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无边[快穿]》 1.第1章 “来人,给我打出去!” 玄空四肢有知觉之后,第一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接着他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用二指粗棍子凶狠的推搡了好几把。脚下一个踉跄,玄空跌坐到地上。 管家看着眼前蓝色僧袍的人,厌恶的唾弃了一声:“呸,招摇撞骗的臭和尚。” “快关门!” 一声令下之后,面前朱漆色的大门“嘭”的一声合上。其声之大,让不远处摆摊的小贩都不敢再吆喝。街道安静了一瞬,接着才复又人声鼎沸。 玄空将四周看向他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物,他站起身,拖着自己剧烈疼痛的左腿,把自己额间因为疼痛而渗出的汗拭去,然后挑了一块儿比较干净的空地缓缓坐下。 玄空脑海里到现在还是有些怔然。 他不是,死了么? 一场官场后宫的争斗让他八岁那年代替当时的皇四子出了家,或许是为了营造一个亲厚的帝王形象,在皇四子登基之后即刻就封了他当国师。那年他才十八,不至世间弱冠,为了匹配的上这个称呼,也为了天下黎民对于沾染了神明气息的国师之位的殷切期盼,他就只好没日没夜的学习各类知识,上至琴棋书画,下至占卜星象,甚至帝王之术也请教过一番。反正,他一个和尚,无欲无求的,也动摇不了大陈江山。 如此晃晃又是十载,极度的劳累导致身体严重亏损,他在二十八岁那年就英年早逝了。原因不过是一场伤寒而已,想想倒也觉得可笑。 玄空到死的时候,他才隐约参破了何为佛,何为道。他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佛法高深的模样,比之那些几十上百岁的老僧还要通晓经文,到头来,竟也不过是一叶障目,终究自己害了自己。 人果然要死过一次才能有所明悟,玄空心中微叹。 他还记得,他昏迷的时候,供奉在寺庙中的佛像突然发出了一道金光投入了他的身体中。现在他这个模样,恐怕就是因为那金光之故。除却金光,他还隐隐听到了一道佛音。 “念汝多年修行不易,今重开空间壁障。待七世之后,若得功德圆满,便会有罗汉接引汝去西方极乐界。” 佛音飘渺,却饱含无穷无尽的禅意,森罗万象,海纳万流。 只一瞬,玄空心思澄明起来,半点杂念也无。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双手合十,下意识念了佛号之后,接着是应了一句“弟子谨记”的。 如此,他现在流落于此处也有了解释。佛有大三千界,三千小世界,想来他现在只是身处其中一界而已。 就在玄空正准备考虑些别的时候,他的左腿疼的更加厉害,这让他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咬着牙,玄空一寸寸摸索过自己现在这个身体的左腿,自上而下,半点都没有遗漏。很快,他就找到了痛源。 真不知道前身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居然让人把他的小腿给打断了。恰巧在这个时候,玄空还感觉到了腹中空空的滋味,比他上辈子被罚抄经不给两食的时候还要难捱。 想来不只是棍棒相加,恐怕还有几日不曾给饭食了。 他上辈子八岁之前是宰相的嫡次子,八岁之后十八岁之前是明昭寺高僧的亲传弟子,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是大陈国师。人生匆匆二十八载,他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玄空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事已至此可以说是已经很凄惨了,然而等玄空摸上自己脑袋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愣了一下。 没有戒疤,这个身体可能还是个假和尚…… 对此,玄空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将自己的腿稍作处理,接着就站起了身,像刚刚一样表情严肃的拖着自己的左腿,一瘸一拐的往前走着。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再在这里多待一下,等下对面府邸再出来人的时候,看到他会不会再把他打一顿。 青石街道上,来往买卖的商贩行人见到玄空,要么是离他很远,对待他像是什么瘟疫一样。要么就是幸灾乐祸,对他指指点点的。玄空看到有几个顽童好奇的跟着他,学着他走路,接着被自己的父母一拽,当街就训斥了起来。 “你离那个人远一点,他得罪了杜府,肯定活不了几天了,别给老子沾一身晦气回来!” 玄空听到了这句话,但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走到一家包子铺,双手合十,神情认真道:“阿弥陀佛,请问施主可否……” 舍一个包子给他。 这边玄空话音还没落,那边小贩就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滚滚滚,滚一边去!” 玄空无奈,只好艰难的挪着自己的腿,然后往第二家做烙饼的铺子去了。 烙饼铺的伙计原本是打算装作没看到的,但他眼珠一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接着从包着厚厚棉布的框子里捞了一把,把一张汁香四溢的饼拿了出来。 “我这儿啊,没有素饼,只有肉饼,还望大师不要嫌弃才好。”伙计笑着举起饼。 那个包子铺的小贩见状,顿时后悔的拍了自己的腿一把。早知道他刚刚也这么干了,说不定还能得到杜府的打赏呢! 玄空本来是想接过这个饼的,他如今已经不再执着于佛家戒食荤腥的条例,世间万物皆有其道,而他不过是其中一环而已。只是玄空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戏谑的视线,仿佛他是一只供人取乐的玩物一般,于是他就熄下了心思。 表情淡淡的抬眼往街道两旁木楼的二层扫了一眼,没有看到有人,对此玄空只是顿了顿,接着收回了视线,继续前行。 …… 酒楼二楼。 张廖看着着自己迅速把自己的视线收回来的好友,把弄着手中的酒杯,玩笑起来:“怎么,被发现了?” 杜清远下意识的眯起眼睛,然后淡淡道:“只是恰好看过来而已。” 那个假和尚,本来就是刘氏那个女人养来打算暗中行苟且之事的姘/头而已,长了一副好皮囊也是正常的。这么想着,杜清远很快就将刚刚那双令人惊艳的眼睛给忘却。 原本他是想让人用肉饼诱出他假和尚的身份,没想到这人还有几分脑子,倒没有上当。不过也无所谓,他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让人追上去,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爷看着碍眼。”杜清远冲一旁侍立的小厮挥手。 “小的知道了。”小厮赶紧领命出去,半句不敢多言。 张廖看着哪怕是跟随张清远多年的仆从,在他面前也是战战兢兢的,皱了皱眉,口中劝解道:“你这么治下可不行。” 早晚有人会因为每日的压迫而做出背主之事的。 杜清远听出了他的意思,接着一声冷哼,“怕什么。” 很快杜家都要是他的了,满府上下,谁人敢再有异言? 张廖知道杜清远一向固执惯了,什么人都劝不动他。又看这么多年他手下确实也没人找不自在,也就不再多说。 想了想,张廖话锋陡转,语气也变得凝重:“你那边是不是快了?” “差不多。”杜清远嗯了一声,语气慵懒。 “你爹他,委实太荒唐……”想到杜老爷做下的那些腌臢事,宠妾灭妻还是小的,纵容妾室谋害嫡子,这就有些过了,但……“你不会打算下狠手吧?” 弑父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到时候再说。”杜清远模棱两可道。 张廖盯着杜清远看了许久,也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随即张廖就放弃了。 真不知道杜清远身上的戾气为什么那么大,不是说商人家出来都信奉和气生财吗,他怎么就是个例外?简直白瞎了“清远”这两个字。 杜清远无视张廖惋惜的目光,饮了一口茶水,只觉得没甚滋味。于是他搁下杯子,然后冷淡的说:“我先走了。” 不等张廖留人,杜清远已经出了雅间。 看着杜清远的背影,张廖这才想起了一件事——“半月之后恒山猎场狩猎,你记得去啊!” 能不能赢那些王八羔子就看杜清远的了,张廖可不敢不提醒他。 远远的,看到杜清远点头,张廖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就这会儿功夫,张廖发现那个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连那些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个干净,他也觉得没意思,转头让小厮付钱回家了。 —— 玄空只走了三家铺子,见没有一个人愿意让他化缘的,他就没有再继续这种徒劳无功的作为。 待勉力走到一家药铺之后,玄空想了想,然后抬脚走了进去。 在柜内算账的掌柜本抬头看到他,想也不想就要开口撵人。然而下一瞬,他就被打断了。 “掌柜的,可否帮我抓副药,我用这个来抵。”玄空手中静静的躺着两个翡翠珠子,上刻有经文。 这还是他忽然感觉胸口有东西,接着从僧袍里翻出来的串珠中的两枚。 看来这个人还真是一个假和尚,不然这东西本来该一直搁在手中的。也幸好他是个假和尚,不然他今日是真的要命绝于此了…… 见掌柜收下那两颗珠子,玄空只觉得眼前顿时完全黑了下来,接着就是人事不省。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十分不易。 掌柜既然收了东西,看他昏了过去,赶忙就招了坐诊的大夫出来。 2.第2章 等大夫把玄空的裤子剪开之后,顿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这人的整条左腿已经肿了一圈,上面甚至已经出现的紫黑色的痕迹,看起来格外的可怖。 掌柜有些傻眼,“这……” 大夫摸了摸玄空的骨头,看着他在昏迷中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说:“恐怕是要落病根儿了。” 大夫年逾七十,飘白须发下一双平和的眼睛透露出些许惋惜。 就在大夫着手医治的时候,门外突然风风火火传来了一个伙计。伙计看到掌柜的时候,顾不得擦拭额头上的汗,赶忙气喘吁吁的说:“掌、掌柜……这人身上的伤是杜家下的手,我还听人说,杜家大少爷已经放出话来,要打断他的腿呢!” 掌柜的不傻,在玄空拿出那种平常人见都见不到的东西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儿。东西到嘴里了,那是一定要吃的,但他没想到玄空这一身伤居然是杜家打出来的。 如果单单是一个杜家,掌柜的还不至于害怕,毕竟杜府作为清江城首富还是要脸面的,一般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但等伙计提起“杜家大少爷”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浑身一个激灵,张口就道:“这怎么又跟那个煞星扯上关系了?不行不行,这得赶紧把人扔出去。” 说完,掌柜扭头要掀开遮挡的帘子。 杜清远可是个混不吝的主,疯起来别说他爹了,就算是天也能被他捅个窟窿。要让杜清远知道自己要整治的人在他这里,那他这医馆第二天就得关门。 所以,这人绝对不能留! 然而下一瞬,等掌柜对上那一双眼睛的时候,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和尚看样子是在处理伤势的时候被痛醒的,光洁的额头上还挂着一丛一丛的汗珠,自润白的眉间直直的滑到微有棱角的下巴上,将滴未滴。寡淡的神色完全掩盖了他的年龄和外貌,让人忍不住忽得就心生虔诚。 那双眼,平和、慈悲、包容万物。 掌柜压下不敢亵渎的心思,错开他的眼睛,瓮声瓮气道:“你赶紧走吧!” 想了想,掌柜的又补充了一句,“怪只怪你得罪了杜家。” 玄空在刚刚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一高一低的交谈声,他也无意给掌柜的添麻烦。索性,他腿上的断伤已经被上了夹板固定好了。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玄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眼中殊无怨怼。 就在玄空想起身的时候,他忽然被一双苍老的手给按住了,他抬头,就看到了大夫不悦的表情。 “我救你可不是让你继续糟蹋身体的。”大夫摇了摇头,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然后笑着对着掌柜道:“东家,老朽今天突感不适,想早些归家,你看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掌柜知道他想干什么,犹豫了一下,只装作没看到。招呼了一声,掌柜让伙计把他的驴车牵到了门口。 玄空见大夫要扶他往驴车上走,他手中微顿,口中郑重道:“多谢。” 大夫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老朽今年已经七十有五,活的尽够了,可不在意什么杜府不杜府的。” 玄空闻言笑了一下,“施主豁达。” 半晌之后,玄空也没见大夫再开口,于是他疑惑的看了过去。 “我说后生,你以后可别动不动就冲人家笑。”大夫真心诚意的劝解道。 “为何?”玄空不解。 大夫朗笑,面上突然出现了与年纪不符的揶揄,“不然过不了多久就要传出整个清江城的姑娘要嫁给一个和尚的消息了。” 玄空先是一愣,接着失笑。 拉车的驴子已经很老了,速度也是慢慢悠悠地的。就这样,在驴板车摇摇晃晃之间,两人就这么出了城。 玄空并不知道,他们前脚走,后脚跟上来的人接着就扑了个空。 —— 半月后,山脚下,一座小茅屋。 玄空艰难的推着自己做的简易木轮椅,等到了院子里的时候,他就被一个石子给卡在了那里,怎么推都推不动了,接着他就听到一声毫不掩饰的窃笑。 “杜仲施主,能……帮我推一下吗?”玄空抿着唇道。 叫杜仲的少年沉吟了一下,眼中闪过狡黠:“你今天答应教我点别的,我就帮你。” 刚开始的时候,他对于自己的爷爷带回来这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穷和尚是有些抵触,大约过了两天之后,他才发现这和尚不仅精通医理,还懂得不少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考虑都没有考虑,他打算连哄带骗的让这和尚把他知道的东西教给他, 只是杜仲没想到,这和尚看起来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实际上通透的很。他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人心,自己在他那里根本讨不到什么便宜。 玄空看着看准机会就想问他问题的少年,卡着轮椅的手微顿,接着说:“你顺便把中午的饭做了,我教你一种瘟疫的治疗方法。” “你这和尚真是半点亏都不吃。”杜仲悻悻的看了他一眼。 先是把玄空推到太阳下面,接着杜仲转身就往院子外走,给他寻摸午饭去了。 玄空是和尚,如非必要他不吃肉,所以就显得格外难伺候。得亏他有一肚子墨水,不然早被这少年背着自家爷爷扔出去了。 看着杜仲的背影,玄空眼中闪过笑意。 先是去树林里挖了几株野菜还有野果,接着杜仲准备往一旁的河中再捞一条鱼给自己当午饭吃。 等到了河边,他刚把裤腿放了下来,接着就看到了河中先是飘来了一只靴子,然后有一团黑影接踵而至。 经过水流长时间冲洗而变得惨白的脸,即使是在正午时分也是十分骇人。 杜仲抱着鱼的手一抖,那鱼“哗”的一声,重新又落到了水中。 不会是上游漂来的死人吧…… 想到这里,杜仲连忙纵深一跃,接着就游到了那人的旁边。伸了伸手摸上那人的脉搏,片刻之后杜仲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有一口气。 —— 玄空眯着眼睛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然后他就听到了杜仲的脚步声。看着杜仲单薄的身体上艰难的架着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玄空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很快,玄空控制着轮椅,跟着杜仲就进了药炉房,“这是……” “我在河边救的。”杜仲把浑身湿透的男人往床上一扔,接着就拍了拍自己同样滴水的衣服,道:“你先看看他身上的伤,我去换身衣服。” 说完,杜仲一边脱自己的外衫,一边往一旁自己的屋子去了。 玄空转头看向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身体本能的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感觉。至于印象,则是半点都没有。 看着男人身上被利刃划烂的衣衫还有后背插着的箭支,这两处最重的伤口到现在还在渗血。将轮椅往前停了停,他拿起一旁的剪刀就要将他的衣服剪开。然而剪刀还没有碰到男人的衣襟,玄空的手腕忽然就被握住,接着就是一张凑近了的满是杀气的脸。 眼目混沌,其中毫无理智,不过是这人身体剩下的本能。 对此,玄空语气突然变得温和,“我是在救你,你别担心。” 絮絮低语宛如微风和煦,飘飘渺渺的,似从天际而来。缓缓的,男人在这种带着诱哄的语气中终于彻底昏了过去。 等男人倒下之后,玄空的表情重新又恢复成了无悲无喜。 将男人的衣袍剪开,等他精壮的上半身全部露出来之后,玄空才控制着那箭头固定,然后换了一个更大更锋利的剪刀,稳稳的把那只箭剪到只有三寸左右长短。 杜仲换衣服回来,刚好看到玄空把锋利的小刀放在火上舔舐,然后准备对着男人的后背下手的场景。 “……你有把握吗?”杜仲忧心忡忡的看着半死不活的男人,小声嘀咕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 玄空将刀子递到杜仲手上,干脆的说:“你来。” 杜仲瞬间退后两步,头摇的像拨浪鼓,“我爷爷说我本领不到家,不让我给人看病。” 玄空皱了皱眉,然后又将刀子拿回来,下一秒,男人的皮肉就被划开了一个平整的十字口。 “你好像……很熟练?”杜仲一瞬不落的盯着玄空的动作。 玄空按住箭头,手上一个用力就将箭头拔出,口中淡淡道:“……之前在寺院的时候跟师父一起救过几个人。” “真厉害。”杜仲赞叹。 “可以了,你去找跟结实点的绳子来。”玄空继续处理那个刀伤。 杜仲挠了挠头,有些不解的问:“要绳子干什么?” 玄空看了他一眼,“把他捆起来。” 谁知道这是好人还是歹人,他如今一个天残,杜仲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再加上晚上回来的杜仲的爷爷,三个人没有一个有武力的,万一这人醒来有所异动,他们没人能反抗的了。 于是,等杜清远傍晚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自己被牢牢绑住的手脚。 下意识的挣扎了半天,杜清远发现不论是手上的绳子也好,还是脚上的绳子也罢,全部都纹丝不动。 3.第3章 “你不必挣扎了,这是用牛筋鞣制成的绳子。”玄空控制着轮椅进来,身后跟着端着碗的杜仲,“我让他用捆走兽的方法捆的。” 杜仲“嘿嘿”一笑,他把碗往一旁的桌子上一放,转头对玄空说:“我去做晚饭。” 他爷爷也快驾着驴车从医馆回来了。 等杜仲走了之后,玄空神色淡淡的拿起药碗,舀起一勺来往男人那边伸了过去,“吃药。” 瓷勺撞击在碗壁,发出泠泠的声响,在安静的药炉中显得格外的清脆。 玄空半晌不见男人喝药,以为是因为他们把他捆住的举动让对方感觉到了危险/本想要解释,但玄空抬眼就看到了男人望向他时怪异的目光,顿了顿,他把药碗放下,迟疑的问:“你认识我?” 或者说是认识前身? 杜清远看着眼前的和尚,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以为他是刘氏,会吃他温柔小意这一套?既然这假和尚想玩儿,那他就陪他玩儿玩儿……这么想着,杜清远收敛了自己外泄的神色,也不管如今自己形容狼狈,伸头就就着碗将那药一饮而尽,“不认识。” 玄空皱了皱眉,将碗收回来。他不预多言,想要直接离开药庐。 “你是谁?”杜清远眼中的戏谑一闪而过。 他倒要看看,这和尚口中能不能编出一朵花来。他就不信他不知道,即使他那腿是他爹杜文江下令打断的,但其中可是他使的手脚。 “阿弥陀佛。”玄空道了一声佛号,目光澄明悠远,“贫僧法号玄空。” 初闻这回答的时候,杜清远差点没笑出来,接着他忍笑道,“我知道了,玄空大师。” 玄空看了杜清远一眼,抿着唇,接着就出去了。 等玄空走了之后,杜清远将自己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拾起来,他看着自己手腕脚腕上的绳子,目中露出了森然的阴郁和杀机。 —— 白术回来的时候,就听自己的孙子不停的缠着玄空在问有关瘟疫的什么事。 “仲儿,别胡闹。”白术将驴子套在草棚里,洗了洗手,才坐在院子摆放的竹椅上。而他面前,则是一张四方桌,上面放着今晚刚盛出的饭菜。 杜仲起身朝白术行了一礼,接着复又坐下,口中小声抗议道:“是他先答应我的。” 白术听完就冲杜仲瞪了瞪眼睛。 见此场景,玄空点头,“确实是贫僧先开的口。” 白术和杜仲确为亲爷孙,至于为何两个人都没有姓氏,玄空识趣的没有问过。 白术听玄空为杜仲说话,这才放过他。 晚饭过后闲谈,白术这才知道杜仲今天救了一个人回来。想也不想的,白术就怒斥出声,“胡闹!你当什么人都能随便乱救的吗?” 杜仲缩了缩脖子,接着把目光望玄空那里瞟了一眼,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你能救人回来,他为什么不行。 玄空见白术更气,连忙开口道:“那人的伤口我只随便处理了一下,你还是去再看看吧。” 果然,白术闻言犹豫了一下,接着甩袖就往药庐走了。 白术离开了以后,杜仲飞快的松了口气,庆幸道:“还好有你解围。” 这要放在往日,他非得挨上一顿狠罚,起码一本医典是跑不了了。 玄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疑惑道:“明知道你爷爷要生气,你为什么还惹他?” “那为什么他能做的事情,我就不行?”杜仲反问。 看着眼前面露不服,眼神桀骜的少年,玄空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在无相师父面前的自己,他勾了勾唇,给杜仲解惑道:“那个人与我不同。” “有何不同?”杜仲还是不懂。 “他一身全是刀伤还有箭伤……”看起来也不是普通手笔。玄空顿了一下,认真的提醒道:“那人不是好相与的。” 杜仲这才恍然惊觉。 —— 白术走进药庐,接着就看到了被死死捆住的手脚,这情景让他松了口气。 白术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等他再看到虎视眈眈看着他的男人的脸的时候,一根胡子蓦然被他手一抖给拔掉了,“……杜少爷?!” 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哟,把这个煞星救了回来…… 杜清远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面上一脸褶皱,一语道破他身份的老者,不动声色的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术双手置于身前,身体微弓,行了一礼,“老朽慈济堂大夫,有幸在杜少爷上街的时候见过您一面。” 杜清远艰难的将清江城所有的药铺回忆了一遍,这才隐约想起慈济堂这号药铺。淡淡的“嗯”了一声,杜清远接着就发问了,“那个和尚怎么在你这儿?” 知道杜清远问的是玄空,白术心中斟酌,口中则道:“我见他似是没了记忆,于是便收留他在我这里教导我孙子了。” “那个草包能教别人什么?”杜清远眼中的厌恶之色一闪而过,接着他似笑非笑的问:“况且,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因为腿被打断而伤了脑子的。” 这下子白术有些犯难了,实际上他也没听说过这种病例。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再加上在清江城托掌柜的打听,白术完全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人,于是他也就相信玄空是真的没有了之前的记忆。 对此,白术只有硬着头皮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等他说完这句话,他发现眼前的杜少爷罕见的没有发脾气,与他设想的完全不同。不由得,白术有些惊奇,但等他看到那绳索之后,他似乎明白了缘由。 “老朽去给您调整一下药方。”留下一句话之后,白术就走了。 至于捆在杜清远手上的绳子,他提也没提。 眼睁睁的看着白术的背影,杜清远咬牙,“老匹夫!” —— 等玄空夜晚准备回药庐休息的时候,他发现白术看着他欲言又止的,待他想问,白术又考教杜仲今日的课业去了。 怀揣着一丝疑惑,玄空推着轮椅往药庐走了。 那人的脸色和之前相比黑沉了许多,想来是因为刚刚白术进来两人说了什么。 玄空没说什么,只是径直将放置在桌子上的油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然后翻开了一本医书,安静的看着。 杜清远看到深夜还来这里的和尚,他暗自皱眉,心中的警惕也提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将医书翻过一页,玄空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在施主没来之前,贫僧就宿在这里。” 这里一共就只有白术和杜仲爷孙两人,他们也不可能提前预知他的到来,于是只能临时把药庐里收拾收拾让他住下。 昏暗的油灯下,映衬出玄空瘦削的身影和完美无瑕、宛如璞玉的侧脸,显得如此的静谧又平和。 这和尚,倒比以前还好看了…… 莫名的,杜清远稍稍晃神。接着他就清醒了过来,只是再看向玄空的眼神中就怀揣了莫名的恶意,语气也变得恶劣了起来,“我们晚上不会是要睡一张床上吧?” 难道这就是他的打算,见刘氏护不住他,就来诱/惑自己? 想到这和尚和刘氏的关系,杜清远只觉得恶心,再看向玄空的时候,眼神中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玄空抬头就看到了这个画面,顿了顿,他指着旁边竹制的凉塌,淡淡道:“我晚上睡那里。” 玄空那一瞬间的迟疑,在杜清远看来就是龌龊心思被发现后的遮掩。杜清远接着还想再说什么,但玄空却没给他机会,径自又低下了头,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手中的书上了。 瞬间,杜清远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的厉害。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玄空都没有再抬起头。 杜清远先是忍痛翻了两次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恍惚发觉自己的身体不止开始发烫,而且体内的力气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忍了忍,杜清远到底没忍住,他磨了磨牙,眼中的阴郁更甚,“臭和尚,别看了你那破医书了!快去找那个大夫,爷发烧了!” 见对面的人不理会,杜清远声音更高:“臭和尚!” 玄空猛然回神,他看都没看杜清远,只捏了捏自己有些胀痛的鼻梁,然后道:“夜深了,施主你声音小一些,贫僧已经听到了。” 说完,玄空就推着自己的轮椅往外面走了。 杜清远看着空空荡荡的药庐,暗自下了个决定,等他好了之后,一定让人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 过了一会儿,玄空右手转着轮椅,左手端着药碗就这么进来。 药还是热的,想来是一直在炉子上温着的缘故。 将药汁一饮而尽,杜清远被这个苦涩的味道呛了一下,“咳咳……” 接着,杜清远就感觉到一抹微凉落在了他的脚心,让他梗在喉头的咳嗽都尽数憋在了那里。 “你做什么!?”杜清远下意识的缩脚,恶狠狠的盯着玄空。 这和尚终于要露出马脚了? 玄空看着自己手中沾着酒液的棉帛,皱眉道:“用酒给你降温。” 4.第4章 “不用!”杜清远想要一把将玄空的手踢开。 玄空似乎早有预料,不紧不慢的抬手。杜清远这一脚非但没踢到他身上,反而因为用力过度而拉扯到了自己的伤口。 “嘶……”杜清远额头上的汗顿时冒了出来,再看向玄空的时候,眼中的火气差点凝为实质。 这和尚绝对是故意的! 玄空不认得杜清远,自然也就没什么报复的心理。他见杜清远后背和肋侧的伤口都不约而同的开裂,鲜血微微开始渗出纱布,他叹了口气,“施主别再动了,贫僧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杜清远被他一口一个“施主”、“贫僧”烦的够呛,只当他装和尚装上瘾了,这个时候也不愿意搭理他。 玄空见杜清远不说话,便以为他同意了。将一旁的棉帛和伤药拿过来,接着就把原本他身上的拆了下来。 因为此时是炎炎夏日,白日里玄空将杜清远的衣服剪开之后就没有给他穿上什么了,到了现在杜清远上半身还是赤/裸的,这也是为什么杜清远认为玄空对他有企图。 发烧加上刚刚因为疼痛而出的冷汗,杜清远精壮的脊背偶尔有水珠挂于其间,随着他的移动渐渐的滑落,然后隐没在身下的被褥上。 杜清远感觉到不停擦过自己伤口周围肌肤的手指,莫名的,他腹部紧绷的肌肉抖了一下。眯起眼睛,杜清远的脸色顿时有些发冷,“臭和尚,摸够了吗?” 玄空的手微顿,然后疑惑的抬头。 原本,玄空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的,但看到杜清远眼底的排斥和厌恶的时候,他忽然有些了悟。 上辈子有些大陈的官员提起皇帝的时候,脸上表情十分的复杂,其中就有这两种情绪。无他,只因为原本孤僻冷傲的皇四子登基成为皇帝不久,就传来了他喜好南风的流言。 明白了杜清远在担心什么,玄空极其有耐心的说:“贫僧是出家人,不近女色。” 想了想,他又补充:“……还有男色。” 杜清远原本听到他说第一句的时候心中不由得冷笑,但等玄空第二句话出口之后,杜清远的脸直接就黑了一层。 见杜清远安静了下来,玄空才又开始刚刚的动作。片刻,新的伤药就被换了上去。 用布帛沾酒液擦了擦自己的手,玄空推着轮椅,重新又打开了那本被搁置在桌子上的医书。 油灯下,一身粗布衣衫的和尚安静的坐在那里,垂下的眼眸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似乎不为外界所扰。 下意识的,杜清远的视线就随着他的面颊,转移到了他唯一有活动的手上。莹白、修长,不亏是刘氏那个瘦马出身的女人养着玩乐的。 不屑的哼笑一声,杜清远觉得那油灯十分的晃眼,于是他冷声开口:“把灯吹了,爷要睡觉!” 玄空顿了顿,然后将油灯往自己这边又拢了拢,“这样如何?” 油灯照明本就有限,玄空这一动,杜清远那边差不多已经没有光亮了。 然而杜清远却并不满意,他勾起了一抹森然的笑意,异常霸道,“爷说,吹灭!” 玄空顿了顿,神色淡淡的将油灯吹熄。 果然,不论再怎么装,他依旧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假和尚……就在杜清远忍不住嗤笑的时候,他忽然就听到了一阵木轮划过地面的声音。 循声而望,杜清远只看到了玄空推着轮椅的背影一闪而过。 另一边。 玄空将轮椅推到药庐对面的茅草屋前,然后用里面的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敲了敲门。 屋内先是一阵窸窣,接着就是渐近的脚步声。 杜仲揉着眼睛看着大半夜敲他房门的玄空,睡意朦胧道:“你有事找我?” “贫僧想和你挤一宿。”玄空着抿唇,讲明来意。 杜仲还是有些迟钝,他茫然的看着玄空,“你不是一直睡药庐么?” 玄空抬头看向杜仲,认真道:“里面那位施主,太难伺候。” “哦。”杜仲了然,他挠挠头说:“那我推你进来。” …… 杜清远脸色铁青的看着对面被关上的门,就在刚刚,他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囫囵。 该死的臭和尚,他凭什么嫌弃他?! —— 到底是身受重伤,杜清远后半夜半是昏迷半是困顿的睡下。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悠悠转醒。 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杜清远接着就憋了满腹怒气。等他听到院子里玄空对杜仲的教导声之后,这怒气一瞬间就被点燃,“臭和尚,我饿了!” 然而话一出口,杜清远就有些后悔。经过一夜伤口的折磨并着高热,他整个人早已虚弱不堪,连脱口而出的声音都变得嘶哑难言,说是高呼,实际上也就只比正常音量稍微高了一点而已。 他杜清远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 就在杜清远忍不住目露阴沉的时候,他又听到了熟悉的木轮声,接着就是钻入鼻腔的软糯的米香味儿。 “喝粥。”玄空像喂药一样把勺子伸到他的面前。 就这样,杜清远喝了一顿不知道什么滋味儿的白粥。喝到最后的时候,他甚至差点跳起来,将粥碗掀到那和尚的脸上,指着鼻子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杜清远觉得自己就要开始发作了,但等他无意间望进眼前这个和尚的眼睛里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了下来。 “难以下咽。”杜清远冷冷的评论。 白粥而已,能有什么味道? 玄空感觉莫名,将碗凑到跟前,他嗅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材的味道。再往药庐外看,等看到往这里探头探脑的杜仲之后,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昨晚自己的话恐怕是被杜仲记在了心中,现在他是给他报仇来了。 杜清远看着那个在他看过去就转头假装背书的少年,倏尔眯起了眼睛,神色不辩喜怒,“他往里面加东西了?” “一点温补的药材。”玄空解释。 如此,才不会在熬煮的时候散出太大的味道来。 “你在给他辩解?”杜清远似笑非笑,很快,他又换了个问题,“你到底什么时候把爷的手脚解开?” 整整一日半了,这里三个人,没有一个提起这件事的! 看着杜清远举起被捆绑的双手,玄空神情没有半点波动,只留下一句“施主戾气太重,此事过几日再说”之后就出了药庐,被留在这里的杜清远一口牙差点没咬碎。 深吸了一口气,杜清远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清空,接着目中露出深沉。 这和尚,似乎还真的和以前不同,起码他以前从来不敢跟他这么说话。 —— 傍晚白术回来,他没有吃饭,径直就走进药庐中。 见杜清远躺在那里,神情变幻不知道想些什么,白术咳了一声,将自己在清江城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杜府传来消息,说杜老爷病了。” 杜清远“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白术犹豫了一下,然后含混的说:“外面都在传杜大少爷打猎的时候出了意外,现在已经被野兽吃了。” 白术说完,他以为杜清远会生气,但没想到对方的表情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是早有预料。 等白术走了以后,杜清远才冷笑出声。 刘氏那个女人,也就只能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如此,他就让杜文江再多活几天,让他亲眼看看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女人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刘氏手段浅薄,他被人劫杀自然不会是她做的。将当日打猎之时到场的人都细数了一遍,杜清远心里顿时就有了数。 夜幕降临,杜清远听到药庐外的动静,难得好心的开口,“这几天让那个小子少进山打猎。” 那拨儿人现在应该漫山遍野的搜寻他的踪迹,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 杜清远以为门外的和尚会进来,谁知道对方只是看了桌子上的医书一眼,接着就推着轮椅往对面走。 杜清远见状瞪大了眼,良久,一声低咆从他口中爆发了出来,“臭和尚!” 5.第5章 三日后,玄空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接着他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约有七、八个人往这院子里边走了。 那几人一见玄空,先是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就有人恶声恶气的开口:“那边的那个和尚,你见到过这个人吗?” 玄空神色自若的睁开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前的画像,然后皱眉问:“这是谁?” 仿佛有几分眼熟。 “别管是谁。”那人将画像一收,然后死死的盯着玄空,似乎是在判断他到底有没有说谎:“你只要告诉我你见过这个人没有就可以了。” 玄空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没见过。” 这边玄空的话音还未落下,那边就有一个十分壮硕的男人伸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一把抓住了玄空的衣领,恶狠狠的警告道:“臭和尚,我警告你,我们找的人可是清江城杜府的大少爷,杜府你知道吗?耽误了我们寻人,大少爷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一个和尚可担待不起!” “我这里不会有杜府的人。”玄空认真道。 壮硕的男人被他不温不火的态度惹恼了,在他忍不住想要把拳头挥在这个俊和尚脸上的时候,那边为首的男人拦住了他。 “为何?”为首的男人转头问。 玄空也不隐瞒,接着就将自己和杜府的恩怨说了出来,“我这条腿就是被杜家打断的。” 虽然到现在他也不清楚其中缘由。 这下子,不只是为首的男人,就连壮硕的男人也打量了一下玄空如今的姿态。 面白如玉,神色平淡而又透露着佛家慈悲的和尚坐在那里,与其外貌不符的是,他左侧小腿上捆绑着一圈用以固定的木板,显得格外的违和。 忽然,那七、八个人中的一个想起了什么,然后凑到为首的男人面前耳语了两句,“前一段时间,听说杜家确实撵了一个和尚出来,听说打的挺重的,应当就是他了。” 这下子,为首的人知道了眼前的和尚同杜家有旧怨,也明白了玄空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心中信了大半,但这附近也就只有这一户人家。为首的人还是让那几个人粗略的往各草屋里探查了一眼,见这里除了玄空以外,剩下只有一个少年在药庐中写写画画,似乎是在背医典,考虑了半晌,为首的人带着人继续往下面树林里找人了。 一个不能成行的和尚,外加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胆子藏杜家那个煞星的。 等人走了大约半柱香,玄空背后传出来似笑非笑的男声。 “出家人不打诳语?”杜清远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人。 连清规戒律都不守,还自称是什么和尚。看过他的画像,还一本正经将“没见过”这三个字说的如此淡定,脸皮之厚,令人发指!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和尚还有这么一面? 杜仲也从药庐里出来了,他一听这话顿时就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别人帮了你,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杜仲话出口,接着杜清远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了。 不等杜清远再说什么,那边玄空抿着唇开口了,“贫僧刚刚确实没认出那是施主。” “你什么意思?”杜清远倏尔眯起眼。 无视对面的人充斥着暴虐的眸子,玄空淡淡道:“画中之人外形、容貌皆在施主之上,贫僧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杜清远被杜仲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在水中泡了不少时间,发冠早已遗失,头发也散乱起来,再加上几日未曾梳理,他如今的形象可想而知,这实在是怨不得他没有很快认出来画像到底所画何人。 玄空说完,接着今日第二次被人狠狠揪住胸前的衣领。顿了顿,玄空看向杜仲,眼中带着十分明显的询问。 杜仲浑身一僵,然后哭丧着脸说:“他说有办法让你几个人离开。” 所以他想也没想,就把绑住杜清远四肢的绳子给解开了。当然,解开绳子之后他就后悔了,他还记得,当时杜清远眼中的凛冽和阴沉,周身泄露的气息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个时候,杜清远大概是想把那几个人都杀了的。 “若是你刚刚认出我来呢?”杜清远挑眉问,手上力气越发收紧。 玄空看着自己被提起的衣领,不为所动,“阿弥陀佛,施主也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也就是说,他要是当时认出来了,必然是要据实以告的…… 想到这里,杜清远的手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脑海里不自觉出现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掐上这和尚露出的纤瘦的脖子上,然后狠狠折断它! 下一秒,杜清远粗砺的手指确实按照他的想法动作了。 隔着自己指腹上薄薄的茧,杜清远摸到了一片带着温暖的皮肉,而那曾薄薄的皮肉下面还正在“突突”的流淌着血液,一下一下跳动的脉搏撞击着,异常的鲜活。 就在杜清远失神的瞬间,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带着抗拒的力道。 仿佛被烫到一般,杜清远飞快的就撒开了手。 “你干什么?!”杜清远怒瞪。 玄空看了看自己一下子被甩到轮椅扶手上的右手,皱眉道:“施主想杀贫僧,贫僧自然要反抗。” 杜仲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飞快的将玄空推到一边,然后警惕的看着杜清远。 杜清远张了张嘴,辩无可辩。 将心头的那一抹烦躁压下,杜清远冷声道:“你们要不想死,就跟我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几个人早晚能发现异常来,等他们去而复返,那就不是这和尚三两句话能打发的了。若是按照往常,那几个杂碎自然不在话下,可他如今身受重伤且伤口才堪堪开始愈合,浑身根本不大能使得上力。 “那些人当真不是来接你回去的?”杜仲犹豫着开口。 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听的很清楚,那些人明明口口声声称什么杜清远少爷。想到这里,杜仲不禁有些游移。 万一真的是接他清江城的人呢,那他们是不是就能早日把这个瘟神送走了? “你觉得呢?”杜清远反问。 杜仲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玄空开口,“你我皆不能长时间跋涉,这里又都是山林,施主准备如何?” 杜清远看了一眼杜仲,然后意味不明的道:“你这里应该建有地窖吧?” 这里离清江城那么远,四周又都是山石,根本不可能种植什么蔬菜。一旦到了冬季,漫山遍野的野菜也几乎没有了踪迹,要想储备过冬的粮食,势必要用上地窖。而且地窖一般入口较窄,不能同时通过三个人,这样即使被那些人发现了,要解决他们也能变得简单不少。 在得到了杜仲肯定的答案之后,杜清远心中就有了计较,眼中也有杀意闪过。 “我们一同藏身在地窖中,引他们过来,”接着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然而杜清远话还未说完,接着就被玄空打断了。玄空看着杜仲,缓声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常去深山采药?” 杜仲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既然这样,你独自进山便可。”玄空道。 杜仲眉头拧的死紧,“那你呢?” 把玄空留在这里怎么行,别说那几个人了,就眼前这个都是个威胁。杜仲可没忘,这人刚刚可是准备掐断玄空脖子的! “无碍。”见杜仲想也不想就要反驳,玄空接着又开口:“你莫忘了,你爷爷傍晚时候是要回来的。” “这……我该怎么办?”一提起白术,杜仲顿时顾不得别的了。 他爷爷年事已高,万一回来的时候刚好遇到那伙儿人,后果将是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进山之后绕到你爷爷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他,然后你们一道去清江城里躲避几日。”玄空将自己刚刚考虑到的事情一一告知,以求不将白术杜仲两人牵扯到此事中。 杜仲将地窖的位置交代完之后咬了咬牙,他顾不上别的,火急火燎的就往山上走了。过了一会儿,杜仲就彻底不见了踪影。 想了想,玄空忽然将自己腿上绑的木片拆下,然后往杜仲离开的另外一个方向扔了过去。接着,玄空单脚站起,一把将轮椅也推到一旁。 如此,他慌不择路往山上逃的假象就呈现了出来。 “你这样瞒不了他们多久。”杜清远看着他的动作,冷声道。 “他们一旦发现被你骗了,等抓到你的时候你会怎么样,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玄空当然明白,他双手合十,淡淡道:“阿弥陀佛,白术施主救了贫僧一命,贫僧自然倾力相报。” 杜清远闻言,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玄空的左腿。若是白术于他有恩,那他同他之间,剩下的大概也只有仇了。 不知怎么,杜清远忽然就不想告诉这和尚,他那断腿是出于他的手笔。 “你现在知道我是杜家人了,为何还跟我一道?”杜清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玄空看了他一眼,语气颇有些无奈,“……贫僧别无选择。” 只这一句话,杜清远瞬间阴测测的笑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6.第6章 玄空也不理会这会儿突然又开始发疯的人,他垫着脚,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地窖那边移动,还未长好的骨头发出阵阵的刺痛。 衣袖上沾染了房胚的黄泥,玄空这边刚走了两步,那边就有一只手十分粗鲁的拽住了他的右手,然后往后一甩,接着一个人就贴了过来。 玄空错愕的看着扶着他腰的杜清远,这施主……变得好心了? 杜清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手,但他看到那和尚步履艰难的样子,下意识的就朝着他走了过去。 既然已经这个样子,那他就当积德行善了。 这么一想,杜清远将自己那一瞬间手掌的微颤压下,眼中恶劣一闪,接着就将自己的手收的更紧,让这个和尚不得已贴着自己的腰。 然而杜清远设想的对方恼羞成怒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那和尚居然只是淡淡的皱了皱眉,然后就随着他的力道走了! “你到底有没有作为一个男人的羞耻心?”杜清远一边迁就着玄空的速度,一边咬牙喝问。 玄空不知道这为什么又跟羞耻心扯上关系了,他不解道:“请施主言明。” 杜清远看了他一眼,然后忽然凑近,“就像这样。” 下一秒,玄空就觉得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还是没有吗?”杜清远挑眉问。 玄空面色不变,异常的安静,仿佛不觉得自己正在以一个女人的姿势被人抱在怀里一样。 到了这个时候,杜清远也没从眼前这个和尚那里看到半点窘迫,他面色淡淡的,仿佛是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中。 遗世独立,超脱凡尘。 “你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要成仙了呢!”杜清远冷哼,他心中有着骤然升起的不悦。 “贫僧……”平缓无波的声音从胸膛那边传来,这让杜清远想要远离,但又忍不住想听他接下来的话。 “贫僧是佛门弟子,不可位列仙班。” 杜清远听了玄空的反驳,只当他故意用言语戏耍他,于是怒极反笑:“我现在一撒手,你见阎王的几率可比你见佛祖的大。” 玄空听杜清远对佛祖如此不敬,他本来想驳斥两句的,但下一秒,他的脚就落在了地上。 “到了。”杜清远开口。 看了看地上的痕迹,杜清远挪开周围压着的几块石头。因为刚刚抱了玄空,现在又俯身,杜清远的伤口处现在已经蜿蜒留下两道血痕。 他的伤口开裂了。 玄空见杜清远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想了想,他开口道,“让贫僧来吧。” “你?”杜清远怀疑了看了看玄空清瘦的身量,然后嗤笑道:“你还是在一旁待着吧。” 当初在杜府还被好吃好喝将养出了一身细肉,现在除了养尊处优来的肤色还在,剩下的肉早已经不翼而飞了。 玄空也不管杜清远是否拒绝,他一手一个,很快将两个石头搁到了一旁,然后又去搬动其它几块。 等玄空搬完石头,掀开地窖门的时候,玄空忽然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大约是那些人已经去而复返了。 玄空顾不得计较许多,他先把还没有回神的杜清远一把推下去,接着自己一个灵敏的翻身,悄无声息的也落了下去。 将地窖门留了细细窄窄的一条缝,玄空这才顺着楼梯往下走。 地窖里,杜清远勉强扶着梯子站稳,这昏暗的地窖里看不清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只听到了一声低骂,“臭和尚!” “施主的伤口还是早点处理才好。”玄空不痛不痒道,他习惯了杜清远这种态度,只当他自言自语即可。 杜清远也发现了他根本奈何不了这个和尚,除非他真的动手杀了他。忽然间杜清远又想到了自己当时摸到他脖子时候,那种令人微颤的触感。 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指,杜清远的胃里像被塞进了一颗珠子,既觉得异样,又难以忽略。 杜清远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语气突然就冷了下来,“你帮我处理。” 以这种语气,就算玄空这么冷淡的性子也有些薄怒了,“施主还是自己弄吧!” 玄空这话一出,杜清远非但没觉得恼怒,反而微微勾起了唇。他发现了,这和尚情绪波动小,逗他玩儿、惹他生气是一件相当有意思的事。 “我就要你来帮我处理!”杜清远凭借着极强的目力,一把抓住玄空的手,按在自己的腰侧。 接着,杜清远听到一声低低的冷笑,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然而还不等他躲避,他的伤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嘶!”杜清远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也不得已松开。 玄空擦了擦手上沾染的鲜血,他又恢复了平静,“施主请自重。” 虽然看不到玄空如今的表情,但杜清远还是能想想的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杜清远忽然觉得自伤口而上一丝滚烫,直涌入了他的喉头,让他不自觉的低笑了出来。 不是冷笑,也不是嗤笑,而是愉悦的笑声。 玄空隔着黑暗,定定往出声的那边看了好半晌。接着就避开他,往另一个角落去了。 “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杜清远收起笑意,皱眉。 玄空半点不受影响,“怕施主再发疯。” “你!”杜清远正欲再说什么,地窖附近忽然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判断其数目,已经远不止那七、八个人了。 玄空闭眼静心听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开口,“一共一十五个人,其中一十三个脚步沉稳,剩下的两个脚步虚浮,有些气弱之相。” 惊讶的情绪自杜清远眼中一闪而过,他点了点头,只当赞同了玄空的说法。 地窖上面交谈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分明。杜清远面色冷凝,等他注意力分到玄空那边的时候,他发现玄空的呼吸也丝毫不乱,对于现在两人这种随时被发现的状态好似并不觉得紧张,哪怕来寻人的人数骤然增加了一倍。 “这地窖可不够隐秘。”杜清远挑眉道。 知道杜清远在说什么,玄空反道:“施主想问贫僧为何不慌乱,那贫僧也问一问施主,为何如此淡定。” 明明就早有安排的事,何必又来假装。在明知道自己还尚在追杀之中,却什么都不做,这完全不符合杜清远这类人的性格。 杜清远没想到玄空会这么说,一时间表情也有些悻悻。 就在两人这两句话之间,地窖上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和,接着就是草木翻倒的声音。 听到这个动静,杜清远的眉头顿时隆起,堆成小山模样。 “放火!”这一声嚷叫直直的闯入地窖之中。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杜清远有些焦躁,他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一群废物!” 转头,杜清远一把将玄空拉了过来,然后对着他耳语,“这个情况爷可没预料到。” 张二那个怂包明知道他已经受伤了,还不敢让人下来,生怕被他杀上去了结了他的狗命。既然这样,他又是怎么有胆子钻刘氏的裤子的? 说起来,刘氏的手段还真是了得,连张廖的二叔都胆敢下手。如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受伤。 那边,地窖入口已经感觉到了一阵热气涌了进来,连着几点星火,几缕烟雾也断断续续的渗了进来。 玄空看着如今的景象,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左腿。 若不是他左腿断伤,他…… 就在玄空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他忽然就听到了杜清远的声音。 “等着,爷会带你出去的!” 杜清远说完,接着就攀上了梯子,借力一脚将地窖的木门踢飞。被踢飞的木门好巧不巧,正砸中了一个大汉。 因着那股力道,大汉只来得及用双肘抵挡一下,然后就被砸昏了。和杜清远预料的一样,站在不远处的就是张二。 张二见到杜清远,脸色先是抖动了一下,接着不自然的笑了,“杜贤侄……” “你一个外室子,”杜清远拍了拍靴子上沾的土,眼神轻蔑,“配叫我贤侄?” 这下子,张二的脸挂不住了,吊三角眼也变得阴冷,“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仗着出身肆意欺辱别人的人!” “反正你要死了,我不与你计较,让你走痛快点。”张二面上有着快意。 然而张二嘴上说的饿痛快,他对上杜清远那毫不掩饰饱含杀意的眼神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 下一瞬,张二就恼羞成怒,“你们但凡谁能割下他的脑袋,爷赏金千两!”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目露赤红,饿狼一般的盯着杜清远。 杜清远肌肉一绷,率先一拳挥向最近的一个大汉。大汉狼狈的往一旁躲,但他肋骨处却没能避开。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不顾这种声响,杜清远趁机夺过他手中的刀。 这下子,那些人稍稍的冷静了下来,看着杜清远更加忌惮。僵持片刻,所有人持刀,瞬间蜂拥而上。 杜清远现在到底是受伤,根本不能挡住这么多人的攻击。在割断了两个人的脖子之后,他不可避免的有些力竭。 感觉到背后专门朝他伤口挥过来的钢刀,他咬牙,准备硬生生的承受。然而下一秒,这一刀就被人挡住了。 玄空以左腿为支撑踢出右脚,接着他额头的冷汗就渗出了一片。 杜清远抓过玄空退至一边,还不等他骂出口,一只利箭瞬间穿透了对面一个人的胸膛。 又是两箭极奔而来,令张二那边所有人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7.第7章 “嗖”、“嗖”两声。 玄空看着前胸插着箭矢倒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微叹了口气,缓缓的闭上眼,收敛了自己目中的悲悯。 很快,除了张二和张二身边那个面色虚浮的,奴仆模样的人,余下的都被突至的箭给射死了,尸体散落一地,面上犹自带着惊恐和毫无防备。 接着,同样是十多个,但却穿着藏青色对襟衣服的人快步走到杜清远的面前,为首的人低下头,神色恭敬的喊:“爷。” 虽然面上平静,但那些人不自觉的都为自己捏了把冷汗。他们,来晚了……想到刚刚的画面,所有人将头埋的更低。 然而令这些人意外的是,这回杜清远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了。 这十七个人非但没有感觉到放松,心反而被高高提起。这位爷,一向是喜怒无常冷漠无情的,他们这次恐怕要领的责罚会超乎异常的重。 玄空看着众人如丧考妣的模样,忽然就知道了杜清远往日到底是如何作派。 杜清远踱步走到已经吓的跌坐在地上的张二面前,一脚将他踢的老远,语气也是充满了森然,“劫杀爷?” 又是一脚,“谁借你的胆子?!” 张二的仆从抖如筛糠,拦都不敢拦。张二捂着肚子,发出惨叫,再也没有了刚刚的趾高气扬,“杜大少爷,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快停手,快停手……” 无意看这种场景,玄空扶着墙往院子的另一边找自己的轮椅去了。 因为刚刚的动作,他的左腿这个时候已经痛的没有了知觉,连脑袋都变得有些混沌。 估摸了一下,他这脚恐怕是彻底废了。 杜清远虽然一直在对张二动手,但玄空移动的第一时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刚想问他要干什么去,茅屋外忽然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 “杜清远,手下留情!”远远的,有人急匆匆的喊。 是张廖。 尽管在脑海里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杜清远却没有理会的打算。 张廖好歹和杜清远相熟了许多年,自然知道他什么脾气。咬了咬牙,张廖不得已再次开口,“看在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上,他好歹是我二叔。” 杜清远撩起眼皮,不咸不淡的看了快速下马的张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 张二对他下的是可杀手,还是因着张廖的关系,他才中的计。现在张廖为张二求情,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两个的关系到底是多了几分疏淡。 张廖也清楚这一点,但他毫无他法,还得尽力保住张二。谁让他现在没有掌权,家中宗族那关他没办法交代。 张廖恼恨的看了张二一眼,接着冲停手的杜清远抱拳,“多谢。” “先别忙着谢我。”杜清远摆手。 张廖的心陡然一提。 “刚刚是不是你阻了我的人?”除了这个可能,杜清远想不到别的。 张廖没看到杜清远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他只是看了看一旁站立的十七个人,然后无奈的说:“我是跟他们交代了,可……” 可那些人根本就不理会他。 忽然,张廖就住了口,他到现在也看到了杜清远身上的血迹。本来张廖以为杜清远身上的血是别人的,但仔细一看,那血还在往外渗,如此他就知道是杜清远本身受伤流出来的。 看到了张廖眼中的歉意,杜清远不为所动,只是道:“我饶张二一条命没问题……” “只要他活着,其他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张廖截住杜清远的话。 等杜清远点头之后,张廖就看到他不停的往一旁搜寻着什么。 张廖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杜清远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大步跨上被那些人带来的马的背上,接着一拽缰绳,杜清远连人带马转头就挪步到了院子的另一边。 这个时候张廖才注意到玄空的身影。 这个和尚,有些眼熟……张廖暗自思衬,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他。 玄空看着眼前伸过来的手,不自觉皱眉,“施主想做什么?” 杜清远看着不肯动作的玄空,挑眉反问:“你准备留在这里饿死吗?” 房子被烧了,白术和杜仲爷孙两个也会在清江城里住上几天,一个腿脚不好的人留在这山林中,恐怕只能饿肚子了。 显然,玄空也想到了这些。然而还不等他再开口说什么,一只手臂就伸到了他的面前,一阵大力袭来,接着他就落到了马背上。 杜清远感觉到眼前这个和尚的背贴上了他的胸口,莫名的,他小幅度的勾了勾唇。 看清了玄空的脸,张廖有些愕然,“这不是原来被刘氏买通的那个和尚吗,你带上他干什么?” 听张廖的话,杜清远才想起了之前的事。这才不过短短几天而已,他竟然已经快要把那些给忘了…… 杜清远顿了顿,皱眉说,“不一样的。” 至于什么不一样,他也没有解释。 扬起马鞭,杜清远只留下一句“张二你们自己看着办”给自己的侍从,接着就带着寥寥几个人打马离开了这里。 玄空坐在马背上,被路上的颠簸折腾的够呛,脸色苍白的宛如未经渲染的棉帛。杜清远看不到他的脸,也就不知道他如今的模样。 玄空想了半晌,然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问题:“贫僧之前……到底在杜府做过什么?” 听玄空这样问,杜清远甩了一下马鞭,避开这个话题,“你真不记得了?” 玄空仔细寻找许久,依旧没有找到原身遗留下的半分记忆,于是他摇了摇头,“不记得。” “既然忘了,那跟你就没关系了。”