从来不输别人一筹,可打架貌似却从来也没有打赢过,我加上她,每次都是被别人揍得鼻青脸肿,回帮里却嘴硬着不肯多说一句话,谁问都不说,有一次,貌似是我俩有些过于托大了,两个人,就敢跟人家十几个人叫板,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下雨天,阴雨连绵,我们被人家揍得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护在我的身上,被人打断了一条手臂,当时我红了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冲上去跟人家拼命,最后,我断了两条腿,脸肿得像个猪头,趴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可那帮怂货小子,也被我吓得再不敢出手,喊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一溜烟儿地跑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用另外一条手臂拼着命地把我拖回帮,拖我回来的那条手臂经脉已断,无法医治,形同废手,她昏迷了七天,期间醒过一次,得知我安然无恙后,便又昏过去了……” 少年忽地长叹一声,两行清泪簌簌落下,气息略有不稳,溢出剑气便将他的半只袖子削了去…… 少年无言,望向天边月,语气哀婉,道:“自那以后,我便发下毒誓,此生,再不让任何人,伤小蝶一分一毫,别人若伤她一根寒毛,我便要那人的命,别人若伤她两根寒毛,我便要那人全家的命,别人若伤她三根寒毛,我便要那满城人的性命相抵……” 少年说到此处,目中凶光乍现,剑意陡升,苗白凤苦苦相撑,隐约不能相抗…… 所幸少年剑意渐趋平稳,再无波澜…… “我要习武,练功,保护小蝶,程叔说习武非常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武道一途,贵以专,胜以恒,古往今来,没有丝毫捷径可走,习武之人,要有远超于常人的大决心,大毅力,方算入门,至于天赋,资质,更是老天垂眼亲赐,强求不来,程叔说我资质上上,若是好好雕琢打磨一番,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我习武,却是不在乎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我习武,只为了杀人,为小蝶杀人,程叔说小蝶废了一条手臂,不宜习武,也好,只要我保护小蝶就好了,习武真地很苦,可我从来没有过抱怨,因为,小蝶,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呢……” 少年略一停顿,林中鸦雀无声,风声已住,苗白凤收回剑,少年也已转身,大家似乎已醉心于这个有些凄美的故事,谁也不愿去打断…… “帮中的‘勺长老’‘碗长老’‘筷长老’,他们三人入帮最早,也是我的三位师父,‘勺长老’善用勺,‘碗长老’喜用碗,‘筷长老’最拿手的便是一双筷子,三人各有所长,脾气性格却是古怪得很,跟着他们三人习武,没少吃苦头,可短短两年时间,我便已将他们的拿手绝技学会,只因我实在是已等不及了,等不及去报仇,去手刃仇敌,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我再也不愿看到小蝶那双满是期盼的双眼了,那一晚,我杀了很多人,很多人……” 第306章 勺与筷的报复 “啊…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空气中氤氲着桂花与晚露的香气,未眠的松鼠,晚睡的鸟儿,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我坐在一株树冠参天的古树下,拿出碗长老送我的碗,又取出一根筷长老送我的筷子,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那是一曲‘二泉映月’,筷子敲在碗上的声音,就如小溪在青石上流淌过的声音,清脆,干净,我闭着眼,默默地享受着无边夜色带给我的安宁、静谧,那一切都使我痴迷眷恋,我甚至不愿再次睁开我的眼,可我终究是要睁眼,睁眼面对这丑恶的人间,是啊,哪怕这世道再不平,也总要有人踏着崎岖赶路,将沟壑踏成坦途,这样的人,是为先驱,是为英雄……” 少年自嘲一笑,又道:“我算不得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是有仇当场便报,而我却是蜷缩于一隅,默默地舔舐伤口,伺机报复,我更像是一匹离群索居的孤狼,一个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小人,不敢如英雄般站出来,当面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只敢如小人一般藏于敌人身后,给予致命一击……” 少年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实,英雄又如何?小人又怎样?跟人的名字一样,不过就是个称呼,为想要扬名立万之人准备的无上光荣称谓,给败寇之人钉下的一个再也翻不了身的枷锁,我不想青史留名,更不在乎死后骂名无数,我只想报仇,只想杀死每一个胆敢冒犯小蝶的人,哪怕那之后,人们在我的身后对我指指点点,忌惮厌恶,或是给我戴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人’的帽子,我也毫不在乎,就算被叫做‘小人’,那又能如何?小人快活,君子受罪,比起人前任人欺负人后博得好名声的君子,我更愿当那人前欺负人,人后被人骂的小人,因为,被骂两句,不会少半两肉,可快意杀人,却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我虽不经商,却也精明……” 少年癫狂大笑,笑岔了气,咳嗽了起来…… “咳…咳…我到那家的时候,正是深夜,寻常百姓人家早已熄灯噤声,进入梦乡,也是,寻常百姓人家又哪里点得起油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人勤奋,可说来不过就是家穷业短,掏不出那半盏灯油钱罢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村庄入夜漆黑一片,不闻人语,但闻犬吠,大户人家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宛若白昼,府上丫鬟婢女往来穿梭,奴仆差役分侍两旁,警戒四周,那日,府上摆宴酬宾,宴请四邻乡绅,有大热闹,我素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可却喜欢热闹,若是大开杀戒之时,有观众于一旁旁观,末了喊声加油喝彩的话,也是极好的,不过我走了一天,委实有些饥渴,便翻下墙头,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去,守门的人问我要请柬,我便给了他们一份请柬,只不过,这份请柬却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他们的,是阎王给他们的请柬,阎王请他们下油锅,拔舌头,喝孟婆汤,阎王要我亲自来请,他们不想去,不想去可不行,就算不给我面子,总归还是要给阎王老爷面子的,我进了大厅,府中来宾惊慌失措,夺路欲逃,我怎么可能让他们走?让我的观众走?他们若是走了,末了,谁给我加油喝彩呢?我把正门拴上,谁要走,我便先送谁‘走’,毕竟观众很多,阎王老爷给我的请柬也很多,忙着去赴阎王老爷的宴,不愿当我的观众的,我也不好阻拦不是?人对死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当亲眼见到别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下一秒钟也许就会是和死去那人同样的下场命运,便没有人敢再动了……” 少年静静地讲述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好像是在静静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观众安静了,我倒省了不少的事情,我坐在一桌未动筷的筵席之前,美酒好肉,大快朵颐,富人的生活,的确要比穷人强了无数倍,穷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富人脑满肠肥,穿金戴玉,穷人穷得没了脾气,软柿子一个,谁逮着谁捏,富人却富出了一身娇气,说不得碰不得,除了一身的娇气,还有一身的贱气,别人不去说他碰他,他却偏要说穷人,碰穷人,捏着穷人这个软柿子不放,任意蹂躏,你们说,这不是贱气是什么?还是找气?没气找气,便找到了我,我专治贱气找气,找到我了,算他们晦气……” 少年脸上忽然笼罩一层黑暗,如雾气一般,久久不散…… “就在我喝了三坛子酒,吃了四五只烧鸡之后,主角终于登场了,身后跟着一队家丁,有拿刀的,拿剑的,拿棍棒的,拿刀的多,拿棍棒的更多,拿剑的却极少,只有零星几个,可我一眼便看出,拿剑的,都是高手,他们抱着剑,远远地站在人群后,一双眼,如两只鹰眼,狠厉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笑了笑,我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除非别人先对我无礼,否则,我是决不会先下手,坏了礼数规矩的,远远地,我还看见了那人,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哦,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看起来真糟糕,依旧如初见他那时一模一样,他见到了我,愣了很久,毕竟多年未见,便是老朋友相见,也该多认一会儿,我不怪他,便看着他,由着他打量,最后,他貌似终于认出了我,显得很是吃惊,可随即便笑了,竟然笑得比平素的我更大声,我有些生气,直到我对他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后,他才终于止住笑声,转而一脸的轻蔑与嘲讽,我还是不怪他,自古以来,对老天不敬的人数不胜数,可老天有说过什么吗?没有!老天只会用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升月落,星辰流转,来使沧海化为桑田,血肉烂成枯骨,无言,便是最无解的辩白,无言,胜过雄辩……” “当我拿起那只碗,那把勺子,那双筷子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在抽搐,他在疯狂大笑,似乎是在笑我的乞丐模样,又似乎是在笑我的不自量力,任他去,任他去笑,欲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不在乎……” “当那些持刀持剑的家丁一一倒在我的勺下,筷下,碗下,我又看了他一眼,他仍在笑,只是表情很是僵硬地笑,宛如一尊泥塑木偶,我知道,他是在强笑,我一鼓作气,杀了四十七人,来的家丁,只剩下一个,其余的,我一个也没有放过,剩下的那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也是如我年纪一般的少年,持一把玉剑,身后似乎总是跟着一个背着金剑的少女,一头通体雪白唯独眸子赤红的古怪驴子,他本不是家丁,更非这府中豢养的剑客,只是偶然路过此地,便想着蹭一顿饭吃,可我栓住大门,任何人不许离去,他看腻了我砍瓜切菜一般的杀人,便想和身后少女牵着驴子离去,我自是不肯,于是,我们便打在一处,我们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难分上下,后来,他问我,为何杀人?我说为报仇,他又问我为何人报仇?我说为一个女孩子,他最后问我是否喜欢那个女孩子,我回答他说那个女孩子,就是我的命。然后,他便不再问我,只与那女孩紧紧坐在一处,耐心地看我杀人……” “当我亲手砍下那恶霸的头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可一想到小蝶,便又像是填上了什么,心里满满的,那种感觉很奇妙,介于满足与失落之间,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际,后来,我杀光了院中的每一个人,杀光了我所有的观众,我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为我呐喊欢呼了,我再也享受不到那种战栗恐惧的目光了,我发现,当我杀人的时候,那种奇妙的感觉便又出现了,兴奋,畏惧,血与泪的狂欢,哀嚎,痛哭,魂与灵的泯灭,我已铁了心肠,一个也没有留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满目疮痍,人间地狱,我望着,手臂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待到清风拂过,我趴在地上,呕吐不止,那位玉剑少年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和那金剑少女是这院中唯一活下来的两人,当然,还有那一头极通人性的雪白驴子,玉剑少年与我喝了一碗酒,坐在无数人头垒成的小坡之上,我们只喝酒,不说话,一句话都不曾再说,而后少女骑驴,少年牵驴,已渐行渐远,我呆呆地望着月上中天,默默地喝着酒,嘴里喃喃地念着小蝶的名字,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满足而残忍的笑,也许那笑容,连我自己都不愿再见到……” 第307章 保全法 夜,很沉,很静,如诗人笔端的故乡落叶,戏子词中的游园惊梦,透露着悲凉梦幻相交织的颜色…… 人生来艰难,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天时地利人和,须得样样占尽,这还只是单单地活下来,更不提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壮志未酬身先死等等一系列的早夭意外,而倘使一个人幸运地生存下来,那么等待他的也并非一片坦途,且先不提生老病死乃天道轮回,人力不能违抗,便是闹个小灾小病,遇上个小祸临头,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时运不济,身陷囹圄,便是不受砍头之刑,可挨上几鞭,皮开肉绽也是在所难免的了。处江湖之远的平头百姓,便是最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也须忧心四时节令,庄稼涝旱,上有高龄父母,下有贫弱妻儿,活得不舒心痛快,居庙堂之高的豪门望族、皇亲国戚,忧心的便是社稷江山,能否守住老祖宗打下的百年基业,且将之发扬光大,更要使民吃饱穿暖,不受冻馁之苦,为君者要牢记“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懂得恩威并施,得百姓拥戴,切记不可做那暴虐无道的昏君,御下术,帝王术,天下术,百姓术,样样都要学,样样都要精,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要做一代明君,便要有为天下死的觉悟,锦衣玉食的帝王尚且生活不易,街边行乞的乞人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他们虽不用为天下大计、黎民百姓劳心费力,可一餐饱饭,一件棉衣便已无异于帝王眼中的天下、黎民,甚至所需比之更迫切,更要命…… 每一个见过地狱又复见光明的人,对光明都有着一种无言的渴望和无尽的憎恶,正是这样的一种矛盾心理,使得他们愿意相信生活美好,可却又对生活抱有怀疑与敌意。 程小石便是这样的典型…… 程小石的阅历与他所经历过的事,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交织在爱与恨中的一生。 程小石的性格是极端的,极端爱人,又极端恨人,对于小蝶,程叔,勺长老,筷长老,碗长老,以及乞帮中的每一位帮众,他都是喜爱的,敬爱的,热爱的,为了他们,他愿意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可对胆敢冒犯小蝶的人,不知死活的人,他解决的方法也向来只有一个,能杀则杀,绝不姑息,他深知人的欲望有如深渊大海,一味地向里扔石子,永远也填不满,他更主张断水截流,从根上解决问题,宽恕有时并不能带来善缘,反而会结下恶果,饶恕坏人的过错,多数时候是给好人增添烦恼,纵使混了个心安理得,慈悲为怀,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为己求福报,为坏人添业障,给好人食恶果,这样的人,是自私的人。 这便是程小石心中的“善恶论”,因果观,他不愿做那伪善的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也许他的坦荡更多了分杀伐果断的疆场肃杀气,快意恩仇的武林江湖气,但这却是他不同于旁人的独特,不流于世俗,趋于大众,也非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只因他的想法合乎情理,预料之外,意料之中,纵然有些许欠妥,也是无伤大雅。 “你若是能将我手中的这一只破碗打碎,我便认输…”程小石收起左手大勺,右手一翻,一只破碗便稳稳地立于掌中。 苗白凤一愣,哑然失笑,心道:“这人若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看他手中那只破碗,不过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破碗,况且,破碗上已有一道裂缝,别说是打碎,便是轻轻一碰,倘若力道大了,都有可能分为两半…” 程小石仿佛没有注意到苗白凤的讥讽表情,自顾自地说道:“当年勺长老传我无上剑道,筷长老传我天涯咫尺,而碗长老传给我的,就只有这一只破碗,他也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传你随身破碗,便是传我衣钵,我不像你的勺爷爷、筷爷爷那样,可以传你神功御敌,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一只破碗,至于今后你如何使用,是用它来讨饭,还是用它来做狗盆,全凭几愿’…不同于勺长老来乞帮前的厨子身份,筷长老之前更是一地富家翁,我只知道碗长老来乞帮前是位德高望重的得道高僧,据说若不是他不顾山门弟子反对,执意下山,身入乞帮,那寺庙住持的位置,便已是他的了,他在乞帮之时,也常说些旁人听不大懂的话,每当这时,他便拈花不语,一笑置之,可说来也怪,整个乞帮之中,他只跟一人能够促膝长谈到天明,而那人,偏偏却是乞帮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扫地帮众,年纪也不大,只有二十出头,相貌又极丑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碗长老说他是乞帮中最具慧根的人,因为那个人一个大字不识,却能说出‘枯草入明镜,飞雪化菩提。尘埃渡厄莫,雾里物相移’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可碗长老并不恼,还为他取了个名字,号‘忘生’,他时常与忘生坐而论道,有时竟不能辩过,每当这时,他便抚光头放声大笑,整个乞帮,便都是他的爽朗笑声了…” 苗白凤笑道:“那如今你拿着这只破碗,是去讨饭了还是去喂狗了?” 程小石低头自嘲道:“说来惭愧,我手持破碗几年,到如今也只悟出了个‘保全法’,这还是得益于每晚间诵读佛经,偶有心得所感,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说‘众生皆苦’,佛说‘我不欺人,是以人不能欺我;我不怨人,是以人不能怨我’,直至今日,我五指张开,手擎这一只破碗,自觉天地便在我的碗中,我的敌人亦在我的碗中,是故敌人拿剑刺我,也终究还是逃不出我手中的破碗,与人对战,我总能保全自身,又不伤敌人分毫,故称此法为‘保全法’…” 第308章 心之樊笼 噪蛙嬉水莎间跳,流萤逐火娑里行。 撑蒿童子芦中笑,披蓑老翁庐外听。 有人说:“无边夜色惹人恼,春宵一刻值万金…” 其实,惹人恼的并非无边夜色,而是无边夜色带来的恼人春风…… 未眠人桥头独立,倚栏独望,看百舸争流,千帆竞过,泪眼婆娑,不知在等待何人,是出门远游的夫君?还是绝情负心的情人?亦或是年迈体衰的父亲?没有人知晓她的心事,便如没有人知晓春风中究竟夹杂着谁的哀叹,淹没了谁的哭泣…… 夜色便如一位从不多言的老者,只用他干枯纤瘦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世间的万物,半昏半醒的双眸偶或睁开,对所见人间一切缄默不语,有时也会成为罪恶的帮凶,包庇夜下的肮脏,这源于千百年来人们对夜色的憎恶与怨恨,夜是罪恶的保护神,豺狼虎豹的狂欢时,刀头舔血之人借夜行凶,胆小怕事之人借夜报复,夜色下的欲盖弥彰,总是比瘟疫蔓延得更快,人心中的魑魅魍魉,在夜色的氤氲浸染下,也比毒蛇猛兽更甚,夜是恶的催化剂,是罪的愆生品,夜,便是行罪恶之事最绝妙的时机…… —— —— 夜色下,春风里…… 程小石依旧举着那只破碗,一旁是气喘吁吁的苗白凤,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方才他已连刺九九八十一剑,出最后一剑时,他几乎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可那只破碗却如磁石一般,不但坚硬,而且吸引着苗白凤的剑,任他剑刺何处,最终都会准确无误地落入程小石的破碗中,而最教苗白凤恼火地,却是程小石那一张有如虔诚佛子般静默不变的脸,看不出喜怒哀乐,看不到绝望悲伤,仿佛他所做的事情便是天经地义的一般,他的破碗挡住苗白凤的剑是天经地义的,苗白凤的剑刺入他的破碗中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天地间本应该有的样子,如日月轮转,花开花落,皆是众生相,而他便是众生的主宰,众生,皆逃不出他的破碗,众生,也都在他的一只破碗中…… 程小石依旧手擎破碗,如怒目金刚,苗白凤却已早早地放下了手中的剑,望着程小石,忽而呆呆地笑了一下…… 程小石问道:“胜负未见分晓,为何发笑?” 苗白凤却只是摇头,不曾言语。 程小石愈发不解,紧皱着眉头,可手中破碗,却仍是不愿放下。 苗白凤扔掉长剑,忽而轻叹一声,笑道:“你还不愿放下你的破碗吗?” 程小石怒道:“比试未分输赢,你的剑还未刺穿我的破碗,我又为何要放下?” 苗白凤忽地轻声道:“你手中擎着的破碗,是什么?” 程小石一愣,喃喃道:“是什么?是什么?” 苗白凤道:“是一只破碗?是你的武器?是你的法宝?是你悟出的道?是这苍生?还是,你的固执?自负?” 程小石瞳孔骤缩,呆呆地抬起头,望着苗白凤,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大声道:“它就是一只破碗!是碗长老送给我的一只破碗!” 苗白凤微笑着摇摇头,道:“不对,它不是一只破碗,它只是你的战利品,是你向世人炫耀的资本,你的确是个奇才,也有着非凡的悟性,只短短几年时间,便能从一只破碗中悟出个‘保全法’,只可惜有句老话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就是太过聪明,也太过自信,自信得过了头,自负成瘾,这只破碗,虽是你的武器,是你克敌制胜的法宝,是你‘保全法’施展的媒介,是你得以向世人炫耀的资本,可同时它也是你的藩篱,是你的牢笼,是你为自己自负固执结出的恶果,你画地为牢,固步自封,一心只在这只破碗中,其实,你的破碗中又哪里有全世界,哪里有山川大河、亿万生灵,自始至终,你的破碗中,都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的心,你的破碗封住了你的心,迷住了你的眼,它让你变得盲目,让你变得自大,让你变得自以为天下无敌,认为世界之大,不过就是在这一只破碗中,而破碗又在你的掌中,所以你便认为,世界便在你的掌中,而你便是掌管着世界的存在,你便是天,便是万物主宰,便是开天辟地的夸父,捏土造人的女娲,武林当你称王,任何胆敢冒犯你的人,你都要毫不留情地杀死,因为天是无上的,天,是万万不可冒犯的……” 程小石静静地看着他,眼神轻蔑而张狂,那种眼神,便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野狗,在他的面前摇尾乞怜,而他对此,只有不屑与冷血…… 苗白凤接着道:“我知道,你在你们乞帮中是绝对天才的存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任何高深莫测的武林秘籍,你只需看一眼,便能会心,你曾是勺长老的高徒,筷长老的骄傲,可在碗长老那里,你却似乎永远也得不到重视,因为碗长老只有一只破碗,他让你悟的,也只有一只破碗,你是天才,自认为天底下没有能够难得住你的东西,所以你整天端着那只破碗,冥思苦想,却始终不得其法,几近走火入魔,而最可气的是,乞帮中竟然有人比你先悟出了,而那个人,却只是乞帮中一个最不起眼的扫地帮众,这对于你来说,是奇耻大辱,你怎会输给一个扫地乞丐?毕竟,你才是乞帮中唯一的天才…” 程小石的身子已在颤抖,额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像是得了重病…… “住…住嘴…住…住嘴…” 程小石无力地呢喃着,声音几若蚊蝇。 苗白凤似乎并不想放过这个绝妙的时机,那恶魔般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的心如刀绞,尊严扫地,颜面无存,于是,你便欺骗他人,亦是在欺骗你自己,‘保全法’不过是你臆想出的一套绝世法门…”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住嘴…住嘴!” 程小石忽地丢掉手中破碗,抽出腰间大勺,便欲前冲…… 可他的脚才只迈出半步,便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苗白凤走到他的面前,轻声地对他说道:“起来看一看,睁开眼睛看一看…” 程小石费力地抬动双眸,可他的两片眼皮却如两扇千斤闸门般,纹丝不动,他的眼角已裂开,渗出鲜血,他仍在兀自地费力挣扎…… “小石头…” 突然,一道清脆悠扬的女声传入程小石的耳中,他终于停止挣扎。 “小…小蝶…是你吗…” 程小石缓慢地伸出右手,在虚空之中艰难地比划着,似乎是想抓住某样期盼已久的东西,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样东西,抓不住那样东西…… 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纤细的玉手轻轻地握住了程小石慌张无措的右手,一个白衣翩翩,如月下嫦娥般的妙龄女子飘然而至,程小石的那只手,贴在了一张吹弹可破的红润脸蛋上,紧紧地贴住…… “小石头,不要急,慢慢来,慢慢地睁开眼,看看我,好吗?” 少女轻抚着程小石的脸颊,柔声说道。 “好…好…” 程小石轻轻地捏了捏少女的脸颊,微笑着,缓缓地,如初生婴儿般地,睁开他的眼…… 入眼所见,便是一张满面泪痕,却满是幸福的熟悉的脸…… “小蝶…” 程小石沙哑着嗓音,浑身血渍,满目泪水,兼伴柔情地望着程小蝶…… “小蝶…我回来了…” 第309章 三人行 山随大荒流,月影照松岗…… 月下的年轻男女,两道孤削丽影,两袭白衣,坐于明月松间,高岗土坡之上,相互依偎,任晚风狂乱地掀起彼此的鬓发、短衫,依旧不言不语,不温不火,不喜不殇,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忆,他们不回想过去,不期望未来,只想安静地,安谧地,如两块磐石般,脚底生根,心亦扎根,任凭日月流转,时过境迁,在这亘古荒原,沧海桑田间,将彼此的心交托对方,视为己命,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们分开,命运不行,老天也不行,你活我便活,你死我亦去,生时阳间相照,死后地府长瞑,这便是最完满的爱情,永生便在这里,人说死后不愿投胎的人,都要在奈何桥底的黄泉水中经受万年煎熬,形销魂灭,倘若执念太深,尚得一缕残魂,便可与前生所爱之人今世共白头,多少人为了挚爱甘愿殉身泉底,成为曼珠沙华的养料,终究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得偿所愿,用万载伤痛换来几十载的相逢恩爱,有人说值得,毕竟,相爱无需多言,有人说不值,毕竟,倘若有缘,山水亦相逢,顺其自然便好…… 可对于程小石与程小蝶这对苦命的人儿,他们不会艳羡牛郎织女的奇幻爱情,也不会奢求普通人的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他们只想像现在这样,相互倚靠,相对无言,静静地看着月落,星隐,日出,在细雨中陪伴,在阳光下独行,彼此互不牵累,他们更不愿死后彼此为爱纵身一跃,跳入黄泉,若是有缘,来世便相见,若是缘尽,来世形同陌路,便为陌生人祝福…… 享受当下,享受今生,今生你我相遇,便是天大的缘分,便该珍惜,我不问前世,不问来生,只求今朝相依相偎,相敬如宾,这便是完满的爱情,幸福便在这里…… 幸福是陪伴,陪伴是不弃,对于程小蝶来说,她做到了…… 程小石紧了紧身上盖着的一件白衫,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程小蝶的头,这个从小与他一同长大,性情颇有些顽劣的少女,此刻依偎在他的怀里,竟出奇地安静,长长的睫毛微颤,一双细长的秋水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安宁恬静,仿佛哪怕要她这样陪着他一直坐下去,坐到天荒地老,天涯遇见海角,参宿复见商宿,她也毫无怨言,且百般情愿。 “我像那样…多久了?”程小石喉咙沙哑艰涩地问道。 程小蝶轻轻地抚摸着程小石的脸颊,抚摸着他的嘴唇,道:“两年…” 程小石轻叹一声,仰起头,望着皎白明月高悬,道:“两年…日子过得真快呀…” 程小蝶轻声道:“不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程小石低下头,用手掌轻轻地托起程小蝶的下巴,道:“这两年…你一直在我的身边…” 程小蝶下巴微动,点点头。 程小石情不自禁地吻了吻程小蝶的额头,道:“小蝶…辛苦你了…” 程小蝶迅速低下头,眼泪瞬间盈满眼眶,轻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程小石早已泪流满面,伸手为小蝶抹去眼角泪痕,道:“帮中的人…可还好?” 程小蝶忙点头道:“都好…都好…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 程小石微笑着,却是幸福的笑,那是只有历经过大祸临头而又劫后余生的人才能发出的笑,幸运,幸福的笑…… “走!我们回家!” 程小石猛地站起身,右手环住小蝶的腰肢。 程小蝶亦微笑着,用力地揩净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他们刚刚转过身,便呆立当场。 一名年轻小僧站在他们面前,身穿破烂袈裟,双手合十,正在定定地注视着程小石。 程小石辨认许久,方认出面前这年轻僧人。 程小蝶早已认出,她惊恐地瞪大双眼,一会儿看看程小石,一会儿看看年轻僧人,神情紧张,似乎是在担心着什么…… 年轻僧人却是一脸平静地望着程小石,只是眼神中也分明透出几分忐忑。 “你是…忘生?”程小石率先开口。 年轻僧人顿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神情复杂地点点头,道:“是小僧…” 程小石不去看年轻僧人的清瞿面孔,眼望着地,沉声道:“碗长老…可还安好?” 年轻僧人闻言悲恸,双掌合十,口诵“阿弥陀佛”,又接着道:“师父已坐化了…” 程小石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抬起头,吼道:“什么?!” 年轻僧人不再言语,只是默念着“往生咒”,似乎是在为碗长老超度灵魂,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程小石神情呆滞,喃喃道:“什么时候的事?” 年轻僧人停止默念,道:“昨夜…” 程小石闻言,只是点头,如提线木偶一般,点了又点。 程小蝶紧紧地攥住程小石的手,眼望着他,眼神关切而悲哀。 程小石忽地盯住年轻僧人,眼眶泛红,道:“你继承了碗长老的衣钵?” 年轻僧人道:“是…师父坐化前…将衣钵传与我…他还让我为你带一句话…” 程小石讶异道:“为我?什么话?” 年轻僧人一揖到地,道:“阿弥陀佛,师父让我告诉你,‘一碗一道,一参一佛’…” 程小石又是一愣,良久,方拱手作揖,满脸虔诚,亦是一揖到地,道:“弟子受教了…” 程小蝶轻轻地拽了拽程小石的衣角,柔声道:“回家?” 程小石大笑道:“回家!” 年轻僧人忙闪在一旁,道:“你二人先行,小僧在后面跟着…” 程小石闻言,却是一把攥住年轻僧人手腕,青年僧人满面惊惶,欲挣脱而不得。 程小石高声道:“忘生,随我们一同走!” 年轻僧人停止挣扎,呆呆地看着程小石,忽地鼻子一酸,忙用破烂袈裟抹去眼中泪水,重重地点点头,道:“好!” 月色下,春风中,三人并排前行,欢声不断,笑语连绵,青山为其让路,绿水为其奏鸣,荡于天地浩渺间…… 第310章 不说 远处山坡上,苗白凤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默默地看着月色下的三人并肩离去。 杜白苏躺在山坡上兀自饮酒,从他这个角度看苗白凤,犹如在看一尊月影下的雕像,看不清楚表情。 “他们走了?”杜白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问道。 苗白凤点点头,不知为何,今夜他的心情犹如月下的乌云,阴霾重重,挥之不散。 “你为何要帮他们?”杜白苏又喝一口酒,眯起眼睛,将左臂枕在头下,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受人所托…”苗白凤只回答了这简单的四个字,目送着那三人的身影消失于荒原尽头,再看不到,便坐下来,坐在杜白苏身旁,从杜白苏的手中将酒壶夺了过来,猛灌一大口,同样地,也打了一个极为响亮的酒嗝。 “又是辣人的烧刀子,你为何不喝竹叶青?”苗白凤紧皱眉头,用袖子抹抹嘴唇,一脸不悦。 杜白苏被他夺走酒壶,顿时睁开双眼,满面怒容,又一把将酒壶夺了回来,紧紧地护在怀里。 “今夜夜凉,适合喝烧刀子,暖胃…”杜白苏答道。 苗白凤敞开衣衫,揶揄道:“哪来的凉风?我倒是热得不行…” 杜白苏自顾自地说道:“夜不凉,心凉,烧刀子暖胃,更暖心…” 苗白凤顿时垂下目光,再次将脸隐藏在黑暗中,良久,方不情愿地说道:“你与我说这些做甚?我的心又不凉…” 说罢,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将敞开的衣衫重新穿好,喃喃道:“今夜是有些凉…” 杜白苏笑而不语,默默地将酒壶递给苗白凤。 苗白凤也不推辞,接过便饮了一大口。 “说说…”杜白苏微笑道。 “说什么?”苗白凤假装不知。 “说说这件事,说说那个女孩,说说你们…”杜白苏不依不饶。 “我们?我们不认识…”苗白凤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们是商量好的,我与你娘又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杜白苏叹道。 苗白凤低下头,低声道:“我娘呢?她为何不自己来问?” 杜白苏笑道:“人越长大,就越会有各种各样的秘密,有些秘密,说给人听了,那叫牢骚,有些秘密,不愿说出来,那叫成熟…” “这么说,我是成熟了?”苗白凤粲然一笑,只是那笑容,看在杜白苏的眼中,却尽是被迫成长负重前行的强颜欢笑。 长大,便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沉默,意味着再不能像儿时那般,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闹便闹,多数时候,成长,成熟,便是想笑的时候不敢去笑,想哭的时候假装去笑,想闹的时候却找不到人闹…… 人越长大,便越孤单,心灵晦暗,蒙上毗蓝,毗蓝劫尽,蕊苑蓉城…… 杜白苏仰头望月,幽幽道:“长大了,是好事,长大了,便能保护许许多多的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都能保护…” “若我爱的人,爱的是别人…”苗白凤抱起头,身子佝偻成一团,语气哀怨感伤。 “嘘…”杜白苏将食指放在唇边,噤声道:“你听,风在说话…” 苗白凤破涕为笑,道:“风怎么可能会说话?” 杜白苏将手掌放在耳边,闭上眼,轻声道:“你听…” 苗白凤一脸惊异,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掌放在耳边,微眯着眼,轻声道:“风说了什么?” “风说,‘不要忘记他,因为,他曾在我们耳畔刮过’,风说,‘还是忘记他,因为,他会永远在我们耳畔刮过’…” 苗白凤便这样坐了许久、许久,手,一直不曾放下,眼,一直不曾睁开,倾听着,期盼着,回忆着,感伤着,似乎是想撷起风的羽翼,带着自己的魂灵,飘向某人的耳畔,细语呢喃,可他又怕,怕离得太近,风会带来他的气味,他本无意冒犯,他本是无意穿堂风,却不想拂动庭前芭蕉舞,她也只是天边鸿毛落,却不想回眸荡起万漪生…… 也许,那种感觉叫做一见钟情,可若只是一个人的钟情,又如何能被称为天作? 他本无意冒犯,可她却像细雨一样,缓慢地润入他的心田,侵占他的肺腑,最终,他满心满眼都是她,见到她,他便欢喜,见不到她,他便食之无味,甘之无饴…… “她是一个…很有些特别的女孩子…”天边乌云尽散,明月露出身来,将光辉毫不吝啬地尽情洒于大地,苗白凤的脸终于也暴露在一片惨白月光下,满面凄楚,满面哀思,满面幸福,满面回忆,莹白如玉。 故事,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讲述的,讲故事的人昏昏欲睡,犹如灵魂出窍,听故事的人飘飘欲仙,犹如魂飞天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有的,只是回忆的烟,在袅袅升起,又恹恹落下…… “那天,她来找我,要我救一个人,救他的情人,说实话,我本想拒绝,也本该拒绝,可她就那样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她真是没有一点有求于人的架势,甚至连女人最大的武器都没有用上,本来,我还以为他会痛哭流涕,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然后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想教我心软,我早已做好准备,准备锻炼一下我的铁石心肠,可她却没有哭,只是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一丝软弱,我很奇怪,南荒苗疆能人无数,她为何偏偏要找我?难道…我当时的确是多想了的,可她的理由却很简单,只因我与那人年纪相仿,武功相当,只有我才能激发那人的斗志,她说,毕竟,她喜欢的人很强,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我,尚可勉强一战,我清晰地看到,她在说出这句话时,脸颊绯红,连垂下的眼眸中,都是爱慕与崇拜,我当时只是想要见识一下她口中的那人,好胜心征服了我,所以,我便答应了她,我并不后悔……” 苗白凤长叹一声,满脸尽是苦涩的笑。 “只是我不曾想到,一年多的策划寻找,一年多的朝夕相处,我对她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我的预判,也超出了我的控制,所幸,自始至终,我并未表露心迹…” 良久未曾开口的杜白苏忽然轻声叹道:“有些爱,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不说,不代表不够思念…” 苗白凤又向三人离去的方向投去最后的目光。 “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已很好…” 第313章 剑仙陨落 场中鸦雀无声,唯有风声与白衣老者猎猎作响的衣襟飘动声…… 众人屏息凝神,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白衣老者,便如在注视着一位天神。 白衣老者亦在注视着他们,便如在注视着一群蝼蚁。 白衣老者轻轻地抬起右手,便觉那其中似乎蕴藏着足以开天辟地的力量,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免觉得有些悲怆,只见手臂上的血管清晰可见,皮肤有如透明一般,血液在血管中飞速流动,粗暴地撞击着血管,使他的手臂不时感到阵阵的剧痛与麻木,这便是剑仙的力量吗?这便是强行驾驭剑仙之力的后果吗?看来,爆体而亡便是我最后的下场,白衣老者用力握了握自己的右手,血液便从手臂的各处渗透出来,可还尚未流下,便已蒸发成雾气,消散于空中。 白衣老者脸如白纸,嘴唇泛白,全身散发出一层莹白的光辉,静静地悬立于半空之中,他向下望去,已觉得有阵阵眩晕。 ——难道,我人生中最后的时光,便要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享受着无上剑仙的光荣,而后,默默地静待死亡的来临吗?那可是魂飞魄散啊,再没有机会投胎转世,只有今生,再没有来世了…… ——难道,这便是我的一生了吗?可我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呢? ——我不知道,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更从未考虑过死亡,以致有朝一日,当死亡真地降临在自己头上之时,方要重新思考,我真地是太蠢了,稀里糊涂地活了一生,到头来,竟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不,我是知道的,我是为了无上武道而活!追求无上武道,便是我最高的人生顶点,可……现在,我已经站在了武道的顶点,已经成为了万人仰视的剑仙,可我,不知为何,并不快乐…… ——也许,当年我下山,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呢?我已经忘了…… 白衣老者垂下目光,忽然在余光中,看到一个老妪,正在默默地盯着自己,眼神呆滞麻木,说不出是喜是悲。 ——小师妹,是啊,是我一往情深的小师妹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啊,可她……似乎并不领我的情啊……哼,可恶的女人,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你都不会拿正眼看我一眼,你心心念念的,永远都只是你的那个二师兄…… 想到这里,白衣老者忽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无剑,无剑一身白袍加身,亦在看着自己,神情竟与小师妹一模一样,看不出悲喜…… ——可恶!都在盯着我看,都等着看我最后经脉逆行,爆体而亡,是吗?可恶!我要杀了他们,统统都杀了,在我死之前,决不能让你们笑话我…… 白衣老者再次握紧右手剑,登时,身体里的血液便如长江大河一般,一泻千里,白衣老者不禁痛得打了个哆嗦,那种感觉,便像是有一千把刀子,同时在身上剐肉一样,冷汗瞬间遍布全身,白衣老者打着摆子,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不致从云间坠落。 “嘿嘿…嘿嘿…”白衣老者望着无剑,冷笑着,面目狰狞,似一头久未嗜血的猛兽。 无剑见状,缓缓地拔出了剑,无剑之剑,与白衣老者遥遥相望。 白衣老者右手持剑,左手背负,宛若神仙。 一剑断山河! 无剑脏腑破裂,口吐鲜血。 二剑断阴阳! 无剑胸膛染血,已难站立。 三剑断…… “三剑断…” 白衣老者本想说出“三剑断天地”的,可“天地”二字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五脏六腑,已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他大吼一声,猛地扯开衣襟,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透过他透明的胸膛,众人只见他的五脏六腑早已搅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只在那如大杂烩一般的胸膛里,偶尔看到一个鲜红的东西,间或一跳,可却也是越来越乏力,越来越缓慢。 白衣老者死死地盯着无剑,眼中,无悲无喜,什么也看不出,右手长剑脱手,刚刚触地,便化为一道白雾,升起,又落下,倏尔化为一道白光,远遁而去…… 据说剑仙手中的剑,便是再普通的凡品,只要经剑仙手,剑内也会孕育剑灵,剑灵择主而侍,主死灵消,所以,一个剑灵一生只能有一个主人…… 白衣老者斜落下来,有如一道流星,不知何时,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曾想,江湖数千年难得一遇的剑仙,刚刚出现,便要陨落,一代剑仙的陨落,总是伴随着天生异象,有人说,剑仙一陨,便意味着武林进入一个新的时代,能人辈出,名士叠涌,上古三国时期,便是因为一位剑仙不幸陨落,致使乱世演绎,英豪辈出,所以说,对于枭雄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可以施展雄才抱负的大好时机,而对于喜好安稳日子的平头百姓来说,则无异于一场劫难…… 白衣老者静静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等待魂飞魄散,此刻,他又在思考那个问题,他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很可惜,他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到答案…… 他微微侧头,便看见无剑挣扎着向他爬来,小师妹也哭喊着扑到他的身上,对此,他只感觉到诧异。 ——他们……不是该恨我的吗?为何现在,却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白衣老者费尽最后一丝气力,放出神识…… “小师弟…小师弟…” ——小师弟? 白衣老者诧异,难道,小师弟也来了?他在哪里?几十年未见,不知,他过得可还好? “小师弟,你终究还是没能走出,终究还是没能饶过自己…” ——没能走出?走出什么?难不成小师弟也是像我一样,被困在翠坪山几十年,才得以脱险?可他说的,没能饶过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灵犀山…” ——好熟悉的名字啊…那里…不正是我与大师兄二师兄小师弟小师妹一起长大的地方吗? “灭门…师父死了…三师兄死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什么灭门?什么师父死了?什么三师兄死了?三师兄不就是我吗?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虽说,我的确快要死了…… “为了救小师弟…三师兄死了…” ——救小师弟?我什么时候救过小师弟啊?而且,他们为何一直都在说我死了?我现在活得不是很好吗? ——难道…我真地已经死了…… …… …… “三师兄!救我!救我!” 好大的一片火海呀,除了浓烟与烈火,什么也看不清…… “我这是在哪儿?师父呢?师兄们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为何我不能动了?啊!怎么起火了?快来人救火呀!” “我不行了,我要被烟熏死了,就算不被烟熏死,我早晚也会被火活活地烧死的…” “难道,我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吗?” 我缓缓地睁开眼眸,透过灼热的火光,我看到一个人,披着湿透的麻衣,冲到我面前…… “快走,三师兄,我已经不行了!” 三师兄二话不说,抓起我就抗在肩上。 “轰!” “三师兄!” “不要费力了,我的腿应该已经被砸断了,就算能活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废人了,老子宁肯去死,也不要让人照顾一辈子…” “听着,小师弟,咱们师兄弟四人,你是最像我的,二师弟早早下山,大师兄云游无踪,师父也不在了,以后,你一个人在江湖中闯荡,若是遇到棘手的问题,便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把你当成我,好好地想一想,一定能找出答案的…” “唉,真不舍啊,真地好想再亲眼看一看小师妹的脸啊,真地好想再听她多说几句话啊,可惜啊,再没有机会了,小师弟,以后你若是遇到小师妹,一定要保护好她,就当是,为了我,虽然,小师妹的心上人一直以来都是二师兄啊…” “小师弟,带上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三师兄!三师兄!三师兄…” …… …… ——原来,我是小师弟啊,活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小师弟啊…… ——原来,三师兄早已死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在赎罪,把自己当成三师兄,赎他当年为了救我火海葬身的罪…… ——时间过得真快呀,没想到,这一假装,不知不觉间,便假装了一辈子啊…… ——三师兄,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可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为自己好好地活一场啊…… “嘭!” …… …… 第314章 “废公子” 黑云尽散,雾霭重重,星月乍现…… 众人望着那一团升腾而去的血云,如一朵巨大的由三川途畔飘来的曼珠沙华,缓缓升起,至空中,倏地爆开,却是雾一般的形态,如轻纱流水一般,在空中恣意,梦中的人望见它,便会做一个幽长凄迷的梦,梦见早已故去却久久难以忘怀的人;热恋中的人望见它,便会猛地推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伴侣,在相爱者的眼中,昔日的一切美好都已化为梦幻泡影,昔日情投意合的人儿,也已化为一具红粉骷髅,在对着自己怪笑,对自己轻声诉说:“我要吃了你…”热衷于功名利禄之人,望见那朵妖艳的花儿,也会顿生礼佛之心,从此只想江湖路远,远离凡世纷扰,从此不问世事,结庐为家,一心隐居,做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潇洒隐士;帝王将相见此花儿,想处江湖之远,地痞流氓见此花儿,要居庙堂之高,这是一朵神奇的花儿,一朵消人欲望的花儿,也是一朵燃人野心的花儿,天地万物,宇宙六道,莫不受它影响,心性不同,所见迥异,所悟天差地别,因人而异…… 它是盛世的菩萨,乱世的妖姬…… “好美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赞叹了一声,便有无数人随声附和,眼光灼灼,望着那一朵久久不愿散去的花儿。 此一战,楚门损失惨重,三长老仙逝,大长老与归海潮生武力相当,一时难分高下,二长老不敌无剑,楚天行不敌“三锤元帅”董必平,楚天沙重伤,生死未卜,楚天至的傀儡被无剑斩杀大半,本人又与青牙黑獒缠斗一处,以一敌二,落败也是迟早的事,偏偏此时,楚门最具战力的楚天将与楚门门主楚平天携楚门大半门众攻打圣月神教,中了黑衣教主的调虎离山之计,便是及时醒悟,疾兵回援,少说也要两三日光景,可楚门,还能再撑两三日吗? 此刻,楚门众人的心上都已罩了一层阴霾,犹如深夜独行之人,手中却没有半盏可以照亮的灯,前路漫漫,不知是荆棘满布,亦或是乱石横生,不知脚下是滔滔江水,还是无尽沟壑,亦或者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偏偏此时,又没有人可以振臂一呼,高举火把,为他们照亮前方的路,倘若现在真有那样的一个人,哪怕前方真是悬崖峭壁,他们也敢奋不顾身,孤身一跃,权当是成全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成全了自己为之献身的楚门,可悲的是,没有那样的一个人,大部分的人都是需要领导的,是需要主心骨的,是需要有主见的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的,否则,他们便会如一群无头苍蝇般,一旦失去目标,便只会四处乱撞,撞对了路,侥幸逃生,而大多数会撞得筋疲力尽,失去了生的渴望与追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怕死,他们怕不知为何去死,更怕不知如何去死…… …… …… “乱世将现了!乱世将现了!” 大街上,一位跣足老人疯疯癫癫,蹦蹦跳跳,朝着长街尽头疯狂奔去,一边跑,一边叫,跑丢了一只鞋子,尚不自知…… …… …… 一处高城,城头之上,矗立一人,白发玉面,手持玉箫,面向西方,默然不语…… …… …… 深山某处,飞瀑崖前,端坐一人,绿袍白面,面净无须,眉头微皱,闭目冥思…… …… …… 西域,楚门…… 剑仙陨落,众人骇然,可随之升起的,却是圣月神教众人燃起的激情,灭杀楚门,已非难事,只是时间问题。 与圣月神教跃跃欲试不同,楚门一片死寂,似乎已是一块砧板上的肥美生肉,任凭刀劈斧剁,也绝无怨言,更不敢有怨言。 楚天至回过身,眼望着府邸阔大的楚门,不知为何,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怆,他本是楚门最不受待见的公子,论武力不及二哥楚天将,论智谋不及五妹楚天莹,论辈分不及大哥楚天行,待到父亲百年过后,不论如何排,都绝排不到他这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末位公子,可他却又是最不甘心,最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他背着父亲偷偷炼制傀儡,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傀儡军,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也让自己手中多一分争夺楚门门主的砝码,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他辛辛苦苦炼制的傀儡军,已损失大半,在楚门生死存亡之际,他早已将个人利益抛诸脑后,一切,只为楚门! 楚天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熟悉的空气,熟悉的古木味道,一如他儿时上山爬树所闻到的一样,许多年来,竟未有丝毫改变,余下的数十具傀儡整整齐齐地拥簇在他的周围,此刻,他便如沙场上坐拥千军的无畏将军,挥斥方遒,眼神犀利,透露着誓死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本应没有感情的傀儡似乎也受到他的影响,神情肃穆,犹如一个个令出必行的敢死士兵,眼望黄泉,身赴彼岸。 “为了楚门!杀!” 不知是从何处生发出的豪迈,楚天至振臂一呼,声震云霄。 楚门为之一振。 初时,众人不知声从何来,每个人都在茫然四顾,寻找着,幻想着,希冀着,到后来,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楚天至,眼神中,有疑惑,有惊讶,有不解,有绝望,唯独没有的,便是信任,是啊,一个楚门人尽皆知的“废物”、“弃子”,他如何能够喊出那等震撼人心的话语,他如何能够成为楚门的领导者,他如何能够教楚门之人相信他,楚门不信任弱者,这是楚门立派百年以来,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有强者,才配领导楚门,也只有强者,才配教众人信服。 众人看着楚天至,可看到的,却只有坚毅,与视死如归的气魄,此刻,楚门之人动摇了…… “难道…这个人…真地是楚天至?楚门的‘废公子’?” 而楚天至却用行动来告诉楚门众人,他,就是楚门四公子,楚门的楚天至! 楚天至站在院中一块磐石之上,他先是久久地凝望着楚门门众,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个表情,便如他身后的那株百年银杏一样,默默地承受着大雨,风暴,冰霜,雷霆,却没有一句怨言,依旧挺立,那株银杏树,便是楚门的象征,是楚门的标志,是楚门的精神支柱,银杏不倒,楚门不灭,现在,楚天至也想做那株不倒的百年银杏,也想成为楚门人的精神支柱,虽然,他知道,这并不简单,初时,他也曾怀疑,也曾苦恼,毕竟,他自认为不配,可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眼见楚门大厦将倾,仅凭他一人,独木难支,他需要楚门众人的力量,只要楚门尚有一人在,楚门便不会覆灭,楚门人便不会死绝,楚门魂便永远永存…… “兄弟们…” 楚天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心中所有的忧愁、顾虑、胆怯、退缩,统统吐出去,余下的,只有责任与担当,只有对楚门无尽的期待…… “兄弟们,楚门,要败了,楚门,要没了,我知道,你们许多人的家,都在楚门,你们的妻儿老小,也都在楚门,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在楚门中长大,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幼时便已随你们的父辈征战,为楚门基业的奠定,立下汗马功劳,我也知道,我不过是楚门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员,我还知道,我不过是楚门中最没有用的公子,我是一个‘废物’,是一个‘庸才’,我还知道,大家瞧不起我,崇尚强者,这本就是楚门的祖训,这不是大家的错,可今天,我虽然是一个庸才,却绝不是一个懦夫,因为,我敢于拿起屠刀,敢于手刃仇敌,敢于拿起手中的刀,杀了每一个胆敢冒犯楚门,胆敢冒犯我的兄弟姊妹的人,今夜,我是一个勇士,今夜,我不是楚门公子,今夜,我只是楚门中最最不起眼的一员,今夜,我只为楚门而战!兄弟们,你们愿意跟随我,愿意拿起手中刀,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为了楚门,痛痛快快地,酣畅淋漓地,杀了他们,为了楚门,哪怕献出自己的性命,你们,敢吗?!”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依旧在用奇怪而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楚天至。 楚天至低下头,苦笑一声,喃喃道:“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说罢,缓缓抬头,望着空中圆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自嘲般地一笑,又望了望眼前的圣月神教教众,不由得心生凄凉,到头来,只有这几十具的傀儡陪着我吗?也好,也好…… 楚天至目光逐渐变得冷峻,自磐石上缓缓走下,脚步坚定而有力,向着圣月神教,走去…… 数十具傀儡此刻竟像是忽然有了意识般,纷纷为其让路,而后,一个跟着一个,走在楚天至的身后…… 据后来一个楚门门众回忆称,那是楚天至最有楚门公子气魄的一晚,也是他最具楚门门主气概的一晚,一个人,一行浅浅的脚印,面前是无边炼狱,只身赴死,一往无前…… 第315章 神教子弟 脱离了阎王的掌控,小鬼儿便成了阎王…… 风声渐息,风林展动,寒鸦悲啼,一片肃杀的景象…… 便如此刻楚门人的眼,眼中满是杀机,嗜血方是其内的深意…… 圣月神教众人已心生畏惧,畏惧如见风野草,疯长不已,盘踞心灵,占领头脑,只觉眼前那一个个扛刀走来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个个不屠人便觉心手瘙痒难耐的刽子手,是一头头不见血便浑身血液沸腾的夜枭,是一具具徒手爬出地狱为祸人间的恶鬼。 双股战战,几欲先走,可现在偏偏又不能走,明明胜利已近在眼前,可现在偏偏又距离自己有万里之遥,远得便如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且在这天涯海角间,更横亘着一座高逾万仞的大山,一条激流湍急的巨河,那一株粗壮、枝繁叶茂的银杏,宛如一棵彼岸的曼珠沙华,美得令人目眩,心迷,惹人遐想,禁不住采撷,可隔在中间那一望无际的黄泉,又令人望而却步,心生迷惘,甚至联想到死亡。 现在,黄泉中又已涌现出无数的小鬼儿,为这一条本就难行的路,增添了无数的业障,他们是圣月神教众人心中的业障,是他们心中那一道永远也难以逾越的坎儿,每触碰一下,便多一道伤痕,留一条伤疤,可若是能够忍痛闯过,那么,他们迎来的,也将是破茧成蝶后的新生…… 现在,楚门众人走来了,小鬼儿们走来了…… 圣月神教教众手握钢刀,手中刀紧了又紧,手心满是冷汗,望着步步紧逼的楚门人,手足无措,唯有茫然,茫然四顾,回头便只望见重伤生死未卜的无剑,归海潮生与“三锤元帅”董必平那两张严肃凝重的脸,他们在那两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信心,以及哪怕能够带给他们一丝希望的安慰,他们已经输了,气势上输了,接下来便是满盘皆输,大输特输,输的彻底。 也许是被恐惧击断了最后一根颤抖的神经,他们竟陡地生出万丈豪情。 “死就死…”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汉子…” “……” “可俺还没娶媳妇呢…” “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呢…俺要死了…她可怎么活啊…” “都别说了!俺去年才娶的媳妇,现在俺媳妇大着肚子在家等俺回去呢,俺还没见俺儿子一面呢,今天估计…唉…” “他娘的,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咱生得不惊天动地,死总该死得轰轰烈烈…” “那可不一定,兴许连那臭虫蚂蚁都不如呢…”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兄弟,求你个事儿…” “嘛事?” “我叫王有把,帮我记一下…” “为什么记你的名字?” “嘿嘿…我怕一会儿我死了,有人给我收尸,都没人认得我,死了都没个牌位…” “……” “有劳了,兄弟…” “好…我叫李希临…” “哇,兄弟,好名字啊…” “名字,一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的…这名字是我爹给我取的…” “哦哦…那尊父现在…” “早死了…上一次神教圣战,我爹被一百来号人围在西土坡,剁成了肉泥…” “那其他人呢…” “哪里还有其他人,那一役,我爹是神教统领…” “死战不退,勇士也,果然,有什么样的统领就有什么样的兵子…” “哼哼…我爹就是被他手下那一百来号兵子剁成肉泥的…” “为何?” “对待兵子亲如儿女,寝同眠,餐同食…” “那是爱兵如子的好统领,兵子该为之赴汤蹈火,舍身取义的呀?” “的确,本该是那样的…本该是那样的…” “……” “兵如钝刀,若是只知一味地呵护保养,不打磨,不杀人,终有一天,它会反克其主,教主人因它累祸而死…” “这是领兵者的悲哀…” “不过是咎由自取…” “那…当时你在哪里?” “我就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站在哪里?” “在我爹身边,看着我爹被杀,被剁成肉泥…” “只是看着?” “只是看着…” “不曾做点儿什么?” “我当时若是做点儿什么,下一个变成肉泥的就是我…” “为了活命,情有可原,然后呢?” “然后吃了一块儿肉…” “什么肉?” “我爹的肉…” “生啖父肉,这…” “我当时若是不吃那块儿肉,下一刻他们就要吃我的肉…” “如此,便不顾人伦?” “人伦?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你…为何…” “兄弟,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兄弟,李希临,我已记住你的名字,如若我此战不死,我必将为你立上墓碑,只是,不能为你冠上‘神教子弟’的英明,因为,你尚不配…” “为了…自己…我…有何错!” “唉…你本没错,错的是这世道,是这吃人的世道,将我们变得都不再像人…” “是…这世道…错了?” “也许,也许是我们错了,也许是我们都错了…” “好…” 李希临缓缓合上双眼,步伐坚定,不曾后退的神教教众,是他眼中所见这世界最后的一幅画面…… 他做了一个悠长又迷蒙的梦,梦中,他望见自己的父亲站在他的身边,他与父亲并肩而立,浴血杀敌,最终,战死沙场,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用鲜血刻着“神教子弟李希临之墓”,这几个殷红大字,便是对他的一生的歌功颂德,无言赞誉。 而他的父亲的墓,就紧挨着他,墓碑稍稍向前,墓土微微高耸,似乎随时准备着挺身而出,为他挡下暗箭明枪,毒漳蜚语,那一刻,他泪如泉涌,口中呢喃:“若是有下辈子…” “若是有下辈子,咱还当神教子弟…” …… …… 那是一场令人难忘的战斗,据后来活下来的人说,那场战斗,是他们这一辈子打得最痛快的一场仗,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在乎生死,所有人似乎都已感受不到痛觉,哪怕被砍下一条臂膀,也要大叫着提刀上前,便是战场食人无数的楚门子弟都未曾想到,对面那一群目露惊惧,身着黑衣之人,为何会这般的勇猛,这般的不要命,他们杀着,砍着,棋逢对手,难得遇到不要命的,自然要好好地切磋一番,看一看,究竟是谁更不要命,谁更勇猛…… 杀至最后,每个人皆弃刀肉搏,只因刀已砍得卷刃,拳拳到肉的击打,才更能发泄出内心的愤怒,一时间,黑衣白衣混作一团,犹如一颗颗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成对厮杀,拳,脚,甚至连牙齿都派上了用场,每个人的心中皆坚守着一个信念:“不是一定要赢,只是不想输…” 这一场搏斗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方渐为平息,只因这个人甫一出现,别人便不得不注意到她。 一袭白衣丈尺,裙尾曳地,面容清瞿,眼窝泛红,似是刚刚哭过,却是更添娇媚,我见犹怜。 天空霎时黯淡,浓云墨卷,片片银雪飘落。 “嗬,竟又下雪了,今年的天气真是怪事…”一老翁蹲坐田埂间,嘴中“嗒嗒”地抽着一锅旱烟,紫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与空中白雪融为一体,雪片落至烟锅上,霎时化为一滩冰水,老翁摇摇头,在鞋底磕磕已然熄灭的烟锅,像是叹息,又像是满足,将烟袋在烟杆上缠了三缠,站起身跺了跺脚,抖落抖落肩上的雪,弯着腰,背着手,只两三步,便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之中…… 冷幽玉此刻的心情,便如这漫天银雪,飘飘扬扬,不知落处,她抬头望了望天,只觉雪扫面皮,有些疼,有些冷,她又低头看了看地,只见大地煞白,银装素裹,有些目眩,有些神迷,最后,她望了望那些人,人中有熟识的,只是比记忆中更添了五六分老态,但更多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那些面容年轻而富有朝气,眼里尽是些对未来的期许与憧憬,年龄也大致与她相仿,他们的父辈已为圣月神教奉献一生,可他们的子辈也难免踏上同父辈一样相似的命运,这是悲哀,这是因果…… 冷幽玉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个为情所伤之人,一个爱情荆棘下遍体鳞伤的傻瓜,只身一人,撑起一个教,只身一人,挺起一片天,于这寸草不生、满目荒芜的西域苦寒之地,盛开起一株遍体血痕、妖艳绯色的蔷薇,而今,她的母亲已然逝去,只余这教,这人,这片天,这西域…… 她的雪蚕经早已练至九层,距离那大圆满之境,就只差一步之遥,她现在本该绝情绝性,心如铁石,世间万物,再无任何事物可以牵动她的心旌,动摇她的心性,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中的菩提竟飘落下几朵黄叶,正落在她心底的那台明镜之上,竟使明镜惹上尘埃,覆上微糜,她的心,动了…… 第316章 楚门守墓人 今夜格外寂静,晚归的寒鸦顶着烟雪,簌簌而行,不见悲啼,不见振翅,只余一道雪线,于那塞北荒原间,风光旖旎。 尚未来得及黄透的柳叶,和已深红犹血的枫林,于那飒飒扬扬的絮雪纷飞中,矗立如两方美景,黄的如冬日初升的旭日朝阳,红的似腊月傍晚时分殷红如血的一抹残阳晚照,黄的绝世,红的绝伦,有人徜徉于这两方美景之中,仿若误闯仙途的尘垢凡人,满身俗气,却能得之净化、洗涤。 冷幽玉,宛若这两方美景中唯一的主人,此刻,正以傲然绝世的姿态,守护着这方世外桃源。知道她的人便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人也不愿多加了解,当然,大多数的人是不知道她的,便是在场圣月神教之人,对她也知之甚少,只因她性格孤僻冷傲,并不愿与旁人过多言语,加之常年闭关修炼,便是圣月神教之人与她相见的次数也不过四五次,神教众人更多的只是知道黑衣教主有个女儿,名叫冷幽玉,性情如冰,心性似铁,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 当然,冷幽玉也并不想过多地被人了解,她身为圣月神教少主,教中事务有她母亲一手操持,她本就帮不上忙,自然,也不想参与,她的性格本就如此,她会成为一个站在武道巅峰之上的风云人物,却绝难成为一个江湖第一门派的掌舵者,可现在,她已别无选择。 “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冷幽玉虽称不上是祸国殃民的绝世美姬,却绝对是一个心性凉薄的冷艳杀手,“杀人不眨眼”这句话用在她身上都已不显适合,因为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杀人,剑出,人头落地,在她看来,便如随手扬起的一粒沙尘,随风飘飞的一缕秀发,一样动人,一样明艳,一样天经地义…… “若是有一日,你想杀人,便去杀,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你,除了我……” 母亲之言,依犹在耳,如黄钟大吕,警世恒言。 林外朔风如刀,冷幽玉脚踏薄雪,黄叶沾身。 楚门人脚步轻寂,不复嚣张,一道白光如长虹贯日,破晓流星,楚门人倾覆大半,林中微风拂过,化为点点银晶,闪烁飘散。 惊惧,手足同胞,顷刻之间,化为齑粉,任谁也不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悲伤涌上心头,所余唯有苦涩、无奈、愤怒…… 所思必当为手足复仇,斩来敌,慰英灵。 “吾乃圣月神教少主,名为冷幽玉,今日,携神教子弟,灭楚门!” 清冷之声,如冰坠盘石,泠泠作响。 楚门上下,一片沉寂。 楚天至卧于银杏树枝杈间,神态慵懒,一双眼似睁未睁,像是在看着冷幽玉,又像是在看着楚门墙外的无尽黄沙。 “吾乃楚门四公子,名为楚天至,今日携楚门子弟,在此恭候,楚门,万年永昌!” 楚天至翻了个身,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将要自树上掉落下来之时,他又像是梦中人呓语般,喃喃自道。 “楚门无人否?竟派出个废公子在此应战?”冷幽玉揶揄道。 “非为无人,只是废公子便如废棋子,舍之无害,留之无益,以我一个废公子为饵,得尔圣月神教基业,不划算否?”楚天至背对冷幽玉,脸隐在阴影中,不悲不喜,语气平淡道。 冷幽玉悲从心来,一张俏脸,却是波澜不惊。 天色似乎更显阴沉,雪似乎下得更急,更大。 “你在此地,是楚门的首领?”冷幽玉道。 “非也,不过是楚门的守墓人罢了…”楚天至从怀中掏出白玉酒壶,自饮自道。 不知是烈酒太过辛辣,还是酒开胸胆,豪气微发,楚天至的脸倏地红了,眼也红了…… “此话何意?”不知为何,冷幽玉今日的话有些多。 “楚门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救不了楚门,更不能使楚门以我为荣,所余之法,唯有以我贱身,守护这楚门,至少,楚门覆灭,是我身死之后的事了…”楚天至冷笑一声,忽地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手指勾着壶把儿,酒壶在他指间摇摇晃晃,摇摇欲坠。 “楚门四公子,活得可真够凄惨的,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冷幽玉眼望星河,低声自语。 “习惯了…”楚天至只说完这三个字,此后便再无声响。 冷幽玉不由得将目光移向那位颓废的楚门四公子,一瞬间,竟微微有些失神,一张白净如瓷的俏脸,微微爬上点儿粉色。 彼时,楚天至怀抱玉壶,曲肱而枕之,向着明月的方向,莹白的月光铺满他容颜略显憔悴的脸,此刻,他就如虔诚的佛子般圣洁,向着明月升起的方向做着礼拜,他今年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如一个饱经沧桑,历尽红尘的老人,发出微微的鼾声,任谁也不曾想到,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一个楚门的公子,一个获得大家认可的“楚门门主”,竟背倚着那株守护楚门百年的银杏树,沉沉地睡去…… 北风轻轻扬起楚天至鬓间的发,那其中,竟已有如雪一般的几缕白色,楚天至嘴角含笑,神态安详,似乎那风便是他熟悉却无法再触碰的娘亲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还似乎在他的耳边呢喃:“别怕,有娘在…” 在楚天至幼时,无数个黑暗难熬的夜晚,他都是在母亲的这句耳语里,放心地、安稳地睡去,在无数个他噩梦惊醒的夜晚,也都是母亲用她略显粗糙的手掌,安抚着楚天至恐惧彷徨的心。 母亲已去世多年,多年来,楚天至夜夜失眠,只因甫一睡去,便会由梦中醒转,再醒来时,除了衾枕寒外,便只有无边的茫茫夜色,更添恐怖、凄凉,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楚天至有时便是一边望着空中皎白的明月,一边将手掌伸到月光可以照映到的地方,幻想着那月光是寒冷的霜,覆在自己的手上,或者去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有时数着数着便看到了母亲的脸,看到母亲正在冲着自己笑哩,每当这时,楚天至便也会咧开嘴巴,冲着天空,冲着繁星,冲着明月,冲着母亲,还以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脸,因为,母亲说过,最爱见他笑,他一笑,母亲便开心,母亲开心,便会回到自己的身边,轻轻搂着自己,给自己唱最爱的摇篮曲,让自己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是这样的,楚天至总是这样想…… 可貌似每次的结局都是,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不知时辰地睡去…… 醒来便仍见朝阳,彩霞,可他简直恨透了这些,因为,看见它们,便看不到母亲,看不到母亲冲着自己微笑了…… 所以,楚天至喜欢黑夜,向往明月,因为,那是他唯一能与母亲再见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那座幽暗肮脏的宅院,带他走入一座富丽堂皇的院子,那院子中,有他自出生以来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父亲,有他性情迥异的三位哥哥,还有他的一个性格泼辣、动不动便要杀人的妹妹,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而在这其中,最开心的,却是那个牵着他的手,将他脱离黑暗,带向光明的人,那个人,笑得灿烂,无忧,笑得如春日的朝阳,暖人肺腑,笑得如夏日的荷花,风姿绰约,笑得如秋日的晚霞,多情美好,笑得如冬日的初雪,薄色诧人,那个人,是他在楚门的五妹,正值豆蔻年华,那个人,一袭白衣,两簇发髻,笑容常挂嘴边,那个人,名叫楚天莹…… 第317章 鱼龙鼓 风雪声,雷声,呼吸声…… 冬雷震震?所有人不禁抬起了头,望向墨云翻腾的天空,那里墨云虽沉重,却并不见电光,更不应有雷声,众人疑惑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便如天塌地陷,末世来临前的征兆一般,不,那不是雷声,是鼓声,是楚门特有的“鱼龙鼓”,十架“鱼龙鼓”一字排开,如十个魁梧壮汉,迎风而立,一股腥臭味传来,如上古蛮荒巨兽的气息,接着便是令人几近窒息的压迫感,仿佛那十架“鱼龙鼓”便是十殿冥王,一派亘古荒原般的沧桑气息拂面而来,竟让人有一种赤身裸体置身于荒芜天地间的错觉,使人顿觉人之渺小,人之微茫。 楚门十架“鱼龙鼓”,鼓面由北海鲨鱼皮制成,鼓身由北海蛟鲨身上最坚硬的骨架慢慢磨成,这是一个极耗时耗力的工作,需得百十个工匠同心协力,精心雕琢方可,每一架“鱼龙鼓”制成五年,放入蛟鲨熬出的油中浸泡五年,累积共十年,方可使用,还不算制作途中鲨骨损坏的,鲨皮破损的,数不胜数,十年过后,能够成品的“鱼龙鼓”不过百分之一,足可见制作过程之艰辛,制作难度之巨大,以致到现在为止,楚门中也不过才有十架“鱼龙鼓”,算作是镇门之宝,从不轻易拉出,更不会轻易敲响,只有逢战事,需鼓舞士气之时,才会拖出一架,每架“鱼龙鼓”重逾万斤,需得百十个大汉一齐发力,方能拖曳而出,战锤一枚,乃是取蛟鲨脊骨磨成,重达五百斤,要两名壮汉合力方能举起、敲响,鼓响之时,如雷声阵阵,方圆百里清晰可闻,鼓声穿金裂石,上达天听,下透幽冥,传闻鼓声每响,必惹来天降异象,楚门百年过往,也只有在奠定楚门基业,奠定楚门西域霸主地位的那一战中,五架“鱼龙鼓”齐声震响,天降雷霆,有人直言,在云中见到一物,鹿角驼首鱼须,其状如蛇,四爪似鹰,在云中翻腾,似有吞天吐地之力,夺取日月之能,只昂首嗥叫一声,鸟兽惊散,凡人匍匐在地,莫敢仰首,其声与“鱼龙鼓”无异,而后便隐于云间,再不见踪迹。 而似今日这般,十架“鱼龙鼓”同时拉出,却是楚门建门百年来首次,也许会是最后一次,面临楚门生死一战,楚门,当有如此气魄,当有如此觉悟。 “咚!” 一声鼓响,声震山河。 “咚咚!” 二声鼓响,声破苍穹。 “咚咚咚!” 三声鼓响,声荡人心。 “咚咚咚咚!” …… “咚咚咚咚咚!” …… …… 十架“鱼龙鼓”依次敲响,待到十架“鱼龙鼓”一齐敲响之时,风云变色,狂风席卷,草叶横飞,众人掩面遮挡。 冷幽玉眉头微蹙,圣月神教教众满脸震撼,眼中竟隐现踌躇之色。 霎时,鼓声息,大地复归一片平静。 狂风止,明月现,天地之间格外寂静,仿佛从未出现过声响。 楚天至自银杏树上跳下,口中吟道:“凤凰栖梧桐,寒玉葬泉边。” 冷幽玉双目微眯,道:“你可是自比凤凰?” 天气似乎更凉了几分。 楚天至颔首笑道:“有何不可?祥龙遨于云间,彩凤舞于桑田,我纵有这楚门方寸之地,亦可奏一曲以合桑林之舞…” 冷幽玉又道:“那‘寒玉’二字便是在说我了?” 楚天至“噗嗤”一笑,便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道:“此言确是不假…” 冷幽玉亦轻笑一下,道:“那不知‘葬于泉边’意为何意?” 楚天至闻言,遥望北方,神情肃穆,道:“自此处向北走约三十里,有一汪泉水,名曰‘抱玉泉’,相传此泉通灵,泉水中住着一条千年水龙王,这水龙王最喜宝玉,因此,便常有人向泉中投宝玉,只求水龙王能满足自己的愿望,而这水龙王偏又极灵验,投玉之人,事后竟成,此事便愈传愈神,直到有一日,一个利欲熏心的穷酸秀才,为博取功名,却因无钱买玉,竟将自己的妻子推入泉中,霎时,泉水血红,变得极寒无比,昔年人们投下的玉纷纷浮现于泉底,昔年实现愿望的人也纷纷醒转,醒来方知一梦黄粱,千秋万载,不过是梦一场,有人说是那秀才惹恼了水龙王,它为了惩罚秀才,方教美梦复归现实,也有人说本就没有什么水龙王,也没有什么秀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臆想而已…” 冷幽玉冷冷道:“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楚天至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哆哆嗦嗦,轻声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吗?” 冷幽玉皱皱眉头,道:“奇怪?哪里奇怪?” 楚天至弯下身子,偷眼环顾四周,低声道:“这所有的一切,这人,这山,这景色,这楚门,都是奇怪的…” 冷幽玉面露不解之意,楚天至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般,仍自顾自地说道:“哼,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都不是人,他们只是傀儡,整个楚门,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人,是有血有肉的人,剩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此刻,冷幽玉看着楚天至,便像是在看着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在那里自说自话,手舞足蹈,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忽然涌现出一抹悲凉…… “谁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一道清脆甜美的嗓音霎时响起,就像是数九寒冬里射进来的一道暖阳,烈日当空下吹起的一阵凉风,沁人心脾,让人心瞬间平静。 紧接着,便见自楚门西边,遥遥走过来一个人,这人个子不高,一身素衣,梳着两个朝天髻,手中攥着一朵早已枯萎多时的花,正笑盈盈地向楚天至走来。 及到近时,方才看清,原来来人不过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模样,还是一脸的天真烂漫,可爱顽皮。 可冷幽玉明显感觉到,这名小姑娘每向前走一步,场中的气氛便多一分凝重,待到那小姑娘走到楚天至身边,在场楚门所有人,包括楚天至,皆是呼吸急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又仿佛是顶着巨大的压力。然后,便像是经过千百次提前演练好的一般,所有人“刷”地一声跪下,磕头,吼道:“恭迎少主!” 这其中,并不包括楚天至,因为他已瘫坐在地上,眼中所余,唯有惊惧。 良久,楚天至方颤抖着说道:“你…你回来了…莹妹…” 原来,这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就是楚门门主的女儿——楚天莹。 楚天莹笑眯眯地望着楚天至,一把牵过楚天至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怀里,口中甜甜地称呼一声:“哥哥…” 楚天至站在楚天莹身边,既不敢动,也不言语,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更像是变成了一块不能言语,不能行动,无法思考的木头,此刻,他望着那棵百年银杏,仿佛自己再也不是那只高栖梧桐的凤凰,而已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土鸡,不反抗,便是他生命最后的挣扎。 楚天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楚天至的变化,仍紧紧地攥着楚天至的手,甜甜地说道:“有劳哥哥了,父亲不在楚门的这段时间,哥哥辛苦了…” 楚天至缓慢地点点头,不去看楚天莹,只问道:“父亲人呢?” 楚天莹笑得更甜了,道:“父亲和二哥小妹在后面,先遣我回来告诉哥哥,稍安勿躁,他们随后就到…” 楚天至有些茫然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第318章 该来的人 夜已深,风仍不见息,反而愈刮欲烈,欲刮欲猛。 楚天莹自风中一跃而起,稳稳地立于老梧桐树最粗的枝干之上,屈膝坐下,两条白嫩的小腿便吊于树下,晃晃悠悠,在风中摇摆,风儿吹乱她的发丝,遮住她的双眸,她亦一脸笑吟吟地望着漫天星斗,用手轻轻地抚平不时扬起的白色裙角,仿佛那风是对她的洗礼。 “它们在冲着我笑呢…”她说。 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角略微扬起,便似新月的弧度,又如彩虹收尾时的那最后一道边儿,很薄,很淡,几乎看不见。 那一刻,楚天至微微有些失神,他对这个将他带离苦海,脱离往事,借而重获新生的妹妹,素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虽为外人不足道也,可他的心中却是千丝万缕意,缕缕分明。 也许,那是俗世所不能容忍的禁忌之爱,可他,本为俗人,又怎会为尘世所知,他将那份赤子之爱藏于心中,掩于唇齿,也许,她早已知晓,也许,她尚不知,也许…… 千千万万般,林林总总,不如尽付这秋风,随风逝去,便如往事一般,休要再提,休要再语,知道的人自能体会,不解之人何须强求,他这般想到…… 可是现在,他决计已别无选择,不论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想要求得什么,他都已枪向前,剑指天,无计可施,他的眼中,他的心中,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她…… 那个在寒雪中牵着他手,引他向前的手…… 他呆呆地望着楚天莹,神情复杂,深情款款,她多么可爱啊,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多么纯洁哎,就如一朵素衣白莲,她多么美丽呵,她多么,多么…… 可是,她终归是她啊,是我的妹妹啊,是我得不到的人啊…… 楚天至莞尔一笑,他忽觉有些烦闷,轻舒一口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便是他那时所想的全部了…… 李梦龙与盘龙躲于暗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冷幽玉,不知为何,再次见到她,心中还是会涌起难平的波涛,仿佛那是千年之前奈何桥畔订下的约定,却双双喝了孟婆汤,此生,擦肩而过,再不相识…… “她到底是谁?为何如此熟悉?为何再记不起?”李梦龙狠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却是徒劳。 “也许,我们之前见过,也许,我们前世相识,也许……江湖如此之大,却又如此之小,大到此生不复见,小到转角即是你,那是缘,不,那是孽,是债,是劫……” 冷幽玉注视着楚天莹,在她的脸上,竟看到久违的笑容,那笑容,曾经也是属于她的,那是在何时?幼年?李府?她的记忆至此便戛然而止了,余下的,只有冰冷,只有无情,那是一人置身幽冥地狱方能体验到的寒,方能揣摩到的狠,不留情,不留己,情乃百恶之源,乃万念之首,绝情,方能绝性,方能无欲,无欲则刚,不留把柄,不留己,身乃欲之器,欲借身以申,苦身,克己,方能证道,证无极之道,修无上肉身,器盈则欲消,如此,能无畏,无求,无敌…… 可人既为百灵之长,有情有性,方为人,无情,无性,则为草木土石,草木土石虽坚,然遇火则化,遇水则消,不可称无敌也,不无敌,便有缺,有缺,则必败矣…… 冷幽玉并非无敌之人,她的雪蚕经也尚未修至绝情绝性的境界,所以,她看到楚天至的眠,楚天莹的笑,亦会失神自省,磐心动摇,此乃习武之人大忌,可心动了便是动了,冷幽玉并不想隐瞒,更不屑自欺欺人,她羡慕无忧无虑的眠,阳光灿烂的笑,因为,那是她所不有的,只因无有,便艳羡,便幻想,这并非丢人之事,敢于正视深渊,方能获得直面深渊的勇气,不面对,何谈破,不立不破,立而后破,先立先破,后立后破,立,方能破…… 冷幽玉愈发明白,何谓领袖,何谓英雄,领袖也有懦弱一刻,英雄也有气短之时,可那是在人后,不管人后如何悲嚎哭泣,郁郁寡生,人前都应行的端,立的正,独面风霜刀剑,背后一片春暖鸟鸣,风霜刀剑给自己,春暖鸟鸣与他人,此,便是领袖,便为英雄…… 背后若是站着一教之众,此,便为一教领袖,便是全教的英雄,背后站的若是一国之众,此,便为一国领袖,便是举国的英雄…… 领袖与领袖无异,英雄与英雄更无异,皆是一群人的领袖,一个人的英雄…… 楚天莹浅笑吟吟,两只白玉般的小脚丫互相交缠,打斗,如水的月光流泻而下,正映上她一身纯白的衣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她低声吟诵着李白的这首诗,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已在月中见到那瑶台月下的仙子,在向她款款施礼,频频回眸,她亦冲其挥手致意,睹其仙容,慕其仙姿。 “你可是那月中的嫦娥仙子?不然怎的这般冷艳,不食人间烟火?” 楚天莹一脸天真地望着冷幽玉,仿佛真地在望着一个仙子。 “不是。” 冷幽玉的回答也如她的神情一般,冷漠,不耐烦,面无表情。 “哦。” 这便是楚天莹在听到她的回答时所说的全部的话了。 而后便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仿佛那沉默一早便在,又仿佛从未有过,凭空出现。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风已有些寒冷,有些呜咽,有些不耐烦。 楚天莹忽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好似刚刚睡醒,又好似刚刚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的梦话呓语。 “来了……” 这便是她这时所说的唯一的话了…… 她说来了,果然便来了。 尘土黄沙,天际滚滚,其中,风声,人声,马嘶声,声声入耳,声声不绝…… 第319章 回来了 一骑,一马当先,马上坐着的是一个小女孩,一双灵动四溢的大眼,闪着兴奋的光,目光追随的,一直是楚门院中那棵百年老梧桐。 楚天莹侧头向那远处看,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一抹宠溺的笑,一双妙目亦追随那白马而来,总不离那马上的人儿。 “姐姐!” 马上之人忽地站起身,向着那棵老梧桐上的楚天莹呼唤招手,忽地沙尘暴起,一粒沙正巧落入马上人的眼中,小女孩回手揉眼,不料马儿一脚踏空,马上小女孩身子一阵摇晃,险些栽下马去,老梧桐树上的楚天莹一声惊呼,陡地站起身,似欲凌空飞去救那女孩,所幸小女孩只是栽了栽,晃了晃,并无事发生,便又一脸笑呵呵地坐回马鞍上,满眼含笑地望着楚天莹了,楚天莹松了口气,亦是一脸放心的表情,只是随即便面露嗔怪之意,神情不快。 待到那小女孩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前,冲向楚天莹,楚天莹却是一把将她轻轻地推开,手呈爪状,一爪抓向马儿的雪白头颅,她的动作很快,其势如电,马儿尚未来得及躲闪,众人便只听得马儿悲鸣一声,抽搐着倒地不起,鲜血汩汩流出,染红马儿雪白的鬃毛,亦染红马儿身下棕黄的土地。 好毒辣的手段! 此刻众人再看那白衣女孩,一张精致的瓷脸上恰巧溅上几点血液,愈发妖娆,可她偏偏却在笑,笑得温柔,笑得和蔼,她甚至还在轻抚着死去马儿的头颅,以将手上沾的血擦得干净,而后一脸慈祥地抱住那小女孩,只轻声道:“妹妹……” 楚天莹只有一个妹妹,那便是楚门独一无二的小公主,无人敢惹的小恶魔——楚天男。 楚天男甚至都没有去看那马儿一眼,更没有流露出任何惋惜悲哀的神情,她也只是笑,看着楚天莹笑,笑得不像一个小恶魔,而像一个小天使。 是啊,整个楚门之中,能够让楚天男流露出这样本真笑意的,也只有楚天莹,而能够让楚天莹不顾一切的,也只有楚天男。 她们虽为姐妹,可情意更胜母女。 楚天莹将楚天男紧紧地搂在怀里,不时地用指尖轻刮楚天男的鼻尖,带着笑意道:“这次出去,有没有惹祸啊?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啊?” 楚天男似乎不大喜欢楚天莹的这个动作,因此她总是刻意地躲闪着楚天莹的手指,可不论她如何躲闪,楚天莹的指尖却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碰到她的鼻尖,这让她颇为郁闷,于是她便皱着眉头,撅着嘴道:“外面哪里都好玩,比这冷清清的楚门好玩多了……” 可不知是楚天男那有意躲闪的动作,还是她明显带有赌气的言语,楚天莹的一双眸子忽地黯淡下去,头也垂了下来,只淡淡说道:“哦,是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玩,据说那里有青山流水,有古刹幽观,参天树木,万年老石,还有那‘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反正不管怎样,比之这偌大的楚门,却是强得多了……” 楚天男见姐姐忽然没来由地伤感,不觉也慌了神,忙道:“姐姐,下次你若是想去,我也可以陪你去啊,我们可以去看名山大川,踏空谷幽径,甚至就是那‘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都可以去看的,姐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楚天莹望着妹妹,望了良久,忽然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楚天男的额头,笑道:“傻丫头,你去看就好了,看完了记得回来与我说就好了……” 楚天男摸着额头,这次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是紧紧地搂着楚天莹的脖子,无论楚天莹如何挣扎,甚至抓她痒痒,都不松开,只是“咯咯”地笑,笑得风都止了“呼”声…… 两姐妹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闹着,笑着,仿佛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们的装饰与点缀,与她们无关,风与她们无关,云与她们无关,人与她们无关,此间所有,美好亦或悲伤,皆与她们无关,她们就如两片误入凡尘的叶子,互相交叠,互相倚靠,互相扶持,自王母娘娘手中所持的一朵白色牡丹中脱落而下,乘着天界御风,扶摇直下九万里,一头扎进这万里戈壁,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从此,成为这大漠之中的两株睡莲,静静相依,静静等待,等待绽放的时刻,她们虽已等待太久,但她们从未放弃,因她们知道,那一刻,总会来临…… 冷幽玉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她自幼没有兄弟姐妹,自然难以体会到这种姊妹之间的血脉亲情,况且,于她而言,感情,向来是一种积多累人的东西,还是没有最好,所以,对此,她并不羡慕,只是嗤之以鼻。 “一群自作多情的废物……” 冷幽玉冷声道,声音便如她那一贯如此的冷傲,不近人情。 楚天男率先发难,一把推开姐姐,一双俏目登时凶巴巴地瞪着冷幽玉,呲牙咧嘴,看那样子,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一般。 冷幽玉却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今日叫你亲人的是她,明日最先出卖你的人还是她,她可以对着你说一千句‘勿念相安’,也可以背地里骂你一万遍‘缠人妖精’,这就是所谓的世间亲情,就如爱情一样,亦如友情一样,唉,说到底,世间所有的‘情’不过都是一样的,都是人们可以互相利用的工具,今日你对他说‘好久不见’,与他谈话家常,聊至半酣,话锋一转,无非是说些最近手头紧,想来借几两银子花花之类的话,又或者情人间的海誓山盟,无非是些轻薄浪子骗年轻姑娘上床的丑恶勾当,亲情爱情如此,友情更是不值一提,表面上称兄道弟,背后里捅刀子的事,武林中屡见不鲜,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本就是老生常谈的话,今日说来,更是徒惹人发笑……” “你……”楚天男已有些按捺不住,她平生最恨别人污蔑她的姐姐,以往但凡有一人敢说,她定要将那人头颅砍下,还要那家满门陪葬,更别提如冷幽玉这般当面侮辱她们姐妹,嘲笑她们姐妹深情的。 “我要将她做成‘人彘’,扔进茅房里,发臭腐烂生蛆而死……”楚天男口中念叨着,手中已握起两把弯刀,亮澄澄,冷森森,对着冷幽玉。 楚天莹仍是在笑,仿佛根本未曾听到冷幽玉说的什么,又仿佛她根本就不在乎冷幽玉说的什么,她就如善渡众生的佛子般,脸上带着慈悲悯怀的笑,那种笑,感染众人,让人不禁如沐春风,随她同笑。 她甚至轻轻地拉住楚天男,即使后者一头雾水,正欲提刀拼命。 楚天男一脸茫然,忽然,她发现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笑,笑得很开心,很欢畅,她更迷惑了…… 直到楚天莹伸手遥遥地向远方指了指,她方明了,接着,她便也跟着笑,笑得更开心,更欢畅…… 远方,烟尘滚滚,遮天蔽日,马嘶连天,人声可闻,一杆通天杏黄旗,上绣一金线大字——“楚”。 楚门人,回来了…… 第320章 神教守门人 如果说鸿雁带回的是有情人的相托,那乌鸦带来的定然是生离死别的音讯。 圣月神教如何,已不消来人多说,冷幽玉心中早有分明,她不需要更多的言语,甚至不需要所谓的同情、安慰,她需要的只是安静、沉寂,享受杀戮的安静和杀戮过后的沉寂。 旁人的欢欣喜悦与她无关,她的喜怒哀乐亦与她无关,她早已断情绝性,别人的悲伤是别人的,她自己的悲伤也是别人的,是她要强加给别人的,或者说是她赋予别人的,把自己的悲伤赋予别人,这在她看来,并非一件残忍和不人道的事,何谓人道?你若胜得过我,你便可将痛苦赐予我,这并非不人道,只是我技不如人,该当如此,同理,我若胜得过你,便是你技不如人,该当如此,这便是世间最人道的道理,真理,公平都是经由此出。 所以,她并不怕死,她怕的,只是不知如何让别人去死…… 自马上一跃而下的人,是楚天将,那个号称楚门第一战力,西域第一强者的楚天将。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一身半红半黑的袍子,随风鼓荡,头上戴着一顶白帽高冠,双眼红肿,一脸悲戚地望着冷幽玉,望着圣月神教。 “哇!” 忽然,一声响亮的悲啼划破云霄,冲向天宇,那竟是如婴儿初生一般的嚎啼,而这声嚎啼,竟是出自那个面容清白的楚天将。 这本是一件足以令人啼笑皆非的乐事,可奇怪的是,在场之人,却绝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更不曾有一人胆敢擅自轻动,风“飒飒”地吹,风声很大。 传闻楚天将若是留一滴泪,便会有一个人被杀,若是悲啼一声,便会有一百人被灭,而似这般嚎啼…… “看来…圣月神教…要没了…” 圣月神教之中甚至有人在低声哭泣,很快,哭声连成一片,呜呜咽咽。 冷幽玉面容清冷,亦在冷笑着,道:“旁人都说西域第一神将楚天将嚎哭一声,伏尸百万,可又有谁知,我冷幽玉一怒,又何止伏尸百万那么简单?” 楚天将闻言,忽地止住哭声,面容不悲不喜,道:“在我十四岁那年,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如你这般一模一样的话,可惜后来,我把那个人杀了,现在想来,不免也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杀他,将他留到现在,教他与你在此相见,想来,也是一件趣事…” 冷幽玉冷冷道:“想来那人也定是个废物…” 楚天将一愣,沉思道:“嗯…他也的确是个废物…所谓的西域第一强者…在我面前…也该当是个废物…” 冷幽玉道:“你觉得我是一个废物吗?” 楚天将道:“不知…” 冷幽玉道:“不若一试…” 楚天将道:“试试便知…” 剑影寒,人心冷。 冷幽玉剑如其名,冷彻骨髓,楚天将剑出诡谲,无迹可寻,二人相斗,可谓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可终究是楚天将技高一筹,处处压制冷幽玉,毕竟,西域第一神将的称谓并非徒有虚名。 冷幽玉神情更冷,手中剑斜刺横砍,舞得更快,几成一道幻影,可楚天将丝毫不怠,手中剑陡然成龙,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 终究是难以抵挡,剑落,落在尘埃中,亦如冷幽玉至今为止所有的骄傲、自矜,此刻,皆如裹了一层烂泥一般,令她目不忍视,心手无依。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败…我从未败过…从未败过…”冷幽玉喃喃自语,她几已难独站立,可她硬是咬着牙,绷着腿,不准自己倒下。 她是天之骄女,圣月神教的圣女,她怎会败?又怎能败? “圣月神教…” 想到这里,冷幽玉忽地浑身一阵战栗,在她的身后,无数圣月神教子弟已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亲眼看着冷幽玉出剑,剑落,落到尘埃里…… ——此时,他们该是怎样的心情? 冷幽玉不敢回头,她只怕一回头,便看到无数双失望绝望的眼,那一双双眼中,不含责怪,可那不是责备的光,却比责怪更甚,更甚十倍、百倍,那种悲伤信任却不忍责怪的目光,比恶毒直视更伤人。 可她终是要回头,要给神教子弟一个交代,哪怕这个交代并不出彩,并不能让人欢呼,让人抚手相庆,可这个交代,却是必须的…… 冷幽玉艰难地转过身,在那一刻,她仿佛感受到母亲就站在她的身旁,与她一同悲伤,一同默然无语,她轻触到母亲的体温,鼻嗅到母亲的气息,好似又如童年一样,母亲将手轻轻地覆于她的头顶之上,缓缓摩挲着,面含微笑,柔声道:“有娘在…” 冷幽玉感觉到两道热流划过她的脸颊,那种温度,如此炽热,是她已长久未曾体验到的,让她的脸庞如沐春风,却又如临火炙,她轻呼一口气,终是正面面对…… 似乎与想象中的不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双双和善而哀伤的眼神,那种眼神,教冷幽玉诧异。 她原本以为,一代领袖,就应当是庇护神,一教之庇护,一群人之庇护,而教众,便如雨天伞盖下的行人,雨停,人去,无由留恋,天经地义,可她似乎忘记了,人世间还有一种叫作“情义”的东西…… 圣月神教子弟,大多是受恩于黑衣教主,或是他们的父辈,或是他们自己,从他们踏入圣月神教,成为神教子弟的那一刻,他们的整个人,整个身体,整颗心,便已都属于圣月神教,属于黑衣教主,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他们不是雨天躲避于伞盖下的匆匆旅人,而是伞盖下撑伞的人…… 当冷幽玉落败的刹那,他们的内心波澜不惊,只因他们早已做好准备,或生或死,于他们而言,并无太多差别。 只是冷幽玉毕竟是黑衣教主的女儿,是圣月神教的领袖,更是教主意志的传承者,他们理应相信她,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所处环境为何?他们都应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一心一意的,绝无二心的,相信她…… 这其中,有些人亲眼见证了少主的成长,有些人是看着少主慢慢长大,有些人虽不识少主,可也在与人闲聊时听人说起过少主的经历,对于这位平时沉默寡言,有些冷冰冰的少主,他们口中虽不曾说过什么,但是心里终究是同情大过苛责,只因,与他们相比,她经历的更多,承受的更多…… 这其中,有一人名叫钟六,他是圣月神教的看门人,他在圣月神教中的地位最低,只比圣月神教院中养的那条瘦弱老黄狗略高一些,别人对他也不甚尊重,平日里,对他冷嘲热讽,非打即骂,他虽遭此待遇,却并不气馁,更不心存怨气,常常以笑脸示人,工作愈发尽职尽责,渐渐地,大家对他的态度有所改观,直到那一件事的发生,别人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 “老钟,你一个人在家好好看门,等我们回来给你抓回一个俊俏婆姨来!” “老钟,看好门啊!庆功宴的时候给你一块骨头啃!” “哎!好嘞!” 老钟颔首,轻揩额上汗水,冲着人欢马嘶、绝尘而去的神教子弟不住挥手道别,神情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这之后的几个月,老钟便一个人独守大门,本来与老钟轮流守护大门的还有一人,可那人见神教无人,便生懒惰之意,每日必睡至日上三竿方起,起来便出门饮酒寻欢,全然不顾老钟,老钟对此只是一笑置之,不多计较。 三月后,老钟手执神教大旗,傲然立于门前,但见远方天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老钟紧张不已,攥旗杆的手紧了又紧,目光坚定,直视前方,一动不动。 不多时,一队人马高声欢呼,刹那间,来至门前。 老钟定睛细看,登时松了口气,原是神教子弟归来。 一人于马上高坐,冲着旁人大喝:“嗨!我就喜欢老钟这劲头,你们别说,老钟往这儿一站,倒真有一股将军的气派!” “狗屁将军,他也就是个牵马开门的货…” “哎哎哎,嘴下留德啊,要不是有老钟每次及时给咱开门,咱能进得来吗?” “就是就是,上次你被西域四杰鹰犬鸠彘追得满山跑,要不是老钟及时把你放进来,你小子早就让人生吃了,现在还能在这里吹牛?” “就是…就是…” 大伙儿跟着起哄。 方才嘲笑老钟那人此刻红着脸,憨笑着,道:“哎,我这不就是跟老钟开个玩笑嘛,哈哈哈…” “老吴,你别净说屁话,走之前你可是说要给老钟弄回一个俊俏婆姨来,人呢?怎么?难不成是让你给糟蹋了?” 那人闻言,又一脸憨笑,露出一副整齐的大黄牙,道:“嘿嘿,那臭娘们儿,泼辣得很,碰一下都不让,我一生气,就给…嘿嘿…” 大伙儿登时一脸嫌弃,鄙夷道:“你可真是个畜牲…” 而后转头便对老钟说:“么事,回头俺哥们儿给你弄回一个黄花大闺女来…” 老钟闻听此言,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啊…” 大伙儿似是早已习惯老钟这副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模样,都在哈哈大笑声中进门去。 老钟望着那人的背影,望着那马的背影,眼中忽地升腾起一股落寞神色。 ——难道…是父亲错了吗? 老钟的父亲,人送外号“老老钟”,在世时也是这圣月神教的看门人,与老钟同样的职位,老钟在此看门,可谓是子承父业。 打老钟有记忆以来,便见父亲每日里四更天便起,先登上城楼向远方眺望一阵,而后将昨日大旗取下,插上换新的神教旗帜,再用扫帚将楼梯细扫一遍,做完这些,再将大门敞开。 那时,已有晨起做买卖的商户,穿梭于城中,老老钟与他们已很是熟识,打着招呼,拉着家常,他们与老老钟亦和善相待,总会向老老钟怀里塞些时令的蔬菜,新鲜的瓜果,或是二斤牛羊肉。少时的老钟并不晓得,父亲只是一个看门的,却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尊敬父亲,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懂得…… 老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登上城楼,他知道,每逢神教大捷,神教内部都会宴饮一夜,依照规矩,神教大门彻夜敞开,随时迎接外来商旅行人,商旅行人亦可进教一同欢饮。 老钟紧张地眺望着远方,他曾听父亲说过,每当此时,守门人便愈要清醒,愈要机警,甚至是胜过平日百倍的机警,因为进出圣月神教的人鱼龙混杂,其中不乏外教的奸细卧底,或是敌教豢养的死士,他们专等这一夜,伺机而动,趁着神教子弟酒醉之时,突起发难。 在神教以往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已经出现过数次,那时便有人向黑衣教主提议,取消欢宴,黑衣教主对此只是一笑置之,没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的自信来自何处。 老钟现在回想起来,那几次外敌趁乱入侵,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可每次神教都能化险为夷,将入侵外敌一举歼灭。少年时的老钟想了很久,可他终是不得其解…… 到近几年,随着神教势大,已渐渐有成为西域第一宗教的势头,昔日的外敌看得眼热,却是敢怒不敢言,也是近几年,神教每夜大捷欢宴,来此作乱的刺客愈来愈少,直至再也不见…… 那时对黑衣教主提议取消大捷欢宴的人便又跳出来说,将这大门拆掉也可,反正神教在这西域中已然无敌,即便没有大门,别人亦是望而生畏。可黑衣教主对此也是一笑置之,只是那笑容是冷笑,带着不屑…… 老钟思绪飞回,目光中更添坚定,自己这守门人的位置是黑衣教主为他保下来的,守门人的位置更是继承着父亲的遗志,他要站好每一班岗,纵然没人在乎,纵然在别人的眼中,这根本就毫无意义,可……他还是不愿放弃,不愿放弃,不愿放弃…… 他望了望那坛子醇香美酒,默默地咽了口唾沫,那是老吴给他送来的,老吴这人虽说嘴损了点儿,对待外人心狠手辣,可对待自己的兄弟,尤其是于自己有恩的人,还是很讲义气的。 老钟凝望着远方,他终究还是没有饮下那坛酒,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欢宴仍旧,略显喧闹的声音萦绕在老钟耳畔,他对此付之一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城中百姓皆已入睡,圣月神教之中亦是一片肃然,寒鸦栖啼,似是预示着不寻常。 夜里的寒风刺骨,如针刺一般,老钟抱着肩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呼……天可真冷啊……” 漆黑的夜里忽地响起一道声音,老钟吃了一惊。 几十年来,每入深夜,这城楼之上便只有他一人,他早已习惯与寂静为伍。 不曾想今日偶闻人声,他却是吃惊大过惊恐。 “啊……入秋了……前几日刚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老钟回应道。 那人看来不善健谈,一双闪亮的眸子只在黑夜里熠熠放光。 老钟盯着那人看了良久,忽地展颜笑道:“兄弟,看你面生啊……” 那人咳嗽一声,笑了一下,道:“我才来不久,兄弟们喝得尽兴,我出来醒醒酒……” 老钟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什么。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仰望着满天星辰。 那人忽然问道:“你给人看门,别人却任意羞辱你,值吗?” 老钟一愣,他不知来人为何这样发问,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那人许是也意识到了尴尬,忙又说道:“今日晨间,我见他们取笑你,你也不生气……” 老钟闻言,哈哈笑道:“兄弟们为神教出生入死,我没本事,只能在这里看门,纵使兄弟们回来取笑我两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那人长叹一声,问道:“那坛酒是你的?” 老钟笑道:“是兄弟们回来送我的……” 那人道:“我可以喝?” 老钟道:“当然可以,酒,就是给人喝的……” 说罢,老钟亲手取过那坛酒,拍去泥封,登时,酒香四溢。 那人道:“好酒!” 老钟也道:“好酒!” 那人坐下来,倚靠着城墙,道:“看来你的兄弟们对你还不错……” 老钟也坐下来,坐在那人对面,手中紧攥着那杆神教大旗,与那杆大旗互相依偎着,道:“那是当然……” 那人举起酒坛,先递给老钟,老钟暗暗地咽了口唾沫,摆摆手,道:“我不喝酒……” 那人也不谦让,举起酒坛猛灌一口,接着,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呼出一口热辣灼肺的热气。 那人脸色酡红,似是微醺,忽然抬起手,指向远处山脉,大声问道:“那是什么山?” 远处山脉漆黑陡峭,黑钺钺一片,似是一只于黑暗中匍匐的巨兽,随时要将那天地吞入腹中。 老钟只向远处望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多少年来,他一向不敢多望那山一眼,夜晚更甚,传言那山中有操蛇山神,专食活人,胆敢望山,便是对山神的大不敬。 老钟便恭敬地答道:“那山名为‘贺兰山’,名气很大…” 那人“哦”了一声,又道:“可是那岳帅欲驾长车踏破的‘贺兰山’?” 老钟点头道:“正是此山…” 那人亦点点头,神色间陡然恭谨,道:“难怪,难怪…” 老钟疑惑道:“有何难怪?” 那人轻叹一声,神情肃穆,喃喃道:“难怪父母每每出行,便会望山而拜…” 老钟闻言,身子猛地一抖,目光微凝,在寒夜中绽出两道光,却只是淡淡应道:“哦…” 那人又喝了一阵酒,待喝足了酒,便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欲下楼去。 老钟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兄弟!” 那人停下脚步,略有些呆滞地转过身。 老钟笑道:“兄弟,你是前山人…” 那人闻言,微微点头,寒夜下的侧脸看不甚清。 老钟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那人仍下楼走去,待那人身形已隐在黑暗中,晚风中只飘荡着一句话。 “我也是神教子弟……” 老钟肃然,向着那人远去的方向,驻足凝望良久,而后,敲响“博望钟”。 “博望钟”响,圣月神教全教警戒。 据说,那一晚,前山人叛乱,埋伏在城外,欲趁神教欢宴大醉之时进攻,一人借小解为由,来到城头之上,感念神教与守城人一酒之恩,将消息泄露,前山人被斩杀殆尽,前山人余孽自是不肯饶过那人,将其置于火上烤炙至死,据传,那人死前只要了一坛酒,一边饮酒,一边大笑,真乃世间大丈夫也。 自此,老钟在教中愈发受敬重。 第321章 少主 别过了 老钟轻笑一声,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出,一边走,一边笑道:“我说今日数十只乌鸦落在城头,我就知道要有大事发生,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钟六!为神教守城数十载,无功无德,唯有一条烂命,出城前,兄弟们要我把守好城门,等他们回来,我想着,今日,若是神教亡了!那我这守城人,也该以死谢罪了!故而,今日,我随兄弟们出征!我钟六活了四十有二,这却是我钟六第一次为神教出征,我钟六,愧对圣月神教,愧对黑衣教主,少主啊,不必自责,您拼死护教,护我们,若是尚且自责,那我们这些神教蝼蚁,又该当何处?我清楚地记得,教主一生命途多舛,大大小小百余战,又岂是战战皆胜?不过是输赢各半,自古以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少主记得,只需在该胜之战胜便可,其余小战,输也无妨,少主啊,我们这些老家伙,年轻时跟着黑衣教主,出生入死,换得安稳,老了跟着您,无怨无悔,现在,我们可能要先您一步去,毕竟,教主在下面,我们总归是不大放心,俗话说的好,双拳难敌四手,教主一人,恐为地府小鬼欺辱,我们要去帮她,至于我们的家眷,便麻烦少主照料了,少主,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见,少主,保重!” 钟六说罢,弯腰随手自地上拾起一把断刀,握在手中,面朝神教子弟,朗声道:“兄弟们!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年轻人有年轻人处理问题的方式,咱们就不给少主添乱了……” 钟六手持断刀,转身面向冷幽玉,神情恬淡安逸,似乎已了无牵挂,轻声笑道:“少主,别过了……” 举刀,落下,一道鲜血飚出,干脆,利落,了无牵挂。 冷幽玉愣住了,她并不知何为悲伤,也许当她亲眼目睹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她就早已不知何为悲伤,可现在她的心却有些痛,她面无表情,心却痛得要裂开,她有些恐惧,她不知自己怎么了? 越来越多的神教子弟举起手中的刀,他们看着钟六,摇了摇头,笑了笑,又看了看冷幽玉,眼神中闪着与钟六一样的光,那是一种温情的光,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不过举刀赴死而已,能有多难? 这并没有多难,是啊,为了守护信仰而死,死得其所,那并不难。 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冷幽玉面前,血液如同条条小蛇,汩汩流淌,流到冷幽玉脚下,使她那一双白如初雪的鞋子受到污秽,她向来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平日里,若是胆敢有人踩脏她的鞋子,她都要将那人的脚砍下来,让那人血流干净至死。可今日,血流干净的却不是胆敢冒犯她的人,而是她的长辈,她的手下,她的朋友,她的手足,他们为了不拖累她,不拖累自己的子女,不拖累圣月神教,为了让神教保留年轻力量,为了让神教重现昔日辉煌,他们唯有一死!唯有一死,以表衷肠…… 楚门势大,高手如云,黑衣教主为了圣月神教,为了神教子弟,甘愿以身为饵,独留后方,而倾全教之力,攻克楚门,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以一人,抗一门,楚门人一到,留给他们的,便只有一座空城,一位暮年垂死的老人,待他们回过神来,反身回赶,早已是人走茶凉,为时晚矣。 只是可惜,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黑衣教主千算万算,却终究没有算到一个白衣老者,一个楚门三长老,一个楚门“废公子”楚天至,一个楚门大小姐楚天莹,最终,落得个功败垂成。 可她却仍是不曾败,她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是本该完美无缺的,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老祖宗几百年前便告诉世人的道理,所以,到现在,胜败,早已没有多大关系。 黑衣教主终究是逝去了,连同着她一起埋葬的,是她那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那非同寻常的一生,那本该被记忆、被立传成书的一生,可现在,人早已作古,往事便也早已如一捧黄土般,随风飘散。 也许,她会死得不甘心,也许,她会死不瞑目,她为之奋斗一生的圣月神教啊!她白日黑夜里做了一辈子的梦啊!在这一刻,早已显得不那么重要,是啊,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重要的,除了人本身,人本身若是死了,那这世界,这世间的一切,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没有,一切都没有,一切都是虚无的,都是假的,都是令人崩溃的,都是字字读来皆是血的恐怖颜色,这世界没有存在的必要,没有存在的理由,没有存在的意义,世界是因人而存在的,人没了,世界便也没了…… 冷幽玉忽然蹲下身子,冷汗浸透她的衣襟,她瞪大眼眸,眸中现出恐惧的神色,她感觉那一条条如小蛇般的血正在向她的身体里钻,正在与她身体里的鲜血融为一体,它们在侵蚀她,在腐蚀她,在改造她,它们似乎在她的耳旁低语,“不要抵抗了,你早晚也会死的,你本就快要死了……”那种感觉使她如坠深渊,如陷泥淖,她挣扎着,拼命喘息着,却是欲陷欲深,她感觉天旋地转,世界仿佛在朝她挤压过来,要把她挤碎,挤成一摊烂泥,一堆尘土,她奋力挥舞着双手,要把眼前的一切通通抓烂,可她却做不到,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抓不到,周围的一切像是无边的黑暗,她就像是黑夜中的一点烛光,马上便要被黑暗吞噬殆尽,她张开嘴,欲大吼出声,却惊恐地发现,无论她如何试图去喊,去叫,她竟然都已发不出一丝声音!那一刻,她忽然停止了挣扎,她笑了,她在心里想,也许,这就是死亡临近时的感觉,孤立无援,孤苦无依……只是这感觉,她曾经感受过,不止一次地感受过,在每一个黄昏消退的夜晚,每一个日暮飘雨的黄昏,她都感受过,习以为常地,微笑着,感受过…… 第322章 染血长枪 安静,时间如水银般滑落,悄无声息。 风也跟着沉默,沉默得就像是未亡人的叹息。 有叹息声,来自不远处,是风吗? 亦或是风的嘲弄。 楚天将哭啼不止,明明泪水已抑制不住,倾泻而下,偏偏嘴角却扬起,露出一抹兴奋和嘲讽的弧度。 既然已经赢了,又为何要嘲弄对手呢? 也许,胜利的人总是有无数种理由,偏偏那无数种理由,都是失败者难以理解的,甚至在失败者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所以,胜利的人会胜利,失败的人会失败。 那是一种类似天命的东西,失败者并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胜利者却奉若神明。 楚天将扬起长剑,下一秒,他已要一剑取冷幽玉的人头。 冷幽玉背对着他,对此一无所知。 可就在楚天将的剑尖距离冷幽玉的心脏只有三寸的时候,忽然,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又白又大,扑簌簌落下,肆意拍打着众人的脸。 好美的雪花啊! 一朵雪花落在楚天将的剑尖上,他竟有些失神,剑尖再不忍向前递一寸,他怕会吓到那朵雪花,更怕会毁了那朵雪花。 “剑尖染血可以,可这么美的雪花若是染了血,便该是罪过……” 楚天将收回长剑,收剑如出剑一样快,只是在收剑时,还不忘轻轻抖落剑尖之上的那朵雪花,让它倏然落地。 冷幽玉站起身,回头,面对楚天将,语气平淡,道:“你不杀我?” 楚天将笑了笑,道:“我不忍见这雪花染血。” 冷幽玉道:“你今日若是不杀我,日后想杀我,便难了……” 楚天将盯着冷幽玉,目光灼灼,道:“我想杀的人,他便是躲到天边,我也能杀他,我不想杀的人,他便是命悬一线,我也会救活他……” 冷幽玉道:“你杀什么样的人?不杀什么样的人?” 楚天将道:“与你无关,你只须记住,今日,你捡回一命……” 冷幽玉冷笑一声,道:“可我想捡回的不止一命,而是几十条命,这又该如何?” 圣月神教众人闻言,忙跪倒,一边哭泣,一边吼道:“少主!不要管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主!光复圣月神教!不要忘记教主的嘱托!少主!” “闭嘴!”冷幽玉怒斥道。 那一刻,她又变成了那个冷冰冰的少主,如一座冰山一般,教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我想杀的人,谁也救不下,我想救的人,谁也杀不了!” 冷幽玉盯着楚天将,目光咄咄。 楚天将的脸色如白蜡,五官渐渐扭曲,他又要哭了。 “我会杀光圣月神教的每一个人,然后放你走……”楚天将语气低沉,这句话既像是对冷幽玉说的,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剑动,剑光闪一下,便有一个人死去。 可楚天将的剑已动了九次,剑光也已闪了九次,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死去。 只因每次楚天将的剑都被一柄剑挡了回去。 他实在是不愿伤她,故而对她一忍再忍。 可…… “你若是再挡,我也只好杀了你……”楚天将的面容竟有些悲戚。 “你不是说你不想杀的人哪怕是命悬一线,你也会把他救活,现在,我已把自己送到你的剑尖上,你还不刺吗?” “你不要逼我杀你!我虽不想杀你,可我也愿满足一心求死之人的心愿!” 冷幽玉展颜笑道:“现在,我就是一心求死……” 那笑容真美,如昙花乍现。 楚天将轻叹一声,悲啼一声,道:“也罢……” 他举起长剑。 而这次,她似乎已不打算再躲。 她轻轻合眼,这个世界映在她眼中的最后一幕,是神教子弟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哭着,喊着…… 她笑了,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铛!” 不是熟悉的剑刺入身体的声音,而是刺耳的金铁相击声。 她不由得缓缓地睁开眼,入眼所见,都为陌生。 那一刻,竟恍如隔世。 一杆鲜红的大枪斜插入地,其上红缨飘拂,挡在冷幽玉与楚天将中间。 楚天将一惊,方才那一枪自远方射来,角度刁钻,力道奇大,生平仅见。 楚天将随手挽了个剑花,实则是缓解一下手臂的酸麻,刚刚那一下撞击,长剑竟险些脱手而飞,好在紧要关头,他以血为媒,卸去枪中大半力道,这才堪堪接住,饶是如此,他现在仍觉气血翻涌,心绪难平。 楚天将收剑,冲着虚空施以大礼,以气传声,道:“不知前辈是哪位隐士高人,可否报上姓名,教晚辈一睹仙容,若是躲在暗处,恐有损前辈身份!” 话毕,狂风骤起,片片雪花逆风乱舞,楚天将去看那雪花,待再将目光收回,一道人影已迎风而立,正站在那杆鲜红大枪之上。 楚天将再一惊。 细看那人,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遮得严密,不明身份,不知年纪,更不解其目的。 “前辈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楚天将打量着来人,可无论他如何试探,如何用言语旁敲侧击,那人就如从天而降的一块顽石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楚天将见他不说不动,也已失去了耐心,绕过那人,来到冷幽玉面前。 他现在已是铁了心地要杀冷幽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杀一个人,或是不杀一个人,全在他一念之间,而他的念头往往又转得特别快,有时快到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明明是不想杀的人,偏偏念头一转就杀了,事后又无比后悔,明明是该杀之人,念头一转间,他反倒给放了,为此,他也给自己留下了无数隐患。 在这西域之中,有无数的人想要杀他,每天都有,可那无数的人中,却不曾有一个人成功,反倒被他捉住,而后或杀或放,全看天意。 有人说,他是故意放走那些人,不为别的,只为享受其中的乐趣,可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已拔出剑,当那人不存在,剑尖向下,刺向冷幽玉,却只听得一声 : “滚!” 第323章 石盖娇云 月入中天 风未歇,乱石横生,犬牙交错。 楚天将后退三步,惊疑未定。 那人黑袍遮面,只余一双眸子,黑夜中,熠熠闪光。 冷幽玉低垂二目,不看那人。 楚天将复拱手作揖,道:“前辈贵姓?” 那人语气低沉,道:“忘了……” “忘了?一个人连名字都能忘?” “人这一辈子,太短,又太长,几十年,白驹过隙一般,转瞬即逝,可人之将死之际,若再细细回想,便觉往事纷杂,琐碎不堪,能够记得住的,不过十余件,其余的,不值得记住的,忘了也罢,人生之烦恼,不过就是总被那些琐碎小事所搅,绊了步子,若是能忘记不重要的,人生,也会轻松许多……” 楚天将毕恭毕敬,拱手答道:“可人之一生,能被人回忆的,值得被人津津乐道的,可以证明自己是来这世上走过一遭的,往往就是那些缠人的琐碎小事……” 那人仰首,眼望天边明月,道:“人人所求不同,打铁的不懂种田的,乞丐永远难懂朱门酒肉臭,就如大户人家永远眼不见路有冻死骨,这世上,有人求殿上功名,有人求积山财富,有人求忠贞爱情,有人求插刀义气,所求不同,烦恼便也不同……” 楚天将道:“所求可有对错?” 那人道:“所求并无对错,对错只分方式,如有人求钱财,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不算错,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对,反之,以欺诈手段夺取不义之财,便是家财万贯,也不算对,这便是错,爱财求财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求财的方式和手段……” “前辈,您所求为何?” 那人负手而立,语气虽沉稳低缓,却字字铿锵,道:“老夫所求,唯武道巅峰耳!” 楚天将闻言,眼前一亮,忙道:“现今如何?” 那人昂然道:“老夫恬活数十载,尚幸,于此境不远矣……” 楚天将轰然跪倒,喝道:“前辈,若入此境,可有秘诀?请教我!” 那人笑道:“无秘诀,只需忘记一些东西,记住一些东西……” 楚天将以膝作脚,向前爬行几步,道:“忘记什么?记住什么?” 那人以手扶髯,道:“忘记该忘记的,记住该记住的,忘记琐碎的,记住原本的……” 楚天将目光呆滞,垂首不语,口中喃喃道:“忘记该忘记的……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记住该记住的……” 那人沉默不语。 忽地,楚天降猛然抬首,道:“前辈,什么是我该忘记的?什么……又是我该记住的?” 那人捋须笑答:“不可说,不可说,说了便无用了……” 楚天将闻言,又眉头紧皱,垂首不语。 那人也不看他,将目光转向楚门门主楚中天,道:“石盖娇云,月入中天……” 楚中天一惊,毕竟,这句话不是谁都能说得出的,更不要说在当今的武林,知晓这句话的人可谓寥寥无几。 “你是?”楚中天惊疑不定。 那人大笑,豪迈的笑声直冲云霄,惊起寒鸦无数。 “楚中天,想不到,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楚中天急向前迈三步,瞪眼细瞧,忽然,他如见鬼一般,惊得又向后退五步,口中只呼:“不可能……不可能……你……” 那人哈哈大笑,又陡然止住笑声,开口说话,语气有些悲戚,似在回忆一件尘封很久很久的事。 他能记住的事情本就不多,可这一件事,却如跗骨之蛆,教他永难忘记,他也曾试图忘记,可那对于他来说,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他在说话,又像是在梦呓,他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几十年前,江湖远比现在复杂纷乱,门派争斗,个人恩怨,动不动便是刀枪箭雨,明争暗斗,今日这个门派被灭了,明日那个山门又被人踏破了,走在路上,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放冷箭,树林,高山,溪边,每隔几天便会有一个人永远地躺在那里,每一个身在江湖的人整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可那时的江湖人却远比现在的江湖人有骨气,有血性,只因他们早已有死的觉悟,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他们并不怕死,他们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侠客,他们自小便立下宏愿,有人要做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有人要做高空行足、绝迹江湖的游侠浪子,有人要做护一方平安的市井小侠,再不济,也要做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采花大盗,乱世出枭雄,可江湖毕竟残酷,只有理想,只有追求,是挡不住无眼刀剑的,所以,想做侠客的人多,死的人更多,而身在江湖的人,又是免不了要杀人的,不杀人,如何能成为侠客?恶人也是人,强盗也是人,况且更多的时候,杀的并非是恶人强盗,杀的更多的,是与自己有着相同志向的,也梦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成为匡扶正义、为民除害之侠客之人,于是,每一个初入江湖,每一个立志做侠客的人,都是杀了一个人,再杀一个人,杀到自己手抖,杀到自己腿软,最后,杀到自己心寒,当自己杀人杀到心寒,便已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便是苦练杀人技艺,以防某一天自己被别人杀。当然,所有人都在勤加练习,都在苦练杀人技巧,毕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该杀人的,更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该被人杀的,天赋,勤奋,磨炼,阅历,机遇,这所有的所有加在一起,才有可能造就一个顶尖的侠客,一个只杀人而不被人杀的侠客,入江湖者千千万,可能走到最后的,功成名就的,不过寥寥数十人,即便这样,依然有无数怀揣志向的人入身江湖,或脚踏他人登顶云端,或一着不慎沦为垫脚石,而在那群人中,有四个后起之秀,他们是武林中最有望成为侠客的四个年轻人,他们也一直不忘本心,心向此道,四人情投意合,遂结伴而行,斩奸除恶,匡扶正义,后时人以八字誉之……” “石盖娇云,月入中天……” “李石,冷娇云,黄月,楚中天……” “你……你是……李石?!” 第324章 前情往事 夜未央,酒樽满,烛已残,泪未干。佳人闹,旧人笑,人已殇,殇成言,往事已,随风散,青冢荒,草没了,飞鸟尽,良弓断,次第旧,人行远,故人叹…… 楚中天惊不能已,往事犹在,只是时过境迁,终不能解。 此刻,故人站在此地,恍如隔梦, 春秋已过数十载,这其中滋味,又有谁能解? 遥想当年,石盖娇云,月入中天,四人江湖闯荡,行侠仗义,一时结为一段佳话,更兼后来,四人中,两两结为伉俪,再添一段传说,坊间新闻,茶余饭后,无不以此四人为谈资。 那时,冷娇云活泼喜人,黄月性情娴淑,两人性格迥然,可巧却互为知己,姐妹情深。 那李石稳重老成,最善机谋,四人中,他常为军师参谋,专为三人出谋划策,兼之每每事成,他所求又不多,总是将那钱银等物让与三人,那三人对他便也颇为信服。 至于那楚中天,不过登徒浪子一个,是四人中最泼皮捣蛋的那个,其父为西域楚门掌门人,是真正的富家公子哥,他之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少些,游山玩水倒是多些,他常自诩为狗头军师,每每谋划之时,各种稀奇之法,古怪点子,皆是出于他手,是四人中的开心果。 初时,四人闯荡江湖,只为结伴同行,以期互相间有个照应,不想时日渐长,四人竟互生情愫,先是四人中最不安分的楚中天露了苗头,他看上了性格开朗大方的冷娇云,可冷娇云却是更钟情于稳重不爱说话的李石,李石嘴上虽不说,实则他心里也是极中意冷娇云的,只是他的性格使然,向来不争不抢,他知楚中天喜爱冷娇云,却憋在心中,不曾多说。 彼时,黄月情痘初开,她性情恬淡,自然是更喜同她一样稳重低调的李石,她也曾暗中授意,可李石却如榆木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她便将情意小心珍藏,只肯远远地望着李石,再不敢亲近,加之冷娇云性情刚烈,敢爱敢恨,她当机拒绝楚中天,并愈加靠近李石,两人本就情投意合,深情自是一日千里,终于,于一个皎皎月夜,祭天祀地,结为夫妻,楚中天黄月为见证,新婚宴尔,少不得耳鬓厮磨,如胶似漆,自此,两人形影不离,情意绵绵,恩爱非常。 四人本就情同兄妹,便是夫妻难结,也如亲人一般,自不必说。 再说楚中天,追求冷娇云不成,便转而对黄月上起心来,每日里嘘寒问暖,体贴备至,黄月本就是未经过人事的黄毛丫头,哪里禁得住他整日里的甜言蜜语,情话连篇,再加上见李石与冷娇云已成双入对,相濡以沫,料定自己已是无望,又一想,天下像李石这样的男子必是极少,又岂是人人都能有的,便生灰心,何况见那楚中天虽行为放浪些,可也是生得一表人才,衣彩华贵,吃穿用度,非凡人可比,况他对自己又是极为上心的,想他日后也定能待自己好,少不得在自己的“管教”之下,且盼能更上一层楼,便半推半就,嘴上虽不说,心上却已是默认的了。 这里便要说一下女人的痴心痴情,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至于日后楚中天如何负心,黄月如何身死,皆是后话,暂且不述。 这一时,石盖娇云,月入中天,李石与冷娇云结为夫妻,楚中天与黄月尚且恩爱,一同行侠仗义,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遂送了这八个字与他们,为时人所称道。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一恍,四人闯荡江湖已有四年,皆已是功成名就,黄月也已有了身孕,是该到分别之时。 分别之日,四人来到初识之地,垒土成坛,堆土做鼎,插草为香,李石与楚中天结为异姓兄弟,冷娇云与黄月义结金兰,相约日后江湖再见。 楚中天与黄月遂拜别李冷二人,仍回西域楚门去了。 李石与冷娇云仍旧闯荡江湖。 李石素来志向高远,他也想做那开宗立派的宗师,将来在江湖中立有一足之地,正巧这些年来劫取豪强所得的钱财,除了散与穷人,自己也还有些存余,况且不足之处,若是向楚中天借一些,将来再还与他,想也不是难事。 二人打算已定,余下便是选址开宗,可不承想,此事受到江湖中众多帮派的反对,毕竟,江湖只有这么大,若是今日你开一家宗门,明日他再开一家,那过不了几日,江湖上便遍地是门派,几步远便是一处宗门了,况且门派愈多,竞争便愈多,也更不好管理。 当然,江湖自有一套规矩,开宗立派是人之自由,谁人都可,只是表面支持,背地里少不得下绊子,耍阴招。 李石广邀天下英豪,遍发请贴,开宗之日,宗门前车马轿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楚中天与黄月本欲亲自前来祝贺,不料楚门老门主上月突发暴疾,恐时日无多,楚中天为楚门长子,门中大小事务便悉数落在楚中天身上,他实是难以走脱,至于黄月,既已嫁为人妇,夫唱妇随,楚中天不来,她一个妇人家,自是不好抛头露面,免得惹人闲话。 然楚黄夫妇虽不能亲至,仍预备下十箱彩礼,教人抬去,且早有书信面呈李冷二夫妇,四人本就是至交,断不会为此存疑生隙,李冷二人又派人预备几箱礼品,一纸书信,教来人带回,一来表感谢,二来慰问老门主病情,此事就此搁下。 再说李冷夫妇开宗立派,江湖中人来之过半,一者为沾沾喜气,乐呵乐呵,二者久闻“石盖娇云”的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算是了却心愿,三者来此见识见识武林同道,若能有幸结识一二,日后自己行走江湖也会得许多方便。 因此众人虽多不相识,却也能相谈甚欢,共酌一杯,一时之间,觥筹交错,来人皆欢。 只是那几个江湖中大门大派的来人,显得有些孤高自赏,不似合群,他们门派极大,来人却极少,极少人却偏要占一张极大的桌子,更不许旁人与他们一桌,旁人知自己惹不起这群活阎王,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便由着他们去了。 不想,这边李石招呼来客正忙得焦头烂额,那边里间却已大打出手,李石闻迅急忙赶到调解,问明缘由,原是两个江湖大门派之间本就有些嫌隙,今日又恰巧狭路相逢,站在过道两侧,两伙人只顾往前走,竟谁也不肯向旁让一让,以致两伙人头对头、脚对脚地顶在一起,仍在暗中用力,意欲将对方顶得倒退方罢休。 当是时,两伙人互不相让,大有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李石急忙赶到调解,好言好语一番,方把两伙人劝开。 众人仍旧归席欢宴。 席间,一锦衣华服的公子端酒离席,欲与李石对饮一杯,因偶见冷娇云青春尚在,体态妸娜,加之酒劲冲发,不禁动了淫邪之心,拉住其手欲行调戏之举,想那冷娇云是何等巾帼人物,岂能受此大辱,一个梅花三抄手,便废了那人一条臂膀,那人吃痛,举手欲打,可他又怎是冷娇云对手,只一二个回合,便跪地求饶起来。 冷娇云也并非得理不饶人者,见他求饶,料他必长了记性,便也饶过他。 谁知那人假意求饶,早已怀恨在心,兼之此人乃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小人,不知有多少得罪他的英雄豪杰都被他设计弄得家破人亡,且他手段高明,总能嫁祸于人,因此旁人根本不晓得他的诡谲伎俩,更不识得他的为人。后来便是此人挑拨李冷二人与江湖各门派的关系,终弄得大家反目,李冷夫妇在江湖中再无存身之地,只得四处逃亡,此事暂且搁过不提。 再说楚中天与黄月,二人回到楚门,黄月满以为楚中天视他为心头肉,自己定能享尽尊荣,不承想楚中天此人最是花心,未出门游历闯荡之前,家中便早已有一房妻子,两房小妾,且已有正房妻子生的一子名唤楚天行,二房小妾生的一子名唤楚天将,三房小妾生的一子名唤楚天沙,以及不知与何人生的四子楚天至。 黄月到楚门来,已是楚中天的第四房小妾,想那黄月本为黄花大姑娘,心思单纯,用情专一,当初嫁给楚中天也是看中了他对自己的好,楚中天亦承诺会爱他一生一世,可有些人的承诺如山石耸峙,万年屹立, 有些人的承诺却如朝露,初时晶莹剔透,未过晌午,便已烟消云散了。很显然,楚中天对黄月的承诺便属于后者。 楚中天甫一回到楚门,便整日里与他那些狐朋狗友斗鸡遛犬,忙着花天酒地,根本无暇顾及黄月,黄月也只能每日独守空房,每夜望月兴叹。 她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仍去过那浪迹天涯,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可她已有身孕,一个女人行走江湖本就颇为不易,更何况还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她每日里自怨自艾,怨自己眼拙,不识真郎君,叹自己命苦,沦为孤苦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黄月生了个女孩,楚中天闻讯赶回,也只是抱了抱婴儿,为其取名楚天莹,便又匆匆离去。从此,黄月与楚天莹便过上了孤儿寡母一般的生活。 大家族中向来争宠不休,嫡庶互斗,重男轻女之风横行,黄月不过是楚中天自外面带回的一房小妾,又没有娘家势力扶持,自然少不得受气受辱,娘俩日子过得艰难无比,不仅要忍受其他妻妾的横蛮欺辱,便是楚门中服侍的下人丫鬟,亦是狗眼看人低,对她娘俩百般刁难,楚天莹虽贵为楚门小姐,然而根本没人在乎,她的地位甚至都不及那个私下里被楚门众人称之为野种的楚门四公子楚天至。 一次,一个丫鬟做事实在太过,黄月气不过,便出手教训了那个不识好歹的丫鬟,哪承想,那个丫鬟是楚中天前些日子刚买来与自己寻欢作乐的,仗着楚中天的喜爱,才敢如此放肆,楚中天回府,对那丫鬟是百般劝慰,少不得责备黄月一番,自此,黄月沦为楚门笑柄,地位堪比仆人。 未及一年,楚老门主病逝,楚中天为长子,顺理继任楚门门主之位,楚门地位至高,无人管束,行事便更加骄狂,放荡。 这一年中,楚中天许是回想起昔日闯荡江湖的洒脱日子,竟记起黄月,与黄月复恩爱一段时日,并生下一女,取名楚天男。 可楚中天本就是多情浪子,素来纨绔惯了,纵使这期间黄月百般规劝,仍难改本性,不足一年,便厌倦了家中生活,仍旧花天酒地去了。 黄月郁郁难抑,只年光景,便病逝了。 那时,楚天莹七岁,楚天男五岁。 黄月身死,楚中天惊骇,继而幡然醒悟,才知责任重大,遂厚葬黄月,重振楚门。 彼时,楚天莹亦展现枭雄之姿,年纪虽轻,可无论武艺谋略,皆远胜她那几位哥哥,乃至在整个西域,也无人能出其右,楚中天遂愈加器重楚天莹。 后来,李冷二人被江湖追杀,冷娇云偶得《血易法典》,正欲练成神功,大肆屠戮江湖,李石却携法典出走,踪迹皆无,冷娇云万念俱灰,遂来至西域,欲与昔日姐妹黄月相见,一诉衷肠。 待到得西域,却闻听黄月已死,更闻得楚中天昔日所作所为,一怒之下,于西域开创圣月神教,誓要杀尽天下负心人。 更处处与楚门作对,直至今日。 第325章 ‘朔风刀\’能饮否? 往事不堪回首,都寄风中,随风去,随云走…… 黑衣人摘下黑帽,露出一张脸来。 月光下,那张脸泛着青色,满头银发,一把花白的胡须乱蓬蓬地搭在颏下,形容枯槁,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楚中天惊骇不已,他见那人容貌身形,依晰与李石相似,可他不懂,李石尚且小他几岁,为何现在看来,竟似耄耋之人。 黑衣人道:“我就是李石……” 楚中天紧皱双眉,道:“年兄,数十年未见,你去了哪里?” 李石幽幽道:“一言难尽……” 楚中天又道:“年兄,为何这般模样?” 李石又叹道:“一言难尽……” 楚中天亦叹道:“想不到,多年未见,再见竟是这般情境,物是人非……” 李石道:“物是,人已非,不知情义尚存?” 楚中天道:“情义无价,自当千古留存……” 李石道:“既如此,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情义能助否?” 楚中天道:“年兄但说无妨……” 李石道:“我想救这神教百余人的性命……” 楚中天道:“如何救?” 李石道:“这便是我所问情义之价也……” 楚中天道:“情义可救一人……” 李石叹道:“多年的情义,竟只值一人性命……” 楚中天道:“毕竟数十年未见,容颜尚且改变,情义又岂会一成不变?” 李石道:“可我听闻,情义当如美酒,年头愈长,酒香愈甘冽迷人……” 楚中天道:“可若是这酒掺了水呢?” 李石道:“那数十年过后,这酒便酸了,酸得不能下咽……” 楚中天道:“若是这情义也是掺了水的呢?” 李石道:“那怕是会连那酸了的酒也不如,非但不能下咽,简直连闻一下都会令人作呕……” 楚中天道:“若是这酒里被人下了毒药呢?” 李石道:“那便连闻都不能闻了……” 楚中天道:“所以,你说情义何价?” 李石道:“那便要看这情义究竟是掺了水还是被人下了毒药了……” 楚中天道:“要我看,根本就没有掺水,更没有被人下毒药……” 李石道:“因为它本就是酒,货真价实的酒……” 楚中天道:“错了,错了……” 李石道:“如何错了?” 楚中天道:“因为里面根本就没有酒,那不过是一只什么也没有装的空酒缸……” 李石道:“这样的一只空酒缸,却放在那里贮藏了数十年?” 楚中天道:“可笑你竟然还认为酒缸里有酒……” 李石笑道:“一只贮藏了数十年的空酒缸,当藏酒人打开酒缸盖子的那一刻,想想就觉得可笑……” 楚中天道:“的确可笑,现在,你我都笑得很开心……” 李石道:“我已经笑出了眼泪……” 楚中天道:“几十年前我就已经笑出了眼泪……” 李石道:“你早就知道那只酒缸是空的?” 楚中天道:“当然,因为那只没有装酒的空酒缸就是我放的……” 楚中天一边说着,一边果然又笑出了眼泪。 李石道:“可笑我们竟然还信以为真,竟然更不曾怀疑……” 楚中天道:“不知是我藏酒的技术太过高明,还是你们太过愚蠢?” 李石道:“事已至此, 又能如何?我只笑那一句石盖娇云、月入中天的名号……” 楚中天道:“一句江湖人拿来说笑的名号而已,又何须当真?” 李石道:“你可知这圣月神教的教主是谁?” 楚中天道:“不过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疯婆子,竟然还妄想杀尽天下负心人……” 李石道:“她的确是一个疯婆子……”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 “那你可知这个疯婆子是谁?” 楚中天不禁冷笑,道:“天底下疯婆子那么多,我又岂会都识得?况且,我又何须都识得……” 李石叹道:“她是冷娇云……” 楚中天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大怒,斥道:“胡说!她若是冷娇云,又岂会处处与我作对?!” 李石轻声叹道:“是啊,她为何要这样做呢?” 楚中天皱眉不语,忽地展颜,幽幽叹道:“杀尽天下负心人吗?原来,她早已知道……” 此时,李石昂首向月,默然不语。 楚中天道:“那你们……” 李石又叹道:“一言难尽……” 楚中天看着冷幽玉,道:“那她是……” 李石道:“她是我与冷娇云的女儿……” 楚中天点点头,良久,忽然说道:“你们走……” 李石道:“我们?” 楚中天点点头,道:“只有你们二人……” 李石却摇摇头。 楚中天怒道:“怎么,你不愿?” 李石道:“我想与你赌一把……” 楚中天道:“如何赌?” 李石道:“很简单,你们中任何一人打败我,我认输,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反之,如果没人能打败我,我便要圣月神教的所有人活着离开……” “这……” 楚中天犹豫了,的确,身为“石盖娇云、月入中天”中的一员,他深知李石的武艺,在那个时代便已是人上之资,更何况,数十年过去,以李石勤勉的个性,武艺自当精进,恐怕现今武林之中,能胜他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李石见楚中天犹豫难决,不禁笑道:“记住,物是人非,你不是当年的那个你,而我,也已非当年的那个我了……” 楚中天闻言,略一沉吟,陡然喝道:“好,我就答应了你!只是不想你我多年未见,再见竟要兵戎相见!” 李石摆摆手,道:“人生自有重别日,不在今生,便在来世。你我这场相逢,乃是命中注定,只是不知,我可否饮一杯烈酒再战?” 楚中天喝道:“好!我陪你!” 而后转头对手下人说,“来人,给我兄弟抬西域最烈的‘朔风刀’来!我要与我的兄弟痛饮三大碗!” 手下人当即去办,不多时,一只装满了酒的酒缸被四人抬来,正放在李石与楚中天当中。 楚中天推开手下人,亲自启酒开封,舀了三大碗,放在缸沿儿上,道:“这是我西域最烈的‘朔风刀’酒,在西域,喝不下这酒的人,不算男人,兄弟,请!” 李石不多言语,来到缸前,抄手拿起一碗,一饮而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喝道:“好酒!再来一碗!” 楚中天哈哈大笑,递给李石一碗,自己再端一碗,道:“兄弟!多年未见!弟弟陪你!” 李石道:“好!” 两人一饮而尽。 楚中天一捋须髯,道:“兄弟!还能饮否?!” 李石大笑道:“这是自然!” 楚中天闻言,再舀三大碗,两人饮尽。 酒至酣处,两人索性席地而坐,再不管旁人。 楚门子弟与神教教众皆是敢打敢杀的血性男儿,见二人如此畅快饮酒,豪气干云,不禁口舌生津,呼号叫好,心中自谓此二人,真乃世间大丈夫也! 楚中天洒然大笑,道:“我已有多年未曾像今日这般畅快!兄弟!再见你真好!” 李石曲肘支地,面色酡红如晚霞,咧嘴笑道:“兄弟,咱俩这般饮酒,你那些兄弟们可是馋的不行啊……” 楚中天叹道:“这也难怪,我曾严令,楚门子弟平日里不准饮酒,哈哈哈,也算是苦了他们了……” 李石道:“今日可否?” 楚中天笑道:“罢了,罢了,来人!再抬十缸‘朔风刀’来,能喝的,今日便让你们喝个够,给那边神教的兄弟们也抬去十缸,免得人家笑话咱们楚门小气!” 李石亦笑道:“如此甚好……”遂转头大声道:“神教的兄弟们!咱们打架不输他们!没理由喝酒输给他们!能喝的今日都敞开了肚子喝,谁喝得趴下了谁就不算是好汉!” 两边人大声起哄,叫骂声、喊好声不断。 楚门子弟立刻跑去抬来二十缸‘朔风刀’,楚门子弟这边十缸酒一字排开,神教教众那边亦是,两伙人围着酒缸,痛饮起来,初时大家互不服气,你饮一碗,我便饮两碗,不论酒量大小者,都要饮醉方罢休,有喝得不省人事的,便被人抬到一边,醉酒之人口中仍呼:“给我酒,我还能喝!” 后来酒至酣处,两伙人索性划起拳来,“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此起彼伏,倒如多年的亲密战友一般无二。 这边李石与楚中天已喝完半缸酒,期间出恭数次,回来仍举杯对饮,两人便不得不感叹,岁月不饶人。 冷月当空,寒星点点,今夜格外漫长…… 第326章 “北疆枪神”铁三春 倏尔,霁月西沉,已将落下,东方隐现鱼肚白。 楚门子弟与神教教众歪歪斜斜地醉倒于酒缸旁,或躺或倚。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他们稚嫩的脸上,那隐现的笑容,今夜,应该是他们睡得最安稳、最恬适的一夜。 晚秋的晨风有些许凉意,尤其是在西域,更多了些肃杀的意味。 晨雾弥漫,寒鸦鸣啼,李石悠然醒转,宿醉未消,“朔风刀”的确是西域最烈的酒。 楚中天尚且睡得深沉,李石静静地看着那张已显老态的脸,凝视良久。现在,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道白雾便在风中凝结,又在风中消散了。 许是感受到李石的注视,楚中天警觉地睁开双眼,揉揉酸胀的太阳穴,笑道:“我已有多年未曾像这般不要命地饮酒了……” 李石叹道:“天亮了……” 楚中天亦叹道:“是啊,天亮了……” 李石又道:“昨夜过得真快……” 楚中天也道:“是啊,昨夜过得真快……” 李石站起身,纵然他的身形还有些摇晃。 “夜再漫长,也终将过去,开始……” 楚中天眼望李石,道:“好……” “哈哈哈哈!我先来!” 楚天将本就是嗜武如命的“武疯子”,此刻见有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会错过? 楚中天道:“我儿楚天将,乃西域最强,号‘西域神将’……” 李石道:“好……” 说罢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楚天将也不废话,拔剑便战,他的剑法便如他的人一般,诡谲异常,神秘莫测,看不出师从何门。 李石一杆大枪亦是出神入化,舞得“呼呼”生风,看似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危机破除。 这边李石与楚天将战得正酣,那边楚中天暗暗心惊,李石武艺较之当年,丝毫未减,只是他也尚存疑惑,只因李石武艺过了数十年,却也并未见长进,难不成,这数十年间,他一直在固步自封? 转眼之间,两人已战至百十回合,到底是年轻人体力更盛,李石已渐露疲态,辗转腾挪之间,一招不慎,便被楚天将连刺几剑,所幸皆是轻伤,尚且无碍。 李石大枪横扫,一记秋风扫落叶,暗含睥睨八荒六合之势,楚天将不敢试其锋芒,一个闪身间,忙跳出战圈。 李石趁机大喝一声:“拿酒来!” 有神教小厮便将酒缸搬到李石身前,李石单手抓住缸沿儿,单膀一用力,便将那只酒缸举起,将缸中酒兜头倒下。 李石张嘴,任由那酒浇得满身满脸,直至一缸酒尽,他大喝一声“痛快”,一掌将那酒缸拍得粉碎,取过大枪,胡乱舞了几下,摇摇晃晃,用大枪支住身子,方堪堪站住。 楚天将皱眉,半黑半白的脸上透着疑惑。 楚中天对李石所有招式可谓如数家珍,可这招,他却并不熟悉,但隐隐之间,又觉得似曾相识。 楚中天正冥思苦想之际,楚天将已斜剑刺了上去,他自负武艺高强,天下难觅敌手,加之剑走偏锋,向来都是以攻代守,无往不利。 眼见楚天将已欺身来至李石身前,剑已距李石的胸口不及三寸,楚中天猛然记起,口内急呼:“天将我儿!不可!” 再进三寸便可取胜,楚天将又怎会后退?反而右足发力,挺身向前,意欲一击制胜。 楚中天掠身向前,可为时已晚。 楚天将 只记得自己的剑距一寸便可碰到李石,自己便倒飞出去,喉头只觉发咸,五内如焚,低头一看,胸口已被轰出一个大洞,一口鲜血便再也忍耐不住,喷将出去。 此时楚中天已来至楚天将身后,伸手将他接住,以手托其后背,暗送内力为其疗伤。 所幸楚天将穿有楚门至宝“鱼龙甲”,此甲与楚门“鱼龙鼓”齐名,乃是当年取所剩北海蛟鲨皮制成,水火不侵,百兵难破,如此方侥幸保得一命,只是这“鱼龙甲”能护得了躯体,却护不得五脏六腑,楚天将受此一击,肋骨断裂,五脏移位,已是身受重伤,非修养数月,不能行动。 楚天将紧闭双目,双眉紧蹙,豆大汗珠自额间滚落。 楚中天爱子心切,见此模样,简直如剜他心头肉一般,双拳紧握,双眼血红,冲着李石怒吼道:“你……你……” 李石闻言,缓缓收回长枪,一字一顿,道:“吾乃北疆枪神铁三春……” 楚中天眯眼细觑道:“铁三春?” 他猛然记起,数十年前,石盖娇云,月入中天,一行四人欲去剿灭一个门派,这个门派坐落武林中部一片极隐蔽的竹林内,唤作“墨隐帮”,教主青墨,武艺绝高,在武林中口碑极好,处处行侠仗义,江湖人送外号“竹君子”。 因其名声在外,故每年间都有许多大家贵族的子弟送入他的墨隐帮内习武,得其教导,以期将来在江湖中立有一足之地。 可这个青墨却是个表面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他有一癖好,喜生食男童肉,来助他修炼邪功。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败露,武林震惊,那些大家贵族更是悲愤交加,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遂出高价悬赏青墨项上人头。 可青墨浸淫武道数十载,加之新练邪功傍身,不知有多少一心求财的武林侠客惨死其手,青墨一时成为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大魔头。 李石、冷娇云、楚中天、黄月四人,本就是侠义之士,他们不为钱财,只是不忍见此魔头横行武林,遂相约同往墨隐帮,立誓除去青墨,还武林一片清净安宁。 不曾想,四人马不停蹄,星夜赶到墨隐帮,却见帮内大门敞开,空无一人,才知有人走漏风声,落入他人圈套,急勒马回走,欲撤出竹林。 可青墨既已请君入瓮,又怎会放他们出去?他早已在这竹林之中摆下一处大阵, 进来容易,想出去,却是难如登天。 四人在这竹林中走了三日,也未找到出路,无粮无水,眼见便要困死在这竹林之中。 正当这时,青墨轻摇纸扇,自林中缓缓步出。 他本可待四人饿死渴死之后再出来,可他并未如此,许是他自恃武艺高绝,这四人已不足为患,许是他自认已稳操胜券,此刻出来只为戏弄他们四人。 他来至四人身前,四人虽已饿得头昏眼花,然尚有一战之力,一番争斗下来,四人气喘吁吁,却连对方衣角都未碰到,那青墨也不急着杀他们,倒像是在存心戏弄他们,更兼对冷娇云、黄月言语相辱,想那冷娇云是何等贞烈女子,怎会任他羞辱?挣扎着起来便要与他拼命,青墨擒住冷娇云,一一卸掉冷娇云的关节,让她只能在地上爬行,李石气极,抡枪便上,堪堪与青墨战了五十回合,终是后力不济,被青墨一掌打在后脑,昏死过去。 余下楚中天和黄月又岂会是青墨对手,两人联手,也不敌他,被他一人打伤,卧于地上,动弹不得。 四人危在旦夕,自觉今日必将命丧于此,纵使心中万般不服,也无奈何。 青墨又对四人一番羞辱,讥笑,待到意尽阑珊之际,正欲杀此四人,以绝后患。 猛然回头,却见李石正站在他身后,倒把他唬了一跳,道:“打不死的腌臜东西,看我先解决了你!”说罢,纵身向前,李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青墨杀他心切,手上攒了十成十的力道,欲一掌掀开他的天灵盖。 忽听一阵疾风劲起,李石缓缓睁开二目,二目冰冷,如古井深潭,便如换了一个人。 只一枪,便把青墨扎了个透心凉。 青墨挂在李石大枪之上,瞪大双眼,满脸惊恐神色,喃喃道:“你……你……” 李石收回长枪,青墨尸体坠地,扬起一阵尘土。 李石拄枪而立,冷声道:“吾乃北疆枪神铁三春!宵小之辈,胆敢伤我!” 说罢,李石晕倒,四人得救。 待到李石醒转,三人问他竹林之事,又问他“铁三春”是何许人也?李石却全不记得,更不知铁三春是谁,他只记得青墨一掌将他击晕,余下的,便再不记得。 三人见他确实不知,不似撒谎,也不便深究,后来直至四人分离,那个所谓的“北疆枪神”铁三春也没有再出现过,三人便将此事忘却了。 第328章 再见霓欢魏何 林风擅动,勾起如缕花香,现在已是深秋,又哪里来的花香? 没有人知道,因为,本就无人在意。 大家已被眼前这一幕彻底震撼! 铁三春,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神秘的北疆避水门三公子,那个北疆枪神,那个一人便引起整个江湖动乱,以致血流成河的人,他已成为江湖传说,数十年间,江湖虽已没有他的消息,那只是因为他活在人们的梦里,活在有些人的梦魇里,他的名字已成为一种禁忌,如天神与魔鬼一般,谁也不敢提起。 现在,他却站在众人面前,那种感觉,如神仙谪尘,摄人心魄,虽然,他是以这样一种别致的样子重现。 昔日熟悉的人啊,如今望着你的脸,却已陌生到素不相识,楚中天心中五味杂陈,往事件件掠过,很美好,很值得怀念,可他却不知该从何提起,毕竟,眼前人已非昨日人。 楚中天稳稳心神,尽量不去看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声音低沉,往事烟起,不禁心生悲痛,遥想当年,“月入中天,石盖娇云”,到如今,只剩他一人,也已是垂垂老朽,恐后日无多,虽说他早已参透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从生到死,本就是天定,是谁都能预见到的,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然这一生旅途不定,去向存留,却是人之选择,有人选择成王,有人选择平凡,这不分对错。然有些人可以自己选择道路,有些人却只能走别人为他选好的道路,楚中天就是这样的例子。 他的一生,只是活在别人的安排中,从出生,直到死亡,他的一生仅有的两次可以自己选择的机会,一次是他离家到江湖中历练,一次是他娶了黄月,可是这两次的后果,都是极其悲惨的,他本就是浪子,闯荡江湖的日子虽苦,却令他迷恋不已,他羡慕李石,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想爱谁就爱谁,想娶谁就娶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哪里生活就在哪里生活,可以与他心爱的女人花前月下,举案齐眉,然而他却不能。 他的家族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他又是这个庞大家族的族长,他需要肩负起一切,也需要背负起一切,他的一生,是被安排好的,家族决议让他什么,他便只能做,不能反驳,所以,他的前几任妻子,都是家族决议让他娶的,娶来的目的不过是维系家族的统治与发展,他根本不爱她们,他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们,前一天素不相识,后一天就要同床共眠,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可在楚门这样的大家族中,似这般恐怖的事情却比比皆是。 他对黄月是真心的,若不然,他也不会娶她,他虽是浪子,可殊不知,浪子却最是多情,只是黄月出身卑微,比不得那几房妻子,有权有势,他娶黄月是为情,让黄月独守空闺也是为情。 黄月生性娴淑,加之江湖历练多年,本就非那些为联姻嫁到楚门的娇贵小姐们可比,况且他们倚仗娘家势力,便是楚中天平日里也不敢对其多加指责。 此刻,楚中天若是对黄月再百般宠爱,她们定会心生醋意,便是楚中天在家时,她们不好表现出来,可楚中天总有离家外出的时候,到那时,他们若联合起来,对付黄月,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楚中天为保全黄月,只得对黄月冷淡疏远,以降低她们戒备,不至于对黄月痛下毒手。 黄月对此并不知情,她对于楚中天的疏离,虽心感悲恸,却不曾有丝毫怨言,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外表虽无争无抢,无欲无求,实则心中刚强,敢爱敢恨,也许初时楚中天对她示爱,她并无过多好感,但现在她却是真真切切地爱上了楚中天,哪怕现在她已感受不到楚中天对她的爱意,她也依旧不曾后悔。 楚中天心中也是痛苦迷惘的,他本以为若他有朝一日坐上楚门门主的宝座,他便可摆脱一切桎梏,只与他心爱的女人成双入对,长相厮守,可他终究还是太过天真。 楚门之所以能够维系这样庞大的统治,自然少不得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维持关系,不管这种关系是真心实意,亦或是虚情假意,都并非他能够左右的,楚门中又有无数长老客卿,有些地位高绝者,甚至可以不给她这个楚门门主面子,毕竟,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到可以容得下千千万万人,小到又容不下一个人。 他本想与黄月一走了之,可权力地位却是他抛不下的“美酒”,他本欲将实情相告,可无能,又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嘲讽。 所以,他宁愿在黄月面前装成一个负心汉,也不愿黄月看扁了自己,只是可笑、可叹,楚中天自诩最懂女人心,却不知,女人若是认准一个男人,那人便是布衣乞丐,他也愿追随,女人若是厌恶一个男人,他便是皇家贵胄,她也不愿趋炎。 叹只叹,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一个等着问,一个不愿说,造就了世间多少痴男怨女,情种闲愁…… 若是当年楚中天敢说,黄月又岂会讥笑?便是刀山火海,也愿陪他闯得,又怎会,香消玉殒,独余恨,在世间…… 现在,楚中天只愿把自己当年对黄月的亏欠,补偿在楚天莹和楚天男身上,毕竟,这是黄月生前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他既已无法偿还,便只能以此赎罪,只是不知,楚天莹与楚天男是否会接受这份迟来的父爱? “咳咳……三公子……可教我们好找啊……”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虚空飘来,众人心头一凛,凭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本事,便可知对方内力之深厚。 话音刚落,一老一少两人踏叶而来,稳稳立于李石(铁三春)面前。 众人从未见过此二人,都斜睨着眼,细细观瞧,楚天莹神情中似露不悦之态,只是那神情一闪而逝,便再未出现。 只有李梦龙与盘龙险些惊叫出声,因为这一老一少二人,正是李梦龙与盘龙此行西域所要寻的人,霓欢与魏何长老。 他二人自离开浮生门,假的霓欢长老出逃,已然背叛浮生门的魏何长老追去,此后便再无音信,今日他二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这正是李梦龙与盘龙想要问的,盘龙想要追上前去,一问究竟,却被李梦龙一把拉住。 李梦龙示意盘龙不要轻举妄动,先静观事态发展,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下,就算他二人贸然冲出去,与霓欢魏何二位长老当面对质,恐怕也不会取得很好的效果,相反,若是在此地他二人暴露身份,那时于他二人来说,便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他二人不应冒这样的风险。 第329章 避水鳌经 今日的天气真是奇怪,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便阴霾重重。 墨色浓云笼罩天际,大地一片沃野黑土,从远处看,犹如修罗战场,人间炼狱,兼之阴风悲号不息,直教人心生伤痛之情。 李石(铁三春)一杆长枪倚风而立,黑衫猎猎作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老一少二人,当然,一老一少二人也正注视着他。 他们看彼此都很陌生,毕竟,样貌早已大改,故人数十年未见,再见亦是彷徨难认,更休提,他们本不算故人。 李石(铁三春)一双寒眸微垂,点点寒芒若隐若现,道:“你二人是谁?” 霓欢冷笑道:“少主不认得老奴,老奴却还记得少主,只是多年不见,想来少主已寻好容器,再现往日雄姿,老奴在这里先祝贺少主了……” 李石(铁三春)笑了笑,笑容立刻变得阴森至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道:“这副躯体倒是很适合我,哼,也不枉我耗费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夺得,哈哈哈……” 李石(铁三春)看着霓欢,随口问道:“父王可安好?” 霓欢叹道:“老奴出来寻找少主的时候,老王情况不容乐观,如今已过数月,不知情况如何……” “什么?!”李石(铁三春)闻言大吃一惊,忙道:“那我们还在这里耗什么?还不快回去?!” 说罢,转身提枪便欲走。 突然,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正挡在李石(铁三春)身前。 李石(铁三春)一愣,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楚中天。 李石(铁三春)将大枪放下,道:“阁下这是何意?为何拦我去路?” 楚中天正色道:“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李石(铁三春)道:“你问……” 楚中天道:“听阁下方才所言,这具身体,并非阁下的,此话何意?” 李石(铁三春)冷笑道:“哼,告诉你也无妨,我北疆避水门有一神功,名‘避水鳌经’,乃我门派先人所创,练此神功,可避水火,金刚不坏,百毒不侵,只是此神功太过刚猛霸道,寻常人躯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般威力,所以练此神功者,每隔三十年便要寻找新的宿主,将自己的神识记忆功力强行打入宿主体内,待到时机成熟,便可驱散宿主神识,夺取宿主身躯,为己所用,如此,便可生生不息,延续百年……” 楚中天骇然道:“想不到世间还有此等邪恶的功法,强行夺取他人躯体,驱灭神识,与教那人永世不得超生何异?” 李石(铁三春)忽然做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语气充满玩味儿道:“这可不比教人永世不得超生来得畅快,驱散神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我在这躯体里多待一天,多占据这躯体一天,宿主便要多受一日的折磨,这种折磨,可不同于肉体上的折磨,那是灵魂的折磨,比把人放在火上炙烤还要痛苦难熬百倍,哈哈哈……” 楚中天捏紧双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突然,李石(铁三春)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我现在还可以听到他在哭喊,他在哀嚎,他在求我,求我放了他,求我杀了他,哈哈哈……” 楚中天牙齿打颤,胡须颤抖,攥紧的双拳因用力过猛而显得骨节发白,他在极力地控制自己,可他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那无边的愤怒的烈火,誓要烧尽一切罪恶。 “你放屁!李石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向你这种人求饶!”楚中天语气低沉,声音发颤,冰冷的声音中已暗含无边的杀意。 李石(铁三春)有些惊讶,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道:“你认得这人?” 楚中天一字一顿道:“他是我兄弟,过命的兄弟!” 李石(铁三春)“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兄弟情深,我就喜欢兄弟情深,曾经我也有一个过命的兄弟,后来,我夺了他的身体,嗯,他是我夺取的第一个躯体,我至今也忘不了他看向我的眼神,那种眼神仿佛是在说,‘我不怪你’,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我每日每夜都能听到他的哀嚎,我听了整整三十年,每次听到后,我都会做一个好梦,梦见他浑身是血的向我爬来,拽着我的手,死也不放开……” 突然,李石(铁三春)的表情变得阴沉,他用一种近乎病态的疯狂的嗓音吼道:“他缠了我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李石(铁三春)开始用力地挥舞长枪,每挥一下,都会大喊一声“杀了他!”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石(铁三春)突然又平静下来,“嘿嘿”笑道:“不过,他已经死了,嘿嘿,他早就死了,嘿嘿,不会再活了……” 众人都在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头发狂的野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李石(铁三春)又轻声地,像是在进行着一场表演,又像是在低声梦呓,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当时就快要死了,我才只有三十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有好多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我不想死!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夺取他的躯体,我就会死……哈哈哈,他不会怪我的,他可是我的兄弟啊!过命的兄弟啊!他怎么可能会怪我呢?不,不会的,他不会怪我的……我答应过他了,我会带着他的身体,去从前没去过的地方,我答应他了,他同意了,对,没错儿,他同意了,他同意了!我听见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听见了!” 李石(铁三春)犹如魔障一般,不断地重复那几句相同的话,不断地用手捶打自己的头颅,他好像疯了……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忙眯了眼。 那道白光直冲李石(铁三春)而去,彼时,李石(铁三春)正在自怨自艾,自言自语,待他看清那道白光,白光已刺向他的咽喉…… 第330章 楚门胜 铁三春只是默默地看着那道白光由远及近,微微一笑,竟然不去躲避,反倒迎着那道白光走上前去。 “叮……”一声极细微清脆的声音响起,仿佛银针撞在了铁石之上,铁三春纹丝未动,反观那道白光,竟是冷幽玉持剑刺来,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不知晓情况的人满脸疑惑,知晓底细的人更是疑惑不解,冷幽玉是李石与黑衣教主的女儿,这件事在圣月神教中已不是一件秘密,冷幽玉对李石恨之入骨,这更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可如今冷幽玉这一剑刺来,却仿佛让人看到了女儿为父报仇,誓杀仇敌的戏码,这如何不教众人惊诧?一个本欲他死的人,却在他死后为他报仇,这究竟是恨是爱?众人已有些说不清了,铁三春更是不懂,他面带微笑地打量着冷幽玉,道:“女娃娃,你为何要杀我?” 冷幽玉面若寒霜,阴沉似水,道:“这个人,我要亲手杀了他,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杀他,这个人,只有我能羞辱,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羞辱他,因为,除了我,剩下的所有人,都不配!” 她的话很冷,她的语气更冷,冷得教人毫不怀疑,下一秒,她便会亲手割下那人的头颅,而后大笑着离去。 铁三春笑道:“女娃娃,看来这人是你的仇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冷幽玉道:“不是……” 铁三春笑得更欢,道:“那你为何要杀他?” 冷幽玉道:“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铁三春“哦”了一声,语气有些疑惑,道:“他是你的父亲,你却要杀他?” 冷幽玉道:“是……” 铁三春道:“如此看来,你的父亲一定做过许多伤害你的事,否则,天底下是不会有一个孩子想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的……” 冷幽玉道:“因为他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更不配做我的父亲……” 铁三春道:“那你现在岂不是应该感谢我?又为何想要杀了我?” 冷幽玉突然大声吼道:“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几乎用光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因为她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便似乎要垮了一般,身子轻颤,已有些站不稳。 铁三春看着冷幽玉,看了很久,忽然说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恨他,你很爱他……” “放屁!”冷幽玉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发出最后的低吼。 众人愣住了,她自己也愣住了,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如此粗鲁的字眼。 圣月神教教众望着冷幽玉,眼神中满是悲怆,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却要在一天之内接受两个亲人的离去,而且这两个亲人都是她在人世间最亲近的人,虽然她已绝情绝性,可无论再冷的血终究也冻不住滚烫的血脉亲情。 铁三春“哈哈”大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中却有些苦涩,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望着辽远天空,道:“是啊,一个人,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呢?她又怎么可能会忍心呢?” 说罢,他低下头,像是带着自嘲般的笑,轻声道:“女娃娃,你走,看到了你,让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哪怕一个人的亲生女儿可以亲手杀了他,他也狠不下心,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女娃娃,你走……” 他让冷幽玉走,冷幽玉果然就走了,二话不说,绝不拖泥带水,转身便带着神教所剩不多的教众向西走去。 楚中天眉头紧皱,使了个眼色,楚门子弟立刻挡住去路,将神教教众团团围住。 楚中天道:“想走?哼!我楚门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地方?你圣月神教在这西域与我楚门作对多年,今日正好趁此时机将你们一网打尽,岂有放虎归山之理?来人!一个不留!给我杀!” 神教教众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当楚中天说出那个“杀”字时,他们便已将冷幽玉紧紧护在中间,手拿钢刀,紧张而凶狠地注视着楚门子弟。 “慢着!”突然,一声断喝,众人不由得将目光移向那个地方,只见铁三春肩扛大枪,缓步走向楚门子弟中间,众人不自觉地便为他让出一条路。 铁三春来到神教教众身前,将大枪插于地上,喝道:“今日,谁若是敢动他们,便是与我‘北疆枪神’铁三春过不去!便是与我北疆‘避水门’过不去!” “你……”楚中天手指着铁三春,半天说不出话,毕竟,北疆“避水门”的确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不过他现在真想 拔剑冲上前去与那个所谓的“北疆枪神”、避水门的三公子一较高下,但他毕竟已久经风雨,早已不是冲动易怒的年轻人,他再三权衡利弊,忍气吞声地问道:“这是我与圣月神教的私事,阁下为何一定要管?阁下只管自行前去便可,他日我楚某定当备上一份厚礼,登门拜谢,今日还望阁下给我楚中天一个面子,给我西域楚门一个面子……” 楚中天冲着铁三春一抱拳,再不过多言语。 铁三春“哈哈”大笑,声震寰宇,道:“哈哈哈……面子?只有别人给我面子,我什么时候还要给别人面子?再说,就凭你的一张老脸,在我铁三春面前,又值几斤几两?你也配叫我给你面子?实话告诉你,这个女娃娃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所以,今天谁都不能杀她!” “你……”楚中天只觉血往上涌,这人不但是没把他放在眼里,更是没将西域楚门放在眼里。 楚中天向前一步,忽然,一个人轻轻地拉住了楚中天的衣角,楚中天一愣,回头一看,只见楚天莹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 楚中天登时清醒过来,暗骂自己,险些酿成祸事,现在当务之急是将铁三春这个“瘟神”送走,至于圣月神教,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地收拾他们。 楚中天忙稳了稳心神,冲着铁三春一抱拳,满面堆笑,道:“既是三公子要求,我楚某怎敢不从?来人!放人!” 楚门子弟望着楚中天,满眼不甘,毕竟死了那么多兄弟才将圣月神教逼到这个地步,眼看便能全歼,为兄弟们报仇,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们又岂会心甘?他们又怎能对得起那些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死去的兄弟们? 楚中天见楚门子弟不动,旋即面色阴沉,微怒,语调又提高了几分,喝道:“放人!” 