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锦衣卫》 第一章 囚车 寒冬冷冽,北风如刀,冰冷的风像是冰刃一般,打在脸上,割裂的面上满是冻伤,风刀又打在身躯上,身上那件单薄的夏衣挡不住这刺骨的冷。 陆良又紧紧裹了裹身上的单衣,背贴着木头蜷缩在一角,为身前冻的瑟瑟发抖,脸色发青,头发凌乱,同样穿着单衣的妹妹陆贞娘,阻挡着这要人命的寒风。 马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传入他那快要被冻掉的耳朵中,满是疼痛。 躲在马车上囚笼一角的陆良,将妹妹陆贞娘向他贴过来的身躯搂在怀里,举目四望,前面还有一辆马车,上面也是一个囚笼,装着两个人,衣衫褴褛,面色萎靡,也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是这具身躯的父母,陆良还是那个陆良,只不过灵魂已然不是,他来这里已经一天了,过来的时候是在深夜,那原先的陆良似是熬不过这寒冷,半夜冻死了。于是,身体就被数百年后的穿越一族陆良所占据。 陆良看着押解着两辆囚车的官差,脸色难看,难不成刚来就要死了么? 青绿劲装,腰挂配刀,鲜衣怒马,威风凛凛! 正所谓锦衣缇骑驾帖出,天下闻风丧胆寒! 他家究竟犯了什么大罪,要被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押解回京师。 陆良脑海中思索着,突然,缩在自己怀里,冻的有些神志不清的陆贞娘呢喃道:“哥……冷……” 陆良低下头看着这个满是冻伤的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满是心疼,虽然他也冷,但是在这冷冽的寒风中,尚能忍受,只怕是越往北走,越难熬,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那大明的首都北京城。 陆良解开了那件单衣,将陆贞娘裹在袍子里面,用自己冰冷的身躯为她取暖。 两辆囚车还在缓缓行进,赶车的人,抱着双臂。而囚车前后尚有两名身穿青色劲装,披青色披风的锦衣卫缇骑一前一后押着囚车。 车队一共四人,两名锦衣卫和两名车夫。 再环顾四望,这是一片丛林,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是光秃秃的树干上,看不到一丝春色,只有寒冬下的萧索。 这时,前面的囚车上,突然传来一道哀嚎:“晓萍,晓萍,你醒醒,是我对不住你……晓萍……” 发出哀嚎声的是陆良他爹,原本是官场上冉冉升起的新秀陆炳辉,这撕心裂肺的哀嚎惊动了前面那个开路的锦衣卫,回转马头,来到囚车旁,马鞭打在囚车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陆大人,这马上就要到京师了,你鬼哭个什么劲,哭也没用,到了京师,自有定罪。”那锦衣卫大汉喝道。 陆炳辉一下子扑了过来,吓得那锦衣卫大汉一跳,马鞭又是劈头盖脸打在了陆炳辉抓着囚车的手臂上,只是陆炳辉没理会自己的疼痛,跪在囚车上,向着这锦衣卫大汉哀求道:“刘大人,刘大人,我娘子她没了声息,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她,陆炳辉求您了,刘大人,您救我娘子一命,刘大人,刘大人,求您了。”说完,蓬头散发的跪在囚车上不住磕头。 那姓刘的大汉一听,便也不再用马鞭抽他,看着靠伏在囚车中一动不动的女子,大喊一声:“停车。” 车队停下,后面那个押解的锦衣卫打马跑了过来,疑惑的问道:“大人,怎么停车了,这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刘姓大汉没理会他,跳下马来,站在囚车旁,伸出手在那囚车中的女子鼻子下探放了一下,半晌才收回手道:“已经死了。” 陆炳辉冻的发青的脸颊,一下子凝滞住了,眼泪顺着眼眶滚落了下来,砸在地上,摔的粉碎。 “晓萍……晓萍……我对不起你啊……啊……啊……呵……”陆炳辉又扑了过去,将已然死去多时的妻子抱在怀中,神情悲痛。 陆良吃惊的看着前面的囚车,母亲死了,母亲死了,冻死在这囚车中了,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掉落了下来,滴落在妹妹陆贞娘的头上。 