杜清远有些随意道。 原来那个假和尚或是谄媚或是跋扈的样子,明明是同一张脸,他竟然也没办法跟眼前这个人对应起来。 玄空见他没有要给自己解惑的打算,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劳烦带贫僧去找白术施主。”玄空道。 杜清远目视前方,“跟我回杜府。”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这个和尚离开他的视线。想来是因为之前几天给喂药喂饭的,他习惯了。 “找白术施主。”玄空的声音有些低。 杜清远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微微扳过玄空的肩膀,下一瞬就看到了他现在的脸色。那一双眼睛里现在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清明,余下的都是低迷的迟钝,杜清远下意识的试探向他光洁的额头。 触手,满是汗水过后的濡湿。 杜清远大惊,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仔细摸了摸玄空的全身,杜清远并未探查到什么伤口,下意识的,他一把将包裹着玄空左腿的粗布裤子拉上去了一些。 接着,杜清远就看到搭在马腹上软哒哒的左腿那里不自然的弯曲。 “又断了。”玄空也低头看了一眼。 杜清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冲紧紧跟随上来的随从阴测测的说:“你回去,给我废了张二!” 为首的人心中一颤,话都不敢多说,当即就调转了方向。 杜清远拉紧缰绳,马儿感觉到了背上人的指令,一声长嘶过后,它的速度几乎翻了一倍。 到了清江城杜府,杜清远让人把胆敢来拦的仆从都打昏,直接骑马进了自己的院落。 “你!”指着自己院子里脚程最快的小厮,杜清远飞快的说:“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 将玄空抱起搁在自己的床铺上之后,杜清远健壮的身躯不禁摇晃了一下。愣了愣,他往自己后背伤口处摸了一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伤口也裂开了。 他似乎,对这个和尚过于上心了,哪怕他对之前的事没有印象,也不该…… 很快,大夫就来了,这下子杜清远没就空琢磨自己刚刚一瞬间抓到的思绪。 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整个杜府上下就知道大少爷回来的消息了。 刘玉莹原本在对着铜镜试试自己新买的簪子,杜文江倒了,杜清远也不知所踪,整个杜家现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想到杜文江这几年越发苍老的面容,刘玉莹犹如夜庭芍药一般妖娆的娇容里露出几分厌恶和不屑。 果然,对于男人来说,女色是最大的利器。就像她,不需要绝顶聪明的头脑,只需要会撩拨男人就够了。 莫名的,刘玉莹想到了自己之前找来的骗子。可惜了对方好好一副皮囊,她还没来得及享用,就被杜文江打断了腿扔出去了。 “不好了夫人,大、大少爷回来了!”丫鬟眼中还残留着惊魂未定。 “啪”的一声,刘玉莹手中的玉簪蓦然掉到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 山脚下,茅草屋。 一身藏青色衣衫的男人一把踢断了张二的腿,冲张廖拱了拱手,没有多余的交谈,男人就要带人离开。 这个时候,被杜清远交代过的人去而复返。 张廖心中顿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很快,他的预感就成真了。 那人竟然一脚踢到了张二属于男人的特征上面! 这回张二脸喘气都没有喘气,直接就翻了白眼,撅了过去。 张廖看着一地的狼藉,忽然苦笑。这么一动手,还不如直接杀了张二呢。也不知道张二到底做了什么,让杜清远气成这个样子。 深吸一口气,张廖一把将张二扔到自己的马背上,带着他就回了张家。 很快,张家也炸开了锅。 8.第8章 张府。 张家老太爷看到地上躺着如同死狗一样的人,顿时气的手都在发抖,他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整个清江城,还有谁敢对他们张家的人动手? 看着亲爷爷看自己的目光中带着的怨怼,张廖垂着的手微微一顿,接着低头轻声说:“……是二叔他先惹得事。” “逆子!你居然把胳膊肘往外拐!”老太爷似乎是找到了发泄口,一拐杖就要抡到张廖的背上。 这个时候,同样在主位上坐着的四十岁许,看起来异常儒雅的中年人不动声色的将这一拐杖拦下了,接着中年人对张廖肃然道:“廖儿,你还不跪下!” 张廖僵着身子,脸上的隐怒一闪而过,接着他双腿一曲,“噗通”一声就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请祖父息怒!”张廖叩头。 张家老太爷还欲发作,但这个时候中年人开口了,“父亲,这个时候还是先让人着手医治二弟为上,否则……” 否则伤在那个地方,一不留神就要人命的。 张家老太爷浑浊的眸子深深的看了自己这个坐上家主位置的大儿子,讥讽道:“你就护着这逆子吧,先是把赌注押在杜家那个混世魔王身上,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命享用!” “说吧,这次的事到底是谁下的令。” 听着自己父亲这下子是彻底不满了,如此诛心之言也说了出来,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这次终究没有再开口。 张廖看着迈到自己眼前的皂靴,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杜清远。” “我就知道是那个孽/畜!”张家老太爷大怒,这回他再也没忍住,一脚踢上了张廖的肩头。 到底是年轻的时候叱咤清江城的人物,即使上了年纪一身气力也不减当年,张廖只感觉自己的肩头一阵剧痛,之后就变得麻木。 “请祖父息怒。”说来说去,张廖也只有这一句话。 张家老太爷见大夫来了,冷哼一声,接着就甩袖离开了。 中年人赶忙扶起儿子,下一瞬,他就对上了一双通红的双眼,不由得,中年人心中一惊。 张廖摸上自己的肩头,意味不明的说:“父亲,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中年人一颤,接着苦涩的说:“恐怕不成了,杜家那边已经和你祖父……” “什么意思?”张廖迫不及待的抓住自己父亲的胳膊,试图从他面上看出什么。 中年人摇了摇头,并没有说出来的打算。 一时间,张家的气氛陷入了冷凝。 —— 杜府。 玄空在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将一块儿白棉布塞在口中,然而等那双粗糙的手开始正骨,他咬着牙关,汗水自他额间簌簌落下。 杜清远也在一旁处理伤口,他看着玄空如今的模样,身体不自觉的绷紧了一下。 “嘶!”玄空一个不注意让棉布掉了下来,接着喉间溢出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杜清远一眼不瞬的盯着玄空用力到发白的手。 “杜少爷,杜少爷……”接着,杜清远被大夫带来的徒弟战战兢兢的声音惊醒。 淡淡的“嗯”了一声,杜清远示意对方继续上药。 小徒弟欲哭无泪的看着眼前的人,吞了吞口水,他才大着胆子问:“能、能不能放松一点……” 肌肉绷的这么紧,他完全没办法上药啊! 察觉到了他的为难,杜清远不耐烦的冷哼一声,接着又盯着玄空的手开始愣神。 明明都是男人,怎么这个和尚的手指要比他的看起来软那么多?可是比起那些女人,这和尚的手又显得异常修长、劲秀…… 玄空现在根本没有察觉到杜清远的视线,等重新打上木板固定以后,他已经痛到近乎虚脱。 大夫匆匆将手清洁了一下,接着走到杜清远的身边弓了弓身,“杜少爷……” “怎么样?很严重?”杜清远下意识的连着问了两个问题。 大夫慑于这位的在外的名号,只能硬着头皮答:“……恐怕是,不大好了。” 杜清远憋了口气,上不来也吐不出,闷的厉害,“说清楚一点。” 察觉到了杜清远骤冷的语气,大夫赶紧将自己的诊断毫无保留的说出来,“他这腿虽然是保住了,但以后……恐怕会有些不良于行。” 也就是说,玄空真的变成了瘸子! 得到了这个答案,杜清远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挥手让这两个人下去了。 摸了摸自己重新被包上的伤口,杜清远走到玄空躺着的塌上坐下,斟酌了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放心吧,以后爷会找更好的大夫给你治腿的。” “怎么说你也是为了爷才变成这个样子,爷会负责的。”想了想,杜清远又补充。 玄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对这个答案早已有了预料,“不良于行就不良于行吧。” 反正他也不是特别在乎这个,手脚五感于他只是外物。他若心中星火不灭,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他这个答案,杜清远非但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有种由内而外的涩意。 如果这和尚有朝一日知道自己这腿是他设计打断的,不知道还他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对着他说话。阴差阳错之中救了一个打断自己腿的人,杜清远想也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难堪与愤恨。 玄空不知道为什么杜清远突然就沉默了下来,但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多话的人,就这样,屋子里突然陷入了安静。 半个时辰之后,这安静被打破了。 一个仆从恭敬的端着两碗汤药就走了进来,“这是少爷您的,另一碗是这位大师的。” “下去。”杜清远挥手。 等人退下之后,杜清远将药递给玄空一碗,自己则将勺子放在托盘上,准备一饮而尽。 玄空接过药碗,下意识的嗅闻了一下,接着他就察觉到了一阵怪异的气味。再次重复刚刚的动作,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看着已经将药碗搁在唇边的杜清远,他伸手就拦住了他,“药有问题。” 杜清远停手,接着他将药碗一放,冲着外面侍立的人喊,“来人,把那那个大夫并他的徒弟给我带上来!” 见杜清远怀疑也没有怀疑就下了命令,玄空愣了一下。 很快,两人被带了上来。一上来,两人就看到了杜家大少爷暗含煞气的眸子。 “杜、杜少爷传老朽有什么事?”大夫并没有什么异常,还是和刚刚一样,有些紧张。 玄空指了指碗,问:“施主往里面放了草乌?” 原来这和尚是怀疑这药有问题。 大夫仿佛心中有足够的底气,声音也大了几分,“没错,是草乌。” 就算是杜清远这种对医术没什么研究的人也知道草乌这种东西是什么,他点了点桌子,道:“草乌又名乌头,民间称为断肠草,食之有毒。” “你们怎么说?” 大夫听完还没有表现出什么,他那小徒弟就先忍不住跳了起来,眼神愤愤的盯着面容虚白的玄空,“亏我师父刚才那么尽心帮你正骨,你就这么冤枉他?!草乌虽然带毒,但若是入药,则有祛除风湿,散寒止痛的功效。你若不懂医理,就不要随意……唔唔。” 小徒弟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夫捂住了嘴。 “我徒儿年幼,还望杜少爷不要怪罪。”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面容诚恳的说:“但他说的没错,草乌入药确有其效。” 玄空这回不止嗅闻,他直接小抿了一口,再次确认过后,他淡淡的说:“草乌可入药这贫僧知晓,但里面白芨又是怎么回事?” 白芨味辛、苦、甘、涩,也并无毒性。入药则有收敛止血,消肿生肌的作用。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白芨和草乌不可同时入药! “用药‘十八反,十八畏’莫告诉贫僧,这些施主并不通晓。” 大夫闻言,手顿时一颤,“你怎么知道!” 他明明用甘草调了味道! 事已至此,杜清远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的厉色一闪而过。 “来人,带下去。”杜清远冷声道。 “杜少爷饶命啊!杜少爷!”大夫终于开始慌了。 不过盏茶的时间,很快,大夫的呼喊声渐渐远去。 玄空看着两个药碗,微微叹了口气,“贫僧想借用一下纸笔。” 杜清远挑了挑眉毛,接着亲自下塌,将笔墨拿了过来。 玄空起身,颤着手腕勉强写下两幅药方。斟酌了一番之后,他将药方递给杜清远,“可以用这个。” 和尚不止会看医书,还会开药……杜清远一边想,一边让人重新去熬药。 想来,有些人真的活腻了! 杜清远眼中的狠戾还没有凝成实质,就被玄空打断了。 “你不用报官吗?”玄空问。 在茅屋的时候也是,那么多人说杀就杀了。而且刀不是被官府控制的东西么,怎么能允许私自锻造? “官?那是什么?”杜清远不解。 玄空蓦然顿了一下,眼中出现讶异来,接着他又道:“那皇帝呢,也不管?” “皇帝?”杜清远摸不着头脑,这两个词他还都是第一次听说。 “皇帝,这又是什么?” 9.第9章 饶是玄空心智如此坚定的人听到这个反问之后,他也失神了好一会儿。 “你到底在问什么?”杜清远有些不满于玄空的沉默。 玄空顿了顿,然后道:“那你们这里如果有人作奸犯科,该如何处置?” 难道是就地打杀? 杜清远怪异的看了玄空一眼,“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看到了玄空点头之后,杜清远轻咳了一声,开始解释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听到皇帝这个词的,但整个清江城里诸事管辖权可和那个皇帝没什么关系,都是由杜府、张府、杨府联合掌管的。” 见玄空还是一头雾水,杜清远皱了皱眉,“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等杜清远再回来的时候,汤药也已经熬煮好了,他将放在那里的药汁一饮而尽,接着将手中拿的卷轴一样的东西抛向玄空。 卷轴被玄空在空中截获,他摊开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份地图。弯弯曲曲的线条描述的及为详尽,玄空一一看过去,等浏览完了之后,他才忽然有些明悟。 这里竟然是将土地划分成一座座城池,城池一共有十二个,清江城算是位置最好的,土地丰饶,民风彪悍,如此以来也是疆域最大的地方。 摸了摸地图上面红色的“杜”字标记,玄空终于明白为什么提起杜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是那副敬畏的模样了。怪不得,杜清远手下的那些仆从能够手持刀剑,怪不得他能就这么让人了结这么多条人命。 “多谢施主。”玄空认真的向杜清远道谢。 地图这种东西,无论到哪里都是绝密的,杜清远能够给他看,已经是莫大的容忍了。 “贫僧不会外传的。”玄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杜清远看了看玄空,冷哼了一声,“你有那个本事从我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 玄空闻言下意识的撇了一眼被放了草乌汤药,杜清远一看到他这个动作,顿时深吸口气,“这只是个意外。” 玄空点了点头,“贫僧知道。” 见他表情淡淡,不知道为什么,杜清远感觉更生气了。 “你这和尚……”话至一半,杜清远忽然词穷,接着他重新坐下,将玄空手中的卷轴抽了出来,“算了,爷不与你计较。” 玄空心中有些好笑,他也不遮掩,接着就勾了勾唇。 杜清远看着眼前的和尚一闪而逝的笑容,忽然就怔在了原地。 “施主?”玄空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杜清远心头一热,顿时就伸手要摸上玄空的脸,“再笑一个!” 玄空看着即将触及到自己脸颊的手,反手一扣,就将它打了个对折。 杜清远本来以为玄空单薄的身板里不会有多大力气,然而等自己被擒住以后,杜清远才发现自己像被人用铁条箍住了一般,挣扎了半晌,他才挣脱开来。 “施主自重为好。”玄空一双眸子如同点漆的望了过去。 因为凑的近,杜清远连玄空脸上落上了日光的汗毛都看的清晰,还有……玄空因为说话小小颤动了一下的喉结。 和尚的喉结只是微微突出,并不和他的那样显眼,隐匿在下巴处的阴影里显得竟然有些神秘……这么一想,杜清远口中蓦然变得有些发干,比玄空肤色暗了不止一筹的面颊不可遏制的涌上红潮。 接着,杜清远做了一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快步走在长长的回廊里,杜清远被一阵疾驰而来的夏风吹醒。 他竟然在自己的院落里落荒而逃了! 忽然间,杜清远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他咬牙,对着一旁侍立的人意味不明的开口,“带爷去找刚刚那个大夫,爷今天非要问问是谁借他的胆子!” 侍从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就低着头开始为杜清远引路,至于他的心中则为那个大夫掬了一把同情泪。 撞上大少爷心情不好,那大夫不死也要脱层皮。 玄空看着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房子,他先是皱了皱眉,不知道那位又发什么疯。拢了拢凉塌上的被子,玄空感觉到了深深的疲累,接着就睡下了。 —— 两个月后。 杜清远从抖如筛糠的侍女手中接过茶盏,慵懒的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沫儿,饮下一口之后,他才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虽然才年仅四十三,但面上已经爬满了皱纹的男人。 “感觉如何?”想了想,杜清远又似笑非笑的加上了一个称呼,“父亲?” “畜牲!孽障!我当初就该在你娘生你的时候一把掐死你!”杜文江喘着粗气,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如此才能消他心中之恨。 杜清远怒极而笑,他一把将手中的茶盏往他脸上一丢。看着被烫的在地上不停捂脸翻滚的杜文江,杜清远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我娘?你配提她?” 若不是杜文江当年的放纵,他母亲又怎么会死?! “你往我娘嘴里灌红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娘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不想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另一个儿子?”杜清远森然的看着杜文江。 杜文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于是突然变得无所顾忌起来,“你娘生下你是妖物,肚子里的另一个也是,我这是为了杜家好!” 自小到大,杜清远就像是地府投胎的恶鬼一般,浑身的狠戾藏都藏不住。杜文江还记得,当时他在杜清远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夜夜做噩梦,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予他的警示? 杜清远冰冷的眼睛里半点情绪也没有,他伸出了手,顿时就有人将钢刀递到他手上。 杜文江看着眼前杀气腾腾的杜清远,手脚并用的往后退着,直到挨上寒凉森然的墙壁。 “杜清远,你弑父害母,你等着吧,你会遭报应的!” “天煞孤星!你不得好死!” …… 杜清远充耳不闻,眼皮子都没动。 手起刀落,一个浑圆的人头睁着铜铃一般的眼睛滚落在地上,沾满了尘泥。 —— 另一处,杜清远的院落。 玄空摸了摸自己的腿,如今他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只是没有正常人那么利索,一深一浅的。 看着满院站着的人,玄空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前世上过战场的卫兵的样子,只是身体透露出的煞气要少一些。 刀刃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凛冽的光芒,直把人眼都要灼烧出一个空洞。 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了,白术杜仲两人来了杜府一次之后,玄空见他们似乎对这里实在是畏惧,就没有再提过了。 至于他自己,玄空不知道杜清远为什么不放他离开。每次他一提这个问题,杜清远都拿他伤势未好来搪塞他,到了最后,杜清远甚至搬出了救命恩人这一说法。 一拖再拖,转眼就是两个月。 缓慢的抬脚往桥上的凉亭上走,玄空看着前方,目光悠远而又平静。 刘玉莹让丫鬟端着消暑的东西来杜清远的院落里打听消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和尚面上光洁平滑,不重不淡的眉毛仿若初夏傍晚的荷塘,半点没有波动。鼻梁高挺,山根微隆,衬得旁边两只眼睛越发的醒目,直叫人忍不住心生虔诚,匍匐于他的脚下祈愿。 刘玉莹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佛寺中拈花而立的佛陀,但等她看清和尚的面容之后,忽然就皱起来眉。 怎么是他? 因为杜清远的院子自他回来之后就重新变得固若金汤,刘玉莹好不容易才让人打听到了对方似乎带了一个人回来,还是个和尚,但她万万没想到,杜清远带回来的竟然是原来自己的人! 下意识的,刘玉莹就向前跨出了两步。接着她的脖子上就架上了一柄利刃。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老爷只是生病,杜府还轮不到杜清远当家!”刘玉莹色厉内荏的喊。 虽然这么叫嚷,但刘玉莹心中也有些打鼓。她总觉得今天的杜府十分不寻常,尤其是……主院那里的府堂。 娇妍在前,侍从却不为所动。这下子,刘玉莹的粉面上顿时涌出了一阵细汗,心中也有些不妙的预感。 别叫杜清远趁老爷病重伺机篡权来了……那她这番前来,不正是羊入虎口吗? 顾不得那么许多,也不知道那和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刘玉莹想也没想就高声呼喊,“玉光!” 接连三声,玄空这才后知后觉对方是在叫他。 联想到原身曾在杜府生活过,似乎还和那个女人有过交集,犹豫了一下,玄空开口,“能……让那位施主过来么?” 侍从面上有些为难,保护玄空是杜清远亲自下的命令,而刘氏和大少爷素有旧怨,谁知道她会不会趁机作出些什么事来。 玄空不豫让侍从为难,也就没有再提,接着往台阶上走了。但刘玉莹贯会看人脸色,就在侍从思考的时候,她已经对着丫鬟使了个眼色,两人就这么绕过了侍从。 侍从握了握手中的刀,却没有追上去,只是一双虎目死死的盯着她,但凡刘玉莹有半点异动,他就会将手中的大刀掷出,一刀了结了她。 等刘玉莹走到玄空的面前的时候,她也发现了如今他的腿脚似乎并不好使了。刘玉莹之前就垂涎他,现在见他变得更好看了,更加不会顾及那一点问题,想也没想,她上去就扶住了玄空的手臂。 感觉到自己伸出的手落了空,刘玉莹顿时泪盈于睫,言语也变得有些哀切,“玉郎……你不认得我了吗?” 10.第10章 刘玉莹这一声“玉郎”让玄空愣住了,在看她面容带春望着自己的眼神,玄空赶忙往后退了一步,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原来不止是假和尚,连童子身都不是了么? 这么一想,饶是玄空清心寡欲,也不免有些尴尬。 刘玉莹见玄空一躲再躲,虽然不知道为何他短短两个月时间内从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到如今对她避如蛇蝎,但刘玉莹还是抓紧了一切的机会来探听自己本来想要打听的事。 “玉郎果然是忘了我……”刘玉莹面上失落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接着又急切切的望了过去,“是不是杜清远那个小人威胁你?” 刘玉莹很美,美的惊心动魄,但美的同时又十分的柔弱,她这幅样子很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让男子为她生为她死,仿佛只要她能舒展眉头的那一点忧愁,别的都无所谓。 之前的玉光自然也在那些男子之中,然而玄空却并无特别的感觉,这天底下的男女,无论高低贵贱在他看来都并无什么分别。 仿佛没有听懂刘玉莹言语中对他和杜清远的关系的试探,玄空只是摇头,道:“并非杜施主威胁我。” “你别骗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没有保下你?可那是老爷下的命令,我本来给你求过情,是杜清远他……”刘玉莹欲言又止,显得既心焦又可怜。 然而之后突然出现的男声,让她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 “我如何?”杜清远从远处走来,满眼的煞气几乎藏不住。 杜清远本来对玄空的腿上就心有介怀,现在在听到刘玉莹胡说八道一通之后,他哪里还忍得下去。 “事本因你而起,令又是杜文江下的,刘氏,爷看你是活腻了!”杜清远语速很快,倒像是掩饰什么。 刘玉莹现在全身心紧张于杜清远的突然出现,而玄空只以为是他们之间的旧怨,如此两人没有在意。 杜清远深吸一口气,接着才将上涌的情绪压下去。 由远及近,不过短短几步路程,刘玉莹刚开始还没有发现,等杜清远在玄空身边站定之后,那一身冲天的血腥味直冲冲的钻进了她的鼻腔里,熏得她差点窒息。 刘玉莹在杜府锦衣玉食养了十多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吓的连连后退,接着她两脚一踉跄就要跌下石阶。 玄空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伸手,然后就触到了一片温香软玉。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慌乱过后再看,就是玄空紧紧抓着刘玉莹纤白的手,把她从危险的境地救了回来。 在刘玉莹微红的脸颊映衬下,杜清远铁青面容越发可怖。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杀意犹如实质,刘玉莹顿时慌了,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下一秒,杜清远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 刘玉莹除了一身撩拨男人的本事,其城府并不深,听到杜清远这句话以后,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这杜府还轮不到你当家!” “从今日开始就轮得到了。”杜清远语气渗凉。 忽然间,刘玉莹想到了什么,顿时哆嗦了一下,主院府堂和……杜清远一身的血腥! “老、老爷……我要见老爷!”刘玉莹语无伦次的喊。 如果是她所想的那样,以自己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她恐怕也活不长了…… 杜清远冷嗤一声,意味不明的说:“既然你这么说了,爷现在就让人送你下去见他,来人……” 心中预料被确定,刘玉莹短促的一声惊叫打断了杜清远的话。 “杜清远,你竟然弑……”父字还没出口,刘玉莹就被赶来的侍从捂住了嘴。 见自己被毫不留情的拖走,刘玉莹想也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的是什么,在她目露绝望之际,她忽然看到了微微皱眉的玄空。 “玉郎,救我啊玉郎!”奋力挣开侍从,刘玉莹面上精致的粉妆晕染在了一起。 “贫僧……”玄空只来得及说两个字,就被一声暴喝给堵住。 “带!走!”杜清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玉光,你今日不救我,他日你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你忘了你当初受我美色所诱,向老爷说杜清远乃恶鬼投胎之事了吗?!杜清远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尖锐的女声渐渐远去,玄空终于知道了前身与杜府的恩怨。 不自觉的又走了两步,玄空终于到了桥上了凉亭。 杜清远面色阴沉的跟了上去,看到凉亭中放置的茶盏,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了一大口凉水,杜清远心中的怒气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他转头,意味不明的念出了两个字:“玉郎?” 想到刚刚自己来的时候看到的一系列画面,杜清远手上一用力,茶盏在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卡啦”声之后,就碎成了几瓣儿。 “你不是不记得之前的事了吗?怎么这时候又回应的这么起劲儿?” 杜清远一连两个疑问,放在清江城里任何一个人,吓得肝儿都得颤两颤。 玄空并没有回答杜清远的问题,他只是想到刚刚的画面,眉头皱的更深,“我以往只听别人说过女人惹不得,今天见到之后才算是知晓其意。” 刘玉莹应当是觉得他和杜清远是从属关系,如此便想他同杜清远起龃龉。随着矛盾的扩大,她就可以从中得利。除了刘玉莹没有料到后续发生的事,其余手段虽然简单,但也行之有效。 杜清远听见玄空语气中的感叹,扯了扯嘴角,“我见你倒是挺享受的。” “更何况,做和尚有什么意思,哪儿有阅尽天下女人有趣?” 杜清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但等他说完,又不自觉的盯着玄空看。 “阿弥陀佛。”玄空不为所动,神色一如往昔,“贫僧是和尚,不喜女色。” 杜清远盯着他看了好半晌,似乎在确定他这话的真伪。 良久之后也没找到玄空撒谎的痕迹,杜清远的心气儿顿时顺了许多,他把碎瓷片扔到一旁,换了个茶盏把玩,“我坐上了杜府府主的位置,过几日别的几个城里会派人来道贺,到时候你陪我一道应付他们。” 对于杜清远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字,玄空已经习惯了,但他同杜清远非亲非故,也没有插手世俗事的想法,他想也不想就道,“贫僧拒绝。” “你这和尚,好歹爷养了你两个月!”杜清远不悦。 玄空神色淡淡:“贫僧是为了救施主。” “你之前还在杜府陷害我的帐怎么算?”杜清远问。 因为知晓其中缘由,所以他捏着茶盏的手不自在的紧了紧。然而他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理由可用了。 此言一出,玄空顿时词穷。 见玄空沉默,杜清远只当他默认。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抓起玄空的手就搁在鼻子下闻了闻。 原本干燥修长的手染上了别的味道,杜清远登时就冷了脸。 “去净手,摸了一手脂粉难闻死了!” 亲手用布巾将和尚的手擦了三遍,杜清远这才满意。 玄空对着阳光伸手,看到上面几缕淡淡的红痕,他转头冷淡的看向杜清远。 杜清远低咳,不知道怎的,忽然失了一贯的气势,“……爷还想起有事要处理,晚上再来找你吃晚饭。” 留下这么一句话以后,杜清远甩甩袖子,走了。 11.第11章 三日后。 杜府门前来的马车络绎不绝,各色显赫层出不穷,管家的脸都笑僵了。 “张家到!”见到熟悉的人脸,管家连表情都更妥帖,生怕得罪了眼前的人。 张廖点点头,他本欲抬脚往里面走,到不知道想到什么,转头问管家:“你们老爷呢?” 杜府的老爷已经不是杜文江了,现在是杜清远。而杜清远一上手就是雷霆之势,让张府和杨府一时间都不敢缨其锋芒,他那个祖父现在只能把怨恨藏在心中,张廖如今别提有多痛快了。 因为知道杜清远和张廖的私交笃深,管家犹豫了一下便据实以告,“在老爷从前的院子里。” 竟然还没有搬出来…… 张廖道了声谢谢以后,就跨步离开了。 等到了杜清远原来的院子的时候,他察觉到四下无人,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以杜清远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让人把守在这里? 然而没等张廖思考更久,他就被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吸引了注意。下意识的,他就往前走了两步,于是那边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你快点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这是杜清远隐怒的声音。 “不!”这声拒绝认真而又平缓,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里面的拒绝之意。 单这两句话,就让张廖立即停住了脚步。 他万万没想到从不沾女色的杜清远会这么猴儿急,还是在现在这个宾客满场的时候。 按理说,作为朋友,他是应该立即把杜清远拽出来,告诉他事情轻重缓急,但转头一想杜清远那个性格……张廖咽了咽口水,只当自己没有来过这里,更没有听到这么一出好戏。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犹豫,屋门瞬间被人打开了。 “谁在那儿?!”杜清远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背影。 等杜清远看清是张廖之后,他皱了皱眉,接着才理了理自己微微凌乱的衣衫。 然而就是这个举动让张廖心中的误会更深了。 “我不是故意打断你好事的!”张廖连连摆手。 “什么?”杜清远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屋里又走出了一个人影。 看着对方光洁的面颊和寡淡的表情,张廖狠狠地颤了一下。 怎、怎么是个男人?! 玄空感觉到张廖一眼不瞬盯着自己,眉头忽然隆了起来。 张廖看了玄空一眼,又看了一眼,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和尚的气势这么足,光站在那里,一身淋漓的贵气遮都遮不住。而他的眼神中则是一片虚无,仿佛俯瞰众生一般。 杜清远他是知道的,身高几近九尺,但这和尚和他并排而站,竟然不显得矮小,想来他的身高也有八尺了。 说起来,以刘氏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去养兔儿爷,她喜爱的向来是高大俊郎的男子,比如他那个只长身高不长脑子的二叔。 想到这里,再看玄空身上毫无褶皱的僧袍,张廖张了张嘴。 虽然言语看来是杜清远占了便宜,但从两人的衣服上看,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比如,杜清远自荐枕席? 随着张廖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复杂,他面上不可遏制的也显露出了几分,杜清远看他表情,心中陡然开始烦躁了起来。 “你找我何事?”杜清远不耐烦的问。 张廖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刚刚在偷听,他眼珠一转,道:“来跟你商量一下我祖父的事。” 玄空无意听这些敏感的话题,他缓步离开了。 杜清远见状,想也不想就要跟上。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一只挡在前面的手拦住了。 “你做什么?”杜清远不悦。 张廖眼中怪异之色一晃而过,他不可思议道:“你来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杜清远总觉得今日的张廖有些奇怪。 “我是说,你和那个和尚,这样……”张廖用手比划了一下,神情暧昧道:“来真的?” 杜清远琢磨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也变得怫然:“我只是让他今日将僧袍换下。” 不然他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尚,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探究。 “况且,我又不好……”见玄空连背影都找不见了,杜清远冷着脸说:“我又不好南风之事。” 张廖看着杜清远的表情,他咂了咂嘴,难得大着胆子道:“真该拿个铜镜来给你看看。” 这都明显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还嘴硬? 趁着杜清远还未恼羞成怒,张廖赶紧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被留在这里的原处的杜清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不精彩。 —— 正院,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堂里已经摆上了数十张小几,上面摆满了各色佳肴。 来人见此,心中满意,于是纷纷入席。 等所有人跪坐完了以后,杜清远这才姗姗来迟。 玄空因为腿脚不好,所以他哪怕是先行一步,来的时间也和杜清远相差无几。 杜清远对着侍从交代了一声,接着一张空桌子就被摆放到了自己主位旁边。 玄空顿了一下,接着双手合十,淡淡的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以后,他没有推辞,和别人一样跪坐入席。 杜清远环视一周,就在这端端几秒钟,他整个人浑身的气势忽然就产生了变化,压迫的令人几乎有些喘不过来气。 众人面色一肃,都对这位新上任的杜府府主有了新的判断。 离得最近的玄空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杜清远这个样子让他莫名的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上辈子大陈的皇帝,魏延召。 随即,他又失笑将这个念头给抛诸脑后。 “感谢诸位前来庆贺我登临杜府府主的位置,我先敬诸位一杯。”说完,杜清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由此为开头,没一会儿整个宴席上便开始了觥筹交错。宾客之间相互举杯,但被灌酒最多的还是杜清远。 玄空在一旁看着,就见他已经饮下足足一整坛烈酒了,面色也有些发红。 杜清远是个相当有自制力的人,他微醺之后就停了杯。众人见状,也十分有眼色的不再冲他举杯,多变成了自斟自饮。 这边杜清远刚让人把酒杯撤掉,那边就就有人忽然站了起来,口中嚷嚷道:“我见府主海量,怎么就停杯了呢?” 玄空抿唇,问一旁侍立的侍从:“这是哪位?” “四方城,江家。”侍从简略的回答。 玄空微微闭眼,接着就从之前杜清远给他看过的地图中找到了这两个信息。 四方城位于清江城的西面,两处城池领土离的极近。既然离得近,那必然就少不了摩擦,而且四方城隐隐以江家为首,江家在此时有所针对便也无可厚非。 想罢,玄空望向杜清远,但看他如何化解。 哪知杜清远并没有化解的意图,他勾唇一笑,随口一句就要打发对方,“过量饮酒伤身。” 江家来人是江家小辈,从未遭遇过拒绝,脾气异常桀骜不驯,他闻言顿时就是一声嗤笑,“你莫不是不给我们江家面子,刻意为之吧?” 此言一出,大厅里顿时有些冷场。 杜清远慢条斯理的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嘴里,接着才抬了抬眼皮子,反问:“你们江家的面子要靠爷给?” “你!”江家小辈气急,然而他身后的江家仆从知道杜清远的名号,也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于是拼命将他给拦下了。 良久,场面这才恢复之前的热闹。 杜清远觉得这场面没什么意思,他下意识的就往玄空那边看。接着他就看到了玄空一直未曾沾湿的筷子。 “你怎么不吃?”杜清远皱眉问。 玄空啜饮了一口清茶,道:“贫僧不食荤腥。” 今日宾客有些多,厨房那里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专门给他做素斋吃,玄空想了想,也不准备麻烦厨房,等宴会过后,他回房间将那几块儿剩下的素糕点吃掉即可。 杜清远往玄空的桌子上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了清一色的肉食。 从自己案上夹了好大一筷子的青菜到玄空的碗里,杜清远口中讽刺道:“你这和尚真难伺候。” 玄空充耳不闻,接着一口一口将青菜吃进嘴里。 没有人注意到,下面有人“噗”的一声将自己口中的酒尽数喷了出来。 待邻桌的人目光转过来以后,张廖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真看不出来,杜清远还有这一面。要是被他杀掉的人知道,指不定就从家里坟墓里气活过来了…… —— 宴会结束,玄空和微有醉意的杜清远走在回廊上。 一侧头就看到了那枚小小的喉结,这会杜清远看清了,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它会随着玄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颤动。 一时间,杜清远有些失神。 感觉到朝自己脖颈伸过来的手,玄空想也不想就要反击。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杜清远被抓住以后竟然脚下一个不稳,接着整个人就压在了玄空地身上。 “起来。”玄空眯眼,低声警告。 杜清远忽然不愿意起身,他的脸刚好埋在玄空的颈窝处,是如此的契合。 抱着玄空的双臂渐渐变成了箍,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青竹的味道,杜清远发觉自己的身体竟然渐渐开始发烫! 这个和尚……这个和尚…… 想到张廖之前的话,杜清远一颗心沉沉浮浮,一半欢欣一半抗拒,让他向来不为任何人和事动容的感情变得剧烈起来。 杜清远这边沉浸在混沌中,那边仆从急匆匆的就赶了过来。 “不好了老爷,江家那个小少爷忽然昏倒了!” 玄空趁着杜清远的注意力被转移,一个用力就将他推的老远,让他的背狠狠磕在廊柱上。 拍了拍自己的僧袍,玄空看都不看痛的脸都有些扭曲的杜清远。 “施主,自重。” 望着玄空一如既往亘古无波的双眼,杜清远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12.第12章 见玄空地注意力都在仆从的话上面,杜清远眼中划过一丝压抑,这才将自己心中所想狠狠压下。 “带我去看看。”杜清远道。 仆从听到命令,赶忙在前面引路。 等玄空跟着杜清远来到前堂见到江家人以后,他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 杜清远第一次见玄空在人前显露出如此剧烈的情绪,一时间他的心也不自觉的跟着提起。 玄空顾不得许多,他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躺在地上打滚的江家小少爷的手腕。 “你是何人?!”江家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仆从声色俱厉,接着他将目光转向杜清远:“这就是你们杜府的待客之道吗?” 因为刚刚走的急,玄空左脚的不灵便之处一览无余,仆从难免起了轻视。 “快叫大夫来!”仆从见一直是个瘸腿和尚在给自家小少爷把脉,以为杜清远是故意拖延时间,气的眼前发晕。 杜清远本就是混不吝的主,他一听对方的威胁之语,眉梢微动,那边就有有眼色的杜府侍从上前捂住了那人的嘴。 不管对方猛烈的挣扎,杜清远走到玄空的身边,沉声问:“怎么了?” 片刻后,玄空松开了手,只是他的眉头从进前堂以后就没有松开过。 仔细净了净自己的手,玄空又拿桌上宴席剩余的酒擦拭了一遍,面色微凛道:“清江城怕是不好了。” “若疠气疫毒伏于人体,初起可见憎寒喜热,随即但热不寒,头身皆痛,苔白如积粉,苔质红绛,数脉……” “你是说……他得了瘟疫?”杜清远语调不起不浮,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空点头,接着,他冲着表情惶惑的江家仆从问:“你们来时可有分开食用或者接触过什么东西?” 以疫病这种极其容易传播的东西来说,一般一人得病,便会很快波及到其他人,不然也不会将那些发病的人集中到一起隔离起来,更甚者直接坑杀。 江家仆从一听是瘟疫,顿时就慌了神,整个人都打了个摆子才站稳,对于玄空的问话,他不敢有半点隐瞒,“途中除了少爷以外,我们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 说着说着,江家仆从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突然大声道:“水!是水!只有我没有喝水袋里的水!” 若是饮水传播的瘟疫,那就麻烦了…… “水袋里的水从何而来?”玄空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预感。 下一秒,江家仆从就印证了这个答案,“……是从清江里打的。” 清江城之所以叫清江城,就是因为被清江穿城而过,故得此名。若疫病当真因水而起,那…… 几乎同时,在前堂所有的仆从全部都面色大变,甚至有几个差点跌坐在地。 瘟疫向来是让人谈之色变的东西,若是来势汹汹,哪怕数十天之间亡了一座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杜清远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面色阴沉的对一旁的侍从道:“备马!” 侍从从惊慌中回神,迅速按照他的吩咐下去了。 粗粗过了盏茶时间,十数个侍从牵马挎刀来到前堂,半跪着听候差遣。 杜清远翻身上马,他低头看了一眼玄空,匆匆道:“爷去处理点事,你在这里等着。还有,让人把那几个姓江的扔出去!” 说完,杜清远就率先打马而去。 玄空见那十几个人也要翻身上马,他疾步走到一人旁边,歉声开口:“施主,得罪了。” 手上一用力,玄空瞬间将对方的动作给阻了,接着他一踩马镫,立即就跨坐到了马背上。 “让人将那几个人抬到偏院,切勿沾染他们身上任何物品。将黄芩、黄柏二物煎水喂其饮下,之后不必留人看守。” 话音落,玄空就不见了踪影,留下几个侍从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听他的话。 —— 杜清远打马行至一半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本来以为是自己身边的侍从,等杜清远转头看到玄空的脸的时候,他登时就怒了,眼中几乎能冒出火来“你来干什么?!” 这和尚,活腻了吗?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不忍坐视瘟疫横行,特来相助。”玄空双手合十,目中清晰可见平静与慈悲。 这个时候,他再没这么像佛寺里的和尚了。 然而放在杜清远眼中,叫他差点没呕出血来。 不知是急还是气,杜清远冷冷哼笑,“我杀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没见你跳出来说过这些?” 张二那十多个手下和杜文江,哪怕是刘玉莹也好,他或亲眼目睹或猜到的时候可是半句话都没有阻拦过。 杜清远一度以为,即使玄空忘记前尘,他口中说的自己是和尚的话也是假的。 直到现在。 “贫僧知晓哪怕贫僧说出来,施主也是不会收手的。现在情况不同,贫僧若是处理得当,或可阻止一场灾祸的降临。”玄空不悲不喜。 如此,他自然是要来的,或许,那道佛音中的“功德圆满”,在这一世指的就是这个呢? 玄空素有慧根,有些东西不必提点他就已然福至心灵。 杜清远见自己劝说不动他,于是狠声道:“好好好,你爱来便来,爷不管你了!” 回应杜清远的,只有一声响亮的马鞭。 看着玄空高绝的马术,杜清远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一点也不曾了解过他。 沉着脸,杜清远和玄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到达了清江岸边。 看到在江边浣洗衣服的女人,玄空率先下马。他双手合十,显得礼遇有加,“贫僧可否向施主打听一件事?” 女人停下浆洗衣服的手,目中隐有警惕飘过:“可以。” 仿佛没看到对方面上的不欢迎,玄空又道:“这几日来,此地是否有突然头痛发热的人?” “没有。”女人想也不想就道。 “阿弥陀佛,打扰施主了。”玄空果断离开。 走到路上,杜清远似笑非笑道:“怎么,猜错了?” 玄空拉着缰绳,控制马匹往上游走。一边走,玄空一边道:“不怕猜错,怕只怕他们身带疫病而不自知。” 一般劳作的人的身体要比娇生惯养的少爷好一些,只要没被长年累月的风霜雨雪掏空了身体,其抵御疫病的能力就不差。 可也正是这样,一旦累积的疫病袭来,便会将人带到十分凶险的地步。 继续往上游前行,杜清远敏锐的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 由远及近,有些腥臭。 片刻后,杜清远和玄空不约而同看到了江水中央飘过的几条泛白肚的死鱼,两人的心陡然一沉。 再往附近人群聚集居住的地方有,他们果然看到了几个身带病痛的人。 玄空先是上前把脉,接着隐晦的对杜清远摇头。 清江城这次,危矣。 很快,杜清远下令让人将那几个患病的人隔离起来,接着自己回到杜府思考对策。 和玄空相对而坐,杜清远问:“疫病分为时疫、鼠疫、虫疫等等,这次的疫情算哪种?” 不知不觉间,玄空已经成为了杜清远商量处事的对象。 玄空有些走神,他顺口就接道:“是时疫中的夏疫,自清江水而起,疠气疫毒从口鼻传入所至。” 沉吟了一下,杜清远又问:“可有解决的办法?” 时疫的治疗办法玄空知道是知道,只是每次疫病都有不尽相同之处,根本不能直接套用,只得根据具体症状,对药方进行调整。 想了想,玄空道:“找清江城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一起商讨,应当很快就有应对之策。” 他手中握着基础的方子,再集思广益,集众人的智慧,此事便不难。 杜清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玄空很快就见到了白术、杜仲爷孙俩,还有几个须发皆白,行医多年的大夫一同齐聚杜府。 这群大夫刚来杜府的时候,几乎都是战战兢兢,不解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新上任的杜府府主。 等他们知道瘟疫初起之事之后,顿时就是一片哗然。但见玄空拿出药方以后,所有的大夫忽然就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和尚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此举无疑是救了整个清江城。 深夜时分,就在众人紧锣密鼓的开始以江家几人为实验对象进行实验的时候,杜清远身边的贴身侍从忽然走到了玄空的面前,冲玄空耳语几句之后,侍从就站在了一旁,等待玄空的吩咐。 玄空先是一愣,接着就往药房外走了。 穿过层层的院落,玄空走到距离自己现在住处不过只隔了一个房间的地方,接着就推门而入。 “怎么回事?”玄空看着昏迷不醒的杜清远,皱眉问。 怎么说染病就染病了? 侍从知道玄空在杜清远心中的位置不低,于是也不敢隐瞒,“自下午时候,府主先是安排了将生病的人隔开,结果没过多久,就倒下了。” 看着一屋子大气不敢喘的侍从,玄空面色更淡。他先是环视一周,没什么发展以后,接着伸手就往杜清远如今的床铺底下摸了过去。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很快被玄空抓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用过的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 顿时,所有的侍从都将头埋下,冷汗也一滴一滴落在光洁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下午贫僧才和杜施主看过江边患病的人……”现在这些患病者的衣服鞋子就出现在了这里。 其意如何,自然不言而喻。 玄空话还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给打断了。 杜清远躺在床上,眼睛未曾睁开,他双手在虚空之中抓着什么东西,但久久触摸不到让他的面上露出了痛苦挣扎之色。 “和尚……和尚……” 13.第13章 玄空见一旁侍立的侍从眼中透露出了几分抗拒,他微叹了口气,道:“你们先出去吧,在门外侍候即可。” 所有侍从即刻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往外走。 以往杜清远清醒的时候他们自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杜清远身染疫病,侍从们自然怕自己被传染。 主家染病还能有得治,他们这些性命微贱的奴仆要是染病,就只剩下死亡这一条路了。 见所有人都出去了,玄空起身先将窗户大开,让流动的风进来,接着用净水将杜清远的手脚,还有嘴边的黄涎擦拭干净。 把手搭在杜清远的脉搏上,玄空微微瞌眼。 杜清远就是这个时候醒的,他看着眼前的人,先是微怔,接着就挣扎着起身,“谁让你进来的……出、出去!” 如今的杜清远可没了往常的气势,玄空面色不动,接着一手就按在了他的肩上,瞬间令他动弹不得。 杜清远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手,恨不能将它用眼神洞穿。 见杜清远老实了,玄空才将自己诊脉的结果说予他听,“施主症状并不严重,贫僧等下将药方酌情增减些剂量,吃上几贴应该就能痊愈了。” 杜清远脑子昏昏沉沉,一时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只是等玄空把手挪开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就抓住了它。 一个生了病的人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玄空感受着落在手背上的粗砺,他先是皱眉,接着目光微沉,就要用力抽出。 杜清远攥的更紧,他如今的目光有些浑黄,但其中透出的灼然却越发的令人心惊,“若爷这次能痊愈,便告诉你一件事。” 玄空对杜清远口中的事并无任何好奇,于是面上只淡淡的点了点头。 杜清远低笑一声,接着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呼吸也变得困难。 看着为自己顺气,穿着蓝色僧袍的和尚,杜清远的手忽然更加用力,等玄空面上有明显的吃痛之后,他才缓缓松开。 这和尚现在不开窍不要紧,他不急,他还有很多时间来等。等和尚动心,等和尚还俗。 杜清远咳消以后,玄空见他精神尚好,于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堆东西施主待如何?” 能将东西塞进来的,也就只有杜清远的侍从。 杜清远躺在床上,声音变得沙哑难言,“等会儿我让人去处理。” 杜家家大业大,偶尔出现几个细作也不足为奇。尤其是在他刚上任府主的时候,可钻的空子就更多了。 “施主……恐怕要做些别的准备了。”玄空目光澄澈,仿佛洞悉世事一般。 “什么事?”杜清远反应有些迟钝。 “施主树敌颇多,而今又卧病在床,外面定然要起风浪。”玄空并不隐瞒,他将自己心中所想言明。 杜清远揉了揉胀痛难言的额头,语气沉沉:“我知道。” 外面那些人,巴不得他早点死。 张家、杨家、四方城…… 就在杜清远在心中盘算着什么的时候,门外侍从仿佛是为了印证玄空的话一般,一路狂奔过来,气喘吁吁的就站在外面禀报,“老爷,大事不好了!天还没亮之前,外面有流言传出,说……说……” 听侍从欲言又止的言语,杜清远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讲!”杜清远面上冷凝。 外面的人集体打了一个哆嗦以后,前来禀报的侍从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语气艰涩道:“说是上天不满老爷登上府主的位置,这才……这才降下天罚,要以瘟疫之事灭绝清江城内所有的生灵。” 杜清远暴戾的名声在外,自杜文江死后,关于他是恶鬼转生的流言也愈演愈烈,而今终于有了一个□□,引爆了所有人心中压抑的恐惧。 在外散播这流言的人,分明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良久以后,侍从的腿都跪麻了,他才听到一句,“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屋里。 玄空见杜清远额头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他皱眉道:“施主现在不宜动怒。” 杜清远深吸一口气,冲着门外就下了命令,“去把刘玉莹给我乱棍打死!” 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杜清远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后,就从中找出了做下此事的人。 当然,以刘玉莹手中的力量,她决计是无法散播出去这些流言的。那么另一个人,想也不用想,应当就是被他废了男人象征的张二。 想通以后,杜清远咬牙,在同一个人手中栽倒两次,还是以这么简单的计谋一下,这他心里怎么能够痛快?! 喘了口气,杜清远强撑着身体,让人放话将流言的内容稍作改编,将祸水引向四方城江家。 如此延缓几日,他再做别的打算。不然等群情激奋以后,杜府恐怕要被那些百姓给踏平。 见杜清远拧着眉,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之后,玄空才微叹了口气。 杜清远收留他这么些时日,也到他该回报的时候了。 “阿弥陀佛。”玄空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 刚好,天空在此刻破晓。熹微的晨光从大开的窗棂投在玄空的僧袍上,留下了狭长的阴影。 杜清远手指动了一下,终究再无力伸握。 —— 中午十分,杜府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纷纷叫嚣着叫杜清远出来。 杜府数百侍从将杜府围的严丝合缝,他们的钢刀泛着泠泠冷光,百姓见状,这才有所畏惧的后退了一步,只是口中谩骂却更加难听。 “杜清远你这个天煞孤星,你这是要害死整个清江城的人啊!” “你出来杜清远,你这个弑父的畜生!” “杜清远……” 一声一声,恨不能将杜清远千刀万剐,生啖其血肉。 玄空端着药碗缓步从庭院里穿过,他望了望府墙外,脚步一顿,接着在侍从的干笑中重新迈腿。 走进杜清远的房间,将药碗搁在木床旁的小几上,玄空不出意料的看到了杜清远闭合的死紧的嘴。 毫不怜悯的将白瓷勺塞/入他的口中,玄空手上用力一撬,杜清远被迫就长开了嘴。 端起药碗,玄空将药汁小口小口的送服进去。 好在杜清远还没有丧失吞咽的能力,药一下去,他的喉咙就开始上下滚动。 又替杜清远把了把脉,玄空这才离开。 杜府的药房—— 玄空进去的时候,发现那些须发皆白大夫已经快要将房顶掀飞了。 “你这个剂量太重了,药一到,身体弱一点的根本就熬不住!”年过花甲的大夫吹胡子瞪眼的指着手中的药方。 “疫病本就如此,现在能有个方子已经很好了,起码不会死绝!”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大夫不悦道。 “白术,你来评评理!” 白术闻言,顿时苦了一张老脸。等转头看见玄空的时候,他瞬间大喜过望。 能解围的人来了。 “玄空。”白术开口。 话音未落,整个药房里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对于这个连治疗时疫的方子都能拿出来的年轻法师,所有的大夫都不敢怠慢,尤其是知道他于医术上的造诣以后,就更是如此了。 时不我待,玄空直接开门见山道:“贫僧来是想同各位施主商议一下药方的更改问题。” 在座的大夫纷纷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然后附议,“合该如此,清江城的百姓等不得了。” 若是再拖上个三五天,疫病深入,到时候也是药石枉救。 “生石膏六钱,生甘草六钱,青子苓一钱半,白知母三钱,小川连八分,生川柏六分……”玄空挑挑捡捡,将得出的药方剂量写下,然后递交给众人查验。 他看过的医术古籍虽多,但年岁摆在那,到底是没有在场的老大夫经验积累丰富。 白术看着药方半晌,开口说:“此药方可行,不过熬煮之时最好用犀角六分,羚角一钱煎汤代水,这样更好发挥药效。” 玄空思考了一下,点头,“可以。” 这个时候,堂下突然有人出声道:“此方太过复杂,有钱人家还好,若是穷苦人家,恐怕用不起这么多药材。” 尤其是犀角和羚角,非富贵人家,即不可得。 此言一出,大夫们纷纷沉默。 清江城中到底是平民居多,若唯此方能够解决,那平民疫病传染,到底是遏制不了。 玄空愣了愣,“是贫僧考虑不周。” “苍术三钱三分三厘,川穹八钱五分,甘葛一钱三分六厘,甘草一钱六分六厘。此法只需用姜三片,连须葱头三个,水两碗,空心服用即可。虽然药效不如上一个,但多日之下,疫病也能根除。”想了想,又道。 治疗瘟疫的法子从来没有被人研究出来过,不然人们我不会避瘟疫如避凶兽。而今玄空不仅拿了出来,而且一拿就是两个,这让在场的大夫都不禁一阵失神。 等玄空走后,白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就将目光紧紧盯在杜仲身上。 杜仲心中发毛,“爷、爷爷……” “当初,你是不是从玄空法师那里得到了许多治疗疫病的药方?”刚开始听自己孙子说的时候,白术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杜仲吞吞口水,他发现不知何时起,药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用饭食,倒是换了一些……”杜仲硬着头皮说。 “多少?”白术追问。 杜仲挠头,“……十张药方。” 此言一出,不止是白术,另外的大夫也瞪大了眼。 杜仲发现,自己在说了实话以后,别人看他的目光更加热切了。 这么一想,杜仲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14.第14章 等杜清远彻底清醒时,他就被侍从告知杜府危机已解。 感觉到自己口中药草苦涩的味道,杜清远先是用清水漱洗了一下,接着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询问,“怎么回事?” “外头传言有变。”