楚门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闪出一条路。 圣月神教教众看了看铁三春,似乎是在表达感激之情,又似乎那眼神之中蕴含着某些其他的情感。 终于,圣月神教教众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这一场西域几十年以来最大的战斗,终是以楚门大获全胜而告终,从此以后,楚门在西域,将再无敌手! 第331章 西域避水门行府 楚中天眼睁睁地看着圣月神教众人离去,却无可奈何。 他紧咬牙关,甚至已将牙龈咬出鲜血,拳头紧握,如婴儿一般,任谁也掰不开。 可他终非孩童不明事理,如今北疆避水门三公子就在眼前,他虽已错失了一个机会,那这个机会便是无论如何不可再错失的。 念及此,楚中天立刻转怒为喜,冲着铁三春遥遥一拜,躬身作揖,道:“三公子,既已来到我楚门,楚某必当尽地主之谊,略备薄酒,为三公子接风洗尘,不知三公子可赏脸否?” 铁三春注视着楚中天,良久不语,忽地展颜笑道:“你可真是个老狐狸,见我坏了你的好事,知道今日没戏,便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来,想趁机巴结我们北疆避水门,哼……” 楚中天见被铁三春说破了心事,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握得更紧了,但他仍未发作,只是陪笑道:“三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楚某向来喜爱结交江湖豪杰,更别说像三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楚某早已久仰多时,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乃是楚某三生有幸,得见三公子真容,胸中敬仰之情喷薄而出,不曾想唐突冒犯了三公子,是楚某之过,楚某思虑不周,还望三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看在楚某实是对三公子一片赤诚之心的份儿上,望三公子莫要与我这个山野俗人一般见识……” 说罢,楚中天又像铁三春施以一个大大的礼,其神情谦卑恭敬至极,据后来楚门在场的弟子回忆,楚中天那日那副样子,实乃几十年未见之卑态。 铁三春见楚中天谦卑至此, 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性本虚荣,人们总是喜见那些对自己卑躬屈膝、好言奉承的,而厌恶那些指责自己的人,人性如此,极少有人能够免俗,能免俗的无一不是圣人。 铁三春显然不是圣人,他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介俗人,既是俗人,自然也是喜见夸耀的,最厌顶撞的。 因此,刚刚楚中天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字字真心,至少在他听来是这样的,他很是受用。 “好……念在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的份儿上,我姑且不与你计较先前之事……” 楚中天闻言,忙低头高声道:“三公子大人大量,三公子威武……” 铁三春一脸得意,声音懒洋洋地道:“不过,本公子虽已接受你的诚服,却尚有一个要求……” 楚中天忙道:“三公子请讲,只要是楚某能做到的,定当竭尽全力,愿效犬马之劳……” 铁三春闻言更加得意,神情更加放诞,道:“本公子见楚门这地方不错,多年来,我北疆避水门一直偏居北疆一隅,对中原之事并不过多插手,对这西域更是知之甚少,江湖中提起我北疆避水门,虽闻风丧胆,望风溃逃,但所谓人心隔肚皮,我们终究是难以得知他们的真实想法,不知如今武林中这些门派,有多少对我们是真心臣服,又有多少是虚与委蛇的,因此,本公子今日代北疆避水门临时做一个决定……” 楚中天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可他老谋深算,自然不愿露声色,依旧谦卑试探地低声问道:“不知三公子所下决定为何?” 铁三春闻言,微微一笑,并不直接说,只是绕着楚门前那棵百年银杏踱起步来,摸摸树干,踢踢树根,又向楚门里面望了一望,摸摸下巴,满脸喜悦自得之色,仿佛是在看着自己新购置的后院,眼神中尽是抑制不住的窃喜。 终于,他停下脚步,用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我决定,将楚门设为我北疆避水门在西域的行府,以后楚门归我北疆避水门所有,改名为西域避水门行府,如何?” 这句话,他是冲着身旁的霓欢、魏何二人说的。 二人闻言,立马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三公子英明神武,谋略过人,以后北疆避水门门主之位定非三公子这样的麒麟之才莫属!旁人怎可与您比肩?” 二人说完,又忙冲楚中天喝道:“还不赶快谢谢三公子!三公子看中你楚门,乃是你楚门的福气,别人纵使求着归顺避水门,三公子都不多看一眼的……” 楚中天已按捺不住,额上青筋毕露,瞳孔充血,可他还在极力克制,只是楚门子弟却早已群情激愤,骂声不绝。 是啊,想巍巍楚门,悠悠百载,无数的前辈英烈为了楚门的存亡抛尸洒血,才得以换得后辈安生,楚门便是他们的家,便是他们的根,便是他们的心之所向,魂之所依,任何胆敢侵犯楚门的人,楚门子弟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入侵者打跑,便如他们的先辈无数次做过的事情一样。 楚中天冷声道:“三公子,方才所言,不是开玩笑?” 铁三春一脸惊诧,笑道:“开玩笑?我平生只与死在我枪下的人开玩笑,我说不会杀他们,然后趁他们求饶之时再将他们杀死,哈哈哈……” 楚门子弟已疯狂,可他们仍在等待,仍在看着那个背已微驼、发已微霜的半百老人,等待他的一声令下,等待他的高声疾呼,就如之前无数次重复的一样…… 可这次,那个男人下决定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但他们依旧在等待,他们知道,他们相信,会来的……” 凉风拂过楚中天的发梢,的确,他已沉默了很久,眼中光芒时隐时现,时而满目杀机,时而又忧虑重重。 祖宗基业,楚门未来,这二者,在他心头萦绕不休,他想二者兼得,可如今却只能换来一声轻叹。 他望着天,望着那棵百年银杏,此刻,若是她在,该有多好…… 若是她在,她会说什么?做什么?其实答案早已在他心中…… 她是女中豪杰,他也曾是热血大侠…… 他笑了,他终于挺直了腰板,他微微一侧头,仿佛又看到她站在自己身旁,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嘴角含笑,眼中无畏无求,唯有深情犹在…… “杀!” 他大吼道。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又变回了那个快意恩仇、见义勇为的青年,独立阳关大道,一人一剑,独守斜阳…… 来一人,杀一人,鲜血染红袍襟,模糊双眼,只为回眸便可见那双美目,顾盼含情…… “杀!杀!杀!” 楚门子弟大笑着,咆哮着,他们已疯狂了,因为那个人,也已疯狂了…… 第332章 一战即发 铁三春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楚中天,犹如在看着一个傻子,他闯荡江湖数十载,每次说出北疆避水门这几个字,别人无不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半点斗志?更不用说像这般与他叫板,甚至大放厥词,要杀了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难道在这世上,当真有这等不怕死之人?他不相信。 铁三春不怒反笑,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与我北疆避水门作对,你可知后果?到那时,莫说是你,便是你这小小的楚门,被夷为平地,也不费我吹灰之力……” 楚中天眉头微皱,这确实是他担心的,不过很快,他便展颜笑道:“你说你是北疆避水门三公子,你如何证明?我楚某向来并无半点不敬北疆避水门之意,只是北疆避水门向来神秘,旁人难窥一二,想来在这江湖之中,盗用北疆避水门名号作势的定是大有人在,今日你说你是北疆避水门的三公子,明日若是再冒出一个所谓的北疆避水门二公子,难道我楚某也照信不疑不成?我楚门虽非家大业大,然倒不至于事事惧怕一个可能的冒牌货……” 铁三春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想清楚了?” 楚中天笑道:“想来避水门老门主对于江湖上这些借着北疆避水门幌子招摇撞骗、为非作歹之徒也定是深恶痛绝,我楚某虽力薄人微,但我对避水门老门主一向是敬仰至极,我楚中天绝不容许有人玷污老门主的声誉,不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只要我楚中天听到、看到,哪怕是豁出我这条性命,我也一定要制止!” “啪……啪……啪……” 突然,掌声响起。 只见铁三春迈着四方步,一边鼓掌一边面带微笑地走出来。 “想不到我老爹在这西域之中还有一条忠犬,你可真是一条好狗,只是我不知道,你这条狗在冲人摇尾巴的时候,是想巴结人还是想咬人……” 楚中天道:‘对于避水门老门主来说,我的确是一条好狗,我楚某也心甘情愿地做老门主脚下的一条不二忠犬,为老门主看家护院,看住这个偌大的西域,可若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我楚某人便是一条实打实的恶狗,我嘴里的这副獠牙可不是为了平时显露出来吓唬人的,更不是为了啃骨头棒子磨牙的,而是随时准备着咬人的,随时准备着吃人血肉的……’ 铁三春微怒道:“可你在咬人之前也该先看清楚,你要咬的是什么人?小心咬到一块铁板,崩坏你的狗牙!” 楚中天笑道:“这个倒不劳您费心,俗话说的好——‘狗仗人势’,我这条恶狗,背后有靠山,便是真咬到铁板,也自会有人再为我换一副钢制的獠牙,到那时,我想咬谁,便咬谁……” 铁三春笑道:“看来真是这世道变了,现在的狗都已经会自己认主了,原来的狗起码要向他扔一块骨头,它才会冲你‘汪汪’地叫两声……” 楚中天道:“世道变了,人变了,狗自然也要变,人要会谄媚,狗自然也得学着聪明点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不该叫,什么时候该呲牙,什么时候该闭嘴……” 铁三春道:“狗是好狗,可是别咬错了人,万一咬到自家人,小心人把你剥皮炖了……” 楚中天冷笑道:‘咬的是不是自家人,狗最清楚,等咬完了,咬死了,再将那人血肉模糊的脑袋叼回去,扔到自家主人面前,再冲着主人‘汪汪’地叫两声,摇摇尾巴,主人一定会满心欢喜地夸奖这条好狗,说不定到时一高兴,还会赏给这条好狗一盆肉汤喝,汤里说不定还会有肉骨头……’ 铁三春冷笑道:“只可惜你今天要咬的人,脑袋很硬,而且还是个屠狗为生的屠夫,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钢刀,专门用来宰狗,到今天为止,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宰了多少条狗了……” 楚中天冷笑道:“脑袋硬不硬,也得咬过了才知道,没理由别人吓唬一声,就夹起尾巴逃跑……” 霓欢和魏何二人齐声喝道:“大胆!竟敢对三公子不敬!” 说罢,二人便欲出手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狗”。 铁三春横枪挡下二人,面色阴沉,笑道:“不妨,我亲自会会他……” 二人急道:“三公子,这等小事,何须劳您大驾,我们二人便足以……” 铁三春收枪直指楚中天,道:“人家已经指着鼻子开骂了,我若是再退居一旁,岂不是让人家耻笑?” 楚中天拔剑笑道:“避水门三公子当有如此气魄,莫要让我楚某人瞧不起!哈哈哈哈……” 铁三春冷哼道:“放心,待会儿有你受的,只是莫要求饶罢了……” 楚中天笑道:“你也放心,楚某向来不知求饶为何物……” 说罢,两人便各向前走去。 突然,楚天莹拉住楚中天。 楚中天回头看去,见楚天莹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心中五味杂陈,神色复杂,只是轻轻地推掉楚天莹的手,忽地展颜笑道:“莹儿,莫要担忧,且看爹爹如何杀他!” 楚天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向后退了三步,楚天男跑过来,挽住姐姐的手臂,满脸担忧地注视着楚中天。 楚中天回身,剑意瞬间攀至顶点,浑身血红波纹缠绕,声势骇人。 反观铁三春,只是横着一杆大枪,便如一根雕塑般,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 两人便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流,只有那些真正的武学高手,才能看出此刻场中的形势究竟有多么严峻,场中一片肃杀之意,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佛静止,一片叶子自树上落下,仿佛轻如鸿毛般,久久不曾飘下,一只蜜蜂向花朵飞去,明明几息之间便可到达,此刻却如身处风暴之中,进退维艰,须臾之间,便被绞杀成一团齑粉,随风散去。 场外却安静地如同极光白昼,每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有的急促,有的迟缓,急促的如同雷鸣暴雨,迟缓的如同天地吐息。 众人只觉心头压抑,却无处诉说,无法张嘴,几至于无法呼吸。 终于,这一切在一道尖锐的剑鸣声下结束,楚中天终于还是无法继续等待,多耗一分,便多一分隐患,他向来不是个喜欢滋养隐患的人,他向来都是趁着隐患尚处于萌芽之际,便将其消灭殆尽,这一次,也不例外。 剑光如红练,赤色如洗,狂瀑般倾泻而下,狠狠地撞在铁三春身上,此刻若是换做旁人,相信早已被这无匹的剑气碾成一滩肉泥,可铁三春只是微微一笑,姿势不变,只是大喝一声,便去硬撼那道狂暴剑气。 那一刻,所有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蜉蝣撼大树”,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铁三春在这样的招式下,却选择这样的方式去抵挡,便是不死,也会重伤,再无反抗之力,当所有人都已做好这样的打算,当楚门子弟也已准备好拍掌相庆时,场中所发生的一切,却教他们硬生生地将嘴巴闭上了。 因为铁三春挡下了,并且神色很轻松,还有余力去嘲讽,“你这剑招简直如三岁孩童耍剑舞,威力还不及三岁孩童撒尿的劲儿大”。 这段话在铁三春嘴中说出不关痛痒,可听在其他人耳中,内心却已掀起无上狂澜。 这样华丽浩大的一招竟然被他轻松挡下,而且他竟然说威力尚不及三岁孩童撒尿? 旁人无法判断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因为轻松,还是单纯地想涨一下自家气势,因为那都是无关紧要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此刻,他便是说那剑招如小草刺墙,别人也不会丝毫怀疑,因为接下那一招的人不是他们,更因为接这一招的人接下了…… 好在,楚中天并不意外,更不在意铁三春的言语相激,仿佛对这一情况早有预料,因此他才能气定神闲地说道:“试剑而已,好在,剑锋尚利,不曾锈钝……” 他也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旁人彻底惊呆了,那样的一招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招式,若是换做其他剑客,必定是压箱底的绝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易显露,可在他的口中,那只是为试剑的招式! 旁人已彻底绝望了,这样的两个人,若是不幸遇到其中一个,他们哪怕是有一百条命,也绝活不过一天,这样的招式,若是哪怕传给他们一二式,他们也有信心独步武林!可战斗尚未结束,旁人已万分期待,不知接下来,他们还会有哪些神奇的招式? 可接下来的战斗,却未免教旁人失望许多,因为接下来,他们便是你一剑我一枪的来往,那架势,便如两个稚童,各自手里撷着一根木棍,嘴里喊着一些五花八门的骇人招式,手里挥出的却是教大人看了便会发笑的蹩脚招式,甚至此刻他们二人的打斗,还没有那乡野稚童打斗来得畅快、流利,是在旁人看来更为蹩脚的招式,用乡野村夫的腌臜话来说,“这两人简直是菜到抠脚”…… 可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人敢出声嘲笑,因为没有资格,一个从不曾走过路的人却嘲笑一个已经学会奔跑的人,这本身就是令人发笑的事。 所以,他们都眉头紧锁,屏气凝神,注视着场中的战斗,不敢有丝毫懈怠。 铁三春与楚中天的打斗在外行人眼中看来也许不明就里,可在一些武学之道上已初窥门径的人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目不暇接。 李梦龙与盘龙已全然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冷汗直流,心中思索着若是此刻在场中的人是自己,那么自己能够分别接下他们几招? 盘龙舔舔干裂的嘴唇,猛咽一口唾沫,颤声道:“能看懂?” 李梦龙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连头都没有偏一下,道:“六七分……” 盘龙暗暗竖起大拇指,道:“你厉害,我只能看懂四五……” 李梦龙没有答话,盘龙却依旧在自言自语,“不知为何,我看那用剑的只能看懂四五,可我看那用枪的却能看懂八九,真是奇怪……” 李梦龙却完全没有听到盘龙后面说的话,因为他整个人已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仿佛此刻自己已置身场中,手持着涯丹剑,跟随着楚中天手中的剑,横劈斜刺,一招一式,尽皆出自本心。 战斗已至白热化,只是旁人根本看不出。 忽然,楚中天使出了一手极其精妙绝伦的招式,竟逼得铁三春用手去挡,李梦龙情不自禁,大喝一声“好!”众人冷不防心头一惊,盘龙更是被吓得险些跳起来,场中楚中天也不由得微移二目,看那叫好之人,只见李梦龙长身而立,紧握右拳于胸前,眼中神光熠熠,五彩琉璃,教楚中天不由得心惊感叹,心道:“似这般痴迷武道之人,不多了……” 的确,也难怪楚中天会发出如此喟叹,现今武林,强者太强,弱者太弱,下游之人自不必说,限于天赋资质,其中纵有刻苦超绝者,勉强跻身一流高手行列,也终究无法突破至武道巅峰一途,处于中游之辈要么是感叹其上战力巅峰,绝非他们所能触及,又不甘堕入下人之资,一生无欲无求,不思进取,不求武道巅峰,只想混沌度日,或出卖自身武力,换取钱财度日,这种人,根本不配武道一途游弋。小辈之中便纵有如自己的儿子楚天将那般出类拔萃者,可傲于天赋秉性极高,自是不肯再吃苦花力气,他们许能一生傲视群雄,可也只是枭雄之姿,距那王者之姿还差的远。楚中天这一生受天赋所累,纵是万般努力,也只能到此为止,仅仅触碰一下武道巅峰的脚趾,便再难前进了,更别提窥其全貌,每每夜里惊醒,看窗外那亘古不变之皓月晚星,回屋见镜中苍颜白发,老态横生,不由得心生悲凉,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念及此,楚中天更感李梦龙精神可佩,自己的四个儿子之中,竟无一人能比……若是早遇见,收为义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教他完成自己登顶武道巅峰的毕生心愿,想来也是一件人生快事,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可惜呀……可惜……” 楚中天口中默默念道,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念着什么…… 战斗不容迟疑,方才那一切,只是楚中天一瞬间的想法,回过神来,楚中天趁势追击,剑意陡然攀升,剑尖竟冒出三寸红芒,红芒所到之处,无坚不摧,空气似乎都已扭曲,铁三春连连后退,躲避红芒,楚门子弟叫好声不绝。 忽然,铁三春竟带着拼死的气势直刺楚中天胸膛,楚中天若是不躲,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迟疑一瞬,猛然收剑回防,铁三春得此机会,大枪大开大合,枪出如龙,枪势如雷,竟硬生生地将局面挽回,场中再复胶着姿态。 铁三春深知用枪和用剑的道理,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若是教楚中天欺身,他的长枪便发挥不出任何优势,反而会处处掣肘,受到牵制,所以最后,他哪怕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也要与楚中天拉开距离,为的就是给自己拉开空间,最大程度地发挥长枪的优势。 众人却再不敢叫好,须知战斗瞬息万变,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第333章 重生 场中战况依旧激烈胶着,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天色依旧昏暗,只是已从墨云遮掩下的黑暗转变为红日西沉,冷月高悬。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是当时有名的诗人写就的,据说那诗人来至西域边塞之后,被眼前之景深深震撼,万里黄沙遮望眼,狂风掀时,百里不见人烟,傍晚时,只一轮红日当空而照,一袭炊烟攀空而上,直接天际,诗人有感而发,遂写下这千古绝句。 楚中天忽然停下脚步,铁三春亦停下,两人就像是极有默契一般,楚中天眼望那轮红日,余晖洒下,映红他的脸庞,铁三春望了望楚中天,不为为何,此刻他的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动”。 他便不再动。 楚中天脸色酡红,如醉酒微醺,他的眼也红了。 “以前,我们也是像这样,站在这里,默默地看着这轮千百年来永不变的红日……” 楚中天虽然没有说那人是谁,但是铁三春也已猜出,楚中天说的人是他这具身体的主人——李石。 “那时,我们的理想很美,心胸也很大,认为天地之大,任我遨游,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们认为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偌大武林总有一天要迎来他的新主人,而这个新主人便是我们两人,哈哈哈哈,可惜,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明白,武林还是那个武林,武林也确实才人辈出,只是,这个武林却是很多人的武林,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武林,我们只是这个偌大武林中的小小的一份子,小到这个武林多了我们不多,少了我们不少,太阳每天还是会照常升起,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月亮每天晚上都会悬在空中,悬在那树梢之上,照耀着老鸹的家,我们以为可以改变一切,然而实际上,被改变的却是我们自己,我们从一个热血少年,变成一个朝不保夕的老朽,成亲、生子、老去,我们活得和这世上每一个普通人没有丝毫不同,甚至还不如有些普通人,至少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可以择一人终老,最后可以微笑着了无牵挂地死去,而我们是罪人,我们手上已染了太多的鲜血,每天晚上只能靠麻醉自己方能勉强入睡,我们对镜哀叹,皱纹增长,体力衰退,一天天地看着自己老去,看着一个个年轻后生像我们当年那样,傲视群雄,目空一切,我们只能微笑着看着他们,然后在无人知晓的深夜,看着那轮万年不变的寒月,发呆,感叹,哭泣,可我们既然已选择了这条路,便也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走下去,纵然前途渺茫无依,也要微笑着走下去,因为在我们身后,还有着无数的人在看着我们,有的期待着我们摔倒,然后再也爬不起来,有的视我们为目标,视我们为高山,昂首仰止,我们已经走到了这座武林的高位,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已是这样,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在乎的很简单,我们想要的很简单,那只是如普通人一样的一日三餐,贤妻在侧,儿孙满堂,武道巅峰,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选择这条路,隐世独居未必不好,结庐为家,江湖饮马,两人两骑两柄剑,一朝一夕一双人,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惜,一切都已晚了,晚到我不敢后悔,现在后悔,只是徒增笑柄,我也一把年纪了,年纪愈大,胆子反而愈小,小到怕失去一切,祖宗基业,名望,这些都是我在意的,还有很多很多,可现在想想,就算我自己再放不下又能怎样呢?我总会死,我注定熬不过这轮红日,耗不灭那弯冷月,我死了,它们还会在,万年之后,我早已烂成一堆尘土,它们还是会在,照耀着我无迹可寻的坟墓,嘲笑着我曾经的执着与自以为是,是啊,又何必执念太深,若是我死了,这楚门没了,也便没了,况且还有我的后辈,他们总会撑起,倘或他们撑不住,那也是该当楚门气数已尽,我也就不必再有何执着之念,何苦为难自己,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是人都死了,便是有回响又能如何?说与后人听吗?只怕也是一个笑话罢了……” 铁三春愣愣地看着楚中天,看着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发牢骚,看着他又像是一个智者一般看透人生。 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因为他是一个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他的一生,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豪门贵胄,外表看似风光,内里实则如蛆虫般腐烂恶臭,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铁三春在六岁那年便亲眼见到自己同父同母的大哥死在父亲的手里,死在自己的面前。他们每一个人从出生那天起,便会跟随着一位师父,这位师父亦师亦父,照顾他们所有的饮食起居,所有的生活修炼,当然,也要教他们杀人,因为在避水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避水门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门派,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会面临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生存,他们必须抛下所有的礼义廉耻,所有的情感羁绊,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兄弟姊妹,他们也要举起屠刀,因为,每一代避水门的门主只能有一人,而这人必须是他那一代中仅剩的唯一。 所以,当铁三春出生的那一天起,便注定只有一条杀光所有兄弟然后做避水门门主的路,因为他若是不走这条路,别人也会走,他若是狠不下心,别人也会狠下心,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逃跑了…… 可他逃不掉,避水门不允许有懦夫,逃跑唯有一死,所以,他已死了一次…… 现在,他又活了,虽然已不是原来的躯体,可他终究还是难逃命运的樊笼,天意的魔爪。 而铁三春的师父名叫蓝青,那个同样随铁三春叛逃避水门的人,当年二人逃出避水门,躲过重重围追堵截,可惜终究还是未能逃得过避水门的“手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江湖很大,贪财的勇夫自然也不会少,避水门没有出动精锐,而他们的行踪却每天都会被汇报得一清二楚,蓝青为挡追兵,与敌血战,下落不明。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铁三春也被围在一座小庙前,庙里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那伙人竟然敢在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因为避水门门主给出的指令是“只要带回铁三春,不论死活,赏金千两”。 那一晚,铁三春第一次见识到贪婪之人的可怕,他纵有一杆长枪,满身武艺,纵然享有“北疆枪神”的赞誉,可在一群为钱眼红的亡命徒眼中,也不过是一只凶猛了点儿的老虎而已,对付老虎,猎人有的是手段,只要那个诱惑足够大,足够诱人…… 那一战,铁三春杀人近百,可仍有无数人前仆后继,更有百里之内闻风而来者,那一晚,小庙四周,喊杀声震天,小庙被围得水泄不通,铁三春力竭倒地,望着那群人狰狞的嘴脸,他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助与绝望,长枪已断,断成两截,仿佛已然预料到铁三春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命运一般…… 铁三春便看着那群人一步步地向自己走过来,他缓缓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那一刻,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他的短暂的一生,竟然只有几秒的时间,他微笑一下,轻叹一声,道:“这一生,还真是没有意义啊……” 说罢,他便感觉天旋地转,他知道,自己的头颅已被人割下来,将要带回那个他此生永远无法逃脱的地方——避水门。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悠悠醒转,眼前的一切对于他来说还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他还是躺在那间小庙里,正对着菩萨的脸,大雨仍未歇,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菩萨在笑,又仿佛看到菩萨的眼角缓缓地流下一滴眼泪,他也笑了笑,他不知道那滴眼泪是为谁而流,也许是为他,也许是为别人……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避水鳌经”的可怕,人虽死,灵魂不灭,借体重生。 当年他郑重其事地吟诵出这几个字时,心中还只当是玩笑,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没了便是没了,肉体死了,灵魂便也没了,又哪里来的灵魂不灭,借体重生,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无奈,又辛酸…… 他缓缓地坐起来,忽然一阵剧痛袭来,他痛叫出声,肋下一个大洞,血液早已干涸,呈深黑色,想来那是他的致命伤。 铁三春挣扎着将伤口包扎好,便枕着一具尸体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一个人出生,成长,闯荡江湖,偶遇爱侣,结发此生,还有了一个特别乖巧懂事的女儿,他很开心,他的嘴角每天都是上扬着的,他也不再杀人,只是每天踏实工作,赚些微薄的钱财,养家糊口,他已退出武林,他现在只想着照顾好家人,给他们好的生活,好的未来,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的仇家找上门,那是他年轻气盛时造下的孽,他杀了一家人,只留下一个小男孩,他不忍心杀他,因为他虽然冷血,可他终归还是有感情。 只是没有想到,多年过后,那个小男孩竟会找到他,现在,当年的小男孩早已习得一身武艺,成长为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力气大,胆子更大,更有血性,就像当年的他一样。而他,已是老朽,早已没有力气,多年不练功的他技艺早已生疏,甚至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当年的小男孩杀了他最爱的妻子,却没有杀他,也没有杀他的女儿。 男孩临走时说:“杀你的妻子,是为报当年你杀我全家之仇,不杀你,是为报你当年不杀我之恩,不杀你女儿,是不想你女儿将来像我一样……” 他看出了男孩眼中的不忍,同时还有绝望,他知道,男孩苦练技艺多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如今,朝思暮想的心愿已达成,男孩一定会迷茫,也许会丧失目标,也许会像他一样,遇到一个人,结发终老,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为她的母亲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他今天才明白的道理,若是他能早些明白,该有多好……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儿,为了生存,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只得东躲西藏,毕竟那个他耗费了大半生才明白的道理,并不是人人都会明白。 也许是他年轻时造孽太多,老天对他也不再眷顾,他最珍爱的女儿,他此生的挚爱,活下去的希望,也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他求医问药,用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可终究于事无补,直到有人对他说,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医妙手常百仙有医死人肉白骨之神功,他女儿的病兴许还有救,只是那常百仙并非悬壶济世的医圣人,求他出手一次,动辄千金,寻常百姓人家根本难以花费得起这般高昂的诊金,可为了女儿,他已顾不得许多,自那天起,他杀人放火,拦路抢劫,所有可以快速赚到钱的方法他都用了,可距离那千金之差,仍如天涯之远,东海之深…… 女儿的病症一天天严重,他已没有时间,他已不能再等,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仿佛是老天爷给了他一次机会,避水门放出告示,不论死活捉到铁三春者,赏金千两,当一条路摆在眼前,便是再难走,再荆棘满布,他也要走下去,他没的选择…… 只是他不知道,老天爷最喜欢与人开玩笑,这天底下不光人是势利眼,老天爷也是势利眼,越是贫贱之人,老天爷便越喜欢看他们的笑话……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只是沉浸在得到千金的喜悦之中,只是幻想着女儿健康地跑到自己的面前,对他甜甜地叫上一声“爹……” 那一晚,他磨了一夜的刀,一夜无眠…… 第二日,他随众人来到这小庙之中,众人喊杀震天,不断地冲上前去,不断地有人哀嚎,有人死亡,而他只是站在人群后,呆呆地看着场中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 他看着那个年轻人,想象着他的年龄,经历,忽然,他想到了那个小男孩,想到了小男孩临走时对他说过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开始犹豫了,他不想再杀人,他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于这间小庙内,在菩萨的注视下,自己的罪行被一一细数,他仿佛要窒息,他想要逃离,可他刚刚迈出一步,女儿痛苦的面容便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忽然记起,女儿还在等他回去,那一刻,一股无力感瞬间遍布全身,他倚着一根柱子,坐在地上,眼神呆滞,与死人无异,所有人也都以为他是一个死人,毕竟,当时的情况,根本不会有人来关心他,在乎他,大家都已杀红了眼,铁三春也是……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清醒,他惊讶地发现,铁三春就站在他的面前,后背对着他,铁三春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现在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只要他把刀举起,向那人后背插去,那人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了,待那人倒下,千金就到手了,女儿就有救了,他狂喜,身子剧烈颤抖,不知是因过度兴奋,还是因过度紧张害怕…… 他缓缓地举起刀,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看到了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刺客”,大家心中暗喜,更猛烈地攻击着铁三春,只为让铁三春无暇顾及身后,而铁三春自然也不知身后发生的一切…… 可他的刀却迟迟不肯落下去,确切地说,是不忍落下去,同样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与自己无冤无仇,难道自己只为女儿的活就应该让他去死吗?他仰起头,恰好看到菩萨脸庞上那一滴晶莹剔透的泪,他自嘲般地笑笑,看来,这样的场面,连菩萨也心有不忍…… 他的刀还没有落下去,可惜,老天爷却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铁三春已如一只惊弓之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令他纤细的神经绷断,当他眼角余光向后扫到他时,几乎是条件发射一般,大枪猛然向后刺去,抽出,一切干净利落,只为节省更多的时间…… 他笑了,他的刀终于握不住了,肋下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已不想去堵,阵阵剧痛如电击般传遍他的全身,他已不愿尖叫,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菩萨面前,他忏悔,他向所有自己杀害的人道歉,祈求他们的原谅,然后,他便看到一束光,在那束光里,他仿佛看到妻子和女儿在冲他挥手,微笑,他站起来,向着那束光走去,手里紧紧地攥着妻子和女儿的手,紧紧地攥着…… 梦醒了,他知道,那是“他”的记忆,可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痛苦,那种痛苦,难以承受,铁三春蜷缩成一团,他现在只觉寒冷,仿佛赤身站在三九雪中,周围一望无垠,惟余莽莽,了无人烟,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荒芜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只记得黑夜白天,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踢开一具具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走出那间小庙,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认得他,从此以后,他也再不认世人…… 他依循着记忆,找到了“他”的女儿,曾经一具鲜活美丽的躯体,现在已腐烂生蛆,恶臭扑鼻,蛆虫在“他”的女儿的身体内默默蠕动,就像铁三春接下来的人生,没有丝毫意义…… 他扯下一尺白布,将“他”的女儿包上,埋葬起来,刻上石碑,向着“他”昔日家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他”的女儿的坟头上,呆呆地坐了三天,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去做什么…… 后来,他流浪江湖,不断地夺舍他人的身体,只是再没有夺舍过死人的身体,他宁可将活人的灵魂锁住,放在火上炙烤,日夜听着他们无尽的哀嚎,也不愿再去夺舍一个死人,因为,他已死过一次,死亡,真的很痛苦…… 再后来,他已心如铁石,他已没有感情,他已变得如避水门的老门主,如他的父亲一般,甚至,还要更加残忍…… 他喜好折磨别人,喜欢听他们的嚎叫,那是如杀猪一般令人兴奋的叫声,绝望中带着解脱…… 蓝青逃到浮生门,拜浮生门长老霓欢为师,得以继承衣钵,习得霓欢所有技艺,可他仍心系三公子,在浮生门多年,仍不忘打听三公子下落,终被霓欢长老察觉识破,蓝青痛下杀手,亲手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霓欢长老,幻化成他的样子,对外宣称蓝青身染恶疾已死,就这样,瞒天过海,达数十年之久,而终于,在他已耄耋之年,他终于得知,三公子还活着,他难掩兴奋,遂决意叛出浮生门,只身寻找铁三春,魏何作为他的弟子,自然执意跟随,愿与他一同为三公子效犬马之力。 彼时,三人于这西域之中相见,铁三春与蓝青互诉多年经历,只觉心如刀绞,亦感叹命运弄人,虽样貌不是当年,可此生,终是得以相见…… 又闻避水门老门主即将驾鹤归西,避水门内无人主事,早已乱作一团,此刻,正是回避水门主持大局的绝妙时机,毕竟,避水门门主之位,所有避水门公子都可竞争,只要不怕死即可,二人商量已定,不日便可动身,却未料遇到此事,铁三春想收服西域楚门,为己所用,可又哪有那么简单,楚中天誓死不降,究竟该何去何从…… 第334章 将军宴 冷月高悬,不知不觉又是深夜,楚中天与铁三春已大战数百回合,两人气喘吁吁,仍旧不分高下。 铁三春忽然大喝一声,道:“我饿了!有肉吗?我要吃肉!” 楚中天“呵呵”笑道:“我也饿了,来人!上肉!” 手下人便去抬大锅,锅中加水,锅底架火,牵来一头骆驼,照着脖颈一刀下去,鲜血长流,接了两碗温热的骆驼血,献于楚中天。 楚中天接过一碗,示意将另一碗端给铁三春。 手下人会意,带着几不可闻的暗笑神情,将那碗尚温热的骆驼血递到铁三春面前。 铁三春微皱双眉,用眼神询问楚中天何意。 楚中天笑道:“这是我西域楚门的习俗,骆驼乃我西域神兽,食前需先饮其血,你若是喝不惯,可以不饮…” 铁三春豪迈笑道:“这有何不能饮得?拿来我饮!” 楚中天喝道:“好!你我对饮!” 两人将大碗对撞,仰首将那温热腥咸的骆驼血饮尽。 铁三春豪迈大笑, 楚中天道:“慢着,我西域食骆驼肉之前还有一习俗,需生食骆驼舌,不知你可能食得否?” 铁三春喝道:“割来……” 楚门子弟几人合作,将骆驼嘴掰开,一人用匕首将骆驼舌齐根割下。 铁三春二话不说,夺过那条腥臭的骆驼舌便一口咬下,哪知骆驼舌生时,虽柔软却极富韧性,铁三春一口竟未能将其咬断,倒是那骆驼舌中积蓄多年的臭汁迸射出来,溢满铁三春整个口腔,便是铁三春再生猛过人,意志坚定非常人可比,此刻也觉胃内翻涌,翻江倒海一般,马上便要干呕出来,可他不愿在人前出丑,硬是将那条骆驼舌咬去半截,在嘴中反复咀嚼,淡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一股腥臭无比的气息在每个人的鼻尖缠绕,久久不散。 人群之中,已有人开始吐起来,有一个人吐,便有第二个人接着吐,渐渐地,呕吐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有人吐,也有人在笑,笑的多是楚门子弟,旁人不知道他们为何发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铁三春将那半截骆驼舌嚼得稀烂,强忍着心中的呕意,眼睛一闭,脖子一缩,喉结大动,硬生生地将那肉沫样的生骆驼肉吞下腹中,接着,便一言不发,愣愣地看着楚中天。 楚中天含笑自他的手中接过剩下的半截骆驼舌,看都不看一眼,捏着鼻子,扔入嘴里,脖子一伸一缩,将那半截骆驼舌吞入腹中,而后赶紧喝下一大口酒漱嘴,漱过遍后,觉得口中味道淡了,方才停下。 铁三春呆呆地看着楚中天的一番动作,整个人如木雕般一动不动。 楚中天深深地吸一口气,道:“这骆驼舌的味道可真是令人作呕,三公子,到底还是你们北疆人生猛,我生吞都觉恶心,你竟然还要细嚼慢咽,真是厉害,不知可尝出这其中的滋味否?” 铁三春闻言,险些将一口老血喷将出去,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只点了点头,道:“好……” 未曾想到,他这一派装腔作势的样子,更惹得楚门子弟忍俊不禁,哄堂大笑,笑声连成一片,连楚中天也支撑不住,爽朗地大笑三声,便道:“三公子,骆驼肉烤好尚需些时辰,你我移步中庭先来饮酒……” 说罢当先便走。 铁三春老脸一红,终是大家风范,并未太觉尴尬,便移步随楚中天而去。 二人于庭中坐下,今夜月光甚是凄美,如霜如雪,万物皆寒。 早有手下人于地上铺一层骆驼皮制成的毛毡,二人便席地而坐。 月光如银水倾泻,晚风轻拂,更觉肌寒刺骨,楚中天便命手下人取二件沙狐裘披肩,递给铁三春一件,自己取一件披上。 初时铁三春执拗不肯披,后来许是觉得晚间浓露实在太过凄寒,便不用楚中天再让,自己很识趣地将沙狐裘披上。 楚中天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笑而不语。 二人便于这当空月下,饮酒御寒。 酒也是好酒。 楚中天笑道:“此酒名为‘将军宴’,乃我西域特产,酒性烈味醇,这西域之地,早晚温差极大,普通百姓尚可,勉强度日,兵役实难,古时驻守此地的士兵夜晚难挨,便有那一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写的便是驻守西域的士兵,那时兵营中尚不禁酒,士兵每晚便会成群,饮酒驱寒,也为解烦闷。领兵的将领深知西域苦寒,自己夜晚尚会小酌两杯,所以对手下人饮酒也就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后来,每逢节日,将军都会在军营中举行宴会,与士兵同饮同乐,饮的便是这种酒,久而久之,此酒便得名‘将军宴’……” 铁三春微微点头,饮了一口,觉此酒确实辛辣刺喉,烈酒下肚,浑身也觉暖和不少。 楚中天接着说道:“这沙狐裘也算是我西域独有之物了,传闻西域沙狐白天将自己埋于沙中,躲避毒辣日头,至晚间便出来觅食,一身皮毛沙水不侵,哪怕是西域最寒冷的时节,晚间滴水成冰,它依旧活动灵活,不受丝毫影响。” 铁三春闻言默不作声,他出身北疆,那里一年之中至少有半年是雪花飞舞,冰天雪地,寸草不生,每逢大雪封山时节,才最是难挨。入眼之处,万里皆是银白,了无生机。他们只得提前备好食物,以熬过漫漫冬日,饶是如此,每年仍有近千人死于严寒饥馁,寻常百姓人家穿不起裘皮大氅,只得身裹件粗布麻衫,蹲在火盆前,足不出户,以期严寒早日过去,当然,像避水门这样的大户人家,自是不必为衣食犯愁,各式各样的狐皮裘,貂皮裘,甚至是那熊瞎子皮,老虎皮制成的斗篷大氅,可谓是应有尽有,且样式新奇繁复,五花八门,可谓是美轮美奂,况且冬季的乐趣可不单单只是这些,在雪地上抓野鸡,凿冰洞捕活鱼,找山洞猎杀熊瞎子,这些都是铁三春记忆中的趣事,是他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家族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可堪称是温馨快乐的回忆…… 想到这些,铁三春的嘴角已勾起一抹极细微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弧度,他喝了一口酒,便仰头去看天上的寒月,回想往日,自己貌似已有几十年未回过避水门了。 自那次逃出避水门,死过一次后,便再也未曾回去过,不知经此数十年,避水门可有何变化,是否早已物是人非,还是已旧貌换新颜,他对此既期待,又紧张,又害怕,所谓的近乡情更怯,想来便是这种心情。 许是看出铁三春眉眼间的惆怅难解,楚中天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说话,他也仰起头,看着月亮,目光逐渐变得呆滞而温情,想来也是在想着某些不可为人道的心事。 一轮明月,两个人,两壶酒,极有默契一般,你一口,我一口…… 待到烤骆驼肉的香气已传遍整个楚门,门外已传来楚门子弟的呼唤,两人才渐渐地回过神来,许是这场梦做得太久,太深,刚刚“清醒”的两个人神情呆滞而笨重。那一瞬间,竟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地,所做为何事,直到眼前那一轮逐渐明亮的冷月映入他们的眼帘,他们才渐趋清明,他,不是在家乡,他的身旁,也没有她的温侬软语…… 他们相互搀扶,来到院外,来到那棵百年银杏树下,倚树静坐无言,看着手下人将已烤得金黄的骆驼肉切好装盘端到他们的面前,他们只是机械地抓起香喷喷的烤肉塞进自己的嘴里,狼吞虎咽,仿佛两个地狱爬出的恶鬼,根本无心在意肉质的好坏,火候的差异,以及味道如何,他们只是在填饱肚子,其他人默不作声。 所有人只是看着他们,看到盘子里的肉没了,便为他们再切刚刚烤好的,这一切仿佛只是一个仪式,是一个祭祀的仪式,祭祀所求的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应该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楚中天猛地抬起头,狂喝道:“来人!上酒!”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将楚门酒窖打开,将所有的美酒拿出来,将楚门所有的骆驼牵出来,烤来与兄弟们下酒!” 登时,楚门上下一片沸腾,他们虽不知门主此举何意,但他们一向视门主的命令为圣旨,门主说一不二,而且他们一向敬佩门主,他们深信,门主做事自有门主的道理,门主不与他们说,他们便不必问,门主若是想告诉他们,自然会与他们说……” 很快,数十个火堆架起,将楚门照耀得如同白昼,数十头骆驼当场被杀,一片哀嚎遍野,悲彻天际,数百坛珍奇美酒自酒窖中抬出,一时间,酒香肉香四溢…… 铁三春与楚中天用袖子揩了揩嘴上油腻,拎起一壶酒,又开始自斟自酌起来,人群之中,一个白色人影奔前走后,递火烤肉,举坛对饮,与人群忙成一片,细看虽是女子,却有着完全不输于男子一般的豪迈气概。 铁三春饮一口酒,望着那名白衣女子,眼中满是赞许之色,问道:“那个女娃娃是何人?” 楚中天一脸骄傲之色,道:“那是我的女儿……” 铁三春点点头,道:“叫什么名字?” 楚中天道:“名唤楚天莹……” “楚天莹……晶莹剔透……八面玲珑……好名字……” 楚中天没有说话,隔了很久,方才喃喃说道:“这孩子这些年过得很苦,是我对不住她们……” 铁三春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静默地看着冷月悬空,看着场中喧闹的狂欢…… 楚中天一口气将一壶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站起身,喝道:“小的们,闪出来!” 话音刚落,楚门子弟齐声呐喊,将火堆扑灭,美酒搬到一旁,中间余出一大块空地,而后带着殷切的目光注视着楚中天。 楚中天向铁三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铁三春会意,缓缓起身,只是将那壶酒拎在手里,在众人的目光中,与楚中天并肩走到空地上。 楚中天环视四周,向上轻抬手,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呐喊声,大家举坛痛饮,取刀割肉,肆意地叫喊着,说笑着。 楚门向来门规森严,可楚门子弟间却是亲如兄弟,食同灶,寝同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是楚中天也不例外,爱楚门子弟胜过爱自己的儿女,如此,在战场上厮杀之时,楚门子弟方能人人卖命,不畏生死。 可以说,楚门是在刀尖上活下来的,又是在刀刃上发展下去的,每一个楚门子弟便是一柄钢刀上的刀尖和刀刃,无数的刀尖和刀刃组合起来,跟随依附着楚中天这个刀柄,听他指挥,为他拼命,方才成就了今天的楚中天,成就了如今的楚门…… 铁三春先饮一口酒,大枪横摆,道:“感谢楚门主招待,肉是好肉,酒是好酒……”说罢将那坛酒一饮而尽,将空酒坛“霍”地 扔到远处,一声巨响,摔得粉碎。 楚中天“嘿嘿”笑道:“三公子远路而来,楚某当尽地主之谊……” 铁三春大笑三声,平静说道:“来……” 楚中天先是依稀一笑,而后猛然喝道:“来!” 随着楚中天这一声断喝,楚门子弟的热情彻底被点燃,呼号声,谈笑声,叫骂声,酒坛碎裂声,响成一片。 楚中天浅笑道:“你觉得我儿天莹如何?” 铁三春疑惑道:“为何如此发问?” 楚中天道:“只想一问,并无其他……” 铁三春道:“可堪大任……” 楚中天笑道:“好!有你这句话,足矣!” 铁三春没有说话,只是眸子中隐隐闪过一丝悲哀。 当然,这段对话,只有他们二人听见,除了他们,便只有天地知道。 楚中天拔出长剑,道:“我只出一剑……” 铁三春冷笑道:“要拼命?” 楚中天摇摇头,轻叹一声,道:“拖不得了……” 铁三春笑道:“想要我送你一程……” 楚中天低声道:“有何不可?何况前路漫漫,你我是否同行,还尚未可知……” 铁三春爽朗大笑,道:“黄泉路,我走过,一个人,不孤单……” 楚中天亦爽朗大笑,道:“那就好……” “请!” 双方同时做出一个手势,越是高手之间的对决,便越是要讲究规则与形式,那些背地里出阴招,用暗器,行一些不光明正大的手法,乃是市井小民,流氓地痞打架之举,是上不了台面的,难登大雅之堂。 两人静静站立,双目微眯,感受着林风掠过发际,耳边听着寒蝉凄切,夜枭低吟,偌大天地,仿佛只余他二人,在众人的眼中,他们二人仿佛也已与天地融为一体……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楚中天周身红芒渐盛,先是微弱到几不可闻,而后渐趋实体,一炷香后,周身气机流转,竟已鲜红如血,汩汩而流。 再看楚中天其人,原本灰白发色已红练如匹,无风自动,周身气机翻涌,衣衫鼓荡不休。 楚中天一声大喝,声震寰宇,一道血色红柱直通天际,皓月失色,流云虹妒,宛如末日。 楚门长老赫然站起,楚门子弟亦无心吃酒,这个场景,于他们而言,都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血祭!” 三十年前,楚门生死存亡之际,楚中天的叔叔,号称楚门史上最惊才绝艳的楚燕雄,为破西域最后一寨——通天寨,施此秘法,以身为剑,将通天寨寨主田井一剑贯穿胸口,分为两半,而后身死魂消,尸骨无存。 据在场之人回忆,当时田井早已被楚燕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坐以待毙,可不知为何,最后楚燕雄竟选了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甚至可以说是自杀的法子,教当时的人疑惑不解。 后来又有知情人说,楚燕雄之死,实则自杀,只因当时楚门门主之位未立,最有希望继承门主之位的二人便是楚燕雄与楚中天的父亲楚燕南,楚燕雄攻下西域最后一寨,威望必是楚门第一,门主之位毫无悬念将由他担任,推脱不得,可楚燕雄为人却喜潇洒自由,爱仗剑江湖,不愿为楚门门规所缚,他也不想抢了兄长楚燕南的门主之位,更不想成为门主之后手足相残,楚燕雄权衡再三,思虑万千,最终便决定用这种近乎于自杀的法子免去门主之争,成全兄长楚燕南。 时人有诗赞美:“一雄遮天领西域,却把铁座换桃符。古来兄弟难和睦,谁言雄燕两枭谈?” 总之,楚燕南登上楚门门主之位,统领楚门,自是感念弟弟楚燕雄,事后也曾善待楚燕雄家人,保其永享安荣。 所以,当楚门人再见到这熟悉的一幕,心中往事过往俱被勾起,如云般飘荡,一些上年老卒不由得老泪纵横,泣涕涟涟,悲不成声,一生之中,竟见到两位楚门顶尖人物用同一种法子结束自己的一生,不知是该喜该悲,喜者楚门无上功法,一生得见两次,乃是无上幸运,悲者竟要亲眼目睹两位楚门天才人物的陨落,这是何等的悲戚,刚刚与圣月神教一场恶战,艰难险胜,若不是铁三春横插一脚,便可将圣月神教全歼于此,如今放虎归山,又冒出这样一个劲敌,竟逼得楚中天不得不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法子。 经此一役,楚门势必元气大伤,不知何年方能恢复如初,又不知是否会有一些表面臣服楚门的小门派联合起来趁火打劫,这些,楚门人无心顾及,无法想象,他们现在能做的,便是顾好眼前之事…… 楚中天如天神下凡,缓缓升起,不靠外物,竟可以悬浮于半空之中,手中铁剑弃之不用,于掌心处凝出一柄血色长剑,披头散发,于风中狂乱。 第336章 解脱 楚中天仰面向天,叹息一声,道:“我们的武林……也罢,武技,本就是要传与后人的,我们这群老家伙若是还藏着掖着,就无趣了,也恐被后辈耻笑,这最后一剑本就是楚门老祖最惊世骇俗的一剑,当让这些小娃娃们瞧瞧吾辈先人的风采,免得这些小娃娃们不知在何处学了几招蹩脚的三脚猫招式,便自认为天下无敌了……” 铁三春道:“你我当全力施为,莫要教小辈们低看了……” 楚中天忽然咳出一大口鲜血,面色更加苍白,身形更加摇晃。 铁三春道:“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楚中天道:“还够挥出这一剑……” 二人便不再说话。 天地骤变,流云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忽而遮天蔽日,忽而乍现星辰,林中走兽低鸣,林风呜咽,似在唱着一支未亡人的哀曲,谱着一曲恨别离的晚章。 不知何处飘来人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楚中天凝神细听,他忽然记起,这是黄月独守空闺时最爱吟诵的诗歌,他听过,不止听过一次,每次听到,都会被其中哀婉悲怨的情感所染,以致每次听到都会驻足发呆,愣上片刻,黄月淑婉解人,每次他来到,都会精心打扮一番,为他做上几道拿手小菜,若是天气冷了,便会为他温一壶清酒驱寒,她尽到了一个妻子该尽的一切,毫无怨言,不求回报,可他心中知道,这是黄月独倚斜阑,将心向月之时,对他负心相待的一种无言的控诉。 如今,昔日吟诵哀诗的人已去,昔日温暖芳香的楼阁小院早已是芳草萋萋,一片荒芜颓败之景,细细想来,他又有多少时日未曾回到那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为他的亡妻剪花修竹,温一壶清酒,植一树桃花,弹一曲筝弦,诵一首哀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他的亡妻死后,他最喜欢吟诵的一首诗,诗中所言思妻之情,竟与他一般无二。 黄月病逝当晚,他心中虽悲痛欲绝,面上却波澜不惊,待到黄月出殡下葬,楚中天如魂归天外,浑浑噩噩,那一晚,他信手翻阅文章,于书案之间,掉落下一张素绢,素绢之上,所书正是此诗,两行隽秀雕花小楷,让他一眼便认出,此诗乃是黄月手抄,不知何时藏放在他书案之上。 看来黄月早知自己身患重疾,时日无多,故而留下这首诀别诗,许是在与楚中天做了约定,此后,梦中相见…… 素绢之上,泪痕已旧,笔墨断续,不知黄月在手抄这首诀别诗时,心中该是怎样的悲痛,该是怎样的不舍,该是怎样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知她是否想到,与他初识的那个夜晚,夜凉如水,四目相对,那一刻,她该是微笑的…… 又不知她是否想到,恩爱过后的冷漠悲凉,那一刻,她该是心如刀绞的…… 初读此诗,楚中天眼眶泛红,再读此诗,楚中天双目泪流,三读此诗,楚中天悲不能已,嚎啕大哭,那一夜,楚门白灯高悬,楚门上下噤若寒蝉,肃杀寂静,那一夜,楚门格外安宁,便是一些常趁楚门混乱之时来此捣乱的宵小之徒,在那一夜,竟也出奇地安分…… “花谢菊黄枫血悼。柳败风消,山阻行人了。酒醒灯摇空落落,斜睛若看佳人笑。 取剑弹歌人空俏。喜梦姻缘,良鹊双双抱。醉眼撷花簪雪袄,颦眉对镜涂新苕……” 这首《蝶恋花》,乃是楚中天在黄月死后七天所作,其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为时人所称道…… 那一夜,楚中天果然梦见黄月,梦见她仍旧坐在梳妆台前,一如往昔,端庄贤淑,一身织金红袄,头戴金簪,正如他们新婚那日,她冲他点头微笑,眉眼含羞,万种风情,他拥她入怀,体贴入微,百般疼爱,他们在梦中过完了一生,虽平凡,却恩爱…… 那个梦,在他们二人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斜倚枯槐,倦看夕阳之时戛然而止,他对她说:“我困了,想睡会儿……” 她轻轻点头,而后他便沉沉睡去,很快,便没了呼吸…… 她仍旧微笑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白发,轻声为他唱着一首他最爱的童谣,一曲未了,便靠在他的怀里,睡去,便再没醒来…… 这一次,是他先离去…… 风儿划过,扬起二人苍发,二人相依成树,其上一双喜鹊筑巢栖息,久之不去…… 楚中天嘴角含笑,眼前仿佛再现黄月的面颊,他轻轻抚摸,伸手轻牵柔荑,嘴中喃喃道:“我来了……” 这一剑如杨柳拂堤,楚中天化身为剑,如一道闪电,披身流彩,自天际划过,闪电穿过铁三春身体,铁三春一愣,回过神时,楚中天已站在铁三春面前,二人相视一笑,双双倒下。 全场寂然…… 一道伤口横贯铁三春身躯,铁三春大口咳出鲜血,喃喃道:“我虽死,亦是北疆枪神……” 说罢,便再没了声音…… 楚中天全身经脉尽断,唯有一只手可勉强抬起,他便艰难地抬起手,指着前方,满眼温柔,道:“月儿……” “老家伙,想不到你我当日磕头结拜之时所言之语,竟在今日应验了……” 楚中天呵呵一笑,道:“老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原本已了无生气的铁三春,此刻竟然又“复活”了…… 现在,这具躯体终于迎回了他真正的主人…… “避水鳌经果然是盗取天地玄机的邪功,方才若不是铁三春有意寻死,也许,你根本杀不了他……” 楚中天叹道:“是邪功,亦是一门折磨人的功法,人人都想长生不老,殊不知,与天地同寿,本就是神仙的修炼之法,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别离,眼见自己的知己好友,红颜结发,子孙后代一个接着一个地先自己而去,眼见着万事万物在自己眼中瞬息万变,而自己却全无改变之力,只能默默承受,这本就是一门痛苦至极的修炼法门,都说神仙绝情绝性,可细细想来,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能够耐得住岁月变迁,星河斗转,他们若是不绝情绝性,又如何看淡生离死别,如何熬得过百万年修炼之途的漫漫长夜,如何功德圆满,成就圣人之道啊……” 李石幽幽道:“如此说来,铁三春是解脱了……” 楚中天道:“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有太多的俗世牵挂,他不适合修仙之路,他注定成不了神仙,也注定熬不过百万年的修仙之途,所以,长生不老对于他来说,无异于身处炼狱,倒不如早些脱离了好……” 第337章 少年老矣 眼见楚中天倒下,生死未卜,楚门上下一片人心惶惶,楚门是一个信奉强者的门派,楚中天便是他们的依靠,便是他们的支撑,现在,支撑已倒,大厦将倾,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门派,经历了风雨飘摇,经历了辉煌鼎盛,终于要迎来它的末日,走向它的终点了吗? 虽然大家心中清楚,没有任何一个门派可以永远存在,强如武林中最盛极一时的几个大门派,到如今,也不过百年的历史,楚门相较于他们,也可称得上是强派,但这一切,都是源于楚门历代门主运筹帷幄,励精图治,方促使楚门创下这等辉煌。 可如今,楚中天油尽灯枯,楚门下代门主却还未曾确立,一旦楚中天重伤身亡,楚门百年基业,将付于何人之手,何人又有能力担负得起这偌大家业,带领楚门子弟走向另一个荣耀。 更何况,现在还有远比楚中天逝世更加危及的情况,事关楚门存亡的大事,那便是避水门三公子死于楚门,即便避水门三公子早已是一个弃子,早已是避水门“杀”死过一次的人,可现在他无端现世,本就值得避水门好好彻查一番,况且,避水门在武林中向来霸道,避水门子弟,若是由本门亲自处死也便罢了,若是在武林中闯荡,且无缘无故死于一派之手,避水门定会不问缘由,找到凶手,为门下子弟报仇,即便是逃出避水门,可避水门下令追杀的人,若是死于别人之手,避水门也定会找到那人,诛杀之,若是死于一派之手,避水门便定会找到那个门派,诛灭之。 避水门行事就是如此霸道,蛮横不讲道理,可避水门纵横武林数百年,门下高手无数,自然是有值得霸道的资本。 楚门子弟心中清楚,当务之急,便是封锁消息,决不能让铁三春死在楚门的消息散播出去,否则,对于楚门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于是,众人很有默契一般,将魏何和霓欢二人团团围住,楚门子弟只是将他二人围住,静静站立,并不见动作,因为他们在等,在等楚门真正的主人,楚门门主楚中天的命令,若是楚中天说杀了他们,所有楚门子弟绝对会一拥而上,为了楚门,为了他们的妻儿老小,哪怕明知必死,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将他们砍成肉酱,可若是楚中天说放了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哪怕他们心中明知不该那么做,他们也不会有丝毫迟疑,这便是楚门子弟,言出必行,令行禁止。 魏何和霓欢二人嘿嘿冷笑,笑声赛过乌鸦。 “我不杀你们,已是不合乎我本性的仁慈,你们竟然还妄想杀我?真是可笑至极……” 霓欢只身而立,面对着楚门子弟的层层围攻,丝毫不惧,目光直指楚中天。 “今日,我若是杀他,你们谁能拦得住?” 霓欢话音刚落,身上一道虹光乍现,施展“虹衣流彩”,顷刻间,便跃出包围,来到楚中天面前。 “一动不动,宛如死狗,杀你,比杀一条死狗还要容易……” 说罢,霓欢已抽出剑,向着楚中天刺去。 楚门子弟惊呼,就在这时,两道身影极速掠过,眨眼之间,便已来到楚中天面前。 霓欢停下剑,倒不是他想停下,而是他刀头饮血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若是他的剑再向前进一寸,他的人头便会先楚中天的人头落下,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只是他不愿,毕竟,他自认自己的人头,要比一个垂死之人更加珍贵的多。 “是你们……” 霓欢认得眼前这二人,他们是楚中天的二儿子楚天将和大女儿楚天莹。 楚天将挡在楚中天与楚天莹前面,面无表情,道:“休要猖狂,我来与你打……” “西域第一神将?就凭现在的你?”霓欢出言嘲讽。 他的嘲讽并不无道理,楚天将自幼便天赋绝伦,乃是武道绝顶天才,其天赋更被世人认为早已超越其父楚中天,楚门乃至整个西域都对楚天将抱以极大期望,楚天将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的骄傲表现在方方面面,冲锋陷阵第一,杀敌破城第一,年轻一辈中天赋第一,武功第一,他十几岁时便获封“西域神将”的称号,他自认天下无敌,他满以为会带着他的骄傲在武道一途上徜徉一生,获得世人的尊敬,崇拜,以及畏惧。 他年纪越长,经历的越多,便越不快乐,他早已没有了初时习武的那番乐趣,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摸到铁剑之时,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心灵与铁剑相交,融汇,最终,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流入他的血液中,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时,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手握着铁剑,吃饭时抱着,走路时抱着,晚上睡觉时抱着,甚至连如厕时也要抱着,他的那把铁剑被他的手磨得锃明瓦亮,他几已魔障,万事万物在他的眼中都是精妙绝伦的剑招,一声一息在他的耳中都是天然绝佳的剑意。 那几年,他的武艺突飞猛进,尤以剑术最长,那几年,他只身闯荡西域,挑战西域各大派中最顶尖的剑术高手,初时,甫一交手,他便溃不成型,他虽是天才,虽痴迷剑术,但是经验与阅历的差距却不是靠痴迷与勤奋便能弥补的,他伤痕累累,几次甚至命悬一线,但他依旧乐此不疲,每次去前,都要与楚门子弟痛快地喝一顿酒,他年纪尚小,楚门子弟自是不准他饮酒,可他那时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这一去,便不知还能回来否,若不趁现在多喝些,等到死了就得成馋酒的馋死鬼,下辈子投胎就得成个酒鬼……” “哈哈哈……” 每每听到他这样说,楚门子弟都会笑着打趣他,而后骂他一声“乌鸦嘴,呸呸呸……” 后来,他对敌的次数多了,学到的经验便也多了,已能渐渐落于不败之地,甚至还能趁势反击,与他比过剑的人,无论敌友,都会赞叹一句“小小年纪,便已展现出一派大家风范,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那时的楚天将,便是楚门的希望,是楚门有望再现楚门老祖在世时无限风光的希望,楚门子弟背地里都会叫他一声“小家主”,对他的期望可见一斑。 楚天将小小年纪,肩膀上却已承载起了家人的殷切希望,承担起楚门的重托,甚至已要担负起楚门数百人的身家性命,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如孩童一般,每天抱着剑,在楚门闲逛,或是骑上一匹快马,带上日干粮,离家去外,与人切磋,满身伤痕,眼神却是熠熠神采,不见疲惫…… 直到多年过后,那时他已极负名气,加之刚刚获封“西域神将”的称号,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楚门老门主病逝,楚中天接任楚门门主之位,楚门少主,便也要当即确立,毕竟,一派之命运、前途,又岂可儿戏。 楚中天之下,楚天将当称第一,无人敢有异议,大家自是心悦诚服。 那时,楚天将刚刚自外面归来,当他得知父亲意欲立自己为楚门少主之时,他先是一愣,继而展颜笑道:“好啊……” 那时的他,尚不知“楚门少主”这四个字的份量,他以为那只是一个称呼,就如“西域神将”一样,所以,他欣然前往,可当他站在高台之上,头戴少主高冠,眼望台下匍匐一片,黑压压尽是人头攒动,他们在高歌,在膜拜,在欢颂,在欢笑,甚至在流泪,那一刹那,他仿佛忽然失了魂魄,他如一棵枯松一般,久久伫立,纹丝不动,仿佛亘古以来便生长在那里,站在那里,经受了亿万年风雨时光的洗礼,现在,已老朽不堪,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在那一刻,他忽然醒悟,“楚门少主”这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所有楚门子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于你,而你,则要延续楚门的辉煌,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那一年,他尚是一位少年,那一年,他忽然明白,自己练剑的目的,竟是为了将这些人的未来皆系于自己一人之上,他忽然觉得很累,觉得大家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异样,那种眼神他见过,那是西域最凶狠贪婪的豺狼看向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那一刻,他怕了…… 他疯狂地奔下高台,逃出楚门,在大家错愕的眼神中,他“逃跑”了…… 他并非是一个懦夫,与人对战,便是自己伤痕累累,明知必败,他亦不曾后退半分,可这一次,他却逃走了…… 他在沙漠中独自穿行了三天三夜,当大家找到他时,他正躺在一群猛兽尸体旁,蜷缩成一团,手中攥着一块碎肉,嘴中呢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之后,楚天将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将自己隐藏在一件宽大的半红半白的长袍里,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犹如地府中行来的黑白无常,他的剑虽然仍旧不离他左右,可却不是终日抱在怀中,而是挂在腰间,也不再特意去抚摸它,时间长了,铁剑上已有淡淡锈迹,他也全不在意,任由铁锈蔓延,任由铁剑变钝,变得锋芒不再,他也不再去找人比试,他只是终日游荡,如白日幽灵,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变得逃避一切,楚中天为了让他重拾往日自信,便让他去杀人,楚中天让他杀人,他便去杀人,不问为什么,不问怎么办,他已成了一台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每次他杀人归来,长袍破碎染血,身上满布伤痕,他都一声不吭,再不会像往日那般吹嘘,说他今天刺了那人多少多少剑,又说那人砍了他多少多少刀,他如楚门中的一个透明人一般,除非有事,否则你绝不会在任何场合见到他,他也喜好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教人摸不清他的行踪。 他仍是楚门少主,至少,在楚门子弟的心中仍是如此…… 李石与他的一番交谈,让他开始思索,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逐什么,到底要追逐什么,现在,他已很能确定,他所求,唯武道巅峰耳…… 可现在,他的确已不配“西域神将”的称号,只因他已失去了原来的目标,曾经他认为,杀人便是自己存活于世的证明,杀人,便是自己在履行楚门少主重任的过程,只有将那些对楚门有威胁的人悉数杀死,楚门子弟便可少受到一分威胁,这便是他的价值所在。 然而,如今他知道,踏上武道巅峰,只靠杀人是不够的,虽说武功是杀人技,可强者更该信奉的是,绝不轻易出剑,出剑便只杀该杀之人,这与他以往的信条简直截然相反,所以他在出剑的时候会变得犹豫,出剑犹豫便会慢,而高手间的对决,瞬息之间便可要人性命,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出剑,需心性坚定,心性坚定,剑才会稳,剑稳,才能一剑毙命。 现在,楚天将的剑已变得犹豫,所以,他当然不会是霓欢的对手,不需要出手,便已知道。 可是楚天将不能退缩,他是楚门少主,楚门门主倒下,楚门少主便理所应当要挡在前面,因为他的后面,是楚门,是数百楚门子弟,是家人,是朋友,是兄弟,他们需要保护,而现在能够保护他们的,只有自己。 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拼死一战,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不怕猛虎的初生牛犊,抱着一柄铁剑,只身一人,走在偌大西域间…… 只是,与当年略有不同的是,他已不是少年,他的容颜已改,稍带着稚气的脸上已染上些成年人才有的风霜,他的鬓间已隐隐有些白发,让他看来略显老态。 少年老矣,尚能一战否? 第338章 绣庐 少年虽老矣,但心却不老,所以,当然可以一战! 拔剑,出剑,一如当年…… 霓欢有些惊讶,他认为此刻的楚天将已是“废人”,他自然想不到他竟还有勇气拔剑,可霓欢自然也不会害怕,一个敢拔剑的废人,说到底也还是一个废人,既然是废人,便没什么好怕的。 霓欢也拔出剑,只不过,他的剑更加雪亮,更加锋利,简直是光彩照人,相较于楚天将的锈剑,他的剑简直如一名妙龄少女,身姿袅娜,而楚天将的剑则更像是一位耄耋老妪,身形佝偻,干枯瘦弱。 两剑相交,高下立判。 朵朵火花迸现,每闪出一朵火花,楚天将的剑上便多一道伤痕,多一个缺口,火花闪了数百下,楚天将的剑上便多了数百道伤痕,数百个缺口。 “当!” 终于,楚天将的剑不堪重负,折成两段,厚重的铁剑掉落在西域沙尘中,扬起一片尘土,在那尘土中,隐现出楚天将错愕的神情,这柄陪伴了他十多年的铁剑,这位老妪,终于在今天,在今天这个楚门危急的日子里,卸下了她的使命,告别了她的主人,回归到本该属于她的黄泉彼岸,去等待下一次的轮回。 也许下次,她会遇到一个好的主人,那个主人,会把她当做自己的挚宝,时时勤拂拭,让她光彩夺目,美丽照人,让她永葆青春,让她永远年轻,永远如初出剑炉时那样,带着一身的犀利锋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是这一世,她活得太憋屈了些…… 楚天将跪在地上,用手轻轻地捧起那两段断剑,缓缓地摩挲着,眼神哀伤,语气悲恸,低声道:“这一世,是我对不住你,你本是名剑,却甘愿为我所用,在我手下埋没了你的剑名,我楚天将发誓,以后我所用的每一把剑,都将以你冠名,剑名‘绣庐’……” “若是有来世……”楚天将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只是将那两截断剑放入剑鞘之中,双手持剑,毕恭毕敬,来到楚门院前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刚好可以放下断剑“绣庐”,他为“绣庐”培土立坟,在“绣庐”坟前跪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似在为“绣庐”超度。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便是霓欢,也在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讥讽,更没有趁机偷袭。 霓欢也是用剑之人,他知道,对于爱剑之人,剑对于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当有人将一个剑客手中的爱剑折断,那人将会面对什么。 霓欢虽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但他并非是一个小人,毕竟,一个人若能将剑练到极致,这人的心性,总归不会太差,也有可能,霓欢当时对楚天将产生了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毕竟,大家同为剑道一途之人,心里自是更加清楚,在剑道一途,若是想要取得些成就,那将付出多少努力与艰辛,更何况,像他们这般浸淫剑道多年的人,都可谓是一个“痴人”。 两个“痴人”,本不该互相倾轧与嘲笑,更不该拔剑相向,武道一途,本是一条宽敞大道,足以容得下大家并肩前行,便是有人在武道大路之上走得快些,其余人也该为他喝彩鼓掌,而不该背地里使阴招,下绊子,阻扰他前进,可在当今的武林,像那样耍阴招的却大有人在,一人走得快了,其余人想的并不是如何努力赶上他,或是在他无法前行之时助他一臂之力,更多人想的是,如何将他拉下武道这条路,让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踏足武道,所以,武林中那些天赋超绝,惊才绝艳之辈,往往是初露锋芒,还未来得及大展拳脚,便被人害死,或是投毒,或是背地里捅刀子,而那些武道一途走得极为顺畅的天才,又大多是心思单纯,品性纯良之辈,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走好自己的路,也才有可能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长远,他们不屑用阴招,更对别人的阴险手段防不胜防,每每死于非命,更有人临死之前还一心记挂着杀他之人,心里认为那人是当今天下对他最好,最把他当知己的人。这其中,金钱利诱,权势相逼,美人计,简直层出不迭,除了那些被人害死的武学天才,那些被大家大派豢养起来的人,要么是鱼目混珠、沽名钓誉之辈,要么也被大家族中的五光十色迷了双眼,乱了心性,就是这样的现状,致使当今武林,几百年才可出一个武道巅峰,更有甚者,几百年都不能出一个,当然,对此现象,也有一些清明寡欲之人,或是一些隐居世外的绝顶高手发声痛批,可光凭几人之力,终究还是抵不过武林中这股浩浩洪流,他们的声音,初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时间一长,便也被淹没在漩涡之中,再没了踪迹。 霓欢虽称不上是一个武学大家,更非世外高人,可他亦看不惯那些善使手段的“小人”,他虽好出言讥讽一人,但过后,也必定是以自己实力击败那人,绝不会给他人留下话柄,所以,他在武林中的名声虽不好,但也绝没有人会在背地里骂他一声阴险小人,这便是他的坚持……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楚天将做好一切,再回来时,楚天将的神情又变。他没有预料之中的伤心暴怒,反而异常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泓万年不曾流动的死水,他那张稍显稚气的脸上,还是隐隐约约地透着一股成年人才有的沧桑,却更多了一份成年人才有的稳重洒脱,那份神情,与楚中天昔日的神情一般无二,威严随意,不怒自威,现在,才可说,他,楚天将,配为“楚门少主”,也当得起“楚门少主”四个字了。 “凝血为剑的手段我也会用,只是我不愿用,我总觉得剑还是要握在手里更踏实,更有安全感,那种虚假的东西我向来不喜欢,可今天,我却也不得不用这个手段了,只是我以血凝出的剑,与别人的略有不同,你仔细看好了……” 楚天将说罢,便缓缓地伸出左手,割开手腕,血液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楚天将默默地看着奔流而下的血液,念随心动,本是向下流去的血液顿时如有了生命一般,向着楚天将手心里急速聚去,须臾之间,便凝聚出一个如婴儿头颅般大小的血球,血球极不安分,左冲右撞,似要冲出楚天将手心,脱离掌控。楚天将眉头微皱,嘴唇微抿,左手成爪状,将那团血球牢牢地抓在掌中,那团血球跳动一阵,许是见无法脱逃,便也安分下来。 楚天将眉头微舒,左手五指缓缓移动,那团血球便也被拉扯出各种形状,渐渐地,一柄长剑的雏形已现。 楚天将额头上的涔涔细汗清晰可见,又过一炷香的时间,随着一声轻响,一柄通体血红的长剑铸成,样子竟与那把断剑“绣庐”一模一样。 楚天将将那柄血剑握在手中,向下插入沙土里,那柄血剑竟如真剑一般,沙土触之即化,蒸腾出一阵血红烟雾。 楚天将轻呼一口气,神情看不出悲喜,只是眼神中隐隐有些落寞,低声道:“此剑名为‘绣庐’,与我那把断剑一样……” 这句话,不知是他向着自己说的,还是向着别人说的…… 第339章 借剑 霓欢凝视着楚天将手中那柄长剑,道:“凝血为兵,竟还是如实体一般的血兵,楚门功法有如此高的修为与造诣,却甘愿用一柄已生了锈的铁剑,你的确是一个古怪的人……” 楚天将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略显苦涩地笑道:“兵器,如人一般,人相处得久了,会有感情,与兵器若是相处得久了,也会有感情,有人视手中的兵器为亲人,为朋友,为知己,更有人视其为自己的伴侣,有人行走江湖,浪荡天涯,可以没有一名如花美眷朝夕陪伴,却必须要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常伴身边,只因容颜易逝,美眷也难保有一天不会变心,可一件兵器却绝对不会背叛它自己的主人,直到它折断身亡的那一刻,它才算是尽了自己一生的使命,而且,兵器一生,远比某些人要更加忠贞,自它炼成出炉的那一天,它便在等待,等待着它此生唯一的主人,来将它带走,只要那个人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剑柄,它便会坚定地站在主人身侧,为他抗御八面来风,保其不受伤害,只是可惜,兵器虽坚贞如斯,可有些人却远非忠诚,有的人一生可以更换无数件兵器,甚至有的人,专以抢夺他人兵器为己所用为乐趣,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难得到一件趁手的兵器,更难得到一件心甘情愿为他折断的兵器,这样的人,便是在现实中,也会处处受到欺骗,永远也得不到他人的信任……” 霓欢又道:“既然已得到,又为何让她身染锈迹,成为那般丑陋的模样……” 楚天将道:“因为不懂得,因为不珍惜……” 霓欢道:“现在呢?” 楚天将道:“斯人远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白云悠悠,现今唯有画影图形,聊解相思无望之情……” 霓欢叹道:“终究不是那人了……” 楚天将笑道:“可惜以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她的影子……” 霓欢道:“你手中的那柄剑,可能护你周全?可能为你折断?” 楚天将轻轻地摩挲着手中那柄剑,道:“有些人,虽离你远去,可她的目光,却始终不离你左右……” 霓欢感慨道:“那定是一把良剑……” 楚天将笑道:“却是良剑,亦是良人……” 霓欢道:“良剑愿折即妙,良人当归即好……” 霓欢将手中剑轻轻抬起,直指楚天将,道:“明明是左手持剑,之前却为何一直用右手?” 楚天将亦举剑平视,道:“因为这一次,我不会让我手中的剑折断……” 霓欢道:“她的名字叫做‘绣庐’?希望你能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再心寒,再受到伤害……” 二人说罢,便静静伫立,久之不动,似乎在等待,直到天边隐现白光,二人方借着那抹微光,激酣对战…… 剑招叠着剑招,剑势压着剑势,一层一层,一浪盖过一浪,如夜晚潮汐涌动,黎明海风呼涌,如惊雷,如闪电,相交即失,转瞬即逝,众人只能看到两道白影纵横交错,却看不清他们何时出剑,更不知出了多少剑,直到天边曙光乍现,众人方能勉强看清他们的身影。 二人大汗淋漓,却仍欢心激荡,剑剑俱是向着要害刺去,招招皆是搏命的手段。 现在,早已没有人在乎输赢,人们早已被震撼,心神激荡,一如那剑与剑碰撞所发出的声响。 霓欢一边出剑,一边喃喃自语,楚中天紧抿双唇,默不作声,可那双眸子里,却尽是对胜利的渴望,以及棋逢对手的欢畅…… 一旁藏于树后的李梦龙,早已不顾隐藏自己的形迹,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闪,右手不自觉地握住手中“涯丹”剑柄。 霓欢一身七色虹霓,流光溢彩,楚天将红芒加身,惊骇众人,除了赞叹,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语加以形容。 霓欢剑势凶猛,楚天将竭力招架,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不分伯仲。 外人虽然看不出门道,可霓欢却是越打越心惊,他感觉此刻的楚天将仿佛与刚才判若两人。 剑未断前,楚天将脚步虚浮,眼神躲闪,手中剑软绵绵,剑招一塌糊涂,相信时,若是有一个不要命的人手持菜刀与他拼命,他可能都会被人活活砍死;可现在的楚天将,一招一式,随心而动,变化莫测,手中剑落下犹如千斤重锤,游走犹如矫健游龙,便是霓欢这个浸淫剑道数十年的剑道高手,对于楚天将的这一变化也是甚为心惊,随着楚天将一剑劈下,这一剑中仿佛藏有断金裂石的力量,霓欢不敢试其锋芒,急忙闪到一旁,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剑术为何顷刻之间进步如此之大?几可赶上平常人苦修数十年的成果……” 楚天将剑招不断,剑势不停,一剑接着一剑,却笑吟吟地答道:“心乱,剑招自然就乱,如今,我的心已定,出剑自然稳健……” 霓欢诧异道:“莫不成你已窥探到剑道巅峰的法门?你已领悟那一层的奥妙?” 楚天将道:“非也……” 霓欢越加惊奇,道:“非也?那你现在心中所信为何?是什么让你再也不心乱如麻,是什么让你可以心无旁骛?” 楚天将停下剑,霓欢自然也就没有再出剑。 楚天将缓缓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深情款款道:“是她……” 霓欢疑惑道:“这柄剑?” 楚天将忽然展演笑道,那笑容竟如孩提般童真无邪,“我要以我手中剑证道,以我手中剑踏上武道巅峰……” 霓欢道:“希望大否?” 楚天将笑道:“渺茫……” 霓欢沉声道:“那为何还能坚持,为何不会怀疑,为何信念不会崩塌?” 楚天将低声道:“我只有一剑,我只有一命,剑断,命还在……” 霓欢忽然变得有些伤感,道:“若是有朝一日,命没了呢?” 楚天将苦涩笑道:“那我的这条命,也一定是撷着那剑在追寻武道巅峰的路上陨灭的,若是那样,我亦无悔……” 霓欢道:“我可以事先告诉你,这条路,曲折漫长,其上荆棘丛生,乱石错布,几乎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一具骷髅,那是当初踏上此路的前辈们留下的,你需要踏过层层白骨累成的狭窄道路,不知要走多久,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数十年,那里没有白天黑夜,分不清东南西北,行错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在那条路上你不会遇到同行之人,更没有人给你指引,你只能靠自己,饶是如此,你可能行走一生,都不会望到武道巅峰的背影,数千年间,也不过寥寥几十人有幸揭开武道巅峰的面纱,有幸瞻仰其绝美的容颜,而那些人,莫不是天才惊艳之辈,或是沉迷武道不知疲倦的疯子,他们付出比常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更需恰到好处的机遇,方能做到,不知你能否坚持?” 楚天将微微笑道:“自从我厌倦等待,我已学会一觅即中,自从一股逆风袭来,我已能抗御八面来风,驾舟而行……” 霓欢笑道:“好!不等待,便是最好的行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活在天地之间,何其渺小,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可人虽渺小,却也应有对抗天地的勇气,若能以我手中剑,刺破苍穹,劈开大地,便是要我神形俱灭,我变成一缕清风,亦可含笑天地间……” 楚天将朗声笑道:“好!做人该有这般豪气干云的气魄!” 霓欢大笑道:“出剑,我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楚天将沉声道:“好……” 一剑刺出,霓欢并未有任何行动,楚天将心中疑惑,剑势却不减,楚天将心想,许是霓欢欲待最后反击,因此心中留意,手中剑也慢了几分。 直到那一剑已刺入霓欢胸膛,霓欢也未有丝毫行动,他只是微笑着,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楚天将心惊,收剑已是来不及,所幸方才心中怕霓欢留有后手,出剑只有七八分力度,尚余二三分,勉强改变剑势,血剑刺入霓欢身体中时,只余二三分力道,可楚天将全力刺出的一剑,便是二三分力道,也绝非轻易可以承受。 当那一抹嫣红染透霓欢胸前衣衫,楚天将满脸惊骇,看着霓欢嘴角噙着笑意,缓缓倒下。 楚天将并没有去扶霓欢,只是冷冷地说道:“为何不躲?为何不还剑?” 霓欢道:“我愿借你一剑……” 楚天将道:“为何借剑与我?” 霓欢神情落寞,道:“年轻时,我也曾梦想踏足武道巅峰,可后来,我放弃了,如今我已是老朽,对武道巅峰自是不再报以幻想,今日见你,让我记起当年我的模样,那一双眼,许是也这般坚定?眸子中闪烁的光,许是也这般炙热?我希望你能走到那一步,让我这个老朽也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一下武道剑仙的风采,那样的话,我这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也能向世人吹嘘一番,我当年,也是曾与剑仙有过一战的人,也许,多年过后,这场比试还能有幸被载入武林青史,哈哈哈哈,那样的话,我也就无憾了……” 霓欢本是笑着说这番话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原本喜悦的脸,却渐渐黯淡下来,他哭了,顷刻之间,泪流满面……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笑,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笑而复哭,就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西域的朔风为何永远那般猛烈,西域的酒为何永远那么火辣呛人…… 这都是秘密…… 第340章 弑父 “师父!” 霓欢倒在血泊之中,魏何不明所以,以为霓欢被楚天将所伤,便突破人群,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他一把推开楚天将,跪在霓欢身旁,轻轻抬起霓欢的身躯,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而后拔剑对楚天将怒目相视,眼中怒火,几可杀人。 霓欢伸出枯瘦右手,轻轻地拉了一下魏何的衣襟,语气虚弱,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走……回北疆……苦练剑术……答应为师……终生不再踏足中原……” 魏何面容悲伤,道:“师父,您认为,他们还会放我们走吗?” 霓欢闻言,轻叹一声,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楚天将,道:“凭老朽借剑的情意,我相信楚门少主断不会为难老朽的徒弟,放他一条生路,我会让他发誓,回到北疆,绝不会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与任何一人听,他也会在北疆终老此生,此生再不会踏足中原一步……” 这番话是说给楚天将听的,楚天将当然知道,他有些动摇了…… 他当然知道,现在要保全楚门的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便是杀了霓欢与魏何二人,如此一来,今日发生在楚门的事,便不会再有外人知道,便是他日避水门找上来,他们也可做推辞,只说避水门三公子那日来过楚门,楚门盛情相邀款待,可三公子执意要走,楚门便也再留不住,至于三公子下落,三公子不说,楚门自是不敢多问。或者更恶毒一些,便将三公子的死嫁祸给圣月神教,说黑衣教主率众偷袭楚门,三公子抱打不平,前来说和,被误认为是楚门请来的帮手,他们对三公子大打出手,后来更是在背后偷袭暗算三公子,致使三公子重伤身亡,楚门门主楚中天为救三公子,亦被黑衣教主所伤,经过一场死战,最终与黑衣教主同归于尽。哪怕到时避水门来人能够听出端倪,可人已死,便再没了反驳的,死无对证,便是避水门来人再怀疑,也终究无可奈何了。 可不论是何说辞,都必须要杀了霓欢与魏何二人,他们是避水门人,若是今日放走他们,万一他日二人食言,说出真相,楚门必定会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冷幽玉,她虽知晓真相,可她毕竟是外人,避水门不见得会相信一个外人,到时更不怕与冷幽玉当场对质,金银,美女,奇珍异宝,楚门应有尽有,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人,只要能找到避水门来人的软肋,攻其要害,就不怕他不就范。 主意已定,楚天将眼中陡然爆出两团精芒,他向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可当他猛然看到霓欢那双满是哀求的眼,他的心便再次动摇了,举起的剑无论如何也落不下。 楚天将将目光移向楚中天,人都有这样一个通性,那便是当一件事情自己不能做出决定之时,便会本能地求助自己最亲近、最信任、认为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对于楚天将来说,楚中天便是这样的人,现在,他已拿不定主意…… 楚中天默默地看他一眼,轻叹一声,而后便闭上眼,不再看他。 楚天将转回头,他心里清楚,这是楚中天在考验自己,父亲不可能永远陪伴自己,待父亲死去,他这个楚门少主自然要挑起重担,要敢于决断,如此,方可称之为一门之主。 楚天将低头沉吟半晌,眼中神色不定,犹豫不决。 楚天莹走过来,轻声道:“二哥,不要犹豫了,斩草除根,方可免除后患啊……” 楚天将只是默默点头,并未答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做出决定,艰难道:“你们走……” 楚中天轻叹一声,眼睛闭得更紧,楚门子弟登时一片哗然。 楚天莹惊声道:“二哥!” 霓欢面露喜色。 楚天将沉声道:“我相信他们,他既然肯借剑与我,他断然不会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楚天莹诧异道:“二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今日在此好言求饶,日后背地里报复,这样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二哥,你不能拿楚门前途做赌啊……” 楚天将默不作声,可他仍是倔强地摇摇头,楚天莹轻叹一声,只得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 “你们走……”楚天将轻轻抖手,那柄血剑便消散于无形,深秋的月光照拂在他刚毅的脸庞上,他的眸中似有光华闪动,那是坚毅的光,坚毅中又透着些许犹豫,他转过身,不再去面对霓欢与魏何,不敢去面对楚门子弟炙热不解的目光…… 他微微昂首,眼中倒映着那轮明月,倒映着早霞满天。 “天亮了……”他喃喃低语,似在对自己说话,又似在对万物沉吟,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又仿佛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他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当他缓缓地低下头,他看见一柄制式精巧的剑插在他的左肋间,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下,浸湿他身下的一片焦土。 他笑了,因为,那柄剑他认识…… 这把剑名为“天莹”,是他的父亲特地登门请西域最好的铁匠打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索取材质为鲸鲨身上最坚硬的小段尾骨,融入万年火山中天然淬炼而成的乌金,制成此剑,剑身剑柄浑然一体,剑柄处取北海五色宝石镶嵌其中,正中一颗火红色夜明珠熠熠放光,白日仍旧光彩夺目,夜晚更见光芒,剑身温度极高,轻触干草便可令之引燃,寻常人哪怕不小心碰到,也会立刻被灼伤,天下名剑排行谱上,此剑排名第三,剑魂为“烈焰朱雀”,镇守南方,这样的一柄名剑,便是楚天将这样的高手也难挡其威,更可见楚中天对楚天莹的喜爱…… “莹妹……”楚天将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便觉一阵噬骨剧痛袭来,竭力低头,便见自己的胸口已经被烧灼出一个拳头般的大洞,其内器官瞬间被焚为灰烬,他费力地抬起左手,缓缓地向楚天莹伸去…… 楚天莹没有躲闪,只是面容冷淡地看着这一切,那只手在距离楚天莹脸庞一寸的地方停下,然后,轻轻地捧起楚天莹的脸,轻轻地为她揩去脸上的一点污渍,然后微笑一下,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那一瞬间,楚天莹微微晃神,她依稀记得那个笑容,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为她捉来一只萤火虫,放在她的手心里,当她张开手掌的那一刻,她欢呼出声,他微笑注视…… 楚天将眼眸黯淡,那只手便永远地停留在楚天莹的脸上,一代西域神将就此陨落,其生前雄姿,虽短暂,却可令人终生铭记,死后身躯屹立不倒,更是无愧于神将美名。 楚门之上,老鸦悲啼,楚门子弟震惊、悲恸,但总归,还是震惊更胜过悲恸。 楚天莹为何要这么做?她为何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心存的疑问。 楚天莹面容冷峻,波澜不惊,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就只有楚天莹自己知道了…… 楚中天出奇地平静,痛失爱子,对于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天降灾殃,更何况,导致自己失去爱子的罪魁祸首竟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骨肉相残,这更是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都不忍见到的局面。而今天,这两个对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异常残忍的场面竟同时发生在一个父亲的身上,那着实太过惊骇,太过残忍,不忍教人直视,他本该崩溃大哭,亦或歇斯底里,可他却面无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所要发生的一切,此刻,他就像一个智者,安静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又像是一个超脱的高僧,早已不在乎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心性,扭曲他的意志,他的脸如磐石一般坚毅,眸子中透露着隐秘的光,如午后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倒影,谁也不知道他的想法,谁也猜不透他的内心,神秘未知总是透露着恐惧,无疑,此刻的楚中天是令人恐惧的…… 魏何缓缓站起,脸上夹杂着微不可察的笑,低望楚天莹,后者面无表情,他再次轻笑,快步走向楚中天,楚天莹没有阻拦,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抽出剑,冲着楚中天,一剑刺下。 楚中天闷哼一声,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中剑了…… 而对方显然没有一剑杀死他的打算,对方是想折磨他,就像猫捉到老鼠,并不会立刻吃掉,而要等到玩够了,玩腻了,再一点点地吃掉…… 楚门子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们尚未从楚天将身死中恢复过来,现在却陷入了另一场更大的震惊中,可他们随即便明白过来,只在一瞬间,他们便明白了一件他们虽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那便是,楚天莹变了…… 众人齐刷刷望向楚天莹,只见楚天莹仍是默默站立,似乎并不打算做过多解释,而众人,却还在等她的一个答复,还在心存期待,认为那只是一个意外,虽然他们心中早已明了…… 楚天莹微笑地转身,那种笑,竟与魏何脸上的笑如出一辙,只不过,他的笑更冰冷,更阴森,更可怖,也更神秘,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楚天莹走到魏何身边,看着楚中天,看了良久,眸子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那是一种复杂的神色,介于怜悯与悲哀之间,其中又夹杂着愤怒与冷漠,她轻轻夺过魏何手中的剑,剑指楚中天,看来,她是想亲手了断楚中天的性命…… 楚中天望着楚天莹,神色异常平静,眸子中存着温和的光,那是慈父般的神态,他对此并不吃惊,仿佛他早已预料到遮天一般…… 楚天莹神情冷漠,语气更是寒如三九水冰,道:“你可知为何?” 楚中天平静道:“知道……” 楚天莹紧握手中长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声音嘶哑道:“不!你不知道!” 楚中天眼眶微红,叹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楚天莹闻言,紧抿双唇,身躯微颤,哑声道:“可她并不恨你!” 两行浊泪顺着楚中天面颊缓缓流下,他嚎啕大哭。 楚天莹重归平静,冷声道:“我不懂……“ 楚中天恸哭不止,不能自制。 楚天莹喃喃道:“身为男人,身为丈夫,抛弃结发妻子,留她每日独守空闺,以泪洗面,望月空叹,却也难换得你一朝陪伴,数十年如一日,庭前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发,梁前燕换了几茬,老燕离去,新燕又在这里安了家,院中那株柳树,已长得两层楼高,房上枯草换了十几次,可每年还是禁不住大风刮,母亲每年都会酿梅子桂花酒,只因你曾说过,你最爱桂花的香气,梅子的酸甘,若是能将这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酿成美酒,当是人间第一等香醇,母亲试了千百次,终于酿成,她开心了一整夜,此后每年都会亲自采摘初晨沾露的桂花,熟得恰到好处的梅子,年年都要酿出一二十缸,放在窖中,可惜却再也没能等来那个爱饮梅子桂花酒的人,待到母亲离世,窖中尚存百余坛梅子桂花酒,我曾细细数过,母亲初酿酒至今,竟是一坛也未舍得饮…… 楚中天止住哭声,默然无语,只余眼角泪簌然流下,大悲无声,想来便是如此…… 良久,楚中天默然道:“人在年轻时犯下的过错,就如镌刻在宝剑上的花纹,初时只觉美丽,时间一长,便藏污纳垢,须时时勤拂拭,可却也只能洗掉污垢,那看似美好的花纹,却是再也洗不去了,只能跟着这柄剑走一辈子,便是这柄剑折断,便是这柄剑的主人死去,那剑上的花纹依然不会消逝,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锈蚀,慢慢地湮于尘土…… 楚天莹平淡道:”剑上的花纹不可除,若是等着它自己锈蚀又太慢,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柄剑扔到炼剑炉中,重新炼制一柄…… 楚中天道:“如此,也算超脱……”说罢,便闭上双眼,不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楚天莹手中剑微微颤抖,可也仅仅是迟疑了一刻,剑便如火石般落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第342章 楚门小祖 楚中天一双狭长的眸子微眯着,闪烁着欣慰、喜悦的光采,他仰首向天,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楚门几个不世出的老家伙,此刻也正躲在暗处,满脸惊骇地紧张地注视着这里。 楚门老祖所创最后一剑,威力虽惊世骇俗,可代价也同样惊人,饶是楚中天数十年修为,只出一剑,也只有等死的机会,楚天莹一个修习不过十几年的小辈,如何能够幸免? 答案只有一个,楚中天早已猜到,现在,楚门剩下的人也已经猜到…… 的确,按照楚天莹的说法,楚天将与她相比,根本算不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这话若是放在之前,别人肯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在,楚天莹却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她才是楚门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奇才,楚天将与她相比,当是小巫见大巫。 也难怪楚中天会这般激动,甚至对一个马上要手刃自己的人也生不出丝毫恨意,只因,楚天莹已达到了他一生所求之境界,而这一切,只用了短短十数年…… 楚中天按捺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迫切道:“莹儿,老祖所留功法,你已悟得几分?” 楚天莹明明很想将其一剑毙命,可不知为何,当楚中天问她话的时候,她又像往常一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已悟得八分……” 楚中天喜不自禁,追问道:“所余二分是什么?” 楚天莹道:“只有两句话至今尚未参悟,因此尚差二分……” 楚中天忙道:“好!好!不必焦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武学一事,本就是慢工出细活,好事多磨,你还年轻,现在就已悟得八分,悟出十分,指日可待……” 楚中天说罢停顿一会儿,而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癫狂,如中魔障,“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哈!我楚门崛起,指日可待了!哈哈哈哈哈!我楚门崛起,指日可待了!” 笑罢,忽然挣扎着起身,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九个响头,声泪俱下,情状感人,道:“列祖列宗在上,楚门第十世孙楚中天叩拜列位祖先,诚启祖宗,自楚门老祖仙逝,楚门已经数代,子嗣繁茂,然晚辈鲁钝,数百年间,竟再无一人可堪大任,继承老祖遗志,再现楚门雄风,中天每思及此,深感惭愧,至夜深无人时,未免长吁短叹,告慰祖灵,初继承掌门,中天曾发誓,励精图治,振兴楚门,至今已有三十余载,楚门在中天手中,虽不复盛年,然亦无衰微之相,时至今日,承蒙祖上阴德护佑,楚门第十世重孙楚天莹袭承天志,有望超越楚门老祖,中天今生得见,此生无憾矣,中天时日无多,不过苟延残喘尔,今日在此,中天将楚门门主之位传于楚天莹,望列祖列宗作以见证,中天再拜,启叩列祖列宗阴德常护楚门,保楚门万代永昌……” 言罢,楚中天再叩首九下,便倒于树下,笑容满面,不复言语。 楚天莹无言,列祖列宗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堆摆在高案上的木牌,与普通木牌的区别,不过是祖宗牌位制作更精美些,材料更珍贵些,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分别,至于那牌位上所寄托的情感,她却并不在意,大门大户注重子嗣传承,因而更重视男子,男子自出生那一刻起,便被写于家谱之上,改日还会单独成册,自成一脉,至于女子,只会在一本副册之中简单记录上生辰名字,大家族中女子的命运无外乎家族联姻,只为巩固家族统治地位,繁衍子孙后代,因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观念,在大家族中仍旧根深蒂固,只有极少数族长深明大义,允许族中女子入私塾学习四书五经,更有少之又少的家族允许族中女子学习武艺,而很幸运的是,楚中天就是那个为数不多的开明之人,因此,凡是楚门子女,不论男女,一律准许读书、修习武艺,只看天分努力,不看其他,这也是楚门为何能够常年雄踞于西域众门派之上,屹立不倒的缘故。 楚天莹还是想要亲手杀死楚中天,这份执念来源于她幼时亲眼见母亲思念成疾,独自一人在镜前将红妆化了又卸,卸了又化,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将那套大红嫁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愣愣出神。 到了母亲生命的后期,她面色蜡黄,显是已患了很严重的疾病,她一天吃三遍药,可病却不见好,幼时的楚天莹冰雪聪明,她心中清楚,母亲的病在心不在身,黄月自己也清楚,她只是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她性情虽刚烈,可骨子里却是忠肝义胆,侠义心肠,她年轻时便最见不得人受苦,如今她已成为母亲,心中母性更盛,便更见不得人伤心,尤其是为她伤心,她觉得那是她的罪过,所以每当楚天莹将药端来,虽然黄月心中明知这副药无济于事,可每次还是微笑着接过,乖乖地喝下,只为博得楚天莹一笑。 在那段岁月,楚天莹是一个好女儿,同时也是一个好姐姐,她既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楚天男,白天便随着楚门子弟去习武,那时,她话很少,别人也从未注意过她,便是在族中教习武艺的长老,对于她的印象也只是知道她是楚门众子弟中每天第一个来的,同时也是走的最晚的那一个,可因为她是女娃娃,别人便也并不在意。 直到一年后,楚门子弟比武,楚天莹在比武中一举夺魁,同时也是楚门中继楚天将以后第二个全胜战绩的人,她以一介女流之辈在楚门中一战成名,声名鹊起。 可当楚天莹兴奋地跑回家将这一消息告诉她的母亲时,她的母亲却再也看不到了,她只看到她的母亲枯瘦的身躯,紧闭的双眼,以及手中紧攥着的楚中天当年亲手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她果然到死也忘不了那个男人。 楚天莹没有流泪,她只是觉得可怜,更觉得不值得,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浪费自己的青春,最后甚至失去自己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她便恨上了那个男人,她在母亲坟前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那个男人。 后来,她更加刻苦地学习武艺,她终于让那个男人注意到自己,到后来,让他慢慢地倚重自己,信任自己,让自己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为他的心腹,为他出谋划策,同时,慢慢地赢得楚门子弟的信任和尊重,与此同时,她也在暗中默默地扩大自己的势力,偷偷研习楚门老祖留下的绝技。 她蛰伏至今,只为等这一天,可是她的确已等不及,楚天将神功一日千里,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胜过他,更重要的一点是,楚天将是男儿,重男轻女,无论在哪一个朝代,在哪一个地方都是如此,大家族大门派中更是如此,即便她天赋过人,乃当世武学奇才,可楚门最后也定会将楚门门主之位传于楚天将。 此时,楚天莹的野心早已不是单纯地亲手杀死楚中天,她要的是这楚门,是这楚门门主的宝座,她要带领楚门子弟走向更大的辉煌,带领楚门成为天下第一的门派,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所以,他等不及,她甚至不惜勾结魏何,只为了她的计划能够早一步实现,正巧,魏何一心也要除掉霓欢,他们二人联手,可谓是各取所需,至于最后楚天莹除掉魏何,也是她为楚门后计着想,毕竟,现在的楚门,还远不足以抗衡北疆避水门,不过,这份屈辱,她会永远地记在心里,早晚有一天,她要亲手灭了避水门,以偿今日之耻。 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要完成她多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件事,亲手杀了楚中天,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而后轻取楚门,从今往后,楚门听她号令,她便是楚门门主,便是西域最大的王! 她再次拔剑,现在她的眸中只有兴奋,燃烧着欲火,再也不见愧疚与迟疑,那是对权力的渴望,对声名地位的渴望,这一剑很快,直奔心脏,她打算一击毙命,也许这是她作为女儿能够送给父亲的最后的体面。 可她还是失算了,她没有算到会有这么多人不要命一般挡在楚中天身前,这个人,她更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楚门废公子楚天至。 如果说整个楚门之中对楚中天的恨,楚天莹排第一,楚天至绝对会排第二,一个楚门女娃娃,一个楚门废公子,两人从出生之日起,便注定受人嘲讽白眼,二人自小便相识,对于那样的处境与岁月,二人感触颇深,而若论地位,二者不分上下,所以,楚天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楚天至要阻拦自己。 楚天莹呆呆地看着楚天至,眸子中满是疑惑,楚天至亦是一脸悲悯地望着楚天莹,许是二人遭遇相似,心性相似,二人是这楚门之中唯一能够将心说得上话的人,楚天至深知楚天莹心中的憎恶与她的野心,楚天莹亦深知楚天至的委屈与悲哀,那一年,楚天莹登上百米土台,居高临下,睥睨四合,她曾说过,有朝一日她若登上龙台,定要封他做大将军,为她攻城拔寨,让他居于万人之上! 昔日情景历历在目,虽说他们已非少年,可志向依旧不减当年,现在,她即登龙台,可她的大将军却抛弃了她。 楚天莹不喜言它,只问一句:“为何?” 楚天至亦无话可说,只说一句:“毕竟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终实难断……” 他说这话,楚天莹便再不问它,只说一句:“那你便不再是我的将军,是我的敌人……” 楚天至满眼悲哀,喃喃道:“天地做盘,众生为棋,我们亦不过是这棋盘上的小小棋子,百年过后,化为一堆枯骨,逃不出去的……” 楚天莹冷冷道:“以我百年之身,成万世伟业,如此,方不负为人一场,即便为棋,我亦要做那斩断大龙的棋子!” 说罢,楚天莹再举剑,手起剑落,没有丝毫犹豫。 “铛!” 一声清脆响声。 剑折两段,楚天莹目光冰冷,注视着面前那个“怪物”。 那的确可称之为一个怪物,浑身黑漆,散发着恶臭,举止僵硬,眼神呆滞。 楚天至则站在不远处,看着楚天莹,道:“莹妹,小心了!” 楚天莹冷笑一声,眼角眉梢尽是不屑。 “区区血僵术,能奈我何?更何况,你这血僵术练得还不到家……” 楚天至惊诧道:“莹妹识得此术?” 楚天莹走到那具血僵面前,站定,细细打量着那具血僵,道:“此术亦是当年楚门老祖所创术法,炼死人为血僵,所选死者生前修为越高,炼成血僵的几率也就越大,炼成之后,实力也就越强,只因修习此法,未免有刨人祖坟,背尸炼僵的勾当,对死者不敬,更因要选炼血僵的死人需得是生前实力过人之人,楚门老祖怕门下子弟有修习此法之徒,动歪脑筋,炼前辈为血僵,污蔑了前辈的声名,更怕为楚门招来灭门惨祸,因此,此术甫一创成,便被楚门老祖列为楚门禁术,只是留下了修炼法门,却绝不许门下子弟修习……” 楚天至缓缓点头,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随即便问道:“可莹妹为何说我的血僵术练得还不到家,何以见得?” 楚天莹绕着那具血僵走了三圈,而后开口说道:“血僵炼成,分为三色,分别是黑、红、金,这其中,以金色最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芳香扑鼻,乃千年一遇之极品血僵,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想要炼成,需得莫大机缘,首先,所选之人,就得是生前天才绝艳,冠绝武林之人,更有传说,炼僵者要得死者亡灵认可,方才能炼成,此种血僵,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其次是红色血僵,乃是百年一遇之血僵,刀枪不入,可身上有一处命门,破之即死,炼成虽不易,可一旦炼成,威力不容小觑,攻城拔寨,飞天遁地,无异于当世绝顶高手,至于黑色血僵,乃十年一遇之血僵,是血僵中的最差品,也可以说是炼制血僵时的废品,炼成以后,只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不畏生死,没有痛感,且浑身散发恶臭,破之也极简单,只需砍掉头颅,便死了……” 楚天至听得入神,先前他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在楚门一处山洞中捡到一本残卷,便着手炼制,至于血僵术背后的故事以及血僵分三色,他压根就没听过,今日也算大长见识,可赞叹之后,便是疑惑。 “莹妹,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楚天莹冷笑道:“你别忘了,我说过,楚门老祖所创绝技,我已悟得八分……” 楚天至惊骇道:“难不成……你也……” 楚天莹浅笑一声,道:“血僵嘛,小女子不才,已炼了七具……” 第343章 炼尸为僵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楚天莹轻笑一声,打一个响指,只见七道人影破土而出,站在楚天莹面前。 楚天至瞳孔骤缩,他心中自然清楚,这七个“人”皆为何物。 七具血僵站立,稳如磐石,皆着黑衫,当先四具血僵,一字排开,与楚天至那具血僵相差无几,神情呆滞,恶臭扑鼻。 四具黑僵身后,站着两具面色酡红如饮酒的血僵,这两具红僵明显较那两具黑僵更胜一筹,肢体不似黑僵那般僵硬,两只眼睛间或一轮,仿佛有自我意识的活人,两只红僵左顾右盼,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打量着众人。 至于站在最后的那具血僵,则是黑衫从头罩到脚,一动不动,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目光如电,只扫视了在场之人一圈,众人便觉心口烦闷压抑,仿佛一把大锤狠狠地敲击在心口上,有一些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人,甚至直接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楚天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眸子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炼制这七具血僵着实不易,可谓是耗尽了她的心血,从找合适的尸体,到炼制完成,中间经历了无数的挫折,即便是她这般资质悟性,仍历时十年,中间经历了数百次血僵发疯,有几次甚至伤到了她,现在,她的后背上还留着一道永远也无法祛除的疤痕,那便是有一次在炼制血僵时,血僵趁她半夜熟睡,偷袭所致,幸而有早先炼制成的几具血僵拼死护主,她才得以幸免于难,饶是如此,在那一场意外中,她还是被血僵一掌抓在后背,最后更是折损了数百具黑僵,才勉强制住那具发疯的红僵,也是在那一次,楚天莹真切地感受到了黑僵与红僵之间鸿沟般的差距,一具红僵,抵得上数百具黑僵,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楚天莹便不再炼制黑僵,只专心炼制红僵,甚至是最顶级的金僵。 可红僵虽凶猛,炼制起来自然也是极不容易,首先尸体就是一大难题,为此,楚天莹甚至不惜冒着掉头与大逆不道的风险,偷偷潜入楚门后山祖坟之中,趁着夜色,将楚门先祖尸体搬卸一空,现在的楚门祖坟,早已是一座空有其表的坟茔,可即便如此,到今天为止,楚天莹也只炼成了七具血僵,足可见过程之艰辛。 如果说楚天莹先前所行勾结外人,欲行杀父篡权之事,是为了楚门百年基业得以延续强盛,楚门子弟尚可谅解,毕竟,楚门人心崇武,楚门子弟骨子中便有强者为大的思想,楚天莹已继承楚门老祖衣钵,由楚天莹继任楚门门主,无疑会带领楚门走向更辉煌的所在,这是楚门每一个人都心向往之的事情,他们绝不会为此责怪楚天莹,便是楚中天自己也绝不会责怪楚天莹,可这七具血僵甫一露面,事情便已变了性质,楚门子弟可以谅解楚天莹为了楚门门主之位不择手段,毕竟他们可以说服自己楚天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楚门,都是为了楚门子弟,可是现在,楚天莹却为了炼制血僵,将楚门先祖的尸体搬出来,炼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供自己驱使,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的,因为,这些楚门先祖中有很多是他们的长辈,甚至是他们的祖宗,更有一些人是代表了他们家族的荣耀,代表了他们一家几代人为之奋斗的目标与理想,代表了他们的信仰。 楚天莹这么做,无疑是将他们的信仰击碎,让他们的先祖死后都不得安宁,这无异于将先人刨尸掘坟,挫骨扬灰,只有两个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才会做出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情,可现在,他们将要追随一生的未来门主,将要带领楚门走向鼎盛的未来门主,却做出了只有最恶毒的仇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换句话说,现在,他们的未来门主已成为了他们最恶毒的仇人,这是不可原谅的…… 楚中天看着那几具以前只在画像上见过的楚门先祖,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只不过,是以这样一种讽刺的形势,死后没能享受到子孙万代的香火供奉,反倒被子孙从土里刨出来做成了任人驱使的僵尸,不知,这几位楚门先祖若是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楚中天脸色煞白,看着群情激奋的楚门子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从前无论楚门经历过多少次灾难,哪怕是灭顶之灾,楚中天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畏惧,因为他知道,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群视死如归的勇士,因为在这群勇士的身后,站着的是一群需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守护的老弱妇孺、祖宗牌位,所以,楚中天从来不怕,因为他深知,自己有一群不能后退的勇士,哪怕是一个孩子,若是被逼得急了,都会变成一只猛虎,临死都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才肯罢休,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一群猛虎。 正因此,楚门子弟,不论是哪一个人,哪怕是看门的半百老人,在强敌来袭时,都能做到死战不退,试想,打仗时,一群不要命的人站在你的面前,一命换一命,又有几个人不怕,毕竟,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人死了,命没了,这辈子便也完了,别人都怕,楚门的敌人也怕,可楚门子弟偏偏就是不怕,因为,他们不光有一条命,他们的身上,都至少背负着几条命,十几条命,几十条命,所以,他们不怕死…… 可今天,他们愿意不惜豁出一切为之守护的东西没了,那现在,他们便只有一条命了,只有一个心了,一条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命了,一个变了的心,一个变得不再勇敢、不再赤诚的心了…… 楚中天怒喝一声:“楚天莹,跪下!” 楚天莹傲然独立,对楚中天的话充耳不闻,她默默地注视着楚门子弟,注视着他们的反应,眼中尽是鄙夷。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该杀!” 楚门子弟便随声附和,一时间,喊杀声声振寰宇,惊得老鸦飞出树林,飞向高空,悲啼不已。 楚门子弟步步紧逼,将楚天莹围在当中。 楚中天试图爬起,奈何他实在伤得太重,挣扎了几次,还是倒在地上,反倒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耗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楚天莹看着楚门子弟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现在,却尽是陌生。 她知道自己已犯众怒,也许唯有一死方可平息,不知为何,想到这点,她竟有一丝悲哀,她仰头望着那轮还不曾落下的明月,长舒一口气,又低头,正巧遇到楚天至投来的目光,是与她一样的目光,她冲着楚天至轻笑,而后厉叱一声:“闭嘴!”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楚天莹环视一圈,目光冰冷,如两柄刀锋,刮着在场众人的心。 “你们只知我盗取先祖遗体炼制血僵,却不问我为何要如此做……”楚天莹神色平静,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事情。 “妖女!你杀兄弑父,对祖宗不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不过就是为了你自己一时的开心畅快,哪有什么因由,你就是天上的煞星转世,今生来此,就是为了为祸人间,趁早除去,免使他人遭此祸患!“ 楚天莹闻言,大笑三声,看着说话那人。 那人她认识,按照辈分,楚天莹应该管那人叫一声大伯,她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经骑在那人的脖子上,央求他陪着自己去掏鸟窝,捉兔子,让他跟自己一起闯了不少祸,楚天莹还记得,那人很爱笑,尤其看着自己闯祸的时候,他笑得最开心,当然,楚天莹更记得,自己炼制的那七具血僵,其中的一具黑僵,便是他的爷爷。 楚天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涩与愧疚,她再看那人,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呀,记忆中的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现在已有些许斑白,两鬓更是白如雪,曾经笔直的背,现在已弯曲得像是一张弓,曾经健步如飞,追兔子从不输的双腿,现在竟已需要一条拐杖支撑才能勉强踱步,看来,他的确是老了…… 楚天莹将目光移向其他人,曾经熟悉的面孔,多年未曾注意,现在,竟都已是老态毕现,那一双双泛红的眼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有不舍,有悲伤…… 楚天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这种感觉,她只在母亲去世那天体验过,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忘记了那种感受,现在,这种感受更甚,简直是要把她的心疼碎了,揉成灰,方肯罢休…… 楚天莹面色苍白,她默默地看着那群人,看着他们就像一群索命厉鬼,张牙舞爪,要抓她的魂,把她的魂丢到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烤炙,不魂飞魄散,誓不罢休。 楚天莹咬紧牙关,她很想找个床,躺下去,好好地睡一觉,或者是躲到一个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可现在,她不能逃避,即便最后遍体鳞伤,她也该认了…… 楚天莹面容平静,说道:“我炼制血僵,不为一时兴起,只为楚门……” “胡说!” “胡说!” “休要听她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一时间,群情激奋,如在静水湖泊投下一枚石子。 楚天莹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楚门先祖竭尽一生之力,只为楚门后世繁荣,楚门能有今天,是一代又一代楚门先祖耗尽毕生心血换来,是楚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方能有今日我楚门之强大……” “呸!你也知道!” “呸!” “这不需你多说,楚门的辉煌,自是楚门先祖的功劳!”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人群之中,有人提出疑问。 楚天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天莹认为,已死之人便是一堆枯骨,于我楚门后世发展壮大,再无裨益,可若是能将死者利用起来,为我楚门鼎盛再尽最后一份绵薄之力,如此,方不负为我楚门人,我相信,便是这些楚门先祖在天有灵,也断不会责备天莹所为……” 话音刚落,楚门子弟鸦雀无声,场面寂静如水,一如万年长夜漫漫,白月高悬…… 第344章 祖孙相逢 楚天莹一番话石破天惊,在楚门子弟中引起轩然大波,一石激起千层浪,楚门子弟义愤填膺,纷纷叫嚷着“拿住!打死!”等语,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楚天莹面不改色,眼神坚毅,满脸毫不在乎地看着那些人。 这更激怒了楚门子弟,有的人撸胳膊挽袖子,甚至还有人拿起了兵器,直指楚天莹。 楚中天躺在远处,挣扎忧虑,有心说上几句话,却没有丝毫气力。 场面愈演愈烈,眼看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不远处,银杏树下,李梦龙倒在树下,旁边是盘龙,正在为他疗伤。 与李梦龙一处躺着的,是已经奄奄一息的李石和楚中天。 李石注视着李梦龙,他并不认识李梦龙,自然,李梦龙也是第一次见李石,可二人初次见面,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这不禁让李石颇为好奇,加之李梦龙不顾个人生死为楚中天挡剑,更让他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于好奇之中带着一丝敬佩,他想了解他,知道他的身世,如果可以,他也想在临死之前再结交一个后生,于这尘世中,再留下一个念想。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来此?“李石语气虚弱,却满是慈祥地问道。 李梦龙抬头看了李石一眼,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他对强者有一种崇拜,对于李石与楚中天这种当世仅存的绝顶强者,更是敬重非凡。 听到李石问话,李梦龙的第一反应是欲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问题,奈何伤重起身不便,挣扎几许,便又倒于地上,李石自然也看出李梦龙的举动,眸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按住李梦龙,示意李梦龙不必起身。 李梦龙点点头,道:“望前辈见谅,晚辈伤重,不能起身行礼……” 李石微笑道:“不必拘礼……” 李梦龙道:“我与朋友结伴出游,机缘巧合之下,结识楚门四公子,他邀请我二人来此做客,不成想遇到这种事情……” 李梦龙并未将他们来此的真实目的相告,只因江湖险恶,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需得多留几个心眼,这是他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吃了无数次亏之后,懂得的道理。 李石微微点头,并不在意,只是问道:“我听你口音,甚是熟悉,不知你家在何方?” 李梦龙眼中闪过一丝隐伤,往事件件如烟,划过心尖。那本是他不愿逢人便说起的过去,只因每说起一次,伤疤便被重新揭起,可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他忽觉身心放松,倍感亲切,他是可以值得信赖的人,这是当时李梦龙脑海中闪烁不停的一个声音。 “我来自帝国西部的紫山城……”李梦龙小声说道。 李石闻言,原本笑意盈盈一团慈祥和气的脸瞬间凝固,他呆呆地看着李梦龙,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惊。 李梦龙不知发生什么,更是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面前这位神色剧变的老人。 李石仍是呆滞,眼神空洞,仿佛在回忆着一件久远难觅的事,风儿轻起,扬起李石枯白鬓边长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他轻轻摇头,轻笑一声,复轻叹一声,而后轻声道:“紫山城李府……你可有耳闻?” 李梦龙闻言,原本闪亮的眸子忽地黯淡了一下,稳稳心神,语气中满含悲哀道:“那是我的家……” 李石闻言,忽地起身,一把拉住李梦龙,急切问道:“李家家主李苔,与你是什么关系?” 听老人提起父亲,李梦龙先是惊讶半晌,而后不免悲哀,道:“那是我的父亲……” “什么?!”李石猛然站起,满脸惊讶,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李苔是你的父亲?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李梦龙不知道老人与父亲之间是什么关系,但见每次提到父亲,老人便这般激动,想来这位老人定是父亲的旧识。 想到这里,李梦龙神态更加恭敬,道:“是……” 李石闻言,先是愣了片刻,仿佛难以置信,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继而大笑:“贼老天,你戏弄老夫一生,我本以为你无情不仁,没想到啊没想到,到最后,你竟然做了一件善事,哈哈哈哈哈……” 李石哭一阵,笑一阵,状若疯癫,李梦龙跪坐一旁,不敢出声,只是心中嘀咕:想不到父亲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结识这等武林高手,而且看此人听闻父亲消息的状态,想来定是父亲的至交好友。 直待到李石哭罢,笑罢,他才望着李梦龙,只是那眼神中却多了一份慈爱,仿佛自家长辈看着晚辈时的目光,带有一种亲情的意味。 “你叫李梦龙?”李石慈声道。 李梦龙恭敬点头。 “你的父亲现在可还好?”李石关切问道。 提到父亲,李梦龙眼中带有浓浓的悲愤与哀伤,想来老人是父亲的故交,便是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也无妨。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李梦龙低头,悲声道。 “什么?!”李石猛地滞住,良久,方继续问道:“是因何……” 每当提起当年那一幕,李梦龙便觉浑身血液沸腾,眼中杀意凛然,他虽已失去大部分记忆,可对于这段往事,他却永难忘记,那便像刀刻斧凿一般,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这个人不幸死了,可他的灵魂也会记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立誓要给爹娘报仇。 李梦龙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说道:“当年有一伙人闯进我家,杀死我爹娘,灭我李府满门,那日我恰巧在后山玩耍,躲过一劫……” 李石呼吸急促,眼神如两柄刀锋般,冷声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李梦龙神色黯然,道:“那日我回到家中,爹娘已死,满府上下,皆是死尸遍地,流血飘橹,母亲只给我留下一封血书,血书中只让我从此后安心生活,不要想报仇之事……” 李石闻言,眼圈泛红,忍不住老泪纵横,只唉声叹气道:“唉,凤儿啊……”接着又问道:“那之后呢?你又是如何生活?为何在江湖中闯荡?又是因何到的这里?” 李梦龙满脸痛苦,摇头道:“那之后的事情,我便不记得了……” 李石惊骇道:“你……” 李梦龙笑道:“对于过去的事情,我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只记得些零星片段……” 李石仰首向天,两行浊泪便顺着他的眼角流下,他喃喃道:“那定是一段极其痛苦的经历,忘记也好,也好……” 李梦龙望着老人,一股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如父亲和母亲一样可以信赖依偎的人。 李石亦回望李梦龙,当两人眼神交汇的那一刹,仿佛看到火花在闪烁,李石眼眶泛红,李梦龙亦心生哀意。 李石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李梦龙的额头,慈声道:“儿啊,我是你的亲爷爷啊……” 此言一出,不但李梦龙愣住,便是听到这句话的每一个人都呆愣原地,楚中天也无心观察场中楚门一触即发的战斗,转而看向李石。 在楚中天的印象中,还从未见过李石如此激动,也许只有几十年前,李石与冷娇云牵手的那天夜晚,李石如今日这般失态。 楚中天反复推着李石,不断地重复问道:“老李,这可是真的?你没在开玩笑?” 而对于此事最震惊的则莫过于李梦龙,毕竟,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亲爷爷,这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敢相信,更何况,李梦龙早已家破人亡,对于亲情,他早已不再奢求,更不敢奢求,可就在今日,老天又将这份缺失已久的亲情亲手送到他的面前,他怎能不震惊,不感激涕零…… “爷爷!爷爷……” 当李石说自己是他爷爷的那一刻,李梦龙便已相信,血浓于水,在李石的身上,他能感受到父亲的那种感觉,所以,他相信。 李梦龙跪在地上,抱着李石,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空气哭碎,要把胸膛哭炸,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是啊,他少小离家,这些年,一人在外,如一只无家的野鹤般,随遇而安,受尽了世人的白眼,遭尽了世间的阴谋算计,可这些,他偏偏不能与外人说,盘龙虽是他的挚友,可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交心即可,任何俗世烦恼都不应牵累那份纯净如水般的友情,他舍不得。而除了盘龙,在这世间,他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现在,他的亲爷爷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在这一瞬间,他终于可以活得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终于可以哭出声,终于可以不再害怕任何人的嘲笑,终于可以卸下那层看似成熟实则沉重的面具,哪怕只能喘息片刻,他也感到满足了…… 李石不断抚摸着李梦龙的头发,泪珠儿被风吹干几次,脸上泪痕清晰可辨,嘴中不断呢喃自语道:“孙儿……孙儿……” 李石与李梦龙祖孙二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相拥,仿佛在守候一个无言的约定…… 第345章 盘龙往事 夜色阴沉,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一只小鸦时而隐入云间,时而现于月色茫茫处,时而遁入苍茫林中,仿佛不知归处,一边寻找,一边悲啼。 片刻,远方传来老鸦啼声,高亢入云,透着焦急,小鸦闻之,振翅欢呼,一声高昂欢叫,猛然投入林中。 楚中天挣扎起身,轻拍李石肩膀,道:“恭喜,恭喜……” 李石转身,攥住楚中天伸出的手,相顾无言,在那一刻,两个皆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双双流下热泪,李石喜极而泣,喃喃道:“有幸,有幸……” 此刻,用任何言语来形容他们都已显得过于淡薄,他们的感情是有重量的,且无法衡量。 李石拉过李梦龙,道:“孙儿,快见过你楚爷爷……” 李梦龙乖巧地走到楚中天面前,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道:“楚爷爷……” 楚中天初时惊诧,继而眼窝泛红,泪流满面,那一刻,这个当世绝顶高手,竟如一个小孩子般手足无措,嘴里只不断答应着,身子却如木雕般僵直不动。 李石轻捋胡须,微笑不语,打趣道:“老楚,我孙儿这一声爷爷莫不是把你魂儿叫丢了?” 楚中天猛然惊觉,忙将李梦龙扶起,大笑两声掩饰尴尬,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儿子女儿倒也不少,可是却连一个孙儿也没有,哈哈哈……” 楚中天虽是笑着说这句话,可语气中却满含落寞。 李石一把揽住楚中天肩膀,大笑道:“老楚,你我还需客气?我的孙儿自然便是你的孙儿!” 楚中天闻言,顿扫心头阴霾,大笑道:“对!哈哈哈,你的孙儿便是我的孙儿!可……当初你我同时钟情冷娇云,你为何不这么说?” 李石登时止住笑声,满脸鄙夷地瞪着楚中天,然后两人互捣几拳,互相笑骂几声,又互相搂住肩膀,开怀大笑…… 其实,真正的默契并不是你懂我的欲言又止,懂我的无助悲伤,而是只要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那边场中,楚天莹仍在与楚门子弟对峙,其中更是惊动了几位不世出的楚门长老。 这些在楚门中可称之为老怪物的供奉,平日里在楚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静心修炼,便是连楚门门主都无权命令他们,他们才是楚门的核心战力,不到楚门危急关头,他们决不轻易出手,楚门成立至今,他们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江湖中人大多忘记了楚门中这一恐怖神秘的存在,只有一些家族传承历史悠久的大家族,还会在心里对这些老朽充满无比的忌惮。 今日楚天莹竟能引得这些长老出手,足可见她这次究竟捅了多大的娄子,闹出了多大的乱子,至少对于楚门来说,已是足以灭门的严重后果。 可楚天莹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独自一人与整个楚门针锋相对,毫无怯意。 人群之中,有一身穿黑底绣金线蟒袍的老者,他比任何人来得都要早,却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地不惹人注意,他就坐在树下一块磬石上,在此目睹了楚天莹所做的一切,初时昏昏欲睡,满脸倦意,待到楚天莹施展出楚门老祖所创绝技后,有几次竟情不自禁地霍然站起,眼中熠熠神光,久久不息。及到楚天莹说出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后,他怒不可遏,可忽然又颓然坐下,双目失神,陷入深思…… 李石得遇李梦龙,自是欢喜非常,又可叹离散日长,相逢却短,腹内千言,要悉数表达,未免太难,只得化作声声叹息。 盘龙在一旁亦看得感伤,他心中自是为李梦龙重遇亲人欢喜无比,可高兴之余,不免又心生羡慕,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自盘龙记事以来,他便生活在浮生门中,所见第一眼便是自己的师父,幼年的盘龙心思单纯,每日里只知与师父习武练剑,上山挖菜,日子虽枯燥乏味,可时间一长,他便也习惯了。 师父对盘龙管教极严,不许他犯一丁点儿错,更不许他心存孩童般的幼稚想法,一旦触犯,师父定会拿出那条常年挂于墙上的皮鞭,一番鞭打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休想下床走动,所以,盘龙对师父是又敬又怕,轻易不敢触师父霉头。 可少年心性,乃是天性,寻常手段,又怎能管制,即便刀斧加身,心亦如天边流云,野马脱缰,收束不住。 及至盘龙年岁稍长些,欲加向往山外世界,终于待到师父离山,盘龙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喜悦,只说是师父交代下山采买物品,骗过守山老奴,一溜烟跑下山下。 俗尘世界确实不同于山中,盘龙只得迎面吹来的风中都带着甜味,林中的鸟儿叫得也比山中鸟儿更欢畅,集市中的小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好像这一天净是好事,这一天活得都有意义,人们说啊,笑啊,大声地叫嚷啊,甚至有人在高声地歌唱啊,好像打算与鸟儿一较高下。 盘龙醉了,并非酒醉,这种感觉比酒醉还要更美十倍,百倍,万倍,是陶醉,此刻,哪怕让盘龙醉死在这种感觉中,他也心甘情愿…… 这一天下来,盘龙不断与人交谈,他想把这些年没有说出的话,在今天一股脑说完,以至于到最后,他自己都嫌自己聒噪。 他要吃饭,却身无分文,于是,他便见到什么拿什么,拿到便塞进嘴里,他并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要付钱的,别人抓他,他便跑,边跑边拿,这种事情,他在山上干过,趁师兄们洗澡,他便将他们的衣服偷走,边跑边笑,他的师兄们也如这些人一样,边追边叫嚷,师兄们抓到他,免不了要将他交给师父,而后痛打一顿,可现在,他却并不担心被抓住,因为这些人跑得远没有师兄们快,他一个腾跃间,这些人便被甩得无影无踪,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天色暗了,暮色四合,夕阳西下,飞鸟归林。 算算时间,师父已快回山了,他虽有不舍,却不得不早些回去,毕竟,师父的皮鞭可不留情。 就在盘龙向浮生门飞奔之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喊,似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语气中透露着焦急。 盘龙停下脚步,向那声音寻去,只见一男一女正四处张望,脸上满是焦急神色。 盘龙询问,原来这二人是夫妻,因家中六岁的小儿子外出玩耍,现在仍未归,二人心中焦急,便外出寻找。 盘龙四下看了看,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远处山坡上,估计不出半个时辰,太阳落山,届时天地一片混沌,寻找不易,况且夜间山中猛兽横行,越是拖延,危险越大,当下盘龙提出帮他们寻找,夫妻二人看看盘龙,估摸着年岁比他们的小儿子也大不了多少,心中便将信将疑。 盘龙不敢担搁,纵展身形,一跃数丈,蹿入林中,只留下夫妻二人目瞪囗呆,呆立原地。 盘龙寻到小男孩时,他正坐在一棵树干上低声啜泣,树干距离地面十数米,估计是小男孩贪玩,爬到树上却不知该如何下来。 盘龙一跃上树干,抱起小男孩就跑,小男孩早已吓傻了,乖乖地趴在盘龙怀里,一动不动。 盘龙将小男孩交给那对夫妻,小男孩一落地便向父母奔去,嘴里哭喊着“爹……娘……”那对夫妻紧紧地搂住小男孩,不断关切询问,受没受伤,吓没吓到,盘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夫妻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盘龙却已是向着远方飞掠而去,一路之上,盘龙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小男孩那一声声“爹娘”的呼唤,更是不断在盘龙耳边响起…… 盘龙自是没能赶在师父之前回来,师父也早已手攥着皮鞭在门囗等候多时。 师父鞭打之时,盘龙罕见地一声没吭,师父以为盘龙不肯认错,因此手上力道更重了几分,可盘龙还是一声不吭…… 鞭打结束后,盘龙默默地站起身,问了师父一个问题,“师父,我的爹娘呢?他们在哪里?” 师父呆立了半盏茶的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盘龙却第一次在师父的眼中看到了慌乱和不知所措…… 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出去。 那一夜,盘龙的屁股火辣辣地疼,疼得一夜没睡,他知道,师父也一夜没睡,因为他听见师父叹了一晚上气…… 盘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师父不说,他便也不再问。从那之后,师父便也从未打过他,那条常年挂在墙上的皮鞭,也被师父一把火烧了…… 直到有一天,师父对盘龙说,待到及冠之年,他的爹娘便会来接他,说完,师父便走了…… 盘龙相信师父的话,就像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老、会死,并在以后的岁月中,深信不疑…… 第346章 李石传功 天涯醉客易成秋,人间万事梦里留…… 盘龙收回思绪,眼望着这团圆美景,心生悲戚,想想自己及冠之年已近,不知他日骨肉相逢,是否也似这般,感人心肠,更不知悠悠二十载过后,自己的爹娘是否健在,是否也如他这般,朝夕相盼。亦或是如诗中所写那样,“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若是相逢,盘龙也定要犀利发问,这二十年,他们去了何方,为何音信全无,甚至连书信都不曾有一封,还要问问他们,为何那时要让师父蒙骗自己,更要问问他们……他的疑问简直太多了,可他已做好准备,这些问题,他都要问个遍,问个清楚,便是他们嫌自己问题太多,被问得烦了,他也要缠着他们不放,他们走到哪儿,他便要跟到哪儿,这样,他们便再也扔不下他了,他便再也,不会失去他们了…… 想到这里,盘龙的嘴角已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他在心中幻想着那样的场景,想来那一定极为有趣…… 李梦龙已被李石拉到一旁,楚中天亦坐在李梦龙身旁。 李石伤势极重,大囗大囗的鲜血犹如泼水般吐出,他本人亦是脸色苍白,面如金纸,已是油尽灯枯,能支撑到现在,全凭一身无匹内力吊着,楚中天与他的情况相差不多,都已是山重水复,再难见柳暗花明。 可李石却很开心,一直在与李梦龙说着话,他们已聊完李苔和凤来仪,聊完了李梦龙的童年,甚至连那个李府的老仆人张老,他们都聊了半晌,现在,李梦龙已准备讲自己在浮生门中的生活了,可他却忽然发现,李石不再发问,只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地安静地注视着自己,李梦龙早已并非当初的懵懂少年,这么多年江湖闯荡下来,他早已见惯了生死,早已无数次地直面死亡,更深知死亡来临前的模样。 他知道,李石的生命,已快要走到尽头了…… 所以,他也不再继续讲,只是与李石默默对视…… 李石拉过李梦龙的手,道:“孙儿,你可恨我?” 李梦龙摇揺头,道:“不恨……” 李石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道:“我当初抛家弃子,而后音信全无,你不恨我?” 李梦龙仍是摇头。 李石苦笑一声,道:“便是你不恨我,苔儿也定会怨我……” 李梦龙平静道:“在我小的时候,曾听爹爹说起过您,爹爹言辞之间,无不充斥着对您的崇敬之情,我也曾如您今日这般问过爹爹,爹爹却说您定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否则您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抛家弃子的举动的……” 李石闻言,早已泣不成声,喃喃道:“苔儿,爹对不起你啊……爹对不起你……” 李梦龙轻轻地拍打着李石后背,轻声道:“爷爷,您不用说,我和爹爹自然也明白,您英雄一世,爹爹时常提起,之前我虽未见过您,可今日见您所为,我也知您定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我也相信,您是断然做不出抛家弃子之举的人,您也定是有所苦衷……” 李石望着李梦龙,目光和蔼,面露微笑,重重地点点头,紧紧攥住李梦龙的手。 良久,李石轻拍李梦龙手背,道:“孙儿,爷爷这一把年纪,虚度一生,本以为此生如平沙湖水,再无波澜,却未曾想,我这一把老骨头将死之际,竟会于此处再遇见你,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之一事,全凭天意,我亦算有幸,此生,便也再不复奢求了,按说,你我初次见面,作为长辈,我应予你一物,以作见面礼,可我现在身无长物,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东西给你最为合适不过,你且向前来……” 李石说完,便伸出右手。 李梦龙虽疑惑,但既是长辈要求,他自当遵从,因此,便将身子向前靠了靠。 李石又道:“伸出右手……” 李梦龙不知李石要做甚,只得依言行事,遂伸出右手…… 李石微微一笑,猛地抓住李梦龙右手。 李梦龙只觉右手好似被一把滚烫的火钳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李梦龙大惊失色,本能地欲抽回右手,这时,李石忽然大喝一声:“不要乱动,莫要慌张,守住心神,屏息凝神,否则行差一步,我也救不了你!” 李梦龙闻言,忙闭上双眼,稳住心神,感受着一股热流自右手淌入,流遍四肢百骸。 这时,李梦龙耳边又响起李石的声音,“引导这股热流,使其汇入你的丹田气海之中……” 李梦龙依言照做,这股热流与李梦龙本身内力同根同源,因此便在李梦龙的体内欢畅地流动着,毫无阻碍。 可这股热流在汇入李梦龙丹田之中时,却遇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那里早已被捷足先登,原来竟是当年在荷城狱中那个不明身份的怪人强行传给李梦龙的,这么多年过去,李梦龙并未将其完全吸收,那股气团也一直静静地待在李梦龙丹田气海中,倒也并未对李梦龙造成伤害。 可今日李石传给李梦龙的神功,同样霸道无匹,俗话说得好,“一山难容二虎”“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于是,两股气团便在李梦龙的丹田气海里展开争斗,势必要分出个高下。 两种神功相遇,自是不分上下,争斗仍在继续,只是这可苦了李梦龙,他只觉小腹胀痛,仿佛马上要爆开一般,身体忽冷忽热,上一秒全身衣襟被汗浸得湿透,下一秒又被急速蒸干,他仿佛置身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痛不欲生。 与此同时,他的丹田气海正以数倍的速度急速扩张,全身上下所有的督脉被打通,两股气团缠绵不休,逐渐融为一体,如江河水般贯穿于李梦龙身体之中,可他的丹田气海仍在扩张,丹田气海一旦破裂,必将内力尽失,沦为废人。 “砰……”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终于…… 第347章 丹田破裂 李石甫一将内力传入李梦龙体内,便已感知到那一股与之抗衡的气团,心道不妙,可若此时撤手,非但前功尽弃,李梦龙亦会有性命之忧,只得咬牙坚持,希望那股内力知难而退,乖乖地臣服,可随着时间流逝,那股气团不弱反强,竟与李石内力相执不下,两相缠斗,难解难分,直到李石听见李梦龙丹田气海发出一道细微破裂声,喝道“不好!”李石深知,武者丹田气海若破碎,一生修为尽散,与废人无异,当下急火攻心,一口热血便喷将出去,身子更如风中败柳,摇摇欲坠,忙转头向一旁的楚中天喝道:“老楚!快快助我!” 楚中天亦知大事不妙,忙搭手上去,合二人之力,共同对抗那股气团,李石心急如焚,末免自乱阵脚,他现在只想保住李梦龙性命,却忘了如此一来,只会加剧李梦龙丹田气海的破裂,三股雄浑无匹的内力在李梦龙体内展开角逐,终于,李梦龙的丹田气海不堪重负,随着一声剧响,终是荡然无存,外泄出的内力将李石与楚中天二人震开,口吐鲜血不止,三股气团在李梦龙丹田气海中炸开,李梦龙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血,从远处看,李梦龙已然成为一个红彤彤的血人,不仅如此,李梦龙体内所有经络督脉悉数被摧残,骨骼尽碎,与死人无异,唯有胸口微微起伏,还向世人昭示着他仍活着。 李石颓然坐在一旁,泪流满面,枉自嗟呀,捶胸顿足,叹息不止,拼命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众人看了无不动容。 楚中天眼含热泪,一把抱住李石。李石再也忍耐不住,一声嚎啕大哭,震彻长空…… 另一边,楚天莹仍在与楚门子弟对峙,且所出言论更为大胆不羁。 “人生匆匆数十载,有人囿于声名,有人困于小利,还有人沉湎于温柔乡里,大家每天忙忙碌碌,一问,皆是为生活,可到头来,回首往事,又有几人真正地活明白?有人志比天高,年少时便立下滔天雄志,且发誓,咬定青山不放松,不破楼兰终不还,可最后,大多倒在追梦路旁,成为后来人眼中的一道风景,只因,人终难永远孤身一人,孑然一身,上有高堂孝顺,便有了妻子,身负家族传承使命,便有了儿女,有了父母妻儿,便也有了追梦途中最大的阻碍,有人中途退出,直言此生足矣,殊不知,男人至死是少年,生活无情,磨平了他们的棱角,让他们不再犀利,却终难灭,那一段彻骨的风流。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摒弃其他,坚持向前,诸如楚门老祖之流,而武道一途,也正是由这些人探寻,那些武道未知的领域,旁人难涉足之境,由此,后来人继往开来,继往圣之绝学,开后世之太平,人类要生存,要繁衍,武道亦需传承,说到底,后人不过是踏着先人的脚印,避开暗流险滩,得以向前,武道一途,无穷无尽,可历代先人心中无不有一个执念,那便是探寻到武道终点,奈何人之一生,实在是如白驹过隙,手中扬沙,转瞬即逝,所以,这些先人大多开宗立派,广收弟子加以教导,只是为了将来自己百年之后,能有人继承衣钵,或有幸探寻武道终点,也让自己在天之灵,亲眼看一看那方绝美风景。现在江湖中门派林立,其中不乏借此大肆敛财,或博取声名,实是偏离了创派初衷,更有甚者,依着自己门派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便想方设法地去侵吞其他的小门派,赶尽杀绝,生怕其哪一日会威胁到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致使许多小门派难以立足,许多身负绝技、能力超绝之人流落街头,成为诺大武林中孤魂野鬼一般的存在,最让人扼腕叹息的,便是这数以百计的绝技再无人继承,遂从此失传,这些绝技本该得到更精深的研究,使其造福后人,这简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愚蠢透顶,最不可饶恕的傻瓜行为……” 楚天莹顿了顿,长吸一囗气,接着说道:“小女子不才,虽非男儿身,却也有不输男儿之凌天壮志,人活一世,皆有一愿,小女子亦有,小女子此生唯愿武林百家齐鸣,百花齐放,门派间再无争斗,再不互相倾轧,人人皆习武,人人皆可畅谈武学,皆可以一家之言,自成一派,广收门徒,闲时煮茶论武,忙时温酒切磋,前赴后继,共探武道巅峰,此小女子一生之愿也,但愿有生之年,有幸见此空前盛景,若如此,我便满足了……” 一番话过,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听得痴了,呆了,所有人都在脑海中想象着那幅画面,想着想着便微笑起来,那定是一派世界大同的景象,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再没有压迫,没有冤冤相报,走在路上,再不必担心身后冷箭伤人。 楚天莹还在讲述着她的心中愿景,此刻,再没有质疑与反驳,大家在认真地听着,听得入神,听得心神荡漾,如醉如痴。 身着黑底金线蟒袍的老者手中数珠捻得飞快,眸中晶莹似含露,他也听得呆了,可他随即便轻轻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轻嘲一笑,他想起了曾经…… 年少时,他也曾满腔热血,立志要在这污浊之世开辟出一方净土,他行侠仗义,济困扶穷,江湖满载他的无二事迹,一时风头无两,因他不论面对如何穷凶极恶之徒都要留其一条性命,是故江湖中人送了他一个“不杀”的称号,亦有无数门徒追随。 据说当时每一个在光天白日下行恶做坏之人都会在心中默默祈祷,若教人撞见,一定要教他撞见。 那时,他并没有楚天莹世界大同的觉悟与雄心,他本想以善念导之,教恶徒放下屠刀,归心向善,这便是他习武的初衷,谈不上多么伟大,可在当时,已是足以激起千层浪。 人若出名后,善妒者便第一个跳出来指责,很快,江湖中就有流言四起,说他与那些恶徒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他为恶徒保驾护航,赚得“不杀”之名,事后还要接受恶徒们的“孝敬”,具体“孝敬”多少倒是没有细说,只说每票至少“孝敬”一半。 谣言若要盛行,全真自然难以令人信服,全假自然又说不通,毕竟,世人心虽愚,却也并不是真的傻子,善恶虽不能区分,真假却尚可明辨,只有半真半假,方最为人信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谁又能说得清呢?况且,他确实每遇恶徒便饶其性命,也确实赚得了“不杀”的美名,这些是真的,便由不得人怀疑,人一旦开始怀疑,便等于种下了他日反戈的种子,在这里,便等于种下了“假”的种子,而且,人性中至弱的一面也开始显现,因为人们打心眼中便相信,“不杀”的人是不存在的,人总是以自己的惯有认知来看待他人他物,认为自己做不到的,旁人也定难做到,若是有人做到,他们初时佩服惊叹,可若是此时出现哪怕一点值得质疑的地方,他们便会抓住不放,说:“看,我早知道他做不到……”仿佛胸有成竹,早有预料一般。 他便是被抓住了这一点,被人们心中的恶抓住了这一点。 那段时间,他每天如坐针毡,门下信徒走失大半,在极少数留下来的人中,一半是真心待他,依然相信他,信奉他的,另一半则是专门留下来等着继续看他笑话的人,他也曾解释过,可人们一旦在心中认定一件事,若是他自己不想改变,便是别人费尽口舌,他亦会坚持心中所想。 旁人是这样的,他也是。 很快,他遣散门下信徒,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做一名游侠,他继续着他“不杀”的坚持,亦如人们坚持心中所想,他们都不愿改变,那便不用再改变。 他不再开宗立派,不再需要门众信徒,他的“不杀”是他的信仰,并不是他做给别人看的新奇好玩物什,更不是一场演给旁人看的绝妙好戏,他不需要鲜花掌声,鼓掌欢呼,他只求坚持心中所见,至于旁人评价如何,信与不信,与他无关。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几年,江湖中只有关于他的传闻,只言片语,却不见其人。 直到有一天…… 他举起头,望残月如舟,清冷惊艳,思绪翻飞…… 那一天,他走在乡间路上,望两旁村舍炊烟袅袅,柴门前杨柳依依,狗吠不绝,不禁心旷神怡,不知哪家煮饭,飘来阵阵饭香,他顿觉腹内饥饿,便继续向前走,走到一家客栈,掀开门帘,正抬腿准备迈入,忽听客栈中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他顿觉不妙,一个闪身,便蹿入客栈里…… 第348章 黑衣侠客 客栈不大,入眼所见,满目疮痍。 几张桌子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木凳断成两截,地上有人哀嚎,有人倒在血泊中,血腥味儿扑鼻,令人作呕。 有一黑衣人,侠客装扮,手持一把砍刀,站立当场,刀尖所指,是一个店小二打扮模样的少年。 少年抖如筛糠,连连后退,连连哀求,可那黑衣侠客却步步紧逼,终于,将少年逼到墙角,少年无路可退,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乞求饶命。 黑衣侠客不为所动,将刀尖抵在少年咽喉处,若再向前一寸,少年便会一命呜呼。 那时,他重新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名曰洛墨,他是想效法战国时期的墨子,墨子主张“兼爱、非攻”,与他“不杀”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与墨子开派立说不同,他只想做一个不为人知的墨子。 “阁下因何故咄咄逼人至此,此人莫不是杀了你的骨肉至亲,或是奸淫你妻女不成?” 洛墨从地上拾起一条木凳摆正,就坐在当中,将长剑横于膝上,而后默默地看着黑衣侠客,开口说道。 黑衣侠客转过身,那人生得五大三粗,浑身肌肉贲起,目光犀利如刀,旁人不敢直视。 “你是何人?”黑衣侠客声音雄浑宽厚,一看便知其内力不弱。 洛墨自柜台上随手拿起一壶酒,一只干净杯子,自斟自饮起来,喝了一盅,自觉热气自胃部上涌,直冲脑门,腹中饥饿之感减轻许多,方颇为满意地打了一个酒嗝,继续说道:“兄台,江湖规矩,我先问的,所以,你先说……” 黑衣侠客竟大笑两声,放下屠刀,小二觑准机会,连滚带爬,一溜烟儿跑出客栈。 “哈哈哈哈!有趣!今天总算是遇到一件有趣的事,遇到一个有趣的人……” 黑衣侠客声如裂石,震得人耳膜生疼。 洛墨掏掏耳朵,再饮一盅。 “此人并未杀我骨我妻女……” 看得出来,黑衣侠客也是一个颇为豪爽的人,他也直接在地上找了一条尚完好的长凳,在柜台后面翻到了一坛好酒,因实在找不出一个完好无损的杯子,甚至连一个能盛得下酒的碗都找不到,索性将酒坛就抱在怀中,大大赖赖地坐在上面,坐在洛墨对面。 不知为何,洛墨看着他就想笑。 “既然此人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你又为何要杀他?” 黑衣侠客喝了一大口酒,酒刚入喉,还未咽下去,便被他“哇”地吐了出来,他抄起酒坛,狠狠地扔到墙边,酒坛登时摔得粉碎。 紧接着便听到黑衣侠客的叫骂声,“他奶奶的黑心店家,好好的酒里面都要掺水!” 这次洛墨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身体发颤,将酒壶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黑衣侠客摸摸脑袋,疑惑道:“你笑甚?难不成你的酒里面没有掺水?” 洛墨晃晃酒壶,笑道:“要不,你尝尝?” 黑衣侠客也不客气,抓过酒壶,“咕咚咕咚”地灌将起来。才喝了一口,便伸腿瞪眼,一边吐一边”哇哇“地叫骂起来,可这次他却没有将酒壶砸碎,而是递还给了洛墨。 “这壶酒也掺水了!你让我尝什么?” 洛墨接过酒壶,笑道:“我可没有说我这壶酒没有掺水……” 颇为罕见的是,这次黑衣侠客竟然没有生气,只是低着头,喃喃道:“晦气!晦气!” 洛墨道:“你可有想过,为何这里店家要在酒中掺水?” 一提这茬,黑衣侠客立刻暴跳如雷,骂道:“他奶奶的黑心店家,就为了多赚几两黑心银子,真是该杀!该杀!” 洛墨摇摇头,道:“你错了……” 黑衣侠客疑惑道:“我有何错?” 洛墨解释道:“这里本就地处偏僻,物产不盛,像酒水这类稀有物品,更是需要从城里酿酒坊运来,像这种小店,估摸着要一个月才能去城里酿酒坊运酒回来一次,小店人手本就不多,运酒必是雇人,加上从城里到这里路途遥远,肯定雇不起马车,只能雇便宜许多的驴车或骡车,驴子和骡子本就脚程缓慢,加之一路崎岖颠簸,路上必有损耗,倘或运气不好,再撞碎几坛,更是雪上加霜,所以,一次运酒下来,能剩下的最多也就是十存七八,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店还要盈利,你说他若是不掺水,还能怎么办呢?” 黑衣侠客听得愣神,只不住地跟着点头,末了,忽然大声喝道:“那他也不该将狗肉说成是牛肉来卖!这是欺诈!该死!” 洛墨正色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杀那个店小二?” 黑衣侠客点点头,大声道:“没错,进店之前,我特意问他,可有上好牛肉,若是有正宗牛肉,银子管够,那个该杀的店小二对我说本店牛肉皆是现杀现取,保证新鲜,我就信了他的话,结果牛肉端上来,我一看颜色就感觉不对,吃了一块,竟是他奶奶的狗肉,我把掌柜的拖过来,将那盘狗肉摁在他的脸上问他,他还死不承认,我拖着他到后院,他奶奶的,一条刚宰完的老狗就躺在那里,气还没断,身上正好缺一块儿肉,我就让那个掌柜的和那条老狗做了伴儿……“ 洛墨表情越来越严肃,道:“这一屋子的人,也都是你杀的?” 黑衣侠客“啊”了一声,道:“对啊,我把掌柜的宰了之后,正准备走,他们就拿着叉子铁锹在这里堵着我,其中有两个女人吵得最凶,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轻些,估摸着是这个掌柜的妻女,我嫌她们聒噪,一生气,就把她们两个也宰了,也算是让他们一家好团聚了,然后我就看着那群人笑,剩下的人一看这架势,就边跑边喊‘杀人了!’‘出人命了!’,一哄而散了,我被他们喊得慌了,就随手抓过一个人,一看正是那个店小二,我可高兴坏了,这可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合该他今生是由我送他上路,这是前世的因果,改变不了的,不做是会遭天谴的,于是我正准备送他一程,你就进来了……” 洛墨此刻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再没有了先前的嬉笑姿态,三条人命,在这个大汉的眼中简直连三条牲畜都不如,他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们都杀了,而且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丝毫愧疚之情。 “你可有想过,他们为何要拿狗肉当牛肉卖?”洛墨一字一顿地说道。 黑衣侠客仿佛也被洛墨的神态吓住了,他直着脖子,满脸不在乎地说道:“我不管那些,他答应卖给我牛肉,却卖给我狗肉,他骗了我,骗了我的银子,就该杀……” 洛墨道:“只是骗了你,就该杀?你可以让他把银子退给你,大不了再拳脚教训他们一顿,又何须要了他们的性命?” 黑衣侠客依旧固执己见,道:“不行,像他们这种人,便是再给他们机会,他们也定会去欺骗别人,只有杀了,方能永绝后患……” 洛墨闻听此言,缓缓地站起身,道:“看来,我与阁下并非同道中人,注定要分道扬镳,既然都要坚持己见,那便不用再多费口舌……” 黑衣侠客盯着洛墨,道:“你要杀我?” 洛墨抽出长剑,道:“你杀心太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只是要废去你一身修为,让你成为一个普通人,如此,你便再也杀不了其他人了……” 黑衣侠客罕见地冷笑道:“我横行江湖多年,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要杀我,可后来却没有一个成功的,当初要杀我的那些人现在都躺在土里,与老鼠蚯蚓为伴,近些年来,我已很少听到有人说要杀我,今日再听到这话,还是那般的熟悉,还是那般的悦耳,希望一会儿听到你的惨叫声时,也会如现在这般动听……” 洛墨不再多与他废话,长剑斜刺出去,虽不是奔着要害,可这一剑若是刺中,那黑衣侠客顷刻间便会丧失抵抗之力,任由宰割。 黑衣侠客也看出这一剑的厉害,可他却只是微微一笑,竟也不去闪躲,直愣愣地等着那一剑刺过来。 其实这一剑只是幌子,洛墨本以为他会躲避,然后他觑准机会,一击制敌。 可现在那黑衣侠客不躲不闪,反倒让洛墨陷入被动,可剑既已出,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洛墨一咬牙,一狠心,长剑便如闪电一般,直刺过去。 洛墨眼看着长剑刺在黑衣侠客身上,黑衣侠客也看见了,可黑衣侠客仍是“嘿嘿”地笑着。 洛墨却笑不出了,他只觉得长剑仿佛刺在一块磐石上,巨大的反冲力使他身体向前一滞,长剑弯曲如弦月,接着他便向后抛飞出去。 洛墨在空中接连变换身形,堪堪站立得住。 “刀枪不入,好功夫……” 那黑衣侠客笑着拍拍胸膛,大笑道:“哈哈哈哈,再来!” 第350章 洛墨 黑衣侠客闻言,竟一改先前憨厚痴傻模样,缓缓地站直身子,眸子也不再呆滞无神,浑身上下透露出的竟是一派儒雅的气质,此刻,他如一名智谋无双的儒将一般站立在客栈当中,面前是目瞪口呆的洛墨。 洛墨简直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的气质仅在一息之间就可以变化得如此之大,甚至已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要知道人的性格最难改变,可这名黑衣大汉却能转变自如,洛墨不禁疑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黑衣侠客面含笑意,慈祥如老妪,端坐于长凳之上,气质如皇,左手搓捻着一串念珠,右手两指捏着一只缺口的酒杯。 捻一颗念珠,便饮一口酒。 念珠捻得很慢,酒自然喝得也很慢。 洛墨见他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己面前,似乎并不打算立刻与自己解释,自己便也不焦急,索性便也搬过一条长凳,与黑衣侠客对面而坐,手中同样拿一只酒杯,黑衣侠客捻一颗念珠,饮一口酒,他便跟着饮一口酒。 有时候,两人相斗比的是武艺高低,有时候比的则是耐心,两人缓缓饮酒,酒空了一坛又一坛,可话却没有说上一句。夕阳渐斜,余晖掩映,山头黑耸,撷住金乌的三足,将它牢牢地拴在山顶,可树枝再粗壮,也难挡树叶的飘零,寒来暑往,万物流逝,在无尽的岁月中,只有时间才是永恒。 洛墨抬头向屋外望了一眼,他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去做,可似这般闲坐一下午,眼睁睁看着时间逝去,静静地感受生命的流逝,对于他来说,那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 他有理想,所以他才最怕时间不够,也最怕无故失去时间,一个怀有理想的人与一个享受生活的人注定不能坐在一起畅谈,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必是享受生活的人更胜一筹。 果然,洛墨已坐不住了,他不时地看向屋外,腿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这一切都证明了他的焦急。最主要的是,那一屋子的死尸也在时刻提醒着他,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黑衣侠客似乎也看出了洛墨的焦躁,微笑着出声提醒道:“你若是想走,只管走便是,我不拦你……” 洛墨冷笑一声,道:“我若是真想走,怕是你想拦也拦不住……” 黑衣侠客点点头,没有说话,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双眼微眯,手中念珠捻得更慢,酒自然喝得也更慢。 他愈是这样,洛墨便愈是好奇。 洛墨盯着黑衣侠客,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一炷香时间。 其间,黑衣侠客只是默默饮酒,并不看洛墨。 终于,黑衣侠客将最后一碗酒喝干,说道:“你为何还不走?” 他这样问,洛墨便坐下来,坐在离黑衣侠客很近的地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侠客,像是一只好奇的猫在打量着它自己的猎物。 黑衣侠客道:“是因为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洛墨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黑衣侠客,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极有耐心。 黑衣侠客无奈地笑了笑,双手举起,道:“好好好,我自己说,我怕一会儿你对我会有什么想法……” 黑衣侠客将酒碗放下,双眸微眯,似在回忆一件颇为遥远的事情,因为在那一瞬间,洛墨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星河。 黑衣侠客沉厚磁性的嗓音便在洛墨耳边悄然响起,好似带着他来到一处完全崭新的世界。 “我来自于西域楚门,自幼便被师父带入深山中修炼,待到修成下山,父亲不知被何人暗算,早已死于非命,当时的楚门人心动荡,便有奸人趁此时机,窃得楚门门主之位,我根基薄弱,一时竟不能斩杀奸人,夺回楚门基业,甚至还被奸人流放在外,再不得踏入西域半步……” 黑衣侠客神色平淡,似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可洛墨看得出,他隐于平静之下的愤怒,那是一股无源业火,他日若燃起,定会烧尽所有冤仇恨债。 洛墨虽同情他,可一想到他滥杀无辜,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悲悯同情便荡然无存,消逝的干干净净。 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你说这些话,与我有什么关系?” 黑衣侠客忽然站起身,神情激动地高声喝道:“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若是肯帮我,我定能重夺楚门门主之位!” 洛墨有些疑惑,问道:“可你说的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何要帮你?而且,即便我答应帮你,即便加上我的力量,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根本难撼根基,更何况,我有至死也不能帮你的理由,便更不可能帮你……” 黑衣侠客忽然笑了笑,道:“你说的是他们?” 