陆贞娘在睡梦中呢喃:“哥……贞娘……冷……冷……” 那两个锦衣卫面色沉静,身为锦衣卫早已经见惯生死,死一个人,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常见。 那刘姓大汉,冲着两个缩手缩脚的车夫道:“埋了。” “是,大人。” 两个车夫便从囚车旁取出来各自的长枪,在道路的不远处,找了一块相对松软的土地,便以这两支长枪当做铁锹挖起坑来。 囚车中,陆炳辉仍然紧紧抱着妻子,口中念念有词,那满是伤痕的脸上,全是悲痛。 陆良默默掉着眼泪,只是把怀中有些温暖的陆贞娘抱的更紧了一些。 两个锦衣卫站在一处背风的地方,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天色阴沉,不见太阳。 过了片刻,那两个车夫已经挖出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深坑,回禀给那刘姓的锦衣卫。 他挥手指了指囚车,车夫取出钥匙,便开锁打开囚车门,去拉已死去多时的女子,陆炳辉死死抓住不放,那车夫喝骂了几句,一脚把他踹倒在囚车中,便拖拽着女子的尸身放到那挖好的深坑里,便要动手填埋。 陆炳辉在囚车中哀嚎,眼见妻子晓萍就要被埋在这不知道是何处的荒郊野岭,突然大叫道:“且慢动手,且慢动手,刘大人,刘总旗,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那刘姓大汉,此刻也不再是凶狠的模样,挥手喝住两个正要填埋的车夫,踱步上前,站在囚车旁。 陆炳辉见他过来,看了眼那个露出一缕衣角的深坑,又看了眼后面那辆囚车中搂抱在一起的儿子和女儿,面上露出凄凉之色。 陆炳辉死死盯着眼前的劲装大汉,想不到陆家一家四口,被这个锦衣卫总旗刘金喜不远千里,掷出那催命符锦衣卫驾帖,抓捕到京城,都说进了那锦衣卫的诏狱,从无活命之人。 刘金喜轻笑道:“陆大人,不用这样看我,我刘金喜也是奉命办事,对于尊夫人的死,刘某也是深感悲痛。” 陆炳辉双眼带着血丝,还是死死盯着他,片刻后,他低声说道:“刘大人,陆某已是必死之人,我妻子也死了。”说完,又撇了一眼那个深坑,接着说道:“但是,我那两个孩子,都是无辜之人。” 刘金喜打断他的话语,说道:“放是不可能放的。” 陆炳辉说道:“陆某知晓,只是恳求大人,老夫愿意一命换两命,只求大人将我这两个苦命的孩儿,活着带到京城。” 刘金喜看着他那冒着血丝,已经露出决绝之情的双眼,没有说话。 陆炳辉接着道:“恳求大人,只要能将两个孩子活着带到京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陆某绝不怨恨大人。” 刘金喜看着他,半晌点头道:“好。” 陆炳辉大喜,看着那辆囚车中瑟瑟发抖的一儿一女,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们即将失去父母,从此如那水中浮萍,无依无靠;喜的是,得了这锦衣卫总旗刘金喜的承诺,不用冻死在路途中,能活着到那京城,至于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陆炳辉深深的看了几眼儿子和女儿,又扭过头看了看那个深坑,最后看向刘金喜,说道:“陆某拜谢大人,我死后,还请将陆某与拙荆葬在一起。” 刘金喜点头应下。 陆炳辉抬头看了一眼这最后的天地,只见阴冷的风,刮过,树木萧索,天色阴沉,似是在为他送别。 然后,陆炳辉猛然向着那囚车撞去,只听“砰”的一声,囚车震动,他一头栽倒在囚车之上,头破血流,气绝而亡。 陆良大眼睛睁大,看着刚刚那一幕,眼泪掉落,然后喊出了那句:“爹……” 陆贞娘被这声惨叫惊醒,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看着陆良,哆嗦道:“哥……你怎么……哭了……贞娘……冷……” 陆良眼看着那两个车夫又将陆炳辉的尸身抬入那个埋葬他娘的深坑中,而后便填土。不出片刻,便已填平那埋葬着陆良双亲的墓穴。 那其中一个车夫,想了想,看了一眼装着两个孩子的囚车,又往已经填平的墓穴之上,又堆了一些冻土,而后又找来几块大石,压在上面。 另一位车夫明显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老陈,搞什么,赶紧弄好走了,这鬼老天冻死人咧……” 那老陈一边回复,一边手中不停,用一块小石头,在那其中一块大石板上刻画些图案。 “再稍等一下,积个阴德,陆大人,您泉下有知,不要埋怨我老陈,要怪就要怪这个世道。”老陈自语道。 等老陈在那明显像是一个坟丘的小土堆上刻画完,便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又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这才拿好物品回到囚车上。 车队重新上路,只是其中一辆囚车空了出来,而另外一辆囚车中的陆良和陆贞娘身上,都盖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毡,渐渐温暖着他们的身体。 只是,囚车中的陆良,看着那渐渐向后退去的土堆,眼中落泪,死死将这片丛林印刻在脑海深处。 风大了,吹掉挂在树梢上残存的枯萎树叶,天又暗了,有一片一片白色的雪花,飘落下来,打在陆良的脸上,冰冷却又湿润。 大明的这个冬天,当真是个寒冬。 第二章 诏狱 当载着陆良和陆贞娘的囚车越过那巨大雄伟的城墙,穿过街道,进入大明朝的心脏京师,也就是后世中的北京城时,天色已然擦黑,这古老巨大的北京城尚未下雪。 囚车只剩下一辆,由那老陈赶着,另外一辆空囚车在入城时便从另一条路上分开了。 这辆囚车行驶在大街上,一路行人纷纷闪避,看着那高头大马之上,穿着青色劲装,披青色披风,腰间挎着宝刀的锦衣缇骑,谁敢拦路,不要命了,只有那辆囚车走远,才敢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囚车又往城中行驶了几里路,左拐右绕,陆良也分辨不清楚方向,只知道已经进了那大明朝的首都北京城。 自从他爹陆炳辉撞死在囚车上,他和妹妹陆贞娘便盖上了一件大毡,这毡子不知道是何所织制而成,不仅防风,还御寒,躲在里面的陆贞娘神情便放松下来,精神也恢复了好多。 从那片葬有双亲的树林中出来,又行驶了半日尚多,终于在天黑关城门之时赶到那专供漕粮进京的城门朝阳门处入城。 陆良借着些许人户家中传出的灯光,看着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是此刻这亚洲大陆,甚至世界各国都不曾拥有的巨大城市,满是好奇。 只见路上行人稀少,许是天气寒冷,又没有活计,便都躲在屋子中避寒,偶尔遇见几队巡城士卒,也是形色匆匆,一闪而过。 刘金喜和另外一位锦衣卫缇骑押着这辆囚车,左拐右绕,便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驻地。 “吁……”刘金喜口冒热气,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自有那镇抚司中的值守的校尉上前牵过马匹下去。 “总旗大人,您回来了?”一位闻声出来的青年汉子穿着同款青色劲装,挎着腰刀从镇抚司的院子中迎了出来。 刘金喜面色沉静,满脸的风尘不带疲倦,点点头道:“陈武,将囚车中的两个孩子,压入诏狱,记住,不要上刑,再打些吃食给他们。” 然后又对着跟随他一路而回的锦衣卫大汉道:“老三,先回家休息,明日再来述职。” 老三一听,喜道:“谢总旗大人,那老三先行告退。”双手抱拳,往家中赶去。 那从镇抚司迎出来的锦衣校尉陈武也是应声而去,呼喝出几个人,将囚车赶入院子中,然后叫醒陆良和陆贞娘,押着二人进入到一处有十数个锦衣卫大汉把守的院子中,房门打开,陆良就看到一处带有阶梯的半地下建筑,一入这间屋子,阴冷潮湿之感扑面而来,陆贞娘恐惧的拉着陆良的手,瑟瑟发抖。 下到阶梯深处,这诏狱的墙壁厚达数仞,四周无窗,再借着火把的光芒,可以看到有前后两道门,前门门户开在地面,进去后直往下走,方到诏狱地面。 这诏狱后门门户则在墙壁之下,非常狭小,仅容一人匍匐出入。 陆良和陆贞娘被关在这黑暗的诏狱里面的囚牢里。 陆良看着这铁做的囚笼,不见光亮,偶尔从上方透漏下来的火光,也仅是能看清陆贞娘那惊恐的眼神。 伸手拉住陆贞娘的手,陆良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陆贞娘恐惧的看着这里,然后紧紧贴着陆良,身上有些颤抖,好在那件大毡没有被收走,还披在二人的身上,让这间堆满刑具的诏狱显得不是那么的冰冷。 