侍从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细枝末节都一一赘述,“如今黄口小儿都在传唱,说佛祖显灵,遣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降世,倾手中玉净瓶,落九天神水于杜府之上,饮其水则可疫病尽消,延年益寿亦有可为。” 此传言一出,整个清江城都为之一哗。最初没人敢相信,也没人冒着被钢刀割下头颅的危险来杜府一试。 然而疫病蔓延极快,仅仅一夜之间就有近半数百姓染病,眼见疫病如此凶猛,就算杜府是龙潭虎穴,也有人拖家带口的来闯一闯,就为了搏一搏那微弱的希望。 刚开始进杜府的只有区区五、六个人,等三日后这五、六个人一扫之前的病容,相互搀扶着走出杜府以后,所有人起先是震惊,紧接着就是疯狂。若非杜清远威势仍在,杜府的门槛都被人给踩塌了。 对于侍从口中的佛祖显灵,杜清远心中嗤之以鼻。 那立在佛寺的金像可不会去垂悯世人,不过是有一个心怀怜悯的和尚在中间搞鬼罢了。从来没有人为他如此苦心孤诣的打算过,哪怕是他的生身母亲,也不过是时时刻刻在提防有没有人夺走了她的丈夫,在她心中,自己终究不如杜文江重要。 那和尚明明有千种万种方法救那些人,偏偏选择了如此作为…… 蓦然间,杜清远的嗓音莫名低哑,“去找玄空,跟他说爷要见他!” 他一时一刻也等不了,他现在就想见到那个仿佛随时能牵动他心的和尚。杜清远觉得,自己大约是没得药治了。 —— 玄空站在院子里,看着在府兵的镇压下变得井然有序的队伍,他道了声佛号,将手中粗瓷碗中的药汁灌进虚弱到难以自立的中年男子口中。 在男子感激的目光中,玄空淡淡道:“下一位。” 如此又过了两人,玄空就看到杜清远的近侍脚步匆匆的往自己这边走。以为杜清远又出了什么事,玄空皱了皱眉,接着就站起身。 “玄空法师,老爷请您过去呢。”看出了玄空在杜清远心中的地位,近侍如今对他越发恭敬了。 见在水井旁派药的大夫还有许多,玄空点了点头,接着就跟着近侍走了。 等见到恢复了精神的杜清远之后,因着多日的习惯,玄空下意识的伸出手为他把脉。 在玄空指腹摸上自己手腕的时候,杜清远浑身突然一绷,偷摸看了一眼玄空,见他似乎并未发觉,杜清远随即才缓缓放松下来。 片刻,玄空收手,“施主如今已经大好了。” 他对他的称呼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个,和对任何一个遇到过的人都无有不同……这么一想,杜清远忽然就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人总是一种不会满足的动物,在汲取到一丝温度之后,接着就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叫我的名字。”杜清远眯着眼睛道。 玄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皱眉看他,不肯轻易接他话茬,“贫僧乃出家人,众生在贫僧眼中皆是平等。” 所以就没有姓名这一区分的说法。 杜清远定定的看了过去,玄空不悲不喜的回视。 “算了,以后再说吧……”杜清远有些挫败,接着他主动换了个话题:“那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空略微思索,便知道他在问什么。这件事情玄空并不打算隐瞒,于是他开口道:“我让人先堵了河流与井中相连的地方,然后将药熬煮至浓稠倒入,混合之下,井水就有了治疗疫病的功效。” 接着外面的流言就愈演愈烈,加上他一个和尚最为醒目,最终成了如此神异的模样。 “我现在倒分不清楚你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了。”杜清远哼笑。 他所见过的那些和尚,虽然不都是木木呆呆的,但比玄空还狡猾的他还真没遇到过。 听他口中这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玄空只是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杜清远看到眼前这和尚眼下的青黑,他墨色的眸中有压抑闪过,接着杜清远伸手将玄空拽到自己跟前,“告诉爷,你几日没睡觉了?” 玄空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道:“大约两、三日了吧,记不得了。” 被杜清远这么一提,玄空顿时觉得有些困顿,也就没在意两人如今的姿势。 杜清远闻言当即冷笑,眼中恨不得能喷出火来,“臭和尚,你当你自己是铁打的吗?” 玄空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人会突然生气,他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反抗的声音就被截住了。 “刚巧我也乏了,一起睡吧。”杜清远撑着面皮,指了指自己空余不少的床铺。 玄空抿唇,认真道:“贫僧不喜与别人同榻。”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好友之间抵足而眠的事并不稀奇,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两个人同睡一张床上能够睡的安稳,他们难道不会因为身边有人而觉得不适吗? 上辈子的时候,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亲近臣下的形象,大陈的皇帝魏延召,也就是之前的皇四子也喜欢去他那里,美名其曰与他秉烛夜谈。但到了最后都是魏延召自己先睡着,这让他连婉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捏着鼻子躺在魏延召旁边,盯着帷帐半晌才能酝酿出睡意。 那时每每深夜,他都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了上去,要不是心中笃定以他的修为,一般鬼怪都难以近身,他还真以为自己被鬼压床了! 听到玄空毫不犹豫的拒绝,杜清远咬牙。下一瞬他用力一拉,反身将玄空压在床铺上,“怎么,跟爷睡一张床辱没了你?” 杜清远刚刚大病初愈,他的动作对玄空没什么威慑力,若是玄空想,他便能轻轻松松的挣脱开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玄空的想法,杜清远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 然而就在杜清远恼羞成怒松开手以后,他就看见了玄空宽衣解带的动作。 “你你你……做什么?”杜清远的口齿骤然变得迟钝,手脚也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了。 为什么在看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后,自己反而会不知所措……杜清远扶额,心中不可遏制的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吟。 很快,玄空将僧袍挂在旁边的屏风上,身着亵衣亵裤就走到了床前,接着掀开在杜清远脚边的被子,转头疑惑的问:“施主不是要睡觉?” “睡觉睡觉!”将被子一裹,杜清远瓮声瓮气道。 玄空闻言躺下,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他不出意料的还是盯着床幔看了半晌才缓缓入眠。 半个时辰后。 杜清远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的身体早已变得僵硬,他先是挑了挑被子,确定玄空真的睡着之后,杜清远接着就转了个方向。 将双手撑在玄空头部两侧,感受着身下的人散发出来的温度,没由来的,杜清远小腹瞬间一紧,一口滚烫的热气顿时就扑上了玄空的面颊。 玄空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接着不悦的呢喃一声。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动作让欲/望出现的如此迅速而强烈,宛若山洪爆发。杜清远精壮的躯体倒向一旁,炙热的手死死的环住玄空的腰。 他好想……上了眼前的和尚! —— 一整天过去,玄空悠悠转醒。 回忆了一下睡梦中出现的熟悉的沉重感,玄空没忍住皱紧了眉。 他还以为这种感觉会随着换了一个身体之后会消失,毕竟之前跟杜仲在茅草屋挤的那一宿他并没有感觉到异样。现在看来,是他猜错了。 叹了口气,玄空再次坚定自己不再与人同塌的决心。 15.第15章 半个月后,清江城的疫病已经消失殆尽,百姓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唯一有变化的是,每当有人路过杜府的时候,都会停下来虔诚的拜上两拜,仿佛那里比清江城里香火最旺的寺庙还灵验。 除了清江城以外,从来没有一座城池能够抵御疫病的肆虐。 玄空坐在杜府书斋中,他双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明明已经解了清江城瘟疫之患,为何没有任何佛音降旨将他接引至下一世轮回,难道需要等这身体寿终正寝方可? 杜清远掀开竹帘以后,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俊美无俦的和尚盘膝而坐,书斋外穿堂的流风掀起了他蓝色的僧袍,棉帛在空中划过些微的弧度,一如和尚本身一般,清劲、卓然。 杜清远忍不住勾了勾唇,心情颇好的走到玄空的旁边,然后捏住了他的肩膀,俯身凑到他耳边问:“想什么呢?” 感受到耳边温热的吐息,玄空不自在的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抿唇道:“施主不要凑贫僧这么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玄空总觉得这半个月以来,杜清远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有的时候甚至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上好几柱香,然后再意味不明的开始发笑。 对此玄空说了不止一次“施主自重”,但对于杜清远来说,这似乎没什么大用,不过区区几个时辰,他便会故态复萌。 “施主有事求贫僧?”玄空直接了当的问了出来,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杜清远被他这句话噎住了,面上顿时一窒。良久,他才悻悻的开口:“爷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玄空不知道为什么杜清远作为一个身高近九尺的男人,会比他两辈子加起来遇到过的女人都难缠。明明刚刚来的时候心情还不错,现在一下子又阴了下来。 想了想,玄空决定不理会他,自顾自的打坐念经。 杜清远咬牙看着自己缠磨了半个月,但就是不开窍的和尚,恨不得现在就扒开他的僧袍把他压在身/下,狠狠操/弄一番! 一阵凉风袭来,杜清远有些发昏的脑子清醒过来,留下一句愤恨的“臭和尚”之后,他又带着人走了。 杜清远来的快去的也快,玄空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他的背影。 书斋是杜府最僻静,最适宜修身养性的地方,他来这一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杜清远走后不久,准备离开杜府的白术就过来了。 白术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先是涨红,接着他支支吾吾的开口了:“玄、玄空……你还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玄空侧头问。 或许因为玄空的话语太过平静,连带着白术也是心中一定。深吸了一口气,白术望着眼前的人,言词连贯了起来:“你还有没有治疗瘟疫的方子?” 原来是问这个。 玄空点了点头,“有。” “那你能不能……写出来?”白术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术的神情有些尴尬。 如今清江城各个大夫虽然都会带一些学徒,但大多数人都是敝帚自珍,其家传或者师传的药方精髓并不会告知学徒,更别说写成医典供世人学习了。 白术本来没抱很大希望的,等他听到一声“好”字以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近日熬药太累,出现了幻觉。 在看到玄空澄明悠远的眼睛的时候,白术的心陡然一松,。 “我替清江城的百姓向你道声,多谢。”语毕,白术将手举过眼睛,冲玄空拜了三拜。 玄空并未起身,他表情淡然的受了这个礼。 无论哪个朝代,药方这种东西都是极其贵重的,可福泽无数百姓,救人性命也不再话下。 等白术走了之后,玄空就着书斋这块儿地方,他先是研墨,接着在一本装订好了的空白书卷上开始落笔。 无数的文字开落在纸张之上,其形若松柏伫立料峭山峰处,透露出不可攀折的意味。 傍晚,杜清远再来就看到玄空沉浸在手书中的样子,他一张脸顿时有些发黑,“以笔墨充饥,怕是不行吧?” 玄空陡然惊醒,看着已经完成大半的书卷,他想了想,接着就搁下了笔。 长时间的提笔让玄空的手有些酸胀,饥饿之感随之而来。于是玄空一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站起身。 他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麻了…… 杜清远捕捉到了玄空一瞬间的愣神,他想也没用就拉过了他的手,然后低声道:“靠着我,慢慢走。” 玄空闻言刚想拒绝,接着他的肩膀就被一双手按住了。感受到对方的不容置疑,玄空忍了忍,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捏了捏玄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趁着他还没有不悦的声音传出,杜清远飞快的说:“你腿脚不好,我今天专门让人做了一把软椅,比你那个又笨又重的轮椅做起来舒服多了。” 很快,玄空就见到了杜清远口中的软椅。 上等的黄花梨木椅子上面铺就一层柔软的动物皮毛,坐着的地方也被缝上了绣工精湛的垫子,看起来异常的舒适。 到最后,玄空自然是被抬到主院用餐的。杜清远赘辍于其后,神情很有些愉悦。 —— 三日后。 一大早,杜清远就带着人出去了,至于他此行的目的,见玄空没有问,他也就没有主动提起。 用过早饭,玄空走到书斋摊开他差几页就结束的第三本书。 从此次瘟疫中整个清江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情况来看,这片土地上大夫的医术要落后大陈朝许多。 想罢,除却各种瘟疫的治疗方式,玄空还写下了全部他已知的各种疑难杂症对应的症状以及解决办法。当然,还有他所有的心得体悟。 玄空在上辈子区区二十八载之中几乎阅尽天下文书古籍,这三本医典自然凝聚了其中精华,其记录的内容说是超出这片土地数百年也不为过。 玄空缓缓的吐了口气,接着拿起来又一一探查了一遍,确认里面没有错处之后,他才将三本手书平平整整的摆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玄空忽然心有所感,接着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天空中降下的一道白光落在自己身上。 玄空双手合十,目露慈悲与平和。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书斋里传响,片刻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与此同时,张家—— 侍从把钢刀横在表情惊恐的张二的脖颈上,无视张家老太爷的怨毒的目光和口中接连不断地咒骂,杜清远百无聊赖的挥了挥手,接着一颗头颅就落在了地上。 这场面,同当初杀杜文江时几乎不差分毫。 玄空既然已经给他铺了路,他就没打算浪费。如今整个清江城,再也没有了传他是恶鬼转世的人,若是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上这么一嘴,整条街的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那人淹没。 有菩萨垂青的地方,怎么会有妖魔呢? 丢下欲言又止的张廖以及张家老爷,杜清远转头就出了张府。 “你刚刚看到了没有,天上划过一道白光,唰的一下就投到了杜府里。”一个面容平平的男子啧啧有声。 “我怎么没看到,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有人不信。 “真的!我真的看到了,那光速度忒快,眨眼功夫就没了。”男子再次肯定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这个时候有人又开口,“这有什么稀奇的,观音菩萨都往杜府里降仙露了,一道光过去就过去……” “你说,是不是杜府有人得道成佛了啊?”男子忽然来了精神。 …… 刚出张府没几步,杜清远就听到了这几句谈论之声。莫名的,他心里一慌。 摸了摸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杜清远绷着脸飞身上马,不顾往来的行人,他一路横冲直撞的进了杜府。 等杜清远脚步匆匆的掀开书斋竹帘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和尚。 血液从双腿倒流直至头顶,杜清远的手有些发凉。 脚步踉跄的走到和尚旁边,杜清远一把捞起他,哑声喊:“玄空……玄空……” 怀中的人悠悠转醒,杜清远一颤,几乎在瞬间就看了过去。 “臭和尚……”你吓死爷了。 最后半句话,杜清远在看到那人眼中陌生的惊吓和瑟缩之后,永远尘封被在了喉间。 —— 时光匆匆,往日一切的欢喜与恨,尽数化为了飞灰。 “你来做什么?”杜清远为自己斟酒,问对面坐下的人。 张廖看着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变得越发阴鸷的杜清远,张了张嘴,终究没敢说出什么劝解的话。 如今还清江城哪里有什么张家、杨家,在杜清远的掌控下,不过是杜府一家独大罢了。 “来陪你喝酒。”张廖笑着回答。 杜清远看了他一眼,接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手将酒杯扔在桌子上,杜清远扶着桌子起身,然后往亭外走了。 等杜清远的背影都看不见了之后,张廖转身问侍从,“他还是每天到那里去一次?” 侍从低下头,不答话。 张廖摇了摇头,仿佛是知道答案,也就不再追问了。 —— 穿过长长的回廊,杜清远走到一间从外面被钉死的房间处,接着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头。 刚迈进去左脚,一个坚硬的物体就冲他飞了过来。 轻易的挥开,杜清远三步两步就走到了丢东西的人的面前。 “杜清远,你不得好死!”男声尖锐的不成样子,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杜清远不明白,同样的躯体里为什么能藏两个人呢? 看着对方扑过来的动作,杜清远目中幽光一闪,接着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为什么,今天还是你……”杜清远不解的看着玉光。 看着和往常一样见到他之后就疯魔的杜清远,玉光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收起来自己的怨恨,玉光勾起了一抹笑,然后温顺的凑近杜清远,“爷……” 喊了一声之后,玉光甚至还暧昧的摩挲了一下杜清远的手臂。 杜清远好似没有感觉到玉光的动作,只是直愣愣的盯着他的头。 那里,再次长出了寸许长的头发。 等看到杜清远面上阴冷一闪而过以后,玉光心中陡然有种不妙的预感,还没等他再开口,就感觉脖子一痛,接着玉光就陷入了永久的沉眠。 将手中的尸体丢下,杜清远跌跌撞撞的就出了这个房间。 头发蓄起的,终究不是玄空,玄空也再不会回来了。 将软椅用钢刀劈砍成木屑,杜清远面容狰狞的仿若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若有来世,他再遇见玄空那个和尚,他一定把他的腿打断,让他一辈子都别想逃出他的手心! 杜清远似哭似笑,他握紧了软椅最后剩下的扶手,任由上面的木刺扎进自己的皮肉里。 再转身,杜清远刚踏出一步,口中腥甜便不可遏制的溢了出来,接着整个人轰然倒下。 和尚……和尚…… 16.第16章 再睁开眼,玄空对于陌生的环境并没有惊讶的意味。 感受了一下新的身体,玄空微微松了口气,这次他身上没有伤口,腹中也非空空如也,处境比上次要好上一大截儿。 对于四周都是泥胚建造的房子,玄空倒没怎么在意。 掀开身上已经洗到发白的棉被,玄空披上熟悉的蓝色僧袍,接着就穿着鞋下了地。 随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脑袋,确定这次是真和尚以后,玄空就推开木门就走出去。 “吱呀”,木门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 空地上来往的众人先是下意识的往这边看,但等看到来人是谁之后,接着就各忙各的去了。 玄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面色不变,一手捻着佛珠手串,抬脚就往旁边走了。 就在玄空不动声色的打量自己周遭环境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投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 玄空站定,然后转头看了过去。 “看什么看,废物!”大汉口中骂骂咧咧,似乎是觉得不过瘾,他又往地上唾了口唾沫。 玄空收回目光,接着又往前走了。 他这个身体似乎依旧不怎么讨人喜欢。 越往前面走,玄空遇到的人就越多,他发现这些人虽然在泥土里往来播种,但似乎都不是寻常的农夫,他们身上都隐隐带着些许凶悍的味道,仿佛是见过血的。 用了半个时辰,玄空横穿了整个山腰,他甚至还发现了两座简陋的哨塔,上面站着手执弓箭的大汉,神情戒备的在往远处瞭望。 看到这种场景,玄空心中忽然间就有了猜想。将僧袍一撩,他盘腿坐在田埂上,握着佛珠然后开始闭目念经。 与此同时,田埂里耕作的人原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变得放肆起来,传到玄空耳朵里也变得越发清晰。 “你说这和尚脸皮怎么就能这么厚?!”面皮泛红、蓄须如钢针一般的汉子挠了挠头,冲一旁的人喊。 同行面色黝黑的汉子挥舞着锄头,口中连连嗤笑,看得出来,他对玄空也极其看不上眼,“人家留着脸皮来感化你呢!” 那和尚整日整日就知道念经,连杀鱼宰羊都见不得一眼,看到人吃荤腥,脸色白的恨不能立即昏死过去,这种也能叫男人? “呸!”红色面皮的大汉先是不屑,接着怪叫了一声,“感化我?爷爷就是靠杀人活命的!” “赶紧干活赶紧干活,再晚就赶不上好好收成了。”黝黑脸汉子催促。 …… 听完两人的对话,玄空心中微叹,看来他是猜对了。 时至晌午,头顶太阳光照的人浑身发热,玄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睁开了眼。 田埂里开始有妇人、姑娘,甚至是小孩子来这里给耕作的汉子们送午饭,然而这其中小孩子占据的比例竟然是最高的。几十个汉子,竟然只有十来个女人,一个女人能为好几个汉子带来饭食,看他们的神情,相互之间都十分亲昵。至于年迈的老人,无论男女,竟然一个都没有。 将眼前的景象尽收眼底,玄空起身拍了拍满是泥土的袍子,接着转头往自己来处走了。 “你说这和尚今天怎么没来说教,老子还寻思着,他再来我非得打他一顿。”红面皮的汉子扒拉了一口饭食,他的碗中有好几片白花花的肥肉,吃得他口齿流油。 皮肤黝黑的汉子不顾他的话,只是转头对送饭的女人不满的说:“他碗里的肉有六块儿,为什么我的只有三块儿?” 女人冷哼了一声,然后咬牙道:“今天晨起,我让你劈的柴你劈了吗?” 黝黑脸汉子想起这一茬,顿时不吭声了。 红脸汉子“嘿嘿”一笑,然后抓着女人的手磨蹭了两下,“还是你大相公好对吧,今晚我就回去给你劈叉烧水,你只管洗澡就行了,隔壁打光棍的李三敢再来偷看,老子打断他第三条腿!” “我说你这人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秀儿虽然是我们一起娶进家门的,但我才是那个先求娶的人!”黝黑脸汉子的面色更沉。 红脸大汉掏了掏耳朵,“这话你说了几百遍,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但谁让你没我会照顾人,秀儿可是更喜欢我。” 说起这个,黝黑脸汉子没法辩驳,谁让他说的都是真的。 飞快的将碗里的饭吃完,黝黑脸汉子再次开始挥舞锄头。 等女人将两人的碗收拾到自己编的篮子里,转身欲走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黝黑脸汉子面前,毫无羞涩的亲了亲他的下巴,这才离开。 听着身后红脸大汉的怪叫,黝黑脸汉子的心情骤然回暖,接着他哼着莫名的调子,挥动锄头之时更加卖力。 另一边。 玄空快走到自己土屋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前方一阵叫嚷声,声音十分的激动,像是在欢迎谁。 接着就是快速奔腾而来的马蹄声。 玄空回身,很快他就看到了飞扬起来的滚滚尘土,尘土前有大约三、四十个人,他们拉起缰绳,停在了如同成年汉子上臂粗,并且削尖的木制栅栏前。 里面拿着刀的十几个汉子见状赶忙打开连接栅栏的铁锁,一行人铆足了劲儿,才将栅栏挪开。 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余下的汉子也纷纷动作。 一行人越发的走近,玄空清楚的嗅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儿,有些血液甚至干在了他们的衣服上,变成了一片深深的暗色。 很快,玄空看到了马背上驮着的三个人,他们面色泛青,显得极其不正常,至于身上并不算大的伤口则淅淅沥沥的滴着血,丝毫不见凝结的迹象。 为首的男人一双鹰眸锐利无比,看到了玄空,他先是眯眼,接着手指就指了过去,“你去看伤口。” 虽然这和尚那点微末伎俩根本治不了这三人,但好歹聊胜于无。 玄空闻言怔住,他不知道这身体居然是有医术的。自己本来就想上前查看,现在好了,连借口都不用找。 见玄空愣神,男人神色不耐,他身后脾气急的汉子甚至已经叫嚷了出来,“叫你去你就去,不然小心老子一刀砍了你!” 这和尚在他们这里白吃干饭这么久,除了会讲几句经文以外,别的用处一概没有,连种田挑水都没那把子力气,简直就是个废物。 对于这些人眼中的厌恶,经过一个上午,玄空已经习惯了。他看到对方已经有几人抽出腰垮了钢刀,敛了敛眉眼,接着就走上前,搭上了三人中一个人的脉。 和尚眼睫低垂,额心那颗艳红欲滴的观音痣越发醒目,如此映衬的他俊美的脸圣洁的几乎在发光,一身气魄几乎让人忍不住就心生虔诚。 然而这和尚给人的感觉越是如此,那些汉子握着刀的手就越发收紧。 要不是当初被他这幅皮相给糊弄住了,他们怎么会瞎了眼把这草包给留下来! 等众人心中暗骂完,玄空那边诊脉也结束了。 “他们是中毒了。”玄空皱眉道。 这种毒他倒是有把握根除,但他们的外伤则有些棘手。玄空抽空看了一眼,他们伤口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深深的卡在皮肉,导致伤口完全不能聚拢,血因此也就止不住。 “你这不是废话,这么明显的事谁看不出来!”玄空左边的汉子鄙夷道。 或许是觉得他碍眼,汉子直接一把将他推搡开。 玄空脚步稳稳的站定,开口道:“贫僧可以治。” 一道锐利如刀的视线望过来,男子看了玄空一眼,声线带着凉意,“若是这回再治不好……” 男子拍了拍佩刀,发出“当啷”、“当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威胁之意顿显。 玄空心中并无畏惧,他面色平静的跟着这些人很快就到了此地唯一用青砖瓦石搭建的房屋前。 这房屋玄空之前路过过,只是把守的人在看到他过来的时候十分的不友好。 再看男子,把守的人见到是他,立即恭敬的退到一边目送他进入。 众人鱼贯而入,只留下玄空跟在最后面。 到了大堂,两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侍立左右,为这青砖房屋凭添了几分腾腾杀气。 男子一身肌肉让衣服都撑起几分,他大马金刀的坐在最上首,睥睨着眼前面容平静的和尚,“治!” 凶悍的气息如同猛兽一般,直直的扑向玄空。 玄空看着被抬进来的三个人,他想也没想的就说:“给我一把小一些的匕首。” 若是往常,这和尚早吓白了脸,像老鼠似的就往柱子那边躲。今天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竟然到现在还这么镇定。 男子眼中闪过兴味,接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小刀扔了过去。 玄空在空中精准的接过,接着就不再关注任何的人。 在进来的一瞬间玄空就看到了高高悬挂的几张虎皮。这一次,他约摸是进了土匪窝儿了。 17.第17章 将受伤的人的皮肉划开,血液顿时犹如泉涌。 玄空用小刀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人的筋脉,接着才一点一点将镶嵌在其中,带着倒刺的铁器挑出来。 那人身上一共七处伤口,等玄空处理完了以后,他脸上被溅上的血已经不停地开始往下滴落,看起来倒不像个慈悲的和尚,反而更似山野中吃人剖心的妖物。 如此映衬之下,玄空眉心一点观音痣更显殷红。 坐在堂中首位的男人,也就是司马濯捻了捻自己的手指,一双虎目微微眯起。 约半个时辰,玄空将三人的外伤都处理好。见流血依旧止不住,他转头问众人:“这里可有桑皮线?”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刘青山抓了抓头发,一张满是横肉的脸越发狰狞。 “取桑树之皮,去其表层,待见中白后,经锤制而成的丝线。”玄空抿唇道。 此线制作简单且不易断折,且愈合之后不必取线,治疗外伤很是方便。 玄空说完,就对上了一屋子人茫然的眼神,这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想了想,玄空只得再次开口:“……蚕丝亦可。” 然而这话一出口,玄空察觉整个堂中越发的安静,所有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的偷瞄向了为首的司马濯。 整个堂中,可就他一个人有。 司马濯眸色沉沉的看了玄空一眼,接着从怀里拿出一方软巾扔了过去。 玄空刚接触到手便知这是最上等的桑蚕丝,触之生温,韧而轻软,比之棉线要好上许多。 已经来不及将软巾进行蒸煮,玄空即刻用针抽出了其中几根丝线。此番动作过后整个软巾就变了形状,不能再用了。 刘青山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急口快,下一秒他就嚷嚷了起来:“大哥,这不是你珍藏了好几年,准备送给未来夫人的雪云丝么?!” 雪云丝价贵,一匹价值千两黄金,非王公贵族不可享用,他们打家劫舍多年就见过一小块儿,现在就这么被这和尚给拆了? 司马濯没好气的横了刘青山一眼,“是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 “当然是兄弟重要……”刘青山气弱,但他撇了一眼玄空,语气又变得激烈起来,“不过大哥你真的信他能治?这可是朝廷专门弄来对付我们的东西!” 看那地上流出的那么一大摊血,刘青山甚至怀疑人都已经被这和尚和治死了,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三个人没一个哼唧一声的。 玄空不理会刘青山的话,他将第一个人出血最严重的伤口按在一起,眼神微动,手上拿着的针豁然穿过了那人两片皮肉。 带上司马濯,堂中一共来了七、八个人,众人一同看着玄空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感觉到莫名的一阵凉风吹过。 刘青山咽了咽口水,他/娘的,认识这和尚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这幅面孔,人的肉也能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 等彻底处理完三人的伤口,玄空舒口气之后拭了拭自己额际,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僧袍袖子上沾染的斑斑红痕。迟疑了一下,他又用擦了脸颊的另一侧,不出意外的又是鲜血淋淋。 司马濯坐在椅子上,看着玄空如今满身满手都是血的模样,唇间顿时溢出了一串低笑。 刘青山等玄空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蹲下去探了探那三人的呼吸。确定了三人还活着之后,刘青山才哼笑一声站起来。 玄空刚想提出告辞,接着就被人大力的揪住了衣襟。 自他开始轮回之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饶是玄空六根清净,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走什么霉运。 揪住玄空的是闻忠,他的名字虽然听起来憨厚,但一身火爆脾气在整个寨中是出了名的,身上戾气也最重。 “臭和尚,你以前是不是故意看着我们折腾?!”闻忠凑近玄空,一双眼睛瞪得宛若铜铃一般。 这和尚有这本事到现在才使出来,其心当诛! 见闻忠眼中透露出赤/裸/裸的杀意,司马濯眉头拧了一下,道:“松开他。” “大哥!”闻忠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悻悻的收回了手。 玄空没有理会自己皱成一团的前襟,他望着司马濯,平静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几个月不见,这和尚倒比以前有趣了一些。 司马濯把玩着拇指上带着的玉扳指,垂首看去,“我救你不假,但你愚弄我们在先,这笔账该怎么算?” 司马濯像是在笑,可眼中不曾化去的寒冰却昭示着他心中的不悦。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深意,双手合十之后,玄空就开口了,“贫僧愿听施主驱策。” 他落在此处必然不会是巧合,想必这一世的机缘应该同这里有关。思虑之下,玄空心中便有了计较。 司马濯闻言,心中有些满意,于是眼底冷色也稍稍减褪。露出带着刀茧的手,他不轻不重的点了点桌子,“若你以后再行欺瞒之事,我就让你横尸当场!”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玄空微滞了一下,他抬头认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但愿如此。”对于眼前的和尚,司马濯并不信任,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玄空本就是不喜多言的人,见司马濯留众人似乎有事要商讨,他将雪云丝织就的软巾搁在司马濯手边的桌案就准备离开。 司马濯看了一眼染血的软巾,接着不耐烦的挥手,“这个你带走,当老子赏你了。” 这东西划丝之后就没什么用处了,留下也是扔掉,不如让这和尚带走,还能多给几个人治伤。 玄空也不推辞,再次接过软巾放置在自己的袖中,他接着就走出了这里。 等玄空离开以后,司马濯的脸色顿时一肃,等众人落座之后,他才开口:“诸位对此次朝廷围剿有何看法?” 本来坐着的七、八个人一听这话,顿时纷纷开始动作,捂头的捂头,捂肩的捂肩。 “大哥,我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可能是旧疾复发……”一个青面汉子开始哀哀呼痛,怎么看怎么滑稽。 刚刚揪玄空衣襟,动作虎虎生威的闻忠则变得蔫吧了起来,“哎哟,我伤口好像裂开了……” …… 看着横七竖八歪倒的众人,司马濯浑身肌肉一绷,接着一掌就拍在了桌子上,他怒斥:“都别给老子装,今天这事儿一定要有个章程!” 浑身煞气一放,底下的人顿时安静了,司马濯见状,这才满意。 刘青山拱了拱手,干笑道:“一切都听大哥的。” 司马濯听完,脾气差点没压制住,“放/屁!这么大的事能只靠老子一个人拿主意吗?” 刘青山苦着一张脸,只是眼中认真之色一闪而过,“我们都是粗野汉子,能活到今天全靠大哥撑着,大哥说什么做什么,我们绝无怨言!” 司马濯往下一扫,发现所有人都在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彻底爆发了:“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众人都是打定主意跟着司马濯的,于是也就没有了那么多考虑和顾忌,一个一个拍拍屁股就离开了,留下司马濯一个人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神秘。 另一边。 玄空又花了半天的时间,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壳子之前的身份处境。 时下昏君当道,听信宦官之言,纵容他们祸乱朝纲,几乎将朝中贤良之臣斩杀殆尽,搅的整个朝廷一片乌烟瘴气,百姓更是民不聊生。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此统治之下,各处好汉纷纷揭竿而起。虽然大多被镇压,但朝廷也因此千疮百孔。 他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叫松虎寨,里面的人都是以前松虎村的人。河阳郡守的独子在恩县,也就是松虎村所在的地方。与松虎村的人起了冲突,河阳郡守的独子一怒之下就调了守城的兵卫围了松虎村。 将人交出去之后河阳郡守的独子心中余怒依旧未消,眼见屠村之祸将近,司马濯带领一众丁壮便开始反抗,他以一己之力杀死了河阳郡守的独子并三十个守城的兵卫,然后带着活下来的村民落草为寇。 从村民突然变成了山匪,对于其中生存问题,就算是悍勇无畏的司马濯也免不得焦头烂额。 然而长时间的劳作虽然让众人练就了一把子气力,但于计谋上所有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时候玄空现在所用的身体,也就是之前的志远和尚就出现了。 志远和尚是被河阳太守从上云寺请去给他痛失爱子的夫人讲经的,行至半路,连人带护卫就被司马濯带人劫了下来。 司马濯本欲杀掉志远和尚,但见他一身气质淡然出尘,以为是个深藏不露的智者,心思一转,就将他强留在了山上。 本以为日久之后,志远和尚看清了形势,会主动献上良计来维持发展松虎寨,但司马濯没想到的是,这和尚竟然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除了诵读经文,其余的东西一概不会! 人已经留下了,而且除了日日想要感化他们之外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司马濯也想了想,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如此过了两年,志远和尚变成了玄空。 …… 夜幕低垂,星辰陡转。 玄空枯坐半晌,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本想要吃晚饭,但他忽然又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腥臭味儿。 他一身血污到现在还没洗…… 挑选了一件干净的僧袍,玄空就带着往自己屋子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水潭走了。 这水潭还是他今天探查的时候发现的,洗澡泅水都没什么问题。 等玄空到了以后,他才发现那里隐隐的“哗哗”的水声。 有人已经来了。 站在很远的地方,玄空抿唇问:“敢问水中的施主……是男是女?” 若是男子则无碍,一同洗即可,若是女子他便只有往别处去了。 司马濯从水中钻出,带起了偌大的水流,银亮的月光下,他露出来半个腰身,上面的肌肉紧实的排列着,两道深深的线沟直直的蔓延到胯部,接着隐没于水中。 虎目眯起,司马濯沉声道:“男子,你过来吧。” 18.第18章 “打扰了。”玄空和声念了一句,接着他抱着衣服就走到了水潭边。 夜色暗淡,月色映衬的潭水波光粼粼,宛若一袭薄纱,眷笼其上。 司马濯饶有兴致的看着玄空宽衣解带,从僧衣,中衣,到亵衣,原本司马濯百无聊赖的表情在最后掺杂了一抹不自在。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和尚的背真他娘的白啊…… 玄空还没有见过自己这身皮囊,等脱下衣服之后,他才皱着眉摸了摸自己腹部的软肉。 不知道之前志远和尚是怎么养的,这自上而下的,半分肌肉都没有。 司马濯见玄空迟迟不下水,抬起眼皮,他就看到了玄空自己摸着自己下腹的画面。 “和尚,等会儿你要是敢射/水里,老子弄死你!”司马濯警告玄空。 和尚也是男人,有欲望会疏解是正常的,但他完全没有兴趣在浸染了那东西的水中洗澡。 玄空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往下面看了一眼,不出意料,那里很安静,于是玄空便知道司马濯是误会了。 想了想,玄空道:“贫僧除了晨起的时候那里会有异常,其余时候它都很少会起来。” 更不会用手去如何。 司马濯顾不得思考玄空一本正经的解释,他掏了掏耳朵,仿佛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那个……叫异常?!” 这和尚莫不是念经念傻了吧! “其行既与修行无益,元阳外泄太多又妨碍身体安泰,难道不是异常?”玄空皱眉反问。 他是和尚,对情/色之事素来不动心,这东西对他来说除了解决身体排泄,并无什么别的用处。 借着月光,司马濯看到了玄空眼中的认真,就知道他当真是这么想的。 “那是你不知道女人的好处。”司马濯嗤笑了一声,接着双手一伸,靠在水潭边的石头上就开始小憩,宛如进食过后懒散的猛兽。 玄空眼中闪过好奇,他听过许多人说女色如何如何让人无法自拔,十多年间寺中也多有僧人行龌蹉之事,触犯清规戒律后被赶出脱去僧衣赶出寺院。所以,女色当真有这么好? 心中如此做想,玄空口中也不遮掩,直接问了出来:“施主知道?可否……”告诉贫僧。 最后几个字玄空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看到那边司马濯裸/露的上半身僵硬了一下。 玄空虽然性子冷淡,但心思一向剔透,他见司马濯这做派,就明白司马濯恐怕也不知道,只同他在这里信口开河。 玄空还记得自己现在受司马濯管辖驱使,抿了抿唇,他不再吭声了。 司马濯被玄空突如其来的沉默弄得有些烦躁,甚至觉得有那么几分丢脸,于是一张冷面越发骇人,放出去几乎能止小儿夜啼。 不等司马濯发作,那边一阵“哗哗”的水流声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只见玄空先是用脚试了试水温,又蹲下来将水撩到自己身上,等彻底适应之后,他才缓缓下水。 司马濯看一滴沾染的水珠自玄空颈窝滚落到水中,最后落到胸膛,将滴未滴的挂在那里,似乎是在引诱人舔吻。 玄空面色寡淡的将一捧水不甚温柔的撩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开始搓洗全身。 司马濯回神,撇开自己的视线,喉咙上下抖动了一下。片刻,他才不屑的说了一声:“矫情。” 玄空充耳不闻,在上一世杜清远那里,他已经听了不少讽刺的言语。司马濯到底是农夫出身没读过几本书,遣词造句要比杜清远差多了。 看了一眼年轻力壮,肌肉紧实排列在一起的司马濯,玄空道:“施主虽年富力强,但若时常浸于冷水中则易损肾气,关节处也会出现病痛。” 司马濯血气足,哪怕在数九寒冬脱光了衣服跳入带冰的水中手脚也不会发凉。 无视玄空的话,司马濯想起了今日在堂中商议未果的事,于是懒洋洋的开口:“你可知有什么方法能让一百个人杀掉对方几千个人吗?” 问完以后司马濯心中顿时一哂,自己这是急糊涂了,竟然拿这种问题来问他。 这和尚除了空有一身唬人的气质,内外什么样子这松虎寨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就在司马濯准备起身离开这里的时候,玄空的声音突然传到了他的耳朵。 “一百个是什么样的人?几千个又是什么样的人?”玄空停下搓洗身体的手,低声问。 司马濯再次放松了身体,随口解释道:“一百个农夫,对上两千个士兵。” 玄空听罢,接着垂眼无奈道:“……还是早些撤离为好。” 两者如此悬殊,就算是当世最智勇无双的将领来,最后结果也只有惨败而归。 “若是撤不了呢?”朝廷如今压制不住各路蠢蠢欲动的势力,正缺一个目标杀鸡儆猴,现在想要撤离简直比登天还难。 玄空很清楚司马濯说的正是如今松虎寨面临的危机,今天白天的时候,从那三人身上拔下来的铁器便可见一斑。 如此精妙的冶炼技术,除却朝廷,余下各路势力恐怕还做不到。 “那两千士兵可上过真正的战场?”玄空转头问。 “上过战场如何,没上过战场又如何?”司马濯面上闪过兴味。 “若是上过战场,懂得排兵布阵,那便不用折腾了,洗干净脖子等死即可。若是没有上过战场……”玄空神色自若,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半入虎口的绵羊一般,接着又开口:“或许还有转机。” 司马濯左手反撑了一下,他豁然站起身,跨过脚下的各类石头走到玄空面前,一眼不瞬的盯着他,“什么转机?” 戎荻那边近几年接连干旱,毫无出兵之力,朝廷根本无从练兵,那些人恐怕都是从各处抽调的守城兵。 现如今,司马濯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哪怕知道志远和尚没什么本事,他还是没忍住一问。 “第一,剿灭的地方在山中,大型攻城器械运不上来,此非绝境。第二,对方人虽然多,但却没有精锐,待真正兵戎相见之时,难免会慌乱,如此就有了可趁之机。”玄空沉吟。 对付一百人,朝廷还派了两千人来,想来也是怕节外生枝。 “那些人大约还有多长时间会到这里?” 司马濯想了想今天探听到的消息,然后将其告知:“半个月。”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若是运作得当还是大有可为的。 现在练兵学阵法也来不及,利用地形设置陷阱,不需要他提醒司马濯也会着人去做的。余下的,也就只剩从兵器里入手了。 事关百多人的性命,玄空想也没想就往岸上走。用脏衣服草草擦拭了一下,他穿起僧袍抱着衣服就离开了。 如同来时一样,静悄悄的,几乎没留下什么踪迹。 司马濯看着玄空的背影,虎目之中有闪过沉思。 若非志远和尚在这寨中从未有离开的机会,他还以为这人被调包了。 莫名的,司马濯脑海里再次闪过玄空的背影。 纤白、清韧,一如深冬柏树最高枝头的一从白雪。 —— 深夜,司马濯入睡之后再次梦到了一个人。 这一个梦境他从出生开始做到了现在的二十八岁,整整二十八年,他依旧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一身月白色的袍子繁复而华丽,上面每一寸都勾勒着莲花暗纹。那人背后似乎氤氲着袅袅的白雾,仿佛只肖一瞬便会自凡尘而去,再不可追。 司马濯伸手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袖,却不出意料的再次滑落,接着他就从梦中悠悠转醒。 下意识的想要把那块雪云丝软巾放在手中感受,毕竟这是他见过的,与梦中那人的衣服最相像的东西。 然而下一秒司马濯深处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他的表情也变得木然。 差点忘了,他已经把那软巾给那个和尚了。 19.第19章 一连三日,玄空都将自己关在松虎寨中制造农具的土屋里,外面的人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铁匠本欲将他拽出,结果就被闻讯而来的司马濯制止了。 听着屋子里“丁零当啷”的打铁声,刘青山臭着一张脸怒斥:“这不是胡闹吗?!” 整个松虎寨中的刀剑铁器都是从朝廷那里劫上来的,用一件就算少一件,有的人手拿的刀卷刃卷成什么样子了都没有多余的换。现在眼见到了同朝廷决一死战的时候,这人偏偏将好些刀都带了进去,万一全溶了就又少了几个战斗力。 刘青山还只是说说,那边闻忠已经撸起袖子准备进去逮人了。 司马濯伸手将闻忠拦下,目光阴晴不定的盯着冶铁的土屋,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目光,土屋之中的打铁声越发的响亮了。 “大哥你干嘛拦我,又不是不知道这和尚什么德行!”闻忠声音低沉,宛若闷雷乍响,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又生气了。 忆及昨夜玄空目中微淡的光亮,仿佛天下诸事都入不得他的眼,也围困不住他。 想到这里,司马濯翻转扳指的手霎时一顿,“事已至此,再等等吧。” 说完,司马濯转头就走了。 见他动作,刘青山和闻忠咬了咬牙,接着紧紧跟了上去。 又是三日,松虎寨中众人,无论男女,甚至是孩子都将暗自戒备了起来,目中的凶狠藏都藏不住。 汉子们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农活儿也没人干了,每日只抱着刀在家中练习劈砍,一刀一刀,仿佛眼前尽是那些可恶的昏官一般。 上次屠村的事他们绝对不会让其再发生,绝对不会! 青砖堂中—— 司马濯坐在上首,他侧目问众人:“陷阱都布置好了吗?” 坐下皆是农夫出身,农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上山打猎都是一把好手,这次将各自猎猛兽的陷阱都搬了出来够那些士兵喝一壶的了。 刘青山起身抱拳,面上一片冷肃,“都布置好了。” 司马濯点头,他见座下众人的眼中满是决绝,就知道他们现在恐怕没有一个人在心存侥幸。 也是,一百人对上两千人,二十倍的人数堆都把他们堆死了。 就在司马濯想要再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的时候,一个汉子突然走了进来。 冲司马濯抱拳,汉子嚷嚷道:“志远和尚让我们到靶场一聚呢!” “他又搞什么鬼?”闻忠闻言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司马濯眼中微光一动,虎步龙行,接着就往堂外走,“出去看看。” 见司马濯这边发话了,那边众人没奈何只能跟着他走。 靶场说起来是松虎寨人联系射箭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一大片空地围起来,约一百来步的地方树立了几个歪七扭八的草靶,这个地方也只有司马濯会来。 等他们到了之后,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围在那里对着志远和尚指指点点了。 见司马濯来,玄空接着将手中拿着的东西递给他。 把玩了一下手中类似□□的东西,司马濯抬头,挑眉问:“这是什么?” “千机连驽。”玄空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 这六天当中他每日睡眠时间不足两个时辰,就为了做这个东西。千机连驽的结构他知道,但到底不是匠人出身,反复实验了好几次,再加上他这身体气力不足,花了这么久才造出一个来。 司马濯皱眉将□□复又丢给玄空,“你不会不知道朝廷也会有这玩意儿吧?” 还以为是什么出其不意的东西,原来不过是□□。一时间,司马濯心中很有些失望。 玄空见他不信,只好将制作好的三只箭矢搭在上面,这下众人才注意到那□□上面是三个箭槽。 伸出手,玄空微微眯起眼,将□□对准草靶。 “嘭!” 一声极致的闷响之后,靶心被穿透,那三只箭矢又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连射百步之后才死死的钉在后面的树干上。 “怎么会……”刘青山张大了嘴。 若是以往,也只有臂力过人的司马濯才能射出这一箭。就是朝廷造下的□□,能仅够钉在靶心而已! 在场的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只有司马濯眯起了眼睛,然后伸手摸了摸驽弦。 果然,那里已经有些开裂了。 玄空也不隐瞒,将这□□的弊端讲了出来,“用牛筋鞣制的驽弦只够使用三次。” 如斯威力下,三次之后便会彻底断裂。 时间太短,来不及制作对技术要求比较高的钢丝绞成的弩弦,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那能有什么用?”闻忠语气终于没那么冲了,只是看着□□的眼神相当的惋惜。 玄空没有说话,他反手将□□对准自己压在膝盖上,接着双手一按,两块厚木块打开,弩弦就掉了下来。几乎是瞬间,玄空手一翻一扯,新的驽弦又被上了上去。 整个过程不过就在眨眼之间。 刘青山倒抽了一口凉气,就算是是草莽出身的粗野汉子,他也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转头看向司马濯,却见他眼神爆亮, “造此物可麻烦?”司马濯问玄空。 这里的人一把子力气倒是有,但若是精巧的活儿计,那绝对是不行的。 玄空知道他问什么,于是点头,“可短时间内批量制造。” 更加复杂的还有能齐射五箭、七箭这些,或者是连发,但那些需要的工艺都太过复杂,余下的时间完全不够玄空教授制造的。 玄空清亮无垢的眸子看着自己,司马濯忽然就忘了自己还想问什么了。 失神只在一瞬间,接着司马濯就反应过来,他摸了摸扳指,看向玄空的眼中带着探究,“若是人直接强攻呢?” 就算是有这□□,恐怕也挡不住太大一会儿,等两千士兵攻进了寨子,那基本与瓮中捉鳖无异。 “接下来几天贫僧还会让人制造一些吹箭,让寨中的孩子去攻击那些人的马匹。”佛珠自手臂滑落,玄空下意识的转了转。 吹箭制作简单,只消将竹子中间掏空,然后以空气推动之力射/出细箭。虽威力不足,但让马匹吃痛发狂是足够了。 然而玄空话音刚落,那边闻忠就怒了,“绝对不行,那些孩子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我坚决不同意用他们!” 这和尚到底安的什么心,那可是两千人的兵马,让几个孩子去,这不是虎口送食吗!? 他有用处是有用处了,但这心也变得狠绝了。 见众人全部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玄空面色不变,“若是那些人攻上来,所有人都活不了。” 尤其是孩子,斩草除根的道理谁都懂。况且,这些人都小瞧了那些孩子。 气氛一时间陷入的低谷。 一旁一个少年将整个整个对话都听了个囫囵,他今年已经十二,该懂的已经懂了。咬了咬牙,少年“噗通”一声跪在了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司马濯的脚边。 “我愿意与各位叔伯共存亡!”这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少年作为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仿佛很有些威望。见他跪下恳求,那些同样已经懂事的十岁往上的孩子也纷纷效仿。 一共三十一个孩子,除却连站都站不稳的,余下还有二十三个六岁以上的。 几个六七岁的孩子还尚在懵懂,他们感觉到衣角一阵大力,接着就被他们的哥哥或姐姐给拉着一起跪了下来。 女人们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拽起自己的孩子,但颤抖的手僵硬半晌,还是收了回去。 空气忽然被渲染上了一丝悲壮,那些原本紧紧握着刀的汉子们忽然红了眼眶。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玄空眼中依旧平静,抓着佛珠的手丝毫不乱。 “阿弥陀佛……”悠悠一声佛号传到天际。 与此同时,司马濯也开口了,“准!” 如斯坚定。 —— 夜晚,百多个汉子围绕在十多个火堆旁,他们炙烤着牛羊牲畜,一坛一坛的酒倒入碗中,下一瞬就火辣辣的触感就自喉头一直燃烧到胃里。 “痛快!”闻忠又倒了一碗烈酒。 刘青山接上,同他干杯。 众人都在鬼哭狼嚎,只有一个篝火处冷冷清清。 玄空闭目打坐,腾腾的火焰映衬到他的脸上,一半慈悲,一半冷情。 司马濯罕见的有些斯文的啜饮,接着他一转头就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和尚。顿了顿,司马濯提着酒坛就走了过去。 “后悔么?”司马濯问。 尽管是大势所趋,但提出来还是会被人疏离于此。 等玄空睁眼的时候,司马濯看到其古井无波,就知道玄空心中并不在意。 只是……自己什么时候会为别人操心了? 心中一窒,接着司马濯又沉沉的开口。 “你到底是谁?” 20.第 20 章 对于司马濯的问话,玄空并不觉得意外,他不知前身是何性格,连伪装都无法。 这种事情当真不好解释,唯有报以沉默。 见玄空半晌不说话,司马濯拿着酒坛的手顿了顿,接着就仰头灌入喉中,“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 他只当,这人是天上降下来特意助他渡过难关的。 饮至微熏,司马濯实在没忍住,他转头问:“你能告诉我你是哪路神仙么?” 玄空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思会转到神仙上,数着佛珠的手一顿,认真道:“贫僧只是一个普通和尚。” 司马濯闻言笑了,他捏起玄空的脸,左右看了一圈,“你下凡都不照镜子的?” 原本的志远和尚气质足是足,但两句话之后便会发现这人完全是一个花架子,不像眼前这个,自内而外,哪怕是灵魂,都透露出的是一股子神圣不可侵犯。 像什么呢……司马濯琢磨了一下,接着就想起了自己幼时家中供奉的神像,伫立高高,淡然的睥睨着芸芸众生,不悲不喜,古井无波。 低下头,看着哪怕是脸被自己带着粗茧的手罩住,神情都没什么变化的玄空,司马濯心中忽然剧烈的一颤。 志远和尚长在眉心的观音痣自这人来之后倒是越发醒目了…… 玄空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之后,见司马濯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眉头一扬,接着就发力挣脱了那双刮他的脸生疼的手。 “打了几天铁倒是力气大了许多。”低咳了一声,司马濯掩饰性的痛饮一口,接着他将酒坛伸到玄空的面前,“喝吗?虽然比不上天宫的琼浆玉液,但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玄空淡淡的开口,“出家人……” 话刚说一半,就被司马濯打断了,“停停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玄空抿唇看他。 “这次的事你怎么看?”司马濯忽然变得正经起来,脸色也染上了肃然。 既然他都这么问了,玄空也不再纠结之前,略微思索过后,他道:“那些陷阱恐怕用不上。” 兵没有一身铁血,但将领就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每一个将领都懂的道理。既然知道整个松虎寨中都是农夫出身的草寇,那人自然会对症下药。 “再者,施主带人谈听到的时间也会提前。” 多半会来打一个措手不及,在没有外敌来犯的此时,兵不血刃剿灭反叛搁在朝廷那里可是一笔不小的功绩。 司马濯虽然书读不多,但却及其聪明,玄空不过三两句点拨,他那边就有了打算。 “我知道了。”司马濯意味不明的说。 玄空看了他一眼,见司马濯神情不似伪作,于是心下一松,复又闭上了眼。 司马濯转头就看到了玄空的动作,莫名的,他原本绷紧的面皮扯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 五日后。 松虎山脚下悄无声息的进入了大批的人马,约二百人骑在马上,剩下的紧缀其后。 队伍最前面,一身将领装扮的陆远光撇了一眼山上,虽然现在还看不到松虎寨,但他眼中还是透露出一丝轻蔑。 一群乌合之众。 缰绳一拉,马儿包着厚厚棉布的蹄子顿时一扬。 “你看前面如何?”侧头,陆远光问自己专门找来的老猎户。 猎户虽然知道陆远光就是朝廷的走狗,但无奈自己一家老小的姓名都握在他的手上,他现在这么问,自己也只好据实以告,“……是设置陷阱的好地方。” 陆远光眉头一挑,接着就挥手让队伍停了下来。 “去看看。” 一声令下,几个灵活的身影已然上前去查看了。手中□□探出,接着就是接连不断地“噼啪”声。 看到挂在枪间的铁制捕兽夹,陆远光眼中不禁露出一丝得色。 一群脑子里全是肌肉的莽夫……心中暗骂一句,接着陆远光就准备继续行进。 马蹄再次抬起的时候,是所有人最放松的时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陡生。草丛中突然窜出了十数个小小的身影,他们不约而同举起了手中绿色的竹管。 心道一声不好,陆远光口中飞快低呵:“快戒备!” 这话说出为时已晚,那边细细小小,宛如钉子一般的东西已经接连射到了马匹的身上。 十多匹马儿吃痛,接着就将身上骑乘的人给掀飞,然后鼻翼喷着气开始撒蹄子狂奔。 原本波及的范围很小,但那些士兵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一瞬间的慌乱之下,那些马儿横冲直撞又惊了接近一半的同伴。 眼见事态开始失控,陆远光赶忙及时下令让人握紧手中缰绳,防止狂乱继续蔓延。 然而那些脱缰的马儿却已经控制无门,接着就往人群中就开始疯狂的踩踏,那模样要多慌不择路就有多慌不择路。 两千人的士兵像是静止的靶子,挤挤扛扛的,无头苍蝇一般。 杜远光眼中冷光一闪,“杀了它们!” 豁然间,十几匹马儿被竖起的□□扎了个洞穿,呜咽一声就倒下了。 望着那些小小的身影,杜远光率先搭起箭矢,余下一百来个身背弓箭的弓箭手也纷纷动作。 松虎寨为首的少年打了一声尖利的呼啸,那些孩子宛如丛林中的猴子一般,“刷刷刷”三下两下爬上了树。 “当啷!” 杜远光面准其中一个孩子攀爬的手脚的箭矢发出了一声金鸣之声,接着就落了下来。定睛一看,原来那些孩子腿上手上都绑上了一层罗织成蜂窝状的铁网。 这铁网一方面保证了他们在树上能够停留很久,另一方面也保证了他们的手脚不会受伤。 “该死!”杜远光咬牙。 正当杜远光让人将各个树木包抄的时候,那些孩子之间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伸手,用手上带着锋利尖刺的手套一般的铁网在树冠上一划,接着数张和树叶一般颜色的绿网就落了下来。 原来陷阱不在地上,而在头顶。 绿网扑下来,士兵下意识的用□□试图将它们划烂。 又是金鸣之声。 陆远光没想到这网上竟然全部都是垂直树立的刀片,被笼罩的士兵挣扎的越厉害,身上增添的伤口就越多。 “停下!”陆远光只得如此下令,只是他心中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发沉,面上再没了一开始的乐观,“你们,帮他们掀开这网。” 被指到的士兵听令,放下手中的□□去拉扯绿网。 不对……这念头自脑海里一闪而过。下一秒,陆远光脸颊一痛,一道血线顿时从他眼前划过。 来不及顾及脸上长长的伤口,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让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不是说松虎寨中只有一百来号人吗,这密集的利箭又是怎么回事?! 