洛墨听出了黑衣侠客言语之间的玩笑之意,当下勃然大怒,猛然起身,用手狠狠地钳住黑衣侠客的脖子,喝道:“那些人难道在你的眼中便是如此的一文不值吗?他们可是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在你的眼前逝去,而且是由你亲手夺去,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会感觉到愧疚吗?” “哈哈哈哈哈……” 洛墨一番话义愤填膺,不成想,黑衣侠客不怒反笑。 “你!” 洛墨忍无可忍,手上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他确实已动了杀心,此刻,确实想要对黑衣大汉杀之而后快。可黑衣侠客一身横练功夫傍身,便是洛墨单手足以捏碎顽石,也难撼动其分毫。 洛墨自然清楚,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大汉如此轻视生命,如此藐视身为人的尊严。 黑衣侠客果然毫发无伤,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他笑着指指满地死尸,道:“若是我能让他们活呢?你会跟我走吗?” 洛墨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心道:便是当世最负盛名的神医,都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他一个粗莽大汉,会有这般手段? 他自是不信,所以,他的手便没有放开,相反,更紧了几分。 黑衣侠客似是早已料到他不会信,也不反驳,只是抬起右手,捏住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已全部站起,他们有说有笑,互相打量着,互相取笑着,还不时抹下脸上的“鲜血”,涂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洛墨早已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死人,此刻,又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已死了的人变成活人。死而复生?洛墨不是傻子,自是不信,既然如此,答案便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只为他自己而设的局,请君入瓮,瓮中捉鳖,果然是好手段…… 洛墨眼神犀利,注视着所有人,现在,他被围在人群当中,若是想要逃出这间屋子,简直难如登天。现在,他终于懂得古人常说的一句话,叫作“插翅难飞”。 想明白这一点,洛墨反倒神态平静下来,既然身死已成定局,那任何的求生告饶都是在贬低自己最后身为人的尊严。 洛墨知道他们来自哪里,这些年,他在江湖上没有结交朋友,仇人倒是结下了一大堆,想要杀他的人更是排成了队,他见招拆招,能逃则逃,难能可贵的是,即便面对的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穷凶极恶之徒,他依然坚持着他“不杀”的信念,对于倒在他剑下的人,他总是放他们一马,所以这些年,来找他麻烦的人越来越少,他也难得清闲自在几年,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乡村,竟然会遇到这么强的仇家,而且还是早有预谋的伏击,能够如此准确地知晓他的行踪,并在此地设下如此天衣无缝的埋伏,洛墨不禁对黑衣侠客背后的势力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那定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势力。 洛墨轻叹一声,看来自己得罪了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可他随即便是愤怒,士可杀不可辱,他们既是早有预谋,待他进来之后,直接将他击杀即可,何必故弄玄虚,上演这一出“好戏”与他看,这摆明了是羞辱,就像猫捉到老鼠之后,总是不直接吃掉,定是要好好地戏耍玩弄一番,而后再一口将其吞掉。 可是,多年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洛墨,从未求过别人,更不曾畏死,人要活得有骨气,有尊严,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坦荡,死也要死得让敌人胆寒。 即便是死,也要在敌人身上狠狠地咬下一大口血肉,留下一个永远也难以愈合的伤疤,让敌人永远记住自己,这便是洛墨此刻的想法。 黑衣侠客自然也看出洛墨眼中的决绝、无畏,他的眼中亦流露出赞许之色。 就在洛墨准备殊死搏斗之时,黑衣侠客忽然屏退旁人,不大的客栈里,便只留下洛墨与黑衣侠客两个人。 黑衣侠客搬过一张完好的桌子,两条完好的长凳,摆在桌子两侧,微笑着请洛墨坐下。 洛墨心无畏惧,便坐在长凳之上,他的对面,便坐着黑衣侠客。 黑衣侠客微笑着注视洛墨,眼神毫无杀机,反而尽是欣赏之色。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桌子,两壶烫好的烧酒也被摆上了桌。 黑衣侠客为洛墨斟酒,洛墨一饮而尽,黑衣侠客再为洛墨斟酒一杯。 “江湖传闻你有‘不杀’的名号,初时我是不信的,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不是你想不杀就能不杀的,人们会逼着你杀,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到那时你要怎么办?难不成等着别人来杀自己?天下之间没有这样傻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若是一旦与权钱挂上关系,就会变得冷血,杀人便如杀鸡,其实人杀多了,真的就和杀鸡差不多,或者就如碾死一只蚂蚁,根本就不会产生丝毫负罪感,初时我也是不相信的,可是后来我也杀人,而且杀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我已变得这么冷血,我早已忘记了,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杀他们,便等于是在杀我自己……“ 说到这里,黑衣侠客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眼眶变得湿润,眸子中闪过一道极不情愿的光,那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厌恶杀人……”这是当时在洛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吃菜,默默地喝酒。 黑衣侠客眼含深意地看了洛墨一眼,便接着讲道:“有一天,当我意识到我杀的是‘人’的时候,那一夜,我呕吐不止,一夜未曾合眼,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能亲手杀人,也是在那时,我终于懂得了在我下山那天,师父对我说的那一番话的深意,师父说:我们这身金刚不坏的功夫,自保有余,杀不了人。其实哪里是功夫杀不了人,只是师父在告诫我,行走江湖,武艺傍身,能够学一门手艺自保即可,功夫不是杀人技,先人创造出种种神奇法门技艺,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探寻武道巅峰,至于后来的杀人技,是别有用心之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视人命为蝼蚁,滥用武艺,致使现在的武林一片乌烟瘴气,后来的人学习武艺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恶念,便免不了杀人,更有甚者,杀人只是为了图一时痛快,刀剑本没有罪,是用刀剑杀人的人赋予了它们罪过,这不是刀剑的罪过,是用刀剑之人的罪过……” 洛墨冷笑一声,道:“不杀人,如何夺回你的楚门门主之位?你今日与我所说的这一番话,不过是让我随着你去夺回你的门主之位,待到功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去享你的荣华富贵,万人之上,我不过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这样的例子,历史上数不胜数,你若是以为仅凭三两句话便能引得我为你卖命,那我可能要教你失望了……” 黑衣侠客明显有些焦急,神态间有些哀伤,道:“我并非贪恋高位权禄之人,只是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是一定要夺回来的,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我也想要创造一个不杀的世界,创造一个“不杀”的门派,虽然我知道那很难,但是世上的所有事,本就没有简单的,愈是难做的事,才愈要有人做,愈是难做的事,做起来才愈有意义,先辈已为我们开拓出一片沃土,我辈之人,虽没有先辈开疆拓土之德,但是总该为后人留下些什么才是,也不枉虚活几十年,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 黑衣侠客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洛墨。 洛墨举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借着碗挡住黑衣侠客的视线,洛墨早已泪流满面。 一碗酒尽,洛墨将碗重重地搁在桌上,大笑着喝道:“再来一碗!” 黑衣侠客亦眼含热泪,笑着喝道:“再来一坛!” “不醉不休!” 那一晚,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木桌前,桌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小菜,两坛酒,他们谈了一夜,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洛墨便打点行装,跟在黑衣侠客背后。 从此以后,黑衣侠客的身边,便多了一个与他策马并肩、沉默寡言的人。 自此之后,黑衣侠客每遇事,必先与洛墨商量,洛墨成了黑衣侠客身边的智囊,为他出谋划策,助他攻城拔寨,所向披靡。 而那个黑衣侠客,便是楚中天的父亲,洛墨,便成了现在楚门那个身着黑底金线蟒袍的老者。 可以说,楚门能有现在的成就,有一半功劳在洛墨身上,而洛墨,也是楚门的副掌门,除楚中天的父亲之外,楚门权势最大的人。 楚中天的父亲曾在临死之前对洛墨说,若是发现楚门后代子孙中有不堪大任者继承楚门门主之位,一定不要姑息,可手刃之,而后取而代之。 洛墨痛哭流涕,发誓绝不窃取楚门门主之位,楚中天的父亲临死之前紧紧地攥住洛墨的双手,教当时已成人的楚中天跪在洛墨面前,尊其“亚父”,嘱其凡是楚门之事,不可擅断,定要问过亚父之意,方可定夺,说罢便撒手人寰。 楚中天谨遵父亲遗命,初时行事,无论事无巨细,凡事定要问过洛墨,洛墨耐心辅导,倾囊相授,楚中天也对洛墨尊崇备至。 洛墨遵守誓言,甘愿做楚门幕后之人,只为楚中天出谋划策,凡事绝不抛头露面,让楚门子弟只知楚门有门主楚中天,不知有副掌门洛墨,楚中天威信与日俱增,渐渐威服众门徒,接续老门主之志,短短数年,便令楚门威压西域,成为西域霸主。 洛墨见楚中天实乃可造之材,便更助其成就霸业,待到楚门业成,洛墨便在楚门后山,选了一处僻静所在,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平日里最爱种花养鸟,陶冶性情,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老了,走不动了,凡事要交予年轻人,自己早晚是要死的,该享受享受了,到时与老门主地下相见,也好嘲笑他一番,毕竟自己还是过了几年清净日子,不像他,为楚门操劳了一辈子,临死还在记挂着楚门……” 每每说到这里,洛墨便会长吁短叹,当初与他的约定,终究还是未能实现,欲要成就霸业,终究还是免不了流血杀人,这是洛墨此生最大的遗憾,不过他并不后悔,也不认为是老门主骗了自己,人活到最后,又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本心本性,只要当初许下承诺时,是发自本心的就好,不忘初心,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洛墨现在年岁大了,时常发呆,楚中天曾问过他在想些什么,每当这时,他总会笑着说:是在想当年与老门主相遇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老门主在对他许下承诺时,眼中闪烁的真挚不熄的光,就是那道光,打动了自己,让自己下定决心,此生追随至死…… 第351章 月有阴晴圆缺 场中剑拔弩张,气氛森然,楚天莹站在当中,全无畏惧之意,一个人若是能够为了心中理想赴死,也算死得其所,不负此生。 洛墨远离人群,来到楚中天身边,低头注视着楚中天,手中念珠紧攥着。 楚中天勉强睁开双眼,待看清来人,本能地欲爬起行礼。 洛墨一把扶住楚中天,示意其不要动。 楚中天微笑着,倚在树旁,如犯了错的小孩子一般看着洛墨。 洛墨将两指搭在楚中天手腕上,凝眉不语,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 楚中天轻轻地拍了拍洛墨那双苍老的手,笑道:“亚父,不必麻烦了,孩儿经脉尽断,活不了了……” 洛墨缓缓地抽回微微颤抖的右手,紧抿双唇,不发一语。 楚中天只是微笑,眼眶却渐渐湿润,眸子中闪过愧疚的光。 “你这样,教我黄泉之下如何与你的父亲交代?”洛墨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他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楚中天低声道:“孩儿不孝,辜负了亚父的期望,也辜负了父亲的临终嘱托……” 洛墨握住楚中天的手,道:“不必多言,安心养伤……” 楚中天急道:“亚父,莹儿她……” 洛墨沉声道:“剩下的交给我……” 说罢,洛墨又看了看一旁盘坐的李梦龙,径直走过去,将手搭在李梦龙的天灵盖上。 盘龙见状,便要拔剑阻拦。 李石轻轻地拉住盘龙衣角,缓缓摇头。 盘龙便坐在李梦龙身旁,手不离剑柄,紧张地注视着洛墨的一举一动。 洛墨将真气凝成一丝,缓缓地注入李梦龙体内。 李梦龙周身经脉已如絮丝,摇摇欲坠,洛墨的真气甫一接触到那些如柳絮般脆弱的经脉,李梦龙便疼得闷哼一声,身上冷汗四起。 盘龙的右手在剑柄上微微地动了动,若是洛墨欲行不轨之事,盘龙保证第一时间将其击杀。 好在洛墨及时收敛,那丝真气不再左右试探,而是直接向着李梦龙的丹田气海处窜去。 洛墨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凝重得就如一块寒冰,好似要滴出水来。 任何人看到那副表情,都不会认为那是好看的表情,也都不会认为那是会发生好事情的表情。 的确,李梦龙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处于生死边缘,随时有可能爆体而亡。 李梦龙的丹田气海如狂风过境,满目疮痍,几股能量无匹的气团纠缠在一起,如几方军队,排兵布阵,誓要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洛墨的真气曾在那几团气体面前短暂驻足,轻微试探一番,可那几团气体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更如一个个狂躁的猛兽,稍微接触一下,便会暴跳如雷,而现在,也正处于最危险的时刻,那几团气体正在开始逐渐融合,气团互相碰撞吞噬,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即便与李梦龙相隔数米也能清晰听到。 洛墨见那几团气体互相融合,却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对碰,炸裂,不禁有些喜色,看来还有一线生机。 洛墨将自己那道真气抽出,驻足观望李梦龙良久,脸上喜忧参半,旁人都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可他却如木雕泥刻一般,站在李梦龙面前愣愣出神,也不言语。 这里面最焦急的人莫过于李石,毕竟现在处于生死一线的人是他的亲孙子,而他也只有这一个亲孙子,最主要的是,他的亲孙子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担心与自责几乎已要击垮这位年过半百的风霜老人,他早已不顾自己的伤势,挣扎着爬起,步履蹒跚地走到洛墨面前,拉住洛墨的手臂,追问道:“我孙儿怎么样?我孙儿怎么样?” 洛墨回过神来,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位老者,虽然他的年纪比李石要大得多,可看起来,李石却比他要老得多,岁月的痕迹过早地爬上李石的额头,让他未老先衰,尤其是受过此次打击后,他更添老态。 洛墨看着李石,李石也在看着洛墨,双发对视良久,忽然,洛墨抬起头,看向天空,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李石闻言,愣愣地怔在那里,眸中呆滞无光,仿佛失去光彩的星月,黯淡无神。 洛墨接着说道:“究竟是福是祸,皆要看他的造化了,你我强求不得……” 李石看着李梦龙,看着自己在世唯一的孙儿,呆呆地点点头,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见惯了死亡,可那终究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女儿,他看着他们一双双一对对地倒在自己的剑下,心中不会掀起丝毫波澜,他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因为,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可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孙儿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种切肤之痛,他现在终于可以体验到分毫,他不禁怀疑,也许是自己所造杀孽太重,老天才会给他今日这般惩罚。同时,他也在心中默默祈祷,若是今日老天保他孙儿安好无虞,他愿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受烈火煎熬…… 李石呆呆地点点头,然后坐在李梦龙身边,守护着他。 洛墨转过身,又回头看了楚中天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向着楚天莹走去…… …… …… 场中霎时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位不知从哪里走进来的老人。 只见洛墨背负双手,如一只年高猛虎,缓缓而行,那股气势,众人只在当年老门主的身上瞻仰过。 他究竟是何人?这是此刻所有人的疑问…… 楚天莹看着洛墨,眼睛一眨不眨,她只觉眼前之人颇为眼熟,可是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他。 “貌似是在当年楚门那个山洞练功时,曾在墙壁上见过此人的画影图形,现在想来,衣着服饰,竟还真有几分神似……” 可在场之人,绝大多数还是不认识洛墨的,这也与洛墨平时的低调有关,所以,在当时,人们只是看出洛墨器宇不凡,除此之外,便再无看出其他。 洛墨径直走到楚天莹身边站下,与楚天莹站在一处,默默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洛墨个头不高,加之年岁已大,已有些佝偻驼背,所以看起来更显矮小,可不知为何,当这个瘦弱的老人站在自己身边时,却让楚天莹从未有过的心安,楚天莹望着老人略显冷峻的侧颜,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爷爷,当年他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当着楚门子弟的面,将楚天莹抱起放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让她喊着“驾!驾!”带她转遍楚门。 那是楚天莹人生中最为开心快乐的一段时光,最为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每当爷爷站在她的身边,她都会有一种心安的感觉,仿佛只要爷爷在,世间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只不过,自从爷爷去世,这偌大楚门之中,便再没有人像爷爷那般对自己好,楚天莹只觉得,楚门中的所有人仿佛都戴上了一层面具,一层虚伪伪善的面具,他们在面对她的时候,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她一声“大小姐”,可在背地里,却对她品头论足,言语间毫无尊敬之意,这一切皆因她是一介女流之辈。 楚天莹能有今日的成就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刻苦,让她在楚门中能有一丝立锥之地,让她在众多男儿中脱颖而出,成为名望仅次于楚门少主楚天将的人,只是这些年,她承受了太多,所有人只看到她表面的坚强,却没人看得到她背后的脆弱,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在他绝望之时对她施以援手,她又何需这般拼命?护她周全的人已走了,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自己…… 现在,这位老人站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又有了那种被庇护的感觉,她不知老人是敌是友,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若是这位老人是敌人,她恐怕无法对他痛下杀手,因为,面对这位老人,就好像在面对着自己的爷爷。 楚天莹不知不觉地后退一步,为老人让出一席之地。 老人被楚天莹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吸引到,他看了楚天莹一眼,眸子中竟是温柔的光。 楚天莹不觉看呆了,老人的那种目光竟都与爷爷当年的目光一模一样。 老人环视众人,一股无形威压便在众人心头萦绕,让众人不自觉地低下头,呼吸艰难。 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却如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疼,耳朵发出“嗡嗡”的响声。 在场之人中有一些修为尚可的不禁发出慨叹,“好精纯霸道的真气!”只是想不到这位老者年近百岁,竟还有如此气力,当真是恐怖至极,想必天下之间,能有老者这般修为的不会超过五人。 这般顶尖的强者竟然雄踞于楚门之中,而楚门子弟在此生活多年,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才是一大怪事。 洛墨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绝世强者的感觉,这也是一种修为,只不过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修心养性,外加数十年的征战对敌,方能修炼出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 洛墨收回威势,此刻的他,看起来就与一位蹲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没有丝毫差别。 “我知道,在场众人中,有的人认识我,有的人不认识我,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洛墨,是一个老人,这个人到底有多老呢?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老棺材瓤子,大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可我为什么还活着呢?说实话,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所认识的许多人大半都已离我而去,有的是老死的,有的是被人杀了,还有的据说是上茅厕时掉进粪坑里淹死了,反正各式各样的死法都有,说实话,我每天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发呆,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觉也少了,想躺在塌上多睡一会儿,把年轻那会儿被人追杀时担惊受怕的觉都补回来,可翻来覆去地却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呢,两只眼睛简直比猫头鹰的眼睛还亮,瞪得还圆,而且越到晚上反倒越精神,我记得年轻那会儿,我最爱看的就是月亮,我觉得月亮简直是世间独一无二美丽的东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她相比,我能背诵所有有关月亮的诗句,什么‘举头望明月’、什么‘月涌大江流’、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什么‘举杯邀明月’‘我歌月徘徊’等等等等,简直数不胜数,而我最喜欢的却是那一句‘月有阴晴圆缺’,我时常在想,这句诗简直是写得妙绝,短短几字,就将人这一生所有的悲欢离合、无奈感伤都写进其中,老了以后,我也时常望月,只是再没有了年轻时那份激情,那种踌躇满志的感觉,年轻时我梦想做月亮,因为月亮被众星拱卫,被群星围在当中,享尽尊荣,身为一个男人,若能如此,还能奢求什么呢?可随着年纪渐长,我再看月,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年轻时看到了尊荣权力,人到中年时,看到的却是思乡,‘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便是那个游子,走得太远太快,却忘记了家中亲人,余下的只有悔恨;待我到了老年,眼睛再看月,看到的却哪里是月,那分明是人生啊,月亮上仿佛住着我所有认识的人,每当我看月亮时,他们便会与我打招呼,‘人有悲欢离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一句多么美的祝福啊,可是离去之人终究还是要离去的呀,哪里有什么‘人长久’啊,人长久不过是对还活着之人的一种祝福啊……死人便是死人,死了便是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生几十年,谁人又不会死呢?重要的是,死了的人为后来的人留下了什么呢?开疆拓土,百代基业,也得有人守住不是?倘若没了传人,那便是坐拥天下,又能如何呢?你我皆为楚门子弟,口口声声说一切为了楚门,可我们扪心自问,我们都做到了吗?我自认自己没有做到,虽说我也同前任老门主一起,曾为楚门建立寸功,前任老门主许是觉得我平日里陪他喝酒解闷有功,最后便赏赐了我这件蟒袍,又给了我一串念珠,教我平日里时时把玩,我本来不愿穿,也不愿整日里拎着这么一个劳什子玩意儿逛来逛去,可我见老门主活着时,却整日穿着我曾赠与他的那一件脏兮兮的又不值分文的麻衣,我便想着,老门主既然不嫌弃我的麻衣脏臭,那我便也没有理由嫌弃他给我的东西麻烦碍事,所以自那之后,我便也天天穿着这件蟒袍,且无论走到哪里,都必要拎着这串劳什子玩意儿,后来习惯了,也便好了,可见习惯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能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喜好……” 洛墨说到这里,在场之人无不愕然,他们便是再后知后觉,此刻也该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黑衣蟒袍,沉香手串,在楚门之中,只有一个人可以穿戴…… 第352章 遗书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场所有楚门子弟皆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齐声呐喊道:“楚门子弟参见副掌门!” 楚门人虽热血,嫉恶如仇,讲究善恶分明,恩必报,仇必偿,但是他们对楚门的忠心却是独一无二、日月可鉴的。 所以,当他们见到洛墨本人,这其中的大部分人虽然都未曾见过他,但是先辈遗训,楚门之中,见黑底蟒袍、手持沉香念珠之人,当以掌门之礼待之。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便跪下去,这是深种在每一名楚门子弟骨子里的臣服忠心,而楚门强大的原因,便是在此。 洛墨默默地看着这一群虔诚低头不语的楚门子弟,不禁仰首向天,有些感怀。 这些规矩,都是他与老门主一起设立的,也是老门主对他的一片情谊,如今,规矩虽在,却已是物是人非,这个世界,总要有一些坚守本心或坚守某事的人存在,才会显得规矩的意义。 洛墨低头看着这群“志士”,缓缓地开口说道:“诸位楚门有志之士请起,说来惭愧,我并非楚门中人,自是不该受此殊荣,只是曾有幸追随老门主征战几年,老门主重情重义,奖赏了一大批如我这般为楚门出力的人,不论是否为楚门亲族,皆要赏赐,只是现在还活着的人中,便只剩我一个老朽了,便是我这一个外姓之人都受到如此高的礼遇,我自是感念老门主知遇之恩,可终究受之有愧,更何况,老门主封我为楚门副掌门,说来实在惶恐,只觉自己不配,我曾辅佐过老门主,承蒙老门主看得起,又让我当了现任门主的亚父,我受楚门两代人的恩典,楚门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只是老门主仙去前我曾答应过他,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让楚门出任何乱子,要保楚门无虞,到如今,我本以为楚门不会再有事了,嗯,终究是天不遂人愿,既如此,我这个楚门余孽老朽便再发挥一次作用……” 说罢,洛墨自口袋中掏出一卷泛黄的书简,将丝带解开,缓缓铺陈开来,一股浓重的岁月气息便扑面而来,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洛墨不禁看得有些愣神。他稳稳心神,将那卷书简高举过头顶,高声喝道:“所有楚门子弟听令!老门主遗训!” 此话一出,所有楚门子弟便匍匐在地,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莫敢抬头仰视。 洛墨展开书简,朗声读道:“诸位楚门子弟,见字如面,好久不见,估计等你们听到这封书简时,我已离世多年,至于具体多少年,如果让我猜测的话,还真是不好判断,总之,那一定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你们不要怪我,我在临死之前曾说过,我不留遗言,不留书信,其实都是骗你们的,毕竟,人要死了,话也总是格外的多,若是将这些话统统带到地府去,向着阎王爷唠叨,还真怕他老人家一气之下让我下辈子做个猪牛马什么的牲畜,其实我倒并不是怕做牲畜,只是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没活够,下辈子若是还能做个人,就将我这辈子没活够的全部都补回来,也算是我临死之前小小的自私一下,平日里总要板着个脸,说实话,真的很累,其实我本性是一个很活泼好动的人,也很爱开玩笑,关于这一点,洛墨最有发言权,因为我平时若是无聊透了,一般都会去找他,跟他说许许多多无聊的废话,他每次都不反驳,也不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我说,等我说累了,他再一脚将我踹出门外,你们也可以去问他,只是问问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死缠着他不放,哈哈哈哈,他这人好清静,最怕别人烦他……”洛墨读到此处,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他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声音听起来也略微有些哽咽,带着些感伤的意味儿。 大家静静地听着,仿佛此刻老门主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与他们闲话家常。 “我这人最爱吹牛,这一点我不否认,虽说我每次吹牛都吹不到点儿上,这句话是洛墨对我的评价,不过我这人也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吹过的牛基本都成为了现实,我说夺回楚门门主之位,便真的就夺回了楚门门主之位,我说要在二十年之内让楚门成为西域数一数二的门派,楚门果真就在二十年之内成为了西域前三甲的门派,我还曾说过再给我十年,我定要让楚门成为西域第一的门派,成为西域霸主,只是可惜,老天似乎也觉得我吹的牛太多了,最主要的是,吹的牛都成真了,天妒英才啊!看来我注定看不到楚门称霸西域的那一天了,不过我猜洛墨这个老小子一定能够看到,你们别看他瘦得像个猴子一样,却比水里的老王八都能活得更久……” 读到这里,洛墨竟一改先前温厚儒雅模样,不顾斯文脸面地臭骂了老门主一顿,骂的众人都有些听不下去,可算是出了他一口恶气。 众人不敢出声,只是几乎所有人都在低着头偷笑,更有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竟然都已笑出了声儿。 洛墨啐了一口唾沫,缓缓心神,接着读起来:“我猜洛墨这个老小子刚才一定在骂我,骂完我一定还要再啐一口唾沫,他每次骂完别人都这样,这个老小子就是假装斯文,其实骂起人来比谁都凶,比谁都难听,想必你们刚才一定见识过了……” 洛墨满脸铁青,紧紧地握着那封书简,相信若不是看在这是老门主遗书的份上,他一定会把这封书简撕得粉碎,扔进臭水沟里。 众人却再也扛不住,笑声如雷声一般在人群中炸开,众人笑得“哎呦哎呦”地直捂着肚子,眼泪鼻涕一齐流出来。 大家已有很久没有这般笑过,今日这般大笑,也算是将心头积压已久的紧张郁闷情绪发泄出来,众人顿觉气朗神清,心上阴霾一扫而尽。 洛墨见众人已不似先时那般紧张,不禁嘴角微微含笑,这个老顽童,果真有两下子,人都死了这么多年,可三言两语之间,却能轻松化解尴尬局面。洛墨再次在心中叹服。 洛墨看了看那封书简,后面还有两页内容,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众人会意,便不再发笑言语,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洛墨读起。 “好了,离别之情也叙过了,笑也笑过了,接下来,该来说些正事了,大家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当年就已写好的遗书,非要等到今日今时才拿出来,其实并不是我故弄玄虚,只是先时还没到拿出它的契机,既然今日我能与大家再次见面,想必定是我对洛墨所说的契机已经到了,我相信洛墨,他不会随随便便亮出我嘱咐他的东西,看来今日楚门事态一定颇为严重了,也许是楚门已经到了灭门的边缘,或是遭遇别的门派入侵,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或是到了群龙无首的危机时刻,否则我想,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就与大家见面的,关于上述我所提到的种种情况,我来逐一解答,若是楚门已经到了灭门的边缘,你们可以杀了楚门的门主,改换一个德高望重、能够稳住局面,带领楚门重新走向辉煌的人,这个人,不一定非要姓楚,他可以是任何人;若是有其他门派来攻打我楚门,且我楚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若是能够抵挡,我恳求大家抵挡,便是为了我楚门的尊严,为了我楚门的百年基业,也要誓死杀敌,血染沙场,我会在地下为大家摆酒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若是此刻楚门已经群龙无首,我首推洛墨继任掌门之位,若是这个老小子死活不同意,那便让楚中天继承,实话实说,这个小子还是有些韬略的,与当年的我颇有几分相似,若是中天不行,便让楚天将继承,这个孩子虽年幼,可天赋异禀,是块儿习武的材料,若是楚天将也不行,便让楚天莹继承……”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众所周知,楚天莹乃是一介女流之辈,而楚门历史中,还从来没有女子做楚门门主的先例。 大家议论声不断,群情激奋,此起彼伏,更有甚者,竟叫嚷着要亲眼看看老门主遗书,以证真假。 洛墨横眉冷竖,大喝一声:“安静!”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洛墨便接着念道:“我知道大家现在一定很惊讶,一定议论纷纷,一定认为我是疯了,或是认为洛墨假造遗书,可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疯,天莹这个小丫头是我一手带大的,是我看着长大的,毫不夸张地说,她虽年幼,却是楚门天字辈中最佼佼者,便是楚天将与她相比,也要略逊一筹,只可惜,她是一个女儿身,可我觉得,到现在这种时候,若是还以性别来要求一个门派掌门之位的归属,就未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而且,有志不在年高,自然也不应在男女,若是她能够带领楚门走向更高的成就,便是一个女孩儿,又能如何?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待到此时,天莹定是一个绝世强者,或许早已超过当年的我,便是楚门老祖,都可一试,而且,我还想告诉大家的是,天莹一切的武功皆是由我亲自指导,她所学的所有楚门禁术,也皆是我亲自教授与她的,包括她的所有思想,都是我来规正的,我就是要打造出一个绝世的强者,一个不输于男儿的女流之辈,最主要的是,我希望她能完成我们这代人心向往之却力所未逮之事,我和洛墨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了,最后,我身为楚门老朽,恳请诸位楚门子弟莫要为难她,希望大家相信我,也相信天莹,给她十年,她一定会带领楚门更上一层楼,若是大家不信,也请给她十年,且看十年之后如何,若是不能达成期望,大家再改换他人,到那时,我绝无怨言,楚门百年辉煌,不能毁于一旦,望诸位同僚共商门事,为楚门千秋功业,摒弃旧俗,改换新知,若如此,老朽也便在此谢过诸位了……” 第353章 不杀 老门主所留遗书到此便戛然而止,所有人尚沉浸在老门主的文字里,不能自拔,仿佛老门主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好似就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当老门主的遗书读毕,那个人便也如一缕沙,随风飘散了,老门主最后留给世界的东西也消逝了,只有无尽的感伤回忆,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皆沉默,他们仿佛还未从方才那种感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可是老门主对他们说的话他们却听在了耳朵里,他们是忠心的楚门子弟,既是忠心的楚门人,便应当听从门主号令,不论这个门主是活人,还是已经死去。 虽然大部分人仍旧心有不甘,可是理智告诉他们,他们应当那么做,渐渐地,有人将手中兵刃扔在地上,有一个人这么做,便有第二个人效仿,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这是人性的弱点,只要有人告诉他们如何去做,并且有一个人愿意领头去做,便不怕别人不追随。 洛墨冷漠地注视着这些人,仿佛认为这便是理所应当的,他的表情似乎只有这一副。 楚天莹还在发愣,就在刚才,在洛墨出现之前,她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可能会出现的画面,其中最悲惨的莫过于她被这些人群起而攻之,围攻至死,可是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老天似乎也特别眷顾她这个天之骄子,不愿看她身死,她不知道为何,也许是老天要将大任交付于她,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局,一个老门主精心布置了数十年的局,就如捕鱼撒网,今天,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而她却不是那个收网人,真正的收网人是早已死了数十年的老门主,也就是她的亲爷爷。 可她却不认为这是背叛,或是心中产生一种被人利用的激愤悲伤,毕竟,现在她还活着,而且她可以选择,可以选择去做,也可以选择不去做,这是她心中的倔强,也是她不甘心做一枚棋子的倔强,更何况,她对老门主没有丝毫的恨意,只有无尽的爱与感激,年少时,若是没有老门主悉心教导,呵护备至,又怎会有她今日的成就,她的一切都是老门主赐予的,现在,老门主只是拜托她去做一件自己生前未能完成的夙愿,也可以理解成是老门主的遗愿,身为老门主的孙女,为自己的亲爷爷完成一件纠缠一生的心愿,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于情于理,都应做到,况且,老门主拜托她做的事情,又并非伤天害理之事,这件事若是真能做成,将会救数以万计的江湖子弟,黎民众生再不必遭受无妄之灾,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也是她自己一直以来就想做的事,所以,她应当去做,而且应当做好。 楚天莹虽这么想,可有些人却并不这样认为,老门主毕竟只是一个仙去之人,一个死人,即便生前威势再盛,死后也已化作一捧黄土,随风飘散,死人毕竟是死人,所谓的被死人的威名恫吓,不过是对已死之人的敬重,谁又会真正地怕一个死人? 所以,现在楚门子弟之中仍有许多人还没有放下兵器,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是真心实意地不愿归顺,不愿听从楚天莹号令,还有一些人,是在观望,未放下兵器之人,他们要么是一群愚忠之人,信奉心中的老一套,且至死不改,要么是一群有野心的心怀鬼胎之人,他们想趁此时机,做一个时代的改革家,或是开创出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到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也想体验一下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绝妙感觉;而观望之人,则多是一些心思活泛之辈,他们大多是一群墙头草,总是不愿第一时间就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观望,便证明还有机会,况且,若是情况不对,到时再投诚也还是来得及的,毕竟,从古至今,没有人会为难俘虏,更没有一个领袖会拒绝投诚之人的诚心归顺,因为那会显得领袖宽宏大度,有领袖之风。 所以,现在场面便出现了两个极端,放下兵器的一群人已站在楚天莹和洛墨身后,诚心归顺。 还有一群人仍凶神恶煞一般注视着洛墨和楚天莹,他们嘴中喊的是“誓死效忠楚门,不做走狗”,以此来证明他们是正义的一方,那里面,有好多人,楚天莹都认识,还有一些人可称得上是熟识,他们中,有人是楚门元老,有人则是新进入楚门的青年才俊,可现在,他们却用一种看着仇人的目光在看着楚天莹,从来没有女子做楚门门主的先例,他们咽不下这口气,更不想从今往后,听一个女人发号施令。 洛墨仍旧是满脸冷漠地看着这些人,似乎是在等待,也似乎是在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可是他不会说,更不会所谓的好言相劝,在他年轻时,在他被所有武林中人误解的时候,他便从来未曾低头,现在,又怎会为了这区区数十人低头相劝,那不是他洛墨的性格,更不是他的作风。 洛墨轻叹一声,这些年,他修身养性,已很少参与江湖中事,只是偶尔听过几个江湖中的后起之秀,还有一些与他一样的老朽身死的消息,也只有这些消息,才能微微勾起他的兴趣,让他愿意花半晌的时间去了解了解,他总认为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怕是哪一天便也会如老门主一样驾鹤西去,所以他格外地珍惜自己的时间,绝不做任何无意义之事,当然,他所做之事,只要是他自己认为有意义即可,他不需要别人的认同和赞许,所以,他闲时浇花种树,累了便小憩一下,在他看来,这便是有意义之事了。 现在,又有一些人在浪费他的时间了,这是他最厌恶之事,而他处理这些事情也很有一套手段,年轻时,若是遇此种事,他兴许会能跑则跑,毕竟,他这个人最怕麻烦,可是现在,他不能跑了,因为他已无处可去了,楚门是他与老门主一起打下来的江山,他早已将此地当成他自己的埋骨之所,可现在,竟有人要来掘自己的坟墓,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逃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不再需要逃跑、可以安度余生的地方,他誓死也要守护住这一方“净土”,这不光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老门主,为了他与老门主之间的约定。 洛墨轻咳一声,他果然已经很老了…… 他缓缓地抽出自己的剑,那是一柄非常奇怪的剑,剑身不厚,却没有剑刃,也没有剑尖,拿着这柄剑,就像拿着一块生铁。 那些楚门的“负隅顽抗”者见到这柄剑,有的嗤之以鼻,有的甚至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音,只有一些深知内情的人眉头紧蹙,面色凝重,他们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声音的,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 可是他们不怕,因为他们深知,洛墨号称“不杀”,他这柄剑也是特意为了他“不杀”的名号铸造的,这柄剑的名字也叫“不杀”,据说,洛墨持此剑,剑从未染血,更未伤过一人,既然明知不会死,又何须怕?人就是如此,只要确定不会丢掉性命,那便什么事情都敢干。 所以,他们更加猖狂,甚至还有一些人发出了挑衅的声音,做出了挑衅的动作。 洛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犹如在看着一群毫无生命的草木。 剑出,无声无息,无响无动。 人们只看到一个老人出了一剑,只有一剑。 没有人看清老人是何时出的剑,更没有人看清老人此剑刺向了哪里。 人们只看清,当老人收剑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腿,痛叫不已。 洛墨收剑,便不再看他们,而是看向了楚天莹,轻叹一声,道:“你来处理……” 楚天莹会意,猛地拔出自己的佩剑,脚步沉稳,慢慢地走向他们。 那些人看到楚天莹走向自己,不顾双腿剧痛,爬起来磕头,将头磕出血,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道:“少主!不!门主!求您饶了我们!我们刚才是猪油蒙了心,狗眼看人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是受人蛊惑的,听信了奸人的话,我们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这群小人计较,您放心,只要您放我们一马,饶小的们一命,从今往后,小的们必定为您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誓死追随,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楚天莹冷冷地看着他们,眸中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看着一群已死之人。 手起剑落,耳边便再没有喧闹之声。 楚天莹将宝剑用衣袖抹干,随手擦了擦迸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鲜血尚温,略带一点腥味儿。 在远处看,楚天莹便如一朵盛放在血海中的白莲,花心芬芳,瓣瓣娇嫩。 她缓缓走向洛墨,洛墨有些不忍看那些死人,可他却轻轻地拍了拍楚天莹的肩膀,道:“你做的非常好,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不必在意,如此最好……” 第354章 楚门新主 楚天莹缓缓地点点头,她本就是杀伐果断之人,像这种事,她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她所想要创造的世界,虽是一个平等的世界,没有杀戮,人人平等,可那却不是绝对的平等,毕竟,不管在哪里,都少不了渣滓的存在,有些人生来可称之为人,而有些人生来便是魔鬼,便没有作为人的天性,似这等人,自是该除之而后快。 佛说要渡有缘人,却没说要渡天下人,何为有缘人,自是信佛之人,信佛者,可渡,不信佛者,佛祖会感化之,若是能感化,再渡,若是不能感化,便是与佛无缘之人,无缘之人,不可渡,死后也自会堕入阿鼻地狱之中,永生永世受烈火煎熬。 佛祖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大凶大恶之人也可成佛,只是前提是要自行放下屠刀,佛家还有一词为执迷不悟,若是执迷不悟,便是佛祖也救不了,执迷不悟之人,便是魔,佛家有金刚法相威严,便是与魔争斗,专为打击魔的。 有一词名为“心魔”,这是成佛最大的阻碍,心魔的种类与形式很多,大致可理解为人一生之中所遇到的所有诱惑,陷入的所有纠结之事中,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因此,摆脱欲望自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摆脱欲望,便是与自己的本心相抗争,那是极为痛苦的,所有的爱憎恶、恨别离、求不得皆是欲望,欲望便是心魔,而与欲望相斗的过程,便是与心魔相斗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且稍有不慎,心魔占据上风,人便会走火入魔,因此,所有的修行之人,皆是在刀尖上舞蹈,因为他们要比普通人压抑更多的欲望,对心魔的打压也更狠,殊不知,压迫越重,反抗便会越大,若是被心魔觑准时机,修习之人所犯的罪可能会比普通人更甚十倍、百倍,这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可能伤人,更可能伤己。 初时,心魔很好压制,只需一个念头,一个眼神,一声恫吓,心魔便会被吓退得远远地,人便会认为自己战胜了心魔,这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心魔如潮水中漂浮的一片树叶,随着潮水涨退而行动,若是心潮翻涌猛烈,这片树叶便会随着潮水上岸,借着心潮的威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打败理智,若是心潮消退,心魔便也随着心潮一道消退,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可人若是在此时放松警惕,心潮复涌,心魔便会无声无息,悄然而至。 所以,修习之人,大抵都需要不断地去控制心潮,防止其涌起,待到将心潮修炼得如碧波潭水,波澜不惊,深邃不可见底,心魔这片叶子便永没有上岸的机会,至此,便算是修行大成了,可算得上是一名得道高僧了。 可即便如此,仍旧成不了佛,因为,佛是要渡人的,高僧可以将自己的心潮修炼到风平浪静,却控制不了他人的心潮澎湃,更控制不了他人的心魔激荡,所以,得道高僧大多传经布道,召集信徒,以求能够帮助更多人平复心潮,共抗心魔。 只有帮助的人越来越多,功德累积,信徒越来越盛,待到信徒遍布天下,本人修至功德无量,或可成佛。 所以,这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这其中最难的并非自己修行、克制心魔,而是自己修行有成之后,如何让更多的人信自己,愿意自己帮助他们。 人本性之中都是自私的,更愿意信任自己,而不愿多信他人,更不愿轻易接受他人的观点与看法,更别提被他人轻易改变自己的意志,所以,大凡能够做领袖之人都是伟人,他们让别人信任自己,更主要的是,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这样的人,或可称之为佛子。 而楚天莹所理解的“佛渡有缘人”与真正的佛子或有不同,她不屑于用感化那一套手段,更是对传说中佛祖割肉喂鹰之举嗤之以鼻。她认为,自己本就在做一件功德无量之事,她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不信自己的人,而这个世上,人注定要分三六九等,这是命中注定的,是旁人无法改变的,便是佛祖也没有办法改变,佛祖不能赐给每一个饥饿冻馁之人温软的棉衣和一餐温热的食物,这世上每天注定要有无数的人被活活地冻死、饿死,死了之后也见不到佛祖,只能去见地狱的阎王,佛说这是前世注定,前世因,现世果,更有来生缘,可前世因又与现世果有何关系?现世的人不认识前世的自己,又凭什么为前世的自己承担恶果?佛若是果真讲究善恶到头终有报,便应让前世作恶之人受现世报,而不必祸及现世无辜之人,至于后世之人,最是无辜,为何自己平白无故便要为现世的自己承担果,佛若是真的平等,便应让人生来平等,所有人皆是一样的,而后经过现世努力,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分为三六九等,如此方显公平。 人若是死了,便要喝孟婆汤,喝了便全然不记得现世之事,其实这是最大的阴谋,是否地府中也有所谓的鬼情世故?你给鬼差塞些银两,懂得“孝敬”阎王,阎王便会把你的来世“发配”到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而那些生来贫穷,不懂鬼情世故之人,便被蒙骗,乖乖地喝下孟婆汤,然后稀里糊涂地被塞到一个贫寒家庭,一辈子过着平凡的生活,最后慢慢老死,结束自己的一生。若是一不小心触怒了阎王,说不定下辈子连人都做不成,只能做个牲畜,这便是所谓的轮回。 是否地府之中发下宏愿“地府一日不空,便一日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实际上是佛祖留在地府与阎王做交易的使者,佛祖打着“前世因、后世果”的幌子,地府暗地里收受贿赂,阎王与佛祖串通一气,佛祖控制着人的思想,地府控制着人的钱财,地府为佛祖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以配合佛家的“因果论”,佛祖为地府筛选活人,有些成佛,有些打入阿鼻地狱,若是不想入地狱,便要交钱,如此,两相双赢,尚未可知。 现在,她要带领这些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受到更多的尊重,她便是他们的佛,又何必去信外面的佛? 佛渡有缘人,她只渡忠心之人,不忠心之人,便是无缘之人,便要被打入她自己的阿鼻地狱之中,便是死在她的剑下。 当然,这些是她自己的想法,并不是老门主与洛墨的想法,她不是棋子,她有自己的落子之法,而她自信,她可以做到。 楚天莹缓缓地转过身,眼神冰冷,注视着那群俯首帖耳归顺之人,洛墨便站在她的身旁。 那些人中,有人在笑,或是觉得自己遇到了明主,有人在哭,或是方才死的人中有他们的手足兄弟,有人则抖如筛糠,似乎是被楚天莹的雷厉手段吓到了,有人则是在暗暗舒气,似乎是在庆幸,庆幸自己早做明智决定,否则现在那些尸体中定然会有自己的一具。 楚天莹漠然道:“从今日起,我便是楚门门主,若有不服者,可以尽管来找我,我楚天莹自今日起打开房门七日,这七日之内,有任何来挑战我之人,明枪暗箭,我都来者不拒,光明正大地挑战,或是背地里的偷袭,有任何手段,尽管对我用来便是!只是有一点我要事先说明,既是比武,也决生死,我不会对任何一个前来挑战的人手软,当然,也希望你们不要对我手软,若是你们中有一人能够打败我,杀了我,那楚门门主之位便由那人来坐,而且,我楚天莹今日在此发誓,比武之时,旁人绝不横加干涉,一切皆由我一人来抗,我就是要用实力告诉你们,教那些心有不甘之人看得明白,我楚天莹今日坐上楚门门主之位,绝不是因为老门主的一封遗书,更不是因为洛墨副掌门的庇护,而是,我却有此实力!” 楚天莹俏眉冷竖,寒眸紧逼,扫视一周,没有一个人敢与之对视。 楚天莹似乎颇为得意,接着便高声说道:“当然,我楚天莹答应大家的事情,我便一定会做到,给我十年,我定会让楚门辉煌更胜往昔,到时,我将亲自打上北疆避水门,踏碎山门,一雪今日之耻!诸位,我定要让“楚门霸天下”这句话写满武林中的所有门派,到那时,武林中门派林立,皆以我楚门为尊,皆称我楚门为雄!楚门一家之言,便是武林之言,楚门管理武林之中所有门派,力求门派间和睦相处,共探武道一途,共商武道一事,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一家独大!一花独尊!望大家与我共勉之!楚门未来,在你我身上,任重而道远,可为了后来人,为了我楚门将来,我们不应言苦言累,要勇于接过重担!诸位可愿与我一道?在有生之年,见识见识那番夺目美景!成就那番千秋功业!” 第355章 那年深秋 楚天莹负手而立,颇有一番傲视群雄之感。 洛墨站在楚天莹身旁,面容不改,面无表情。 楚门子弟单膝跪地,齐呼:“门主万岁!楚门万岁!” 在这震慑人心的呼声中,楚天莹回首望向楚中天,却发现楚中天也正看向她,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满蕴目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洛墨看了楚中天一眼,见其气若游丝,脸色苍白,衣衫前襟腥红一片,不由得轻叹一声,默默地看着楚天莹,眼中神色复杂,却终是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向楚门后山掠去,身形如白鹤,矫健若游龙,几个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天莹自人群之中走过,犹如一个高贵的女王,脚下匍匐的尽是她的臣民。 远处,楚天男小跑着向她的姐姐扑来,楚天莹一把搂住楚天男娇小的身躯,一张冰冷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惊鸿微笑,轻轻地揉了揉楚天男圆圆的小脑袋,温柔地将楚天男眼角泫然欲泣的泪水揩干,笑道:“傻丫头,没事了……” 楚天男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喊起来,哭声断断续续,似乎还夹杂着几句委屈担心的话语。 楚天莹一边笑着,一边安慰着,嘴角笑意更浓。 也许只有在面对着楚天男的时候,这位楚门百年难得一遇的心狠手辣的天纵奇才,才会露出符合她年纪一般的天真笑容…… 这是一种悲哀,却不知道是谁的悲哀,也许是楚天莹的悲哀,也许是楚天男的悲哀,也许是楚门的悲哀,也许是这个武林的悲哀…… 楚天莹将楚天男轻轻放下,将她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带着她,缓缓地穿过跪拜的人群,走向楚中天。 楚天莹走到楚中天面前站下,脸上看不出悲喜,目光却如一柄剑一样盯着楚中天。 楚天男似乎是被姐姐的反应吓到了,也似乎是猜测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张小脸满是惊恐,鼻尖渗出汗水,那只被楚天莹牵着的小手也不自觉地攥紧楚天莹的大手。 楚天莹感觉到了楚天男的紧张,不自觉地笑了笑,放开楚天男,俯下身,低声嘱咐楚天男到一旁玩耍,楚天男拼命点头,临了,楚天莹轻轻地刮了刮楚天男的鼻尖,温柔一笑,灿若莲花。 楚天男刚跑开两步,却忽然停下身,转头看向她的姐姐,眼中满是犹豫之色,一双小手也在不自觉地互相缠绕,似乎是有心事要说与楚天莹听。 最终,楚天男还是鼓起勇气,跑到楚天莹身边,拉住楚天莹的手,低声哀求道:“姐姐,你不要杀父亲,好不好?” 楚天莹愣了一下,心中登时五味杂陈,一瞬间,酸甜苦辣全部涌上心头,她蹲下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笑着点点头。 楚天男破涕为笑,笑容明朗如春花,楚天莹不由得呆住了,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已有很多年未见过楚天男这般发自内心地笑了,仿佛自己给了她全世界。 楚天男似乎还是不放心,最后硬要楚天莹与她拉钩做约定,当那句熟悉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再次在楚天莹耳边响起,望着楚天男欢呼雀跃地向远处跑去,楚天莹不禁思绪翻飞,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 …… 记忆中,母亲永远是一副笑脸,仿佛有许许多多值得她高兴的事情,她爽朗的笑声也时常回荡在她们居住的小院上空,久久飘荡。 那时,楚天男尚年幼,楚天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她们与母亲生活在一个单独的院落里。 与其说是一个单独的院落,倒不如说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院落,还记得她们初到之时,大门只有半扇,而且好像随时都要倒下来,院中有一口井,却是一口枯井,从井沿儿向下望去,里面堆满了各种动物的尸骨,估计都是不小心掉入井中便再也爬不上来的动物。院中杂草萋萋,枯枝败柳,一间不大的茅草屋,没有门,窗户只有窗框,一阵风过,几块残破不堪的窗纸便在窗框上遥遥招手,仿佛鬼魂的劝诱,屋中更是连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椅子,连一张床都没有,窗户向北,终年不见阳光,屋子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儿。虽说她们以前居住的环境也不算好,可与这里相比,楚天莹觉得以前简直是人间仙境。 那一晚,黄月抱着楚天莹与楚天男,就蜷缩在屋子的一角,时值深秋,她们的身上只盖着从院中拾来的发霉未干的枯草,草中不时有跳蚤爬虫等物,跳到她们身上骚扰。黄月紧紧地将她们姐妹二人搂在怀中,自己却背靠着冰冷的墙,蜷缩成一团。 楚天莹躺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却能感受到母亲不时发抖的身躯和时而悠长,时而急促的呼吸,她知道,母亲冷得根本睡不着。 寒风从没有窗纸的窗户灌进来,迅速夺走她们的体温,那几块招摇的窗纸,在楚天莹眼中,就如勾引父亲抛弃她们母女的妖艳贱妇,她简直想把她们撕烂了,揉碎了,扔到那口枯井里。 那时,楚天男还小,晚上被冻得睡不着,便只顾嚎啕大哭,呼呼的风声和楚天男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在这寂静如冰的夜晚和这座寂寥无人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时,黄月便微笑着轻抚楚天男的头,让她靠自己再近一点儿,可寒冷还是无孔不入,寒入骨髓,便如她们那个无情的父亲一样。 黄月仍是微笑着,为她们唱了一首家乡的小调,母亲柔软的嗓音伴着温柔的歌声,就如一股暖流流入楚天莹心中,她感觉身上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只是心冷更甚。 那一晚,黄月还为她们讲了许多自己年轻之时闯荡江湖的故事,楚天莹记住了“石盖娇云,月入中天”这句当年响彻武林的称号。还知道了原来楚中天并不是母亲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只是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才让母亲决定嫁给楚中天,当时楚天莹心想,这也许是母亲一生之中最后悔的决定了。 可直到后来,直到母亲临死之时,她都没有怨过楚中天,更不后悔当初嫁给楚中天,为此,楚天莹还曾在心中暗怨母亲真是为情所痴,简直是傻…… 楚天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只知道自己是在母亲温柔的话语中,伴着寒风的呼啸声,悠悠入睡,在梦中,她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第二天,当初晨的阳光洒满小院,楚天莹被枝头黄鹂声声唤醒,楚天男还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睡得香甜,一张通红的小脸上洋溢着笑容,嘴巴喃喃动着,似乎是在说着梦话。 看着楚天男这副可爱的模样,楚天莹不禁莞尔一笑。 待看向母亲时,她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母亲的表情似乎极为痛苦,脸色铁青,眉头紧皱,紧咬着嘴唇,以致嘴唇发青,弯曲着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弓弦便是她怀中的楚天男。 黄月的身体不时地战栗,那是因承受了太多寒冷而产生的副作用。 楚天莹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当下忍不住轻呼一声:“母亲!” 黄月在梦中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呼唤,她费力地睁开双眼,见楚天莹正在看着她,满脸担忧,她又对着楚天莹笑了笑,嘴唇翕动,似乎是想对楚天莹说“没事”,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她便昏了过去。 待她再醒时,不见日光,就见火光,漫天星斗尽现,一堆篝火在她身旁不远处燃着,熊熊烈火辐射热能,让她冰冷的身躯得以缓和。她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看到两个瘦小的人影蹲在火堆旁,火上架着一口破锅,锅中汤水沸腾,不知在煮些什么。 最先发现黄月苏醒的是楚天男,她兴奋地挥舞着小手,飞扑到黄月怀中,继而痛哭流涕,哭声简直比昨夜她被冻醒的时候更响亮,更委屈。 黄月微笑着,搂住楚天男,不断抚摸着楚天男的小脑袋,说着一些安慰她的话。 楚天莹也站起身,只是站在不远处,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静静地看着她们,背对着火光,脸隐藏在阴影里,却可见眼中闪亮的光。 许久,楚天莹默默地说道:“吃饭,煮熟了……” 说罢,楚天莹转身,翻出一只石碗,在一个木桶里面清洗干净,拿起锅里那只汤匙,为黄月舀了一碗热汤。 黄月看着楚天莹,不由得眼中泪光涌动,那只汤匙本不算大,可在楚天莹幼小的手中,却显得如此笨重。 看着楚天莹颤颤巍巍地为自己端来热汤,黄月忙偷偷揩干眼中的泪水,微笑着接过,只见汤中漂浮着几根菜叶和破损的蘑菇,碗底,竟然还有半只鸡腿。 黄月惊诧万分,这菜叶和蘑菇尚可理解,可这只鸡腿却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 想到这里,黄月一张俏脸登时一冷,把石碗搁在一旁,将楚天莹唤到自己身旁。 楚天莹不发一语,乖乖地走到黄月身边。 黄月一声怒斥:“跪下!”古语有云:“饿死不食嗟来之食”,她虽性情温柔似水,可最是注重品德操守,似这等偷盗之事,是她最为不耻的,也是最不屑为之的。 楚天莹惊讶地看着黄月,她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虽不明就里,可还是乖乖地跪下。 黄月怒极,身体抖如筛糠,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的,“我……我问你……这……这鸡腿是哪里来的……” 楚天莹虽不善言辞,可性情最为倔强,她虽明知自己是被冤枉的,却硬撑着不解释。 可在黄月看来,楚天莹默不作声,便等于是默认了自己的盗窃行为。因此更加愤怒,随手抄起一根木棍,举起便要打向楚天莹。 楚天男知晓事情经过,忙抱住母亲的手臂,哀求道:“母亲,您误会了!菜叶和蘑菇是姐姐在别人倒的垃圾中捡来的,那只鸡腿是一个小孩不要的,扔给了狗,姐姐打跑了狗,夺下来的!” 黄月听到事情的真相,呆坐在那里,那根木棍缓缓地落下来,手臂也无力地垂在地上,接着,便是低声地啜泣。 楚天莹默默地看着母亲,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泪水不自觉地流淌下来,在那一刻,她便在心中发下毒誓,此生一定要让母亲和妹妹过上富贵生活,再也不必遭人白眼,寄人篱下。 那一晚,楚天莹一夜未眠,黄月也一夜未睡,听着母亲令人心悸的咳嗽声,楚天莹只觉心痛,却不知道,自打这一天起,黄月便落下了病根,此后每逢深秋,都要病上个把月。 而黄月去世的那个季节,恰好也在深秋…… 第357章 恭送门主 楚天莹转身,看向楚中天,眼神平静,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果然,楚门功法虽霸道无匹,但是对心性要求也极严格,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一代楚门门主刚刚继位,便因走火入魔而死,哈哈哈哈,说来竟可成为武林一大笑柄……” 楚中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不想知道那个秘密了?” 楚天莹轻叹一声,道:“既然母亲告诉我时机未到,那我现在便是再纠结也依旧于事无补,莫不如静静等待,等着看一看,最后那所谓的时机到底是什么,也许到最后,才是最有趣的时候呢……” 楚中天道:“你能想通最好……” 楚天莹望着天上圆月,不觉轻叹一声,道:“从现在开始,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也许我会忘记这件事,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个清晨,在窗外鸟鸣依旧和我不经意的一瞬间,时机便到了……只是真的想不到啊,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也会和你像这般说说话,我不会原谅你的,你放心,即便是你死,我依旧不会原谅你,这是为我的母亲,为我们母女三人在破瓦寒窑中受冻挨饿十年,你必要要承受的代价,为了男儿,我可以不杀你,我不想让男儿从此恨我,为了男儿,我可以忍住手刃你的冲动,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你也不过是多活一会儿,便是我现在不杀你,你又能活多久呢?最多三个时辰?也许在你人生的最后关头,看着你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看着你的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冷,看着你心中美好不甘的世界在你的眼前一点点变得昏暗无光,才是对你最得意的报复,你觉得呢?” 楚中天看着楚天男,心中无限悲凉,时间真的是一柄无情钢刀,削去每个人的骨肉,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当年那个站在自己身旁央求着骑大马的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儿,到今天,便只剩下一个影子,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理智、不输男子的又有些残忍的女子,可他却怨不了任何人,因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一个人,这是他欠她们的,欠黄月的,欠楚天莹姐妹的,时间偏偏又是一个最公正无情的执法者,到现在,他便要来偿还当年他所欠下的债,在他临死之前…… 同时,楚中天还是颇为欣慰的,毕竟,这一生,他总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他甚至还认为,这个报应来得太晚,来得太轻松,若是再早一些,再重一些,那该会有多好…… 楚中天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慢慢变得陌生,他微笑着,仿佛看到不远处一个妙龄女子在向他招手,他喃喃道:“这一次,我一定不会丢下你……” 四面鸦声如雪,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楚中天薨了…… 楚天莹站在楚中天身前,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让她恨了很久很久的男人,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天地好似静止,万物都已飘零,楚天莹转身之时,左眼落下一滴泪…… 楚门子弟单膝下跪,齐声悲呼:“恭送门主!恭送门主!恭送门主!” 那一夜,楚门人人无眠…… 楚门新门主继位之时,便是楚门老门主薨殁之时,这似乎是楚门逃脱不掉的恶咒。 现在,楚天莹已有些能够体会母亲当年为何那么喜欢对月吟诗,因为,月亮真的很迷人,她能包容下每个人的心事,可以让所有人在面对她的时候畅所欲言,而且,不需要说出声,只是在心中默念,它便会知晓,让每个人心中的秘密只属于自己和月亮两个人,不必担心会有第三个人窃听。 现在,楚天莹就已将满腹心事说与月亮听,说完以后,她便再不必去想,剩下的日子里,便只顾风雨前行…… 就在众人沉浸在门主辞世的悲痛中时,三个人无声无息地走入楚门。 为首一人白面无须,生就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眼睛永远是眯着的,瘦削身材,穿一身长衫,像一个儒士,一双手白如无暇美玉,互相交叉,置于胸前。 白面儒士左边跟着一名妙龄女子,二八年纪,面容绝美,身材窈窕,穿一身白纱衣裙,一条水袖横搭,遮住两肩,怀中抱着一只雪白雌兔,少女面容俊逸,清冷气质更胜冷幽玉。 女子身后则跟着一名老者,一身绿衫,眉宇间透着一股煞气,两条干枯手臂负于身后,缓缓随行。若是李梦龙看见这名老者,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因为这老者正是当年在荷城大牢之中折断他数根手指,并抢走“怪人”送给他的那枚墨玉戒指的人。 其实,李梦龙之前就曾与这名绿衫老者见过面,只是当时李梦龙尚未恢复全部记忆,故而未认出。 三人走到场中,看着这些人,面色阴冷,一言不发。 楚天莹最先注意到这些人,她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警觉,只要有强者靠近,她便会如狼一般感知。 当这三个人甫一进入楚门,她便注意到他们,而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这三个人压根就没有想要隐藏自己的气息,他们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来,似乎就是想要所有人知道,他们来楚门了…… 所以,当他们踏入楚门的那一刻,在楚门后山深处,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洞穴中,便有无数双锐利的眼睛同时睁开,睿智的眼神中锋芒毕露。 他们都是楚门中不世出的长老,不到楚门生死时刻,他们绝不会出手,哪怕门主被人杀死,他们也不会出手,因为老门主死了,自然会有新门主继位,只要楚门不灭,一切事情都不值得他们出手。 三个人来到楚天莹面前径直站立,而后四个人默默对视,他们似乎认识楚天莹,因为他们在看向楚天莹时,没有一丝的惊讶与好奇,好似他们对方才发生的所有一切的事情都早已预料到一般。 他们认识楚天莹,楚天莹却不认识他们,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更不知道他们的名号。 “现在的楚门门主是哪位?”三人中,那位绿衫老者首先开口问道。 那名老人在发问的时候,三个人的目光齐齐地看向楚天莹,那副表情分明是已经知道,只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 见到楚天莹盯着他们,说道:“是我……” 三个人缓缓地点点头,脸上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 “三位是何人?到我楚门有何贵干?若是朋友来访,还请谅解,今日我楚门有家事,不便待客……” 楚天莹对这三个人的做派很是反感,因此她急于想要知道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究竟是敌是友,好教她及时做出回应。 如果是友,自是好言相待,如果是敌,自是杀之后快,她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被动就要挨打,她向来喜欢占据主动,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时三人中为首的白面儒士开口说话,他先是冲着楚天莹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实在抱歉,我们三人来得匆忙,没有奉上拜帖,是我们三人鲁莽了,还望楚门主不要介意……” 白面儒士的声音绵软悠长,听来就似喜鹊欢叫,甚为悦耳。 楚天莹见这白面儒士说话客气,心中却没有降低丝毫警惕,她受洛墨亲自教导,洛墨不光传她武艺,还教她许多为人处世之道,还记得洛墨曾经说过,在武林中,所有的客气都是假的,大抵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和利益,所以在武林中,若是遇到有人对你笑,你千万不要相信他是对你心怀善念,尤其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对你笑,你一定要保持清醒,若是有一个人对你哭,如果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你可以帮他一把,可若是熟人对你哭,那你也一定要像防备陌生人对你笑一样防备着他,他们就是你人生中的“笑面虎”和“哭丧鬼”,都是见不得你好的人…… 因此,楚天莹虽见他笑,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客气地回了一句:“既如此,还请三位回,今日楚门事多,尚未来得及处理,不便久留诸位,他日有空,我楚天莹亲自登门拜访……” 白面儒生摆摆手,道:“不必了,今日我来,只为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不需日后劳烦楚门主亲自登门……” 楚天莹随口问道:“哦?不知是何事?” 白面儒士笑着,将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成月牙状,道:“我们只想带一个人走……” 楚天莹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丝不安,问道:“不知阁下要带走的人是谁?” 白面儒士闻言,用那双桃花眸子四下打量一番,最终,目光停留在一个正在树下玩耍的小女孩身上,然后,他便再次将那双桃花眸子弯成月牙。 楚天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楚天男正蹲在树下,手里攥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不时地画着什么,一边画,一边娇憨地笑着。 她还不知道楚中天已经死了,若是知道了,估计以她那个小脑袋,也不会想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楚天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母亲去世,楚天男守着母亲的尸体,为母亲扇风,捏肩,不时“嘿嘿”地傻笑着。 直到后来,母亲下葬,楚天男见不到母亲了,便跑来问楚天莹,楚天莹强忍悲痛,笑着对楚天男说:“母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临走之前,让我好好地照顾你,她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她,她早晚都会回来的,十年之后,母亲就会回来的……” 楚天男一脸迷茫,问道:“十年,是多久啊?” 楚天莹笑着说:“大抵就是后山的红杏熟十次,吃十次,母亲就会回来了……” 楚天男点点头,她似乎还是不太懂,可她自从那天起,生命中便多了一件事,那便是每天都要去后山呆呆地看着红杏,盼着杏红,每当杏红之时,楚天男都会高兴地欢呼,拉着姐姐去吃杏。 现在,后山红杏早已红了十次,楚天男也已吃了十次,可是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随着年岁增长,楚天男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母亲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可她却从来没有埋怨过姐姐,每年后山红杏熟时,她还是会去后山,一坐就是一天,一边吃着红杏,一边想着母亲,嘴里轻轻地为母亲哼上一曲《胡笳十八拍》,再将自己写好的诗稿焚烧,遥寄母亲…… 第358章 带人走 楚天莹登时火冒三丈,楚天男是她的逆鳞,任何胆敢伤害楚天男的人,楚天莹都会让他们付出此生难忘的代价。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楚天莹再次问道:“你确定要带这个小女孩走?”她的声音里已有冰霜一般的温度。 白面儒士似乎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不善之意,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是的……“ 楚天莹高声道:“阁下可知她是我的亲妹妹?” 楚天莹故意提高音量,一来是为发泄自己的愤怒,二来也是为警告威胁对方。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楚门主不要为难……”白面儒士不卑不亢地回答。 楚天莹再也忍耐不住,怒道:“是奉何人的命令?这与直接到我楚门抢人何异?” 白面儒士笑道:“还望楚门主莫要动气,只是这乃是多年前贵派与我派的约定,今日,约定日到,我们自来领人,还望楚门主行个方便,莫要阻拦……” 楚天莹闻言一脸疑惑,道:“约定?什么约定?” 白面儒士微微有些惊讶,笑道:“看来楚门主刚刚继位,对于楚门过往发生的事情尚有不知,既如此,楚门主也不必多问,只需履行承诺即可……” 楚天莹道:“你今日前来,没有任何凭证,单凭一句话,就让我楚门交人,未免有些太过狂妄了!” 白面儒士浅笑一下,轻声道:“狂妄倒是谈不上,只是我北疆避水门行事一向如此,我们能够亲自前来,这便是最好的凭证,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吗?” 楚天莹心头一惊,又是北疆避水门,对于这个武林中霸主一般的存在,她的确心存忌惮,不光是她,便是这武林中的任何一个门派,对待这个神秘莫测的门派,都会投鼠忌器,平日里自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唯恐惹祸上身,到时避之不及,受到连累,轻则人死家亡,重则门派倾覆,牵连一众无辜之人…… 更何况,就在不远处,还躺着两具避水门人的尸体,对于现在的避水门,楚门自是不敢轻易招惹,楚天莹本打算事后便将那两具避水门人尸体找地掩埋,然后责令楚门子弟缄默其口,绝对不能走漏消息,教避水门知晓此事,若是教避水门知道楚门杀了避水门人,以避水门睚眦必报的个性,定会对楚门疯狂报复,到时,楚门又会陷入一场恶战,楚门刚刚经此一役,本就元气大伤,若是再与避水门这个强敌对上,恐怕到时会面临灭门的风险,楚门赌不起,楚天莹更赌不起,她也不敢赌,毕竟,她经历千难万险,才刚刚继任楚门门主之位,一切的宏伟抱负,才刚刚拉开序幕,若是现在战败,一切梦想,皆成梦幻泡影,她一切的理想,都只能化成漫天云烟,随清风散去…… “若是再给我十年……”楚天莹在心中暗暗想道。 可是时间似乎总是很吝啬,似乎并不想给她这么久的机会,她也觉得,老天总是喜欢开玩笑,刚刚让她看到希望,此刻,又立刻赐予她绝望。 白面儒士看到楚天莹愣了片刻,心中认为楚天莹定是被北疆避水门的名号吓住了,他虽不常行走于江湖之中,可仅有的几次出游,便已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例子,相较之下,楚天莹的反应还算是得体的,毕竟,若是换做其他人,单单是听到北疆避水门这五个字,便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分不清东南西北,更有甚者,被吓得当场失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白面儒士感觉到一阵轻松,看来这次的任务又将会以轻松的形式完成,他甚至有些埋怨父亲,总是派给他如此轻松的任务,不像大哥,要么是带领门人去灭门灭派,要么就是去与一些势力强横的门派谈判,商议结盟之事。 “唉,说到底,父亲还是偏心大哥呀……”白面儒士不禁在心中这般想道。 可他随即便想道:“不过这也怨不得父亲,大哥的确是避水门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不论是武功,还是经纬韬略,在同龄人中,都是难觅对手,除了楚门的那个‘疯子’……” 提到那个人,白面儒士便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有那么高的天赋,却偏偏要忤逆父亲,做出离派出走的举动,害得父亲震怒,倒是狠狠地将他们兄弟几人责罚了一顿,借此告诫他们兄弟几人,若是胆敢学老三,便是这个下场。 现在只要一想到冰牢的滋味,白面儒士浑身便不自觉地战栗,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不想再见到冰牢里的冰蟾蜍。 若是被冰蟾蜍咬上一口,初时无感觉,只觉伤口麻木,散发出阵阵寒气,可一旦过了一个时辰,伤口一会儿火辣辣地疼,一会儿全身又如坠冰窖中,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那种滋味,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尝试一次,哪怕是死,都不要再尝试。 幸好,听说那人已经被父亲募来的死士围攻至死,不过当其中一个死士拎着老三的人头扔到他们面前时,白面儒士还是被吓了一跳,避水门所有人都惊讶沉默了,见到老三的人头,父亲更是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大喊大叫,暴跳如雷,一掌便将那个死士劈成两半,之后更是亲自将与那名死士有关系的所有人屠了个干净。 那段时间,父亲情绪极为不稳,动不动便杀人,避水门所有人每日都活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做错一件事,惹得门主不高兴,被株连九族。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有一年的中秋,那一年,门中来了一个老者,老者名叫霓欢,他与父亲说了一席话,具体说了什么,只有父亲与霓欢两人知道。 白面儒士只知道,霓欢与父亲谈过话后,父亲便再也不发疯,恢复正常了。 近段时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恐是时日无多,可父亲却将大哥派到东方,而且据说父亲现在整日嘴里念叨着老三的名字,不知何意。 这一次父亲将他派出来,他也正好趁此机会,打听一下老三的下落,说不定老三并没有死。 父亲病死是迟早的事,一旦莫一天父亲驾鹤归西,避水门门主的传承将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到时定会在避水门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现在父亲吗,每天对老三念念不忘,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利害关系,说不定父亲将大哥派到东方,便是为了老三顺利继位排除阻碍。 可惜父亲千算万算,终究是漏算了一招,现在大哥远在东方,老三下落不明,父亲他日身死,自己便成了最大的受益人,自己这些年在避水门隐忍不发,处处忍让,处处不争,在所有人的眼里,自己是最没有威胁的,自己骗过了所有人,可男人又岂有不对权力动心的?自己的不争实则就是最大的争。 白面儒士深知,自己虽没有老大的威望,也没有老三的天赋,可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自己这方,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唾手可得,自然没有理由不争! 这些天,白面儒士暗中联络了许多避水门中的元老,自己许他们金银珠宝,美女香庐,再许给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地位,没有几人可以不动心,到时,只待父亲一死,自己振臂高呼,加之门中长老支持,事立功成不在话下。 可那日霓欢老人与父亲在密室中的谈话,始终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老三若是未死,终究是一个隐患,也是一个最大的变数,毕竟,避水门独有的神功“避水鳌经”,以老三的天赋,保不齐他已经修成,死后夺舍一人,再获新生,也不是全无可能,若是老三赶在父亲死之前回到避水门,以父亲的脾气和爱惜老三的心,避水门门主之位十有八九就会由老三继承,到时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一切谋划付之东流,功败垂成,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一定要赶在老三回避水门之前,将他截杀,将那份变数彻底扼杀于萌芽之中。 白面儒士很有信心,因为这次他出避水门,并不是自己一人,他将避水门中的“杀心嫦娥”和绿衫老人也带来了,“杀心嫦娥”的战力,在避水门中能排进前三,在当今的武林中更是难觅敌手,再加上有绿衫老人,绿衫老人的战力虽远不及“杀心嫦娥”,可计谋无双,而且为人心狠手辣,贪财好色,对付他,只需许以钱财美女,便可将其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有他在一旁出谋划策,此事定成。 白面儒士想到此处,不免得意起来,他虽不知父亲为何要他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带回避水门,可那并无关系,毕竟只是一个小丫头,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父亲也不可能将避水门门主之位传给这个小丫头,也许老头子是想在临死之前,再次体验一下天伦之乐,满足一下自己的某种怪癖,这并不在白面儒士的考虑之列,他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小丫头带走,顺便打探一下老三的消息,然后尽快赶回避水门,等着老头子死,自己好顺势继承避水门门主之位。 想到这里,白面儒士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竟还有些兴奋之感,等待最是煎熬,尤其是看到希望就在自己眼前,只需再努力一下,再踮踮脚,伸伸手,便能拿到了。 于是,他便再次为楚天莹方才的愣神开心了,接下来,也许便是客客气气地将那个小丫头拱手送上了。 白面儒士嘴角不觉勾起一缕微笑,那双颇为好看的桃花眸子也弯得更像一个月牙儿了,好像是月牙上绽开了一朵桃花,里面甚至已经开始闪烁桃花样的粉红色的光了…… 第359章 面子里子 楚天莹再次看了一眼不远处躺着的两具避水门人尸体,拳头紧握,脑海中在进行着激烈的争斗,一边是楚门,一边是楚天男,两者对于她来说,都极为重要,一个是她的理想,一个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实在难以抉择。 如果他们要带走的人不是楚天男,哪怕是这楚门中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有丝毫犹豫,毕竟,感情在楚天莹心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尤其是与楚门霸业相比,简直一文不值。 可若是不将楚天男交出去,看这三人的架势,定是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对方自报家门,明显就是在威胁楚天莹,仿佛在告诉她:我们不是你能惹得起的,若是反抗,带来的只会是更严重的后果…… 楚天莹陷入了此生第一次纠结中,她再次看了看楚天男,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仿佛已经做下了某个决定,她虽然舍不得,可为了楚门,为了自己心中那个久已存在的理想,她不得不抛弃一些东西,虽然这个东西是她最难舍难分的…… 楚天男似乎心有感应,她抬起头,只是默默地看了那三个陌生人一眼,也不关心,便将树枝扔在一旁,欢笑着跑过来,跑到楚天莹身边,道:“姐姐,后山红杏熟了,我们快去吃……” 一句话,便让楚天莹语塞,眼眶泛红,呆立良久。 楚天莹忽然记起,今天是与楚天男约定好的去后山吃红杏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她们姐妹俩都会结伴去后山,悼念母亲。想不到今天经过了这许多的事,自己早已忙得忘记,楚天男竟然还会记得,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心里只会装下对自己重要的事,其余的一切,都会主动忘记。 楚天莹不禁伸手抚摸着楚天男的小脑袋,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可楚天男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动作,她总觉得姐姐把自己当小孩子,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小了,所以每次姐姐摸自己的脑袋时,她都会撅起嘴巴来表示自己的不满,然后尽量挺起胸脯,似乎在暗示姐姐,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这一次,楚天男却明显感觉到姐姐与往日不同,往日里,姐姐都是微笑着抚摸自己的小脑袋,这一次,姐姐却没有笑,眼神中似乎带着悲哀,楚天男疑惑了。 忽然,姐姐将自己一把拽到身后,用疲惫的身躯护住自己,然后用不容分说的强硬语气说道:“既然没有凭证,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既然如此,那便恕在下不能从命,三位,请回!” 白面儒士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甚至已想好了回到避水门之后如何在父亲面前邀功,说自己为了带回这个小丫头,是多么的不容易,经历了千辛万难,遇到了重重阻挠,最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偿所愿。 白面儒士正在脑海中盘算着,所以他对于楚天莹方才说的话没太听清,一脸迷惑地看着楚天莹,问道:“你说什么?” 楚天莹方才没有注意他,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白面儒士问的这句话是在挑衅,因此她便提高音量,再次重复一遍:“阁下请回!楚天男不可能让你带走!” 这次,白面儒士彻底懵了,他像是没有听明白楚天莹话里面的意思,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楚天莹,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也不再弯成月牙,反而是瞪成了两个硕大的铜铃,里面也不再闪烁着桃红色的光,却而代之的是一种白痴一般的目光。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话,尤其是在自己自报家门以后…… 的确,避水门的强大势力让他可以横行江湖,肆无忌惮,尤其是他作为避水门的二公子,从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唤奴使婢,开心就笑,不开心就打人,他打完人,被打的人反倒还很开心,从来没有人忤逆过他,这也让他养成了娇惯的性格,虽然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所有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 任何一个在大门大派中服侍过的下人都深知,主子对自己的好,自己千恩万谢就足够了,千万不能当真,地位越高的人,其本性越是凉薄,用到你时,对你和颜悦色,可一旦不再需要你,便对你恶语相向,这都是轻的,若是遇到残忍一点的主子,直接将下人扔到狮虎笼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野兽撕咬,听着他们痛苦的呼喊声,自己在台上放声大笑,这都是常事。 白面儒士便是属于第二类的主子,而且比之更凶残,更没有人性,他曾经将一个为自己驾车多年的老车夫敲碎腿骨,取出骨髓,只为看看为何在天寒地冻、大雪飘飞的北疆,自己冻得打颤,而对方仅穿一件单衣却一点也不嫌冷,他也曾将一个被自己临幸过的大着肚子的丫鬟剖开肚子,取出婴儿,只因为这个丫鬟后来出府嫁给了其他人。他从小便专横霸道,从来不允许别人强过自己,自己碰过的东西,便不允许任何人再碰。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他的恶名,不但传遍避水门,更是传遍了北疆。 可偏偏他自己却是个不学无术的,避水门神功秘籍随处可见,随便挑出一本学,都可成为一代高手,可他却认为习武太累,而让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习武要每天早起,更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也曾坚持过一周,一周过后,他便发誓,此生再也不习武。 老门主对他也不管教,一向对他放任自如,他不愿习武,那便不学,他骄横跋扈,那便让避水门做他的后台,让他再骄横一些,老门主似乎就是故意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就是故意让他恶名远播,转而将精力放在老大和老三身上。 因此,从小到大,老大和老三就对老二非常羡慕,对父亲怨恨至深,当老大和老三顶着严寒暴雪站在空旷的野外练功时,老二正躺在暖庐里睡觉,当老大和老三在冰湖中光着身子游来游去的时候,老二正坐在花楼里,左手拎着滚烫的酒壶,右手搂着美貌的小娘子,当老大和老三带领避水门子弟攻上其他门派,在前方浴血奋战、生死系于一线之时,老二正稳坐后方,与人下棋谈天。 老大和老三初时不懂,白面儒士当时也不懂,可是随着年龄渐长,随着他们阅历和武艺的提升,老大和老三终于懂了,白面儒士自然也懂了,每次看着老大和老三一身伤痕、满面春风地回到避水门,白面儒士都会顿时觉得手里面的酒不香了,怀里的小娘子也不令人垂涎了,一切都勾不起自己的兴趣了,尤其是看到老大和老三在避水门中威望日盛,自己与他们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简直连一坨狗屎都不如,若干年后,当老门主归西,自己与他们二人相比,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竞争力,而且,依照着避水门的规矩,同辈之中,只能选一人为避水门门主,其他的兄弟,将由新门主继位以后全部诛杀,这样,既防止了兄弟里有人借势篡夺新门主之位,也可加大同辈之间的争斗,让他们平日便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不想死,便只能往上爬,爬得越高,才越有希望,当爬到那个绝顶之时,避水门才能永远屹立于绝顶之上,延续千年…… 这时,白面儒士终于醒悟,他终于不再流连于温柔乡里,不再玩鹰斗犬,一出门便带着一大群狗腿子,他终于要争了,不争,便只有死,他不想死,越是享受过富贵生活的人才越怕死,相反,那些从出生起便食不果腹的人,他们根本不会怕死,因为即便死了,他们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反而还可以寄托于死亡,希望死后投胎下辈子可以到一个富贵人家,也享一享这一世未能享到的荣华富贵。 白面儒士还觉得自己这一生没有活够,还有好多地方自己没有去看过,还有好多有趣的事物自己没有见识过,他当然不能死。 可是现在再努力确实已是为时已晚,毕竟,时间是这世间最公平的东西,你付出了多少,到最后,时间就会回报给你多少,白面儒士自小便因受不了习武的苦,现在早已错过了最佳的习武时机,便是再学上十年,也注定赶不上老大和老三,没办法,他只能另辟蹊径。 他知道,人获取武功的途径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经过自己的刻苦修炼,一种就是传功,总体来说,前一种方法是代价最低的,因为只需一本秘籍,再加上一个人的天赋勤奋,便可以有机会成为一个绝世高手。而第二种方法,大抵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有可能实现,需要莫大的机缘。 可是以避水门的势力和财力,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白面儒士也是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内涵,他只感觉,以前简直是浪费了许多许多时间,错过了许多许多东西。 他下定主意,只要有人将内力传给自己,对方便可以提出一个条件,任何条件都可以,他都可以为对方完成。当他放出话的第二天,便有无数的人循声前来,白面儒士府邸的门槛简直都要被这些人踏破,那一天,便有六十三个武林中的高手将自己的内力传给自己,他们需要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有的人要金银珠宝,有的人要避水门替自己杀人,有的人则要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名妓陪自己共度一夜春宵,白面儒士听过最特别的一个条件便是,他想让白面儒士亲手杀了自己…… 一个月后,白面儒士已身负数百名武林高手的内力,可让别人给自己传功终究是速成之法,与自己踏踏实实修炼得来的相比,终究是平地起高楼,没有根基。 白面儒士现在就像是一个拥有着宝藏却没有钥匙的守财奴,经过这些年的修炼领悟,他已经融汇贯通了五六分,可融会贯通并不等于掌握,毕竟那是别人的东西,所学驳杂,不能自成一体。 不过,现在的白面儒士已经具备一般高手的实力,对于白面儒士私下里搞的小动作,老门主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似乎总是如此放任白面儒士。 其实,这是老门主的韬略布局,毕竟,一个门派若是想在武林中站稳脚跟,光凭霸道阴谋是不行的,要有拿得出手的实力,别人才会服你,但是有些时候,只是光明正大又全然不够,需要一些暗地里的手段,来让那些胆敢反抗自己的人彻底闭嘴。 老门主这些年故意放纵白面儒士,便是为了这一天,他想让白面儒士成为那个专做“肮脏事”的人。 一个门派便像一只鞋,要有里子和面子,鞋的面子是要给人看的,所以必须要干净,不能沾染一丝污垢,而鞋的里子却只有自己能够看到,一个人穿着一双新鞋,走在街上,人们都会夸这双鞋做工精细,颜色考究,也许穿着这双鞋的人,脚上套着的袜子早已破了一个洞,大脚趾还在外面露着,这是只有穿鞋的人才知道的,更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里子负责杀人,面子负责搞好关系,里子玩的是阴谋,面子玩的就是阳谋,里子杀一个人,面子就得给人鞠一个躬,作一个揖,甚至磕一个头。 就这样,老大和老三成为了避水门的门面,而老二则成为了避水门的手段。 第361章 浮萍无依 楚天莹在心中默默想道:“对不起,母亲,妹妹,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我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想到这里,楚天莹只觉鼻子一酸,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珠儿便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不畏死亡,更不畏惧刀剑加身,强势欺人,在遇到这些的时候,她向来横眉冷对,孤身对抗,更不曾因此流下一滴眼泪,她比这世间的男儿更刚强,更有尊严。 可是在想到自己这一生最在乎的两个人时,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泪水,毕竟,她也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女娃娃,心中还保留着作为一个女孩子最天真烂漫的幻想,她想吃,想玩,想在一瞬间变成一缕风,一朵云,想变成一束蒲公英,随风而去,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她也不想教人知道,她想躲在树枝间,与人捉迷藏,想在别人焦急地找寻她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冷不防地拍那人的肩膀一下,看着那人转头错愕的模样,放声大笑。她也想在长大以后,像母亲那样浪迹江湖,在生死存亡之际,遇到一个英俊潇洒的白衣侠士从天而降,一柄剑将所有想要伤害她的人杀得干干净净,然后温柔地对她说:从今往后,我来保护你…… 这一切,都曾是楚天莹在无数个无人的夜晚对着月亮幻想过的,她也想将来把母亲和妹妹接过来,一家人过着欢乐幸福的生活。 可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只是虚幻泡影,在楚天莹短暂的一生之中,留下如爆竹炸裂一般一闪而逝的光亮,还有一股青烟,一阵烟火味儿,很快地便要消散…… 楚天莹并不后悔,毕竟,能生而为人,她已觉得很幸运…… 楚天莹微笑着,在泪眼朦胧中看着这个世界,犹如隔着一层水雾,她缓缓地再次闭上双眼,在那层水雾之后,她仿似看到一道白衣飞纵而来,她笑了,难不成是梦中那个白衣少年?她心中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可她依旧很高兴,很开心…… 那道白衣很快便来到她的面前,可是仿佛受到了阻拦,不久后,楚天莹便听到了呼喊声、惨叫声、打斗声,楚天莹睁开双眼,瞪大眸子,那抹倩影是那般的熟悉,是在她睡梦中无数次在她的耳边呢喃的声音,是在漫漫夏夜里默默坐在她身旁,无数次温柔地为她驱赶蚊蝇的倩影,她是那般的熟悉。 “母亲……”楚天莹盯着母亲,喃喃道。 黄月也看到了楚天莹,当时楚天莹伤口崩裂,头发凌乱,笔直地站在行刑台上,胸前那件白素麻衣被鲜血染红一片,鲜血顺着衣角缓缓滴下。 那一滴滴鲜血,犹如在黄月的心头滴下,黄月彻底失去理智…… 那是楚天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杀人,她也终于见识到了当年威震武林的“石盖娇云,月入中天”的恐怖实力,只见母亲披散头发,手中一柄长剑,将楚门无数长老护法砍得人仰马翻,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母亲的凶残,她实在想象不到外表温柔恬静的母亲杀起人来竟是那般痛快麻利,手下无情。 楚天莹忽然记起,母亲时常对她说,人在江湖,凶险万分,身不由己,不杀人,便只有被人杀的份儿,母亲还说,对待朋友亲人要面带微笑,如春风化雨,温柔待人,对待敌人,便没有必要手软,要将敌人杀得胆寒方可,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楚天莹想起这句话,如今再看到母亲,她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深意…… 看着无数在一瞬间失去项上人头的尸体纷纷倒下,便如秋风割麦子一般,迅速而精准,母亲的剑招没有一式多余的动作,剑出,就必有一个人倒下,就必有一个人的人头离开躯体,也许是母亲长年未曾挥剑,也许是母亲长年累月为疾病折磨,母亲的剑虽然依旧犀利,可是挥得却越来越慢,渐渐地,母亲身上多了几处剑伤,渐渐地,母亲的身体开始摇晃,开始站立不稳,最终,母亲被人从背后偷袭,单膝跪地,手拄着剑,再也站不起来…… 母亲看着楚天莹,楚天莹亦在台上望着母亲,两人对视,母亲的目光便又如往日那般温柔,母亲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说着些什么,可是距离太远,楚天莹什么也没有听到…… 突然,一柄剑从母亲背后插进去,楚天莹瞪大双眼,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缓缓地倒下去,嘴角淌着鲜血,倒在楚天莹的面前,却仍在用那种柔和的目光注视着楚天莹。 接着,楚天莹便看到那个令她此生难忘、也是此生痛恨的身影。 楚中天带着几个侍从从远处缓缓走来,走到母亲身边的时候,他只是冷漠地看了母亲一眼,接着,又用同样冷漠的眼神看了楚天莹一眼,然后微微转头,对着手下人交代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去,从他出现到离去,中间不过数息…… 黄月被抬回小院时,已是奄奄一息,虽然楚中天为黄月和楚天莹找了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可是母亲的伤实在太重,加之母亲旧疾在身,多年来未曾痊愈,背后那一剑,又险些要了母亲的性命,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亦是无力回天。 就在第二年的秋天,母亲病逝了…… 在母亲病逝之后不久,楚天莹便被洛墨接到后山亲自教导…… 黄月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早年浪迹江湖,期待着能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大侠与她私定终身,那个大侠她等到了,可惜却不是她梦中的身影,跟随楚中天来到楚门,本来以为远离江湖恩怨、打打杀杀,自此以后会过上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却没有想到是落入了一个更大的深渊,直到生下楚天莹姐妹俩,便是彻底地被拴在了楚门,想走却又舍不得扔下她们,便只能将青春虚耗,眼睁睁看着年华老去,只能每晚对月感伤,却又无可奈何,终究是意难平…… 看清母亲的无奈,明白女人浮萍无依一般的命运,楚天莹才更不愿妥协,也更不愿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她要胜过男人,要比男子更强,要主宰男人,她此生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男人对他的威胁,没有人有这样的资格,在楚天莹这里,便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不行…… 所以,白面儒士彻底触怒了楚天莹,她的目光登时变成了两柄刀,眸子中是滔天血海,这是修炼楚门心法禁术带来的后果,据说,楚门老祖当年只要一发怒,眸子中便会射出两道红芒,丈许长,可伤人。 楚天莹虽未至当年楚门老祖那样的实力,但是只要一发怒,眸子中便会血红一片,据看过那双眸子的人说,他们曾在那双眸子中看到过一片血天血海和一朵晶莹白莲傲然绽放。 白面儒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如一张白壁上镶嵌着两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见之便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似乎想将那两块红宝石摘下来把玩。 “太美了……” 白面儒士忍不住赞叹道。 他这人除了贪淫好色、心狠手辣之外,还有一个爱好,这个爱好是他所有的爱好中最正常的一个。那便是喜欢收集天下奇珍异宝,只要听说哪里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世,哪怕是历尽千难万险,他都要前往。 当年终南山终南阁“捉麟大会”,江湖传说蓝麒麟现世,喝这神兽一口血便可得长生,其实白面儒士并不想求长生,人活一世早木一秋,一岁一枯荣,怎么可能有人会长生,便是避水门中最逆天的“避水鳌经”,可通过夺舍延续生命,首先便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修炼成功的,其次即便夺舍成功也要时刻面临着被反噬的危险,而一旦被反噬,便是身死魂消,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白面儒士从来便不追求所谓的长生,他认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那不过是人们心中的一个美好幻想,想想就好了,白面儒士最不理解的就是竟然会有人将这件事当成一个追求,当成一个事业来做,他实在觉得可笑。 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白面儒士虽然夺去过无数人的性命,可他却最信命,最信缘分一类的东西,他信命,他觉得人生来会在哪里,将来会从做什么,皆是命中注定,他也时常与手下人开玩笑说,自己上辈子可能就是个煞星,所以今生要来杀很多很多人,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都是今生命中注定要死在他的手里,他便像那佛教中的接引者,要将这些人引向西天极乐世界,只不过与佛陀劝人放下屠刀的方式不同,他选择了举起屠刀,手起刀落,便如佛祖口灿莲花,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次“捉麟大会”,白面儒士自然也去了,只不过与其他门派大摇大摆地方式不同,他过惯了暗地里的生活,所以,“捉麟大会”从开始到结束,他便一直躲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待到时机成熟,他再从暗中一跃而出,将那头稀世罕珍收入囊中,可惜,直到最后,所有人才明白,那只是玄月老道的一个奸计,为的竟是想要将武林众门派一网打尽,而后自己成为武林盟主。 当白面儒士了解玄月的计谋后,便转身黯然离去了,他想要见的没有见到,自己便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他不是嗜杀之人,他只为避水门杀人,至于武林盟主的事,他知道,玄月成不了气候,倘若侥幸教他成功,自己到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第362章 “杀心”嫦娥 现在,再见到这一双罕见的双眸,比之任何宝石都要更加璀璨耀眼,纯粹无暇,他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现在竟有一种冲动,他想将楚天莹那一双鲜血般殷红的眸子挖下来,放在自己最喜爱的万年寒冰棺之中,将之永远珍藏。 白面儒士那一双桃花眼再次弯成一双月牙儿,这次里面竟透出如楚天莹眸子般血红的光,那是贪婪加兴奋的光,看来,这一次西域没有白来…… 白面儒士这样想道。 楚天莹最讨厌的便是白面儒士那一双色眯眯的桃花眸子,她也有一个想法,她想用剑将那双桃花眼剜出来,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爆,让那一双桃花眸子再也弯不成一双月牙儿,里面再也长不出一对儿桃花,再也冒不出那令人作呕的桃粉色的光…… 于是,两人便都将目光移向对方的眼睛,只不过,一个是光明正大地欣赏,一个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厌恶。 两人心中明白,今日这一战在所难免…… 两人甫一动起手来,白面儒士自恃内功深厚,加之避水门威名,因此根本就未曾将楚天莹放在眼中,本就犯了轻敌之大忌,况且楚天莹领悟楚门老祖所创功法,早已今非昔比,只一个照面,白面儒士便被楚天莹一掌击中胸口,一口鲜血狂喷,向后倒飞,所幸绿衫老者眼疾手快,一把将白面儒士揽入怀中,才未让这位避水门中地位尊崇的公子落入尘埃中。 白面儒士又羞又恼,其实以他的实力,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楚天莹实在霸道狠辣,出手毫不留情,一掌便要将白面儒士置之于死地,才打了白面儒士一个措手不及。 白面儒士满脸通红,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也再没有了方才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羞怒,还有惊恐…… 的确,便是白面儒士心中再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认,楚天莹确实在他之上,在年轻一辈中,他只见过老大和老三有此等实力。 白面儒士向来不是一个光明磊落、光明正大之人,他若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活到今天,他是一个非常善于利用身边资源的人,一切可以利用的,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去使用,若是能够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哪怕是要他出卖至亲之人的性命,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 所以,在此时此刻,在遇到自己所不能解决的强敌之时,他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像武林中那些所谓的大侠那般,站起来再战,他认为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倘若站起来,再白白地丢掉自己的一条性命,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打不过便是打不过,不需要找别的理由,他是一个不怕承认失败的人,就这一点,也确实比武林之中一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要强得多。 一个最不磊落的人,在某些方面却要磊落得多,这实在是有些讽刺…… “‘杀心’嫦娥,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要看着我被她杀了?还不赶快出手!”白面儒士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冲着不远处的白衣女子喊道。 白衣女子冷冷地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便让白面儒士紧张得差点忘记呼吸,他连忙改口道:“想想月儿……” 白衣女子似乎极不情愿,可是终究是向前走了三步,来到楚天莹面前,一双寒冰点镜似的眸子注视着楚天莹,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光是被这一双眸子注视着,楚天莹便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仿佛全身的血液快要冻结。 楚天莹连忙运功,致使全身血液快速流动,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才稍稍缓和些。 白衣女子冷冷地注视着楚天莹,那双眸子无波无纹,里面仿佛没有人类的情感。 “我叫‘杀心’嫦娥,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需要记住这四个字就可以了……” 白衣女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是那种空灵的、仿佛是在一间建在云山之巅的楼阁中说话,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她似乎不太爱说话,因为她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再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楚天莹。 楚天莹皱眉道:“我不关心你的名字,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 白衣女子摇摇头,微微蹲下身,将怀中那只雪白的兔子放在地上,白兔向前跑去,跑到一半时,突然回眸看了楚天莹一眼,楚天莹也不由自主地看了它一眼,四目相对,白兔似乎有些兴奋,竟在地上跳了一下,竖起两只长长的耳朵,冲着楚天莹叫了一下,然后便转过头,一蹦一跳地向前跑去,它竟是径直地跑向楚天男那个方向,跑到楚天男的脚边,蹲在那里,看着楚天男蹲在地上拿着树枝画着什么,全神贯注,一个画的认真,一个看的认真,互不打扰,又互为陪伴,如一幅绝美的人物画,两者竟有如天作之合…… 白衣女子也看得入了神,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浅笑,在那一瞬间,楚天莹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她实在是想不到,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女人竟然也会笑,虽然那个笑容很浅很浅,离得稍微远一点儿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可楚天莹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白衣女子绝对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虽然那个过程很短很短,短到楚天莹以为那根本就是自己的错觉…… 许是感受到来自于楚天莹的目光,白衣女子转瞬间便恢复如初,接着,说道:“月儿似乎很喜欢你们姐妹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衣女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白兔身上,不曾移开过分毫。 “它叫月儿?那只白兔?” 楚天莹疑惑地问道,不过她随即便意识到自己问的这个问题没有丝毫价值。人们通常都会给自己养的动物取一个人的名字,在这些人的心中,自己养的动物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动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有的人已将这些动物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白衣女子是一个内心空虚,渴望得到陪伴的人。 毕竟,大部分养动物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渴望陪伴的心理,这样的心理在现实世界往往得不到满足,便转而在动物身上获取这种缺失的情感。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人也是人世间的可怜人,而“人不如狗”这句话也不是白说的,有些时候,一个人真的不如一个动物忠诚可靠。 白衣女子淡淡说道:“我不会杀你们姐妹俩,因为月儿不喜欢我杀了它喜欢的人……”这句话似乎是对着楚天莹说的,又似乎是对着她自己说的,可楚天莹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便是,这句话是对着那只名叫“月儿”的小白兔说的。 楚天莹回道:“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你若是能够杀了我,尽管杀了我便是……” 白衣女子摇摇头,眼神呆滞,似乎是没有听到楚天莹说的话,又似乎是听到了也根本就不关心,她只是默默地重复着那句话:“我不会杀你们姐妹俩的,因为月儿不喜欢我杀了她喜欢的人……” 楚天莹觉得这个人的脑子貌似有些问题,要不然她为何一直在重复那样的一句话。 白衣女子就这样一直在重复着那句话,仿佛陷入了极深的思考回忆之中,忽然,她回过神来,眼神中是还未消退的惊恐。 她突然转过头,盯着楚天莹看了很长时间,眼神慢慢恢复冷漠,便不再说话。 只见她轻轻地扬起双手,那两条水袖便如两条五彩斑斓的毒蛇般随风而起,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毒辣的轨迹,最终,轻轻地落在白衣女子手臂之上。 楚天莹再看之时,方才那两条色彩绚丽的水袖又成了两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水袖。 “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楚天莹在心中这般想道。 她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双眼,方才白衣女子在扬起那两道水袖之时,那两条白色水袖的确变成了两条五彩斑斓的水袖。 如果这两条水袖便是这名白衣女子的武器…… “高手!”这是此刻楚天莹心中唯一的想法。 而且不是一般的高手,这名白衣女子定是一位绝顶强者。 楚天莹想起洛墨在教导自己之时曾经对自己说过,武林中人的武器大多以刀剑为主,且越是形状奇怪的武器往往越能发挥超出普通兵刃一般的威力,而不论是如何形状新奇的武器,材质也极为重要,武林中人的兵器大多是以铁质为主,因为铁质坚硬,不易折断,若是一个铁剑遇上一个木剑,估计一招过后,木剑便会被铁剑砍成两截。不过洛墨曾经着重提醒过自己,那些所用兵器至柔易碎的人,才可能是最可怕的人,毕竟,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条,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如果不是疯子,谁也不会拿着那种令人发笑的武器,若是用了,绝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在心里对自己的非凡自信,就如眼前这名白衣女子,仅凭两道水袖,便敢与铁剑一较高下。 第363章 两道水袖 仅凭方才楚天莹与白衣女子只言片语的交谈,虽说感觉白衣女子的脑袋似乎有些问题,但是楚天莹可以断定,这名白衣女子绝不是一个疯子,从方才白面儒士恭恭敬敬的语气可以看出她的地位尊崇,甚至在为首的白面儒士之上,而白面儒士提到月儿这个名字便能指使得动她,可见月儿定是一个对她极为重要的人,她心有牵挂,心有牵挂的人便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且刚才白衣女子简单挥舞那两道水袖,仅从那一个动作便可以看出,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比之白面儒士定是不知强了多少倍。 想到这里,楚天莹不禁心生忌惮,辗转腾挪间,更加倍小心。 白衣女子缓缓舞动,似在自顾自地跳着一支无人欣赏的舞蹈,在那一刻,只有地上的影子与她翩翩共舞,她就像一只醉酒的蝴蝶,在花丛间寻觅,在林间穿梭,那两道水袖便是她的翅膀,五彩绚丽,散发着令人夺目的神采。 楚天莹不觉看得有些呆了,似乎已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危险的乱局之中,白衣女子的舞蹈,在朦胧之间,仿佛让她看到了当年母亲一身白衣,执剑杀入刑场,那舞动的姿态,令人为之倾倒的舞姿,不正是当年母亲的“舞蹈”吗? 就在楚天莹微微一晃神之间,白衣女子再次动了,却不是美妙的舞蹈,而是狠辣的杀招,一道水袖破风而去,直接袭向楚天莹胸膛,楚天莹尚在梦中,眼中所见仍是母亲的身姿仙态,可耳中却听见利物飞空声,她本能地向右侧一闪,虽躲过致命一击,可仍是慢了一步,水袖擦过她的手臂,将她身后一棵百年高树击穿。 霎时,楚天莹眼前所有幻象全部消失,疼痛瞬间遍布全身,楚天莹低头向左臂看去,只见伤口瞬间化脓溃烂,黑血顺着伤口处缓缓流出,楚天莹心中大呼:“不好!有毒!”急忙在左臂封住血液流向心脏的大穴,盘膝坐在地上,调转呼吸,用内力将左臂处的毒血逼出,约摸一刻钟之后,楚天莹才缓缓地睁开双眼,擦了擦额头虚汗,尚觉有些眩晕乏力。而白衣女子便站在不远处看着楚天莹,直到她睁眼为止。虽然在这期间,白面儒士曾无数次地催促白衣女子动手杀了楚天莹,可是白衣女子却充耳不闻,甚至当白面儒士挣扎着爬起欲亲自动手之时,白衣女子也用一个眼神便吓退了他,让他只得在一旁暗自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虽然楚天莹苏醒,但是余毒尚未排除干净,她亦不敢轻举妄动,倘若余毒顺着血液流入心脏,到时毒发身亡只在瞬息之间。 楚天莹看着白衣女子,她的眼中没有怨恨,只有钦佩、崇拜,这是在面对强者之时才会不由自主露出的眼神,她很少对其他人露出这样的眼神,只有在她年少之时,第一次见到洛墨施展手段时,曾发自内心地感佩一番,此后,便很少有能够令她眼前一亮的人了,今日,她再次遇到了。 白衣女子已将那两道水袖收回,现在看起来,两道水袖便又成为了两道普普通通的水袖。 “你中毒以后,没有擅自走动,很好,毒不会要了你的性命,只需坐在原地调息十二个时辰,余毒自会解去……” 白衣女子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似如绵绵琴音,连楚天莹都听得出她话语中的关切温柔。 相较于白衣女子挥舞轻柔至极的水袖将一棵百年大树击穿的庞大内力相比,楚天莹对白衣女子的毒更感兴趣。 楚天莹不禁发问道:“这是什么毒?为何我之前从未见过……” 楚天莹自小便随洛墨修炼,洛墨在教授她功法之外,也常会带着她走在后山树林中,抓一些毒物,挖一些毒草,回来之后,调制成毒,所以,那时年纪尚轻的楚天莹便已能识得近百种毒,也学会了不少解毒的手法,甚至有时还会心血来潮,配制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有时楚天莹调制的毒药,便是洛墨解起来也颇为头疼,楚天莹一直认为自己在制毒解毒方面颇有建树,可今日看来,至少在这名白衣女子面前,自己这两下子,还真有点小巫见大巫的感觉,所以她不禁发问道。 白衣女子在面对楚天莹时似乎也变得健谈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只名叫“月儿”的白兔喜欢楚天莹的缘故。 “这毒乃是我自己亲自配制,取的乃是北疆火山洞旁生长的一种名叫“火琰草”的毒物,和北疆万年寒冰潭中生长的“雪妖姬”,还有北疆冰蟾蜍的血,糅合而成,制作过程极其复杂,而且,这三种毒物,皆是世间剧毒中的剧毒,需得加倍小心,稍有不慎,碰到任何一样,都会在顷刻间丢掉性命,我为这毒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月宫寒’……” 楚天莹道:“这毒你可有解药?” 白衣女子摇摇头,道:“尚未配出解药,不过你放心,今日你中的毒,只是其中“冰蟾蜍”的毒,并不致命,所以无需太过担心……” “我一定会配出解药,专解你这世间奇毒……”楚天莹打断白衣女子,大声说道。 白衣女子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不禁皱眉问道:“什么?” 楚天莹一字一顿,正色道:“我说,我一定会配出解药,专解你这世间奇毒!” 白衣女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手捂住嘴巴,轻笑起来。 楚天莹是第一次见到白衣女子这般无顾忌地笑,那一笑,简直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在这之前,楚天莹见过最美的笑便是母亲的微笑,在楚天莹心中,那一度被认为是这世间最美的笑容,再没有第二个笑容可以与之媲美,可在今天,楚天莹又遇到了一个简直可惊为天人的笑。 不同于母亲温柔似水的微笑,也不同于翠仙楼中魁皇碧姬妩媚多情、迷惑众生的一笑,白衣女子的笑,是那种不似凡间的笑,仿似天上御风而行的仙女,偶然间见到凡尘之人撒泼打滚而发出的会心一笑,楚天莹不禁看呆了,顿时觉得与她相比,自己简直就是污泥浊物,上不了台面的丑八怪。 白衣女子的确不负“嫦娥”之名,高冷孤独,不染片污尘埃,如在空中飞舞的仙子,如独身一人居住在高宇楼阁之上的神女,她简直就是这世间的神仙…… 白衣女子被楚天莹这般盯着看,竟有一丝羞赧,一张白净素脸不禁发红,如夕阳下的红晕,散发着光辉。 楚天莹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也会对一个女子动了心,这无关乎情爱,只是单纯地欣赏。 两个人沉默着,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微妙的气氛,最终,还是白衣女子轻笑一下,道:“我走了……” 楚天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嗯……” 白衣女子走到白面儒士身边,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厌恶,看了他一眼,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许杀她……”说罢,便径直向楚门外走去,那只小白兔也在恋恋不舍中一蹦一跳地追随着白衣女子而去。 很快,白衣女子的身影便消失在楚门外。 楚天莹一直目送着白衣女子离去,她现在耳边仍回荡着白衣女子离去时回眸一笑对她说的那句话:“你一定要调制出专解我这奇毒的解药啊,我在避水门等你……” 白面儒士在绿衫老者的搀扶下,郁闷地从地上爬起,在经过楚天莹身旁时,他差点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杀意,想要一掌将其毙命,可是最终理智还是阻止住了他,他深知,若是今日在此地将楚天莹杀了,回到避水门,那个女人一定会将自己亲手杀了,她就是一个疯女人,她才不会在乎什么避水门门规,更不会在乎什么身份,若是将她惹恼了,便是老门主她都不会放在眼里…… 白面儒士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的那一幕,血海尸山,冲天煞气,也就是那一战,才让白面儒士彻底地怕了这个女人,对这个女人忌惮到了骨子里,不过,也正是那一战,才让白面儒士知道了这个疯女人的弱点,抓住了她的把柄,才让她能够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卖命…… 白面儒士冷笑一声,走过楚天莹,走到楚天男身边,一把将楚天男抓起,挟在腰间。 楚天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一个陌生人抓住自己,本能地便向自己的姐姐求救呼喊,哭喊声响彻在楚门上空。 楚天莹咬牙切齿,看着白面儒士,无奈自己现在余毒尚未消,不敢轻举妄动,心中虽在滴血,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白面儒士又弯起了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说道:“这个小丫头我就先带走了,还好,也不枉我不远万里来楚门一趟……” 楚天莹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一双红宝石般绚丽的眼眸,如野狼一般凶狠地盯着白面儒士。 白面儒士看着那双眼睛,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唉,可惜了,可惜了……”一边说一边还摇了摇头,便向楚门外走去。 楚门子弟不发一语,拦在白面儒士和绿衫老者面前。 楚天莹闭着眼睛,喝道:“让他们走!” 白面儒士冷哼一声,轻笑道:“不必送……”说罢扬长而去。 楚天男大声地哭喊着:“姐姐!姐姐!” 楚天莹紧闭双眼,只觉心如刀绞,她强迫着自己不要转头,也不去看楚天男,直到楚天男的哭喊声越来越小,渐渐消散于西域的朔风之中…… 她终于忍耐不住,向着楚天男被带走的方面,费力地转过头,遥遥地望了楚天男一眼,眼眶不由得湿润,两行泪便流下两腮,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男儿,等我!” 楚天莹心头一痛,一口鲜血喷出,正落在楚门白沙地上,登时升腾起一阵血雾,楚天莹眼前一黑,随即不省人事…… 第364章 破茧 就在楚天莹倒下不久,李梦龙那边也出现异动。 一阵气旋围绕着李梦龙周身旋转不息,盘龙惊恐地看着李梦龙的这一变化,他想冲上前去将李梦龙抱出来,可是那股气旋力量巨大,盘龙试着冲了几次,都被那股气旋挡在外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气旋里面的李梦龙,毫无办法。 李石尚沉浸在老友去世的悲痛之中,此刻看到李梦龙的这一变化,也顾不上伤心,数次催动内力想要强行闯入那团气旋之中,皆是无功而返。 李石唉声叹气,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和盘龙坐在一处,静静地等待着那团气旋自动消失。 可是那团气旋却愈加猛烈,不但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反而还扩大范围,将李梦龙吹离地面,李梦龙在气旋的托举下,盘膝坐在半空中,竟隐隐有一种飞升的姿态。 与此同时,李梦龙的身体发出爆豆一般的声响,周身血液凝固,将李梦龙包裹在其中,从远处看,李梦龙犹如一个被包裹在巨大蚕蛹中的红蚕,只是不知等待着李梦龙的是破茧成蝶还是胎死腹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楚天莹盘膝坐着,仍旧是不省人事,楚门子弟也不敢擅自挪动她,怕的就是一旦移动不慎,余毒顺着血液流入心脏,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李梦龙仍被气旋托举坐在虚空之中,一动不动。 楚天莹与李梦龙两个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在半空中,竟隐隐有一种暗合之意。 楚门子弟守着楚天莹,李石和盘龙守着李梦龙,大家似乎忘记了之前的恩怨,像是心照不宣般地各自相安无事。 昼夜交替,很快,又是一个夜晚降临,楚门子弟端来饭食,还特意多做了一份,端到李石和盘龙面前,二人虽没有心思吃饭,可是好意难却,还是接过来简单吃了几口。 在这期间,李石和盘龙与楚门子弟聊了许多,在得知楚门子弟都是一群热血男儿后,盘龙不禁心旌摇动,大家都是年轻男儿,话自然也能说到一块儿,没用多长时间,盘龙便与这群小伙子成为朋友,而李石年纪较大,自是没有了当年的热血,所以他便与楚门中一些年龄稍长的老者说起了一些老年人才会关心的话题,李石也从这些老者口中得知了当今武林这些年的变化,诸如又涌现出了哪些后浪推前浪的新人,又崛起了哪些门派,还有哪些古老的门派日渐式微,又有哪些成名已久的人陨落,和年轻人的少年热血、意气风发不同,老年人聊得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感悟,对生死的参悟,而这些东西,只有经历过世事无常、变化万千之后才会体会,才能有所明……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楚中天的尸体已被盛殓,只等楚天莹苏醒,便要以门主之礼下葬到楚门后山。 李石的伤势越来越严重,身体每况愈下,他本就是衰老之躯,加之前番被铁三春夺舍,身体不堪重负,早已面临崩溃的边缘,只是因为心中担忧李梦龙,凭着一口气,这才勉强撑住。 就在楚门子弟为楚天莹的昏倒乱作一团之时,没想到白面儒士竟然去而复返,楚门子弟登时满面怒容,俗话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在楚门子弟看来,白面儒士此番去而又返,定是想趁着楚天莹昏迷之时将其杀害,好永绝后患。 楚门子弟虽明知自己绝非白面儒士的对手,可楚门子弟临敌,又何时有过惧怕不敢战之时,因此个个抽出兵刃,目眦欲裂,将楚天莹紧紧护在身后。 白面儒士微笑着,那双桃花眸子便又弯成一双月牙儿,不过这一次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楚天莹身上,反而在不远处的盘龙身上上下打量,似乎一副颇为满意的模样。 盘龙并不认识白面儒士,和他自然也没有恩怨过节,他不明白为何白面儒士一副对他颇感兴趣的模样。 盘龙心中警觉,右手便缓缓地摸向腰间佩剑,怒目相视。 白面儒士一边微笑着,一边走向盘龙,期间还不忘冲着一旁的楚门子弟说道:“你们放心,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你们的新门主,我是为了他……” 说罢,白面儒士便又将目光移向盘龙。 盘龙满脸不解,正想发问,不料绿衫老者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盘龙的身后,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一个手刀正打在盘龙后颈处。 “你……” 盘龙眼前一黑,只来得及说出这个字,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白面儒士“哈哈”大笑,这趟不白来,不但带走了这个小丫头,还为父亲寻到了一个绝佳上好的“鼎炉”,父亲这次若是夺舍成功,再延续几十年寿命,定会感念我一片孝心,在父亲心中,我定会胜过老大和老三,在避水门威望也将更胜往昔,待到父亲百年之后,我就可兵不血刃坐稳避水门门主之位,哈哈哈哈……” 白面儒士笑罢,便转身扬长而去。 绿衫老者扛起李梦龙,随后跟上,通过这两日的相处,楚门子弟中有几个和盘龙相谈甚欢之人义愤填膺,便想要动手救人,都被楚门中几个年龄和资历颇老的老者拦下,他们心中无可奈何,自知即便自己动手,也不过徒增几条伤亡,于事无补,因此在一番气愤之后,便垂头丧气,坐在一旁生闷气。 李石看着盘龙在自己的眼前被白面儒士带走,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动作,他长叹一声,若是换做以前,便是拼上一条老命,李石也定会留下盘龙,可是现在自己已将油尽灯枯,他还要留着这条老命亲眼看着李梦龙醒过来,只有这样,他九泉之下才可以瞑目,他在心中默默祈祷,寄希望于老天,希望老天可以保佑这名少年平安无事。 世事就是如此,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只有变强,才可以不挨打,也只有变强,才可以想打谁就打谁,而不必心存顾忌,若是没有人家强,便只能挨打,而且挨打时还不敢出声,当然,也可以选择以死相抗,可是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一死了之就可以解决的,一个人的死亡,不过是一个人的解脱,可是对于这个人身后的那些人,却是灾难的降临…… 就在大家等得焦急之时,事情在第三天的半夜有了转机,最先出现变化的是楚天莹,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嘴中喃喃自语,不断地呼唤着楚天男的名字,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因为她的表情极为痛苦,额头冷汗遍布,身子不住颤抖,最终,于梦中惊醒,大喝一声,一口淡蓝色雾气便从她的口中呼出,淡蓝色雾气遇到空气,瞬间凝结成冰晶,坠落在地,楚天莹缓缓地睁开双眸,一双红宝石般血红的双眼,里面隐隐升腾起一丝淡蓝色烟雾,如血海中盛开一朵蓝色妖姬,眼神骇人,里面藏着滔天恨意,仿佛要燃尽世间的一切,又要冻结住世间的一切,将一切碾成齑粉。 就在她睁开眼的一刹那,李石心中惊呼,这个小妮子果然不一般,没想到此番因祸得福,功力竟然再次精进,真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就在楚天莹刚刚苏醒后不久,李梦龙这边也有异动,包裹住李梦龙的红色茧团纷纷剥落,慢慢露出里面的李梦龙。 李梦龙睫毛微颤,缓缓睁开双眼,瞳孔是浅碧色,眸中竟隐隐透出一丝金光,一股仿似洪荒巨古而来的气息瞬间席卷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心颤的力量,可是这股气息只存在了短短的几秒钟,接着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聚集到李梦龙身上,转瞬之间,消失不见,气旋消散,李梦龙缓缓落地,随意地站在那里,便似一个普通人一样,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武者的气息。 李梦龙侧过头,与坐在不远处的楚天莹对视一眼,两双眸子相撞,犹如针尖对麦芒,楚天莹随即红了脸,因为李梦龙赤身裸体,身上不着片缕,可李梦龙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他仍在四处张望,好像是初到这个世界来的婴儿,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楚天莹暗骂一声,把身子转到一旁,将头侧向一边,冷声道:“虽然穿不穿衣服是每个人的自由,但是还是希望你能注意一下,毕竟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很感兴趣……” 楚天莹一番话说完,李梦龙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楚天莹是在提醒他,反而看着楚天莹,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向着楚天莹走去…… 楚天莹尚背对着李梦龙,加之李梦龙脚步极轻,楚天莹还没有意识到李梦龙已经来到她的身后,直到李梦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然转身,便看到了李梦龙宽阔的胸膛,距离她只有几寸远,近到连李梦龙身上的气息都可以清晰地闻得到。 楚天莹先是愣了一秒,而后俏脸绯红,本能地飞起一脚…… 第365章 去避水门 于是众人便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弯着腰,捂着胯下,一个女子满面红晕、羞怒地看着这名男子。 直到李梦龙弯下腰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自己没穿衣服,于是他便直起腰,痛苦地哀嚎着:“我的衣服呢?!” 楚天莹转身就走,似乎是再也不想多看见这个男人一眼,西域寒冷的朔风中,便只留下李梦龙一个人独自在风中凌乱…… 虽说楚天莹不想再搭理李梦龙,但是楚门子弟对这两个人还是非常友好的,不仅送水送饭,还专门为他们二人安排了住处,日常也是常派人问候。 李石对于李梦龙苏醒觉得惊喜非常,忙着为李梦龙检查身体,生怕李梦龙留下什么后遗症,一番查探之后,李石更觉惊喜,原本盘踞在李梦龙身体中的两团真气此刻已经融为一团,互相纠缠,如道家中的太极阴阳鱼一样,真气在其中流转不停,内力便生生不息,如大江大河一般,奔涌前行,原本濒临破碎的经脉五脏,在真气的滋养下变得更加坚韧。 李石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口气泄下,整个人便瞬间垮掉,只短短一天时间,李石便已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不到傍晚,便驾鹤西去了…… 李石临死之时非常从容,满脸尽是满足之色,可能这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对生死之事的理解,没有半点畏惧,有的只是一份淡定,一份希冀,生命是一个轮回,死便是生,向死而生。 李石最后是含笑离开这个世界的,在他死去的一刹那,眼中似乎闪烁出一道火花,那是对他过往一生的回忆,那回忆里有冷娇云、有楚中天、有黄月、有李苔、有凤来仪、有李梦龙、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他这一生遇到的人,他至今还记得初遇他们时的场景,年少时一腔孤勇,梦想着在江湖中闯出一番事业,可随着年华渐老,心中的那块金石被生活和岁月打磨得越来越欠缺棱角,越来越没有锐气,人便不免会发出一声夕阳迟暮、人之将老的叹息,最后,在浑浑噩噩、稀里糊涂中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便是世间大部分人的命运,少有例外。 初时皆是白马少年,意气风发,打马过凉州,待到眼前尽是枯藤老树,耳边只响昏鸦,忆往昔小桥流水,亦有人家,古道漫漫长,残卷西风,唯有瘦马,伴我独慰阑珊,倦看夕阳,一声歌断肠,天涯路远,人已去,人未归…… 李石也未能免俗,只不过他的一生较之普通人更加跌宕起伏,富有传奇,可终究也是平凡一生,未见大风大浪,未登九五之尊,或是位极人臣,亦或是在这明争暗斗、错综复杂的武林中做个武林盟主,成就一段“江湖皇帝”的佳话,这也许是李石最遗憾的事情,可他终究是老去了,终究是要死了,他还有许多许多的理想,许多许多的惋惜,终究只能是化为声声叹息,时间最是无情,它剥夺一切,爱情、理想、亲情,都难在时间中独善其身,可时间也最是公平,不论是谁,在他有生之年所取得的一切,最终都会被时间收回去,最终也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然后,一代新人换旧人,人人生来都有机会,这是时间赋予每个人的公平,只待最后,独倚斜阳,笑看西风,谁能执牛耳?踏凌霄?便看他自己…… 李石此生已是没有机会了,他曾经差一点就能成功,可是世事无常,一切的一切对他都是一种考验,他终究还是被时代淘汰,被时间淘汰,可人之一生,有些东西是会消失得,而有些东西却是连时间都不能抹去的,比如意志、精神,李石虽然已经倒下,可是他的意志却找到了传承人,感谢老天,这个人正是他的亲孙子,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寄托于他,也都可以指望他完成前辈未完成的事业,让他含笑九泉,便再无遗憾了…… 李梦龙自是十分悲痛,李石也许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了,李石一死,他便再无亲人,证明此刻他便已是孤家寡人,从此以后,便只能孤身一人对抗这人世间的大风大浪,再没机会向亲人分享自己的喜悦悲伤……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成长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没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一生,亲人、爱人、朋友,他们都只是自己人生中的匆匆过客,人们因缘相聚,待到缘分已尽,人便会相继散去,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不会留下一点影子,只有满腹的回忆与温暖,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你,有一个人曾经在你短暂的生命中出现过,多少年以后,你可能已经忘记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可是那个人带给你的温暖,却如烙刻在你心上一般,永远也不会忘记,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奇妙之处,也是缘之一字的妙处,没有人知道人生下一站的终点在哪里,风景有几何,可是人们却不会因此止步,还是想要走过去一探究竟,哪怕到时伤痕累累,心中也不会后悔,这便是人生啊…… 李梦龙坐在李石身旁,默默地端详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在心中幻想着那双眼睛都看见过什么,那张嘴都诉说过什么,他在试图窥探眼前之人的思想,试图将他的一生连成一幕戏,一幕如皮影一般的戏,台上台下,人来人往,潮起潮落,那定是一幕幕精彩至极的戏,李梦龙想着想着,他的眼前仿佛已浮现出一块大大的幕布,上面人影攒动,场景不断变换,人物移形换位,一招一式间,尽显只属于那个年代的风华绝代,他在其中仿佛看到了李石,他是那幕戏的主角…… 那一夜,李梦龙不知是何时入睡的,那一夜,他在梦中,梦见百万雄兵,梦见李石挥斥方遒,那一夜,李石终于不再平凡…… 李石下葬以后,李梦龙并没有直接离去,经历这次变故以后,他的性情也发生大变,以前的李梦龙还是有些富家公子的脾气,喜欢春夏二季,喜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最厌秋冬,最厌满目萧条、万物一片衰败的景象。可是现在,李梦龙却有些喜欢西域这种一望无际、满眼荒凉、朔风割面的感觉,他觉得置身于其中,仿似有一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苍凉之感,之前他一直不能理解这两句诗的含义,现在看来,苏轼才是真正活得通透的人,人与天地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在这几天,李梦龙独自一人行走于西域戈壁荒漠之中,感受天地浩大,生发了许多对人生、对自然、对万物的感悟,他觉得自己的功力仿佛又精进了许多,对于武道一途的理解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整个人的气质大变,不再心性浮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和一种齐和于万物而独鸣的自由…… 这一日,李梦龙站在一处山岗之上,今日朔风格外猛烈,风起云涌,黄沙漫天,万物看不真切,风掀起李梦龙的长衫,在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多历史上有名的英雄人物,回想他们的一生,有人年少有成,有人老年得志,可无一例外,他们皆是雄才,皆有壮志,戎马半生,到头来,仍是少年意气,令人艳羡。 李梦龙置身其中,顿生豪情万丈,不觉吟诗一首:“劲风袭地,卷茅舍,飞起连天枯叶。古道斜阳,昏晓看,人畜纷纷乱乱。骤至山冈,临风远眺,自谓仙人到。回身凝望,土浪翻涌激荡。 遥想刘季功成,归乡荣显王,醺酣击筑。作大风歌,抒气魄,把酒凭栏说笑。夜梦鸿门,项庄拔剑舞,霸王梦碎。骓消虞逝,赚得江故惜泪……” “啪啪啪……好诗……好诗……” 李梦龙尚沉浸在那种壮志未酬的悲凉之中,忽听身后掌声响起,不觉纳闷,在这样的大风天,还有谁会出来?待他转身一看,不觉满面通红,尴尬得只想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天莹。 李梦龙到现在为止尚能回忆得起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所幸这几日他与楚天莹并未见面,还未觉得甚是尴尬,也不知楚天莹是故意躲着他,还是缘分使然,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却出现在此地。 楚天莹定定地看着他,作为一个女子,楚天莹却没有表现出李梦龙那般羞赧扭捏姿态,这样一对比,反倒李梦龙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娇羞少女了。 李梦龙稳稳心神,故作客气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天莹秀眉微蹙,反诘道:“这是我的家,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哦……哦……” 李梦龙不住地点头,不住地答应着,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地思索着应该说些什么,才不会显得那么尴尬。 楚天莹被他这一副紧张的样子逗得有些想笑,她忍住笑意,故作镇定道:“怎么?反倒是你,为何还不离去?难不成是打算赖在我楚门过一辈子?我楚门可从来不养闲人,更没有那么多粮食……” 李梦龙闻言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我……我本来……打算这几日……就走的……”说罢,李梦龙仿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楚天莹闻言,心中一颤,掀起波澜,有些话好似马上便要脱口而出,可她随即便咽回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可以再多住些时日的……只是……要干活……” 楚天莹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她从未表现得如此失态,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有人让她失态过。想到这里,楚天莹便不由得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李梦龙赤身裸体的模样,她俏脸一红,也赶忙将头低下去,看着地上的白沙。 “不了……” 这次,李梦龙拒绝得很干脆。 楚天莹不由得抬起头看他。只见李梦龙仰起头,长舒一口气,道:“我要去北疆避水门,救盘龙……” 他的话语里面没有一丝犹豫,只有坚定与刚毅,留给楚天莹的一张侧脸上,那一双寒星点映般的眸子中,似乎还有一丝视死如归的气势。 楚天莹不禁被吸引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楚天莹轻声地问了一句:“你……想好了?” 李梦龙沉重地点点头,眸子中的坚定不曾有一丝动摇,看来,这几日他一定已思考了很久,也思考了许多。 楚天莹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微光,她的嘴角上扬,微微一笑,道:“真巧,我也要去北疆避水门救我的妹妹……” 李梦龙惊讶地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你走了以后,楚门怎么办?” “现在楚门大局已定,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楚门还有洛墨坐镇,万无一失……” “可是,你这一去,万一……毕竟,此行凶险万分……”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去?” “盘龙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必须要去救他……” “男儿是我的亲妹妹,怎么,就许你为了兄弟情救你的朋友,就不许我为了亲情救自己的亲妹妹?” 李梦龙沉默了,片刻后,他笑了…… 楚天莹疑惑问道:“你笑什么?” 李梦龙摇摇头,道:“没什么……”可他仍是在笑。 楚天莹便用一种看着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说道:“此行,我们可以结伴同往……” 李梦龙闻言,瞬间又变得羞涩起来,他长这么大,除了颖儿以外,还从未与别的陌生女子单独相处过,更别说结伴同行…… 楚天莹见他半天不答应,不由得心头火起,怒道:“怎么?你不愿意?难不成你还怕我半路强暴了你不成?” 李梦龙忙摇头,道:“没……没……” 楚天莹一挥手,道:“既然没有,那就这么定了,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 楚天莹说完这句话,似乎意识到有点不对,脸便又一次地红了,可她猛然转身,一言不发,拔腿便走。 “三日后出发……” 猛烈的朔风中,只飘荡着楚天莹的这句话,而楚天莹的身影,早已在漫天黄沙的掩映下,片刻后,便与那句话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李梦龙面朝北方,望着楚天莹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366章 秦王岭 长林风起,绿意盎然,北方已是一片秋意肃杀之际,南荒却依旧是一派春意袭人,只在早晚微凉的空气中,似乎在暗示着人们,秋天已经来临。 “走,今晚我们要赶到秦王岭……” 夫人站起身,遥望着南方一处起伏如龙的山岭,轻声说道。 颖儿也看向那个方向,在夜色的掩映下,那条山岭看得并不真切,只是依稀可辨,如一条张开巨口的怒龙,仿佛在怒视着一切敢与它对视的人类。 苗白凤微微有些失神,心中还在想着那个如梦一般的女子,杜白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向着秦王岭的方向走去,很快整个人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颖儿望向夫人,夫人虽满脸担忧,却冲着颖儿摇了摇头,道:“由他去……” 而后一行人便向着秦王岭走去。 苗白凤似乎在故意等他们,却又与他们刻意保持距离,颖儿看着前方时不时出现的苗白凤的身影,不由得满心疑惑,她也时不时地将脸转向夫人,似乎是想从她那里寻求答案,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夫人自是看透了颖儿的想法,因此微微一笑,道:“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 颖儿又看了一眼前方的苗白凤,道:“他……”接着,她便没有往下说。 夫人轻声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从小就是那样,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自己主动去争去抢,还记得在他八岁那年,苗疆从东方圣地寻到一对儿玉龙佩,他的父亲本意是想要给他和他的姐姐一人一个,可是又想故意考验一下他,便又找来族中几个同龄的孩子,让他们比武,谁若是胜了便赐予谁,可他却死活不愿,还说什么‘父亲若是不想给我,我便不要了的蠢话’,他那姐姐平日里最护着他,一看他不要了,便说什么‘什么臭男人戴过的,我可不要’,于是也不要那玉龙佩,这一下可把他们父亲气坏了,当着众人的面便把那一对儿价值连城的玉龙佩摔得粉碎,他们姐弟更好,气得三天没吃饭,我好说歹说,这两个小祖宗才肯说话,可自打那以后,他们便也极不待见他们的父亲,父子三人,有时一年竟不能说上一句话,也就是近些年,他们年纪大了些,才算是懂得了些为人父母的辛酸,才肯主动与他们的父亲说说话,可他这脾气,却是还不曾改,每次生气或是伤心,就不愿理旁人,有时连我也不搭理,看来这次他是真的伤心了……” 颖儿轻轻点头,若有所思,道:“苗白凤的那个姐姐,可是苗白樱?” 夫人摇摇头,道:“不是,苗白樱是夫君与我的姐姐所生的,可惜生下白樱没多久,姐姐便因病去世了……” 颖儿瞪大双眸,惊讶道:“姐姐?” 夫人轻轻一笑,道:“没错,当年我与姐姐同时爱上了夫君,我们姐妹二人都想成全对方,可谁也割舍不下,无奈之下,只好找到夫君,将心中想法说与他听,夫君是一个真男人,他为了不让我们姐妹二人为难,从此便不再与我姐妹二人往来,以免辜负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我们也想忘了他,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可思念就像野草疯长,愈是收割,生长得就愈快,而且像他那样的男子,试问这世间又有几个?过了半年,我们姐妹二人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还是去找了他,在那天深夜,我们将心中的情感倾诉于他,也将自己托付于他,自那晚以后,我们姐妹便都成了他的女人……” 颖儿心下震惊,可她也不得不为夫人姐妹的真情勇敢之举所感动,试问这世间又能有几人像夫人姐妹那样大胆求爱,又能有几人不被这世俗的偏见规章束缚,放下一切,哪怕是尊严声名,也要大胆追求自己所爱的男子。想着想着,颖儿的心中便不知不觉地浮现出那个人影,“梦龙哥,你在哪里啊?颖儿一定要找到你,然后将我心中的想法告诉你,将我这些年积攒的所有思念通通告诉你,颖儿一定会找到你的,你一定要活着啊……” “颖儿……颖儿……” 夫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颖儿回过神来,满脸呆滞地看着夫人。 “我见你方才愣神,可是有心事?”夫人温柔地对颖儿说道。 颖儿的脸一红,忙低下头,道:“没有,没有……”接着忙又问道:“那您方才提到的苗白凤的姐姐,是哪个姐姐?” 似乎是提到了夫人的儿女,夫人顿时满脸幸福的笑,道:“那是我的女儿,名叫苗白鸾,她自小便体弱多病,喜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也极俊俏,偏偏生下来时便带了这一种不足之症,从小到大,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灵丹妙药,都不见效,加之她外表虽看着柔弱,性情却是比男子还要刚强,经常说些‘不治了,治了也是白治’的混账话,脾气又很尖酸刻薄,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拿她没办法,她若是和苗白凤混在一起,便是苗疆的两个混世小魔王,是谁也拿不住他们的……” 颖儿注视着夫人,夫人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光,那仿佛是一种慈祥的光,可在那道慈祥背后,好似还有一道关爱的光,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人在谈到儿女之时眼中才会泛起的独有的光,颖儿不禁在心中想道。 “可我的父母又在哪里啊?”颖儿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明月,月是故乡明,可天底下的月亮似乎都是一样的,不知自己的父母是否也会在夜深之时抬头望月,是否也会想起她,不知他们身在何方,在这样一个夜长难枕眠的夜晚,是否也会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在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颖儿一定会问问他们,当年为何要将自己抛弃? 夫人见颖儿没有说话,便将头转向她,映入眼帘的便是颖儿那一双悲戚的眼眸,虽然颖儿在刻意掩饰,可人的眼睛却最容易出卖自己,喜怒哀乐,都可以伪装,唯独眼睛不会,就如对一个人的喜爱也是一样,即使闭上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从来没有问过颖儿的身世,之前在闲聊之时,颖儿只是零星提起,只言片语,夫人便也没在细问。 “颖儿,你的父母呢?”夫人轻声问道。 “死了……” 夫人没有想到,等待她的竟是两个如此冰冷的字眼,她忍不住再次转头看向颖儿,可这一次,她却在颖儿的眼中看到了冰霜,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淡漠,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感情,仿佛说的是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人在提到自己的骨肉至亲之时表现出这样一副淡漠甚至冰冷的神情?夫人不禁有些好奇。 “他们……是怎么死的?”夫人似乎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颖儿不禁扭头看夫人,以前在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夫人都会识趣地戛然而止,可今天却是为何…… 颖儿自然不会明白夫人心中的想法,可她似乎也没打算解释。 “死了便是死了,哪有那么多理由?这世上每天都会死千千万万人,若是每一个都细查原因,阎王也会累得罢工的……” 夫人忽然心头一颤,这个时候的颖儿与以往任何时候都很不一样,似乎只有在提到她的父母之时她才会表现得如此反常。夫人不禁来了兴趣。 “我不关心世人的死亡,我只关心你的父母,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颖儿不禁再次看向夫人,今天的夫人也很奇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奇怪,可颖儿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好关心的,就是病死了,村子里一场大瘟疫,人死了一大半,我的父母也是死在那场瘟疫中,我命大,侥幸活下来了……” 颖儿说罢,便向前走去,不给夫人再次发问的机会。 夫人驻足,看着颖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心中五味杂陈。 “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呢,既然是秘密,便不会希望有第二个人知道呀,你说是,姐姐……”夫人微微一笑,低声喃喃说道。 很快,他们一行人便来到那处黑黢黢的山岭下,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天地之间,复归一片清明。 “这便是秦王岭了……”夫人轻声说道。 颖儿缓缓地抬起头,打量着这座高大巍峨的怪岭。 站在山岭之下,颖儿才真切地感受到秦王岭的雄伟壮观,连山叠嶂,隐天蔽日,一眼竟望不到顶,岭上青草葱茏,怪柏横生,耳边隐隐约约似乎是清泉流动之声,如鸣佩环,其上殿宇蜿蜒曲折,雕梁画栋,舞凤飞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颖儿不禁心旌摇动,心向往之,以致竟看得痴了…… 第367章 苗青 夫人走在前面,眼神微微有些失神,似乎在回忆某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南荒苗疆有一个凄美的传说……” 夫人舒缓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勾起颖儿的思绪,随着夫人的话语进入一个快要被人遗忘的故事中。 “传说秦王岭上住着一位世间绝美的女子,女子的美不似凡人,仿佛是天上谪凡的仙女,大家都叫她秦王妃,传闻这女子原是天庭玉帝的六女儿,因触犯天规被贬到凡间,幽禁在这秦王岭上,终生不得踏出秦王岭半步,否则便会神魂俱灭,仙女从此便成了秦王岭的主人,世人未曾见过仙人之姿,因此都来到秦王岭上,想要一睹仙女姿容,可仙女又岂是凡人能够瞻仰,所有前来秦王岭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人阻挡在秦王岭下,也有那胆大不怕死的人,硬要闯岭,可第二天天还未亮便被人发现死在秦王岭下,死状极其凄惨,于是世间便流传一个传说,秦王岭上有秦王妃,貌美绝伦,秦王岭下有恶鬼,任何胆敢闯上秦王岭的人,都会被恶鬼生食心肝,从此,秦王岭便成为世间禁地,神秘莫测,却又无人敢上,直到有一天,南荒出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力大如牛,胆壮如虎,他只身一人便闯入秦王岭,知道消息的人们胆战心惊,那一晚,众人只听到虎啸龙吟声,凄厉哀婉,彻夜不息,第二天,所有人早早地来到秦王岭下,只为看到年轻人的尸体,可令众人惊奇的是,岭下并无年轻人的尸体,甚至连一点血迹也没有,从此,也再未见年轻人的身影,岭下百姓议论纷纷,却终是无人有胆量上岭一探究竟,此事便逐渐被人忘却,只在一些年老人的口中偶尔提起。十八年后,一个年轻人下岭而来,少年自称是当初那名少年与仙女所生的孩子,据他所说,玉帝知晓仙女与凡人私自成婚,大为震怒,下令将仙女押回仙界,至于少年的父亲,则直接处死,仙女为爱不渝,自断仙路,临死之前将神通传于自己的孩子,助他逃过一劫,少年说他姓苗,仙女的儿子,自然是半仙之姿,世人敬少年如敬神,推举他为主,而少年也不负众望,开疆拓土,在少年临死之前,南荒大半个版图已经悉数被少年纳入掌中,这便是苗疆的由来,而那少年,也是苗疆的第一任主人,此后,苗疆的每一任主人都是少年的后代……” 夫人说得动情,颖儿听得认真,毕竟,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渴望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都有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女人为情而生,为情而伤,甚至为情而死,女人的一生,便是情的一生,幼时从父,是为亲情,出嫁从夫,是为爱情,结交闺阁密友,说一些不为人知的梯己话,是为友情,而这其中,唯有爱情最能使一个女子神伤憔悴,或是欢欣喜悦,乐在其中,亦悲在其中。 颖儿心知这不过是南荒苗疆为稳固统治的手段,诸如历史上有名的“刘邦斩白蛇”“大楚兴、陈胜王”等等,故意造出这样一段传说,只为让苗疆的百姓相信,苗疆之主乃是天之子,外人不可夺。可出于女子对爱情的向往与幻想,颖儿还是忍不住地问道:“那然后呢?现在住在秦王岭上的人是谁?” 听颖儿问起,夫人便抬起头,向秦王岭上的巍峨宫殿望了一眼,道:“现在啊……现在住在秦王岭上的是一个老妖婆,是现任天的姐姐,名叫苗青……” 颖儿疑惑道:“天?天是谁?” 提到“天”这个字,夫人顿时神色恭敬,仰首向天,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满脸凝重,道:“天,便是苗疆之主,苗疆的每一个子民都这么称呼他……” 颖儿看着夫人奇怪的姿势和语气,却没有一丝忍俊不禁的冲动,相反地,她在夫人的身上感觉到的只有虔诚,仿佛,“天”便是夫人的信仰,“天”也是苗疆每一个人的信仰,“天”是至高无上的,“天”是绝对不容许亵渎和丝毫不敬的…… 夫人闭目凝神,似在祷告,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夫人缓缓睁开双眼,冲着颖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苗青这个老妖婆心性歹毒,性格喜怒无常,一会儿若是见了面,你可千万不要惹恼她,她可是苗疆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用毒于无形之中,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都死于她的毒下,当年‘天’领兵征讨南荒一个城,城中百姓十万,拼死不降,妇孺老幼,皆登城死战,势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天’无奈,亲自登上秦王岭,请下苗青,当时苗青只有十六岁,正值芳龄,苗青于当日傍晚来到城前,屏退众人,经过一夜,次日开城,城中十万百姓,妇孺老幼,野畜家禽,皆死于城中,无一幸免,那一战,苗青声名响彻南荒,一夜屠十万人,空前绝后,信奉她的人,誉她为天之女,惧怕厌恶她的人,称她为妖女,苗青不在乎世人对她评价如何,此后苗疆出战,只要见到苗青坐于马上,来敌俱降,无一例外。后来苗疆成为南荒之主,苗青便住在秦王岭上,从未踏出秦王岭半步,于是,苗青便与这个神秘的秦王岭一道成为天下的一个传说,苗青在苗疆的地位,仅次于‘天’,所有经过秦王岭的人,都要到岭上去拜访苗青,可这个老妖婆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对于上岭的人,苗青也照杀不误,可若是路过秦王岭却没有上岭拜会,苗青便会派手下弟子千里追杀,不死不休,也有人想要绕路进入苗疆,可无奈地是,进入苗疆,秦王岭是必经之路,也就是说,每一个想要进入苗疆的人,都要在秦王岭这里经历一场生死劫,过去了便进苗疆,过不去便死在岭上……” 颖儿听闻至此,也是大为惊骇,这未免太过霸道,来是死,来了不去秦王岭也是死,难怪南荒苗疆在武林中如此神秘,毕竟,这进入苗疆的条件实在太过苛刻,寻常人怕是连来都不敢来。 颖儿转念一想,据夫人所说,苗青在苗疆的地位仅次于苗疆之主,可与对苗疆之主那种尊崇备至的态度相比,夫人对这位名动天下的秦王岭主人似乎并不恭敬,言语之间反倒还颇为厌恶,各种原由,颖儿也不感兴趣,估计夫人也不会将自家家事告诉自己。可夫人接下来说的话却令颖儿震惊无比,只听夫人接着说道:“传闻当年‘天’回苗疆的路上,在秦王岭遭遇了截杀,所幸‘天’福大命大,性命无虞,在刺杀的刺客身上,找到了秦王岭主人苗青弟子的信物,此次刺杀事件也被认定是苗青派手下弟子所为,当时所有的人都劝‘天’斩杀苗青,勿要姑息养奸,‘天’感念亲情,决心饶苗青一命,只是让她住在秦王岭上,此生禁足,不得再踏出秦王岭半步……” 颖儿愕然,这故事为何听着这般耳熟?颖儿回想夫人方才的话,不觉讶然,秦王岭上的秦王妃与凡人私通,遭到天的制裁,不准离开秦王岭半步,现任秦王岭的主人因刺杀“天”失败,同样遭到“天”的制裁,惩罚的手段都是永生禁足在秦王岭上,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地安排?颖儿将头转向夫人,看着夫人风韵犹存的侧颜,心中想道:“此事绝非那么简单,看来苗疆此行,意趣非凡呢……” “走……”夫人说罢,当先踏上秦王岭的第一级石阶。 “危险!”杜白苏一声断喝,千钧一发之际,夫人收回踏在石阶上的右脚。 “铛!铛!铛!” 就在夫人刚刚落脚的地方,一排三支短箭插入石阶之中,足足插入三分之二,只有一个幽蓝色的箭尾露在外面,箭尾上挂着一根翎毛。 “阎王翎!是苗青制成的毒箭!” 不知何时,杜白苏已挡在夫人身前,环顾四周,沉声说道。 夫人不顾阻拦,走到杜白苏前面,朗声道:“姐姐,我是‘天’的妻子,我叫蛊女英,今日路过秦王岭,特来拜会,还望姐姐不要为难我们……” 夫人高亢的嗓音在岭间回荡,颖儿讶然,没想到夫人看着文弱,可内功却绝不弱,颖儿之前也知道夫人略懂武功,今日看来,夫人确也不可小觑。 “蛊女英……”颖儿不禁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是颖儿第一次听到夫人的名字,“姓蛊……”颖儿在心中犯起嘀咕,她来到南荒时日不多,只与夫人一路结伴同行,可一路行来,却从未听说过有“蛊”这个姓氏,不知苗疆疆域内又是何种情况,毕竟,能够嫁给苗疆之主,若是说“蛊”氏在苗疆中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族小派,颖儿自然是一百个不相信。 