不出片刻,房门打开,一位身着便服的青年汉子手里端着一个食盒走了下来,隔着铁牢栏杆,摆放在地上,大声道:“小鬼,开饭了。” 陆良此刻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这一天也只不过啃了一个冰冷的馒头,妹妹陆贞娘更是早已饿得脚步虚浮,要不是一直在支撑着,只怕是也已经死在路上。 那汉子将食盒放在地上之后,便咕哝着转身走了。 陆良赶忙从大毡下走出来,蹲下身子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有两幅碗筷,满是裂纹,里面有些清水,另有四个馒头,一碟咸菜,馒头上还带着热气。 陆良大喜,叫了声:“贞娘,快来吃饭。” 陆贞娘披着大毡,小跑了过来,陆良伸手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她,陆贞娘接过热气腾腾的馒头,早已吞咽了好几口的口水,但是没有吃,举起来递给陆良,说道:“哥,你吃。” 陆良看着她那满是冻伤的小手,强忍着泪水,说道:“贞娘快吃,这里还有,慢点吃,别噎着。” 陆贞娘这才将馒头放在嘴边,小口吞噬,陆良这才拿起另外一个馒头,大口吃了起来,只是这第一口咬的有些大了,一下子竟然噎住了,当下拿起破碗,喝了一口冰冷的清水,这才缓过气来。 陆贞娘见他噎住了,连忙停下,用手拍打着陆良的后背,陆良咳嗽几声,这才缓了过来。 见还有一碟咸菜,便拿起筷子,夹了一些,喂给陆贞娘。 兄妹二人便这样,将那四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外加两碗清水吃的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身上有了暖意,看着这间到处都是污黑印记的囚笼,还有那堆满刑具的阴冷屋子,陆良心中想着对策。 陆贞娘蜷缩蹲在角落里,靠着陆良,沉沉睡去。 那边,刘金喜梳洗一下,洗去了身上的风尘,没有更换衣物,脱下披风,这才跨步走入一间暖房,掀起厚厚的门帘,这间屋子温暖如春,地上摆着的炭盆,正茂着丝丝热气。 两张椅子,一张桌子摆放在正中间,一道屏风挡在两张椅子后,上面绣着猛虎下山,那虎啸山林的雄姿,再衬托着一个身材高大却有些瘦弱的身躯,在这暖房中,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大人,卑职复命。”刘金喜欠身一礼。 那负手站着观看绣有虎啸山林屏风的中年汉子,没有转身,听见刘金喜的声音,淡然道:“是金喜啊,事情办的怎么样?” 刘金喜站直身躯,回道:“回禀大人,那陆炳辉,死了。” “哦?死了?”那人转过身,眼神锐利看着刘金喜,有些发白且布满细纹的脸上,满是严肃。 刘金喜恭谨道:“是,撞死在囚车上,随他娘子一同死了,卑职将他二人合葬在京城南三十里外的大兴县。” 那人转身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贡茶,眼神带着平静,毫无波澜。 半晌,才开口道:“可惜了。” 刘金喜又道:“大人,陆炳辉尚有一儿一女,现押在诏狱中,大人,是否要斩草……除根?”刘金喜目光中透漏些阴狠。 那人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一声轻响,打在刘金喜心中,更是拘谨。 “金喜啊,不要动不动就斩草除根,咱们是为皇上办事,一切以圣意为重,咱们就是那把刀,皇上指向哪,咱们就要刺向哪,但是不要自作聪明,那陆炳辉咎由自取,自己找死,也怨不得别人,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可惜了,如果再将他灭了根,那就是咱们这把刀给皇上惹了麻烦,会出事的。”那人轻轻说道。 刘金喜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放了?” 那人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咯、咯”之声,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暂时不能放,先押两天再说。” 刘金喜躬身一礼,大声道:“是,大人。” 那人挥了挥手,刘金喜躬身退下。 