眼见不少箭矢穿过了一个人之后又扎到后面一个人的身上,陆远光心中惊怒,大吼一声“进攻”之后,他就率先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冲了出去。 小小的身影趁机自树上滑落,孩子的身量本就小,再加上常年在深山中生活,几乎每个人都练就了一身上树下河的本事。不等有人拦截,他们三下两下就都不见了踪影。 林子渐渐恢复了寂静,若非躺在地上□□的士兵,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幻觉。 陆远光铁青着一张脸,“撤!” 两千人经过这么一连串的折腾,被马踩死的得有一百来号,至于受伤的,不到五百也相差无几。也就是说,不过一个照面就损失了六百人。 这大约是陆远光打过最憋屈的一场仗了,至始至终,他连正主的脸都没见过! 一行人狼狈的撤到溪水旁,陆远光先是让人探查了周围环境,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他才阴晴不定的开口了,“在此休整。” “是!”副将松了口气,如是应答。 奇袭不行,那他就只能强攻了。如此虽然没了面子,但好歹能在朝廷中留下一命。 陆远光冷笑出声,若是让他知道这背后到底是谁捣的鬼,他一定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一夜过去。 —— 翌日,陆远光忽然被一记重击打的身形摇晃了一下。 踢开身边的副将,陆远光接着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在地上不停翻滚的人,陆远光几乎是咆哮出声。 只他心中却并非这么底气十足,甚至突然有些脊背发凉。 “是雾……还有水……”副将捂着腹部,忍痛走了出来。 凌晨,风向变了之后,自山腰到此处就洋洋洒洒落下了褐色的烟雾,虽然很多人第一时间有了反应,但到底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招。而且小溪中也被下了药,因为是流水,药效倒是不明显。 见余下还能够站立的人口鼻都蒙上了一层衣料,陆远光手肘一伸,同样遮住了自己。 他望了望四周,忽然有些茫然。 就这样连削带打的,能拿起□□的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了。 “不能再拖了,传令下去,让能站起来的人随我走!”哪怕是一千士兵,也是松虎寨人的十倍了。 陆远光眼中爆出森然的杀意,再也遮掩不住。 21.第 21 章 松虎寨。 玄空站在哨塔上瞭望着远方,一夜未眠让他面容染上了倦怠,连那枚观音痣都有些暗淡。 伸手感受了一下风向,见风向又恢复了正常,他这才微微收敛了眉眼。 “如何?”司马濯一身戎装登上哨塔,脚下的木板发出一声微弱的低鸣。 玄空点了点头,“烟雾方向已改,可以下山了。” 司马濯眼中冷光顿射,但见玄空面色有恙,他面色下意识的缓和了起来。 迟疑了一下,司马濯开口,“你……” 不知道为什么,司马濯向来理智的头脑忽得有些空白。这和尚,约莫对他使了什么仙法? 见对方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玄空只好露出一个笑容,“贫僧在此等候施主凯旋。” 良久,司马濯那边也没有动静,玄空皱眉望去,却发现这人一张古铜色的面皮涨的有些红,口齿也更加不清晰了。 司马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迈着大步下了哨塔。片刻后,哨塔下就传来了一声宛如雷啸的声音。 “都随老子来!” 长刀在空中挽出了银亮森冷的刀花,司马濯飞身上马。马儿一声长嘶,接着就是大地震颤之声。 百十个人齐齐一吼,停息在田间树头的鸟惊慌失措的振翅,盘旋在半空。 玄空神色淡淡的从哨塔上看着这一幕,等所有人几乎都钻入森林中看不清身影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司马濯仿佛回头看了他一眼,再细看又仿佛只是错觉。 随即,玄空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另一边。 司马濯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他连抽了好几口气凉气也没有把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压制住。 而司马濯的反常终于引起了稍微细心一些的刘青山的注意,但刘青山只是以为他是对即将爆发的大战紧张所致,于是安慰道:“大哥放宽心,兄弟们哪怕豁出性命去,也不会让那帮孙子好过的!” 司马濯扯了扯嘴角,一双虎目越发骇人。 面对着司马濯突然爆发的气势,刘青山胯/下的马忽然惊乱起来。赶紧将爱驹带到离司马濯远一点的地方,刘青山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很快,司马濯和杜远光就看到了对方。 两队人马对垒,根本没有一个人说话,唯有刀枪相向! 想起这两日被扒下来狠狠践踏的面皮,杜远光奋力一声嘶吼,“杀!” 司马濯长刀一甩,沉着脸就迎了上去。 这个时候从远处窜出的二十多个小孩子开始拿着弩放冷箭,虽然临时培训出来的准度不够,但好在这驽是三箭齐发,一时间倒真有不少人被射中。 “分散成三队,呈两翼包抄,中间一队给我杀!”杜远光一面抵挡箭矢一面指挥。 见士兵散开和松虎寨中的汉子混乱在一起,如此情况下根本来不及再放箭,那些孩子面上虽急,但到底还是咬着牙重新隐没在了草丛里。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司马濯砍瓜切菜一般的冲进人群,直接对准杜远光就挥起了长刀。 杜远光抬手迎击,然而下一秒他虎口剧烈的痛麻,接着手中紧握的刀就飞了出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力之人!? 捂着断裂的手掌,杜远光目露惊骇,接着他飞快打马,想要逃离司马濯的攻击范围。一旁的几名副将见状,纷纷持刀上前挡在他前面。 “啊!”“啊!”“啊!” 三声整齐的惨叫之后,杜远光余光中就看到了豁然被腰斩的三人,与此同时,血雾溅了他满身。 这下子,杜远光是真的被吓破了胆。狼狈的滚落下马,杜远光顾不得身上五脏跌出的疼痛,他面对着司马濯忽然颤抖了起来。 这个时候杜远光没法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司马濯面上身上不停的滴落着尚还温热的血,大片大片溅起了一片小湖泊,宛如恶鬼临世! 感受着刀尖挥下给脖颈带来的刺痛,杜远光尖利一叫,接着就是忙不迭的求饶,“我投降!我投降!” 司马濯眯眼,将刀架在杜远光的脖子上,“既然你已投降,那么下面该做什么不用我教了吧?” 杜远光肝胆俱裂,赶紧声嘶力竭的喊,“都停手,都给我停手!” 等所有人安静下来之后,杜远光发现自己这边已经接近一半人躺倒在地上了,至于松虎寨那边也好不了多少,死了三四十个人,剩下的身上也或多或少受了伤。 闻忠捂着自己的几乎断成两截的胳膊,抬头看着司马濯,语气愤恨异常,“大哥!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 敏锐的感觉到停手的士兵又开始蠢蠢欲动,司马濯摆手,“和尚说不能杀他们,只把他们压回寨中。” 见是玄空交代下来的话,闻忠哼哼了两声,想要反驳,但到底是压了下来。 以百人之力战胜两千人,若非自己亲身经历,闻忠只以为是天方夜谭。对于施计的玄空,闻忠现在心情更是复杂。 杜远光见松虎寨人七零八落的站在那里,本欲反口,但见那些士兵都畏惧的看着司马濯,明显是被司马濯吓破了胆,他忽然就失了力气。 自他刚刚说出那一句投降,现在再发号施令,恐怕没人再听他的了。 拉着软泥一般的杜远光,半是拖拽半是提起将他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等众人接过小孩子们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这些还能站立的士兵夺了武器捆起来之后,一行五六百人就这么拉拉杂杂的往松虎寨中走。 看到显眼的寨名之后,几乎所有的汉子都红了眼睛。 他们竟然还能活着回到这个地方…… 空空荡荡的寨子正中站着一个蓝色僧衣的和尚,山风猎猎吹起了他的衣袍,唯一不曾动摇的,唯剩和尚宛若雕玉的眉眼,还有他眉心红痣。 司马濯心中一阵阵鼓胀,接着又是一阵阵紧缩。 —— 将这些人捆在靶场上,接着刘青山、闻忠一干人等跟着司马濯和玄空就进了青砖盖起的议事堂。 看着坐下的人或是庆幸生还或是悼念兄弟,玄空下一瞬就撇见了司马濯一丝不苟等着听自己言论的模样。 既然有了司马濯为代表,很快其他汉子也安静了下来。然而玄空一开口,就让他们的心情又恢复了沉重。 “朝廷还会再派人来的。”玄空抿唇道。 是啊,吃这么大一个亏,朝廷这次势必要和他们松虎寨死磕到底,不然这天下可真得没了纲纪。 一时间,所有人的面色一变再变。 眼见沉默不可遏制的蔓延,司马濯扶额,冷硬的脸了抽动了一下。 这个时候不该是庆贺和鼓励么…… 想了想,司马濯补救道:“事情还没到绝境,诸位大可不必惊慌。” 见司马濯有和玄空一唱一和的架势,刘青山心中怪异的感觉一闪而过。 对于司马濯的安慰,众人都看向了玄空,若说冲锋陷阵倒是司马濯比较靠谱,但在计谋上,整个松虎寨的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玄空一个和尚。 短短几日,所有人都将玄空当成了主心骨。 面对所有人殷殷期盼的目光,玄空顿了顿,接着转头问司马濯,“施主想当皇帝么?” 经过几天时间的探查,玄空发现司马濯腹中笔墨虽少,但可塑性极强。加上乱世之中不需太多学识,有行军打仗的本事和一众绝对忠诚的簇拥者便可成一番大事。 这些司马濯都具备,所以玄空才有此一问。 然而等他话音落下之后,他发现所有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哪怕是司马濯,也没忍住露出了一阵一阵的怪异。 “王失其鹿,天下共逐。”玄空一一扫过堂下众人,接着复又开口,“有何不可?” 各朝开创累世功业的皇帝,大都是从微末发迹,草寇出身的也不再少数。 闻忠最先没忍住,他瞪着眼睛问:“我们拿什么给大哥争这个天下?!” 整个松虎寨,现在零零散散也就剩下八十多人。朝廷呢?朝廷现在光兵马都有八十多万! 见有人已经开始嘀咕“异想天开”之类的字眼,司马濯眉毛一竖,那些人瞬间就闭嘴了。 “还有新俘虏上来的那些士兵。”玄空转了转佛珠。 闻忠脸瞬间憋红,忍笑忍的十分辛苦:“……那是五百个人。” 不是五万,更不是五十万。 玄空摇头,面上有些无奈,“可贫僧和各位施主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朝廷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所有人在官府的户籍已被公示于众,哪怕是伪作平民隐于街头巷口恐怕也不成了。 闻忠张了张嘴,最后辩无可辩,他狰狞的面上顿时有些颓然。 “贫僧自当竭尽全力,为施主谋算。”冲司马濯深深一揖,玄空平静道。 哪怕最后无法事成,他也能保他们全身而退。 眼中腾起一抹火焰,司马濯狠狠压下。再开口时,便已是嘶哑难言,“……好。” 短短一个字,司马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答的是什么。 收敛瞬间外放的情绪,司马濯低咳一声,又恢复了常态,“下一步呢,做什么?” 没有察觉一旁坐着男人的失态,玄空起身指了指悬挂在几张虎皮中,简陋的地图。 修长的指尖划过一片领域,在虚空中画了个圈,玄空抿唇,“第一步先占领这里。” 22.第 22 章 “恩县。”司马濯念出地图上写着的两个字,眉头挑了一下。 玄空点头,这山上资源太过匮乏,又无土地练兵,那些被俘虏的士兵就依旧只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若是占领了恩县,情况则又不一样了,起码行军打仗必要的粮草供给是没什么问题。 刘青山咽了咽口水,乖乖,他之前当农民的时候,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松虎村的村长。至于县长,他活了三十多年都无缘一见。 现在这和尚告诉他,他们要占领恩县了,刘青山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倒是司马濯,他没有什么吃惊的情绪泄露,只是沉声问:“当真可行?” 玄空笃定,“可行。” “那就这么办!”司马濯一锤定音。 堂下诸人面面相觑,他们看向司马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向理智的大哥怎么忽然开始陪着和尚发疯。但见刘青山和闻忠都没有再反驳,所有人也就歇下了抗议的心思。 此事,就算这么定下了。 —— 四日后。 恩县歪斜的城墙外突然出现了一队气势凛然的士兵,为首的几人看起来更是龙精虎猛,一身气势仿若凝成了实质。 尘土溅起,飞沙走石。 闻忠咳嗽了一声,正准备喝骂几句给自己这边壮壮声势,那边就见玄空神色淡淡的骑着马,不紧不慢的往城门走。 司马濯下意识的上前,生怕县城之上埋伏有弓箭手,把这大胆的和尚射个对穿。 所有人握着刀枪的手中渗出了冷汗,但由于玄空的交代,他们面上还是一片凶狠和肃然。 下一瞬发生的事,让这些人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那些守城的士兵先是大叫一声,接着相互拖拽着……跑了。 恩县城门大开,所有人骑马进入的时候,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梦幻。 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了? 司马濯有些愣神,接着他凑近玄空,低声问:“怎么回事?” 这些人怎么连反抗都没有? 玄空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解释道:“松虎寨杀朝廷两千兵马的事已经传出去了,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县城不敢捋你们的虎须。” 恩县失守,朝廷那里的判决还在后面,但现在要落到这帮穷凶极恶以杀人吃肉为乐的山贼手中,县长自觉自己连全尸都落不到,自然不敢反抗。 要知道,整个恩县都没有两千个士兵! 和玄空所料一样,一行人直奔县衙之后,那县城已经脱下官帽,换上了一身平民打扮,神色中既有谄媚,又有谦卑。 司马濯撇了对方一眼,接着就堂而皇之的坐在了最上首,原本县长的位置。 县长半点异议都不敢有,他现在只希望对方念在他主动放弃抵御的份上,能够饶自己和自己家人一命。 司马濯倒是知晓县长的想法,沉吟了一下,他道:“既然你放我们入县,我司马濯自然不会对你如何,你带人自行离开即可。” 县长大喜,忙不迭的冲司马濯作揖,那面上竟然还有感激之情。 等县长走了之后,玄空对刘青山道:“你去跟着他。” 刘青山挠头,以为玄空是怕对方有什么异心,于是迟疑着开口:“这人已经这样了,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吧?” 玄空看了刘青山一眼,直把刘青山看的浑身不自在,他这才转移了视线,“那人为官多年,自身金银之物恐怕不少。” 之后的事不需玄空再交代,刘青山眼神爆亮,接着眉开眼笑的拖着长相狰狞的闻忠,两人就去盘剥县长的钱财去了。 玄空揉了揉额头。 司马濯见状眼中担忧之色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语气不自觉的放缓,“怎么了?” 因为司马濯本身声音就粗犷,哪怕是压低也没有多大的改变,倒是一个九尺汉子探头过来的画面让人忍俊不禁。 想了想,玄空失笑道:“贫僧本想让施主同所有人一道向陆远光学学如何行军打仗。” 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司马濯是璞玉,但未经雕琢之前,他的一切的抉择只是靠着那一身野兽般的直觉,这样下去,莫说是皇帝了,当一个县长都不够。 司马濯一听玄空的话,忽然就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让我向那怂包学?!” 学什么,学怎么投降吗?一想到陆远光投降时差点尿裤子的举措,他实在是很有些鄙夷。 看到司马濯流露出的抗拒,玄空只好将自己现在的打算说出来,“现在贫僧准备亲自教授。” 好歹他看过那么多书,于各各领域都有所涉猎,哪怕是帝王之术,也曾向皇帝请教过,教一个不通文墨的司马濯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知怎得,司马濯口齿有些结巴起来,“你、你要亲自教我?”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激动,想了想,玄空还是肯定的点头。 司马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一张脸恢复了冷静,“我知道了。” 等刘青山和闻忠回来之后,就听到自己要跟陆远光学习的消息。两人脸上的喜色一垮,觉得手中提着的几箱子金银珠宝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迟疑了一下,刘青山小心翼翼的问:“能不学吗?” 他十分不喜欢陆远光,虽然留了他一命,但一见到这人,刘青山不免会想到自己死去的那些兄弟,他恨陆远光恨的牙根痒痒,同处一室刘青山怕自己忍不住动手弄死他。 玄空皱眉,果断道:“不行。” 刘青山霎时间蔫吧了起来,接着他眼前一亮,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方法,“既然你已经教了大哥,连我们也一起教了行不行?” 除了起义也没别的路,行军打仗是一定要学的,但刘青山是真的不想跟陆远光有任何牵扯。 刘青山说完,玄空这边还没表态,司马濯就率先虎视眈眈的盯住了他。 刘青山缩了缩脖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提议怎么惹恼了大哥。 倒是闻忠比较敏锐,他飞快的把珠宝箱子丢下,然后嚷嚷道:“我这就去请教陆将军!” 刘青山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司马濯,见自己孤立无援,他拍了拍腿,没奈何也只好跟着走了。 等两人走了之后,司马濯才随手掀开了这几个箱子看了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贪官!”司马濯眉毛倒竖,直接破口大骂。 玄空看了过去,只见满眼都是一锭一锭的银子。叹了口气,道:“朝廷贪腐,可见一斑。” 连恩县这种偏僻地方的县令都能贪墨这么多金银,其他地方恐怕更是猖獗。 司马濯目光沉沉,接着将箱子“啪”的一声合上。 —— 夜晚。 司马濯在院子里耍了一通刀枪之后进房间,他才发现玄空已经抱着一摞书在那里等着了。 和尚垂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司马濯自那里望过去,只看到他那点着戒疤的脑袋。或许是新生的头发冒出来了,看起来青绒绒的。 玄空将最后一个字落成,就收了笔。 抬起头,玄空道:“施主先写两个字给贫僧看看。” 司马濯的脸瞬间憋红,他僵硬的被玄空引到书案前坐下,接着尴尬的抓起了毛笔,胡乱在纸上写了写。 等司马濯搁笔之后,玄空眯着眼睛,竭力辨认,“玄?” 司马濯闷头不吭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这个字。记得前几日,约摸是被他问的烦了,和尚才冷着脸将自己原本的名号报了出来。 玄空。 再次默念了一下,司马濯余光中忽然看到了刚刚和尚写完的一张字。 干脆、清逸,宛若青松,和他的全然不同。 虽然司马濯没见过大家之笔,但他就是觉得和尚这字怎么看怎么好看。 看着自己那缩成墨团一样的“玄”字,司马濯握笔的手蜷缩了一下。 “咔嚓”一声,笔断成了两截儿。 这下子,整个屋子里开始弥漫起一股低气压,让人差点喘不过来气。 若是搁在往常,司马濯一定会把桌子一掀然后走人,他才不想受这折磨。但望进玄空那漆黑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司马濯顿时气势矮了一半还多。 这人专门下凡来克他的吧?! 一时间,司马濯又是懊恼又是咬牙,就在他脑海里思绪纷扰的时候,忽然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一抹温意覆盖。 “嘎吱”,这回坚硬的椅子也发出了惨叫。 玄空重新抽出一只毛笔,沾取适量的墨汁,然后将毛笔塞进司马濯的手中。一点一点纠正他的姿势,在确定司马濯握笔正确之后,玄空抿唇,“写!” “老子不会。”司马濯理直气壮的喊。只是他的腿没有抖那么厉害,看起来会更有威严。 玄空看了他一眼,然后亲自握着他的手写了几个字。 温意重新聚拢上来,司马濯的心脏“突突”、“突突”的狂跳,全身血液一瞬间逆流。这回,连他的唇也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收回手,玄空看着司马濯差点冒烟的脑袋,疑惑的开口:“施主这是受凉了?” 难道是刚刚练刀之后身上汗渍未干,接着吹到了风? 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 这句话在冲上司马濯喉咙的一瞬间,就被他咽下,口齿嗡动半晌,司马濯黑着一张脸咬牙:“对,我受凉了。” 下一瞬,玄空的动作让他后背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把了把司马濯的脉搏,见里面生机勃勃,半点异常都没有,玄空的表情淡了下来。 “施主在骗贫僧。” 23.第 23 章 司马濯闻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玄空以为他是为了不写字读书才整出这幺蛾子,于是叹了口气,好言相劝道:“贫僧知道施主不喜舞文弄墨,然而事已至此,就只得这样。” 见皇帝荒淫无度,百姓饱受摧折之苦。想拱卫司马濯起义虽然是玄空心中有私,但对方确实也没有退路了。 司马濯不知道怎么解释,一张向来悍然的脸上居然露出了苦意,“我并非为了逃避这个。” 要让他那些手下看到他这个样子,自己的脸恐怕是要丢尽了。司马濯砸了咂嘴,心中居然没有恼恨,反倒有些微甘。 他这是……疯了? “你对我使了什么仙法?”司马濯拧眉问。 玄空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跳跃实在是有些大了。再开口时,玄空的语气已经凝聚了些冰碴,“贫僧就是个普通的和尚!” 这话,他可已经说过一次了。 见和尚怫然不悦,司马濯滞了滞,接着摸了摸自己冷硬的鼻子,小声嘀咕道:“以后不问了还不成……” 明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常人可没有这等本事。难道,他是被贬下凡的? 那他这么生气倒是情有可原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戳到了玄空的痛处,司马濯接下来都表现的十分顺服,连一向桀骜不驯的头发都仿佛柔软了一些。 玄空深吸一口气,接着指着自己挑选出来的一本《六韬》,道:“你先看这个,不必通晓其意,诣在读顺即可。” 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供司马濯逐一学习,方式只能是快速填充,至于之后的明悟,对他来说应当不会太难。 司马濯抓起书看,半晌之后,他就吭吭哧哧,欲言又止的看玄空一眼,又一眼。 这施主的事是真的多……玄空慨叹,但心中却没了恼怒。 他是第一次教人,司马濯也是第一次被教,慢慢来吧。 “今天就先到这里,施主去睡吧。”玄空指着一旁空着的床榻催促道。 司马濯也不反抗,放下书就往床那边走。给自己盖上被子,也不管被子太短露出了脚,转头闷声问:“你不睡?” 玄空摇头,“贫僧去往书上加一些注解,施主明日再来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语罢,玄空就坐在椅子上垂下了头,哪怕是在昏暗的烛火下,司马濯也能看到他微动的眼睫。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司马濯毫无睡意,只直勾勾的盯着玄空的侧脸。见玄空眉头微隆,似有所觉即将望过来的时候,司马濯因为心虚飞快的闭上了眼。 玄空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中,刚刚的视线难道是他的错觉? 片刻,玄空失笑摇头。 如此过了一夜,窗外月色泠泠,院中虫鸟齐鸣,万籁俱寂。 等卯时,天色尚未彻底明了之前,司马濯就睁开了眼。 原本这个时候,是他每次练武的时辰,但今日…… 放轻手脚起身,司马濯走到一手撑头,仿若小憩实则已经因为困顿睡着的玄空的面前。 在原地纠结了半晌,司马濯唇部几乎抿成了一条线,接着目中一定,这才用自己的大手将他的头轻轻拨到自己怀中。 司马濯浑身力气好比数头猛虎,让他做这种轻柔的活计,简直是一种难言的折磨。 果然,因为憋气,司马濯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 两手轻轻松松一抬,司马濯将玄空抱起来,然后往床边走了。 这床铺已经被他折腾了一宿,加上他昨夜练武之后也没有去洗澡,上面的汗臭味儿会不会熏到这看起来十分喜洁和尚? 就在司马濯犹豫的时候,玄空皱了皱眉,似要醒来。 司马濯倒抽了一口凉气,烫到手一样飞快的把他搁在了自己暖的十分热的被窝里。 给玄空盖上被子,司马濯接着就坐在了床边。 或许是因为骤然的温暖,玄空的脸上渐渐染上了红润,连唇色也更明艳了几分。 像被蛊惑了一般,司马濯伸手摸了摸玄空的眉毛,接着是笔挺的鼻梁,最后……带着茧子的手就落在了玄空的唇上。 好软……这么冷情的和尚怎么会有这么绵软的唇呢? 心中起了这样的疑惑,司马濯蹭了一下又一下。 刘青山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己向来崇敬的大哥猥/亵新鲜出炉军师的场景。 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书信刹那间滑落在地上。 “大哥!”刘青山脱口而出一声不可置信的爆喝。 他竟然不知道,他跟随了这么多年的大哥竟然喜好南风! 转瞬间,刘青山忽然就想到了这二十八年间司马濯身边都没有过女人的事,他身上汗毛顿时竖了起来。 抖了抖自己强健的肌肉,刘青山沉默的拽了拽自己的衣衫,然后后退了两步。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让司马濯的太阳穴狠狠的跳了一下,然而还不等他酝酿起怒气,那边一道平静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自己的手……还在和尚唇上放着呢! “拿开。”玄空眯眼,眸中瞳仁幽深,宛若探不到底的漩涡。 刘青山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就看到自己的大哥受惊一样缩回了自己的手,甚至将手背在身后。 亲眼看到如此拙劣的欲盖弥彰,刘青山嘴角狠狠一抽。 “我先去练刀了。”胡乱的解释了一通,司马濯瞬间踩着精准的步子,实则落荒而逃。 留下刘青山干笑,不等他为自己大哥解释两句,门外伸出一只手,提着他就将他提走了。 留下玄空摩挲着自己的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目光落在刘青山来时掉落的书信上,玄空眉头一挑,就将心思放在了书信上面。 拆开信封,玄空两指一夹,接着就抽出了其中的纸张。 “闻恩县落入君手,我家将军心中甚慰。此番已备下酒席,望请诸位松虎寨好汉莅临,共论讨伐暴君之事。” 短短几句简洁明了的话,倒让人心中生不起什么恶感。至于写这信的人,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些许的风骨,让人轻看不得。 将信收入信封,玄空转了转手中佛珠。 如今天下共分三十二郡,这信落款就在其中距离恩县不远的荣庆郡。想来,写信的人便是如今反抗朝廷中势力最为强劲的青卫军首领。 只是,现下起义者不知凡几,与荣庆郡接壤的也有不少,青卫军首领沈良怎么就看上了名声不显的松虎寨众? 这一场宴席,不知是美酒佳肴,还是鸿门宴。 敛去目中深思,玄空早已忘记去思考刚刚司马濯的举动。 —— 县衙里,将刘青山拖拽到一口古井旁,司马濯蹲坐在井沿,飞快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沉着的脸分外可怖。 刘青山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怎么忘了,哪怕是喜好南风,司马濯的脾气也是不会变的。 “你看到了什么?”司马濯掀起眼皮子,阴测测的问。 刘青山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司马濯半瞌上眼,也不说自己是不是满意他这个回答。 刘青山一颗心提起又落下,好不忐忑。 早知道他就让闻忠那个二愣子来送信了,他瞎忙活个什么劲儿啊! 或许是看出了刘青山这边叫苦不迭,司马濯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不明的说:“没看到就好,要是让我在明天听到什么不好的流言,你等着吧!” 此话一出,威胁之意顿时溢于言表。 见司马濯这是松口放过自己了,刘青山瞬间松了一口气。 憋了半天,刘青山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问:“大哥,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司马濯疑惑的反问。 刘青山闻言指了指不远处玄空所在的屋子,声音不自觉的提高:“就那个军师……” 不等他说完,司马濯一把捂住了刘青山嘴,恶狠狠道:“你小声点!” “还有,志远什么时候成军师了?” 虽然问出了玄空的本名,但司马濯对外还是叫他这个身体的法号。 刘青山被自家大哥一句黏黏糊糊的“志远”给恶寒了一把,前几天他还志远和尚志远和尚的叫呢,这才几天,怎么就变这么多? “以前寨里不就打算和其他山贼一样寻摸一个军师么,若不是志远和尚之前藏拙,他早就是了。”刘青山撇嘴。 经此两役,对于玄空这个称呼可再没人反驳了。 “我知道了。”司马濯点头,接着他拍了拍屁股,起身往院中开阔的地方走了,“我去练刀。” 刘青山这边心中也隐隐疑惑志远和尚的变化,等回过神来以后,就找不到司马濯的影子了。 “呷,被他给晃点了!”刘青山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憋屈的直拍大腿。 只一夜大哥就变得这么狡猾,军师当真厉害。 一时间,刘青山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喟叹。 24.第 24 章 翌日清晨,一行四人整装待发,准备共同赴约荣庆郡。 玄空和司马濯骑着马走在中间,刘青山和闻忠则分散两侧护卫着他们。 自昨天撞破了两人的暧昧,刘青山看向玄空的眼神越发复杂。 玄空感觉到了刘青山的目光,但等自己看过去之后,他又错开了视线,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司马濯瞪了刘青山一眼,把牙咬的嘎嘣响,“你可要好好看路,别摔了!” 刘青山抖了一下,顿时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惹得一旁的闻忠很是不解。 就这样,玄空率先打马急驰,司马濯下意识的跟上,留下刘青山和闻忠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先别急着走。”闻忠一把拉住刘青山,粗声粗气的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一直盯着军师看什么?” 刘青山才不敢把自己昨天看到的事告诉他,横了闻忠一眼,刘青山没好气的说:“不该问的别问!” 不等闻忠发火,那边刘青山已经骑马跑远了。 闻忠气急,差点没把缰绳扯断。 然而等一个时辰之后,所有人在茶摊休息的时候,更让闻忠眼珠子脱眶的的事情就发生了。 大、大哥竟然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特意伸头看了一眼太阳,见其确实是从东边升起来的,闻忠这才收回了目光。 “乖乖,军师也太厉害了。”闻忠是知道司马濯是有多不爱读书的,虽然算不上痛恨,但也是有多远躲多远的。 别说是司马濯,寨中所有的汉子都一样。若让他们提笔,还不如让他们拿刀直接砍杀敌人。 闻忠实在是耐不住好奇心,往那书上一瞟,顿时被上面密密麻麻的注解给吓得缩回了头。 司马濯挑了挑眉,没有接话。等一炷香的时间过了以后,他把书合上,然后塞回了自己的怀中。 “走吧。”司马濯道。 路上,刘青山转头问闻忠,“你刚刚在那书上看到了啥?” 千万别是什么军师写给大哥的淫/词艳曲,不然就是他想瞒也瞒不住。 闻忠心下暗喜,他终于有机会报刚刚的一箭之仇了。咳嗽了一下,闻忠冷笑,将刘青山之前说的话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了他:“不该问的别问!” 刘青山顿住,接着他拍了拍闻忠的胸口,似笑非笑的说:“有出息。” 闻忠掏了掏耳朵,并不放在心上。 玄空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遍,于是他眼中也划过些微的笑意。 接着,他侧头看了看司马濯,“施主将《六韬》一书读的如何?” 司马濯扬了扬眉,“已看了大半。” 对于他这个回答,玄空倒没有心存疑虑。看了看前方的路,玄空悠然道:“恐怕你这回能用上了。” 不给司马濯发问的机会,玄空语气有些飘忽,“柔而静,恭而敬,强而弱,忍而刚,此四者,道之所起也。” 司马濯在《六韬》中已然看过这句话了,玄空还给了他批注,大意为,能柔能静以等待己,能恭能静以待人,能强能弱以接物,能忍能刚以待机。 司马濯福至心灵,忽然猜到了什么:“你是说,这宴不好赴?” “凡有所请,必有所求。”玄空似是而非的说。 司马濯闻言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了。 将这话在心中过滤了一番,司马濯目中深思之色一闪而过。 玄空心下满意,面上便显露出来几分。 刘青山听着这两人文绉绉的对话,忽然捂了捂腮帮子,他被酸的牙疼! —— 待赶到荣庆郡时,已是下午了。 远远望去,守城的士兵一个个警惕万分,再四人刚显露身影的时候,那边就已有人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他们。 待司马濯将书信递交过去,那些人验证扫视了四人半晌,才放他们入城。 闻忠咂嘴,“这沈良倒是厉害。” 能训练出这样的士兵,其本身能力也不可小觑。 玄空点头,他抿唇道:“待回恩县,你们也要训练了。” 不然那兵永远都是散沙,发挥不了半点威力。 闻忠见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时间不由得露出了苦相。 走到原本郡守所住的地方,司马濯示意刘青山过去敲门。 又是一番通传,那边忽然由远及近,走来了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文士,一双上挑的凤眼好不风流。 对方在见到玄空的时候,目中了然之色闪过,接着就转头冲司马濯作揖,语气谦然道:“久闻好汉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家将军如今有些脱不开身,这才叫在下来接待诸位。” 看出来唯一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玄空面露困顿,青年文士又道:“宴席是在晚上开始,还请诸位随我一起去偏院休息片刻。” 司马濯收敛了一身气势,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接口道:“有劳了。” 身高九尺的大汉躬身的模样很有些滑稽,明明是乡间粗野汉子,偏偏要装文雅。对此,文士没有发笑,待他一如平常。 等将他们送到偏院,文士离开后,司马濯这才恢复了冷峻的神态。 “贫僧去休息。”玄空倒真的有些累了。 司马濯眼波剧烈摇曳了一下,接着装做若无其事的跟在了玄空后面,也一同进了房间。 “军师去睡觉,大哥过去干嘛?”闻忠不解的挠头。 撞破自己大哥心思的刘青山恨不得自戳双目,哪里会理会闻忠的话。 另一边。 玄空进到房间之后就愣住了。 司马濯撇了一眼铜镜,皱眉问:“怎么了?” 怎么忽然走神? 玄空似无所觉,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的观音痣,神情有些纳罕。 这脸,为什么和他的一模一样? 既然司马濯已经知道他并非原身,玄空倒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的发现说与他听。 司马濯先是呆怔,接着就不可遏制的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低笑。 他还想看看这和尚的本来面目呢,原来便是如此。 见玄空不悦的皱起了眉,司马濯赶紧打住,换了个话题问:“你来这里这么久,难道都没发现?” 也没有照过镜子? 看出了司马濯的疑问,玄空淡淡道:“贫僧非是女子,于容貌一事不曾看重。” 所以来了这么久也没有特意看过。 原来这和尚不只对别人不上心,对自己就更是了。 见司马濯站在原地愣神,玄空将床铺叠放整齐的被子伸开,然后躺了进去。 临入睡之前,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转头警告道:“施主若是再趁贫僧睡着戏弄贫僧,休怪贫僧不客气了!” 面对玄空冰冷的眼神,司马濯非但没有感觉后悔,他的口中反而弥漫上了一层燥意,喉间也在一瞬间干渴了起来。 竭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司马濯错开自己的目光,哼唧了一声:“我知道了。” 玄空这才闭上眼开始休息。 一旁司马濯先是坐在一旁假模假样的看《六韬》,发现自己实在是心中躁动,根本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他才认命一般的叹了口气,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熟睡的玄空面前。 这回不敢用手摸他,司马濯只用灼烫的视线将玄空来回巡视了个遍。若玄空是个纸人,这会儿已经烧起来了。 这唇……司马濯还记得它有多软。 俯下身体,司马濯直接用自己的唇蹭了蹭。豁然起身,他涨红着脸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自己唇角,回忆刚刚的触感。 实际是没什么味道的,但司马濯就是觉得上面仿佛被铺盖了一层霜糖,冰凉甜腻到心里。 刘青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倒霉,怎么每次来他都看到自己大哥在猥/亵军师,偏生军师还一副若无所觉的样子,令人不禁扼腕。 这回不敢吵醒玄空,刘青山凑到司马濯的面前,把自己刚得到的消息讲述了一遍。 司马濯听完,几乎是在下一瞬就恢复了桀骜不驯的姿态,沉吟了一下,他用眼神示意刘青山出去再说。 司马濯和刘青山没有看见,等两人出去之后,床上躺着的玄空豁然睁开了眼。 有了前科之后玄空要还没有任何警惕性,那他还真是个傻子了! 玄空用袖子擦了擦嘴,深吸一口气,心中罕见的起了波动。 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一共只向两人效忠过,结果两个人全部都是喜好南风的。 想起自己在大陈之时所受到的那些嘱托,玄空顿觉额角胀痛。 那些官员都将把皇帝引向正途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然而在他苦口婆心的在魏延召耳边念叨了好几年,是个泥人也早被他说活了,但魏延召依旧故我。 自那个时候开始,玄空就知道这爱好改不了。 不过这次司马濯起了心思的对象是自己,或许可以及时制止? 等晚上宴席入场之时,司马濯往玄空那边走,玄空顿了顿,接着就同他错开了。 瞬间,司马濯的心又酸又痛,霎时跌落到了谷底,口中也泛起了苦味。 他知道了。 25.第 25 章 事已至此,司马濯也只得装不知道,他僵着脸,走到玄空的身旁落座。 玄空板着脸,不苟言笑。 不知道为什么,司马濯忽然心中一松,接着用杯盏遮掩住了几乎溢出唇边的笑意。 他怕什么呢,这和尚就坐在这里,在他说了会拱卫自己当那个什么皇帝之后,总不会半路上就落跑的。 神仙应当不会这么诓骗他这种平平无奇的凡人。 就在司马濯脑海中思绪纷扰的时候,那边自各个方向各个院落里就有人向宴席这边走,接着冲左右点头寒暄之后就开始落座。 很快,整个宴席的座位被坐的满满当当,毫无剩余。 看来沈良不止邀请了他们,还邀请了附近起义的诸位大大小小的将领,只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玄空余光见司马濯并无意外之色,就知道在他休息的时候,司马濯已经不动声色的探查过了。 不过短短两日里,这人就学会了未雨绸缪。这么一思量,玄空心中难免欣慰,接着想到了什么,他又怅然一叹。 若他不喜欢男人的话,那就更好了。 感觉到玄空隐晦的目光,司马濯一颗粗犷的心顿时少女怀春一般蹦跳个不停,他压抑了半晌,到底也没平静下来。 自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司马濯自觉自己的心思越发不堪,只肖玄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溃不成军。 那边。 沈良在所有人入席之后,这才面含春风,从走廊深处快步赶来。 这青卫军首领竟然不是三大五粗的模样,他那面颊从夜色深处渐渐显露出来之后,叫各人都忍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如斯清俊,不似什么将领,反倒像哪家的翩翩公子。有些好奇心重的人扫视了一圈,发现这座下论容貌唯一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也就剩那个脊背笔挺坐着的……和尚。 察觉到许多人或直接或隐秘的目光落在玄空身上,司马濯手背一绷,杯子差点没被他给捏碎。 玄空目色淡淡,抬头望去,就看到了沈良在望向他时眼中的探究之色一闪而过。除却自己,仿佛座下所有人都没被他放在眼中。 就在玄空琢磨沈良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那边沈良已经挂着笑容开口了。 “让各位久等是我的不是,我先请自罚三杯。”说完,沈良抬手将三杯薄酒一饮而尽。 虽然这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性格却意外的豪爽。 这么一想,几乎所有人都松开了眉头,然后很给面子的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沈将军忙于同朝廷争斗,我等自然不会有怨言。” 所有人都在举杯,这下不动如山的玄空就显得突兀起来。 “佛门戒规,和尚不得饮酒。”面对众人谴责的目光,玄空面色不变。 沈良目光一闪,接着转移了话题,替他解了围,只是玄空不识好歹的印象却是给众人留了下来。 在时下这个礼崩乐坏的朝代,哪儿还有人守什么狗屁的清规戒律,不过是不给面子而已。 有人没忍住直接站了起来,瓮声瓮气的开口了,目标直指玄空,“你这和尚好不晓得好歹,连沈将军的请都敢推了,莫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行军打仗的粗人吧!?” 一旁的刘青山和闻忠放下了酒杯,面色不善的看着那人。至于司马濯,他就更不可能任由人这么刁难玄空了。 “嘭!”的一声闷响,接着桌子就被一双带着粗茧的手给拍成了两半。 阴鸷的盯着那人,司马濯浑身透露出的冷意几乎凝为实质,“你有种把刚刚的话再给老子复述一遍!” 虽然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但那人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寒,接着差点跌落在地。等察觉到自己的狼狈之后,那人再看向司马濯时眼中的愤恨几乎遮掩不住。 两个莽夫……这个念头在沈良脑海里穿梭而过,接着在两人爆发的前一秒,他才抬手制止。 “都是自家人,何必起干戈呢?” 那人一听沈良的话,接着犹豫了一下,压着火气就做了下来。司马濯还想再动作,接着他就看到了玄空不动神色的冲他摇头。 这还是和尚今晚头回正眼看向自己……司马濯心中一甜,怒气顿散,接着强撑着低咳一声,又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仿佛是考虑了很久,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再次落座。 仿佛没看到司马濯眼中讨好的意味,玄空下一瞬就收回了目光。 沈良恰巧在想别的事,刚巧错过这一幕。 觥筹交错,宾客尽欢。几杯酒水下腹,所有人都敞开了笑闹。 就在这个时候,沈良同白日那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对视了一眼,接着那青年弓了躬身,人就转身不见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缕琵琶并着琴音,顿时袅袅传来。缕缕女儿家的幽香也溢散到了空中,令人闻之欲醉。 沈良爽朗一笑,接着起身抱拳,“好酒有了,怎么能没有美人?” 初闻此言,所有人先是眼前一亮,接着相互露出了是男人都懂的眼神,面色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丝丝的期待。 与所有人的期待相符合的是,珠帘之后,竟然真的鱼贯而入数十个女子。她们光娉婷袅袅的站在那里,便引来了一众垂涎的目光。 他们这群人说的好听是起义军,说不好听都是一群什么的都没有的穷光蛋。有些人莫说的老婆了,活了二三十年,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似乎是看出了众人的急切,沈良袖子以甩,接着那些女人就按照顺序,一桌一个,然后坐在了这些汉子的身旁。 这下子,就连司马濯也察觉出来不对劲儿的地方了。 这沈良弄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打算? 趁着自己这边还没来人,司马濯忙不迭的小声问玄空:“看出什么来了?” 虽然玄空有所察觉,但他并不准备告知司马濯,只淡淡的说了“随机应变”四个字之后,就扭头不理会他了。 司马濯郁郁,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他身边也坐下了一个面若桃花的女人。屁股一烫,司马濯差点没跳起来,想也没想,他一把将女人推拒到了闻忠身边。 他是有婆娘的啊! 想到自己婆娘平日里的凶悍劲儿,闻忠咽了咽唾沫,从左右包围的两个女人中间颤颤巍巍的举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壶,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口。 司马濯本来以为玄空会同刚刚拒酒之后拒绝这女人,但他没想到下一瞬,玄空眉头都没皱,接着就顺着女人的手吃掉了她夹起的一筷子青菜! 窒闷之感传来,司马濯差点没喘过来气。手上抽搐了一下,若他手中有刀,早就顾不得别的,一刀就冲那女人劈下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在司马濯即将被汹涌的情绪淹没理智的时候,那边席上终于有第一个人动作了。 汉子安抚好长相温婉的女子,接着“噗通”一下就跪倒在沈良的面前。 “刘某不才,愿意携手下兄弟效忠于沈将军!” 他这种人本来就没什么大本事,除了一把子力气,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哪怕是造反了,也在这乱世之中翻不起什么浪花。倒是有幸觅得良主,指不定天下平定之后还能落个官儿当当。 气氛一时间安静了,众人也似乎明白了沈良的打算。于是,有一半的人推开了自己身边的女人,至于另一半则心有不舍,很显然,这些人贪恋于美食美酒还有美人。 在沈良的庇佑下就能够享受到这些,他们为什么还要累死累活的去拼杀呢? 转瞬间,又有两人站出来。 刘青山咬着牙,暗骂沈良此人软刀子消磨人的斗争,接着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大哥,司马濯竟然也起身站了起来! 对于司马濯的起身,就连沈良也有些意外。他转头以探究的眼光看向玄空,若他没记错,情报中传来这和尚可是司马濯的军师! “司马将军是当世罕有的勇猛之人,投入我门下当真是折煞我了……”沈良口中劝道。 很快,沈良就看到了玄空席上的女人露出了一角织物。 竟然是雪云丝,这和尚竟然把价值千金的雪云丝软巾给了他旁边的女人?! 口风一转,沈良接着又说:“既然将军投靠我,我必然不会亏待将军的。” 司马濯涨红了一张脸,他这是被玄空给气的,显然他也看到了玄空给那女人的软巾了。 那是他的东西! 司马濯的肝都在一抽一抽的疼,面上气息都快喘不匀了。然而这一切落在沈良眼中,就是他因为朝廷逼近的脚步,心有不甘。 就这样,等宴会结束,沈良手一挥,就让四人带着这四个女人回去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千五百个士兵。 沈良远不如他表现的那般随意,虽然司马濯口中说着投靠,但松虎寨以少胜多的那场战役实在是太过扎眼,处于谨慎考虑,沈良直接让这些士兵驻扎到恩县,用以监视。 这群士兵可不是陆远光带领的那一群连血都没见过的傻子,沈良手下这只可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 所以说,恩县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沈良觊觎的,用得着让他如此大费周章? —— 宴席结束,司马濯率先借口有事,要连夜赶回恩县,沈良这才笑着放人。 路上,跟在他们身后的沈良派来的将领则冷着一张脸,想来心中也有些不情愿。 行军大约两个时辰,没有马骑的士兵都有些熬不住。如此临时安营扎寨之后,其中宴席上在玄空身边的女人眼中犹豫之色一晃,接着拢了拢自己单薄的衣衫,往玄空单独的营帐中走了,其意图十分的明显。 司马濯当着刘青山的面把牙磨的“咯吱”“咯吱”响,他再也无法忍耐,接着提着刀阴沉着脸就同样往那边走了。 等司马濯身影消失后,刘青山才敢拍拍胸膛喘气,面上犹有着惊魂未定。 这事儿他拦不了,只能靠老天保佑军师了。 26.第 26 章 等司马濯进到帐篷之后,一双虎目顿时变得赤红。 那女人,竟然已经在和尚怀里了! 一把钢刀当头劈下,索性司马濯还有些理智,待看到玄空望过来的视线时,他又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淋下,手上瞬间就收起了七成力气。 玄空心下一顿,接着下意识往旁边躲,而他手上揽着的女人也随着他的动作软绵绵的滑落到了地上。 玄空只撇了一眼,接着就没有理会了。 他拒绝她陪寝的请求之后,这就女人试图用药物来挑起他的兴致,刚刚没让她被司马濯一刀结果已经是仁慈。 这么一番折腾,司马濯也看到了那女人的状态。心中一喜,接着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只是司马濯心中还是有些疑虑,尤其是这帐中隐隐透出的暖香,直叫人闻之欲醉,四肢百骸都灌满了温热,十分类似刘青山他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欢/爱过后的味道。 这和尚,莫不是已经完事儿了吧!? 想到和尚或许已经用他那双给自己批注过《六韬》的手抚弄过地上的女人,司马濯心中一刺,呼吸之间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死死盯着玄空那张俊美无俦、凛然不可侵犯的脸,司马濯不顾他眼中的警告,将刀一扔,接着就伸手往他腰带上摸了过去。 玄空扣住司马濯的手,眸子里的冷光一晃而过,口中也不由得低喝出声,“你做什么!” 他虽没有对谁动过心,但也不是什么天真之人。男子之间那些事儿,虽然宫人或官员没有胆子说与他听,怕污了他的耳朵,但魏延昭这个精于此道的人可没那么多顾忌,再加上他还是皇帝,出入宫闱带一些男男之间的避火图简直轻而易举。 玄空不仅知道,他还见过。 司马濯闷声不说话,只一手将玄空两手并在一起,用他挣脱不开的力气握着,另外一只手则飞快的将他腰带拽出。 营帐中安静了片刻的功夫,玄空察觉到司马濯握着自己双手的力气几乎消失殆尽,将手抽出之后,他眼睛微眯,露出了一个从未展现过的冷笑,“施主看够了么?” 原本清冽宛如玉石撞击的声音如今已经变得轻缓,其中的危险性也成倍的增长着。 “我、我……”司马濯脑海里乱成一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 心中发出微弱的呻/吟,更多的还是刚刚那一幕对他的冲击。没有臆想中的吻痕,满心满眼只剩下一具完美的躯体。 这和尚竟然没穿亵衣! 想到玄空那肌理分明的腰身及虽然单薄,但起伏和缓的胸膛,尤其是……微微泛红的竖立起来的两点…… 司马濯面色涨红,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摆放,他只好垂头站在那里,摆出一副懊悔的姿态。 玄空再次将衣服穿起,把腰带束上,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刚刚洗了个澡,但因为女人的突然闯入,他只来得及拽起外面的僧袍遮挡,如此也就有司马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因为自己是剃度过的,所以即使沐浴过后头上也不会有水汽,司马濯自然看不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就在玄空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司马濯忽然用手捂住了鼻子。 迎着玄空的目光,司马濯僵了半晌,到底没敢动作。片刻后,丝丝缕缕的鲜红从他粗砺的指缝中渗出来。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流鼻血了…… 司马濯这边心中叫苦不迭,那边玄空的寡淡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出去。” 司马濯闻言心中一紧,刚刚升起的旖旎心思全然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微不可见的惶惑。 任由哪个男子被如此对待,想来也是会生气的。但玄空从那里看,都没有半点发怒的意思。可也正是猜不透他现在的心思,司马濯才更觉忐忑。 “出去。”玄空再次淡淡的开口。 同样的两个字被他重复了两遍……司马濯浑身一抖,脑袋混沌成一团浆糊。小心翼翼的从地上提起自己掉落的刀,见玄空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这才磨磨蹭蹭的拖拽着女人掀开帐门出去了。 等出了营帐,被冷风一吹,司马濯忽然清醒了过来。 有点儿不对劲儿啊……原本他是去质问那玄空的,在他表露心迹之后就见这和尚和女人亲亲我我,直把他这一颗心放在地上践踏,到最后竟然还直接把那软巾给了那个女人! 司马濯一开始想闯进去大声斥责,现在好了,被赶出来的反而是他自己。 两鬓青筋暴起,司马濯左手握紧又松开,他恶狠狠的盯着面前的帐帘,恨不得在下一瞬生拆了它。 良久,司马濯冷哼了一声,接着把女人随手往来往的士兵手中一丢,狰狞着脸往自己住处走了。 远处。 刘青山乐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大哥一系列的动作。 闻忠不解,嚼着口中的干粮,他疑惑的问:“你怎么了?” 怎么跟忽然发疯了似的。 张了张嘴,刘青山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竖起大拇指,刘青山诚恳道:“咱军师真厉害。” 硬生生把一头狼驯成了一条狗,这本事不服不行。 —— 深夜时分,司马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下/半身肿胀的几乎快要炸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他从玄空的营帐里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上渐渐蔓延出了无穷的火气。 若不是理智提醒他现在玄空还在生气,司马濯恨不能闯进他的营帐,好好同他云雨一番,直让那个该死的和尚下不了床! 脑海里一番剧烈的挣扎之后,司马濯差点没把营帐瞪穿。到最后,他只得咬着牙把自己的手往下伸。 匆匆泻火之后,司马濯升起的欲/望倒是解决了,但心中却越发的空虚。 很快,司马濯回想起了一件事,面上露出了兴味的笑容。 除了这次之外,他那次在松虎寨水潭中洗澡也见过玄空赤/裸的全身,包括今天没看到的脐下三寸的位置。 玄空那里,没他的大。 然而只是稍作回忆,司马濯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那里又起来了…… 司马濯的呼吸渐渐急促,一双向来摄人的眼略微失神。很快,整个帐篷又充斥了他压抑的低喘。 —— 玄空的冷淡来的很快,直打的司马濯措手不及。 第二日到了恩县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玄空竟然都没有对司马濯说过哪怕是半句话。即使是司马濯特意在他必经之路上堵他,玄空也只是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司马濯觉得自己已经身处发疯的边缘了,他忍受不了玄空对他的视而不见,更忍受不了玄空半点不对他动心。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便不由自主的抽搐。 挥动着手中已经换上的新的长刀,司马濯目中森然,一刀下去,眼前的木枝就被携带的刀风给刮断了不少,散散乱乱的落在地上,铺盖成密密麻麻的一片。 回廊外。 玄空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接着转头问身边的人:“施主引贫僧来是何意?” 刘青山被这古井无波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低咳一声,他才小声说:“……我觉得大哥挺可怜的。” 这边被喜欢的人不痛不痒,真不是一般的可怜。 玄空愣了一下,接着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就在刘青山忍不住眼前一亮的时候,那边玄空的话又浇灭了他的愿望。 “西山那边开出东西了吧?”玄空抿唇问。 这么一来,刘青山只得抛下自己的私心。想了想自己今天得到的消息,他点头,“和军师想的半分不差,那里是一处铁矿。” 铁矿对起义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所有兵器的打造都需要铁,怪不得沈良会对恩县这么上心。 不过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沈良也不知道他那一千五百人的军队已经被他们给吃下了,双方通讯的书信都是军师模仿那将领的笔迹写的。从言辞到遣句,让人看不出半分破绽。 刘青山想到自己之前已经做好了迎接沈良震怒的打算,却没想到就这么轻易被军师解决了,他就想笑。 “那就好。”顿了一下,玄空又交代道:“朝廷恐怕不日便派人来收回恩县,你们记得做好准备。” 刘青山面皮一紧,深吸了口气,肃然道:“我等明白。” 这还是他们同朝廷第一次正面交锋,想到那些士兵这段时间的训练,刘青山心中既有紧张又有迫不及待。 如此复杂的情绪下,刘青山自然再也顾不上司马濯了,匆匆交代一声,他就火急火燎的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其他人去了。 玄空刚想要走,接着就望进了一双异常冷酷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司马濯已经停住了动作。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在悄然发酵,总有一日会从小芽长成参天大树。 垂下眼帘,玄空抿唇离开了这个地方。 —— 十三日后,和玄空得到的消息一样,朝廷的一万直直的排列到了恩县破败低矮的城墙下。 司马濯长刀一挥,打马率先出了城门。只是一挥之力,顿时有数人毙于他的刀下。 在人堆里拼杀,鲜血染红了司马濯的衣袍,让他整个人仿佛被浸透了一般,鲜血直往下滴。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杀到朝廷的兵马溃逃,司马濯才重新接过一匹新的战马,踩着马鞍上去,遥遥的看着城墙上站在的和尚,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爱恨交加的表情,映衬着他满脸的血污,显得格外的骇人。 神仙又如何,哪怕是用绑的,他也不会让这和尚离开他半分! 27.第 27 章 荣庆郡。 “主公,此言当真?”文士深吸了一口气。 ”当真。“虽然沈良的语气十分的温和,但他目中的冷凝则表露出他心中并不是那般的平静。 文士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看来,我们都被糊弄了。” 看来司马濯一个粗人也知道当日若不假意投降,他们一行四人恐怕连恩县都回不去。只是司马濯示弱的速度太快了,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真诚,完全忽略了一个手中有兵马的人怎么也不会愿意屈居人下。 本来想将那几百兵马和那铁矿都收归囊中,现在看来被耍的反而是他们。 以朝廷这次派遣的兵力来看,以司马濯那边区区几百人根本不足以抵御。如今恩县又不是山林,能够利用的地形优势几可忽略不计,司马濯和朝廷双方只能相互正面博弈,而今大胜,其中必然有蹊跷。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一千五百兵马可以施为了。 青年文士本就是如今沈良麾下的头号军师,虽然头脑要稍逊沈良本人,但他到底不是什么蠢人,只三下两下就猜到了其中真相。 皱着眉,沈良起身将身后书架上的盒子取了下来。打开之后,可以看到里面装的全是书信。 “你来看看这个。”沈良挑眉道。 文士知道这是恩县那边将领近些日子传来的,犹豫了一下,他取了最近的和最初的两封。抽出其中两张纸对比了一下,发现两封书信没有半点差别。 “这……”看不出什么来啊。 沈良似乎知道文士心中疑惑,他将案上一本书递给文士,道:“那你再看看这个。” 掀开这本旧书,文士看着上面的笔迹,忽然皱起了眉。 书信上的字和旧书上的字竟然有七分相似! 见文士面上似有震惊,沈良扯了扯嘴角,俊脸上满是深沉,“是不是没想到小小的山贼窝里还有这种能人?” 直把他们耍的团团转! 要知道,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观摩,只单单凭借一张写了字纸条就将对方的笔迹习惯模仿个十成十,除非是神仙下凡,否则哪怕再擅长仿造的高手都不行。 