颖儿正在沉思,忽然,一道风声刮过…… 第368章 苗疆奴隶交易集市 风声刮过,两名持剑女婢站在秦王岭下,剑尖下垂,指向地面,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岭?” 夫人当先踏出一步,来到两名持剑女婢近前,语气冰冷,浑身上下透露出苗疆女主人的霸道威仪,道:“烦请两位姑娘进去通报,就说苗疆蛊女英求见……” 站在左侧的女婢喝道:“什么苗疆蛊女英,我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在这秦王岭上,只有岭主一人,其余人等,一概不算!” “大胆!” 随行而来的一个名叫红绿的夫人贴身女婢当即大怒,侮辱自家的主子便是在侮辱自己,维护主子的尊严,这是每一个做奴才的人要时时刻刻记在心中的话。 在民风彪悍的苗疆,两人一言不合便必要开打,开打的下场往往只有一个,那便是你死我活。 苗疆的女人比之男子也不遑多让,有时勇猛的劲头若是上来了,个把儿男子都不是女子的对手,毕竟女子的手段有很多,一哭二闹三上吊便是寻常女子惯用的伎俩,只是苗疆女子若是发起狠来,抓、咬、挠、踢、打、什么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手段,所以在苗疆也有一句话,“宁可惹十个苗疆壮汉,也不要招惹一个苗疆悍妇”,苗疆悍妇若是发起怒来,那简直有如老虎下山,所以,“母老虎”这个名号用来形容苗疆女子简直是再恰当不过。 红绿作为夫人的贴身婢女,剑术自然极高,苗疆是唯一一个还在豢养奴隶的地域,在苗疆有一个江湖最大的奴隶交易集市,里面各种各样的奴隶应有尽有,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在这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苗疆的奴隶可以满足你对一切生活的需求与幻想,国色天香的美女简直都是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中最低级的存在,你若是开心,可以买一个婴儿,带回家饲养,若是有龙阳之好的人,也可以买一个俊俏的剑童,带回家颠龙倒凤一番,保镖,郎中,大户人家的小姐,贫苦人家的丫头,甚至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在这里都可以买到,只是所买的人不同,价钱自然也不同,简单来说,越是在江湖中知名度高的人,价钱便越贵,而且还可以预订,比如前段时间,有人花万金买了江湖上一个成名已久的名唤作“赤练妖姬”的女人,苗疆给出的时间是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买家来取货,果然,在一个月后,那个武艺与相貌在武林中俱是拔尖的佳人便被人装在一个大铁笼子里,被买家带走,而从此以后,江湖中便也再未出现过“赤练妖姬”的名号。 当然,苗疆奴隶交易集市的头头儿表示,这里只是一个交易奴隶的地方,他们从不干收钱杀人的勾当,在苗疆奴隶交易集市里也从不卖死人,便是有买家出大价钱预订某个人的人头,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也会再三询问对方是否确定要一个死人?若是对方态度很坚决,那苗疆奴隶交易集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档子买卖的,多少钱都不做,可若是对方同意说活的也可以,那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便会欣然同意,不论多难,只要买家有钱和相应的时间,苗疆奴隶交易集市都可以做到,在这方面,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还是很讲原则的,这是他们口碑的保证,也是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这块金字招牌多年来屹立不倒的缘故。 在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人对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进行过调查,当然只是暗地里的,可是几乎所有调查过的人,在一个月内,无一例外都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家中,死法千奇百怪,不尽相同,甚至有的人还被带到交易集市之中,当做奴隶高价贩卖,贩卖的便是奴隶口中的苗疆奴隶交易集市的秘密,如此高调大胆,毫无遮拦,一时之间,江湖中群情激奋,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虽然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能做出这档子事的,只有苗疆奴隶交易集市,可大家却对此毫无办法,毕竟能在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中大把撒银子的,无一不是江湖中有名的人或是家族门派,他们在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上花银子,便理所应当地成为苗疆奴隶交易集市的庇护,任何胆敢对苗疆奴隶交易集市动歪心思的人,都得先过他们那一关。 可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越做越大,风头无俩,自然引起了皇家的注意,皇家作为江湖背后实际的操纵者,自然是不会放任一个自己控制不住的“庞然大物”继续发展壮大下去,于是,皇家出手了,皇家几乎出动了所有皇家大内侍卫,可却连苗疆奴隶交易集市的背后操纵者都没有找到,便被人杀得丢盔卸甲,大败而归。 皇家最重颜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威仪,自是不容许别人有丝毫侮辱践踏,皇家索性派出五十万大军,誓要将苗疆奴隶交易集市彻底铲除,一网打尽。 大军开拔之日,武林万众瞩目,受过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迫害的人自是拍手称快,就等着看苗疆的笑话,可那些在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花了大笔银子的大主顾却是一阵胆战心惊,于是,一场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的暗地操作便开始运转。那段日子,便是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能够感受到那一阵阵暗流汹涌,猛浪湍急。 五十万大军只用了半个月便来到苗疆,可见皇家用兵兵贵神速,根本不是寻常门派间打斗可比。 领兵之人更是曾经带兵杀得南荒蛮民哭爹喊娘、闻风丧胆的大将陈安之,皇家南部版图的奠定,皆是陈安之一人功劳,足可见其功高威名。 一些在南荒中还活着的老人一听闻是陈安之领兵,当下便吓得瘫痪在床,更有甚者,直接被吓死。一些平时顽劣哭闹的孩童在听到陈安之要来苗疆之后,竟不哭也不闹,简直要比往日安静十倍、百倍,毕竟,陈安之这个名字在苗疆,可是有悍匪匿名、婴儿止啼之功效。 据说陈安之甫一踏入苗疆土地,便深吸一口气,随手抓过一个苗疆人,将其生吞活剥了,吃完还不忘打个饱嗝,说了一句令所有苗疆人夜不能寐的话:“还是这个味道,多少年了,真是太怀念了……” 据传说,陈安之当年领兵出征南荒之时,一路不吃米面,不食万畜血肉,专吃人肉,据他所说,南荒一路吃来,还是最喜食苗疆人肉,因为苗疆人肉没有那一股子怪骚味儿,食之甘冽爽口,回味无穷,他是吃了这顿想下顿,吃了下顿想下下顿,回都这么多年,吃的人肉不少,可却总是少了那股味儿,今日他重登苗疆,一定要吃个痛快。 陈安之不曾想,他来苗疆重品“美食”,却苦了这些苗疆百姓,于是,苗疆百姓自发集合起来,去找苗疆之主,也就是苗疆的“天”,“天”叫他们放心,说已经寻得解决之法,苗疆百姓最信“天”,既然“天”说已经找到办法,能解决,那他们便相信有办法,能解决。于是,所有的苗疆百姓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俱已消除恐慌,安心回家睡觉去了。 说来也怪,苗疆的“天”说能解决过后大概三天,陈安之所率领的那五十万大军便悉数撤出苗疆,苗疆百姓终于放下心来,于是,苗疆的“天”在他们的心中便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天”。 不过,据知情人士透露,苗疆奴隶交易集市几乎拿出了近十年赚取的所有的银子,都奉献给了朝廷,还答应朝廷以后每年都会拿出所赚银子的一半上交给朝廷,如此,才换来苗疆奴隶交易集市的幸存,还有苗疆百姓的幸免于难。 凡事有利有弊,虽说苗疆奴隶交易集市每年要损失一大笔真金白银,可是,与之相对的是,从此以后,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背后最大的靠山,便成了皇家,成了朝廷,有了这个树大根深的大靠山,只要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不是要起义,其他所做的一切事情,朝廷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光是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一年所要上交的银子,都可抵得上国库收入的十分之一,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又有谁会拒绝,况且,朝廷也不需要做什么,苗疆奴隶交易集市只是要花银子借朝廷一个威名,那便借他们便是,一个威名而已,最不值钱的东西,所以,朝廷当然乐见这样的情况多多发生,也更希望苗疆奴隶交易集市每年可以多赚些银子,朝廷有意,甚至在疑难关键时刻,在背后帮助一把,有了皇家助力,加之苗疆奴隶交易集市背后的许许多多的盘根错节的大势力,苗疆奴隶交易集市早已成为江湖中最大的奴隶交易场所,如日中天,再没哪家势力可以与之相媲美。 第369章 红绿 红绿有一个悲惨的童年,在她幼年的时候,父母便被人暗害,只余她只身一人流落苗疆街头,她当过乞丐,被卖进过妓院,做过这世间最苦最脏最累的活,可无论世人如何羞辱她,刁难她,她也从未想过放弃,她的眸子中永远都闪动着一束光,那是希望的光,只要有这束光在,她便永远都不会放弃生的希望,和为人的尊严。 哪怕最后被卖到苗疆奴隶交易集市,成为一名与牲畜无异的奴隶,被关在一只大铁笼子里,贴上价格售卖,每天只能吃一个发霉的烂馒头苟延残喘,她也从未想过放弃活着。 据夫人后来说,她当初便是被红绿眼中那道光吸引了,她在苗疆奴隶交易集市中见过太多太多的奴隶,每一个奴隶的眼中都是毫无神采的,瞳孔是一片灰暗的,里面早已没有了生的希望,仿佛他们自己在心中也早已认定自己只是一个物品,只是一个牲畜,不再是人,他们的宿命便是等着一个人来把自己买走,然后,此生便不再属于自己。 可红绿是不一样的,即便她身为一个奴隶,她也依旧认为自己的一生是自己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更不是其他任何人可以决定的,即使夫人后来将她买回,让她做了自己众多奴婢中的一个,红绿也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在做任何事情时,她都会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准则,即便有些时候,她的准则与夫人的本意大不相同,可她依旧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见解,还记得有一次夫人交代给她一件事,她没有按照夫人的本意去办,夫人自然是极为恼火的,可她却当着夫人的面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我是您买回来的奴隶,可是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头脑,您可以杀了我,这是您的权力,可您却绝对无法改变我……” 那一刻,夫人的确产生了想要杀了红绿的冲动,可夫人毕竟不是凡人,她转念一想,随即莞尔一笑,非但没有追究红绿的过失和顶撞主人之罪,反而在第二天让红绿做了自己的贴身奴婢,教她武艺,教她读书认字,琴棋书画,只要是红绿感兴趣的,夫人都会请专人亲自来教导红绿。 那一切都是红绿从未见过的,红绿仿佛发现了一片新世界,她的眼中变得色彩斑斓起来,人变得更有生气,万物也变得更有活力, 还记得有一段时间,红绿迷上了作诗,夫人府中没有会作诗的人,红绿便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跑出去,游遍苗疆,只为了寻到会作诗的人,外面的世界自然是新鲜新奇的,尤其是摆脱了奴隶的身份以后,红绿更加自由,灵魂彻底放飞,她结识了很多很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三教九流,人生百态,她都见过了,她甚至对一个颇有文采的年轻公子动了心,年轻公子也喜爱红绿这个有想法、有经历的女子,两人在一起花前月下,吟诗作赋,可仅仅止步于此,从未有过肌肤之亲,红绿也曾想过,若是从今往后与这名公子生活在一起,此生也不算错付,可她终究是离开了,即便公子极力挽留,她走得依然坚决,甚至有一点绝情,虽然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红绿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可她仍然不后悔。 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遇见自己喜欢的人,运气好的两个人,可以长相厮守,此生不负,运气差的两个人,终究只能感叹一声“霁月难逢”“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人生相聚是运气,别离则是常态,没有人可以陪自己度过一生,人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切终究不过是一场梦,不同之处在于,有的人终其一生做的是一个美梦,而有的人终其一生做的则是一个噩梦。 红绿回到夫人府上,她终究还是难舍,还记得红绿在回到夫人府上,见到夫人的那天深夜,红绿在夫人面前哭得像一个孩子,她向夫人诉说了自己这三年在外游历的所有经过,包括红绿最难舍的那个年轻公子。 听完红绿的讲述,夫人也动容,主仆二人便抱头痛哭,坐在一起,促膝长谈,直至第二天天明。 夫人没有责怪红绿的不辞而别,相反对红绿更加信任,府上所有的奴婢都在背地里说夫人的不是,言下之意便是夫人偏心,甚至还有人怀疑红绿不知给夫人喝了什么迷魂汤,竟能哄得夫人对她格外开恩。 其实个中缘由只有夫人自己知道,一个能够为了自己的主子舍弃了自己最爱的人,这是怎样的一份忠心无二,府上的人虽然只看到夫人对红绿无底线的宽容,可却没有一个人敢保证,若是自己遇到自己此生最爱的那个人,是否能够为了主子狠下心来,将其抛弃。便是夫人自己也不敢保证,因为夫人深知,爱上一个人是多么的幸福,而离开一个自己最爱的人,又是多么的残忍…… 红绿对夫人忠心耿耿,这一点,夫人从未怀疑过,红绿对夫人的忠心甚至超过了红绿对自己性命的珍视,这一点夫人也知道,其实这一切夫人都知道,因为,当年红绿离开府的那一刻,便一直都处于夫人的监视之下,要说谁可以在苗疆手眼通天,那个人只有一个,便是“天”,其次,便是“天”的女人,“天”唯一的女人。 所以,红绿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夫人想要她遇到的,甚至包括那个年轻公子,都是夫人特意派人假扮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培养和试探红绿,若是红绿在游历过程中做出过哪怕一点有损于夫人的事情,夫人绝对可以保证,会让红绿见不到第二天黎明升起的太阳,若是当初红绿没有选择抛弃那名年轻公子,夫人便会让那名年轻公子亲自将红绿抛弃,而且一定要将红绿的心狠狠地伤透,让她的心死,让她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而一个没有心的人,她的脑子里,便只剩下一件事,便是忠诚,忠诚的对象,自然是她的主子,也就是夫人。 这是夫人最初的打算,可是令夫人都颇感意外的是,红绿对自己的忠诚,竟然超越了对这世间最美的情愫的留恋,她竟然可以为了自己,舍弃自己最爱的人,夫人被感动了,夫人很少被感动,可这一次,她确是真真切切地被感动了。 所以,夫人在红绿回到府上的第二天,便将那名年轻公子杀了,事先许诺给那名年轻公子的金银财宝,也都被夫人给了红绿,因为夫人忽然觉得,那名年轻公子并不配得到红绿的爱,他只是一个小人,为了钱财,可以随便玩弄他人情感的小人,所以,为了红绿对自己的这份忠心,夫人便替红绿除掉了这个负心汉,这个小人。当然,夫人做的这一切,都没有告诉红绿,就让红绿永远怀着对那名年轻公子的那份爱活着,为夫人活着,因为夫人觉得,一个人有情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情感,便有软肋,至少在红绿的心中,夫人还是那个温婉可人、善解人意的好主子,对于夫人来说,这便足够了,夫人需要这样一个可以在关键时刻为自己挡剑的人…… 直到今日,红绿还被蒙在鼓里,可她活得却很自在,活得很舒心,也许这便足够了,毕竟世间万姓人,能够活得不受制约,活得随心所欲的,便是人生最大的赢家了,夫人觉得自己并没有对不起红绿,人本来就是活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谎言延续的时间长了,陷在局中的人会信以为真,甚至连撒谎的人也会信以为真,这便是生活,这便是人生…… 夫人不过是做了一个说谎的人,红绿便是那个局中人,可对于夫人自己的一生来说,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局中人呢?与红绿一样,她甚至也连为自己编织谎言的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每每想到此处,夫人便会苦涩一笑,至少红绿比她还要幸福一些,红绿永远也不会知道为自己编织谎言的人是谁,可夫人却早已意识到了,只是她不敢说,更不能说,活着,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才是生而为人最痛苦的事情…… 世间人人为棋子,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有的人虽然早早地便意识到了,却也无力改变,执祺者手随心动,眼到心到手到,哪怕是要棋子做炮灰,棋子也只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这便是棋局,既入局,便无悔…… 这苗疆最大的执祺者也许只有一人,那便理所当然地应是苗疆的“天”,“天”执苗疆祺,苗疆子民皆为其手中棋子,“天”自己与自己下棋,可那未免太过无聊,也许执祺对弈者另有其人,也未可知,毕竟,棋逢对手,才最精彩…… 夫人微微一笑,笑容高深莫测,下棋比拼的是棋力高低,可却与性别无关,不是吗…… 第370章 情婆 红绿当先出剑,剑气森然,直取对面持剑女婢要害。 左侧持剑女婢回剑来挡,两人当即战在一处,一时间,场中剑气横飞,漫天树叶乱飞。 红绿剑术已是不俗,可没有想到,对面那持剑女婢剑术却更胜一筹,约摸三十个回合后,红绿已力有不逮,被对面持剑女婢觑准一个破绽,一剑刺来,若不是红绿反应机敏,这一剑至少废掉红绿一条臂膀,冷汗顺着红绿的额头流下,流过两腮,至下巴处滴下。 夫人已看出红绿不敌,可红绿的性格她最清楚,她若是不教红绿停手,红绿便是战死,也绝不会临阵脱逃。 夫人向前走一步,示意红绿退下,红绿虽心有不甘,但也知自己不是对面那人对手,因此并未多说什么,便收剑退下。 夫人正在思考对策,她此番上山,一来是给苗青一个面子,二来也有自己的目的,她大可以一走了之,毕竟以夫人在苗疆的地位,即便苗青势力再大,也难以威胁到夫人。 可是夫人转念一想,为了自己的目的,她此行必须要上一趟秦王岭。 夫人正在为难间,忽然,秦王岭上走下来一个老妪,老妪服饰华贵,身上佩玉挂香囊,只是这老妪长得实在太寒碜了些,一张枣核似的脸,脸上皱纹横生,仿似刀劈斧凿一般,沟壑纵横,只是那一双眼眸实在太过迷人,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的多情眼眸,水灵灵的,眼珠一转动起来,里面便宛若春水荡漾,春花盛开,可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偏偏长在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上,简直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大骂一声:“暴殄天物!” 两名持剑女婢见到老妪,当下便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婆婆……” 夫人心念转动间,忽然记起许多年前曾经听人提到过,在秦王岭上,有一主、二婆、“四金花”,还有一个名叫“花影”的奴婢,最为出名。 一主自不必说,便是指的秦王岭主人苗青,二婆有两人,分别是妙婆和情婆,相传妙婆有一双灵巧双手,可以制作世间万物,而情婆则有一双多情眼眸,视之则心驰神往,全身呆滞,“四金花”分别是梵花、妙花、馥花、古花,也是苗青手下四大奴婢,至于那个名叫“花影”的奴婢,却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据说“花影”是苗青的心腹,专做刺杀之事,所有苗青想杀的人,都是“花影”去杀,“花影”出道多年以来,从未失手,不论对方是多么棘手的角色,只要任务交给她,便一定会完成,因每次任务完成后,都会故意让人看到自己离去的背影,故而得名“花影”。 也有人说“花影”实际上是苗青的关门弟子,苗青将一生所学,对其倾囊相授,苗青因被“天”禁足,不能离开秦王岭半步,所以“花影”便成了苗青的“影子”,一个可以在世间行走的“影子”。 还有一种说法便是,“花影”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苗青培养的一个杀手组织,杀手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名字,所以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叫“花影”。 当然,不论是哪一种说法,都无疑加大了“花影”这个名字的神秘性,也更加大了人们对秦王岭苗青这个名字的敬畏。 秦王岭在人们的心中,便是苗疆禁地,苗青,便是住在秦王岭上的杀人不眨眼的仙人。 夫人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看来,那两个剑术高超的女婢,便是苗青手下“四金花”中的两位,而以两名持剑女婢对那名老妪的恭敬态度和那名老妪生着的一双多情似水的眼眸,夫人几乎可以断定,这名老妪便是苗青手下“二婆”中的“情婆”。 老妪走到夫人面前,笑眯眯地打量着夫人,夫人虽然特别想要欣赏一下那双令天下众女子都羡煞不已的多情眼眸,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老妪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冲着夫人恭敬一拜,道:“秦王岭情婆拜见夫人,夫人近来可安好?‘天’可安好?” 看着情婆弯曲的脊背和几乎触到地的额头,夫人终于摆出她作为苗疆“天”的夫人的威仪姿态,只见夫人缓缓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置于情婆的头上,语气威严,却又不失平易,道:“平身,我一切安好,‘天’万岁永存……” 情婆费力地直起腰,却很快地再次弯下腰去,姿势不变,再施一礼,高声道:“‘天’万岁永存!” 而后,在夫人的搀扶下,情婆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夫人,微笑着说道:“夫人,岭主已在岭上为大家备好茶水饭菜,恭候多时,只等大家上到岭上,便可与夫人再叙阔别之情……” 红绿刚刚与持剑女婢比剑不敌,本就心里郁闷,此刻一听情婆这话,更是心头火起,当下也早将尊卑礼仪抛到九霄云外,怒道:“既是早已恭候多时,为何她自己不亲自下来迎接?反而还在这里摆下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做恶狗拦路狂吠状,这是做甚?难不成是成心想教我们难堪?这便是你们那位岭主的待客之道?” 按理说,奴婢在未经主人同意的情况下,便敢如此出言不逊,是要遭主人掌掴的,可是夫人却是一脸微笑地看着情婆,仿佛没有听到红绿方才说的话,众人看得明白,这摆明了便是在袒护红绿,也算是借红绿的口出了自己心中的一口恶气。 可是“四金花”中的两位一听这话,当下却是火冒三丈,双双亮剑,骂道:“臭东西,就凭你也配骂我们?敢不敢再战五十回合,看我不把你衣服扒光了绑在岭下,让来往过路的人都瞧一瞧看一看!” 说罢,两人果然齐齐向前一步,却被情婆一个眼神便制止住了脚步,众人没见情婆如何动作,却已听到两声清脆的巴掌声,而后便看到两名持剑女婢捂着红肿的脸颊,站在原地,愤懑不已。 而情婆却仍站在那里,两手互相插在袖筒里,仿佛从始至终便没有动过一样,情婆缓缓地开口说道:“贱奴婢,在这里哪儿有你们说话的份儿,没有教养不懂规矩的东西……” 情婆教训完两名持剑女婢,便将目光看向夫人,脸上仍是和蔼的慈祥的微笑。 夫人和红绿的脸俱是一红,这两个巴掌简直是打在她们自己的脸上一样,尤其是夫人,本想着借红绿之口教训对方一番,却没想到反而被对方羞辱自己管教无方,夫人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红绿见状,迟疑片刻,果断抽出长剑,当着众人的面,斩下自己左手小指。 红绿拿着那半截断指,走到夫人面前,鲜血顺着断指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地上的血迹断断续续,犹如灰线一般。 红绿脸色苍白,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浸透,发鬓散乱,颤颤巍巍地将断指递到夫人面前,道:“奴婢……知错……” 夫人心有不忍,却没有表现出分毫,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退下!” 红绿便捂着左手退到夫人身后,鲜血溢过指缝,弄脏了红绿漂亮的裙子,其他人见状连忙为红绿包扎伤口。 对面两名持剑女婢目睹着这一切,脸色苍白,她们跟随岭主多年,杀人无数,见过狠的,也见过不要命的,可那都是对别人,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惊诧无言。 情婆用她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注视着红绿,脸上虽仍是那一副慈祥温和的笑容,心中却也不免有些佩服这个身份卑微的奴婢,为了不让自己的主子难堪,便采用这种壮士断腕的极端手段,虽然自己受到了伤害,但是确实保住了主子的颜面,像这样的奴婢,已是不多了,而情婆最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个奴婢,而是调教出这个忠心耿耿奴婢的主子。 这是情婆第一次见到夫人,当年蛊娥皇和蛊女英同时下嫁给“天”,那是何等的风光,后来蛊娥皇病死,“天”的身边便只剩下蛊女英一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天”再未迎娶过别的女子,也曾有人说过蛊女英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不然不会让“天”对她死心塌地,情婆一直认为那只是谣传,谣言不可信。可今日一见夫人,却也让情婆对之前所听到的种种有关蛊女英的说法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便更觉蛊女英这个女人绝非简单。 情婆依旧微笑着,说道:“还请夫人上山,只是,老奴还有事在身,不能陪您一道,老奴和岭主会在岭上恭候夫人的大驾……” 情婆说罢,向夫人微鞠一躬,便如来时一样,像一阵风一般消失了…… 持剑女婢看着夫人一行人,冷“哼”一声,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瞪她们一眼,脸上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很快,岭下便如初来时一般安静,只有猿啸鸟飞…… 第371章 进岭 众人望着高耸入云的秦王岭,不禁心下犯难。 世人都道秦王岭乃是苗疆第一天险,岭上毒沼遍布,猛兽横行,怪石横生,常言道“自古华山一条道”,秦王岭比之华山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上岭的道路有千万条,但是岔路横生,有许多更是死路,一旦一步行差,误入歧途,简直是九死一生。 传闻当年有一个侠客,强闯秦王岭,岭上之人甚至都没有去管他,据说那名侠客在岭上转了七天七夜,最后死在岭上,死时都没有找到出路。 情婆将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扔在山下,让他们自己寻路上山,难保说不是苗青的意思。 夫人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禁在心中暗骂一声“老妖婆!”。 若是在此打道回府,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样便让人感觉好像是自己怕了苗青一般,同行之人中也有人在小声地嘀咕,“不然就回去,上岭便是去送死啊……” 夫人听到这话,当即喝骂一声,“谁再敢多说一句,我今天便把她那张贱嘴撕碎了!今日便是送死我也定要上岭!” 议论之声便戛然而止。 众人便将目光齐齐地望向夫人,等着她拿主意。 其实夫人也是一片焦头烂额,她也是第一次来到秦王岭,以前只是听说过秦王岭的威名,却从未亲身感受过,可这也激起了夫人的好胜之心。 夫人在心中暗道:“什么秦王岭!今日我定要闯上一闯!” 夫人打定主意,当即迈开脚步登岭。 众人见夫人登岭,便也不敢迟疑,都跟在夫人身后。 岭上景色优美,林木葱茏,奇花异草,竞相开放,鸟雀欢鸣,散发着阵阵幽香。 那一刻,众人恍若身处人间仙境,这哪里有传闻中地狱的模样,简直就是天堂。 想着苗青一人便独占这一处世间仙府,众人不禁打心眼里羡慕嫉妒。 夫人站在翠绿竹柏之间,深深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空气中那股甜味儿瞬间冲进夫人的鼻腔,夫人顿时觉得心神愉悦,本来那点儿因未知而带来的恐惧也瞬间烟消云散。 众人便这样一边欣赏着景色,一边继续向岭上走去。 颖儿初时也被这种迷人的景色所吸引,不禁在心中赞叹,果然一个地方便有一个地方独一无二的风景,这样的风景在中原是绝难见到的。 颖儿在翠仙楼号称“小魁皇”,名花异草见过无数,山珍海味也几乎尝遍,可像秦王岭上这些世间罕见的草木珍禽,却俱是第一次见。 就这样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时间已迫近正午,毒辣辣的骄阳透过枝叶,照射在众人的脸上。 夫人回头向岭下望去,上岭的道路已被茂密树木遮掩住,岭下的景物已看不大真切。 夫人用手帕轻抹额间香汗,示意众人停下脚步,原地休息。 夫人便和颖儿坐在一棵老树下,老树树冠茂盛,树荫阴凉,足够遮蔽众人。 众人便将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分食,喝些清水,看着怡人的景色,旅途劳顿之苦顿时烟消云散。 苗白凤第一个吃完,便继续向前走去,众人知晓他的性格,便也不去管他。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苗白凤回来了,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嘴唇泛白,愣愣地看着夫人。 夫人满脸不解,以为他还因为那个女孩儿,困在心结中。 苗白凤浑身颤抖着,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 夫人马上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苗白凤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表现,是在他年幼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别人砍头,当时苗白凤跟着他的爹爹跑到刑场,一个苗疆的叛徒人头落地之后,那颗人头正好滚到苗白凤的脚下,叛徒死时怒瞪着双眼,目眦尽裂,五官渗血,苗白凤被吓得瘫倒在地,当即昏死过去,而后便不省人事,夫人用尽各种方法,可苗白凤无论如何就是不能醒来。 后来一向不信苗疆巫术的夫人也不得不死马当作活马医,命人请来当时苗疆最负盛名的一个巫婆,巫婆的名字叫作“乌涂”,巫婆说苗白凤的三魂被吓丢了,此刻身体内只余七魄,所以才会陷入昏迷不醒的假死人状态,若是不能在七日之内将苗白凤的三魂召回,三魂就会被当成孤魂野鬼,教地府鬼差拘去,而苗白凤的肉身因只余七魄,时日一长,便会变成僵尸。 夫人一听这话,早已吓得乱了分寸,央求巫婆一定要想尽办法救活苗白凤,并许诺巫婆,只要能将苗白凤唤醒,苗疆珍宝,任其挑选。 巫婆没有许诺太多,只说将尽全力。 就这样,巫婆在苗白凤的房内施展法术,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当然,房内所发生的一切,外人不得而知。 至第八日的清晨,房门打开,夫人第一个冲进去,便只看到苗白凤躺在床上,床下是一个巨大的法阵,散发着阵阵腥臭,夫人仔细查看,法阵竟是用人血绘制而成,而法阵的中央,躺着的便是那个巫婆,只是巫婆比之七日前,竟似缩水了一般,面容苍白,形容枯槁,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夫人上前探其鼻息,不由得一惊,不知何时,巫婆已死。 夫人疯了一般冲向床榻,只见苗白凤躺在床上,面容红润安详,就像熟睡一般,夫人轻轻地呼唤苗白凤的乳名,只见苗白凤睫毛微动,那双眼便睁开了,初时眼神有些呆滞,慢慢地眼珠开始转动,里面也渐渐地有了些许神采。 苗白凤微微侧头,看着夫人,忽然微笑一下,柔声说道:“母亲……” 听着这一声久违的“母亲”,夫人的心简直都要化了一般,她一把将苗白凤搂在怀中,不停地摩挲着苗白凤的头发,哭个不停,苗白凤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因何昏睡,他一脸疑惑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不停地为母亲擦拭眼角泪水,也不停地问着:“母亲,您怎么了?为什么哭泣?” 夫人只是哭泣,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喃喃自语:“没事……没事……” 夫人厚葬了那个巫婆,并赐给巫婆的家人和弟子千金,让他们进王宫任职。 夫人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过去,可她却没有想到,自那之后,苗白凤便仿似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阳光开朗、爱开玩笑的苗白凤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阴郁寡言,甚至有些时候眼神会透露出些许阴狠的人,而且苗白凤再也不喜欢与同龄人一起玩耍,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漫天云朵发呆,夫人感觉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苗白凤,这是自从夫人生下苗白凤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竟然是那么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恐惧。 而且苗白凤的胆子似乎也变得极小,一些在常人看来不足为奇的事情,在苗白凤眼中,则像是洪水猛兽一般,而每次苗白凤觉得惊恐的时候,便会呆在原地颤抖不已,眼神中满是恐惧。 每当看到苗白凤这样,夫人都会陷入极度自责之中,她始终无法释怀,认为苗白凤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那次惊吓,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的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夫人也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苗白凤,好在苗白凤除了这一点缺点,便再没其他任何缺陷,反而在那次事件不久,便觉醒了“厄难毒体”,成为苗疆炙手可热的天才少年,一切的闪光点便会盖过所有的缺点,这是自古以来人们便公认不讳的道理,大家只在乎苗白凤的才华和天赋,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他的经历和他的性格,慢慢地,夫人也变得不在乎起来,自己的儿子是苗疆天才,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会被人认为是管教有方,而且夫人也时常安慰自己,人总归是要长大的,随着人的年纪的上涨,人的思想与行为便会随之相应改变,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至死是少年,少年爱玩幼稚,是天性,而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自然不会再去做一些如孩童般幼稚的事情,夫人便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今日见到苗白凤这个状态,夫人马上便问道:“凤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苗白凤不说话,只是将手伸向前方。 众人马上起身,随着苗白凤手指的方向走去。 一路的景色与之前相比并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天朗日清,鸟语花香,阳光普照。 可再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夫人便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其实不光是夫人察觉出不对,队伍中的许多人都已有所感。 颖儿皱起鼻子,在空气中嗅着,而后语气疑惑地轻声说道:“为何这里会有一股腐臭味儿?” 听完颖儿的话,众人也停下脚步,用鼻子闻,果然,在满是甜味儿的空气中,隐隐夹杂着些微臭气,臭味儿很淡,但是却很刺鼻,哪怕是混在花香中,也能闻出来。 正巧这时,方才早出发一步,去前方打探情况的杜白苏回来了…… 第372章 尸山 众人望着杜白苏,只见杜白苏的脸色亦是非常难看,他疾步走来,走到夫人面前停下,语气凝重地说道:“不能再向前走了……” 夫人满脸疑惑,可见到杜白苏这副神情,她也已猜到事态的严重,可她却并没有显出丝毫慌乱,只是语气平静地问道:“怎么了?前面发生了什么?” 杜白苏苦笑两声,道:“一言难尽,不过,这样才稍微有一点儿秦王岭的样子……” 众人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便都跟随着杜白苏的脚步向前走去,愈向前走,那股臭味儿便愈发浓烈,行至最后,已到了几欲令人作呕的程度。 直到众人穿越过最后一片树林,拨开眼前层层林木,那副地狱的景象便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用尸山血海这个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都显得太过轻佻,无数的死人躯体被杂乱地堆叠在一起,大多赤身裸体,皮肤呈现出一种紫黑色,黑色的血液已成粘稠状,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在地上,地上聚起的一滩黑色的血液里,肉眼可见白色的蛆虫在里面缓缓蠕动,人的残肢断臂,随处摆放,人头在地上乱滚,有些是已腐烂的,还可以看见未腐烂完全的裸露的带血的头皮,一半与头骨粘连,一半吊在外面,在空气中摇摆,如一块人皮做成的旗帜,有的眼珠暴突出来,一动不动地瞪着所有与它对视的活人,若是与它对视的时间久了,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眼珠微微一动,接着便继续瞪着你,有的眼珠则干瘪,缩进漆黑的眼眶里。有些头颅则是还新鲜的,鲜红的血液在炽烈的阳光下被缓缓蒸发,逐渐变得干涸,散发出一股迷人的令人欲罢不能的腥臭气息。无数的老鼠在尸体间快步地跑动着,在头骨间窜来窜去,大大小小,大的从嘴里钻进去,小的从眼眶里爬出来,慢慢地啃食着头骨上的腐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双漆黑的小眼睛散发出如人一般贪婪的目光,成群结队的乌鸦站在尸体上,一边啄食,一边发出愉快的欢叫,这是只属于它们的盛宴,旁人不敢来打扰,它们也不怕人,人是什么?是一种味道不错的可以饱腹的食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当夫人一群人站在那堆“肉山”之下时,所有的乌鸦老鼠忽然停止了动作,直起眼睛盯着他们看,在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都变成猩红色,它们仿佛看到了“肉”,新鲜的“肉”。 一声呼啸,它们宛如群蝗过境,不要命一般向着众人的身上扑来,夫人急忙后退,几名女婢将她护在身后,拔出剑在眼前拼命挥舞,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大多在拼命抵挡。 鲜血溅射在众人华美的衣衫之上,待到鸦群散去,众人紧张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方意识到身上脸上早已被血污沾染,难闻的恶臭钻进鼻孔,人群之中,几个女子当即俯下身,呕吐不止。 杜白苏看着自己那一件雪白的袍子被弄脏,一向最注重形象的他,恨不得将身上那件白袍子撕得粉碎,可他还是忍住了,尤其是在夫人面前,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 夫人由于有贴身婢女的保护,身上倒是难得的干净,可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夫人还是忍不住地皱皱眉头。 颖儿是众人之中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人,她不需要保护任何人,也不需要顾忌许多。自从鸦群袭来之后,她便一直在鸦群空隙间辗转腾挪,尽量躲避,所以身上反倒没有沾染丝毫污血,心中倒是有一丝窃喜。 众人不断地咒骂着,他们自是不敢将这份不满发泄在夫人的身上,所以言语之间大多咒骂的是苗青,至于心中有没有指桑骂槐,就不得而知了。 夫人全当没有听见,她的目光向着那座“尸山”看去,她只想知道,这座“尸山”从何而来,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尸体堆积在这里?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夫人将心中这份困惑藏于心中,她已打定主意,若是见到苗青,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 众人这才意识到,秦王岭真正的可怕之处才慢慢地显露出来。 就在众人打算绕过“尸山”之时,突然,“尸山”动了一下,仿佛就像是“活”了一样。 众人当即戒备起来,严阵以待,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任何一点松懈都可能会丢掉性命。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尸山”最顶上的一具尸体忽然滚落下来,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场面霎时寂静,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尸体滚落下来,而后一道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在众人耳边炸响,那个声音没有办法形容,众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那不是人声,也不是动物的声音,如果定要形容,众人猜想,那一定是地狱深处才会存在的声音。 在那道震耳欲聋的声响过后,便再没动静,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到此便会结束之时,忽然,一只大手自“尸山”中伸出来,搭在“尸山”的顶端,那只手足有蒲扇那么大,然后,一个硕大的脑袋便从“尸山”顶上冒出来,一双猩红的铃铛大眼呆呆地注视着众人,一对儿獠牙凸出,支着嘴唇,使嘴唇外翻,嘴里还在嚼着什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众人一瞬间仿佛忘记了呼吸。 “怪物!” 人群之中,忽然有一名女婢发出惊呼,然后,这名女婢便昏死过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那只人形怪物似乎也被这一声惊呼吓到,一边怪声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滚下“尸山”,躲在“尸山”后面,只拿一双大眼胆怯地望着众人。 夫人在最初的惊慌过后,也逐渐镇定下来,她犹豫片刻,向着那只“怪物”走了一步。 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具尸体便向着夫人“飞”过来,幸好夫人早有防备,微微一侧身,那具尸体便擦着夫人的身子飞了出去,夫人的贴身女婢立刻将夫人包围起来。 夫人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接着便用一双美目盯着那个“怪物”,那个“怪物”手中还抓着一具尸体,高高举起来,喉咙中发出莫名的低吼,似乎是在威胁夫人,若是胆敢再向前走一步,它便会将手中那具尸体扔过来,虽然那个“怪物”的气势很吓人,可是夫人分明在“怪物”的眼中看到了惊恐,看来这个“怪物”同样也很忌惮夫人这一行人,方才扔过来的尸体不过是自保。 在看明白这一点之后,夫人心中的惧意当即消失一大半,眼神中更多了一丝玩味儿。 一只有着獠牙和利爪的老虎固然教人心生惧意,可若是老虎怕人比之人怕老虎更甚,那人便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因为这个时候的老虎,它的獠牙和利爪不过是摆设而已,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现在,这只人形“怪物”便是那一只空有利爪和獠牙的猛虎,不足为惧。 夫人又向前走一步,毫不意外的,一具尸体便向着夫人砸了过来,夫人灵巧躲过,顺势又向前走一步。 “怪物”发出怒吼,手中的尸体接连不断地砸过来,可眼中的惧怕却一点一点加深,终于,夫人距离那只“怪物”只有不到百步的距离。她终于能够真切地看清楚这只“怪物”的长相。 这只人形“怪物”与其说是一只“怪物”,倒不如说只是一个长相稍微有些粗犷的人。 粗野的五官,比之普通人更加高大的身材,只是嘴中那一对儿獠牙看着异常骇人。 夫人试着与这只“怪物”沟通,夫人问他姓甚名谁,为何会在这里。 人形“怪物”似乎能够听懂夫人的语言,他微微侧着头,分明是在认真倾听的样子,可它眼中的恐惧却没有丝毫减退。 夫人有些性急,忍不住又向前走了一步,“怪物”拼命地摇着头,硕大的眼中竟流出两行眼泪,那模样,就像是一个受人欺负的小孩子觉得委屈至极才会有的举动。 夫人更加好奇,双腿不自觉地又向前迈出一步,忽然,头顶的太阳仿佛被遮住,一道阴影盖在夫人的头上。夫人本能地抬头向上看,逆着阳光,有些看不真切,一道轮廓便映在夫人的眼中,是一道人形的轮廓。 那个人仿佛在冲着夫人笑。 就在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自己的身子已经离开地面,几个跳跃间,向后方急速退去。 直到杜白苏将夫人轻轻地放在地上,夫人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仰起头,只能看到杜白苏削瘦的侧脸,夫人注视着杜白苏的脸,她正想问杜白苏为何要将自己抱过来,可夫人却在杜白苏的眼中看到了凝重,那种眼神在杜白苏的眼中极少见到,便是在面对着二王后土之时,杜白苏的眼中都始终带着一丝轻松,可现在,杜白苏的眼中仿佛有一块冰,仿佛永远也不会融化。 夫人忍不住地顺着杜白苏的目光看去…… 第373章 “赢”“勾” 夫人顺着杜白苏的目光看去,在阳光的照拂下,就见在那座“尸山”之上正端坐着一个人,那人翘着二郎腿,背对着阳光,以致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可夫人看着那张脸的轮廓,也可以猜得到,那人一定是在笑。 夫人在杜白苏的怀中站起,整整衣衫,稳稳心神,定睛细瞧那人。 恰巧这时,天上泛起乌云,乌云遮住太阳,只见那人手中拿着一条人腿,正在慢慢地小口地撕咬着,那人吃东西的样子极其斯文,仿佛一个受过严格教育的大家闺秀一般,脊背挺直,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怕手中“食物”流下的污血弄脏自己的衣裳,他吃东西的样子让人看着赏心悦目,不由得想要多看几眼。 夫人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脸,那也是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与那个人形“怪物”生得丑陋骇人不同,这个人的长相简直可以用潘安宋玉来比较,皮肤也极白皙,简直羞煞天下众女子,一双纤纤玉手,竟比女子的手还要纤细,十指如削葱,伸展似柔荑。 一件大红长衫罩在身上,脖子上系着一条狐狸裘,竟也是世间最罕见的红狐皮所制,秀美长发如瀑,直垂到腰际,只用一根简单木簪在头顶绾住,身形也如女子一般,柔弱纤巧,一张折柳细腰,在束带的修饰下,不盈一握,一双三寸金莲,随着微风的吹拂,在衫摆下若隐若现。 只是略显美中不足的是,这样秀美的一个人竟是一个男子,在场女子顿时觉得这些美好的事物长在他的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虽然她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子真的很让她们心动,便是位高权重的夫人,待看清男子的长相后也不由得心神一漾。 虽说在苗疆奴隶交易集市,像这样供人玩乐的长相俊俏的男子随处可见,但是他们与眼前这名男子相比,总感觉少了些东西,具体少了什么,夫人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男子身上的气质很特殊,仿佛有一种妖冶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他,了解他,甚至死在他的手中。 男子依旧在啃着那条人腿,直到那条人腿已露出森森白骨,男子才停下来,随手将那条人腿扔在一旁,然后拍拍双手,自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白色手帕,擦净嘴边血渍,手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众人。 一时之间,场面有一些怪异。 而后,男子像是有一些厌烦,不满地皱起眉毛,嘟着嘴巴,眼神中也是不耐烦的神色。那样的神态让众人想到了画中的西施。西施患有心疼的毛病,所以常常手捂着心口,脸色苍白,紧蹙双眉,唉声叹气,走在大街之上,故有“西子捧心”一说,而今男子的神情,竟和西施如出一辙。一些年轻女子不由得心波荡漾,可是一想到男子方才吃人的情形,那点刚刚升起的好感马上便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恐惧和忌惮。 “真没意思……”男子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悦,开口说道。 他的嗓音竟是如女子一般尖细的,犹如泉水激石,佩玉相撞,鸾凤和鸣,便是这世间最好的歌姬,也不一定会有这样一副好嗓子,若是用这样的一副好嗓子唱一首小调,那一定会是天籁一般的声音。 没有人答话,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他,在心中猜测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动作。 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脸庞,语气中带有一丝好奇的意味儿,幽幽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这里?” 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这里?” 男子笑了笑,侧着头,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着,然后说道:“据我之前的一个故人对我说,我的名字叫作赢,至于我为何会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便已经躺在这里了,然后,我便生活在这里,哦,对了,下面的那个傻大个,是我的弟弟,他的名字叫作勾……” 男子似乎没有丝毫心机,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 夫人点点头,他在苗疆的确不曾听过这样的一号人物,看来,男子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只是,他的来历依旧非常神秘,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夫人似乎想从男子的口中得到更多的东西。 男子歪着头,似乎真的在认真地思考自己还知道些什么,众人默默地等待着。 忽然,男子展颜一笑,道:“我还知道,如何才能登上秦王岭,见到苗青……” 众人几乎是同时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困扰众人的心结。 夫人心中狂喜,可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端倪,依旧平静如碧波潭水。 只见夫人微笑着,柔声说道:“哦?那你倒是说一说,究竟要如何才能登上秦王岭,见到苗青?” 男子又歪着头,发着呆,这一次,他思考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突然,他咳嗽了一声,就在众人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窒息了的时候,男子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众人一愣,似乎是没有想到男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眼看希望在眼前破灭,而且还被男子愚弄一番,人群中已经有人抄出长剑,怒目相向,打算上前用手中剑与男子“理论”一番,却被夫人制止住。 夫人看着男子,笑道:“不告诉我们也没有关系,那么,就此别过……”说罢,便欲绕过“尸山”,向前走去。 众人在经过男子时,都盯着男子,目光各异。 “尸山”后面是一片树林,树林幽深茂密,不知通往何处。 那个人形“怪物”也在目送着众人离去,喉咙里“呜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目光中竟隐隐有一丝失望之意。 俊俏男子仍坐在“尸山”顶上,脸上是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那双可爱的三寸金莲在空中悠来荡去,显得格外俏皮。 “站住!” 突然,就在众人即将离开“尸山”、走入幽深树林之时,一道响亮犀利的喊声令众人脚步一顿,不由得向声音来源回头望去。 不知何时,男子已站了起来,站在“尸山”顶上,姿态犹如杀人无数的盖世魔王,脚踏“尸山”,头顶苍穹。 猎猎寒风吹拂而过,扬起他的猩红衣衫,随风飘动,在远处看,那随风舞动的衣衫便像是想要逃离的冤魂孤鬼,衣衫发出的“噼啪”响声,也像是冤魂厉鬼发出的悲惨嚎叫。 男子将头顶木簪取下,那一头长发便飘散开来,如风般柔顺,散成万千,每一根发丝上似乎都承载着无尽的罪孽。 可他却又是那么的美,美得令人动容,美得令人不敢相信,这样美丽的皮囊下竟然住着一个恶魔。 夫人转过身,冷冷道:“不知还有何事?” 男子微微侧过头,众人便看见他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眸,带有一丝不屑,和那张如木雕般完美的侧脸。 “你们刚刚欺负了我的弟弟,便想这样一走了之吗?”男子的语气虽不强硬,可众人却听出了冰冷杀意。 夫人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她手下的一名贴身女婢便站了出来,骂道:“走了又如何?难道还要让我们给那个‘怪物’道歉不成?” 这名女婢站在夫人身前,还故意向后面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种邀功般的得意之色,那模样仿佛是在说,“怎么样,你们还是没有抢过我,只有我对夫人是最忠心的……” 那个人形“怪物”在听到“怪物”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有些震惊,可他随即便低下了头,神情有些落寞,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是一条野狗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发出的悲惨委屈叫声是一样的,很显然,人形“怪物”很伤心,他的失望悲伤从他那双铜铃般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来,虽然他极力克制,可众人还是能够看得到。 男子闻言,身子微微一滞,双眸微眯,嘴中喃喃重复道:“怪物?怪物……你说我的弟弟是‘怪物’?” 在那一瞬间,夫人的心中一凛,犹如赤身裸体置身于冰天雪地的荒原之中,虽然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可却是刻骨铭心的深刻,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夫人年幼的时候,她曾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过那种令人窒息绝望的气势,那时,她才八岁。 也许是勾起了陈年旧事,也许是对这种气势有一种先天的畏惧,一向不曾服软的夫人也难得地说了一次软话。 “好,我给他道歉……” “晚了!” 男子飒然转身,众人便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瞳孔中冒出怒火,和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心里意识到,在男子的眼中,他们自己与那堆“尸山”里面的任何一个尸体都无异。 方才那名女婢更是被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第374章 雀儿之死 此时,阴云更盛,天空一片昏暗,墨色乌云翻滚,彻底没有了太阳的踪迹。 那名女婢的身子骨却是没有她的语气那么强硬,瘫在地上,任凭其他人如何用力拉扯,也再拉不起来。 夫人眉头一皱,眼中也隐现杀机,她可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坐拥苗疆的“天”的女人,手段心机俱是一流,尊严自然也是。长此以来,她早已形成了一个习惯,她一向对别人客气,可是那只是她身为高位者对于低位者的施舍,被施舍的人无不感激涕零,自心里更加敬重爱戴她,可若是遇到不懂礼数、不识抬举的人,她也向来没有手软过,违背“天”的人,自然没有理由再继续活在这世间。 夫人道:“晚了当如何呢?”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可却令众人为之一颤,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众人自然也已听出夫人话语中的杀机。 男子与夫人对视良久,忽然展颜一笑,笑容和煦温暖,道:“晚了便晚了,还能如何?” 夫人怒视他一眼,随即转身,毫不拖泥带水。 就在夫人准备迈步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夫人停下脚步,缓慢地再次转过身。 只见方才那名女婢正坐在男子的怀中,不过很明显的是,女婢是被迫的,因为她的脸色苍白,花容失色,嘴唇哆嗦着,满眼惊恐地看着夫人,似乎是在求救,那种无助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夫人只是转过身,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便再次转过身,语气冰冷地说道:“她多嘴冒犯了你,是杀是剐,随你……” 说罢,便向前走去。众人看了那名女婢一眼,眼中不免有些同情,可也仅此而已,然后便转过身,跟着夫人向前走去。 身后传来男子的狞笑声和女婢的惨叫声,直穿云霄,可夫人却充耳不闻,脚步不慌不乱,更没有一丝迟疑,很快,便穿越那片丛林,来到一片水塘边。 这一路夫人走得很快,众人甚至有些跟不上夫人的脚步,一路疾行,夫人也是香汗涔涔,发丝杂乱,贴于鬓边。 来到那片水塘边时,已近傍晚,夫人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便选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先用水塘里的清水洗了一把脸,然后便坐在草地上,望着那片水塘,愣愣出神。 众人心领神会,知道夫人是想今晚在此处歇息,便自觉分工,拾柴的拾柴,生火的生火,打水的打水,煮饭的煮饭,很快,晚饭做好,饭香四溢,众人围坐在火堆旁,安静地吃饭,中间没有一个人出声说话,便是一向活泼的几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子,这次也乖巧地没有多说一句话。 夫人的几名贴身女婢将头低得很低,不敢抬头多看夫人一眼,偶尔抬头瞟夫人一眼的时候,也是极快速地便将目光移开,眼神中隐隐有一丝恐惧。 饭至将尽,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啜泣声,声音很轻,可是却如寂静的屋子里掉下一根针一样,清脆入耳,刺入众人的心中。 人们不禁抬起头,满脸疑惑地寻找着哭声的来源,最后却惊讶地发现,竟是坐在一旁的夫人在轻声地哭泣,人们更加不敢说话,有的人担忧地看着夫人,有的人惧怕地看着夫人。 夫人掏出一条手帕,默默拭泪,然后抬起头,环视一周。众人看着夫人泛红的眼眶,不禁心头一软,俱是充满关切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缓缓摇头,轻叹一声,道:“雀儿跟着我的时候,那一年,她才刚满十三岁,如花似玉的豆蔻年华啊,是我将她从苗疆一名恶棍手中买来的,恶棍要糟蹋她,我就对那名恶棍说,你把她给我,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苗疆最好的妓院找里面最好的姑娘,一百两银子,足够你花天酒地一夜,享尽天人之福,何必要为难一个花苞似的女孩子呢?那恶棍不肯,说雀儿还是个雏儿,若是到了床上,颠鸾倒凤一番,一定别有一番滋味,比之一夜百两,更加让人心动,我便对那恶棍说,我给你一千两银子,足够你娶一个富贵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何必要为难这样一个花苞似的女孩子呢?那恶棍不识抬举,满脸横肉乱颤地对我说,这样的女孩子,便是给他千两银子他也不换,我便对那恶棍说,我给你一万两银子,足够你潇洒快活一生,想找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能够找得到,何必要为难这样一个花苞似的女孩子呢?那恶棍动心了,对我说‘好’,我对那恶棍说,‘贪心不足蛇吞象,我给你一百两银子的时候,你就应该答应,现在,已经晚了’,说完我便将那恶棍杀了,恶棍临死的时候还在看着雀儿,眼睛也没有闭上,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雀儿,可那个恶棍死了以后,雀儿却趴在恶棍的身上痛哭流涕,我差异不解,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恶棍是雀儿的亲哥哥,是雀儿在这人间最后一个亲人,雀儿的亲哥哥是个赌徒,每日里花天酒地,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故意将雀儿带到苗疆奴隶交易集市,想找个银子多的老实人将雀儿高价卖给他,然后再施展些泼皮无赖的手段将雀儿抢回来,据雀儿说,他们之前已这样做过许多次,所幸没有遇到难缠的主顾,因而次次都成功,可这一次,却遇到了我,我听完后很受感动,也很自责,想到从此以后雀儿在这世间便再没有亲人,我发了善心,便将她留在身边,做我的贴身女婢,我曾无数次地问过雀儿,我杀了她的亲哥哥,杀了她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位亲人,她可曾恨我,雀儿却说不恨,她说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一个恶棍,像他那样的人,是早晚都会死的,早一点死对他来说不过是解脱,多么好、多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啊,现在想来,她跟了我,却是我害了她啊……” 夫人说罢,便掩面哭泣起来,夫人的几个贴身女婢更是低下头,泣不成声。 夫人哭一阵,便抬起头,接着说道:“如果雀儿当初没有跟着我,虽然她的哥哥是一个恶棍,但是想来也会顾及亲情,不会害了她,说不定,她还可以多活几年,说到底,终究是我害了她啊……” 颖儿看着夫人泛红的眼眶,听着夫人发自肺腑的言语,她很受感动,可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只是感觉有些假,夫人的话语听着虽真挚感人,却总感觉少了点儿真情。 颖儿不禁将目光移向夫人的眼睛,恰巧此时,夫人猛一抬头,两人的目光对视,夫人显得有些惊讶慌乱,于是赶紧移开了目光,颖儿却感觉心头一震。 这次的对视虽不足一秒钟,可颖儿却在夫人的眼中看到了冷漠,愤怒,杀意,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伤心的人会有的目光。 “夫人在演戏……”这便是此刻颖儿心中闪过的一个念头,且随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这个念头便在颖儿的心中生根发芽,且愈发强烈。 果不其然,当夫人的贴身女婢们听到夫人的这番“真情流露”的话语,皆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有些模糊、听不大真切的话语。 “夫人……您不要这么说……我们能够服侍您是我们的造化……您当年把我们救下来便是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我们永远感激爱戴您……我们就是做奴隶的命……是跟了您我们才稍微活得有点人样儿……有点身为人的尊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那就是雀儿的命……与您无关……是您救雀儿于水火之中……让她享了这几年的福啊……” 听到自己的女婢这么说,夫人哭得更加伤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责骂自己“不是一个好主人……连自己的女婢都保护不了”等等之类的话语,说到伤心处,甚至哭得一度昏厥,女婢们便围跪在夫人的脚边,扶着夫人,与夫人一起痛哭。 杜白苏也跪在夫人的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很是伤心,大声喊道:“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不能将您的女婢救下来,您责罚我,我毫无怨言……” 夫人闻言,一下子站起来,冲到杜白苏的身前,对着他的左脸便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杜白苏不躲不闪,任凭夫人那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 霎时间,杜白苏的左脸颊便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鲜血顺着杜白苏的嘴角流下来。 众人忙拉住夫人,夫人的贴身女婢们哭得更加伤心,拉住夫人的衣袖,跪挡在夫人与杜白苏之间。 夫人骂道:“你为什么不救下雀儿!雀儿就是因你而死!” 杜白苏一言不发,跪在那里,脑袋低垂,一动不动。 夫人的女婢们大声哭道:“夫人,您莫要动气,这不是三王的错,对面那人武艺超绝,我们都看到了,便是三王也未必敌得过,更何况,雀儿只是一个奴隶,不值得为她涉险啊……” 夫人听到这话,立马止住哭声,大声喝道:“住嘴!雀儿不是奴隶!” 众女婢们也止住哭声,满眼惊恐,一脸不解地望着夫人。 夫人看着她们,便默默地流下泪,轻声说道:“雀儿是我的妹妹,你们都是我的妹妹啊……” 众女婢听到这话,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不停叩头,嘴中高呼道:“奴婢不敢!夫人是奴婢们的主子!永远的主子!奴婢们愿为夫人赴汤蹈火!死不足惜!” 就在她们抬起头的一刹那,颖儿在她们的眼中,看到了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颖儿的心头再次为之一震…… 第375章 你恨我吗 夜深人静,湖边晚风习习,带来些许凉意,众人已睡得熟了,发出阵阵鼾声…… 杜白苏倚在湖边一块凸出的顽石上,一边看着夜晚湖景,一边抬起手里的酒葫芦,猛灌着酒葫芦里的酒。眼中神采熠熠,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夫人也来到了湖边,在杜白苏身边站定,也望着远处夜色下的湖景,柔声说道。 湖水清澈,波光粼粼,在晚风的吹拂下,皱起一池涟漪,倒映在水中的明月,也因风起涟漪,皱起了脸…… “没想什么……”杜白苏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灌了一大口酒。 夫人一把抢过杜白苏的酒葫芦,也学着他的样子猛灌了一大口酒,不成想酒葫芦中的酒太过辛辣,夫人没有防备,被呛得咳嗽了半天。 杜白苏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待到夫人喘过气来,便叫道:“不是让你换成竹叶青了吗?怎么还是烧刀子?” 杜白苏将酒葫芦拿过来,又灌了一大口,说道:“我喜欢烧刀子的味道,喝不惯竹叶青,就像喜欢一个女人,除了这个女人,便再也看不惯别的女人了……” 夫人俏脸一红,将头转向杜白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杜白苏的左脸颊,柔声说道:“还疼吗?” 杜白苏看着夫人害羞的模样,不知是烈酒的作用,还是羞涩所致,双颊微红,两腮如敷粉桃花,红艳动人,不禁心旌微荡,开口说道:“方才还有些疼,现在,却是不那么疼了,若是再摸几下,或许便再也不会疼了……” 夫人轻轻地揪着杜白苏的脸颊,笑骂道:“年纪都这么大了,胡子都一大把了,还是没有正形……” 杜白苏“嘿嘿”一笑,举酒向天,朗声道:“天子呼臣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夫人望着远方,恰巧一只孤雁掠过湖心,激起涟漪,与风起涟漪相遇,泛起小小水花儿。 夫人轻声道:“你恨我吗?” 杜白苏随手拾起一颗小石子,扔向湖中,将那道水花儿砸下,道:“为何恨你?” 夫人眼望杜白苏,道:“你知道的……” 杜白苏笑道:“因你打我那一巴掌吗?不至于,我没有那么小气,况且,收买人心这种小手段,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夫人目光低垂,似有感伤之意,道:“除此之外呢……” 杜白苏再次拾起一颗小石子,轻声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夫人收回目光,望着方才小石子消失的地方,看着那消失的水花儿和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轻声说道:“可你分明还是没有放下……” 杜白苏再次痛饮一口酒,这一次,也许是真的喝得有些急了,杜白苏竟也罕见地被烧刀子呛得咳嗽了起来。 夫人嗔怪道:“早就跟你说让你换成烧刀子,烧刀子酒虽烈,却伤身……” 杜白苏抚胸平复一会儿,“嘿嘿”笑道:“喝酒就如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虽然很容易让自己心伤,可是却不愿轻易变改……” 夫人闻言,便又将目光移向远方,幽幽叹道:“你果然还是没有放下……” 杜白苏笑道:“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你说放下容易,可我又如何才能放下?” 夫人在杜白苏身旁坐下,晚风吹乱她的鬓发,她随手撩起,别在耳后。 杜白苏不禁看向夫人,在晶莹月光的照拂下,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还是这样的一处池塘,这样的月色,这样的两个人,只是不同的是,今时人已非昔年人。 “后来,你可曾回过那个村庄?”夫人将身子倚在石头上,轻声问道。 一阵凉风袭来,带来一阵水汽,打湿两个人的脸…… 杜白苏将自己身上的长衫脱下,轻轻地披在夫人的身上。 “十年以前,我曾回去过一次,村子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认识的人也已经不在了,然后,我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杜白苏的话中似乎有些伤感。 “婆婆也不在了吗?”夫人望着湖面,若有所思,轻声说道。 “我没有见到婆婆,以前的小屋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看起来已经荒废了许久,听村子里的人说,几年之前,婆婆带着旺儿离开了村子,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夫人似乎有些冷,将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些,轻声道:“她们去了哪里?” 杜白苏摇摇头,手中的酒葫芦也随之一荡。 “不知道,我问过村子里的所有人,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你说,我们还能再见到她们吗?”夫人的话语中似乎已带些哭腔。 杜白苏喝一口酒,吐出胸中一股热气,叹道:“不知道,若是有机会的话……” “若是有机会的话……”夫人接过他的话头,可是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杜白苏也没有接着说下去,他们都没有说出那个他们心知肚明的答案,便任由那番寂静在两人中间萦绕,穿梭。 “今晚的夜真长,今晚的月色也很美……”夫人仰首向天,幽幽叹道。 杜白苏也将头仰起,说道:“是啊,在苗疆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亮了……” 夫人忽然展颜笑道:“美吗?” 杜白苏道:“美……” 夫人轻声道:“有我美吗?” 杜白苏愣了片刻,脸上便再一次浮现出笑容,柔声道:“没有……” 夫人轻声笑着,笑声如夜莺歌唱。 杜白苏看着夫人的脸庞,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夜晚,她还是当年那个娇俏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永远停留在杜白苏的记忆之中。 也是在那一晚,夫人将自己的身心完全地交给了他,也是在这样的湖边,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虽不甚美好却刻骨铭心…… 他们都是被婆婆抚养长大的孤儿,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在那时,便是他们自己也深信,对方会是那个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可世事无常,杜白苏要出村闯荡江湖,约定三年后回村娶她,后来,杜白苏如约回来,可是她却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婆婆也失踪了,一切都变了…… 杜白苏发疯一般寻找她,找了整整五年,终于,在一次偶然的集会中,杜白苏遇见了她,彼时的她,已成为了苗疆“天”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两。 杜白苏怒不可遏,上前质问,她初遇他,竟有一刹那的失神,而后第一反应便是逃离,杜白苏穷追不舍,终于惊动了“天”,“天”派自己手下武艺最高绝的护卫与杜白苏大战,杜白苏以一敌十,杀得护卫片甲无存,“天”大惊,遂亲自与杜白苏大战,两人大战几百回合,不分上下,“天”打得酣畅淋漓,这样的对手,他此生只遇到过一个,那便是二王后土,可后土擅长的是控尸之术,若单纯论武艺,后土敌不过杜白苏,可苗疆的“天”终究是“天”,在苗疆,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他,便是杜白苏也不行。 杜白苏终是败下阵来,当他倒下的那一刻,眼睛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天”不是小气之人,他赏识杜白苏出众的武艺,竟让他做苗疆的三王。 杜白苏心如死灰,自是没有那份心思,可他突然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对他说些为外人不知的话。 也是那几句话,让杜白苏改变了主意,于是,从那一天起,他便成了苗疆的三王,尊崇无比。可他与夫人之间的关系,却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杜白苏也曾于私下无人处问过夫人,可夫人却是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欲言又止。 面对自己深爱的女人,杜白苏不想逼迫她,更不想让她觉得难堪,于是,他便选择了世间最痴情的方式,那便是守护在夫人的身边,永远保护她免遭伤害,即便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不念过往,只看将来,永远陪伴在夫人的身边,这便是杜白苏对夫人最长情的告白。 从那以后,杜白苏便成为了夫人在苗疆暗中的保护神,替她清理一切障碍,别人只知苗疆“天”的夫人与苗疆三王来自同一个村子,自小感情甚笃,友谊深厚,是不可动摇的关系,可杜白苏对夫人的爱慕之情,从未减过,夫人心知肚明。 “夜深了……”夫人轻轻地靠在杜白苏的腿上,柔声说道。 杜白苏“嗯”了一声,继续喝着酒葫芦中的酒。 两个人便这样互相依靠着,在这方小小的池塘旁,如两只苦命的鸳鸯,互相交颈,互相依偎,默默地守护着彼此的誓言。 远处凉风夜起,天边明月似乎在风中沉睡呢喃,在说着些只有深夜未眠之人才能够听得懂的话语,便如当日夫人对杜白苏说的那几句话,那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听得懂的誓言,是他们儿时玩乐之时对彼此最真挚的承诺。 “你恨我吗?”夫人的话语随着晚风消散于夜色阑珊处,然后她便沉沉地睡去…… “不恨……”杜白苏轻轻地抚摸着夫人的长发,眼中柔情百转,轻声说道。 第376章 老妪 第二日,众人早早地便起来,今日阴云密布,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夫人望着秦王岭上的巍峨宫殿,感觉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却遥遥如云端明月,伸手摸时一片虚无。 现在,他们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昨日在秦王岭中行走一天,感觉离那座宫殿已更进一步,可今日一看,却好似原地踏步一般,众人的热情不禁减灭一半。 夫人紧抿嘴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众人便更不敢说什么,加之昨晚夫人一番真情流露,现在,夫人的贴身女婢对夫人的忠心简直可以用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来形容,她们时刻围绕在夫人左右,眼睛四处打量,严防死守一切可能会危害到夫人的地方。 杜白苏和苗白凤还是在队伍前方打探情况。 至中午时分,酝酿了许久的暴雨如期而至,众人便找到一处空旷山洞躲藏。 苗疆多雨,与北疆常年冰天雪地不同,苗疆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是春暖花开,更有长达几个月的雨期,雨期来临之时,小雨可以缠绵一整天,如江南戏子的歌喉,吴侬软语,在行人耳畔轻语呢喃;也可以连下几日暴雨,暴雨如注,大珠小珠落玉盘,噼里啪啦,如打雷那般骇人,雨势浩大之时,甚至可以平地起波澜,形成一条蜿蜒小河滔滔流去,所以南荒多水患,北疆多冰雹。 “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夫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皱眉抚弄着方才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心里郁闷地想道。 夫人已经离开苗疆有一段时日了,她不能在秦王岭耽搁太长时间,作为苗疆的女主人,为“天”分忧,苗疆不可一日无主,否则会产生大乱子。 夫人望着山洞外的连天雨幕,怔怔出神。 正巧这时,杜白苏和苗白凤回来了,两个人手上拎着一只野鸡和两只兔子,包裹里面还有一些新鲜的果子。 女婢接过这些东西,接过两人湿透的衣物,放在火堆旁烘干。 傍晚时分,将野鸡和兔子清洗干净,生火做饭,很快,肉香弥漫在山洞之中。众人不禁口舌生津,食指大动,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 火的温度和食物的温暖驱散了雨天带来的寒冷,众人只觉腹内温暖,一番大快朵颐过后,困意顿生。 听着外面如器乐敲击声的雨滴,众人互相倚靠着,沉沉睡去。 或许是昨晚风餐露宿,大家睡得并不踏实,现在,有了这个还算舒适的地方,而且不必担心会遇到危险,便是人群中最警觉的夫人也不禁放松了神经,渐渐熟睡过去。 很快,山洞中鼾声四起。 就在这时,在山洞最深处,一双如猫一般精亮的眸子透着幽绿色的光,熠熠闪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深夜,一声惊叫如划破长夜的一道惊雷电闪,惊醒了众人。 夫人最先醒来,她几乎是像一只豹子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瞪着两只机敏的眼睛环视着四周。 当夫人醒来后,众人相继醒来。 醒来的众人便看到夫人的贴身婢女中一个名叫“三春”的正站在原地,眼神惊恐莫名,脸上是一副不可名状的神情。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到一幅令她们都感觉惊恐莫名的画面,只见一个老妪正蹲坐在火堆旁,将那只煮饭的大锅抱在怀里,伸出手不断去捞锅底的肉渣,往自己的嘴里塞。 老妪头发花白,披散两肩,衣衫褴褛,没有鞋子,一双赤脚上面满是泥垢,骨节粗大,垂下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楚她的五官。 老妪自顾自地吃着,旁若无人一般,众人便看着她默默地吃,也没人去打扰她,直到她吃饱喝足,甚至将锅中最后一滴汤也倒入自己的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然后满意地摸摸自己被撑起的肚皮,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山洞外面走去。 就在这时,几名贴身女婢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吃饱喝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想走人,这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午餐。 一名女婢拔剑挡在老妪面前,剑尖直指老妪,老妪停下脚步,歪着头,盯着她看,老妪的眼神似乎有一种魔力,被看着的女婢顿时觉得浑身如担上千斤巨石,直往下坠,仿佛要跪在地上。 老妪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接着向前走,女婢自是不能让开,剑尖再向前递一分,只剩一寸便要刺上老妪的咽喉。 就在这时,令众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老妪脚步不停,像是随手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棵小树杈一般,将女婢的剑握在自己的手中,不见她如何用力,那柄精钢打造的宝剑便应声而断,老妪一撒手,便碎成两截,掉落在地。 这一下,便是杜白苏也坐不住了,随手折断精钢,这得要多么深厚的内力才能够做得到,便是专修内力的武者,也要刻苦修炼几十年才能勉强做到,可像这名老妪这般轻松的,世间少有。 杜白苏一把握住老妪的手臂,暗中输送内力试探。 老妪许是被杜白苏的行为吓到了,满眼疑惑惊恐,将自己的手臂抽出。 杜白苏再次惊讶了,倒不是因为老妪能在自己的手中将手臂抽出,虽说这也并非常人能够做到,更非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能够做到,而是方才自己向老妪体内输送内力之时,却遇到了一股庞大内力的抵抗,杜白苏只觉得自己输入的那丝内力在这股庞大力量面前,简直连一条小虫子都算不上。杜白苏不禁想到一句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在杜白苏准备输入更多内力之时,老妪却一把将自己的手臂抽走,让杜白苏的计划落空。 可仅仅是方才接触的一刹那,杜白苏也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位老妪是一个内力顶尖的强者,世间仅有,更是不输自己。 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这样的一位强者会沦落到这般地步,这个老妪身上有太多的谜团,现在绝对不能放她走! 这便是此刻杜白苏心中的想法,他拔出长剑,步步紧逼,老妪虽然满脸惊恐,可是却躲闪自如,像是出自本能一般,动作如猫,矫健似狐,杜白苏一时之间竟不能将她拿下,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马上要逃出山洞。 “快去帮忙!” 夫人大喝一声,几名女婢齐上阵,苗白凤也加入战局,只有颖儿陪着夫人,站在一旁观战。 霎时之间,山洞中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老妪见这么多人来抓自己,竟爆发出野兽一般的本能,横冲直撞,那一双手比之钢铁还要坚硬,所有被她双手抓到的剑,都被折成两段,很快,几名女婢手中的剑便成了废剑。只有杜白苏一人还在挥剑坚持,与老妪战得难解难分。 老妪出招毫无规律可循,常常是东抓一下,西抓一下,可也正是因为她的招数看不出何门何派,不按常理出牌,才更让人头疼。加之老妪手劲儿奇大,便是抓到钢铁石块都能轻易捏碎,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老妪抓到,估计身上的骨头顷刻之间便会被捏成粉末儿。 所以大家打得束手束脚,反观老妪这头儿,打起架来如一个疯婆子,无所顾忌,根本不怕受伤,更是不把性命当做一回事,若不是老妪一心只想着逃跑,真真切切地与他们拼上百十个回合,估计到现在还能站着的也就只有杜白苏一人了。 俗话说的好,“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便是老妪这样的绝世高手,在这群人的围攻下也是后力不继,渐渐地,老妪出手速度越来越慢,身上也添了几道伤痕,虽不致命,可是看在众人的眼中,却犹如看到了希望,老妪并不是无敌的,是可以战胜的。 “再加把劲儿!她快不行了!” 恰巧此时,杜白苏的话语响彻在山洞之中,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一听到杜白苏说老妪不行了,众人更是来了干劲儿,攻势愈急愈猛。 终于,老妪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如一只受伤的老虎,奄奄一息,惊恐地望着靠近自己的人。 杜白苏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其余几人情况也差不多,大多筋疲力尽,汗流浃背。 杜白苏也许打死也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与一个疯婆子打得这般激烈,这个疯婆子几乎将自己逼到了绝地,若是再等一炷香的时间,杜白苏也许就会拿出自己的压箱底的看家本领来对付她了。 夫人望着老妪,老妪也在看着她,夫人忽然有些想笑,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这番大费周章究竟值不值得,可她还是做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老太婆会很重要,甚至对于此次秦王岭之行,也许会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夫人走到老妪面前,蹲下身,微笑着,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吗?” 第377章 梦婆 老妪呆呆地看着夫人,眼中没有丝毫神采,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就在夫人盯着她看的时候,老妪忽然狞笑着,一把抓住夫人的手臂,道:“阿鱼,你是杀不死我的,我永远都不会死的……” 杜白苏紧张地从地上跳起,抽出长剑便向着老妪的手臂砍去,老妪反应奇快,长剑在地上溅起一道火花,老妪的手臂早已收回。 夫人一愣,在脑中快速搜索着“阿鱼”这个人名,可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曾经在哪里听到过“阿鱼”这个人。 夫人缓缓站起,眼中疑惑不解,众女婢将夫人护在身后。 老妪还躺在地上狂笑不止。 众人大声叫嚷着,“快杀了这个疯婆子!” 杜白苏提剑有些犹豫,可他还是向着老妪走了过去,就在这时,颖儿忽然走过去,走到老妪身边,从背后掏出一个兔子腿儿,递到老妪面前,柔声说道:“吃……” 老妪突然愣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颖儿看,颖儿眼神真切,看不出半点儿虚情假意。 老妪歪着头,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颖儿便再次将手中兔子腿儿向前递了递,这次,老妪不再怀疑,一把抢过颖儿手中的兔子腿儿,躺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颖儿看着老妪吃东西的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如这名老妪一般,甚至还因此烫到自己的舌头。 想到这里,颖儿心头一暖,眼中光芒更加柔和,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老妪苍白的头发,老妪一动不动,甚至还抬起头对着颖儿和善地笑了笑。 颖儿缓缓地站起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向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老婆婆不能杀,我不想让她死……” 众女婢有些愤怒,不杀这个疯婆子,若是有朝一日她做出伤害夫人的事情该当如何。 几名女婢刚要反驳,夫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住她们。 夫人盯着颖儿,眼中闪烁着经久不息的光,道:“给我一个理由……” 颖儿看着老妪,说道:“这个老婆婆虽有些疯,可对人没有恶意,是我们先威胁她的,所以她才会反击,而且这个老婆婆身上藏着许多秘密,留在身边日后或许会有大用处……” 夫人眯起眼睛,看着颖儿,道:“可这名老妪武艺超绝,若是有朝一日对我们反戈相击,又该当如何?” 颖儿再度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老妪的头,轻声笑道:“不会的,她不会再伤人了,以后,她就跟着我了,还有,从今往后,她的名字叫作梦婆,做梦的梦……”其实,颖儿想说的是“李梦龙”的“梦”,可这句话她却是在心中默默说给自己听的。 “好……”夫人朗声说道,语气中透露着坚定和不容置疑。 颖儿没有想到夫人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众人更是没有想到。 当下便有几名女婢极力反对,说的无非是些“后患无穷”等等之类的话。 可夫人却力排众议,最后,她看着颖儿,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话。 “我相信她……” 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当然也是说给颖儿听的。 颖儿将梦婆从地上扶起,牵着她的手。 梦婆紧紧地靠着颖儿,躲在颖儿身后,不敢露头,只是偶尔将两道目光投射出来,在众人的身上扫视一周,被她目光扫视过的人,身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颖儿嘱咐梦婆道:“他们都是好人,都是我的朋友,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伤害你,答应我,你也不要伤害他们,好吗?” 梦婆似乎能够听懂颖儿的话,冲着颖儿重重地点点头,嘴中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颖儿没有听清,可颖儿猜想,那一定是教颖儿放心的话语。 就这样,在这群人中融入了一个新的人,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作梦婆。 那之后,梦婆便一直跟着颖儿,甚至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永远要找她的母亲。 颖儿为梦婆梳洗一番,为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衣裳虽不大合身,可却整洁得体。颖儿惊讶地发现,洗净污垢之后的梦婆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虽然时光依旧不可避免地在梦婆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仅从梦婆那张白皙的脸上,颖儿也能够猜测得出,梦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美女,尤其是梦婆的那双手,不知为何,岁月赐给了梦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以及略显臃肿的身材,却对她的一双手格外开恩,简直可以说是恩赐。那双手若是伸出来,别人定会以为那是一双十七八岁妙龄少女才会拥有的手,颖儿这一辈子只见过一次这么漂亮的手,那便是前不久遇见的那名坐于“尸山”上的神秘男子,而从某个方面来说,梦婆的这一双手更胜过神秘男子的那一双手,按理说能够徒手折断精钢的手,上面必定是布满老茧,或者也如钢铁那般坚硬,可梦婆的这一双手摸之却柔软无骨,便好像是在触摸一滩活水,一块美玉,冰凉晶莹。 女人都是爱美的,颖儿有时伸出自己的手,与梦婆的手一比,便感觉自己的两只手简直如两只瘦弱的鸡爪,没有丝毫美感。 人群继续向岭上走去,不知为何,梦婆好像对秦王岭上的道路非常熟悉,甚至有几次众人走入绝地,都是在梦婆的带领下才终于找到正确出路,可是每当众人问及梦婆之时,梦婆都是一脸惊恐疑惑的神情,后来在颖儿的询问下,梦婆才摇着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熟悉,自己也是凭着感觉向前走,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然每次都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众人对梦婆的这一番说辞不禁抱以怀疑的态度,可是看梦婆的神情却又的确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众人便觉得梦婆身上隐藏的秘密越来越多了,也觉得梦婆越来越神秘,甚至不愿再靠近她。 一路之上,只有颖儿对待梦婆始终如一,梦婆人长得虽然瘦弱,可是饭量却奇大,便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饭量都不及梦婆三分之一,可是梦婆在众人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从来不敢多吃,仿佛是害怕众人会嫌弃她,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害怕因自己食量太大,颖儿会就此嫌弃她,虽然颖儿从来不会在意这些,颖儿甚至经常拿出一些多余的食物偷偷地给梦婆吃,梦婆从来也不说一些感谢的话,每次都是接过便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吃掉。 其实,对于颖儿偷偷地给梦婆送食物的行为,众人心知肚明,也有几个婢女向夫人反映过此事,她们认为每个人带的粮食本就不多,岭上野兽又极凶猛,不好捕捉,现在每个人都要匀出自己的食物给梦婆吃,自己已是勉强才能吃饱,可是颖儿却将队伍中本就不多的粮食偷拿给梦婆吃,若是再过一段时间,众人还没有登上秦王岭,便要饿肚子了。 对于婢女的反映,夫人每次都是微笑应对,只说“粮食若是没了便再去寻,人还是要先吃饱肚子才能有力气走路啊……” 婢女们看到夫人不理会此事,久而久之,也便不再向夫人说了。 而对于颖儿偷拿食物的行为,只要不是太过分,众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没看见。 若是有人撞见梦婆偷吃食物时狼吞虎咽的模样,最多在嘴里嘟囔着骂一句:“上辈子简直是饿死鬼托生的……”然后在颖儿几欲杀人的目光下,灰溜溜地走开。 众人虽不解梦婆在平时都是行动有矩,与大家一起吃饭时向来细嚼慢咽,举止神态更是不输夫人,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股莫名的高贵气质,可为何偏偏偷吃东西时却是一副难看的吃相,那副吃相,见过的婢女在私下议论时更是直言,“简直连猪狗都不如……” 每当看到梦婆偷吃自己拿给她的东西时冲着自己傻笑的憨态,甚至有几次差点因此噎到,颖儿都会背过身去,任由眼泪倾泻而下,转身却要带给梦婆一个灿烂的微笑,也许只有颖儿才能读懂梦婆心底的温柔,她是怕颖儿犯了众怒,并因此被众人嫌弃,所以才会每次都狼吞虎咽,不让别人知道颖儿偷东西给她吃。 而对于这一切,众人自是不会知晓,没有人能够看得懂颖儿与梦婆之间的情意,那份时间虽短暂,却深厚无比的情意,那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第六日,天空终于放晴,这一天,众人一早便出发,趁着天气晴朗,要将这几日少走的路程补回来。 众人沿着一条蜿蜒小路走了半晌,来到一座高山前,说来也怪,在岭上竟会有一座高山。 第378章 成见 高山突兀,拔地而起,高山正中,一个山洞漆黑如墨,站在洞外向里瞧,什么也看不见。 梦婆看到这个山洞,忽然停下脚步,浑身竟在微微地颤抖,下意识地攥住颖儿的衣袖,不肯再向前走。 颖儿轻抚着梦婆的手,轻声问道:“怎么了?” 梦婆伸出颤抖的手,手指着那个山洞,道:“要过去……” 苗白凤当先一步,道:“既然要过去,那我们便进去……” 梦婆忽然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向颖儿身后躲藏,神色惊恐道:“有怪物……” “有怪物!” 众人听到这三个字俱是一惊,上次在“尸山”遇到的那个怪物至今还记忆犹新,是什么样的怪物?难不成比上次那个怪物还要更加可怕? 众人便都看着梦婆,那种目光,简直要把梦婆吃掉一般。 梦婆许是感受到众人炙热的目光,便将身子彻底藏在颖儿身后,连头都不敢露出来了。 颖儿心中有些怒气,虽说他们同意梦婆和他们一道同行,可是颖儿知道,他们打心底里便没有把梦婆当成自己人,即便一路行来,梦婆已数次救众人于水火危难之际,可是仍然得不到他们的信任。 颖儿不禁想到自己的童年,小的时候,她是一个乞丐,没有人愿意与她做朋友,她至今还记得,在她六岁那年,她交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在她与爷爷经常要饭的一条巷子里,对方与她年纪相仿,也是一个小女孩儿,孩子们在一起,只谈玩乐,心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虽然颖儿看得出来,对方是一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姐,可是对方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甚至还经常偷出家中的米肉“救济”颖儿,可好景不长,有一天女孩儿在与颖儿玩耍的时候掉落了一只金手镯,女孩儿哭着将这件事说给颖儿听,颖儿记在心里,那天晚上,颖儿一个人跑遍城中所有街道,找了一夜,终于在一条臭水沟旁找到那只手镯,所幸手镯没有被人拾起,可手镯正掉落在臭水沟中,颖儿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虽说她是一个乞丐,可是女孩儿爱美的天性却是不分年纪的,看着自己唯一一条还算干净的麻衫,颖儿心中犯了难,可她随即转念想到女孩儿哭红的双眼和委屈巴巴的神情,想来她一定已被家里人训斥过一顿,颖儿又想到若是自己将手镯交给她,给她一个惊喜,她破涕为笑的模样一定非常可爱。 想到这些,颖儿便再顾不得其他,纵身一跃,便跳入那条散发着恶臭的臭水沟中,脏水瞬间没过颖儿半身,颖儿在臭水沟中艰难地向前移动着,终于,只差一点点便能够碰到那只手镯,正巧这时,颖儿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随着一声惊呼,颖儿整个人栽倒在臭水沟中,当她再次爬起来的时候,浑身已被臭水浸透,颖儿懊恼至极,可她一想到明天女孩儿开心的笑容,便忘记了水沟的恶臭,一把捞起手镯,便向岸上游去。 那一晚,颖儿只在一条小河边清理了一下身体,至于那件被臭水浸过的麻衫,颖儿只得捏着鼻子将之套在身上。 一夜无话,至次日清晨,颖儿早早地便来到那条巷子,怀中紧紧地抱着那只金镯子,昨晚,颖儿特意在小河中将那只金镯子清洗得干干净净,并找了一块干净的粗布将镯子仔仔细细地包好,塞在怀中,抱着入睡。 直到正午时分,小女孩儿才来,颖儿已在这条巷子等了小女孩儿整整一个上午,蹲得双腿有些发麻,这一上午,颖儿也不向任何人乞讨,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颖儿都充满敌意,她生怕被人知道自己怀中正抱着一个金镯子,怕被别人抢了去。不过倒也没有什么人来主动招惹颖儿,因为颖儿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太好闻。 经过一夜的发酵,颖儿身上的那件麻衫已散发出比之那条臭水沟还要更加恶臭的味道,随风飘去,十里不散,颖儿尽力蹲在那里,靠着墙根,尽量让自己被风吹的面积小一些,这样,臭味儿或许会飘散的少一些,可颖儿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所以,颖儿面色羞红,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直到听到小女孩儿的呼唤,颖儿才敢将头抬起。 可当她抬起头看着小女孩儿的一刹那便愣住了,因为今天小女孩儿不是一个人来的,小女孩的身后跟着一群人,其中一个衣着华贵的瘦高个儿一边吩咐着手下人一边冲着颖儿指指点点,最后,在得到小女孩儿肯定的答复后,瘦高个儿二话不说,带领着一群家奴打扮的人,走到颖儿身边,将颖儿拖到小女孩儿身边,小女孩儿立刻用手捂着鼻子,颖儿不解地看着小女孩儿,她在小女孩儿的眼中看到了悲伤和不情愿。 一个家奴在颖儿的身上摸来摸去,似乎是在搜查什么,颖儿对那个人又踢又咬,可是其他人将颖儿按得死死地,任凭颖儿如何挣扎,都不能移动分毫,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小女孩儿就站在一旁。 终于,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颖儿怀中的金镯子掉落在地,正滚到颖儿与小女孩儿中间,在地上不舍地绕了几个圈,安静地躺在那里。 证据确凿,在任何人来看,都会认为是颖儿偷了小女孩儿的金镯子,因为,颖儿是乞丐,乞丐,便注定会偷东西。 衣着华贵之人将金手镯拾起,弯腰交到小女孩儿的手中,语气中带着讥讽之意,说道:“小姐,小的早就说过,乞丐就是乞丐,不是偷就是抢,怎么样?” 颖儿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她倔强地抬起头,她想跟她最好的朋友解释,那只金手镯不是她偷的,是她找了一夜找到要还给她的,而且,她在这条巷子里等了她一上午,若真的是自己偷了手镯,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难道是等着被人抓吗? 在那一瞬间,颖儿百感交集,腹内委屈千言,不知该从何说起,可当她抬起头与小女孩儿目光对视的一刹那,颖儿便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解释了,小女孩儿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那是一种汇聚着冷漠、鄙夷、轻蔑、不信任的目光,如一道利剑,划破长空,刺破黑暗,直插入颖儿的心中。 在那一瞬间,颖儿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闻不到任何味道了,包括她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儿,因为与小女孩儿的目光相比,那一切都已经显得不重要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颖儿不知道小女孩儿是什么时候离开这条巷子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只知道那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颖儿双目失神,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行走,在空旷无一人的长街上,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她想:就这样,就这样将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将她身上的恶臭和那颗纯真善良的心,一道冲刷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颖儿站在阳光中,阳光和煦温暖,颖儿身上再无恶臭……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去过那条巷子,也再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儿,再没有交过朋友…… 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梦婆的时候,便联想到了自己。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一样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为了一口吃食被人极尽嘲讽,人心中的成见犹如泰山北海,若想改变,唯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举,收效甚微。 过去的颖儿是这样,现在的梦婆也是这样,不同的是,换了一批看客。 颖儿将梦婆护在身后,怒目相向,道:“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看到颖儿发怒,便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也不再盯着梦婆,转过头继续看着山洞。 颖儿转过身,看着梦婆,温柔地说道:“不要怕,你若是不想进去,那便留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回来接你,好不好?” 梦婆依旧紧紧地攥住颖儿的衣袖,小声说道:“你也不要去,里面真的有怪物……” 颖儿冲着梦婆笑笑,道:“没关系,我很厉害的,怪物也打不过我……” 梦婆还是不肯松开颖儿的衣袖,其他人已经陆续走入山洞中,颖儿轻轻地拨开梦婆的手,再次冲着她温柔一笑,转身跟着众人走去。 梦婆站在原地,看着颖儿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想迈开步子追上去,可是对于山洞的畏惧又让她硬生生地停下脚步,只能看着众人走入那个充满未知、黑暗、神秘的山洞…… 山洞之中没有半点阳光,漆黑一片,所幸女婢中有人带着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射在四壁石洞上,反射出幽暗的光辉,夫人走在中间,颖儿走在最后,杜白苏和苗白凤仍是走在最前面,一马当先。 山洞幽深,不知有多长,中间只有一条极狭窄的通道,脚下碎石遍布,头上是垂挂下来的钟乳石,一行人便弯着腰,在这条石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 第379章 山洞潭水 在这里,光明似乎成为了一种奢望,山洞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嚼着骨头的声音,听不大真切,只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众人继续向前走去,通道越来越狭窄,到最后,众人只得弯着腰才能勉强通过。 复行数十米,眼前豁然开朗,通道瞬间变得能够容纳两辆马车并排驶过,一行人舒展筋骨,原地休整一番,继续向前走。 山洞越深处便越寒冷,积水从山洞顶滴落,落在众人的脸上、身上,众人只觉极寒刺骨,两侧石壁上是厚厚的冰霜,如顽石一般坚硬。下面渐渐传来潺潺水声。 再向下走,是一个近乎直立的陡峭的斜坡,转过这个斜坡,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一个五色交辉的世界,一条小河横穿其中,河水平缓流动,映射出的粼粼波光反射在两侧石壁之上,各色的钟乳石在洞顶悬挂,随着河水的流动,映射出不同的光彩。氤氲的雾气在河水上方萦绕盘旋,为这五色光辉更添一分神秘。 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众人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便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杜白苏,此刻也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 离河不远处,有一方碧波潭水,潭水上方冷气森然,幽深凝重,几欲结冰。 潭水正中有一块白色天然台子,不知是玉石还是普通顽石所制,台子旁边,生长着一棵通体青色的枣树,枣树有十人合围般粗壮,树冠直触洞顶,其上青叶青枣,裹上一层冰霜,散发出莹白光彩。 众人啧啧称奇,待走近细看,枣树之上,缠绕着条条铁链,铁链有婴儿的手臂般粗壮,紧紧地缚在树上,深深地嵌在树干里,将树干勒出条条凹痕。 苗白凤蹲在潭边,将一根手指伸入潭水之中,瞬间,那根手指便被冻上,吓得苗白凤闪电般缩回手,用内力将手指上的冰驱散,看着红肿的手指,苗白凤不禁心有余悸。 杜白苏一跃而上水中高台,蹲下查看。 台子因常年在幽冷潭水中浸泡,触之亦是冰寒刺骨,杜白苏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台子,竟惊奇地发现,这块台子是用一大块冰块儿雕刻而成。 杜白苏绕着那棵枣树走了一圈,不禁伸手去触碰枣树,枣树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微微颤抖一下,仿佛害羞的少女,杜白苏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险些掉下高台,落入潭水之中。 杜白苏再度打量起这棵枣树,眼中疑惑之色更甚。 就在此时,突然自潭水之中激射出两条铁链,一道伸向夫人,一道伸向夫人身旁的一名贴身女婢。夫人反应奇快,加之武艺高强,微微挪动身形,便用手中剑荡开了那条铁链,可是夫人身边的那名贴身女婢却没有那般好运,当铁链射向她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铁链已来到她的面前,她才惊呼一声,可是为时已晚,铁链瞬间缠上她的身子,而后便将她拖向潭水,众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名女婢便已经被铁链拖入幽深潭水之中,随着潭水上冒出了几串泡泡,而后便再没有了任何的声响,那一潭幽深潭水依旧如来时一般,波澜不惊。 众人却是惊出了一声冷汗,有几个胆子小一点儿的人,甚至已跪在地上,双目失神地望着那潭幽静的潭水,嘴唇颤抖着,嘴里喃喃自语:“怪物……是怪物……是老乞婆说的怪物……” 颖儿看着那些人,她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人口中的“老乞婆”便是说的梦婆,不知为何,看着她们此刻惊悚的模样,颖儿竟隐隐有一丝开心,也许这就叫罪有应得…… 可是颖儿随即也变得担忧起来,梦婆的武艺如何,颖儿心中肚明,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天底下,能够教梦婆忌惮的人,怕是十只手指都能查的过来,而且以梦婆孩子般的个性,就算是遇到强于她的对手,她也敢与之一战,可是刚才梦婆的反应仍历历在目,颖儿觉得,那已经不是单纯地忌惮,甚至可以说是畏惧,忌惮是尚有一战之力,而畏惧则是束手就擒,很显然,梦婆对这山洞中的怪物是属于后者。 颖儿却突然来了兴趣,她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到大,她便是一个敢于冒险,并乐于冒险的人,现在,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就摆在自己的面前,颖儿又怎会错过?所以,她二话没说,将身一纵,便也来到那座高台之上。 杜白苏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是对于颖儿的到来表示诧异,他本想问些什么,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开口,突然,枣树一阵摇晃,连带着整个山洞好像都在晃动,杜白苏和颖儿赶紧抓住枣树的一根树干,勉强稳住身形。 成百上千的青色枣子从枣树上掉落,掉在幽深的碧波潭水之中,激起层层浪花,随即化作一颗颗冰块,沉入潭底。 潭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退去,枣树的根便逐渐露出来,待到潭中幽水消失殆尽,人们便发现令众人瞠目结舌乃至可以说是惊悚的一幕。 只见在潭水的底部,老枣树的根部,一个人正背靠着老枣树坐着,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子,看身形,正是方才被铁链拖入湖中的那个夫人的贴身女婢,那人身上绑缚着百十条铁链,与老枣树上的铁链相连。瘦如一堆枯骨,离得远,众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死是活。 随着众人的一声惊呼,杜白苏当下跳下高台,跳入潭水底部,走到那人面前。站着观察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杜白苏转过身,冲着众人挥手。 夫人当即跳下,众人紧随其后,来到杜白苏身边站定。 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个人,只见那人衣不蔽体,头发稀疏,呈一种枯草般的暗黄色,双目紧闭,两颊凹陷,嘴唇已不能包住牙齿,致使牙齿向外暴突着,手臂干枯如一段枯木,也许是常年不能移动的缘故,这个人的双腿甚至还没有她的手臂粗壮,就如婴儿的双腿一般,也许是因为长年浸泡在水中,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皮肤上竟已长了一层水绿般的水锈,整个人宛如一具干尸。 夫人甚至不顾众人的阻拦,凑近去看那人,良久之后,夫人断定那人应该是一个女子。 众人默默地注视着她,既不敢像夫人那样凑近去看,也不想就这样离去,人的好奇心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助人成功,也可能让人死亡。 众人还将目光移向夫人的女婢身上,只见她神态安详,宛如熟睡一般,同行之人轻轻地呼唤着那名女婢的名字,那名女婢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紧蹙,除此之外,便再无动静。 人群之中,有一个胆子大的女婢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拽那名女婢的手臂,想将她拉回来。 可是她的手才刚刚伸出去,甚至还没有碰到那名女婢的衣袖,突然,一道声音便在众人的耳边响起。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让她多睡一会儿,何必要叫醒她呢?” 所有人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寒颤,伸手的女婢更是吓得跌坐在地,双目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那具“干尸”。 在那一刻,所有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将目光移到那具“干尸”身上,脸上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众人盯着那具“干尸”足足看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那具“干尸”仍是如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就好像是一具真的干尸一样。 “什么人?”红绿挡在夫人身前,壮着胆子,厉声问道。 “除了你们,这里还有人吗?”在稍微停顿了一下后,那道声音便再次响起。 这一次,众人已有心理准备,因此听得也更真切,那确实是女子的声音,而且还是一道非常优美悦耳的声音,若是单听这道声音,众人猜测,那应该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那你是什么?难不成,你不是人?”红绿一边向周围打量,一边说道。 “我吗?哈哈哈……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可以称之为‘人’吗?”这一次,那道声音中竟包含着些许感伤,还有无以言表的愤怒。 “你在哪里?”红绿一直在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可是这道声音飘忽不定,忽远忽近,忽强忽弱,根本难以捉摸。 不但是红绿,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可是到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便是如杜白苏和夫人这般的强者,都是一脸疑惑,根本无法判断声音是来自何方。 “我?我就在这里……”这一次,这道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 “就在这里?这里是哪里?”红绿向着虚空大声地质问着。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夫人在心中暗道:“此地不宜久留……”当即便转身想要离去。 可是那道声音却再一次响起,“就这样走了吗?不再看看我了吗?” “装神弄鬼,你在哪里?”夫人冷声道。 “我……我就在你的面前啊……”那道声音带着笑意道。 第380章 仙王洞干尸 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所有人都在盯着面前的那具“干尸”,就在这时,那具“干尸”突然缓缓地睁开双眼,那是一双用言语根本难以形容的眼睛,一只幽蓝如冰,一只碧绿如水,镶嵌在凹陷的眼眶中,那也是一双迷人的眼睛,仿佛散发着无尽魅力,让人有一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那更是一双充满诱惑的眼睛,里面仿佛埋藏着无上宝藏,诱使人探索其中。可令人惋惜的是,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长在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上,简直是侮辱了这一双美丽的眼,甚至让人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这双眼从这张干枯丑陋的脸上挖出来的冲动,所有人都在怔怔地看着那具“干尸”,准确地说,是看着那个长得像干尸一样的人。 夫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嘿嘿”冷笑,笑容阴森可怖,道:“老身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夫人又问道:“那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为何被困在这里?” 那人的眼中露出一种怅惘的神色,道:“我的名字叫作苗青,原本是这秦王岭的主人,我的身份尊贵,是苗疆‘天’的姐姐,帮助‘天’打下了苗疆半壁江山,可是,就在大功告成之际,我却遭人暗算,暗算我那人是我的手下,她夺了我的领地,夺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并将我用铁链绑缚,禁锢在这方幽深潭水之中,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这里暗无天日,我只知道这棵枣树上的枣子熟了好几次,可是具体熟了多少次,我却是记不清了,枣子熟了我便吃,可惜一年只能吃一次,而且这株枣树上结的枣子确实不大好吃,又酸又涩,只能勉强果腹,她就是想折磨我,故意将我困在这方冰寒潭水之中,让我见不到阳光,每天只能与黑暗为伴,并且在这方潭水之中设下机关,每隔一段时间,潭水便撤去,让我不至于窒息而死,可是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发疯,今天你们能来,我真的是太高兴了,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活人了,我甚至都已经忘记活人的气味儿了,今天,我终于闻到了。 那人说罢,竟用瘦如枯柴的双臂将怀中那名女婢托举起来,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仔细地嗅着,一边嗅着,一边还露出满脸陶醉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人看得一阵作呕。 这副模样,便是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她会是那个苗疆传说中秦王岭的主人苗青。 那人估计也早已做好了不被相信的准备,冷笑一声,道:“一群以貌取人的臭东西……” 夫人注视着那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她才轻声说道:“我们此行就是要上秦王岭,见苗青,你说你是真的苗青,现在秦王岭上住着的那个是假的,那你何不跟我们走上一遭,你当面质问她,看看她又是如何的一番说辞,到时我们自会判断真假……” 那人冷笑一声,用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眸看着夫人,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才能登上秦王岭?” 夫人道:“我们可以带着你一起走,或者让她们背着你走……” 那人看了一眼夫人身后的贴身女婢,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苗疆的奴隶制还没有被废除,陋习不改,竟还当成是好事,早晚要亡……” 在苗疆,这些话若是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都会被当成是大逆不道之罪,当街打死,可是不知为何,当这些话从那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众人却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妥,反倒还在心里微微点头,仿佛颇为认同这话。 这一次,夫人没有说话。 那人看着夫人,忽然轻叹一声,眼神中充满了落寞,语气哀怨道:“我已经走不了了,我的身体已经与这棵枣树彻底地融为一体了,这些年我能够活下来,也是得益于这棵枣树,你们想将我带走,除非将这棵枣树一起带走……” 众人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棵望不到顶的枣树,心中早已没有了任何想法。 夫人说道:“既然如此,便只能等我们查得真相,再回来救你了……” 那人忽然“嘿嘿”地冷笑两声,道:“那可不行,你们既然见了我的面,我便不能再放你们走……”她那副模样,再配上阴森可怖的笑容,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为何?”红绿蹙眉问道。 那人的眼神忽然变得怨毒,道:“那个女人不会放过我的,她若是知道我还没有死,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了我……” “你不相信我们?”红绿眯着眼睛,沉声问道。 “我早已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那人望着红绿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悲悯。 “好,那你将登上秦王岭的路告诉我们,我们见到苗青,与她对质,若你所言属实,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夫人盯着那人,沉声说道。 “就凭你?我如何相信你们?”那人盯着夫人的眼中带着猜疑。 红绿趁机说道:“这位尊贵的夫人便是当今苗疆‘天’的夫人——蛊女英,这下你相信我们了吗?” 那人眯着眼睛,似在回忆,“蛊女英?嗯,貌似确实有这个人,不过,时间实在太久,老身记不清了,老身只知道‘天’的夫人叫蛊娥皇……”说到这里,那人忽然抬眼看夫人,嘴中喃喃自语,道:“像,真像……”不由得问道:“蛊娥皇是你的什么人?” 夫人轻声道:“蛊娥皇是我的姐姐……” 那人闻言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你的姐姐呢?”那人的眼中忽然爆发出一团温和的光。 “姐姐她……已经过世了……”夫人悲恸道。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人眼中的光立刻又黯淡下去。 “我与你的姐姐原是挚交,我视她为知己姐妹,无话不谈,只是没有想到,唉……”那人说着说着,眸中竟洒出两行泪来。 “造化弄人啊,像她那样美丽善良的人竟然会红颜早逝,而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踽踽苟活,真是讽刺……”那人不无叹息道。 夫人没有说话,她并不了解姐姐生前都与哪些人结交,所以她不便为姐姐“认亲”,更何况,这样危险且喜怒无常的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面前,便是她说与自己亲近,自己也要常怀戒心,况且这也许只是她想借机套近乎的手段而已。因此,夫人对她所说的话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心在意。不过于夫人而言,这反倒是一个可以善加利用的机会。 当下,夫人冲着那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既是姐姐的好友,那便也是我的长辈,我与姐姐感情甚笃,前辈理应受我一拜……” 那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似乎没有听清夫人所说的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既如此,还望前辈不吝将登上秦王岭的道路告知我等,待我踏上秦王殿,定会替前辈与苗青当面对质,还前辈一个公道……”夫人趁机提出自己的请求。 那人闻言,先是将头低下,默默沉思良久,而后缓缓抬头,眼中再没有了初时的戒备,她轻叹一声,道:“那好……” 说罢,她便向夫人讲述起来,声音艰涩如土石,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宛若仙乐。 “此地名叫‘仙王洞’,自古秦王岭入山只有一条路,先经‘尸山’,再经‘仙王洞’,其余皆是死路,因此大部分人都是死于入岭处,你们能够走到这里,运气还算不错……”那人的语气中竟带着赞许。 颖儿不禁想到梦婆,这一路行来,多亏梦婆带路,方能处处化险为夷,由此可见,梦婆绝非常人。 “不过,出了‘仙王洞’再向前走,就不是光靠运气便能走过的了……”那人阴冷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闻者不禁战栗。 “‘仙王洞’前面是绿水潭,里面住着一个老毒物,名字叫作周自通,这个老家伙用毒的手法天下冠绝,无人能出其右,当年我把他请过来也是颇废了一番功夫,而且此人性情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会请你喝酒吃肉,不高兴的时候直接下毒也不是什么怪事。若是能过了绿水潭,再向前走便有一个三岔路,向左走是桑橛林,向右走是木怀谷,桑橛林中住着一个老家伙,名字叫作东方日,木怀谷中住着一个老太婆,名字叫作西门月,要是说起这两个老混蛋,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他俩个年轻时便结伴闯荡武林,无恶不作,臭名昭着,年岁大了有仇家找上门,他们打不过,便跑到我秦王岭,求我收留他们,我看在他们也算于我秦王岭有用,便留下了他们,没想到,东方日老不正经,竟勾搭我身边的一个女婢,两人成奸,正巧被西门月撞见,自此,两人生隙,东方日本来靠着一手‘烈阳手’独步武林,西门月为泄愤,就故意去练了‘寒绝掌’,这‘寒绝掌’是‘烈阳手’的克星,自此,东方白也恨上了西门月,两人平日里不相往来,只约定每年十月初七决战于洛水畔。若是不走这两处,笔直向前走,便来到了洛水畔,守护洛水畔的人名叫东方情,是东方日与西门月的女儿,此女天资超绝,心性冷傲,除了每年十月初七,东方日与西门月来到洛水畔决战,其余时间,洛水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便是一只鸟都不许在洛水畔上飞。洛水畔向西是毒沼,向东是迷林,这两处都是有去无回的地方,过了洛水畔,便又有一个岔路,向左是枯木寺,向右是天音塔,镇守天音塔的人名叫江依言,她的音波功属实厉害,教人防不胜防,而枯木寺的缘无大师为人忠厚,心性宽慈,所以我建议你们走枯木寺,过了枯木寺,便来到了花王阁,花王阁阁主神秘莫测,便是我都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过了花王阁,前面便是秦王殿了……”那人一气说完,许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她不禁微微带喘。 夫人蹙眉低语道:“如此看来,若想登上秦王殿,见到苗青,当真是阻碍重重,便是没有这些绝世高手拦路,若是一不小心误入毒沼迷林之中,焉有命在?” 想到这里,夫人不由得再冲那人深深鞠躬,道:“多谢前辈直言相告,请前辈放心,待我见到苗青,定要与她当面问个清楚……” 第381章 百毒阵 那人点点头,神情中不免有些落寞,潺潺水声响起,潭底渐有积水。 “你们快走,还有半个时辰,这方深潭便会被注满寒水……”说罢,那人便兀自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再不看夫人一行人,不与她们多说一句话。 夫人微微点头,略一躬身,飞身跃上潭边,其余人等随行,夫人在临走之前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仙王洞”。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仙王洞”,坐于潭水中的那具“干尸”突然睁开双眼,嘴角勾出一抹深沉的微笑…… 走出“仙王洞”,颖儿与等在外面的梦婆会合,一行人便向着绿水潭进发。 一路之上,夫人异常谨慎,毕竟,潭中那人所说之话是否真实也未可知,还需处处小心。 所幸一路行来都是坦途,畅通无阻,便是有几处难行之地,也不过是路途泥泞,并不致命。 很快,众人便走出密林,来到一处绿水潭边。 众人站在潭边,只见潭水沸腾,不时有气泡涌起,至水面又爆开,一缕缕绿色的气体便袅袅升空,犹如一锅煮开的热水,夫人当下掩鼻喝道:“小心有毒!” 众人闻言,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湿布,将口鼻掩住,绳头系于脑后,只露出眼睛。 待做好一切防护后,众人方才小心翼翼地绕过潭水,继续向前走。 没想到,越向前走,像方才那样的绿水潭便越多,走到最后,举目四望,周身皆是绿水潭,几乎到了无处落脚的地步。 众人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处,夫人一时也想不出良策,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杜白苏。 是时,杜白苏眉头紧皱,正蹲下身子观察绿水潭,随后又站起来向四外望去,他越看便越觉疑惑,这些绿水潭的排列绝不是偶然为之,倒像是一个阵法。 杜白苏的脑子飞快转动,无数个阵法图形便在他的脑海里出没又隐去,他沉思良久,可惜还是没有想到与自己眼前情景所相符合的阵法。 于是他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夫人,经杜白苏提醒,夫人也将自己的思维刻意引向阵法这方面。 夫人出身苗疆蛊氏,蛊氏素来以稀奇阵法闻名苗疆,可惜后来一役,蛊氏全族几乎覆灭,只余三两个传人,苗疆蛊氏一族遂在苗疆销声匿迹。 所幸,夫人与姐姐蛊娥皇都深得苗疆蛊氏真传,在阵法方面更是造诣非凡,蛊氏所传阵法,夫人自小便悉数记于心中,在这一点上,便是与她青梅竹马的杜白苏也难以望其项背。 夫人只略略打量一番,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只是她却非常吃惊,喃喃自语道:“据我所知,苗疆百毒阵早已失传,数百年来绝迹于江湖,没想到今日在此地竟然还有幸能够见到……” 杜白苏在阵法这方面虽然造诣不深,但所谓爱屋及乌,因此他平日私下里对阵法也颇有研究,当下忙问道:“这是什么阵法?” 夫人解释道:“此阵名为‘百毒阵’,顾名思义,是以百毒为阵眼,摆下的毒阵,百毒的种类很多,只要是人间至毒之物都可以作为阵眼,最常见的便是以五毒活物作为阵眼摆下的百毒阵,据传闻,苗疆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大魔头,此人丧心病狂,竟将活人放置于毒水中,炼成一百具‘毒人’,而且这一百具‘毒人’皆是有意识的活人,他将这一百个‘毒人’放置于阵眼之中,只要有人擅入,‘毒人’便会自动攻击,许多武功高强的奇人异士,因从未见过这番情景,往往不战自溃,真正地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而且‘毒人’身带剧毒,寻常人便是被碰到一下,顷刻间便会皮肤溃烂而死,可谓歹毒至极。相较之下,此人摆下的毒阵,只是以一百潭毒水作为阵眼,倒也中规中矩,只是这些毒潭水不知已在此地放置何等岁月,想必毒性早已今非昔比,还是要小心为上……” 夫人一番话,让众人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神秘的事物往往给人带来恐惧,可如今,这些幽绿潭水在众人的眼中已经不够神秘,有夫人在身边,众人便更觉信心百倍。 “小娃娃,你懂得虽多,但是可有方法破我此阵呀?”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让人辨不清方位。 夫人环视四周,像这种装神弄鬼之人她早已见惯了,因此也不计较,也不答话。 夫人略一沉吟,在脑中思索当年所绘阵法图样,顷刻间,便已有了破阵的思路。 夫人微笑,转身对众人说道:“杜白苏,你去东方占据青龙阵眼,颖儿,你去南方占据朱雀阵眼,凤儿,你去西方占据白虎阵眼,梦婆,你去北方占据玄武阵眼,我留守阵中,以防生变……” 众人皆依言行事,只有梦婆将目光望向颖儿,颖儿冲她微微点头,她方才欣然应允。 待众人占据关键阵眼,夫人盘膝坐在当中,闭眼冥想,朗声说道:“百毒阵虽有一百阵眼,但只有一个主阵眼,阵随阵眼变换,只要找到阵眼并破坏,百毒阵自会不攻自破,现在我让你们守住四方阵眼,我坐于阵中催动此阵,你们要从旁协助我,及时向我汇报阵眼方位……” 四人默默点头,皆屏息敛声注视着夫人。 夫人集中念力,将事先准备好的石子捏于指尖,随机向西方弹射出去,石子触地,随即,百毒阵启动。 不得不说,作为苗疆失传的阵法,百毒阵发动之时确乎骇人,阵中毒烟滚滚,如实体一般,向着阵中之人罩去。 所幸夫人早已让无关人员撤出百毒阵,阵中四人也早已做好防护。 置身于四方阵眼之上的四人也密切关注着阵眼的变换,首先是处于西方白虎阵眼的苗白凤发现了阵眼的踪迹,忙朗声向夫人报告,夫人遂将石子激射而出,恰巧打在阵眼之上。可不知为何,那个阵眼像是通人性一般,须臾之间便消失于毒雾之中,很快,阵眼再次出现,杜白苏及时报告,夫人仍是将手中石子激射而出,击中阵眼后,阵眼便再次消失,许是前两次吃了亏,这次阵眼“学聪明”了许多,隔了许久方才重新出现,不过仍未逃过四人的追踪,如此往复十数次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阵眼出现在夫人的身下,夫人似乎早有准备,面露得意之色,大喝一声“破!”,并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柄长剑狠狠地插入身下阵眼之中。 不过夫人预想之中的结果并没有到来,反而感觉手中长剑被挟住,就像被一个人抓住一样,夫人试着将长剑抽出,却发现根本难以撼动分毫,夫人不由得焦急万分,霎时满头大汗。 彼时四人仍守在四方阵眼之上,听得夫人一声断喝,皆以为百毒阵必破,可见夫人半晌没有言语,似乎在与什么角力,杜白苏第一个觉得事态不对,当下忙放弃东方青龙阵眼,纵身几跃,来到夫人身边,杜白苏刚刚来到,还未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见夫人身下绿水潭中猛然伸出一只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夫人抓去。 当是时,夫人和杜白苏都不曾料想到会有这种怪事发生,加之杜白苏刚刚到来,两人皆没有防备,夫人更是一时间呆在原地,杜白苏根本没来得及思考,怪手已经来到夫人身前,眼见便要抓住夫人手臂,杜白苏几乎是发自本能地一把将夫人推开,可是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避,怪手直接划破他的衣衫,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五道漆黑的血痕,这时,夫人已经回过神来,挥剑向怪手砍去,没想到怪手坚硬如铁,一剑下去,竟然没有在怪手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更不用说斩断,不过怪手明显吃痛,还是快速地缩回绿水潭中,四周霎时又陷入死寂一般的宁静。 夫人赶紧查看杜白苏的伤势,只见杜白苏手臂上五道漆黑如墨的血痕已经发紫,肿胀如莲藕。 夫人急切道:“有毒!” 杜白苏表情凝重,看着手臂上的伤势,只是默默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颖儿和苗白凤还有梦婆也已经赶了过来,夫人扶杜白苏坐下,封住杜白苏周身大穴,防止毒血蔓延,用内力将杜白苏手臂上淤积的毒血逼出,随即掏出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为杜白苏敷上。 夫人的解毒药是特制的,是夫人依据天下各种类型的毒药,并结合苗疆奇毒自制的,依据毒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可解天下大半奇毒,可是现如今这种神奇的解毒药却也只是能够暂缓毒性,毒性蔓延之快令夫人一时也慌了手脚,她只能满眼紧张地看着杜白苏,却无能为力。 杜白苏看到夫人因担忧自己而紧张的神情,反倒觉得内心欣慰甜蜜,不由得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夫人。 就在这时,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真是想不到啊,小娃娃,你竟然还真能破得了我的百毒阵,不过可惜呀,幸好我多备了一手,你们这群不速之客已经惹得小家伙儿们不开心了,现在,小家伙儿们要来和你们好好地玩耍玩耍了,准备好了吗?哈哈哈哈……” 第382章 绿水潭 苍老的声音刚落,一百座绿水潭中便涌起气泡,如一百锅沸腾的热水,同时散发出几成实质的毒雾,众人置身其中,如处山岭迷林。 突然,一个侍女发出一声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毒雾之中竟耸起许多人影,人影绰绰,望去教人不寒而栗。 且这些人影好像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缓慢地移动着,待到毒雾散尽,众人方看清人影的真面目,他们竟是一群人!只不过这群人形容枯槁,发色枯黄,皮肤包裹着枯骨,更显瘦弱,浑身湿漉漉的,犹如水淋一般,眼眶凹陷,眼珠间或一轮,证明他们还是有生命的活人,只是那副样子,几与恶鬼无异,简直比“仙王洞”中的“干尸”更加骇人。 夫人见到这番景象,心中霎时涌起不好的预感,数百年前那个传闻竟又在心中浮现,且愈演愈烈。 夫人当即大惊失色,怒喝道:“你竟敢?!” 虚空之中久久没有传来声音,一道阴森透骨的笑声却乍然骤起,笑声罢,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凡事若是只有传说,那这世间便不知要少了多少乐趣呀……” “疯子……”夫人暗骂道。 “好好享受,这尽情的欢娱,他们,可都是我的小宝贝呀……”苍老的声音发出几声大笑,随即笑声隐匿于林间。 红绿护在夫人身旁,焦急询问道:“夫人,傀儡数量奇多,该当如何?” 夫人只在传闻中听过这种以人炼尸的可怕方法,但是实际上从未见过,今日一见,不禁头皮发麻,感觉身上仿佛有千百只蚂蚁在皮肤里钻来钻去,奇痒无比,尤其是看到那一百具傀儡充满人性的眼神,夫人便更觉骇人。 这一百具傀儡就像是一百具灵魂被禁锢在肉体里的人,他们的灵魂想要挣脱肉体而去,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可是他们肮脏可恶的肉体却像是一个坚固的容器,任凭他们如何努力,都不能打破这层壁垒,只能生生世世生活在这个容器之中,直到肉体毁灭,灵魂飞升。 在这群人之中,夫人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穿着一件破烂的麻衣,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恶臭,口中流出涎水,涎水落到地上便会溅起一阵烟雾,小女孩儿跟在其他傀儡身后,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的人儿,最让夫人心悸的是,小女孩儿的眼中明显还流露出人类的情感,那种独属于小女孩儿的天真烂漫和善良温柔,在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可紧随其中的还有绝望。 小女孩儿看着夫人,那种眼神分明是在求救,她仿佛在说:“救救我,求求你了……或者在说,杀了我,求求你了……” 夫人几欲流泪,不忍再看那双眼睛,可当她看到所有傀儡眼中都是这样的神色之时,她绝望了,她没有能力拯救他们,便如当年她没有能力拯救蛊族一样,随之而来的,便是痛恨,她痛恨那个苍老的声音,痛恨这种惨绝人寰的行径,便如当年她痛恨灭她蛊氏一族的人,对敌人的痛恨之中还有对自己的痛恨,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软弱,当年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环境虽不同,然而结局没有丝毫改变…… 夫人盯着虚空,目眦欲裂,这个苗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深入骨髓的愤怒了,她的眼中仿佛燃着一团火,要燃尽眼前所有的事物…… 傀儡渐渐逼近,他们虽然灵魂抗拒,但是自己的身体却早已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了,那是一种煎熬,看着一个个活人死在自己的手下,脑浆崩裂,残肢断臂随处可见,临死之人挣扎的眼神,鼻中闻到血腥味儿,头脑已经眩晕,心中已经呕吐了无数次,但是自己的身体却依旧不能停下来,依旧在进行着疯狂地杀戮,而这种生活,在过去的无数光阴中,已经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次次都上演在自己的眼前,即便他们想要将眼皮合上都办不到,即便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练就了一副钢铁般的心肠,即便他们中的有些人,灵魂已经被肉体同化,甚至已经开始享受并渴望这种杀戮的感觉,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仍旧无法适应这种令人作呕的生活,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的灵魂,成为一个可怕的杀戮者,肆意地掠夺着别人的生命,而自己免受惩罚。 善良的人本性善良,即使恶魔入驻他的身躯,也依旧难改他善良的本质,只是恶魔施下暴行时,善良灵魂所要承受的痛苦,却是双倍乃至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 夫人虽同情他们,可依旧难改与他们为敌的事实,因为现在占据他们身躯的是恶魔,既然是恶魔,便不必心存同情,同情恶魔,便等于将自己的生命亲手交给恶魔,听凭任之,而下场自然不言而喻……当下,夫人沉默不语,脑子飞速旋转,她要找出最佳的做法,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眼见傀儡渐渐逼近,可夫人的脑中仍是乱麻一般,夫人不禁急得脑门生汗,忽然,她心灵一动,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出那个人,只有那个人才能够控制这群傀儡的行动。 夫人冲着虚空高喝一声,道:“你可知我们是谁?”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中明显带着戏谑,道:“呵呵,缓兵之计耳,竖子焉能瞒我?” 话音刚落,夫人只觉傀儡的行动似乎变得更快了些,夫人不禁再次开口说道:“我们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非要致我们于死地,俗话说的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相信你若是与我们结为朋友,在这苗疆之中,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办到,相信你一定不会后悔……” 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耐烦,“哼,话说的倒是好听,只不过现在泡在这绿水潭中的每一具傀儡都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只是觉得他们活着没有价值,成为我的标本,还能让他们实现自己人生的价值,而且我让他们体验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欢娱,杀人的快乐,他们该感激我才是,罢了罢了,我见你们这一群人盛装华服,相必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我就大发慈悲,捡出几具上乘的,把你们炼成干尸,收藏在我的藏珍阁之中,嘿嘿,我的藏珍阁可是我的藏宝库,里面什么都有,各种各样的标本,最珍贵的就是一个长着三只眼睛和四只手四条腿的人,他可是我的镇阁之宝,轻易我都不拿出来给别人看的……” “变态、疯子……”这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声。 夫人强忍住内心的厌恶与恶心,说道:“实不相瞒,我是苗疆‘天’的妻子,名叫蛊女英,现在躺着的这位就是苗疆三王杜白苏,这位是我的儿子,也是苗疆‘天’的儿子,名叫苗白凤,这位是我刚刚接回来的苗疆圣女颖儿,便是你不怕惹火烧身,一心向往着你的‘艺术’,可也总该权衡一下利弊,毕竟在这苗疆之中,还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天’的耳目,相信你也不想让自己的‘艺术’和‘标本’就此夭折,而且你若是答应放我们一马,我可以答应你,回到苗疆都城,我会动用自己的力量,为你在整个苗疆甚至整个天下搜寻你想要的‘标本’,届时,将会有无数的稀奇古怪的‘标本’源源不断地送到你的面前,总好过你在此地守株待兔强得多,而且,苗疆二王后土是我二弟,想必他养尸炼尸的手法你应该早就有所耳闻,我可以请求他协助你一起炼尸,一起完成你所谓的‘艺术’,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觉得如何?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 夫人话音已落,可虚空之中却久久没有回声,傀儡越来越近,已经将夫人一行人围在当中,此时便是夫人一行人能够肋生双翅,亦是在劫难逃了…… 傀儡已经举起自己的双手,下一秒就要抓向夫人他们,人群中已经有人惊呼出声,哀嚎不断,有人已经闭上了双眼,默默等死。 夫人瞪着一双美丽秀目,视线越过傀儡,毫不畏惧地望着虚空,她在等待,她亦相信…… “咳咳……”那道苍老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就在同一时刻,所有傀儡停止了动作,夫人心中不由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人跳到夫人面前,那是一个老翁模样的人,赤脚坦胸,头发干枯呈绿色,肮脏不堪,身上只穿着一件兽皮制成的衣服,十根手指的指甲极长,以致弯曲,样子怪诞不经。 “你……你说的……是真的?”老翁瞪着一双眼眶殷红的大眼盯着夫人问道。 第383章 “毒圣”周自通 秦王岭地处苗疆北部,是苗疆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外界进入苗疆的唯一通道,所有想要进入苗疆的人皆要越过秦王岭,秦王岭由苗疆“天‘的姐姐苗青镇守,所有登上秦王岭的人依照惯例皆要登上秦王殿去拜谒苗青,当然,活着的能见到苗青,而死了的自然是见不到苗青,只会把尸首留在秦王岭。 秦王岭古木参天,奇花异草、珍兽猛禽随处可见,还有令武林中人闻之胆寒的迷林、毒沼,所有踏上秦王岭的人皆是九死一生,可是秦王岭仿佛有一种令人着迷的魔力,尽管如此,武林中每年还是有数以千计的人踏上秦王岭,这些人中有的是不得不来到苗疆,有的是出于好奇,而更多的则是武林中一些穷凶极恶的魔头,他们大多是在武林中作恶多时,为了躲避武林正道人士的追杀,不得已才来到苗疆躲避灾祸,比如秦王岭中镇守桑橛林的东方日和镇守木怀谷的西门月,当年两人便是为躲避仇家追杀才来到秦王岭,只是他两人的运气实在太好,不但成功登顶秦王岭,还获得了苗青的赏识,得以留在秦王岭镇守两处关隘,当然,这其中除了两人运气好以外,更重要的还是两人实力过硬,换句话说,若想登顶秦王岭,没有超乎常人的实力是无异于妄想的。 这些人在踏上秦王岭之前大多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因为反正继续待在武林中早晚也是一死,还不如来秦王岭博一下运气,运气好后半生便能高枕无忧,运气不好也只是提前死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有这样一座横亘在苗疆边界的秦王岭,便成为了他们保命的最佳屏障。 周自通,昔日武林中名噪一时的毒圣,年轻时便因制毒有名而名动天下,成为了所有武林中人最不愿意碰到的对手,据说周自通性格放荡不羁,行为疯癫,不似正常人,且他本人也常以魔道自称,有时发起疯来甚至还去主动挑衅武林正道,那时节,被周自通发疯杀掉或毒死的武林正道没有上百也不下八十,所有武林正道岌岌自危,甚至还有门派因此封山,严令门下弟子无事绝不可外出。武林正道也曾联合讨伐过他,名曰“伐魔大会”,可结果是连他的人影还没见到,派去的人便被毒翻了大半,后来,“伐魔大会”便被搁置在一旁,且再没有人主动提起,慢慢地,这件事就被武林正道烂在了肚子里。 周自通这人也着实古怪,他见武林正道没有人再搭理他,他便开始找武林邪教的麻烦,一时之间,武林邪教鸡飞狗跳,一些邪教门派平日被武林正道东征西剿,本就苟延残喘,经他这么一闹腾,竟有上百个邪教门派被迫解散,只有一些大型的邪教门派还在苦苦支撑,可也只是勉强维持,那段时间,邪教门派和正道门派想的最多的便是联合抗魔,邪教和正派之间甚至已经派出代表私下谈判,商讨合作事宜,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许是怕影响不好,此事方才暂且搁置,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周自通在当时的恐怖,武林中人,上至耄耋老叟,下至黄髫小儿,谈周自通色变,畏之如畏虎。 周自通狂傲至极,自谓天下无人能比,用毒手段更是无人能出其右,也就是那段时间,苗青用毒“一人屠一城”的消息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世人皆称苗青为武林中“用毒第一人”,甚至还有一些好事之徒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挑唆造谣,大意是说周自通自谓用毒天下第一,可也只能毒翻一群人,那只是小打小闹,苗青用毒能毒翻一城人,两者对比,高下立判。 在用毒这件事上,周自通向来不服任何人,更别说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丫头,据说,周自通连夜下苗疆,踏上秦王岭,与苗青进行一场用毒之间的生死较量,那场比试的结果究竟如何,没有任何人知晓,众人只知道,自打周自通踏上秦王岭后,武林中便再也没有传出过周自通这个人的任何消息,周自通这个人仿佛一夜之间便在武林中如空气一般蒸发了,于是,武林中人不禁猜测,周自通定是不自量力,结果在与苗青的比试中死在对方的毒下,不然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周自通再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正所谓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便由不得人不信,于是,这次因周自通引起的武林危机便自发地解除了,武林正派与邪教之间便又恢复了势如水火的关系。 其实,周自通登上秦王岭后,确实见到了苗青,苗青也确实答应了周自通的比试请求,周自通也确实输给了苗青,但是最后关头,苗青却手下留情,并没有毒死周自通,苗青年少自负,与周自通一样有着势比天的心气,尤其是在用毒这方面,可是周自通却能与她一较高下,那一天,双方共比试了一千三百九十二中毒药,只在一种苗疆奇毒面前,周自通败下阵来,其实那也怨不得周自通,苗疆奇毒天下罕见,别人甭说见过,有些奇毒别人便是连听都没有听过,所以,周自通败下阵来,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苗青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周自通战败之后,选择留他一条性命,并邀请他留在秦王岭,专门镇守绿水潭,还与他约定每年与他比毒一次,周自通何时打败苗青,何时便可下山,并在武林中公开宣布,在用毒这方面,自己不敌周自通,周自通才是普天之下当之无愧的用毒第一人。 为了这个目标,周自通自愿选择留在秦王岭,镇守绿水潭,可惜自那之后,他在每年一次的比毒之中,从未赢过苗青,也因此数十年只得留在秦王岭上,一边研制着冠绝天下的毒药,一边想方设法在比毒中赢过苗青,夺得用毒天下第一人的称号。 这一晃,便是三十年…… 在这三十年中,他早已不满足于寻常毒药的炼制,他深知,若想在比毒上胜过苗青,只靠寻常毒药的话,自己怕是没有机会,毕竟苗疆奇毒不下千种,苗青只需每年拿出一种,便足够让他这一年的努力霎时付诸东流,所以,在炼毒之外,他也尝试另辟蹊径,这百毒阵便是他在某一年与苗青比毒之时,苗青拿来击败他的阵法,比毒过后,他回到绿水潭,忽然突发奇想,绿水潭中潭水上千,若是将每一潭中都放置毒水,而后按照百毒阵的阵法排列,不就成为了一个天然的阵法吗?那一年,他也是用这个阵法去迎战苗青,可惜苗青深谙百毒阵的阵法排列,自然更是深知百毒阵的阵眼所在,破阵更是轻轻松松。 那一战后,周自通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自认此生再也无望击败苗青,成为武林用毒第一人了。 可就在这时,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与镇守桑橛林的东方白交谈过后得知,原来在很久之前,苗疆出过一个魔头,也是用的百毒阵,只不过那个魔头的做法更加毒辣,他是直接炼制毒人作为阵眼,这样,百毒阵便成为了一个“活阵”,更加变幻莫测,威力自然更大。 周自通脑筋转得很快,他很快便想到若是将炼成的毒人放置在毒水潭中,便能使一座死阵变成活阵,而且这样的百毒阵更加具有迷惑性,明面上是死阵,暗地里却是活阵,可谓死阵中套着活阵,到时定能打闯阵者一个措手不及,便是对方能破得了死阵,也绝破不了活阵,夫人一行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秦王岭上又多的是死人,更多的是半死不活的人,除了闯到绿水潭中的人会被周自通制成“标本”以外,闲暇时间,周自通也会在秦王岭中转悠,遇到“资质”不错的活人便会将他活捉到绿水潭中,浸泡在绿水潭毒水之中,为了将百毒阵活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周自通会故意将这些“毒人”的神志保留,让他们有主观意识,因为死人的身体时间一长便很容易变得僵硬,人的身体若是僵硬便会影响行动,而活人则不会,除此之外,周自通还在这些“毒人”的脑中放入一种苗疆独有的虫蛊,控制“毒人”们的行动,所以“毒人”们的身体早就已经不受他们自己的控制,只受周自通一人的控制。 这种做法无异于是残忍的,不人道的,但是毋庸置疑,这种做法的确使得百毒阵发挥出了最大的威力,也的确使周自通几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这个经过改良的百毒阵,也将成为周自通今年向苗青发起挑战的奇招,至于结果如何,虽然尚未可知,但是周自通有自信,定能取得超乎想象的效果。 不过,百毒阵仍是不完美的,毕竟毒人的炼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炼制成功放入虫蛊后毒人不变成傻子或者疯子的概率亦是极低,所以,数年过去,周自通炼制成功的毒人也只有三十几具,距离他的“百毒活阵眼”还差得远,所以在听到夫人说愿意提供上好的“标本”后,周自通才会显得异常兴奋激动,这是他的梦想,武林用毒第一人的称号,他为之执着奋斗了一辈子,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他势在必得!而这个百毒阵便是他成功的最大的希望,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希望,他愿意将自己一生的心血和努力都放在百毒阵上,以此换得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一切…… 第384章 收徒 夫人盯着周自通,道:“我蛊女英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既然答应你办到便一定会办到,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你是何人?” 周自通“嘿嘿”一笑,道:“唉,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可悲呀,我现在却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周自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间竟流露出一股落寞萧索之意。 依据之前仙王洞那人所说的话,镇守绿水潭的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毒圣周自通,此刻见这人的神态,夫人心中的猜测已经到了八分。 当下,夫人不无恭敬地问道:“您可是传说中的毒圣周自通?”神情间崇敬之态溢于言表。 周自通显然是没有料到现在竟然还有人记得自己,心中也生出些许感动,诧异问道:“你认得老夫?” 夫人借坡下驴,将崇敬之态展现十分,看在众人眼中,简直可以说是崇拜,若是不明就里,定会以为夫人是周自通的拥趸。 “周老前辈大名如雷贯耳,晚辈虽然年纪尚轻,但是自小便常听家中长辈说起周老前辈威名赫赫,一手毒功冠绝天下,这也使得晚辈从小便对前辈心生崇敬,晚辈不才,但是说实话,也对毒颇感兴趣,长大后便一直想找机会亲自当面拜会前辈,只是后来前辈于江湖之中销声匿迹,晚辈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地见到前辈,晚辈实乃三生有幸啊……” 夫人一番肺腑之言说罢,当即便要跪下向周自通行大礼,周自通虽是一介老匹夫,但是尚分得清尊卑,倘若依照面前这位女子所言,她当真是苗疆“天”的夫人,若是教她下跪,传出去,他这把老骨头怕是别想安享晚年了,毕竟,这一跪夫人不在意,“天”却不能不在意,在苗疆,“天”便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更是尊严的象征,在苗疆,“天”便是主宰…… 虽说周自通是后来才进入的苗疆,可他好歹也在苗疆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中,他也是多次见识了苗疆这位至高无上的人物的种种手段,说实话,有些手段,便是他这个心狠手辣的老毒物,也要汗颜,自惭形秽,甚至觉得战栗不已…… 周自通连忙将夫人扶起,口中直呼:“不敢不敢,老朽三十年中寓居于此,一心炼毒,早已不问武林世事,对于苗疆诸事,更是不闻不问,所以不识得夫人尊容,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夫人也只是假装客气,区区一个老毒物,还不配让她下跪,只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自己这一行人的生死全在老毒物一念之间,若是老毒物发起疯来,真想来个鱼死网破,自己这一行人怕是也难活着走出绿水潭,此皆为权宜之计,谅老毒物也没有那个胆子敢让自己下跪,毕竟,她是高贵的苗疆圣母,“天”的夫人,在苗疆,相信还没有哪个人有胆子敢让自己的颜面扫地,因为苗疆圣母出外,便等同于苗疆行走,是“天”的代言人,代替“天”体察民情,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但是为了稳住老毒物,此刻也不得不先暂时放下颜面,不过,日后定要让这个老毒物付出代价,夫人在心中暗暗想道。 周自通虽然对夫人自言是苗疆圣母的话半信半疑,但是经过方才一番接触,对夫人仪态自若和能屈能伸的气度也暗为赞叹,相信夫人绝非普通人,当下也收了傲慢轻视之心。 周自通不无感慨道:“一怒而武林惧,安居而天下熄,这是当时的人用来形容老夫的话,这么多年过去,再看这话,依旧热血沸腾啊,也颇可见老夫当年的风采,唉,若是老夫当年没有踏上秦王岭,时至今日,不知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啊……” 夫人马上应承道:“周老前辈自谦了,便是放在现在,周老前辈依旧是武林之中盛放的一朵奇葩,若是当今天下人知道周老前辈仍旧健在的消息,不知又会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拜入老前辈的门下,只怕老前辈不肯收他们呢……” 周自通叹息一声,说道:“唉,确如你所言,当年想要拜入老夫门下的人如过江之鲫,老夫当年也是眼高于顶,一心只想着钻研毒功,成为武林用毒第一人,对那些年轻后生倒是没有提携之意,有时心情不好,还会顺手毒死两个来解解闷,现在想来也颇为后悔呀……” 夫人说道:“周老前辈身体康健,依我看来,便是再活个百八十年也不成问题,现在收徒继承衣钵也为时未晚啊……” 周自通忙摆摆手,笑道:“唉,老了,老了,没有那份心力了,况且我身居此地,又能碰到几个入得我眼的有天赋的年轻后生?便是碰到了,对方怕是也早就被我这副打扮吓得逃之夭夭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我对着潭水发呆,偶然瞥见潭中倒影,自己都会被我自己吓一跳呢,哈哈哈哈……” 夫人忙说道:“周老前辈此言差矣,老前辈一身毒功已臻化境,世人只是没有机会得见而已,若是见到,又有哪个不会奉之如至亲般侍奉?话说眼下便有一名年轻后生,对老前辈亦是思慕久矣,只是不知老前辈愿不愿意收他为徒了……” 周自通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确实如夫人所言,周自通自身毒功早已超凡脱俗,除了当世几个老怪物之外,自己至少能够排进武林前二十,如今年纪已大,又未娶妻,膝下更无子女承欢,着实寂寞得很,周自通可谓是把自己的一生光阴都搭在了炼毒之上,有时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难眠之际,他自己也时常会想,自己这一生是否值得,可一想到那个武林之中至高无上的称呼,他老迈的身躯亦会迸发出如年轻人般的朝阳气息,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儿,也就不再去纠结这个问题。 毒圣,这个称呼,虽然已经高不可攀,但是他却并不满足,他要的不是“圣”,他要的是天下第一…… 可能人都有这样一个通病,便是年纪越大,便愈会生发出伤春悲秋之情,有时看见一片黄叶凋落,都会莫名地感到悲伤惋惜,进而联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时光,想到棺盖加身之时,又将尸埋何处。 周自通便是再绝情绝性,可他终究也是人,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身后之事,所以,他也早有收徒的打算,只是自己身居此毒漳之地,平时鲜少见人,况且他尚有没有完成的宏伟志向,这些都牵扯着他,让他腾不出心思去想这一切。 今日夫人所言可谓正说中周自通心事,让他那如沉湖一般的心微微泛起涟漪,他惊讶道:“哦?晚辈后生中还有这等人物,快说来听听……” 夫人微笑着,脸上露出喜悦荣光,道:“不需说来听听,他就在这儿,待我叫来与老前辈看看便是……” 周自通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夫人看。 夫人转身,轻声叫道:“凤儿,快过来让周老前辈看看……” 苗白凤闻言先是一惊,但是听到自己的母亲呼唤自己,他不敢不来,当即便来到夫人身边,轻声问道:“母亲,唤我何事?” 夫人转头看着周自通,说道:“周老前辈,这便是我方才与你说的少年,我儿苗白凤……” 周自通一边发出“哦”声,一边点头细细观摩,但见眼前少年一双狭长丹凤眸子,内蕴神光,脸庞尖细,两道细眉,斜飞入鬓,衣带翩翩,神采飞扬,端的是一表人才。 周自通不住地点头赞许,但是他深知,炼毒可不是靠长得好看就行,还得有天赋,更要肯吃苦,所以他并未头脑一热便答应下来,越是到他这种级别的老怪物,择徒时便越挑剔,虽然他现在已经选无可选,但是他的原则却不会有丝毫改变。 周自通看向夫人,说道:“长得倒是不赖,不过炼毒并非儿戏,我还得看看他的天赋如何……”夫人点头表示赞许。 直到此时,苗白凤方才明白,原来夫人是想让自己拜眼前这个老毒物为师,苗白凤心中不免有些怨言,这个师傅,他是绝对不想拜的,首先不说相貌如何,便是他那一副疯癫的做派,还有那副把活人生生炼成毒人的铁石心肠,简直令他作呕。 不过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也懂得现在形势于他们极度不利,更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若是自己真能成为老毒物的徒弟,老毒物饶他们一命不说,兴许还会为他们指明道路,若是再从老毒物口中得知一些关于秦王岭的秘密,那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所以,苗白凤只是略一迟疑,便依言而行了。 他首先来到周自通面前,对其恭敬施礼,轻声说道:“晚辈苗白凤见过周老前辈……” 周自通笑呵呵地说了一声:“免礼……”而后干枯双手如闪电一般将苗白凤的双手抓住。 苗白凤并未惊慌,他知道这是对方在查看自己的根骨天赋,因此也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对方查看。 随着时间流逝,苗白凤只觉得一股霸道内力从自己的手腕处缓缓进入自己身体的经络之间,四处游走,那股内力着实霸道,初时还能忍受,可行至后来,便如刀锋一般,切割着自己的四肢百骸。 苗白凤生性刚强,他是憋足劲儿宁可忍着不说,也绝不打算向老毒物求饶的,渐渐地,苗白凤脸色愈加苍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间缓缓滴落。可他还在咬牙坚持。 周自通看着苗白凤,眸中不禁闪过一丝赞许之色,其实他输入苗白凤体内的根本不是什么真气,而是一种毒虫,此虫细若发丝,透明状,不加注意根本难以发现,这种毒虫只要稍加内力催动,便如游鱼一般活跃,啃啮活人的经络,所以那种痛苦并不是如苗白凤所表现出的看似云淡风轻一般,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但是苗白凤却没有吭声,周自通不禁在心中暗道:“此子性情坚韧,是可塑之才……” 当然,毒虫啃啮经络所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只要休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接着,周自通又施展手段,暗地里将一种毒药随着自己的内力送入苗白凤体内,他要看一下苗白凤对毒药的反应,毕竟有的人天生体质弱,对药物极其敏感,甚至一丁点儿草药毒都可以将其毒死,这样的人便是天生的不适合炼毒。 总归来说,炼毒之人都要有一定的抗毒性,若不然,一副毒药调配出来,还没毒倒人,倒先把自己毒倒了,这要是传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了…… 只是让周自通没有想到的是,苗白凤对自己方才施加的毒药竟然没有丝毫反应,这不禁让他大吃一惊,他甚至怀疑是自己调配的毒药出现了问题。 苗白凤一脸轻松地看着周自通,不过这反倒激起了周自通的好胜之心,他又加大剂量,而且一连下了几种毒药,不过苗白凤依旧不动声色。 周自通不由得“咦”了一声,眉头紧锁,神情恍惚…… 第385章 周自通收徒 疯子和正常人的区别就在于疯子从来不会按照常理行事,即使于世道不符,或于道德不符,疯子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反倒还会认为是这世界错了,他并没有错。 周自通就是一个典型的疯子,他做事向来没有规则,也许每一个天纵之才都是一个随心所欲之人,高兴时便喝酒吃肉,放声大笑,不会顾及其他人的感受,只要自己开心就好,悲伤时便放声大哭,一连几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也许只有这样心思纯粹且透露出些许傻气之人,才能在一件事情上做到登峰造极,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志向与追求,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别人眼中的“疯子”,在他们自己的心中却供奉着一座神明。 周自通又发疯了,但是这次却是不同以往,以往他发疯只是一种宣泄,是压抑良久后的爆发,是自己与自己暗中的较劲,而这一次却是对别人,对他眼前这个晚辈,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辛辛苦苦钻研数十年、耗费了自己一生心血的毒,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竟然如饮水一般平淡自然,他发疯了,他受不了这种天差地别的打击。 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身影已经永远刻在他自己的记忆石板之上,那道倩影,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输给过一个人,他要打败的只有一个人,可是如今却又冒出来一个同样在毒的方面他无法打败的人,他慌了。 他的确慌了,那种希望明明就在眼前而且自己已经能够明确看到希望的时候,却又来了一个人打破了这种希望。现在,他即使再打败他心中的那个人,又能怎样? “唉……”他不由得轻声叹息一声。 难道他真的老了吗?老到固步自封,老到已经认不清这个武林。 可是他不甘心,他的确不甘心,他是毒圣,是用毒的王,王的尊严是不容践踏的。 他轻轻地放开了苗白凤的手腕,在那之前,他曾思索良久,他本想拿着自己迄今为止炼制的最霸道的毒药,用在这个少年身上,他不相信即便如此,这名少年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可是他迟疑了,并不是畏惧少年的背景,而是不想再那样去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何会突发善心,或许更多的是惧怕,若是这副毒药都无法令少年毒倒,那他的尊严何在?他的一切都会毁掉,他怕了…… “他……”周自通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夫人,当一个年已半百的老人用那样一种可怜的目光盯着你看的时候,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恐怕也会心软。 “凤儿天生厄难体质,百毒不侵,周老前辈,你……”夫人语气委婉地说道。 “哦?可是那传说中的厄难毒体?”周自通不等夫人把话说完,便神情激动地问道。 “正是……”夫人点头说道。 “哦,难怪,难怪……”周自通抚摸着下巴,低头沉吟道。紧接着,他忽然抬起脑袋,眸子中射出两道冷光,转而便是满眼的兴奋。 因为他终于能够释然,原来并不是这名少年在用毒上的造诣远超自己,而是老天赐给了他一套得天独厚的体质,他也并不嫉妒少年,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人人生来便不平等,有人生来便是万户侯,有人生来却住在破瓦寒窑之中,这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人能够做的唯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力改变自己这一生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周自通已经做到了极致,虽然距离他心中的目标尚有一线之隔,但是他依旧可以站在天地之间,傲然对视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就如现在,他可以傲然对视眼前这名少年一样。 