那面色发白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口气,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暖房中陷入沉寂。 刘金喜退出暖房后,看着院子中几个在收拾器具的锦衣卫大汉,那赶车一路入京的老陈还站在一旁,有些恐惧的站在马车旁,低首俯身,不敢乱看。 刘金喜叫过来一个锦衣卫校尉,吩咐取一些铜钱过来,与那老陈结算了押解费用,便挥手让他赶着囚车离开。 老陈不迭道谢,欣喜地赶着已经卸下囚笼的空车便仓皇离去,生怕在这里再多留半刻。 “大人,人已经押在诏狱中了。”陈武回禀道。 刘金喜点点头,挥手让陈武退下,看着院子中的这片天,脑海中还在回味刚刚那番话。 十一月京城的冬天,已然寒冷,刘金喜口中喘着热气,站在院子中,停留片刻,便走向那令人胆寒的诏狱所在。 看守诏狱的锦衣卫校尉纷纷施礼,刘金喜面色沉静,点头回应,步入诏狱所在的院落中。 “开门。”刘金喜吩咐道。 负责看守的校尉不敢怠慢,取出钥匙打开牢门,刘金喜接过一根火把,便跨步迈入进去。 阴冷潮湿之感,在这诏狱中,扑面而来,刘金喜举着火把,走下阶梯,来到铁牢边,借着火光,只见陆炳辉的一对儿女卷着那条他给的毡子,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陆良睁开双眼,看着那押解他们回来的锦衣卫大汉,正举着火把站在铁牢栏杆外,看着他们。 “哥……贞娘……好冷……”陆贞娘在睡梦中呢喃着。 陆良将妹妹瑟瑟发抖的身躯,又紧紧楼了一下,用身体给她带来热量。 刘金喜不发一言,只是举着火把,一双锐利的眼神盯着陆良。 黑暗里,陆良那一双明亮但是带着疲倦的眼睛,也凝视着刘金喜。 良久,刘金喜豁然转身,举着火把出了诏狱,陆良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耳中听着屋门上锁的声音,在又陷入黑暗中的诏狱里沉思。 第三章 升衙 北京城,自成祖皇帝朱棣永乐十九年迁都至此,历经八位皇帝,一百年的建设,北京已然成为大明第一巨城,拥众百万,繁华程度比之于南都应天府,犹有过之。 数千条街巷胡同纵横交错,组成这座巨城,刘金喜穿街走巷,从锦衣卫北镇抚司驻地出来,穿过街道,往家中赶去。 此刻已是临近一更两点,离夜禁敲响暮鼓只差一点,路上行人稀少,巡城更夫,已然在各个街道敲着铜锣,五城兵马司士卒巡城,赶人回家。 此刻的大明,还实行元代以来的禁夜政策,《大明律》明确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开禁通行。 刘金喜踏着节点走到了自己所居住的家,位于城南大时雍坊里的石碑胡同。 一处一进的宅院坐落在胡同中,大门紧闭。刘金喜上前拍打着大门,不出片刻,脚步声传来。 “咳……咳……谁啊?这么晚还来叫门。”一道苍老还伴有咳嗽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娘,是我。”刘金喜在门外答道。 “是金喜回来了……咳……咳……”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打着一个灯笼,披着一件厚棉衣,出现在门里。 刘金喜连忙扶住老婆婆,将她扶到院落内的石凳上坐下,这才反身关紧大门,落了栓。 扶着老婆婆进屋坐下,刘金喜问道:“娘,您身子可好些了?” 老婆婆又咳嗽两声,喘着气道:“这把老骨头了,用不了多久,就该见……咳……你爹去了。” 拨弄着屋中有些熄灭的炭盆,刘金喜说道:“娘,不要说这些话,赶明我给您请一个帮工,伺候您。” 老婆婆躺在床上,刘金喜帮她盖好粗布棉被,老婆婆喘了两口粗气,倒是不咳了,开口道:“不用了,娘喜欢一个人清净,你还是攒些银钱,讨个婆娘,给刘家留个后,娘也能闭眼去见你爹。” 刘金喜不敢反驳,掖好被角,低声道:“娘,您早些睡。” 又拨弄了一下炭火盆,将火烧旺,刘金喜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多日未回,屋中还是和离京之前一般无二,刘金喜简单收拾一下,便脱衣躺下了,但脑海中还在回想着一幕幕,陆炳辉撞死在囚车中,大人所说的话,不知怎地,那押在诏狱里的少年明亮的眼神,竟似印在脑海深处一般,挥之不去。 只是在迷糊之际,只听屋外大门被拍的“砰砰”作响,刘金喜豁然惊醒,急忙点亮油灯,那主屋内老婆婆的声音传来:“金喜啊,谁在敲门。” 