不过若是一开始给他们看的就是模仿者写下的书信,那就不一样了。 “主公是怀疑……刘贞带领一千五百个士兵从荣庆郡出发后,没到恩县就已经被杀了?”文士的眉头深深皱起。 若是这样,那有此果决的人必然是他们将来大敌! 沈良点头,向来爽朗的表情上露出了一丝冷意,“刘贞在一众将领中本就不出彩,我当时只是看他中他的忠诚,知道他决计不会被收买叛降,这才派他去的。” 然而不出彩就意味着他之前的笔迹不会被太多人在意,那人恐怕就是利用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这事儿……”文士将当日来府上做客的四人的一举一动都回忆了个遍,接着他试探性的说:“是司马濯下的令?” 沈良闻言,忽然大笑,“不是他。” “是那个和尚!” 顾不得沈良语气中咬牙切齿的味道,文士忙问:“当日里我见那和尚一副不懂变通的模样,从头至未都冷冰冰的,怎么会是他?” 哪怕是把软巾赠与那女子,面上也是不动声色。若非女子是他们的人,主动露出让他们看见,谁能知道那一本正经的和尚会有如此作为。 沈良微微吐出一口气,“有的人,他不需要伪装,这世事都全然在他股掌之中了。” 司马濯是首领,若那能人在恩县坐镇,指不定在荣庆郡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到时候司马濯就死在这里了,他还能去辅佐谁? 如此推断,那能人根本就跟着来了。其中刘青山和闻忠是粗野汉子,数来数去,也只剩下一个志远和尚。 沈良自觉已经足够谨慎了,但他还是没想到自己这一番作为竟然给别人做了嫁衣。他自起兵这一年以来,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不过哪怕那和尚再神,他恐怕也不会知道,他麾下可不只面上的五千兵马,暗处还有五千,足足一万兵马。损失一千五百人对他来说,可谓是不痛不痒。 “你传令下去,集结军队,让程仪去把恩县给我拿下来!”沈良将那些书信放在烛火上一封封点燃。 文士领命,抱拳一揖,接着就出去了。 然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那边文士面色铁青的再次推开了书房的门。 “怎么了?”沈良一边翻书一遍随口问。 文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他罕见的压低了声音,面上也有些惶惑,“朝廷……奇袭荣庆郡,现下已经出现在三十里外了。” 头顶的人半晌没说话,文士一颗心缓缓被吊起。良久之后,他才听到“啪”的一声,仿佛是手中的书被狠狠的合上,整个房间突然出现了极度的压抑。 “志远!” —— 两年后。 沈良抵抗住了朝廷的压力,再取文远、杜康、兴中三郡,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不为别的,当初那个小小的松虎寨,如今已变身成了虎啸军,其行军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畏惧。虎啸军治下,如今已有五郡,包括最富饶的齐良郡,都尽归其掌控了。 时到如今,天下被他们三方势力共同瓜分。朝廷占领版图最大,但不难看出已经是强弩之末,只靠那两三位成名已久的老将撑着,这才有喘息之力。 在他与朝廷胶着的时候,虎啸军竟然不声不响的成长到了这个地步。莫说是他,恐怕朝廷也没有想到。 伸开手中的密信,沈良忽然笑了,当初那一箭之仇,他或许可以回报一二了。 朝廷竟然想联合他除去虎啸军这个已经成长起来的祸患,当然事成之后招降自己为世袭亲王,并且不受皇帝管辖的事沈良只当没看到。 另外一边,齐良郡。 原本郡守所居住的府邸外已经被浑身血腥气浓重的士兵给团团包围住了,士兵呈守卫的姿态,目光炯炯的盯着来往的人。 远处百姓来往贸易,人声鼎沸,和之前朝廷统治时的萧条景象简直是天差地别。 虎啸军中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有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司马濯,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军师,法号志远。 军师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显露在人前了,但从他口中施行的政策却是人尽皆知。在一开始的时候,府宅外甚至还有不少人表情狂热的百姓来这里跪拜,口中叫的,全是军师的名字。 有一次刚好被回府的司马大将军听到了,他身旁的人吓的大气都不敢喘,就连一开始就追随的刘青山、闻忠两位将军都为军师捏了把冷汗。 无他,不过是随着时间日久,大将军那一身气势越发摄人,面对他那一双眼睛,整个军中都没有几个人敢于直视的。随之增加的,还有他面上的威仪。 当时刘青山本想开口解释两句,那边司马濯就毫不在意的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方向很明显,就是玄空所在的院落。 怔忪半晌,刘青山只留下了一声众人听不懂的叹息,还有心思重重的背影。 萧汀水榭—— 玄空手上转着佛珠,口中不断吐露的是《楞严经》的经文。 突然,玄空察觉到空气中突然出现的血腥味儿,顿了顿,他就停下了手中口中的动作,接着睁开眼,就看到了眼中布满血丝,显得极其疲累的司马濯。 “你倒是会躲懒,把一堆烂摊子都留给我收拾。”司马濯一张冷峻的脸仿若冰雪消融,露出了一个笑容,语气调侃。 玄空闻言也放缓了表情,“如今大业可期,施主自然需要多磨练。” 自两年前开始,司马濯竟然再也没有对他表现过异样的情绪,这让玄空自在了不少,也不必烦忧如何对待他才好,毕竟他对于感情之事实在是不够擅长。 现在他同司马濯,倒有些像他同魏延召相处之时,君臣相宜的模样了。 这么一想,玄空再看向司马濯时,神情罕见的缓和下来。 他是知道喜爱南风这爱好一旦被发掘出来,之后到底有多难压抑下来的,两年时间也没见他司马濯对谁下手,玄空自然已经放下了心。 至于事成之后,只要司马濯不往昏君的路上走,那他的这些喜好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司马濯看了玄空一眼,意味不明的扯了扯嘴角。接着他转移了自己的目光,飞快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沈良那边,好像有所异动了。” 玄空面上并无意外,“早有所料。” 从沈良行军打仗时候的手段来看,玄空就猜到了沈良不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可有把握?”司马濯敛下眼睑,问。 玄空点头。 得到了自己想问的事情的答案,司马濯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粗粗饮下了两杯凉掉的茶水之后,他就匆匆往外走了。 出了玄空的院子,司马濯才豁然抬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那双眼睛彻底红了,里面压抑的色泽几乎有隐隐滴落的意思。 压抑的喘了两口气,司马濯深深的看了这院落一眼。没有人察觉,其中层层叠叠蔓延出来的幽光。 28.第 28 章 “急报!城西出现探子!”一士兵进来,将一封战报递交上首。 “报告将军,城北抓到十三个探子!”那士兵还没走,另外一个士兵就已经进帐了。 “报!朝廷集结了三万兵马,正在往齐良郡这边走!” “报!荣庆郡异动!青卫军程仪将军点兵一万,沈良亲临,目标齐良!” “报!城东五十里出现青卫军行军痕迹!” …… 一连十三封急报,让整个营帐中正议事的将军们都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维持住面上的冷静,毕竟两年下来的战争让他们都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一个比一个传的快,一个比一个传的急,他们很快就坐不住了,接连往最上首的人的脸上看去。 见司马濯面上依旧平静,众人忽然就放下了心,接着心中不可遏制的升起了一股战意。 “娘的!沈良一个起义军首领跟朝廷穿一条裤子,他还要脸吗?!”闻忠忍不住大声痛骂,多年行军打仗的生涯非但没让他脾气变得有那么一丝平和,反倒越发暴躁了。 相较闻忠而言,刘青山越发的稳重了,自身也隐隐有了大将风范。 迟疑了一下,刘青山轻声问:“这次……要请军师来么?” 无怪乎刘青山问的这么小心,他虽然没在这两年看到两人的纠葛,所有事态的发展都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什么不能展露人前的秘密,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而这感觉,让刘青山不由得心惊肉跳。 没有察觉到刘青山的担忧,司马濯垂眼,让人看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片刻,他才低声道:“请吧。” 众人一听,齐齐喜出望外的摆出了静候的姿态。看的出来,他们对于玄空是带着盲目信任的。 若说司马濯是他们心中盖定乾坤的山河,那玄空就是天上悬挂的日月,无所不可,无所不容。 很快,传信的小将就去而复返,而他身后跟着的,就是许久未曾露面的玄空。 一袭淡色僧袍的和尚一手拿着念珠,一手略微推开阻挡了视线的帐帘,缓步而入,宛若神佛。 若说司马濯是因为那藏匿极深的煞气让人不敢看向他的眼睛,那玄空就是因为眼神过于空明,仿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才让人无法直视的。 上前走到与司马濯不过咫尺距离的空位上,玄空知道军机延误不得,也就没有同人寒暄,直接就拿起了那几份情报看了起来。 司马濯宛若猛兽一般灵敏的五感只觉得一阵温热的气息过后,他就嗅到了熟悉的人的味道。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几乎破笼而出的野望,他的面色才恢复正常。 晦涩的看了玄空一眼,司马濯知道自己忍不了多久了。 专心查看军机的玄空浑然不觉,将这十三封急报翻看完之后,玄空接着就抬起了头。 “朝廷如今那三万兵马还在吕宿郡?”玄空问。 “朝廷虽然和沈良联手,但相互之间免不得有所猜忌。”所以一个疾行来此,以图率先勘查地形,占领最有利的地形。另一个派出领军的是成名已久老将,行军格外的谨慎,如今正在齐良接壤的吕宿郡做着全然的准备。 这一场战役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沈良和朝廷都至关重要,此战过后,这江山版图免不得又要发生变化了。 因为时局紧张,帐中诸人都没有注意到司马濯的声音有些莫可名状的低哑。 手划过这十三封急报,玄空想也没想就抽出一张递给司马濯,并且开口问:“这情报可能确定?” 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朝廷这回为了挽回民心,免得后院起火影响战局而发布的圣旨内容:朝闻吕宿百姓如今食不果腹,朕深感痛心。特派钦差押解,李将军亲护,携粮万石不日到吕宿赈济,钦此。 “确定。”司马濯道。 想来皇帝也知道现在自己已经离心离德了,若非这么说,吕宿的百姓恐怕会对路过整顿的军队心生排斥。此事若搁到往常,不痛不痒也就过去了。但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一丝一毫的差错也不能有,虽然已经换不回民心,但粮食就在朝廷手里,百姓无论积怨多深,也得老老实实的待着,等此战结束。 毕竟,他们能不能活命就看朝廷这次下拨的粮食了。 “那这粮食是麦子还是稻谷?”玄空又问。 然而他此言一出,余下的人都有些不解,这下拨的粮食是什么有影响吗? “都不是。”司马濯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接着开口,“是白米。” 一万石可是一百万斤的粮食,再加上又是白米……朝廷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啊! 刘青山和闻忠对视了一眼,双双倒抽了一口凉气,其他的将领也好不到哪里去。 朝廷此番作为,已经表明了态度,那就是血战到底,一定要铲除虎啸军这个大患。朝廷三万兵马在手,沈良一万。 齐良郡,危矣! 这个时候,就连刘青山都忍不住萌生退意。要知道,整个齐良的虎啸军加起来,也才堪堪两万人,再加上双方派出的都是精锐,虎啸军哪怕再勇猛,也难以抵挡四万兵马的进攻。 闻忠刚想说什么,接着就看到了玄空无悲无喜的双眼。 到了此刻,军师也不曾有半分焦虑为难的情绪,这让所有人不由得心中忽然微微一震,不可避免的升起了一丝希望。 他一直如此,只安静的坐在那里,就能截获自己所有的情绪……司马濯的心口仿佛被乌鸦叼走了一块肉,既空荡又错乱。 时不我待,现在已经没有了解释的时间,于是玄空直接下达了命令,“极速调遣一万五千兵马与沈良在城外交战。另五千人围堵吕宿,等城门大开之时,直接攻城!” 然而玄空话一出口,接着就有人忍不住开口反驳了,“让五千人围堵朝廷三万兵马,这怎么可能!” 随即,他们又想到了什么,那就是让五千人用性命拖住那三万人的脚步,这边快速歼灭已经在城外的沈良,如此,或许可破这死局。 只是,那五千人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营帐里突然有些沉默,接着,闻忠红着眼睛突然跪倒在地,“末将,愿领五千士兵前往。” “闻忠!”刘青山下意识的低喝。 然而等看到闻忠眼中的决然之后,刘青山忽然就说不出阻止的话了。 他们到了这一步,哪怕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得咬紧牙关死撑着,根本没有半分退路可言。 玄空见营帐中弥漫着一震生离死别的凄然,他皱眉道:“不会死太多人的。” 然而他这话直接就被众人当作安慰给忽视了,如此悬殊的实力下,恐怕一个人也活不下来。 司马濯似有所悟,他虽不知道其中有何玄机,但在他本能的相信了玄空的话。他沉吟之后点头,如此,这事算定下了。 —— 城外。 沈良一身戎装坐在马背上,他看着隐隐出现的城墙,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很快,沈良看到了城门开启,接着从中涌出了约莫近万人的兵马,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司马濯。 只是如今的司马濯再也没有当初伪装的小意投诚的模样,见他那一身浓厚的煞气,沈良忽然有些疑惑,他当初到底怎么会对这宛若凶兽的人会放松警惕的? 等双方对垒叫阵的时候,沈良见司马濯那边连一万人都不足的兵马,这情景果然没出乎他的预料。 朝廷和他同来,司马濯必然要将手中兵马一分为二,这才能抵御这场围攻。 沈良心中一定,接着下达了命令,用最小的损失拖最长的时间,等朝廷从城南攻过来时,哪怕那和尚再神异也无力回天。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总会击碎美梦,到了第三日的时候,沈良忽然接到了一个消息。 吕宿城破,老将李允自尽。 “怎么可能!”沈良第一次不顾一切地低吼。 几乎是瞬间,帐外突然传来了怒喊与厮杀声。其音阵阵,宛若奔雷。 沈良白着脸出了帐篷,接着就看到了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虎啸军,这回的数目,远不止万人了。 他在算计别人的时候,殊不知别人也在算计他。 沈良自诩比这世上的人都聪明,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到最后竟然会败在一个和尚的手中。 感觉到血液溅在脸上,不知道到底两方人马到底厮杀了多久,直到周围再恢复寂静,沈良狼狈的以剑撑地,这才没让自己的身躯倒下。 感觉到自己被阴影笼罩,沈良飞快的抬起头,无视一旁的司马濯,血不停的从他眼睑滴落,划的他眼眶生疼,但他仿若感觉不到一般,直勾勾的看着玄空,“你怎么做到的?” 见大局已定,玄空缓缓的开口:“朝廷运来的是白米,但朝廷不知道,这白米根本到不了那些处于饥饿的百姓的口中。” 若将白米换成喂养家畜的糠麸,此局也不会这么快就破了。 白米虽好,但其中却有利可图,朝廷本身就腐败严重,到了地方上就更是如此。李允忙于战事,自然不会让手下士兵派发粮食,放到吕宿郡守手中,必定会先被他搜刮一层,再往下放,又是一层剥削。等到了吃不上饭的百姓手中,根本就剩不了多少了。 除此之外,白米在那些勉强果腹的百姓那里也是好东西,他们也会涌入争抢,最后那些吃不上饭的人还是得饿着。 如果没有见过粮食,他们或许还会继续忍耐。但运送的时候他们明明看到了,那可是足足一万石白米,现在突然没有了,其中的落差,足以让人疯狂。 玄空不过是让闻忠派遣百人潜入吕宿而已,到最后还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自发打开的城门。城门一开,里面的兵马再多,也不过是瓮中捉鳖。再加上百姓自发性的反抗,五千对三万大获全胜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说到底,这次朝廷的赈济从头到尾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李允为皇帝打了一辈子的仗,到头来发现百姓对皇庭的恨意已经这么深了,再加上大势已去,就这样一剑抹了脖子。 听闻自己居然是败在了白米上,沈良忽然想笑。他这么想了,自然也这么做了。 然而下一瞬,他就听到了玄空的声音,“若你愿效忠司马将军,贫僧可为你求情,请他饶你一命。” 沈良豁然抬头,面色狰狞的看向玄空。 这是羞辱,极度的羞辱! 然而等对上那对眸子以后,沈良忽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 “荣庆沈良,愿献四郡,向司马大将军投诚。” 丢弃手中的剑,深深跪伏在地,沈良发现自己居然并没有半分的不甘。 他输的不冤。 又两年,虎啸军再无阻挡,一路势如破竹,直取京城。 等司马濯一刀劈死眼前被酒色掏空了的皇帝之后,接着就被一众手下簇拥着坐上了那个象征着全天下至尊至贵的龙椅上。 望着多年来未曾变过的那张冷清的面容,司马濯的心先是收缩,再就是骤然爆发、宛若洪流的渴望。 从之前玄空待他冷淡的那月余到今日,已经整整过了四年半了。他也整整悍不畏死的拼杀了四年半,背上、腿上、全身都是深深的伤痕。可终于,他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 再睁开眼,玄空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软绵绵的,但就是让人动弹不得。 他不是在司马濯给他赐居的府上休息么,可现在这又是哪里? 29.第 29 章 就在玄空忍不住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条软带忽然蒙到了他的眼睛上。 因为房间很昏暗,来人的脚步声又很轻,玄空事先并没有察觉到。 灼烫的吐息落到了自己的脖颈,带着几分执着,又带着些许的晦涩,直让玄空皱着眉躲避。 然而随着自己的动作,玄空忽然就听到了“丁零当啷”的声音。 原来不止是四肢上绑着的软绸,还有铁链么…… “你是谁?”玄空沉声问。 因为长时间的昏睡,他的喉咙有些哑,只是玄空现在可顾不上这个。 来人自然不会回答,玄空恍惚的感觉到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久。接着,就是凑到他唇边的水杯。 不动声色的嗅闻了一下,察觉到其中并无药物的痕迹之后,玄空才抿唇饮下。 这人不说话,但也不伤害自己,想来不是前朝余孽。而现在他的地位,虽然还没有到本月十五国宴封赏定爵的时候,但除了那个人以外,别人也根本不敢冒着这个风险来劫掠他。 虽然想不通那人为什么把他围困在这里,但玄空还是念出了心中所想的名字,没有疑问,全然一派笃定。 “司马濯。” 这三个字一出口,玄空只听到什么重物碰撞的声音,像是踢翻了什么一般。很快,他眼睛一轻,接着就是映入眼帘的光亮。 把手中的软绸一扔,司马濯无视自己磕到床柱疼到钻心的膝盖,沉着眼就坐在了床铺的边缘上。 玄空本来想问什么,但看到他失去了焦距的双眼之后,忽然就沉默了。 司马濯永远都受不了眼前的和尚不同自己说话的样子,于是他扯了扯嘴角,率先开口了,“你不问点什么?” 玄空四肢被捆在四个床柱上,呈“大”字型平躺。望着头顶的床幔,半晌后,他才略微有些失神道:“贫僧知道的够多了,这回就不问了。” 事到如今,玄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他作为一个无欲无求的和尚,当真不懂得情之一字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人痴狂至此。 整整四年,枉他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到头来连一个莽夫的伪装都没有看透。不知道,这莽夫在背后练习了多少次。 看到玄空面上对自己的自嘲,司马濯忽然觉到自己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疼的厉害。 “你还俗……”司马濯将手搁在玄空的脸上,遮挡住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颤,“好不好?” 不要那神仙的位置了,只留在这凡间陪着他。 感觉到司马濯手上拼杀而落下的刀茧,玄空微不可闻的叹了口,“还请皇上放了微臣。” 他不会还俗的。 感觉到了玄空心底的拒绝,司马濯尽管早有准备,但他的面上还是隐隐透露出了苍白之色。而那“微臣”二字,让他更是难捱。 放下自己遮盖玄空眼睛的手,司马濯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一身明黄色龙袍也黯淡了下来,“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什么赌?”玄空皱眉。 “若我有法子让你破戒,你就留下。”司马濯抿唇,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人。 这大约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从司马濯面上得到这个讯息,玄空敛下眼睫,半晌,他才低声道:“好。” 接着,玄空就看到司马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放松。 “我先去批阅奏折,等午饭时候再来与你一同用膳。”司马濯一边说话,一边又给玄空喂了些水。 现在天下初初平定,百废待兴,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玄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难道说只要把自己放出去,他能帮上许多忙? 如今他同司马濯这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君臣相宜的画面,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等屋子里再次恢复空旷安静,玄空勉强将自己的身体支了起来,原本他是想看看自己身处的环境的,但没想到却看到了别的景象。 这床铺坐落在房间正中心,四周半点接触物都没有,唯有捆绑在上床柱的四条两指粗细的铁链绕其一周之后又延伸到了四面的墙壁上。不远处地面布满了暗色干涸血迹写下的字符,若非玄空的视力好,他都看不到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有这些东西。 吃力的辨认一番,玄空怔了一下,接着臂力不支重新躺回在了床上。 司马濯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周围下的都是些封禁的符咒,就连墙壁上也有不少。 忽然间,玄空又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司马濯一直以为他是被贬才下凡的神仙。如此一来,这些东西和那些字符的用途就都有了解释了。 司马濯以为弄这些东西,他就不会被接引走了? 这些铁链和字符上面半分法力波动都没有,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玄空想勾唇一笑,但他到最后却仅仅只是闭上了眼。 凡起孽缘,终难开解。 —— 御书房。 司马濯召集人来议事,共商赋税增减,讨论了半天,最后变成了沈良和刘青山的争论。 司马濯刚要做决断,那边闻忠小声的嘀咕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要是军师没有突然生病就好了。”就这点小事,根本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青山一滞,接着飞快的冲闻忠使眼色,这个时候提军师不是找死吗? 如今军师府宅上的管家传来消息,说是病情不宜探视,再联想皇上这么多年压抑的心意,刘青山就是用脚趾头想,他也能猜到军师应该是被皇上给藏起来了。再观皇上自登基以来都没有放晴的冷面,刘青山就知道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得手。 不止是他,就连半路来的沈良恐怕也想到了什么,不然他也不会现在连提都不提一嘴。 果不其然,上首司马濯那里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断裂声,下一瞬沈良和刘青山两个知情的人飞快的低下了头。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司马濯并没有发怒,他只是快速将事情定下之后,就让他们退下了。 就在刘青山忍不住松了口气的时候,那边司马濯就开口了,“你留下。” 见沈良露出一个猫哭耗子的表情,刘青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垂手而立,等待吩咐。 很快,司马濯说出的话让他惊的下巴都合不上了。 “你去,给朕弄些不伤身体的催/情/药。” 知道这药是给谁用的,这边刘青山自然赶忙应下。 刘青山和闻忠是从一开始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所以司马濯倒也没有隐瞒自己和玄空作赌的事。 刘青山听完,忽然抬起了头,他望着司马濯,张了张嘴,最后才憋出一句,“皇上……非他不可吗?” 刘青山知道自己已经逾矩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出来。 司马濯现在已经是皇帝了,要什么样的美人,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却偏偏,从头至尾就只中意了一个志远。 司马濯笑了笑,将手中的断笔随手一扔,然后就往御书房外面走了。 “非他不可。” 或许从见玄空第一面起,便只他不可了。 —— 午时一刻,司马濯准时出现在朝阳殿外。 朝阳殿原本是前朝皇后的居所,现在主殿全被他命人改成了玄空看到的那样。 提起宫人准备好的两个六层食盒,司马濯抬脚就进了殿中。 司马濯自然不会放开玄空,他走到床边将食盒打开,然后低笑着说:“幸好你不是那种情绪起伏波动大的人。” 不然就凭这种屈辱的姿态,非得把他手中这些饭菜都打翻不可。 玄空抿唇不言。 将盘子碗摆好,司马濯抬起手臂将玄空揽到自己的怀里,让他的背半靠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夹起一片青菜凑到他的唇边。 玄空还记得司马濯上午所说的“破戒”一言,怕他所言是荤戒,于是观察了半晌才入口。 司马濯混不在意自己发酸的胳膊,见玄空进食,于是又捧起碗给他喂了一口白饭。 这种姿势用膳实在是一种折磨,玄空伸了伸手,等他发现自己手上的软绸确实够不到自己的嘴之后,也就没有开口的打算了。 等玄空吃完,司马濯这才动筷的。 又是半个时辰,玄空见司马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倏尔就眯起了眼睛。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预感一样,玄空自小腹到四肢百骸,突然涌进了一股热流。 “你下药?”玄空神色淡淡的问。 司马濯见药效发作,接着就用手箍住了玄空清劲的腰身,嗓音也变得极其低哑,“我知道你精通医术,只能出此下策。” 若论解毒外伤玄空倒有所研究,但这催/情/药确实非他擅长。 抵御着身体里不断翻涌的热量,玄空光洁的额头忽然冒出了层层的细汗,映衬着他眉心的观音痣竟然不复当初圣洁不可侵犯,反而透露几分妖冶。 司马濯下/腹一紧,接着喘息声不由的变的明显起来。忍耐着欲/望挑开玄空的僧袍,隔着亵裤,他将手欺压了上去。 行至一半,就在司马濯的手往后滑的时候,他忽然就望进玄空幽如深渊的眼睛。 清冷至极,半分情动都没有,仿佛身体与他的灵魂分割成了两半。 从头至尾,中了催情药的,好像就只有他司马濯一个。 司马濯燃起的情/欲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熄,冻的他的牙齿直打颤。 “你怕是,铁打的一颗心。”司马濯语气似怒似恨,似爱似悲。 他最见不得的事,终于全部遇到了。 玄空垂着眼,无法给予半分回应。 30.第 30 章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司马濯甩袖而去。 时间上过去了半个月,转眼已经到了十四这晚。 司马濯在这十多天时间里一天能来个三、四次,玄空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力,让自己都有些疲于应对。 不止是下药,司马濯几乎是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尽了。从一开始的决然,到后来的麻木,玄空都一眼不错的看着。 有时候,感觉到身边拥着自己的人连在睡梦中都不得安稳,玄空也会摸一摸自己平缓跳动的心脏。 你动心了吗? 没有。 答案是如此的笃定,连半分游移都没有。 司马濯似乎也看得出来,无论他做什么,他也不会回应半分。焦虑、绝望、痛苦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几乎能把人给逼疯。 夜半时分,司马濯失神的望着玄空的脸,他知道玄空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不回应自己罢了。叹了口气,司马濯凑到他的耳边,然后低声道:“等你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从玄空毫不在意的态度来看,这些铁链和符文大约都是没什么用处的。司马濯恍然惊觉,自己自欺欺人的本事,居然已经练的如此炉火纯青了。 “那些江湖术士敢骗朕,明天我就把他们全砍了……” 司马濯的称呼变了几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早已在踏入朝阳殿的这一瞬间,就崩塌成碎片。 无论过多久,他终究还是那个连读书习字都需要玄空批注的莽夫。 就在司马濯以为玄空依旧不会理会他的时候,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呢的叹息。 这是第几次了? 从和尚被关在这里,这已经是他第十六次叹气了。一次一次,都令人窒息。 “好。”玄空静静道。 司马濯扯了扯嘴角,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锋,“明日的分封大典,我命人为你准备了衣服。” 这回玄空连话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司马濯将头抵在玄空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道:“睡吧。” 然而这种睡觉的姿势无论过多久,对玄空来说都是十分不习惯的。他张了张嘴,到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好在,窗外的天空很快就明亮了起来,照着玄空眼下两团淡淡的青黑略微有些醒目。 司马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伸手穿好明黄龙袍,然后打开门接过门外太监近侍已经备好的衣服。 再次回到玄空旁边,他双手对着软绸一用力。“嘶拉”一声,软绸就成了碎片。 至此,玄空才算结束了十多天来被禁锢的生活。 本来司马濯想替他穿上的,但见玄空脸色实在是太过冷淡。犹豫了一下,司马濯的手就收了回来。 “我先去等着了。”司马濯僵着脸开口。 等他走后,玄空等四肢酸麻褪去,才伸开了衣服。 月白色的长袍异常的柔软,接触在手中,接着就蔓延上了温度,用料比雪云丝更胜。而其中勾勒的暗色莲花纹理,则显得繁复、华美。 玄空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并非是为这衣服的材质,而是因为这衣服,竟然同他在大陈每每祭祀庆典穿的那件国师服一模一样! 按理说,在司马濯坐上皇位的一瞬间他就该被接引而去的。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拖到了现在。现下,再加上手上的这件如此相似的衣服…… 莫名的,玄空眼中有深思划过。 —— 金銮殿前,九十九个汉白玉石阶下,跟随司马濯打天下的人都到齐了。 他们脸上挂着为人臣子的谦卑,至于身上穿的衣服则有好有坏,参差不齐。等今日大典过后,就会一一登记造册,各封其职。 司马濯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龙椅上俯瞰众人,等看到最前方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时,他的神色下意识的就放缓了。 这还是司马濯第一次看到玄空穿别的衣服的样子。 和尚一身白衣,手上拿着佛珠。随着人影渐近,接着就看到了他额间殷红欲滴的观音痣,映衬着仿若能包容此间万般星河起落的幽深的眼眸,更显得冷淡。一双长眉如同冬夜里吹拂的寒风,浓起淡无。而其微抿的唇,则更添冷静、自持。 看着这一幕,司马濯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一瞬,接着一股比之前还要浓烈万倍的感情突然席卷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的身体几乎承受不住,想要炸开一般。 记忆纷至沓来,司马濯下意识的起身,然后想要伸手摸上近在咫尺的人。 原来,他们早已相识。怪不得他做了二十八年的梦,在遇到他时就自动停止了。而那张让人看不清楚的脸,终于被填补圆满。 玄空这边也看到了司马濯的动作,他本欲出声警醒,接着忽然就感觉到了一阵奇异的拉扯力量。 这力量玄空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此时倒显得十分熟悉。 抬头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天,接着玄空冲司马濯无声的念了几个字,然而口型未完,一道白光降下,那边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司马濯的手颤抖了一下,目光几欲崩裂。 原本跪在地上的众人本来心生疑惑,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起身上前走了两步,但等看到脚步方向,再加上最前面站着的军师大人,忽然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新朝建立,军师居功至伟,皇上亲迎两步也是应该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在所有人脑海里闪过,接着就看到了那道突如其来的白光。白光过后,整个前面就剩下了皇上一个人。 感觉到下面诸人的骚乱,司马濯闭了闭眼,用嘶哑难言的声音开口了,“大典照常。” 这个时候,哪怕是聪慧如沈良,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 沈良隐晦的抬头望向上面的皇帝,面对他比之前更加幽深的目光,心中一个激灵,顿时不敢再看。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这个疑问,被沈良死死压在心底,终其一生,他也没敢问出口。 直到分封大典结束,众人才松了口气。 所有人心中隐隐有了明悟,那就是皇上身上的威仪变了,变的比以前更加逼人了。 司马濯等人都退了之后,依旧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边的宫人侍从都不敢出声提醒。直到夜幕降临,他的龙袍上开始沾染上凝结而成的水露,这才有太监冒死抖着嗓子开口了。 “皇、皇上……该用晚膳了……” 司马濯垂眸,“朕知道了。” 这次和尚的离开,倒比之前还要干脆。 —— 十年后。 司马濯坐在御书房中,看也不看下首刘青山和沈良带进来的男童。半晌后,他才搁下笔。 随着笔杆落在白瓷笔搁上发出的轻微的声响,男童强作镇定的表情忽然有些摇曳。 知晓上面坐着的是天下之主,世间最尊贵的人,所以男童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闻此言,沈良和刘青山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懊恼之意,没想到他们教导了这么久,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被打回了原型。 这十年中,刘青山和沈良都在按照司马濯的吩咐,全国上下寻摸着聪慧的孩童,然后加以教导。他们心中虽然隐有预料,但都不曾言明。 直到今日。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叫父皇。”沈良冲男童使了个眼色。 男童踌躇,半晌不敢言语。 司马濯浑不在意,接着就开口考教了几个问题。见男童对答如流,他挥手就让太监将人带下去了。 “若皇上当真将他作为继承人,还请赐下名讳。”刘青山拱手道。 自军师离开那日起,到今天,已经过了十载光阴。眼见皇上眼中日日积累的倦怠,刘青山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于是同沈良的动作越发迅速,生怕在未准备充分之前皇上也跟着走了。 到时候好好一个江山,恐怕又要起纷争。 司马濯点头,然后揉了揉鬓角道:“下旨,赐名司马逸,对外就宣称是宫女生子。” “表字呢?” “表字……”犹豫了一下,司马濯有些失神道:“便叫平楚吧。”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刘青山沈良对视一眼,领命退下。 刘青山是从开始一直追随他的,所以忠心耿耿。至于沈良,那次受挫之后便再没了争夺天下的心思。 玄空看人,向来不会不会出错。 低嘲一声,司马濯又重新开始处理手上的奏折。而他两鬓之上,竟然已经生了白发。 次日圣旨出京,昭告天下,立司马逸为太子。两月后,帝崩。 31.第 31 章 漆黑无亘的空间里,渐渐显露出两道身影来。 一道身影盘膝坐于莲花宝座上,或笑或嗔,仿佛有千般皮相。后跟一束常寂光,其身不见来始,其光不见微末,与庙中供奉的佛陀一般无二。 而另一道人影则头戴十二琉紫金平天冠,身着一袭深紫衣衫。一双粗犷的长眉几欲斜飞入鬓,映衬其双眼越发的幽寂与凛然。随着他一步一步踏来走近,整个空间都有崩塌的迹象。 抬手将空间稳固下来,佛陀坐在莲花上,俯身而笑:“星主逾矩了。” 他与佛祖定下的规矩,是这七世结束之前,若那弟子有动心之意,他们便不得去派罗汉接引其进入灵山。可这才过了两世,他便在自己的身外化身上设下封印,强行催开了前几世的记忆。若非佛祖及时发现,早早将人投到下个轮回,现在他恐怕已经将那弟子给强行带走了。 被称为星主的男子闻言,接着就眯起了眼:“本座以身外化身下凡历劫,成为大陈皇帝之时,缘何你们要将人提前带走?” 说起这个,男子数万载不曾有起伏的心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暴戾,随着他情绪的变化,整个空间终于支撑不住,开始出现了细碎的裂纹。 他还是魏延昭的时候,本无作为诸天二十八星宿之主的记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场风寒要了那和尚的命, 当时绝望、惊惶、哀恸的情绪一齐上涌,没过两日,他便也无疾崩逝了。 等回归神位之后,那种情绪也不曾有半刻的消散。于九十九重天上的紫宸宫,一滴眼泪坠下九天,终化成人间川河。 坐在星主神位上时男子心悸濒死,强自忍耐下,他第一件事就是进无间地府,查那和尚的魂魄。见生死薄上半分记载也没有,男子身上泄露出来的气息差点让整个阴界大乱。 失魂落魄的回到紫宸宫,耗尽半数心血,男子这才推算出有人蒙蔽了天机,其指正是西方极乐界。 踏进灵山之后,便有了之后这一约定。 佛陀慈悲一笑,“佛祖有意收其为弟子是真,那弟子不曾对星主动心也是真,星主又何苦纠缠?” 男子一窒,面色不变,“如今不过才两世,还有五世。” 他总会让那和尚动心的。 佛陀摇头,直言道:“我观那弟子其心之坚,恐怕星主打算要落空。” 生有慧根,这人天生就该皈依我佛。 男子目光幽深,他没有再接口。身形渐渐隐没,此方天地再次重归寂静。 佛陀失笑,他刚要离去,便听到“啵”的一声轻响,这方天地直接化成了齑粉,随之散落在了三千界中。 “孽缘……孽缘……” 连叹两声,佛陀这才消失。 —— 在平静祥和的村庄,这里的人世代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然而今日在田间耕作的人很少,人们大多都聚集在村头最大的一间瓦房中。面对着各自的祖宗牌位,有人面上恭敬,有人则冲跪着的人露出厌恶与痛恨。 坐在最上首的精神矍铄的耄耋老人瞪着一双眼睛,盯着眼前梳着姑娘发髻的少女,口中突然怒斥出声:“张家的二姐儿,你快点交代你手上抱着的野种是和谁做下生的,免得让你的爹娘跟着你蒙羞!” 十五、六岁的少女闻言眼中闪过慌乱,一张苍白的唇抿的更紧。 这个时候,一旁承受着众人指指点点,面容苍老的妇人终于没忍住崩溃的痛哭出声。她一边哭一边拽起自己女儿的头发,然后将少女的头狠狠的贯在地上,“我让你不检点!我让你不检点!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刚怀孕就被你姐夫给休了啊!” 想到自己半途流产,到了家里已经是奄奄一息的大女儿,妇人差点把一双眼睛给哭瞎。 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他们一家在村里今后该怎么立足?那些流言蜚语都能让他们羞的全家抹脖子,再加上小儿子没几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到时候谁家的女儿会嫁到这样名声的家中,这香火怕是要断了! “我当初生下你,就该一把将你溺死!”妇人眼中懊悔极深,嚎哭声也越大了。 少女死死抱着孩子,任由自己的亲娘动作,连孩子因为吃痛“哇哇”大哭也不自知。渐渐的,她的头上皮肉被磕破,血液也顺着她的额角一直蜿蜒到了下巴。 少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周围的人非但没有显露出半分怜悯来,还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两步,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这个时候,老人转头,对着站在那里如同一节木头一般,只麻木的听着的男人开口道:“你是张家当家的,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男人脸上因为长年劳动而生长的皱纹更加深了,目中也满是愁苦,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干涩的说:“按族里的规矩……沉塘吧。” “连这孽种一起!” 刚开始的时候,男人还有那么几分犹豫,但在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男人语气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了。 老人沉吟了一下,然后道:“就这么办吧。” 村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总归于名声有碍,早一些做决定也好。 下面跪着的少女显然也听到了对于自己的处置,她一把将孩子扔下。然后奋力挣脱了妇人的束缚,连滚带爬的蹭到老人的身边,眼泪布满了她姣好的脸颊,“三叔公……不要把我沉塘啊三叔公……我小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了,还经常抱我呢……” 哀求了好一会儿,见老人丝毫不为所动,少女满心绝望之下,只能转投男人那里。 “爹,我不想死……你救救女儿吧……我要是死了,今年冬天就没人给你烫酒喝了……” 望着昔日娇俏可人的女儿抱着自己的脚啼哭,一丝不忍从男人眼中划过。 很快男人就忍住了,接着将少女一脚踢开,“我没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儿!” 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疼痛,少女的一颗心刹时间沉到深渊里。终于她没有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烦躁的挥了挥手,接着几个青壮年就抓着绳子上前,想要将少女捆绑起来。 少女眼见挣扎不过,她牙关一咬,用生平最快的语速将自己想要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你们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老人闻言皱眉,接着沉声道:“说!” “他人不在这里,我带你们去。”少女手心里渗满了冷汗,脸也更苍白了。 老人深思半晌,接着冷冷的看向少女,“你最好不是在拖延时间。” 少女闻言瑟缩了一下,接着颤着牙齿说:“……不敢。” 让一个人用绳子将少女的双手牢牢捆住,另一个则粗鲁的提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按照少女的指引开始走了。 大约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即使是身体一向康健的老人也开始有些吃不消了。更别说少女一个刚刚生产过,几乎耗尽了气血的产妇。 命人将少女抬起,老人依旧强硬的让她指路。 又过了半个时辰,少女看着半山腰的寺庙,然后虚弱道:“到了。” 众人停下,在看到寺院的时候,纷纷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无印寺的和尚?”老人一眼不错的打量她,看得出来,他是在分辨她话中真假。 少女错开老人的视线,然后点了点头,“是……是无恨法师……” 然而少女的话还未说完,老人豁然就给了她一巴掌,“胡扯!” 少女惊慌,顾不得脸颊上的痛意,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老人冷笑,“你在村子里待了十六年,恐怕不知道外面的对于无恨法师的称呼。” 那可是号称佛子的人,尤其是眉心一颗观音痣。凡是见到他的人,莫不心生虔诚,心中不可遏制的就升起朝拜的念头。 这样圣洁无垢的人物,怎么可能与一村姑厮混?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想反悔已经晚了。于是少女只好硬撑着自己的心虚,一意要求见人对质。 老人看着死不悔改的少女,一拂袖,转身就去敲寺门了,“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 无印寺的和尚很快就出来,听着少女的解释,只觉得满脸的不可思议和愕然。 少女的心一沉再沉。 住持方丈身披袈裟走出来,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叫小沙弥去叫无恨出来。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个青年和尚从转角处走了出来。待更近时,莲花的幽香似有似无,让人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幻。 玄空看向众人,虽有不解,但还是道:“阿弥陀佛,贫僧无恨。” 如此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仿若仙人一般,只让人一看就自惭形秽。 老人掩面将自己村子里的丑事讲了一通,方丈转头问:“无恨,这位施主说的可是真的?” 少女死死的盯着玄空,口中声嘶力竭的喊:“是你!那夜就事你做的!” 她已经不能反悔了,现在反悔就只有一个死字。 玄空没有理会少女,只静静的看着那个几乎已经被折腾的没了声息的孩子。 良久之后,玄空抿唇道:“是贫僧。” 32.第 32 章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连方丈拿着佛珠的手也顿在了原地。 “这、这……”老人把脸憋红了,也不知道现下该说什么。 少女也没想到眼前的和尚会认下,她先是睁大了眼,接着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露出了些微的的放松。 很快,村民再看玄空的时候,眼中就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鄙夷。 “倒没看出来,这和尚竟然是虚有其表,内里……嘿。”村民中有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玄空浑不在意,但他身后的小沙弥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就喊了出来,“你胡说什么呢!我师叔是佛陀投生的佛子,才不会与人苟且!” 一汉子闻言接着就是“哈哈”大笑,然后一口浓痰吐在了寺中的青石板上,“孩子都生出来了,还佛陀,我呸!” 随着汉子的带头,余下的人的议论声也慢慢变大,接着几乎是毫不掩饰的冲着玄空去了。 抱着孩子的妇人只觉得手中一轻,于是她下意识的开口:“你做什么?” 玄空不甚熟练的抱着在数九寒天都没有一件衣服蔽体的孩子,感受着他身上还未褪干净的血腥味儿,玄空淡淡道:“既然是贫僧之子,便该回贫僧这里。” 或许是上一世在战场上生杀夺予的气势仍在,一时间不只是妇人,就连那些村民也噤了声。 因为感受到了温度,所以婴孩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他伸着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了玄空的衣襟,身体则不停的打着哆嗦。只是啼哭之声极细,仿佛下一瞬就要断气了一般。 玄空先是一怔,接着将宽厚的僧袍盖在他身上。 渐渐的,村民也回过神来,更多不堪入耳之言随之从他们口中辱骂而出。 “够了!”老人沉声警告,接着他看也不看玄空,只道:“我们走!” 听这和尚讲经的皆是些达官显贵,老人曾听人提起过,仿佛当今圣上微服的时候也曾因流言心生好奇而来过无印寺。其真实与否虽不可考究,但这和尚惹不得是真的。 老人在村里的威望最高,他一声令下让离开,余下众人虽然心中不满,但到底不敢在表面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少女看了玄空一眼,她眼底有着明显的喜色。 看来这和尚的来头不小,不然三叔公也不会忍下这一口气。如此沾了这和尚的光,她是不是也不用沉塘了? 等玄空望过去时,就见那少女一惊,接着就扭头任由人摆弄抬下山去了。 这些人来时闹的厉害,现在走了,只留下空寂。 半晌之后,一声叹息传了过来。玄空敛目,接着抱着婴孩就跪下了。 “弟子……” 然而他刚开口,就被方丈打断了,“你可知错?” 虽心知其中另有隐情,但既然他已经开口承认了,为防止其余弟子效仿,这事也只得从严处置了。 “弟子知错。”玄空并无反抗道。 方丈转了转手中佛珠,眼中痛惜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声音依旧平稳,“今弟子无恨犯十戒中的邪淫之戒,其罪不可恕。特惩戒棍八十又一,然后……” 院中聚集起来的僧侣也好,沙弥也好,具都提起了一颗心。很快,他们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然后逐出寺院,终生不得再回。” 刚刚替玄空出声的小沙弥惊怒,他转头哀求似的望向下此决断的人,“方丈……” 方丈充耳不闻,只对玄空道:“你可有异议?” 玄空张了张嘴,低声道:“弟子无异议。” 他所做的选择,从不反悔。 众和尚望着在庭院下笔挺挺跪着的和尚,冬日的暖阳落在他脸上,显得如此静谧。 天地,唯此一瞬。 —— 等第一下戒棍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饶是心智坚定如玄空这般,也免不得颤抖了一下。 口中咬着棉布,玄空额际的汗一颗一颗滴落在了干燥的地上,接着晕开、结冰。 另一边。 由小沙弥抱着洗去胎衣的婴孩忽然大声啼哭了起来,其声之悲,宛若泣血。 小沙弥有一瞬间的慌乱,他伸手擦了擦婴孩不停掉落的泪珠,很快,小沙弥的衣袖就濡湿了一片。 见婴孩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小沙弥有些慌张。咬了咬牙,小沙弥随手将婴孩用襁褓包上,接着慌慌张张的就往外跑。 在戒律堂外,小沙弥被拦下了。 “戒嗔,你来做什么?”面色凶恶的和尚疑惑的问。 小沙弥将婴孩举起,急切道:“这孩子哭个不停,我带他去找师叔……” 和尚沉吟了一下,接着就放行了。只是他看向婴孩的眼神有些好奇,这就是无恨师叔跟那女子生下的孩子? 摸了摸下巴,和尚摇头。不像不像,约莫是随那女子多些,不然也不会长得这么难看。 惊觉自己犯了戒,和尚赶紧道了几声佛号,在心中向佛祖赔罪。 —— 勉强抬起眼,玄空望向哭声的来源,然后虚弱的喊了小沙弥一声。 “戒嗔……” 因着这两个字,小沙弥一双眼睛登时红的像兔子一样,仿佛下一瞬就要和婴孩一般掉下眼泪来。 缘何……缘何他冬如雪如春松的师叔只半天功夫就变成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 见婴孩啼哭不止,玄空恍惚中猜到戒嗔为何会来了。吃力的抬了抬手,玄空示意小沙弥走近一些。 小沙弥抽了抽鼻子,然后抱着婴孩凑近玄空。 望着婴孩不停掉落的泪珠,玄空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在他眼角处拭了拭。 等指尖落在婴孩皮肤上的一瞬间,婴孩似乎有所觉,接着就挣扎着将手从襁褓中伸出来,然后死死的拽住玄空的手不松,一张小脸憋的通红。 一大一小就这么僵持着,玄空想拨开他,却被他契而不舍的追上。 最后等婴孩累了,沉沉睡去之后,玄空这才缓缓的松了口气。 他有预感,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向之前这么安稳了。 —— 十日后,玄空身上的伤好了有一半,方丈就当着众僧人的面将他赶出了寺门。 对于一旁缩着头抱着婴孩的戒嗔,方丈只当自己没看到。 因为玄空如今重伤未愈,若是抱孩子势必会让后背的伤口崩裂,戒嗔想送便让他送吧。 踏上下山的石阶,戒嗔的情绪很有些低落,“师叔,我们要往哪儿走啊?” 犹豫了一下,玄空道:“之前修行的时候,我在旁边那座山中搭了一间草屋。” 每隔两个月他就会去一次,想来现在应该也不会积太厚的灰。 小沙弥眼前一亮,然后急忙问道:“那我以后做完课业的时候,能去找师叔吗?” “我如今已非你师叔了,这称呼就莫再叫了。”玄空摇头,见小沙弥面上显而易见的失落,他无奈道:“你以后叫我玄空即可。” 至于是否同意小沙弥去找他,玄空已经在语气中给出了答案了。 果不其然,小沙弥听了之后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等到了草屋,玄空先是将桌椅擦拭干净,接着又将柜子里锁着的被子取出粗粗铺在竹制的床上。 小沙弥从不远处未结冰的小溪里帮玄空打了半缸水,接着将包裹里的干粮留下后就离开了。 冬日里的太阳落山的很早,等玄空草草烧了水吃了些干粮果腹之后,天空就已经黯淡了起来。 收拾了包裹,玄空转身往婴孩那边去的时候,敏锐的嗅闻到了空气中的异样。 因为他养伤的这段时间,这婴孩都是小沙弥和僧人们轮流带着的,所以玄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等脑海里隐约有了明悟之后,他后知后觉的掀开了婴孩的襁褓。 尿湿了啊…… 望着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的婴孩,玄空罕见的有些无措。 正常的孩子感觉到尿湿之后不是会因为不舒服而哭泣么?怎么他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一般,还冲自己咧嘴笑。 将手搭在婴孩的脉搏上,见没有异常,玄空又摸了摸他的头。 确定他没有生病之后,玄空就用襁褓干净的地方擦了擦婴孩的屁股,然后把感觉到冷的婴孩赶忙塞进被子里。 至于手中的襁褓……玄空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在了椅子上。 这东西,明天再处理吧…… 脱下僧衣,玄空舒了一口气,然后掀开最外面的被子准备睡觉。 因为后背有伤,玄空选择侧躺下来。然而不过盏茶的功夫,他就通过相连的被子感觉到了婴孩滑动四肢产生的动静。 以为他是因为被子中进了冷风才如此不安稳,玄空顿了一下,接着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两边被子都被婴孩压在了身下,这下子他连动都动不了了,至于四肢上那一点力气,根本不值一提。 就这样,在婴孩憋的通红但就是不出声的情景下,玄空缓缓睡着了。 33.第 33 章 第二天初晨,玄空睁开眼。片刻,他的眼神就变得清醒起来。 昨夜的襁褓还未干,玄空想了想,然后将自己的僧袍将婴孩包了起来。 再打开门时,飘落的风雪就闯了进来,满目已是银白之色。 好在婴孩很安静,就睁着眼睛看着玄空也不动弹,所以玄空在选了一个合适的姿势抱他之后,也不觉得有多累。 双手稳稳的托起婴孩,玄空面色淡然的往深林中走了。 他记得,上次在森林里见了一只已经怀孕了的母鹿,按时间上来算,现在小鹿应该差不多已经出生了。 深林里出现了这样一副奇怪的画面,一个僧人抱着孩子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着,无数路过的凶猛的野兽也好,还是温柔无害的食草动物也好,都抬起自己的两个前爪冲他拱手,仿佛在参拜一样。而那个僧人也不分高低种类,一一向它们回应了过去。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玄空就停下了,他看到了不远处躲在树后用懵懂好奇的眼神看着他的一只小鹿。 小鹿在接触到玄空的目光后仿佛受惊了一般,甩开蹄子就往后撤开了两步。 很快,一只成年雌鹿也渐渐显露了身影。雌鹿先是拱了拱幼鹿,接着冲玄空点了点头。 见雌鹿准备带着孩子走,玄空抿唇开口了,“可否……帮贫僧一个忙。” 说完,玄空将怀中的婴孩往前伸了伸。 雌鹿歪头,似乎是有些不解。 玄空面上闪过尴尬,他低咳了一声,然后说:“贫僧想借些奶水。” 这婴孩不哭不闹,玄空也不知道他是饥是饱,只能按照时间来判断。 雌鹿打了一个响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它就伏卧下来露出了自己的肚子。 知道它是同意了,玄空上前两步就走了过去,然后将婴孩轻轻放在雌鹿的腹下。 似乎是嗅到了奶腥味儿,婴孩本能的伸出手,然后开始抱着啜饮。起初他还有些犹豫,待尝了两口之后,他的吮吸就变得凶狠起来了。 忽然间,雌鹿像感觉到了什么,眼中忽然露出了极度的惊恐,接着就要伸出蹄子将婴孩狠狠踢走。 玄空也被雌鹿突如其来的惊慌给惊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何一向敦厚的鹿会挣扎的这么厉害。眼疾手快的按住雌鹿踢腾的后腿,防止婴孩被踢伤,接着玄空转头疑惑的看向它。 “怎么了?”玄空缓声低问。 在接触到玄空的手的一瞬间,雌鹿就清醒了过来。接着它羞愧的低下了头,仿佛是在道歉。见玄空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后,雌鹿温驯的扭头往玄空怀里拱了拱。 皱了皱眉,接着玄空就对上了婴孩乌溜溜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为何雌鹿会发威,但玄空之后到婴孩吃饱前都把手放在了雌鹿的身上,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皮毛。 雌鹿这回彻底放松了起来。 幼鹿刚开始还能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但等到后来,它也没忍住开始往雌鹿肚皮上拱。只是最有利的位置已经被婴孩给占领,剩下的已经不够它像往常一样撒欢儿吃了。 用头将婴孩顶开,幼鹿愉悦的鸣叫一声,然后就开始低头进食。 婴孩歪歪斜斜的倒在雌鹿后腿上,无辜的看着玄空,显得很有些委屈。 玄空勾了勾唇角,伸手将他扶了回去。 就这样,婴孩和幼鹿在争抢之中各自结束了自己的这一餐。 见婴孩停嘴,玄空伸手将他从雪地里抱起。幼鹿见没有刚刚有趣了,也意兴阑珊的起身。 很快,雌鹿站起,它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又甩了甩自己的耳朵。 玄空抱着婴孩冲雌鹿行了一礼,“多谢。” 雌鹿极有灵性的点头。 阴翳树林,铺盖了漫天的白雪,一僧一鹿相隔不远。日光投下,山瘴飘渺,宛若仙境。 —— 三年后。 “是须菩提,于当来世,封觐三百万亿那由他佛,供养恭敬,尊重赞叹,长修梵行,具菩萨道。于最后身,得成为佛,号曰名相如来……” 茅草屋外的空地上盘膝坐着一个和尚,而他面前听讲经文的竟然不是人类,而是山林中各形各色的动物。 有些明明就是天敌,但却坐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然而这里除了玄空和一个熟睡的幼童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也就没有人能将这么一副怪诞的场景转述出去。 抿了一口茶水,玄空今日的讲经就结束了。 动物们陆陆续续的离去,其中有一只獐子衔着一个被咬的破破烂烂的篮子,走到玄空面前放下。接着感觉到幼童那边有了动静,獐子飞快的跳了两步,转瞬就进入林子里。 幼童睡眼惺忪的睁开眼,感觉到周围已经空无一物了,他面颊贴着下面的衣料,撒娇一般的蹭了蹭,“师父……” 玄空皱眉,下意识的想把枕在他膝盖上的幼童提起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己讲经的时候睡着了。 幼童仿佛已经率先察觉到玄空的想法一样,快速一翻身,把脸埋在他的腹部,两只手死死搂住了他的腰。 面前的人的腰身仿佛永远都是这般纤瘦和笔挺,永不颓落,用不弯折。 “师父……”将脑海里出现的念头赶出去,幼童可怜巴巴的看着玄空。 顿了顿,玄空收回了手。 