天生厄难毒体又如何?在用毒这方面,他还是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自己已然是名动天下的毒圣,而对方呢?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自己又有何惧? 所以可见,天赋比之极致的努力,仍旧是要差着一个档次的…… 不过,周自通还是非常羡慕眼前这位少年,若是自己生来也是这副身躯,那想必自己早已是武林用毒第一人,也不必将此残身系于这个臭水遍布的绿水潭中。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不过周自通的执念却并不在天赋之上。 厄难毒体,的确是最适合修炼毒功的体质,或者可以说简直就是为修炼毒功准备的,天生万物,自有与其相对应的一切。 他点了点头,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愉悦,道:“嗯,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夫人也微笑着,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前辈这是……同意了?”夫人试探性地问道。毕竟现在只要眼前这个老毒物说一句话便关系着他们这一行人的生死。 “哈哈哈哈,这么好的苗子,我岂有不同意之理啊?”周自通“嘿嘿”地笑着,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直盯着夫人,仿佛已经看穿了夫人的内心。 夫人终于可以在心中暗暗地舒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这一行人的性命应该无忧了,毕竟老毒物就算再狠毒,至少也不会杀了自己徒儿的母亲。 “不过……”老毒物话锋一转。 夫人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难道这个老毒物真要杀人灭口不成,眼下杜白苏中毒昏迷,自己这一方已经没有可以与老毒物一较高下的人了。 “你答应过我的供我炼毒的东西可别忘记给我……”周自通“嘿嘿”一笑,充满褶皱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个猥琐的笑容。 夫人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满脸堆笑,道:“周老前辈尽可放心,只要我们成功踏上秦王岭,回到苗疆,前辈所要的一切东西,我以苗疆圣母的名誉发誓,都会尽全力为前辈办到……” 周自通点点头,道:“好,只是你的宝贝儿子这段时间怕是要留在我的身边了,我既然决定收他为徒,便理应受到他的侍候,这些年一个人生活在这阴暗的绿水潭中,也着实寂寞得紧,现在有了这个小家伙儿来陪我,想来日后的生活应该会充满乐趣了,哈哈哈哈哈……” 苗白凤甫一听到周自通要收自己为徒,便暗自心惊,待到听说周自通还要将自己留在身边时时侍奉,更是暗暗叫苦,只觉绝望透顶,如世间所有的人一样,在自己受到欺负的第一时间,总是将求助的目光望向那个最熟悉、最宠溺自己的人,以期获得帮助。 夫人也蹙起秀眉,为自己的爱儿求助道:“周老前辈,凤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如果突然就教他留在这里,我怕他会难以适应,到时惹得前辈不高兴,反为不美,您觉得呢?” 周自通摇摇头,有些生气道:“不行,哪有徒弟不侍奉师傅的道理?他必须得留在我的身边……” 夫人见周自通有些不悦,忙解释道:“周老前辈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没有说不让凤儿侍奉您,徒弟侍奉师傅,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凤儿能够拜您为师,是他修来的福气,求都求不得的事,又怎敢不尽心侍奉呢?只是人生于世,总要有一些凡尘琐事,也总要顾忌亲情长短,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骨肉分离,难道前辈您就忍心看着我们母子分离吗?况且,我也没有说不让凤儿留下侍奉您,只是希望您能再等待一些时日,待我们回到苗疆,我一定让凤儿亲自再上秦王岭,并且带上答应给您的一切用具,专程来侍奉您,你看这样如何?” 周自通马上便摇摇头,道:“不行,老夫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深谙武林中的那一套阴谋诡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除了自己,若是我答应让你们回去,你们一去不返,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至少将这个娃娃留在我的身边,还可以保证你们一定会回来,只要你们一定会回来,剩下的一切便都好说……” 话已至此,夫人也早已明白周自通的意思,他是想让苗白凤留下做人质,以牵制自己,迫使自己不得不回来。 可是即使知道老毒物心中所想,现在的夫人也是没有任何办法,毕竟,周自通才是现在决定他们生死的唯一人。 夫人向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只在顷刻之间,夫人的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她看向苗白凤。 苗白风是一个聪慧之人,他知道此刻的局势如何,更明白周自通坚决留下自己的目的,所以即便心中万般不愿,但是他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孩子气,反而异常的冷静成熟,看着自己的母亲,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说道:“母亲,不要担心,孩儿感念周老前辈收徒之恩,愿意跟随周老前辈学习炼毒,并且用心侍奉周老前辈,一定不会辜负周老前辈的恩情和母亲的谆谆教诲,请母亲大人莫要担心,待到孩儿学成之日,一定会第一时间下山与母亲大人问安,还有,待母亲回到苗疆,一定要替孩儿向父亲大人赔罪,就说孩儿在外修炼,不能第一时间赶到父亲大人身边表尽孝心,还望父亲大人不要怪罪,孩儿在外一切安好,勿念……” 苗白凤一番话说完,虽是用极其平淡温柔的语气说完,但是夫人却是听得泫然欲泣,毕竟,天底下绝大部分的母亲都是爱孩子的,夫人当然也不例外。 夫人转身,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她不想让苗白凤看见自己哭泣。 待到情绪稳定下来,夫人果断转身,冲着苗白凤还以一个欣慰的微笑,轻声说道:“我儿长大了,甚好,甚好……” 然后,她便不再看苗白凤,而是看向周自通,语气不卑不亢,说道:“既然如此,周老前辈,那凤儿我便托付给您了,还望您看在我和苗疆‘天’的面子上,善待凤儿,也让凤儿和您学些真正的本事,另外,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如实禀告‘天’,您要求的一切我也会尽快给您备齐,争取早日给您送来……” 周自通搓搓手,“嘿嘿”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夫人看了一眼杜白苏,说道:“周老前辈,三王杜白苏……” 周自通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夫人,笑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一次吃一丸,一天吃三次,三日即可康复……” 夫人接过药瓶,说了一声:“好……” 夫人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苗白凤,而后便迈开脚步,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随行人员抬着杜白苏,紧紧地跟在夫人身后。 颖儿在走过苗白凤身边时,轻声说了一句:“哇咔咔,小心……” 苗白凤冲着颖儿比了一个滑稽的鬼脸,看着众人渐渐远去,逐渐消失于绿水潭中。 苗白凤的半张脸隐在山洞阴影之中,让人看不出表情,只是他的那双眸子里却闪烁着一股莫名的光采,似是兴奋,似是畅快…… “究竟是谁要小心呢?哼哼哼……” 第386章 酒惹回忆 绿水潭外,一座大湖横亘山岭之中,潭水幽蓝,泛着天空的颜色,天上白云飘飘,湖中白云随影,鱼儿在云间穿梭,鸟儿在湖中飞舞,一时间,鱼儿与鸟儿浑然一体,山色与水色交相辉映,自成一幅绝美的山水画,清晨之时,天际之外,云雾氤氲,仿似画中留白,给人无限遐想。 夫人站在湖边,天地广阔无垠,眼前自然美景使她郁闷的心绪稍稍得到抚慰。 她们已在这里停留三天。 三天之中,夫人对于苗白凤的思念已没有初时那般强烈,只是偶尔想起之时,仍是深入骨髓的痛。 三天后,杜白苏病愈,此时,他正站在夫人身旁,一如那日月夜,夫人依偎在他身侧,醺酣而眠。只不过相比那时,现在的两人都多了许多心事,不能与对方言说,两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却又像是在滔滔不绝地向彼此畅言,这种无声胜有声的交流,胜似神交。 “还在担心白凤吗?”杜白苏终是不忍见夫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几日,夫人很少说话,面容憔悴,已显苍老许多。 夫人半晌方回过神来,竟不知杜白苏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夫人轻叹微笑一下,道:“好些了吗?” 杜白苏注视着夫人的面容,看到夫人眼中的疲惫和鬓间几缕白发,心疼不已,禁不住伸手轻轻地将那缕散落的发丝别在夫人耳后,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脸色泛红,悄悄退后一步,将秀发掩于耳后, 杜白苏收回温柔的目光,与夫人一道望着秀美的山水景色,轻轻地“嗯”了一声。 夫人笑道:“我知道,那老毒物定不会为难凤儿,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收凤儿为徒,况且他还要用凤儿换他想要的那些东西……” 杜白苏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夫人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只是炼毒艰难,寻常人怕是难以忍受那份痛苦,更何况,凤儿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师傅……” 杜白苏安慰夫人道:“白凤这孩子虽然平时顽劣,但是据我多年观察,他绝不是娇气得受不了一丁点儿苦的孩子,反而,他若是认准一件事,便是再苦再难,他也一定会做到,当年他随我修行的时候,这一点就表现得尤为明显,我相信,他能熬过去……” 夫人点点头,道:“自家的孩子我当然最是了解,虽然我知道凤儿一定会熬过去,可是每次一想到我将他一个人扔在那种暗无天日、毒气弥漫的地方,我的心里就阵阵难受,也许那是愧疚作祟,我对不起凤儿,我不配做一个母亲……”夫人说到伤心处,语音发颤,泫然欲泣。 杜白苏将手搭在夫人肩膀上,轻轻拍打。 夫人擦干泪水,道:“谢谢你,记得小的时候,每次我难过哭泣的时候,阿婆都会像这样用手轻轻地拍打我的肩膀,我想阿婆了……” 杜白苏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必忧虑太多,白凤天生厄难毒体,世间一切毒物皆近不了身,便是老毒物也拿白凤毫无办法……” 夫人轻舒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好了,我们也该出发了……” 杜白苏望了一眼秦王岭巅高高在上的秦王殿,眸子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芒,他本来只是陪夫人来见苗青,可是现在,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以后,杜白苏的心中也不自觉地燃起一丛烈火,他现在也很想尽快登上秦王岭,去会一会这个苗疆传说中的“秦王妃”…… …… …… 夫人一行人又走了三天,这三日总体来说异常顺遂,想必是因为距离绿水潭太近的缘故,而绿水潭中又尽是周自通炼制的各色毒物,所以绿水潭方圆百里之内寸草不生,便是连丛林中最常见的老鼠都一只没有看见过。 走出这片区域,至第四日时,上午仍是山重水复,下午便陡然柳暗花明,青草满地,花香袭人,奇珍异兽横行岭间,那一晚,夫人一行人便在青草地上拢起篝火,一堆人围火而坐,杜白苏猎来肥鹿,大家便在火上将肥鹿炙烤,霎时间,香气四溢,大家食指大动,口舌生津,一只肥鹿,风卷残云间,便被众人瓜分,只留下一地碎骨,一向爱酒如命的杜白苏甚至还将所带美酒拿出来与众人分享,不过众人并不敢饮,到头来,只有夫人陪着杜白苏畅饮一场,两人皆呈微醺模样。 许是近来夫人沉浸在思念苗白凤的悲伤情绪之中,所以对于烤好的肥美鹿肉,夫人并未过多享用,反而是杜白苏拿出的美酒勾起了夫人的馋虫。 与杜白苏一样,夫人年少时也是爱酒之人,实乃不可多得的女中豪杰,只是自从夫人嫁给苗皇天以后,碍于苗疆圣母的身份和地位,她便很少饮酒,便是在私下里也很少滥饮,因为在夫人年少之时,曾听阿婆说过一句话,酒乃惹祸根苗,俗话说“祸从口出”,人若是一喝多,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什么话都向外说,可往往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时说话者自己往往都没有意识到哪句话得罪了人,可听者却早已将这话记在心里,且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皆是酒,所以说酒是“惹祸根苗”,意缘于此。 当然,有时实在忍耐不住,酒虫上脑,夫人也会屏退丫鬟侍女,偷偷地将深藏多年的美酒拿出,却也不敢多喝,只是小酌几口,而后便赶紧将美酒藏起,因而这么多年过来,众人却也并不知道夫人还有饮酒这个习惯,便是苗皇天也不知道夫人的这个癖好,当然,普天之下,却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便是杜白苏。 甚至可以说,杜白苏善饮的习惯还是深受夫人影响,原本他们两人住在阿婆家时,杜白苏一心习武,将所有空余时间都放在了练功这件事上,只有夫人古灵精怪,鬼点子一个接着一个,那一年,夫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且每次饮酒必然喝多,那段时间,杜白苏常常在山间泉边,或是酒馆客栈中将夫人“捞”回,每次看着夫人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杜白苏都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臭骂着夫人贪杯以致烂醉的臭毛病,一边又心疼夫人这样喝酒会喝坏身体,留下隐患,可是嘴上不饶人的杜白苏心里却是着实心疼夫人,久而久之,杜白苏也对这世间所谓的“消烦解忧”之物产生了兴趣,他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可以让夫人迷恋至此,所以,在一次夫人酒醉之后,他也趁着阿婆不注意,偷偷地尝了一口,入口便觉辛辣刺鼻,登时将他的鼻涕眼泪都呛了出来,杜白苏不禁破口大骂,心里想着原本还以为是蜜酿一般的甘甜之物,没想到竟是这种腌臜的东西,这东西竟然也有人愿意喝?可是偏偏杜白苏是一个顶要强不认输的人,他想着夫人一个女孩子都能喝得下这种东西,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有什么难以下咽?其实更主要的是自从夫人迷恋上酒以后,与他说话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似乎夫人永远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成了局外人,这一点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所以,那一天,他足足喝了三坛子酒,将夫人偷藏的所有酒都喝光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如预料一般,杜白苏一夜未眠,房中到处都是他呕吐的秽物,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才幽幽醒转,可他却也在那次过量饮酒之后找到了饮酒的乐趣,那便是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那是他一直以来向往的境界,没想到在这小小的似水一般的物体中竟然得到了启示与真谛,他开心不已。从那之后,他便也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这样,杜白苏与夫人竟又在喝酒这件事上成为了知己,只是略有不同的是,杜白苏爱喝绵柔的竹叶青,可夫人却偏偏爱饮辣喉的烧刀子,不过这一点并不影响两人对酒的喜爱。为此,阿婆没少拿着拐棍四处追赶他们,整天都要用拐杖头狠狠地揍他们的屁股,可两人依旧乐此不疲,到后来,两人甚至一起酿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酒,两人叫这种酒为“果酒”,因是用水果发酵酿成,故得名于此。 到后来,夫人阴差阳错之间嫁给了苗皇天,便很少饮酒,可杜白苏却是改不掉饮酒的习惯了,他也不愿改掉,因为与夫人一起偷酒酿酒喝酒的日子,是他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他每喝一次酒,便等于是在怀念那段日子,所以苗疆众人经常能够在苗疆城头看见三王杜白苏一手拿着竹叶青,一手拿着烧刀子,痛快饮酒,或者拿着一种不知名的美酒,冲着苗疆皇宫的方向,念念有词,似乎是在与某人隔空对话,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其实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酒喝得多了,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畅所欲言,将平时自己不敢说出或者不能说出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虽然没有听众,但是只说给自己听就可以了,而且第二天酒醒之时,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这是一种美妙的感觉,麻木人的神经,教人忘记一些不愉快的,在酒醉之中幻想令人愉悦的…… 多年过去,杜白苏仍旧记得夫人的这个癖好,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这世间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像这样的秘密,还有,但是已不多,所以杜白苏一直以来都在极其小心谨慎地守候着,小心翼翼地存放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永久珍藏…… 也许多年后,再翻出那段时光,也是一个不错的回忆,虽沾染上了岁月斑驳的痕迹,但是它的剪影,永久崭新,一如当年那个少女巧笑嫣然的如花笑靥…… 第387章 小麻 次日清晨,晨雾掩映着朝晖,自霞光万道中氤氲飘浮,鸟雀协鸣,远山似黛,于画中仙眉眼间流下,掠过重重惊影,又在天高云霭处,倏然散成万千虹彩,载着来时妩媚,去时荒凉,只余下时光的旧痕,风雨洗礼,于万载光阴中,熠熠不熄…… “微雨杏花湿,炊烟袅袅。 古道孤笛弄归鸟,牧童歌俏巧。 万顷碧田思雨,柳絮如烟。 扬尘对歌,情难禁。 天涯游子知在何?一曲离乡杜康解。 幼齿嘻对答,未知归客。 院落梧桐枯叶,执帚轻拂。 昔年壮志潇潇,正值青春盛光景。 今番老骥归家,已是韶华不再。 鬓染白霜,老龙伏江。 夕阳倦怠,血渍长空。 血勇方刚,徒惹人憔悴。 荣华远去,回首向望烟……” 杜白苏望眼前景象,回顾一生,少年壮志,中年踌躇,老年便只余凄凉,不禁心生感慨,作诗《倦鸟归》,随口吟来,一气呵成,竟是只字未改。 夫人看着杜白苏,耳听其语,眼眶微微泛红,众人感其才华,纷纷击节而歌,一时间,歌声响彻山林,湖中鱼儿似也听懂了这悲凉歌声,纷纷探头出水,瞪着一双鱼眼不知所措,缓缓向湖底沉去,又复摆动鱼鳍,奋力游出水面,再缓缓向湖底沉去,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空中鸟儿也栖落于沙渚之上,歪着脑袋,细细聆听…… 未几,恼人歌声终于停歇,众人纷纷落泪,又痛歌一阵,遂启程…… 众人行走半日,果见一条三岔路口,横亘在道路正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出路。 夫人沉吟道:“依照仙王洞干尸所言,这条三岔路口向左走是桑橛林,向右走是木怀谷,向前走便是洛水畔,这一家三口性情阴晴不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论走哪边,想安全通过都绝非易事……” 说到此处,夫人也有些犯难,倒并非不相信干尸的话,因为依照先前干尸所言,她的确没有骗自己,只不过真话才更令夫人难以抉择,到底应该走哪条路? 杜白苏似乎是感受到了夫人的为难,他走到夫人身边,轻声说道:“若依干尸所言,走洛水畔当是最方便快捷的道路,只是东方情武艺超绝,修为怕是不在其父母之下,不过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世上本就没有毫无本钱的买卖,若只想靠着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那早晚会被饿死,所以,我的想法是走洛水畔,不知你意下如何?” 夫人再次低下头,沉吟半晌,道:“你之所言也并非不无道理,况且,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已,还不至于让我等这般忌惮,与敌对战,最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不能未战先怯,更不能让对方活活“吓死”,既如此,就依你之言,走洛水畔……” 两人商量既定,便毅然决然地踏上中间那条通往洛水畔的路,只是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以夫人和杜白苏之缜密心思,也难免有考虑不周之时,正所谓百密一疏,他们早已忘记那日仙王洞干尸所言,每年十月初七正是东方日与西门月于洛水畔决战的日子,而明天便是十月初七,他们此行真可谓自投罗网,可他们现在尚沉浸在对未知前路无所畏惧的状态之中,须知此行艰难,可谓险象环生…… 次日,夫人一行人早早启程,只为在天黑前赶到洛水畔,然后趁着夜色,尽量避免惊动东方情,若能这样偷偷走过洛水畔,不起干戈,当是最好的办法。 而一切发展也如夫人预料的那般顺利,简直有如神助。 当“洛水畔”三个大字嵌在石碑上映入众人眼帘之时,天色刚刚昏黑,夕阳将洒向大地的最后一抹余晖收起,天地之间霎时一片黯然,寂静无声。 再向前走一百米,渐闻水声,一条大河便如从天而降一般横亘在众人面前,水声潺潺,如环佩相击,又似鸟鸣,这条大河便是洛水。 众人站在洛水旁,望着滔滔河水,似一条白练,自天际而来,在无边月色的照拂下,滚滚着向东流去,寒气氤氲,形成一层薄雾,笼罩在静静的洛河之上,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洛河水声,响彻原野…… 洛水静静地流淌着,一轮圆月挂在苍穹之上,如一位年老的智者,默默地注视着沧海桑田,一息变化,无声无言,便使这夜色更加动人……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杜白苏不禁感慨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夫人有感而发,随口吟道。 这时,人群中最小的一个名叫“小麻”的夫人贴身女婢开口说道:“这洛河水就像是一个饱受离别相思之苦的女子,极力地向东流去,似乎是在极力地追寻梦中那人的身影,可是追寻等待了几千年,那人终是再没有回来过,只余这一条洛河水静静地流淌,向来人诉说自己的忧思,想想千百年来,只有这一泓明月陪伴着她,该是多么的孤寂啊,若这明月是一个痴情的男子,他默默地守候在洛河水的身旁,那我便更加愿意相信那句凡夫俗语,‘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多么凄美悲凉的故事啊,这世间多的是爱而不得,也从来不缺乏长情的陪伴与守候,可两个长情的人若是凑到一起,那便又该是世间最悲凉的故事了,一个等着另一个,另一个却又盼着那一个,都是矢志不渝,都是坚贞不屈,没有谁对谁错,若真要说出是哪里错了,便只能怨各自相遇的时间错了罢,若是能早一点儿相逢,若是能晚一点儿相识,也许结局又该是另一番情景了,也许那时的结局该是功德圆满、人间绝美佳话了……” 小麻是夫人在荒郊野外捡来的女婴,年纪与苗白凤相当,只比他小一两岁,自幼聪敏好学,因苗白凤上面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妹妹,所以小麻虽为奴隶,夫人却将她当做自己女儿来养,视若己出,只是苗疆等级森严,没有办法给小麻应有的地位和待遇,便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女婢。 小麻天资聪颖,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加之夫人对她宠爱有加,并不让她做奴隶该做的事,从小便让她与苗白凤一道学习,苗白凤性情顽劣,生性贪玩,向来不喜欢好好温习功课,每次都是小麻帮他蒙混过去,所以苗白凤与小麻感情甚笃,苗白凤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妹妹,所以也将小麻当做自己的亲妹妹那般对待。 小麻经常会做出一些令常人匪夷所思之事,说出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比如她曾说过,她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叫作“地球”,在这个“地球”上还生活着数以亿计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肤色不同,语言不通罢了,她还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所谓鬼神,不过是现在的人思想落后,对一些现象无法做出解释,便自己创造出一个神明,将之归结为鬼神之力。 她还说我们头顶的月亮其实跟地球一样,只不过上面没有人,更没有住着嫦娥玉兔,也没有一个叫吴刚的人在上面拿着一柄大斧子傻傻地砍着一棵桂花树。 她甚至还曾用竹子和木头依照着飞鸟的形状制作了一个不明物体,她自己将其称之为“飞机”,还说这个不明物体可以起飞,飞在空中便像鸟儿一样自由,虽然最后并没有成功。 除此之外,她还建造了许许多多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她自己将之命名,旁人根本不解其意。 当别人问她为何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之时,她只说这些东西就像是刻在她的脑子里一样,她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多的想法。 后来,当她创造的许多东西都被人们争相抢购之时,便再没有人说她是不务正业,反而夸她是天纵奇才,是神童,是下凡的仙女。对此,她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人性本就如此”,当然,人们并不明白何为“人性”,因为人们早已将她奉若神明,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便会被奉为圣旨,与苗疆“天”的旨意一样不可违逆。 而小麻的发明创造并非是她最惊世骇俗的举动,她的话语,她的行为才是最令人不解的,比如她曾与苗疆一名大族子弟私下恋爱,小麻称之为“自由恋爱”,最后还是小麻认为两人并不合适,所以向那名大族子弟提出了分手,“分手”,这个世人从未听过的名词也是小麻的独创,与此相同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新奇古怪的词语,都是小麻自己创造的。这件事在苗疆广为人知,据说那名大族子弟对小麻情根深种,一度为了小麻寻死觅活,甚至几度跳湖自杀,幸亏仆人舍命相救,才保得那人一命,那名大族子弟的父亲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气的人,对这件事甚为恼火,更觉得耻辱,他将自己的儿子禁足在家,不准外出半步,更是由此恨上了小麻。 可以说,小麻在苗疆有一群拥戴爱戴她的人,但是暗地里忌恨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可谓毁誉参半。 幸而小麻得夫人庇佑,护她周全,夫人虽然有时也认为小麻的某些行为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但是却并未将她视为怪胎,反而认为她是难得的奇人,对小麻在喜爱之余也带着一丝敬畏。 所以,当小麻此刻对着洛河水发出这一番慨叹之时,也并没有人觉得突兀别扭,因为众人早已习惯了小麻的讲话方式,只是在感慨之余,不禁对小麻的身世产生了浓浓的兴趣,她究竟真的是一个谪尘的仙人,亦或只是一个痴傻的疯子,当然,这些想法,众人也只敢在脑子里想想,若是教他们说出口,那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是绝不敢的…… 第388章 洛水畔 众人沿河行走,想找到一座桥渡河,但是向前走了几里,茫茫洛河水奔腾不息,河上却连一座桥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更没有渡口,对岸近在眼前,可在众人眼中却如天河岸般遥远。 这时,人群中有人提出一个建议,“我们何不游过去?虽说河水湍急了些,但是只要我们下河之时手牵手,相信可以渡过此河……”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只有夫人仍旧愁眉不展,她没有回答那人的话,只是从自己的发间取下一根青丝,轻轻地放在水面之上,就在这时,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根发丝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沉入水中,众人登时哑然。 夫人又随手从地上拾起一片枯叶,放在水面上,结果竟是与先时一样,水面下仿佛有一股无形吸力,将树叶吸入水中,看着树叶缓缓沉入水底,众人不禁骇然,不敢作声。 夫人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宽阔无垠的洛河水,轻声说道:“八百里秦王岭,八百里洛河水,鸟飞不过,羽叶不浮……” 众人顿时默然,垂头丧气地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愁眉苦脸。 红绿说道:“夫人,难道我们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吗?还有其他办法吗?” 夫人摇摇头,道:“如今看来,我们也只能继续走下去,兴许在前面就有桥梁渡口了……” 听夫人这般说,众人便也不敢反驳,便跟着夫人继续走下去。 就这样复行十数里,仍未遇见桥梁渡口,可却被一片梅花林挡住去路。 众人看着这片梅花林,不禁啧啧称奇,想不到,在这洛水岸旁,竟然会生长着这样一片茂盛的梅林。 此时正值梅花盛放时节,林中色彩缤纷,姹紫嫣红,各式各样的梅花争相竞放,争奇斗艳,红的似火,白的似霞,阵阵馨香扑鼻,只是站在梅林边上,便已能够闻到那阵透骨香气。 待众人走进梅林,置身其中,方知何为人间花境,仿若置身迷林,教人寻不清方向,条条小径曲径通幽,却不知通往何处。 众人闻着花香,仿若饮酒醺酣,不觉头昏脑涨,有些飘飘然。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楼依溪而建,小楼为竹制,分为上下二层,门窗皆用白纸裱糊,显得庄严肃穆,楼前一座石碑,埋入土中半截,碑上红体楷书——“问情楼”,一名青衫女子正在一个小火炉旁忙碌,额上方巾已被汗水打湿,依附于额上,女子不时用一双雪白玉手轻轻拢起,将那几根鬓发别于耳后,是时,白月高悬,月光倾洒,正照在女子那张清冷绝美的面庞上,配合着女子的动作,恍如谪仙天女,众人不禁看得如痴如醉,颖儿更是在心中惊叹,“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的姐姐?” 虽然颖儿在翠仙楼时所遇到的各位姐姐皆是美若天仙一般,但是翠仙楼的各位姐姐与眼前女子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翠仙楼身处世俗之中,久在樊笼里,难免沾染几分俗气,所以,翠仙楼的各位姐姐举手投足之间便也不由得多了几分俗世的风情,这在世人的眼中自然是绝美的,只因世人便是俗人,要想取悦俗人,便难免要用些俗气的手段。可眼前这位姐姐给人的感觉便如一块美玉,无瑕无痕,彷如生于天地山水之中的精灵,没有沾染一点儿世俗的俗气,浑身上下只有超凡脱俗的仙气,她仿佛是自然降生于天地之间的宠儿,集钟灵毓秀于一身,有不展飘逸之仙风……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小麻亦被眼前之美景折服,她不禁开口吟咏出这句流芳千古的诗句,以表达她对眼前女子的赞叹之情。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杜白苏与小麻一样,皆被眼前之景震撼得无以复加,遂随口吟出这首乐天居士的名篇佳作。 女子似乎听到了一行人的声音,猛然抬起头,一双如皎月般莹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可只是一瞬,很快便复归平静。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来到这里?”女子语声清冷,如她的面容。 “我是苗疆圣母‘蛊女英’,踏秦王岭拜谒秦王妃苗青,无意路过此地,还望见谅……”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女子走去。 “等等……”女子忽然出声制止了夫人。 “不要动……”女子说罢,便向着石碑走去,只见她轻轻地在石碑上一拍,而后便转过身,冲着夫人微笑道:“好了,可以过来了……” 当女子向石碑走去的时候,杜白苏的手便已经搭在了剑柄之上,可以说,只要女子稍微有一点儿异常的举动,杜白苏手中的剑便会瞬间出鞘,顷刻之间便可取下女子首级。 可随着女子轻拍石碑,杜白苏便听到了一声极细微的声响,从小精研机关阵法的杜白苏对这种声音简直再熟悉不过,那是机簧收缩的声音,杜白苏不禁觉得后背发凉,看来,就在刚刚,他们应该已是处于机关陷阱之中,只要他们稍有异动,机关便会触发,而他们对此却浑然不觉,机关竟能制作得如此精巧绝妙,可见这名年纪不大的女子心思之缜密,可谓心细如发,杜白苏不禁在心中警惕叹服,果然,秦王岭上处处是陷阱,无论到哪里都不能轻易地掉以轻心。 那一声机簧收括声夫人亦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心中的震撼程度自是不亚于杜白苏,毕竟她从小就对机关阵法一类的东西颇感兴趣,甚至在这一方面上的天赋程度远超杜白苏,可即便是她,也没有注意到这座不大的小院中竟然暗藏玄机。 当下,夫人警惕地环顾四周,可表现在夫人的脸上就好像是她对院中的景致布置很感兴趣,夫人就这样看看这座假山,看看那方池塘,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竹林,甚至对眼前的二层竹楼也进行了细致地观察,看罢,夫人的脸上露出震撼惊喜之色,她冲着女子微笑地说道:“这些景物,都是你自己布置的?” 女子点了点头,心中亦是惊讶不已。 就在刚刚,夫人借着观赏院中景物的功夫,已不知不觉间走到女子的面前,可让女子惊讶地便在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夫人竟然巧妙地避开了院中所有的机关,即便女子方才没有将机关陷阱关闭,夫人此刻还是会从容且安稳地站在她的面前。 女子冰雪聪明,自然不会认为这一切只是巧合,她不由得多看了夫人几眼,却见对方只是一个面容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除了面容姣好,有着不输青春少女的姿色妖娆之外,其余的一切皆与一名普通女子毫无差异。 这种平凡之中自带威仪的姿态,她长这么大以来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时至今日,那人的身影仍旧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 “你在烹茶?”夫人微笑着语气亲切地问道。 女子点点头,看得出来,她似乎对于夫人一行人的到来非常高兴,虽然她的表情仍旧冷若冰霜,但是她的眼中已经不复初时那般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温情。 “你们要尝尝吗?”女子轻声问道。 “那自然是极好的……”夫人微笑着回答道。 女子说了一声“稍等”,便转身回到二层竹楼之中,不多时,便从里面单手拎出来一张大桌子,桌子很大,可以容纳十个人并排坐下,而女子单手拎起却能脸不红心不跳,面色不改,可见女子气力不俗,众人自是瞠目结舌。 很快,众人在桌旁盘膝坐下,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着一只竹制的杯子,女子将刚刚烹好的茶壶从泥炉上拿起,竟也是伸手便将滚烫的茶壶拎起,众人不免看得心惊肉跳,夫人不禁担忧询问女子可会被烫伤。女子却是笑笑,一一为众人斟茶,而后又将茶壶放在泥炉之上,众人再看女子的手,依旧是如白玉脂般洁白纤细,连一道痕迹都没有留下。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众人品茶,茶味儿幽然,沁人心脾,在口中回味无穷,唇齿留香,下肚后更觉五脏六腑顿生暖意,丹田之中一股暖流冉冉升起,流经四肢百骸,最后归于任督二脉,就在这一周天的循环之中,众人便觉自己的内力似乎微微提升了一些。 杜白苏不禁惊叹道:“哦?这茶不但色泽澄碧,回味悠然,竟还有提升内力之功效?” 女子轻轻点头,道:“这茶乃是我亲采一月迎春花茎,二月茶花花尖,三月玉兰花瓣,四月牡丹根茎,五月荷花莲子,六月圣柳柳枝,七月昙花整朵,八月葱莲鳞茎,九月桂花酿酒,十月木芙蓉一枝,十一月秋菊花丝,十二月腊梅花蕊,再事先接前年新雪,贮于罐中,埋在竹根下,新雪需贮藏三年,三年后方可取出为烹茶之水,若是遇上前一年没有下雪,那便只能等下一年了,近些年苗疆干旱,已有五年冬季未曾下雪了,所以,我所存新雪已所剩不多,只够再烹煮两壶新茶,你们也算是好福气了,赶上今日,若换作平时,我是断断舍不得将新雪拿出来烹茶的……” 众人听罢不禁肃然,除了对眼前女子的敬佩,还有对这一盅小小的茶水的珍惜,当下,众人便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生怕洒掉一点儿,喝时也只敢抿一小口,为的是让那一小口茶水在口中停留得更久一点,体会清新茶味带来的身心放松,超凡忘机之感…… 第389章 东方情 洛水畔,今夜月半圆,是云遮月的天气。 两个人踏着细碎的月光沿河行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两人皆白发苍苍,行动迟缓。 一人梳着如瀑长发,披散两肩,发色如雪,一人绾着飞燕发髻,高耸入云,灰白相间。 两人默默行走,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延伸,一直隐没在静静的洛河水中。 十几年来,这条路他们也已走了十几遍,景色一如往昔,从来不变,只有月亮和洛河水见证了岁月兴衰。故人远去,心已走远,回首望去,便知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天地万物亦是如此,遑论人心…… 走在前面的白发老者不时停下来等着跟在后面的老妪,看向老妪的眼神中亦是充满了愧疚与怜爱,而跟在后面的老妪便像是故意要走得很慢,只为让白发老者能够多等她几次,因此,一段并不漫长的道路硬是走了半夜,而此时,两人距离此行的目的地尚有一百米的距离。 白发老者忽然停下来,冲着老妪讪笑道:“我说老婆子,咱俩像这样互相不搭理对方已经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来,你住在木怀谷,我住在桑橛林,一年只有这一次能够见面,要我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都会犯错误,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不愿改变,可是我早在当年就与那人断了联系,我俩现在早已是天涯路远,没有任何交集了,况且那日我是喝醉了,至于为何醒来时会在她的房间里,我真的是一点儿也记不清了,但是我敢保证的是,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的女儿也已经这么大了,听说今年情儿又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还特意烹了一壶新茶,要不咱们别打了,还是早点儿回去找情儿,以后咱们一家三口都住在洛水畔,多陪陪情儿,唉,情儿这孩子命苦啊,从出生起便很少见到咱们,可是这孩子也是懂事得令人心疼啊,每年十月初七都会特意准备一大桌子饭菜等咱们过去,唉,想想这么多年过去,我觉得最亏欠的还是你和情儿啊,老婆子,给我个机会,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就让我用剩下的时间来偿还我犯下的过错,好吗?” 苍颜老妪目光闪动,其实这十几年来她过得并不好,她也相信他当年绝对没有做辜负自己的事情,只是这一切都已太晚,或许该说一切都是天意,太晚了…… 老妪别过身去,她不想让对方看到她眼中的悲伤,她其实早已原谅了老者,只是这十几年来,她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那一年,他们是亡命天涯的苦命鸳鸯,虽然江湖中人都痛恨他们的冷血无情,都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也确实做了许多恶事,所以老妪也时常在想,或许这天底下真的有因果报应一说,他们能够轻易地主宰别人的人生,为别人的人生冠上生存或是死亡的高冠,那便要忍受命运对他们无情的嘲弄与戏耍…… 就在那一天,就在她发现老者竟与女婢厮混在一起的那一天,她心胆欲裂,痛不欲生,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她起初是震怒,接着便是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的是,那个人竟然会背叛自己,毕竟,他们曾一起走过青葱岁月,一起躲过追杀,一起流亡天涯,即便是在最危险,最艰难的日子里,她都从未怀疑过他会离开自己,而事实证明,他做到了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他们成功地躲过了仇杀,躲过了一切,并最终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地,她原以为自己的后半生会如她梦想中的一般,过着隐居江湖的生活,她抚琴织缕,他弹剑以歌,她煮饭烹茶,他浣纱洗琴,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幼齿嘻对答,绕着他们甜甜糯糯地叫“爹爹”、“娘亲”,原本这一切也都是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可是,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就在他们的小女儿刚刚出生不久,他就与一名女婢躺在一张床上…… 于是,为了报复他,就在那一晚,她便勾引一名地位低下的小厮,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了那人,她当时真的是怒火中烧,气急攻心,可是第二天醒来以后她便后悔了,在惊恐之中,她又亲手杀了那名小厮,甚至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她将当时所有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亲手杀死了,这其中,还包括了一名她最为信任的贴身女婢,斩草除根,这本就是她最擅长的手段,那一天,外人只知她为情发疯,亲手杀了无数人,致使血流成河,染红洛水,却再没人知道她那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而这件事,她一瞒就是十几年,每每夜里惊醒,她感觉那人仿佛就在自己身边,自己仿佛都会闻到那人身上的臭味儿,就萦绕在自己的鼻端,她恨不得将自己亲手撕碎扯烂,但是她却又存在着一丝侥幸,她想,也许他会原谅自己?当然,她不敢将实情相告,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她自然也不例外,至少现在,他对自己是愧疚的,可若是告诉他真相,那结局会是什么样?她是完全不敢想象的…… 所以,每次面对他的时候,她能想到的只有逃避,只有冷漠以对,看着对方歉疚的眼神,至少她的心中会得到一丝安慰,她还没有想好,或者说没有勇气跟对方承认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而这一拖,便是十几年…… 西门月深深地呼吸一下,夜晚凉雾的气息格外冰冷提神,她已经做好决定,就在今晚,她就要向他说出那个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至于结果如何,她已不愿再去想了,因为这十几年来,她早已在脑海中演绎了无数次,各种各样的场景,各种各样的结局,她相信自己早已有能力面对。 最坏的结果,便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理会自己,那就权当做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她会微笑着接受,然后用自己余下的一生为之偿还…… 西门月看着东方日,东方日看着西门月的眼睛,微微一愣,十几年来,这是西门月第一次用如此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他不觉想到了当年…… 那一年,青梅正好,那一年,是他第一次遇到她,他对她一见钟情,她却觉得他太弱,不能保护好自己,奈何他穷追不舍,她微微感动,但是更多的是厌恶,因为她曾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和别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则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活活打死,尸体就摆在床的一侧,那一幕,令她记忆犹新,令她厌恶,令她作呕,后来她又爱过一个男人,只不过,那个男人伤她更深,从那一天起,她不再相信任何男人…… 于是,她便对他说,只要你敢杀一个人,我就答应你。 她看着他瘦弱的身躯,一阵风来,他东倒西晃,摇摇欲坠,她心想,他一定会知难而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又怎么敢杀人呢?她不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发笑,可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又隐隐有着一丝期待…… 他却笑着说:“要杀就杀最厉害的人,要不然不配自己对她的那份喜欢……” 她看着他认真的脸,那一刻,她冰封许久的内心,竟然升起一丝阳光…… 他这一去便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蓬松的头发,黑黑的眼圈,胡茬遍布,身上伤痕累累,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上,姑且还能称那个东西为衣服……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胸前紧紧地系着一个大的包裹,尚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包裹缓缓滴下,然后,他在她的面前,冲着她微笑一下,轻声说道:“萧玉的人头,嘿嘿……”而后轻轻地将她鬓间的发别在耳后,便晕倒在她的怀里…… 那一刻,她喜极而泣,而后嚎啕大哭…… 萧玉,那个伤害了她的男人,对她始乱终弃的男人,她在梦中恨不得杀死他一万次,可在现实生活中,她却没有能力杀死他一次…… “他是怎么做到的?”看着他疲倦的面容,她的心中不禁涌起这个疑问,不过,看着他满身的伤痕,似乎那便是最好的答案…… 次日,他清醒了,向她讲述了原委,说得很简略,可是仅凭这几句只言片语,她也能够想象得到,那绝不是一般的凶险…… 那天之后,他们便在一起了,从那以后,从未分开…… 思绪飘回,西门月凝视着东方日,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对不……” 话音未落,东方白便看见一只长剑从西门月的胸前伸出来,长剑染血,西门月嘴唇翕动,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黑影一闪即逝,待到东方日追出去的时候,黑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月光照在西门月苍白的脸颊上…… 东方日一把抱住西门月,两只手慌张得无处安放,像极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 西门月微笑着,神色间隐隐有解脱之态,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东方日,眼神中尽是温柔情意,然后,她缓缓地伸出染血的右手,轻抚他的脸颊,笑道:“老头子,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西门月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泛起红晕,娇羞之态毕现,即便是在两人最恩爱的时候,西门月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他吻她。 东方日老泪纵横,道:“好……好……老婆子……” 东方日在西门月额头上轻吻,一滴泪落在西门月的眼中。 西门月满足地闭上双眼,在那一刻,所有的愧疚原谅都已显得微不足道,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而后,她永远地闭上双眼…… 东方日抱着西门月逐渐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 第390章 黑影袭身 月色依旧,洛河水依旧…… 安谧的夜色,寂静最难掩悲伤,东方日悲怆的哭声响彻洛河畔,听者定会怆然涕下,可惜没有听者,一月一河,只有两个苍老的老人互相依偎,一个心已灰的人抱着一个身已冷的人,天地似乎也变得绝情,在那一刻选择视而不见,只有万万年来亘古不变的冷月照拂,只有千万年来奔腾不息的河水哀鸣,何为慈悲,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何为可怜,弱者对强者的乞求,可惜天地并不慈悲,唯有余身可怜…… 那道黑影又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东方日的背后,眼神冰冷无情,没有丝毫怜悯,手起剑落,长剑洞穿东方日的胸膛,东方日眉头微皱,将头轻轻地凑到西门月的耳边,笑着说道:“老婆子,等等我,我来陪你……” 而后,他猝然转身,一掌向那道黑影拍去,黑影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东方日竟会垂死挣扎,更没有丝毫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东方日一掌,只觉体内五脏如焚,一口鲜血喷出,瞬间染红遮脸黑巾,紧接着黑影便听到东方日阴冷的笑声。 “中了我十成功力的一掌‘烈阳手’,下半辈子,你便是不死,也会日夜受火灼煎熬,五内如炙,血液沸腾,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黑影手捂胸口,眼珠血红暴突,怒道:“你好狠……” 东方日冷笑道:“老夫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之人,临死之前更能拉得你垫背,也算值得,只是你杀我爱妻,这份仇,便是下到阴曹地府,我也定要找你讨还,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忍受这份煎熬直到死……” 黑影怒吼一声,手起剑落,东方日尸首分离,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双眼圆睁,望向西门月,眼神中似有万千情意与不舍,直到渐渐失了颜色…… 黑影怒骂一声,手捂胸口,便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 安谧的夜,寂静的洛水,两具紧紧相拥的尸体,一泓月色,悄洒大地…… 唯有洛水见证着一切,却如无言的智者,静静流淌…… …… …… 林风轻动,竹叶微颤,发出“飒飒”的轻响。 东方情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遍体生寒,便转身回屋拿了一条毛氅披在肩上。 众人饮罢新茶,杜白苏搁盏,忽然笑道:“为何今日会请我们喝茶?不请我们喝酒吗?” 女子神情微滞,而后展颜笑道:“你知道我?” 杜白苏拿起茶杯,轻轻晃动着,注视着茶杯底的茶渣,说道:“一杯茶,一杯酒,茶以礼,酒以杀,镇守洛水畔的鼎鼎大名的东方情,我当然知道……” 此番话落,众人皆愣愣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子,佩服胜于震惊,此前众人并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洛水畔方圆百里,竟只有这一个女子,依据仙王洞干尸所言,洛水畔只有东方情一人镇守,平时鸟飞不过,更别提有人在此居住生活,只是众人不愿相信的是,这样一名年纪轻轻清冷绝艳的女子竟然会是那个令武林闻风丧胆的东方情,众人更不愿相信的是这样一个美好如月光般的女子竟然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因此,大家都在看着她,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同时,大家似乎又打心眼里不想知道那个答案。 女子温婉地笑了笑,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东方情……” 众人顿时觉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杀人不眨眼的东方情应该是一副凶狠的样子,比如像这样……或是……像这样……”东方情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几个凶狠的表情,只是她那副噘嘴故作凶狠的样子,看在众人的眼中着实可爱得过分,人群中几个女孩子都不禁发出一声赞叹,“太可爱了……”同时心中暗道,若说她这样的女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便是将她们活活打死在当场,她们都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或者说,我只杀过一个人,而且以后也不打算再杀人了……”不知是许久没有见过人的缘故,东方情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活泼,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那传闻洛水畔鸟飞不过,不许任何人靠近的话……”小麻忍不住问道。 “鸟飞不过是说洛水,鸿毛不浮,羽叶皆沉,便是鸟儿飞过洛水时都会害怕得忘记扇动翅膀,以致掉落水中,至于那句不许任何人靠近的话,不过是我说着玩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相信了……”东方情露出少女特有的娇憨笑态,看得众人心中一荡,仿佛整颗心都要为她融化了。 “这么说你根本就不似传说中那般高傲冷漠,这一切不过都是你伪装出来迷惑世人的?”女婢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问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若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很可怕的,至少我爹爹和娘亲就是这么说的……”东方情满脸认真地说道。 “你的爹爹和娘亲是谁?”夫人举起茶杯,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意问道。 “我的爹爹名叫东方日,是秦王岭上镇守桑橛林的主人,我的娘亲名叫西门月,是秦王岭上镇守木怀谷的谷主……”东方情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说道。 夫人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惊讶道:“早有耳闻,早有耳闻……” 紧接着夫人眉头紧蹙,语气平静地问道:“那现在你的爹爹和娘亲在哪里?” 东方情闻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慌张道:“哎呀,光顾着与你们闲聊,竟忘记正事了,现在他们应该快要回来了……” 说罢,东方情赶忙起身,转身就向屋中跑去。 夫人在后面站起身问道:“你去做什么?“东方情说道:“哎呀,每年的十月初七这一天,都是我爹爹与娘亲见面的日子,他们平日里各自镇守各自的领地,一年下来,也只有这一天能够见面一次,所以他们每年十月初七这一日都会赶来看我,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再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这是我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日子了,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去准备饭菜了,算算时间,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快要回来了……” 就这样,东方情便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小跑着回到竹楼,不一会儿,竹楼中便叮叮当当地响起锅碗瓢盆声。 夫人坐在一旁,轻声叹道:“看来东方情与西门月并没有对她说明实情……” 颖儿看着东方情忙碌的身影,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已是无父无母,可是东方情虽然有父母却只能每年相见一次,其余时间都要一个人生活在这孤寂冷清的洛水畔,只有竹林与山间鸟鸣清溪为伴。在此之前,她始终觉得,自己已是这茫茫人世间最可怜不过的人,可是通过这一次旅行下来,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世间,尚有许许多多身处“闹市”却“形单影只”之人,自己与他们相比,不过是这苍凉人世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颖儿不禁感叹道:“这样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夫人深知颖儿的身世遭遇,不禁想起苗白凤,悲从心来,轻轻地抚摸着颖儿的头发。 “多么好的一个可人儿啊……”人群中有人发出感叹,甚至还有隐隐的啜泣声传来…… 时间缓慢流淌,众人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偷得难得的清闲,闲聊谈笑声不断,杜白苏终究还是向东方情要来一坛美酒,为此还遭了东方情半个时辰的抱怨,大意就是说那几坛子酒都是特意留给她的爹爹的,所以不想给他喝,奈何杜白苏软磨硬泡,还找来许多名贵珠宝钗钿,拿来换酒,东方情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些稀奇玩意儿,况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更甚,这样东方情方才勉强答应。 杜白苏美酒下腹,酒兴上升,不禁吟诗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可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人生如此,快哉幸哉……” 又过了两个时辰,饭菜香气早已漫布整座小院,东方情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却见东方日与西门月还是没有回来,不禁有些担忧,便向众人说道:“我先去找找我爹爹和娘亲,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四处乱走,等我回来……” 说罢,东方情便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谁知刚跑出十几步,便又折返回来,一板一眼地严肃叮嘱道:“楼中饭菜你们要等我和爹爹娘亲回来再吃,不可先吃,要不然,我一口都不给你们吃,记住了吗?” 叮嘱完毕,不待众人回话,便已跑得无影无踪。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这可真是小孩子心性…… 于是,众人便坐在院中,等着东方情回来…… 却不想,终是酿出一桩祸事,真可谓是飞来横祸…… 第391章 冲突 天色大明,众人已在院中足足等了一夜,却依旧不见东方情回来,有几个人挨不住,早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颖儿有些担忧,不时地望向竹林,虽然与东方情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颖儿竟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外表高冷实则内心纯洁的小姑娘,许是她们二人本就年龄相仿,加之遭遇也相近,所以颖儿更能体会东方情对于爹娘的感情,虽然那种感觉,她只在梦中体会过。 直到正午时分,东方情还没有回来,昨晚做好的饭菜已发出臭味儿,吸引来无数的蚊蝇,响声如雷动一般。 众人已经发觉事态不妙,早已顾不上饥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夫人与杜白苏正商量着出去寻找。 就在这时,小院的门忽然被打开了,紧接着众人便看见一个血人走了进来,人群中不时有人发出惊呼。 夫人与杜白苏愣在当场,还以为是外敌来袭,当下便做好御敌的准备。 颖儿呆愣片刻,不由得望向“血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她竟然觉得有些熟悉,当下便喃喃自语,“东方情……”没想到“血人”竟然向她看来,“真的是东方情!”颖儿在心中惊呼,只是为何一夜过去,她竟然会是这般模样,颖儿不禁注视着东方情,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与疑问。 众人也认出了东方情,脸上皆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更多的却是恐惧。 东方情不发一语,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默默地将身上背着的两个人放在地上,也是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楚,原来东方情竟然还背着两个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两具尸体,一具尚完整,只是胸口处那个大洞着实骇人,另一具尸体则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下身还算完整,只是脖子处血肉外翻,几根粗大的血管耷拉在外面,随风摇摆。 “你……你怎么了?”夫人关切的话语中显然也带着一丝紧张。 东方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人头,放在那具无头尸体的怀中,然后俯下身子,冲着他们耳语几句,没有人听见东方情与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当她再次抬起头时,众人便感觉眼前的人仿佛一息之间换了一个人,那个眼神,令颖儿浑身冰冷,心似乎都在战栗。 “好了,你们可以去死了……”这句话从东方情的口中说出,竟是异常的平静。 “你怎么了?”颖儿向前一步,她的语气几乎是在质问东方情。 东方情不屑地一笑,笑容中隐隐带些凄凉,“我想你们是误会了,我本就是镇守洛水畔的使者,杀死一切胆敢踏入洛水畔之人便是我的职责……” 说罢,她便不给众人反问的机会,引掌前来,眨眼之间,便已来到夫人近前,一掌便向夫人拍去。 夫人早有防备,侧身躲闪,那一掌便毫无保留地拍在院中一块磐石之上,随着一声爆裂的声响,磐石碎成无数块,四散迸溅的石子如一颗颗流星一般,向着众人飞去,众人慌忙躲闪,有几个躲闪不及的,便被石子击中,当场毙命,一时之间,人群乱作一团,哭喊声震天。 杜白苏见状,当即挺剑上前,与东方情大战起来。 颖儿便一边帮着众人料理安置伤者,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场中东方情与杜白苏的打斗,不得不说,仙王洞干尸对东方情的评价果然不假,东方情竟能与苗疆三王杜白苏一战高下,且看架势,一时之间也难以分出胜负。 当务之急是要先弄清楚东方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一夜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还有,那两具尸体又是何人? 可是看现在东方情发疯一般的状态,想要和她正常交流都是一件难事,颖儿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夫人听,夫人表示赞同,于是两人便商量着如何制住东方情。 两人商量一番,最终计议已定,便要赶紧施行,看着东方情不要命的打法,她内力耗尽继而血脉逆行只是时间问题,若是等到那时,那一切便都晚了,当下,夫人又嘱咐了颖儿几句话…… 很快,颖儿加入战局,两个战一个,让原本就有些倾斜的天平彻底崩塌,东方情很快就招架不住,可是东方情还在苦苦支撑,而且不知为何,东方情愈战愈勇,左手阴冷如冰,右手炽烈如火,两种掌力竟在东方情身上和谐完美地存在,她如一尊女战神一般,竟由初时的略显狼狈逐渐变得游刃有余,而且内力也丝毫没有呈现将要枯竭的态势,反而如一眼活泉,内力如泉水般生生不息。那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的两种掌力着实令杜白苏与颖儿苦恼不已。 颖儿与杜白苏对视一眼,后者瞬间便懂得了颖儿的策略,于是,两人同时欺身上前,分别向东方情左右两肋攻去,东方情有些慌张,回手来挡,没想到颖儿只是虚晃一招,侧身便向她右腿踢去,而杜白苏则是蓄力一击,东方情反应奇快,伸出左脚去挡颖儿,同时双手护住左肋,以防杜白苏偷袭,颖儿便顺势抱住东方情左腿,让她动弹不得,东方情有些慌张,情急之下,便用右手向颖儿劈去,这一掌势大力沉,颖儿若是被劈中,估计会血溅当场,脑浆迸裂而亡,可是当东方情伸出右手的那一刹那,她身体的右侧便已经露出了破绽,杜白苏觑准时机,顺势而上,在东方情脑户穴上轻轻一点,彼时,东方情意识到有诈,可是当她想要回手来挡之时,已是来不及,她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颖儿忙上前将她抱住,众人赶上前,用绳子将东方情七手八脚绑缚起来,抬进屋中,放在竹榻之上,接下来,便是耐心地等待东方情苏醒了。 夫人又命令奴婢将那两具尸体抬进屋中,派专人看守,防止其被蚊虫鼠蚁啃咬,颖儿趁人不备,偷偷打来一盆清水,又在竹楼之中找来一套干净衣物,将东方情全身擦拭干净,换上干净衣物,做完这一切后,她只觉困意袭来,便倚在床边,手支着头,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仿佛再次见到了梦龙哥,梦龙哥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声嘶力竭地呼喊,可是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追赶,她始终追不上梦龙哥,梦龙哥的背影永远在她的面前,可她就是无法触及。最后,梦龙哥终于停下脚步,在一座有着五个山泉洞眼的山边,梦龙哥回头冲她微微一笑,她伸手,马上便能碰到梦龙哥的衣袖,她醒了…… 夜深阑珊,月色四合,遍洒原野…… 颖儿在昏昏沉沉中醒来,醒来却意外觉得神清气爽,月光照在床上,那里只有一堆被解开的绳子,原本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颖儿心头一惊,猝然起身,四下张望,却见到轩窗下一名女子正沐浴着月光,在给那两具尸体轻轻地擦拭身体,颖儿认出了那个人,正是东方情。 她感受到了东方情无言的悲伤,所以她选择默默地注视,没有出声打扰,就这样,东方情如朝圣者一般虔诚地为那两具尸体梳洗打扮,甚至还为他们画上了淡淡的妆容,做完这一切后,她便坐在窗边,注视着窗边明月,愣愣出神…… 颖儿还是没有出声,她忽然有些害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不用怕,只是一些安魂助眠的熏香,没有毒性,他们也已睡了……”东方情清冷的声音传来。颖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我的父母……”黑暗中,东方情略显悲怆的声音传来,吓了颖儿一跳。 颖儿忽然想起,仙王洞干尸那日说过,东方情的父母是东方日与西门月,一人镇守桑橛林,一人镇守木怀谷。 “他们是为何……”颖儿欲言又止。 “我也不清楚,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不过我看过了,他们的死确实不是你们所为……”东方情的话中似有释然之意。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颖儿轻声说道,虽然东方情父母的死不是他们所为,但是她仍是从心底感到一丝悲悯,那是悲天悯人的情怀。 “你们之中,只有那个白衣男子佩剑,我刚刚拿着他的剑对比过了,他的剑刃很窄,凶手的剑刃很宽,不是你们……”颖儿从东方情的话中听出了彻骨的寒意,她知道,那是恨意。 “知道凶手是谁吗?”不知何时,颖儿已经走到了东方情的身后,伸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东方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抗拒,她向来不太喜欢和别人有亲密的接触,即使知道那个人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东方情不动声色地躲掉颖儿的手,摇摇头,道:“不知道……” 颖儿担忧地看着东方情,道:“下一步怎么办?” 东方情默然不语,沉思良久,忽然抬起头,眸子中射出两道冷光,道:“踏上秦王殿,去找苗青……” 颖儿问道:“为什么去找苗青?” 东方情道:“爹娘之前对我说过,在这秦王岭中,有人想要取他们的性命,而对秦王岭一切了如指掌的,只有苗青,所以我要去找她,问个究竟,找出凶手,为我爹娘报仇……” 第392章 误会解除 众人是第二日天已大明之时方才苏醒的,杜白苏与夫人醒得最早,其余人等相继醒来,醒来便看见竹楼门轩敞开,东方情独坐在梳妆台前摆弄妆奁,而颖儿则在厨房中忙碌不停,饭菜香气早已散漫小院,让饿了一天的众人不禁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杜白苏与夫人相视,两人皆是满脸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们的第一反应便是防御,绑缚东方情的绳子是夫人特意从苗疆宝库中挑选而来的天蚕丝,水火不侵,坚韧如钢,便是练就一身横练功夫的力大无穷之士都难以挣脱开来,更何况绑缚的手法更是苗疆独一无二的千缠百结,若是没有旁人将其解开,仅凭被绑缚之人,即便再精通机关绳法,也只能如袋中鸟,笼中兽,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 当下,杜白苏长剑出鞘,“苍!”的一声,其声穿云裂石,如鹤唳凤鸣。 东方情听见这一声剑鸣,只是微微侧头,接着便继续摆弄妆奁,似乎并不想理会他们。颖儿听见这一声剑鸣,心知是误会了,忙放下手中活计,跑到院中,挡在杜白苏面前。 见到颖儿如此异常的举动,尤其是看到颖儿脸上焦急的神情,夫人与杜白苏面面相觑,更加疑惑不解。 颖儿忙将事情始末向众人解释一番,听完颖儿的讲述,夫人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毕竟见识过东方情的手段,若是再起干戈,想要再次制服她,怕是不会那么容易。 杜白苏仍是将信将疑,一双狭长双眸不时地眯起来,盯着竹楼中面窗而坐的东方情看,可身为当事人的东方情此刻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只是柔情满怀地盯着手中的妆奁看,根本没有将此刻院中发生的一切放在心上。 误会已解,众人便坐在院中,不时闲话两句,只不过每个人的眼睛都会习惯性地瞟向东方情所在的竹楼,眼神中,满是忌惮。 夫人与杜白苏相对而坐,两人仅用眼神交流,便已胜过千言万语,这种默契,甚至胜于凡间夫妻。 夫人毕竟是女流之辈,更是一名母亲,在听闻东方情的遭遇后,不免心生悲悯之情,不时望向东方情的眼神中也多了许多温柔怜悯。 很快,在颖儿的巧手调制下,一桌丰盛的饭菜便被摆上餐桌,其实并不丰盛,所用食材并无名珍异兽,更谈不上山珍海味,只不过是山间最常见的野菜和飞禽走兽,烹制方法也并非多么高明,只是乡野村落最常见的烹调方法,可众人吃在嘴里,却胜过其他,便是一向吃惯了珍馐美馔的夫人,对此也连连夸赞,赞不绝口。 东方情也被颖儿请到餐桌上,与大家共同进食,东方情没有推辞,只是妆奁却不曾离手,便是吃饭时也要搁在腿上,时时抚摸观摩。 颖儿看着东方情手中普普通通的妆奁,好奇地问道:“你手中的那个……是什么?” 东方情闻言,抬头看了颖儿一眼,犹豫片刻,本不想说,欲言又止。 颖儿看出了她的为难,忙说道:“无妨无妨,你若是不想说,不说便是了,快吃饭,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这是我爹娘给我准备的嫁妆……”就在众人已经快要忘记方才的问话之时,东方情羞怯的声音从餐桌一角传来,众人不禁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她,许是感受到了众人惊讶的目光,两朵红晕霎时攀上东方情的脸颊,如两朵红云,泛出桃花一样的粉色,她紧低着头,促狭的目光无处安放,两只纤纤素手更是不受控制一般,反复地绞着衣角,直到衣角被她的手绞得皱起来,如一张被揉皱的纸,她也未曾停下。 众人看着她那副可爱的样子,不禁觉得有暖流从心间流过,于是便在心中叹道:“唉,这才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本该有的情态啊……”进而众人又联想到眼前少女的身世,于是,那声声感叹便化作了声声叹息,随着秋风一并散去…… 此刻颖儿只觉心疼,她心疼眼前这个少女,更心疼她的如花美貌、似水年华,她轻声地说道:“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嫁妆吗?” 东方情再一次地陷入了沉默之中,颖儿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东方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手中妆奁递给颖儿。 颖儿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妆奁,第一层是一些金银细软钱财等身外之物,将第一层抽出,露出第二层抽屉,一件大红嫁衣便赫然展现在众人眼前,凤冠霞帔,珠光宝气,金彩辉煌,全衣以金线缝制,缀以珍珠宝石,展开时,犹如凤亮双翅,富丽堂皇,随风摆动处,如水纹月波,轻薄附体,奇美异常。 “这……” 苗疆宝库之中网罗天下宝物,数十年来,便是再稀奇异美的宝物摆在夫人面前,夫人都已经见怪不怪,可是这件大红嫁衣却令夫人也不得不啧啧称奇,称善久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女子,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想在自己出嫁之时穿上最华美的嫁衣,嫁给最中意的情郎,夫人也曾是少女,她也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那一刻,后来,她也的确穿上了最华美的嫁衣,可情郎是不是自己最中意的那个,旁人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这套嫁衣是我娘留给我的,据说她本打算在与爹爹成婚之日就穿上这套嫁衣,然后等着爹爹用八抬大轿将她娶走,可惜他们的爱情终究不是世间凡夫俗子的爱情,亦饱经磨难,爹娘年轻的时候,浪迹江湖,做了不少恶事,等到他们年老之时,又被仇家追杀,来到这里没有几年,又心生嫌隙,母亲时常打开妆奁,将这套大红嫁衣拿出来,一边抚摸着一边与我一个人念叨着,她时常笑着说,她这辈子怕是也没有机会穿上这身嫁衣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东方情说着说着,眼眶微红,泫然欲泣。 颖儿怕东方情触景伤情,忙将那套嫁衣收起来,叠好放回第二层。 令颖儿颇感意外的是,妆奁的第三层空空如也,按理说第三层应该放着最重要的东西才是,颖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东方情,东方情解释道:“那里原本是放着‘烈阳手’和‘寒绝掌’的秘籍的,爹娘嘱咐我,‘烈阳手’和‘寒绝掌’天生相克,因此两种秘籍只能选一种修炼,那时,父亲让我修炼‘烈阳手’,而母亲则让我修炼‘寒绝掌’,我一气之下,便瞒着他们同时修炼两种功法,结果果然如爹娘所说,寒热二气在我周身游走缠斗,身体忽冷忽热,动弹不得,那几日,我几乎死掉,可后来,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我勉强将‘烈阳手’真气封锁于我左手,将‘寒绝掌’真气封锁于我右手,两种真气各行其道,互不干扰,与人打斗之时,我便同时调动两种真气,没想到,两种真气虽说天生相克,却也是天生相生,便如道家阴阳鱼一般,真气融合,生生不息,内力有如大江大河,绵延不绝,而且我每日不必刻意打坐吐纳,内力也会疯长不停……” 东方情说到这里,众人早已惊叹连连,不必每日修炼便能增长内力,这样的功法若是教武林人知道,估计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看着众人的惊叹模样,东方情却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后来我爹娘也曾查看过我的脉息,他们说我只是侥幸存活,也算是因祸得福,可还得记住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爹爹说人的身体便像是一个容器,而内力便如水,只有通过不断地修炼,才能使容器越来越大,承纳越来越多的水,这是天道,谁也不可能违背,可我现在的情况却相当于不断地向我的这个容器中倒水,而容器的修炼却非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总有一天,我身体的容器会装不下源源不断注入的水,水满则溢,可是到那时,我就不仅仅是水满则溢那般简单了,真气溢出,身体便会如一个皮球一般,被不断地涨大,最终涨破,所以,估计那时我的死法便是爆体而亡,而且死前一定会非常痛苦……” 东方情的这一番话再次让众人沉默不语,果然,无论到何时,只有耐心修炼才是王道,任何外力取巧得来的东西终究会存在无尽的弊端,而东方情的这一番话也让众人生生地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颖儿再次看向东方情,她突然觉得,与她相比,自己简直就是这世间幸运的人。 “所以我要趁着自己还活着的这段时间,找出杀害我父母的凶手,亲手杀死那人,为我爹娘报仇……”东方情的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似乎要烧透那天边的云…… 下午,在众人的帮助之下,东方情将自己的爹娘下葬,就埋葬在洛水畔,距离自己居住的竹林不过百步的距离,她说要让爹娘离自己近一些…… 然后,她便跟着夫人一行人,誓要踏上秦王岭…… 第393章 寒月玉狮子 第二日,众人早早动身,穿越一座高山,一条小溪,很快,便来到一个岔路口,众人驻足不前。 一路上,梦婆一言不发,总是低头独自前行,说来也怪,自从东方情加入队伍以后,梦婆便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是颖儿刻意与梦婆说话,她也不回应,众人都以为梦婆定是发了癔症,毕竟,在众人的心中,梦婆就是一个疯婆子,所以她不论做出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众人都不会觉得有丝毫怪异,只有颖儿担忧地看着梦婆,并不时地关心她。 东方情是第一次离开洛水畔,所以她于众人来说,并没有多大用处,相反众人还要处处提防着她,毕竟谁也不敢断定她此行的真实目的是否真如她所说的那般。 现在再次面临抉择,众人只能寄希望于夫人和杜白苏,因此,当众人的目光再一次地汇聚到夫人的身上时,夫人不禁感到一阵头疼,她也是第一次踏上秦王岭,与大家并无差别,可她深知身为领袖的职责,那便是带领众人,所以,她义不容辞。 眼见天色渐渐昏黑,一天将到尽头,此时若是匆忙赶路,并非良策,权宜一番后,夫人决定就近找到一个宿营地,先安顿下来,待度过今晚,明早再赶路也不迟,而且夫人现在也亟需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她理清思绪,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众人分工,在四周梭巡,很快,一名小厮便匆匆跑回报告说,在不远处有一个天然石洞,面积很大,足可容纳众人在其中歇息,事不宜迟,夫人当机立断,一行人便来到那个石洞中。 点燃火把,众人在石洞中四处观察,见石洞中有干草,众人喜出望外,在野外,干草便是天然的被褥,看来,众人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拾捡干柴,生火,煮饭。 众人吃饱喝足,围着火堆闲谈一会儿,很快,一天的疲惫袭来,众人昏昏欲睡,夫人和颖儿便在靠着火堆的地方,背靠石壁睡着了。 除了守在石洞外警戒的人,石洞中鼾声四起。 夜半时分,气温骤降,火堆只留余烬,点点火星像是黑夜中最后的希望,摇曳不定,挣扎不止,颖儿全身缩成一团,表情痛苦不堪,又是那个可怕的梦,梦中的她总是在追寻,总是在奋力奔跑,可又总是寻不到,追不上,她哀嚎,嘶吼,可在梦中回荡着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到最后,一股令人窒息的感觉扼住她的咽喉,世界在她的眼中便如那点点余烬火星,渐渐消失,于是,她便也如那点点火星一般,在梦中挣扎着醒来。 这一晚,亦是如此,颖儿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石壁,恍惚之间,她仿佛产生了错觉,石壁坍塌,似乎在向她缓缓压来,她没有喊叫,更没有惊慌,她的眼中仿佛早已失了生机,她的身体仿佛已不再是她的,灵魂出窍,她的灵魂就站在半空之中,如俯视众生的神明,用一双冷漠的眼神,默默地打量着自己的躯壳,看着她一点点地被挤压,变形,最后变成尘土,归于大地,化为众生的养料,而后,她的灵魂便飞升,早登极乐,成仙,遨游世界…… 终于,石壁离她只有咫尺之隔,突然,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长空,颖儿瞬间惊醒,身子如弹簧一般,从地上弹起来,惊恐地望着四周,她很确信,那声哀嚎并不是她发出的。 很快,值班的小厮冲进来,夫人早已被惊醒,一脸震惊地看着小厮。 “外……外面有很多……很多很多像狗一样的东西……”小厮惊魂未定,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神无距,嘴中喃喃自语,仿佛得了癔症一般。 红绿见状,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个巴掌狠狠地甩过去,直接把那个小厮打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当他再次跌坐在地的时候,便开始失声哭泣。 “呜呜呜……我们……我们……被包围了……逃不出去了……呜呜呜……” 夫人见状,秀眉一蹙,当即不再理会那名小厮,只身向洞外走去,颖儿与杜白苏忙跟在夫人身后。 来到洞口,颖儿向外望去,不禁毛骨悚然,只见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瞳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无数点幽冥鬼火,一明一暗间,又似黄泉引路人手中提着的鬼火灯笼,场面甚是骇人。 三人退回洞中,商量对策。 夫人手托下巴,显得很是镇静,低声沉吟道:“看样子,我们是被狼群包围了,我在苗疆生活几十年,只是未曾想到,在苗疆竟然还会有狼这种生物,小的时候,我只在苗疆老人的口中听过,狼,其状如狗,体型是狗之数倍,群居,行动迅捷,耐力强,竖耳,垂尾,尾大如帚,目如赤晶,能夜视,发幽光,似鬼火……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众人也只是听过狼这种生物,可谁也没有见过,夫人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束手无策,当即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小麻站了出来,说道:“我知道狼的弱点,他们怕火……” 众人一脸疑惑地看着小麻。 夫人知道小麻一向语出惊人,不知这次是否是她的玩笑之语,便问道:“小麻,你是如何知道狼怕火的?” 小麻摊摊手,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狼怕火……” 夫人便不再问,她相信小麻,一向如此。 当下,夫人命人将火堆移到洞口边,众人便待在洞穴深处,只为挨到天亮,便可以杀出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狼群看见洞口火光冲天,便只敢围绕着洞口来回绕圈,却不敢冲进洞中,众人不禁松了口气,对小麻是又佩服又感激。 忽然,一声凄厉长号响彻洞穴,众人闻声一惊,汗毛倒竖,只见一匹狼竟然不畏火焰,冲到洞口处,衔起一块正在燃烧的木头向外跑去,而那声凄厉长号便是发自方才那匹衔火之狼。 众人心头一沉,莫不成不是如小麻所说的那般,狼根本就不怕火,若是那样,众人的处境不可谓不危急。 可是令众人庆幸的是,在方才那匹狼衔火离去之后,便再没有第二匹狼敢靠近火堆,而方才凄厉狼嚎也逐渐转为低声呜咽,那声呜咽似乎是失败者的悲鸣,胜利者的欢歌。 就在众人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之时,第二匹衔火之狼再次出现,凄厉长号随即而来,众人的神经再度紧张起来,而更可怕的是,在第二匹衔火之狼出现不久,紧接着,第三匹、第四匹衔火之狼逐渐出现,凄厉哀嚎连成一片,而后,众人便听见一声尖锐狼嚎,似划破夜空的流星,似震撼山岳的巨锤,猛地捶在众人的心上,使众人的心为之一沉,霎时间,无数狼嚎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狼嚎,震得众人耳膜生疼,大气不敢出。 那种场面,像极了两军对阵之前的擂鼓呐喊,同样摇山振岳,荡气回肠。 狼嚎过后,众人便看见了更多的衔火之狼,很快,火堆中的木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减少,众人再也待不住。 大家心知肚明,待到火堆中的木柴全部被衔走之时,狼群便会一拥而入,到时,他们真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在此危急关头,夫人展现出了她的领袖风范,当即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直接冲杀出去,或许还会博得一线生机,我们在对面山头集合……” 众人点头,每个人手持一根火把,武器在手,全副武装,只等夫人一声令下。 夫人怒目叱道:“畜生焉敢?!”喝罢,第一个冲出去。 众人紧随其后,喊杀声震天,不亚于方才的狼嚎。 狼群似乎也没有料到瓮中之鳖竟然会奋起反抗,畜生终究是畜生,有几匹狼被吓得掉头就跑,根本不敢抵抗。 狼群霎时乱作一团,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就在这时,那一声锐利的狼嚎再度响起,狼群顿时止住慌乱,皆向着一个方向前腿跪地膜拜。 夫人顺着那个方向望去,便看见在一座高岗之上,一匹通体雪白的狼正对月嚎叫,而众狼跪拜的对象便是它。 那的确是一头极漂亮的狼,夫人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动物,便是在收集了无数奇珍异兽的苗疆宝库之中,夫人也从未见过有哪一头奇珍异兽能与眼前这匹狼相比,光滑发亮的毛发曳地,背上毛发又如钢针一般,根根竖立,一颗硕大的头颅俯视众生,简直如狮子般威猛,更让夫人心悸的是,当夫人的视线与它的视线相遇的时候,那双眼睛竟然散发出如人一般智慧的光芒,夫人甚至还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嘲讽。 “快走!”背后响起的是东方情的声音,听声音明显带着一丝惊慌。 “方才我就在疑惑,一群没有智慧的畜生为何会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衔火,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悍不畏死,现在一切都有答案了,那匹雪白的狼就是苗疆大名鼎鼎的‘寒月玉狮子’,是狼群中当之无愧的王者,且极通人性,能明人语,我只在小的时候随同爹娘出来玩耍时偶然见过一次,那时它还小,却已尽现王者风范,爹娘跟我说了很多它的故事,最后只告诉我一句话,那就是‘若偶遇之,逃命即可,切记,切记’,多年过去,看来它早已经统领狼群,成为狼中之王,我们快走,传说‘寒月玉狮子’嚎叫一声,但凡听到的狼都会聚集在它的身边,估计一会儿会有越来越多的狼群来此……” 夫人点点头,当即不敢恋战,向着前方的小山奔去…… 第394章 脱离“狼”险 随着“寒月玉狮子”的声声嚎叫,原本一盘散沙的狼群再次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它们将众人围在当中,尾巴曳地,绕着众人疯狂跑动,霎时间,烟尘四起,众人在沙雾尘土之中辨不清方向,更看不见其他人。 夫人满脸焦急,却只能听见阵阵狼嗥和不时传来的惨叫声,她知道那些惨叫是随从发出来的,她不住呼喊,却没有人回应她,那一刻,夫人感受到了久违的无助。 可当下时局紧张,却不能给夫人更多感慨的时间,一头头狼如死士一般向着夫人扑咬,夫人凭借高超武艺将一头头胆敢冒犯她的狼击退,自身倒是无虞,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狼向她这里围过来,她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只能左冲右突,疲于奔命,而在这沙雾尘土之中又辨不清方向,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多远,更不知道距离那座小山还有多远的距离。 所幸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冲破重重阻碍,来到她的身边,是颖儿。 颖儿一把拉住夫人的手腕,喊道:“夫人,快走!” 夫人许是还没有从方才那种紧张的环境中脱离出来,竟脚步一滞,问道:“去哪儿?” 颖儿来不及解释,只是拽着夫人向一个方向奔去,夫人便如一个提线木偶般随着颖儿的扯动跟着她一块跑。 颖儿觑准一个空当儿,便向夫人解释道:“三王已经先行登上那处山岗,与‘寒月玉狮子’缠斗,他让我务必找到你,然后去那条岔路口等他……” 夫人闻言蹙眉,担忧地点点头,便不再多问,二人一心杀狼,渡过重重阻隔,历尽艰辛,终于闯了出来。 待夫人与颖儿站在那座小山之上时,回首向下望去,便看到数百头狼与人混在一处打斗,有的人左冲右突,结果却是在原地绕圈,有的人被几十头狼围攻,顷刻间死于非命,有的人被咬掉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躺在地上哀嚎不断,也有侥幸冲出重围的人,可也是满身伤痕,眼神中写满恐惧。 山下是人间炼狱,山上也不是难得的安静祥和,夫人表情狰狞扭曲,紧咬牙关,几度想要冲下山去,可理智压制住了她的怒火,这也许是她几十年人生中最憋屈的一场战斗,一群人竟然被一群畜生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为人的耻辱。 夫人的视线远离那块触目惊心的修罗场,向不远处的高岗上望去,那里杜白苏与那头‘寒月玉狮子’战作一团,“寒月玉狮子”果然不愧兽中之王的美称,面对苗疆“三王”杜白苏亦是不落下风,且总能找准时间给予反击,杜白苏在战斗之时亦是焦头烂额,总想尽快解决战斗,好与众人汇合,可是“寒月玉狮子”且战且退,根本不与杜白苏正面交锋,可每当杜白苏想脱离战局之时,它总会奋力进攻,让杜白苏打也打不得,走也走不得,只能跟它在这里拖着。 其实“寒月玉狮子”的想法很简单,它早见山下众人绝非狼群的对手,待到狼群解决完山下的战斗,便定会来助它,到时面对数百头狼的围攻,便是杜白苏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逃,所以,它一边与杜白苏战斗,便一边用自己充满智慧的双眸注视山下的战况。 杜白苏又岂会不知眼前这头畜生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狼群包围之前结束战斗,抽身逃走,所以,其实他也是在为众人拖延时间,拖住“寒月玉狮子”,待众人逃走,他自有办法抽身前去与众人汇合。所以,他早早与颖儿定下计策,如今看来,时机已到。 夫人见杜白苏陷入鏖战,一时不知是该去助他一臂之力,还是先赶往集合之地。 颖儿见夫人犹豫,忙将自己与杜白苏商量好的计划告知夫人,夫人打消疑虑,便带领着残余人等奔赴岔路口。 待众人到达岔路口,天已微明,东方一缕曙光升起,像是一丝希望,照耀在众人奔波一夜满是疲倦的面容之上。 夫人自从到达岔路口便一直眼望来路,颖儿知道她是在担心杜白苏。 众人围坐在一起,互相查看处理伤口,颖儿这时才惊讶地发现,梦婆没有跟上来,难不成是她还没有冲出来,颖儿心慌意乱,当下便要再度回去找梦婆,却被夫人一把拦住。 夫人惊讶地看着颖儿,道:“你去哪?” 颖儿担忧急切地说道:“梦婆还没有跟上来,我要回去找她……” 夫人看着颖儿,道:“颖儿,不要做傻事,你知道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现在回去就等于送死,我们在这里等着三王,他一到,我们立刻出发……” 颖儿闻言怒道:“不行!我不会抛弃她的!我说过要保护她!我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夫人闻言凤目倒竖,喝道:“只有你不想抛弃别人吗?!难道我就想抛弃被困在那里的人吗?!” 颖儿怔住,这是夫人第一次对颖儿发怒,也是夫人第一次吼颖儿,那一刻,颖儿真想一走了之,毕竟她之所以答应夫人来苗疆,只是想借此打听梦龙哥的下落,天地之大,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但是更没有能够困得住她的囚笼与枷锁,她不是任何人的“宠物”,更不属于任何人。 可是当看到夫人忽显落寞的背影,颖儿的心动摇了。 夫人长叹一声,道:“对不起,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不该把怒火冲你发泄,毕竟,这跟你并没有半点关系……” 颖儿低下头,没有说话。 夫人转过身,双手捧起颖儿的脸蛋,微笑着,满眼歉疚地抚摸着颖儿的脸颊,轻声说道:“有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为了自己活着……” 颖儿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 夫人将颖儿轻轻地搂在怀中,眼眶微红,面无表情,不住地抚摸着颖儿的后背。 就在这时,远方出现一个人影,身影极快,众人一阵欢呼,夫人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杜白苏。 夫人忙整理面容,小跑着迎上去,见杜白苏衣衫褴褛,猜测他定是经历了一场苦战。 众人没时间寒暄,在杜白苏的身后,烟尘滚滚,那头“寒月玉狮子”一马当先,跑得飞快,那一双绿幽幽的狼眸,便是相隔数里,众人都能感受到它的愤怒。 来不及细想,众人选准一条路便跑下去。 眼见到嘴的“肥肉”跑了,“寒月玉狮子”发出一阵怒嚎,在那条岔路口猛地停下脚步,眸中两团绿火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像是要燃尽一切。 它再次发出嗥鸣,群狼便双腿跪伏在地,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可“寒月玉狮子”却没有再追下去,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令它也畏惧的存在,它的怒火更胜,看到旁边一头强壮的公狼,怒吼一声,竟把那头公狼活活咬死,而那头公狼在气绝身亡的前一刻都不敢反抗,只是任由宰割。 狼群见状更不敢妄动,只是低声发出悲鸣呜咽。 “寒月玉狮子”将嘴角血迹舔舐干净,便用粗壮的狼爪刨出一个大坑,而后转身离去。 狼群待“寒月玉狮子”走后,才敢起身,几头强壮的公狼将那头被咬死的公狼拖进坑中,群狼纷纷用后腿刨土将坑填上,再用前爪拍打平整,而后冲着大坑嗥鸣半晌,方才纷纷离去。 …… …… 夫人一行人回头见狼群并没有追来,不禁暗自舒了一口气,不管是何原因,他们总算是脱离险境。 夫人得空清点人数,发现竟有一半人死于方才的狼群围攻之中,死的大都是些奴隶侍卫。唯有梦婆与众人离散,颖儿担忧不已,闷闷不乐,可她转念一想,梦婆武艺超绝,自保应该不成问题,当务之急,是跟随夫人踏上秦王殿,待见过苗青之后再拜托她去寻找梦婆,颖儿在心中这般想道。 一行人向前走去,方才出于慌乱,也忘记了自己走的是哪条路,更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可他们也不敢往回走,也许狼群还在原地等他们也未可知,索性继续向前走去。 前路鸟语花香,与洛水畔的略显萧条不同,众人一时之间竟有些疑惑,这里真的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秦王岭? 可众人也深知,越是美丽的东西便越是危险,陷阱往往暗藏其间。 行不多时,一片树林横亘眼前,连山越岭,广袤无垠,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边际。站在树林外,只觉林中寂静非凡,鸟雀声不闻,有些阴森恐怖。 夫人原想绕过这片未知树林,可是向上望去,秦王殿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仿佛只要穿过这片树林便可到达,而这片树林连山接岭,若是绕过去又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而且前路迷途未知,又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相比之下,穿过这片树林,似乎是最稳妥的方法。 与众人简单商量一番,众人也觉得穿过树林这个办法最妥,众人实在是被方才的狼群吓得不轻,想着只要不再遇到那样野蛮的畜生就好,而树林中应该不会存在那样的怪物。 商量既定,众人即刻启程,向着林深处行去…… 第395章 误入迷林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众人置身林中方知密林深处的恐怖,这也是为何久经沙场之人突然回到和平安谧的环境中会坐立不宁的原因,动能杀人,静也能杀人,动杀的是人的肉体,而静杀的是人的精神。肉体的死亡短暂而痛快,精神的折磨缓慢而持久,精神的折磨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众人越向林深处走,心中便越觉惊悸,这片密林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声响,所有进入这片树林的人便像是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与世隔绝,余下的只有荒凉与萧索,晨曦日光透过茂密丛林射进林中,把大地分割成块块光斑,从远处望去整片树林便像是一个琉璃的世界。 日影微移,光斑微动,一阵风来,又是另一番美妙世界。 众人踏着细碎日光,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走了多久,抬头望去,茂密树冠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根本分辨不清此刻是正午还是傍晚;回首望去,来时路早已被树丛的枝枝杈杈阻挡,回头路已经被阻断,前路漫漫,到底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为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所幸,前方有一条小溪阻断去路,众人可以稍作停歇。 夫人坐在小溪旁,看前路依旧为树林所挡,不禁有些不耐烦,这片树林在外面看起来虽显广阔,但是走了许久,也应该走到尽头了,可为何迟迟看不见出林的路? 杜白苏看出了夫人的疑惑,便提议自己继续向前打探,其余人等待歇息完毕随后跟上。 众人歇息片刻,夫人出林心切,不愿耽搁,便责令众人早早出发。 众人又向前走了许久时间,可依旧见不到出林的路,天色已晚,日光已散,傍晚一轮曦月高挂天边,虽然众人看不见,可看洒向丛林的月光,料想今夜月色应是明亮。 他们已经走了一天…… 夫人在心中暗道不好,这片丛林即便再广袤无垠,但也绝不至于行走一天也走不出去,而且杜白苏自从中午前去探路,直到现在也未曾归来。 夫人不敢继续想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逐渐涌上她的心头,她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夜晚降临,众人便在此地安营扎寨,简单整理行装。 饭间,小麻对夫人说,当年夫人所赠一块玉佩不慎遗落,想来应是在溪边浣手之时无意掉落,小麻悔恨不已,夫人对此倒是并不在意,只安慰小麻道,待回到苗疆再送她一块便是。 深夜,听着周围人的鼾声,夫人心事重重,欺身离开营地,踏着月光向前走去。 夜晚的密林更显幽静,万籁俱寂,便是寻常树林该有的几声蝉鸣鸟叫在这里也消失殆尽。 夫人手扶着一棵粗壮老树,一丝酸涩涌上心头,夫人突然怀疑自己当初执意要踏上秦王岭的决定是否正确,其实回苗疆的路并不是只此一条,另外一条路虽然崎岖逶迤,但是相比踏上秦王岭,总归是要更加安全些,但是夫人为了一己私欲,瞒骗众人说回苗疆只此一条路,其实严格来说夫人也并不算瞒骗,毕竟武林中所有的人都以为要想进入苗疆便只有踏上秦王岭,数百年来,也只有苗疆的统治者知道另外一条路的位置。 “欲入苗疆,唯秦王岭一条路耳……” 虽然这样做使得苗疆失去了许多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使得苗疆发展滞后,与中原武林相比,苗疆就像是一个固步自封的老迂,无论经济还是文化都像是一个野蛮部落,但是也不得不说,苗疆因此更加神秘,神秘的事物往往令人恐惧,令人不敢靠近,这或许也是为何苗疆明明很落后,中原武林却总是对其敬而远之的原因,没有人愿意招惹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敌人,武林也不例外,当然,苗疆蛊毒与控尸术令人闻风丧胆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夫人的迷茫仅仅持续了很短的一个瞬间,她的眼神便马上变得坚定起来,她深知自己要做的是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的意义更是她所认可的,只要是她认可的事情,即便错了她也在所不惜,她向来是一个执拗的人。 就在夫人胡思乱想之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声响,这道声响虽然极其细微,但是在夜深人静的密林之中便显得格外刺耳。 夫人被勾起了好奇心,在她还是少女之时,类似这样的夜探丛林之事她时常为之,早就练就了一副远超常人的胆量,夫人寻声走去,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待到只有百步远的时候,她已能辨别出那声响是潺潺水声,夫人又向前走去,很快便来到溪边,是与今日所遇一模一样的一条小溪,夫人并未多想,转身便欲离去,突然,夫人脚步一滞,脚下仿佛踩到一物,硬似顽石,硌得她的脚生疼,夫人挪脚查看,只见一莹白之物在月光照拂下熠熠生辉,通透似雪玉,夫人蹲下身子细看,将那物拾起,见是一块玉佩,夫人觉得有些眼熟,便将那块玉佩翻过来再看,玉佩正中一个“麻”字闯入夫人眼帘,夫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块玉佩正是当年自己赠与小麻的那块,有刻字为证。 夫人怔怔发呆,愣了许久,小麻说玉佩应是失落在小溪旁,可是现在这块玉佩又怎么会在这里? “小溪……” 夫人在嘴中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忽然脸色大变,回首望去,周围景致出奇的眼熟,与今天他们所见并无二致,小溪还是那条小溪,树丛还是那片树丛,荒草还是那片荒草,那一刻,夫人的心仿佛被一只巨手猛地拽入谷底,一阵寒气从夫人的脚底生发,直冲入头顶,但也得益于此,夫人镇定下来。 不远处小溪欢快地流淌,发出声声呜咽,仿佛在用另一种全新的方式嘲笑夫人的愚蠢。 那一刻,夫人什么都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所有一切的看似不寻常、不可能都已经成为了可能,夫人的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一幅生动形象的图画,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 任何一个居住在山野丛林中的人都深知,在这样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中迷路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耳边也从来不乏诸如此类的鲜活例子,这与武功高低无关,这仿佛是大自然在嘲笑人类的愚蠢,任你有万般手段,通天修为,在这样的处境下也注定施展不出,只能被活活困死。 夫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回营地,所有人尚沉浸在梦乡,此起彼伏的鼾声便如他们天真的想法一样,夫人站在营地外注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忍心打扰他们。 “再让他们做一个美梦……”夫人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 “也许这会是他们这辈子的最后一个美梦了……”夫人不免悲哀地想道。 夫人找到一块石头,坐在上面,呆呆地望着夜晚丛林景色。她忽然记起,那日在仙王洞干尸所言,洛水畔向左是毒沼,向右是迷林,想来自己受狼群追赶慌不择路,误打误撞之下竟然误入迷林。她更记得仙王洞干尸说过这两处皆是有去无回的地方,当下,夫人心中五味杂陈,她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浑浑噩噩生活几十年,终于在不惑之年幡然醒悟,想做出一番不负此生的事业,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夫人心有不甘…… 那一夜,夫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当自己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大明,众人已迎着晨曦早早醒来,虽然经过一天的跋涉,众人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出这片丛林,但是众人望向夫人的眼神中却是充满了希望,他们殷勤地与夫人打着招呼,脸上洋溢着朝气与笑容,因为夫人就是他们的希望。 夫人本不愿打消他们的希望,但是夫人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一个感情用事之人,早一点儿知道对于他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当下,夫人将眼下的严峻情况告知于众人。 那一刻,天边吹来的风似乎都静止了,流云仿佛也停下脚步,注视着脚下的万物,看着众人惊愕恐惧的目光,夫人忽然有些后悔了…… 第396章 “砍”出生路 小麻接过夫人递给她的玉佩,看着那块失而复得的玉佩,小麻却没有丝毫喜悦,凝重的气氛萦绕在众人身边,虽然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是夫人却感觉仿佛有一股逆风在向她袭来,众人越是沉默,夫人便感觉那股逆风吹得更猛烈,到最后,夫人几乎站立不住,夫人知道,那是心灵的责难,她陷入了心灵的泥沼,且越沉越深…… 就在夫人彷徨无措之际,颖儿与小麻对视一眼,突然走到夫人身旁,双眸含笑,笑意盈盈,亲昵地搂住夫人的手臂,夫人一惊,看着身旁的两人,人群随即爆发出一阵畅快大笑。 夫人一脸不解地看着众人,不知何意,可看着众人欢笑喜悦的脸庞,夫人忽然也跟着笑起来,于是,一群人便在晨光中肆意狂笑,笑声攀上林梢,穿透丛林,直冲天际…… 夫人重拾信心,这在面对险境之时是极为重要的,可是在面对险境之时只有信心又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谋略,勇气,智慧,这几点都是缺一不可的。 在目前看来,继续向前走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众人索性坐下来,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若是在茂密丛林中迷路最传统的方法便是观看天空中北斗星的方位,可这片丛林树冠茂盛,遮天蔽日,根本见不到星辰,若是盲目地向着一个方向行走,又可能像之前那样,转来转去回到原地。 众人一时之间陷入两难境地,继续向前走可能会白费功夫,可若是留在原地也无济于事,只是延缓死亡的时间而已。 夫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当众人全部将目光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有些不知所措,额上遍布的细汗早已证明了夫人的紧张。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之时,红绿突然站起身,单手将长剑拔出,眼中神色坚定,一言不发,默默地向着一片茂密灌木丛走去。 众人惊异地盯着红绿,不知她意欲何为,可红绿接下来的举动震惊了所有人,只见她举起长剑奋力地向灌木丛挥去,随着一声刺耳的木铁交击声,灌木丛被砍出一个缺口,那个缺口并不大,可红绿就像是不服输一样,手中长剑一下接着一下,随着长剑挥下次数的增多,那道缺口也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窄径。 汗水打湿了红绿的衣衫,额上几绺秀发粘在一起,断臂处的伤口被汗水一浸,呈现出骇人的深红色。红绿神情痛苦,紧咬牙关,可倔强的眼神就像是断喙裂爪的鹰,于雪域高山之巅,发出一声长戾,冲破世间重重阻隔,高傲地打破困顿形成的枷锁,英勇地搏击命运禁锢的长空。 “既然找不到方法,便砍出一条生路!”红绿铿锵有力的话语萦绕在众人耳畔,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个只有一条臂膀的女子,只是站在那里,背影略显单薄,却愈显高大,许多人暗自垂泪,并不是因恐惧而流下的泪水,是感动。 一个刚刚经历过人生至暗时刻的身有残疾的女子此刻都敢于直面险境,而像他们这样一群身体健全的人却只是躲在这里,如一只柔弱的小虫,吐出层层茧丝,将自己包裹起来,这不失为一种懦夫的行径。 小麻率先起身,拿起一把有些生锈的斧子,走到红绿的身旁,用尽全身力气向眼前的灌木丛劈去。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加入到她们的行列,她们不用别人指挥,可每一个人都像是已经明白自己的任务,没有丝毫怨言的、竭尽所能地开拓着那一条只属于她们心中的光明捷径。 夫人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泛红,那一刻,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至少为了眼前这群人,她觉得不亏,即便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要她自己粉身碎骨,她也觉得不亏…… 至少,此刻,她绝不是孤单一人…… 想到此,夫人忽然笑了,笑得春花灿烂,一如多年以前,在那个安谧宁静的小村庄,于午后夕阳下,见到一只蝴蝶追逐着另一只蜻蜓时,发出的会心一笑…… 夫人站起身,将袖子挽起,鬓发拢于耳后,走到众人身边,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挥舞着手中长剑,劈砍着茂密坚韧的灌木丛…… 众人“哈哈”大笑,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出身底层卑微之人,在他们年少之时,跟随着家中大人上山伐木之时,大人们口中喊着的便是如此刻夫人所喊的一模一样的号子,他们听出来了,于是他们也呼喊着夫人的号子,跟随着夫人的号子,整齐划一地挥出手中的刀、剑、斧子,同时热情高涨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为对方加油打气,一时间,欢声笑语遍布整片林野。 “张大力,你叫大力怎么力气小得像个娘们儿,夫人都比你有劲儿,哈哈哈……” “放屁,那你叫鲍菊花,是不是也真的会被花啊?”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谑浪笑声。 颖儿听着这些粗鄙至俗的语言,本以为夫人会生气,可是当她看向夫人时,却意外地发现夫人在笑,而且笑得很洒脱,笑声混在众人的笑声之中,甚至比众人的笑声还要更加响亮。 其实颖儿不知道的是,夫人出身乡野,像这样粗俗鄙陋的语言在她还是少女之时便听得多了,有时兴致上来,甚至还会出言嘲笑村中那些放浪的汉子,往往是还没几句话下来,便是村中脸皮最厚的汉子也会羞红了脸,灰溜溜地跑开,甘拜下风…… 难得见夫人这么高兴,众人便止住笑声,默默地注视着夫人,眼中显露出不一样的神采,以往他们看向夫人的眼神多是畏惧,可现在,更多的是亲近,他们忽然觉得原本高高在上的夫人也不是神仙,而是像他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夫人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咳嗽一声,冷冷地说一句:“继续干活……”说完便低下头。 可是夫人脸颊飞起的两朵红晕却出卖了夫人,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次,颖儿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便是一向不苟言笑的东方情也微抿嘴唇,笑意盈盈地看着夫人,小麻更是笑得直接抱住了夫人的手臂,将整个身子贴在夫人的身上。 夫人的脸更红了,甚至红到了耳根,她不敢看他们,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小麻的小脑袋。 夫人毕竟是主子,众人也不敢太过放肆,笑声过后,众人便又喊着号子,挥起手中刀剑,向着树丛劈去。只不过这一次,众人的眼中亮起了光芒,号子喊得也更加有力,手中刀剑挥舞得也更加卖力…… 天近傍晚,众人休息下来,回首望去,一条狭窄小径在众人身后蜿蜒曲折,似乎是通向桃花源的入口,“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小麻坐在小径旁,随口吟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众人便向她讨教此诗的寓意,小麻笑道:“哪里有什么寓意,不过是随口吟来,不过此刻我们的处境跟诗中所绘很相似,希望顺着这一条曲径,我们也可以见到那座花甜木香、柳暗花明的禅房……” 众人不敢耽搁,只简单休息一会儿,便起身继续开辟路径。 这一天行来,夫人很受启发,颇有一番感慨,想来祖辈开拓基业,筚路蓝缕,恰也似此时的他们,行前人未行之举,走前人未走之路,历尽重重磨难,付出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方成就那一番无上功业。由此观之,任何一个王朝,乃至任何一种思想的创立,都要经过这一层考验,“路漫漫其修远兮”,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虽说夫人早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包括失败,可是若能成功,便是无上功德…… 莹白的月光照耀在众人的脸上,额上的细汗在月光照拂下闪烁着同样莹白的光芒,一路无言,唯有寂静与众人为伴,那是心灵的寂静与安宁,耳边不时响起的木枝折断声,似一首孤单的乐曲,在为众人演奏着一曲孤傲的生命凯歌。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心事,那是每个人的秘密,是每个人生而为人的尊严,没有人可以剥夺那份自由,即便是地位最低下的奴隶,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也会望月发呆,向月亮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与无奈,至少在那一刻,他们的精神是自由的,有权有势之人可以剥夺一个人的身体自由,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剥夺一个人的精神自由,任何妄想控制他人精神的人,都该遭到群起攻之。 夫人望着这群生而为奴隶的人,不禁感到一阵悲悯…… “看……看……”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发出一声惊呼,这声惊呼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大家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小径尽头,再无任何遮挡,一片大湖,如一张玉盘,湖中一轮硕大的明月倒映,湖水幽幽,潭面无风,偶起涟漪,吹皱一湖明月,似在向来人诉说着郁结了千百年的心事…… 第397章 镜湖 众人远望镜湖,天地间传来一片凉意,侵肌透骨,明月清辉抛洒流光万道,照耀今古,古今多少事,都付此月中…… 镜湖旁坐着一位老人,背影清癯,一袭白袍曳地,默然垂钓,花白发须垂散两肩,随风轻舞,莹白月光映照在老人身上,老人浑身散发出朝圣者般的光辉,老人身边的空间仿佛都变得静谧安宁,就连拂过老人发梢的微风似乎都变得轻柔。 夜晚湖边寂静,只有几条锦鲤偶尔跃起,泛起“哗啦”水声,激起涟漪,冲散霁月波光。 老人一动不动,如睡着了一般,手中钓竿微微下垂,轻抵湖面,满湖鱼儿围绕在钓竿旁,在钓竿下穿梭不停,可就是没有鱼儿咬钩,它们仿佛都在与老人做着游戏。 众人看着这一幕,纷纷轻叹,想来世外桃源、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于是,大家便更加好奇老人的身份,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老人为何独自一人垂钓,他从何而来?家在何方? 可众人又实在不愿走上前去打扰老人,只因这幅画面实在太美,看着这一幕,便让久处危难之境的众人获得了久违的宁静,仿佛只要站在那里,灵魂便会得到洗涤升华,垢净一切世俗的污染。而老人专心垂钓,仿佛也没有注意到身后众人。 于是,一片湖,一个垂钓的老人,一群人,便这样静静地存在,恰如亘古不变的清风朗月,安静地见证着沧海桑田、人潮翻涌…… 待众人从各自的思绪之中脱离出来时,再看那湖,湖水依旧,泛着粼光,再看那老人,却已不知去向,唯有那根鱼竿,那只鱼篓,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向众人宣示着方才所见并非幻觉。 众人不禁愕然,走向山坡,向那片湖走去,走到湖边,更觉清凉,远望湖水,也更觉心旷神怡。 夫人拾起那根鱼竿,那只是一根非常普通的鱼竿,并无任何雕刻得精美的花纹,也更无任何珍贵稀奇之处,夫人握了握鱼竿,上面似乎还残存些微温度,想来是方才老人所握时留下。 夫人向四周观望,希望能够找到老人的踪迹,可惜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黑黢黢的山和成片的林,透露出神秘的气息,老人仿佛已经与它们融为一体,再难寻到。 夫人低头看那鱼篓,几尾鲜活的鱼正翕动着嘴巴,一开一合之间,艰难地汲取着空气之中的氧气,不时翻滚身躯,似乎在做着最后的反抗。 鱼篓旁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用娟秀小字书写道:鱼篓中鱼可食,沿湖向东二十里可到天音塔。 夫人再次抬起眼眸,向远方望去,一连串的疑问便在夫人脑海中盘旋,这名老人是谁?他为何要帮自己?他究竟是好心还是存有歹意? 众人也向夫人围过来,看到夫人手中的纸条,也露出了如夫人一般惊诧疑惑的眼神。 夫人决定相信这名老人,本就走投无路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则是夫人愿意相信他,说不出理由。 当夜,众人将老人留下的几尾鱼放在火上炙烤,而后分与众人食。 收拾妥当,留下两个值班的小厮,其余人便去休息。 颖儿因担心梦婆,久久不能成眠,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边的明月渐渐西垂,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颖儿觉得身边有异动,眯眼斜望去,见是夫人起身,颖儿没有出声打扰夫人,想来夫人也是与自己一样,有着满腹心事,以致不能成眠。 夫人缓缓向镜湖走去,而后便伫立湖边,望着湖水发呆。 半个时辰过去,夫人仍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又似一块磐石,扎根在泥土里,眼望着幽澄湖水,神情肃穆专一。 颖儿心想,夫人此刻定是在神伤,的确,先是失去苗白凤,后来又寻不到杜白苏,而她又是这支队伍的领袖,决不能在平时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和慌张,无论谁倒在她的面前,她要做的都是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带着这群人踏上秦王岭,带他们走上一条生路。可夫人终究是女人,女人渴望有一个人的理解和陪伴,更渴望发生意外之时可以有一个男人挡在自己的身前,为她抵挡寒风暴雨,曾经,有那样一个男人,可是现在,只有她自己…… 想到这里,颖儿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酸涩,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十数年来,她多是一人生存在这艰险诡谲的世间,她是不幸的,直到遇到爷爷,她忽然觉得老天似乎垂怜她了,可没想到的是爷爷也被歹人所害,遇到梦龙哥,她本以为终于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可是现在梦龙哥也不知去向,她执着追寻,甚至为此离开翠仙楼,离开待她如亲姐妹的各位姐姐,可是到现在,梦龙哥仍是没有半点下落,可颖儿心中的愁苦又能向谁诉说呢?只能在无数个月明之夜,轻轻地说给月亮听。 颖儿悄悄地爬起,慢慢地向夫人走去,她的一生本已不幸,可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给夫人一点安慰,不让夫人独自面对那寂静的湖,孤独的月…… 颖儿来到夫人身边,正待开口说话,却突然听到夫人似乎在小声呢喃着什么,她不由得看向夫人的脸。只见夫人紧闭双眼,眉头紧蹙,一副气恼的神情。 颖儿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听着夫人小声呢喃的话,初时听得尚不大清晰,凝神细听后,便听到夫人在说“垃圾”“废物”等语。 颖儿不禁大惊失色,夫人平时总以端庄温柔示人,便是今日英姿飒爽一番,却也不失优雅,自己还从未听夫人说过这样不堪的词语。 而夫人似乎也感觉到身边来人,缓缓睁开双眼,只瞟了颖儿一眼,颖儿便觉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猛然张大,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那一刻,一个念头倏然跃入颖儿脑海之中。 “夫人想杀她!” 虽然那种眼神一闪即逝,夫人也早将目光移开,可是感觉骗不了人,方才夫人看她的那一瞬间,的的确确对她动了杀心。 颖儿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脑海中仿佛闪过无数想法,却又仿佛一片空白。 “怎么了?吓到了吗?”夫人的话语中带有一丝嘲讽戏谑的口吻。 “你……”颖儿想极力组织语言,可那一刻,她的身体仿佛丧失了所有的语言功能,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遇到狼的羊。 “哼,都是垃圾、废物……”夫人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语,这次的语气中透露出无可名状的愤怒和厌恶。 颖儿突然很想逃离这里,可是她的两条腿似乎像被人施了法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你看起来很害怕?”夫人转头盯着颖儿。 又是那种眼神,颖儿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得转过头,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完整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平时不是这样的……”颖儿的声音有些发颤,可是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心神,在极力地掩饰自己言语中的震惊。 夫人冷笑一声,说道:“人天生就是骗子,语言、行为、肢体、神态、眼神,都是可以骗人的,这是人的本能,是天生的,是老天赋予每一个人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手段,比如,婴儿要吃奶,他不会说,不会叫,于是老天便赋予了婴儿哭的技能,婴儿天生就会哭,所以,只要婴儿一哭,大人就知道婴儿饿了,人长大一点儿也同样如此,儿童想要一样东西,最有力的手段便是哭闹,大人如果想要一样东西,当然不会使用这么低劣的伎俩,但是大人的手段更多,也更阴险,更加难以防范,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大人众多手段中最低级的,比之更高级的,则是善用肢体、眼神、语言,暗送秋波,暗通款曲,口蜜腹剑,这些都是代表,可这些却也不是最高级的,最高级的莫过于——伪装,且是做人的伪装,明明是一个小人,却将自己假扮成一个君子,而且周围的所有人也都认为他是一个君子,将伪装臻至化境的人,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君子,而且,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人教……” “可这世上还是有表里如一的人,他们就是天生的君子,譬如那些圣人……”颖儿反驳道。 夫人再次冷笑道:“表里如一?圣人?可笑,你知道圣人为什么被称为圣人吗?” 夫人没有等颖儿回答便接着说道:“圣人这个称号是谁给他们的?还不是这世间人?世间人称他们为圣人,圣人便已经是在骗人,人人生而平等,没有人是圣人,他们愿意接受圣人的名号,他们还不是在骗人吗?另外,什么样的人可以被称之为圣人?路旁有一块金子,自己的面前有一个脱光的美女,圣人难道就不会心动吗?他们会,这是人的本能反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是人控制不了的,可是圣人看到金子没有拾起私吞,看到美女没有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为什么?因为他们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因为他们想做别人眼中的圣人,有了本能反应,却克制住了,这难道还不是欺骗吗?他们欺骗了自己的身体,更重要的是,他们欺骗了别人,所以你说,这世上表里如一的圣人就不是在骗人吗?即便他们真的不对这些身外之物动心,可殊不知,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欺骗……” 第398章 “人皮面具” 看着夫人咄咄逼人的话语,颖儿沉默了,的确,这世上不可能有圣人,即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做到绝情绝性,人只要生活在这世上,就一定是有所求的,活着本身就是欺骗,因为人生来就是要死的,且早晚都会死,所以相较于早晚会到来的死亡来说,人活着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且这种欺骗从人出生那一刻起,直至人的死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存在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欺骗…… 那死亡呢?选择早早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貌似也不行,因为人知道自己并没有自然死亡,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自己擅作主张结束自己的生命,便是对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的欺骗,这便又是欺骗了…… 那被别人杀了呢?或者意外死亡呢?这样总不会是欺骗了?毕竟,这些事情都是当事人控制不了的,也是绝不可能提前预知的,可细细想来,这样似乎也是一种欺骗,因为人人都有可能被别人杀死,而谁也说不准,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会先来,可即便如此,人人还是心存侥幸地活在这世上,总觉得意外和死亡离自己还很遥远,诚然,每一个意外死亡或者被人杀死的人事先都不可能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可他们不还是每天或开心或痛苦地活着吗?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欺骗吗? 颖儿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中,这个怪圈没有,也永远都找不到终点。而更可怕的是,颖儿的心中竟然隐隐有些认同夫人的观点。 “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颖儿的话语消散于夜间泛于湖上的冷风之中,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颖儿不禁侧头望去,却发现夫人早已不在身旁。 颖儿将目光收回,望着月野下澄碧透明的无垠湖水,心中涌起五味杂陈。 颖儿又在湖边伫立片刻,吹了吹湖风,让湖风梳理一下自己千头百转的思绪,而后只身走回营地,却发现夫人早已睡熟,甚至发出细微的鼾声。 颖儿站在一旁,默默注视夫人,夫人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夫人,可现在,她觉得夫人的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遮住夫人的脸庞,那张虽经岁月沧桑却仍不改昔年秀丽的脸,现在却隐隐约约,教人看不真切,她真的很想将那层覆盖的薄纱揭下,可是一股无可言状的恐惧又瞬间笼罩自己的全身,她怕,她怕揭开薄纱下的那张脸是自己不愿面对的,或者说是自己不敢面对的。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夫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天堑,隔着一层世界,虽然近在咫尺,可终其一生,也难以触及。她忽然记起碧姬曾经对她说过的一番话。 “在这世上生活的每一个人,其实他们的脸上都戴着一张人皮面具,且在他们厚厚的行囊中也背着无数张工艺相同的人皮面具,形形色色,男女、老幼、悲喜、愠悦,只要他们想,便可以随时随地取下一张换上,几可乱真,因为那本就是他们自己,所以,永远都不要试图去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因为往往你以为自己真正了解的那个人,必然也是那个人想要你了解的,能够让你了解的,他不想要你了解的,必然也会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层层面具之后,待到遇到一个合适的人,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展露给那人看,而且最重要的是,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确实地了解某个人的时候,便等于是将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轻易地交给了那个人,那便是信任,可更多时候,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与自己面对面谈笑风生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值得自己信任……” 这也再一次印证了人生来就会骗人的观点。 颖儿收回目光,冷笑一声,她并不是真的了解夫人,可她自己又何尝让人真正地了解过呢? 次日,天未大明,众人早早起身,整理行装,依照昨晚白发老人的指示,沿湖向东,奔着天音塔出发。虽然这与仙王洞干尸所给的建议相悖,但是事到如今,众人也别无选择,枯木寺在何方,众人并不知晓,若是再不管不顾地蒙头走下去,不知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更不知还是否会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在迷林中闯出一条生路,所以现在即便要前往凶险万分的天音塔,众人也需鼓足勇气,不惧面对。 当颖儿与夫人再次走在一起的时候,颖儿已没有了以往那种亲切的感觉,虽然夫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微笑着与众人说话,言语间尽显亲昵,可在颖儿的眼中,那只是一种惺惺作态的假象,令人作呕。 “你昨晚为何要与我说那些话?”颖儿的语气冰冷陌生,仿佛在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谈,而且,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还令她极为厌恶。 夫人一愣,有些吃惊地看着颖儿,她似乎被颖儿的语气吓到了,有些慌张地问道:“颖儿……我昨晚……可与你说什么了吗?” 又是这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的假象,颖儿撇了撇嘴,轻声道:“你放心,此刻咱俩说话,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更不必在我面前装相,我也只是想要弄个明白而已……” 夫人的表情更加迷茫,欲言又止,颖儿暗中观察一番,却觉疑惑,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昨晚与我的对话?但是这种想法很快便烟消云散,她的记忆很清楚,那绝不可能是梦境,而且那个眼神,即便现在想起,也依旧让人战栗。 “颖儿,你可否将我昨晚与你说的话复述一遍?”夫人的语气中略显张惶。 “你……” 颖儿不禁看向夫人,却见夫人的额头上已渗出细汗,一双明眸此刻却充满了惶恐。 颖儿从未见过夫人露出这种神情,即便是在误入凶险万分的迷林可能葬身于此的时候也从未见过。 突然,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她也马上便将头扭过去。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颖儿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难不成,夫人有什么难言之隐?此刻,颖儿的心中已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唉……” 果然,夫人想要向颖儿解释什么,但是随着夫人的一声叹息,千言万语,便都没有了下文。 “颖儿,这件事很复杂,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向你慢慢地解释,可是现在,你一定要相信我,好吗?”夫人露出求助的眼神。 颖儿看着夫人的眼神,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她马上又想起夫人昨晚说过的话,“人生来就是会骗人的”,谁又知道,她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是不是她为了掩饰什么而故意演出的假象。 “我凭什么相信你?”颖儿依旧咄咄逼人。 “唉……”夫人轻叹一声,神情非常落寞。 那一刻,颖儿竟有些心疼夫人。 “罢了……罢了……”夫人轻轻说完这句话,便低着头,呢喃着向前走去。 看着夫人略微有些下沉的背影,颖儿忽然觉得夫人刹那间苍老了几十岁,此刻的夫人,俨然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 颖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也许夫人真的是有难言之隐,也许自己应该选择相信夫人,但是每每想到昨晚夫人说过的话,颖儿都觉得那些话仿佛还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围绕着自己,让自己不敢放松警惕。她实在是想不出夫人为何会说出那些话,她更不明白为何昨晚的夫人会与往日的夫人相差巨大,那种感觉就像是明明是一个躯壳,却被硬生生地塞进去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而且这两个灵魂是完全对立的,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这两个灵魂栖居于一副身躯之中,明争暗斗,或许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也都想将对方从这副身躯之中彻底地抹杀干净,但是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又或许这两个灵魂本就相生相灭,一方存活,另一方便也能存活,若是有其中一方死亡,另一方便也会随之死去。 想到这里,颖儿只觉遍体生寒,这简直太可怕了,可这一切也仅仅是自己的揣测,至于真相是什么,也只得等待夫人最后的回答。 一路无话,离湖渐远,花草树木便又多起来,又变成了熟悉的景致。众人为庆重获新生,甚至唱起了山歌,跳起了苗疆特有的舞蹈。 众人数次邀请夫人参与,可每次夫人都是一笑置之。颖儿能够感觉得出来,自从今日自己找夫人对质之后,夫人便心事重重,眉头紧锁,一路不甚言语,每次看向颖儿的眼神也变得躲闪起来,再也不似先前那般自信沉稳。 夫人越是这样,颖儿便越觉好奇,她开始偷偷地观察夫人,她深知,一个人即使再会伪装,也总会在细微之处露出马脚,或者在一些旁人不易察觉到的细微小事上暴露出瑕疵,更有一些早已形成的生活习惯,口头禅,小动作等等,这些都是扎根在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颖儿不信在这些事情上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可通过近一天的暗中观察下来,颖儿只觉得,夫人还是那个夫人,除了没有往日活泼,变得忧心忡忡之外,与以往并无任何区别。 难不成是夫人已经注意到自己正在偷偷地观察她,所以行事变得更加谨慎,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抓住把柄? 颖儿还是不愿相信…… 第399章 谷底小村 白发老人果真没有骗众人,沿湖向东二十里,草木葱茏,且沿途望去,树木似有被砍伐过的痕迹,远望隐有人烟。 众人心中大喜,继续向前走去,蹚过一条浅溪,一座高山便横亘在众人眼前,高山巍峨,青翠苍郁,仰视不可观其顶。站在山下,人顿生渺小蹉跎之感,只觉高山欲倾,排山倒海一般向自己压来。 众人又犯了难,横跨大山已是难行,可若沿山行走,又不知将会走到何年何月。 正在众人为难之际,一名小厮跑来,报告说在高山底下发现石洞,石洞极深,不知通往何处。 众人马上跟随着小厮来到石洞口,洞口狭窄,才通人。 夫人也不敢贸然行事,毕竟之前仙王洞之事仍历历在目,可眼见天色渐晚,若是不进洞,留宿在外,晚间林中走兽众多,此地又没有遮挡,恐会遭遇不测。 夫人沉思片刻,当机立断,进洞! 夫人走在最后,几名贴身女婢跟在夫人身后,以护周全,颖儿走在中间,男人走在最前,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石洞进发。 有了上一次仙王洞的经历,众人此次可谓谨慎至极,不敢有丝毫懈怠偷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留意着一切可能的动向。 火光微弱,洞道狭窄,众人只得弯着腰,缓步向前行走,还得时刻防范洞壁上方探出的钟乳石柱,若是一个不留神,撞到那些石柱,准会将脑袋撞出一个大洞。 就这样大概走了百步的距离,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住,颖儿心中一惊,以为前方遭遇不测,所幸前方队伍只是稍待片刻便继续向前行走。复行数十步,只听得前方有人轻声喊道:“可以直起身子了!”众人这才发现,洞壁上方的钟乳石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洞道也变得宽敞许多,甚至可以容两人并排行走。可石洞前方依旧漆黑,深不见底。 不过众人好歹能够舒一口气,令众人都有些意外的是,这次进入石洞竟然没有预想中的那般艰险,甚至可以说非常顺利,除了洞道略显崎岖以外,一切都安然无恙。 颖儿终于有时间能够细细地观察两旁的洞壁,细看之下,她更觉震惊,只见这段洞壁光滑平整,似有人工刀刻斧凿的痕迹,颖儿还在洞壁两侧惊喜地发现了许多壁画,这些壁画刻画得栩栩如生,其中涉及人物、花鸟、虫鱼,以及一些看似是农家人生活劳作的场景,壁画中更出现了集市、酒肆、青楼等建筑,与现在社会一般无二。壁画连成一片,从头至尾,遥相呼应,就如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相较之下,这些壁画显得更接地气,更显生活气息,真可谓是鬼斧神工。 大家也都注意到了这些神奇的壁画,纷纷驻足观赏,小麻对着这些壁画,更是惊叹连连,兴奋地拍手叫好,更是直言后悔没有带上自己发明的能够留影的物品,谁知一提到这件物品,众人皆是心头一震,战栗不已。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个东西,苗疆人民称之为妖术,它可以将人或物乃至天地万物的样子留下来,就如画像一般,只是比之画像要更加逼真万倍,简直就像是万物本身。 小麻给这个东西取名“留影”,顾名思义,简单易懂。她也曾带着自己发明的“留影”站在大街小巷,为人留影,有几个胆子大的率先尝试了一下,可见到画像中的自己,纷纷吓得屁滚尿流,逃回家中,更有人被吓得一病不起,一命呜呼,这些人临死之前都对自己的家人说,这是妖术,小麻是妖女,自己的灵魂就是被“留影”摄去了,封印在其中,小麻用这个妖物摄取活人的灵魂,专为了自己练邪功所用。更有人说只要小麻摄够了一万人的灵魂,邪功便会大成,到时她就会打开地狱之门,放出地狱中的亿万小鬼,祸乱人间。 像这样的流言,数不胜数,小麻本是不在意的,奈何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一传十十传百,加之小麻本就行事乖僻,说的话也常常是颠三倒四,“鬼话连篇”,苗疆人民便都信了。 从此以后,只要小麻带着“留影”出现在街上,街市便瞬间轰动,只需眨眼功夫,原本一条车水马龙的街市,便会瞬间人去楼空,有些小贩根本来不及收拾摊位,便即刻逃之夭夭,混乱场面,堪比当年陈安之大军屠城。直到小麻无奈叹息离去许久,众多小贩方才敢露脸,继续干着自己的营生。 现在听闻小麻叹息自己竟然没有带“留影”,可想而知,众人该有何等的心理阴影。不过倘若小麻真是来时便带着“留影”,估计这支队伍便会瞬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小麻看到众人的反应,不禁苦笑,大家对她成见太深,由来已久,她心知肚明。当此时,也只得闭紧嘴巴,不敢语出惊人,怕自己“扰乱军心”,她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说出随身携带的那个东西,若不然,估计这群人会被当场吓死。 “算了,还是保密,以备不时之需即可……”小麻在心中说道。 这一次,众人一边向前行走,一边欣赏壁画,不知走了多久,倒也未觉疲累。 突然,前方有人大喝一声,这声惊叫在寂静的洞道中如炸雷一般,回荡良久,后面的人马上全副武装,全神戒备,一双惊慌的眼向四周睃巡。 “有光!”前面那人又叫了一声。 后面的人闻言先是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紧接着便破口大骂。 “他娘的,有光你乱叫什么?!吓老娘一跳……” “就是!李铁柱!你他娘的乱叫什么!要是把我相好的吓坏了,看我不劈了你!” “滚滚滚!谁是你相好的!”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好在有惊无险,这一次众人的笑不单单是取笑,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欢笑。 有光,便不是死路;有光,便有希望…… 待众人走出石洞,余晖尚未消散,晚霞倒映在天边,红彤彤的,就如此刻众人兴奋的神情,如酒醉一般被醺红的脸蛋,更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地方竟然有人,而且是很多很多人…… 这是一个坐落在谷底的小村庄,四周高山掩映,将这个不大的村庄怀抱在其中,如一轮倒映在湖心中的明月,又似一块镶嵌在玉带上的夜明珠,在将晚未至的黄昏,熠熠放光…… 众人沿着一条两旁栽种着桃树的山间小径下山,不知是否是气候的缘故,明明还未到桃花盛开的时节,可这里的桃花却已竞相绽放,红的、白的、粉的,姹紫嫣红,五彩缤纷。桃花瓣洒落一地,让这条小径看起来就像是一条佛家朝圣的明经坦途。 众人走在这条小径上,脚下踏着柔软的桃花瓣,鼻中嗅着沁人心脾的桃花香,此时,若是恰好还能饮着一杯酿好的桃花酒,那该是人生一件极乐之事。 很快,众人走到山下,但见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阵阵炊烟从村户的烟囱里缓缓淌出,整座小村庄,便如一幅写意至极的山水田园画,若是陶渊明再世,恐怕也会感慨一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而后选择隐居于此,继续过着自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恬淡安适的快意生活。 田亩之上,几名老农弯腰忙碌,似乎在与落日赶时间,他们都是勤劳的人,想着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再多做一些农活,有人用草帽当扇子扇着风,有人驻足远望,看着夕阳西下,似乎是在想心事…… 院子里老妪在忙碌,老翁则与孙儿逗笑着,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夫人眼中现出疑惑,苗疆村落她也去过不少,可是看这些农夫的服饰,却根本不像苗疆之人,尤其是这村中的房屋及其道路排列,她以前也从未见过。但是她很快便宽慰自己道,苗疆地大物博,风俗众多,同乡不同音的情况比比皆是,或许只是这里的风土人情与别处不同罢了,夫人便不再多想。 有几个人注意到了他们,眼中现出疑惑,可是随即便扭过头去,好似对他们的到来并不觉意外。 几条黄狗围绕在众人的身边,冲着这些不速之客“哇哇”乱叫,摆出一副凶狠护家的样子,可在小麻冲着它们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之后,便“呜呜”地夹着尾巴跑远。这下,众人更觉战栗,果然,苗疆妖女小麻不仅能令小儿止啼,便是村野老狗见到她,也会被吓得夹尾逃窜…… 天色已晚,路上鲜有行人,众人计划着找个地方落脚。可见户户门扉大敞,众人反倒不敢擅自进入,只怕唐突,失了礼数。 众人漫无目的地在村路上行走,一路好奇地观看着村中景致,眼见村路已经走到尽头,众人不禁有些慌张。 就在这时,凭空出现的一道声音更是吓得众人一哆嗦,忙转头看去。 “你们是什么人?!” 第400章 不老村 在这样寂静的山村,即便是偶然传出的人声也很吓人。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农手拄四尺钉耙站在道中,满脸的戒备警惕。 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三四十岁,方脸膛,肤色黑红,晒得黝黑的臂膀裸露在外,两臂肌肉虬起,如两根粗壮的树干,两只蒲扇般宽厚的大手一张一合,让人毫不怀疑这样的一双大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活捉一头野山猪。汉子声音浑厚苍劲,元气十足,走起路来,两条健硕的大腿踢踏有力,连带着脚上穿着的一双磨损严重的草鞋也“啪嗒”作响,给人一种虎虎生风的威武之感。 夫人率先施礼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外地来的,途径此地,见天色已晚,便想着找个住处留宿一晚,明早再走……” 汉子点了点头,脸上神色缓和不少,已没有初时的戒备之态。 “这就是我家,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今晚就住在这里,我让我婆娘给你们准备一些饭食……”汉子一指村路尽头的一座农舍,语气憨厚地说道。 这正是众人求之不得的事,可夫人还是不免要客气一番。 “我们人数众多,我怕会给您带来不便……”夫人推辞道。 汉子一摆手,道:“无妨,反正我家平日里也只有我和婆娘还有一个小女儿,冷清得很,你们来了正好热闹热闹……” 汉子说罢,便不等夫人说话,直接在前面带路,夫人不再推辞,转身跟上,众人随后。 农家小院难免简陋破败,大院的门也只是用捡来的木棍穿上麻绳编排而成,几次大雨冲刷下来,遥遥欲坠,底部更是深陷在泥里。院中也只有一些农家生活用具,一头牛,一条狗,一只老母鸡,一个中年妇人在院中支起的大锅旁忙碌,一个小孩子正站在木凳上努力地挺直身子够屋檐上垂下来的枯草。 汉子进院便喊:“多做些饭,今晚客人多……” 妇人见到院外“呼啦啦”跟进来的一大群人,明显一怔,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转身与汉子小声说着什么,神情似有不悦,汉子说了几句话,便不再理会妇人,妇人赌气似的轻轻一跺脚,掀开门帘进屋去了。 汉子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把家中所有的椅子凳子都搬了出来,奈何还是不够,汉子便一脸憨笑地站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众人倒是不挑剔,对于他们来说,现在这个处境,能有个立足之地便已很好,哪里还会在乎那许多,几个大男人索性席地而坐,女婢们爱干净,怕弄脏自己的裙子,便找了几个枯木桩搬过来,坐在上面。 不一会儿,妇人自房中出来,脸上虽仍有些微怒气,但好歹还是对众人笑脸相迎,招呼众人喝水。 汉子则抄起一把菜刀,磨刀霍霍,向着自己家中唯一的一头猪走去。 众人忙起身劝阻,夫人言道:“大哥,我们简单吃点东西就行,粗茶淡饭亦是很好的了,不需麻烦……” 妇人也忙在一旁不停地给汉子递眼色。 可是汉子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憨厚一笑,道:“无妨,年关将近,这头猪本来也打算杀了,既然今天你们来了,索性我就今天宰了它,哈哈哈……” 说罢,汉子便不再看任何人,打开猪圈门,走进去,手起刀落,极其干净麻利地将那头肥硕的白猪宰了,那头白猪临死前只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妇人见汉子竟真的宰了白猪,脸色一阵发白,可事既已成,她也无可奈何,只得起锅烧水,准备后事。 倒是那个小女孩儿见到这一幕开心得不行,鼓掌欢呼,估计她对这头白猪早已是垂涎许久,今天见爹爹亲手宰了它,自己终于可以一饱口福了。 很快,肥猪被大卸八块,放入大锅中,妇人坐在一旁添柴烧火。 汉子闲下来,便与众人闲谈。 夫人从汉子的口中得知,他们这个村子名叫“不老村”,当然,取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都不会衰老,而是因为在这个村子的后面有一条泉水,名叫“不老泉”,村子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据汉子说,这个村子的历史非常悠久,具体是从哪一年建立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便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从未去过村子以外的地方,便是村中年纪最大的人,也不知道村子是什么时候有的,也没有去过村子以外的地方。 这里便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村中人自给自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没有战乱和灾荒,生活得倒也惬意悠然。而这么多年来,村子里也从未来过外人,所以当汉子见到他们这一群人时,才会那般的惊诧。 肉香很快弥漫开来,在小院上空盘旋,汉子微笑一下,让他们稍等,说罢他便起身出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待汉子再次回来之时,身后已然跟着数十号人,男女老少,妇孺老幼,都走进这座不大的院中。 汉子将这些人介绍给夫人他们认识,原来这些都是村中的人。这个村子本就不大,想必这是村子里所有的人了,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围着大锅,分食猪肉,其乐融融。 有人将自家酿出的桃花酒拿出,闻着酒香,听着大家调笑的言语和乡里乡亲亲切的询问,夫人不禁回想起自己儿时的光阴,一时没有忍住,多饮了几杯。 桃花酒入腹,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悲痛不禁全然忘记,夫人只觉飘飘然,在众乡亲欢声的笑语中,饧眼看着谷中清月,绣口吐着谷中桃风,悠然快哉…… 酒宴直至夜半,众人都已醺醺然,纷纷东倒西歪地告辞回家,复又取来家中瓜果干粮,赠予众人,夫人推辞不过,便也欣然接受。 至此,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夫人率先在一片熹微晨光中醒来,昨晚她饮酒最多,可她却也醒酒最快,这一切都得益于她多年来养成的警惕习惯,哪怕是在睡梦中,她也不敢全身心地放松。可今晨她甫一醒来,便被眼前景象震惊得无以复加,双手捂着嘴巴,久久说不出话。 他们昨晚原应睡在农家小院之中,可是一觉醒来,他们却不知为何全都睡倒在荒山野岭之间,难怪夫人诧异得久不能语。 颖儿是第二个醒来的,见到这番场景,她同样惊诧莫名,慌忙地问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颖儿急忙叫醒众人,众人在经过一番呼喊怪叫后,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境,而且众人身旁堆着的瓜果菜蔬分明就是昨晚村民送给自己的,这又岂会有假? 如此看来,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昨晚村民趁他们睡着之际,偷偷地将他们搬到了村外,可他们又为何要这么做呢?莫不是嫌他们吃饭不给钱不成? 人群中有几个人气不过,便嚷嚷着要回去找这群村民说道说道,夫人也觉得还是回去说清楚比较好,若真是因为他们没有付饭钱,那便把饭钱给他们,为了钱财这等小事伤了和气,总归还是不值得的。 众人主意已定,便找到那个洞口。 洞壁中还是画着与昨日所见一模一样的壁画,众人行了不远,便走出石洞。 还是那条栽满桃树的下山小径,可当众人向下望去时,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谷底哪有什么小村庄,只有连成片的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墓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竟与昨日所见村户布局一般无二,村路变成了坟道,其上芳草萋萋,杂草丛生,寂静阴森。 夫人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走下山坡,向那片坟地走去。 可越向前走,众人心中越凉,只觉丝丝寒气从自己的脚底板升起,一直窜到自己的脑门,胆子小的人走在后面,不时满眼惊恐地回头张望,生怕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走在坟道上,向路两旁的坟墓看去,只见坟墓皆是用土垒成,坟前石碑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墓主人的姓名,性别,家世。男女老幼,碑上皆有。 夫人依着记忆走到昨晚招待他们的那家村户,只见一个不大的坟上长满了枯草,石碑上书“合葬:父张源;母元花;小女张桃”,有几个人吓得“妈呀”一声坐在了别人的坟头上,又赶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赔罪。 夫人也觉惊悚莫名,但她更觉疑惑,难道昨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可是那副场景又是那么真实,更重要的是,那些村民所赠的瓜果菜蔬就实实在在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总不会有假…… 夫人还站在那里冥思苦想,有几个人却早已支撑不住了,纷纷凑到夫人的身边,颤声说道:“夫人……要不……咱……咱们还是先走……这……啊!”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就“哇哇”大叫起来,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哈哈”大笑,那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身后,才知道原来方才是有人故意拍他肩膀吓唬他,他没好气地大骂一声,却猛地一夹腿,慌张地向远处草丛跑去。 众人更是笑弯了腰,指着他说不出话。 欢笑的气氛总算是缓解了一点儿站在这片坟地里的阴森,众人觉得压抑在自己心头的那股几欲令人窒息的感觉消散了不少。 夫人没有笑,她只是站在原地观察,忽然,她的视线被远处山坡上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所吸引,她忽然记起昨晚汉子说过的话。 “这个村子名叫‘不老村’,是因为山中有一条‘不老泉’……” 不管怎样,那条小溪都值得一探究竟! 夫人当机立断,向那条小溪走去…… 第401章 湖边夜谈 夫人愈走近泉水,便愈闻水声清越,泠泠动听。一条泉水冰莹如带,缓流而下,沿着山中一道沟渠,似静止无物。 山腰泉旁立有一块石碑,上书三个楷体赤字——“不老泉”。字迹斑驳,历经岁月侵蚀,仍显峥嵘。 夫人绕到碑后,见碑后刻有数排小字,字迹娟秀,凑近观看,逐一细读之,全文如下: “不老泉,发于此山,相传乃前朝始皇帝所辟,取其水炼丹,为求长生。每遇战乱灾年,泉水便自行干枯,至天下大同,乃复流之。山下小村,名曰‘不老村’,村中人悉为秦时遗民,为躲避祸患,逃往谷中,定居于此。感苍天之厚德,酢地灵之载物,特立石碑以纪之。” 夫人见谷中无路,便决定溯流向山顶泉水发源处走去,以期寻找出路。 站在山腰向山顶望去,仿佛触手可及,可如今真下定决心登山,方知并不容易。上山道路狭窄崎岖,众人只得依着泉水流向登山,可有时泉水从山穴缝隙间流出,众人便要越过老远才能重新寻到泉水,因此原本预计半天的路程,却足足走了一天才爬到山顶。 至夜幕时分,众人方才踏足山巅,恰时一轮明月当空而照,如水月光洒向寰宇,一片湖便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是一片湖……”夫人不禁在心中犯起嘀咕。 而更让夫人惊奇的是,那个熟悉的背影再一次出现在湖边,还是那个白发老人,他仍如夫人初见他时那般,端然而坐,手中执着一条钓竿,身旁放着一个鱼篓,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如神如鬼,神秘莫测。 好不容易能够再一次遇到这名白发老人,夫人自然是不愿意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几乎是小跑着向那名老人奔去,她实在是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得到解答,而眼下,在夫人看来,能够解答她这些疑惑的,无疑只有眼前这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可当夫人跑到湖边的时候,那名白发老人却再一次消失了,一切仍如夫人初见他时那般,夫人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去向,他便再一次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钓竿放在地上,鱼篓中几尾鲜活的鲤鱼正拍打着尾巴,一张字条放在鱼篓中,夫人取出字条。 “篓中鱼可食,跳入湖中,有捷径可直去天音塔……” 夫人望着这片烟波浩淼的湖水,怔怔出神。 众人逐渐向夫人聚拢而来,夫人将字条上的内容念与众人听,众人皆默然不语。 夫人相信老人应是没有恶意,只是他为何三番两次地帮助自己,这一点是夫人想不通的。 不论如何,有了希望便应该去尝试,人群中一个善水的小厮自愿入水前去探查,若果有捷径,众人再下水也不迟。 夫人见天色已晚,考虑到夜深水下视线不佳,且众人行路一天,甚是疲乏,便下令今晚先在湖边休息,待明日天明,再下水不迟,众人依令而行。 夜已深,山顶朔风凛冽,加之夜晚本就清冷,不似山下那般温暖,众人躺在湖边,冻寒难眠。 夫人再次来到湖边,手执钓竿,愣愣地望着湖水发呆。 颖儿睡不着,也悄悄地走到夫人身边。 夫人听到响动,回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盯着湖水。 “怎么了?睡不着吗?”夫人轻声问道。 颖儿寻了个干净地方,坐在夫人身旁,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夫人笑道:“不怕我杀了你?” 颖儿侧头看向夫人,见夫人虽在笑,可是却难掩沧桑,这些天来,夫人好像又老了几岁。 颖儿摇摇头,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子,扔进湖中,望着湖水散开的层层涟漪,道:“可以跟我说说吗?” 夫人微抿嘴唇,笑了笑,伸手想要摸一摸颖儿的头发,可是手在半空停滞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夫人摇摇头,继续微笑着说道:“不可……” 颖儿心中明白,可是又不甘心,便继续发问道:“那可以与我说说此行的目的吗?” 夫人停顿了片刻,手拄着下巴,微笑着望着远方,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突然发问道:“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同吗?” 颖儿疑惑地望着夫人,道:“不同?有什么不同?” 湖水泛起的波光在夫人眼中荡漾,她笑道:“你应该说我是苗疆‘天’的夫人,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凡人不敢仰视的人……” 颖儿撇撇嘴,道:“阿谀奉承的话我不会说,你若是想听,还是找别人去,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说……” 夫人闻言并不气恼,反倒“哈哈”大笑道:“若是苗疆人人都能如你这般,那该多好……” 听夫人这么说,颖儿反倒疑惑了,说道:“这就奇了,这世上人人都喜欢听奉承话,都喜欢别人夸耀自己,都喜欢自己被别人膜拜,怎么?难道你不喜欢?” 夫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为何同样生活在一片天地之中的人,却要分出高低贵贱,尊卑长序吗?” 颖儿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夫人这么一问,反倒有些语塞,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考虑了片刻,才说道:“分出高低贵贱是为了便于管理统治,自古以来高位便是有德者居之,因为只有有德者才能带领百姓找到一条正确的出路,带领百姓摆脱贫困,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若是百姓不需要这样的一个有德者呢?” 颖儿低下头,手摸着下巴,这次她也不知道答案了。 夫人轻叹一声,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道:“貌似强者带领弱者已经成为了人们的共识,可被带领的弱者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跟随强者?或者说自己凭什么要跟随强者?真的只是简简单单地为了过上富足的生活吗?富足的生活难道就只有跟随强者才能过上吗?凭借自己的双手就过不上吗?再向后说,当强者带领弱者夺取了天下以后呢?帝位王位当然是由强者来做,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不争的事实,早已嵌入了人们的骨子观念里,可是人们又可曾想过,自己辛辛苦苦地跟随强者打下了天下,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强者还是为了自己?说是为了自己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是最后所有的好处都被强者占个一干二净,强者称王称帝,坐享世间繁华,万里疆土,拥美妾娇姬入怀,而自己还是一个平民百姓,过着与以往一模一样的生活,即便侥幸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也不过获封个爵位,位极人臣,还要处处受人压制、看人脸色,一个不小心还可能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可若说是为了强者,那又凭什么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强者就能做王者,而自己只是个马前卒,甚至沦为炮灰,连个姓名都留不下……”夫人越说越激动,大有激昂慷慨之意。 颖儿也听得有些热血沸腾,可随即担忧道:“可若是天下百姓都如你说的这般,那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夫人冷笑道:“怕什么?乱为变之前兆,不乱则难变,这天下便是平静得太久了,也该乱一乱了……” 颖儿闻言大惊失色,道:“你要做什么?” 夫人闻言笑道:“你放心,我还没有大胆到拉起一帮人马起义反抗朝廷去,况且我是一介女流之辈,无心权势,只是这苗疆的天,确是要变一变了……” 颖儿更加疑惑,看着夫人说道:“我很不解,以你现在的名声地位,荣华富贵可谓唾手可得,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人生数十载,死后青史留名,被人们铭记歌颂,你又为何要做这等冒险之事呢?更何况,我只怕到时没人懂你,那样,未免太过悲凉了……” 夫人转头看着颖儿道:“佛祖割肉喂鹰,却遭鹰啄,这是佛祖的错吗?你说得对,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我只恨时间太短,光阴太疾,怕到那时,我做不成这事……” 颖儿望向幽幽湖水,半晌没有说话,许久,她似是叹息一般地说道:“这不是佛祖的错,可芸芸众生生于世间,本就有自己选择如何生存的权力,这是上天赋予的,现在有一个人要来打破他们赖以生存的格局,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要将他们拉出自己和祖先辛辛苦苦营造的安乐窝中,我怕到那时他们亦会如佛经中的鹰一般,反咬一口,也许到那时,伤你最深的不是光阴,而是人性……” 夫人洒然一笑,道:“没有关系,只要我能带着他们扒在井沿儿上向外看一眼,就足够了,免得他们永远做‘坐井说天阔’的井底之蛙……” 颖儿有些心疼地看着夫人,她仿佛在夫人的眼中看见万道云霞,熠熠生辉。 颖儿鼻子一酸,险些流泪,她忙克制住自己,说道:“可是,扒在井沿儿上看了一眼,见识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再掉下去,那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夫人轻呼一声,犹豫一闪即逝,眼神瞬间变得坚定,一瞬间,杀伐果断,尽在眼中。 “我做的事,事关千秋万代,不在当下。攻城略地,不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若能以当代之功,换万世之功业,虽死无憾……”说罢,夫人便看着湖水,一言不发。 颖儿注视夫人良久,低下头,两滴泪落在地上,溅起两蓬美妙的烟尘。 “如此,您这个佛祖怕是会留下千古骂名了……” 晚风吹过,将颖儿的低语卷起,抛入寂冷无言的苍穹…… 第402章 湖中湖 次日清晨,颖儿早早醒来,昨晚夫人的话让她一夜未眠,她思索了一夜,终究是难以理解夫人这么做的目的。放弃原本安逸富足的生活,偏偏要去做那些“杀富济贫”的事情,杀了“富人”,“富人”当然不会原谅她,必欲对之千刀万剐,杀之而后快,而更可能的是,她这么做所解救的那些“贫”,也不会理解她,到那时,她怕是会受到千夫所指,她的肉体与灵魂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可看她昨晚的语气,想必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颖儿理解不了,一个人活在世上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吗?为了一群毫不相干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她难以理解,若换作是她,想必肯定做不到。 夫人早已醒来,正站在湖边,默默望着雾气缭绕的湖水,矗立的姿势一如昨晚那般,让颖儿不禁怀疑,夫人难道是在这里站了一夜吗? 当颖儿走到夫人近前,看到夫人憔悴的脸上横布的丝丝皱纹,以及双眼泛起的点点血丝,更加证明了自己的推断。 夫人淡淡地看了颖儿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向营地。 不多时,众人收拾停当,昨晚那个自告奋勇下水的小伙子已经做好了准备,小伙子很年轻,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脸上还未脱稚嫩,颖儿看得一阵揪心,可随后她便打消了这种疑虑,据说这个小伙子就是因为善凫水而闻名苗疆,水下技艺可谓一绝。只见他在自己的身上绑上了绳索,湖边有人抓住绳子的一头接应,一旦发现情况不妙,便及时将他拽出湖水。 随着“扑通”一声水响,小伙子在水中翻腾一下,便像一条鱼一样潜入了水底,湖面只余圈圈涟漪,再无其他痕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站在岸边的人焦急等待,夫人的脸上虽没有表现出焦急的神色,但是从她眼中不时闪过的忧虑神色来看,可知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绳索一阵颤动,紧接着骤然收紧,岸边的人便齐心协力地拉拽绳索,不一会儿,湖面上升起串串气泡,一个小脑袋露出来,脸上带着憨厚自信的笑。 众人忙把他拉上岸,夫人亲自过来询问水底状况如何。 小伙子喝了一大口热水,笑道:“禀报夫人,湖水下果然有一条隧道,我刚才进去查看了一番,见隧道构造十分奇妙,隧道里面并没有一点水迹,洞壁也很干燥,可惜绳子不够长,没有走到隧道尽头,不知隧道通往哪里……” 听小伙子这么说,众人便一阵发笑,这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就敢往从未去过的漆黑隧道里面闯。夫人大肆嘉奖了小伙子的勇敢精神,并许之以百金。 准备妥当,夫人又向众人演讲一番,为鼓舞士气,众人听完夫人的话,一个个跃跃欲试,都想要第一个进入湖底隧道。 颖儿是北方人,自幼不习水性,虽说她可以依靠着强大内息闭气半个时辰,但是在水下睁眼却是很难做到,夫人便命令方才第一个下水的小伙子跟在颖儿身旁,随时保护颖儿。 随着夫人一声令下,众人如过江之鲫一般“霹雳扑通”地跃入水中,眨眼间,便消失在茫茫湖水之中。 颖儿被惊得目瞪口呆,但是转念一想,南方人自幼生于水边,打小便混迹在江河湖泊之中,在水中来去自如,便如在陆地上行走一般,是自己见识浅薄了。 颖儿早早地屏息敛气,做好入水的准备,可当真站在水边之时,看着湖水在自己身边微微荡漾,只觉一阵目眩神迷,险些一头栽入水中,幸好旁边的小伙子眼疾手快,一把将颖儿拉了回来。 小伙子冲着颖儿温柔地一笑,道:“第一次下水?” 颖儿有些羞涩地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伙子忽然牵起颖儿的手,再次笑道:“不用怕,跟着我,我保护你……” 颖儿本能地想要将小伙子的手甩开,奈何小伙子的手劲儿出奇的大,自己竟然没有挣脱开,看得出来,小伙子是铁了心地要保护颖儿,正待颖儿二次想要将手挣脱出来的时候,小伙子已经拽着颖儿一跃而下,跳入湖水之中。 颖儿一声惊叫,赶紧闭气,但是眼睛却是万万不敢睁开了,更别提有心思将手挣脱出来了。 湖水很凉,尤其是刚刚接触到肌肤的那一刹那,颖儿在水中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在水中只觉得自己被牵引着向前滑去,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自己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只鸟,无拘无束地翱翔于天地之间,又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水流在自己的身旁擦肩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颖儿只觉得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略显害怕地缓缓地睁开双眼,入目所见,便是小伙子一张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小伙子冲着她微笑着,笑容简直如三月阳光一样温暖和煦。 “到了……”小伙子轻柔的声音在颖儿的耳边响起,颖儿方回过神来,见两人的手还紧紧地攥在一起,颖儿冷不防猛地抽出手,低着头,红着脸,轻声地说道:“谢谢……” 小伙子的神情说不出是有一些失落还是怅然,但他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微笑着轻声说道:“不用客气……” 颖儿环顾四周,见其余的人早已来到了这里,夫人正站在不远处用手拧干自己的衣衫,其他人或坐或立,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嬉笑打闹。 这是一个不算很宽敞的隧道,两侧洞壁光滑齐整,看得出来,应是人工刀刻斧凿所成,向外望去,只见一层水幕垂帘而下,正好将这个隧道的洞口遮住,彷如“湖中湖”一般。 鱼虾便在水幕外缓缓游动,仿佛游在自己的身边。颖儿缓缓地将手伸出水幕之外,只觉清凉沁体,向前一伸便触摸到游在水中的鱼,鱼儿受惊逃窜,颖儿一惊忙抽回手,发现手上沾满水迹,就如将手伸到湖中一样。 颖儿对此不禁叹为观止,众人也是与颖儿相同的表情,又喜又惧,又怕又惊,几个人更是蹲在水幕前面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一个人不信邪,又纵身跳入水幕之中,在湖中游了一圈以后,再回来时,惊讶神色溢于言表。 夫人向来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她见众人都将心思放在了研究这个神奇的隧道之中,便轻声咳嗽一声,示意众人将要启程了。 众人马上进入战备状态,毕竟前方等待众人的是一个未知的旅程,将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清,未知的恐惧往往是真正可怕的恐惧,而未知往往也伴随着机遇,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这个道理。 众人在这条漆黑的隧道中一直向前走,隧道中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而且仿佛绵延无尽头,众人只觉得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七拐八拐,到最后,所有人都已忘记了来时的路,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条隧道之中走了多久,直到走过一个长长的陡坡之后,众人才如被包裹在黑暗茧蛹之中的蚕一样,重见天日…… 说是重见天日,其实也并没有见到阳光,一切还如方才一样,漆黑无辨,只是众人终于从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幽长隧道之中走了出来,走到了一块宽敞平坦的平地之中,而剩下的路途还有多长,没有任何人知道。 此刻,一种庄严肃穆的宁静氛围笼罩在众人周身,众人只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萦绕在自己的心头,黑暗便似一个巨大的蒸笼,将他们这些人放在蒸笼中肆无忌惮地炙烤、烘焙,他们仿佛已经成为了这头名为“黑暗”的巨大怪物的盘中餐,且早已掉入了“黑暗”所设的层层蛛网之中,举步维艰,只能坐等“黑暗”的享用。且这些都只是时间问题…… 相比于人的肉体被摧毁、被毁灭,人的精神的崩溃才是最让人煎熬难耐的,这就相当于是拿着一把钝刀割肉,虽缓慢,且常常藕断丝连,但是那种让人看不到一点儿希望的滋味,置身其中者只会感觉到无边且缓慢的痛苦,置身事外者才是真正的看客,他们可以将“猎物”玩弄致死,看着他们的灵魂渐渐消散,意志渐渐瓦解,最后成为一个任他们摆布的行尸走肉。 现在,已经有人架不住这种痛苦了,他们几近崩溃的边缘,甚至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更有人抱头痛哭,对于众人来说,这仿佛已经不是一个“重见天日”的所在,而是另一个地狱和深渊的开始…… 慢慢地,这种压抑而绝望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就像大规模的“瘟疫”一般,所有的人仿佛都已经丧失了对于“生”的渴望。终于,夫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403章 黑暗隧道 有一个人跑便会有第二个人接着跑,就像恶性蔓延一般,没有人可以阻挡。很快,一个原本数十人的队伍已有近半数的人不知去向,对于那些逃跑的人来说,黑夜带给了他们无限的恐惧,但是同时,也带给了他们无限的希望,许多白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便可以借着黑夜的掩藏,光明正大地去实现。 夫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她可以用杀一儆百的铁腕手段,但是她只能杀得了那些人的身体,却抹杀不了那些人的精神,且在这种时候,杀一儆百所带来的效果除了让那些妄图逃跑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以外,没有任何用处,只会更加放大这些人面临黑暗时的恐惧,以坚定他们更想逃离的心思,夫人是一个明智的人,不会做蠢事。 众人便在这样的环境中艰难地向前走着,火把已经快要燃尽,火光越来越黯淡,摇曳将息。可是夫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回去,她既然已经选择踏上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更何况,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告诉着夫人,继续向前走,一定会走出去,这不单是夫人对白发老人的信任,更是夫人对自己的信任…… 复行数十米,火把终于燃尽,在黑暗将众人席卷吞噬的一刹那,即便是夫人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太阴森了,太寂静了…… 印象中,夫人对黑暗是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思想的,这一切都得益于夫人出生的小村庄,一到夜晚,四周便被浓浓的黑暗包裹,什么声音都没有,唯有漫天繁星和一轮斜月相伴,那时候,夫人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坐在自家堂屋中,看着天色一点点儿的暗下去,感受着阳光被夜幕驱赶吞噬,直到最后一丝光影离开人世,夫人便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嘴角微抿起来,然后静静地感受着夜色阑珊下的世间万物…… 夫人对黑夜是喜爱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每天只盼望着黑夜尽早降临,可是这里的黑暗却是全然不同的,坐在小村庄中,家乡的黑暗是充满生机的,虽然那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般的漆黑,但是在那样的黑暗中,她仿佛能够听到夜晚蝉鸣的细微响动,仿佛能够看到老鼠探洞而出的小心翼翼,仿佛能够亲手触摸到归巢鸟儿的轻软绒毛。而在这个黑暗中,她只能感受到绝望,毫无生机,死一般的沉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有人发出惊叫,有人发出呼号,可黑暗就是黑暗,绝无怜悯慈悲可言…… 小麻在极力地劝慰着众人,虽然那依旧无济于事。众人早已怕了这份寂静,仿佛只有发出喊叫才能证明着自己还活着,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来自幽冥地狱之中的孤魂野鬼…… “嘎嘎嘎嘎……” 突然,人群的哀嚎声中竟夹杂着诡异的笑声,这个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初时,人们并未发现,可是随着诡异笑声的持续和愈加猖狂,众人便也不由得停下来,满眼惊恐地注视着四周,人们深知,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并不好笑,人们已经决定,若是找到这人,一定要将他痛打一顿,好好地出一口恶气。 可是随着人群逐渐安静下来,那道诡异的笑声便也戛然而止,众人更加愤怒,这显然是有人存心捉弄大家,于是,人人都将目光抛向自己身边的人,一刹那,人群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嘎嘎嘎嘎……” 就在众人毫无防备之时,那道诡异笑声再度响起,在这空旷的隧道之中,显得格外的响亮和嘲讽…… 几个胆小的女婢已经被吓得失声痛哭,男人们也眼眶泛红,紧张地注视着四周,夫人则是一瞬间就将目光锁定在一个方向,诡异笑声就是在那里传出来的…… 入目所见,唯有一双殷红的双眼,飘荡在隧道上方,那两点红芒忽远忽近,一瞬间近得仿佛就在众人的头顶,一瞬间又远得仿佛是天边的两颗星…… “嘎嘎嘎嘎,呦?竟然被发现了,没意思,没意思……” 两点红芒与夫人的冷眸对视片刻,便疏忽一闪,又变得飘忽无踪起来。 “你是什么人?不要在这里装神弄人怒叱的声音响起,通过隧道的无限放大后,显得更加具有威严。 “装神弄鬼?可我就是这山中的神,就是这洞中的鬼,我又何须装神弄鬼?”那道尖细的嗓音伴随着嘲讽的语气在隧道中响起。 夫人听声辨位,可当她将头转向那个方向时,那道声音的方位却又变了。 “凡人一怒,尚且伏尸百万,鬼神一怒,又何止伏尸百万那么简单?倒是你们,胆敢擅闯神鬼的地盘,难道就不怕受到惩罚吗?”这一次,阴森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匹的愤怒。 夫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她认为,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法则和规律,就如太阳东升西落,白日与黑夜交替而行一样,这些都不是人力所能及也,但也绝非鬼神所能为,若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为何人们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鬼神只是一种意识,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产物,人们在与自然对抗千年的过程中,逐渐印证了一个想法,那便是人不能胜天,而对于自然界中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人们现有的知识无法解释,可总要强行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于是鬼神之说便应运而生,而这更像是一种束缚,是对于人们思想和行为的一种束缚,自古以来,皇权神授的思想便深深根植于普罗大众之中,统治者为了维系自己稳固的统治,总要借用鬼神之力来完成依靠自己的力量不能完成的事情,而“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更是将人们的思想限制在一个铁质的笼中,笼外是洪水猛兽,笼内才是极乐世界,而那层隔膜便是铁笼的边缘,寻常人不敢触碰,不信邪的人偏偏要触碰。而人又终究难逃一死,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两种情况,恶人早死和晚死,若是恶人早死,人们便又会拿出那条“善恶到头终有报”的话来恫吓世人,若是恶人晚死,那么“有心人”也早已想好了对策,即所谓的“好人不长久,祸害遗千年”,这样一来,反倒还会激起世人对好人的同情心,而更加卖力地抨击恶人,也就更加相信世间是真的有鬼神,只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说到底,鬼神不过是统治者手中的武器,反倒成了套在凡人身上的枷锁。思想超脱者,或可挣脱,可偏偏世间人又多是“凡人”,思想封建顽固,不敢冒险,只要给他们画一个圆,告诉他们待在圆里就是最安全的,他们便会欣然从命,强者统治弱者,便是依靠着这一点,画大饼,是为有共同的理想和实现理想的丰厚报酬,铁腕手段,便是告诉其余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偶尔的小恩小惠,便能换得大批人的出生入死,鬼神控制思想精神,冷酷手段控制肉体行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只要控制住了人,天下便能收归囊中…… 而这些,恰恰是夫人最为痛恨的,夫人认为,世界之所以千姿百态,便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生物种灵,人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生命体,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世间也不应当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可统治者的统治却是恰恰要造出数以千万计的思想行为相同的人,这样虽然便于统治,可是也抹杀了人身为万物之灵长的灵性,成了无数个游弋于世间的死魂灵…… 夫人对那人的话嗤之以鼻,冷声道:“无能鼠辈,只会龟缩在一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里,如生长于粪坑中的蛆虫和趴在臭水沟中觅食的野老鼠,或是被人打断一条腿,只会蹲在路边冲着过路人狺狺狂吠,人只要稍一走近,便吓得屁滚尿流的瘸狗……” 颖儿惊呆了,她愣愣地注视着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夫人,她从未想过,一向以温雅示人的夫人,有一天竟也会说出这些腌臜的粗鄙之语,可是她却忘记了,夫人也是出身于乡野之间的一名普普通通的“村姑”,平时习惯了压抑,可是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又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忘却呢? 随行的人都在大声叫好,这真是一番畅快淋漓的谩骂,骂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有几个牙尖嘴利的婢女也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夫人的行列,一时间,隧道之中骂声四起,在狭窄逼仄的洞道中回荡着…… 众人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压抑在心中的憋屈、愤懑、恐惧以及无助都融入到自己肮脏的话语之中,仿佛形成了一发发击入人心的枪戈炮弹,深深地刺入黑暗之中…… 许久之后,黑暗中悄无声息,那道诡异的声音也很久都没有再响起…… 第404章 天音塔 夫人在心中暗骂一声:“渣滓……” 正待众人重整旗鼓继续出发之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尖叫,随即便是一声闷哼,众人忙四下惊惶张望,可是周围只有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人群顿时一片骚乱,大家互相推搡,惊叫声响成一片。 夫人大声喝道:“不要慌!” 众人闻言,吵闹声顿时小了许多,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大家背靠背聚在一起,不要四散逃跑,注意警戒!”夫人洪亮的嗓音在隧道中回荡。 众人马上依令而行,男人在外,手持兵器,将女人围在中间。 “继续向前走!”夫人喝道。 人群便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继续向前挪动。 在这期间,小麻一直在焦急地将手中几个配件组合在一起,这也是小麻的发明,名叫“薪火”,其原理是将一种非常易燃的植物晾干,再混以棉花火药等物,而后再配上一种不知名的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极其易燃,即便是放置于空气之中,若是不善加保管,也会发生自燃。当然,这种白色粉末也是小麻率先发现的,苗疆人称其为“鬼火”,因为这种白色粉末燃烧形成的火焰与坟地中的鬼火极其相似,苗疆本就巫蛊之术盛行,对于这种神乎其神的东西自然是以鬼神之术解释,而小麻“妖女”的名声便也因此项发明而愈加富有传奇色彩。 此刻人群缓慢移动,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正是需要火光照亮之时,可偏偏小麻的“薪火”出现了问题,或许是因为方才在湖中之时,原料受到水浸,所以迟迟发不出火焰,小麻急得满头大汗,而这时,人群中又传出了有人遇害的声音,所有人都将神经绷紧,紧张地注视着四周。 夫人再次喝道:“不要慌!保持队形!继续走!” 其实此刻夫人的内心犹如火烹油煎,焦急万分,可是她只得表现出镇定,若是她稍微显出一丝慌乱,人群便会彻底失去组织,到时只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样即便稍有损失,但是总可以保住大部分人,或许可以逃出生天…… 众人继续沿着洞壁彳亍前行,耳边不时响起同伴遇害的声音,但是大家却不敢停留,只得忍着泪,忍着心中的不甘,带着死去同伴的信念,活下去…… 小麻已将“薪火”的配件装配好,当火光亮起的一刹那,洞中宛若白昼,炽热的光芒灼烧着每一个人的心脏,更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眼球。 众人顾不得强光带来的眩晕感,勉力睁开双眼,回首望去,只见沿路行来,遍布着的尽是同伴的尸体,死相凄惨,鲜红粘稠的血液沿着凹凸不平的洞道缓慢流淌,聚在石洞低洼处,如同一条赤红的忘川血河,沿途遍洒的斑斑血迹,便是一朵朵开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妖冶、凄美、悲凉,似在像众人诉说着无声的告别。而此刻夫人身边,也仅仅剩下二十几个人。 剩下的人顿时红了眼,又见一个长相奇丑无比、头发稀疏的瘦弱男子正蹲在他们昔日的同伴身边,嘴唇沾满鲜血。 众人再也记不起夫人的警告,拿起刀,向着那个人慢慢地走去。 瘦弱男子或许是未曾料到这群人竟然还有火把,他本想慢慢地戏耍这些人,让他们在恐惧惊悸中死去,据说这样的人在死后血液往往不会很快冷却凝固,口感更佳。他在这漆黑无比的洞中生活多年,不见天日,今日被强光突然照射双眼,两只眼睛登时流出鲜血,估计是彻底失明了。 瘦弱男子蹲在地上“嗷嗷”惨叫,人们却不会产生怜悯,冷漠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火红的眼,冒出火光,就那样一刀一刀地砍在他的身上,鲜血迸溅在众人的脸上,那血原来也是滚烫的,直到那个人已经彻底成了一滩泥,众人却仍在不知疲倦地砍着…… 待众人走出这条幽深狭窄的隧道,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脸上,所有人不禁停下了脚步,仰面向天,贪婪地吮吸着天地之间至真至纯的赐予,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仿佛是众人前世才有的待遇,今生第一次相遇。有人发出满足的叹息,或许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或许是为亡人诵出的悼词,有人活着,就一定会有人死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逝去之人活在大家的记忆里,他们的精神便与活人同在,与活人一道感受来自世间万物的深深情意…… 大家在一条小河边将身上的血污洗净。看着河中自己憔悴的倒影,夫人不禁有几分怅然,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以前人之血,染后人丰碑,这样做是否值得,又是否正确,她轻轻地晃了晃头,看着河中自己已被风霜侵染的鬓发,她坚定的目光便又开始凝聚,值得吗?值得!正确吗?正确!牺牲是必要的…… 可当她回身望去,那个跟随自己出疆的百余人队伍,现在已剩下不到二十人,她的心中感到一阵抽痛,她不忍再看…… 众人休息片刻,便又踏上了未知的旅程,或许是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此刻,大家走在满是蚊虫毒蚁的密林中,竟也觉得风格外的轻柔,耳边蝉鸣聒噪竟也变得悦耳起来。 穿过一条兰花满径的小路,前方渐渐出现建筑,都是一些一人多高的白塔,颖儿走近细看,只见白塔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还有些白塔上雕刻着鬼神精怪,这一座白塔上雕刻着佛陀,那一座白塔上又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小鬼,还有些白塔上雕刻着苗疆独有的巫蛊之神,而这些稀奇古怪的建筑,在颖儿所生活的北方是从未见过的。 夫人喃喃自语道:“看来,天音塔到了……” 夫人本是不愿来天音塔的,只因昔日仙王洞干尸的告诫仍犹在耳,江依言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而神秘的人往往让人心生畏惧,可是形势比人强,事到如今,也只有一探天音塔,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江依言。 又走过十几座白塔,林中忽然传出幽幽箫声,箫声凄切哀婉,闻之恸人心肠,众人不由听得入迷,心中回忆翻涌,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这箫声便像是一壶勾人忧愁的老酒,非要让人将自己心中的悲惨往事都倒个干净才罢休。 人群中有一个善歌的女婢不禁引喉高歌,歌声婉转凄凉,有如杜鹃啼血,使闻者落泪…… 众人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很快,便又来到一座白塔前,这座白塔高逾丈许,占地数十丈,周围再无其他建筑,白塔共有二层,门扉皆大敞,凄凉箫声便是从白塔二层传来。 夫人站在白塔前,驻足良久,默默地听着箫声,没有夫人的命令,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便站在白塔下,默默地聆听着箫声。 一曲箫声罢,夫人从回忆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冲着白塔作揖,朗声道:“恕唐突冒犯,不知塔中是哪位高人?可否下来一见……” 周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白塔二层,箫声也没有再响起。 过了片刻,突然,只见从白塔中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儿,约摸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与自己的身高极不匹配的青色儒衫,容貌清秀可爱,粉雕玉琢一般,腰间别着一根竹制白箫。 小女孩儿见到众人,竟然一点儿也不羞怯,奶声奶气地大声质问道:“你们是谁?” 众人见竟然跑出来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娃娃,不禁惊诧地呆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颖儿和东方情却是立时对这个小女孩儿心生欢喜,小麻更是迫不及待地将小女孩儿搂在怀里,不断地摩挲着小女孩儿粉嫩的面颊,不愿撒手。 小女孩儿被小麻搂在怀中,虽是满脸的不情愿,但许是一见对方有这么些人,也未敢过分反抗,只是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夫人,气势一点儿也没有弱下去。 夫人直起身子,不禁微笑道:“你是谁家的小娃娃?为何会自己在这里?” 小女孩儿闻言,努力地挺起尚未发育的胸脯,双手叉着腰,大声回答道:“我叫江依言,是镇守天音塔的塔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正抱着小女孩儿亲个不停的小麻也立刻停下了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看到众人惊讶的模样,很是开心,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像两只熟透的大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夫人更是惊讶,在她的预想中,江依言应该是一个性格孤僻、武功高强、寡言少语的女人,再不济也该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婆,可这……跟眼前的小妮子倒是一点儿也搭不上边儿…… “啊……”夫人沉吟半晌,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唧!”忽然,一个极响亮的吻声响起,原来是小麻见这小女孩儿实在太过可爱,又没有忍住,冲着她的小脸狠狠地亲了一下…… 这下小女孩可不干了,一边用长长的袖子狠狠地抹着脸蛋儿,一边用非常委屈的语气,带着哭腔说道:“呜呜……爹爹骗我……他说只要我报出名号……别人就一定会怕的……” 小麻一见小女孩儿哭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但又见小女孩儿哭得梨花带雨,委实可爱至极,便又没有忍住,又冲着小女孩儿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一下…… 小女孩儿委屈的哭声更大了……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人影从远处急速掠来,一边奔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疾呼道:“住口!嘴下留人啊……” 第405章 江依言 众人只见一个老和尚从远方跑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哎呀呀,又闯祸了,又闯祸了……”紧张的样子竟与小女孩儿如出一辙…… 老和尚跑到众人身旁,一把将小女孩儿从小麻的“魔爪”中夺下,护在身后,抬起右手放在胸前施礼,嘴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众人细看老和尚,只见其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破旧僧袍,僧袍上面打满补丁,但是却很整洁。宽大的僧袍将他瘦弱的身躯罩在其中,模样看起来有些诙谐。 当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开一合,下颌的三绺花白胡须便随之微微颤动,飘洒胸前,有一派仙风道骨,像极了山中静修的得道高僧。 小女孩儿躲在老和尚的身后,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老和尚的僧袍,用力扯动,老和尚转过身,低下头,满脸宠溺地看着小女孩儿,笑道:“言儿,怎么了?咱们不是说好再也不哭鼻子了吗?” 小女孩儿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小麻,眼睛红红的,委屈地撅着小嘴,一把揪住老和尚的白胡子,大声道:“爹爹骗人!”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都在心中暗忖道:“难不成是自己在这山中待得太久了?何时连和尚都能结婚生子了?” 老和尚看到众人疑惑的眼神,忙解释道:“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唉,这都是老衲未斩断尘缘之前留下的罪孽啊,惭愧,惭愧……”老和尚说完竟老脸一红,羞愧地低下了头。 小女孩儿见老和尚竟然没有搭理自己,反倒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是“罪孽”,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手中又加重了几分力道,老和尚的胡须竟硬生生地被扯下了几根。老和尚没有防备,疼得“哎呦哎呦”直叫,一边哀求小女孩儿快快撒手,一边轻声询问道:“言儿,怎么了?爹爹何时骗你了?” 小女孩儿见老和尚告饶,揪得更起劲儿,扬起笑脸,恨恨地说道:“爹爹不是对我说,只要我对别人说我是镇守天音塔的塔主,再报出我的名字,别人就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叫我姑奶奶吗?” 老和尚闻言,也摆出一脸迷惑的表情,轻声道:“对啊,不可能啊,按理说是这样的啊,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老和尚低声道:“言儿,你再把方才对他们说的话,给爹爹说一遍……” 小女孩儿便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且说得比方才更有气势。 老和尚这下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劲儿地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大光头,一会儿看看小女孩儿,一会儿看看众人,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想到最后,老和尚索性不再去想,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孩儿的头,冲着众人大喝一声道:“反正不管怎样,你们欺负了我的女儿,那便不行,我必须得替我女儿欺负回来……” 说罢,老和尚低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小女孩儿,道:“言儿,这样可好?” 小女孩儿厌恶地看了一眼满脸谄媚笑意的老和尚,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老和尚闻言直起腰板,一脸严肃地看着夫人等人,双眸微眯,气势陡然攀升,夫人心头一惊,暗道:“高手!” 就在众人都以为老和尚将要出手之时,老和尚突然弯下身子,冲着小女孩儿笑道:“那个,言儿,这俗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说爹爹我现在好歹也是一个出家人,动不动就与人打架斗殴,好像不太好,有违教义啊,将来见到佛祖,是要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小女孩儿瞪了他一眼,一脸怒气地喊道:“你是不是不敢啊!从小到大,每次我受欺负,你都这么说!不行!这一次,你必须替我出口气!” 老和尚闻言,缓缓地直起身子,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他看着夫人,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是老衲要动粗,实在是你们先欺侮小女在先,老衲要为小女讨个公道……” 夫人点点头,傲然挺立,道:“请!” 虽然夫人看着随意,但其实她的内心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仅从老和尚展露出来的气势便可以看出,面前的这个老和尚绝不是普通人,功力深不可测,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便仿佛站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大海广阔无垠,只有让人窒息的满眼的蓝,想必自己也不是这个老和尚的对手。 夫人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虽然她心生忌惮,但她的骨子里却是从不肯轻易服输的,凡事不管行与否,总要尝试一下,若是连尝试都不敢,那便不配赢。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做好准备,老衲来了……” 说罢,老和尚便闭上双眼,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老和尚,并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啊!” 突然,老和尚大喝一声,声如霹雳,在众人的耳边炸响,众人无不惊恐变色。而后,老和尚再大喝一声,“啊!跑啊!”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老和尚已经把小女孩儿抗在肩上,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的众人…… 大家着实被老和尚的这一迷惑行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该追还是放他走…… 夫人也愣了几秒,看着老和尚消失在丛林深处的背影,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感到了一阵难以言明的轻松。 “算了,逃了便逃了,穷寇莫追……”夫人制止住了几个想要追上去的人,冷声说道。 大家冲着老和尚逃跑的方向恨恨地骂着,还有几个人冲着那片丛林大声嚷嚷,大抵就是些“你若是敢回来,我定会将你打得屁滚尿流之类的‘豪言壮语’……” 可众人没有想到的,老和尚逃跑还不到一刻钟,便又从原路返回了,夫人当下神经便是一阵紧张,心中思索道:“难不成,他是特意回来找麻烦的?” 不过,当众人看到老和尚现在的模样,却都是啼笑皆非。 只见小女孩儿安然坐在老和尚的脖颈之上,面露得意之色,一只小手抓着老和尚的一绺胡须,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骑马。 老和尚疼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发怒反驳,只是垂头丧气,一步一挪地悻悻地往回走着。 待老和尚走到众人面前,小女孩儿便一跃从老和尚的脖颈上跳下来,模样颇为神气地说道:“算了,我看你们也不像是坏人,今天我便饶过你们了……” 老和尚忙在一旁搓手“嘿嘿”笑着,样子没有出家人的清逸出尘,反倒看起来有些猥琐。 众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心中想道:“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接着,小姑娘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我跟你们说,你们别看我爹爹长得傻傻的,说话也傻傻的,但是他可厉害了,你们这一群人,都打不过他一个的……” 说罢,小女孩儿直起身子,脸上洋溢的便是独属于青春少女般可爱的笑,笑得众人心头一甜,心都要化了…… “远来都是客,这是我娘告诉我的,你们既然来到了我的地盘,我就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爹爹,你去做饭……”小女孩儿站在当中,颇有一番大人的气场,说起话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老和尚闻言面上一喜,满脸的皱纹顿时堆叠在一起,如一块皱巴巴的老树根。 “好嘞!”老和尚大喝着答应一声,随即便一溜烟儿地跑进了白塔中,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而后,小女孩儿便邀请众人走进白塔中。 甫一进入白塔,颖儿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只见这个在外面看起来占地面积并不大的白塔,里面却是别有一番洞天。 白塔底座呈六边形,内中六面高墙平地而起,皆是一色素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室内也是力求简洁,只在其中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洞箫,各种材质,各种颜色,各种大小的,五花八门,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且皆是一色澄新锃亮,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应该时常擦拭摆弄。 北面墙立着一张大书案,上面文房四宝样样俱全,几张写了字迹的宣纸随意地摆放在一侧,还有几张上面画着不知名的图画,想来应是室主人心血来潮时的随性涂鸦。 小女孩儿为大家搬来椅子,招呼大家坐下,看得出来,小女孩儿很高兴,粉扑扑的小脸上自从大家进入这座白塔之时便洋溢着笑意,从未消失,许是小女孩儿平日里都是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的缘故,所以今日格外地能言善辩,一张粉嘟嘟的小嘴儿自打方才开始便没停过,问东问西,问这问那,问大家的姓名,问大家的来处,问苗疆,问武林,甚至连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老鼠她都要追着问半天,然后晃着一个小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便又问起其他的东西。 大家因为很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因此对她的问题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中尤以小麻为最,小麻甚至几次都想将小姑娘儿抱在怀中,奈何小姑娘儿抵死不从,小麻才未得逞。终于,小姑娘儿在一个非常感兴趣的问题上着了迷,小麻见事有可为,便趁机要求小姑娘儿让她抱着,否则就不给她讲这个好玩的故事,小姑娘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抵过故事的诱惑,乖乖地上了小麻的“贼船”…… 在小麻极富感染力的语言下,小姑娘听得忘神,甚至一度为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悲惨爱情故事而潸然泪下,被小麻趁机偷亲了几口都不知道…… 就这样,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 第406章 妆台秋思 晚饭已经备好,大家洗手用膳,小姑娘儿恋恋不舍地从小麻的膝上下来,回头又望了小麻好几眼,眼神中写满了好奇与期待。 宴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进行着,小麻兴之所至,竟提出要为众人演奏一曲。 众人方才便为小姑娘儿高超的箫声吸引折服,此刻听小姑娘儿竟然主动要演奏,自然是求之不得,喜不自胜,小姑娘为大家演奏了一曲《妆台秋思》,箫声哀婉凄切,闻之竟似见一名美妇人端坐于妆奁之前,对着铜镜,细细地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姣美容颜,只是那副容颜此刻观来却略显憔悴,秀眉紧蹙,眼神空洞,那眼中似乎藏着一个人,在遥遥地向她招手,可她却再也触碰不到…… 夫人听得入神,仿佛自己便成为了那曲中的妇人,只是那时的自己尚是少女,也曾无数次地像这样坐在梳妆台前,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郎君,他为人是否谦和有礼?是否温文尔雅?是否相貌俊朗?是否……每每想到这些,夫人便会捂着早已通红的双颊,偷偷地观察着四周,见没人发现,才会稍稍的安下心来,而后便难掩一阵窃喜。 时过境迁,现在夫人早已成为了母亲,也早已褪去了少女独有的青涩,对那人事也早已熟谙,可却再也没有产生过年少时分的悸动,也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那份情愫…… 颖儿则默默流下泪来,她突然觉得那曲中的人就是自己,对镜自怜,默默地思念着心中记挂之人,也曾于长夜喟叹,也曾于月夜痛哭,她们都将那份感情隐藏得很深,闲来无事,便将心事埋藏于尘土之下,再一锹一锹的将土覆上…… 座中大部分人都为曲中所表达的幽怨之情感动,痛哭流涕,一时间,满座皆悲。 小姑娘儿紧闭双眼,整个人似乎沉浸在乐曲声中,那支白箫在她的手中似乎成为了一个默诵神语的庄严天使,洗涤人们的心灵,让人身心素然,如坠冰湖玉井……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大家都沉浸在箫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小姑娘儿的眼角竟缓缓地流下一滴泪,一直流到腮边…… 只有老和尚默默地看着小姑娘儿,一双原本睿智明亮的眼睛此刻却似蒙尘,有些浑浊,有些尘垢…… 一曲了,满座肃然,大家尚未从箫声中脱离出来,只觉箫声仿佛还在自己的耳边幽幽吹响…… 小姑娘儿自己亦是满脸泪痕,一语不发…… 大家围坐过来,小麻更是将小姑娘儿抱在怀中,哭个不停。 小麻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小姑娘儿,柔声说道:“为何你吹的曲子这么动人?” 小姑娘儿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也不知道……” 小麻再问道:“那你可知这首曲子中的情感?” 小姑娘儿闻言低头,神情似有悲伤,道:“这首曲子是我娘教我的,也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每次我想我娘了,就会吹这首曲子……” 小麻忍不住问道:“那你娘呢?” 这一次,小姑娘儿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紧抿双唇,两只小手紧紧地攥住衣角,泫然欲泣。 小麻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安慰小姑娘儿道:“没事儿,你娘若是听到,肯定也会为你高兴的……” 小姑娘儿轻轻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小麻看到小姑娘儿闷闷不乐的样子,只觉心疼,便提议带小姑娘儿出去玩游戏,小姑娘儿抬起头看了看小麻,又点了点头。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老和尚和夫人等人,从头至尾,老和尚只是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吃肉喝酒,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出家人…… 期间只有小姑娘儿吹响那曲《妆台秋思》之时,他才将头抬起片刻,而后便又低头吃喝,只是比之先前,吃得更快,喝得更凶…… 没有人说话,场面一时间陷入一种安静胶着的状态之中,只有老和尚的杯盘撞击发出的响动。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突然,老和尚含糊不清地说了这一句话。 没有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大家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 “她的娘走得早……”老和尚又说了一句话。 这一次,众人听得清了,可是却是一脸迷茫,不知道老和尚为何没头没脑地说这么一句话。 “所以,你应该懂我的意思……”这句话,是老和尚冲着夫人说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和尚也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慈祥的眼盯着夫人,一眨不眨。 夫人没有说话,她的心头一阵悸动,虽然老和尚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只那个眼神,便无异于千言万语…… 老和尚没有等夫人回答,便又低下了头,继续埋头吃喝。 “当你们踏入天音塔的那一刻,我便已经知道了,本想着你们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你们竟然不怕死,不过也是,既然能走到这一层,又岂会怕死,想来也不会是庸俗无能之辈,虽然山下的那几个都是废物,但是好歹也算是有点儿本事的废物,你们能走到这里,便也算是比他们更有点儿本事的废物了……” 老和尚一番话极具讽刺性,桌上几个人早已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若不是夫人一直在暗中使眼色,他们怕是早已掀翻桌子,乱刀砍死这个老和尚了。 老和尚却全然不顾旁边几个人能够杀人的目光,将一盘肥肉端到自己的面前,一边大口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自顾自地说道:“不过废物终究是废物,本事大一点儿的废物和本事小一点儿的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呢?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我奉劝你一句,吃完这顿饭,最好赶快离开,出家人的脾气虽然很好,但是也不是非常好,况且,我本就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和尚又将目光抬起,还是只看着夫人一人。 夫人心中对眼前这个老和尚的实力已有些估计,想来绝不是自己能够对付的,她也不愿节外生枝,更深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因此在面对这个老和尚的时候,也是一改以往的强硬语气,先是站起来冲着老和尚深施一礼,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道:“前辈不要误会,我是苗疆‘天’的夫人,此番上秦王岭,只为求见秦王岭主人苗青,说起来,她也是我的大姐,因此,我不论是为公事,还是为私情,都该亲自上秦王岭见她一面……” 夫人本以为老和尚听到自己自报家门时至少该有一丝惊讶,即便不给自己面子,也总该给苗疆“天”几分薄面,可老和尚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夫人说话一般,神色没有一丝改变,依旧自顾自地低头吃喝。 “在秦王岭,我只知道有岭主,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天’不‘天’的,‘天’当个屁用……” 此言一出,不但在场所有人一惊,便是夫人也是一惊。 苗疆“天”,那是何许人也,何等人物,寻常人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都该双股战战,跪下磕头,更别说竟有人不但不知道苗疆“天”的名号,还敢当着夫人的面贬低“天”,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罪,其罪当诛…… 当老和尚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便已有几个人拔出刀冲了上去,即便夫人阻拦也无济于事。 老和尚慈祥一笑,说了一声:“废物们,不要弄乱了言儿的屋子……” 说罢,只见老和尚一拂袖,那几个冲出来的人便倒飞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之上,角度不偏不倚,力道不轻不重,几个人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 “废物们,我不杀你们,并非我心肠有多慈悲,只是因为这是在言儿的屋子里,若是弄得满屋子血,言儿会怪我的……”老和尚仍是慈祥地笑着,只是说出的话却冷得像一把刀子。 几个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即便要起身再向老和尚冲去。 老和尚终于收起了慈祥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个人。 “够了!” 突然,夫人一声大喝,几个人顿时停住了脚步,满脸怒气地看着夫人,脸上写满了不甘。 “坐回去!” 夫人又大喝一声,几个人面面相觑,盯着夫人看了良久,重重地叹气一声,坐回原位。 “还算你识趣……”老和尚又露出了那副慈祥的笑容,轻声说道。 “扑通!” 突然,夫人跪在了老和尚的面前。 这一次,老和尚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涟漪。 夫人的贴身侍卫见到这一幕,都站起来怒喝着,“夫人,您这是做什么?你等着!我们这就砍了这个老秃驴,咱们不用对他低声下气的……” 夫人摆摆手,再一次制止了众人的行动。 这一次,几个人在那里气得捶胸顿足,破口大骂,但是却没有人敢违抗夫人的命令。 夫人仰起头,微笑着注视着老和尚,说道:“老前辈,我有一言,请您细听……” 第408章 再遇老和尚 杜白苏不以为意,又拎起酒壶猛灌一口酒,随口说道:“这是我在方才那个老和尚的住处里寻的,唉,真是可惜了,那个老和尚看着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谁知竟是一个嗜好酒肉之徒,他那个宽敞的卧室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大酒缸,里面盛满了整整一缸美酒,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唉,要不是看在你们已经走了,我一定要喝个痛快再走,无奈呀,一缸美酒,却只能装满这一个小小的酒葫芦,着实不过瘾,不过瘾啊……” 杜白苏说罢,又仰起头灌了一口酒,眼见葫芦底已经朝天,一壶酒已经见底。 夫人皱起眉头,不知为何,现在只要有任何一点儿与那个老和尚沾上关系的事情,她都会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异样情绪,现在也是一样。 望着只剩余烬的火堆,夫人有些困乏了,她手扶着枯树,缓缓地站起身,可还未站稳,便突觉一阵晕眩感袭来,险些坐在地上。 夫人勉强倚树站立,急忙问道:“你这是什么酒?难道比苗疆最烈的烧刀子还要烈性不成?” 杜白苏正待笑话夫人不胜酒力,此时听到夫人这么说,顿时也收起了玩笑之心。 当他也要站起身时,更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他喝的比夫人更多,因此感觉自然比夫人更强烈。 也就是在这时,杜白苏与夫人两人同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们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年少时两人便能抱缸痛饮,喝完一缸酒都不会醉,若说只因喝了这小小的一葫芦酒便能醉到眩晕,他们是决计不会相信的,一刹那,两人心中皆是一凉,既然酒量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便只能是这葫芦中的酒…… 可现在酒已下肚,悔之晚矣,夫人更是悲叹,想不到自己谨慎一生,今日竟在阴沟中翻了船。 夫人勉强站起身,试着运功将刚刚喝下去的酒水逼出来,可现在浑身乏力,从丹田处升起的功力到达中脘穴附近便如泥牛入海,霎时间消散不见。 夫人急得直冒冷汗,咬紧牙关支撑住身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跑!” 现在唯有跑,而且跑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让那个老和尚再也找不到自己。 可夫人刚打定主意,费力地迈开步子,张开嘴呼唤睡梦中的众人。眼角余光处,便见一袭白衫踏着细碎月光而来,那颗光秃秃的头颅,在月光下显得尤其晃眼。 夫人心中一声哀叹,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老和尚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也不讲究礼节,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坐在夫人与杜白苏身旁,然后便微笑着看着夫人,一言不发。 夫人心中有些恼火,看着老和尚那值得玩味儿的眼神,夫人秀眉倒竖,心中尊严让她不愿屈服。 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夫人自己不够谨慎,这次算是栽在了老和尚手中,夫人心服口服,但是想让自己向老和尚求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夫人梗着脖子,看着老和尚,一脸的敌视。 老和尚没有在意夫人的目光,却是微笑着将头先转向一旁的杜白苏,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位小友年纪轻轻,却干起了偷盗的营生,着实不好,佛家第二戒便是戒偷盗,若不是老衲我早已养成了每晚拿尺子量酒的好习惯,还真是险些让你蒙混了过去……” 看着杜白苏一脸难以置信外加铁青的脸色,老和尚像是故意炫耀一般,冲着杜白苏更加大声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若不是杜白苏现在全身瘫软,无法站立,他一定会狠狠地掐住老和尚的脖子,然后向他脸上吐口水,这天底下竟真会有人小气到这种程度,每天拿尺子量酒缸里的酒。他活了几十年,简直是闻所未闻,但是他贵为苗疆三王,毕竟是有身份的人,转念一想,自己也确实做得不对,能屈能伸,方不失大丈夫本色。 想到这里,杜白苏恭恭敬敬地冲着老和尚拱手作揖,俯首说道:“前辈得罪了,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望着美酒在前,一时鬼迷心窍,竟做出这等丢脸之事,晚辈在此赔罪了,佛语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这个苦海中翻涌沉浮的人一般见识……” 老和尚闻言微微一笑,一摆手,说道:“此事说来也怪我,其实那酒本就不是用来喝的,老衲嗜酒如命,恨不得每晚拥酒入眠,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绝妙好法,那便是找来一个大缸,而后将美酒悉数倒入缸中,每晚老衲便脱去衣物,赤身裸体坐入缸中,鼻中嗅着酒香,身体浸泡在酒里,端的是舒筋活血,解乏快哉……” 此言一出,但见杜白苏与夫人脸色俱是一白,怔怔地坐在原地,仿佛失魂落魄一般。 “呕……” 还是夫人没有忍住,最先呕吐出来。杜白苏本来还在极力忍耐,但是一见夫人呕吐,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也跟着一块儿呕吐起来。 老和尚则是面带微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二人呕吐不止,口中喃喃不住地默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末了,杜白苏与夫人已将今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再也没有可以呕吐的东西了。 这时,老和尚反倒好心地递过来一瓢水,夫人气得扭头不去看老和尚,更不接他递过来的水,杜白苏怕拂了老和尚的面子,届时老和尚一恼,若是对他们二人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那他们便是得不偿失了。 夫人气恼地恨不得找出刀剑活劈了杜白苏,再顺带劈了老和尚。忙活了半天,还以为捡到了什么便宜,结果竟是品尝了人家的洗澡水。 老和尚更是阴险,此刻若说杜白苏偷他酒,他不知道,便是鬼都不会相信,可他明明知道却不提醒,摆明了是想让他偷,然后再看他们出丑。 夫人在一旁默不作声,独自生着闷气,老和尚又是一言不发只顾笑,场面一时之间陷入寂静,竟有些尴尬。 杜白苏深知,此刻场面越是安静,对他们便越是不利。 杜白苏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但是他并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礼义廉耻固然重要,但是与生命比起来,便是一文不值了。诚然,这世上有许多杀身取义的人,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人间才永远不缺正义,不缺傲骨,才能让后世人无数次在面临生死关头之时,有几个可以喊的出口的名字,而后慨然赴死。但若是这世上都是这样的人,那么人类作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便只有灭绝一条路可走了。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灵的本能,人类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作为一个人,在死亡面前认怂,并不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反倒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虽然杜白苏在骨子里是一向瞧不起那些软骨头人的,男人当有不屈之傲骨,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薄如纸应有不屈之心。但是他认为大丈夫生于世间,便是不能扬名立万,至少也该死得其所,方不愧这一世为人。若是一味的不肯服软,不肯认输,死在阴险小人手下,充其量也不过是助长了小人的猖狂,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于己,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这一点,历史上的韩信做的便相当好,韩信当年若是不能受胯下之辱,奋起拔剑,最多也不过是为这世间除掉一个地痞流氓,反而还要将自己的一条性命搭进去,以自己一条为帅为王的性命去为一条地痞流氓的性命陪葬,这是何等的不值得,他又如何能够创下千秋万世之功业,以致名垂青史。后世人若是读到这条历史,最多不过一声叹息,道一句不值得,或是压根就不知道历史上还有韩信这个人…… 杜白苏马上接过水瓢,一口将瓢中水饮尽,抹抹嘴唇,忙笑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老和尚笑了笑,点了点头。 杜白苏见气氛有所缓和,脸一红,便吞吞吐吐地问道:“老前辈……您缸中的酒……虽说是……嗯……用来……泡澡的……但是……它毕竟还是酒啊……为何我们喝了以后……” 老和尚微笑着摆摆手,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问,为何你们喝了我缸中的酒以后,会全身瘫软,使不上力气,而且也提不起内力是?” 杜白苏忙点头,他就是想问这个。此时夫人也微微侧过头,她虽然对老和尚满腹怨气,但是对苗疆毒药颇有研究的她,此刻也是满腹狐疑,若是寻常毒药,她只需看上一眼,或是闻上一闻,便知是何种毒药。即便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中毒之后,根据不同的中毒症状,她也能马上判断出所中何毒,这都是年少之时在村子里,婆婆教给她的,为此,她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可这一次,她想了半晌,却是丝毫头绪也没有。 老和尚神秘地笑了笑,轻声问道:“想知道吗?” 杜白苏忙点点头,急切神色溢于言表。 老和尚故意压低声音道:“莫慌,你且附耳过来……” 第409章 “才美玉郎”江天心 一丛篝火,三人围坐…… 杜白苏将头侧向老和尚,满脸紧张期待的神色。 老和尚则是神秘兮兮地望了望四周,好似怕被别人偷听去一般,那副小气的样子,也着实令人发笑。 夫人虽不屑听他们之间说的什么,但是好奇就像是疯狂滋生的野草,在夫人心底蔓延,到头来依旧是微微侧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 老和尚瞄了一眼夫人,又看向杜白苏,说道:“其实这件事说来也简单,那缸中的酒看着虽像是普通的酒,但其实是药酒,专门用来洗筋伐髓的,本就不是可以饮用的普通美酒佳酿,唉,老年人身子骨弱,污垢也多,每晚泡在这药酒中,入睡前便觉浑身舒泰,睡得格外香甜……” 当老和尚说出“污垢”这个词的时候,夫人的脸色便已是一白,老和尚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夫人的表情,眼看着夫人马上又要呕吐出来,老和尚忙一转话风,说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这药酒我每天是必换一次的,而你们喝的那个,还是我没有来得及使用的,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 此言一出,杜白苏心中的一块儿巨石登时落了地,之前始终梗在喉咙处的异物顿时烟消云散一般,心中一片清明开朗,脸上凝重的表情也替换上了笑容。 夫人此刻的心情与杜白苏如出一辙,不禁暗暗庆幸,否则这件事肯定会成为她一生的阴影,只要想起,便一定会涌出恶心呕吐之感。 夫人胸中的不适感虽然消失,但是心头的火气却是更盛,联想到方才老和尚所说的每晚都会拿尺子去量缸中的酒,现在想来,定是老和尚在故意耍弄他们。 夫人实在忍不住,毕竟被人当成傻子一样戏耍的样子,任谁想来都是满腔愤懑难平。 夫人也不客气,反唇相讥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您作为一名得道高僧,竟然也会骗我们这些小辈,未免太有失身份……” 这番话说出,杜白苏惊出一身冷汗,他现在的功力还不能使用,还没有把握打败面前这个老和尚,若是老和尚一怒,反手将他们杀了,那可就死得太冤了。毕竟无论怎么看,这个老和尚都不像是一个秉承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可是夫人对于杜白苏给她递出的眼色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一样,仍旧是我行我素,与老和尚针锋相对。 奇怪的是,老和尚倒也没有生气,仍是一脸笑眯眯地注视着夫人,眼神中反倒充斥着慈祥之意。 不知是在夫人强大的目光逼视之下还是老和尚心有所感,末了,他竟轻叹一声,心下戚戚然,看着夫人,轻声说道:“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夫人不禁抬眼看向老和尚,那一瞬间,夫人竟被老和尚的目光触动了,看着老和尚满布沧桑的双眼,夫人仿佛在那一双眼中看到了一碧如洗的天空,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地,看到了古井无波的山泉,看到了一道白衫踏雪而过的倩影,这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那双眼睛中仿佛充满了魔力,让人与之对视便忍不住沉沦,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是夫人心中涌起的一个疑问。 老和尚将目光收回,不再看向任何人,转而看向天空,在树影婆娑间,天上一轮明月洒下光辉,如一轮微缩的天地,高挂苍穹,俯视众生。 老和尚看着明月,月色映在他浑浊的眼中,仿佛照亮了他的灵魂,他缓缓开口,声如小姑娘儿手中的箫声一般悠扬婉转,慢慢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此刻,一阵晚风吹过,飒飒风声,簌簌落叶,仿佛都在为老和尚心中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相和悲鸣…… 老和尚出家前名叫江天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淮扬江氏”的传人,也是家中唯一的幼子,自幼聪颖好学,他的父亲便是当时“淮扬江氏”的家主,“淮扬江氏”一门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出过无数个高官,在各朝各代中担任过宰相一职的便多达数十人,可谓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豪门望族。传至江天心这一辈,仍是赫赫有名。 江天心的父亲江佐贤在本朝担任御史中丞,显赫一时。江天心在很小的时候便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加之本就天性聪颖,七岁能文,九岁能诗,在淮扬一带名噪一时,人们都称他为“神童”。 家族中对这个天才儿童自然是寄予厚望,江佐贤更是亲自教育他,一心想将他培养成宰相之资,日后再振“淮扬江氏”威名,光耀门楣。 在父亲的精心培养下,江天心长至十四五岁时便已博古观今,博闻强识,加之容貌俊美,每走起路来,衣带飘飘,神采俊逸,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且常常对当下时局发表一番自己的看法,每每切中要害。更有数次,江佐贤看罢他写的文章后都拍案叫绝,赞不绝口。 所有人都认为“淮扬江氏”在不久之后便会再出现一个宰相,作为“淮扬江氏”的代表踏上朝堂,辅君之弼,尽人臣之职,荣显一世。而年少的江天心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人海浮沉,多年以后,他竟然会走上一条与当年大相径庭的路,或者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一条路。 “神童”美名远播,自然就会有许多地位势力相当的豪门望族预备下拜帖想要结识江天心一番,为日后自己家族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先结交一个强力的盟友,而家中有女的门阀士族更是早早派人找好媒婆,登门说亲。那段时间,江佐贤家中的门槛都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踏碎了好几个,迫不得已,江佐贤干脆下令锯掉府中所有的门槛,来者不拒。 如此一来,不论远近亲疏,来访者从早排到晚,江府门前车水马龙,旌旗展展,往来不绝,行人不通。 其实江佐贤此举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之所以不遗余力地结交朝中大小官员和地方门阀望族,说到底也是在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淮扬江氏”虽是淮扬一带的名门望族,但是放眼天下,像“淮扬江氏”这样的家族比比皆是,根本算不得稀奇。而其他官员和家族不惜自降身价来结识江佐贤,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看中“淮扬江氏”这个招牌,而是那个未来有可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江天心。 大家纷纷表示好感,深谙官场逢迎之道的江佐贤又岂有拒绝的道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这句话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至理名言。说到底,江天心日后能够成为宰相,以“淮扬江氏”一家之力是完全不够的,还需要许多家族门阀在后面推波助澜,届时得多家助力,一举登上人臣之顶,朝中有人,各家族门阀想从朝廷中谋求些官职利益,也只需宰相一句话的事情,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至江天心长到十六岁时,端的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气质儒雅,行动如月,便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没有他那般秀美温柔。 江天心每每在淮扬乘车出行,途径集市,车后都会跟着一大批女子,不论年轻还是年老,年轻的手携香囊追随,年老的便拄杖亍行,车至家中,沿途人们扔向车中的瓜果菜蔬便足够江府全府上下吃上三天,江天心美名可见一斑。 那年会试,江天心在家族父老殷切的目光相送下进京,而他也不孚众望,第一年会试便高中探花,名动京师,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岁。 皇帝在大殿上亲自面见他,赐予他“才美玉郎”的称号,至此,江天心到达人生的巅峰时刻。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风过水起,一切都顺理成章,顺风顺水。三媒六聘,成就姻缘,娶的还是当时宰相的孙女,名唤崔小妹,两人结成姻缘,在当时更是传为一段佳话。 很快,皇帝派遣江天心担任官职,名为“侍居诏”,简单来说就是随行皇帝,记录皇帝饮食起居以及言行的官职,因为职位的特殊性,所以经常能够陪伴在皇帝身边,皇帝对他自然也颇为信任。 可即便江天心文采一流,但是自小却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每每听闻江湖上又有新晋出现的大侠,听着大侠们杀富济贫的光辉事迹,他都要欢喜激动一阵。 而真正改变他的人生命运的却是那样一件事…… 那一夜,他正随同皇帝在郊外围场打猎,突然,一只斑斓猛虎经过皇帝马前,马匹受惊,皇帝自马上滚落在地,江天心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扶起皇帝。 皇帝麻利起身,恨恨地骂了一句,没有招呼侍卫,便独自一人搭弓携箭追了上去。 江天心正待回去呼唤侍卫,见皇帝竟一人追逐猛虎而去,也来不及回身,急急忙忙跟在皇帝身后,保卫皇帝安全。 君臣二人走了几里地,却不见半点猛虎踪迹,料想猛虎应是转入哪个山坳之中,在这崇山峻岭之间,想要找到一只善于藏匿行踪的猛兽,简直比登天还难。 皇帝见状,也不得不停下脚步,更加大声地骂了一句,悻悻地往回走。江天心心中倒是一喜,若是皇帝在此地出现意外,那他一定会被安上一个守护失职之罪,到时不单是他本人,便是他的家人,也会一并受到牵连,株连九族。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眼见便要走出这片荒无人烟的野岭,忽然,一声鹞子叫传来,紧接着,一道黑影便冲到皇帝面前…… 第410章 荣显一时 江天心出于本能反应,一把将皇帝拉到自己的身后,张开双臂,像是一只护着小鸡的母鸡,悍不畏死地阻挡着刺客的袭击。 黑影欺身上前,看都不看江天心一眼,飞起一脚,正中江天心胸口,江天心只觉胸口似遭到大锤的锤击,口吐鲜血,向后倒飞出去,摔倒在泥土中,奄奄一息。 皇帝见状,忙拔出身侧宝剑,与刺客激战在一处。皇帝师承大内第一剑客顾风飞,尽习得其剑术精髓,单手剑舞得虎虎生风,密不透风,刺客一时之间竟不能近身,刺客越打越急,手中剑剑势凌厉非常,左砍右刺,有几次都险些刺中皇帝。 可皇帝毕竟常年深居皇宫高墙之中,每日耽于政务,剑术上总归还是有些生疏,与这等常年刀口舔血、混迹于生死之间的凶狠刺客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很快,皇帝身上袍衫已被刺客划破好几处,落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江天心见皇帝陷入苦战,自己有心帮忙,奈何微微一动便觉胸口锥心般的刺痛传来,估计刺客那一脚应是让自己的胸前肋骨折断了好几根。可情况万分紧急,间不容发,容不得自己再有半分迟疑,他知道随行而来的皇宫禁卫军就在不远处,现在只需自己大声呼喊一声,禁卫军兴许就能听到。 想到这里,江天心顾不得肉体上的疼痛,咬紧牙关,嘶着凉气从地上爬起,那边刺客好似在故意戏弄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主人,手中剑迟迟不刺向皇帝的要害处,只是在皇帝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这些伤口有深有浅,有长有短,但无一例外,都不伤及性命。 刺客一见这位文弱的书生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觉一惊,便想着事不宜迟,速战速决,他没有管江天心,反倒将手中剑的攻势变得更加凌厉,而且剑剑逼向皇帝要害,皇帝拼死挡下一剑,却不慎让剑刺中了自己的右腿,登时血流如注,皇帝哀嚎一声,扑倒在地。与此同时,江天心也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高声喊道:“来人!救驾!” 话音刚落,江天心只觉“飕飕”风声传到自己的耳边,他转头一看,便见一柄长剑正向自己飞来,江天心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愣在原地,紧接着,只听“噗嗤”一声,那柄剑便刺入江天心的身体,贯体而过,江天心向后仰倒,一刹那,江天心与刺客四目相对,那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江天心在心中想道,仿佛如星辰大海一般,自己只看了一眼,便已觉沉沦,可江天心在刺客的眼中也看到了慌乱,江天心的嘴角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远处的禁卫军已经听到了江天心的求救声,急忙整肃队伍,一时间,马嘶人喊,烟尘四起,喊杀声阵阵传来。 刺客手中已经没有了兵器,她看着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皇帝,愤恨不已,简直想亲手撕了这个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九五之尊,但是禁卫军转眼已到眼前,对着她弯弓搭箭,她已经没有了机会,无奈之下,只得转身逃去,一部分禁卫军对刺客穷追不舍,剩下的一部分禁卫军则赶紧派人查看皇帝和江天心的伤情,随行的太医捧着医药箱急匆匆跑来,为皇帝和江天心做紧急处理。 好在皇帝只是被划伤了大腿,并未伤及要害,止住血便已无大碍,而反观江天心,铁剑贯体,恐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一边在一旁痛骂着禁卫军废物,没有抓到刺客,另一方面又痛骂太医无能,说若是太医不能救活江天心,他便让太医们全家九族陪葬,太医闻言,吓得战战兢兢,为江天心处理伤口时双手不停颤抖,好几次都不能完整地包扎好伤口。 就这样,江天心被禁卫军抬回江府,一时间,朝野震动,皇帝对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更是上心得紧,不仅一天三次派自己的贴身宦官问候,送来许多稀奇珍贵的进补之物,更是隔三岔五便御驾亲临,前来探望,受皇帝影响,朝野上下无数想要巴结皇帝和宰相的官员都亲自前来江府拜望,嘘寒问暖,江府门前,又如当年那般,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而江天心因救驾有功,在朝堂之中更是显赫非常,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江天心的父亲江佐贤也被皇帝擢升为御史大夫,赏赐无数。 转眼半年过去,江天心命大,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已能下床行走,又过一月,身体已经基本痊愈。 皇帝高兴异常,特命朝中大宗伯择选黄道吉日,于宫廷之中大办筵席,宴请百官。 筵席之上,皇帝一时兴起,竟命江天心上前与自己同席而坐,这对于当时的官员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可江天心秉持礼节,丝毫不敢僭越,为此,他还特意义正辞严道:“皇帝贵为天子,我等皆为臣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礼不可乱,我只是做了一个臣子该做的事情,尽了一个臣子该尽的本分,这算不得什么,陛下能够大难脱险,是因为陛下贵为天子,有上天护佑,得世人供奉,与我无关,即便当时我并不在场,想必陛下也定会化险为夷,神人天佑……” 此番话出,皇帝对江天心更多了几分敬佩,只觉江天心实乃千古罕见之忠臣,当即下了一道命令,擢升江天心为礼部尚书,统领礼部所有官员,一个十八岁的礼部尚书,这不论在哪朝哪代,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定会名留青史,成为后世无数读书人津津乐道的典范。 若是换做一般人,想必这时候早已被荣耀冲昏了头脑,当即跪下誓死谢恩。可是江天心听到这个封赏任命之后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先是跪下叩头,接着又义正辞严地说道:“陛下,江天心不敢受此殊荣,还望您收回成命……” 皇帝见自己再次被拒绝,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向来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此刻心中不觉有些不快,可是下面跪着的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好发作,只得缓和语气说道:“江爱卿,先前让你与朕同席而坐,爱卿便已拒绝,这次朕封你大官,为何又要拒绝啊?” 江天心闻言先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接着便正色说道:“禀陛下,臣以为,江山社稷得来不易,官员的选拔与任命更是国之重器,重中之重,有些官员,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工作数十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几品的小官,更有些官员,在地方任上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圣面,而微臣才不过十八岁,只因碰巧做了一件我天朝所有官员都会做的事情,便得如此厚恩,忝居列位大人之上,微臣惶恐。想我天朝纵横捭阖数百载,无数官员前辈身死任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为我大天朝创造了一个安康盛世,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是各位前辈官员的功劳,而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却连名字都没有留在史籍中,他们都是功臣啊,都是我大天朝的股肱之臣啊,都是为我大天朝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功臣啊,陛下不应忘记他们,更不应寒了一众臣子们的心,所以,请恕微臣誓死不能接受成命,倘若日后微臣也能成为这些前辈官员中的一员,为我大天朝的辉煌添上一笔,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微臣只希望陛下能够记住微臣的名字,这便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微臣不敢奢求,最后,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微臣今日便死跪不起……” 江天心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筵席中有许多老臣更是痛哭流涕,泣不能声。皇帝也是听得眼眶泛红,不禁潸然泪下,而后来不及擦拭眼角泪水,便小跑着来到江天心身边,一把将江天心扶起,朗声说道:“我大天朝得此忠贞之士,我大天朝得此股肱之臣,是我大天朝之福,是朕之福,是天下黎民苍生之福!” 说罢,皇帝亲自为江天心倒酒,与他痛浮三大白…… 宴会继续进行,歌舞升平,群臣尽欢,直到凌晨时分,方才散席。 第二日,皇帝下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因感念昨日江爱卿所言,特在太庙旁另设一祠堂,将本朝有功之臣悉数画影图形,挂于祠堂之中,接受皇家供奉,此祠堂命名为‘凌霄阁’……” 皇帝听从了江天心的建议,并未对江天心进行任何封赏,仍任命他为“侍居诏”,常伴自己左右。 而那晚宴会上江天心的那一席话,很快便传颂天下,一时之间,成为天下无数文人士子争相歌颂的对象,也成为了无数怀揣着“致君尧舜上,当使民风淳”等宏大理想的士子们的榜样。至此,江氏一族在天朝显赫到极点,再没有哪家能够与其争锋…… 第413章 割肉献情 寒月玉狮子灵敏地躲过刺客女子的飞来一击,向后退一步,一双狡黠的狼眸中透露出机警。 面对着这样一头有着不亚于人类智慧的野兽,刺客女子丝毫不敢懈怠,开始逐渐绕着寒月玉狮子转起圈来,寻找合适的时机,一是为救下江天心,当然,若是能顺便击杀寒月玉狮子,便是更好。 可寒月玉狮子却始终不离江天心身边,它似乎已经看穿刺客女子的用意,它是在以江天心做诱饵,只等刺客女子耐不住性子,向它扑来,它便可以顺势咬死她。 就这样,一人一兽,在一处略显狭窄的密林中兜着圈子,互相试探,互相寻找时机。 寒月玉狮子当然不急,毕竟,只要江天心在它身边多一刻,它的胜算便多一分,而相应的留给刺客女子的时间便少一分。 寒月玉狮子早已想明白,江天心若是不幸死掉,对于自己来说也不过是少了一顿可口晚餐,可对于面前的女子来说,一定会后悔莫及,貌似也只有这样,这场游戏才显得有趣…… 刺客女子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能再拖下去,若是待会儿寒月玉狮子唤来狼群,那么自己与江天心定会葬身狼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刺客女子打定主意,先发制人,趁着寒月玉狮子最松懈的时候持着双剑以极快的速度刺向这头猛兽,谁知寒月玉狮子方才竟是故意卖出个破绽,就为等刺客女子冲过来,现在它一见对方奋不顾身地袭来,一双狼眸中不禁露出喜色,对着刺客女子低吼一声,狼首回顾,顷刻之间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刺客女子就欲咬下去。 刺客女子早知这牲畜狡猾,早已提前做好防备,可当亲眼目睹这头野兽嘴中的森森獠牙,嗅到野兽口中散发出的腥臭之气,刺客女子心中还是不由得一惊,一个愣神间,便险些被野兽吞入腹中,所幸危急关头,刺客女子急中生智,将右手短剑用力向前抛出,正插入寒月玉狮子的嘴里,寒月玉狮子受痛仰天怒吼一声,刺客女子觑准机会,找准这个空档,疾速奔向还昏坐在一旁的江天心,搀起他的胳膊便要逃走。 寒月玉狮子受了一剑之痛,怎会轻易放过他们,它顾不得疼痛,回身便向江天心咬去,江天心不会躲闪,眼见这一口便要咬在身上,刺客女子根本来不及细想,本能反应一般,将江天心一把推开,寒月玉狮子的血盆大口便咬在了她自己的身上,正咬在右腿上,登时鲜血淋漓。 刺客女子闷哼一声,以左手剑猛插入寒月玉狮子的右眼之中,寒月玉狮子一躲,正中右侧面颊,寒月玉狮子怒吼着向后退两步,想要甩掉脸上的剑,刺客女子见机不可失,刹那间使出浑身之力,背起江天心便向远处逃遁,右腿上阵痛袭来,犹如枪钻,刺客女子紧咬牙关,后方寒月玉狮子仰天怒吼一声,刺客女子知道,这是它在呼唤狼群,因此,她更顾不得许多,奋力逃窜,天明时分,她才终于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彼时,刺客女子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右腿血染已成黑色,脸色苍白,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江天心放置在一块平坦干燥的土地之上,默默地注视着江天心,片刻后,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直到天已大明,江天心方悠悠醒转,醒来便觉头疼欲裂,浑身饥寒无力,只觉胸口处似有重物坠压,他勉强睁开双眼,入目所见,便是一个看起来娇弱柔美的女子正趴在自己的身上。江天心定睛细看,突然,待看清那名女子的相貌后,他仿若窒息,那个面庞,正是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啊,他感觉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或者是自己快要死了。他曾听人说过,人在临死之前,这一辈子所有的遗憾都会在梦中得到弥补实现,于是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像是要证明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幻,像是要极力反驳老天与他开的这个莫大的玩笑,可是身体上清晰传来的疼痛令他清醒,让他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 可“梦”醒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痛苦,于江天心而言,则是震惊与绝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面庞,却也是在那张面庞即将要离他而去的现在…… 刺客女子奄奄一息,微弱的鼻息,渐趋冰冷的身体无不向江天心昭示着眼前人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事实,那一刻,他仿若置身云里雾里,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恰如梦醒过后独对幽幽苍穹的失落,天明之后空余灯花点点的寂寥,他,彻底呆了…… 直到刺客女子微弱的咳嗽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没有勇气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他无法想象当那一幕真的到来之时,自己的心会不会也永远随她而去…… “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江天心一边在嘴中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一边像中了魔障一般四下里慌乱地走动,他极力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可是此刻他的身体与他的灵魂仿佛已不是一体,身体不停战栗,灵魂极度渴望安息。 接下来,他以极快的速度拾来干柴,打来清水,生火,为刺客女子清洗右腿的伤口,伤口已经感染,流出的血液已呈黑色,江天心没有任何犹豫,将刺客女子右腿处的淤血吸出来,他已顾不得任何,他只是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不想让她死,他只想让她活…… 夜晚降临,刺客女子发起了高烧,睡梦中不停地在喃喃低语,身体不时一悚,表情极为痛苦,似乎灵魂也在承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 江天心想为女子熬些肉汤,可是现在天色已晚,山洞外又遍布危险,更重要的是,他不放心将她一个人扔在这里,江天心急得满地打转,情急之下,不慎摔倒在地,突然,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腿…… “肉……” 江天心嘿嘿一笑,笑容阴森可怖,他取来了女子的短剑,嘴里咬着一根木棒,眼神残忍坚定…… 随后,山洞中响起了一阵令人心悸的喊声…… 肉香弥漫在山洞中,江天心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缓慢地搅动着锅里的汤,眼神空洞呆滞,只有在看向身旁女子的时候,才会露出些微笑意…… 夜晚暴雨倾盆而下,冷气侵袭而来,刚刚喝下肉汤的刺客女子又因寒冷打起了哆嗦。 看着紧咬嘴唇脸色铁青的女子,江天心心乱如麻,目睹着女子娇弱的样子,他本能地想将她抱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可他秉持着君子礼仪,绝不愿趁人之危,更不愿被她认为是一个好色之徒,思虑再三,他咬咬牙,解开衣扣,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长衫脱下来盖在女子身上,而他自己则裸露着上身,蜷缩在一旁,迎着冷风苦雨,不住地打着寒颤。 深夜来临,外面竟刮起了极为猛烈的寒风,山洞不大,江天心不想女子被雨淋湿,他便挡在洞口处,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女子挡住一切,冰冷的雨滴落在江天心的身上,犹如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毫不留情地刺在他的后背上,每承受一滴,他便要吸一口凉气。可是看着火光摇曳中女子俊美的脸庞和渐渐变得红润的双颊,他的心中便泛起了丝丝暖流,好似连落在他身上的冷雨也变得分外温柔,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柔软纤细的手指轻触在自己的肌肤上,想到这里,江天心不由得脸一红,忙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下流!”然后当他再次抬起眼眸注视着女子的时候,眼中便只有欣赏与宠爱,好像那个人是他这一生最爱重的一件艺术品,眼波流转间,也怕她毁坏,他不敢妄想将她占为己有,只有将她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得空时小心翼翼地偷瞄两眼,便已觉知足,而像现在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直视,那应当是上天对他这个贪心者最大的恩赏了…… 不知什么时候,江天心睡着了,虽然睡得并不踏实,腿上传来的剧痛与身体上所受的疼痛,初时还很强烈,逐渐便已经麻木,他仿佛灵魂出走,只余一具躯壳,犹如一棵信守诺言的大树,坚定地守护着自己足下的土地…… 第二日,大雨已经止息,天地间充斥着淡淡清新的泥土芳香,江天心是在一片花香鸟语中醒来的,醒来时仍觉是梦境,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毫无知觉的右腿,不由得一阵苦笑,也不知道这条腿还能不能保得住,不过现在的他却并不关心这些问题,他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可是当他抬起眼眸向四下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时,他却呆住了…… 她不见了…… 一股无名的恐惧瞬间席卷了江天心的全身,使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此刻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他张了张嘴巴,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可是他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压根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一股无名的悲哀又瞬间掩盖了一切,他落泪了,她就如一道天边虹霓,只在雨后初晴的一刹那出现,而后便隐于天边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躺在地上,悲伤得犹如一具死尸,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那一刻,他想,还是死了算了…… “你醒了……” 第414章 小情往事 “你醒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击中江天心,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全然忘记了身上的伤势。 刺客女子抱着一堆木柴站在洞口,呆呆地看着江天心,两人对视片刻,又同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开,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江天心愣愣地站在原地,刺客女子抱着木柴往里走,神情有些不悦,直到刺客女子站在江天心面前,吃力地弯下身子,江天心才突然反应过来,忙脚步蹒跚地接过刺客女子手中的柴,女子的脸上才展露些笑意。 江天心本想跪在地上生火,可是右腿少了一块肉的他,根本使不上力,直接趴在了地上,样子虽然滑稽可笑,但是刺客女子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急忙走到江天心身边,一把扯开江天心包裹右腿的白布,只见白布早已被染红,江天心的右腿处赫然少了一块肉,露出森森白骨,只余下一块血淋淋的早已结痂的伤疤,刺客女子心中一疼,她低垂双目,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江天心忍痛“嘿嘿”笑道:“没事儿,是我昨晚出去拾柴时遇到野兽了,咬的……” 刺客女子低声说道:“骗人,以你的身手,若是果真遇到野兽,焉有命在?”说到这里,刺客女子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极其可怕的神情,她抬起头,注视着江天心,眼中满是震惊,颤声道:“今晨我在锅中发现肉渣,难不成是你的……” 江天心见瞒不住对方,忙解释道:“对不起……是昨晚雨下得太急……我实在找不到吃的……迫不得已才……不过你放心……我在煮之前已经洗干净了……” 江天心还没有解释完,刺客女子的唇已经触上了他的唇,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仿佛是昨夜的雨滴重新落在他的身上,只是这次并不凄神寒骨,而是炙热迷离…… …… …… 刺客女子依偎在江天心的怀中,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脸颊,脸上泛起少女特有的红晕,轻声问道:“我叫小情,你叫什么名字?” 江天心紧紧地搂着怀中的人儿,好像生怕她会平白无故消失一样,他又感觉仿佛是在梦中,可是这一次他却再也不舍得掐醒自己,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就让自己永远沉迷在这梦境之中,最好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江天心眯着眼,微笑着说道:“我叫江天心……” “江天心……天心……好名字……我很喜欢……”刺客女子口中喃喃地念着江天心的名字,脸上逐渐浮现出幸福的笑意。 “这是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你为何会喜欢?”江天心疑惑地发问道。 小情登时面色一冷,原本轻触江天心脸颊的手指转而捏住他的脸,一边捏着一边一字一顿道:“我为何不能喜欢?我就喜欢,如何?” 江天心满面愁容,一边捂着自己的脸颊,一边疑惑不解,“难道自己又哪里说错话了吗?”然后又在心中想道:“难怪孔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果然,孔老夫子诚不欺我……” 小情看着愣神的江天心,冷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江天心回过神来,忙道:“没有,没什么,只是我这次离家甚久,音讯皆无,想必家中定会甚是担心……” 小情闻言,轻轻地离开江天心,穿戴好衣物,站起身,背过脸,说道:“你回家去,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方有这一段露水情缘,你不必太过在意,忘了这件事,从此天涯路远,你我相逢应不识……” 在江天心看不到的地方,小情的眼中满是不舍与哀伤,可是她的语气却是那样的坚决。 江天心忙起身,说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只是想与家中报个平安而已……” 听到这句话,小情方才转过身,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问道:“真的?” 江天心一把拉住小情的手,柔声道:“当然是真的……” 小情坐在江天心身旁,将头依偎在他的怀中,又问道:“你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江天心笑道:“嗯……我还有爹爹……娘亲……还有一个娘子……” 听到这句话,小情先是一惊,而后猛然离开江天心,右手瞬间拔出腰间短剑,抵在江天心的脖子上,冷声道:“淫贼,还不速速受死!” 江天心惊道:“怎么了?” 小情恼恨道:“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明明已有家室,为何还要……还要……” 江天心忙解释道:“娶妻乃父母之命,不敢违抗……” 小情冷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这般做,你这样做,将置家中妻子于何地?” 江天心闻言更慌张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我……我……我没想那么多……当初我见到你……便早已不顾一切了……一心只想着跟随你……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我也从未想过会与你这……这样……” “你不要再说了!”小情怒斥道。 “我平生最恨抛妻弃子之人,但凡遇一个,便杀一个,你既然是这样的人,今日我不杀你,但是今后我也不会见你,你,去留随意……”小情说罢,转身便走。 江天心在后面苦苦哀求,可是小情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直到小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江天心痛苦绝望的哭声依旧清晰可闻…… 他再一次地失去了她,曾经,他觉得,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距离仅仅相隔一层纸,触之可及;曾经,他也觉得,他是上天眷顾之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他又是何其不幸,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爬上了井沿儿,也终于见识过了外面风景的美丽,可是现在,他却再一次地掉回了井底,而且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再爬上去了…… 在江天心看不见的角落,小情茫然无措地向前走着,她仿佛丢失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她不知道前方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胸口憋闷,忍不住弯下了腰,紧接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吐了出去,殷红的鲜血洒在翠绿的草叶上,显得那样扎眼,她凄然一笑,她不笑任何人,只笑自己,只笑命运,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她倚着那棵参天大树缓缓坐下,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昔年往事,她出生于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父亲是朝廷大员,母亲是名门闺秀,父母恩爱非常,她也是家中唯一的孩子,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她,享受了家中所有的娇惯宠爱,可是当她长到七岁时,一切便都变了,先是她的父亲去外地赴任时,因太过清正廉洁,眼里揉不得沙子,被当地官员伙同强盗残忍杀害。从此,家中便只剩下孤儿寡母,她的母亲惊闻噩耗,一病不起,没了主心骨,家中境遇自然是每况愈下,她的母亲虽然想要为自己的亡夫誓死守节,发誓终身不再嫁,但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在偌大的天地之间,她没有任何可以赖以生存的手段,加之来自娘家的无限压力,最终,她的母亲还是被迫嫁给了当地一个商人做妻。 婚后日子平淡如水,商人每日忙于生意,对她的母亲自然倍加冷落,而且当初决定娶她的母亲也不过是想借助她母亲娘家的势力,来为自己的生意拓宽道路,现在,目的既已达到,他又怎会多看这个人老珠黄的寡妇一眼呢…… 商人每日在外面花天酒地,每次醉醺醺地回到家中,看见她和她的母亲,动辄非打即骂,加之言语相辱,小情每次都是非常勇敢地冲上前去与商人理论,但是每次换来的都是更加凶残的殴打,每当这时,她的母亲便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后背承受着商人无情的鞭笞。到后来,商人更加过分,竟直接带青楼女子回家,还一连纳了三四个小妾,新来的小妾仗着自己受商人宠爱,对待小情的母亲和小情也是毫不客气,时常将她们当下人使唤。小情的母亲有几次实在不堪其辱,偷偷跑回娘家诉苦,可是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像小情母亲这样的寡妇呢,那时大家都认为,若是男子与女子成亲,男子不幸暴毙,一定是因为这个女子命里克夫,像这样的女子,又有谁敢要呢?所以每次娘家都是劝小情的母亲,再忍忍,再忍忍…… 就这样,一忍忍了三年…… 这三年来,小情从未见母亲笑过,她的眼中永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翳,每次看向小情的目光,也总是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至小情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模样,容貌俊俏,含羞闭月,街坊四邻无不夸赞这个堪比天仙一般的小姑娘,而她,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一时间,媒婆将商人家的门槛都快要踏平了,可是小情的母亲却总是挑三拣四,除家世渊源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人品不佳者不嫁,而且男子娶小情过门以后要发誓,此生再不纳妾…… 这一点对于当时的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毕竟,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为了一个女子,便放弃全天下那么多含苞待放的娇妾美姬,在当时,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恐怕都不会答应,即便这个女子长得貌比貂蝉,胜过西施…… 可想而知,当小情的母亲提出这一条要求以后,一瞬间,商人的府邸便门可罗雀,再无人问津。 商人原本想靠着小情的美貌,再结交一个有权有势的亲家,来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可是没想到小情母亲的这一番“无理要求”,直接使得再没人敢来给小情做媒。商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回到家以后,便将房门反锁,整整鞭打了小情母亲一个晚上…… 那一晚,小情就站在母亲身旁,目睹着一切,而小情母亲却是一声都没有吭,更是一声都没有求饶…… 第二天,小情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将小情叫到身边,爱惜地抚摸着小情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小情,你记住,以后一定要找一个疼你入骨的人,一定要找一个将你视为生命的人,一定要找一个甘愿为你死的人……” 说完这句话,母亲便昏睡过去,小情则久久地伫立在母亲身旁,看着睡梦中母亲不时皱起的双眉,她默然无言…… 商人见自己借小情攀附权贵的计划落空,便暗地里联系上一个本地最臭名昭着的纨绔子弟,那个纨绔子弟觊觎小情美貌已久,因此愿意出百金买下小情,供自己玩乐。商人见钱眼开,便私下里与那人商议好,定于晚间将小情强绑来送过去,两人商议已定,各自回家。 而小情和小情母亲对此事却是一无所知…… 至晚间,商人借口有事,将小情骗到后院,早已埋伏好的几人便将小情打晕,装入马车,马车“吱呦呦”地向着纨绔子弟的府中走去…… 这边小情母亲醒来呼唤小情,无人应答,又想起小情久去未归,当下心头一惊,不顾伤体,连滚带爬地跑到商人面前,质问商人将小情带到了哪里。 商人一脸得意,将事情和盘托出,小情母亲悲痛欲绝,凄厉哀嚎一声,拿出早已藏好的剪刀,向商人刺去,奈何商人身强体壮,一个巴掌,便将小情母亲打翻在地,剪刀也被商人夺下…… 商人不停地殴打着小情母亲,一边殴打,一边辱骂,小情母亲在弥留之际,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蹿到商人身上,犹如一只受伤将死的母狮一般,死死地咬住商人的咽喉,商人使劲挣脱,用剪刀在小情母亲身上插了数百下,可是小情母亲至死也没有松开手,就这样,两个人同时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边小情醒来,见自己竟在马车之上,也猜到事情有诈,她大声哭喊,可是没人应答…… 就这样,马车载着小情,进入了纨绔子弟的府中…… 第415章 卖于陈府 纨绔子弟名叫陈鸣,是当地有名的大纨绔,终日里游手好闲,靠着父辈的庇荫,在本地为所欲为,但凡在街上见到长得年轻漂亮的姑娘便强抢上车,载回府中,受害人将其告入官府,陈鸣之父便上下打点,往往是上午刚入县衙,不到中午,便又安然无恙地从县衙中走出来,如此也更滋长了陈鸣的骄横跋扈之气,他愈是目中无人,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做起了土皇帝。 陈鸣之父名叫陈旭,在本地开了一间米铺,也是本地最大的一间米铺,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他这里买米,他见有利可图,往往临时哄抬米价,涉及到身家性命,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即便说了又如何?店大欺客,你若是不在他这里买米,一家人便只能饿肚子,就这样,陈旭靠着这一手赚了不少钱…… 陈旭并非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商人,他为人圆滑,颇懂得人情世故,更深知民不与官斗。所以,赚到钱后的陈旭总是拿出相当一部分钱财来贿赂当地县令。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当地县令受了陈旭的好处,便也不好意思为难陈旭,由是,有了官方背景的陈旭,米铺生意更是火爆,赚取的黑心钱财自然也就更多,后来,他更是不仅仅满足于米铺这一行,他的商业版图更加扩大,涉及到的商业领域也越来越多,至后来,仅陈旭一人在本地所开的店铺便几乎占了全部店铺的一半左右,积累了万贯家财,陈旭一家也成为了当地有名的名门望族,三教九流,官员强盗,无不卖陈旭三分薄面…… 与陈鸣的高调纨绔截然不同,陈旭为人谦逊和蔼,对人总是笑脸相迎,因此也颇看不惯陈鸣的所作所为,对于陈鸣欺男霸女的行径常常予以痛斥,可是无奈家中只有陈鸣这一根独苗,陈旭便是再想管教,也总是狠不下心来,到后来,对陈鸣的行事做派也大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只要不是太过分,陈旭本人便也极少过问,有时见陈鸣捅出的篓子太大,他还会亲自出马,为陈鸣“处理后事”。得到了父亲的“默许”,陈鸣行事也更为大胆张狂,像这次,出钱买回小情,便是背着父亲干的,可是即便父亲知道了他也不怕,一个无权无势、没有丝毫背景的小丫头,凭她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得知小情进府的那一刻,陈鸣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禁又多喝了几杯美酒,只等着今晚“洞房花烛夜”,可是凭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死神此时也已悄悄地盯上了他…… 载着小情的马车前脚刚一进府,一道黑影便如鬼魅一般跟着马车“飘”进了陈府…… 深夜,万籁俱寂,小情一个人浑身被绑缚着,躺在床上,又饿又困,可是比饥困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结合方才商人对自己说的几句话,她隐隐约约也能够猜到自己会遭遇什么,她早已想好,若是一会儿自己被人强暴,她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宁死也要扞卫自己的清白…… 夜越来越深,渐渐地,嘈杂声渐趋平息,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寂寥安静,小情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一切…… “吱扭扭……” 伴随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小情的神经绷紧到了顶点,好像随时都会断裂一般…… 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清晰,渐渐靠近,小情努力地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尽量变得平稳起来,为的是不让对方看出端倪,身体却像一张弓一样绷紧,为的是随时应对突发情况,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小情的肩膀上,小情大喝一声,身子猛地从床上跃起,想拿头撞开对方。 可是对方似乎早有防备一般,没等小情有所动作,一只手已经死死地按在了小情的嘴巴上,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住小情的身子,不让她有任何动作。 小情动弹不得,只能在鼻子里发出“唔唔”的闷哼声,那人俯身到小情的耳边,轻声说道:“不要叫喊……” 小情闻言,心头一惊,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她急忙转头看向那人,那人也顺势放开了小情。 小情看向那人,竟然真的是一名女子,而且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子,虽然女子穿着一身夜行衣,但是紧身的夜行衣反倒完美地勾勒出了女子妖娆的曲线,再加上一双明眸、一排皓齿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风华绝代的气质,小情即使作为一名女子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真不知道当世间这些凡夫俗子看到这名女子时又该是怎样的垂涎三尺、饥渴难耐了…… “你是谁?”小情微微愣神之后,还是满怀戒心地问了女子这样一个问题。毕竟,对于现在的小情来说,除了自己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任何人值得她信赖了…… “我叫碧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姐姐……”女子嫣然一笑,那一瞬间,小情再度愣神,这个温馨笑容简直可令百花失色,日月无光,传说中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若是放在这名女子身上,想来定是丝毫也不为过,小情这般想道。 “姐姐……姐姐……”小情不禁在嘴中喃喃默念这两个字。 对于现在的小情来说,这两个字无疑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小情是一个极聪慧的姑娘,她知道,现在能够救她脱离苦海的,只有眼前这个如天仙般美丽的“姐姐”了…… 因此,意识到这一点后的小情毫不犹豫,当下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女子面前,磕头如捣蒜一般,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碧姬看着眼前这个机灵的小姑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忙将小情扶起,柔声说道:“你叫我一声‘姐姐’,你便是我的妹妹,因此,你不必向我叩首……” 小情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的“姐姐”,心中一暖,仿佛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新认的“姐姐”,而是她的母亲。当下,小情心中所有的委屈、痛苦都汇聚成了眼泪,如决堤之水一般,倾泻而下…… 而碧姬则将小情的头轻轻地搂在怀中,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小情的头顶,眼中满是悲情与怜悯…… 小情抬起满蕴泪水的眼睛,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一般,忧声说道:“姐姐,你能救我吗?” 碧姬温柔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了一句,“你猜猜看?” 小情垂下眼眸,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被救出去,不过我相信姐姐,如果最后我不能活着走出去,还希望姐姐给我家中母亲捎个话儿,报个平安即可,我不想让母亲担心……” 碧姬宠溺地摸了摸小情的头,轻声问道:“你可知道是谁把你抓进来的?又为何把你抓进来?” 小情疑惑地摇摇头,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碧姬站起身,面朝窗外,冷声说道:“抓你的人名叫陈鸣,是当地有名的恶霸纨绔……”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碧姬的眼中陡然爆出两道杀气,小情只觉屋中温度仿佛也降了几度似的,不禁打了个寒噤。 “而将你卖给陈鸣的人却正是你的养父……”说完这句话,碧姬眼中神色转柔,她不禁同情地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小情。 小情闻言则是默默地低下了头,眼中神色不变,看不出悲喜,或许从她被商人骗至后院打晕的那一刻,她便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知道陈鸣,他是本地出了名的恶霸,本地不知有多少黄花姑娘被她强抢入府,或死或伤,侥幸逃出来的或是被她玩腻丢出来的几个也早已丧失了神智,变成了疯子和傻子……”小情的声音有些发颤,可见她对这个本地有名的“土皇帝”还是颇有些畏惧。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小情知道应该是陈鸣回来了,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碧姬轻声说道:“你先躺在床上,假装入睡,不要怕,有我在……” 小情现在只能选择相信碧姬,于是赶紧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吱扭扭……”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一阵熏人的酒气随风飘来,瞬间便席卷了整个屋子。 与此同时,一个白面书生装扮的年轻人走进了屋子,这名年轻人身高六尺有余,形体瘦弱,眼窝深陷,脚步虚浮无根,应是长期的酒色无制掏空了他的身子,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看着床上那个令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不禁发出两声淫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躺在床上的小情神经绷紧,紧张地感受着陈鸣的一举一动。 不久,她听到陈鸣宽衣解带的声音,若是换做平时,她此时定会一跃而起,与这个无耻好色之徒以命相搏,可是现在她牢记碧姬对她说的话,不敢有丝毫异动。 就在陈鸣的一只脚刚刚踏上床榻之时,躲于房梁之上的碧姬一跃而下,手中短剑无声无息地向着陈鸣的要害刺去。 陈鸣没有回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冷笑,他没有躲避,可是门外却传出了几声大吼,几个手持各样兵刃的人破门而入,直愣愣地向着碧姬砍去,看起来是早有防备。 碧姬情急之下慌忙闪身,避开了锋芒,可是原本刺向陈鸣的剑却也只能用来自保。 直到此时,陈鸣方才缓缓转身,当他看到碧姬的容颜之时,不禁一愣,一瞬间惊为天人,忙对他的手下人说:“要活的,切记不要误伤了这个美貌的小娘子……” 说罢,陈鸣细细地打量起碧姬来,他的眼如鹰隼一般,仿佛有着一种能够刹那间看透所有人的犀利,他先是微笑着冲碧姬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啊,初次见面,鄙人名叫陈鸣……” 碧姬对他似乎并不惊讶,不卑不亢地说道:“你知道我来了?” 陈鸣闻言,再笑一声,道:“美女此言差矣,我家每年花重金培养的这些专门用来看家护院的死士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啊,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碧姬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开门见山地质问道:“我且问你,你把小翠藏在哪里了?” 陈鸣闻言,故意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嘴里喃喃自语道:“小翠,哦,你说小翠是,她应该是先你之前入陈府来刺杀我的那个女刺客,啊,我也没把她怎么样,不过是喂她吃了些驴马交配时灌的烈性春药,然后将她丢到本地的牢狱里面了,唉,你都不知道,那些犯人们可高兴坏了,纷纷对我跪着磕头,说永远也不忘我的大恩大德呢,不过,那一夜牢狱之中的叫声,至今想来依旧是让人兴奋呢……” “畜……畜生……”碧姬怒极,浑身发抖,盯着陈鸣,目眦欲裂,一字一顿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 陈鸣略显惊讶,而后突然笑道:“你的妹妹?哈哈哈哈,可是她要杀我呢,要杀我的人,即便是我的亲生父母,也不行呢,我会将他们都折磨至死的,哈哈哈哈……” 碧姬听完这番话,反倒平静下来,冷声说道:“看来我与你这样早已灭绝人性之人是没有什么值得交谈的了……” 陈鸣闻言亦怒道:“早就不必多费口舌!你放心,待我抓到你以后,定会叫人好好地‘伺候伺候’你,绝对不会比你的那位好妹妹差……” 陈鸣话音刚落,他身旁的几名护卫便冲了出来,看得出来,他们应该都与自己的主子是同等品性,根本不会讲究什么武德,一群手持利刃的大男人围攻起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来,丝毫也不会手下留情。 第416章 陈府脱险 独自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若是换做旁人,想必现在早已吓得手足无措,没骨气的更是早已跪地求饶起来,可是碧姬面对此番场景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慌张,甚至还发出了几声冷笑,仿佛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大场面”。 “乡野小民,没见过世面,我不怪你们,只是怕你们死得太冤,过后见到阎王,诉苦都不知道该报谁的名字……” 听到碧姬杀机毕露的话语,那几名持刀大汉不禁停下了脚步,眼中俱流露出惊惧之色。他们并非害怕一名女子的威胁之语,毕竟他们在成为陈鸣的护卫之前,个个也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穷凶极恶之徒,每天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早就见惯了死亡,杀人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对于死亡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他们在杀人之时,往往是出手便已知对方能不能活下来,更是在交手之初,便已知自己是不是对方的对手,所以当眼前这名女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那股无匹的气势令他们毫不怀疑,这名女子似乎真的可以将他们全部杀死。 陈鸣见一群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女人的一番话吓住,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大声喝骂道:“一群废物,老子天天花那么多银子养着你们,难道是拿来看的吗?要是想看,我看你们做甚?老子去青楼包上一群小娘子天天摆在家里看,不比看你们一群臭男人强吗?还愣着干嘛?都给我上啊!” 陈鸣发话,大汉们不敢不从,因此也只得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提刀冲杀上去。 碧姬冷笑一声,一改先前的柔弱作风,将短剑弃掷不用,赤手空拳地面对着这几名大汉。 陈鸣心中暗喜,还以为碧姬是想放弃抵抗,当即高声说道:“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可千万别伤着这个小娘子,我要活的,还要完整的……” 陈鸣的话,几名大汉并未听到心里去,他们现在都在心中暗骂,这个陈鸣就是一个草包,根本就看不出眼前这名女子究竟有多么可怕,还要自己别伤了她,他们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还说不准呢…… 当几名大汉冲到碧姬身前时,碧姬一动未动,只是负手而立,几名大汉便再不能前进一步,仿佛碧姬的身前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阻挡在外。 几名大汉心道“不好”,就想抽身退去,可是那道墙似乎又有强大的吸力,让他们想退也没法退去,只能卡在空中动弹不得。 “翠仙楼,一魁皇,四花魁,十二花冢,二十四花茎,豪强贵族迎门立,名士大侠闻胆寒……” 伴随着碧姬清冷的声音,几名大汉的脸色也越来越扭曲难看,翠仙楼大名远扬,当他们还是江洋大盗之时,便已在江湖上听闻过翠仙楼的名声,那时,不知有多少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好汉豪杰栽在翠仙楼的手上,尤其是翠仙楼的魁皇,为人不但貌美盖世,武艺超绝,而且极其神秘,世人从未见过她的真容,而相传凡是见过翠仙楼魁皇真容的人,无一例外皆死在翠仙楼魁皇的手中…… 看到这一幕,陈鸣早已收起傲慢轻视之心,一心只想着逃命,他跌跌撞撞地向门跑去,只要能够跑出这扇门,大声呼救,便会有数以百计的陈府高手闻声前来,到那时,集齐众人之力,定会斩杀此女子。 可现实往往不遂人愿,那扇门,此刻在陈鸣的眼中竟是那般遥远,遥不可及一般,他挣扎着向前爬去,可是身后传来的巨大吸力却犹如一块磁石一般将他牢牢吸住,使他动弹不得,那一刻,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能像一只困在陷阱之中的老鼠一般,一边无望地挣扎着,一边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碧姬缓缓地走到陈鸣的身边,蹲下身子,冷漠地注视着他。 此时陈鸣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傲气,一边看着碧姬,一边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那副样子,像极了之前他在虐杀别人时,被虐杀之人向他求饶的场景。 碧姬仍旧默默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眼神没有丝毫波澜起伏,仿佛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接着,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将小情叫到自己的身边。 小情早已被眼前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更忘记了自己原来还会动,原本当陈鸣带领着一群护卫出现的那一刻,她便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反抗,可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会将这些穷凶极恶的暴徒全部制服,而且已经到了杀伐随意的结局,她不由得惊讶,对碧姬更是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崇拜与敬畏…… 小情像一只木偶般走到碧姬的身边,她并不知道碧姬为什么要叫她,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命令,她不能违抗,于是她选择本能地听从…… 碧姬将那柄短剑拾起,轻轻地递给小情,微笑道:“给,你来杀了他们……” 小情吓得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柄短剑,不敢伸手接过。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别说杀人,出身于大家闺秀的她,便是平时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因为她母亲时常礼佛的缘故,耳濡目染之下,所以她素来心肠慈悲,平日里便是见到一只受伤的鸟儿都会亲自为其包扎好伤口再放其回归山林,随着年岁渐长,她更是做到了犹如佛子般“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程度,她母亲以前经常夸赞她,说她与佛有缘,想必前世便是个一心向佛的精诚佛子,今生转世,兴许会与佛再续前缘。她自己在年幼之时也曾经开玩笑说长大以后要出家当尼姑去,虽然是童言无忌,但是她如佛子般慈悲的胸怀也由此可见一斑…… 而现在碧姬竟然要她杀人,她又怎能不感到震悚惊恐呢? 小情是一个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人的刚烈女子,这是她的本性,所以即使面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对着这样一位武艺高强且随时能够置她于死地的人,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逢迎巴结,更没有不假思索的言听计从,反而是结结巴巴地反驳道:“可……可是佛家……有云……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不可无故杀生……所……所以……我们……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陈鸣听到这话,就像是一个正行走在暗无天日之路上的迷途旅人突然见到前方曙光照耀一般,两只昏暗浑浊的眼中登时爆发出两团光彩,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是啊,这名小娘,啊,这名姑奶奶说得太对了,我已经知道错了,饶了我,我保证,下次绝不再犯,啊,不对,是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求求你们了,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个腌臜小人一般见识啊,您放心,只要您放了我,以后您就是我的再生爹娘,我会像侍奉祖宗那样侍奉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论什么东西,您要多少就有多少,哪怕您要这天上的月亮,儿子也立刻飞到天上给您摘回来……” 碧姬对陈鸣的聒噪话语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望着小情,却没有急于将那柄短剑塞到她的手中,反而转过身,眼望着窗外明月,享受着沐浴在身上的莹白月光,轻启丹唇,缓缓说道:“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拾得答:‘你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佛家语言精妙玄理,蕴藏禅机,的确对世人有启示意义,能够规劝世人向善免恶,可是岂不闻佛子中也并非都是大慈大悲的修身养性之人,固然有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之说,但是佛教中亦有怒目金刚,所以降伏四魔之相,对于可以低眉视之的众生苦相,固然要慈悲为怀,慈能与乐,悲能拔苦,但是对于那些作祟人间的邪魔歪道,则要在必要之时现出怒目金刚相,为的是震慑恶人,警醒世人,不要心存邪念,不要再为恶。善恶本同源,既然能够承得住善,便也得能制得住恶,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大慈大悲,如此,方能渡尽世间悲苦相……” 小情闻言敛眉低首,不再言语,她承认碧姬所言并非不无道理,可要让她一时之间突破心理防线,亲手杀死一个人,实在太过为难她了。 碧姬轻叹一声,她并不想逼迫小情,虽然她很想让小情明白,渡人还需先渡己,即便是无所不能的佛,也不能渡尽世间所有人,否则地藏王菩萨也不会在地狱发下宏愿,地狱一日不空,他便一日不成佛。即便是佛,也只能渡想自救的人,只能渡那些愿意“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的人,而像陈鸣这样的人,恐怕早已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像他这样恶贯满盈之人,势必要在阿鼻地狱之中经受十世的地火煎熬,方才能够洗刷尽这一身的罪孽,也只有到那时,他兴许才有机会跪在佛祖的面前,虔诚求饶,也只有到那时,他才有资格获得佛祖的原谅…… 只不过现在的他,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碧姬攥了攥手中的短剑,默默地走到陈鸣的身边,此刻陈鸣的眼中交织着恐惧与不甘,他初时还在苦苦哀求,可是当他感受到碧姬杀他之意已决之时,便一改先前卑躬屈膝的姿态,反而恶狠狠地说道:“臭娘们儿,你敢杀我,我爹知道了绝对不会饶了你!你敢杀我,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碧姬轻叹一声,回头看了小情一眼,仿佛在说,“看,他的心早已被魔鬼侵蚀占据,仅凭借着所谓的慈悲感化,根本不可能让他走上正途……” 碧姬没有丝毫的犹豫,手起刀落,随着陈鸣发出的最后一声闷哼,他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与此同时,小情将头微侧,将目光移开,不忍看这一幕…… 陈鸣抽搐了几下,眼中最后一抹不甘的神色消失殆尽,这个一生短暂却一生作恶的人终于结束了他罪恶荒唐的一生…… 至于剩下的几人,碧姬也没有手下留情,他们都是平日里跟着陈鸣为虎作伥的败类,私下里仗着陈鸣的恶名不知做了多少恶事,现在就让他们最后一次再表表忠心,为自己的主子殉葬,然后跟随着自己的主子到阴曹地府,到那里,自然会有人为他们一生的罪恶公行判事…… 当碧姬与小情离开陈府的时候,已是漏断三更,陈府鸦雀无声,门口站着两个倚着门栏昏昏欲睡的门童,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碧姬搂着小情,一跃而上高墙,再一跃而下,全程如夜枭凌空掠过一般,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小情对碧姬这样的轻功身法赞不绝口,央求着要学,看得出来,小情很快便从方才的恐惧中走了出来,而且接下来迎接她的,将是一片光明,对于未来的美好生活,她充满了期待,甚至莫名之中还带有一丝紧张,她知道,那是兴奋所致…… 在碧姬带她回家的路上,她甚至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出了无数个自认为将来会发生的结局,碧姬已经答应她,会一同带上她的母亲,到时她就可以和母亲一同脱离苦海,再过上以前那样欢欣快意的日子,从此以后,母女两个,再不分离…… 可是现实往往不遂人愿,上天似乎总是喜欢用一个又一个玩笑来证明自己的无上神通,间接嘲笑凡人的无奈弱小,然后让这世间所有的凡人深深体会到自己的愚昧无知…… 第417章 丧亲之痛 当小情回到商人府邸之时,只见府中下人乱作一团,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的叱骂声,她识得这个声音,是噩梦之中使她无数次在夜半惊醒之时仍旧萦绕在耳畔的声音,她本能地皱起眉头,因为她着实厌恶这个声音。 她熟练地躲过众人,径直跑向母亲的卧室,推开门,室内一切如旧,整洁素雅,那串檀木念珠被母亲恭敬地摆放在自己的妆台之上,她知道母亲近日来身体有恙,估计现在应该是在卧床休息,所以她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的床前,可是心中兴奋之情难掩,她看起来还是要比平日更加欢跃,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已来到母亲床前。 床帏紧闭,她轻轻地启帘视之。 母亲并不在床上,床榻之上,母亲的被子蜷缩在床的一角,她有些惊讶,因为母亲素来是一个爱干净整洁的人,若是自己已经起床,床榻绝对会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也会叠得整整齐齐。 小情猜想,母亲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一会儿应该就会回来,所以才没有叠起被子,想到这里,她随意地坐在母亲床上,想等着母亲回来,然后将碧姬答应自己的事情说给母亲听,她幻想,当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病症也能随之减轻不少。 小情兴高采烈地坐在母亲的床上,可是刚刚坐下,她的心中便闪过一丝异样,她忙用手摸摸母亲的布衾,入手只觉一片冰凉,她的心中也随之一凉。 看来母亲离开床榻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再一联想方才府中的乱象,小情的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阵不安,她急忙跑出母亲的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厅跑去,前厅人潮如海,嘈杂声不绝于耳,人群之中还混迹着几个官差模样的人。 小情顾不得那么多,瘦弱的身躯拼命地挤过人群,接着,她便看到了那幅令她终生难忘的画面…… …… …… 小情艰难地挪动着受伤的身躯,不多时,暴雨再至,雨幕遮挡之下,小情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呆呆地倚坐在树旁,眼神空洞无依,那一刻,四周静寂,万物无声,苍穹之下只有连天雨丝,仿佛是根根银线,交织穿梭,织成一张大而沉重的铁网,覆盖在后土之上,皇天之下,亦覆盖在淋雨人的心中。刹那间,所有的声响都已不再入耳,所有的景物都已不再入目,天地之间,唯有一人,捧雨入喉,酹往事千秋…… …… …… 前厅屋内,俨然一副人间炼狱模样,两具尸体横陈在地,一男一女,男人死相狰狞,喉咙处血流如注,眼珠暴凸,眼中不甘神色隐现,女人面容悲戚,云鬓散乱,腹部血肉模糊,内脏散落在地。 小情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的母亲,她初时一愣,仿佛一瞬间被带走了魂魄,继而如鲠在喉,想哭却又哭不出,那种窒息的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书上所说的,面对着至亲之人的离世,会泣不成声,悲不能已,都是假的,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时,是哭不出的,大悲无声,她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知觉,只觉得一切都是茫然,都是虚幻,她甚至不敢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呆立在那里,如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彻底忘记了该如何展翅飞翔……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将她拉回现实。 “这个小贱蹄子竟然在这儿,来人啊,给我把她绑起来!” 话音刚落,人群一阵骚乱,几个家仆冲上前来,手拿绳索,将小情三下五除二地绑缚起来,小情全程都没有反抗,任由人摆弄,仿佛这副身躯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 “啪!” 一个极响亮的耳光响起,喧嚷的人群也随之安静下来。 小情似乎被这个巴掌打醒了,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她认得那人,正是商人所纳的一个小妾。 “大家快来看一看啊,就是这个小贱蹄子,勾结着自己的贼老娘,将我家官人害死了,呜呜呜……”小妾一边说着,一边故作悲伤,流下几滴“悲伤”的泪水。 小情歪着头,她听到了小妾说的话,但却像是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似的,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小妾见小情竟然没有反驳,更加猖狂恣肆,她用手揪着小情的头发,狠狠地拉扯着,然后恨声骂道:“你个小贱蹄子,你怎么不跟着你那个贼老娘一块儿死了呢,你不想死是?不想死也得死,老娘让你给我家官人陪葬……” 小情的身子随着小妾的拉扯无助地晃动着,就像是深秋飘零的孤叶,随着寒风,飘浮摇曳在空中。 小妾许是感觉欺负这样一个小孩子没有什么意思,加之小情此刻就像是一个死人一般,既不喊也不叫,愈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小妾心中的仇恨便愈加强烈,她将小情踢倒在一旁,转头将狠辣的目光看向了那具早已冰凉的尸体,咬牙切齿道:“贱人,别以为你死了我就拿你没办法,老娘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她向着一旁的下人喝道:“去,抬一根大柱子来,再抱来柴薪,火油……” 小妾仗着商人的宠爱,平日里在府中便是骄横跋扈,对下人颐指气使,非打即骂,大家皆是敢怒不敢言。此刻商人死了,她俨然已经成为这座府中的主人,大家更是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不多时,柱子,木柴,火油,皆已完备,大家不知她要干什么,一时间面面相觑。 小妾冷笑两声,道:“堆起柴薪,架起柱子,淋上火油,将那个贱人绑在柱子上……” 这一下,众人都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俗话说,人死入土为安,小妾这是想要将小情的母亲烧成灰烬,难怪她方才说要让小情的母亲死也不得超生…… 这一招不可谓不恶毒至极,也简直是毒辣至极,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众人虽心中不忍,但是小妾余威尚存,众人不敢违抗,况且也有那曲意逢迎、阿谀奉承之辈,巴不得趁此机会,在小妾面前多表现表现,好借小妾威势,为将来自己在府中争得一席之地。 一切准备停当,小情的母亲便被几个家仆拉了出来,绑在柱子上,立于柴薪之上。 几缕微风吹过,竟有几分寒冷,原本晴空万里,此刻也有乌云缓缓覆盖。 小情的母亲低垂着头,紧闭双眼,神色悲悯,仿佛如虔诚佛子一般怜悯地注视着在场之人,但凡心中还有一丝人性的人都不忍再看这一幕,纷纷将头侧向一旁。 只有小情,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注视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旁人看到这一幕,无不哀声叹息,没想到这个女子一生笃信佛祖,到最后竟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更没想到,她会生养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儿,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架上火堆,她竟然都没有去阻止,更是从开始到现在,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连一下哭声都没有发出。 小情不懂旁人的不理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这个世界此刻就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人,她们母女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时间仿佛又穿梭回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母亲坐在一旁绣花,她则拿着母亲刚刚绣好的手帕绕着母亲跑来跑去,母亲一边微笑着,一边嘱咐她跑慢些。 终于,小情跑累了,她停下来,依偎在母亲的腿旁,认真地研究着手中的手帕,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抚摸着小情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小情啊,娘亲有一个问题,需要小情认真地回答我,好吗?” 小情闻言,抬起小脑袋,眼中满是期待,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娘亲你问,小情肯定会认真回答的……”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小情啊,若是母亲有一天死了,不在小情身边了,小情会不会哭呢?” 小情闻言,眼泪便已在眼圈中打转了,还没等母亲说完,她便已经开始嚎啕大哭了,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母亲不会死的,母亲一定会一直在我身边的,我不要母亲死,呜呜……” 母亲宠溺地将小情搂在怀中,脸颊贴着小情的头顶,柔声说道:“傻孩子,没有人是可以长生不老的,所有人都会死的,母亲也不例外呀……” 小情闻言,止住了哭声,抬起头再次看着母亲,说道:“那我就哭上十天十夜,然后感动老天,把母亲哭活……” “哈哈哈哈……”母亲拍拍小情的小脑袋,畅快笑道:“傻孩子,你就算哭上十天十夜,我也不会再活过来的……” 小情闻言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母亲捧起小情的小脸,认真地说道:“小情啊,答应母亲,当母亲死去的那一天,一定不要哭,好吗?因为母亲最讨厌听到哭声了……” 小情撅起小嘴,似懂非懂,而后委屈地点点头。 母亲笑道:“还有哦,这是我和小情之间的约定哦,只有我和小情两个人知道的哦,小情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哦,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哈哈哈哈……” …… …… 往事历历在目,音容笑貌,仍犹在耳,仍犹在目,小情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压抑着痛入骨髓的悲伤,轻声说道:“娘亲,小情没有哭哦,小情信守诺言了哦,但是,娘亲,小情想让您再睁开眼睛看一看小情哦,可以吗?” 母亲没有回答,她散乱的发鬓随风拂过染血的脸颊,似乎在向小情做着无声的告别,她永远都不会再回答了。 小情紧咬嘴唇,嘴唇渗出了血,她的眼中泪花晶莹,可是她依旧强忍着,没有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直到木柴被浇上火油,小情终于大吼着冲了上去,如一头野兽一般,扑在小妾的身上,将小妾扑倒,怒吼着,撕咬着小妾,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她心中无法言说的悲戚哀伤…… 小妾尖叫着,家仆们连忙跑来拉小情,小情死死地扼住小妾的咽喉,力气之大,导致她两只手的指节发白,小妾呼吸不畅,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当是时,场面一片混乱,上来拉扯小情的人少,冷眼旁观的人多,更有甚者,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妾时,两只手也在暗暗用力,仿佛此刻掐着小妾的那人不是小情,而是他自己。 眼见小妾马上一命呜呼,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壮汉,一脚踢在小情的腹部,小情受痛,手中一松,小妾得到喘息机会,一把推开小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接着便哭喊着向那个壮汉跑去,一下子扑倒在壮汉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师哥救我,这个小贱人要杀了我……” 壮汉将小妾搂在怀中,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恶狠狠地盯着小情,然后还不忘安慰怀中的小妾,只见他轻轻地搂着小妾的纤细腰肢,柔声说道:“哎呦呦,疼了?都怪师哥,是师哥来晚了,让我家师妹受欺负了,师妹莫怕,师哥替你教训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贱人……” 小妾又在壮汉怀中发嗲撒娇一阵,然后忽然颜色一变,许是见到自己的救命稻草来了,便又恢复了方才的嚣张气焰,指着小情,厉声喝道:“给我打死这个小贱人!” “好嘞……” 壮汉摩拳擦掌,迈着四方步,缓缓地向小情走去。 在场之人无不为小情捏着一把冷汗,这名壮汉他们自然认得,正是本地有名的“四方镖局”的镖头,名叫钱桑,相传钱桑自小在少林寺学习武艺,练得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后来因破了色戒,被少林寺住持逐出少林寺,几番辗转,来到“四方镖局”,成了一名镖师,甚受“四方镖局”总镖头赏识,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会与小妾熟识,而且听方才小妾唤他“师哥”,想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简单…… 第418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钱桑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只因没人打得过他,加之他手段极其残忍,一般惹到他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重则身死,轻则也是骨断筋折,后半生再也难以行走。 此刻,小情瘫坐在地上,手捂着腹部,冷汗从额间流下。她狠狠地盯着钱桑,眼中毫无畏惧。忽然,小情冷笑一声,说道:“我认得你,每次商人不在家的时候,你总是半夜三更翻墙进来,然后去小妾的房间……”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原来小妾竟趁着商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与钱桑私会,难怪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亲密。 见人群议论纷纷,更见自己与小妾之间的秘密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当众揭穿,钱桑的脸上挂不住了,他恼羞成怒,疾走一步,大喝一声:“小贱人,你找死!” 钱桑一把揪住小情的衣领,将她硬生生地提到半空之中,然后攒足全力,一拳打在小情的脸上,小情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飘然落地,一动不动。 见到这一幕,方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登时闭上了嘴巴,他们惊骇地看着钱桑,眼中满是畏惧,当他们看向小情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换上了满是悲悯的神色。 钱桑拍拍手掌,不屑一顾地说道:“不堪一击……” 这时,小妾早已从后面搂住钱桑粗壮的胳膊,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依偎在钱桑的身上,然后一脸崇拜地说道:“师哥真棒……”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鄙夷的表情,但是他们都是低着头,不敢让小妾和钱桑看见。 “好了,点火……” 小妾冷淡的声音传来,手拿着火把的家仆一愣,然后慌忙地点头,转身向柴堆走去。 而此时,小妾早已挽着钱桑的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到一旁等着看戏去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即将上演之时,原本趴在地上的那个众人都以为已经气绝身亡的小女孩儿却突然动了动,她伸出胳膊,艰难地支撑着身子,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到腮边,然后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尘埃中,溅起一朵朵凄美的血花。 “住……住手……我还……我还……没有……死……”小情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道。 小妾见小情竟然还没有死,不禁面色一冷。 钱桑更是脸色一变,他倒不是惊讶于小情顽强的生命力,而是他的颜面再次扫地,自己尽全力挥出的一拳,竟然没能致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于死地,日后若是传出去,他钱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想到这里,钱桑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把掐住小情的脖颈,下一秒,他已经想好了彻底了结这个小姑娘儿性命的最好方法,那便是将小情的头颅从她的身体上硬生生地揪下来,他将另一只手搭在小情的头顶上,残忍地笑道:“小丫头,算你有几分骨气,不过,接下来,我看你还怎么爬起来……” 说罢,钱桑两手猛地用力,小情的骨骼瞬间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 围观的人已经猜到了钱桑的用意,纷纷扭过头,不忍再看。 有几个热血犹在的小伙子紧握拳头,就想冲上去救人,可是皆被身边人拦下,他们低声说道:“想在钱桑的手下救人,你们不要命了?!” 听到这话,那几个小伙子便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去。 是啊,要在钱桑的手下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到时莫说是救人,怕是连自己这条小命也会搭进去。 于是,众人不想看也得看,不想听也得听,总之,这一场灭绝人性的“表演”已经上演了…… 小情发出痛苦的嘶吼,她用双手拼命地抽打着钱桑的胸膛,可是她的那点力气,打在钱桑的身上,根本不痛不痒,她越挣扎,钱桑便越兴奋,他一边大笑着,一边加大力气。 小情的脖颈已经渗出了鲜血,抽打钱桑的力气也渐渐弱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仿佛是本能的抽打一般,众人知道,小情要挺不住了…… “等等……”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传来,众人以为敢仗义执言的人终于出现了,纷纷循声望去,可是却见小妾邪魅地笑着,说道:“师哥,这样杀了这个小贱人未免太过便宜了她……” 钱桑闻言,不由笑道:“哦?难道师妹还有更好玩的想法……” 小妾示意钱桑将小情带过来,然后一把夺过家仆手中的火把,看着小情,恶狠狠地说道:“我要这个小贱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被烧成灰烬……” 钱桑闻言大笑道:“嗯,不错,不错,师妹此计甚妙,亲眼目睹自己的至亲在自己的面前被烧成灰,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哈哈哈哈,妙,甚妙……” 说罢,钱桑一把抓住小情的头发,提着她走到柴堆前。 彼时,小情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身上衣衫尽被鲜血染透,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眼前的柴堆,和柴堆之上的母亲,仿佛在梦中一般,看得并不真切,影影绰绰。 “我这是要死了吗……”小情在心中想道。 接着,她便看见小妾手拿火把,扔下柴堆,熊熊烈火瞬间吞噬了柴堆中的母亲,她想大叫,“住手!”可是她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她想伸手去抓住母亲的衣角,可是她努力地抬起手,手臂只微微地动了动,便再也抬不起。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中如万蚁啃噬,痛到发肤,仿佛连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渗着痛意,连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化作了钢针,她仰起头,痛苦地大叫一声,一瞬间,泪水混合着血水一齐流出,小情的眼中猛地爆出两团血雾,然后,她缓缓地低下头,一股强悍无匹的气息瞬间席卷全场……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吓住了,他们惊恐地望着四周,想要找到这股气息的源头在哪里。 钱桑也在紧张观望,以致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小情的变化。 突然,钱桑大叫一声,只觉手掌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只见原本被他抓在手中的小情的头发已变得根根倒竖,如钢针一般,且已经刺穿他的手掌,他几乎是本能地松手,眼见着小情的身体缓缓地落在地上,可就在小情即将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她竟然凭空消失了。 那一刻,钱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之中,他惊恐地向四周望去,却根本看不清围观众人的脸,他转动着身体,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众人只见一道红光穿过钱桑,然后便看见满身鲜血的小情正站在钱桑的身后,摇摇晃晃,面无表情。 钱桑猛地转过身,想要抓住小情,然后将她撕成碎片,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围观的众人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甚至伴随着阵阵作呕声,钱桑没有理会旁人,向前迈出一步,突然,他觉得有东西掉落在他的脚面上,他不由得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截尚在蠕动的肠子,他正在纳闷,这截肠子是谁的?然后他便透过自己的肚子看到了身后的人,他的瞳孔猛地骤缩,一口鲜血喷出,他用手指着小情,颤抖着说不出半句话,然后他庞大的身子便如一座小山一般轰然倒塌,顷刻间死于非命。 人群顿时发出阵阵惊恐的叫声,一阵混乱过后,商人府邸只剩下了小妾和小情两个活人。 小妾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坐在地上,看着小情的眼神便像是在看着一头妖怪。 小情瘫坐在地上,手捂着头,发出阵阵痛苦的沙哑嘶吼。 就在这时,从空中翩然落下一人,正是碧姬,她走到小情的身边,伸出手掌覆盖在小情的头顶上,随着阵阵白雾飘出,小情逐渐停止了吼叫,犹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躺在碧姬的怀中,痛苦地皱着眉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碧姬安置好小情,便站起身,缓缓地走到小妾的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抬起小妾的脑袋,望着那双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眼,冷声说道:“记着,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的,更是你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还是你惹了就要丢掉性命的,你没法儿反抗,更无处诉冤,就像兔子永远也不能反抗苍鹰,而苍鹰吃了兔子是天经地义的一样,因为,你们在出生的那天起,就早已经注定了今生各自所要扮演的角色,而这一世,很不幸,你扮演的是兔子,却偏偏惹到了苍鹰,所以,你唯有死路一条,别无选择,哦,对了,方才我与你说的这些话,死了以后也千万要记得哦……” 说罢,碧姬缓缓地站起身,就在这时,她似乎心有所感,慢慢地转过身,只见不知何时,小情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也正在注视着小妾。 碧姬微笑着,从身后取出那把短剑,轻轻地递给小情,这一次,小情没有拒绝,她默默地接过那柄短剑,向着小妾走去。 碧姬识趣地向远处走去,刚走出十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小妾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微笑着,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然后静静地欣赏起院中新开的鲜花…… 小妾的惨叫声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渐渐停止。 碧姬知道时候到了,于是便缓缓地转过身,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由得一愣,可也仅仅只是一愣,接着便迈开步子,向小情走去。 天空中洒下鲜红的花瓣,铺成一条芬芳的血红的路,几名女子盛装款款而来,白纱罩面,从天而降,迎候在花路两侧,缄默不语。 碧姬张开双臂,踏过这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像是迎接着小情的新生一般,给了小情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在小情的耳畔喃喃耳语道:“欢迎来到翠仙楼,正式介绍一下,我叫碧姬……” …… …… 那之后,小情在自己的家乡安葬了母亲,与自己的父亲合葬在一处,然后她便像是心无挂碍一般,跟随着碧姬,来到了万里之外的翠仙楼…… 从此以后,她在翠仙楼得碧姬亲自教导,功力武艺大增,也是在那之后,她才终于明白翠仙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从她学有所成的那一天开始,她便活得像一个影子,影子是不能见光的,只能躲在暗处,默默观察,寻找机会,然后一击毙命。 几年下来,死在她手中的江湖名士数不胜数,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该死,这些人无不是恶贯满盈之辈,在江湖中臭名昭着,做尽恶事。有人出钱要他们的命,小情便收钱索命,有时,即便没有人出钱要他们的命,小情也会替天行道,结果了他们。这样的日子对于小情来说是惬意自由的,而这却是她从小到大一直以来便追寻的,所以,她并不将之视为负担,反而视为一种修行,她的母亲是真正的佛子,有着菩萨一般大慈大悲的心肠,而她则情愿做一个怒目金刚,用手中剑,斩尽世间一切妖魔邪祟,还人间一个安宁太平…… 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也充实,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碧姬亲自将她叫到密室,交代给她一件极其机密也极其危险的任务,那便是混进苗疆秦王岭,成为秦王妃苗青的心腹,这无疑是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苗青是什么人,小情早有耳闻,况且苗青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为人神秘莫测,她所在的秦王岭,更是武林之中的一大禁地,平时想接近都难于登天,现在竟然还要混入,而且还要成为苗青的心腹,这谈何容易,小情难得的有些犹豫,可是碧姬只说了一句话,便彻底坚定了小情的信念,那便是“秦王岭中,苗青杀活人炼尸,惨绝人寰”,只这一句话,小情便没有不去的理由,她虽然一向行霹雳手段,但她却是菩萨心肠,只要这个武林中有人敢公然违背天理正义,哪怕是天王老子,她也要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小情临行前说的话。 那一夜,小情正式辞别碧姬,独自一人踏上前往苗疆的路…… 第420章 花王阁 蛊女英见状忙接过话茬,道:“大师尽可放心,我此番上岭,只为见秦王妃一面,此外,绝无他意……” 老和尚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说罢,他随即起身,转身离去,蛊女英忙叫住他。 “大师何往?” 老和尚向后微微侧头,道:“当然是回去了,言儿半夜醒来若是寻不到我,是会哭鼻子的……” 说罢,老和尚脚步匆匆,像是片刻也不想再耽搁,向着来时路走去。不曾想刚走出十步,忽然转过身,看着蛊女英和杜白苏道:“再过半个时辰,你们就可以运功活动了……” 然后,他便踏着细碎月光离去了,如来时一般,飘逸出尘,仿若仙人之姿,翩然而去…… 蛊女英不禁叹道:“好一位得道高僧……” 杜白苏赞叹道:“是啊,世间又有多少所谓的高僧能够做到这般性染无尘,又有多少人能够把自己要供奉的佛祖时时挂在心间,恐怕有许多和尚连自己要供奉的是谁都还没有搞清楚……” 蛊女英点头道:“他是活得通透的人啊……” 杜白苏闻言笑道:“我也活得通透啊,老和尚说他一生要供奉的是两座佛,其实我的心中也有一座佛,就是你……” 蛊女英看着杜白苏真挚的脸和那双满含爱意的眼睛,不禁轻叹一声,对于他时不时向自己表达的爱意,蛊女英心知肚明,可她不敢接受,现在更没有心思去想,因为自从与老和尚交谈过一番之后,她的心中便早已被另一种东西填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其他。 诚然,对于这个儿时的玩伴,蛊女英的心中是充满了愧疚的,可也仅仅是愧疚而已,愧疚并不等于爱,她也并不想欺骗杜白苏,更不想因此失去这个好朋友。 当杜白苏看到蛊女英犹豫的眼神后,他自己先是“哈哈”一笑,道:“我开玩笑的,我就是一个俗人,心里哪会有什么佛祖啊,这辈子,我能活明白就不错了,然后再找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喝完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在与人对剑的时候不敌死去,这辈子就值了,哈哈哈……” 蛊女英听到他说的话,眉头不禁一皱,低声叱道:“别胡说!” 杜白苏见蛊女英好像真地生气了,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其实对于杜白苏来说,能够以怎样的方式留在蛊女英身边,他并不在乎,只要能够每天看见她,杜白苏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半个时辰后,杜白苏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试着运转真气,发现真气果然畅通无阻,老和尚并没有骗他们。 随着一声鸡啼,东方蔚起神光,一抹鱼肚白隐现,朝阳缓缓升起,透过林间疏密的缝隙,洒下微熹晨光,万物复苏,百兽嘶鸣,众人缓缓醒来。 对于晚间发生的一切,众人并不知晓,蛊女英自然也不会说与众人听。 简单的整理行装后,众人再次踏上旅途,依照着老和尚给予的指示,众人向东方走去,不敢再有丝毫耽搁。 山势渐趋陡峭,缓缓向上,众人心中一喜,知道距离传说中的秦王殿已经越来越近了,仿佛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蛊女英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此番踏上秦王岭会遇到千难万险,没想到竟然会出奇地顺利,只是在初时遇到些微困难,但总体来说,还算是有惊无险,因此,接下来的路程,众人走得便愉悦得多,一路上说说笑笑,互相打趣,气氛瞬间轻松了许多。 眨眼之间,众人便来到一处低谷,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肉眼可见的银色花粉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反射着七彩的弧度,蜜蜂蝴蝶穿梭其间,忙着采蜜闻香,众人不禁被眼前美景吸引,纷纷赞叹出声。 即便是蛊女英,在苗疆也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之间竟看得有些痴了。不禁在心中暗叹:难怪秦王岭被外界人说成是天堂和地狱的交叠地,在这里,可能上一秒还身处天堂,鲜花暖风环绕,下一秒就置身地狱,在劫难逃。 众人沿谷路向下走去,走到谷底,只见遍地开满银色花朵,蛊女英蹲下身子,细细端详半晌,最终也没有认出这究竟是什么花,同行之人也成群的蹲在银花旁观赏,可惜也都认不出此花的种类,这朵花就像是一个世外的绝美歌姬,在这里孤独地唱着一支哀艳凄婉的曲子,竟无人识,不免平添了几分落寞。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刻,众人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个衣着鲜妍,容貌艳丽,却满面愁容的女子形象,让人忍不住爱怜,抚弄。 当众人站起身时,眼前之景更是令所有人惊呼出声,横亘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大片花海,其中各种各样的花竞相开放,百花争春,而花海的下面竟是一片湖,当众人抬起头时,不知何时,眼前竟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廊腰缦回,斗折蛇行,花海之上,身着华服的女婢穿梭其间,手中捧着锦盒,向宫殿中走去。 在蛊女英的示意之下,一名小厮走到一个女婢身前,与她简单交谈几句,女婢便向着他们的方向遥遥走来。 女婢见到蛊女英,并不鞠躬,也不问候,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着蛊女英先开口。 而看到女婢容貌的蛊女英心中也是不由得一惊,这名女婢身姿秀妍,面容姣好,竟不输苗疆皇宫之中的近侍女婢,要知道,苗疆皇宫之中的近侍女婢可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所选的俱是苗疆年轻女子中的佼佼者。 一瞬间,蛊女英身边的女婢俱被眼前这名女婢比了下去,女子本就善妒,这些女子不禁大为不快,看向女婢的眼神中不禁也带了几分敌视。 而那名女婢的姿态仍旧是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有几十双妒火中烧的眼睛盯着自己就感到胆怯,她仍旧平静地注视着蛊女英,神态虽不倨傲,但也绝不卑微。 最终,还是蛊女英先开了口,她微笑着,神态和悦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婢,柔声说道:“你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婢环视了一下众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蛊女英提出的问题,反倒是机警地反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蛊女英身旁的婢女正要大声报出夫人的名号,好让这个傲慢的婢女知道身份尊卑,却被蛊女英一个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蛊女英转过身,仍旧满脸和善的微笑着,柔声说道:“我们是苗疆皇宫中的人,此番踏上秦王岭,特来拜访苗青大人……” 那名女婢“哦”了一声,仿佛对苗疆皇宫这几个字并没有什么概念,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敬畏,她只是疑惑地说了一句,“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还真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人敢踏上秦王岭,专为见苗青大人一面……” 蛊女英微笑着,继续说道:“我们是有要事前来,上面有交代,自然不敢耽搁,还望烦劳你进去通报一声……” 女婢皱了皱眉,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道:“这里不是秦王殿……”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又是一惊,眼前这个修建得如此巍峨壮观的宫殿竟然不是传说中的秦王殿,那真正的秦王殿又该是怎样的规模宏大,气势磅礴。众人有些不敢想象了,毕竟,在他们的观念之中,苗疆皇宫就已经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最宏伟的宫殿了,而眼前这座宫殿,相较于苗疆皇宫也是毫不逊色。 蛊女英心中自然也颇为震惊,可也仅仅是一刹那,她便恢复了常态,她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贵为苗疆圣母,见多识广,自然是很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众人那副震惊的模样却都被女婢看在了眼中,她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股鄙夷之色,甚至是毫不掩饰的。 众人有些生气,心中不免有些埋怨夫人为何不直接自报家门,免得受一名小小女婢的白眼,可蛊女英却毫不在意,仍旧亲切地向女婢问道:“哦,那不知此地名字叫什么?距离秦王殿还有多远,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还望您莫要厌烦,不吝赐教……” 这一次,女婢倒是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但是神态间仍有倨傲之意,她回过身,一指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道:“这里是花王阁,距离秦王殿已不足三十里,算是在秦王殿的脚下了……” “哦哦……”蛊女英点点头,心想既然此地距离秦王殿已不算远,便急着动身前往,当下欲作揖谢过女婢,然后继续向秦王殿走去。 可就在蛊女英转身欲离去的时候,先前一直未曾主动说话的女婢竟然开口挽留道:“你们不必急着离去,待我禀明阁主,你们在此留宿一晚,吃饱喝足,养足精神,明日再出发也不晚……” 看着女婢一反常态的热情,蛊女英出于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女婢似乎看出了蛊女英的想法,根本不给蛊女英拒绝的机会,已经转身急匆匆地向宫殿走去,只留下蛊女英一行人在此地面面相觑。 蛊女英看着颖儿,颖儿亦在注视着她,她给颖儿使了一个眼色,颖儿会意,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在此留宿。而这也正是蛊女英的心中想法。 蛊女英本想直接转身离去,可若是不与人打一声招呼便这样离去,也不符合礼数,她正在犹疑之间,先前离去那名女婢已经满面笑容地回来了。 女婢走到蛊女英身边,便深深地鞠躬,一揖到地,口中赔罪道:“小奴不知今日有贵人到来,方才言语间有些冒犯,还望贵人莫要怪罪,只原谅小奴这一回,我家主人已经命人在里面备好饭菜,特让小奴来请您过去,还望贵人莫要推辞,不然我家主人定会以为是我怠慢了贵客,也定不会轻饶于我……” 这一次,所有人都诧异非常,没想到女婢回去一趟再来,态度竟然直接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只是这变化的幅度太大,竟让人有些不敢相信了。 面对婢女此刻甚至有些卑躬屈膝的恳求,蛊女英依旧是淡定从容,面带微笑。颖儿看向夫人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敬佩,宠辱不惊一词在夫人的身上可谓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愧为苗疆的圣母,一举一动之间尽显大家风范。 蛊女英并没有怪罪女婢的意思,只是言辞更显恳切,道:“我们一身风尘仆仆,贱体初踏贵地,还是不劳烦你们了,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望你回去转告阁主一声,就说我们时间紧迫,待他日再踏秦王岭,定要携礼前来赔罪,到那时,宾主各尽情谊,岂不美哉?” “这……”女婢一时语塞,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好言相请,言语之间尽是卑微恳求之意,看得出来,女婢对这个花王阁阁主畏惧大于尊敬,见到蛊女英仍是执意要走,额间甚至已急得冒出丝丝细汗,众人都生怕她下一秒便会自尽当场。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际,只见忽然从宫殿中跑出来两队女婢,队伍整齐,面容含笑,向着蛊女英所在的地方一路疾行而至。 待跑到蛊女英身边的时候,两队女婢分列两侧,神色恭敬庄严,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突然,人群中跑出一人,站在队伍尽头,高声喝道:“阁主到!”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婢女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即便是久在军队行伍中磨炼出的士兵也不过如此。 蛊女英不由得将视线向队伍尽头望去,只见漫天银花飘落之下,一条白色丝绸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两列队伍中间的通道上,轻轻覆于水面之上。 而队伍尽头,一个头戴花冠,面容亲切和善的女子踏着莲步,走在丝绸之上,缓缓地向着蛊女英走来。 在女子的身旁,跟着一个白面男子,面带微笑,满眼爱意地注视着女子。男子一身儒生打扮,轻轻地搀扶着女子,眼睛全程都没有离开过女子半寸。 两侧的女婢紧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面,没有丝毫妄动。