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幼童满意的砸了砸嘴,全然不似刚刚的人畜无害的模样。然而下一瞬,幼童就感觉到自己的四肢腾空,让他本能的在空中划拉起来。 望着像乌龟一样的幼童,玄空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今天是你生辰,我该为你取名了。” 原本打算等幼童知事的时候让他自己挑的,现在看来已经可以了。 幼童闻言眼前一亮,“取一个像师父这样的吗?” 玄空、玄空,这世上再也没比这个更好听的名字了。 玄空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摇头道:“我没有名字,玄空只是我的法号。你不喜佛法,亦非佛门弟子,不能取类似的。” 幼童不喜佛法的事玄空在他婴孩时期就察觉到了,每每在自己打坐念经的时候,一向安静乖巧的幼童就会啼哭不止,等自己停下来之后,他的哭声也就止住了。 对此,玄空也只能在心中道一句“与我佛无缘”,之后也不曾出言让他同自己一样遁入空门。 玄空忆及往昔的时候,并未看到幼童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恨。 这怨恨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幼童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每看到那些被倾尽心血誊抄的佛经,他心中都在幻想,若是它们没了就好了。 然而幼童也只是想想罢了,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前这个人有多喜欢那些经书。 感觉到幼童难得的安静,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提着幼童,玄空就这样走进草屋内。 因为身高的原因,幼童根本看不到桌案上的东西,于是他抱着玄空的手不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师父,抱……” 玄空的眉头拧了一下,但他还是将幼童放在了自己的怀中,然后把一旁的搁置的书拿在手上。 去年玄空已经给幼童启过蒙了,所以他完全不担心幼童看不懂上面的字。 封皮醒目的“楚辞”二字让幼童有些兴味索然,只是碍于玄空,他下意识的强撑着看过去。 玄空一本书翻了有一半也没见幼童出声,将书一合,他淡淡的问:“没有满意的?” 幼童以为他心生不悦,迅速垂下了头,眼中闪过忐忑。 师父会不会觉得他太挑剔了? 咬了咬牙,幼童语气有些急切道:“我随便想一个就成了。” 玄空拿第二本书的手有些停顿,深知幼童如今腹中笔墨不多,只略熟悉一些常见字而已,故而他疑惑的问:“你想取什么名字?” 幼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就是两个字,“修齐。” 他想叫修齐。 “凡修齐经济之道,进退揖让之节,忠孝廉恪之本,宜皆饫闻而熟见之矣……”玄空先是念了一段话,接着低头看向幼童,迟疑道:“……名字倒是不错。” 虽然有些奇怪师父语气中的犹疑,但幼童还是听懂了他的夸奖,于是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给玄空。 玄空愣了一下,接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幼童放松的依偎在玄空的怀中,眼中有着巨大的满足。不一会儿,他就在这种感觉中睡着了。 待怀中幼童熟睡之后,玄空才起身将他放在床铺上,给他盖好被子之后就出去了。 感受到山林的风吹到脸上,玄空目光变得悠远宁静。 修齐是他曾经的名字,出自《送程叔永南归序》,姓则从大陈丞相房成安。 房修齐。 34.第 34 章 “玄空,我来看你啦!”青年僧人笑嘻嘻言语从不远处传来。 如今已经有十二岁的修齐原本正在砍柴,他听到这声音之后就迅速抬起了头。 果不其然,修齐看到了那个经常往来这里,叫戒嗔的和尚。 除了那些送野果听讲经的动物以外,原本这里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在心底划过,修齐沉着脸将眼前的木柴一分为二。 “喀嚓”、“喀嚓”的劈柴声让戒嗔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修齐之后,戒嗔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原本他想说什么,但从草屋里出来的人让他迅速把修齐抛到了脑后,一溜烟儿往那人跟前去了。 修齐看到相偕离开的两个人,顿时耷拉下了脑袋。 他们一定又是去讨论佛经去了。 修齐之前也在旁边一丝不苟的听过两次,但无奈在听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满心翻滚的厌恶,又怕被师父发现,于是后来就没有去过了。 烦躁的将木柴堆放到一起,修齐背着竹篓就往山中走。 前几日他见有株山参有成熟的迹象,若是摘下来给师父,他一定会喜欢的。 想到平日里冷淡如冰的师父勾唇一笑的画面,不知怎的,修齐只觉得浑身一阵热意,面上也涌上了微红。 还有一些师父喜欢的蘑菇,他今天也一并采一些,晚上给师父炖汤喝。 一边在心中盘算着,修齐一边飞快的往山林中走。 已经快晌午了,他的动作要快一些,不然午饭时间又要延误了。 自三年前,玄空见修齐能够娴熟的在灶台上忙来忙去之后,就将两人的饭食交付给了他。 然而这个时候兴冲冲的扫荡山中的修齐还不知道等自己回去之后,会面临怎样让他目眦欲裂的场景…… —— 草屋里。 玄空将一杯茶水递给戒嗔,“怎么选今日来了?” 他记得,上次戒嗔来的时候只在十日前。因为课业的原因,戒嗔一向不长不短,约需月余时间才来这么一次,而今怎么提前这么多? 戒嗔闻言一怔,眼中划过什么,接着笑着道:“这不是闲来无事,来找你探讨经文来了。” 经过玄空之前的提醒,戒嗔早已将自己的称呼从恭恭敬敬的“师叔”变成了直呼其法号了。其中周折颇多,但好歹让他改过了过来。 玄空恍然,他看向戒嗔的头顶,问道:“你已经正式受戒了?” 戒嗔顺势低下头,让玄空看的更清楚一些。 见他三个结疤如今已经变成了九个,玄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自玄空下山那日起到现在,兜兜转转已经过了十二年,当初那个小沙弥也成了眼前的青年僧人。 望着眼前十二载过去,容貌依旧不曾改变的人,戒嗔喝了一口茶水,敛去眼中的波动。 和往常一样,玄空先问他近日学习的经文,然后逐一讲解。若遇到意见相左的地方,两人便停下来一同探讨。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戒嗔给玄空添茶。 下意识的接过茶水抿了一口,玄空又继续在纸张上写些什么东西。 戒嗔笑了一下,接着认真的撑头看着他。 玄空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儿的地方,然而等他抬头对上那双眼睛之后,脑海里忽然昏沉了一下。 “玄空……?”感觉到他的低迷,戒嗔面色惊诧的扶住他。 不知道为什么,玄空只觉得周身绵软,半分气力都使不出来。他指着床铺,勉强道:“先扶我去那里。” 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感觉……玄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竭力思考。 戒嗔与玄空的身高不相伯仲,只是玄空的身材要更瘦削一些,所以戒嗔扶着他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 努力驱散脑海里的混沌,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到了最后,玄空终于没有抵御住这种感觉,彻底昏迷了过去。 戒嗔小心翼翼的将玄空放在床铺上,将他的鞋子脱下之后,戒嗔依旧没有停手。 先是腰带,接着是外衣,戒嗔显得极其有耐心。 一点一点将他的衣带挑开,原本平静的面目忽然变得骇人,戒嗔双眼中竟然闪出了断续的红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让玄空无力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戒嗔双手一用力,就让两人贴着在了一起。 等修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只见他师父微闭着双眼,唇齿半张,面上仿佛是迷离一般。而那个戒嗔则压在他身上,手已经半伸进了他的亵衣中。 修齐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接着他的呼吸瞬间加重,一股想要毁灭的欲/望几乎喷薄而出。然而他的双腿就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般,竟然半点动弹不得。 修齐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他的心就是抖的厉害。 他师父一向喜欢戒嗔,喜欢同他一道探讨佛经。下雨时在草屋也好,在夏日里在林间席地而坐也好,两人那时似乎是容不下他的。 他师父在山林里生活,无根无源,就算是开始蓄发还俗,也没有人可以置喙。 所以,即使看到了这个画面,他到底有什么立场去制止? 修齐放在门框上的手收紧,上面的木刺扎进了肉里,他也没有察觉。 所以,他之前为何不忍着对佛经的厌恶,安安静静地听师父讲呢? 有些事,仿佛没什么变化,但又似乎在这一刻全变了。 睡梦中,玄空听到了一声悲戾地鸟鸣之声,扎的他脑袋更痛了。但也是这种痛意,让他再次醒了过来。 戒嗔不知道他会忽然睁眼,一时不察,他眼中的红光来不及遮掩,直接暴露在了玄空眼中。 四目相对之下,两人都暗自戒备了起来。 然而修齐离远,自然看不清楚两人绷起的身体,他只看到了他师父睁开了眼,接着就是同戒嗔深情相望的画面,而他师父的手,还环在戒嗔的脖子上。 舌根泛起莫名的苦意,修齐开始往后退,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怕他师父在这个时候看过来。 盯着草屋的门框,修齐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少步。等撞到院中的篱笆的时候,他才听到“咚”的一声,背篓撞在上面,撞歪了,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沉默的将放在最上面,防止被那些蘑菇压坏的野山参从地上捡起来,修齐发现,那山参已经磕破了皮,卖相折损了大半。 心中涌起的浪涛再也遮掩不住,修齐死死盯着草屋。 杀!杀!杀! 林中各类飞禽走兽仿佛察觉到了一般,纷纷惊惧的四处狂奔起来,仿佛是在害怕着什么。 —— 草屋里。 戒嗔眯起眼,以手做爪,瞬间就要将他心脏抓破。 然而下一瞬,一个仿若低喃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了。 “别动……” 感受着卡在自己脖子处那双修长的手,戒嗔目色忽然变得极其幽深。 “你不是戒嗔,你是谁?”玄空的手收紧。 戒嗔忽然笑了,他望着玄空,挑眉反问:“你说我不是戒嗔,那你说我是谁?” “你占了他的身体。”玄空丝毫不为所动。 戒嗔眼中讶异一闪而过,接着他的笑意更深了,“我倒是小瞧你了,凡人。” “凡人”二字一出,玄空就察觉出了异常。这人被他卡住脖子这种致命的地方,竟然半分慌张都没有。 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躲,玄空反手将“戒嗔”踢到一旁。 “戒嗔”稳稳的站定,他看到自己再次落空的一击,心中忽然闪过兴味,“有意思。” 然而这些小聪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本只想吞食你的魂魄,让你走的不那么痛苦,现在看来,倒是我太仁慈了。”“戒嗔”阴冷一笑。 随着他话语落下,刹时间草屋里就充斥着极度的冰寒之意,还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 玄空肉体之躯,瞬间就感觉到了骨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惨叫。借助床榻的支撑,他才没有彻底倒下去。 早已知道这个世界非比寻常,但玄空不知道竟然是这般的光怪陆离,精怪妖魔竟然能在青天白日里肆无忌惮的横行! “戒嗔”瞬身到玄空的面前,接着抬起手向上一提。 玄空只觉得自己神魂一阵摇曳,下一瞬便脱体而出。 看着眼前飘乎的灵魂,“戒嗔”并无意外,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丧生于此,玄空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张嘴一吸,那灵魂就不由得顺着力道向前。 玄空望着近在咫尺的獠牙,他微闭上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见施主杀生太多,业障缠身,既如此……” “贫僧今日便超度了你!” 35.第 35 章 语毕,玄空执手遥遥一指。 “戒嗔”只觉一阵金光点进自己的眉心,他施法抵御,却发现这金光直接穿透了自己的法术,直直的没入了他的体内,让他的意志几乎在瞬间就溃散开来。 “原来,你还真的是什么佛陀转世的佛子。”被剥离了戒嗔声音的男音格外的阴鸷。 玄空身上没有了那股束缚之力,他几乎是在瞬间就回归到了自己的身体中。对脑海里出现的声音充耳不闻,他伸手拉住昏迷不醒的戒嗔,防止戒嗔的头磕到地面上。 见玄空并不理会自己,全然一副无视的模样,男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静起来,但其中意味深长的言语却让人不寒而栗。 “玄空是么……那你今日见到的不过是我的一缕意志,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声音散去,唯剩下玄空扶着戒嗔时有些收紧的手指。 玄空心中清楚,自己此身乃佛陀转世这件事根本就是真假难辨。他刚刚用到的力量是因为多年来与山中动物讲经,积攒起来的功德之力,只有等他身死之后,魂归地府才可一一清算。 他方才不过只是提前调动了而已,而且,魂魄不离体他也用不了。只那一指,便已经将他十二载之中的积累尽数耗尽。 敛去眼中的深色,玄空将戒嗔扶到桌案旁,等待他清醒之后问清事情的始末。 下一瞬,他想到了一件事,眉头微微拧了一下。 修齐哪里去了? 草屋外。 那缕来历不明的意志被人从远处收回,然而那意志刚从屋中探出,接着就被一股外来的力道给绞杀殆尽。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果然是天赋异禀……” 没有人听到这一声不知道是褒是贬的感叹,这声音仿佛也未曾出现过。 修齐只觉得莫名一凉,他心中翻滚的情绪突然一滞。抬头望了望这青天白日,修齐一双漆黑的眼珠变得有些空洞。 师父……师父…… 就在什么东西几乎破土而出的时候,那边淡淡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外面太阳大,进屋来吧。” 豁然转头,修齐就看到了站立在门口,身姿笔挺的玄空。 “……好。”等自己真的开口了,修齐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何时已经变得沙哑难言,若非仔细听,根本已经听不到了。 玄空点了点头。 望着自己师父的背影,修齐脑海里杂乱的像是胡乱炖煮的粥水,他仿佛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的跟在玄空的身后。 到了草屋里,玄空发现戒嗔已经清醒了,只是双目有些失神罢了。 知道戒嗔应当是在回忆什么,玄空也没有打扰,只是示意修齐不要开口打断。 修齐在见到戒嗔的刹那,心中原本就没有被压抑住的情绪几乎瞬间就喷涌而出,之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杀!杀!杀! 然而只是一瞬间,身边传来的气息让修齐将自己的念头死死抑制住。 他不能,不能让师父察觉到。 玄空的注意力都在戒嗔身上,自然没有发现修齐的绷紧的身体。 很快,戒嗔清醒,想来他对刚刚的事情也是有些印象的,忆及自己想要亲手将自己师叔的心脏掏出来的场面,戒嗔露出了深深的后怕。 虽然玄空被逐出无印寺多年,但在戒嗔心中,他一直都是他师叔。 想了想,戒嗔还是主动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五日前,我同无忧师伯去山下化缘,路过一个破败的旧宅。当时天上忽然开始飘雨,无忧师伯带我进去躲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团黑雾从中钻出,接着身体就被人给操控了。” 那黑雾似乎是专门在等他一般,而且在控制他身体之后,在众师兄师叔处打听的,都是眼前玄空的诸事,其意如何,昭然若揭。 “师叔,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妖物? 最后两个字戒嗔原本想说出来,但看到一旁的修齐,语气忽然就变得含糊起来。 知道戒嗔还当修齐是当初的小孩子,不愿多说,玄空也不勉强。 知道戒嗔未尽之意,玄空思考了一下,然后笃定道:“我一向不出山,不曾得罪谁。” “那就奇怪了……”戒嗔百思不得其解。 沉吟过后,玄空道:“近日里你别来此处了。” 免得再被盯上。 戒嗔刚想反驳,万一那东西再来改怎能办?但一想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被他控制,到最后还是靠玄空独自解决的,忽然就耷拉下了肩膀,目露沮丧之意。 “师叔……我是不是很没用?”戒嗔眼巴巴的看着玄空。 被一个年过二十的青年这么看着,玄空嘴角动了动,然后无奈的劝慰:“你修佛法,不修法力。” 所以无法反抗也是理所应当。 修齐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眼眶都在发疼。等戒嗔露出傻笑的时候,他手下扶着的木椅悄无声息的裂开了一条缝隙。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难受,很难受。 等戒嗔走了之后,玄空见修齐还坐在原地,于是想了想道:“我见你筐里采了蘑菇,午饭吃……” 玄空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被死死抱住了。 “师父,我难受……”修齐的声音有些呜咽。 已经十二岁的少年已经几乎与他一般高了,但行为举止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无二。 玄空听他语气中当真有些不好,于是转头就想给他把脉。 “不是那里……”修齐喃喃,接着就将玄空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处,“师父,这儿……” 心疾之症? 抿着唇,玄空将手搁上去。探了半天,结果也只是感觉出他的心跳比平常略快了一些而已。 刚想说没什么大碍,玄空接着就听到了一声怒气冲冲的声音。 “师父,你的手!”修齐望着他手上的仿佛被灼烧过后的伤痕,面上惊怒。 玄空朝着修齐的视线望过去,接着就看到了自己血肉迷糊,看起来分外可怖的食指。 玄空原本想解释一二,但他开没开口,修齐就已经去旁边拿伤药去了。 小心翼翼的将药粉撒在眼前宛若白玉的手指上,修齐终于没忍住,在给玄空包扎过后,豁然抬头:“是不是戒嗔弄的?” “师父你别骗我,晨起的时候你的手还好好的。” 所以,必然是在刚刚。 然而在修齐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玄空还是摇了摇头,“不是。” 真正让他受伤的,是附身在其身上之人。 戒嗔戒嗔戒嗔……修齐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将药瓶放好,僵着脸道:“我去做饭。” 玄空并未挽留,他看着至始至终都没有从指尖上渗出的血液,忽然有些了悟。 这伤口看起来严重,但他感觉不到疼,也不会流血,想来不是作用于肉/体的,应当是附着在魂魄上了。 目光落在地上滴落下来的些微的血迹,玄空蹙眉。 —— 夜晚。 玄空脱衣坐在床铺上,准备躺下睡觉时,他发现修齐已经不知道什么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 一连十二年,两人都在一张床铺上睡觉,不知不觉间,玄空都已经习惯了。 沉默了一瞬,空气中溢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接着修齐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人伸开。 感觉到修齐的僵硬,玄空也不戳穿,只低声问:“你为何对他有如此敌意?” 以至于在他提起戒嗔的时候能把自己的手都给抠破了。 之前玄空就有所觉,但他不知道会有如此严重,直到今日,仿佛是多年积怨一朝爆发一般。 修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难道说自己不是讨厌戒嗔,只是嫉妒一切能夺走他注意力的人和事? 玄空等不到修齐的回答,他将修齐手上伤口擦了擦之后,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向来不会追根究底。 夜半时分。 修齐刚昏昏沉沉的睡着,接着就陷入了梦魇之中。 还是草屋,里面与白日自己见到的光景一般无二。 再一次看到压在师父身上的人,修齐心中忽然涌起了巨大的不甘愿。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能是他!? 这个念头刚落下,修齐忽然惊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动了。他将“戒嗔”狠狠推开,然后想要伸手将师父的衣衫严丝合缝的拢上。 原本动作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变了方向,待修齐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玄空”上身整个脱光了。 “戒嗔”好像摸过这里……一点一点的低头,修齐下意识的想要将刚刚的痕迹都舔舐干净。 然而唇齿在接触到眼前人的身体之后,修齐发现自己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寸一寸抚慰过,修齐仍旧不满足,他头上因为悸动而出的汗不停落下。看着“玄空”下面整齐系着的腰带,颤抖着,修齐将手伸了进去…… …… 在感觉到身边的人呼吸加重的一瞬间,玄空就清醒了。 果不其然,他的弟子修齐像往常一样在睡着后挤了过来。只是,今天好像有了一些变化…… 感觉到抵在自己腿根处的热源,玄空抿唇,然后准备起身。 数数日子,修齐也过了十二周岁,或许是时候再建一个屋子了。虽然都是男子,但也并非所有的事都需要共通。 被窝进入凉气的一瞬间,修齐下意识抱紧玄空。 感受到比梦中真实万分的身体,修齐只觉下腹一颤,憋胀的欲/望瞬间一泻千里。 36.第 36 章 感受着自己腿间变凉的濡湿,修齐瞪大了眼,浑身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他居然……居然…… 不敢去看师父的表情,修齐面上闪过绝望。 要是被师父知道了,他对他怀揣了这样龌龊的心思……想到师父目中露出的疏离,修齐只觉得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玄空不知道修齐现在的想法,感觉到两人紧贴的地方的湿痕,顿了顿,他开口道:“松开。” 修齐一颤,下意识的松手。但等他感觉到玄空离开的动作,忽然又追了上去,抱的更紧了。 漆黑的草屋里半点光照都没有,一切只能依靠感官,连窗外的月色都透不进来。 嗅闻到越发扩散起来的味道,玄空声音变的有些低:“松开。” 他说话向来不会说两遍,现在这样,只能表明他已经有些生气了。 然而玄空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落在如今欲/望未消的修齐的耳朵是一种怎样的灾难。 白日里一向清冽的声音现在因为情绪变化而变得有了起伏,从双唇中吐露出来,直叫人欲罢不能。 很快,玄空就感觉到自己腿根那里又被覆上了不容忽视的灼热。 他刚想皱眉,就听到修齐有些发抖的声音。 “别走,师父,别走……” 修齐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不知道玄空是不是听到了他的梦呓,只能本能的用手抱住他,生怕他就这么冷着脸离开。 玄空感觉到腿上不停摩擦的东西,原本想直接呵斥出声的。但又想到他应当是被自己身体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吓到了,现在连声音都变了调,藏于喉间的言语到最后还是转换了一下,变得委婉许多。 “……你先解决一下。”玄空面色闪过尴尬。 虽然他之前这种事情也是由师兄引导教授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具体细节他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当时被调笑了很长时间。 闻言,修齐知道自己似乎并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他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等注意到玄空的游移之后,他的心中忽然炸响了小小的气泡。 他从来就没见过师父做这些事,可偏偏等自己将手放到那里的时候,他无师自通就知道该怎么做。 玄空很快就起身往草屋外面走了,如此,他也就没注意到一直盯着自己背影的那道仿佛要烧起来的视线。 在草屋外听着修齐毫无规律的低喘,玄空顿了顿,接着抬脚就要往厨房那边去。 然而他这边刚动作,那边就有声音传出。 “师父……” 脚步停住,玄空眼中闪过疑惑,他怎么不知道,修齐对自己的依赖竟然这么的深,一刻也离不得。 勉强耐着性子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听到里面没了动静,他才去厨房烧了一点热水用木盆端出来。 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额头上挂满了汗珠的修齐瞬间的将手中的亵衣精准的扔到明日要换洗的脏衣服堆里,他的心脏跳的飞快,等玄空的身影彻底出现之后,他才勉强压抑住那股流窜到四肢百骸的情绪。 点开油灯,玄空将手中的帕子浸在热水中,拧到半干,递给修齐,“擦擦。” 草屋之中骤然亮起,修齐不敢抬头看来人。 现下玄空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他冲动起来,次数多了,难免会被察觉,修齐自觉冒不起这个险。 胡乱的擦了擦,修齐又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亵裤之后,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铺上坐了起来,“我、我去倒水……” 玄空点头。 等修齐再回来时,就听到玄空开口了,“明日开始,我再为你建个屋子。” 握着木盆的手一紧,三步两步走到玄空的面前,修齐很有些慌张,“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所以,不要让他走。 想到之后的日子都要独自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没有萦绕在鼻端的熟悉的味道,没有令人颤栗的温度,修齐只觉得自己根本熬不下去。 再没有什么比拥有过,但后来又收回更残忍的了。 玄空摆了摆手,目色沉静,“是我思虑不周,你如今也十二岁了,是时候该自己住了。” 经此一事,倒也点醒了玄空。他之前没带过孩子,能做的也只是将他带在身边,至于教导,也不过只是读书习字而已。别的,全靠他自己的领悟。 修齐不是无欲无求的和尚,他没有剃度,也没有出家,他的人生不该局限于这一方狭小的山林中。 看到玄空眼中有思索闪过,修齐的心忽然一沉再沉,只有师父在准备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神情出现。 修齐有预感,他之后吐露的字眼,每一个,都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 “待过完十六岁生辰之后,你自行便下山去吧。”玄空缓声道。 果然…… 眼眶一酸,修齐将木盆随手一扔,木盆掉落的声音并着膝盖落地的声音,在这草屋中响起。 “师父……”修齐跪在地上,一双手死死抓住玄空的衣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请不要赶弟子走。” 有那么一瞬间,玄空都以为修齐的喉咙是溢出血来的。 “……师父抚育弟子十二年,弟子不愿离开。” 明明理由不是这样,可修齐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苍白无力的养育之恩。 这一切的一切玄空都不知道,他只以为修齐是当真不愿意离开这里。沉吟了一下,玄空道:“我将外面的世界说与你听,至于是否离去,待你十六岁时再做决定不迟。” 这边玄空话音未落,那边修齐就接口了,那模样,生怕玄空反悔,“好!” 只要有师父在,他永远都不会离开的。 这么一番折腾,玄空也有些乏了,他将木盆从地上捡起来,然后放在桌子上,“睡吧。” 等掀开被子躺下之后,玄空就感觉到修齐小心翼翼的凑近了自己。 “怎么?”玄空有些疑惑于他的反常。 黑暗中,他看不到修齐发白的脸色。 扯了扯嘴角,修齐故作轻松道:“过几日就要与师父分开了,舍不得。” 玄空无奈,“白日里每日都能见得到。” 这种事,有什么好难过的。 “师父总是这么冷清。”修齐仿佛抱怨一般,没有人看到,他手攥的死紧,胸膛也在剧烈的起伏。 对于这么评价,不知道为什么,玄空忽然想到了上一世司马濯说过的话。 你怕是,铁打的一颗心。 就在玄空愣神的一瞬间,修齐试探着开口了,“师父,你今年……多少岁了?” “三十又四。”虽然不解修齐为何会问这个,但玄空今晚还是格外的有耐心。 “比我大二十二岁啊……”修齐舔了舔干燥的唇。 二十二载的时光,终于划分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弓起了身子,修齐将头埋在玄空的胸膛处。 听着师父平缓的心跳声,修齐只觉得心中一半是愉悦,一半是绝望。 一半温热,一半冰凉。 很快,一双手瞬间抚平了修齐所有的不安。 和小时候一样,玄空摸了摸他的头,淡淡道:“睡吧。” 修齐乖顺的闭上眼,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次没有那些纷扰的梦境,只余下深夜的安静。 —— 哪怕修齐再抗拒,岁月也从不停留自己的脚步。 转眼,就到了修齐十六岁生辰这日。 不知道是因为焦虑还是什么,修齐只觉得周身仿佛快要生出火焰来,惹得他分外焦躁,宛若一头困兽。 万一师父临时反悔怎么办?万一师父一定要赶他出山怎么办? 在这种情绪的纠缠下,修齐差点没把自己逼疯。 很快,他就病倒了。 37.第 37 章 修齐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泛着极度的痛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中钻出来。 这个时候,一双手扶住了他的后背,一抹冰凉凑到了他的唇边。 喝下两口温水之后,修齐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师父……”他刚说两个字,就被玄空制止了。 “我去山上给你采药。”玄空淡淡道。 修齐伸出手想要阻拦,但他只摸到一片衣角。望着玄空的背影,莫名的,修齐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修齐支撑不住,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暗色的天空下,无数道火龙交缠,天地一片炼狱,有哀嚎之声响起,接着就连同身体一道化成了灰烬。 这是哪里…… 修齐觉得自己正在快速移动,他所到之处,土地皆化成了一片焦土。原本青郁的树木开始剧烈燃烧,所形成的热量让前方的景物都变得扭曲起来。江河湖海泛滥的水波在一瞬间蒸发,唯剩下空空荡荡的千里赤地。 他是谁…… 渐渐的,不知道飞了多久,直到天地变成了一片火海,直到万物尽皆泯灭,他才停了下来。 豁然睁开眼,修齐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他忽然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激荡的戾气一点一点平复,眼中的惊骇难以掩饰。 他怎么会做这种梦? 修齐刚想下床,他突然察觉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他原本一双手,怎么变成了翅膀?! 瞪大了眼睛,修齐踉跄着走到水盆旁边,看着其中的倒影,他的心中忽然弥漫上了深深的恐惧。 他变成了一只长相凶恶的鸟。 就在修齐呆愣在原地的时候,让他心神欲裂的事情发生了。 玄空回来了。 他不能让师父看到他这个样子! 慌张的打开草屋一侧的窗户,修齐歪歪斜斜的拖着鸟身挤了出去,他落地之后不敢耽搁,接着就狂奔进入了树林中。 怪不得自小山中的动物都厌他怕他,怪不得他会对佛经心生厌憎,这一切不过因为他是一个不容于世的怪物。 原来,他连人都不是…… 等玄空听到动静推开草屋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空无一物的床榻。 另一边。 修齐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在山林中走了有多久,他连自己又恢复成了人身都没有察觉。 直到他遇到了两个上山砍柴的樵夫。 “你说这片山林还真是邪门儿,我刚看到两只兔子都会打坐了。”一个皮肤黝黑,身量也更加壮硕的樵夫一边砍柴,一边稀奇的念叨。 另一个干瘦的樵夫将砍下的柴捆起来,撇嘴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无恨法师的名号。” 说起这个,壮硕的樵夫砸了砸嘴,“也是,要不是他与人私通生下孩子,破了淫戒,现在恐怕一个国师之位是跑不了了。” 所以再灵异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变成了平常。 修齐闻言猛的一怔,脚步也不自觉的停了下来。修齐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师父什么时候与人生过孩子!? 修齐告诉自己不要去相信,他应该现在就甩袖离开。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目中的一片血红却出卖了他。 或许是修齐突然出现把那两个樵夫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壮硕的樵夫才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你说你这个人,怎么突然出声,你不知道这样是会吓死人的么……” 或许是修齐面上的狰狞太过醒目,樵夫抱怨的声音渐低。 干瘦樵夫胆子反而要大一些,他惊奇的看了修齐一眼,然后奇怪道:“你不是附近村民?你难道没听说过那件事?十六年前,无恨法师因为跟村女有合,然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被村长带人一路找上无印寺。无印寺的住持方丈虽然深喜佛缘深厚的无恨法师,但无奈规矩摆在那里,所以只好逐将他出寺院。” 十六年前……男孩儿…… 将这两个词汇组合成一起,修齐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焚烧。但上天仿佛并不愿意放过他,樵夫的声音还是一语不错的落入了他的耳中,“听说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带着那个男孩隐居在这山中。” 师父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啊…… 修齐只觉得浑身都失了力气,他半靠在树上,眼中一片空洞。 在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思考。 “那个村女在哪?”修齐只勾勾的看着那个干瘦的樵夫。 樵夫想了想,然后指着那条小路,“你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就行了,那村女就在那个山下的村子里。” “那村女也是命好,和她有一夜情缘的是无恨法师。要是搁别的男人,两个人都得被抓起来沉塘。”远远的,修齐听到了这么一句感叹。 修齐迈出的脚步一僵,接着他脸色顿时惨白若纸。 修齐没有回头,他自然没有看到那两个樵夫相视诡笑的场景,接着,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变成了两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下山的每一步,修齐都觉得自己是走在滚烫的烙铁上,明明痛的不行,但因为怀揣着那一丝希翼,他还是自虐一般的向前。 如果樵夫说的是假的呢?如果他师父生下的孩子已经死了呢? 然而他的运气仿佛在遇到师父的那一刻就用光了,等修齐看到那个在河边在众人嘲笑中咬牙浣洗衣衫的女人的时候,他心间终于不可遏制的涌现出了绝望。 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当真伪作不得。 自他变身成大鸟之后,仿佛是自血脉中觉醒了什么一般,有些事不需验证,答案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修齐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一直到夕阳渐颓,所有人都走完了,那女人也站起身来。 看到挡在面前的影子,女人抬头,在看到修齐的脸的时候,她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了一瞬。 但等看到修齐身上的狼狈之后,女人面上忽然出现了怨怼,“那个和……你爹没好好照顾你吗?” 怎么弄成了这样? 女人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就像是刀子一般,一点一点,直把修齐的心都活生生的剜了出来。 所以,那真的不是师父,而是父亲。 一行血泪从修齐眼眶中滑落,望着女人震惊的表情,他再也不愿压抑身体中乱窜的力量。 如果,所有知情的人都死光了,就好了。 杀! 杀! 杀! 一声戾啼过后,接着天地都变得昏暗起来。 —— 草屋里。 皱着眉头,玄空将手中的草药放下,接着就想要捡起地上掉落的羽毛。然而等他的手接触到羽毛的的瞬间,一阵极度烧灼的感觉顿时席卷全身。 这羽毛竟然携带着诅咒之力……玄空身体之中自动弹射出一道金光,这才将这阴晦之力尽数消融。 不只如此,这羽毛里蕴含的力量和他之前受伤的手指手指中藏匿的力量一般无二,想来是系出同源的关系。 微微眯起了眼睛,玄空冷声道:“出来吧。” “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这人类还是如此出人意料。”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出,接着空间被划开的一道裂缝,一个人影从中走出。 等看到来人正面的时候,玄空神情微怔。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这人和修齐太过相像的缘故。一样的一双狭长凤眼,不过一个眼中是乖觉,一个是暴戾罢了。 这男子,大约就是修齐的生父了。 “养了多年的徒弟变成妖怪,你心中滋味如何?”男子施施然坐下,眼中满是恶意。 他就不信这和尚都看到这么明显的场面了,会猜不到什么。 玄空抿唇不语。 见他不回答,男子也不勉强。很快,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面上竟然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没想到,他竟然对你怀揣的是这样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他今日就不急于动手了。反正,这和尚也活不了多久。 留下这么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又是两道神念融进他的身体中,接着一个瞬身,男子就不见了踪影。 等男子走后,玄空就感觉到了自己指尖上蠢蠢欲动的力量。 玄空四年前在手指上留下的伤口,到了现在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若非他一身强横的功德压制,恐怕早已蔓延至全身了。 很快,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浓厚的乌云,接着就是狂雷如蛇舞,绵延十万群山。 如此画面,仿若天崩。 玄空快步走出草屋,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乌云下腾起的大鸟。雷电化身成为牢笼,将大鸟囚于其中。下一瞬,大鸟利爪一划,牢笼破碎,随之而出的还有空气中的火燥之气。 到底出了什么事,修齐怎么会发狂至此? 来不及细想,玄空行至草屋外。仿佛是感觉到了玄空的心焦,一头吊眼白额的老虎从林中窜出,接着这老虎就匍匐在玄空的脚边。 “多谢。”语毕,玄空坐上了虎背。 老虎一声呼啸,接着就带着玄空往雷电中心,也就是大鸟所在的地方赶去。 38.第 38 章 “修齐……” 就在修齐几欲入魔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身体一僵,修齐不敢回头。 为何自己已经立于万丈高空之上,地上那个蓝色的身影如斯渺小,他还能看的一清二楚,听的分明? 玄空开口之后,下一瞬他就看到天上的大鸟一振翅,将身形藏匿于云层之中,准备往别处移动了。 眉头一皱,玄空的声音也不断下沉,“修……” 然而他刚喊出一个字,天上一道青雷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直直的就冲他击来! 雷电越丈许长,只算是这方天地中最为纤细的一道了,但若是击打在玄空身上,不肖片刻,便能让他魂归西天。 从天上看去,人身不显,唯余一片青光。 修齐的眼眶几乎要瞪裂,而刚刚他留下的血泪痕迹则变的更加狰狞,宛若世间横行的妖魔。他以最快的速度撕开眼前的空间,终于在雷电落在玄空身上的前一瞬,将之挡下。 “唔……”一声闷哼自修齐唇齿间溢出,身上的羽毛也产生了一道醒目的焦痕。 就在修齐转身欲走的时候,一双手就抓住了他翅膀尖儿上的羽毛。 修齐浑身僵硬,半晌后他才偷偷往回看了一眼。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脸冷肃的玄空。 眼角一颤,修齐没忍住,一颗硕大的水滴就落了下去。 玄空感觉到自己手背上的温热,微微愣了一下。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训斥咽下去,他抿唇问:“怎么回事?” 怎么会变成这样? 修齐沉默不言,他低头将尖利的喙轻轻放在玄空的肩膀上,然后静止不动了。 身后狂舞的十万里雷电半点都带不给他惶恐,他唯一心有牵绊的,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又是一道青雷降下,玄空还未反应过来,他后背就感觉到一股力量,接着他就坠入了一阵温热里。 修齐巨大的双翅一遮,将怀中人捂的严丝合缝,任由那雷劈在自己身上,半分反抗的举动都不再有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只抱圆的大鸟伫立在那里,恍若山石,波澜不惊。 玄空想要推开他,但无论他怎么用力,修齐依旧纹丝不动。自修齐身上传来的死志,令人心惊。 “虽变为妖身,但其亦非你所愿,何至于此?”玄空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感觉到环抱住他的大鸟不为所动,玄空顿觉头痛万分。 难道他的猜测,并非真正的症结所在? 修齐实际上并非半分动容都没有,听师父在他耳边絮絮低语,这是他那么多年来的愿望。以前光是想一想,他都能高兴很久。 那么温柔的师父啊,他还从来没见过。 只是现在,修齐想到两人的关系,就只觉得滚烫的火焰自喉咙咽下,蔓延到四肢百骸,只剩一片狼籍。 这个男人养育自己这么多年,说到底,竟然因为自己是他亲子。 玄空不知道修齐心中所想,他也不知道他会因为这种原因宁愿被雷活活劈死,等挣扎不动之后,他就只得平静下来,想别的计策。 “我原本想在你十六岁生辰这天给你冠上姓氏的,就像你三岁时那样……”此言一出,玄空就感觉到大鸟的翅膀动了一下。 修齐修齐叫了这么多年,他连个姓也没有,之前叫他自己取一个,他怎么也不乐意,只是玄空知道,他似乎还是有些期待的。 修齐抑制不住低声哀鸣一声,之前他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惊恐。 他生怕玄空直接将两人的关系挑明,那么就算是死,他也难以瞑目。 见面前的大鸟终于有了反应,玄空抿唇,接着道:“我未遁入空门之前,俗家姓房……” 终于,修齐只觉得有什么在轰然坍塌,他周身都开始颤动起来,难以自抑。 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虽叫我一声师父,但到底于我没有亲缘之牵。只是我已与家中断绝关系,故而除姓房之外,余下各姓,你尽可挑选。” 他在……说什么!? 修齐瞪大了眼,但等他刚要低头询问的时候,数十青雷忽然纠结成一股,冲他当头落下。 修齐再也支撑不住,接着跪倒在地,连鸟身都维持不住,他霎时间又恢复成了人形。 “能不能……”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看着浑身浴血,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修齐,玄空忽然有了明悟。 他似乎,介怀的是两人的关系。 到了这个时候,玄空才发觉自己身处的位置,正是修齐生母所在的村落。想来,他正是因为到了这里,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才突然发狂的。 若是有人养育自己十数年,明明该是以父亲的身份加以引导和抚育,偏生只叫自己口称一声师父,想想,心有不忿也是必然的。毕竟,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修齐的生身父亲。 明明是父子,却只以师徒相称,那这父亲,是该有多不喜欢这个孩子? 玄空自觉自己是个不重细节的山野和尚,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心中会如此敏感。想了想,玄空歉疚道:“是我思虑不周,日后你想叫我什么,便叫什么吧。” 即使是父亲,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号,他并不计较这许多。 修齐询问的话哽在唇边,虽然知道玄空必然是误会了什么,但他眼中还是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他师父,一向不说谎话。他说出去的话,全部都会一板一眼的践行。 所以他说两人没有亲缘关系,那就一定没有亲缘关系。 “呔,当真没意思……”此刻,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修齐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忽然眯起了眼。 在任何人看到和自己长相几乎一样的人的时候,大约都是这个反应。忽然,修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杀意几乎不加掩饰。 “怎么,看到自己的亲爹,你就是这个表现?”男子似笑非笑的说。 “是你吧。”修齐摇摇晃晃的起身,阴沉的盯着男子。 怪只怪那两个樵夫的话事关他师父,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掉进了陷阱中。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他那边刚变成一只鸟,这边接踵而来更大的打击就来了。 男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接着他随手挥开一道劈向自己的青雷,然后开口,“我原本只是想看看我的儿子,没想到会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师父,当真是令人想要发笑。 一个心中无垢,一心向善的和尚,一个自诞生之日开始,就意味着灾难的赤炼鬼车,宛若隔了千山万水,两者只能是天生的敌人。 修齐心中一紧,他怕眼前的男子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双手一招,刻在灵魂中的凶残瞬间挣脱而出。 血脉觉醒开始,天空中就出现了十万里青雷灭杀他。如此天赋,当真是骇人听闻。 如此,方才不负他耐心等待的这十六年。今日,他就将他体内精血内丹尽数取出,以期一步登天! 两声戾啼之后,群山震颤。男子化身为鸟,双翅一展,足足有三百丈长。 灭顶天雷加上自己三千年修为,他今日必死! 眼中冷酷的光泽闪过,接着就是男子毫不容情地一击。 39.第 39 章 修齐伸臂抵挡, 锋利的脚爪划破了他的皮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大片的鲜血溅落在地上,仿若泉涌。 眉头一皱,修齐的手臂转瞬间就愈合了。 “你虽然全数继承了赤炼鬼车一族的治愈能力,但我今天就要看看, 你到底能撑多久!”面对自己的亲生子, 男子眼中半分动容都没有。 血脉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蛮横与残忍才是他们真正的面目。 修齐眼中赤光大盛, 新仇旧恨交织之下,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眼前这个人! 蓦然间, 天上的青雷翻滚的越发厉害了, 天几欲倾压而下。 玄空感受到一股极端的压迫, 接着他的七窍中开始渗出血来,他身下的老虎也好不到那里去,它已经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修齐听到闷哼之声后, 刚抬起的手臂一滞, 接着动作下意识的慢了下来。 男子见此,嗤笑一声,“这个时候顾忌这么多,当真是废物。” 翅膀一划, 修齐整个身体几乎被破成了两半。重重的跌落在一座山峰上, 山峰顿时就洞穿, 他人则深深的嵌在其中。 玄空双眉一隆,接着伸出了手。然而还不等他动作,一阵剧烈的腐蚀感瞬间笼罩住了他。 那被他压制在指尖四年时间的阴晦之气终于看准机会,挣扎而出。不过眨眼之间,就蔓延了他整个手臂。 被溢出的黑雾笼罩之下,玄空的神情变得模糊起来。 “和尚,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去救你那徒弟?”男子化身的大鸟一呼一息之间,带起了无数道火龙。 很快,玄空低低的声音就从黑雾里传出,“贫僧教出来的弟子,不需贫僧去救。” 不等玄空话音落下,男子就觉得胸口一凉,接着他就看到了从他胸口处伸出的一双手,那手中,端端正正攥着他的心脏。接着就是人的身体,一整个钻出。 男子睁大了眼睛,他这才感觉到身后残喘之声。修齐目中红光一闪,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接着就将那巨大无比的心脏狠狠抓成碎片。 一声厉鸣从男子的喙中挤压而出,接着他双翼一展,仿佛破开了什么封印一般,其身再长三百丈。 足足六百多丈的鸟身遮天蔽日,随着他身体变化,地底开始涌现出流浆一般的火焰。 赤炼鬼车,携天地至阴之火,一旦现身,便是生灵涂炭。 男子鸟目瞬间一撑,接着胸膛的伤口就恢复如初,破碎的心脏也重新生出。“怎么可能……” 一个未长成的鬼车,怎么可能有这种力量?! 男子话未说完,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那声音中虽有稚嫩,但却异常狠辣,“我得到的妖怪传承虽然不多,但对付你,足矣!” 不顾身后密密匝匝劈砍下来的青雷,修齐接着化身为鸟,几乎是瞬间就落到了男子头上。 心脏并非赤炼鬼车的致命处,头颅才是。 “你戏耍我!?”男子惊怒。 明明知道头颅是他要害,却偏偏先取他心脏,断他三分之一的法力,这跟戏耍有什么分别? “不这样,怎么报你今日‘大恩’?”想到先前那两个樵夫的话,修齐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残留的痛意,这怎能让他不恨! 这十六年之中,自己除了在师父身边,对师父言听计从之外,剩下的时候,哪里再这么狼狈过?! 感受到破开自己双翅抵挡,直刺进自己脑中的羽毛,男子咬牙,威胁道:“你若是杀我,我就是拼死,也会在最后咽气的时候让你师父为我陪葬!” 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有多么在乎他那个师父,男子笃定,只要他说出这一句话,这少年就不敢再轻举妄动。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下,修齐的动作就硬生生止住了。 任由雷霆劈砍在自己的背上,修齐再也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出。他拭也没拭,只恶狠狠道:“你敢!” “不信你看你师父露出的手臂,那上面的是不是已经被缠满了黑气?等那黑气蔓延到你师父的心脏上,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他也必死!”男子感受着自己刚刚被撕烂的翅膀,心中怨毒之意几乎遏制不住。 他活了三千年,居然被一个当作补药生下的半人半妖的少年给伤成这个样子,这口气他半点也忍不下。 男子打定主意,即使修齐投降,他也一定会想办法弄死那个和尚。如非如此,难消他心头之恨。 修齐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男子如今不过是想要逃生所找的托词而已。但不得不说男子狠狠的抓住了他的弱点,即使有一分能伤害到他师父,修齐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不得不说,你师父倒是当真心疼你。虽然他口中说他自己教出来的弟子不需要他去救,但若心中真无担忧,我留下的法力也不会有可趁之机。”男子眯着眼睛道。 四年之中被死死压制住的法力,在一瞬间一摧枯拉朽的速度侵占一条手臂,自然是那和尚心生摇曳的结果。 修齐闻言,心中一震。 那边玄空被拆穿了心思,倒也不觉得恼怒,他刚刚确实佛心不稳。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弟子被击落出去,怎么可能半点动容都没有。 “若是你现在将自己的内丹掏出来,我当即对这漫天神雷发誓,若动这和尚一根汗毛,就让我天雷轰顶而死。”看出玄空对修齐来说意味着什么,男子想要内丹的想法忽然又强烈了起来。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饶这和尚一命倒也不是不可。 然,男子此言一出,修齐尚不觉得什么。倒是玄空,他这回是被真真切切的触怒了。 微微勾了勾唇,玄空眉心一点殷红的观音痣随之颤动了一下,他轻声道:“贫僧不喜,也不会被人当作筹码。” 男子心中一沉。 修齐似乎猜到了玄空想要做什么,他瞪大了眼,飞快松开擒住男子头颅的手,想要瞬身赶到玄空身边,“师父不要!” 修齐宁愿当即身死当场,也看不得玄空折损一丝一毫。 然而修齐来不及赶到,一道金光变从玄空身上闪过。接着,修齐就眼睁睁看到了一条手臂掉落在了地面上。 血液浸染了玄空的僧袍,他的面色也因为疼痛而发白,但他眼神却平静如初。 “现在,你威胁不了贫僧的弟子了。”玄空咬牙,一字一顿道。 40.第 40 章 男子施为的法力虽然作用在灵魂上, 但从伤口表现在自己手上,玄空就知道它是需要寄体的, 而他的手就是这法力的寄体。 没有了手臂,这法力再怎么厉害, 也无法兴风作浪了。 玄空的视线逐渐模糊, 他仿佛听到天空中似乎传来震天的咆哮,就算是对着雷霆,此声之大,也不减分毫。 天空中飘落下来血水,大地顿时蔓延了一片腐臭的味道, 接着,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开始枯黄,然后发出阵阵黑烟。 那边修齐心中杀意汹涌,接着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将男子击杀,然后重新回到玄空的身边。 对于此处的惨象, 修齐半分目光也未错开。感觉到一片皮肉坠向玄空, 他飞快的伸手挥开。 “师父,我现在就带你走。”修齐红着眼眶,咬牙道。 那伤口在师父身上留了四年,他竟然都没能发现。一时间, 修齐心中既有恼意, 又有悔恨。 玄空按住修齐, 示意他先不要动作。双眼模糊之间, 他还是看到了四周宛若地狱的景象“……我似乎听到, 有人在哭。” 男子身死之后落下的血肉一块儿一块儿没入到了地底,村民刚种植的庄稼都被毁于一旦,有的人坐在田埂上嚎哭,有妇女抱着孩子,绝望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若非天上雷霆将血肉中的煞气尽皆消弭,现在那些人也恐要被侵蚀死尽。 修齐看着玄空“汩汩”流血的肩膀,他的一张脸越发苍白,里面甚至带着哀求之意,“师父,我先带你去治伤好不好?” 修齐原本以为玄空不会同意,但没想到只是片刻,他就点了点头。 感觉到自己被抱起,玄空的声音低的几乎微不可闻,“……那条手臂也带上吧。” 修齐唇角一颤,接着用衣袖一卷,将那条断臂带走。在空中一划,一道裂缝骤然出现。 就在修齐准备动作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袅袅传来的一道声音,声音的源头来自刚刚那一块被他捏爆的男子的心脏。 “你以为你顺利渡过雷劫之后就高枕无忧了么,等着吧,到了你成年之后,性格会越来越残暴,直到将这天下都屠戮殆尽你才会平息下来。届时,为父会在地下好好看着你师父是如何为这天下苍生来铲除你这个祸害的!” 赤炼鬼车一族,本身就是天地间至邪至恶的一族。一旦现身,就是天地间一场大浩劫。那和尚怎么可能会放任他,到时候,两人免不得反目成仇。 佛陀转生的佛子与此间最后一头赤炼鬼车,天生就该是敌人。世事也终究会将其中偏离轨道的,一一拨回正途。 男子残留在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念头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快慰。 “你猜你与这天下众生,在你师父心中,孰重?” 这言语像是诅咒,里面带着浓浓的恶意。但玄空早已陷入了昏迷,半句话都反驳不了。 周围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修齐望着各处仓皇奔走的人,若是把他们全部杀掉就好了…… 感觉到自己胸口不断升腾的杀意,修齐心中无比的惶恐。男子说的半点都没错,他早晚会忍不住,将自己暴露个彻底。 师父是他的枷锁,可若是这枷锁脱离,他会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砰”的一声,那心脏彻底被击成齑粉,男子这回算是彻底身死了。 顾不得再想,修齐转身进入到裂缝之中,下一瞬,他就带着玄空来到了两人居住的草屋。 床榻很快被鲜血染红,修齐慌慌张张的将草屋里之前玄空制作好的伤药倒在他的肩膀上。然而那么大的伤口,无论修齐怎么做,那血都止不住。 渐渐的,玄空的呼吸变的越来越低弱。有那么一瞬,修齐以为他就要死了。 他师父,就要死了。 一手捂着玄空的断臂处,修齐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你要是死了,你信不信我让全天下的人都给你陪葬?” “你说好的,要给我取个姓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然而玄空这个时候听不见,无论修齐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放伤药的瓶子被修齐捏碎,上面的碎片嵌进了他的手心里,就连他身后被雷击出来的伤口也开始重新崩裂。 一时间,修齐的血混杂着玄空的,蔓延了近乎一个屋子。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踢踏声,接着一头雄鹿闯了进来,而它口中衔着的,是一个不断挣扎的小人儿。 “你放开我!”小人恶狠狠的说。 修齐头也不抬,只将头埋在了玄空的胸膛上。此刻,唯有那一点似有若无的心跳声才能给他那么一点安慰。 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雄鹿口齿一甩,就将小人儿甩到了修齐眼前,接着口吐人言,“这是一株成精的人参,你快喂他吃下去。” “喂喂喂,不要杀我啊!”小人儿感觉到眼前的修齐死死抓住了他的身体,那一身凶煞之气让他差点窒息,连连求饶。 修齐听不到小人儿在说什么,下意识的就要将这人参杀死,然后尽数喂到玄空口中。 雄鹿忙道:“用它一截儿胳膊就行了,不要杀了它!” 想了想,雄鹿补充,“这人参是因为玄空法师才成精的,与他颇有渊源。” 修齐顿了一下,才将放在小人儿脖子上的手转了到他的胳膊上。 小人儿吃痛过后,就看到自己的手掉进了玄空口中。 “我的手!”小人儿哭嚎。 雄鹿一身经过佛法浸染,若不是因为知道玄空性命垂危,他根本进不了修齐的身。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尽管,听他母亲说,他们两个小的时候还一起抢过奶吃。 虚软着四肢将小人儿刁起,雄鹿飞快的出了草屋。 看着小人儿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掉,雄鹿没好气的说:“你现在已经成精了,又是植物,还怕你那胳膊长不出来?” 小人儿一噎,又想到若不是玄空每一年都将自己头上的红果摘掉,自己早已经被人发现,然后给挖走卖了。小人儿哼哼唧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说,为什么玄空法师会收这个人当弟子呢?”一身气息那么邪恶,看着就不像是好人。 雄鹿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迟疑道:“听说这个人是玄空法师的……儿子?” 小人儿瞪大了眼睛,“那么好的人能生出这么暴戾的儿子吗!?” 不只是小人儿不信,整个山林就没有相信的。 雄鹿不想追根究底,只敷衍的说:“你没听过人类有这么一句话,叫物极必反吗?” 小人儿不说话了,他暗暗的撇了草屋一眼,暗自下决定,等法师好了,一定要来问问。 —— 草屋里。 感觉到玄空的气息平缓了起来,不像刚刚那么弱了,修齐忙不迭的将伤药再次往他伤口上叠加。 这回伤药没有没有被伤口的血迹冲洗下去,终于发挥了它应该有的效用。 渐渐的,玄空的血终于止住了。 修齐怔怔的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提起的一口气放下,他忽然栽倒在了地上。 无数雷霆击打之下,又与男子一战,他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两人这一昏迷,就是三日的时光。 …… 梦中,修齐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背影。 虽然他未曾见过这件衣服,但修齐就是知道这人影是他师父。 “我要走了。”白色衣衫的人带着修齐熟悉的表情,眉眼一如往昔的淡泊,以至于说出的话都是硬邦邦的,半分起伏都没有。 修齐扯了扯唇角,干涩道:“师父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快回来啊…… 然而那人没有在说话,只淡淡的看着远方。下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 修齐忽然张开了眼,快速的喘了两口气。看到依旧在床榻上躺着的玄空,他伸手摸了摸玄空的脉搏与心跳,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噩梦是假的,他师父还活着。 感觉到在自己身上作怪的手,玄空忽然隆起了眉头,接着在修齐发亮的眼神中睁开了眼。 任由修齐将自己扶起来,半坐在他怀中。因为伤势的缘故,玄空也没察觉两人姿势上的暧昧。 望着修齐汗湿的额头,玄空皱眉问:“怎么了?” 看起来这么痛苦的样子。 修齐低笑了一声,然后道:“没什么。” “那人怎么样了?”玄空又问。 修齐冷笑,“死了。” 死了啊…… 两人虽然是亲生父子,但相互半点情谊也无,玄空倒也不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是,想到临近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场景,玄空忽然有些失神。 修齐假装动了动,似乎是想让玄空靠得舒服一些,实则是将放在他腰腹的手再次收紧。 这样的话,师父就完完全全被他圈进怀中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玄空接着就开口:“我那条手臂呢?” 修齐看到玄如今空空空荡荡的右臂,眼神垂下,闷声道:“我带回来了。” “这样就好。”玄空勾唇。 修齐以为他是对于自己的残缺一时间难以接受,才多次提醒让自己拿那条断臂。这么一想,修齐五脏六腑开始翻江倒海,十分艰涩。 但他很快就没有功夫难过了,因为修齐感觉自己的胳膊蹭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作为一个将自己师父放在心中不知道肖想过多少次的人,修齐周身蓦然一抖。 他师父那里,站起来了…… 41.第 41 章 感觉到修齐的异样之后, 玄空后知后觉的地下了头。 他的那一身僧袍早在一连串的击打之下变得异常褴褛, 被撕烂的口子一直蔓延到他的腰腹。这原本还没什么关系,但等那里立起来之后, 恰巧能看到冒出的顶端…… 抿着唇, 玄空沉心等身体的躁动停下。 若是按照之前, 不消半刻,那处就会安静下来。但这回玄空等了很久, 也没见它有消停的意思。 修齐就这么在玄空看不到的地方, 直愣愣的盯着他那里。不知何时,他的一双眼睛弥漫上了红色,比之三日前击杀男子的时候更甚。 玄空浑然不觉, 他感受到口中残留的苦涩的味道, 品味了一下, 然后迟疑道:“我吃了人参?” 人参因为是补元气的东西,若是肾气有亏, 自动将肾气补足之时勉强算是一味壮阳药。但玄空自觉自己并未损伤过肾气,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修齐感受到手臂下玄空因为说话而不断震颤的腰腹, 顿了顿, 他将手不动声色的往下放了放。 玄空感觉到自己那里似乎蹭到了弟子的手臂,于是下意识的要调整姿势, 往上坐一坐。 然而他周身半点力气都没有,刚有动作, 就撞上了似乎是要帮忙的修齐的另外一只手, 接着他无力的落了下来。就这样, 两片不同位置的皮肤顺理成章的贴在了一起。 “你扶我躺下吧。”玄空叹道,这样下去可不行。 两人都是男子,更何况修齐又是他的弟子,玄空面上虽然有些尴尬,但并不觉得羞窘。 “师父,你那里为什么跟我的不一样,颜色淡那么多?”修齐一边扶着他躺下,一边将被子盖在玄空身上。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伸手覆盖上去。 虽然感觉到修齐的嗓音有些低哑,但玄空并未看到他眼中的压抑,也就未将这点异样放在心上,只是修齐的问话,让他滞了滞。 “每个人肤色不同,那里自然也不同。”玄空只好道。 这个时候,修齐才仿佛想起了他刚刚的问话,然后笑了笑道:“我带师父回来的时候,师父的状态实在是太过凶险。恰巧山中来了一个与师父有旧的人参精,我就喂师父吃了一些。” 玄空恍然。 人参的药性他知道,但成了精的人参的药性,他就不甚了解了。自己的身体上并无别的不适,应当只是补益过头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这样以来,只要等药效过了即可。 然而玄空这样一等,就是一个时辰过去。 这样共处一室,修齐额际的汗一直就没有消失过。知道最后,他看了看天色,这才飞快的起身,趁着玄空没有注意的时候转过身去,道:“我去弄点吃的。” 玄空点头,“好。” 望着修齐的背影,玄空总觉得他的走路姿势很有些怪异。 无暇顾及其他,感受着自己依旧笔直的下身,玄空皱了皱眉。良久后,他用仅剩的左手覆盖了上去。 精气憋滞太久,也一样伤身。 等修齐用最快的速度熬了一碗白粥,端过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草屋里传来的低/喘。双手一颤,那碗就要落在地上。 修齐飞快将碗捞起,若是此时此地有外人在的话,必然会看到他衣袍处醒目的隆起。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修齐看准玄空即将爆发的临界点,快速推门而入,“师父,吃饭了。” 修齐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玄空的动作停住,留着那处欲吐不吐,显得分外可怜。 “嘶。”关键时刻骤然被打断,饶是玄空也有些受不了,毕竟他还是个男子。 修齐的双眼在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瞬间,忽然就幽深了起来。 他从来不知道,有人居然能好看成这个样子。 眼前的人半倚靠在床柱,微垂下头,敛去眼中一片浩渺。如今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越发的白,仿佛要融进窗外的日光中。淡色的唇微微抿起,混合一如既往淡淡的神情,修齐再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光景了。 然而玄空下身是用被子遮掩住的,所以修齐有些遗憾,他什么都没看到。 “师父……”修齐三步两步上前,假装若无其事,将粥碗搁在一旁的凳子上,“吃饭了。” “你先……出去。”玄空额头汗湿,一小半是因为那处的不适,另外一大半则是因为肩膀上剧烈的疼痛。 感觉到玄空的难受,修齐也顾不得心中那些汹涌的心思。微微一顿,接着就将手伸了进去。 感觉到自己那里传来的灼热的温度,玄空顿时一惊,伸手就要阻拦。 在玄空即将开口的一瞬间,修齐就抢险道:“师父现在行动多有不便,诸事由弟子服侍即可。” 在寺庙之中,虽然有些年老的和尚因为疾病常年卧床,他们的吃喝拉撒都是由弟子代为照料。但等落到自己身上,玄空才骤然觉得不适。 况且年老的和尚是动弹不得,只能如此。但他可是有手有脚,即使自断一臂,他也尚有余力。 然而玄空的手刚卡在修齐的手腕上,修齐忽然一个激灵,接着快速动作了起来。 “你我之间,不需计较那些。”修齐凑到玄空的耳边,几乎能把人烫着的吐息就落在他的耳畔。 “若是师父觉得不适,就闭上眼睛吧。” 玄空闻言抿紧了唇,握着修齐左手的力道稍减。他的眼睛倒并未闭上,也是唯有那里才透露出了几分失神。 若是能看到这张看什么总是没什么情绪的脸上出现情动的表情就好了…… 这么一想,修齐手上动作更加快速。他甚至还不甚熟练的还了几个花样儿,让原本只需要再□□几下就解决的事情延长了好一会儿。 很快,修齐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开,然后就是旁边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闷哼。 修齐还未看清玄空那一瞬间的表情,就见他已经将变得濡湿的棉帕拿了出来,神色也变得波澜不惊。 “我去给师父打水擦擦……”修齐说完就要起身。 玄空冲他摇了摇,“不必了,你等会儿出去顺便把这个带走扔掉就可以了。” 说完,玄空将棉帕对折,随手扔到了一旁。 修齐眼神暗了暗,接着就恢复的正常,“我还是打水给师父擦擦手吧,还有那碗粥,也该热热了。” 不等玄空拒绝,修齐就提着粥和那块棉帕走了。 很快,修齐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来。将毛巾浸入水中,捞起拧到半干,他仔仔细细的开始擦拭玄空的左手。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擦拭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玄空感觉到自己四个指缝被依次打开,再看修齐专注的目光,忽然顿了一下,“你可喜欢这里?” “喜欢。”修齐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只要有师父的地方,他都喜欢,哪怕是无间地狱。 玄空笑了一下,“那你以后就同为师一道住这山上吧,若你想出去,记得告诉我一声。“ 若是师父听到了男子临死之前的那一句话,是否还会如此和颜悦色的同自己说话? 不消片刻,修齐在心中就知道了答案。 人与妖怪生出的孽障,拜在佛子门下,简直就是对佛子的一种亵渎。更遑论,他还生出了那样龌蹉的心思。 想到被自己私藏起来的那方棉帕,修齐只觉自己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将毛巾搭在盆子旁边,修齐就将温度适中的粥碗端在手上,一勺一勺的喂给玄空,“我不会离开师父的。” 玄空抿唇,陈述道:“我左手能用。” 虽然不若右手那般灵便,但足够了。 修齐充耳不闻,只固执的将勺子伸在玄空嘴边。 两双眼睛对视,到最后还是玄空退让。 怪不得自己在大陈出家时,他师父一个刚正不阿的主持和尚,会每每纵容于他。说到底,自己一手养出来的孩子,总归无法对其冷脸。 将白粥喝完,玄空叹了口气。 “师父,你……生气了?”修齐捏着木勺的手有些发白。 玄空见状,失笑道:“没有。” 修齐闻言当即松了口气。 等修齐将碗放在凳子上的时候,就听到了玄空的声音。 “把你上衣掀开。”他还记得总共数十道雷霆劈砍在了他的背上,虽然修齐其身为凶兽,但没道理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愈合了。 果不其然,修齐后背一僵,接着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没事。” 感觉到身后人的不悦,修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衣服掀开。 果然…… 看着上面嶙峋遍布的伤口,有的地方甚至还有森然的白骨暴露在空气中,玄空的脸色微变。 哪怕修齐本体绝强的自愈能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含有天罚意味的伤口给消灭。 “你身上的法力还剩多少?”玄空问。 修齐听完之后当即感受了一下,良久,他低声道:“……所剩无几。” 现在他不过就是一介凡人而已。 修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然那个男子如此迫切的想得到自己的内丹,那想必他化身之后身怀的内丹确有奇效。 如此一来,若被别的妖怪找上门,那他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甚至会连累师父。这天地下既然有他这个妖怪,势必还有别的,修齐完全不敢用玄空的性命作赌,尤其还是在他刚失一臂的时候。 “师父我想出去历练。”修齐后背的拳头攥的死紧,但他还是坚定的开口。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变身成一只像貂一样的小动物,走到哪里都能被师父揣在怀里,片刻不离。 玄空面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他淡淡道:“‘我不会离开师父的’,这是你刚刚说的话。” “说实话,莫要撒谎骗我,你是我教出来的,你骗不了我。” 修齐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拆穿了,望着玄空那洞悉一切的双眼,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师父虽然对他没有异样的情感,但每每他的一字一句,都让他越陷越深,到最后退无可退。 彻底溺亡。 “若你是怕连累我,那大可不必。”就在修齐沉默的空档,玄空倏尔猜透了他心中所想,直言道,“我身虽有缺,但要庇护一个人还是不难的。” 修齐豁然抬头,“若是这人会祸及苍生呢?” 在玄空面前,他一向隐藏不住什么。不过区区两句问话,他就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修齐不敢想,若是他师父有朝一日问自己藏匿的感情,他又该如何应答。 那边玄空一怔,他总算知道修齐心中的隐忧了,“亦然。你也说了,只是会,并非已经发生了。” 所以,只要他一日不大开杀戒,师父就一日不会听旁人之言,对他亮起刀剑。 想到自己还隐瞒着的男子的话,修齐一半是高兴,一半是仓皇。 到了现在,修齐已经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骗玄空,还是在骗自己了。 —— 第二日一早,修齐看着昏睡一整夜未醒的玄空,脸色变的很不好看。 玄空昏睡了多久,修齐就在旁边守了多久。索性他是妖怪,现在连睡觉都免了,半点都不觉得疲累。 一开始他还觉得玄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终于能够让他搂抱个够了,自他十二岁开始,两人就再没在一张床塌过。然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修齐心中就急躁起来。 这样紧闭着双眼,哪怕知道他只是昏睡,修齐也觉得难以忍受,忍不住心生惧意。 抓起草屋里的背篓,修齐就出了草屋,他准备去山中找一些补血的东西。 刚走了没几步,修齐就看到了在不远处神色担忧,不停踱步的雄鹿。想了想,他停下了脚步。 “那株成精的人参呢?”修齐问。 雄鹿往后撤了两步,纳罕道:“怎么,一条手臂还不够用?” 再怎么说,那血也该止住了啊。血一旦止住,剩下的只要静养就可以了。 “不够。”修齐抿唇道。 连气血都没补上来,怎么会够。 雄鹿撒开蹄子,往森林深处跑:“跟我来。” 修齐跟上。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雄鹿就停了下来,“到了。” 修齐望着眼前遍布草丛的山林,不等雄鹿指出哪个是人参精,他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抓,一个抖着身子的植物就被他拽了出来。 小人儿没想到自己又落到了这煞神的手里,两眼一翻,差点没吓昏过去,“你、你、你来做什么?” 修齐指了指一旁的一株植物,问:“这个也成精了?” 小人儿为了让自己逃过了一劫,很快把自己的好朋友给卖了,“对,他也成精了。” 修齐又一抓,一只成精的何首乌也被他抓了出来。 不等两个小人儿反应过来,他们的手臂就没了一条。何首乌精还好,他是第一次遇到修齐。但人参精就惨了,他现在仅剩的一条胳膊也被切了。 等修齐将两个小人儿重新扔到地上的时候,人参精没忍住跌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雄鹿一缩脖子,转身欲跑。因为他也看到了,修齐望向自己若有所思的表情。 “鹿血大补,你也留下一碗吧。”修齐道。 雄鹿欲哭无泪,只得任由他宰割。 然而这三个开了灵智的生物在心中不约而同的升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等玄空法师伤愈,他们一定要去哭诉。 草屋里。 等玄空在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修齐带着这三样东西回来的画面。 人参,何首乌,鹿血。 这三种倒都是补血的东西,只是,它们壮/阳的功效,几乎都比补血的厉害。 玄空抬头看向修齐,神情疑惑。 他带着些回来做什么? 42.第 42 章 “师父吃吧。”修齐将这三种东西拿给玄空。 吃? 玄空想到昨日里的那一翻折腾, 接着就错开了修齐伸过来的手, “……不必了。” 一截儿人参就补益成了那个样子, 再加上药性更烈的何首乌和鹿血, 他大约是有些受不住。 玄空向来欲望淡泊, 若是一连泄上数次,他并不觉畅快,只觉得难受。 修齐顿了顿, 然后表情真切的开口, “若师父一直这样虚弱, 弟子当真十分担忧。” 修齐说的是真的,看到躺在床塌上脸色苍白的玄空,他恨不能以身相代。但……昨日他接触到的师父的那处,确实也让他着魔。 修齐心中自知不该, 但他控制不住。找到的这三种东西, 虽然有他私心在内, 但确确实实是大补的东西, 正好适用玄空现在。 他永远不会将师父排在他的欲/望之后,但若是能够两全其美, 他也不吝弄出一些小动作。 看不出修齐暗藏的龌蹉,玄空望着自己弟子关切的双眼, 犹豫了半晌, 才开口, “拿来吧。” 听出了玄空的妥协, 修齐心中一颤, 手上稳稳的将东西递上。 鹿血尚在温热,是三者中最禁不住放置的东西,玄空自然选择先饮下它。 修齐眼巴巴的看着玄空将一碗鹿血一饮而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喉咙骤然变得干涩起来。 这天底下,也唯有师父能叫他这样了。 修齐心中有些甜意又有微涩,然而他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之后,装着鹿血的碗都干了,他也没感觉到玄空的异样。 忍了忍,修齐到底没忍住,他小心翼翼的问:“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玄空听到他问,以为他是担忧,于是安抚道:“为师很好。” “……没有别的感觉?”修齐还是不死心。 玄空摇头,“没有。” 一碗鹿血,又不和别的东西相冲,能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修齐闻言心中不可遏制的泛起了一阵失落,没那方面的作用啊…… 一定是那鹿没有成精的缘故! 修齐在心中骂了那只雄鹿一通,接着用布将剩下的那一块人参和何首乌包了起来。 虽然很想再同师父亲近,但修齐很有些分寸。这三种东西不能一起吃,不然虚不受补就不好了。 过几日再试试吧……这么一想,修齐又泛起了希望。 等修齐出去洗碗以后,玄空才松了口气。 感受着有些躁动的身体,他将身上盖着的被子又往上拢了几分。这鹿血的功效,果然不能小觑。哪怕他心中半点欲/望也没有,可作用到身体上,还是一阵一阵的情/潮。 对于这两日这么汹涌的感触,玄空之前从未感受过,这让他很有些陌生。排斥倒是不至于,但沉迷于此却是不会。 等修齐再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面色如常,坐在那里念经的师父。 听着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经文,修齐恨的差点没把牙给咬碎。 如此又过了十日,修齐将剩下的人参与何首乌分别喂给了玄空吃了。 看着呼吸都没变的玄空,修齐差点没气疯。他之前的希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 然而在修齐心中,问题永远不可能是出在玄空身上的,就这样,那一株人参和何首乌,连带着那只雄鹿,三个生物被修齐在心中轮番骂了个遍。 第十一日的时候,修齐终于坐不住了,他重新背起了那个背篓。 “你去做什么?”玄空没感觉到修齐的恼怒,只淡声问。 修齐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去给师父采点药材,之前的都吃完了。” 玄空觉得他这笑容有些不对头,但到底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就没开口阻拦。 临行的时候,玄空嘱咐了一句,“那人参和何首乌都是成了精的,你莫要再从它们身上取用,只找一些年份浅的当归、麦冬即可。” 当归、麦冬有补血的功效,对于壮阳则无此用。这几日,玄空自觉过的格外煎熬,心坚如他,这样下去也觉得有些难以为继。 修齐自然不会反驳玄空的话,连连称是。等出了草屋,他才勾起了一抹阴测测的笑容。 就这样,修齐阴着脸,花了一个时辰,将它们三个从山上翻了出来。 面对着畏畏缩缩的三个生物,修齐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人参小人儿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原本想抱着自己的好友,何首乌小人儿发抖,但等凑近的时候才惊觉,自己连手都没有了,抱都没法抱。 何首乌这时候被吓的够呛,浑身抖若筛糠,哪儿还能分出多余的注意力给旁边。 只有雄鹿表现稍为好一些,好歹能够站稳,甚至眼中还透露着警惕,只是他心中不好的预感却半点没有消退。等修齐目光偏移到一处的时候,雄鹿心中的恐慌骤然达到了顶峰。 “你、你今天来到底想做什么?”雄鹿哆嗦着问。 修齐笑了,“东西不够用,再让各位凑一些。” “放屁!”人参精最惨,他现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深知自己药效如何的他,直接破口大骂,“你不会是自己藏私了吧!” “吃那么多,你也不怕元阳/泄/尽而死!” 又是鹿血又是何首乌,就算是凡间的皇帝也不这么吃啊。 何首乌小人儿胆子最小,他现在只想赶紧交出东西之后离开这座大山,去哪儿都行,反正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呆着了。 十天卸掉一条胳膊,十天卸掉一条胳膊,他就是成精了,也受不了这么消耗啊! “你想要什么?”何首乌小人儿看着修齐,小声问。 修齐顿了顿,然后指着何首乌小人儿身体的一个部位,笃声道:“要这里。” 何首乌小人儿顺着修齐的手指看了过去,下一瞬,他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他想要割自己那个地方啊! 这下子,人参小人儿也发出了剧烈的惨叫,整个山林都被震了几震。雄鹿没命的往外跑,他是动物,鹿/鞭只有一根,被割了就长不出来了,就算是以后成精了,他也长不出来第二根! 修齐见玄空半点异常都没有,只以为是药效不够的缘故。等药效够了,他就能再接触到他。 这么一想,修齐下手更加迫切。 三个生物感觉到身后的压迫,没命的往前跑。现在这个山林中,唯一安全的地方就只剩下那座草屋了。 人参小人儿和何首乌小人儿跳到雄鹿的背上,死死抓紧雄鹿的背。那个要命的部位能不能保住,就看他的了。 雄鹿半点迟疑都不敢有,飞快的往草屋哪里跑。 —— 对于山中的发生的事,玄空半点不觉。 此时,草屋里来了一个熟悉的人,戒嗔。 戒嗔看着只剩下一条手臂的玄空,眼眶一热,忽然就呜咽了起来:“师叔你……” 出家人原本不起恨心,但今日戒嗔实在是忍不住了,“自你十六年前收养了那个孩子,为他受了杖责,因他被逐出师门,在山野中生生呆了十六年,如今又为他自断一臂。” “你这是何苦啊师叔……” 戒嗔是自小在无印寺中长大的,从他三岁开始就看着玄空端坐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目中尘埃不染,风光霁月,听他讲经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怎么就因为一个孩子落到了这般田地? 玄空知道戒嗔心中所想,放下合十的手,淡声问:“这般不好么?” 他虽给人讲经,但也只是排遣那些人心中的怅意而已。没有他,还有别的僧人。但救下修齐,却是救了他一条命。如此下来,他也未曾觉得吃亏。 戒嗔看了玄空好一会儿,他才苦笑,“论这颗佛心,师侄怕是再修百年,也远远不及师叔。” “不过今日我来是要告知师叔一件事,你那弟子是妖怪的事,怕是不好了。” “怎么?”玄空面色不变。 戒嗔惊异,“你知道?” 也是,这个世界,还有眼前这个人猜不到的么……想罢,戒嗔失笑,他来时一颗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那日十万大山降下雷霆,之后万亩土地变为焦土,此番过后,天下哗然。现如今……无论百姓也好,朝廷也好,都结合起来,预备上山讨伐妖孽。” 也就是说,修齐已经变成了天下共敌。 想了想,戒嗔又补充:“不止是人族,就连不少妖物也出世了。” 这件事,他还是在外化缘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然后今日就上山来通知给师叔。 玄空敛下眸子,波澜不惊的说:“我知道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 然而就在戒嗔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草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怎么这么热闹?”戒嗔愕然。 他之前无数次来这里,这还是头次遇到这种事。 “法师救命啊!”一声男音惨叫,显得格外凄然。 43.第 43 章 玄空撑起身子, 经过这十日的将养, 虽然他的断臂还未痊愈,但起床活动却是没什么影响了。 戒嗔见状赶忙扶他一把。 等玄空出了草屋之后, 就感觉到了一个身影往他这边飞奔而来,接着就藏到了自己的身后。 “法师救命啊!”雄鹿望着不远处追赶上来的人,飞快的哭诉。 玄空眯起眼睛,看着气喘吁吁在他面前站定的修齐, 转头问:“他要杀你?” 雄鹿摇头,“那倒不是。” 不过他想干的事要比杀他们还要残忍,但面对着玄空,雄鹿吭吭哧哧半晌, 也无法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 玄空看出来其中另有隐情, 但他们不愿说, 他也就没有勉强。想了想,他道:“你们先回去, 他不会再做什么了。” 雄鹿三个看着在玄空面前站定, 分外老实的修齐, 只觉得浑身畅快。 望着神情愉悦的人参小人儿, 玄空双手合十,忽然开口:“贫僧欠你们的, 不日便还。” 看到缺失了两条手臂的人参小人儿,还有只剩下一条手臂的何首乌小人儿, 再联想到近日里自己吃下的东西, 自然想到了它们的出处。 人参小人儿闻言赶紧作揖, 只是他没了双手,只弯腰就显得有些滑稽,“法师救我性命,区区两条手臂自然不算什么。” 何首乌小人儿这个时候也颤颤巍巍的发声了,“若、若非法师在这山林中讲经,即使再过百年,我也修不出灵智。” 更遑论人身了。 他们都受玄空恩惠,为其奉献一二绝无怨言,但对于修齐,他们都不约而同对其感到深恶痛绝。 玄空对两个小人儿的话并不回答,等他们走时也不知玄空心中所想。 戒嗔见势不对,连忙提出告辞,只留下氛围古怪的一对儿师徒。 修齐见玄空看着远处不言不语,“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请师父责罚。” 玄空一向教授他不许杀生,不许伤人。而此刻,他已经犯了忌讳。 玄空眼中明灭,最后都化成了寂然,“你用那些东西来救我,若是要背负,也该是我。” 就好像修齐一样,他虽然是妖怪,但更是他教导出来的,日后若当真有异,这孽债也合该是他的。 修齐不知道玄空为何会突然说这个,但他只觉得满腹凄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假以时日,必然会有惊天之变。 见修齐神色慌张想要辩解什么,玄空挥了挥手,然后一言不发的回到了草屋里。 等玄口的身影不见了之后,修齐浑身都失了力气,他跪坐在地,微微闭上了眼。 —— 如此过了十多日,玄空忽然感觉到山林中传来的动静,接着他就走了出来。 “来了。”玄空轻声道。 什么来了? 修齐很快就没功夫问,因为他看到了仓皇逃到这里的各类动物,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日载着玄空的那只大老虎。 老虎踱步走到玄空身边,接着就开口了,“山下来了好多官兵还有百姓,现在已经将整座山团团围住了,说是……说是要诛灭妖孽和……妖僧。” 当日修齐大发神威老虎是见过的,他现在对于修齐十分畏惧,以至于提起时都要看修齐的脸色。至于玄空被叫成妖僧,老虎则是心中巨大的愤恨。 修齐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觉得“轰”的一声,怒火就蔓延到了他的头顶。 他们怎么敢、怎么能叫他师父妖僧?! 可随即,修齐就不禁涌上了一阵苦涩,说到底,还不是被他连累的。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当日玄空为何会那般表现了,不过是早已猜到了会有这一日。 “若要背负,也该是我。” 一字一句,宛如千钧。 想到这里,修齐忽然笑了。他笑男子猜错了一件事,若是他师父听到了那句话,当真要取他性命,他也会毫不吝啬,双手奉上。 当年活命是因为他,现下还给他又如何?这世间有玄空一日,他就一日不会为祸人间。 想罢,修齐凑到玄空耳边,小声说:“若他们逼师父,师父切莫犹豫,只动手杀了弟子便可。” 玄空不知修齐为何能将这句话说的这么轻松,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口:“我说过会庇护于你,就不会食言。” 修齐有些急了,“那要是他们要杀你呢?!” 那么多的人,他如何能够抵抗? 玄空摇了摇头,安抚道:“会有转机的。” 他早已,对此做了准备。原本是为那男子做的打算,但男子已经被修齐打杀,不再需要了。 没过一会儿,动物中就接到了山下百姓放火烧山的消息。 玄空面上一紧,赶忙骑坐在老虎背上,然后请他帮忙,带自己下山。 修齐面色阴晴不定,他往下望了一眼,接着沉默着往山下走。 玄空那边刚赶到,就有人看到了他的身影,接着就是一阵箭雨袭来。密密匝匝的,完全是一种要置他于死地的姿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狂风突至,这些箭雨硬生生改变了方向。 不知道何时,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由远及近,一双翅膀遮天蔽日。 玄空一愣,接着皱起了眉,修齐身上伤势未愈,再强用法力,无异于自杀。 山下这时大约聚集了约莫数万人,都是被那场灾难毁坏了居住之地的百姓,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正举着手中的弓/弩长矛,对准了天空中的修齐。 修齐眼中红光一闪,接着翅膀又是一挥,无数的人就这么被吹的倒了下来。 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杀意,修齐控制住力道,侵入到了人群之中。 他是妖怪,这些人都是肉体凡胎,连他一片毫毛都伤不到,渐渐的,人们开始产生了退却之意。 然而变故就是由此而生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了这样一个声音。 “这妖物是这妖僧豢养的,只要杀了这妖僧,这妖物也会死!” 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刺得修齐耳膜生疼。 果不其然,自从百姓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忽然就赤红了双眼。 他们的庄稼已经被毁了,土地也没了,这简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而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个妖怪,至于豢养这妖怪的人,就更是该死!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自己对于玄空的推崇了,所有人满心满眼,只有除之而后快。 无数的人越过修齐,直奔玄空而去了。 修齐哪能任由这些人伤到他师父,于是转身就要往玄空那边飞。然而他堪堪转了个身,无数的锁链就落在了他的头顶。 世间既有妖怪,那就有除妖的术士。 带着符咒的铁链宛若烙铁,烫的修齐不禁发出了一声惨叫。他想要反击,他想将眼前这些人统统杀光,但若他当真这么做了,师父是决计不会原谅他的。 一口鲜血吐出,修齐恢复了人身,隔着层层的人群,他直直的望向了玄空所在的地方。 “此妖已降!”一道兴奋的声音传出,众人先是安静,接着就爆发出了欢呼声。 既然这样,那就只剩下那个妖僧了。 众人的视线转移到玄空的身上,修齐的手攥紧,生怕有人伤到他。 修齐原本想要暴起,但下一瞬军队中传来的一个声音让他心神骤然一松。 “陛下曾与无恨法师讲经,自言法师佛法高深,乃世间难得。想来法师也是被这妖物蒙蔽,才会这般作为。只要法师亲手杀了这妖物,陛下开口,会留法师一命。” 憎恨吧,将眼前的人全部杀光,浸透了鲜血的赤炼鬼车一族的内丹效用才会被发挥到极致。 听闻此言,人们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道令人忍不住心生虔诚的身影。理智稍稍回笼之后,百姓就放下了手中拿起的锄头和镰刀。 是认同还是反驳,是生还是死,但看他的选择。 看着众人为他让开的道路,玄空面不改色的走了过去,一直到修齐被困的地方。 看了一眼刚刚说出那句话的人之后,玄空就盘坐在了修齐的旁边,“为何不躲?” 修齐咳嗽了一下,顿时带起了一大片血,“师父不喜我杀人。” 望着修齐眼中的一片坦然与平静,玄空沉默不语。 很快,一把贴着符咒的长剑就伸到了玄空的面前。修齐见状,微微垂下了头,将自己的要害部位暴露出来。 只要杀了他,师父还是那个受人敬仰的法师。他会在将来名扬四海,受万人供奉。 只要杀了他。 一时间,修齐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期待还是恐惧,只低着头,不敢看玄空此刻的表情。 “这妖物成年之后性情会越发残暴,非将天下屠戮殆尽不可,还望法师早做决断。”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让人忍不住想要附和。 果然还是被他知道了……修齐彻底放松了周身的力道。 无视眼前那把长剑,玄空蓦然开口:“贫僧答应过他,自然说到做到。” 是……说要庇护他吗? 纵然到了这个时候,修齐还是不可遏制的感觉到了一阵欢喜。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躁动起来。 “杀了他!杀了那个妖僧!” “这妖物就是他放纵出来的!” “他就是个妖僧,祸害人间,该杀!” 无数的污言秽语让修齐身后再次出现的大鸟的虚影,然而下一瞬,他就看到一道金光至玄空身上爆射而出。 “自此处起,十万大山中若有任何一个生灵未开灵智,贫僧誓不成佛。” 一道宏愿自玄空口中道出,天边瞬间传来阵阵梵音。十万大山,亿万生灵,此乃大功德。 玄空已在这群山中讲经一十六载,与他相近的生灵,现下都已能口吐人言。 遥遥一指,另外一道金光自草屋就直通天际。 那是他断下的一臂。 推演四载,他佛子身份并非作假。他这身体,便是转世佛陀的金身。 玄空微微闭上眼,草屋处那道金光顿时碎裂成无数的光点。接着,那光点就投入到了群山之中。 44.第 44 章 草木开始舒展身体,光团飞进所有生灵的体内, 渐渐的, 覆盖十万大山。 人参小人儿和何首乌小人儿原本抖着身体瑟缩在深山之中, 他们是植物,最惧大火, 如此就没有跟随着下山来。很快, 他们就看到了落入林间, 不断涌动的金色光团。 对视一眼,两人刚想前去试探, 就见光团融入到了他们的体内。 “是法师!”对于熟悉的气息, 人参小人儿眼前一亮。 感觉到自己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长出来的手臂,何首乌小人儿有些纳罕,“这个怎么回事?” 人参小人儿没有及时回答, 只是他心中忽然有所明悟,接着盘膝坐下, 双手合十, 深深的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法师这怕是用自己的身体饲喂了这群山。 不止是两个小人儿这里, 首当其冲的还有就与玄空相距不远的雄鹿和老虎那些动物们。 先是身体中一阵焯烫, 再回过神来,他们具都发现自己似乎是长出了人的躯体,化做了人形。 雄鹿率先反应过来, 接着盘膝坐下, 双手合十, 虔诚道:“阿弥陀佛,多谢法师助我等修行。” 先是雄鹿,接着是老虎,无数的受到恩惠的动物都念起了佛号。他们是因为玄空修成人形,自然算是半个佛家弟子。 金光一直持续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等彻底泯灭之后,聚集在山脚下的数万人就觉得这山仿若是活了一般,焕发着无与伦比的生机。 细草摇曳,树木伸展,无数的声音从它们口中溢出。 “阿弥陀佛。”群山众生开启灵智之后的第一句话,都是这四个字。 层层叠叠,争先恐后,其音宛若浪涛,从远处群山而来,自玄空面前而终。 一连十二道金光自天而降,尽数落到玄空的身体内。一品莲台从他身下幻象而出,照应他的面容,如斯沉静,又如斯慈悲。 梵音昭昭,佛光大盛! 玄空发下宏愿,若这十万大山中有一个生灵未开启灵智,他便一日不成佛。可现如今,他将自己的断臂为养,尽数投入到这群山中,这数亿生灵无一缺漏,全部有了灵智,知晓冬寒夏暖,他的宏愿也算是完成了。 成佛之机,到了。 感觉到自天上而来的拉扯感,玄空知道再等下去,他便会超脱此界,进入灵山,成就佛位。 百姓从未见过活着的佛陀,见玄空金身已塑,天开其道,为之加引,刚刚心中的戾气全然不见,只剩下满腹的狂热。 “佛陀降世,大兴!大兴!” “有生之年见到如此场景,死而无憾!” 有人痛哭,有人兜头便拜。 修齐望着玄空,呐呐不得言语。 师父啊…… 或许感觉到了修齐的目光,玄空微微睁开了眼。 十六年前,玄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般场景,周围都是想要将他当场诛杀的人。 修齐分辨不出玄空现在眼中的到底藏了些什么,他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远方,令自己半点都琢磨不透。 修齐看到玄空似乎是笑了一下,佛陀拈花,转瞬即逝。 “自今日起,至贫僧身魂皆亡,愿代我佛看守此妖,他一日妖性不除,贫僧便一日不成佛。” 此言一出,天开之门缓缓合拢,灵山之路自斩,待修齐妖性彻底除去的那日,天门才会再开。 修齐豁然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师父,你缘何……” 自己不过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妖孽,何至于让他退让至此? 玄空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众生平等,你不必介怀。” 他既收养了他,便不会在此刻离去。至于这佛陀尊位,他求得,也弃得。更何况,这金身本就不是他的。 挥了挥手,捆绑着修齐的铁链就消失不见。至于那些刚刚在人群中煽动人心的妖物,则在灵山之门开启的时候,就已经被投射而出的佛光度化。 又挥手,莲台载着玄空平地而起,扶摇而上,直至天际。 玄空虽然未能进灵山,但此刻已经算是半个佛陀,兴云布雨之事现如今只是信手拈来。 修齐化身为鸟,跟随而上。 将座下莲台投入被男子血肉毁坏的焦土中心,玄空一指其中江河,江河之水倒灌,化成雨滴,落在焦土之上。 莲台镇下,黑雾蓦然开始汹涌,然而不消片刻,就被其中金色佛光击碎,泯灭消失。原本枯死的庄稼在接触到雨水之后就开始重新染上绿意,渐渐的,恢复了生机。 望着被沉甸甸的穗压弯了身体的稻穗,还有硕果累累的果树,玄空微微颔首,心中颇为满意。 此刻他已没有了载着他身体的莲台,刚想动作,就感觉到飞身而来的大鸟。 大鸟驼起玄空,口吐人言,“师父,我们现在去哪里?” 此刻那些被破坏的地方都恢复了原样,而师父又发出了那样的宏愿,想来没有人再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玄空怔了怔,然后道:“回草屋吧。” 大鸟振翅,接着带玄空重新投入到了山林中。 百姓在山脚下燃起的大火也被这突至的甘霖浇熄,天地又恢复了平静。 —— 两个月后。 “法师,这个怎么穿啊?”面容温和的男子现如今苦着一张脸,他提起一件衣服,如临大敌。 玄空抿唇,将衣服套在他身上,然后一一指点过去,“像这样。” 男子依言而行,但到最后扣腰带的时候,他怎么也扣不上去。 “法师……”男子欲哭无泪。 玄空闻言,只有冷着脸伸手。 等修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那只该死的雄鹿,竟然敢用他裸/露了大半截儿的胸膛对准他师父,而他师父正在给他束腰带! 眼中瞬间充血,修齐阴测测的笑了。 “师父我回来了。”修齐沉声开口,然后大步迈了进去。 男子一抖,接着不慌不忙的躲在了玄空的身后。只要法师在这里,眼前的这只鸟就奈何不了他。 感觉到男子的有恃无恐,修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将面上的狰狞给压下去。 “前几日我见他法力滞涩,运转不顺,现在正好遇到,我带他去练习练习如何施法。”修齐笑着道。 男子闻言赶紧推辞,“不必了,不必了,我之前和那只老虎练习过了。” 现下这山中的动物多半都成了精,他们从小被修齐欺负惨了,正联合起来,准备阴他一把。 果不其然,修齐听到他的拒绝之后,表面上虽然放弃了,但等男子走了之后,他接着就悄悄跟了上去。 感受着修齐蹑手蹑脚的动作,玄空摇了摇头,这件事他是知情的。但见这些化形成功的动物都怀揣着莫大的怨念,轮番来找他,希望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就放任了。 让修齐吃些教训也好,免得他动不动就砍人手脚。 等修齐走了以后没过多久,玄空就感觉到了深山之中来往翻飞的法力,还有溅起的尘土。 巨大的轰鸣之声犹在耳边。 自己的弟子在之前到底得罪了多少动物?玄空数了数,一共数出了一百三十七个参战的,不由得有些惊讶。 傍晚时分,草屋外出现了一只被薅秃了毛的大鸟。大鸟躲躲闪闪,小心翼翼的往自己房间挪。 等大鸟听到一个声音之后,瞬间僵直了身体。 “回来了?” 瞬间恢复人身,修齐慢吞吞的转身,“师、师父……” 玄空看着面上一片恐怖血痕的修齐,微微隆起了眉毛。 “进来吧,我给你上药。”玄空道。 修齐眼中泛起微微的亮光,连忙跟上。 修齐是妖怪,他都不能自愈的伤口,普通草药自然是没什么效用。玄空拿出一瓶伤药,这还是之前一株成精的车前草送来的。 感觉到敷在自己脸上微凉的药膏,还有师父晃动的修长的手指,修齐异常贪恋这一刻。 将莲台埋入土中,其身未成真佛,也没有常寂光跟随,一身同之前一般无二的蓝色僧袍,若非当日场景历历在目,修齐甚至以为玄空还是一个普通的和尚,只除却眼中越发空明,其身再不染诟以外,他和曾经一般无二。 修齐自觉,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他。那些未能说出口的东西,便让它尘归尘,土归土。 两人的纠缠羁绊早已斩之不断,他已别无所求。 感觉到修齐眼中的眷恋,玄空顿了顿,接着下手更轻。 数一数,修齐还是个孩子,至今也没有过十七岁。他今年三十八岁,还有足够的时间洗去他心中戾气。 不急,不急。 —— 四年后,修齐成年。 感受着宛若火烧的躯体,修齐恨不得将眼前所见到的所有东西都掀飞。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毁灭。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强撑着身体,修齐踉踉跄跄的出了草屋。 感觉到一阵极致暴戾又阴郁的波动,玄空抬眼,接着跟随而上。 深山中。 修齐再也克制不住,浑身的法力都在一瞬间爆发。顷刻间。两座山被夷平。 玄空盘坐在一块光洁的巨石上,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等待他平静下来。 待陷入疯狂的法力爆射向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的时候,玄空抬手将之拦下。 就这样,修齐这边刚刚破坏的东西,那边就被玄空修补完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三日过后,修齐终于力竭,倒在了地上。 望着走进了人影,修齐喃喃:“师父……” 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刚刚宛若疯魔的举动,大约都被他看去了。 感觉到修齐的瑟缩,玄空手上一个用力,就将他背在了背上。 “师父?”修齐想要挣扎,但他的心早已沉溺在了这种温暖之中。 “回去了。”玄空淡淡道。 胸膛贴近了玄空温暖的背,修齐看着近在咫尺的玄空的脖颈,上面淡淡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突突”,不知道是他血液流淌的声音,还是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修齐现在已经不想再探究了。 他多想,多想时光能够停留在这一刻。 —— 时间又过了五十九年。 “你说那个赤炼鬼车怎么能这么好命,每次发疯都有那个半佛在一旁看着。”茫茫的草原中,一只狼妖不忿的砸了砸嘴。 “可不是,这五十多年里,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为祸人间的妖怪,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功德圆满,能飞升成仙了。”另外一只狼妖一边撕扯口中的猎物,一边咬牙切齿。 同样都是妖怪,怎么境遇上差了那么多! 若是那赤炼鬼车造下杀业,他杀死的妖怪可不够他填的,别说是功德圆满,没有被天罚而死,就算是他祖上烧高香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半佛。 “我要是有那么个师父就好了。”两只狼妖眼中不约而同露出了艳羡。 天空中腾飞的修齐听了个完整,他扯了扯唇角,然后带着自己刚从万里之外摘取的野果飞走了。 看到草原上生长的一棵树下坐着的人,修齐身形一转,在空中变成人形才落了下来。 或许是天赋的缘故,不过区区六十多年,他的身量就有之前那个男子那么大了。足足有三百丈长,遮天蔽日,很是骇人。 望着面容一如往昔的人,修齐笑了笑,将野果递给他。 玄空接过已经洗干净的野果,将它们吃完。半晌之后,他淡淡的开口:“为师大限要到了。” 半佛之身只能让他拥有法力,阻挡不了时间的流逝。 修齐闻言,手一颤,剩余的野果顿时掉落在了地上。面色平静的将野果捡起,他哑声道:“是弟子的错,让师父在此间蹉跎了这么多年。” 早在三日前,修齐就听到了这个消息,煎熬的等了三天,到底还是来了。 六十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玄空的面容一如当初,就连眼睛都没有半分变化。 澄澈,慈悲。 感觉到腿上压过来的重量,玄空低了低头。 “不知道师父还记不记得,早些年你讲经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将头枕在你腿上的。”或许是想到了过往种种,修齐转神将脸埋在玄空的怀中,然后双手死死环住他的腰。 一如当初。 感觉到不停颤栗的人,还有自己僧袍一处晕染开来的温热。玄空顿了顿,将手覆在怀中之人的头上,轻轻抚了抚。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到了傍晚,修齐才松开玄空。 “我去给师父打水喝。”修齐笑着,颤声道。 玄空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修齐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水了,从玄空身上不断流逝的生机让他痛不欲生,五感几乎已经麻木。 感觉到内丹爆裂的一瞬间,修齐半分疼痛都感觉不到。 仰面朝天,他艰难的望向玄空的方向。 弟子心悦于你啊,师父。 这么多年,修齐不敢言及半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若是说出来,他一定会后悔。 修齐自觉,若是玄空在他面前离世,他疯狂之下,这世间必然会被他屠戮殆尽。更何况,他也看不得那一幕。 最后一丝生机泯灭之前,修齐忽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眼睛微微睁大,修齐目中划过了淡淡的笑意,还有无尽的怅然。 好歹,这一世,那和尚陪了他一辈子。 …… 感觉到熟悉的法力过后,天上再次开启的门,玄空怔了怔。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之后,玄空生气顿消,唯有法体上一道金光投了进去。 45.第 45 章 再睁眼的时候,玄空只觉得自己身边出现了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光亮, 接着就看到了自己身处的位置。 四周都是石壁, 中间有一个平台,环绕的全都是岩浆。岩浆翻滚,只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仿佛是什么活物一般, 一旦接触, 就会落得个身死当场的结果。 玄空现在就身处于这平台之上。 微微犹豫了一下, 玄空伸手触碰平台的边缘,接着一道火龙就冲他扑了过来。身体中奇异的力量微微流转, 还未弹射而出, 那火龙就仿若畏惧一般,偃旗息鼓了。 玄空刚想踏出, 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什么束缚了一般, 无论他怎么挣扎, 都无法再向前踏出一步。 眉头微微一皱,玄空就撤了回来。 环顾一周, 玄空看到平台上宛若棺木一般的东西, 里面传来的气息,让他自觉十分亲切,仿佛血脉相连。 抿了抿唇, 玄空将棺木打开, 只见里面放置了一柄银莲花四轮十二环锡杖, 乃正宗的佛家之物。法器至宝,属佛祖释伽牟尼。 《锡杖经》云:“持此杖即持佛身,万行尽在其中。” 只是,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其中浸染深厚的佛法让玄空无法将之归究为其只是外形相似而已,这就是佛祖法器真身。 但这血脉相连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就好像他化身成了这法杖,这法杖就是他一般。 玄空敛目,久久不得其解。 他记得,他上一世圆寂的时候并无白光接引,那金身也投入到了天开之门中,再无痕迹。 所以说,那金身应当是灵山诸佛陀舍下的一具躯体,特意安排他的灵魂投入其中而已。但自己成佛却是佛陀没有想到的,若是他当真用那金身进入了灵山,那金身原主就会跌落下界。 现如今金身已无,但神魂却已修成,普通躯壳却也容纳不了他。所以,这锡杖应当是佛祖专门掷落下来的,只为了能够容纳他的神魂。 想通其中关窍,玄空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实际上,玄空这番猜测与真相相差无几。 灵山诸位佛陀知道玄空佛缘深厚,悟性极高,但没想到他仅仅过了三世,有一句金身便能直接成佛。等看到宏愿发出,灵山之门大开之后,他们再想出手阻拦已经晚了。 好在玄空有分寸,及时自断,不然现在一切就乱套了。 现下离不开这里,玄空心中并无急切,只盘膝坐下,然后开始打坐念经。 时间就这样缓缓的流淌着,玄空现如今不需要吃喝排泄,如此也就感觉不到时光流逝。 直到不远处传来震颤,他才再次睁开了眼。感觉到血腥之气,玄空忽然皱了皱眉。 银莲花四轮十二环锡杖这个时候忽然动了,玄空心有所感,接着将之拿起。 这一次,玄空再没触碰到那层看不见的壁障,很容易就越过了岩浆,然后走了出去。 锡杖声泠泠作响,在石室中空传许久才消散。 —— 魏修齐望着眼前不断嘲笑他的几个少年,默默咬紧了牙关,手中攥出血来也不自知。 “废物!”为首的少年表情倨傲,看着魏修齐的眼神像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 仿佛是为了讨好,余下的少年每人一脚,直把魏修齐踢到了悬崖边缘。 就是这个时候! 魏修齐掌中出现一抹蓝光,翻身拍在为首的少年身上。少年一时不察,被打了个正着。 身上罡气虽然能外放护身,但少年的腿弯还是不由得一麻。 “该死!”自觉丢了脸面的少年下手更狠了,直把魏修齐打的口鼻溢血。 纵然如此,魏修齐抱紧少年,死死不肯松手。 看着越来越近的山崖,少年终于有些慌张了。他还没修习御风术,掉下去是会被摔死死的! “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动手杀了这个小杂/种!” 余下的少年纷纷回神,接着各种色光都招呼到了魏修齐的身上。 手脚尽数被打断,魏修齐也未曾放松过一分。 既然逃不了,那就一起死吧! 魏修齐眼中怨毒之色一闪而过,接着就抱着少年倒了下去。 “啊!”少年惊骇欲绝,可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魏修齐听到这个声音就松开了手,他眼中的快意越发深了。 就这样死了……真是不甘心。 身体在接触到嶙峋的山石之后,魏修齐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痛叫。头部狠狠磕在石头上,魏修齐当即身死。 然而魂魄离体之后,魏修齐看到了令他恨之欲狂的一幕,那个少年,竟然卡在了树上。虽然身受重伤,但却仍有呼吸。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无声的呐喊之后,魏修齐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在藏书阁看到的一篇邪书,上面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夺舍的方法。 心下一横,魏修齐魂魄一阵摇曳,接着就进入到了少年的体内。少年这个时候正值虚弱之际,根本反抗不得,他的魂魄很快就被魏修齐鲸吞蚕食干净。 魏修齐成功了,但后遗症实在是不小,感觉到头痛到快要炸开,他不禁发出呻/吟。 很快,由远及近,他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禅杖声停在自己的身边。 抬眼,一个和尚顿时映入眼帘。 魏修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佛修,莫说是佛修,就连道修也没有长成这样的。眉心一点殷红的观音痣,清晰的仿佛要滴落下来,而他眼目之中,宛如包含了无尽瀚海,悠远而深。 然而下一瞬,魏修齐就感觉到这佛修的目光转移到不远处,自己刚舍下的尸体上了。 玄空没想到,自己刚出来,就看到了上一世弟子的尸体。 虽然死去之时尚在年少,头上也蔓延着大片的血迹,但玄空却不会错认,那正是修齐。 从痕迹上来看,行凶的正是眼前这个少年。 46.第 46 章 望着那个悄无声息的尸体, 玄空顿觉错乱。很快, 他就清醒了过来。 望着不断挣扎的少年,玄空抿了抿唇, 接着他的手中托起了一道白光。白光落入少年的身体之中, 他身上的伤口开始快速愈合。 终于,在这种温热之中, 少年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玄空收回手,将少年抱到地上放下之后, 他就走到了那具尸体旁边。 天色苍茫,树木葱郁,远处溪流潺潺。此处, 也算是一个绝佳的埋葬之地了。 玄空盘坐在尸体旁边, 微微闭上了眼, “稽首本然静心地,无尽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香云,香雨花云及花雨。宝雨宝云无数种, 为祥为瑞变庄严……” 就这样,玄空念了一整天的《地藏经》,直至夜幕降临。 夜风飒飒,唯有淡淡的佛经声传来,伴着几点虫鸟低鸣, 显得静谧又安详。 少年就是在这个时候清醒的, 他勉强睁开眼, 望着四周陌生的景致,他眼中有着深深的茫然。 “这里是哪儿?”少年觉得自己的嗓子格外的干涩,四肢也没什么力气,只能侧头看向不远处的身影。 这人好熟悉,少年硬撑着,恍惚间才想起,自己在昏迷前见过他。 玄空顿了顿,将手放下,接着起身,“你醒了。” 眼前的少年早已没有了之前凄惨的模样,只是……这双眼睛显得太过懵懂了。 “我这是怎么了?”少年小声问。 下意识的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等察觉到自己脑袋空空,什么都记不起来之后,他忽然就慌了神。 “我是谁?” 听闻少年这么问,玄空接着就知道了自己刚刚的感觉不似作假,皱了皱眉,玄空问:“你不记得了?” 少年拼命的回想,良久之后还是一无所获,“不记得……” 所以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望着眼前苦思冥想的少年,玄空抿唇不语。 他连自己杀人的事大概都不记得了,想起那具已经变得僵硬的尸体,玄空微微闭了闭眼,接着拿起禅杖再次回到了尸体身边。 虽不知是否是自己弟子的转世,好歹,自己去送他最后一程。 佛经之声再起,少年看着眼前的佛修在月光下明灭的眼眸,心脏忽然颤了颤。 “你在难过?”少年突然出声。 念经声不停,依旧不疾不徐。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就是有这种感觉,这佛修虽然未曾表现出来,但他就是如此觉得,“他与你什么关系,你会这么难过。” 听着耳边少年不停的絮语,玄空不得已停了下来,“贫僧没有。” 生死之事,强求不得。个人际遇,干涉不得。 少年撇了撇嘴,半点也不信,“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少年说完,突然觉得冒犯,接着他讪讪的闭上了嘴。这佛修救了自己,自己这么说,实在是有些不该。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总觉得眼前的人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少年见这佛修微微勾了勾唇,神色不变,但语气中却多了微不可见的怅然,“或许吧。”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少年忍了忍,终究没有再问出口。良久之后,他忽然又听到了一句话。 “这是贫僧的弟子。” 这少年已死,不知道其身世来历,若他不应承下来,恐怕墓碑都无法立。既然这少年与修齐长得一般无二,玄空只当二人有缘,现下收为弟子也无不可,更不吝为他撰写碑文。 上一世修齐在他圆寂之前自绝,玄空到底,心有亏欠。 少年看着玄空旁边的尸体,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艳羡。将这股来的莫名的情绪压下,他漫无目的的开口询问,“既然你是他师父,那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何会一同掉落山崖?” 玄空摇头,“不知。” 他刚从石室中出来,并未看到事情的始末。 “你这师父当的还真是不合格。”少年看着头上的夜空,随口道。 玄空不说话了,若是对修齐,他确实欠他良多。救起他,授业于他,可到最后,也要了他的命。 兜兜转转,修齐那一生,也只是被他所束,由他所管,其余人生竟然半点都没经历过。 禅杖在凉风吹拂之下发出泠泠的声响,一点点浸染入这彻骨的夜色中。 —— 翌日清晨。 少年看着盘坐在那里,仿若入定的佛修,咬了咬牙,接着就站了起来。 他自觉自己的力气已经恢复了大半,这佛修的本事还真是不容小觑。 “我去找东西吃,你吃吗?”少年转头问。 玄空微微摇了摇头,他现在不需要休息,更不需要进食,可以说是超脱了凡人的境界了。 少年耸了耸肩,接着往溪流那边走了。 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少年很快抓到了两条大鱼,然后在一旁升起了火堆。望着自己骨节分明,半点粗糙都没有的手指,少年纳罕的摸了摸头。 自己这手一看就是多年养尊处优才能保持的,但刚刚抓鱼生火的动作又是那么的熟练,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还真是奇怪。 少年没多做深究,他将鱼腹掏空,架在火堆旁,很快,阵阵的鱼香味就传了出来。 少年吃完鱼,打了个饱嗝儿,然后眯起眼,舒服的躺在一块儿石头上晒太阳。 过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太阳隐没在乌云之后,一道青雷劈下,刚刚晴朗的天气突然就下起了雨。 感觉到自己的袍子飞快的被雨水浸湿,少年一把跳了起来,接着就想往一旁的石缝中躲。 但等少年刚走两步,他就想起了还在为那具尸体超度的玄空。眉头狠狠的隆起,少年快速往那边跑了。 “下雨了……”叫嚷声卡在喉咙里,少年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就闭上了嘴。 只见这雨水落在这佛修的头顶,接着就自动偏转,往一旁去了。就连流到他旁边的水流,也自动向两侧流动。 转头再看那尸体,也同他一样,被保护的很好,半点水汽都没有沾染上去。 玄空看着被水淋得湿透的少年,抬了抬手,挥开他身边的雨水。这雨水仿佛有灵性一般,自动错开了,再也没有滴在少年衣服上一滴。 少年低咳了一声,然后坐到了玄空的身边,口中抱怨道:“你说这天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刚刚的太阳还大的很呢! 玄空望着远方,淡淡道:“不是下雨,是有人斗法。” 波及到这里,就是连绵不断的雨水。 “离这里很近?”少年问。 “尚可。”玄空判断了一下,然后如实说:“大约在三千里外。” 听到玄空这么说,少年不由得张大了嘴,“这你都知道?” 这佛修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这么一想,少年就将自己之前对那尸体产生的艳羡归究为他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师父。 吃惊过后,少年就迟疑的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这人已经死了,这佛修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吧。 玄空思考了一下,“后日吧。” 少年大喜,他看了玄空一眼,面上出现剧烈的挣扎,但到最后,他还是小声问:“那到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 “可以。”玄空道。 如此,两日时间匆匆而过。 