而后,这一男一女便像是一对儿谪凡的神仙眷侣一般,向着蛊女英一行人走来了…… 第421章 花影 待到男女二人走到蛊女英面前,女子略略欠身,微微颔首,向着蛊女英深施一礼,口中道:“花王阁阁主花影参见圣母……” 蛊女英一愣,这一路行来,她还是第一个知晓自己身份的人,她不免有些诧异,毕竟此次踏上秦王岭拜访苗青皆是秘密行动,便是苗皇天都不知道,可她竟然知道了,难道是有人提前走漏风声? 想到这里,蛊女英心中一冷,她虽是一个和善之人,对身边人一向礼遇有加,但是并不代表她能够容忍叛徒的存在,其实现实生活中往往就是这样,越是仁慈善良的人就越难以容忍有人背叛自己,尤其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那一瞬间,蛊女英的心中闪过无数个名字,但是她仍旧笑意盈盈地看着花影,没有否认。 花影似乎看出了蛊女英心中的疑惑,她也连忙解释道:“圣女大人不要误会,其实在你们刚刚踏上秦王岭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知道了消息,毕竟我花王阁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秦王岭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花影微笑着注视蛊女英,眼如古井无波,丝毫不动,仿佛在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并没有半点夸耀自己的成分。 可这一番话却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刺中了蛊女英,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暴露在别人的眼中,而她们自己却浑然不知,这件事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更别提本就视尊严骄傲高过一切的苗疆圣女。 花影说秦王岭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见秦王岭中这一张情报网的庞大威力,以及覆盖范围之广。那是否苗疆的一举一动也同样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呢?她现在再回想方才花影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得后背一阵生寒,想想看每天都会有一双不知名的眼睛躲在暗处观察着自己,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这件令自己生厌且胆寒的事情也许早就在自己的身边上演了…… 可震惊归震惊,蛊女英还是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喜怒皆不形于色,本就是一个政治家最基本的素养,更何况是一个掌管着苗疆众多生灵生杀大权的苗疆圣母。 蛊女英微笑着,赞叹一声,道:“我早就听闻苗青大人手下有一支暗影刺客,领头的便是花王阁阁主花影,相传这支暗影刺客不光暗杀一流,情报工作更是在苗疆无人可比,据说就连苗疆有多少只老鼠,你们也是摸得一清二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花影娇笑一声,道:“圣母大人说笑了,我们虽说直接受命于苗青大人,但是说到底都是为‘天’服务,毕竟,‘天’若是想要自己治下的苗疆风调雨顺,百姓和顺,也的确需要我们这双统辖万物的眼睛……”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蛊女英无法反驳,只能微笑着点头表示赞许。 突然,花影身旁的白衣男子用手帕捂着嘴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了腰,花影满脸爱惜地轻抚着白衣男子的后背,当男子咳嗽声渐止,将手帕轻轻地藏于身后之时,蛊女英清楚地看到了手帕上的那一抹殷红。花影自然也看到了,她原本红润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白衣男子冲花影微笑着,轻轻地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而当男子抬起头的那一刻,蛊女英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竟然是一个盲人,他那一双秀气英武的丹凤眸子紧闭着,只余两道斜飞入鬓的眼纹,仿佛在诉说着自己渴望光明的默语。 白衣男子向着蛊女英所在的方向微微点头,声音中满含歉意道:“抱歉,让圣母大人见笑了,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够感觉得到,圣母大人定是一位心肠慈悲之人,想必不会因此怪罪于我……” 白衣男子语声温柔绵软,仿佛如冬月飘起的清雪一般,轻轻地落在蛊女英的脸上,凉丝丝的,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惬意。与此同时,当他那双紧闭的双眼望向蛊女英的时候,蛊女英竟然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仿佛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一个一眼就能看透别人心中所想的大智者,这种感觉她只在苗疆多年供奉的一位老巫师身上感受过,当时,蛊女英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坐在对面的巫师竟然就把蛊女英心中的所有想法一一地说了出来。 蛊女英不知道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子是否也具备这样神乎其神的神通,但是她的心中总归还是忌惮的,所以她急忙说道:“不要紧,不要紧……” 花影再次看向蛊女英,这一次,她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恳求和一丝焦急,还有些强迫的意味,蛊女英知道,那绝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身边的病弱男人。 世间真情总是如此容易令人动容,蛊女英也不禁为面前的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妻所感动,加之花影再三恳求他们留下,蛊女英又询问了一下周围人的意见,大家似乎也对近几日来连续赶路、风餐露宿的生活感到有些疲惫,况且秦王殿距此已是不远,因此,蛊女英决定,在此地小住几日,待养足精神,而后再踏上秦王殿,会见苗青。 许是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久已未来过生人,大家显得很是兴奋,看向蛊女英一行人的目光都多了些炙热,言语间更是热情难挡,很快,蛊女英身边的人便与这些人打成了一片,言笑晏晏。 可当众人穿过那条银花掩映的小路之时,还是充满了震惊与好奇,几乎是感到有些“恐怖”了。 只见条条白色的丝绸铺在湖面上,宫殿中的奴婢便在这条丝绸上来来去去,宛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初时,蛊女英和众人都不敢走上丝绸,害怕一不留神便掉进湖中,后来在花影的一再劝说保证之下,众人才敢将一只脚踏上试一试。 脚刚刚接触丝绸的时候,那种感觉就犹如踩在了水面之上一样,是一种飘忽无定的感觉,仿佛脚下无根,众人根本就不敢将另一只脚踏上去,可见那些奴婢在丝绸上站得轻松自在,众人不禁疑惑起来,难不成这花王阁中的奴婢也个个轻功了得,仅凭一条铺在水上的丝绸便能够在水上来去自如? 颖儿素来胆大心细,她第一个踏上了丝绸,并且将双脚都踏了上去,本来她是提气轻身,想靠着自己的轻功在丝绸上站稳,没想到,当自己的两只脚都踏在丝绸之上时,虽然脚下依旧是浮萍无根的飘忽状态,却根本不会沉下去,她试着松下一口气,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条薄薄的丝绸之上,可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她依然稳稳地战立在丝绸之上,根本就没有掉下去,她又试着用脚重重地踏了几下丝绸,可除了溅起几朵不大的浪花以外,自己还是没有掉下去,这下,她彻底放了心,微笑着看向蛊女英,那样子,就像是发现了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有颖儿打头阵,剩下的人胆子也就大了许多,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踏上这条丝绸,除了最开始并不适应尚有些摇晃之外,所有人都稳稳地站在了丝绸之上,大家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事情,兴奋得又叫又跳,甚至在丝绸上跳起舞来,有几个遇事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忙着追问花王阁的奴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所有人都只是笑而不语,默默地掩着嘴,微笑地看着他们。 蛊女英看向花影,她也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花影也只是微笑着,笑而不语,最后冲着蛊女英微笑着摇摇头,蛊女英便知道,这应该是他们的秘密,她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既然人家不想说,那么自己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只有小麻一人紧皱着眉头,蹲在丝绸上,也不搭理旁人,只将手指插进湖中,蘸了一点儿湖水,再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而后眉头便皱得更紧了,嘴里开始嘟囔着“也不咸啊……水的密度也不大啊……”等一些别人听来玄之又玄的话,不过她向来是这样,别人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在花影的引路下,众人很快穿过那条满是银花掩映的“丝绸水路”,来到一处巍峨壮观的大殿之前。 蛊女英驻足凝望大殿,不由得心胸激荡,一股豪气顿时喷薄而出,想当年,王勃一首《滕王阁序》震惊四座,名满天下,“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今日看来,眼前大殿与昔日滕王阁相比,亦是不遑多让,当真是鬼斧神工,端的是奇妙非凡…… 众人称赞一番,唯有蛊女英,虽心中掀起万壑波涛,但神色无异,仿佛见到的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宫殿,而这样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至少在旁人的眼中,并未能撼动她的心…… 众人跟随着花影进入宫殿之中,当所有人见到宫殿内的陈设时,皆不禁地呆住了。 如果说宫殿外景是浑然一体,那么这座宫殿的内景便显得别具一格,迎面正对大门摆放着一张沉香木做的桌子,这一大块儿沉香木并未有任何的雕刻痕迹,就像是将一整块儿木头完完整整地搬运过来,放在这里。在沉香木的两侧,各摆放着一个小木凳,木凳看不出材质,走近细看,做工也并不考究,反倒有些粗糙,经花影的介绍,大家方才知晓,原来这两只小木凳皆出于白衣男子之手,足足耗费了三个月的时间,近乎不眠不休,全程没有让任何人帮忙,是送给花影的礼物。众人不禁对眼前这位双目失明的白衣男子多了几分敬佩,一个盲人能紧靠着自己的摸索做出这样的木凳,实属不易,况且据花影所说,白衣男子天生失明,也就是说他自从出生起便从未见过木凳的样子,而他仅仅靠双手抚摸和想象,便完成了这项“壮举”,不可谓不感人,更重要的是,这两只小木凳中寄予了白衣男子对花影深厚的爱,所以花影才将这两只显得“格格不入”的小木凳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想来也是对白衣男子深情厚爱最好的回应。 众人继续在屋子中漫步,只见左面墙上挂着满满一墙的短兵器,其中有匕首,有短刀,有短剑,甚至还有小型的流星锤,更有一些奇形怪状众人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兵器,站在墙边,一股肃杀威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这面墙上的每一个兵器都是一头鲜活的野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面前的人,随时准备从墙上扑下来,撕咬对方,众人不敢在这面墙前久站,因此很快便走向其他地方。 很快,众人走到屋子右面墙前,只见墙上挂着无数字画,细看之下,竟都是当世罕见的名贵珍品,甚至有许多在当今武林之中根本见不到的名家墨宝,在这里都可见到,而且还是颇为随意地挂在墙上,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众人不禁赞叹,站在这面墙下,久久驻足,不愿离去。 细问之下,方才得知,花影喜爱收集兵器,所以左面墙便都是她的收藏品,而白衣男子喜爱收集名贵字画,所以他的收藏品便都挂在右墙,而且这两夫妻最有意思的一点便是对于对方的爱好从不干预,屋子中间便是他们平时的界线,他们从不越过界线一步,也从不互相干涉对方,平日里两人只在自己的这一方小天地里挥洒恣肆,白衣男子吟诗,花影便舞剑,待到白衣男子“看”画,花影便磨刀,日子过得相安无事,却也充足,充满情趣。 第422章 名开觉悟 屋顶采用的是穹顶设计,符合古代人对于世界“天圆地方”的构想,穹顶周围点缀着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宛如漫天星辰,细看之下,竟能看出星图排列,俱是按照天空中的星辰排列还原制成,而且神奇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穹顶星图竟然也会随之变动,仿若天空中的星辰演变一般,变幻莫测,神秘非凡。众人抬首望时,不禁看得呆了,仿佛此刻自己就置身于那一片汪洋般的浩瀚星海之中,也化身成为周天星辰中一颗毫不起眼的星,默默地注视着同类的动作,然后在专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轨道上缓慢运行,终至星途黯淡,轰然坠落,然后永远地活在熟悉之人的记忆之中,以另一种形式成为这个世界的永恒。 在面对着这幅“星河图”时,每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心事,每个人的心中都在逐一亮起颗颗星辰,然后汇成一幅专属于自己的星轨图,每个人心中的星轨图都不尽相同,形状、颜色、大小,甚至星辰的构造,都不相同,这就是每个人一生的轨迹,每个人若是都能参透自己心中的那幅星图,便都会找到专属于自己一生的轨道,也就是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有的人早早地已经绘制好自己人生的星图,有的人尚在默默探索,最可悲的便是某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找到自己心中的那幅星图,以致终其一生,不知自己所来为何,生老病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履行的程序而已,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在一个恍惚之间,自己的一生便悄悄走过了,临死前回首此生,辉煌谈不上,悔恨亦谈不上,平淡至极,寡淡无味,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这是何等的可悲。 此时,当蛊女英注视着那幅浩瀚星海之时,自己心中的那幅星图也正在依着轨迹缓慢有序地运行着,那是一幅极其漂亮的星图,每颗星辰都呈现出高贵神秘的淡紫色,而在那淡紫之中又夹杂着一抹热烈的红,预示着她不为人知而又足可撼动乾坤的理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她仿佛已经在这片星海之中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而且她坚信,那一天不会很远…… 穹顶正中,漫天星辰围绕着的是一幅敦煌飞天图,画中一个仙女身姿翩跹,双眸微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仿若活的一般,穿梭于星海之中,仿若一个灵动的精灵,足下生花,踏着星辰大海,每一步都是一个灿烂的虔诚,那是她心中的影像,心之所至,灵魂无迹,肉体难觅,那是大超脱之境界。 直到花影轻唤,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竟有种山中不知岁月的恍惚感觉,不知过了多久,但见日已西斜,猜测应是过了半晌时光。 有女婢过来禀告,说饭菜俱已完备,只等众人过去用膳。 花影走在前,微笑地冲着蛊女英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蛊女英临走之前忍不住又抬起头看了一眼穹顶星辰,可这一次,那漫天星辰只是一颗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会发光的珠子,那幅敦煌飞天图也不过是一个临摹的赝品,丧失了先前的灵动之气,蛊女英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一行人走到后厅,方知这座宫殿到底是多么的宏伟壮观,若是说前殿是一个人的脸面,那后厅便是这个人的穿着和气质,主人的财气、品味、气度,都在这上面显示出来了,假山假水,却似真的一般,亭台楼阁,与最着名的苏州园林可相媲美,甚至在某些细微布局之处更胜之。置身其中,说是身处于皇家园林之中,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蛊女英一行人漫步其中,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几处假山,终于来到了一处湖心小亭,其实这段路并不算近,但是众人却也并未觉得远,只因沿途景致实在太多,太过精美,众人在对每一处景致的赞叹点评之中,便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待众人来到这处湖心小亭,宾主落座,众人不禁观望起湖中的景色,但见湖中各色锦鲤游动不息,不时探头出来呆呆地望着亭中的人,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亭中的人与湖中的鱼,形成了一道绝美的风景,在人的眼中,鱼是呆傻的,可也许在鱼的眼中,人也是一种格外痴傻的生物,所以,他们才会互相观察,互相取笑。 花影微笑道:“此处名为‘唤鲤池’,关于这‘唤鲤池’还有一个传说,据说显庆年间,此地山中走下一个道士,道士鹤发童颜,自称已在此山中修炼了六个甲子,前几日在山中打坐之时,忽然从入定中惊醒,自知大限将至,便走下山来,为自己寻得一个埋骨之地,他一路行走,一路与人交谈诉说,三个月中,不食不眠,最终,来到此处池塘,与周围人简单交代了一下后事之后,便坐在池塘边,敛息打坐,众人不敢打扰他,直到七日后,天空忽现紫雷阵阵,下起瓢泼大雨,众人唤道士,道士并不作答,有胆大之人伸手探其鼻息,已无生气,众人大骇,便连忙将道士肉身搬入屋中,谁知众人才碰到道士身躯,便只见一道金光闪过,道士身躯化为一条金色蛟龙钻入水中,第二日,这池塘之中便出现了满池的锦鲤,更为奇异的事情还在后面,此后每当有人站在池塘边凝望池塘,便会有一尾锦鲤探出水面,与来人对视,人们都说那满池锦鲤便是道士的化身,而那一尾与人对视的锦鲤,便是来人的前生所化,因而此池得名‘唤鲤池’,唤的是人的前尘往事,寓意连接前世今生之意……” 众人听得入迷,连连点头,待她讲完,便皆站在池塘边,只为与那池中跃出的一尾锦鲤对视,神奇的是,当众人与锦鲤四目相对之时,便仿佛果真有一种心灵感应,在自己与锦鲤之间遥遥连接,众人直呼妙不可言。 众人还在谈论“唤鲤池”的空当儿,饭菜已经端上来了,当桌上摆着四个菜的时候,花影便连忙招呼众人开动,众人望着桌上的四个菜,分别是一道凉拌黄瓜,一道炒竹笋,一道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碗汤。 众人初时并未在意,只当是饭前小菜,便高兴地吃起来,可是眼见着桌子上的四盘菜已经见空,新菜却迟迟未上,而花影也没有任何想要催促的迹象,众人心下恍然,原来这场晚宴竟只有这四道菜,众人虽没有说什么,但是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舒服,有些心思敏感的人则自然而然地将这种行为归结为是花影怠慢客人,更有甚者,已经在心中盘算着,这应当是花影故意拿这几道摆不上台面的菜来羞辱慢待他们这一行人,言外之意便是他们这群人根本就不配享用更好的饭菜,只用这些粗茶淡饭便可以应付了。 看来这是把他们当成叫花子一样打发了,有些人的脸上已经现出不悦之色,蛊女英虽然仍旧面带微笑,亲切地与花影交谈着,但是心中终归还是有些不舒服,她虽说思想超脱,但毕竟长年身居高位,难免受一些权力主义的影响,享受惯了人们对她的尊敬,对她的卑躬屈膝,说到底,还是着相了。 所以,饭至最后,众人早已经悄悄地搁下了碗筷,脸上写满了不快,也不似先前那般热情,态度可以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瞬间,桌上气氛变得冷淡而微妙。 花影是何等聪明之人,她又怎会看不出众人的不满,因此她急忙站起身,走到蛊女英的身边,蛊女英毕竟是识得大体之人,也连忙起身。 花影满脸愧色,说道:“真是抱歉,我也知道,这顿饭菜实在太过简陋,怠慢了大家,可是我也是迫不得已,实不相瞒,这三年来,我与夫君每日只是吃些山中野果,饮山中清泉,不怕大家笑话,这些饭菜就是奴婢们平日的饭菜,因此家中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山珍海味来孝敬圣母大人,还望大家见谅……” 说罢,花影深深鞠了一躬,满脸歉疚之色。 听到她的话,众人心中皆是一惊,三年来,竟只吃野果,偌大的宫殿,贵为花王阁阁主,若说她们吃不上山珍海味,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可是有条件却不去利用,人间珍馐触手可及竟然选择视而不见,难道他们真的就连半点享受都不懂吗?众人不明白,他们只知道,人活着便要及时行乐,不论为钱,为名,为权,为利,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愉悦自己,这样人生才不白活,要不然,这一生来到世上,未免太过悲苦,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蛊女英看到花影的窘迫神色,知道她绝不是在撒谎,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初时亦是不懂,可是片刻后,她的瞳孔便骤然收缩,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在苗疆的传说中,有一个人,外界称之为“神”,他自号“圣手散人”,居于山中惠溪边一所极其破落的院子中,其家族世代行医,至他这一辈,已有十世,只因他素喜清净,便隔绝家人,在山中寻了这一处破院子买下,独自一人来到这山中溪边住下。 他每日晨起必练一趟拳,对着朝阳静坐半个时辰,然后打开家门,挂上医馆招牌,开始问诊,每日最早来此的十个患者,他皆是分文不取,依他的说法便是,但凡别人能够一大清早堵着你的家门守着你的,必是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处,大家都是人,何必相互为难? 他的医术奇高,妙手回春,凡经他手诊治的病人,无不立竿见影,于是,当地人赠了他一个“神医”的称呼,每每见到他时,也必是这般称呼。可他向来是一笑置之,并不理会,他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后来,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登上他的家门来寻求他的救治,都说能力越高者,性情便也越古怪,他这个人的脾气就像他的才能一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而且一视同仁,哪怕是当官为宦的人来了,他也是一样的嘴脸,并不给谁半分好脸色。他曾说过一句话,“不是来看病的,腰缠万贯也不治,是来看病的,皇帝来了我也得治……” 据说有一次,他惹恼了县令,县令派官差来强捉他去看病,他便放火烧屋子,自己则抱着一堆药材,坐在屋中,别人拉他,他也不走,最后火灭了,他的一条腿也被烧伤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摸清了他的脾气,因此尊敬他的人仍旧很多,他也还是像以前一样遵循着自己的“死理”,治病救人。 他的生活极其简朴,甚至可以说是贫穷,其实他一点儿也不贫穷,看病的人中并非都是穷苦之人,蔬菜,稻米,鸡蛋,这些大家还是拿得出来的,甚至一些得他救治的大官,一出手便是赏赐黄金千两,银票数十张,可他却依旧过着穷苦已极的生活,穿着破衣烂衫,每天的饭食也只是馒头咸菜,青菜豆羮,少见荤腥,他所居住的房屋还是那间小小窄窄的茅屋,昏暗破旧,下雨必漏,雨水顺着屋地跑,时常浸湿他的鞋子,他也毫不在意,有时听着外面的惊雷电闪,他还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手舞足蹈,引吭高歌。 而他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刻便是给病人看病的时候,那时的他可谓是意气风发,而且越是遇到难治的病,越是遇到能够让他挠头的病他便越兴奋,常常通宵达旦,只为医治此病。没有什么病人的时候,他便昏昏欲睡起来,一睡一整天,像死了一样,一旦有人来看病,他便精神了,眼中神采奕奕。 他平生最喜为人看病和研究医术,一直活到一百零一岁方才去世,临死前仍念念不忘治病救人。 对于他的死,世人皆是惋惜,可更觉疑惑,那便是,他一生所赚的钱都去了哪里? 直到多年以后,江湖上出了一个专门给穷人施舍钱财的白面书生,自号是“圣手散人”的后人,原来,老人当年把别人赠与自己的钱财悉数换成了黄金,埋在屋子后院,并在临死前,留下遗嘱,待他死后,后人将黄金取出,救济天下无钱看病的穷苦之人,至此,真相大白。 蛊女英看着花影,想着“圣手散人”,心中很受启发,她明白了,他们都是知晓了自己心中所要的人,说白了就是觉悟之人,清醒地知道自己一生来到世间的目的,并将心中想法付诸实践,并为此奋斗一生,所以,他们只在乎内心的快乐与否,根本不在乎外在物质的追求与自身的享受。他们这种人的一生,才算是真正地没白活一场…… 想到这里,蛊女英看向花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崇敬,同时,心中原本的那团火苗也烧成了一团火焰,火焰高燃,经久不息…… 第423章 临在之境 突然,一阵风过,天空中惊现几声霹雳惊雷,振聋发聩一般,响彻在众人的耳畔,几道白色闪电映现在天际,瓢泼大雨,顷刻而下。豆大的雨水滴落在“唤鲤池”上,一时间,如开锅一般,很快,雨幕连成雾,远山也已看不大真切了,犹如害羞的小姑娘,将自己的真容隐现在层层薄纱之下,只留给人无尽的遐想猜测。 随着数十声“噼噼啪啪”的响动,众人眼睛向“唤鲤池”望去,只见池中响动更甚,池面更不“太平”,刹那间,数百尾彩色锦鲤竟跃出水面,仰面向天,大张着嘴巴,好似在将雨水当做琼浆甘露一般品尝饮用。 众人不觉看得呆了,只因大家从未见过这等奇景,有些不知所措。 坐在花影身旁一直未出声的盲眼男子,嘴唇微张,侧耳细听这声响,听得入神。突然,他微笑一下,道:“海阔凭鱼跃,山高任鸟飞,好兆头,好兆头……” 大家听着盲眼男子的话,只是眼睛仍旧没有离开那“百鲤竞跃”的场面,一瞬间,大家陷入了一种临在的境界,仿佛自己与池中的锦鲤融为一体,鱼的身,人的魂,一同感悟着天地之美,在天地这场大修为场中锤炼着自己的意志,期许获得某种灵魂的升华,获得与天地万物的共鸣。 这种境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数千年来,每一个习武之人除了自身的刻苦修炼之外,便都渴求着能够走入这样的境界之中,这便是武道一途所说的机缘,若想成为绝世高手,修炼与机缘缺一不可,而且相比较于修炼来说,机缘显得更为重要,有人修炼一生,都未能有幸踏入这种临在的境界,所以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一个武夫,有人因缘际会之下走入这样的境界,修为一日千里,终踏足武道巅峰,而这样的人,最后莫不成了一代开宗立派的鼻祖,成就斐然。 在追求临在境界这方面,道家与佛家两派做得最好,如道家打坐,佛家诵经,无不是在追求这种临在之境,所以自古至今,唯有道家与佛家出过最多的武道高人,只不过两派讲求修身养性,平常根本不参与武林纷争,因而对于这样的两派高人,外人并不为知,但是道家与佛家能够屹立于武林之中千年而不倒,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当是时,众人正体会着自己的灵魂与天地共鸣,颖儿心领神会之下,自己体内的蛮凤血脉仿佛也受到天地气机的牵引一般,蠢蠢欲动,她的头脑初时混沌,继而一片清明,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下沉,与之相对的是灵魂仿佛在急速飞升,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来到了空中,矗立云端,俯瞰众生,她看到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也看到了自己,眉头紧锁,双眸紧闭,当她的眼睛向远方望去时,透过层层云巅,她看到了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犹如一个个忙碌的蚂蚁,那一刻,凡人的生老病死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新生命的降生,然后重复着生命的轮回,人类在无尽地繁衍生息中滚动着历史的车轮,当她回过神时,仿佛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她感觉自己仿若造物主,创造了人类,创造了世间万物,世间万物在她的眼中,便像是她的孩子一般,她发自内心地热爱他们,热爱世间的一切,她热爱好人的好,甚至热爱坏人的坏,热爱生命的诞生,也热爱生命的消逝,她的目光温柔慈悲,心中再没有贪嗔痴慢疑,只有博爱,她仿佛成为了心系天下,拯救众生的佛子,她想渡尽世间的一切人…… 然后便是灵魂的急速下坠,当她的灵魂回到她的肉身之时,她缓缓地睁开眼,却惊奇地发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她目光柔和,对于大家毫不掩饰的注视,没有任何的恼怒,也没有觉得有任何的冒犯,在她的眼中,他们仿佛都是瞻仰她的世人,在等待着她的拯救,她以微笑报之众人,众人愕然。 “颖儿……你的眼睛……”蛊女英看着颖儿,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惊异之色。 颖儿回看蛊女英,不知她是何意,当女婢拿过来一块铜镜之时,颖儿对镜自视,只见她眼眸的颜色已经变成一片湛蓝,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里面仿佛蕴藏着一片天空,一方大海。 颖儿很欣喜,因为她喜欢天空,更爱大海,两者皆为她心向往之,她端着铜镜端详了半晌,方恋恋不舍地放下。 蛊女英连忙问道:“颖儿,你方才怎么了?” 颖儿仍旧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一刻,蛊女英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在颖儿的面前仿佛失了气势,眼前的这个颖儿,仿佛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颖儿,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奇怪,就像你遇到一个人,你觉得这个人很有些与众不同,可是他明明又是那么的普通,教你琢磨不透。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众人都在方才的临在境界之中收获了一些东西,感悟越深的,收获的便越多。 盲眼男子依旧微笑着,只不过此时的微笑中带着一种欣慰,他准确无误地走到颖儿面前,说道:“恭喜你……” 颖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那双紧闭的眸子中仿佛摄出两道犀利的光,窥探颖儿的内心,那一瞬间,颖儿甚至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一个盲人吗? “你……”颖儿欲言又止。 盲眼男子又笑了笑,笑容温柔,善解人意,他轻声说道:“无妨,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 颖儿的脸瞬间羞红一片,她有一种感觉,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心中的一切想法都会被他知晓,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都没有秘密可言…… 盲眼男子神色平静,笑道:“我的确是一个盲人,货真价实的盲人,从我出生那天起便是如此,初时,我不理解,我非常气愤,认为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看见这个美妙多姿的世界,而我却只能活在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堕落、沉沦,甚至憎恶这个世界,憎恶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父母,不过后来,我发现了有些事情仅仅靠着老天赠与的这双凡眼是根本看不清的,因为凡眼都无一例外地具有欺骗性,它们只会将自己所喜悦的东西装进去,而对于自己所厌恶的东西,则选择视而不见,比如,这世界的肮脏,人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头脑中思考着一些出格龌龊的事情,杀人越货,奸淫掳掠,人们若想做这样的事,便都会想方设法地避开凡人的那一双凡眼,而且,只要想,避开凡眼的手段简直应有尽有,金钱,美色,权力,都是可以用来蒙蔽凡眼的,凡眼无法透视人心,这些,都是凡眼看不见的。当然,也有许多令人痛苦的事情,也都通过这双凡眼传递给凡人,因为,凡眼是没有选择性的,更是没有思想的,它只会将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东西都装进来,不论好坏,至于是喜悦还是悲愤,是选择装进去还是选择视而不见,都取决于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就听人说起过,就是我的邻居,有一天,他的妻子因为一件小事与他争吵,他登时火冒三丈,到厨房拿起菜刀,杀死了她,可是他最终也因为杀人而被砍头,所以你看,凡眼不辨好坏,有时也会为人带来灾难,其实当你能够摒弃凡眼,开启心眼之后,你就会发现,人不过就是一个个牲畜,举个例子,若你有一天走在街上,看见两头猪正在互相撕咬,你会感觉到怒不可遏,然后杀死那两头猪吗?当然不会,因为,我们是人,而猪是牲畜,当然,凡人拥有的是凡眼,他自然无法看到这一点,他只会觉得是自己的面子受挫,尊严被人踩在地上,进而对两只‘牲畜’发难。当年,当我亲耳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只想笑,笑那人的愚蠢,搭上了性命,可我随即便觉得悲悯起来,因为他们都只是拥有一双凡眼的人,而且最后又都是死在了自己的凡眼上,真是可悲啊……” 众人已经听得呆了,盲眼男子仍旧微笑着,他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所以从那一天起,我便不觉得悲哀了,因为我知道,老天赐予我的是一双心眼,心眼能够看穿人心,能够看到事物的本质,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应该感谢上苍……”说到这里,盲眼男子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苍天礼拜。 当晚,颖儿躺在花影为众人安排好的宽敞房间中,月光透过轩窗,正照射在床上,颖儿辗转反侧,久久难眠,她的脑海中一直在回想着盲眼男子所说的话。 “心眼……”她默默地念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睛望着月亮,怔怔出神。 “我是否也开启了心眼呢?”颖儿的这个问题,既像是在问月亮,又像是在问自己。 迷迷糊糊之间,颖儿感觉自己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长路崎岖漫漫,看不到尽头。在路的两旁,土里半遮半掩的尽是死者的骸骨,腐烂生蛆,臭不可闻,颖儿用手捂住鼻子,可是腐烂的臭味无孔不入,令人作呕。天边暗红色的云,仿若鲜血涂染又干涸了一般,呈现出一幅妖艳诡异的图画,近旁几株干枯欲死的树,散发出恶臭,几只乌鸦立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叫声。整幅画面,犹如一张通往阴曹地府的地狱路图画。 突然,从地底伸出一只干枯无肉的手,一把攥住颖儿的脚踝,颖儿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颖儿回头去看那只手,看到的却是一张已经腐烂了半边的脸,那一双掉出眼眶的眼珠正滴溜溜地乱转,注视着颖儿。 颖儿惊惧,奋力挣脱那只手,可当她爬起身再向前跑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 就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一口硕大的油锅,锅下架着燃爆的木柴,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锅中油已滚开,冒出阵阵热气,几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正站在一旁观看的颖儿。 在杂乱的人群中,她愕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竟然是那名盲眼男子,白衣而立,一名少年跪在他的面前,仰面看他,盲眼男子手中拿着一把匕首,面目狰狞,一改先前温文儒雅的模样,跪着的少年仿佛在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嘴唇翕动呢喃,似乎是在说着求饶的话,但是盲眼男子丝毫不为所动,高高地举起匕首,再重重地落下…… 少年已经停止了挣扎,他仰起头,绝望地看着这个世界。 盲眼男子则状若疯癫,发出怪异的笑声,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刺耳的话语,“眼睛……眼睛……新鲜的眼睛……哈哈哈哈……还是温热的眼睛……啊……赐予我光明……我受够黑暗了……我要光明……我要光明……” 颖儿惊呼一声,睁开双眼,皎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肌肤上,犹如划过清凉的水。 她擦擦额角因惊吓而产生的细汗,侧头望向窗外,月下景物迭生,宛若仙境下的神域,很美,可又美得有些不真实,美得虚假,美得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这个世界,是真的吗?又或者刚刚的梦境,并非虚假的呢?带着这样的疑问,颖儿翻了一个身,再次昏昏睡去…… 第423章 临在之境 突然,一阵风过,天空中惊现几声霹雳惊雷,振聋发聩一般,响彻在众人的耳畔,几道白色闪电映现在天际,瓢泼大雨,顷刻而下。豆大的雨水滴落在“唤鲤池”上,一时间,如开锅一般,很快,雨幕连成雾,远山也已看不大真切了,犹如害羞的小姑娘,将自己的真容隐现在层层薄纱之下,只留给人无尽的遐想猜测。 随着数十声“噼噼啪啪”的响动,众人眼睛向“唤鲤池”望去,只见池中响动更甚,池面更不“太平”,刹那间,数百尾彩色锦鲤竟跃出水面,仰面向天,大张着嘴巴,好似在将雨水当做琼浆甘露一般品尝饮用。 众人不觉看得呆了,只因大家从未见过这等奇景,有些不知所措。 坐在花影身旁一直未出声的盲眼男子,嘴唇微张,侧耳细听这声响,听得入神。突然,他微笑一下,道:“海阔凭鱼跃,山高任鸟飞,好兆头,好兆头……” 大家听着盲眼男子的话,只是眼睛仍旧没有离开那“百鲤竞跃”的场面,一瞬间,大家陷入了一种临在的境界,仿佛自己与池中的锦鲤融为一体,鱼的身,人的魂,一同感悟着天地之美,在天地这场大修为场中锤炼着自己的意志,期许获得某种灵魂的升华,获得与天地万物的共鸣。 这种境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数千年来,每一个习武之人除了自身的刻苦修炼之外,便都渴求着能够走入这样的境界之中,这便是武道一途所说的机缘,若想成为绝世高手,修炼与机缘缺一不可,而且相比较于修炼来说,机缘显得更为重要,有人修炼一生,都未能有幸踏入这种临在的境界,所以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一个武夫,有人因缘际会之下走入这样的境界,修为一日千里,终踏足武道巅峰,而这样的人,最后莫不成了一代开宗立派的鼻祖,成就斐然。 在追求临在境界这方面,道家与佛家两派做得最好,如道家打坐,佛家诵经,无不是在追求这种临在之境,所以自古至今,唯有道家与佛家出过最多的武道高人,只不过两派讲求修身养性,平常根本不参与武林纷争,因而对于这样的两派高人,外人并不为知,但是道家与佛家能够屹立于武林之中千年而不倒,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当是时,众人正体会着自己的灵魂与天地共鸣,颖儿心领神会之下,自己体内的蛮凤血脉仿佛也受到天地气机的牵引一般,蠢蠢欲动,她的头脑初时混沌,继而一片清明,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下沉,与之相对的是灵魂仿佛在急速飞升,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来到了空中,矗立云端,俯瞰众生,她看到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也看到了自己,眉头紧锁,双眸紧闭,当她的眼睛向远方望去时,透过层层云巅,她看到了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犹如一个个忙碌的蚂蚁,那一刻,凡人的生老病死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新生命的降生,然后重复着生命的轮回,人类在无尽地繁衍生息中滚动着历史的车轮,当她回过神时,仿佛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她感觉自己仿若造物主,创造了人类,创造了世间万物,世间万物在她的眼中,便像是她的孩子一般,她发自内心地热爱他们,热爱世间的一切,她热爱好人的好,甚至热爱坏人的坏,热爱生命的诞生,也热爱生命的消逝,她的目光温柔慈悲,心中再没有贪嗔痴慢疑,只有博爱,她仿佛成为了心系天下,拯救众生的佛子,她想渡尽世间的一切人…… 然后便是灵魂的急速下坠,当她的灵魂回到她的肉身之时,她缓缓地睁开眼,却惊奇地发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她目光柔和,对于大家毫不掩饰的注视,没有任何的恼怒,也没有觉得有任何的冒犯,在她的眼中,他们仿佛都是瞻仰她的世人,在等待着她的拯救,她以微笑报之众人,众人愕然。 “颖儿……你的眼睛……”蛊女英看着颖儿,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惊异之色。 颖儿回看蛊女英,不知她是何意,当女婢拿过来一块铜镜之时,颖儿对镜自视,只见她眼眸的颜色已经变成一片湛蓝,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里面仿佛蕴藏着一片天空,一方大海。 颖儿很欣喜,因为她喜欢天空,更爱大海,两者皆为她心向往之,她端着铜镜端详了半晌,方恋恋不舍地放下。 蛊女英连忙问道:“颖儿,你方才怎么了?” 颖儿仍旧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一刻,蛊女英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在颖儿的面前仿佛失了气势,眼前的这个颖儿,仿佛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颖儿,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奇怪,就像你遇到一个人,你觉得这个人很有些与众不同,可是他明明又是那么的普通,教你琢磨不透。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众人都在方才的临在境界之中收获了一些东西,感悟越深的,收获的便越多。 盲眼男子依旧微笑着,只不过此时的微笑中带着一种欣慰,他准确无误地走到颖儿面前,说道:“恭喜你……” 颖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那双紧闭的眸子中仿佛摄出两道犀利的光,窥探颖儿的内心,那一瞬间,颖儿甚至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一个盲人吗? “你……”颖儿欲言又止。 盲眼男子又笑了笑,笑容温柔,善解人意,他轻声说道:“无妨,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 颖儿的脸瞬间羞红一片,她有一种感觉,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心中的一切想法都会被他知晓,任何人在他的面前,都没有秘密可言…… 盲眼男子神色平静,笑道:“我的确是一个盲人,货真价实的盲人,从我出生那天起便是如此,初时,我不理解,我非常气愤,认为老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看见这个美妙多姿的世界,而我却只能活在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堕落、沉沦,甚至憎恶这个世界,憎恶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父母,不过后来,我发现了有些事情仅仅靠着老天赠与的这双凡眼是根本看不清的,因为凡眼都无一例外地具有欺骗性,它们只会将自己所喜悦的东西装进去,而对于自己所厌恶的东西,则选择视而不见,比如,这世界的肮脏,人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头脑中思考着一些出格龌龊的事情,杀人越货,奸淫掳掠,人们若想做这样的事,便都会想方设法地避开凡人的那一双凡眼,而且,只要想,避开凡眼的手段简直应有尽有,金钱,美色,权力,都是可以用来蒙蔽凡眼的,凡眼无法透视人心,这些,都是凡眼看不见的。当然,也有许多令人痛苦的事情,也都通过这双凡眼传递给凡人,因为,凡眼是没有选择性的,更是没有思想的,它只会将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东西都装进来,不论好坏,至于是喜悦还是悲愤,是选择装进去还是选择视而不见,都取决于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就听人说起过,就是我的邻居,有一天,他的妻子因为一件小事与他争吵,他登时火冒三丈,到厨房拿起菜刀,杀死了她,可是他最终也因为杀人而被砍头,所以你看,凡眼不辨好坏,有时也会为人带来灾难,其实当你能够摒弃凡眼,开启心眼之后,你就会发现,人不过就是一个个牲畜,举个例子,若你有一天走在街上,看见两头猪正在互相撕咬,你会感觉到怒不可遏,然后杀死那两头猪吗?当然不会,因为,我们是人,而猪是牲畜,当然,凡人拥有的是凡眼,他自然无法看到这一点,他只会觉得是自己的面子受挫,尊严被人踩在地上,进而对两只‘牲畜’发难。当年,当我亲耳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只想笑,笑那人的愚蠢,搭上了性命,可我随即便觉得悲悯起来,因为他们都只是拥有一双凡眼的人,而且最后又都是死在了自己的凡眼上,真是可悲啊……” 众人已经听得呆了,盲眼男子仍旧微笑着,他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所以从那一天起,我便不觉得悲哀了,因为我知道,老天赐予我的是一双心眼,心眼能够看穿人心,能够看到事物的本质,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应该感谢上苍……”说到这里,盲眼男子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苍天礼拜。 当晚,颖儿躺在花影为众人安排好的宽敞房间中,月光透过轩窗,正照射在床上,颖儿辗转反侧,久久难眠,她的脑海中一直在回想着盲眼男子所说的话。 “心眼……”她默默地念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睛望着月亮,怔怔出神。 “我是否也开启了心眼呢?”颖儿的这个问题,既像是在问月亮,又像是在问自己。 迷迷糊糊之间,颖儿感觉自己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长路崎岖漫漫,看不到尽头。在路的两旁,土里半遮半掩的尽是死者的骸骨,腐烂生蛆,臭不可闻,颖儿用手捂住鼻子,可是腐烂的臭味无孔不入,令人作呕。天边暗红色的云,仿若鲜血涂染又干涸了一般,呈现出一幅妖艳诡异的图画,近旁几株干枯欲死的树,散发出恶臭,几只乌鸦立在枝头,发出嘶哑的叫声。整幅画面,犹如一张通往阴曹地府的地狱路图画。 突然,从地底伸出一只干枯无肉的手,一把攥住颖儿的脚踝,颖儿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颖儿回头去看那只手,看到的却是一张已经腐烂了半边的脸,那一双掉出眼眶的眼珠正滴溜溜地乱转,注视着颖儿。 颖儿惊惧,奋力挣脱那只手,可当她爬起身再向前跑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 就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一口硕大的油锅,锅下架着燃爆的木柴,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锅中油已滚开,冒出阵阵热气,几个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正站在一旁观看的颖儿。 在杂乱的人群中,她愕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竟然是那名盲眼男子,白衣而立,一名少年跪在他的面前,仰面看他,盲眼男子手中拿着一把匕首,面目狰狞,一改先前温文儒雅的模样,跪着的少年仿佛在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嘴唇翕动呢喃,似乎是在说着求饶的话,但是盲眼男子丝毫不为所动,高高地举起匕首,再重重地落下…… 少年已经停止了挣扎,他仰起头,绝望地看着这个世界。 盲眼男子则状若疯癫,发出怪异的笑声,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刺耳的话语,“眼睛……眼睛……新鲜的眼睛……哈哈哈哈……还是温热的眼睛……啊……赐予我光明……我受够黑暗了……我要光明……我要光明……” 颖儿惊呼一声,睁开双眼,皎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肌肤上,犹如划过清凉的水。 她擦擦额角因惊吓而产生的细汗,侧头望向窗外,月下景物迭生,宛若仙境下的神域,很美,可又美得有些不真实,美得虚假,美得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这个世界,是真的吗?又或者刚刚的梦境,并非虚假的呢?带着这样的疑问,颖儿翻了一个身,再次昏昏睡去…… 第424章 镜湖老人 颖儿惊呼一声,睁开双眼,皎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肌肤上,犹如滑过清凉的水。 她擦擦额角因惊吓而产生的细汗,侧头望向窗外,月下景物迭生,宛若仙境下的神域,很美,可又美得有些不真实,美得虚假,美得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这个世界,是真的吗?又或者刚刚的梦境,并非虚假的呢?带着这样的疑问,颖儿翻了一个身,再次昏昏睡去…… 这一次,颖儿睡得香甜,竟还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破落的寺庙,又见到了爷爷和梦龙哥,他们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仿佛一切都一直未曾改变,他们喝着滚烫的面疙瘩汤,梦龙哥神情专注地听着颖儿给他讲集市上的趣事,而爷爷则坐在一旁神情和蔼地“呵呵”笑着,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加入到他们讨论的行列,亦或者只是拿出一杆烟枪,坐在门槛上“嗒嗒”地抽完一袋烟,然后心满意足地为颖儿和李梦龙铺好干草,语气温和地催促他们快些睡觉…… 这一切都太美了,太真实了,所以当梦醒来以后,当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之后,颖儿不禁悲从中来,流下悲伤的泪,让原本已被自己的体温焐干的枕头再次浸湿温热的泪。 窗外天色大明,屋外尽是人行走的声音,颖儿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当颖儿来到前厅,才发现大家早已等候多时了,颖儿简单地与众人打了一个招呼,便挑选了一个远离众人的椅子坐下。可能是受到昨晚梦境的影响,所以今天她的兴致不高,并不想与人交谈。 在座位中,颖儿的目光不由得向坐在主位上的两人看去,花影正在与蛊女英进行着亲切的交谈,盲眼男子则手捧一盏香茗,笑容温柔和煦,不时侧耳附和两句。 颖儿望着盲眼男子,眼前不禁浮现起昨晚梦境中的景象,“眼前的这个他,会是最真实的他吗?亦或者只是他隐藏在阴暗腐朽内心之上的一层伪装?” 正在颖儿胡思乱想之际,盲眼男子却不知何时已将头转向颖儿这侧,冲她微微一笑,颖儿吓得一怔,虽然盲眼男子紧闭双眸,但是他的那双眸子却太有穿透力,简直比直接盯着颖儿还要更加可怕,颖儿赶紧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谈话间,蛊女英再次提及想要尽快登上秦王殿见到苗青的想法,但是花影仍旧极力挽留,言辞恳切,令蛊女英一时之间难以拒绝。 最后,在一番谦辞与寒暄客套之中,蛊女英答应花影,在此住上三日,三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启程了。 这一次,花影没有再拒绝。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是蛊女英一行人自打踏上秦王岭后难得的清净悠闲时光,在花王阁女婢的陪同下,众人想去哪里游玩便去哪里,花影为他们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照。 三天时光转瞬即逝,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当离别真的到来之时,人们终究还是难挡它所带来的忧愁,从古至今,无数文人骚客用自己手中的笔写尽了离愁。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然终敌不过南唐后主李煜那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离愁本就是无形之物,若硬是强要将之做些比喻,反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难解其中意了。 三天时光虽短,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向来不在乎时间与空间,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能够穿越时空,穿越世间万物,且准确无误地到达所思之人那里的。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当蛊女英一行人站在一个岔路口,天边斜阳交晖,赤光掩映大地,山峰与古树尽被镀上一层血色。 花影搀扶着盲眼男子,眼中满是不舍,与蛊女英说着一些离别感伤的话语。情到深处,竟牵起蛊女英的双手,微抿嘴唇,泪珠儿无声地滑落,万语千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大家互诉衷肠,或哭、或笑、或静、或闹,相约他日若有缘再见,定要推杯换盏,再续友谊…… 杜白苏拎起酒壶,遥敬漫天红霞,高声唱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歌声哀婉动听,浑厚深沉中透着一丝悲戚。 众人边行边唱,十里长亭再过一亭,依依不舍,不忍分别……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翻过几座高山,越过几条溪流,一座大湖横亘山间,月下闪烁迷人波光。 众人走到湖边,湖中游鱼俶尔远逝,偶尔跃出水面,似与游者相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花影不无感伤地说出这句话,终是停下了脚步。 “千情万意,我已尽数知晓心中……”蛊女英紧紧地握住花影的双手,激动地说道。 “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花影抬起一双美目,泫然欲泣。 “情意在,又何惧时间距离?我只把你放在心中,你也把我放在心中,这样,我们便永远都在彼此的心中重逢了……”蛊女英注视着花影,微笑说道。 “嗯!”花影重重地点头,满脸幸福希冀的笑。 “虚情假意的告别,也不知是真的感动了自己,还是真的感动了别人……”突然,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乍然出现。 花影当即面色一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镜湖边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名老人,正在执竿垂钓。 老人缓缓地摘下斗笠,满头银发飘散,垂在腰际。 面对众人并不友善的目光,老人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仍是默默地钓鱼,仿佛刚刚那话并不是他说的一样。 花影看了老人一眼,愣了一秒,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转瞬即逝,随后只在牙缝间挤出三个字。 “又是你……” 就在蛊女英看到老人的一刹那,心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名老人正是那日夜间坐在湖边垂钓然后给她留下指路纸条的老人,她本想立刻走到老人身边问候,可在听到花影的话后,她便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老人缓缓地转头,目光与蛊女英对视,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秒。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秒钟时间,让蛊女英完全确信,这名老人绝对就是那日那名老人。 然而花影对待老人的态度又不免让她有些疑惑,她回头看向花影,只见花影虽在极力掩饰,可眼神与细微表情之间,也可见她正在极力地遏制自己的愤怒。 蛊女英再次将目光转向老人,她很想看透这名老人,他那日究竟为何要帮助自己?他帮助自己究竟是善意还是另有目的? 蛊女英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弄清楚老人与花影之间的关系,毕竟,好与坏都只能有一个,只要证明了其中一个,便只剩下了另一个。 于是,她将自己置身事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高高挂起,忽略自己的存在,静静地观看事态的发展。 可现实往往不遂人愿,蛊女英越是想要作壁上观,事情便越是如跗骨之蛆一般缠上她。 先是花影低声对蛊女英说道:“这个老不死的自称镜湖老人,不知从何而来,只知其长年游荡在我花王阁附近,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更是每每坏我好事,夫人一定要严加防备此人,切莫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蛊女英闻言,低眉颔首不语,却将目光望向镜湖老人。 镜湖老人冲着蛊女英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而后语气和蔼地问了一句:“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镜湖老人此言何意。 花影闻言,却像是在极度恐惧着什么似的,忙挡在蛊女英身前,叱道:“休得胡言!莫要以花言巧语哄骗他人!” 蛊女英看着花影,心中更觉疑惑,心里越发对镜湖老人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究竟掌握着什么秘密?竟能让花影害怕成这样? 镜湖老人没有回应花影,而是继续看着蛊女英问道:“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瞳孔一颤,不知为何,镜湖老人的问话似乎具有某种神力,就像是用一柄铁锤狠狠地锤击着她心灵的屏障,让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类似明悟的感觉,随着镜湖老人的每一次问话,蛊女英心中的那块屏障就越来越脆弱,逐渐龟裂,摇摇欲坠,而那种明悟的感觉便越来越升起,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样,马上就要被捅破。 花影已经不能容忍镜湖老人再问下去,她甚至来不及命令手下人出剑,自己便已经拔剑冲了出去,剑尖直指镜湖老人。 这一剑太快,势如雷霆,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来到镜湖老人面前。 镜湖老人并不惊讶,也不慌张,反笑一声,目光越过剑尖和持剑的花影,与蛊女英对视,轻声问道:“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不禁捂住了嘴,当然,这并非她已经“看破”了,而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花影的长剑贯穿了镜湖老人的胸膛,镜湖老人仍旧微笑着,看着蛊女英,嘴唇轻轻翕动,仍旧是那句话:“你看破了吗?” 鲜血顺着长剑缓缓流下,滴落在泥土之中,流入镜湖。 花影的表情也很惊讶,她似乎也没有料到镜湖老人竟然会这么容易地便被自己杀死,但是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疑惑又分明在说,她根本就不相信。 花影猛地抽出长剑,一道鲜血飙射而出,镜湖老人缓缓地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蛊女英突然有种想要冲出去的冲动,可理智克制住了她的脚步,她眼睁睁地看着镜湖老人倒在自己的面前,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顷刻间涌上她的心头,让她只想恸哭一场。 她缓缓地走到花影的身边,用一种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可这句话刚刚说出去她便后悔了,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带上了一层质问的语气。 花影呆呆地看着蛊女英,她似乎还没有从杀死镜湖老人的难以置信之中走出来,对于蛊女英的问话她也似全然没有听见一般,只听她喃喃地说道:“没有这么简单……” 花影话音刚落,周遭的一切突然开始扭曲变化,四周的景物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墙皮一样,寸寸剥落,逐渐崩塌,然后露出一重崭新的景物。 待周围景物完全变化完成,蛊女英惊讶地发现,地上早已没有了镜湖老人的尸首,他们竟又回到了方才的那片湖……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无比真实却又无比虚幻。 众人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尾鲤鱼突然被人从湖中拉出水面,落入一个鱼篓中。 众人不禁望去,只见在湖边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手执钓竿,神情专注,直视湖面。 蛊女英猛地捂住嘴巴,没有惊叫出声,她望着这个熟悉的背影,心中只道不可能,可那种强烈的感觉又似乎在不断地提醒着她,眼前这名垂钓老人就是方才已经死在花影剑下的镜湖老人! 花影此时的表情可谓狰狞,她又急又气,手中紧握的剑颤抖不已。 偏巧此时,那名垂钓老人似乎是在证明大家的猜想一般,缓缓地摘下斗笠,露出飘洒如白瀑般的长发,转过头来,目光依旧越过在场的所有人,直达蛊女英,微笑着问道:“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几乎瘫倒在地,今天她简直是遇到了世间最离奇的事情,已经死了一次的人竟然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重复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可花影却早已等不及蛊女英回答,她气急败坏,提剑再次冲了出去…… 第424章 镜湖老人 颖儿惊呼一声,睁开双眼,皎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肌肤上,犹如滑过清凉的水。 她擦擦额角因惊吓而产生的细汗,侧头望向窗外,月下景物迭生,宛若仙境下的神域,很美,可又美得有些不真实,美得虚假,美得让人不禁产生怀疑,这个世界,是真的吗?又或者刚刚的梦境,并非虚假的呢?带着这样的疑问,颖儿翻了一个身,再次昏昏睡去…… 这一次,颖儿睡得香甜,竟还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破落的寺庙,又见到了爷爷和梦龙哥,他们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仿佛一切都一直未曾改变,他们喝着滚烫的面疙瘩汤,梦龙哥神情专注地听着颖儿给他讲集市上的趣事,而爷爷则坐在一旁神情和蔼地“呵呵”笑着,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加入到他们讨论的行列,亦或者只是拿出一杆烟枪,坐在门槛上“嗒嗒”地抽完一袋烟,然后心满意足地为颖儿和李梦龙铺好干草,语气温和地催促他们快些睡觉…… 这一切都太美了,太真实了,所以当梦醒来以后,当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之后,颖儿不禁悲从中来,流下悲伤的泪,让原本已被自己的体温焐干的枕头再次浸湿温热的泪。 窗外天色大明,屋外尽是人行走的声音,颖儿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当颖儿来到前厅,才发现大家早已等候多时了,颖儿简单地与众人打了一个招呼,便挑选了一个远离众人的椅子坐下。可能是受到昨晚梦境的影响,所以今天她的兴致不高,并不想与人交谈。 在座位中,颖儿的目光不由得向坐在主位上的两人看去,花影正在与蛊女英进行着亲切的交谈,盲眼男子则手捧一盏香茗,笑容温柔和煦,不时侧耳附和两句。 颖儿望着盲眼男子,眼前不禁浮现起昨晚梦境中的景象,“眼前的这个他,会是最真实的他吗?亦或者只是他隐藏在阴暗腐朽内心之上的一层伪装?” 正在颖儿胡思乱想之际,盲眼男子却不知何时已将头转向颖儿这侧,冲她微微一笑,颖儿吓得一怔,虽然盲眼男子紧闭双眸,但是他的那双眸子却太有穿透力,简直比直接盯着颖儿还要更加可怕,颖儿赶紧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谈话间,蛊女英再次提及想要尽快登上秦王殿见到苗青的想法,但是花影仍旧极力挽留,言辞恳切,令蛊女英一时之间难以拒绝。 最后,在一番谦辞与寒暄客套之中,蛊女英答应花影,在此住上三日,三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启程了。 这一次,花影没有再拒绝。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是蛊女英一行人自打踏上秦王岭后难得的清净悠闲时光,在花王阁女婢的陪同下,众人想去哪里游玩便去哪里,花影为他们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照。 三天时光转瞬即逝,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当离别真的到来之时,人们终究还是难挡它所带来的忧愁,从古至今,无数文人骚客用自己手中的笔写尽了离愁。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然终敌不过南唐后主李煜那句“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离愁本就是无形之物,若硬是强要将之做些比喻,反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难解其中意了。 三天时光虽短,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向来不在乎时间与空间,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能够穿越时空,穿越世间万物,且准确无误地到达所思之人那里的。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当蛊女英一行人站在一个岔路口,天边斜阳交晖,赤光掩映大地,山峰与古树尽被镀上一层血色。 花影搀扶着盲眼男子,眼中满是不舍,与蛊女英说着一些离别感伤的话语。情到深处,竟牵起蛊女英的双手,微抿嘴唇,泪珠儿无声地滑落,万语千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大家互诉衷肠,或哭、或笑、或静、或闹,相约他日若有缘再见,定要推杯换盏,再续友谊…… 杜白苏拎起酒壶,遥敬漫天红霞,高声唱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歌声哀婉动听,浑厚深沉中透着一丝悲戚。 众人边行边唱,十里长亭再过一亭,依依不舍,不忍分别……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翻过几座高山,越过几条溪流,一座大湖横亘山间,月下闪烁迷人波光。 众人走到湖边,湖中游鱼俶尔远逝,偶尔跃出水面,似与游者相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花影不无感伤地说出这句话,终是停下了脚步。 “千情万意,我已尽数知晓心中……”蛊女英紧紧地握住花影的双手,激动地说道。 “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花影抬起一双美目,泫然欲泣。 “情意在,又何惧时间距离?我只把你放在心中,你也把我放在心中,这样,我们便永远都在彼此的心中重逢了……”蛊女英注视着花影,微笑说道。 “嗯!”花影重重地点头,满脸幸福希冀的笑。 “虚情假意的告别,也不知是真的感动了自己,还是真的感动了别人……”突然,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乍然出现。 花影当即面色一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镜湖边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名老人,正在执竿垂钓。 老人缓缓地摘下斗笠,满头银发飘散,垂在腰际。 面对众人并不友善的目光,老人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仍是默默地钓鱼,仿佛刚刚那话并不是他说的一样。 花影看了老人一眼,愣了一秒,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转瞬即逝,随后只在牙缝间挤出三个字。 “又是你……” 就在蛊女英看到老人的一刹那,心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名老人正是那日夜间坐在湖边垂钓然后给她留下指路纸条的老人,她本想立刻走到老人身边问候,可在听到花影的话后,她便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老人缓缓地转头,目光与蛊女英对视,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秒。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秒钟时间,让蛊女英完全确信,这名老人绝对就是那日那名老人。 然而花影对待老人的态度又不免让她有些疑惑,她回头看向花影,只见花影虽在极力掩饰,可眼神与细微表情之间,也可见她正在极力地遏制自己的愤怒。 蛊女英再次将目光转向老人,她很想看透这名老人,他那日究竟为何要帮助自己?他帮助自己究竟是善意还是另有目的? 蛊女英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弄清楚老人与花影之间的关系,毕竟,好与坏都只能有一个,只要证明了其中一个,便只剩下了另一个。 于是,她将自己置身事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高高挂起,忽略自己的存在,静静地观看事态的发展。 可现实往往不遂人愿,蛊女英越是想要作壁上观,事情便越是如跗骨之蛆一般缠上她。 先是花影低声对蛊女英说道:“这个老不死的自称镜湖老人,不知从何而来,只知其长年游荡在我花王阁附近,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更是每每坏我好事,夫人一定要严加防备此人,切莫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蛊女英闻言,低眉颔首不语,却将目光望向镜湖老人。 镜湖老人冲着蛊女英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而后语气和蔼地问了一句:“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镜湖老人此言何意。 花影闻言,却像是在极度恐惧着什么似的,忙挡在蛊女英身前,叱道:“休得胡言!莫要以花言巧语哄骗他人!” 蛊女英看着花影,心中更觉疑惑,心里越发对镜湖老人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究竟掌握着什么秘密?竟能让花影害怕成这样? 镜湖老人没有回应花影,而是继续看着蛊女英问道:“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瞳孔一颤,不知为何,镜湖老人的问话似乎具有某种神力,就像是用一柄铁锤狠狠地锤击着她心灵的屏障,让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类似明悟的感觉,随着镜湖老人的每一次问话,蛊女英心中的那块屏障就越来越脆弱,逐渐龟裂,摇摇欲坠,而那种明悟的感觉便越来越升起,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样,马上就要被捅破。 花影已经不能容忍镜湖老人再问下去,她甚至来不及命令手下人出剑,自己便已经拔剑冲了出去,剑尖直指镜湖老人。 这一剑太快,势如雷霆,电光火石之间,便已经来到镜湖老人面前。 镜湖老人并不惊讶,也不慌张,反笑一声,目光越过剑尖和持剑的花影,与蛊女英对视,轻声问道:“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不禁捂住了嘴,当然,这并非她已经“看破”了,而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花影的长剑贯穿了镜湖老人的胸膛,镜湖老人仍旧微笑着,看着蛊女英,嘴唇轻轻翕动,仍旧是那句话:“你看破了吗?” 鲜血顺着长剑缓缓流下,滴落在泥土之中,流入镜湖。 花影的表情也很惊讶,她似乎也没有料到镜湖老人竟然会这么容易地便被自己杀死,但是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疑惑又分明在说,她根本就不相信。 花影猛地抽出长剑,一道鲜血飙射而出,镜湖老人缓缓地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蛊女英突然有种想要冲出去的冲动,可理智克制住了她的脚步,她眼睁睁地看着镜湖老人倒在自己的面前,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顷刻间涌上她的心头,让她只想恸哭一场。 她缓缓地走到花影的身边,用一种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愤怒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可这句话刚刚说出去她便后悔了,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带上了一层质问的语气。 花影呆呆地看着蛊女英,她似乎还没有从杀死镜湖老人的难以置信之中走出来,对于蛊女英的问话她也似全然没有听见一般,只听她喃喃地说道:“没有这么简单……” 花影话音刚落,周遭的一切突然开始扭曲变化,四周的景物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墙皮一样,寸寸剥落,逐渐崩塌,然后露出一重崭新的景物。 待周围景物完全变化完成,蛊女英惊讶地发现,地上早已没有了镜湖老人的尸首,他们竟又回到了方才的那片湖……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无比真实却又无比虚幻。 众人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尾鲤鱼突然被人从湖中拉出水面,落入一个鱼篓中。 众人不禁望去,只见在湖边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手执钓竿,神情专注,直视湖面。 蛊女英猛地捂住嘴巴,没有惊叫出声,她望着这个熟悉的背影,心中只道不可能,可那种强烈的感觉又似乎在不断地提醒着她,眼前这名垂钓老人就是方才已经死在花影剑下的镜湖老人! 花影此时的表情可谓狰狞,她又急又气,手中紧握的剑颤抖不已。 偏巧此时,那名垂钓老人似乎是在证明大家的猜想一般,缓缓地摘下斗笠,露出飘洒如白瀑般的长发,转过头来,目光依旧越过在场的所有人,直达蛊女英,微笑着问道:“你看破了吗?” 蛊女英几乎瘫倒在地,今天她简直是遇到了世间最离奇的事情,已经死了一次的人竟然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重复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可花影却早已等不及蛊女英回答,她气急败坏,提剑再次冲了出去…… 第425章 幻象 悬挂天边的明月依旧皎洁,乌云似一块黑布,被月色这把剪刀轻轻划破,露出一线墨蓝的天空。 一切仿佛都是安排好的一般,当花影一剑刺去,长剑不偏不倚地正中镜湖老人的胸膛,镜湖老人依旧微笑着,不躲不闪,神情依旧是那么的从容不迫,就像某位得道高僧在坐化圆寂前的空明洒脱。 当相似的情景再次重现,除了给人以心灵上的巨大震撼之外,剩下的便是无以名状的恐惧。 人群中已经有人先绷不住,他们发出尖叫,叫声绝望刺耳。 所有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各种各样的神情,唯独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盲眼男子,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鬼魂一般。 镜湖老人倒在地上,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蛊女英,问道:“你看破了吗?” 然后,周围环境再次崩塌,一切又如初时一样。 当镜湖老人第三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所有人都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 花影浑身颤抖,不知是怒还是惧,末了,她咬牙切齿道:“你非要与我作对吗?” 这一次,镜湖老人终于将目光看向她,问道:“你可以放下吗?” “不可能!”花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镜湖老人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便不能怪我与你作对了……” “好好好……” 花影退后三步,连说三声“好”字。 “我能杀你两次,便能杀你三次,三十次,三百次!我就不信,你每次都可以复活!”花影一双美目几欲喷火。 镜湖老人看着花影,神情似有些悲悯,道:“你我宿怨多年,我究竟能不能复活,你最清楚不过,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住口!看剑!” 花影喝罢,提剑便要上前,突然,一双手闪电般地探上她的肩头,使她动弹不得。 花影暴怒,正欲回剑刺向身后,猛然发觉是盲眼男子,长剑在半空中一旋,堪堪避开。 “你做什么?”花影余怒未消,嗔目怪道。 盲眼男子微笑着,轻轻抚摸花影的头顶,柔声道:“娘子,你莫要动气,让我来……” 花影注视着盲眼男子,眼光转柔,继而转为担忧,道:“你的身体……” 盲眼男子握住花影的手,打断她的话,说道:“无妨,这几日在房中静养,我已好了很多,不必为我担心……” “可……” 花影还想再说些什么,盲眼男子却已经悄悄拿过花影手中的长剑,只身向前走去。 花影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拉住盲眼男子,但是那只手在空中悬停半刻,终是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盲眼男子慢慢地走到镜湖老人的面前,双方都没有说话。 镜湖老人在看着盲眼男子,盲眼男子似乎也在看着他。 “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为何还能活这么久?我每次见你之后,都以为你肯定会死了,都以为我下一次肯定不会再看见你了……”镜湖老人先打破沉默,一番话下来,尽显揶揄意味。 盲眼男子面对镜湖老人的嘲弄,没有半分怒气,仍旧是那副和蔼的面容,轻声笑道:“我也不知为何,我每一天都以为我肯定不会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可每天清晨醒来,我依然能够听见鸟雀的欢鸣,感受到晨风划过肌肤时的清爽,也许老天对于我这样的人,也是会心生垂怜的……” 镜湖老人冷笑道:“你本就每天都见不到太阳,老天不让你死,也并非垂怜你,而是想让你亲眼看见她死,然后让你为她收尸……” 盲眼男子不用问也知道镜湖老人说的是谁,对于这样的话,他似乎早已听惯了,根本不以为意。 镜湖老人厉声道:“收手!这些年来你助纣为虐,可知自己已经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盲眼男子微笑道:“我本就是该死之人,生下来那天父母见到我的样子便厌恶地将我扔在路边,一条野狗将我叼走,用自己的奶水养活了我,所以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清楚,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夫人……” 盲眼男子将自己的头轻轻地侧向花影,笑容温柔幸福。 “夫人对我说,每一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怀揣着上天的旨意的,之所以有人会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这道旨意……” 盲眼男子仰首向天,嘴角勾起,发出满足的笑,“那一刻,我顿悟了,我终于知道我一生的旨意是什么了,那便是为了我的夫人而活……” 镜湖老人满脸鄙夷地说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别人而活,不要为自己的作恶多端找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即便恶人经历过无数的苦难,受到命运无情的捉弄,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他作恶的理由,人世本就是无常,祸患如影随形,你纵容自己的欲望,到最后,欲望也一定会反噬你……” 盲眼男子讽笑道:“无谓的说教,你我也并非第一次交手,可貌似无论哪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次,你还是准备铩羽而归吗?” 镜湖老人脸色平静道:“我与你们敌对,并非是我想争得什么,只是不忍见你们行此伤天害理之事,况且这一次,你又怎知我定会败呢?” 盲眼男子笑得更恣肆,道:“看来你这次是有备而来,好好好,快快展示你的手段……” 镜湖老人笑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盲眼男子道:“发现什么?” 镜湖老人道:“你杀不死我……” 盲眼男子皱眉道:“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一切本是虚幻,正如世人,常生虚妄之心,更有甚者,执着于幻梦之中久久不愿醒来,殊不知,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事如春梦了无痕,你若不愿醒,那便只能永远沉睡下去……”话音刚落,镜湖老人的身体突然开始融化,就像受热的蜡一般,到最后,消失于无形。 “在我的梦中,我可以是世间万物,你们又怎能胜我?”镜湖老人的声音响起,仿佛在人的耳边,可又根本不见其人。 一棵树摇摇晃晃地走到盲眼男子的面前,道:“你看这可是我?” 盲眼男子一剑将树砍为两截。 转瞬之间,一座巍峨大山又突然从天而降,高万仞,道:“你看这可是我?”声若洪钟,说话之间,土砾碎石簌簌而落。 盲眼男子初时一动不动,而后突然笑道:“无论你变化万千,于我而言,都没有丝毫意义,因为我本就看不见,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能够看清你的幻术……” “哦?不知你将用何法识破我的术?”这一次,是一个小土块儿蹦蹦跳跳地跑到盲眼男子脚下,声音也变得极尖细。 盲眼男子微笑着,费力地睁开双眼,双眼一片惨白,突然,两道白光从中射出,白光所及之处,周围景物便呈现出另一幅画面。 焦黑的土地,遍地的尸骸,成群结队的乌鸦伏在尸体上啄食,天色昏黑,墨云翻滚,不远处一行人戴着镣铐踽踽缓行,目光呆滞,神情冷漠。 盲眼男子忙闭上双眼,冷汗自额头缓缓淌下,花影见状,小步跑上前来,扶住盲眼男子,满眼担忧地注视着他。 盲眼男子微微将头侧向花影,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花影微眯双眸,注视着盲眼男子,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盲眼男子将头转回,神情犹豫,似有悲哀之色,然后,他仰首朝天,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笑脸,看向花影,摇摇头,道:“没有……” 花影展露笑颜,原本扶着盲眼男子的手臂搂得更紧了。 不知何时,镜湖老人已经现出本相,他用一种注视众生的悲悯目光看着盲眼男子,道:“既已看清,又何必执迷不悟?” 盲眼男子轻轻地挣脱花影的搀扶,走到镜湖老人的面前,厉声说道:“那不过是你制造的幻象,你妄想动摇我!” 镜湖老人说道:“究竟是不是幻象,你那一双心眼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一颗慧心心知肚明,你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盲眼男子无言以对,可他倔强的头颅仍旧不肯低下。 “这些年来,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帮助花影残害了无数的生灵,就在她所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本拥有打破幻象的能力,可是你却选择视而不见,你本拥有一颗灵明本心,可是你却自愿选择使它蒙尘,上天让你来到世间,本是让你拯救世人,可是你却执拗地陷于污泥之中,你并非上天遗弃的子民,相反,你是上天最眷顾的孩子,上天让你来到人间代使父权,结果你却将这一身天赋献给了魔鬼。实话告诉你,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梦境,更非我制造的幻象,这里其实是花影制造的幻象,在她所制造的幻象之中,她与你恩爱非常,对幻象之中的人和蔼温和,但是实际的情况却是践踏、奴役、杀戮,想必这一点你方才也已经看到了,所以,如果你想打败我,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首先打败你身边的那个人,否则,在这个幻象之中,我即是天地,即是万物生灵,即是永恒不灭的……”镜湖老人语气平淡地说道。 盲眼男子回头望向花影,神情无助仿徨。 花影急忙走上前来,急切地说道:“夫君,不要听他妖言惑众……” 镜湖老人讥笑道:“夫君,多么甜蜜的称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她会对你百依百顺,温存软语,因为你是她的克星,你的心之眼正是她幻象的克星,所以她将你也拉入她的幻象之中,在幻象中与你共享人间富贵,与你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恩爱非常,这样你便永不会怀疑她,没有了克星,她便可肆无忌惮地害人,你到过幻象以外的真实世界吗?不妨告诉你,你身边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恶魔,她以在幻象中戏弄他人为乐,以奴役残杀他人为乐,如果你到过幻象以外的真实世界,你就会懂的……” 盲眼男子不禁踉跄着后退两步,他一边缓缓地摇头,一边喃喃地说着“不可能”。 突然,他灵光乍现一般地走上前来,冲着镜湖老人大声喝道:“住口!休要哄骗我!你可知你方才的话中有一处最大的破绽吗?” 镜湖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盲眼男子得意非凡地说道:“你方才说这是在我夫人的幻象之中,可是若果真如此,你又怎可随意变幻,我的夫人又怎会杀不死你?” 镜湖老人悲悯地看着盲眼男子,叹道:“她若是杀得死我,那不就等于证明了这里确实是她所制造的幻象了吗?至于我为何可随意变幻,那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是幻象,幻象等同于梦境,做梦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梦,那是因为他已经深陷其中,认为梦境就是现实,若是他能够知晓自己身处梦境,那么他也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信的话,你可以试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鸟,看一看自己能不能飞起来……” 盲眼男子再次动摇了,他看着身边的花影,不知所措。 花影见状,连忙拦在盲眼男子身前,大声呵斥道:“好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妖孽,看我不灭了你……” 说罢,花影提剑便刺。 “哎哎哎,看,我飞起来了,哈哈哈哈,真好玩……” 突然,一道清脆稚嫩的女声传来。 花影猛地停住身形,惊骇地回身望去。 只见小麻竟然背生双翅,如鸟儿一般在空中翱翔。 花影登时脸色煞白。 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异常。 至此为止,镜湖老人所有的话语随着小麻像鸟儿一样翱翔天际都得到了印证,而与之相对的,便是花影的谎言全部告破。 盲眼男子早已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花影,望着在空中飞翔的小麻。因为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第425章 幻象 悬挂天边的明月依旧皎洁,乌云似一块黑布,被月色这把剪刀轻轻划破,露出一线墨蓝的天空。 一切仿佛都是安排好的一般,当花影一剑刺去,长剑不偏不倚地正中镜湖老人的胸膛,镜湖老人依旧微笑着,不躲不闪,神情依旧是那么的从容不迫,就像某位得道高僧在坐化圆寂前的空明洒脱。 当相似的情景再次重现,除了给人以心灵上的巨大震撼之外,剩下的便是无以名状的恐惧。 人群中已经有人先绷不住,他们发出尖叫,叫声绝望刺耳。 所有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各种各样的神情,唯独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盲眼男子,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鬼魂一般。 镜湖老人倒在地上,目光依旧紧紧地盯着蛊女英,问道:“你看破了吗?” 然后,周围环境再次崩塌,一切又如初时一样。 当镜湖老人第三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时,所有人都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 花影浑身颤抖,不知是怒还是惧,末了,她咬牙切齿道:“你非要与我作对吗?” 这一次,镜湖老人终于将目光看向她,问道:“你可以放下吗?” “不可能!”花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镜湖老人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便不能怪我与你作对了……” “好好好……” 花影退后三步,连说三声“好”字。 “我能杀你两次,便能杀你三次,三十次,三百次!我就不信,你每次都可以复活!”花影一双美目几欲喷火。 镜湖老人看着花影,神情似有些悲悯,道:“你我宿怨多年,我究竟能不能复活,你最清楚不过,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住口!看剑!” 花影喝罢,提剑便要上前,突然,一双手闪电般地探上她的肩头,使她动弹不得。 花影暴怒,正欲回剑刺向身后,猛然发觉是盲眼男子,长剑在半空中一旋,堪堪避开。 “你做什么?”花影余怒未消,嗔目怪道。 盲眼男子微笑着,轻轻抚摸花影的头顶,柔声道:“娘子,你莫要动气,让我来……” 花影注视着盲眼男子,眼光转柔,继而转为担忧,道:“你的身体……” 盲眼男子握住花影的手,打断她的话,说道:“无妨,这几日在房中静养,我已好了很多,不必为我担心……” “可……” 花影还想再说些什么,盲眼男子却已经悄悄拿过花影手中的长剑,只身向前走去。 花影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拉住盲眼男子,但是那只手在空中悬停半刻,终是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盲眼男子慢慢地走到镜湖老人的面前,双方都没有说话。 镜湖老人在看着盲眼男子,盲眼男子似乎也在看着他。 “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为何还能活这么久?我每次见你之后,都以为你肯定会死了,都以为我下一次肯定不会再看见你了……”镜湖老人先打破沉默,一番话下来,尽显揶揄意味。 盲眼男子面对镜湖老人的嘲弄,没有半分怒气,仍旧是那副和蔼的面容,轻声笑道:“我也不知为何,我每一天都以为我肯定不会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可每天清晨醒来,我依然能够听见鸟雀的欢鸣,感受到晨风划过肌肤时的清爽,也许老天对于我这样的人,也是会心生垂怜的……” 镜湖老人冷笑道:“你本就每天都见不到太阳,老天不让你死,也并非垂怜你,而是想让你亲眼看见她死,然后让你为她收尸……” 盲眼男子不用问也知道镜湖老人说的是谁,对于这样的话,他似乎早已听惯了,根本不以为意。 镜湖老人厉声道:“收手!这些年来你助纣为虐,可知自己已经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盲眼男子微笑道:“我本就是该死之人,生下来那天父母见到我的样子便厌恶地将我扔在路边,一条野狗将我叼走,用自己的奶水养活了我,所以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清楚,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夫人……” 盲眼男子将自己的头轻轻地侧向花影,笑容温柔幸福。 “夫人对我说,每一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怀揣着上天的旨意的,之所以有人会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这道旨意……” 盲眼男子仰首向天,嘴角勾起,发出满足的笑,“那一刻,我顿悟了,我终于知道我一生的旨意是什么了,那便是为了我的夫人而活……” 镜湖老人满脸鄙夷地说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别人而活,不要为自己的作恶多端找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即便恶人经历过无数的苦难,受到命运无情的捉弄,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他作恶的理由,人世本就是无常,祸患如影随形,你纵容自己的欲望,到最后,欲望也一定会反噬你……” 盲眼男子讽笑道:“无谓的说教,你我也并非第一次交手,可貌似无论哪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次,你还是准备铩羽而归吗?” 镜湖老人脸色平静道:“我与你们敌对,并非是我想争得什么,只是不忍见你们行此伤天害理之事,况且这一次,你又怎知我定会败呢?” 盲眼男子笑得更恣肆,道:“看来你这次是有备而来,好好好,快快展示你的手段……” 镜湖老人笑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盲眼男子道:“发现什么?” 镜湖老人道:“你杀不死我……” 盲眼男子皱眉道:“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一切本是虚幻,正如世人,常生虚妄之心,更有甚者,执着于幻梦之中久久不愿醒来,殊不知,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事如春梦了无痕,你若不愿醒,那便只能永远沉睡下去……”话音刚落,镜湖老人的身体突然开始融化,就像受热的蜡一般,到最后,消失于无形。 “在我的梦中,我可以是世间万物,你们又怎能胜我?”镜湖老人的声音响起,仿佛在人的耳边,可又根本不见其人。 一棵树摇摇晃晃地走到盲眼男子的面前,道:“你看这可是我?” 盲眼男子一剑将树砍为两截。 转瞬之间,一座巍峨大山又突然从天而降,高万仞,道:“你看这可是我?”声若洪钟,说话之间,土砾碎石簌簌而落。 盲眼男子初时一动不动,而后突然笑道:“无论你变化万千,于我而言,都没有丝毫意义,因为我本就看不见,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能够看清你的幻术……” “哦?不知你将用何法识破我的术?”这一次,是一个小土块儿蹦蹦跳跳地跑到盲眼男子脚下,声音也变得极尖细。 盲眼男子微笑着,费力地睁开双眼,双眼一片惨白,突然,两道白光从中射出,白光所及之处,周围景物便呈现出另一幅画面。 焦黑的土地,遍地的尸骸,成群结队的乌鸦伏在尸体上啄食,天色昏黑,墨云翻滚,不远处一行人戴着镣铐踽踽缓行,目光呆滞,神情冷漠。 盲眼男子忙闭上双眼,冷汗自额头缓缓淌下,花影见状,小步跑上前来,扶住盲眼男子,满眼担忧地注视着他。 盲眼男子微微将头侧向花影,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花影微眯双眸,注视着盲眼男子,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盲眼男子将头转回,神情犹豫,似有悲哀之色,然后,他仰首朝天,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笑脸,看向花影,摇摇头,道:“没有……” 花影展露笑颜,原本扶着盲眼男子的手臂搂得更紧了。 不知何时,镜湖老人已经现出本相,他用一种注视众生的悲悯目光看着盲眼男子,道:“既已看清,又何必执迷不悟?” 盲眼男子轻轻地挣脱花影的搀扶,走到镜湖老人的面前,厉声说道:“那不过是你制造的幻象,你妄想动摇我!” 镜湖老人说道:“究竟是不是幻象,你那一双心眼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一颗慧心心知肚明,你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盲眼男子无言以对,可他倔强的头颅仍旧不肯低下。 “这些年来,你在不知不觉之间帮助花影残害了无数的生灵,就在她所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本拥有打破幻象的能力,可是你却选择视而不见,你本拥有一颗灵明本心,可是你却自愿选择使它蒙尘,上天让你来到世间,本是让你拯救世人,可是你却执拗地陷于污泥之中,你并非上天遗弃的子民,相反,你是上天最眷顾的孩子,上天让你来到人间代使父权,结果你却将这一身天赋献给了魔鬼。实话告诉你,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梦境,更非我制造的幻象,这里其实是花影制造的幻象,在她所制造的幻象之中,她与你恩爱非常,对幻象之中的人和蔼温和,但是实际的情况却是践踏、奴役、杀戮,想必这一点你方才也已经看到了,所以,如果你想打败我,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首先打败你身边的那个人,否则,在这个幻象之中,我即是天地,即是万物生灵,即是永恒不灭的……”镜湖老人语气平淡地说道。 盲眼男子回头望向花影,神情无助仿徨。 花影急忙走上前来,急切地说道:“夫君,不要听他妖言惑众……” 镜湖老人讥笑道:“夫君,多么甜蜜的称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她会对你百依百顺,温存软语,因为你是她的克星,你的心之眼正是她幻象的克星,所以她将你也拉入她的幻象之中,在幻象中与你共享人间富贵,与你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恩爱非常,这样你便永不会怀疑她,没有了克星,她便可肆无忌惮地害人,你到过幻象以外的真实世界吗?不妨告诉你,你身边的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恶魔,她以在幻象中戏弄他人为乐,以奴役残杀他人为乐,如果你到过幻象以外的真实世界,你就会懂的……” 盲眼男子不禁踉跄着后退两步,他一边缓缓地摇头,一边喃喃地说着“不可能”。 突然,他灵光乍现一般地走上前来,冲着镜湖老人大声喝道:“住口!休要哄骗我!你可知你方才的话中有一处最大的破绽吗?” 镜湖老人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盲眼男子得意非凡地说道:“你方才说这是在我夫人的幻象之中,可是若果真如此,你又怎可随意变幻,我的夫人又怎会杀不死你?” 镜湖老人悲悯地看着盲眼男子,叹道:“她若是杀得死我,那不就等于证明了这里确实是她所制造的幻象了吗?至于我为何可随意变幻,那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是幻象,幻象等同于梦境,做梦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梦,那是因为他已经深陷其中,认为梦境就是现实,若是他能够知晓自己身处梦境,那么他也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信的话,你可以试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鸟,看一看自己能不能飞起来……” 盲眼男子再次动摇了,他看着身边的花影,不知所措。 花影见状,连忙拦在盲眼男子身前,大声呵斥道:“好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妖孽,看我不灭了你……” 说罢,花影提剑便刺。 “哎哎哎,看,我飞起来了,哈哈哈哈,真好玩……” 突然,一道清脆稚嫩的女声传来。 花影猛地停住身形,惊骇地回身望去。 只见小麻竟然背生双翅,如鸟儿一般在空中翱翔。 花影登时脸色煞白。 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异常。 至此为止,镜湖老人所有的话语随着小麻像鸟儿一样翱翔天际都得到了印证,而与之相对的,便是花影的谎言全部告破。 盲眼男子早已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花影,望着在空中飞翔的小麻。因为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第426章 剑仙对决 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盲眼男子看到众人全部戴着镣铐,跟随着前面的人缓缓地行走。 所有人都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场面诡异非常。 他不禁流下了泪水,没有想到,上天赐予自己的一双心眼,这双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妄迷雾的双眼,直到今天,才算真正地睁开。 花影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她看着眼前众人,无可奈何,心中一股火起,见事已败露,不禁怒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尖刻刺耳,众人不禁回头看她。 蛊女英看着花影,道:“花影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否解释一下?” 听到蛊女英的问话,花影癫狂发笑,竟难自抑。 “身为苗疆圣母,你怎会愚笨到如此地步?” 面对花影的嘲讽,蛊女英不为所动,仍旧逼视着她,强大的威严迫使花影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反正过不了多久,你们都会成为我的梦中之鬼,永远活在我给你们编织的幻梦之中……” “为什么要这么做?”小麻俯视花影,责问道。 花影舔舔嘴唇,笑容邪恶,道:“不为什么,只因我喜欢,你不觉得把别人的生死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吗?看着他们在幻梦中欢笑,流泪,经历生老病死,一举一动尽收我眼,我还可以配合着他们表演,变成他们期待的任何人,温柔,任性,娇憨,妩媚,千人千面。当我高兴时,我可以是这个幻梦世界最大的王;当我悲伤时,我可以藏在天之涯、地之角,让别人永远也找不到我;当我愤怒时,我可以瞬间抹杀掉这个世界的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创造与毁灭都只在我一念之间……” 小麻闻言怒不可遏,道:“只因你喜欢便可以随意处置他人的生死吗?视生命为草芥,你还算是一个人吗?” 花影猖狂大笑,笑得流下了泪,她抹抹眼角泪水,道:“人?人是相对于你们而言的,我是神,是主宰你们的……”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今天不管你是人还是神,我都要剑挑下你的头颅,破了你这虚妄幻梦,看你还如何为非作歹……”杜白苏抽剑向前。 剑如雷霆,顷刻之间便来至花影身前。 花影微微一笑,不见她如何动作,便轻松地避开了这一剑。 “别忘了,这是在我制造的幻梦之中,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你们是斗不过我的……” 话音刚落,只见花影悬浮于半空之中,将手中长剑丢掷一旁,忽地以手作剑,在空中轻轻一挥,一道无形剑气便缓缓地凝聚成形,向前推进,剑气所过之处,空间为之扭曲。 杜白苏横执手中长剑,硬抗这道剑气,可凡剑又怎可阻挡,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杜白苏手中长剑碎成两截,剑气贯穿了他的身躯,他大喊一声,胸前鲜血狂洒,人也倒飞出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众人忙围拢在他身前,杜白苏手指着花影,虚弱的语气中似有兴奋之意,道:“这……就是……剑……剑仙吗……” 花影傲然而立,道:“我说过,在我的幻梦中,我可以是世间万物……”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着花影,犹如瞻仰一座神。 紧接着,花影将目光望向镜湖老人,冷声道:“接下来,就是你了……” 镜湖老人掸掸衣袖,笑道:“我也说过,既然是幻梦,你可以是世间万物,我也可以是世间万物……” 说罢,镜湖老人的身体突然悬空而起,周身衣襟鼓荡不已,一股齐于苍天的气势拔地上青云,与花影的剑仙之姿遥遥相对。 一天之内,竟能同时见到两位剑仙,而且还能亲眼见到两位剑仙对决,这是何等的机缘,普天之下,任何一名用剑的人若是见到这一幕,估计都会惊喜得昏死过去。 任何一个人,用任何一把武器,只要沾上一个“仙”字,便绝非凡人所能抗衡的,那是拥有超越凡人身躯,足可开天辟地的神力。 蛊女英深知剑仙的威力,更能猜到两名剑仙对决所能引起的后果,因此忙命众人抬上杜白苏,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她自己则和颖儿、小麻、东方情站在一处高岗之上,观看着镜湖老人和花影之间的剑仙对决。 两人没有过多的聒噪交谈,皆是立于天地之间,以手作剑,道道剑气纵横而下,天地为之失色。 两人酣战百余回合,皆不能取胜。 花影有些心急,虽说这是在她制造的幻梦之中,可现在囚禁的毕竟是苗疆圣母和三王,若是时间拖得久了,苗疆那边有所察觉,派人来寻,她也难逃干系,因此,速战速决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可是眼前的镜湖老人已经深谙应对幻梦之道,想要一时半刻将他解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无奈之下,花影能想到的只有和谈。 她率先停止了攻击,静静地看着镜湖老人。 镜湖老人见她停下,便也随即停止挥剑。 镜湖老人朗声笑道:“哈哈哈哈,为何不继续打了?” 花影亦是一笑,道:“打也难打赢,虽说这是在幻梦之中,不存在消耗体力一说,但总是挥剑,也未免太过无聊了些……” 镜湖老人故作惊讶状,道:“哦?那这么说,你是打算投降了?” 花影冷“哼”一声,道:“投降?我并没有这个打算,我虽说一时半刻赢不了你,但是你也休想胜我,我只是想跟你谈一个交易……” 镜湖老人凝眉道:“什么交易?” 花影轻声道:“不如你我联手如何?” 镜湖老人“哈哈”大笑,似乎是在笑花影的愚蠢,他说道:“我为何要跟你联手?” 花影也笑道:“不为什么,只因我手上有一个你根本不可能拒绝的筹码……” 镜湖老人疑惑道:“什么筹码?” 花影沉声道:“我可以帮你复活一个人……” 镜湖老人闻言,瞳孔猛地皱缩,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花影似乎对镜湖老人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她笑道:“你没有听错,我可以帮你复活一个你最想复活的人,怎么样?不知这个筹码是否够有诚意?” 镜湖老人沉默半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仿若昨日才见过她一般,可他随即便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一般,直盯着花影,冷声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花影低声笑道:“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不过二王后土的名号,不知你可曾听闻过?” 镜湖老人再次沉默了,良久后方抬起头,道:“你们和他也有关系?” 花影狡黠一笑,道:“在这个天下,没有谁是和别人永远也没有关系的,只要你想,你想和谁有关系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手上要有对方也感兴趣的筹码……” 镜湖老人冷声道:“他感兴趣的筹码是什么?” 花影摇摇头,笑道:“很抱歉,这个问题并不在你我所要做的交易里面,你现在只需要考虑的是,我提出的这个条件,你能否接受?” 镜湖老人轻轻点点头,道:“如果是他的话,复活一个人,也许真的有可能……” 花影拍手笑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镜湖老人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谁说我答应了?” 花影愕然道:“你疯了?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那些不顾生死也要翻越秦王岭的人中,有九成是为了求后土复活自己心中的那个人?难道,你不爱她?” 镜湖老人长叹一声,道:“我当然爱,我也是一个俗人,也会有俗人的七情六欲,可是人死了便是死了,即便巧夺天机,借用一些歪门邪道之法把人强行复活,可是再次活过来的那个人还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吗?当自己再次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心中还会涌起相同的情感吗?既然人来到这世上,注定是要经历生老病死的,那么我又何必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让原本已经脱离尘世之苦的人再次回来呢?那样无非是再经历一次离别而已,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当她永远地离开我的那一刻,她在我的心中已经活成了永恒,我在心中与她长相厮守,每天依然有许多话语可以向她倾诉,她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最初那个最美的样子,至于我是否可以真真切切地触摸到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花影愣住了,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个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是她早已见惯了太多的痴男怨女,在她为别人制造的幻梦之中,最多的场景便是梦中人与自己心爱之人花前月下,相偎相伴,甚至有些人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也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醉生梦死。久而久之,她形成了一种观念,那便是在这个世间,只要这个人还能被称之为一个“人”,便绝逃不开情爱的纠缠,为了情爱甚至可以奋不顾身,舍身忘死。 所以,当镜湖老人说出那一番可谓惊世骇俗的话语之时,对于花影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这种冲击甚于对肉体的伤害,那是一种对精神的摧残,对心灵的震撼,对灵魂的洗礼,对人格的极端蔑视。 花影暴怒,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仿佛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子放在乞丐的碗中,乞丐却将那块银子从碗中拾起还给了你,然后用一种慈悲众生的眼神注视着你,将自己身上那件破烂发臭的单衣轻轻地披在你的身上,嘱咐你不要着凉。 花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一向是自我的,而对于一切非自我的东西,她也一向是采取暴力的手段,那便是彻底毁灭。 所以,接下来花影的攻击可谓是丧心病狂,她狰狞的面庞,狂舞的挥剑姿势,无不在宣泄着她内心深处的愤懑。她是一个暴君,不容许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出现,更不容许有任何观念动摇自己的内心,对于自己的施舍,别人也必须接受,不容许有任何反驳。 是的,她制造幻梦,认为自己即是造物主,自己即是宇宙的主宰,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施舍给世人的,她施舍给世人幸福,所以世人才能阖家欢乐,幸福美满;她施舍给世人灾难,世人便只能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在她所创造的世界中,一切全凭她的心意。 她永远地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镜湖老人目睹着花影所发生的变化,一种悲哀的情绪不禁油然而生,她一边拼命地阻挡着花影的进攻,一边慈悲地注视着她,可越是这样的目光,便越让花影觉得愤怒。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东冲西撞,丧失了理智。 突然,花影停止了攻击,就那么呆呆地浮在空中,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 镜湖老人有些诧异,可他随即便挥剑向前,毕竟高手之间对决,像这样转瞬即逝的机会并不多,一定要把握住。 可就在镜湖老人的剑马上便要刺到花影之时,眼前的花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只见这个人大约二十岁的年纪,头戴一方青巾,身着青衣青裙,素颜面庞,如出水芙蓉一般,娇羞中自有一种妩媚风流,怯弱中自带一段绝佳风情。 镜湖老人一愣,忙将剑气拨引开来,避开眼前女子。他站在女子面前,眼中光华流转,深情脉脉,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当女子轻启臻首,与镜湖老人四目相对之时,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跨越了百代万族,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之上,她与他,再一次地相遇了…… 而他百感交集,腹内千言,却只化为一句,“阿青,是你吗?” 第426章 剑仙对决 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盲眼男子看到众人全部戴着镣铐,跟随着前面的人缓缓地行走。 所有人都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场面诡异非常。 他不禁流下了泪水,没有想到,上天赐予自己的一双心眼,这双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妄迷雾的双眼,直到今天,才算真正地睁开。 花影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她看着眼前众人,无可奈何,心中一股火起,见事已败露,不禁怒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尖刻刺耳,众人不禁回头看她。 蛊女英看着花影,道:“花影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否解释一下?” 听到蛊女英的问话,花影癫狂发笑,竟难自抑。 “身为苗疆圣母,你怎会愚笨到如此地步?” 面对花影的嘲讽,蛊女英不为所动,仍旧逼视着她,强大的威严迫使花影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反正过不了多久,你们都会成为我的梦中之鬼,永远活在我给你们编织的幻梦之中……” “为什么要这么做?”小麻俯视花影,责问道。 花影舔舔嘴唇,笑容邪恶,道:“不为什么,只因我喜欢,你不觉得把别人的生死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吗?看着他们在幻梦中欢笑,流泪,经历生老病死,一举一动尽收我眼,我还可以配合着他们表演,变成他们期待的任何人,温柔,任性,娇憨,妩媚,千人千面。当我高兴时,我可以是这个幻梦世界最大的王;当我悲伤时,我可以藏在天之涯、地之角,让别人永远也找不到我;当我愤怒时,我可以瞬间抹杀掉这个世界的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创造与毁灭都只在我一念之间……” 小麻闻言怒不可遏,道:“只因你喜欢便可以随意处置他人的生死吗?视生命为草芥,你还算是一个人吗?” 花影猖狂大笑,笑得流下了泪,她抹抹眼角泪水,道:“人?人是相对于你们而言的,我是神,是主宰你们的……”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今天不管你是人还是神,我都要剑挑下你的头颅,破了你这虚妄幻梦,看你还如何为非作歹……”杜白苏抽剑向前。 剑如雷霆,顷刻之间便来至花影身前。 花影微微一笑,不见她如何动作,便轻松地避开了这一剑。 “别忘了,这是在我制造的幻梦之中,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你们是斗不过我的……” 话音刚落,只见花影悬浮于半空之中,将手中长剑丢掷一旁,忽地以手作剑,在空中轻轻一挥,一道无形剑气便缓缓地凝聚成形,向前推进,剑气所过之处,空间为之扭曲。 杜白苏横执手中长剑,硬抗这道剑气,可凡剑又怎可阻挡,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杜白苏手中长剑碎成两截,剑气贯穿了他的身躯,他大喊一声,胸前鲜血狂洒,人也倒飞出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众人忙围拢在他身前,杜白苏手指着花影,虚弱的语气中似有兴奋之意,道:“这……就是……剑……剑仙吗……” 花影傲然而立,道:“我说过,在我的幻梦中,我可以是世间万物……”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着花影,犹如瞻仰一座神。 紧接着,花影将目光望向镜湖老人,冷声道:“接下来,就是你了……” 镜湖老人掸掸衣袖,笑道:“我也说过,既然是幻梦,你可以是世间万物,我也可以是世间万物……” 说罢,镜湖老人的身体突然悬空而起,周身衣襟鼓荡不已,一股齐于苍天的气势拔地上青云,与花影的剑仙之姿遥遥相对。 一天之内,竟能同时见到两位剑仙,而且还能亲眼见到两位剑仙对决,这是何等的机缘,普天之下,任何一名用剑的人若是见到这一幕,估计都会惊喜得昏死过去。 任何一个人,用任何一把武器,只要沾上一个“仙”字,便绝非凡人所能抗衡的,那是拥有超越凡人身躯,足可开天辟地的神力。 蛊女英深知剑仙的威力,更能猜到两名剑仙对决所能引起的后果,因此忙命众人抬上杜白苏,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她自己则和颖儿、小麻、东方情站在一处高岗之上,观看着镜湖老人和花影之间的剑仙对决。 两人没有过多的聒噪交谈,皆是立于天地之间,以手作剑,道道剑气纵横而下,天地为之失色。 两人酣战百余回合,皆不能取胜。 花影有些心急,虽说这是在她制造的幻梦之中,可现在囚禁的毕竟是苗疆圣母和三王,若是时间拖得久了,苗疆那边有所察觉,派人来寻,她也难逃干系,因此,速战速决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可是眼前的镜湖老人已经深谙应对幻梦之道,想要一时半刻将他解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无奈之下,花影能想到的只有和谈。 她率先停止了攻击,静静地看着镜湖老人。 镜湖老人见她停下,便也随即停止挥剑。 镜湖老人朗声笑道:“哈哈哈哈,为何不继续打了?” 花影亦是一笑,道:“打也难打赢,虽说这是在幻梦之中,不存在消耗体力一说,但总是挥剑,也未免太过无聊了些……” 镜湖老人故作惊讶状,道:“哦?那这么说,你是打算投降了?” 花影冷“哼”一声,道:“投降?我并没有这个打算,我虽说一时半刻赢不了你,但是你也休想胜我,我只是想跟你谈一个交易……” 镜湖老人凝眉道:“什么交易?” 花影轻声道:“不如你我联手如何?” 镜湖老人“哈哈”大笑,似乎是在笑花影的愚蠢,他说道:“我为何要跟你联手?” 花影也笑道:“不为什么,只因我手上有一个你根本不可能拒绝的筹码……” 镜湖老人疑惑道:“什么筹码?” 花影沉声道:“我可以帮你复活一个人……” 镜湖老人闻言,瞳孔猛地皱缩,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花影似乎对镜湖老人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她笑道:“你没有听错,我可以帮你复活一个你最想复活的人,怎么样?不知这个筹码是否够有诚意?” 镜湖老人沉默半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仿若昨日才见过她一般,可他随即便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一般,直盯着花影,冷声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花影低声笑道:“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不过二王后土的名号,不知你可曾听闻过?” 镜湖老人再次沉默了,良久后方抬起头,道:“你们和他也有关系?” 花影狡黠一笑,道:“在这个天下,没有谁是和别人永远也没有关系的,只要你想,你想和谁有关系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手上要有对方也感兴趣的筹码……” 镜湖老人冷声道:“他感兴趣的筹码是什么?” 花影摇摇头,笑道:“很抱歉,这个问题并不在你我所要做的交易里面,你现在只需要考虑的是,我提出的这个条件,你能否接受?” 镜湖老人轻轻点点头,道:“如果是他的话,复活一个人,也许真的有可能……” 花影拍手笑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镜湖老人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谁说我答应了?” 花影愕然道:“你疯了?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那些不顾生死也要翻越秦王岭的人中,有九成是为了求后土复活自己心中的那个人?难道,你不爱她?” 镜湖老人长叹一声,道:“我当然爱,我也是一个俗人,也会有俗人的七情六欲,可是人死了便是死了,即便巧夺天机,借用一些歪门邪道之法把人强行复活,可是再次活过来的那个人还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吗?当自己再次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心中还会涌起相同的情感吗?既然人来到这世上,注定是要经历生老病死的,那么我又何必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让原本已经脱离尘世之苦的人再次回来呢?那样无非是再经历一次离别而已,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当她永远地离开我的那一刻,她在我的心中已经活成了永恒,我在心中与她长相厮守,每天依然有许多话语可以向她倾诉,她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最初那个最美的样子,至于我是否可以真真切切地触摸到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花影愣住了,她实在想象不到,这个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是她早已见惯了太多的痴男怨女,在她为别人制造的幻梦之中,最多的场景便是梦中人与自己心爱之人花前月下,相偎相伴,甚至有些人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也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醉生梦死。久而久之,她形成了一种观念,那便是在这个世间,只要这个人还能被称之为一个“人”,便绝逃不开情爱的纠缠,为了情爱甚至可以奋不顾身,舍身忘死。 所以,当镜湖老人说出那一番可谓惊世骇俗的话语之时,对于花影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这种冲击甚于对肉体的伤害,那是一种对精神的摧残,对心灵的震撼,对灵魂的洗礼,对人格的极端蔑视。 花影暴怒,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仿佛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子放在乞丐的碗中,乞丐却将那块银子从碗中拾起还给了你,然后用一种慈悲众生的眼神注视着你,将自己身上那件破烂发臭的单衣轻轻地披在你的身上,嘱咐你不要着凉。 花影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一向是自我的,而对于一切非自我的东西,她也一向是采取暴力的手段,那便是彻底毁灭。 所以,接下来花影的攻击可谓是丧心病狂,她狰狞的面庞,狂舞的挥剑姿势,无不在宣泄着她内心深处的愤懑。她是一个暴君,不容许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出现,更不容许有任何观念动摇自己的内心,对于自己的施舍,别人也必须接受,不容许有任何反驳。 是的,她制造幻梦,认为自己即是造物主,自己即是宇宙的主宰,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她施舍给世人的,她施舍给世人幸福,所以世人才能阖家欢乐,幸福美满;她施舍给世人灾难,世人便只能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在她所创造的世界中,一切全凭她的心意。 她永远地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镜湖老人目睹着花影所发生的变化,一种悲哀的情绪不禁油然而生,她一边拼命地阻挡着花影的进攻,一边慈悲地注视着她,可越是这样的目光,便越让花影觉得愤怒。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东冲西撞,丧失了理智。 突然,花影停止了攻击,就那么呆呆地浮在空中,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 镜湖老人有些诧异,可他随即便挥剑向前,毕竟高手之间对决,像这样转瞬即逝的机会并不多,一定要把握住。 可就在镜湖老人的剑马上便要刺到花影之时,眼前的花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只见这个人大约二十岁的年纪,头戴一方青巾,身着青衣青裙,素颜面庞,如出水芙蓉一般,娇羞中自有一种妩媚风流,怯弱中自带一段绝佳风情。 镜湖老人一愣,忙将剑气拨引开来,避开眼前女子。他站在女子面前,眼中光华流转,深情脉脉,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当女子轻启臻首,与镜湖老人四目相对之时,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跨越了百代万族,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之上,她与他,再一次地相遇了…… 而他百感交集,腹内千言,却只化为一句,“阿青,是你吗?” 第427章 虚幻之体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四目相对,满眼含情。 天空不知何时飘下无名花瓣,落花成雨,远方一道彩虹,横贯东西,无数飞鸟当空盘旋,发出“啾啾”欢鸣。 镜湖老人眼泛泪光,呆呆地望着女子,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女子冲着镜湖老人微笑一下,眼波流转之间,似有万千情意包含其中,随后轻声道:“好久不见……” 那一刻,镜湖老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中,嘴唇颤抖得更加剧烈,似乎已经忘记了语言,良久过后,方喃喃说道:“好……好久……不见……” 女子缓缓起身,向着镜湖老人款款走来,当她走到镜湖老人面前时,镜湖老人竟然本能地想要躲避。 女子的眼中散发出悲伤的情绪,她愣愣地望着镜湖老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就是女子的这个眼神,看在镜湖老人的眼中,就如一柄尖刀狠狠地插在他自己的心上一样,他知道,自己让面前这个朝思暮想数十年之久的女子失望了。 一瞬间,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大的负罪感,他急切地想要为自己方才的无心之举解释。 可女子似乎已经原谅了他,只是微笑着张开双臂,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满含柔情地轻声说道:“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听到这句话,镜湖老人的心似乎被一块巨石重重地压住,使他呼吸艰难,方寸大乱。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拒绝面前这名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女子的要求,此刻,哪怕迎接他的是一柄钢刀,他也会敞开胸膛,毫不犹豫地走上去…… 他果然也张开双臂,迎着女子的方向,面带微笑地、神情满足地、步履坚定地、带有解脱地、慢慢地,向前走去…… 当他们相拥的那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已经静止,时间不再流逝,路过耳畔的风也带来遥远的思念,轻轻地诉说着两人的前尘过往,后世今生。 当镜湖老人缓缓地离开女子的怀抱,一把匕首已经插在镜湖老人的胸膛上,鲜血沿着匕首默默地滴下,在胸前长衫之上开出了一朵分外娇艳的血色之花,可他依旧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弄着眼前女子的鬓发,嘴里呢喃着,似在耳语。 “阿青,原谅我,在我的心中,你永远都是现在这副最美好的样子,让这份记忆永远地存在下去,我们谁都不要去破坏它,好吗?” 女子呆呆地看着镜湖老人,忽然,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而她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 “能再见你一面,一切都值得……”镜湖老人哀伤地抚摸着女子的脸颊,为她拭干泪痕。然后,他的身体便逐渐变得模糊,慢慢地消散,他依旧注视着女子,眼中包含万般不舍,他想要再最后一次地触摸女子,可就在他刚刚伸出手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已经碎成了万千蝴蝶,绕着女子,振翅而飞…… 女子慢慢地恢复了本相,竟是花影变化而成。 花影愣愣地望着自己周身的蝴蝶,良久默然不语。 直至蝴蝶四散而飞,她才缓缓地抬起头,神情冷漠地看着虚空,喃喃地说道:“你说过,在我的幻梦之中,你也可以是世间万物,可你似乎忘记了,你终究还是一个人,只要是人,便一定会有七情六欲,便注定逃不脱这个轮回,这是上天赋予每一个凡人的,它可以让人成为一个有感情有温度的物种,可以繁衍生存下去,并体会这生命的无限美好,却也可以让人倍感痛苦,相思成疾,甚至堕入深渊,永世也不得翻身,它既是人的优点,也是人的缺点,更是上天用来束缚控制凡人的最有效的手段。可惜的是,在幻梦中,你的实力虽然已至剑仙,可是你的人格到底还是配不起‘仙’这个字……” 蛊女英始终在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变化,当她看到镜湖老人于幻梦中消逝之后,心中陡然涌起一阵不安。 她正在心中思量对策,恰巧此时,一只蝴蝶飞到她的眼前,盘旋而舞,似乎意有所指。 蛊女英心领神会,伸出一根手指,蝴蝶轻轻地落在她的手指上,竟然倏忽不见。 与此同时,蛊女英的耳中猛然响起镜湖老人的话语。 “幻梦之中,人人所想皆可成真……” 蛊女英瞪大双眼,身体一阵颤抖。 颖儿和小麻忙围拢过来,扶住蛊女英,关切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蛊女英顾不上解释,重重地一摆手,道:“快!召集众人,我有事与大家交代……” …… …… 当蛊女英说完最后一句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众人正愣愣地望着她,似乎还在回想她方才所说的话。 不知何时,花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众人身后,冷笑着说道:“何事竟还这般神秘?不能说与我听听?” 众人闻言慌忙转身,待看清是花影后,俱是一愣。 蛊女英率先走上前来,微笑着说道:“花影妹妹,那个镜湖老人呢?” 花影语气极冷淡地说道:“被我杀了……” 蛊女英“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既然如此,花影妹妹,我们也该告辞了……”蛊女英说罢便冲着花影行礼告别。 蛊女英没等花影回礼,带着众人转身便走。 花影没有阻拦。 蛊女英已走了十几步,不由得内心暗自庆幸。 “等等……”花影突然出声说道。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蛊女英犹豫片刻,停下脚步,转身笑望花影。 花影微笑道:“我送送你们……” 蛊女英有些意外地看着花影,道:“哦……好……好……” 一路上,众人无话。 花影与蛊女英并肩而行,似乎都在各自想着心事。 蛊女英不时侧头望向花影,花影却只是低着头,不与蛊女英做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众人再度走到那片镜湖,花影率先停下脚步,众人随即停下。 蛊女英再度望向花影,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花影妹妹,就到这里,待我见过秦王妃,下山之时再来与你共叙情意……” 花影仍在愣愣出神,良久过后,方轻轻点头,叹息一声,道:“好,就到这里……” 蛊女英拜别花影,带领众人转身向前走去。 花影再次出言问道:“你们往哪里走?” 蛊女英道:“向前走……” 花影道:“这里是我的幻梦,你们如何出去?” 蛊女英道:“不知道,也许走走就出去了……” 花影道:“不要走了……” 蛊女英疑惑地看着花影,不明白她此言何意。 花影笑道:“留下来陪我……” 蛊女英微笑着摇摇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花影妹妹,只要心相近,我们终有再会之日……” 花影突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冷声道:“可是我已经等不到那天了……” “你……想怎样?” 花影微笑道:“我觉得后土说的很对,在这世间,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蛊女英瞳孔骤缩,她已经明白了花影话中隐含的意思。 “快散开!”蛊女英大喝一声,当即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剑气从天而降,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人顷刻间便惨死于这道剑气之下。 一瞬间,尸横遍野,残肢断骸交错纵横。 “哈哈哈哈哈……” 一道阴冷残忍的笑声响彻在众人耳畔。 刹那间,无数道剑气在空中凝聚,如陨石一般纷纷下坠。 众人如一只只躲避冰雹的蚂蚁,慌张地四散奔逃,躲闪不及的人便被剑气肢解,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灾难过后,大地满目疮痍,众人坐在地上,仍旧惊魂未定,看着面前如地狱一般的人间惨景。 花影孤身立于半空之上,犹如俯视苍生的神明,神情冷漠。 她享受这样的感觉,随手一挥,便有无数生命死在自己的手中,在这里,她可以主宰一切…… “继续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哈哈哈哈,你们看啊,这样才有趣啊……” 蛊女英怒目注视着花影,眼神倔强不甘。 花影更加猖狂地笑道:“对,就是这种眼神,哈哈哈哈,我喜欢这种眼神……” 说罢,花影将右手高高举起,一道剑气便在她的指尖汇聚,她用力地向下一挥,剑气便夹杂着风雷之声,疾速向着蛊女英飞来。 蛊女英看着那道剑气,神情不惊不惧,镇定地举起右手,当空一挥,一声巨响过后,再看蛊女英,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与空中的花影遥遥相对。 花影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蛊女英,嘴唇哆嗦着,歇斯底里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做了什么?!” 蛊女英微笑着晃晃右手,道:“这有什么不可能?剑仙而已,在这虚幻梦境之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剑仙,只要我想,我也可以是那一剑斩天地的剑仙……” 蛊女英的话不但震惊了花影,同样震惊了众人。 他们回想起方才蛊女英对他们说过的话,不禁灵明心至。 只见他们纷纷举起右手,一瞬间,无数道剑气在他们的指尖凝聚,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震惊喜悦的神情,随着数十只手猛地挥下,数十道剑气便在空中呼啸着向花影飞去。 花影惊恐地看着他们,竟忘记了躲闪,数十道剑气甫一接触到她,顷刻间便摧毁了她的肉身。 花影发出一声哀嚎,天空上洒下片片血雨,落在众人的脸上。 大家欢呼雀跃,为自己能够亲手消灭这个魔头而欢欣鼓舞。 还有人翻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一般,直到又挥出了几道剑气,方才蹦跳着喊道:“我成剑仙了!哈哈哈!我成剑仙了!” 众人还沉浸在彻底打败花影的喜悦之中,蛊女英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天空,她担心花影死灰复燃,又恐迟则生变,便连忙召集众人,商议如何逃出幻梦。 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有人提议一直向前走,他相信幻梦总有尽头,只要向前走,便一定会找到尽头。有人则提议向上飞,飞出天空,兴许就能出去。还有人提议向下走,将大地挖穿。千奇百怪的想法频频出现,不一而足。 就在这时,颖儿的一句话瞬间将众人拉回现实,也无异于在众人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这个幻梦是花影制造的,按理说,花影死了,幻梦不也应该随即消散吗?可是为何直到现在这个幻梦世界依旧存在?” 颖儿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陷入深思。 蛊女英眉头紧皱,道:“颖儿说得没错,施法者都已经死了,法术怎么可能还存在?除非……”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暗暗祈祷不会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可是世间事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害怕什么便越会发生什么。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我自流连随风笑,凡人痴梦各不同。果然,这世间最可悲最可笑的便是凡人……” 众人惧悚,望向天空。 只见半空之中,花影仍旧高傲地矗立,犹如一尊不可战胜的神。 “不可能!”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她都已经被剑气大卸八块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花影注视着说话那人,缓缓地摇摇头,似乎是在笑那人的见识浅陋,痴心妄想。 “我负人间三千气,未可一剑断山河?你们不要忘记,这里是我的幻梦,我就是这里的天地,你可曾听说过天地会消亡?” 众人齐齐地望着花影,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大家莫要慌张,她是不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 一道声音响起,大家再次望过去。 不知何时,杜白苏已缓缓地升空而起,停在众人头上三尺处。 蛊女英惊讶地看着他,道:“你……” 杜白苏缓缓伸手,道:“我也是方才受她的启发,在这幻梦之中,天地、山川、万物都是虚幻的,我们自然也是虚幻的,这身皮囊自然也是,又何必拘泥于肉体的消亡与否呢?抛下一切,坚信本我之心,我们,自然也是不灭的……” 众人眼中逐渐升起希望,于是,所有人皆缓缓地拔地而起,升入空中…… 第427章 虚幻之体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四目相对,满眼含情。 天空不知何时飘下无名花瓣,落花成雨,远方一道彩虹,横贯东西,无数飞鸟当空盘旋,发出“啾啾”欢鸣。 镜湖老人眼泛泪光,呆呆地望着女子,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女子冲着镜湖老人微笑一下,眼波流转之间,似有万千情意包含其中,随后轻声道:“好久不见……” 那一刻,镜湖老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中,嘴唇颤抖得更加剧烈,似乎已经忘记了语言,良久过后,方喃喃说道:“好……好久……不见……” 女子缓缓起身,向着镜湖老人款款走来,当她走到镜湖老人面前时,镜湖老人竟然本能地想要躲避。 女子的眼中散发出悲伤的情绪,她愣愣地望着镜湖老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就是女子的这个眼神,看在镜湖老人的眼中,就如一柄尖刀狠狠地插在他自己的心上一样,他知道,自己让面前这个朝思暮想数十年之久的女子失望了。 一瞬间,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大的负罪感,他急切地想要为自己方才的无心之举解释。 可女子似乎已经原谅了他,只是微笑着张开双臂,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满含柔情地轻声说道:“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听到这句话,镜湖老人的心似乎被一块巨石重重地压住,使他呼吸艰难,方寸大乱。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拒绝面前这名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女子的要求,此刻,哪怕迎接他的是一柄钢刀,他也会敞开胸膛,毫不犹豫地走上去…… 他果然也张开双臂,迎着女子的方向,面带微笑地、神情满足地、步履坚定地、带有解脱地、慢慢地,向前走去…… 当他们相拥的那一刻,天地万物仿佛已经静止,时间不再流逝,路过耳畔的风也带来遥远的思念,轻轻地诉说着两人的前尘过往,后世今生。 当镜湖老人缓缓地离开女子的怀抱,一把匕首已经插在镜湖老人的胸膛上,鲜血沿着匕首默默地滴下,在胸前长衫之上开出了一朵分外娇艳的血色之花,可他依旧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弄着眼前女子的鬓发,嘴里呢喃着,似在耳语。 “阿青,原谅我,在我的心中,你永远都是现在这副最美好的样子,让这份记忆永远地存在下去,我们谁都不要去破坏它,好吗?” 女子呆呆地看着镜湖老人,忽然,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而她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 “能再见你一面,一切都值得……”镜湖老人哀伤地抚摸着女子的脸颊,为她拭干泪痕。然后,他的身体便逐渐变得模糊,慢慢地消散,他依旧注视着女子,眼中包含万般不舍,他想要再最后一次地触摸女子,可就在他刚刚伸出手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已经碎成了万千蝴蝶,绕着女子,振翅而飞…… 女子慢慢地恢复了本相,竟是花影变化而成。 花影愣愣地望着自己周身的蝴蝶,良久默然不语。 直至蝴蝶四散而飞,她才缓缓地抬起头,神情冷漠地看着虚空,喃喃地说道:“你说过,在我的幻梦之中,你也可以是世间万物,可你似乎忘记了,你终究还是一个人,只要是人,便一定会有七情六欲,便注定逃不脱这个轮回,这是上天赋予每一个凡人的,它可以让人成为一个有感情有温度的物种,可以繁衍生存下去,并体会这生命的无限美好,却也可以让人倍感痛苦,相思成疾,甚至堕入深渊,永世也不得翻身,它既是人的优点,也是人的缺点,更是上天用来束缚控制凡人的最有效的手段。可惜的是,在幻梦中,你的实力虽然已至剑仙,可是你的人格到底还是配不起‘仙’这个字……” 蛊女英始终在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变化,当她看到镜湖老人于幻梦中消逝之后,心中陡然涌起一阵不安。 她正在心中思量对策,恰巧此时,一只蝴蝶飞到她的眼前,盘旋而舞,似乎意有所指。 蛊女英心领神会,伸出一根手指,蝴蝶轻轻地落在她的手指上,竟然倏忽不见。 与此同时,蛊女英的耳中猛然响起镜湖老人的话语。 “幻梦之中,人人所想皆可成真……” 蛊女英瞪大双眼,身体一阵颤抖。 颖儿和小麻忙围拢过来,扶住蛊女英,关切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蛊女英顾不上解释,重重地一摆手,道:“快!召集众人,我有事与大家交代……” …… …… 当蛊女英说完最后一句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众人正愣愣地望着她,似乎还在回想她方才所说的话。 不知何时,花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众人身后,冷笑着说道:“何事竟还这般神秘?不能说与我听听?” 众人闻言慌忙转身,待看清是花影后,俱是一愣。 蛊女英率先走上前来,微笑着说道:“花影妹妹,那个镜湖老人呢?” 花影语气极冷淡地说道:“被我杀了……” 蛊女英“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既然如此,花影妹妹,我们也该告辞了……”蛊女英说罢便冲着花影行礼告别。 蛊女英没等花影回礼,带着众人转身便走。 花影没有阻拦。 蛊女英已走了十几步,不由得内心暗自庆幸。 “等等……”花影突然出声说道。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蛊女英犹豫片刻,停下脚步,转身笑望花影。 花影微笑道:“我送送你们……” 蛊女英有些意外地看着花影,道:“哦……好……好……” 一路上,众人无话。 花影与蛊女英并肩而行,似乎都在各自想着心事。 蛊女英不时侧头望向花影,花影却只是低着头,不与蛊女英做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众人再度走到那片镜湖,花影率先停下脚步,众人随即停下。 蛊女英再度望向花影,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花影妹妹,就到这里,待我见过秦王妃,下山之时再来与你共叙情意……” 花影仍在愣愣出神,良久过后,方轻轻点头,叹息一声,道:“好,就到这里……” 蛊女英拜别花影,带领众人转身向前走去。 花影再次出言问道:“你们往哪里走?” 蛊女英道:“向前走……” 花影道:“这里是我的幻梦,你们如何出去?” 蛊女英道:“不知道,也许走走就出去了……” 花影道:“不要走了……” 蛊女英疑惑地看着花影,不明白她此言何意。 花影笑道:“留下来陪我……” 蛊女英微笑着摇摇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花影妹妹,只要心相近,我们终有再会之日……” 花影突然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冷声道:“可是我已经等不到那天了……” “你……想怎样?” 花影微笑道:“我觉得后土说的很对,在这世间,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蛊女英瞳孔骤缩,她已经明白了花影话中隐含的意思。 “快散开!”蛊女英大喝一声,当即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剑气从天而降,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人顷刻间便惨死于这道剑气之下。 一瞬间,尸横遍野,残肢断骸交错纵横。 “哈哈哈哈哈……” 一道阴冷残忍的笑声响彻在众人耳畔。 刹那间,无数道剑气在空中凝聚,如陨石一般纷纷下坠。 众人如一只只躲避冰雹的蚂蚁,慌张地四散奔逃,躲闪不及的人便被剑气肢解,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灾难过后,大地满目疮痍,众人坐在地上,仍旧惊魂未定,看着面前如地狱一般的人间惨景。 花影孤身立于半空之上,犹如俯视苍生的神明,神情冷漠。 她享受这样的感觉,随手一挥,便有无数生命死在自己的手中,在这里,她可以主宰一切…… “继续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哈哈哈哈,你们看啊,这样才有趣啊……” 蛊女英怒目注视着花影,眼神倔强不甘。 花影更加猖狂地笑道:“对,就是这种眼神,哈哈哈哈,我喜欢这种眼神……” 说罢,花影将右手高高举起,一道剑气便在她的指尖汇聚,她用力地向下一挥,剑气便夹杂着风雷之声,疾速向着蛊女英飞来。 蛊女英看着那道剑气,神情不惊不惧,镇定地举起右手,当空一挥,一声巨响过后,再看蛊女英,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与空中的花影遥遥相对。 花影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蛊女英,嘴唇哆嗦着,歇斯底里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做了什么?!” 蛊女英微笑着晃晃右手,道:“这有什么不可能?剑仙而已,在这虚幻梦境之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剑仙,只要我想,我也可以是那一剑斩天地的剑仙……” 蛊女英的话不但震惊了花影,同样震惊了众人。 他们回想起方才蛊女英对他们说过的话,不禁灵明心至。 只见他们纷纷举起右手,一瞬间,无数道剑气在他们的指尖凝聚,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震惊喜悦的神情,随着数十只手猛地挥下,数十道剑气便在空中呼啸着向花影飞去。 花影惊恐地看着他们,竟忘记了躲闪,数十道剑气甫一接触到她,顷刻间便摧毁了她的肉身。 花影发出一声哀嚎,天空上洒下片片血雨,落在众人的脸上。 大家欢呼雀跃,为自己能够亲手消灭这个魔头而欢欣鼓舞。 还有人翻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一般,直到又挥出了几道剑气,方才蹦跳着喊道:“我成剑仙了!哈哈哈!我成剑仙了!” 众人还沉浸在彻底打败花影的喜悦之中,蛊女英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天空,她担心花影死灰复燃,又恐迟则生变,便连忙召集众人,商议如何逃出幻梦。 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有人提议一直向前走,他相信幻梦总有尽头,只要向前走,便一定会找到尽头。有人则提议向上飞,飞出天空,兴许就能出去。还有人提议向下走,将大地挖穿。千奇百怪的想法频频出现,不一而足。 就在这时,颖儿的一句话瞬间将众人拉回现实,也无异于在众人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这个幻梦是花影制造的,按理说,花影死了,幻梦不也应该随即消散吗?可是为何直到现在这个幻梦世界依旧存在?” 颖儿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陷入深思。 蛊女英眉头紧皱,道:“颖儿说得没错,施法者都已经死了,法术怎么可能还存在?除非……”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暗暗祈祷不会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可是世间事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害怕什么便越会发生什么。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我自流连随风笑,凡人痴梦各不同。果然,这世间最可悲最可笑的便是凡人……” 众人惧悚,望向天空。 只见半空之中,花影仍旧高傲地矗立,犹如一尊不可战胜的神。 “不可能!”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她都已经被剑气大卸八块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花影注视着说话那人,缓缓地摇摇头,似乎是在笑那人的见识浅陋,痴心妄想。 “我负人间三千气,未可一剑断山河?你们不要忘记,这里是我的幻梦,我就是这里的天地,你可曾听说过天地会消亡?” 众人齐齐地望着花影,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大家莫要慌张,她是不灭的,我们又何尝不是?” 一道声音响起,大家再次望过去。 不知何时,杜白苏已缓缓地升空而起,停在众人头上三尺处。 蛊女英惊讶地看着他,道:“你……” 杜白苏缓缓伸手,道:“我也是方才受她的启发,在这幻梦之中,天地、山川、万物都是虚幻的,我们自然也是虚幻的,这身皮囊自然也是,又何必拘泥于肉体的消亡与否呢?抛下一切,坚信本我之心,我们,自然也是不灭的……” 众人眼中逐渐升起希望,于是,所有人皆缓缓地拔地而起,升入空中…… 第428章 三王之死 此刻,若是有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浩浩荡荡的天空之中,数十人手掐剑诀,当空而立,宛若仙人。 幻梦之中不知天色明暗,太阳与月亮各占据天空一角,整片天空都被绛色云朵覆盖,大地化身一片焦土,宛若世间末日。 花影默然注视着眼前数十人,全无惧色,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你们以为人人皆化身为剑仙就可打败我吗?简直可笑之至!人生在世,凡人逃不脱生老病死,神仙逃不脱的是天劫,万事万物的运行自有规律,天地之间自有一套无名法则,在这法则之中,谁都逃不掉,都要受其制约……” 说罢,花影的身形忽然变得模糊,她越升越高,逐渐融入苍穹,天地之间只响起她的一句话:“今日,我便是神仙的劫……” 话音渐落,天空霎时变成黑墨色,变得很低很低,沉重得令人难以喘息。 几道紫电在墨云中翻腾,犹如紫色的巨龙在咆哮,滚滚雷声震撼山岳,使人胆战心惊。 “这是……”蛊女英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难以言语。 杜白苏凝眸细审,道:“我曾听闻凡人成仙之时,老天为示惩戒,便会降下万丈神雷,将妄想僭登仙界之人打得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以此警示凡间亿万生灵……” 蛊女英凝眸注视无边天际,天罚,历来便是凡间生灵的劫难,自古以来,洪水、地震、飓风、瘟疫,这些无不是上天在向凡间证明自己无上权威的手段,凡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到最后,只得受迫于上天的淫威之下,跪拜祈祷,乞求一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便是时不时冒出的一些敢于反抗的人,上天也会降下灾难,名为警示苍生,实则便是为自己的霸权行径找一个合理的说法,人间君主常常自诩皇权神授,可本质上诞生的却是霸权者,他们将人间万物据为己有,土地、人口、资源乃至无上的地位权力,甚至连清风明月这样的自然之物也会被冠以上天的恩宠,君主是上天的儿子,也叫天子,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借上天的威严来行自己快意之事,这一点君主倒是和老天很像,因为他们都是实际的蛮横霸权者,都是蛮不讲理的存在。 从小到大,蛊女英的骨子里就具有一种不畏强权的反叛精神,所以,即便是面对苗疆的“天”——苗皇天,苗疆最有地位权力的掌权者,她也敢犯言直谏,据理力争,因为她认为苗皇天不但是苗疆的首领,更是她自己的丈夫,首领也是人,“天”也是人,只不过,“天”是被神化了的人,如果凡人不承认有“天”,那么“天”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活在凡人意识中的存在,猪狗牛马绝对不会相信有“天”,因为在它们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天”这个概念,所以即便是它们马上就要被送上屠宰场,或者三天没有水喝,七天没有饭吃,马上面临一死,它们也绝对不会像人一样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向上天祈祷开恩,救自己一命。 所以蛊女英第一个举起右手,汇聚全身神力,挥出一剑。 剑气飘摇着向乌云飞去,眨眼间便消失于乌云之中,可是却如向静湖中投入一颗石子,只泛点涟漪,然后一切便归于平静。 众人看向蛊女英,眼中充满绝望,可是蛊女英却根本不理会众人的目光,举手再次挥出第二道,仍如第一道剑气一样,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丝毫响动。可是蛊女英眼中执着的光却更盛,她像是不服输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挥手,一道又一道的剑气便飞向天空。慢慢地,众人逐渐被蛊女英的精神所感,他们逐一举起右手,眼中的神色由犹豫惊恐化为坚定不移,刹那间,数十道剑气如雷霆一般向天空劈去。 云层中响起隆隆雷声,似乎是老天在为他们的无礼感到愤怒。当天空低得不能再低,黑云凝聚得犹如一块巨大的黑石,数百道紫电齐齐落下,紫电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众人奋力抵抗,可凡人之躯又怎可与苍穹之力媲美,很快,有人被紫电劈中,自空中纷纷坠落,那场面便像是仙人被打落凡尘。 蛊女英环视四周,只有十几人还在她的周围环卫,拼死为她抵挡每一次雷电的攻击,而转瞬之间,这十几名护卫也所剩无几。 蛊女英怒目凝视那片乌云,她知道花影一定就躲在那片乌云之后,也许会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像观看一场华丽的舞蹈一样,在欣赏着他们在天罚之下的狼狈境遇。 “快离开这里!”杜白苏的喊声在蛊女英的耳边炸响,她猛然回头,只见杜白苏已不复方才那般气定神闲的模样,白色的衣衫上有好几处焦黑的痕迹,发鬓也松散飘洒,随风狂舞。 蛊女英不甘心地望着那片天,杜白苏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向远处逃离。 当他们到达一处山岗,蛊女英双脚落地,便险些瘫坐在地上。 颖儿和小麻忙扶住她,搀扶着她坐在一块石头上。 蛊女英环顾四周,只见到颖儿、小麻、东方情三人。她颤抖着嘴唇,问道:“其他人呢?” 可她刚刚问完便后悔了,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回答她,她也没有期待别人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远方。那片乌云之下,那一块血染的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许多多个黑点儿,像是无数只弱小的蚂蚁,她极目远眺想要辨认清楚,可是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躯壳却像是在嘲笑她的幼稚,她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可是那一瞬间,她却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所有的人在她的眼前只有音容笑貌,可是她却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是那么的陌生,甚至连眼神都变得冰冷刺骨,他们一定是在怪罪她? “我去!” 突然,一道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是那样的熟悉,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么的熟悉,他决绝的背影亦如十几年前拼死阻拦她嫁给苗皇天时那样,无畏无惧,无所阻拦。 “不行!” 她几乎是本能一般地喊出这两个字,她的语气中有着不可反驳的威严,只是可惜,她的威严对这苗疆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圣旨,却唯独对他不可行。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他也知道她阻止不了自己,所以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微笑着说:“照顾好自己……” 那场景,一如十几年前,一般无二……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他提剑冲入那片乌云,犹如一个英雄一般…… 他是一个英雄,她知道,从小到大,他的梦想便是做一个英雄,当然,是只做她的英雄,十几年前他没有做成,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是一定要去的,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得了他,她也知道,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了,而她则没有阻止…… 一袭白衣穿过乌云,消失在众人的眼中,乌云翻滚激荡,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非常排斥。乌云中传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那是剑器相击发出的清越之声,胜过雷声,如于天地之间放置一面铁皮大鼓,再举起一座泰山狠狠地敲击它。 突然,一道横贯天地的剑气穿破乌云,一道红光上接天庭,下及地府,乌云瞬间被打开一个大洞,露出一方清朗天空。 杜白苏与花影遥遥对峙,花影擦了擦嘴角鲜血,鄙夷地笑道:“竟然自毁一身修为,弃仙躯成魔体,你莫不是疯了……” 杜白苏朗声笑道:“天罚,管得了仙,难道还管得了魔不成?我以魔体破你天罚,你能奈我何?” 花影冷声道:“我的确管不了魔,可是你别忘了,这里虽然只是幻梦,然成仙是顺势而为,成魔却是逆天而为,是以献祭你的灵魂为代价,灵魂一灭,即便你能从这幻梦中醒转,也会魂飞魄散……” 杜白苏闻言幽幽道:“魂飞魄散又如何……”说罢遥遥望了一眼蛊女英。 花影见状,语气讥讽地笑道:“刚刚走了一个多情种,现在竟又来了一个,罢了,罢了,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注定是逃不掉了……” 杜白苏一舞长剑,道:“别想逃!与我战个痛快!” 花影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蛊女英,收回目光道:“今日我势必斩仙除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区区一头小魔,也妄想拦下我……” 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杜白苏的身上燃起熊熊火焰,鲜血自他的七窍流出,锥心刺骨的剧痛顷刻传来。 花影冷笑道:“如何?灵魂燃烧的滋味不好受?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杜白苏脸色苍白,惨然一笑,道:“我与你打个赌,就赌你我谁先死?” 花影叱道:“冥顽不灵!看剑!” 两道身影疾驰而去,一红一黑,纠缠不休,每一次碰撞都会摇撼天地。 蛊女英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两道身影,内心暗暗祈祷。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两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慢慢地,花影残破的衣衫渐显狼狈,而杜白苏身上的火焰也越来越弱。 “停手!你可知灵魂燃烧到最后一刻,你便会失去理智,变成彻头彻底的恶魔,到时即便你能打败我,那边那几人也绝对会死在你的手中……” “哈哈哈哈,若是我现在停手,难道你就会放过我们吗?” “不能……”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费口舌!” 又过了一天一夜,两人的身影都已慢了许多,杜白苏身上燃烧的火焰是灵魂之火,可以烧灼对方的灵魂,即便是花影也不敢触其锋芒。 杜白苏感觉自己的神志已渐渐模糊,他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一样,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花影大口喘着粗气,身上被火焰烧灼的部分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禁颤抖起来。 杜白苏大吼一声,身上火焰转为白炽。 花影惊恐道:“你个疯子!你是打算拼命吗?!” 杜白苏笑道:“人终有一死,我死得其所,不知你活这一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靠着玩弄他人取乐吗?看着别人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获得低级的快乐吗?那样可真是悲哀啊……” “闭嘴!”花影怒斥道。 当白光达到最盛之时,花影浑身本能地颤抖着,她怕了,她见过太多的死亡,也玩弄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是当有一天死亡真的将要降临在她自己的身上时,她竟然转身逃跑了。 可是白光很快便将她吞噬,犹如太阳吞噬尘埃一般,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被这道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有蛊女英依旧望着那道身影,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当白光转弱,杜白苏躺在地上,面目模糊,身上残留着点点余烬。 他微微转头,看到的是蓝色的天空,白色的湖水,也看到蛊女英在向他跑来…… 他满足地闭上双眼,嘴角留下一个满足的微笑,然后,化为飞灰,无声无息,无踪无际,仿佛从未来过…… 蛊女英跪在杜白苏的身边,双手慌乱地抓着,好像只要将那些灰烬抓在手里,她便可以不用失去他。 她无声而绝望地哭泣着,将抓着灰烬的双手轻轻地抱在胸前,颖儿、小麻、东方情站在一旁,低下头,默默地注视着一切,似乎是在默哀…… 天空崩裂,大地塌陷,湖水倒流,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消失,世界慢慢地露出它的本来面目。 当众人悠悠醒转,周围的环境无比陌生,一处不大的山谷,一个个或腐烂或新鲜的人,或躺或伏。 蛊女英正跪在杜白苏的面前,神情呆滞,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小麻惊喜地喊道:“他没有死?!” 颖儿忙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噤声。 小麻领悟,跟着她走到一个偏僻处。 颖儿长叹一声,道:“三王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具躯壳了……” 小麻悲哀地点点头,接着她又环视四周,看到那些与他们一同来的护卫,问道:“那他们呢?” 颖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过身。 东方情坐在一块石头上,沉声道:“他们也已经死了……” 小麻马上反驳道:“可是他们的灵魂没有死……” 东方情叹道:“他们在幻梦中认为自己为保护我们死了,所以,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小麻立刻低下头,努着嘴,紧攥双拳,眼中泪水汇聚,她在努力地忍耐,可是她终究还是嚎啕大哭,哭声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止…… 颖儿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望着天空,幽幽道:“有的人二十岁就已经死了,可是却等到八十岁才埋……” 第428章 三王之死 此刻,若是有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浩浩荡荡的天空之中,数十人手掐剑诀,当空而立,宛若仙人。 幻梦之中不知天色明暗,太阳与月亮各占据天空一角,整片天空都被绛色云朵覆盖,大地化身一片焦土,宛若世间末日。 花影默然注视着眼前数十人,全无惧色,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你们以为人人皆化身为剑仙就可打败我吗?简直可笑之至!人生在世,凡人逃不脱生老病死,神仙逃不脱的是天劫,万事万物的运行自有规律,天地之间自有一套无名法则,在这法则之中,谁都逃不掉,都要受其制约……” 说罢,花影的身形忽然变得模糊,她越升越高,逐渐融入苍穹,天地之间只响起她的一句话:“今日,我便是神仙的劫……” 话音渐落,天空霎时变成黑墨色,变得很低很低,沉重得令人难以喘息。 几道紫电在墨云中翻腾,犹如紫色的巨龙在咆哮,滚滚雷声震撼山岳,使人胆战心惊。 “这是……”蛊女英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难以言语。 杜白苏凝眸细审,道:“我曾听闻凡人成仙之时,老天为示惩戒,便会降下万丈神雷,将妄想僭登仙界之人打得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以此警示凡间亿万生灵……” 蛊女英凝眸注视无边天际,天罚,历来便是凡间生灵的劫难,自古以来,洪水、地震、飓风、瘟疫,这些无不是上天在向凡间证明自己无上权威的手段,凡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到最后,只得受迫于上天的淫威之下,跪拜祈祷,乞求一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便是时不时冒出的一些敢于反抗的人,上天也会降下灾难,名为警示苍生,实则便是为自己的霸权行径找一个合理的说法,人间君主常常自诩皇权神授,可本质上诞生的却是霸权者,他们将人间万物据为己有,土地、人口、资源乃至无上的地位权力,甚至连清风明月这样的自然之物也会被冠以上天的恩宠,君主是上天的儿子,也叫天子,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借上天的威严来行自己快意之事,这一点君主倒是和老天很像,因为他们都是实际的蛮横霸权者,都是蛮不讲理的存在。 从小到大,蛊女英的骨子里就具有一种不畏强权的反叛精神,所以,即便是面对苗疆的“天”——苗皇天,苗疆最有地位权力的掌权者,她也敢犯言直谏,据理力争,因为她认为苗皇天不但是苗疆的首领,更是她自己的丈夫,首领也是人,“天”也是人,只不过,“天”是被神化了的人,如果凡人不承认有“天”,那么“天”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活在凡人意识中的存在,猪狗牛马绝对不会相信有“天”,因为在它们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天”这个概念,所以即便是它们马上就要被送上屠宰场,或者三天没有水喝,七天没有饭吃,马上面临一死,它们也绝对不会像人一样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向上天祈祷开恩,救自己一命。 所以蛊女英第一个举起右手,汇聚全身神力,挥出一剑。 剑气飘摇着向乌云飞去,眨眼间便消失于乌云之中,可是却如向静湖中投入一颗石子,只泛点涟漪,然后一切便归于平静。 众人看向蛊女英,眼中充满绝望,可是蛊女英却根本不理会众人的目光,举手再次挥出第二道,仍如第一道剑气一样,泥牛入海一般,没有丝毫响动。可是蛊女英眼中执着的光却更盛,她像是不服输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挥手,一道又一道的剑气便飞向天空。慢慢地,众人逐渐被蛊女英的精神所感,他们逐一举起右手,眼中的神色由犹豫惊恐化为坚定不移,刹那间,数十道剑气如雷霆一般向天空劈去。 云层中响起隆隆雷声,似乎是老天在为他们的无礼感到愤怒。当天空低得不能再低,黑云凝聚得犹如一块巨大的黑石,数百道紫电齐齐落下,紫电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众人奋力抵抗,可凡人之躯又怎可与苍穹之力媲美,很快,有人被紫电劈中,自空中纷纷坠落,那场面便像是仙人被打落凡尘。 蛊女英环视四周,只有十几人还在她的周围环卫,拼死为她抵挡每一次雷电的攻击,而转瞬之间,这十几名护卫也所剩无几。 蛊女英怒目凝视那片乌云,她知道花影一定就躲在那片乌云之后,也许会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像观看一场华丽的舞蹈一样,在欣赏着他们在天罚之下的狼狈境遇。 “快离开这里!”杜白苏的喊声在蛊女英的耳边炸响,她猛然回头,只见杜白苏已不复方才那般气定神闲的模样,白色的衣衫上有好几处焦黑的痕迹,发鬓也松散飘洒,随风狂舞。 蛊女英不甘心地望着那片天,杜白苏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向远处逃离。 当他们到达一处山岗,蛊女英双脚落地,便险些瘫坐在地上。 颖儿和小麻忙扶住她,搀扶着她坐在一块石头上。 蛊女英环顾四周,只见到颖儿、小麻、东方情三人。她颤抖着嘴唇,问道:“其他人呢?” 可她刚刚问完便后悔了,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回答她,她也没有期待别人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远方。那片乌云之下,那一块血染的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许多多个黑点儿,像是无数只弱小的蚂蚁,她极目远眺想要辨认清楚,可是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躯壳却像是在嘲笑她的幼稚,她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可是那一瞬间,她却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所有的人在她的眼前只有音容笑貌,可是她却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是那么的陌生,甚至连眼神都变得冰冷刺骨,他们一定是在怪罪她? “我去!” 突然,一道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是那样的熟悉,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么的熟悉,他决绝的背影亦如十几年前拼死阻拦她嫁给苗皇天时那样,无畏无惧,无所阻拦。 “不行!” 她几乎是本能一般地喊出这两个字,她的语气中有着不可反驳的威严,只是可惜,她的威严对这苗疆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圣旨,却唯独对他不可行。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他也知道她阻止不了自己,所以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微笑着说:“照顾好自己……” 那场景,一如十几年前,一般无二…… 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他提剑冲入那片乌云,犹如一个英雄一般…… 他是一个英雄,她知道,从小到大,他的梦想便是做一个英雄,当然,是只做她的英雄,十几年前他没有做成,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是一定要去的,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得了他,她也知道,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去了,而她则没有阻止…… 一袭白衣穿过乌云,消失在众人的眼中,乌云翻滚激荡,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非常排斥。乌云中传出惊天动地的响声,那是剑器相击发出的清越之声,胜过雷声,如于天地之间放置一面铁皮大鼓,再举起一座泰山狠狠地敲击它。 突然,一道横贯天地的剑气穿破乌云,一道红光上接天庭,下及地府,乌云瞬间被打开一个大洞,露出一方清朗天空。 杜白苏与花影遥遥对峙,花影擦了擦嘴角鲜血,鄙夷地笑道:“竟然自毁一身修为,弃仙躯成魔体,你莫不是疯了……” 杜白苏朗声笑道:“天罚,管得了仙,难道还管得了魔不成?我以魔体破你天罚,你能奈我何?” 花影冷声道:“我的确管不了魔,可是你别忘了,这里虽然只是幻梦,然成仙是顺势而为,成魔却是逆天而为,是以献祭你的灵魂为代价,灵魂一灭,即便你能从这幻梦中醒转,也会魂飞魄散……” 杜白苏闻言幽幽道:“魂飞魄散又如何……”说罢遥遥望了一眼蛊女英。 花影见状,语气讥讽地笑道:“刚刚走了一个多情种,现在竟又来了一个,罢了,罢了,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我注定是逃不掉了……” 杜白苏一舞长剑,道:“别想逃!与我战个痛快!” 花影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蛊女英,收回目光道:“今日我势必斩仙除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区区一头小魔,也妄想拦下我……” 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杜白苏的身上燃起熊熊火焰,鲜血自他的七窍流出,锥心刺骨的剧痛顷刻传来。 花影冷笑道:“如何?灵魂燃烧的滋味不好受?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杜白苏脸色苍白,惨然一笑,道:“我与你打个赌,就赌你我谁先死?” 花影叱道:“冥顽不灵!看剑!” 两道身影疾驰而去,一红一黑,纠缠不休,每一次碰撞都会摇撼天地。 蛊女英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两道身影,内心暗暗祈祷。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两人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慢慢地,花影残破的衣衫渐显狼狈,而杜白苏身上的火焰也越来越弱。 “停手!你可知灵魂燃烧到最后一刻,你便会失去理智,变成彻头彻底的恶魔,到时即便你能打败我,那边那几人也绝对会死在你的手中……” “哈哈哈哈,若是我现在停手,难道你就会放过我们吗?” “不能……”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费口舌!” 又过了一天一夜,两人的身影都已慢了许多,杜白苏身上燃烧的火焰是灵魂之火,可以烧灼对方的灵魂,即便是花影也不敢触其锋芒。 杜白苏感觉自己的神志已渐渐模糊,他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一样,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花影大口喘着粗气,身上被火焰烧灼的部分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禁颤抖起来。 杜白苏大吼一声,身上火焰转为白炽。 花影惊恐道:“你个疯子!你是打算拼命吗?!” 杜白苏笑道:“人终有一死,我死得其所,不知你活这一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靠着玩弄他人取乐吗?看着别人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获得低级的快乐吗?那样可真是悲哀啊……” “闭嘴!”花影怒斥道。 当白光达到最盛之时,花影浑身本能地颤抖着,她怕了,她见过太多的死亡,也玩弄过无数人的死亡,可是当有一天死亡真的将要降临在她自己的身上时,她竟然转身逃跑了。 可是白光很快便将她吞噬,犹如太阳吞噬尘埃一般,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被这道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有蛊女英依旧望着那道身影,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当白光转弱,杜白苏躺在地上,面目模糊,身上残留着点点余烬。 他微微转头,看到的是蓝色的天空,白色的湖水,也看到蛊女英在向他跑来…… 他满足地闭上双眼,嘴角留下一个满足的微笑,然后,化为飞灰,无声无息,无踪无际,仿佛从未来过…… 蛊女英跪在杜白苏的身边,双手慌乱地抓着,好像只要将那些灰烬抓在手里,她便可以不用失去他。 她无声而绝望地哭泣着,将抓着灰烬的双手轻轻地抱在胸前,颖儿、小麻、东方情站在一旁,低下头,默默地注视着一切,似乎是在默哀…… 天空崩裂,大地塌陷,湖水倒流,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消失,世界慢慢地露出它的本来面目。 当众人悠悠醒转,周围的环境无比陌生,一处不大的山谷,一个个或腐烂或新鲜的人,或躺或伏。 蛊女英正跪在杜白苏的面前,神情呆滞,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小麻惊喜地喊道:“他没有死?!” 颖儿忙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噤声。 小麻领悟,跟着她走到一个偏僻处。 颖儿长叹一声,道:“三王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具躯壳了……” 小麻悲哀地点点头,接着她又环视四周,看到那些与他们一同来的护卫,问道:“那他们呢?” 颖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过身。 东方情坐在一块石头上,沉声道:“他们也已经死了……” 小麻马上反驳道:“可是他们的灵魂没有死……” 东方情叹道:“他们在幻梦中认为自己为保护我们死了,所以,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小麻立刻低下头,努着嘴,紧攥双拳,眼中泪水汇聚,她在努力地忍耐,可是她终究还是嚎啕大哭,哭声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止…… 颖儿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望着天空,幽幽道:“有的人二十岁就已经死了,可是却等到八十岁才埋……” 第429章 约定之期 今天是阴天,天空中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染绿了叶子,染红了芭蕉,染伤了人心。 在一处高岗上,可以俯瞰到整个山谷的全貌,向南望去,可以隐隐约约望见苗疆都城的城墙,再向南一点儿,便是杜白苏和蛊女英幼时生活过的小村庄,在这个村庄中埋藏了太多太多关于他们的回忆,喜悦居多,偶有悲伤。是啊,一个人的童年,总归是喜悦之事多于悲伤的,因为童年的孩童根本不懂什么叫悲伤,更不会明白离别和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们正是优哉游哉地躺在父母的怀中听故事的年纪。父母说离别的人会再见,死亡的人不过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便会眨着懵懂好奇的大眼睛,点点头,相信了。父母这样拙劣的谎言都能够让孩童信服,所以他们又怎会体会到悲伤呢?直到多年以后,昔日的孩童长大了,渐通人事,他们才终于能够理解何为离别?何为死亡?才会对幼时那个幼稚的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只不过再回想起来,心中也只是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萦绕心头罢了。 大抵成人的喜悦之事也是没有孩子多的,因为成人的喜悦总是需要依托于非常非常多复杂的理由,不会像童年时一样,因为捉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就会开心得欢呼半晌,孩子的快乐单纯无限,而单纯无限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成人的快乐点滴有限,点滴有限的快乐虽显弥足珍贵,但是终归有些吝啬,那模样,就如在繁琐的世事垃圾中刨出些许快乐的狗,他们是真正的快乐吗? 蛊女英跪坐在杜白苏的坟边,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两瓶酒,一瓶倒在杜白苏的坟前,酒浇在泥土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恰如此刻淅淅沥沥的小雨,无不映射着感伤。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打开另一瓶酒,默默地喝着,良久过后,她轻声叹道:“她说还是你酿的酒最好喝,虽然我从不饮酒,但是今日为了你,我便破一次例……” 雨似乎更大了一些,风也更猛烈了一些,山间树木摇荡,蛊女英找来一截圆木,一剑将其剖为两半,然后用剑在光滑面上刻上“三王杜白苏之墓”几个大字,丢下剑,她轻轻地拥抱墓碑,轻声说道:“我会接你回家的……” 不知何时,颖儿和小麻已经站在蛊女英的身后,她们悲戚地注视着那座低矮简陋的坟墓,注视着坟墓前悲声哭泣的蛊女英。虽然她们并不知杜白苏和蛊女英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是通过这么多时日的朝夕相处,她们自然也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纱,很薄很轻,但是他们却谁都没有意愿将这层薄纱捅破,他们只是缄默地站在薄纱的两边,默默地注视着彼此,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着,仿佛在触摸自己的影子,而正是这份朦胧神秘的美好,才显得尤为珍贵,经久不衰…… “夫人,我们该走了……”颖儿轻声提醒道。 蛊女英闻言怔了一下,缓缓地离开杜白苏的墓碑,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依依不舍一般,再次轻抚他的墓碑,然后俯下身子,似乎是在与他耳语。 “我走了……” 林间微风乍起,扬起蛊女英的鬓发,轻抚她发红的双眼,似乎是杜白苏在与她做着最后的道别。杜白苏仿佛化为了山间的风,天上的云,脚下的石子,漫天的星斗,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就像多年以前那个萤火满天的夜晚,他牵着她的手,满含柔情地对她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生时如此,死后亦是……” …… …… 秦王殿就在眼前,巍峨壮观,神秘莫测。蛊女英抬头仰望那座屹立于山岭之巅的宫殿,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决绝,视线越过葱茏草木,乱石碎崖,她仿佛看见苗青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轻蔑和嘲讽…… …… …… 梅山。 后土站在“樱冢”前,抬头赏月,手中正拈着一朵樱花。在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少女脸色惨白,神情僵硬,只有那一双樱花眸子在月光下“忽闪忽闪”地眨动之时,才能让人不至于将她当做一个已死之人。 夜空中,一只白鸽拍打着月光款款飞来,后土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白鸽便精准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优雅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羽翼。 后土从白鸽腿上取下一个绑缚牢固的信筒,取出一张纸条,展开细读。 读罢,他将纸条捻在掌心,轻轻揉捏,待再张开手掌之时,纸条已化作一堆飞灰,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 少女轻轻地倚靠在后土的身上,故作娇嗔地问道:“写的什么?也不教我看一看,莫不是苗疆的哪户小姐约你一同赏月不成?” 后土宠溺一笑,轻轻地刮刮她的鼻子,打趣道:“我若说是,你该如何做?” 少女闻言,眉头立刻皱起来,脸色不悦,伸出一只手,快速地攀上后土的耳朵,微微用力,恨恨道:“你可以试一试……” 后土忙大声告饶,少女心软,松开了手。却不料被后土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笑道:“你个小精灵儿,有你在,我怎么敢啊?” 少女欲挣脱怀抱,可是几番用力都没有得逞。 少女佯装生气道:“你放开我,你想去找哪家小姐就去找,我可不会管你,只是以后莫要再见我便是……” 后土微笑着,看着怀中的可人儿奋力挣扎,眼神逐渐变得温柔,他轻声说道:“白樱,我后土早就发过誓,此生只要你一个,绝不会再有二心……” 少女闻言,停止了挣扎,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盯着后土的眼睛,只是片刻后,眼中便显现落寞,垂下眼眸,失落道:“可是我的身体……” 后土忙打断她的话,说道:“白樱,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治愈你的方法……” 少女默默地从后土的怀中站起来,站在“樱冢”之中——自己的坟墓前,背对着后土,漫天银辉洒下,她沐浴其中,像天上的仙子。 “我没有办法像普通的女子一样,我没法与你过普通人的生活,没法表达喜怒哀乐,没法为你生儿育女,我甚至都不能直面阳光,我就是一个废人,放弃,后土,去找一个正常的女子……” 后土闻言立刻站起,一把抱住少女,泪水打湿少女的肩膀,他动情地说道:“白樱,我不在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成功的……” 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伤,可是她却没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大哭一场。她轻声叹气,缓缓地转过身,紧紧地拥抱后土,道:“我相信你,永远永远相信你,任何时候都相信……” 后土在少女的怀中轻轻地点头,一阵风过,樱树摇动,洒下无数樱花,落在院中相拥的两人身上。 少女轻呼一口气,白色雾气霎时显现,她轻声说道:“天气变凉了……” 后土擦了擦眼角泪水,从少女的怀中离开,他转过身,伸出手掌,一片樱花落在他的掌中,他轻声叹道:“到了约定的时候了……” 少女抱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地靠在上面,忧虑道:“这一次,会成功吗?” 后土望着天边寒月,眼神变得锐利,说道:“不成功,便成仁……” 少女将头抬起,注视着后土的脸颊,道:“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后土惊讶地看着她,道:“可是你知道的,我们……” 少女打断他的话,柔声道:“我知道的,我已经想好了……” 后土轻叹一口气,犹豫道:“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少女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后土幸福地笑了,他再一次宠溺地刮刮少女的鼻子,结果又惹来少女一阵娇嗔,他便更加畅快地笑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吗?”少女轻声说道。 “嗯……”后土轻声答应道。 “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少女柔声道。 后土低头看着怀中那名可爱的少女,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少女登时娇羞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后土忍不住打趣少女道:“你可曾听说过攻山只有两个人的?” 少女猛地抬起头,惊恐道:“攻山?” 后土故作神秘地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张古琴,放在膝上。 少女疑惑地看着后土和他膝上的古琴。 “幽篁琴,你要做什么?” 后土笑着,想要再吻一下怀中的人儿,可惜这一次他没有得逞。 “接下来,就请欣赏夫君的表演……” 琴声起,宛若暗夜中一个顽皮的精灵,在人们的心头上下跳跃,肆意撩拨着人们的心旌…… 琴声沧浪萧瑟,仿佛一下子将人带回数千年前的莽荒大地,天上阴云密布,人们走在一片寥廓无垠的荒野之上,身后是一串串孤单杂乱的脚印,脚印渐渐延伸到远方,通往不知归途的梦中家园。琴声转而铿锵悲鸣,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面对兵临城下之时发出的最后一声怒吼,“誓与城池共存亡”,霎时间,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历历在目,伴随着哀嚎怒唤,成群结队的人倒下去,又有山呼海啸般的人涌上来,前仆后继。琴声再转,竟变得幽怨婉转,如泣如诉,仿佛有一位妙龄妇人正坐在你的面前,满面愁容,开轩遥望远方,手中在绣着鸳鸯,嘴里哼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歌谣,她一定是在期盼着她的丈夫早日归家。最后,琴声变得空灵神秘,伴随着一个长长的尾音,一切归于寂然,世间万物仿佛化为静态,风止了,云停了,太阳和月亮割据天之一边,当空而现,山川亘古不变,河水停止流淌,树叶悬停在空中,人们惊奇地发现,在你的对面,坐着一个自己,正平静地与你对视,模仿着你的动作,模仿着你的声音,那似乎是你的灵魂,只不过,有的人灵魂清亮透明,纤尘不染,有的人灵魂却浑浊恶臭,污秽不堪,但是人们都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 琴声毕,余韵却悠长绵延,少女沉浸在琴声之中,痴痴看着,久久不能自拔,因为她在琴声中,看到了那个最美的自己。 后土收起“幽篁琴”,缓缓起身,走到梅山山巅。 整座梅山霎时震动不已,土块石子纷纷震落,露出无数棺椁,有的腐朽不堪,有的颜色尚新,更有无数枯手从土下伸出,哀嚎声响彻天地,惊走满山走兽飞禽。 一炷香后,梅山脚下,无数道黑影林林立立,一动不动。 此刻若是有人靠近细看,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因为那些黑影便是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大多手脚不全,腐烂发臭,可是他们却像被施以一种神奇的法力一般,竟能稳稳站立,若非那双眸子里灰暗一片,了无生气,几与活人无异…… 一阵微风吹过,尸体微微摇晃,身上仅存的片衣轻轻摇曳摆动,霎时间,阴风肆虐,一只误入其中的老鼠登时“吱”叫一声,身上黑毛根根竖起,慌忙逃回洞中…… 苗疆赶尸派向来不为正派人士接受,想来除了它需遣动尸体,是对已死之人的大不敬外,更因它实在太过邪异恐怖。 “啾……” 一阵哨声响起,尖锐刺耳。 尸体开始动了,他们先是缓缓地抬起头,遥遥地望向梅山之巅的后土,而后缓缓地转身,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一时间,梅山脚下烟尘四起,生灵避退。 少女来到后土身后,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后土凝眉,向着远方望了一眼,道:“秦王岭……” 说罢,后土将一具硕大的石棺从背后取下,打开棺盖,冲着少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然更免不了少女的一阵拳打脚踢,但是少女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看了后土一眼,乖乖地躺在石棺之中。 棺盖合上,后土将石棺背在背上,石棺很重,压得他的腰不由得弯下去。 “白樱,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与你长相厮守……”后土低声喃喃道。 在那座飘满樱花的梅山之上,一名白衣少年背着一具硕大的石棺,踏着细碎的月光,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一如多年以前,少年背着石棺向山上走来,步伐是一样的坚定,一样的无所阻拦…… 第429章 约定之期 今天是阴天,天空中飘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染绿了叶子,染红了芭蕉,染伤了人心。 在一处高岗上,可以俯瞰到整个山谷的全貌,向南望去,可以隐隐约约望见苗疆都城的城墙,再向南一点儿,便是杜白苏和蛊女英幼时生活过的小村庄,在这个村庄中埋藏了太多太多关于他们的回忆,喜悦居多,偶有悲伤。是啊,一个人的童年,总归是喜悦之事多于悲伤的,因为童年的孩童根本不懂什么叫悲伤,更不会明白离别和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们正是优哉游哉地躺在父母的怀中听故事的年纪。父母说离别的人会再见,死亡的人不过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便会眨着懵懂好奇的大眼睛,点点头,相信了。父母这样拙劣的谎言都能够让孩童信服,所以他们又怎会体会到悲伤呢?直到多年以后,昔日的孩童长大了,渐通人事,他们才终于能够理解何为离别?何为死亡?才会对幼时那个幼稚的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只不过再回想起来,心中也只是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萦绕心头罢了。 大抵成人的喜悦之事也是没有孩子多的,因为成人的喜悦总是需要依托于非常非常多复杂的理由,不会像童年时一样,因为捉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就会开心得欢呼半晌,孩子的快乐单纯无限,而单纯无限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成人的快乐点滴有限,点滴有限的快乐虽显弥足珍贵,但是终归有些吝啬,那模样,就如在繁琐的世事垃圾中刨出些许快乐的狗,他们是真正的快乐吗? 蛊女英跪坐在杜白苏的坟边,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两瓶酒,一瓶倒在杜白苏的坟前,酒浇在泥土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恰如此刻淅淅沥沥的小雨,无不映射着感伤。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打开另一瓶酒,默默地喝着,良久过后,她轻声叹道:“她说还是你酿的酒最好喝,虽然我从不饮酒,但是今日为了你,我便破一次例……” 雨似乎更大了一些,风也更猛烈了一些,山间树木摇荡,蛊女英找来一截圆木,一剑将其剖为两半,然后用剑在光滑面上刻上“三王杜白苏之墓”几个大字,丢下剑,她轻轻地拥抱墓碑,轻声说道:“我会接你回家的……” 不知何时,颖儿和小麻已经站在蛊女英的身后,她们悲戚地注视着那座低矮简陋的坟墓,注视着坟墓前悲声哭泣的蛊女英。虽然她们并不知杜白苏和蛊女英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是通过这么多时日的朝夕相处,她们自然也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纱,很薄很轻,但是他们却谁都没有意愿将这层薄纱捅破,他们只是缄默地站在薄纱的两边,默默地注视着彼此,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着,仿佛在触摸自己的影子,而正是这份朦胧神秘的美好,才显得尤为珍贵,经久不衰…… “夫人,我们该走了……”颖儿轻声提醒道。 蛊女英闻言怔了一下,缓缓地离开杜白苏的墓碑,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依依不舍一般,再次轻抚他的墓碑,然后俯下身子,似乎是在与他耳语。 “我走了……” 林间微风乍起,扬起蛊女英的鬓发,轻抚她发红的双眼,似乎是杜白苏在与她做着最后的道别。杜白苏仿佛化为了山间的风,天上的云,脚下的石子,漫天的星斗,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就像多年以前那个萤火满天的夜晚,他牵着她的手,满含柔情地对她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生时如此,死后亦是……” …… …… 秦王殿就在眼前,巍峨壮观,神秘莫测。蛊女英抬头仰望那座屹立于山岭之巅的宫殿,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决绝,视线越过葱茏草木,乱石碎崖,她仿佛看见苗青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轻蔑和嘲讽…… …… …… 梅山。 后土站在“樱冢”前,抬头赏月,手中正拈着一朵樱花。在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少女脸色惨白,神情僵硬,只有那一双樱花眸子在月光下“忽闪忽闪”地眨动之时,才能让人不至于将她当做一个已死之人。 夜空中,一只白鸽拍打着月光款款飞来,后土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白鸽便精准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优雅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羽翼。 后土从白鸽腿上取下一个绑缚牢固的信筒,取出一张纸条,展开细读。 读罢,他将纸条捻在掌心,轻轻揉捏,待再张开手掌之时,纸条已化作一堆飞灰,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 少女轻轻地倚靠在后土的身上,故作娇嗔地问道:“写的什么?也不教我看一看,莫不是苗疆的哪户小姐约你一同赏月不成?” 后土宠溺一笑,轻轻地刮刮她的鼻子,打趣道:“我若说是,你该如何做?” 少女闻言,眉头立刻皱起来,脸色不悦,伸出一只手,快速地攀上后土的耳朵,微微用力,恨恨道:“你可以试一试……” 后土忙大声告饶,少女心软,松开了手。却不料被后土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笑道:“你个小精灵儿,有你在,我怎么敢啊?” 少女欲挣脱怀抱,可是几番用力都没有得逞。 少女佯装生气道:“你放开我,你想去找哪家小姐就去找,我可不会管你,只是以后莫要再见我便是……” 后土微笑着,看着怀中的可人儿奋力挣扎,眼神逐渐变得温柔,他轻声说道:“白樱,我后土早就发过誓,此生只要你一个,绝不会再有二心……” 少女闻言,停止了挣扎,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盯着后土的眼睛,只是片刻后,眼中便显现落寞,垂下眼眸,失落道:“可是我的身体……” 后土忙打断她的话,说道:“白樱,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治愈你的方法……” 少女默默地从后土的怀中站起来,站在“樱冢”之中——自己的坟墓前,背对着后土,漫天银辉洒下,她沐浴其中,像天上的仙子。 “我没有办法像普通的女子一样,我没法与你过普通人的生活,没法表达喜怒哀乐,没法为你生儿育女,我甚至都不能直面阳光,我就是一个废人,放弃,后土,去找一个正常的女子……” 后土闻言立刻站起,一把抱住少女,泪水打湿少女的肩膀,他动情地说道:“白樱,我不在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成功的……” 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伤,可是她却没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大哭一场。她轻声叹气,缓缓地转过身,紧紧地拥抱后土,道:“我相信你,永远永远相信你,任何时候都相信……” 后土在少女的怀中轻轻地点头,一阵风过,樱树摇动,洒下无数樱花,落在院中相拥的两人身上。 少女轻呼一口气,白色雾气霎时显现,她轻声说道:“天气变凉了……” 后土擦了擦眼角泪水,从少女的怀中离开,他转过身,伸出手掌,一片樱花落在他的掌中,他轻声叹道:“到了约定的时候了……” 少女抱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地靠在上面,忧虑道:“这一次,会成功吗?” 后土望着天边寒月,眼神变得锐利,说道:“不成功,便成仁……” 少女将头抬起,注视着后土的脸颊,道:“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后土惊讶地看着她,道:“可是你知道的,我们……” 少女打断他的话,柔声道:“我知道的,我已经想好了……” 后土轻叹一口气,犹豫道:“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少女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后土幸福地笑了,他再一次宠溺地刮刮少女的鼻子,结果又惹来少女一阵娇嗔,他便更加畅快地笑了…… “我们现在就出发吗?”少女轻声说道。 “嗯……”后土轻声答应道。 “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少女柔声道。 后土低头看着怀中那名可爱的少女,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少女登时娇羞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后土忍不住打趣少女道:“你可曾听说过攻山只有两个人的?” 少女猛地抬起头,惊恐道:“攻山?” 后土故作神秘地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张古琴,放在膝上。 少女疑惑地看着后土和他膝上的古琴。 “幽篁琴,你要做什么?” 后土笑着,想要再吻一下怀中的人儿,可惜这一次他没有得逞。 “接下来,就请欣赏夫君的表演……” 琴声起,宛若暗夜中一个顽皮的精灵,在人们的心头上下跳跃,肆意撩拨着人们的心旌…… 琴声沧浪萧瑟,仿佛一下子将人带回数千年前的莽荒大地,天上阴云密布,人们走在一片寥廓无垠的荒野之上,身后是一串串孤单杂乱的脚印,脚印渐渐延伸到远方,通往不知归途的梦中家园。琴声转而铿锵悲鸣,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在面对兵临城下之时发出的最后一声怒吼,“誓与城池共存亡”,霎时间,金戈铁马之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历历在目,伴随着哀嚎怒唤,成群结队的人倒下去,又有山呼海啸般的人涌上来,前仆后继。琴声再转,竟变得幽怨婉转,如泣如诉,仿佛有一位妙龄妇人正坐在你的面前,满面愁容,开轩遥望远方,手中在绣着鸳鸯,嘴里哼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歌谣,她一定是在期盼着她的丈夫早日归家。最后,琴声变得空灵神秘,伴随着一个长长的尾音,一切归于寂然,世间万物仿佛化为静态,风止了,云停了,太阳和月亮割据天之一边,当空而现,山川亘古不变,河水停止流淌,树叶悬停在空中,人们惊奇地发现,在你的对面,坐着一个自己,正平静地与你对视,模仿着你的动作,模仿着你的声音,那似乎是你的灵魂,只不过,有的人灵魂清亮透明,纤尘不染,有的人灵魂却浑浊恶臭,污秽不堪,但是人们都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 琴声毕,余韵却悠长绵延,少女沉浸在琴声之中,痴痴看着,久久不能自拔,因为她在琴声中,看到了那个最美的自己。 后土收起“幽篁琴”,缓缓起身,走到梅山山巅。 整座梅山霎时震动不已,土块石子纷纷震落,露出无数棺椁,有的腐朽不堪,有的颜色尚新,更有无数枯手从土下伸出,哀嚎声响彻天地,惊走满山走兽飞禽。 一炷香后,梅山脚下,无数道黑影林林立立,一动不动。 此刻若是有人靠近细看,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因为那些黑影便是一具具尸体,这些尸体大多手脚不全,腐烂发臭,可是他们却像被施以一种神奇的法力一般,竟能稳稳站立,若非那双眸子里灰暗一片,了无生气,几与活人无异…… 一阵微风吹过,尸体微微摇晃,身上仅存的片衣轻轻摇曳摆动,霎时间,阴风肆虐,一只误入其中的老鼠登时“吱”叫一声,身上黑毛根根竖起,慌忙逃回洞中…… 苗疆赶尸派向来不为正派人士接受,想来除了它需遣动尸体,是对已死之人的大不敬外,更因它实在太过邪异恐怖。 “啾……” 一阵哨声响起,尖锐刺耳。 尸体开始动了,他们先是缓缓地抬起头,遥遥地望向梅山之巅的后土,而后缓缓地转身,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一时间,梅山脚下烟尘四起,生灵避退。 少女来到后土身后,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后土凝眉,向着远方望了一眼,道:“秦王岭……” 说罢,后土将一具硕大的石棺从背后取下,打开棺盖,冲着少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当然更免不了少女的一阵拳打脚踢,但是少女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看了后土一眼,乖乖地躺在石棺之中。 棺盖合上,后土将石棺背在背上,石棺很重,压得他的腰不由得弯下去。 “白樱,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与你长相厮守……”后土低声喃喃道。 在那座飘满樱花的梅山之上,一名白衣少年背着一具硕大的石棺,踏着细碎的月光,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一如多年以前,少年背着石棺向山上走来,步伐是一样的坚定,一样的无所阻拦…… 第430章 秦王殿 秦王殿。 巍峨雄伟的秦王殿屹立于秦王岭之上,群山之巅,似与苍天接壤,有着几百年的历史。这是苗疆境内最高的建筑,大殿经岁月侵蚀,虽显些许破败,但是恢弘之气却也因光阴沉淀而更显磅礴,那种古老质朴的气息足以教任何一个站在它面前之人心生敬畏。 秦王殿前原本只是一片荒原,杂草横生,乱石纵横,在苗青入主秦王殿之前,这里本是一片废园,寥无人烟。只因流传于苗疆境内那个令苗疆人缄口莫言的故事,更使这里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气息。 传说秦王殿是苗疆初代疆主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修建的,住在这里的女人被封为秦王妃,这座山岭便也因此得名秦王岭。秦王妃是初代疆主父亲的小妾,初代疆主的父亲去世后,初代疆主便光明正大地迎娶了秦王妃,但是这毕竟是一桩丑闻,初代疆主的做法遭到所有苗疆贵族势力的反对,他们联合起来,逼迫初代疆主休掉秦王妃,初代疆主迫于贵族势力强大,无可奈何之下,休掉秦王妃,在此地修建这座秦王殿,名为幽禁,实则是两人的幽会之所。此事后来自然被人知晓,苗疆贵族暗中商量,派出杀手,待到初代疆主来此,却见秦王妃已死于秦王殿中,死相极惨。据说秦王妃的死极为蹊跷,似是为蛊毒所害致死,又有说上吊自尽,说法不一。初代疆主震怒,发兵屠戮贵族,但是贵族势力实在太盛,最终,初代疆主兵败,为保苗疆帝位,祖宗基业,发檄文昭告天下,自陈己罪,自尽身亡。就这样,二代疆主在苗疆贵族的扶持下登基继位,终生活在苗疆贵族的掣肘之中,从那之后,苗疆每一代疆主都受到苗疆贵族的制约,苗疆疆主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不过是苗疆贵族的傀儡。 这件事在苗疆可谓人尽皆知,但是苗疆百姓很自然地选择缄口不言,对于百姓来说,苗疆疆主是他们精神上的领袖,受到苗疆疆主的感召,他们的生活才会有目标,即便被苗疆贵族剥削压榨,导致生活困苦不堪,但是他们的心灵总归是有归宿的,想必这也是苗疆贵族所喜见的。至于事发地秦王殿也自然而然地被列为禁地,可以说是每一代苗疆疆主心中难以言说的痛。直到苗青横空出世,主动向现任苗疆疆主苗皇天请求将自己的封地设在秦王岭,至此,这座已尘封了数百年之久的苗疆禁地才得以被重新启用,恢复了人间烟火气。 苗疆贵族也曾想过彻底摧毁秦王殿,毕竟只要秦王殿存在一天,苗疆百姓便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对于苗疆疆主来说屈辱的历史,他们只想要权力和利益,至于大逆不道的罪名,他们可不想永远背负。可是自从苗青入主秦王岭之后,他们的这个计划便永远胎死腹中。苗青性情古怪,为人冷血残忍,喜静不喜闹,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加之苗青用毒天下第一,一人可敌一城。他们也曾试过强攻,但是军队往往还没等踏上秦王岭,便会莫名其妙地中毒身亡,一个不剩,这使苗疆贵族胆战心惊。后来,苗青吸纳了一些武林中的亡命之徒,苗青为这些人提供庇护,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为苗青和秦王殿的护卫,旁人更难登上秦王殿,秦王岭便成为了真正的禁地。所幸苗青为人没有野心,与苗皇天虽为姐弟,但是平素并不亲近,对苗疆贵族也暂时不构成威胁,否则苗疆贵族即便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定会踏平秦王岭。苗疆贵族和苗青两者从此相安无事。 秦王殿前的那片废园,在苗青的精心照料之下,栽种上种种奇花异草,四时常新,蜂飞蝶舞,俨然一座花园。 此时,花园之中,正有一名女子手持水壶,面带微笑,在为每一朵花草精心地灌溉。她专注的神情,仿佛这些花花草草便是她的孩子,她的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 但见此女子,身着天青色长裙,将她妖娆匀称的曲线完美地勾勒,一头乌黑浓亮的长发随意地飘洒身后,没有梳挽发髻,一块天青色的玉石吊坠垂在她的额前,随着她的每一次俯身,吊坠便如一朵玉色蝴蝶般上下翻飞,在花间寻找香蜜。 她没有涂抹脂粉,一张天然形成的鹅蛋脸,似颦似笑,眉似柳叶,目如朗星,鼻梁纤巧、挺立,鼻翼雅致,一张樱桃小口,似乎永远都在嘟着唇,只在不经意间,眉宇间闪现一股煞气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从院外款款行来,眉眼间带着愉快笑意,她走到女子身边,单膝跪下,道:“王妃,蛊女英现在殿外,估计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到达秦王殿……” 此时若是有人见到这一幕,定会惊掉下巴,外界传言秦王妃苗青年近五旬,想来应是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可没有想到真正的秦王妃苗青竟然看起来只像是一个妙龄少女。 苗青似乎没有听到女子的话,仍然在认真地浇花,神情轻松愉悦。 女子便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双俨如天鹅般的眼眸,随着苗青的动作缓缓移动,荫掩着盈盈的双瞳,如柔美的月光一样欢乐,又略见青烟一般的惆怅…… 终于,苗青浇完最后一朵花,微微地直起身子,猛然抬头,方才惊觉面前有人,她微笑着叫那人站起,快步走到那人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朵刚刚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朵前,欣喜地说道:“情婆,你快看,这朵优昙婆罗花竟然开花了!” 情婆闻言细细端详那花,只见那朵优昙婆罗花细细短短的茎,一根茎上只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朵,犹如镶嵌在黑夜的白星,优雅纯洁,可它又是那么的普通,若是不仔细看,定会以为是路边的野草。 情婆知晓此花的来历,道:“三千年才会开一次花的优昙婆罗花竟然在王妃的精心抚育下开花了,定是王妃的爱花之心感染了此花,让它特意为王妃绽露笑颜……” 苗青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触摸那株小巧的优昙婆罗花,只觉清凉沁体,如有梵音在耳,心中顿时清朗。 “传闻此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只有佛陀在世时,此花才会开放,极为罕见,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得见了,实乃平生幸事……哦,对了,你方才说的什么事?” 情婆便又将方才禀报之事再详细地诉说一遍,苗青听罢,微微一怔,缓缓地站起身,向着山下的方向望去,道:“该来的总归会来,让她们进来……” “是!”情婆略一欠身,恭敬地退出院中。 苗青望着情婆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她轻轻一招手,一名女婢走到她的身边,附耳过去,苗青吩咐几句,女婢点点头,快步离去了。 待女婢走后,苗青仰头向天,方才尚晴朗的天空此刻已被阴云覆盖,看来一场大雨马上便要来临…… 一阵风过,苗青乘风而起,飘忽来至一处山岗之上,脚下踏着整座秦王岭,望着渺渺苍天,巍巍群山,伤感之情顿生,自觉天地之间,唯己一人而已,不由得悲声高歌,歌曰: “未温清酒穿肠过,合欢雨打频频落。倦怠懒翻书,拥衾剪病梧。梦言劳燕顾,醉醒平章处。莫笑买臣痴,马前水覆迟。” 歌声飘飘荡荡,如醉酒的鸟,慌乱不辨方向,不识归处,随遇而栖…… …… …… 蛊女英四人到达秦王殿时,已是傍晚。早该到了掌灯时分,可是夜晚的秦王殿却仍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似与黑暗融为一体。 蛊女英望着眼前这头匍匐于夜幕之中的巨兽,竟有些许的悚栗,这里埋葬着一段悲哀凄美的往事,现在更是住着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人物,未踏上秦王岭之前,她对这里是充满着期待的,像是好奇的小孩子想要掀开一块儿盖在神秘盒子上的黑布,一探究竟。及至真正走进秦王岭,见识到这里的每一寸草木,每一个鲜活的人,有些也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她才真正设身处地了解秦王岭,了解这里的一切。她像是从一个清清朗朗的世界走进了一座迷宫,当她在此中兜兜转转,以为马上便要走出迷宫的时候,一转弯,却又走进了另一座迷宫,迷雾连接着迷雾,神秘拥抱着神秘,她身在其中,辨不清东南西北,找不到来路去路,这一瞬间,她仿佛置身地狱,望着在地狱毒火之中煎熬的野鬼,猛然想到那便是未来的自己…… 黑暗中响起一阵“悉索”的脚步声,蛊女英猛然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黑袍的女婢走到自己的面前,冲她作揖,轻声说道:“王妃正在等候诸位,请随我来……” 蛊女英正在犹豫之际,却听身后忽然传来扑倒之声,忙回身望时,只见颖儿、小麻和东方情已经昏倒在地,她刚要拔剑,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拔剑的力气,头脑越来越昏沉,眼皮似有千钧重,她用手指着黑衣女婢,微微动了动嘴唇,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蛊女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村子,看到了自己用来酿酒的大酒缸,她牵着杜白苏的手在山野树林间游荡,在村头那条小河旁,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姐姐蛊娥皇,蛊娥皇满脸泪痕,站在河边,频频回顾,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人,然后,她便亲眼目睹姐姐跳入了河中,她站在河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姐姐,可是,她只能看到姐姐的身子越来越向河底沉去,她伸出手,想要将姐姐拉回,却无能为力,蛊娥皇那张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成为了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接着,她便猛然惊醒…… 蛊女英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 “你醒了,做噩梦了?” 一道清脆的话音将蛊女英的思绪拉回,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端起一杯香茗送到唇边,姿态优雅端庄。 “我……是在做梦……” 蛊女英抓住身下的布衾,疑惑地问道。 那名女子却“噗嗤”一声笑了,连带着手中的茶都险些泼了出去。 “唉,花影害人不浅哪,我早就对她说过,不要净钻研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术,弄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有时怕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在现实还是身处梦中,不过……她死了,也算是害人终害己……” 蛊女英看着女子颇为叹惋的神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探地问道:“你是谁?” 女子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慢慢地将手中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只干净茶杯,倒上一杯茶,悠然说道:“你踏上秦王岭,历经千辛万苦,现在终于到了这里,却又问我是谁……” 蛊女英凝眉细思,突然,她的眼睛放出两道精光,逼视着女子,惊诧道:“你是苗青?!” 女子闻言,神情有些不悦,道:“唉,虽说我与我那弟弟素来不亲近,我知他对我有些成见,他也并不倚重我,但是于情于理你也该叫我一声姐姐,似这般直呼大名,成何体统,该掌嘴……”说罢,轻轻一挥手。 蛊女英只觉一道微风拂过,自己的脸颊登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伸手捂住脸颊,更觉有些肿胀发热,一股腥咸的气息瞬间弥漫口腔。 “重新叫……”苗青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漂浮于茶水之上的茶叶,说道。 “姐……姐姐……”蛊女英轻声说道,眼睛紧张地盯着苗青。 “这就对了嘛,这声姐姐我喜欢……” 苗青一笑,麻利地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蛊女英身边,伸手搀扶她下床,亲切热情地说道:“妹妹,快来尝尝我亲手为你泡的茶,这可是我命人从北疆雪獒山上采摘的大雪顶龙茶,特意为你准备的……” 第430章 秦王殿 秦王殿。 巍峨雄伟的秦王殿屹立于秦王岭之上,群山之巅,似与苍天接壤,有着几百年的历史。这是苗疆境内最高的建筑,大殿经岁月侵蚀,虽显些许破败,但是恢弘之气却也因光阴沉淀而更显磅礴,那种古老质朴的气息足以教任何一个站在它面前之人心生敬畏。 秦王殿前原本只是一片荒原,杂草横生,乱石纵横,在苗青入主秦王殿之前,这里本是一片废园,寥无人烟。只因流传于苗疆境内那个令苗疆人缄口莫言的故事,更使这里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气息。 传说秦王殿是苗疆初代疆主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修建的,住在这里的女人被封为秦王妃,这座山岭便也因此得名秦王岭。秦王妃是初代疆主父亲的小妾,初代疆主的父亲去世后,初代疆主便光明正大地迎娶了秦王妃,但是这毕竟是一桩丑闻,初代疆主的做法遭到所有苗疆贵族势力的反对,他们联合起来,逼迫初代疆主休掉秦王妃,初代疆主迫于贵族势力强大,无可奈何之下,休掉秦王妃,在此地修建这座秦王殿,名为幽禁,实则是两人的幽会之所。此事后来自然被人知晓,苗疆贵族暗中商量,派出杀手,待到初代疆主来此,却见秦王妃已死于秦王殿中,死相极惨。据说秦王妃的死极为蹊跷,似是为蛊毒所害致死,又有说上吊自尽,说法不一。初代疆主震怒,发兵屠戮贵族,但是贵族势力实在太盛,最终,初代疆主兵败,为保苗疆帝位,祖宗基业,发檄文昭告天下,自陈己罪,自尽身亡。就这样,二代疆主在苗疆贵族的扶持下登基继位,终生活在苗疆贵族的掣肘之中,从那之后,苗疆每一代疆主都受到苗疆贵族的制约,苗疆疆主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不过是苗疆贵族的傀儡。 这件事在苗疆可谓人尽皆知,但是苗疆百姓很自然地选择缄口不言,对于百姓来说,苗疆疆主是他们精神上的领袖,受到苗疆疆主的感召,他们的生活才会有目标,即便被苗疆贵族剥削压榨,导致生活困苦不堪,但是他们的心灵总归是有归宿的,想必这也是苗疆贵族所喜见的。至于事发地秦王殿也自然而然地被列为禁地,可以说是每一代苗疆疆主心中难以言说的痛。直到苗青横空出世,主动向现任苗疆疆主苗皇天请求将自己的封地设在秦王岭,至此,这座已尘封了数百年之久的苗疆禁地才得以被重新启用,恢复了人间烟火气。 苗疆贵族也曾想过彻底摧毁秦王殿,毕竟只要秦王殿存在一天,苗疆百姓便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对于苗疆疆主来说屈辱的历史,他们只想要权力和利益,至于大逆不道的罪名,他们可不想永远背负。可是自从苗青入主秦王岭之后,他们的这个计划便永远胎死腹中。苗青性情古怪,为人冷血残忍,喜静不喜闹,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加之苗青用毒天下第一,一人可敌一城。他们也曾试过强攻,但是军队往往还没等踏上秦王岭,便会莫名其妙地中毒身亡,一个不剩,这使苗疆贵族胆战心惊。后来,苗青吸纳了一些武林中的亡命之徒,苗青为这些人提供庇护,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就成为苗青和秦王殿的护卫,旁人更难登上秦王殿,秦王岭便成为了真正的禁地。所幸苗青为人没有野心,与苗皇天虽为姐弟,但是平素并不亲近,对苗疆贵族也暂时不构成威胁,否则苗疆贵族即便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定会踏平秦王岭。苗疆贵族和苗青两者从此相安无事。 秦王殿前的那片废园,在苗青的精心照料之下,栽种上种种奇花异草,四时常新,蜂飞蝶舞,俨然一座花园。 此时,花园之中,正有一名女子手持水壶,面带微笑,在为每一朵花草精心地灌溉。她专注的神情,仿佛这些花花草草便是她的孩子,她的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 但见此女子,身着天青色长裙,将她妖娆匀称的曲线完美地勾勒,一头乌黑浓亮的长发随意地飘洒身后,没有梳挽发髻,一块天青色的玉石吊坠垂在她的额前,随着她的每一次俯身,吊坠便如一朵玉色蝴蝶般上下翻飞,在花间寻找香蜜。 她没有涂抹脂粉,一张天然形成的鹅蛋脸,似颦似笑,眉似柳叶,目如朗星,鼻梁纤巧、挺立,鼻翼雅致,一张樱桃小口,似乎永远都在嘟着唇,只在不经意间,眉宇间闪现一股煞气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从院外款款行来,眉眼间带着愉快笑意,她走到女子身边,单膝跪下,道:“王妃,蛊女英现在殿外,估计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到达秦王殿……” 此时若是有人见到这一幕,定会惊掉下巴,外界传言秦王妃苗青年近五旬,想来应是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可没有想到真正的秦王妃苗青竟然看起来只像是一个妙龄少女。 苗青似乎没有听到女子的话,仍然在认真地浇花,神情轻松愉悦。 女子便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一双俨如天鹅般的眼眸,随着苗青的动作缓缓移动,荫掩着盈盈的双瞳,如柔美的月光一样欢乐,又略见青烟一般的惆怅…… 终于,苗青浇完最后一朵花,微微地直起身子,猛然抬头,方才惊觉面前有人,她微笑着叫那人站起,快步走到那人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朵刚刚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朵前,欣喜地说道:“情婆,你快看,这朵优昙婆罗花竟然开花了!” 情婆闻言细细端详那花,只见那朵优昙婆罗花细细短短的茎,一根茎上只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朵,犹如镶嵌在黑夜的白星,优雅纯洁,可它又是那么的普通,若是不仔细看,定会以为是路边的野草。 情婆知晓此花的来历,道:“三千年才会开一次花的优昙婆罗花竟然在王妃的精心抚育下开花了,定是王妃的爱花之心感染了此花,让它特意为王妃绽露笑颜……” 苗青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地触摸那株小巧的优昙婆罗花,只觉清凉沁体,如有梵音在耳,心中顿时清朗。 “传闻此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只有佛陀在世时,此花才会开放,极为罕见,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得见了,实乃平生幸事……哦,对了,你方才说的什么事?” 情婆便又将方才禀报之事再详细地诉说一遍,苗青听罢,微微一怔,缓缓地站起身,向着山下的方向望去,道:“该来的总归会来,让她们进来……” “是!”情婆略一欠身,恭敬地退出院中。 苗青望着情婆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她轻轻一招手,一名女婢走到她的身边,附耳过去,苗青吩咐几句,女婢点点头,快步离去了。 待女婢走后,苗青仰头向天,方才尚晴朗的天空此刻已被阴云覆盖,看来一场大雨马上便要来临…… 一阵风过,苗青乘风而起,飘忽来至一处山岗之上,脚下踏着整座秦王岭,望着渺渺苍天,巍巍群山,伤感之情顿生,自觉天地之间,唯己一人而已,不由得悲声高歌,歌曰: “未温清酒穿肠过,合欢雨打频频落。倦怠懒翻书,拥衾剪病梧。梦言劳燕顾,醉醒平章处。莫笑买臣痴,马前水覆迟。” 歌声飘飘荡荡,如醉酒的鸟,慌乱不辨方向,不识归处,随遇而栖…… …… …… 蛊女英四人到达秦王殿时,已是傍晚。早该到了掌灯时分,可是夜晚的秦王殿却仍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似与黑暗融为一体。 蛊女英望着眼前这头匍匐于夜幕之中的巨兽,竟有些许的悚栗,这里埋葬着一段悲哀凄美的往事,现在更是住着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人物,未踏上秦王岭之前,她对这里是充满着期待的,像是好奇的小孩子想要掀开一块儿盖在神秘盒子上的黑布,一探究竟。及至真正走进秦王岭,见识到这里的每一寸草木,每一个鲜活的人,有些也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她才真正设身处地了解秦王岭,了解这里的一切。她像是从一个清清朗朗的世界走进了一座迷宫,当她在此中兜兜转转,以为马上便要走出迷宫的时候,一转弯,却又走进了另一座迷宫,迷雾连接着迷雾,神秘拥抱着神秘,她身在其中,辨不清东南西北,找不到来路去路,这一瞬间,她仿佛置身地狱,望着在地狱毒火之中煎熬的野鬼,猛然想到那便是未来的自己…… 黑暗中响起一阵“悉索”的脚步声,蛊女英猛然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黑袍的女婢走到自己的面前,冲她作揖,轻声说道:“王妃正在等候诸位,请随我来……” 蛊女英正在犹豫之际,却听身后忽然传来扑倒之声,忙回身望时,只见颖儿、小麻和东方情已经昏倒在地,她刚要拔剑,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拔剑的力气,头脑越来越昏沉,眼皮似有千钧重,她用手指着黑衣女婢,微微动了动嘴唇,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蛊女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村子,看到了自己用来酿酒的大酒缸,她牵着杜白苏的手在山野树林间游荡,在村头那条小河旁,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姐姐蛊娥皇,蛊娥皇满脸泪痕,站在河边,频频回顾,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人,然后,她便亲眼目睹姐姐跳入了河中,她站在河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姐姐,可是,她只能看到姐姐的身子越来越向河底沉去,她伸出手,想要将姐姐拉回,却无能为力,蛊娥皇那张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成为了留在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接着,她便猛然惊醒…… 蛊女英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 “你醒了,做噩梦了?” 一道清脆的话音将蛊女英的思绪拉回,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正端起一杯香茗送到唇边,姿态优雅端庄。 “我……是在做梦……” 蛊女英抓住身下的布衾,疑惑地问道。 那名女子却“噗嗤”一声笑了,连带着手中的茶都险些泼了出去。 “唉,花影害人不浅哪,我早就对她说过,不要净钻研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术,弄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有时怕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在现实还是身处梦中,不过……她死了,也算是害人终害己……” 蛊女英看着女子颇为叹惋的神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探地问道:“你是谁?” 女子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慢慢地将手中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只干净茶杯,倒上一杯茶,悠然说道:“你踏上秦王岭,历经千辛万苦,现在终于到了这里,却又问我是谁……” 蛊女英凝眉细思,突然,她的眼睛放出两道精光,逼视着女子,惊诧道:“你是苗青?!” 女子闻言,神情有些不悦,道:“唉,虽说我与我那弟弟素来不亲近,我知他对我有些成见,他也并不倚重我,但是于情于理你也该叫我一声姐姐,似这般直呼大名,成何体统,该掌嘴……”说罢,轻轻一挥手。 蛊女英只觉一道微风拂过,自己的脸颊登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伸手捂住脸颊,更觉有些肿胀发热,一股腥咸的气息瞬间弥漫口腔。 “重新叫……”苗青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漂浮于茶水之上的茶叶,说道。 “姐……姐姐……”蛊女英轻声说道,眼睛紧张地盯着苗青。 “这就对了嘛,这声姐姐我喜欢……” 苗青一笑,麻利地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蛊女英身边,伸手搀扶她下床,亲切热情地说道:“妹妹,快来尝尝我亲手为你泡的茶,这可是我命人从北疆雪獒山上采摘的大雪顶龙茶,特意为你准备的……” 第431章 毒功大成 绿水潭。 阴暗潮湿的洞穴,与天光隔绝,百年未消的苔藓,湿滑无比,腐烂的老鼠散发着恶臭,洞壁上倒挂着数以万计的吸血蝙蝠,当一切都已习惯黑暗之后,那么黑暗便是他们赖以存活的理由。 一束微光照射在潭水之上,泛起诡异的绿波。周自通与苗白凤正盘腿坐在潭中,在他们的身边氤氲着肉眼可见的毒气,随着他们的呼吸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 一个时辰后,两人同时睁眼,苗白凤缓缓地伸出右手,那只手莹白纤细,其上似隐隐有光华流转。 周自通冲过来,一把攥住苗白凤的手,癫狂笑道:“哈哈哈哈,徒儿,成了!成了!” 苗白凤仰起头,目视黑暗,眼中似存虚无,轻声道:“成了吗?” 周自通霍地站起身,潭水霎时激荡成浪,道:“成了,厄难毒体已大成,现在你不但百毒不侵,而且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毒人,浑身上下都是毒,即便是你的一滴汗,也足以致人于死地,哈哈哈哈,乖徒儿,你简直是我平生最杰出的标本……” 苗白凤微笑着,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嘲讽,道:“不,还差一点儿……” 周自通猛地转过身,透过散乱的发鬓,眸中精光闪烁,逼视着苗白凤,道:“还差什么?” 苗白凤笑道:“自然是……还差你……” “我?” 周自通正在疑惑间,苗白凤“刷”地探出那只手,狠狠地掐住周自通的脖子。 周自通惊恐地看着苗白凤,颤声道:“乖……乖徒儿……你要做什么?” 苗白凤狞笑道:“好师父,你这一身毒功冠绝古今,白白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暗洞穴里,何时才能得见天日啊?不如把它给我,我来为你扬名立万,震慑武林,如何……” 周自通先是一愣,而后突然阴笑道:“嘿嘿嘿,乖徒儿,你莫不是太猴急了些,为师早已是将死之人,你还差这一时吗?” 苗白凤道:“哦?不知师父有何打算?” 周自通冷笑道:“小兔崽子,我周自通活了几十年,难道还看不出你那点儿小心思,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我向来是害人之心要有,防人之心更要有,我早就在你每日的饭菜中加了些‘佐料’,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自然无事……” 苗白凤听罢,故作惊恐模样,道:“哦?师父,到底还是您老人家技高一筹啊,您放心,从今往后,徒儿必定为您老人家马首是瞻,您要我往东,徒儿绝不敢往西……”话虽如此,可是苗白凤手中的力道却是更加重了几分。 周自通脸色涨红,恼怒道:“小兔崽子,你找死!” 苗白凤亦冷笑道:“哎呀,师父,我好怕啊,你快让我受尽折磨而死……” 周自通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只是可惜了你这副身躯……” 周自通说罢,自身后拿出一只金铃,缓缓地摇动着。 清脆的铃声在山洞间回荡,苗白凤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掐着周自通的那只手慢慢放松,整个人跪在潭中,双手捂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周自通笑道:“小兔崽子,我知你百毒不侵,所以我早有防备,特地给你准备了些我特制的虫蛊,这玩意儿可不是毒,只是一旦驱使起来,便会慢慢地啃食你的五脏六腑,乖徒儿,只要你肯求饶,我就给你解药,如何?” 苗白凤怒目骂道:“老毒物,你做梦!” 周自通面目狰狞,道:“冥顽不灵,既然如此,那你就休怪我了,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即便毁了又如何!”说罢,手中金铃摇得更紧,铃声一浪高过一浪,伴随着周自通疯癫的笑声,传入苗白凤的耳中。 苗白凤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倒在潭水中,眼珠暴突,口鼻流血,浑身抽搐着,然后,便没了声响。 周自通放下金铃,颇有些惋惜地注视着苗白凤,喃喃自语道:“唉,可惜了,可惜了……” 周自通话音刚落,原本躺在水中的苗白凤突然坐起,表情狰狞可怖,两只手向前伸出,似要掐住某人的喉咙。 周自通吓得“妈呀”一声,弹跳出去,满脸惊恐地注视着苗白凤。 可是苗白凤只是“啊啊”地怪叫着,犹如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周自通暗骂一声,正欲转身离去,不料潭中突然传来“嘎嘎嘎”的怪笑声。 周自通惊得寒毛竖起,缓缓地转过身,却见原本应该“死去”的苗白凤竟然坐在潭水中癫狂大笑,一池绿波因他的笑声荡漾,圈圈涟漪围绕着他慢慢散开,他笑得忘乎所以,犹如得了不治之症。 周自通指着他,一双浑浊的眼眸此刻也睁得如铜铃般大,绽放出少年的光彩。 “你……你……” “我怎么了?”苗白凤笑看着周自通,仿佛在看着一个白痴表演专属于自己的舞蹈。 “不可能!”终于,周自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连连后退。 苗白凤霍然站起,一身精壮的肌肉在那束微弱的阳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新生命的开始,誓要斩断旧生命的挟扼。 可是周自通毕竟是在武林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阴谋诡计早就见得多了,在经过片刻的震惊后,便兀自镇定下来,只见他默默地自身后拿出金铃,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阴笑,道:“小兔崽子,跟我玩这一套,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说罢,手中金铃猛烈地摇晃了起来,随着金铃声响越来越大,周自通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眼珠暴突,两颊横肉不住地颤动,如一只吃人的野鬼。 苗白凤“哎呦哎呦”地痛叫起来,叫声毫不夸张,若不是他不时地抬起头,满脸嘲笑地看着周自通,几可令人相信无疑。 “哈哈哈哈哈哈……”苗白凤再也假装不下去,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在山洞间回荡折返,灌入周自通的耳中,简直比刀子割在他的身上还要令他痛苦百倍。 周自通终于停止摇晃手中的金铃,铃声乍息,霎时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围拢而来,紧紧地裹挟在他的身边,空气似乎也变得如石头般沉闷,几可令他窒息。 “你是如何做到的?”当确信一切都不是幻象之后,周自通反倒平静了下来,毕竟,几十年的江湖打拼与洞中暗无天日的生活早已令他养成了一副看淡生死、坚若磐石的心肠。 苗白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子,不一会儿,当他再次直起腰的时候,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一只尚在“吱吱”乱叫扭动的老鼠。 小小的老鼠眼漆如墨,其中透露出惊恐,正奋力地仰起脑袋,想要咬住那只撷住他命运的大手,可是一切都已是徒劳。 苗白凤并没有看那只小小的老鼠,而是注视着周自通,然后在周自通疑惑的目光中,将那只老鼠默默地放入自己的嘴里,轻轻地一口咬下去,老鼠发出“吱”的一声惨叫,身体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苗白凤缓缓地咀嚼着,样子说不上是厌恶亦或是享受,只是当他再次放下手时,手中抓着的已经是一只失去了头颅的老鼠。 鲜血顺着苗白凤的嘴角缓缓地流出,流出的仿佛是老鼠无声的惨叫,骨骼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间回荡,残忍清晰。 周自通紧皱眉头,即便是他这样杀人如麻、视生命为草芥的嗜杀魔头,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禁觉得胃中一阵酸水涌荡,他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将那股急欲喷涌而出的恶心感压下。 苗白凤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阴笑着,对周自通说道:“你要不要试一试?味道还不错……” 周自通没有说话,良久过后,他方才幽幽地叹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有这等心性,是我低估你了……” 苗白凤扔掉手中的老鼠,摇摇头,笑道:“一个人的年龄是一个人最大的软肋,但同时也是一个人最大的武器,关键是要看你如何使用它……” 周自通“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玩了一辈子鹰,今日反被鹰啄了眼,你想怎么样?” 苗白凤手扶额头,浑身颤抖,压抑着自己的笑声。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的好师父,我当然是想让你也尝尝此等‘人间美味’了……” 苗白凤话音刚落,人已经弹射而出,一把便掐住周自通的脖子。 周自通脸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可是他的嘴角却仍挂着笑意,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突然,一股黑气顺着苗白凤的手臂蜿蜒而上,渐渐逼近他的脖颈。 苗白凤冷笑一声,道:“师父,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负隅顽抗吗?只是可惜,一切皆是徒劳罢了,唉,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你这一身毒功……” 周自通亦冷笑不止,道:“小兔崽子,就凭你也配觊觎老夫的毒功,我即便是将这一身毒功尽数散去,也不会让你得逞……” 苗白凤“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哎呀,那还真是有些难办啊,只不过,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并非只有厄难毒体啊……” 说罢,只见苗白凤微微用力,手臂上的黑气便迅速攀援而上,他的脸也霎时笼罩在一片黑雾之中。 周自通又惊又喜,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疯了?” 苗白凤微眯双眸,道:“疯了?我吗?不过这种感觉,还真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啊……” 黑气源源不断地沿着苗白凤的手臂攀援而上,不一会儿,苗白凤与周自通便被笼罩在一团黑雾之中。 周自通终于发现了异样,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毒功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流逝,转而流入苗白凤的体内。 这一次,周自通终于慌了,他紧紧地抓住苗白凤的手臂,想要挣脱束缚,可那只手却如一只铁钳一般,牢牢地箍在自己的脖子上,任他如何拼命晃动,都不曾松懈分毫。 “你……你在做什么?!” “嘘……别说话……这一刻……值得享受……”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周自通嚎叫不止,苗白凤始终微笑着,对此充耳不闻。 终于,周自通渐渐地停止挣扎,他的模样也逐渐衰老,身体渐渐缩成一团。 苗白凤将最后一丝黑气吸入体内,便将周自通随手扔在地上。 周自通蜷缩身子,低声呻吟,却再没有了方才的神气,形容枯槁,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为什么……可以……”周自通费力地睁开双眼,怨毒地盯着苗白凤。 苗白凤微微地晃动着脖颈,发出“咔咔”的骨骼错位声。 “不知你可曾听过不老功?” “不……不老……功……”周自通的眸中忽然爆出两团精光,可随即便黯淡下去,他微微摇头,似是不肯相信,连声说道:“不……不可能……” “哈哈哈哈,对对,当年我听到的时候也是同你现在一样的表情,只不过,我比你好运,那人竟肯将不老功传授于我,可惜我不会传授于你,不过你也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是我不老功大成的第一个试验品,现在看来,那人果然没有骗我……”苗白凤伸出右手,时而展开,时而握拳,一团黑气便随着他的呼吸时隐时现,犹如活物…… “你……杀了我……”周自通默默地闭上眼睛,轻叹一声,说道。 “杀了你?为什么?你可是我的师父呀!我还要感叹您的大恩大德,感谢您的再造之恩呢!您放心,我不会杀您,我会将您留在这山洞之中,再将山洞堵死,您老剩下的余生,便会在这山洞中度过,不过我想,您一定不会介意的,因为您本就习惯了这里,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习惯了这里的寂静,更习惯了这里的……残忍……哦,对了,您老唯一不习惯的可能就是这里的臭老鼠和毒蝙蝠,不过,这也没关系……” 苗白凤的眼神逐渐变得怨毒,充斥着疯狂,继续说道:“只要您在吃第一只臭老鼠的时候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是在享受一顿盛宴,等习惯了就好了,毕竟,我可是吃了一个月的老鼠啊,那滋味,还真是永生难忘啊……” “好了,我的好师父,现在,我要走了,不过在我走之前,我要跪下来给您磕一个响头,感谢您老助我神功大成,更要感谢您老慷慨赠予的一身毒功,您老对我的恩情,我同样也是永生难忘啊……” “好了,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师徒也终有一别,此一别,就祝我前途似锦,名扬天下,别了,我的好师父……” 苗白凤说罢,跪在周自通的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431章 毒功大成 绿水潭。 阴暗潮湿的洞穴,与天光隔绝,百年未消的苔藓,湿滑无比,腐烂的老鼠散发着恶臭,洞壁上倒挂着数以万计的吸血蝙蝠,当一切都已习惯黑暗之后,那么黑暗便是他们赖以存活的理由。 一束微光照射在潭水之上,泛起诡异的绿波。周自通与苗白凤正盘腿坐在潭中,在他们的身边氤氲着肉眼可见的毒气,随着他们的呼吸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 一个时辰后,两人同时睁眼,苗白凤缓缓地伸出右手,那只手莹白纤细,其上似隐隐有光华流转。 周自通冲过来,一把攥住苗白凤的手,癫狂笑道:“哈哈哈哈,徒儿,成了!成了!” 苗白凤仰起头,目视黑暗,眼中似存虚无,轻声道:“成了吗?” 周自通霍地站起身,潭水霎时激荡成浪,道:“成了,厄难毒体已大成,现在你不但百毒不侵,而且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毒人,浑身上下都是毒,即便是你的一滴汗,也足以致人于死地,哈哈哈哈,乖徒儿,你简直是我平生最杰出的标本……” 苗白凤微笑着,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嘲讽,道:“不,还差一点儿……” 周自通猛地转过身,透过散乱的发鬓,眸中精光闪烁,逼视着苗白凤,道:“还差什么?” 苗白凤笑道:“自然是……还差你……” “我?” 周自通正在疑惑间,苗白凤“刷”地探出那只手,狠狠地掐住周自通的脖子。 周自通惊恐地看着苗白凤,颤声道:“乖……乖徒儿……你要做什么?” 苗白凤狞笑道:“好师父,你这一身毒功冠绝古今,白白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暗洞穴里,何时才能得见天日啊?不如把它给我,我来为你扬名立万,震慑武林,如何……” 周自通先是一愣,而后突然阴笑道:“嘿嘿嘿,乖徒儿,你莫不是太猴急了些,为师早已是将死之人,你还差这一时吗?” 苗白凤道:“哦?不知师父有何打算?” 周自通冷笑道:“小兔崽子,我周自通活了几十年,难道还看不出你那点儿小心思,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我向来是害人之心要有,防人之心更要有,我早就在你每日的饭菜中加了些‘佐料’,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自然无事……” 苗白凤听罢,故作惊恐模样,道:“哦?师父,到底还是您老人家技高一筹啊,您放心,从今往后,徒儿必定为您老人家马首是瞻,您要我往东,徒儿绝不敢往西……”话虽如此,可是苗白凤手中的力道却是更加重了几分。 周自通脸色涨红,恼怒道:“小兔崽子,你找死!” 苗白凤亦冷笑道:“哎呀,师父,我好怕啊,你快让我受尽折磨而死……” 周自通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只是可惜了你这副身躯……” 周自通说罢,自身后拿出一只金铃,缓缓地摇动着。 清脆的铃声在山洞间回荡,苗白凤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掐着周自通的那只手慢慢放松,整个人跪在潭中,双手捂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周自通笑道:“小兔崽子,我知你百毒不侵,所以我早有防备,特地给你准备了些我特制的虫蛊,这玩意儿可不是毒,只是一旦驱使起来,便会慢慢地啃食你的五脏六腑,乖徒儿,只要你肯求饶,我就给你解药,如何?” 苗白凤怒目骂道:“老毒物,你做梦!” 周自通面目狰狞,道:“冥顽不灵,既然如此,那你就休怪我了,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即便毁了又如何!”说罢,手中金铃摇得更紧,铃声一浪高过一浪,伴随着周自通疯癫的笑声,传入苗白凤的耳中。 苗白凤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倒在潭水中,眼珠暴突,口鼻流血,浑身抽搐着,然后,便没了声响。 周自通放下金铃,颇有些惋惜地注视着苗白凤,喃喃自语道:“唉,可惜了,可惜了……” 周自通话音刚落,原本躺在水中的苗白凤突然坐起,表情狰狞可怖,两只手向前伸出,似要掐住某人的喉咙。 周自通吓得“妈呀”一声,弹跳出去,满脸惊恐地注视着苗白凤。 可是苗白凤只是“啊啊”地怪叫着,犹如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周自通暗骂一声,正欲转身离去,不料潭中突然传来“嘎嘎嘎”的怪笑声。 周自通惊得寒毛竖起,缓缓地转过身,却见原本应该“死去”的苗白凤竟然坐在潭水中癫狂大笑,一池绿波因他的笑声荡漾,圈圈涟漪围绕着他慢慢散开,他笑得忘乎所以,犹如得了不治之症。 周自通指着他,一双浑浊的眼眸此刻也睁得如铜铃般大,绽放出少年的光彩。 “你……你……” “我怎么了?”苗白凤笑看着周自通,仿佛在看着一个白痴表演专属于自己的舞蹈。 “不可能!”终于,周自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连连后退。 苗白凤霍然站起,一身精壮的肌肉在那束微弱的阳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新生命的开始,誓要斩断旧生命的挟扼。 可是周自通毕竟是在武林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阴谋诡计早就见得多了,在经过片刻的震惊后,便兀自镇定下来,只见他默默地自身后拿出金铃,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阴笑,道:“小兔崽子,跟我玩这一套,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说罢,手中金铃猛烈地摇晃了起来,随着金铃声响越来越大,周自通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眼珠暴突,两颊横肉不住地颤动,如一只吃人的野鬼。 苗白凤“哎呦哎呦”地痛叫起来,叫声毫不夸张,若不是他不时地抬起头,满脸嘲笑地看着周自通,几可令人相信无疑。 “哈哈哈哈哈哈……”苗白凤再也假装不下去,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在山洞间回荡折返,灌入周自通的耳中,简直比刀子割在他的身上还要令他痛苦百倍。 周自通终于停止摇晃手中的金铃,铃声乍息,霎时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围拢而来,紧紧地裹挟在他的身边,空气似乎也变得如石头般沉闷,几可令他窒息。 “你是如何做到的?”当确信一切都不是幻象之后,周自通反倒平静了下来,毕竟,几十年的江湖打拼与洞中暗无天日的生活早已令他养成了一副看淡生死、坚若磐石的心肠。 苗白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子,不一会儿,当他再次直起腰的时候,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一只尚在“吱吱”乱叫扭动的老鼠。 小小的老鼠眼漆如墨,其中透露出惊恐,正奋力地仰起脑袋,想要咬住那只撷住他命运的大手,可是一切都已是徒劳。 苗白凤并没有看那只小小的老鼠,而是注视着周自通,然后在周自通疑惑的目光中,将那只老鼠默默地放入自己的嘴里,轻轻地一口咬下去,老鼠发出“吱”的一声惨叫,身体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苗白凤缓缓地咀嚼着,样子说不上是厌恶亦或是享受,只是当他再次放下手时,手中抓着的已经是一只失去了头颅的老鼠。 鲜血顺着苗白凤的嘴角缓缓地流出,流出的仿佛是老鼠无声的惨叫,骨骼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间回荡,残忍清晰。 周自通紧皱眉头,即便是他这样杀人如麻、视生命为草芥的嗜杀魔头,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禁觉得胃中一阵酸水涌荡,他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将那股急欲喷涌而出的恶心感压下。 苗白凤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阴笑着,对周自通说道:“你要不要试一试?味道还不错……” 周自通没有说话,良久过后,他方才幽幽地叹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有这等心性,是我低估你了……” 苗白凤扔掉手中的老鼠,摇摇头,笑道:“一个人的年龄是一个人最大的软肋,但同时也是一个人最大的武器,关键是要看你如何使用它……” 周自通“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玩了一辈子鹰,今日反被鹰啄了眼,你想怎么样?” 苗白凤手扶额头,浑身颤抖,压抑着自己的笑声。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的好师父,我当然是想让你也尝尝此等‘人间美味’了……” 苗白凤话音刚落,人已经弹射而出,一把便掐住周自通的脖子。 周自通脸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可是他的嘴角却仍挂着笑意,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突然,一股黑气顺着苗白凤的手臂蜿蜒而上,渐渐逼近他的脖颈。 苗白凤冷笑一声,道:“师父,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负隅顽抗吗?只是可惜,一切皆是徒劳罢了,唉,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你这一身毒功……” 周自通亦冷笑不止,道:“小兔崽子,就凭你也配觊觎老夫的毒功,我即便是将这一身毒功尽数散去,也不会让你得逞……” 苗白凤“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哎呀,那还真是有些难办啊,只不过,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并非只有厄难毒体啊……” 说罢,只见苗白凤微微用力,手臂上的黑气便迅速攀援而上,他的脸也霎时笼罩在一片黑雾之中。 周自通又惊又喜,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疯了?” 苗白凤微眯双眸,道:“疯了?我吗?不过这种感觉,还真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啊……” 黑气源源不断地沿着苗白凤的手臂攀援而上,不一会儿,苗白凤与周自通便被笼罩在一团黑雾之中。 周自通终于发现了异样,他感觉自己体内的毒功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流逝,转而流入苗白凤的体内。 这一次,周自通终于慌了,他紧紧地抓住苗白凤的手臂,想要挣脱束缚,可那只手却如一只铁钳一般,牢牢地箍在自己的脖子上,任他如何拼命晃动,都不曾松懈分毫。 “你……你在做什么?!” “嘘……别说话……这一刻……值得享受……”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周自通嚎叫不止,苗白凤始终微笑着,对此充耳不闻。 终于,周自通渐渐地停止挣扎,他的模样也逐渐衰老,身体渐渐缩成一团。 苗白凤将最后一丝黑气吸入体内,便将周自通随手扔在地上。 周自通蜷缩身子,低声呻吟,却再没有了方才的神气,形容枯槁,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你……为什么……可以……”周自通费力地睁开双眼,怨毒地盯着苗白凤。 苗白凤微微地晃动着脖颈,发出“咔咔”的骨骼错位声。 “不知你可曾听过不老功?” “不……不老……功……”周自通的眸中忽然爆出两团精光,可随即便黯淡下去,他微微摇头,似是不肯相信,连声说道:“不……不可能……” “哈哈哈哈,对对,当年我听到的时候也是同你现在一样的表情,只不过,我比你好运,那人竟肯将不老功传授于我,可惜我不会传授于你,不过你也应该感到幸运,因为你是我不老功大成的第一个试验品,现在看来,那人果然没有骗我……”苗白凤伸出右手,时而展开,时而握拳,一团黑气便随着他的呼吸时隐时现,犹如活物…… “你……杀了我……”周自通默默地闭上眼睛,轻叹一声,说道。 “杀了你?为什么?你可是我的师父呀!我还要感叹您的大恩大德,感谢您的再造之恩呢!您放心,我不会杀您,我会将您留在这山洞之中,再将山洞堵死,您老剩下的余生,便会在这山洞中度过,不过我想,您一定不会介意的,因为您本就习惯了这里,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习惯了这里的寂静,更习惯了这里的……残忍……哦,对了,您老唯一不习惯的可能就是这里的臭老鼠和毒蝙蝠,不过,这也没关系……” 苗白凤的眼神逐渐变得怨毒,充斥着疯狂,继续说道:“只要您在吃第一只臭老鼠的时候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是在享受一顿盛宴,等习惯了就好了,毕竟,我可是吃了一个月的老鼠啊,那滋味,还真是永生难忘啊……” “好了,我的好师父,现在,我要走了,不过在我走之前,我要跪下来给您磕一个响头,感谢您老助我神功大成,更要感谢您老慷慨赠予的一身毒功,您老对我的恩情,我同样也是永生难忘啊……” “好了,好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师徒也终有一别,此一别,就祝我前途似锦,名扬天下,别了,我的好师父……” 苗白凤说罢,跪在周自通的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第432章 月夜密谈 夜色笼罩着秦王殿,已至深夜,万籁俱寂,月与人俱歇,只有远山燃起一抹青黛,于此夜中,如一缕幽幽鬼火,忽远忽近,山中偶尔响起数声袅袅狐啼,哀怨婉转,如泣如诉,似失夫妇人的低语,无家孩童的悲鸣,与未眠人相诵成诗。蓦然,埙声乍起,无风飘飞数十里,一曲《折杨柳》,满蕴离人愁。殿前百花含露,清风掠耳,微微顿首,若笑致意。殿后枯井无波,草叶流聚,频频顾盼,似语失伤。谁解哑声悠扬?陶然忘情,乐此栖居半生。勘破造化无常,一停一走,悲夫蹉跎时光。可笑人为财死,可叹鸟为食亡。乾乾寰宇,昂首苦渡众生,皆若一粒舟米。坤坤地母,举步难涉重洋,恰似一线铁虫…… 蛊女英站在秦王殿二层楼上,脚下便是秦王岭,极目远眺,满岭风光尽收眼底,夜色中如一条激流的河,裹挟着历史的尘埃与时光的遗迹,滚滚向夜色更深处摇荡而去,她忽地想到千百年前,人类种族的诞生,浩瀚烟海之中那些名垂青史的伟大人物,那年那夜,他们是否也曾站于此地,望着与她今日所望一样的夜色阑珊、无边春意,是否也如她此刻这般心胸激荡,久久难以平息。想到此处,她竟突生豪迈之感,顿涨凌云之志,口中不觉吟道:“人有浊酒二两,赠我醉倒巷陌,拥冷入眠,明朝俱与霞升,瑞彩万条,密织云霓虹影,金辇玉銮,自九天踏雪觅光而来,倾绝前人后辈,仰视而观……” 吟罢,她的眸中忽地爆发出两团精光,目光如炬,燃烧着自己的野心,烹煮着自己的理想,她忽然莫名地感受到无边自信,于心中如野草一般疯长,蔓上凌霄…… “啪啪啪……好句好句……妹妹果真好雅兴……”苗青一边鼓掌,一边自黑暗中缓缓步出。 蛊女英一惊,猛地回头,才发觉不知何时苗青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而自己方才神游天外,沉浸在神识海中,竟浑然未觉。待她镇定下来,身上薄衫已被冷汗浸湿,夜晚凉风吹过,涌起阵阵寒意,她慌忙解释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闲来无事,夜深难以入眠,来此吹吹晚风,见到这醉人晚景,心旌摇动,偶然想起前人所咏之句,只为应景,因而信口胡诌罢了……” “哦?”苗青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蛊女英以为可以搪塞过去之时,苗青又突然继续说道:“可我从妹妹的话中却听出了欲上九天揽月之志,以及壮志未酬之无奈……” 蛊女英心中惧悚,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微笑道:“姐姐说笑了……” 苗青裹了裹身上的毳衣,呼出一口热气,空中凝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她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妹妹是条蛇,而且还是条懂得隐忍的蛇,时机未到之时,便栖身于草窠之间,待到时机成熟,定会一击即中要害……” 蛊女英听到苗青的话,心中反倒没有了震惊,她缓缓地转过身,正视着苗青,道:“不知姐姐是什么?” 苗青显然没有料到蛊女英会发此一问,先是一愣,而后眉目含笑道:“我是鹰,专吃蛇的鹰……” 蛊女英转回身,冷风亲吻着她的脸颊,已有些麻木,她感觉自己的目光似乎也变得如刀子一般寒冷锋利。 “专吃蛇的鹰,也会死于蛇口……”这句话顺着洞开的窗口一字不落地传入苗青的耳中。 苗青羞怒,只轻轻抬了抬手掌,便听“啪”地一声脆响,蛊女英的脸颊已经泛起了一片红色,嘴角淌出鲜血来。 蛊女英伸出一只手,默默地抹掉嘴角的鲜血,冲着苗青凄凉一笑,道:“姐姐,打得有些轻了……” 苗青紧蹙双眉,看着蛊女英,注视良久,而后展颜笑道:“哈哈哈哈,你很不错……” 蛊女英亦回笑道:“你也不错……” 苗青伸手扶起蛊女英的下巴,说道:“你好像不怕我了?” 蛊女英仰着头,眼中现出倔强的神色,道:“怕又有什么用?你若是想杀一个人,会因为一个人怕就对他手下留情吗?” 苗青捏了捏蛊女英的脸颊,仔细端详,而后说道:“自然不会……”略微停顿一下,她又继续笑着说道:“不过你若是肯向我求情,也许我会答应的……” 蛊女英躲开苗青的手,神色严肃地说道:“我此次登上秦王岭,是要与你做一桩交易,你若是不肯,明早我自会下山,不必在此嘲弄于我……” 苗青的眼中现出好奇的光,语气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欢愉,说道:“哦?不知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说来听听,不过若是你说的交易我不感兴趣,我定会杀了你……” 蛊女英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调整呼吸,平复心绪,而后她便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素来与苗皇天不和……” “放屁!”蛊女英的话还没有说完,苗青便怒叱道,一副盛怒难消的模样。 蛊女英没有丝毫惧怕,仍旧用那副不温不火的语气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相……” 苗青闻言,脸上恼怒的表情瞬间消失,又变成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你可知若是我将你方才所说之话偷偷地告诉我的弟弟,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苗青将脸贴近蛊女英耳边,喃喃说道。 蛊女英亦缓缓转动面颊,轻声说道:“你可以猜一猜,你的弟弟会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苗青闻言呆立片刻,收敛笑容,继续说道:“说说你的交易……” 蛊女英直奔主题,道:“你我可以联手,推翻苗皇天的统治……” 苗青眯起双眸,脸上现出诡秘莫测的微笑,幽幽叹道:“我现在突然开始有点儿同情我那个傻弟弟了,自己的卧榻之上竟然睡着这样一个朝夕相处却又同床异梦的枕边人……” 蛊女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苗青。 苗青突然神色转厉,闪电般探出右手,猛地掐住蛊女英的脖子,怒道:“你竟然妄图推翻我苗家世代的统治!你究竟是何居心?!” 蛊女英脸色涨红,神情却并不显慌乱,她缓慢地说道:“推翻苗皇天的统治,苗疆依然还是你们苗家的……” 苗青的手略微松了一下,疑惑道:“此言怎讲?” 蛊女英趁机说道:“苗疆没有苗皇天,但是还有你——苗青。” 苗青皱眉道:“我?” 蛊女英大声道:“你来做这苗疆的皇!又有何不可!” 苗青慢慢松开右手,神色犹豫,她喃喃道:“不可,祖宗之法不可变,况且苗疆的皇从未有过女子……” 蛊女英急迫道:“祖宗之法不过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早已不适用于现在,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况且苗疆皇位向来都是能者居之,没人规定女子不能成为苗疆的皇,即便有人规定,我们也要打破这个所谓的‘规矩’,开创一代先河,让后来人瞻仰荣光,依我看,这苗疆的天是时候变一变了……” 苗青的脸上逐渐现出纠结的神色,她虽是女子,可是却有着不输男子的雄心壮志,家族更是对她寄予厚望,只是可惜,她天生生就了一副女儿身,无法继承苗疆皇位,这是她一生难以言说的痛,因此她才会选择来此隐居,息了争权夺位之心,本意了此残生,再不问世事。可今日听蛊女英一番话,又将她那颗久已沉寂的心唤醒,谁说女子不能成为苗疆的皇?这也曾是她质问过父皇的话,只是那时,她尚缺机遇,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是否可以放手一搏?她思索良久…… “姐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莫要再犹豫了……”蛊女英殷切的话语在苗青的耳畔再次响起。 苗青低头不语,蛊女英见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禁长叹一声,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只是想亲眼见证苗疆第一位女皇的出现,可惜,天公不作美,哈哈哈哈,也许这就是天意……” 蛊女英说罢,转身便走,留下苗青在原地沉吟深思。 就在蛊女英将要步下楼梯之时,苗青突然出言阻止道:“等等……” 蛊女英没有立即回身,黑暗之中,一抹浅笑悄然爬上她的嘴角。 蛊女英缓缓地转过身,没有急于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苗青,似乎是在等她先开口。 苗青轻轻抬起头,脸上挂着狐狸一般的狡诈笑容,说道:“你这般殷勤地怂恿我推翻苗皇天的统治,助我称皇,可这对你又有何好处?你为何要这般不遗余力地助我?” 蛊女英听闻此言,仰头长叹一声,脸上立刻现出悲伤愤恨的神情,她怅惘地说道:“四十年前,苗疆蛊氏一族曾是苗疆最显赫的贵族,享极荣华,可是四十年前的一场雨夜,这一切都化为一堆灰烬,只因一句话,蛊氏满门被灭,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刚刚登基的苗皇天,他屠我蛊氏满门,以扬名立威,巩固自己的霸权统治,只有我和姐姐蛊娥皇趁乱逃出,从此隐姓埋名,流于乡野之间,但是我们心中的恨却从未淡去,反而与日俱增……” 苗青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道:“原来如此,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蛊女英继续说道:“我们姐妹二人于是商议,通过出卖自己的美色,博取苗皇天的信任,待时机成熟,再将其一举杀之。偏偏苗皇天是好色之徒,我们姐妹甫一出现,他便对我姐妹二人的美貌垂涎三尺,因我当时尚年幼,所以他当即要迎娶我姐姐入宫。姐姐是最先嫁与苗皇天的,当时,苗皇天已娶了十房小妾,姐姐每日生活得如履薄冰,既要尽心讨得苗皇天的欢心,又要费心对付那十房小妾的处处刁难,就这样,姐姐一路使尽心机,耗尽手段,渐渐使苗皇天的心疏远其他宠妃美婢,她一人独得恩宠,终于将那十房小妾悉数除去,可她自己却也因耗费心神过度,年纪轻轻便患了不治之症,未经几年,便撒手人寰……” 苗青闻言,轻叹一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蛊女英讲至伤心处,暗暗抹泪,平复过后,又说道:“姐姐去后,我借为姐姐守灵送丧之名,得以出入皇宫,故意接近苗皇天,果然不出我所料,苗皇天一见我与姐姐容貌无二,当即撷住我的衣袖,唤姐姐的名字,我与他解释一番,他不悲反喜,未出三日,便大张旗鼓地娶我进宫,可怜我的姐姐,尸骨尚未寒,可我来不及悲伤,因为姐姐未完成的事业将由我接续下去。我半推半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苗皇天的妃子,我自认比姐姐更有手段,说是心狠手辣也不为过,顺我者昌,挡我者死,以是入宫十年,我便被苗皇天立为皇后,成为苗疆圣母,可是我仍然找不到任何机会,相反苗皇天靠着伪装的勤政爱民形象,赢得民心,苗疆百姓尊其为‘天’,我深知,我的希望更加渺茫了,近几年,我夜夜梦见姐姐,她仿佛溺在水中,我向她伸手,她却没有力气抓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水底,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我便想到了你……” 不知何时,蛊女英已经走到苗青的身边,她再一次凝视着苗青,眼神坚定不移,如一座山。 苗青似有所悟,说道:“所以,你便想到了我,你想与我联手,借我之手,杀掉苗皇天,得报灭族之仇……” 蛊女英重重地点点头。 苗青不禁莞尔一笑,道:“可是你也知道,苗皇天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又怎会为了你,亲手杀掉我的亲弟弟呢?” 蛊女英再次转头望着天边月,月已西沉,她幽幽说道:“我听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家的兄弟姐妹,是天生的仇人,更何况,你又可知他是否朝思暮想地想要除掉你……” 苗青笑道:“即便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手足相残这种事,我还是做不来啊……” 蛊女英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留下一句话,“妇人之仁,你会后悔的……”而后便径直走下楼,再没回头。 苗青站在窗边,背后是寒月,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中,神情看似怅然若失,可若是仔细视之,就会惊觉那藏在皱纹眼角之间的得逞的微笑…… 第432章 月夜密谈 夜色笼罩着秦王殿,已至深夜,万籁俱寂,月与人俱歇,只有远山燃起一抹青黛,于此夜中,如一缕幽幽鬼火,忽远忽近,山中偶尔响起数声袅袅狐啼,哀怨婉转,如泣如诉,似失夫妇人的低语,无家孩童的悲鸣,与未眠人相诵成诗。蓦然,埙声乍起,无风飘飞数十里,一曲《折杨柳》,满蕴离人愁。殿前百花含露,清风掠耳,微微顿首,若笑致意。殿后枯井无波,草叶流聚,频频顾盼,似语失伤。谁解哑声悠扬?陶然忘情,乐此栖居半生。勘破造化无常,一停一走,悲夫蹉跎时光。可笑人为财死,可叹鸟为食亡。乾乾寰宇,昂首苦渡众生,皆若一粒舟米。坤坤地母,举步难涉重洋,恰似一线铁虫…… 蛊女英站在秦王殿二层楼上,脚下便是秦王岭,极目远眺,满岭风光尽收眼底,夜色中如一条激流的河,裹挟着历史的尘埃与时光的遗迹,滚滚向夜色更深处摇荡而去,她忽地想到千百年前,人类种族的诞生,浩瀚烟海之中那些名垂青史的伟大人物,那年那夜,他们是否也曾站于此地,望着与她今日所望一样的夜色阑珊、无边春意,是否也如她此刻这般心胸激荡,久久难以平息。想到此处,她竟突生豪迈之感,顿涨凌云之志,口中不觉吟道:“人有浊酒二两,赠我醉倒巷陌,拥冷入眠,明朝俱与霞升,瑞彩万条,密织云霓虹影,金辇玉銮,自九天踏雪觅光而来,倾绝前人后辈,仰视而观……” 吟罢,她的眸中忽地爆发出两团精光,目光如炬,燃烧着自己的野心,烹煮着自己的理想,她忽然莫名地感受到无边自信,于心中如野草一般疯长,蔓上凌霄…… “啪啪啪……好句好句……妹妹果真好雅兴……”苗青一边鼓掌,一边自黑暗中缓缓步出。 蛊女英一惊,猛地回头,才发觉不知何时苗青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而自己方才神游天外,沉浸在神识海中,竟浑然未觉。待她镇定下来,身上薄衫已被冷汗浸湿,夜晚凉风吹过,涌起阵阵寒意,她慌忙解释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闲来无事,夜深难以入眠,来此吹吹晚风,见到这醉人晚景,心旌摇动,偶然想起前人所咏之句,只为应景,因而信口胡诌罢了……” “哦?”苗青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蛊女英以为可以搪塞过去之时,苗青又突然继续说道:“可我从妹妹的话中却听出了欲上九天揽月之志,以及壮志未酬之无奈……” 蛊女英心中惧悚,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她微笑道:“姐姐说笑了……” 苗青裹了裹身上的毳衣,呼出一口热气,空中凝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她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妹妹是条蛇,而且还是条懂得隐忍的蛇,时机未到之时,便栖身于草窠之间,待到时机成熟,定会一击即中要害……” 蛊女英听到苗青的话,心中反倒没有了震惊,她缓缓地转过身,正视着苗青,道:“不知姐姐是什么?” 苗青显然没有料到蛊女英会发此一问,先是一愣,而后眉目含笑道:“我是鹰,专吃蛇的鹰……” 蛊女英转回身,冷风亲吻着她的脸颊,已有些麻木,她感觉自己的目光似乎也变得如刀子一般寒冷锋利。 “专吃蛇的鹰,也会死于蛇口……”这句话顺着洞开的窗口一字不落地传入苗青的耳中。 苗青羞怒,只轻轻抬了抬手掌,便听“啪”地一声脆响,蛊女英的脸颊已经泛起了一片红色,嘴角淌出鲜血来。 蛊女英伸出一只手,默默地抹掉嘴角的鲜血,冲着苗青凄凉一笑,道:“姐姐,打得有些轻了……” 苗青紧蹙双眉,看着蛊女英,注视良久,而后展颜笑道:“哈哈哈哈,你很不错……” 蛊女英亦回笑道:“你也不错……” 苗青伸手扶起蛊女英的下巴,说道:“你好像不怕我了?” 蛊女英仰着头,眼中现出倔强的神色,道:“怕又有什么用?你若是想杀一个人,会因为一个人怕就对他手下留情吗?” 苗青捏了捏蛊女英的脸颊,仔细端详,而后说道:“自然不会……”略微停顿一下,她又继续笑着说道:“不过你若是肯向我求情,也许我会答应的……” 蛊女英躲开苗青的手,神色严肃地说道:“我此次登上秦王岭,是要与你做一桩交易,你若是不肯,明早我自会下山,不必在此嘲弄于我……” 苗青的眼中现出好奇的光,语气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欢愉,说道:“哦?不知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说来听听,不过若是你说的交易我不感兴趣,我定会杀了你……” 蛊女英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调整呼吸,平复心绪,而后她便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素来与苗皇天不和……” “放屁!”蛊女英的话还没有说完,苗青便怒叱道,一副盛怒难消的模样。 蛊女英没有丝毫惧怕,仍旧用那副不温不火的语气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相……” 苗青闻言,脸上恼怒的表情瞬间消失,又变成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你可知若是我将你方才所说之话偷偷地告诉我的弟弟,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苗青将脸贴近蛊女英耳边,喃喃说道。 蛊女英亦缓缓转动面颊,轻声说道:“你可以猜一猜,你的弟弟会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苗青闻言呆立片刻,收敛笑容,继续说道:“说说你的交易……” 蛊女英直奔主题,道:“你我可以联手,推翻苗皇天的统治……” 苗青眯起双眸,脸上现出诡秘莫测的微笑,幽幽叹道:“我现在突然开始有点儿同情我那个傻弟弟了,自己的卧榻之上竟然睡着这样一个朝夕相处却又同床异梦的枕边人……” 蛊女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苗青。 苗青突然神色转厉,闪电般探出右手,猛地掐住蛊女英的脖子,怒道:“你竟然妄图推翻我苗家世代的统治!你究竟是何居心?!” 蛊女英脸色涨红,神情却并不显慌乱,她缓慢地说道:“推翻苗皇天的统治,苗疆依然还是你们苗家的……” 苗青的手略微松了一下,疑惑道:“此言怎讲?” 蛊女英趁机说道:“苗疆没有苗皇天,但是还有你——苗青。” 苗青皱眉道:“我?” 蛊女英大声道:“你来做这苗疆的皇!又有何不可!” 苗青慢慢松开右手,神色犹豫,她喃喃道:“不可,祖宗之法不可变,况且苗疆的皇从未有过女子……” 蛊女英急迫道:“祖宗之法不过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早已不适用于现在,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况且苗疆皇位向来都是能者居之,没人规定女子不能成为苗疆的皇,即便有人规定,我们也要打破这个所谓的‘规矩’,开创一代先河,让后来人瞻仰荣光,依我看,这苗疆的天是时候变一变了……” 苗青的脸上逐渐现出纠结的神色,她虽是女子,可是却有着不输男子的雄心壮志,家族更是对她寄予厚望,只是可惜,她天生生就了一副女儿身,无法继承苗疆皇位,这是她一生难以言说的痛,因此她才会选择来此隐居,息了争权夺位之心,本意了此残生,再不问世事。可今日听蛊女英一番话,又将她那颗久已沉寂的心唤醒,谁说女子不能成为苗疆的皇?这也曾是她质问过父皇的话,只是那时,她尚缺机遇,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是否可以放手一搏?她思索良久…… “姐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莫要再犹豫了……”蛊女英殷切的话语在苗青的耳畔再次响起。 苗青低头不语,蛊女英见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禁长叹一声,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只是想亲眼见证苗疆第一位女皇的出现,可惜,天公不作美,哈哈哈哈,也许这就是天意……” 蛊女英说罢,转身便走,留下苗青在原地沉吟深思。 就在蛊女英将要步下楼梯之时,苗青突然出言阻止道:“等等……” 蛊女英没有立即回身,黑暗之中,一抹浅笑悄然爬上她的嘴角。 蛊女英缓缓地转过身,没有急于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苗青,似乎是在等她先开口。 苗青轻轻抬起头,脸上挂着狐狸一般的狡诈笑容,说道:“你这般殷勤地怂恿我推翻苗皇天的统治,助我称皇,可这对你又有何好处?你为何要这般不遗余力地助我?” 蛊女英听闻此言,仰头长叹一声,脸上立刻现出悲伤愤恨的神情,她怅惘地说道:“四十年前,苗疆蛊氏一族曾是苗疆最显赫的贵族,享极荣华,可是四十年前的一场雨夜,这一切都化为一堆灰烬,只因一句话,蛊氏满门被灭,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刚刚登基的苗皇天,他屠我蛊氏满门,以扬名立威,巩固自己的霸权统治,只有我和姐姐蛊娥皇趁乱逃出,从此隐姓埋名,流于乡野之间,但是我们心中的恨却从未淡去,反而与日俱增……” 苗青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道:“原来如此,此事我也略有耳闻……” 蛊女英继续说道:“我们姐妹二人于是商议,通过出卖自己的美色,博取苗皇天的信任,待时机成熟,再将其一举杀之。偏偏苗皇天是好色之徒,我们姐妹甫一出现,他便对我姐妹二人的美貌垂涎三尺,因我当时尚年幼,所以他当即要迎娶我姐姐入宫。姐姐是最先嫁与苗皇天的,当时,苗皇天已娶了十房小妾,姐姐每日生活得如履薄冰,既要尽心讨得苗皇天的欢心,又要费心对付那十房小妾的处处刁难,就这样,姐姐一路使尽心机,耗尽手段,渐渐使苗皇天的心疏远其他宠妃美婢,她一人独得恩宠,终于将那十房小妾悉数除去,可她自己却也因耗费心神过度,年纪轻轻便患了不治之症,未经几年,便撒手人寰……” 苗青闻言,轻叹一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蛊女英讲至伤心处,暗暗抹泪,平复过后,又说道:“姐姐去后,我借为姐姐守灵送丧之名,得以出入皇宫,故意接近苗皇天,果然不出我所料,苗皇天一见我与姐姐容貌无二,当即撷住我的衣袖,唤姐姐的名字,我与他解释一番,他不悲反喜,未出三日,便大张旗鼓地娶我进宫,可怜我的姐姐,尸骨尚未寒,可我来不及悲伤,因为姐姐未完成的事业将由我接续下去。我半推半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苗皇天的妃子,我自认比姐姐更有手段,说是心狠手辣也不为过,顺我者昌,挡我者死,以是入宫十年,我便被苗皇天立为皇后,成为苗疆圣母,可是我仍然找不到任何机会,相反苗皇天靠着伪装的勤政爱民形象,赢得民心,苗疆百姓尊其为‘天’,我深知,我的希望更加渺茫了,近几年,我夜夜梦见姐姐,她仿佛溺在水中,我向她伸手,她却没有力气抓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入水底,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我便想到了你……” 不知何时,蛊女英已经走到苗青的身边,她再一次凝视着苗青,眼神坚定不移,如一座山。 苗青似有所悟,说道:“所以,你便想到了我,你想与我联手,借我之手,杀掉苗皇天,得报灭族之仇……” 蛊女英重重地点点头。 苗青不禁莞尔一笑,道:“可是你也知道,苗皇天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又怎会为了你,亲手杀掉我的亲弟弟呢?” 蛊女英再次转头望着天边月,月已西沉,她幽幽说道:“我听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家的兄弟姐妹,是天生的仇人,更何况,你又可知他是否朝思暮想地想要除掉你……” 苗青笑道:“即便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手足相残这种事,我还是做不来啊……” 蛊女英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留下一句话,“妇人之仁,你会后悔的……”而后便径直走下楼,再没回头。 苗青站在窗边,背后是寒月,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中,神情看似怅然若失,可若是仔细视之,就会惊觉那藏在皱纹眼角之间的得逞的微笑…… 第433章 攻岭 是否天涯更加渺远,还是生命更加短暂脆弱,如夏花遇雪,冬雪遇火,烈火烹油,衣着红锦,富贵繁华,却终如瓦顶飞霜,檐下蛛网,旦夕不存焉…… 当后土率领血丧大军到达秦王岭时,正值太阳升起,朝霞满天,山间雾气弥漫,自山脚向上望去,秦王殿宛若置身仙境,廊檐飞角,若隐若现,似海市蜃楼一般,忽而绵延千里,忽而突兀眼前,似张着巨口的怪兽,一吞一吐之间,便要将天地纳入腹中。 后土凝眸注视着秦王殿,嘴角含笑,仿佛隐藏着说不出的深意。 突然,一双纤纤玉手自后面攀上后土的脖颈,一颗秀气的小脑袋贴在后土的脸颊上,笑道:“在看什么?” 后土微微转过头,眼神立刻变为宠溺,他轻呼一口气,霎时白雾凝结,飘散于身前,似与那座坐落于玉霄天宫之上的仙宫遥相呼应。 “没看什么……”后土笑道,满脸轻松。 谁知身后的那只手竟然攀上后土的胸膛,狡黠的声音随即在后土耳边响起,娇媚地说道:“骗人,你的心明明跳得很快……” 后土对着虚空做了个鬼脸,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叫我怎能不心跳加速啊?你若是还不肯离开,我恐怕就要做出些有失君子风度的事情了……” 话音刚落,身后顿时传来“咯咯”的笑声,那双手也很识趣地松开后土的脖颈,后土感觉身子一轻,知道对方已经从自己的身上离开。 不料后土转过身,一把抓住对方,将对方拉入自己的怀中,坏笑道:“你还真是听话,让你走你便真地走了?” 一身娇弱媚骨的女子横躺在后土的怀中,故作娇嗔道:“你叫我走,我若是还不走,那岂不是不识抬举了?” “巧舌如簧,看我不把你……”后土话未说完,突然,一名身披黑衣的人如一只黑色的乌鸦,悄无声息地自空中飘落,跪在后方,缄默不语。 黑衣人全身包裹,只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珠,却始终直视着地面,不敢颤动一下。 后土没有回头,脸上略露愠色,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黑衣人浑身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忙抱拳施礼道:“启禀主人,我们何时登岭?” 后土看着黑衣人伸出的四只手同时抱在一起,脸色大为不悦,怒道:“蠢货,我不是说过将那两只手藏好吗?你若是不想要,我便替你斩去!” 黑衣人惧悚,抖若筛糠,忙不迭地将手藏回黑衣内,一时慌乱,竟忘记到底该藏哪只手,结果四只手同时缩回,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地倒在地上,整张脸直接栽进烂泥中。 后土看到后更加怒不可遏,直言“蠢货”“蠢货”,却不想此举反倒逗笑了一旁观看的女子,她“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倾国倾城,顿令秦王岭上百花失色。 后土看到女子笑得如此开心,先前积攒起的怒气霎时消失,仔细想想,也被眼前黑衣人的举动逗笑,于是后土与女子两人便互相看着对方开怀大笑。 此刻黑衣人已经从地上爬起,却顾不得擦脸上的灰尘,仍是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笑罢,后土冲着黑衣人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黑衣人如获大赦,慌忙地“逃”走。 后土轻轻地搂过女子,柔声道:“白樱,难得见你如此开心……” 苗白樱仰起俏脸,道:“难道我以前总是不开心吗?” 后土忙摇头,急于辩解的模样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连忙否认道:“没有没有……只是……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苗白樱看着高耸入云的秦王岭,眼中闪过一丝神往,说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亲切……” 后土点点头,一时语塞。 苗白樱再次仰起头,看着后土,问道:“你为何要给那人再接上两条手臂,是他自愿的吗?” 后土闻言,微笑道:“两年前,他找到我时,已经奄奄一息,我问他为何执意寻我,他说自己想要报仇,于是,我便赐给了他两条手臂……” 苗白樱微微蹙眉,道:“可是这样做,是否有些……”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她不想让后土产生误会。 “是否有些……不人道?”后土毫不介意,接着她未说完的话,将其补全。 “他想报仇,我想试验,各取所需而已,况且,试验很成功,而且,他也自愿成为我以后试验的‘器具’……”后土微笑着说出这些话,可是话语之间,却流露出一股视生命为草芥的漠视。 “可是……若是试验失败……”苗白樱语气颤抖地说道。 “若是失败了,那便只有死了……”后土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却在苗白樱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好,夫君,你可相信因果报应?一个人做的恶事多了,早晚会遭报应的……”苗白樱担忧地说道。 后土闻言,良久沉默不语,而后徐徐说道:“我不在乎因果报应……我只在乎你……在还你一副身躯之前……我必得经历过无数次的试验……也必得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直到确保万无一失……在我看来……这些试验……都是值得的……” 苗白樱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后土已经自背后取下那口硕大的石棺,轻声说道:“太阳要出来了,你快进去……” 苗白樱欲言又止,她太了解后土的性格,知道他若是认准一件事,必不会改变主意,也正是他的这份偏执、疯狂,才造就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苗疆二王后土。 苗白樱在踏进石棺之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后土一眼,眼眶微红,轻声说道:“夫君,你可以吻我一下吗?我怕黑……” 后土闻言,浑身一震,扶着石棺的手已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然后在苗白樱的注视下,微笑着,深情地,给予她轻轻的一个吻。 待石棺阖上,后土忍不住抱住石棺,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 …… 秦王殿中,苗青正站在窗前,手持一杯香茗,出神地注视着园中那朵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花期极短,眼看已有凋落之态,苗青的眼中不禁现出几分落寞,花儿再美,也只能陪伴养花人一段浅浅的岁月,终将凋零,而养花人为一朵花开却要耗费不知多少时光,有时真不知这样的付出是否值得。 苗青摇摇头,不免笑自己的愚痴,她很少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更有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万物有灵,这是她心中的信条,而此刻她心中的信条竟然动摇了,这并非花的错,花开花落,草木荣枯,本就是自然规律,花儿本身并无法阻挡,试问这世间又有哪一个人不想永葆青春呢?人有人命,花有花命,这是花的命,亦是人的命…… 想到这里,她不禁再次抬眼看向那朵在风中飘零的优昙婆罗花,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扩大,因为那朵优昙婆罗花竟然在她的眼中凋落了,似是没有任何预兆一般,看到这一幕,苗青的心中一疼,即便她方才已经劝慰过自己,宽慰自己这一幕早晚会来临,这一切都是天命,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之时,她还是本能地想要留住最美好的一切…… 优昙婆罗花已经完全凋落,只剩下一根花茎在微微地颤抖着,似乎是在竭力向世界证明自己曾经来过的事实。 苗青望着那根光秃秃的花茎,再次陷入沉思。 是否这花也如人一样,只要痛痛快快地开过一次,“活”过一场,也就值得了…… 那一刻,苗青的心中豁然开朗,一股清凉从心底生发,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种奇异的感觉让苗青不禁闭上双眼,尽情地享受着当下的一切…… 她仿佛能够感受到微风拂过脸颊时短暂停留的一瞬,分辨出远处山中传来的百种鸟类的叫声,甚至花儿的低语,虫儿的浅吟,在她的脑中都格外的清晰,她甚至可以预言两个时辰后将要落下的一场小雨,以及雨过天晴后西北方向懒挂天边的一道彩虹,她的灵魂仿佛直冲天际,扶摇落于九天之上,睥睨苍穹之下的海海众生…… 这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感觉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心中只余平静,脑中暂存清明,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多年未进的境界竟然如决堤之口一般,倾泻而下,这种感觉让她又惊又喜,不知是祸是福,可她却全然没有停止这一切的念头。现在,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直到那种感觉如潮水般缓缓退却,她整个灵魂方才从暖水包裹的湖泊中抽身,慢慢地睁开眼,眼中所见仍是那个世界,可现在万事万物在她的眼中却仿佛多了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仿佛能够看见他们的灵魂,虽然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一旁跪伏的女婢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苗青,她方才来到这里已有半个时辰,可是在这座二层小楼中却遍寻苗青而不得,可就在刚刚,苗青犹如凭空出现一般,就站在她的身前,她吓得慌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直到她发现苗青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方才鼓起勇气偷偷地看了苗青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让她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虽说苗青平时很注重保养,在她的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可毕竟已是徐娘半老,眼角眉梢已添浅浅细纹,但是现在的苗青,却犹如返老还童一般,皮肤光滑紧致,微微闪烁着莹光,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年纪,楚楚动人,活泼可人,只是唯有那双眼,让她在俏皮灵动之中增添了一抹看透世事的冷漠狠厉。 苗青轻声道:“说……”嗓音也恢复了如少女般清脆悦耳。 女婢闻言,心中有些疑惑,但是却不敢问询,只是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说道:“启……启禀……王妃……山下……” 苗青轻轻一挥手,道:“我知道了,你退下……” 女婢疑惑地看着苗青,直到苗青微微地皱起眉头,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忙倒退着身子退出大殿。 女婢刚刚退下,一名老妇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苗青身后,来人正是情婆。 苗青没有回身,默默地说了一句:“该来的总归会来啊……” 情婆惊讶地看着苗青,眼眸中一瞬间闪过奇光异彩,她轻声说道:“王妃,你……” 苗青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问下去,只是说道:“我今日感觉神功有所突破,正好拿山下那批人练练手……” 情婆点点头,果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句:“他们若是想要登上秦王岭,也非易事啊……” 苗青转身,裙摆随之轻扬。 “就先让岭中的小喽啰陪他们玩玩,我们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出出力了……” 情婆看着不知何时消失的苗青,眼中惊诧之色一闪而逝,而后对着虚空遥遥一拜,道:“遵命……” …… …… 后土的血丧大军已经陆续上山,所过之处,花草瞬间枯黄,仿佛在刹那间便被抽去了生命。 后土背着石棺,缓慢地跟在血丧军后,不时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秦王殿,嘴角始终泛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尸山”,血丧军见到尸体,便犹如饿了四五天的人见到食物一样,发出“嗷呜”的一声嚎叫,猛地扑在“尸山”上,疯狂撕咬,很快,血丧军已经人手一具尸体,更有几只血丧尸为了争夺一具美味的尸体而大打出手,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后土将石棺轻轻地放在地上,自己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悠闲地看着眼前的盛景。 这时,先前那名黑衣人悄悄地凑到近前,说道:“主人,您不在意吗?” 后土微笑着,说道:“赶了几天路,孩儿们饿了,吃点儿东西,算不得什么……” 黑衣人闻言便悄悄地退下了。 可就在血丧军“大快朵颐”之时,突然,“尸山”一阵猛烈颤动,两个人影跃入空中,从天而降,大喝一声:“什么人?!” 第433章 攻岭 是否天涯更加渺远,还是生命更加短暂脆弱,如夏花遇雪,冬雪遇火,烈火烹油,衣着红锦,富贵繁华,却终如瓦顶飞霜,檐下蛛网,旦夕不存焉…… 当后土率领血丧大军到达秦王岭时,正值太阳升起,朝霞满天,山间雾气弥漫,自山脚向上望去,秦王殿宛若置身仙境,廊檐飞角,若隐若现,似海市蜃楼一般,忽而绵延千里,忽而突兀眼前,似张着巨口的怪兽,一吞一吐之间,便要将天地纳入腹中。 后土凝眸注视着秦王殿,嘴角含笑,仿佛隐藏着说不出的深意。 突然,一双纤纤玉手自后面攀上后土的脖颈,一颗秀气的小脑袋贴在后土的脸颊上,笑道:“在看什么?” 后土微微转过头,眼神立刻变为宠溺,他轻呼一口气,霎时白雾凝结,飘散于身前,似与那座坐落于玉霄天宫之上的仙宫遥相呼应。 “没看什么……”后土笑道,满脸轻松。 谁知身后的那只手竟然攀上后土的胸膛,狡黠的声音随即在后土耳边响起,娇媚地说道:“骗人,你的心明明跳得很快……” 后土对着虚空做了个鬼脸,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叫我怎能不心跳加速啊?你若是还不肯离开,我恐怕就要做出些有失君子风度的事情了……” 话音刚落,身后顿时传来“咯咯”的笑声,那双手也很识趣地松开后土的脖颈,后土感觉身子一轻,知道对方已经从自己的身上离开。 不料后土转过身,一把抓住对方,将对方拉入自己的怀中,坏笑道:“你还真是听话,让你走你便真地走了?” 一身娇弱媚骨的女子横躺在后土的怀中,故作娇嗔道:“你叫我走,我若是还不走,那岂不是不识抬举了?” “巧舌如簧,看我不把你……”后土话未说完,突然,一名身披黑衣的人如一只黑色的乌鸦,悄无声息地自空中飘落,跪在后方,缄默不语。 黑衣人全身包裹,只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珠,却始终直视着地面,不敢颤动一下。 后土没有回头,脸上略露愠色,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黑衣人浑身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忙抱拳施礼道:“启禀主人,我们何时登岭?” 后土看着黑衣人伸出的四只手同时抱在一起,脸色大为不悦,怒道:“蠢货,我不是说过将那两只手藏好吗?你若是不想要,我便替你斩去!” 黑衣人惧悚,抖若筛糠,忙不迭地将手藏回黑衣内,一时慌乱,竟忘记到底该藏哪只手,结果四只手同时缩回,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地倒在地上,整张脸直接栽进烂泥中。 后土看到后更加怒不可遏,直言“蠢货”“蠢货”,却不想此举反倒逗笑了一旁观看的女子,她“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倾国倾城,顿令秦王岭上百花失色。 后土看到女子笑得如此开心,先前积攒起的怒气霎时消失,仔细想想,也被眼前黑衣人的举动逗笑,于是后土与女子两人便互相看着对方开怀大笑。 此刻黑衣人已经从地上爬起,却顾不得擦脸上的灰尘,仍是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笑罢,后土冲着黑衣人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黑衣人如获大赦,慌忙地“逃”走。 后土轻轻地搂过女子,柔声道:“白樱,难得见你如此开心……” 苗白樱仰起俏脸,道:“难道我以前总是不开心吗?” 后土忙摇头,急于辩解的模样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连忙否认道:“没有没有……只是……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苗白樱看着高耸入云的秦王岭,眼中闪过一丝神往,说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亲切……” 后土点点头,一时语塞。 苗白樱再次仰起头,看着后土,问道:“你为何要给那人再接上两条手臂,是他自愿的吗?” 后土闻言,微笑道:“两年前,他找到我时,已经奄奄一息,我问他为何执意寻我,他说自己想要报仇,于是,我便赐给了他两条手臂……” 苗白樱微微蹙眉,道:“可是这样做,是否有些……”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她不想让后土产生误会。 “是否有些……不人道?”后土毫不介意,接着她未说完的话,将其补全。 “他想报仇,我想试验,各取所需而已,况且,试验很成功,而且,他也自愿成为我以后试验的‘器具’……”后土微笑着说出这些话,可是话语之间,却流露出一股视生命为草芥的漠视。 “可是……若是试验失败……”苗白樱语气颤抖地说道。 “若是失败了,那便只有死了……”后土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却在苗白樱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做不好,夫君,你可相信因果报应?一个人做的恶事多了,早晚会遭报应的……”苗白樱担忧地说道。 后土闻言,良久沉默不语,而后徐徐说道:“我不在乎因果报应……我只在乎你……在还你一副身躯之前……我必得经历过无数次的试验……也必得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直到确保万无一失……在我看来……这些试验……都是值得的……” 苗白樱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后土已经自背后取下那口硕大的石棺,轻声说道:“太阳要出来了,你快进去……” 苗白樱欲言又止,她太了解后土的性格,知道他若是认准一件事,必不会改变主意,也正是他的这份偏执、疯狂,才造就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苗疆二王后土。 苗白樱在踏进石棺之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后土一眼,眼眶微红,轻声说道:“夫君,你可以吻我一下吗?我怕黑……” 后土闻言,浑身一震,扶着石棺的手已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然后在苗白樱的注视下,微笑着,深情地,给予她轻轻的一个吻。 待石棺阖上,后土忍不住抱住石棺,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 …… 秦王殿中,苗青正站在窗前,手持一杯香茗,出神地注视着园中那朵优昙婆罗花。 优昙婆罗花花期极短,眼看已有凋落之态,苗青的眼中不禁现出几分落寞,花儿再美,也只能陪伴养花人一段浅浅的岁月,终将凋零,而养花人为一朵花开却要耗费不知多少时光,有时真不知这样的付出是否值得。 苗青摇摇头,不免笑自己的愚痴,她很少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更有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万物有灵,这是她心中的信条,而此刻她心中的信条竟然动摇了,这并非花的错,花开花落,草木荣枯,本就是自然规律,花儿本身并无法阻挡,试问这世间又有哪一个人不想永葆青春呢?人有人命,花有花命,这是花的命,亦是人的命…… 想到这里,她不禁再次抬眼看向那朵在风中飘零的优昙婆罗花,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扩大,因为那朵优昙婆罗花竟然在她的眼中凋落了,似是没有任何预兆一般,看到这一幕,苗青的心中一疼,即便她方才已经劝慰过自己,宽慰自己这一幕早晚会来临,这一切都是天命,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之时,她还是本能地想要留住最美好的一切…… 优昙婆罗花已经完全凋落,只剩下一根花茎在微微地颤抖着,似乎是在竭力向世界证明自己曾经来过的事实。 苗青望着那根光秃秃的花茎,再次陷入沉思。 是否这花也如人一样,只要痛痛快快地开过一次,“活”过一场,也就值得了…… 那一刻,苗青的心中豁然开朗,一股清凉从心底生发,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种奇异的感觉让苗青不禁闭上双眼,尽情地享受着当下的一切…… 她仿佛能够感受到微风拂过脸颊时短暂停留的一瞬,分辨出远处山中传来的百种鸟类的叫声,甚至花儿的低语,虫儿的浅吟,在她的脑中都格外的清晰,她甚至可以预言两个时辰后将要落下的一场小雨,以及雨过天晴后西北方向懒挂天边的一道彩虹,她的灵魂仿佛直冲天际,扶摇落于九天之上,睥睨苍穹之下的海海众生…… 这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感觉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心中只余平静,脑中暂存清明,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多年未进的境界竟然如决堤之口一般,倾泻而下,这种感觉让她又惊又喜,不知是祸是福,可她却全然没有停止这一切的念头。现在,她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直到那种感觉如潮水般缓缓退却,她整个灵魂方才从暖水包裹的湖泊中抽身,慢慢地睁开眼,眼中所见仍是那个世界,可现在万事万物在她的眼中却仿佛多了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仿佛能够看见他们的灵魂,虽然这种感觉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一旁跪伏的女婢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苗青,她方才来到这里已有半个时辰,可是在这座二层小楼中却遍寻苗青而不得,可就在刚刚,苗青犹如凭空出现一般,就站在她的身前,她吓得慌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直到她发现苗青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方才鼓起勇气偷偷地看了苗青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让她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虽说苗青平时很注重保养,在她的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可毕竟已是徐娘半老,眼角眉梢已添浅浅细纹,但是现在的苗青,却犹如返老还童一般,皮肤光滑紧致,微微闪烁着莹光,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年纪,楚楚动人,活泼可人,只是唯有那双眼,让她在俏皮灵动之中增添了一抹看透世事的冷漠狠厉。 苗青轻声道:“说……”嗓音也恢复了如少女般清脆悦耳。 女婢闻言,心中有些疑惑,但是却不敢问询,只是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说道:“启……启禀……王妃……山下……” 苗青轻轻一挥手,道:“我知道了,你退下……” 女婢疑惑地看着苗青,直到苗青微微地皱起眉头,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忙倒退着身子退出大殿。 女婢刚刚退下,一名老妇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苗青身后,来人正是情婆。 苗青没有回身,默默地说了一句:“该来的总归会来啊……” 情婆惊讶地看着苗青,眼眸中一瞬间闪过奇光异彩,她轻声说道:“王妃,你……” 苗青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问下去,只是说道:“我今日感觉神功有所突破,正好拿山下那批人练练手……” 情婆点点头,果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句:“他们若是想要登上秦王岭,也非易事啊……” 苗青转身,裙摆随之轻扬。 “就先让岭中的小喽啰陪他们玩玩,我们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出出力了……” 情婆看着不知何时消失的苗青,眼中惊诧之色一闪而逝,而后对着虚空遥遥一拜,道:“遵命……” …… …… 后土的血丧大军已经陆续上山,所过之处,花草瞬间枯黄,仿佛在刹那间便被抽去了生命。 后土背着石棺,缓慢地跟在血丧军后,不时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秦王殿,嘴角始终泛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尸山”,血丧军见到尸体,便犹如饿了四五天的人见到食物一样,发出“嗷呜”的一声嚎叫,猛地扑在“尸山”上,疯狂撕咬,很快,血丧军已经人手一具尸体,更有几只血丧尸为了争夺一具美味的尸体而大打出手,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后土将石棺轻轻地放在地上,自己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悠闲地看着眼前的盛景。 这时,先前那名黑衣人悄悄地凑到近前,说道:“主人,您不在意吗?” 后土微笑着,说道:“赶了几天路,孩儿们饿了,吃点儿东西,算不得什么……” 黑衣人闻言便悄悄地退下了。 可就在血丧军“大快朵颐”之时,突然,“尸山”一阵猛烈颤动,两个人影跃入空中,从天而降,大喝一声:“什么人?!” 第434章 白樱失踪 后土正兀自品尝着从梅山上带下来的樱花酒,酒味清冽甘甜,回味中略带些苦涩,正如他与苗白樱的爱情一样,虽表面看似甜蜜,实则却有着一道隐藏的暗伤。 两道人影落在“尸山”顶上,看着山下的血丧军,恼怒不已。 突如其来的响动使得血丧尸暂缓了手中的动作,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挪开眼神,继续专注于自己未完成的“事”。 眼见自己被无视,他们心中的火气更盛,尤其是那个肩搭火狐皮、模样宛若女子的少年,他尖细着嗓音骂道:“大胆的奴才,竟敢欺负到你爷爷的头上来了!” 说罢,少年飞起一脚,正踹在一具血丧尸的身上,竟直接将这具血丧尸踹得飞了出去,砸倒了后面三具血丧尸。 血丧尸虽不是具有智慧的人,但是却有着动物的本能,当看到少年的这一举动后,所有血丧尸都放下了手中的尸体,缓缓地围拢在“尸山”旁,望着“尸山”顶上的少年。 望着“山”下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血丧尸,大个子直接吓得瘫坐在地上,颤声说道:“怕……怕……” 少年轻抚大个子的头说:“不要怕,有我在……” 大个子点点头,可眼神中依旧带着恐惧。 后土知道这个时候他该站出来了,若是再不站出来,只怕他的这些血丧尸真的会将“尸山”顶上的两人生吞活剥了。 后土缓缓站起身,足尖轻轻点地,身子便飘荡而上,稳稳地立在一具血丧尸的头顶上。 少年在“尸山”上只看见一个白衣少年飘然而立,却看不真切,只觉得这名少年与自己年龄相仿,心中便生出些许轻慢之意。 后土与少年遥遥相望,谁都没有说话,良久过后,还是少年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到此地?” 后土凝视着少年,脸上带着笑意,轻声说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地?” 少年有些恼怒,本是自己问他,结果现在他竟然反问起自己来,不过少年并未与他计较,回答道:“我兄弟二人乃是镇守秦王岭尸山的守将,‘赢’‘勾’……” 少年虽然报上自己的名号,可是心中到底有些发怵,因为他毕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和底细。 没想到对方竟然笑了,而且还给少年讲起故事来。 “五年前,有一个少年喜欢上一位姑娘,姑娘长得貌美如花,宛若神仙妃子,少年长得奇丑无比,却妄想娶这名姑娘为妻,姑娘宁死不从,少年恼怒用强,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然杀死了姑娘,少年后悔无比,便抱着姑娘的尸体找到我,让我想想办法,于是我便将少年的头砍去,换上了姑娘的头,这样他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后土话未说完,少年已经震惊地瞪大双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尸山”顶上爬下来,跪在后土的脚下,捧起后土的一只脚不停地亲吻,嘴里连声唤着“主人”,那模样,便如一条久未见到主人的狗。 后土用脚轻轻地抬起少年的脸,仔细地端详着,沉声说道:“嗯,还不错……” 少年谄笑着,跪在地上说道:“主人,这五年来我未有一刻忘记主人对我的再造之恩,一直在想办法报答主人,我等在此地五年,便是在恭候主人的到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主人,主人……” 后土微笑着,缓缓转身,坐回到那块石头上,少年便立刻如狗一样地跟着跑过来。 后土说道:“我此番踏上秦王岭,所为之事与你无关,你只需继续守在这里,若是需要你,我自会叫你,现在,就让我的孩儿们先饱餐一顿……” 少年连忙点头道:“遵命,主人……” 当后土率领血丧军离开“尸山”之时,已是傍晚,“赢”“勾”一直送到绿水潭附近,方在后土的命令下返回“尸山”。 待天色完全漆黑,四周如墨色铺陈,浓得晕染不开,后土缓缓地放下背上的石棺,棺盖轻启,一抹倩影便自棺中飘出,依附在后土的身上。 后土微笑着说道:“我已经背了你一天,难道你还要我再背你一夜不成?” 苗白樱嗔怪道:“怎么了?难道你背够了不成?” 后土抬抬眉,笑得更加开心,说道:“怎么会?背一辈子也背不够……” 苗白樱悄悄地收回秀拳,轻声道:“这还差不多……” 后土命令血丧军在洞外等候,自己背着苗白樱走入洞穴之中。 洞穴漆黑,向上望去,只见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如一颗颗漂浮在空中的鬼火,一闪一闪。苗白樱紧张地攥紧后土的衣襟,鼻尖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不敢抬头向上看去。 后土轻声问道:“怕吗?” 苗白樱嘴硬道:“不怕……” 后土“哦”了一声,便要将苗白樱放下,吓得苗白樱立刻一声尖叫,紧紧地攀在后土的身上。 她这一叫不要紧,惊醒满洞蝙蝠,一时间“叽叽”的叫声铺天盖地地袭来,与此同来的还有如雨一般的蝙蝠粪便,兜头浇下,后土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忙将身后的苗白樱顶在头上,方才“逃过一劫”。 可怜苗白樱,还没从惊魂未定之中回过神来,便已觉天旋地转,接着便是不知名的如冰雹一般的东西砸在身上、脸上,她只能闭紧双眼,接受“洗礼”。 待“洗礼”结束,她还好奇地将掉落在手上的“东西”凑到鼻下细嗅了嗅,一时间,酸臭扑鼻,更觉天旋地转,此时身下又恰好传出后土得意的笑声,她登时一切明了,羞红了脸,从后土身上跳下来,指着后土大骂一声“混蛋!”,接着便赌气似地向洞穴深处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冲着后土的屁股狠狠地踢上一脚。 后土笑得岔了气,倚靠在洞壁上,半天直不起腰,待到他终于平复下来,早已不见苗白樱的身影,方才急急地向前走去。 苗白樱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骂,“该死的,混蛋,傻子,憨球儿,我踢死你,捏死你,打死你,你再也不要理我,也不要来找我,找我……我就踢死你,捏死你,打死你……” 可话虽这样说,苗白樱越是向前走,心中便越发没有底气,洞穴深处没有一丝光亮,她放慢了脚步,想着向回走,可是越想越生气,回去是坚决不可能的,可若是站在原地等后土,估计一会儿后土看见了又会笑话自己。想到此处,她不禁又骂了一声,但还是放慢了脚步,一边向前走,心中一边想道:“怎么还不追来,这个混蛋,他不会真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就在此时,苗白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拍,她本能地以为是后土追过来了,心中有了底气,更不肯回头,反而疾步猛走,直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她方才满脸怒容地回身,刚要破口大骂,可待看清身后来人的面目之后,她却本能地想要尖叫,身后那人冲着她呲牙一笑,没有给她尖叫的机会,轻轻一挥手,苗白樱便晕了过去…… …… …… 后土一直向洞穴深处走了很久,可仍然没有看到苗白樱的身影,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更是暗自懊悔自己不该与她开玩笑,她深知苗白樱是一个圣洁如月的人,最喜干净,极厌肮脏,不仅是身体上的,精神上更是如此,若非如此,当年他本可以给苗白樱新换一副躯体,让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可苗白樱拼死拒绝,无奈之下,他只有把苗白樱制成血丧尸,费大周折保留她的神智,腐化她的身躯,以致成了今日这般半人半鬼的模样,见不得阳光,只能在太阳落山后自如活动,如黑夜的幽灵一般。 想到这里,后土的心中更添懊悔,脚步也加快了许多,在洞穴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苗白樱中途清醒了一次,只觉自己似乎是在一个人的背上,快速移动,迷迷糊糊之中,他轻唤后土的名字,可随即便只觉脖颈一痛,再次晕了过去…… 后土遍寻苗白樱不得,急得满头生汗,情急之下高声呼喊苗白樱的名字,山洞幽深,传来环环回声,更觉寂静寥廓。 突然,前方传来光亮,后土大喜,一个箭步便窜出山洞。 一缕月光自山洞顶端的缝隙间射下来,映照在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湖泊之上,犹如一百多颗镶嵌在天幕中的星辰,熠熠放光。 其时洞内温度降低,湖上蒸腾起水汽,氤氲不散,宛如披上一层轻薄绸纱,美轮美奂,宛若仙境。 可此刻后土心内焦急,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美景,他不停地呼唤着苗白樱的名字,以期得到答复,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山洞深处传来的阵阵回声。 就在后土欲往山洞更深处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小伙子,我在这儿呢……” 后土一愣,想不到这个凄寒的山洞中竟还有活人,当下便循声走去。 周自通原以为自己会被困死在这山洞之中,前几日,他尚存希望,硬是忍着恶心,吃了一大堆的老鼠、蝙蝠,吃得自己连连作呕。 今日,他本已心灰意冷,又一想到自己荣获“毒圣”称号,横行武林数十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又有哪一个提起自己的大名不是战栗不已。可又有谁能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凄凉境地,一代毒圣,竟会被自己的徒弟暗算,然后像一条无家野狗一般,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更添悲凉,便是连路过自己嘴边的老鼠也不愿费力捕食了。 他感觉到体内生机正在缓缓流逝,体温逐渐降低,身体渐渐冰凉。 可就在他彻底闭上双眼之前,后土的一声呼喊犹如佛家梵音,将他已缓缓坠落的灵魂从地狱拉了回来。 望着站在眼前的少年,周自通恍若隔世,仿佛那个他曾经倾囊而授最终又将他致于死地的徒儿再次回来了。 不过他很快便否定了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 “孩子,救我出去,我教你毒功,保你成为天下第一……” 周自通开出了他自认为最诱人的条件。是啊,“天下第一”这个称呼不知曾让多少武林中人为之疯狂,为之流血,为之舍命。这个称呼又承载了多少人的野心、欲望、权谋、残忍,这个称呼高耸入天,可他的脚下,又不知积垫了多少具累累白骨,多少个无主冤魂,“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第一,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而是谈笑间屠戮万人的霸道杀意…… 后土微微一笑,笑容中似带有嘲讽,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勾起周自通的头,道:“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老子只想找到我的女人……” 周自通满脸震惊地注视着眼前这名少年,似乎在看一个傻子。 后土深吸一口气,一边微笑,一边轻声说道:“老人家,实话告诉我,你方才究竟有没有见到一名女孩子从这里走过去,那名女孩子穿着与我一样的白衣,模样俊俏,青春活泼,应该很好认的……” 周自通见少年这般问,便已经放弃了依靠少年解救自己的打算,此时,他反而心生轻松快意,“嘿嘿”地阴笑了两声,勉力抬起头,望着后土,道:“没见过……”说完,便低下头,不再搭理后土。 可这些在后土看来,无异于敷衍。 于是,后土暴怒了,他满脸冷漠地站起身,冷漠地看着周自通,突然愣了神,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土突然闪电般地探出右手,牢牢地抓住周自通的下巴,神情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淡定优雅,双眼充血赤红,嘶哑道:“老家伙,快告诉我那个女孩儿在哪?!到底在哪儿?!” 周自通的下巴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下涎水,可仍旧挤出一个阴恻的笑容,说道:“我……我不知……道……” “啊!”后土一声怒吼,“咯嚓”一声脆响,竟生生地捏碎了周自通的下巴。 鲜血顺着周自通的嘴涌出,瞬间染红了后土苍白的右手,他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现在他即便是想说些什么也说不出了。 后土仍觉不解气,一掌拍在周自通的头上,五指紧扣,山洞中霎时响起一阵凄厉的哀嚎,而后声音渐弱,终至再没了声音。 待后土再次站起身,他的右手之中抓着一个莹白的碗状物,鲜血在“碗”底聚集,缓缓地滴到地上。 他慢慢地伸开手掌,那个碗状物便自手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后土凝视着前方黑黝黝的山洞,不顾手上残留的血迹,将二指并在唇间,用力一吹,一道尖厉的哨声响起,不多时,山洞中传来震动,石块崩落间,无数血丧尸涌入这个狭窄的山洞中。 后土双目欲喷火,吼道:“给我找到白樱!不惜一切代价!” 血丧尸闻言,惊恐地怪叫着,如洒豆般退去,竟将山洞挤塌,这个多年不见天日的山洞在今天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温喛和煦的阳光照耀在周自通死不暝目的尸体上,白花花的脑浆在阳光下更显耀眼,似乎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悲哀。 后土洁白的衣衫上也沾染了点点血迹,此刻,他轻叹一声,似乎是在为周自通的死感到悲哀,又似乎是为自己感到悲哀,那双悲悯的眼睛默默地直视着太阳,身体终于有了丝丝暖意…… 第434章 白樱失踪 后土正兀自品尝着从梅山上带下来的樱花酒,酒味清冽甘甜,回味中略带些苦涩,正如他与苗白樱的爱情一样,虽表面看似甜蜜,实则却有着一道隐藏的暗伤。 两道人影落在“尸山”顶上,看着山下的血丧军,恼怒不已。 突如其来的响动使得血丧尸暂缓了手中的动作,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便挪开眼神,继续专注于自己未完成的“事”。 眼见自己被无视,他们心中的火气更盛,尤其是那个肩搭火狐皮、模样宛若女子的少年,他尖细着嗓音骂道:“大胆的奴才,竟敢欺负到你爷爷的头上来了!” 说罢,少年飞起一脚,正踹在一具血丧尸的身上,竟直接将这具血丧尸踹得飞了出去,砸倒了后面三具血丧尸。 血丧尸虽不是具有智慧的人,但是却有着动物的本能,当看到少年的这一举动后,所有血丧尸都放下了手中的尸体,缓缓地围拢在“尸山”旁,望着“尸山”顶上的少年。 望着“山”下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血丧尸,大个子直接吓得瘫坐在地上,颤声说道:“怕……怕……” 少年轻抚大个子的头说:“不要怕,有我在……” 大个子点点头,可眼神中依旧带着恐惧。 后土知道这个时候他该站出来了,若是再不站出来,只怕他的这些血丧尸真的会将“尸山”顶上的两人生吞活剥了。 后土缓缓站起身,足尖轻轻点地,身子便飘荡而上,稳稳地立在一具血丧尸的头顶上。 少年在“尸山”上只看见一个白衣少年飘然而立,却看不真切,只觉得这名少年与自己年龄相仿,心中便生出些许轻慢之意。 后土与少年遥遥相望,谁都没有说话,良久过后,还是少年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到此地?” 后土凝视着少年,脸上带着笑意,轻声说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地?” 少年有些恼怒,本是自己问他,结果现在他竟然反问起自己来,不过少年并未与他计较,回答道:“我兄弟二人乃是镇守秦王岭尸山的守将,‘赢’‘勾’……” 少年虽然报上自己的名号,可是心中到底有些发怵,因为他毕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和底细。 没想到对方竟然笑了,而且还给少年讲起故事来。 “五年前,有一个少年喜欢上一位姑娘,姑娘长得貌美如花,宛若神仙妃子,少年长得奇丑无比,却妄想娶这名姑娘为妻,姑娘宁死不从,少年恼怒用强,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然杀死了姑娘,少年后悔无比,便抱着姑娘的尸体找到我,让我想想办法,于是我便将少年的头砍去,换上了姑娘的头,这样他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后土话未说完,少年已经震惊地瞪大双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尸山”顶上爬下来,跪在后土的脚下,捧起后土的一只脚不停地亲吻,嘴里连声唤着“主人”,那模样,便如一条久未见到主人的狗。 后土用脚轻轻地抬起少年的脸,仔细地端详着,沉声说道:“嗯,还不错……” 少年谄笑着,跪在地上说道:“主人,这五年来我未有一刻忘记主人对我的再造之恩,一直在想办法报答主人,我等在此地五年,便是在恭候主人的到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主人,主人……” 后土微笑着,缓缓转身,坐回到那块石头上,少年便立刻如狗一样地跟着跑过来。 后土说道:“我此番踏上秦王岭,所为之事与你无关,你只需继续守在这里,若是需要你,我自会叫你,现在,就让我的孩儿们先饱餐一顿……” 少年连忙点头道:“遵命,主人……” 当后土率领血丧军离开“尸山”之时,已是傍晚,“赢”“勾”一直送到绿水潭附近,方在后土的命令下返回“尸山”。 待天色完全漆黑,四周如墨色铺陈,浓得晕染不开,后土缓缓地放下背上的石棺,棺盖轻启,一抹倩影便自棺中飘出,依附在后土的身上。 后土微笑着说道:“我已经背了你一天,难道你还要我再背你一夜不成?” 苗白樱嗔怪道:“怎么了?难道你背够了不成?” 后土抬抬眉,笑得更加开心,说道:“怎么会?背一辈子也背不够……” 苗白樱悄悄地收回秀拳,轻声道:“这还差不多……” 后土命令血丧军在洞外等候,自己背着苗白樱走入洞穴之中。 洞穴漆黑,向上望去,只见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如一颗颗漂浮在空中的鬼火,一闪一闪。苗白樱紧张地攥紧后土的衣襟,鼻尖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不敢抬头向上看去。 后土轻声问道:“怕吗?” 苗白樱嘴硬道:“不怕……” 后土“哦”了一声,便要将苗白樱放下,吓得苗白樱立刻一声尖叫,紧紧地攀在后土的身上。 她这一叫不要紧,惊醒满洞蝙蝠,一时间“叽叽”的叫声铺天盖地地袭来,与此同来的还有如雨一般的蝙蝠粪便,兜头浇下,后土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忙将身后的苗白樱顶在头上,方才“逃过一劫”。 可怜苗白樱,还没从惊魂未定之中回过神来,便已觉天旋地转,接着便是不知名的如冰雹一般的东西砸在身上、脸上,她只能闭紧双眼,接受“洗礼”。 待“洗礼”结束,她还好奇地将掉落在手上的“东西”凑到鼻下细嗅了嗅,一时间,酸臭扑鼻,更觉天旋地转,此时身下又恰好传出后土得意的笑声,她登时一切明了,羞红了脸,从后土身上跳下来,指着后土大骂一声“混蛋!”,接着便赌气似地向洞穴深处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冲着后土的屁股狠狠地踢上一脚。 后土笑得岔了气,倚靠在洞壁上,半天直不起腰,待到他终于平复下来,早已不见苗白樱的身影,方才急急地向前走去。 苗白樱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骂,“该死的,混蛋,傻子,憨球儿,我踢死你,捏死你,打死你,你再也不要理我,也不要来找我,找我……我就踢死你,捏死你,打死你……” 可话虽这样说,苗白樱越是向前走,心中便越发没有底气,洞穴深处没有一丝光亮,她放慢了脚步,想着向回走,可是越想越生气,回去是坚决不可能的,可若是站在原地等后土,估计一会儿后土看见了又会笑话自己。想到此处,她不禁又骂了一声,但还是放慢了脚步,一边向前走,心中一边想道:“怎么还不追来,这个混蛋,他不会真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就在此时,苗白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拍,她本能地以为是后土追过来了,心中有了底气,更不肯回头,反而疾步猛走,直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她方才满脸怒容地回身,刚要破口大骂,可待看清身后来人的面目之后,她却本能地想要尖叫,身后那人冲着她呲牙一笑,没有给她尖叫的机会,轻轻一挥手,苗白樱便晕了过去…… …… …… 后土一直向洞穴深处走了很久,可仍然没有看到苗白樱的身影,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更是暗自懊悔自己不该与她开玩笑,她深知苗白樱是一个圣洁如月的人,最喜干净,极厌肮脏,不仅是身体上的,精神上更是如此,若非如此,当年他本可以给苗白樱新换一副躯体,让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可苗白樱拼死拒绝,无奈之下,他只有把苗白樱制成血丧尸,费大周折保留她的神智,腐化她的身躯,以致成了今日这般半人半鬼的模样,见不得阳光,只能在太阳落山后自如活动,如黑夜的幽灵一般。 想到这里,后土的心中更添懊悔,脚步也加快了许多,在洞穴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苗白樱中途清醒了一次,只觉自己似乎是在一个人的背上,快速移动,迷迷糊糊之中,他轻唤后土的名字,可随即便只觉脖颈一痛,再次晕了过去…… 后土遍寻苗白樱不得,急得满头生汗,情急之下高声呼喊苗白樱的名字,山洞幽深,传来环环回声,更觉寂静寥廓。 突然,前方传来光亮,后土大喜,一个箭步便窜出山洞。 一缕月光自山洞顶端的缝隙间射下来,映照在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湖泊之上,犹如一百多颗镶嵌在天幕中的星辰,熠熠放光。 其时洞内温度降低,湖上蒸腾起水汽,氤氲不散,宛如披上一层轻薄绸纱,美轮美奂,宛若仙境。 可此刻后土心内焦急,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美景,他不停地呼唤着苗白樱的名字,以期得到答复,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山洞深处传来的阵阵回声。 就在后土欲往山洞更深处之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小伙子,我在这儿呢……” 后土一愣,想不到这个凄寒的山洞中竟还有活人,当下便循声走去。 周自通原以为自己会被困死在这山洞之中,前几日,他尚存希望,硬是忍着恶心,吃了一大堆的老鼠、蝙蝠,吃得自己连连作呕。 今日,他本已心灰意冷,又一想到自己荣获“毒圣”称号,横行武林数十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又有哪一个提起自己的大名不是战栗不已。可又有谁能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凄凉境地,一代毒圣,竟会被自己的徒弟暗算,然后像一条无家野狗一般,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更添悲凉,便是连路过自己嘴边的老鼠也不愿费力捕食了。 他感觉到体内生机正在缓缓流逝,体温逐渐降低,身体渐渐冰凉。 可就在他彻底闭上双眼之前,后土的一声呼喊犹如佛家梵音,将他已缓缓坠落的灵魂从地狱拉了回来。 望着站在眼前的少年,周自通恍若隔世,仿佛那个他曾经倾囊而授最终又将他致于死地的徒儿再次回来了。 不过他很快便否定了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 “孩子,救我出去,我教你毒功,保你成为天下第一……” 周自通开出了他自认为最诱人的条件。是啊,“天下第一”这个称呼不知曾让多少武林中人为之疯狂,为之流血,为之舍命。这个称呼又承载了多少人的野心、欲望、权谋、残忍,这个称呼高耸入天,可他的脚下,又不知积垫了多少具累累白骨,多少个无主冤魂,“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第一,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而是谈笑间屠戮万人的霸道杀意…… 后土微微一笑,笑容中似带有嘲讽,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勾起周自通的头,道:“什么狗屁的天下第一,老子只想找到我的女人……” 周自通满脸震惊地注视着眼前这名少年,似乎在看一个傻子。 后土深吸一口气,一边微笑,一边轻声说道:“老人家,实话告诉我,你方才究竟有没有见到一名女孩子从这里走过去,那名女孩子穿着与我一样的白衣,模样俊俏,青春活泼,应该很好认的……” 周自通见少年这般问,便已经放弃了依靠少年解救自己的打算,此时,他反而心生轻松快意,“嘿嘿”地阴笑了两声,勉力抬起头,望着后土,道:“没见过……”说完,便低下头,不再搭理后土。 可这些在后土看来,无异于敷衍。 于是,后土暴怒了,他满脸冷漠地站起身,冷漠地看着周自通,突然愣了神,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后土突然闪电般地探出右手,牢牢地抓住周自通的下巴,神情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淡定优雅,双眼充血赤红,嘶哑道:“老家伙,快告诉我那个女孩儿在哪?!到底在哪儿?!” 周自通的下巴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下涎水,可仍旧挤出一个阴恻的笑容,说道:“我……我不知……道……” “啊!”后土一声怒吼,“咯嚓”一声脆响,竟生生地捏碎了周自通的下巴。 鲜血顺着周自通的嘴涌出,瞬间染红了后土苍白的右手,他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现在他即便是想说些什么也说不出了。 后土仍觉不解气,一掌拍在周自通的头上,五指紧扣,山洞中霎时响起一阵凄厉的哀嚎,而后声音渐弱,终至再没了声音。 待后土再次站起身,他的右手之中抓着一个莹白的碗状物,鲜血在“碗”底聚集,缓缓地滴到地上。 他慢慢地伸开手掌,那个碗状物便自手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后土凝视着前方黑黝黝的山洞,不顾手上残留的血迹,将二指并在唇间,用力一吹,一道尖厉的哨声响起,不多时,山洞中传来震动,石块崩落间,无数血丧尸涌入这个狭窄的山洞中。 后土双目欲喷火,吼道:“给我找到白樱!不惜一切代价!” 血丧尸闻言,惊恐地怪叫着,如洒豆般退去,竟将山洞挤塌,这个多年不见天日的山洞在今天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温喛和煦的阳光照耀在周自通死不暝目的尸体上,白花花的脑浆在阳光下更显耀眼,似乎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悲哀。 后土洁白的衣衫上也沾染了点点血迹,此刻,他轻叹一声,似乎是在为周自通的死感到悲哀,又似乎是为自己感到悲哀,那双悲悯的眼睛默默地直视着太阳,身体终于有了丝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