从玄空发现这尸体,到现在,足足过了四十九个时辰了,在这四十九个时辰中,他一直在念经超度。 直到现在。 锡杖一颤,接着这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小刚好合适的坑洞。将尸体埋下之后,玄空执起了已经准备好的一块儿扁平的小石碑。 虽然这个也成了他的弟子,但玄空并不将他的名字写为修齐。因为不知道姓甚名谁,他就将之空了出来,只在一旁写下“师玄空立”这四个字。 少年就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等石碑立下之后,玄空就拉住少年的胳膊,淡声道:“抓紧了。” 少年下意识听从,接着他就伸出了手,死死抓住玄空。棉布僧袍被握在手心之中,柔软的触感让他感觉到一阵痒意,一直传播到心底。 下一瞬,这感觉就消失了,这时他们已然来到了崖顶上。 “什么人!”一声爆喝从远处传了过来。 等看到少年之后,一连七八个人面上一喜,接着飞快赶了过来。 “少爷!” 听到这个称呼之后,少年明显一愣。 他原来是什么少爷么? 见少年迟迟不应,那几个人面上也出现了迟疑。玄空见状,开口道:“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是谁。” 听到了玄空的声音,这几个人眼中闪过深深的警惕,“你是谁?” 魏家乃当世修真第一世家,想要巴结上来的人不知凡几,这几人只将玄空当作了其中一个。 不过看在这佛修救了魏家少爷的份上,他们倒还是有几分尊敬的,只盼这佛修不要得寸进尺就好。 看到这几人眼中的倨傲,一丝恼意突然出现在少年的心头。 似乎察觉到了少年的不悦,其中一个人赶忙换了个话题,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这魏家小少爷魏季冬生起气来,非得死几个人不可。但魏家势大,魏季冬在家中又颇受宠爱,更别提他还有个神魂境的老祖宗,如此一来就更没人敢惹了。 这虎须,还是少撸为妙。 “少爷,那杂种怎么样了?” “什么……杂种?”听到这个称呼,少年不自觉就皱起了眉。 听这么一句反问,那人身后鹤发鸡皮的老者没忍住拧起了眉头。 看来刚刚这佛修说的没错,这小少爷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整个修真界中,这种事并不罕见,无论是功法出了问题还是历劫之时,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也就没多想。 反 “少爷,你腰上的乾坤袋里有一块玉简,将玉简放在额头上,运转魏家功法,就能知道那些丢失的记忆了。”老者提醒道。 少年闻言,顿时低下头查看。 果真如老者所言,他腰间别着一个精美异常的荷包,一看就是出于女子之手。顺手一点,少年就从中捞出了一块玉简出来。 “是这个?”少年问。 老者看到玉简上醒目的魏家标记,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少年将玉简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接着闭上了眼。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而出,少年飞快的放开了手。 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自玉简中弥漫而出一股粉色的烟雾,烟雾渐渐汇聚,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 玉简既然能够储存神念,自然也能储存没有实体的魅魔,魅魔绝美擅魅,想来这是之前魏季冬特意豢养的。 老者见状,低咳一声。原本也无妨,毕竟哪个世家子手中都有那么一两个魅魔,但现在旁边站了一个佛修,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一些尴尬,“少爷年幼,还请您不要见怪才是。” 玄空眼中无波无澜,“无妨。” “不、不是我……”少年连连摆手,面色十分急切。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莫名升起的惶然,他将这个玉简一收,接着又从乾坤袋里翻找出来了一个。 深吸一口气,少年将这块玉简再次贴到自己的额头上。 这回不是魅魔,也不是别的什么,正好就是他那些记录下来的记忆。 盛气凌人的少爷一次次去辱骂殴打父母双亡的魏家旁氏后代,而被殴打的对象,赫然便是崖底那个被佛修埋葬的那个人! 所以说,这佛修的弟子,大约就是被自己杀掉的。 将这些记忆一一读取,少年胸口不断的翻涌着怒火,他不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等清醒过后,他就听到了禅杖泠泠的声响。 之后,便是玄空远去的背影。 失神的站在悬崖边,少年只觉渗凉的风灌满了自己的胸口。 47.第 47 章 玄空手持一柄禅杖渐渐走进山林之中, 约莫走了有大半个月是光景, 他忽然听到了隐隐的人声。 “苍澜鹤,你居然敢对我动手, 我师尊不会放过你的!”一个虚弱的男音传来,语气之中不乏愤恨。 至于那个叫苍澜鹤的男子, 则阴鸷一笑, 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一心想要他的命, “你师尊如今未到神魂境,不修时光回溯之法,今日我就是杀了你,门中也没人知道是我做的!” 确实,不到神魂境, 终究还是一介凡人, 一介能呼风唤雨,但无通天彻地之能的凡人。 男子闻言心中越发绝望,他自知今日自己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于是强撑着摆出了一个姿势,准备殊死一搏。 苍澜鹤见状,眼中涌起了猫捉耗子一般的戏谑, “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待你死后, 你的那些法宝丹药都归我了。” 尤其是他渴求已久的星宿竹。 这么一想, 苍澜鹤手上动作更不容情。 渐渐的, 男子身上开始渗血,皮肤宛若开裂一般,十分骇人。 下一瞬,苍澜鹤看到了一角僧袍,他停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谁,出来!” 玄空顿了顿,然后抬脚走出。 微微感受了一下玄空身上的气息,发觉其若有若无之后,他自动将玄空归结为修为微末的佛修。 既然被发现了,那就只当他倒霉! 一时间,苍澜鹤对玄空也起了杀心。 “有人来了。”玄空淡淡的开口。 千里之外,一道紫色雷霆快速往这边奔来,其势不可挡。 苍澜鹤以为玄空是故意诓人,想要借机脱身,于是想也没想,接着就抬手,“先杀你,再杀他,你们今天一个也跑不了。” 等暗光落在玄空面前的时候,苍澜鹤忽然看到了自己法印消弭的画面。 “怎么……”会这样!? 余下话还未说完,两个呼吸过去,雷霆突然落下,整座山都震颤了一瞬。 “神、神魂境!”苍澜鹤惊叫。 这是大神宗管辖之内,雷修只有一个,那就是神武刀——魏霖,也就是男子的师父。可,魏霖不是只有元婴的修为吗?! 而且,这人不是去魔域修炼了? 死亡的阴影迅速逼近,苍澜鹤惨叫一声,浑身一阵剧烈的血腥味过后,他便不见了踪影。 “血盾……”魏霖低喃一声,接着伸手一抓。 玄空看过去,只见地上一陷,苍澜鹤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这样被震碎了神魂,身死道消。 这就是这个世界中的力量? 魏霖不再将注意力分散给一个死人,至于玄空,则被他给无视了。 “云生?”看着浑身染血的弟子,魏霖一双眼睛能滴出墨来。 “师……”季云生下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咳出了一口血。 魏霖面色一变,接着将乾坤袋中几枚丹药拿出,塞到他口中。 然而丹药虽然入腹,但季云生的伤情却没有半分好转,甚至更加严重了,他苦笑,道:“我体质如此,师父不要为我劳神了。” 魏霖没有克制住体内流窜的力量,接着整片山林的蔓延开来。无数生灵在这种威压只下感受到了身体爆裂的感觉,仿佛下一瞬,他们就要被一分为二。 神魂境之强,恐怖如斯。 玄空皱眉,他禅杖一定,接着山林的震颤就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魏霖才注意到他。 “佛修?”魏霖问,接着,他不等玄空说什么,径直开口道:“救他。” 整个修真界中,佛修与道修不同,他们一类是主张杀戮,以杀止恶,令一类则是常怀慈悲,以感化众生为主。心有慈悲者,多为救世,一身救人的功力出神入化,这是修真界所公认的。 玄空面容平和,身上半点血腥味都没有,魏霖自动将他归为第二种。虽然看不上这种道貌岸然,张口闭口就是慈悲的佛修,但事到如今,也只有一试了。更何况能挡下他溢出的气息的人,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玄空看了出口便是命令的魏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躺着,濒死的季云生,禅杖一动,一道白光就没入他的体内。 白光游走一遭,季云生的伤势就好了大半。 魏霖眼神一阵波动,见弟子开始转危为安,他才开始正视玄空,态度上也好了很多,“你是界外来人?” 这个世界似乎要比上一个还要离奇…… 界外一词,单单从表面就可以理解了,看来此间别处来人不少,不然他也不会有此一问。 见玄空不答,季云生主动小声道:“我也是时空裂缝开启之时被卷进来的,所以这个地方的治疗方式对我来说效用几乎是微乎其微。” 只有同样是界外之人施以援手才有效果,想来是来时沾染了同样的空间之力的缘故。 “那对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么?”想到之前那个也是被他治愈的少年,玄空这么问。 “两者不能互通。”季云生摇头。 也就是说,界外的人只能用印法治疗界外的人,本土的人只能用法术治疗本土的人,没有相互交融的可能。 所以说,那个少年也是界外来人么? 玄空对他了解不深,也就没多做思考。 魏霖见季云生恢复了些许,面色渐渐缓和,好歹不用担心自己的弟子没命了。 从玄空言谈来看,他是刚到这里的,想了想,魏霖道:“刚才的事还请你不要介怀,为了赔罪,你可愿到我大神宗里来做客?” 若是让大神宗门下弟子看到,他们的魏霖师叔祖竟然还会开口向人道歉,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季云生现在就是这幅表情。 玄空顿了一下,然后说:“贫僧叨扰了。” 如此,魏霖带着季云生瞬身而去,玄空跟上,三人就这么来到了大神宗山门。 原本魏霖在宗内的地位是可以直接飞掠到自己山头的,但因为今日带了个陌生的玄空,只好走正面而入。 “进门时,门中会有老祖探查,还请你不要介怀。”魏霖道。 这是每个宗门都会有的迎人步骤,防止有心之人作乱。反正大乘期的老祖离飞升上届只差一步,不必睡觉不必进食,修炼时只需分出一缕神识出来即可。 玄空点头,“贫僧知晓了。” 果然,玄空刚走了没两步,就感觉到有三股神识探查了过来。 手中禅杖嗡动,下意识的想要将这神识绞杀。玄空手指在禅杖上微微一点,禅杖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 等到了魏霖所盘踞的山头,玄空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乌云,其中雷霆隐现,宛若天空倾垂。乌云之下,包裹了层层叠叠的白雾,阻止了各路窥探的视线。 “我师父日日在这雷霆中淬炼身体,所以才会这样。”季云生见玄空的视线落在上面,于是主动替他解惑。 玄空了然。 魏霖挥开白雾,请玄空进入。 玄空踏进之后,顿时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开阔起来了。其中鸟兽奔走,飞禽四顾,和外面看到的氛围完全不同,此处更若世外桃源,而不是雷修的修炼之所。 魏霖扯了扯嘴角,然后无奈的说:“小徒顽劣,不喜欢修炼,只喜欢这些东西。” 对此,魏霖也很无奈,他当初挑选徒弟的时候,因为耽误了时间,到最后只是随手挑了一个,这才挑中了季云生。 季云生闻言一僵,没人知道他现在心中有多紧张。 他师父是个只知道修炼的狂人,根本看不出池塘之中放置的,都是天鹅鸳鸯之类寓意情爱忠贞的鸟类,还有天上飞的那些喜鹊大雁。 他师父没几个好友,能得罪的他都已经得罪光了,这山头平日里根本没人上来,季云生也就不怕被拆穿心思。 他既盼着魏霖能看懂,又怕他看懂,矛盾之下,没有防备的就迎来了玄空。 自季云生见到玄空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佛修有一双仿若能看透世事的眼睛,任何人的心思或者拙劣的谎言,都能在这双眼睛里被洞悉。 再加上他仿佛是在世间行走,而非在佛寺修炼,见到的多,遇到的也多,这也让季云生更加惶恐。 然而玄空只是略微看了一眼,接着就收回了视线。 他不是看出来没说破吧? 怀揣着莫可名状的心思,季云生凑到玄空面前,低声问:“您觉得……此处如何?” 玄空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据实以告,将自己所想言明,“飞鸟走兽相得益彰,其姿态悠然,远近两处风景甚美,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季云生忍笑,心中顿时一松,然后缩回了头,“多谢夸奖。” 这佛修,跟他师父一般无二,半点不解风情。 看到了季云生眼中的怪异,玄空抿唇。 等魏霖皱眉呵斥之后,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对救命恩人似乎不太尊重。 “对不起,我……”季云生露出苦相。 玄空摇头,“无事。” 他神怀赤子之心,未有错处。 就在三人闲聊的时候,突然一道微若丝线的红光闪到了魏霖的面前。 魏霖挥手,红光弥散,接着就有声音传出,“魏师祖,魏家来人求见。” 魏家……魏霖…… 倒是巧了。 玄空心中微顿。 48.第 48 章 魏霖听到这个传讯, 神情半点波动也没有, 眼中则透露着隐隐的不耐。 自从把他送到大神宗, 魏家还以为他能和之前一样吗?不断扶持魏家小辈,为其提供修炼资源,以上种种大概已经持续了将近百年,早已把他的耐心给消磨干净了。 然而魏家本家却浑然不知,依旧故我, 宛若一堆蛀虫,半点没有情谊可言。 “不见。”说完, 魏霖挥了挥手,又是一缕红光弹射而起,接着就消失不见了。 再转过头,他对季云生道:“把我从魔域中挖来的求道果拿来。” 季云生领命很快就下去了。 将玄空引至亭中坐下,魏霖将修真界中的诸事都娓娓道来。很快,玄空就将此间世事都弄明白了。 天元大陆共分三大宗, 大神宗, 金源宗, 姹女宗, 再分七大世家, 魏家算是世家中最末尾的一个,一直想与大神宗结盟,但无奈大神宗并不予理会, 这才一直排列不显。再过三年就是各派各世家大比, 若魏家这次被击落, 七大世家的名头就保不住了,治下灵脉也会被瓜分。 到时候,魏家就真的要糟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急切往大神输送小辈。只是魏霖现在根本不买帐,魏家的打算算是落空了。 这边季云生刚把求道果拿出来,那边红光又来,只是这次换了个声音,听起来像个老者。 “魏霖,怎么,成神魂境之后,你连我也不见了?” 魏霖听罢,一阵咬牙,“老匹夫。” 早些年他晋元婴期的时候确实受过老者的恩惠,虽然反感魏家的做派,但这回既然是老者亲自来了,那他也只有再咬牙忍这么一次。 “你有什么事先让云生给你讲,我去看看这老匹夫到底要做什么。”魏霖对玄空道。 玄空抿唇,“施主请便。” 魏霖匆匆离去之后,季云生叹了口气,然后将求道果一一摆上,用纯良的眼睛看着玄空,“您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修真界我都已经知晓了,给我讲讲界外的事吧。”玄空想了想,随口问。 季云生忽然打起了精神,“要不是修真之后记忆里都提高了不少,我都快要把那些事给忘光了。” 说起来,他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数一数,也有二百来岁了。 “世有三千大世界,复有三千小世界,界外更分无数空间,我记得我的家乡是个很美的地方,跟这里差不多,不过那里的人没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有统治者,更多的是靠天吃饭的平民。”季云生娓娓道来。 玄空恍然,听起来,季云生来的地方,似乎和大陈差不多。这么想着,玄空就说了出来。 “这么说,您有多大年龄了,我先说我的,我今年二百三十一岁。”季云生顿了顿,笃定的报出了这个数字。 玄空愣了一下,大陈二十八载,第一世三个月,第二世四年零两个月,第三世要长一些,从他十五岁到,至一百岁圆寂,一共是八十五年,加起来是……“一百一十七岁零五个月。” 他已经一百多岁了,要是一直在大陈,很大几率已经入土了。就算是活着,他恐怕也是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和尚了。 “啊?”才堪堪过了百岁?季云生有些不敢相信。 “哈哈哈,魏霖,我还当你这里来了什么贵客,原来是个刚过一百岁的毛头小子。”一声粗犷的声音传来,昭示着来人的狂妄。 玄空静静的坐在那里,并不为其所动。他以为一百岁已经很老了,没想到在别人眼中,竟然还能用毛头小子来形容。 飞鸟惊起,水中游着的鱼儿沉入水底,老者浑然不顾,只龙行虎步,十分霸道的走到了亭子中央。 至于老者身后跟着的少年,玄空倒还是记得的。 正是当日被他救起的那个少年。 少年原本阴郁着一张脸,等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之后,他抬头恶狠狠的瞪了过去。 自从在崖底上去,回到魏家,他总觉得处处都是怪异,那些人和物,都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压抑,只想将他们全部摧毁。 好在,魏家的人都知道魏季冬性格残暴难言,根本不敢多说什么。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那个老祖宗说要带他来大神宗,他没有半分要与家人分别的离愁,只有忍不住迸发的快慰。 离魏家越远越好,他一点都不想待在那个地方! 等少年瞪过去之后,他看到的就是那个将他从崖底带上来的佛修的脸。 遗世独立,凭栏而望,一张冷淡至极的面容,颜色寡淡的唇,让人看到之后顿觉清冷之感。 但少年不知道,心脏飞快的跳了两拍,凶狠的表情忽然就维持不住,变成了不自在。 玄空看出了少年的僵直,顿了顿,将视线收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少年见状反而有些失落。 等想到自己的那些记忆之后,他的胃中像被吞了金石一般,沉的有些过于厉害了。 杀了佛修的徒弟,这佛修还带他从崖底上来,而没要了他的小命,他该知足了。 老者不知道少年在这一刻翻涌的心绪,只将袍子撩开坐下。原本老者看到盘中的几粒求道果的时候没有认出来,等感受一下其中溢出的气息之后,老者眼中有垂涎之色一闪而过。 他虽然是纵横天元大陆五千年的强者,但对于修为一事,看的相当的重,求道果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错过? 盘中一共三枚求道果,老者没有什么犹豫,伸手就取了一个。原本是魏霖一个,给玄空一个,季云生一个刚好够的,现在剩余两个,再分配就不能平均了。 少年想了想,也伸手取了一个。 魏霖身后的雷霆开始不断的闪烁,他向来脾气暴躁,怎么可能容忍老者如此随意拿取自己的东西。 至于季云生,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这是他师父九死一生从魔域取来的,这老匹夫贪生怕死不肯去,现在拿人东西的时候,却是半点不手软! 老者知晓魏霖这是生气了,他“哈哈”一笑,然后化身而走,“我把这小辈托付给你了,以后不会再来叨扰,你且放宽心吧。” 老者也看出了魏霖对于魏家的态度了,再拖延下去,他那点小恩情就要作废了,还不如现在得些好处。 至于魏季冬,虽然是他的后代,但中间已经不知道隔了多少辈,感情早已淡泊,他在魏霖这里如何,老者本就没打算多做考虑,哪怕是被魏霖含怒打死,也不管他的事。至于走的时候带上魏季冬?万一魏霖不满追上来讨要求道果,魏季冬就是个拖累,还不如丢在这里,随他自生自灭。 有了这求道果,谁还管魏季冬一流的小辈能不能在大神宗站住脚,等自己的修为再上一层楼,魏家的声势必然再增。 一个修真世家的实力,永远都是塔顶人的实力决定的。 “无耻!”季云生骂出声。 他师父那点事情他都知道,说是欠这老者恩情,其实也不过是一枚丹药而已。早些年的时候还都还清了,现在他还打着这个旗号,也不怕吃那求道果被噎死! 魏霖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原本的三枚求道果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最后那一个也被老者给带走了,也就是说,老者一共拿了两枚! 就在魏霖和季云生气愤不已的时候,一枚求道果又被放在了盘子中。这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还果子的人的身上。 少年收回手,嘲讽道:“他是我老祖宗,我的东西他不会抢。” 这也算是另外的一种疼爱? “你还算聪明。”魏霖冷哼一声。 这少年恐怕就是看出了不妙来,才率先抢了一个,老者能带他走还好,要是不带他走,他把果子交出来,再不济,还能留下一条命。 魏霖的脾气向来耿直,他见魏季冬并未对魏家有半分留恋,现在又被抛下,想了想,还是收了他当记名弟子。 “多谢……师父。”在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魏季冬莫名皱了皱眉。 魏霖作为一个神魂境老祖,门下记名弟子不知凡几,魏季冬也就是挂个名号而已,他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粗粗的将门下规矩讲了一遍,魏霖就将魏季冬抛到了脑后。看着盘中仅剩的那枚求道果,魏霖接着就将之递给了玄空。 “原本是想吃了这求道果之后与你共论道法的,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了,恐怕是不成了。不过这果子,还请你收下。”魏霖笑了笑,语气颇有感慨。 玄空看到了他眼中的坚持,接着就伸出了手。 一枚圆滚滚的求道果坠入玄空的手中,顿时散发出了凄蒙的光泽。一道紫气缓缓溢散,山顶上层层覆盖的乌云不敢略其锋芒,飞快的开始退散。 魏霖与季云生面面相觑,“这……” 天元大陆这么多年中,一共出现过九枚求道果,但书籍中记载却并无这种奇特的反应。落于人手之中会有异象出现,难道玄空和这果子之间产生了什么共鸣不成? 求道……求道…… 既然是求道,若遇到的道的人,便是这果子的归宿了。 玄空略作思考,接着就勾起了唇角。笑容一闪而逝,直让人看花了眼睛。 他是不爱笑的,多半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光是走近他都是一种亵渎,可并不代表他不会笑。 昙花现于深夜,流星逝于苍穹,其给人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 在场一共四人,除了玄空,还有魏季冬也猜到了这求道果为何会产生这种变化。然而他刚抬头,正巧就看到了这个画面。 脑子“嗡”的一下,仿佛乍起了层层涟漪,接着就是扼住五感的惊涛骇浪。 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少年,还真是好命。 不知两人是如何相遇的,不知两人又是如何相处的,不过到现在,少年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出现,魏季冬心中又是黯然又是痛快。 没忍住这种绵绵不断的恶意,魏季冬看到了仿佛有所察觉,用探究的视线望过来的玄空。 心中一窒,魏季冬飞快的垂下了眼。 季云生也被玄空这个笑容给惊到了,他没忍住,眼睛微微睁大。半晌之后,季云生小声嘀咕,“若您不是佛修,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修士。” 这修士中不止包括女子,甚至还包括男子。 魏霖听着自己弟子的话,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佛修初来乍到的,是该小心一些。 “呃……我之前跟你说的姹女宗,你可还记得?”魏霖一个脾气暴躁,面容粗犷的汉子,说起这个,不免变的吞吞吐吐起来。 “记得。”玄空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 “就是……就是……”魏霖越发觉得之后的话不好出口。 这时,魏季冬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语气低沉的接口:“就是姹女宗的人很可能会抓你去当她们的炉/鼎。” 提起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魏季冬面色微僵。 玄空眉间一点赤色观音痣随着他皱起的眉头移动了一下,“炉/鼎不是单指女子么?” 面首、小倌倌才是对男子的称呼。 《摄生种子密剖》有言,“炉/鼎者,可选阴人十五六岁以上,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面貌光润,皮肤细腻,声音清亮,言语和畅者,乃良器也。” “无论怎么看,贫僧也不符合其中的条件。”玄空淡淡道。 周围的空气自这句话尾音落下之后,就变得异常安静。 过了好半晌,季云生大着胆子开口,“您……上次照镜子大概在什么时候?” 身量八尺,面容俊美无俦,浑身气魄更是引人注目,哪怕是在灵气富饶的天元大陆中,如此样貌的男子也是凤毛麟角。若当真落入姹女宗的手中,恐怕姹女宗宗主都会欣喜不已。 玄空想了想,然后说:“八十多年前……” 他在第二世的时候看过一次。 话音还未落下,季云生“噗”的一下就笑了出来,肩膀开始不停的抖动。 魏季冬听到这个笑声,心中有些不悦,于是他开口了,“我一年零八个月。” 这还是他从记忆中看到的,推算一下,大概就是这个数字。 魏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弟子会笑的这么高兴,但他还是粗略的想了想,将自己的时间报了出来,“我应该是最多的,上次看到镜子这种东西还是三百多年前吧。” 这下子,季云生笑不出来了,这群人中,只有他是天天照镜子的。 话题这么一偏,四人接着就开始闲聊了起来。 —— 入夜。 季云生修为低微,早早的就去休息了,至于魏霖,则被大神宗的掌门叫走了,亭子中只留下玄空和魏季冬。 原本,魏季冬作为一个记名弟子,是不能待在这里的,但魏霖自觉自己一旦沉浸在修炼之中,就没了日夜。而玄空在大神宗,乃至天元大陆都没有什么熟识的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入室弟子和记名弟子,直接让两人分为日夜陪着玄空。 玄空当时自然是拒绝的,他虽然不用睡觉,也不用修炼,但他参起禅来,多少个日夜都能飞快的过去。但他还没说出口,魏季冬就接了过来,直接答应,“弟子必然好好侍候前辈。” 这话一出,玄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着头顶重新聚拢上来的乌云,玄空开口:“你去休息吧,贫僧不用人侍候。” “我已经到了金丹期,离元婴也只有一步之遥,已经不需要吃饭休息了。”魏季冬缓缓道来。 原本他晋升到金丹期谁也没告诉,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玄空,魏季冬想也没想就坦诚的说了出来。 “那你的修炼呢?”玄空问。 魏季冬一顿,接着他就找到了理由,“我靠顿悟修炼,不靠苦修。” 所有的话都被他说了,玄空也就没有再继续拒绝,“随你。” 知道玄空这是答应了,魏季冬眼中有喜色一闪而过。 不过,关于白日的炉/鼎之事,魏季冬还是忍不住再次提起,“姹女宗中有两个大乘期的强者,你若是……还是请你小心些。” 想到这佛修掳走的画面,魏季冬心中一顿。 玄空摇了摇头,叹声道:“不知道你们此界中姹女宗的名声如何,可若是仅靠采补就能到达大乘期,这天元大陆中就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人了。” 修炼多修于心,单靠什么男女交/合,怕是不成的。 魏季冬哑然,他从未听过别人说这种话,只说姹女宗的人如何放/荡之类的。 可成了天元大陆三大宗门之一,怎么可能是靠男修。 就在魏季冬愣神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玄空问了一个令他浑身一个激灵的问题。 “你之前的那只魅魔也是你的炉/鼎么?” 49.第 49 章 魏季冬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但无奈从记忆中得知, 那魅魔确实是他豢养用作此用的东西。 “我已经, 将她移交给别人了。”魏季冬扯了扯嘴角, 艰涩道。 在崖上那日, 他就已经把那魅魔给丢给了那几个侍从中的一个。 玄空本是随口一说,见他面色微变,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那魅魔吸食人精气而壮大,长此以往之下,恐有瘾性, 想了想, 玄空还是多提醒了一句,“那魅魔不是善类,切记持控。” 看来这佛修并未相信自己的话……魏季冬心中仿若没打翻了五味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于是面上多了些懊恼来。 很快,玄空将手中的禅杖搁置在一旁, 闭上眼,盘膝开始打坐。 鸟语虫鸣, 水起波纹, 魏季冬看着看着, 不由得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那一颗心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从未有人给过自己这种感受, 仿佛上天入地, 也都要陪他身旁。自星河初始,到万法皆破。 沉浸在佛法之中的玄空并不知晓,魏季冬盯着自己的脸,看了整整一宿。 直到天空破晓,魏霖才从大神宗正殿回来。 幻身到亭中,魏霖觉得自己从魏季冬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不能言明的东西,但眨眼的功夫,那种东西就被一沉到底,遍寻不见。 大约是幻觉吧。 将那一闪而逝的感觉抛下,魏霖坐了下来。 玄空在魏霖来的时候就有了察觉,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欲言又止的魏霖,问:“怎么?” 看起来是有事所托的样子。 和玄空所想不错,这一夜,大神宗宗主召集了门下三十二座山头的山主,都是元婴期以上的强者,共同商议进攻魔域的事。以魏霖等人为首的神魂境是此行带队的人,他们不日便要启程了。 原本之前也是这样,这次并无特殊的事情,但三年后的大比,除却各势力之前的角逐,还有天下英才的参选。魏霖虽然答应了季云生,会在那时到场,但每一次进攻魔域最短都要耗时十年,区区三年,他绝对赶不回来,所以魏霖想劳烦玄空在这三年中指点季云生。 将事情的始末讲述清楚,魏霖苦笑着说:“能否拜托你,帮我照顾我那小徒。” 这是天元大陆最重要的一场比试,一千年才举办一次,届时渊中潜龙会纷纷涌现,凡是参加的人,都会获得莫大的机缘。魏霖知道季云生对此次大比怀揣了怎样的期待,为了不扫他的兴,他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筑基期,人的寿元也就在三百岁,季云生在下苦修不行,久久不得晋级,只能去大比碰碰运气,不然他就没多少年头好活了。 魏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信任之认识了两日的玄空,但每每看到他,魏霖就觉得,这佛修是个能靠信任的人。 他什么都不求,也什么都不执着,这份道心魏霖自认没有。 玄空没想到,自己在上一世带了一个弟子之后,这一世还要帮别人带弟子。 魏季冬听完,心脏顿时就被攥成一团,他格外的期盼玄空能答应下来,不然等玄空这次离开之后,他又该到哪里去找? 玄空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沉吟了一下,接着就轻轻颔首,“好。” 魏霖大喜,接着就化身而去,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多谢道友。” 看着再次剩下两个人的亭子,玄空有些无言。雷厉风行,说的大概就是魏霖这种。 等季云生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洞府。一时间他又气又恼,但终究,他还是无奈接受。 —— 一株桃树下,玄空指点时不时挥出一剑的季云生,“心随意动,意由心生。” 季云生听过之后,再次发出一剑,这一剑过后,剑气又凝聚三分,这让他不由得欣喜起来。 不过两日的时间,他就有了明显的进步,不得不说,这佛修真的是厉害,虽然不想承认,但季云生却知道,玄空要比他师父厉害,而且不止厉害一筹。 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个人,来人看到这幅画面,脚步先是一顿,接着才复行进。 “我到了洗药浴的时候了,您再指点指点师弟?”季云生眼珠一转,飞快的收拾收拾,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等到了没人看到的地方,季云生才松了口气。 自从第一日起他被玄空指点之后,魏季冬的眼神就像被夺了食的狼崽子一样,连他自己恐怕都没有察觉。更何况,魏季冬已经快元婴了,他才一个小小的筑基,他还是不要去招惹他的好,再说了,他师父还不在。 这么想着,季云生脚下动作更快。 另一边。 魏季冬将端来的茶水放在一旁的石头上,然后语气低弱道:“师兄每次见到我,就走远,他似乎是……有些讨厌我。” 玄空也看出了季云生对魏季冬躲避的态度,但这是他们师门中的事,他也不好多加干涉。想了想,玄空只有询问魏季冬修炼上面的事,“你打坐出剑之时,可有哪里不明?” 虽然玄空不是天元大陆中的人,但关于境界,都是一通百通,他自然能教的了两人。但到了魏霖那种境界上,他就不能妄论了,只有相互论道,才能心有佐证。 魏季冬盘坐下来,将功法运行一个周天之后,他指了指自己的下丹田,“这里运功时候会觉得有滞涩之感。” 见魏季冬表情不似伪作,玄空皱眉,起身走近他,然后将手指点在他的脐下丹田处,略微放出一丝法力进入探索。怕自己的法力魏季冬这幅方才金丹期的身体不能适应,玄空淡淡道:“若筋脉有胀痛感,一定出声告诉我。” 不然到时候将他的筋脉撑破了,他这根骨就毁了。 察觉到魏季冬点头,从鼻腔中低低的“嗯”了一声,玄空才将心神沉浸下来。 玄空没有看到魏季冬突然涨红的脸颊。 嗅闻着眼前这人身上寡淡的莲香,魏季冬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但更加吸去自己全部注意的,还是那一根按在自己脐下的手指。 可他就是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若能相融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下一瞬,丹田处的惊痛让魏季冬的冷汗登时挂满了额头,他咬着牙,才没让自己惨叫出声。 “丹田一团气滞涩于此。”玄空将那一缕法力收回,接着疑惑道:“这气息跟你周身运行的功法虽然系出同源,但又相互排斥,不能融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共同在一个躯体中修炼过一般,当真怪异的很。 玄空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也不敢直接下手将那团气绞杀,只能先询问魏季冬,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魏季冬的额头的冷汗流的更加欢畅,他哆嗦着双唇,颤声开口:“自从上次从崖底上来,我就时常会有这种感觉,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很久之后,魏季冬才缓了过来,脸色也渐渐变回了正常。他想站起身,看到旁边敛目沉思的玄空,他眼中暗芒一闪,接着装作双腿一软,仿佛下一瞬就要跌倒。 霎时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抓住了他。 感受到扶在自己上臂的手,魏季冬心中一颤,接着抬起头,懊恼道:“对不起,我……” 玄空并不觉得有什么,听到魏季冬道歉的话,他摇了摇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看起来,他经过刚刚那一个动作,现在浑身功法都停止了运行。 魏季冬不动声色的反手抓紧玄空的僧袍,只装做四肢绵软无力的样子,听他问起自己的洞府,于是语气有些磕绊,“我这两日都在打坐,师兄说随意在山中打出一个洞室,就算成是自己的洞府了。” 这两日,他都是在自己身边侍奉,寸步不离,哪里有时间去造什么洞府。 这么一想,玄空只有环顾四周,看到一处风景还算不错的地方,他指了指,然后问:“你觉得那个地方如何?” 魏季冬似乎是猜到了玄空想要做什么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翻涌的心绪压下,然后飞快的说:“等我恢复过来,就将洞府落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魏季冬就是知道,自己这么说一定会奏效。就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也用过这个方法一样。 果然,玄空在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将身侧的禅杖投掷了出去,“你现在这样都是贫僧鲁莽行事,这洞府便赠与你赔罪。” 禅杖不过是轻轻碰触到山石,那山石并非是被击碎,而是礼让一般,纷纷往一旁挪了挪,很快,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室就显露了出来。 “抓紧了。”玄空淡淡道。 同样的一句话,魏季冬在崖底的时候也听过。果不其然,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出现在了洞室之中。 “你该松开贫僧了。”玄空看着自己依旧被攥紧的僧袍,皱眉开口。 魏季冬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飞快的松开了手。 没有人看到,魏季冬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 将禅杖点在地上,一个石头缓缓的钻出,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平滑的石床。 魏季冬的修为已至金丹期,早已经寒暑不侵,石床木床对他来说没有半分的分别。 见他盘坐在石床上开始尝试恢复,玄空接着就走了。 原本魏季冬还很有些不舍,但他已经没有了挽留的理由了,直到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传来。 “之后若还像今日这般发作,你来找贫僧即可。” 魏季冬压抑着,尽量语气平淡道:“多谢。” 等玄空彻底没了影子,魏季冬望着四周冰凉的石壁,蓦然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 抛开杀掉他弟子的事情,他终于离他近了一些了。 —— 接着又过了几日,季云生充分见识到了魏季冬的厚脸皮。 他对于玄空的跟随,已经不能算是普通金丹期对于强者的崇敬了,说是死缠烂打都不为过。 偏偏玄空似无所觉,只有季云生在一旁暗暗着急。 季云生心有所属不敢说出来,在心中憋了那么久,每日都在照镜子,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将那感情藏好。久而久之,他对一个人恋慕的眼神熟悉的再没有那么熟悉了。 况且,魏季冬的眼神不止是恋慕而已。 好在,宗门中传来了一个消息,让季云生不由得松了口气。 为了三年后的大比,门中特意开启了秘境试炼,凡是大神宗的弟子,无论是底层还是入室弟子,一律都可以参加。不过入室弟子到底是要占便宜的,他们可以提前两天进入秘境,这样的话,能得到机缘的几率要比底层弟子高出了许多。 尽管这样,那些底层的弟子还是一片欢腾。他们之中大多天赋平平,天赋高的,修为高的弟子吃肉,他们有一口汤喝,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况且,这也未尝不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万一得到了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那可不是福缘,而是祸根。 要知道,在秘境之中,可不限制门中弟子相互厮杀。 这次秘境机会难得,季云生是一定要去。 玄空受魏霖所托,既然他知道里面会有搏杀,那他是一定要跟着。但忧心因此季云生会有依仗之感,就没有说出来。 说起来,玄空察觉到,季云生迟迟不能晋级,不是因为他是界外之人,而是因为魏霖护他太紧,半点没有松懈,连年安逸之下,季云生早已将自己的斗志消磨个干净。 虽然知晓,但玄空并未言明,这种东西,只能依靠季云生自己参悟,他帮不了他。 季云生浑然不觉,经过短短几日的相处,他在玄空那里收益良多,因此也就不愿意让魏季冬掂染他。装作不经意的询问,季云生开口:“师弟,既然你已经加入了大神宗,这次你不妨也去见识见识?” 先帮玄空前辈把这人拉走一段时间再说。 魏季冬看了季云生一眼,知道这人恐怕已经猜到了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心思,于是也没有遮掩,直接道:“我就不去了,我还要陪着玄空前辈。” 他这样光明磊落的说出来,玄空反倒没有怀疑。 季云生长大了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要是他真的大声戳破魏季冬的心思,魏季冬再真的正正经经的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明明白白的袒露出来,那他就是把玄空这种佛法高深的佛修拖入水的罪人。 算了算了,还是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季云生不知道魏季冬远没有他想的那么淡定,魏季冬有那么那一瞬,一颗心忐忑的简直不成样子。 这些玄空都不知道。 等季云生走了之后,魏季冬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你真的不去?”玄空问。 “不去。”魏季冬很肯定的点头,他以为是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于是又开口,“我现在到了瓶颈期,很快就要到元婴,我怕在秘境中晋升会引来乱相。” “这样……”玄空暗衬了一下,然后无奈道:“那我只有自己想办法进去了。” 原本,他还想让魏季冬带着他进去的,这样一来会很容易,也不会出什么纰漏。但既然魏季冬不打算去,他也就不想勉强。 听罢,魏季冬的表情有些惊愕,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的问:“你要……进入秘境?” 玄空点头,“我既然受魏霖所托,就不能让他的弟子出事。” 况且,季云生修为不够,一旦进入秘境,必然是险象迭生。 魏季冬想到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顿了顿,他若无其事的说:“既然你想要进入,那我一同进去也无不可。” 知道自己的变化太快了,十分的不自然,但魏季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玄空摇头,想也没想就拒绝,“你说的对,万一在秘境中晋级遇到什么乱象,到时候恐怕会妨碍你之后的修炼,还是作罢吧。” 反正,只要找到秘境的入口,他应该能想办法进入。 魏季冬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绞尽脑汁之后,他才将自己刚才说出去的话圆了回来,“前辈看过我之前丹田之处的异状,晋升之时若无人看顾,危险恐怕会更大。” “而前辈又不能兼顾我们两人,只要我带前辈进入到秘境之中,这件事就能妥善解决了。” 这么一番辩解,魏季冬额头上的汗都滲出来了,接下来,只有等玄空裁决。 玄空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拧着眉看着他,魏季冬下丹田的异状确实是不容忽视,想了想,他只好道:“那就由你带我进入秘境,之后我们一道再去寻找季云生。” 魏季冬心中先是不安,接着就是喜出望外。 等玄空转身欲走的时候,魏季冬问出了一个问题,“我杀了你的弟子,你为不找我报仇?” 这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再遮掩也没意思。 玄空先是一愣,良久之后他才说:“你二人的恩怨我半点不知,你虽然杀了他,但中间亦有曲直是非。” “不过,你既然这么开口了,我今日就问一句,当日之事,谁对谁错?” 随着语气的加深,玄空的眼睛也微微眯起,这还是魏季冬第一次看到玄空这个样子,一时间他很有些措手不及。 虽不带杀意,却无比冷漠,宛若一抹寒冰,直冲人心肺。 魏季冬忽然有些不敢说出其中真相,错开他的眼睛,魏季冬低声道:“我对,他错。” 这话是绝对的谎言,那天的事他打听的清楚明白,是他一步步逼着那个少年与他同归于尽的,但现在魏季冬不敢言明。 玄空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是对是错你心中明白,不必说给我听。” 魏季冬豁然抬头,“你知道?!” 原来,他猜到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一直不提出来,他能忍耐多久。 魏季冬不知道那个少年对玄空来说,只是长相与他弟子相像的一个人而已,玄空总不会就因为一张脸,就将魏季冬杖杀当场。 而这在魏季冬的眼中,就是另一番模样,那就是玄空碍于自己心中的慈悲,对杀害自己弟子的仇人才会如此宽待。只是那仇恨会积累越深,每每提起,都像是一根倒刺,拔不掉,灭不了。 他们两个人,永远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就只是因为一个人。 魏季冬一颗心不停的翻滚,最后落入泥泞中。尤其是玄空沉默不答的态度,更让他如此笃定起来。 事实上,玄空只是避而不答而已。他猜到是猜到了,从崖上仆从那句“杂种”,他若是再不明白,还真是太过愚钝了。 “早些休整一下,还有两日,就该到你进入秘境了。”玄空缓声道。 语罢,玄空离开。 魏季冬听着那禅杖发出泠泠的声响,一如当日里,他在崖上,望着这佛修离开。 他自以为的亲近,原来只是自欺欺人。 —— 两日眨眼间就过去了。 秘境开启的前两个时辰,大神宗有召集的钟声响起之后,魏季冬才试探着去找玄空。 等他翻过了整座山头之后,他只在后山小溪处看到了玄空的禅杖,至于人影,则半点也没有看到。 “玄空前辈?” 一连喊了好几声,魏季冬也没有听到回应。很快,他的胆子大了起来,“玄空?” 将这个名字含在舌间,魏季冬都觉得有一种令人心醉的绵软感,于是口中更是不停。 他仿佛,已经渴求这个人很久了。 远处的草丛有动静,怕分出神识会对玄空产生什么干扰,魏季冬下意识的想要抓起那柄禅杖,然后上前查看。 但魏季冬还没有接触到禅杖的时候,身边忽然出现了温热的气息。 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 玄空本就与这禅杖相互连通,他现在是这柄禅杖,这柄禅杖又是他,所以他能栖身这禅杖中也就不奇怪了。 倒是魏季冬被吓了一跳。 因为两人一下子贴的很近,而玄空的呼吸都不断喷洒在他的面颊上,魏季冬不由得想,他这个身体为什么会这么矮,竟然只是和玄空一般高。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可不该是这样,又该是怎样? 魏季冬苦思冥想,最后也没有想到答案。 玄空这个时候已经准备撤身了,他一开始虽然也有些惊讶,但他的判断力一瞬间就回笼了。 看来是魏季冬找不到自己,才寻到了这里。 就在玄空动作的一瞬间,魏季冬就狠狠的拽住了他的僧袍。 玄空事先不知道他会突然动作,脚下一个踉跄,就顺着这力道往前倾了些许,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正好对上了魏季冬的双眸。 那里,有一层淡淡的火焰在腾跃,愈演愈烈,最后将世界燃烧成灰烬。 看着玄空清俊的面容,还有投落下来浓浓阴影的眼睫,魏季冬忽然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我杀了你一个弟子,现在,我把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什……” 么字还在口中,玄空就感觉到了贴在自己双唇上微烫的温度。 看着眼前的佛修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接着就想将自己震开,魏季冬死死的搂住了他。下一瞬,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身体之中传来。 内息开始不断翻涌,他双臂的骨头也传来了碎裂的声音,但魏季冬却始终没有放开玄空。 他要是现在放开,这人就会不见了。 所以他不能放手。 大约身高相同之后,亲吻的时候也能更方便一些,莫名的,他脑海里出现了这个念头。 将涌向喉头的血液咽下,魏季冬狠狠的撬开玄空的口齿,然后, 长驱直入。 50.第50章 “你疯了。”等魏季冬放开自己之后, 玄空拭了拭唇角的血珠, 语气平淡的说。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么多世的缘故, 玄空发现自己心中竟然已经不再惊讶了。 不过, 这个又是怎么回事,他记得他们一共没有见过两次面。 “咳……”吐出一口血出来, 魏季冬若无其事的说:“秘境要开了, 我们先去集合吧。” 看他这个样子, 玄空一时间倒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了。 “等会儿我会回到禅杖内, 你带着这禅杖即可。” 他是外人,就算跟魏霖相熟, 大神宗上到掌门下到长老,所有人都不会同意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秘境的。 “好。”魏季冬一口答应。 就这样, 两人之前的那点暧昧仿佛不曾出现过似的。 玄空本能的皱眉, 很快,他又松开眉头, 看来这个地方是待不得了。不是玄空想要逃避, 而是除了远离, 他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能规避这种感情。 就在魏季冬话音落下的瞬间,玄空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看着周围重新又恢复了平静,魏季冬先是怅然若失, 接着他轻轻的将禅杖从土里□□。 “走了……” 虽然明知道玄空现在不会理会自己,但魏季冬还是招呼了一声。片刻, 这声音缓缓得消失在了风中。 大约半个时辰后, 魏季冬乘坐自己的法器到达了秘境入口那里。 为了表示对宗门的尊敬, 所有人在入口二十里外停下。 明明是道修却偏偏拿着佛修用的禅杖,一部分人对魏季冬行了注目礼,另一部分则盘膝坐着闭目养神,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状态。 当大神宗里几个不出世的老祖级别的长老将神识扫向这里的时候,魏季冬忽然就紧张了起来,他怕玄空会被发现。 然而佛祖法器终究是佛祖法器,不是这一群未曾飞升的修道者所能看的透的。 “品阶中等,可携带入内。”其中一个长老没有开口,但声音已经传了出来。 一旁端坐的掌门对魏季冬点头,示意他现在可以进去了。 松了一口气,魏季冬恢复了不急不缓的状态。 “等一下。”下一秒,他又被叫住了。 “掌门。”放下禅杖,两手一恭,魏季冬迅速低头,敛去目中深思。 “你是魏家的人?”掌门挑眉。 “回掌门,是的。”魏季冬一板一眼的回答。 掌门看了他一眼,冷不丁的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门中有人趁魏霖不在,欺负他的弟子了?” 对于魏霖,对方虽然是魏家的人,但也是大神宗的中流砥柱,故而他才多余问了些一句。 魏季冬顿了一下,“回掌门,没有,是我练功的时候不小心出了岔子。” 尽管知道他是在撒谎,但掌门也懒得再垂询,只点了点头,“嗯,你去吧。” 复行一礼,魏季冬退去。 “魏家这个小娃娃,倒是有点意思。”原本打坐的一个干瘦老者忽然开口。 “老祖宗说的是。”掌门脸上挂上了恭敬的笑容。 对于这里发生的事,魏季冬一无所觉。 又是半个时辰,秘境大门大开! 带着禅杖进入,魏季冬只觉得身体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拉扯感,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将自己与禅杖分开。 这恐怕就是这处秘境的法则了。 然而魏季冬却没有顺从的意思,咬着牙,他死死的抓着禅杖不松手。两者开始拉锯,魏季冬的伤势也有复发的趋势。 下一瞬,一股从容的力量从禅杖里溢出,不由分说将魏季冬带离。 51.第51章 荒草萋萋, 天压欲倾。 原本魏季冬想要找个地方,让禅杖之中的玄空出来。然而他这边刚开口,那边禅杖就传来嗡嗡的细响。 应当是婉拒了。 魏季冬不觉得难过, 现在最主要的是, 他这一身的伤要解决一下。不然的话之后就只能是个拖累,他无法放任自己沦落到那个境地。 想罢,魏季冬带着禅杖悄无声息的潜伏到一个山洞的入口。 丢了几道法术进去试探。半晌后, 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这才抬脚进去。 视线有一瞬间的暗淡, 神识瞬间开启,然而魏季冬还是没有注意到通体漆黑、约摸两指粗细的黑蛇隐匿在那里。 直到禅杖里面投射出一道金光。 看着掉落在自己脚边的蛇尸, 魏季冬舔了舔嘴唇, “……幽魂, 元婴后期妖兽。” 怪不得这个洞穴会无人占领。 “我想服下这枚蛇胆。”如此, 不只是伤势,元婴境界有望达到。 不出意料,魏季冬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的声音。 这和尚一直都是这样, 也幸好自己耐心足, 不然换了别人,非得把自己憋死不可。 怕取蛇胆的时候溅出的血液会弄脏禅杖, 不舍的摩挲了一下, 魏季冬将之放到一旁。 盘坐在法杖内部开辟出来的空间, 玄空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他是当真不懂魏季冬身上传来的感情, 亦无法感同身受。 用匕首剖开蛇皮, 挖出里面的蛇胆,魏季冬不顾手上滴落的血迹,活生生的将它吞入腹中。 半柱香后,一股暖流自丹田流转。紧接着,他身上气势大盛。 有人来了。 修为猛增之后,对于周围的判断力也强了不少。 进阶之后难免会出现几个呼吸的虚弱期,他们恐怕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取自己的性命。 元婴期的弟子,想也知道身上堆砌了多少资源,这些东西总不可能全部用完吧? 在秘境之中不限制厮杀,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 不用多费心思,魏季冬就猜到那几个金丹期的弟子在想什么了。 微微闭上眼睛,他身上的气息宛若潮水一般的收敛。 渐渐的,他内息开始攀升,直到抵达临界点。 如果他出意外,这佛修是不是会坐视不理? 魏季冬运转的法力忽然一泄,全部流传蕴养给了紫府。 一个小小的婴孩,盘坐其间。 就是现在! 原本守株待兔的几个金丹期弟子眼中闪过狠厉,纷纷使用秘法,呼啸而来。 他们只有一击之力,赌的就是身家性命! 魏季冬气息微弱,禅杖静止,两者仿佛是在较量着什么。 直到法器即将落到头顶的一瞬间,魏季冬没忍住,瞬间暴起。 只一掌,为首的人瞬间身死道消。 这力量,恐怕已经相当于元婴后期抬手一击了吧,怎么可能?! 魏季冬心情很不好,冷冷的环视了一周,他面露森然,“都给我滚!” 见能保住一条小命,众弟子纷纷退散。至于那个死去的人,已经被他们从脑海里给剔除了。 扭过头,魏季冬踱步半晌,接着瞪着那柄禅杖,“你还真的见死不救!” 这和尚能把人气死。 禅杖内,将抬起的手放下,玄空淡淡道:“这是你的选择,生死之事,贫僧无权干涉。” “阿弥陀佛。” 52.第52章 每次听到这和尚念法号, 魏季冬都觉得头疼。 不知道是不是晋级的缘故,他总觉得脑海里突然多了些什么,然而就是这种看不透摸不着的东西, 让魏季冬变得格外烦躁。 渐渐的,他身上的法力开始变得浑浊,然后外溢了些许。蓦然间, 法杖那里传来的清凉, 让魏季冬瞬间清醒。 “静气凝神,勿动杂念。”怎么刚晋级,他就有入魔的迹象? 玄空眉头微皱, 半晌后才松开。不过索性有他在,大约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魏季冬挑眉,“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回答他的当然只会是沉默。 再厉害的情场高手,碰到这种闷葫芦也没辙, 况且魏季冬自己还是个新手, 状况就更惨了。 悻悻的摸了摸鼻子, 他拿起禅杖往外面走了。 很快,在遇到季云生之后,魏季冬的内心平衡的许多。在对方差点被妖兽打死的时候,这佛修也是冷眼看着,连动都没动。 一直到季云生成功晋级,玄空才现身挥手赶跑了妖兽, 然后替他疗伤。 一阵宛若薄雾的白光闪过, 以为自己会死的季云生发现他好像能动了。再抬头, 一个猛子坐起来,他完全忘记了别的事情,一把抱住了玄空的腰。 “噼里啪啦”,魏季冬身上的法力开始燃烧,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雾,看起来十分骇人,“松开!” 季云生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小师弟是喜欢这佛修的,自己的行为大概是让他误会了。 这只是劫后余生的本能反应而已。 擦了擦眼角挂着的泪珠,季云生似哭似笑的说:“我还以为这次要死了呢。” 就是不知道师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为他伤心。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深深拜伏下去,季云生心中满是感激。 玄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大概也是因为他。两次相救的恩情,实在是大于天。 看到旁边抿唇不语的少年,季云生咬了咬牙,突然开口道:“前辈,小心魏季冬。” “他……”喜欢你。 最后三个字还没有出口,接着就被打断了,“闭嘴!” 对方先是抱了佛修不说,现在又又挑拨离间的嫌疑,一时间,魏季冬心中恼恨达到了极限。 刚刚时间短,季云生还没有回神,所以并不知道魏季冬已经晋升到元婴期了,现在直面过去,季云生只感觉到深深的窒息感。 他身上法力浑厚的程度,比之自己的师父也不逞多让。 但魏霖可是神魂境的强者啊! 心神有一瞬间的摇曳,魂魄也即将脱体而出。玄空看到季云生的状态,倏而眯起了眼睛。 抬起僧袍袖子,他轻轻一挥,施加在季云生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 魏季冬额头溢出了一颗汗珠,是他失态了。 “怎么回事?”玄空声音清冷,面上半点表情也无。 “不、不知道……”魏季冬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现在的状态。 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季云生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魏季冬喜欢玄空,玄空已经知道了。 算了,让这两位慢慢磨吧,他自己的感情问题都操心不过来。 魏季冬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玄空则进入了禅杖之中。虽然知道有玄空在,魏季冬不敢对自己动手,但季云生还是离他远远的。 或许是生存压力过大,季云生在之后的三天里,又硬生生的晋了一小级。 如果他师父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完全无视了季云生的魏季冬,这几天日子并不好过。 每每入睡,他总能在梦里看到佛修的身影。心中暴虐再也克制不住,魏季冬想狠狠撕开他那身僧袍,然后疯狂的占有他! 被这种来势汹汹的欲/望震住,魏季冬这几天过的可谓是水深火热。 害怕被玄空察觉到自己的心思,魏季冬彻底放弃了睡眠。 索性元婴期已经超凡脱俗,正式踏入了修仙第一步的门槛,不再需要这些。 半个月后,试炼彻底结束。 魏季冬从元婴初期晋升到元婴中期,甚至隐隐触摸到了元婴后期的门槛,尽管吃了许多秘境特产的奇珍异宝,但这种晋升速度却也是骇人听闻。 季云生在玄空不在的时候,直接化身成了哑巴,到最后更是恨不得变成空气,直接蒸发掉。 出了秘境大门,大神宗外依旧是人山人海。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秘境一月,外界一个时辰。 到了外面,玄空就没有再掩饰自己的身形,魏季冬手中的禅杖自然而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感觉到佛修修长温凉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自己的手背,魏季冬顿时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玄空不解。 狠狠咬了一下舌尖,魏季冬回神,含混道:“……没有。” 除却难以启齿的欲/望,还有汹涌澎湃的戾气,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我先去趟藏书阁。” 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很不对劲。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玄空才收回目光。 魏季冬这是入魔前的征兆,可明明佛祖禅杖就在这里,为什么会控制不住?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 另一边。 魏季冬来到藏书阁,递了牌子给看门的老人。老人扫了他一眼,然后心下满意。 不及弱冠就已经是元婴期了,不陨落的话,未来会是大神宗老祖级的人物。 踏入藏书阁的一瞬间,魏季冬面前斗转星移,他瞬间就出现到了一个暗色无光的空间了。 并不觉得惊慌,魏季冬之前听季云生提过这里的情况。 面前的书籍玉简多如星点,过了很久,魏季冬才从中挑选出一本来。 《魔道》:“戾气初生,心有所染,短如明日,多为万载。大道蒙尘,双目渐封,有血光出,可勘破魔道两界,是为魔种。” 放下残破的古籍,魏季冬垂下眸子。若有人在,必定会发现其中有赤色闪过。 他有预感,自己克制不了多久了。 先是杀了那佛修的徒弟,现在又要站在那佛修的对立面了么? 他!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