刘金喜回道:“娘,我去开门,您先睡着。” 刘金喜快速穿好衣物,快步走出,在院落中问道:“谁啊?” 那门外传来了陈武的声音,只听陈武小声道:“大人,升衙了。” 刘金喜拿着油灯,打开大门,陈武一身劲装,喘着热气拱手一礼道:“深夜惊扰大人,还请恕罪,大人,快随卑职到镇抚司,升衙了。” “什么事这么急?”刘金喜看着天色暗沉,陈武的脸色有些发红,怕是一路奔行而来。 陈武喘息道:“锦衣卫升衙。” 刘金喜不敢怠慢,连忙将油灯放到院中石桌上,对着屋内老婆婆说道:“娘,孩儿有事,您老照顾好自己。” “去,去,唉,跟你死爹一样,整天就知道忙,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忙的。”老婆婆的声音传来。 刘金喜从外关上大门,随着那陈武快步往北镇抚司驻地而去。天色暗沉,城中夜禁还未取消,偶尔见巡城卫队,出示腰牌之后,放行而过。 两人穿街入巷,不出片刻便已来到锦衣卫北镇抚司驻地,只见火光大作,数十个燃烧着火焰的火盆摆放在院落中,亮如白昼,人影绰绰,但却又寂寂无声。 刘金喜快步入列,站好之后偷眼观瞧,只见锦衣卫北镇抚司平日里少见的各卫所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等数十人都站在院落中,偶有互相认识的人在窃窃私语,却也不敢大声喧哗。 锦衣卫,北镇抚司,正堂,大红的炭盆散发着热量。 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陈寅身穿大红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站在堂上,双手背负身后,看着那幅虎啸山林屏风。 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张锜站在右侧下方。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袁天章站在右侧下方。 大堂上还站着数道身影,分别是北镇抚司下辖的镇抚使、千户、副千户等北镇抚司目下在京城的头头,数道身影站立在两侧。 “明日,皇上到南郊斋戒,三日后举行祭天大典,锦衣卫上下做好准备。”指挥使陈寅缓缓说道。 众人齐齐施礼,大声道:“遵命。” “天章,斋宫,以及天坛附近再派人详细探查一遍,不要出了差错。”陈寅又吩咐道。 袁天章道:“遵命。” 陈寅转回身,环视众人,面色凝重,而后,目视都指挥同知张锜,说道:“张锜,通知象房张爵,准备四头大象,以供驱用。” 张锜拱手道:“遵命,大人。” 随后,陈寅挥挥手,众人施礼退下。 袁天章走在众人后面,待众人都退了出去之后,方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向陈寅轻声问道:“大人,不知陆炳大人那边,您可要巡查一下?” 陈寅面色沉静,沉吟片刻,方说道:“巡视一下,再怎么说,他也是南镇抚司指挥使,各式仪仗皆从南镇出,此事,交由你去办。” 袁天章躬身道:“遵命,大人。”弯腰之际,嘴角不自觉露出一缕微笑,待起身之后,面色已然恢复平静,退了出去。 大堂之中,陈寅左手转着带在右手上的扳指,冷笑一声。 堂上众人退出暖房之后,只见院落中人影绰绰,一片肃杀之气弥漫,袁天章站稳身形,环视一眼,高声叫道:“明日,皇上南郊祭天,锦衣卫上下,当歇心尽力,确保圣驾安全,各司其职,袁某可不希望出了纰漏,如果出了差错,一人的人头也保不住亲族的人头。” 院落中,寂寂无声,袁天章又道:“传令下去,各卫所调动起来,明日沿途排查,尤其是南郊斋宫和天坛所在,严密排查,但凡有嫌疑人等,一律缉捕下狱。” 众人齐声道:“遵命。” 恰巧此时,晨钟敲响,五更三点,开禁通行。 袁天章挥挥手,锦衣卫上下便全力调动起来,各司其职,只见北镇抚司火光大作,一队队高举火把的锦衣卫校尉分散到京师城中,更有校尉直奔京城崇文门,出城巡查去往南郊祭天的所在地天坛圜丘。 整个锦衣卫闻风而动,这一日,京城为之一肃。 此时,天光微亮,袁天章一身锦衣,身披青色披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从北镇抚司驻地出来,赶往那锦衣卫南镇抚司驻地。 南镇抚司驻地设在匠作院,倒是离北镇抚司不远,片刻即到。 这匠作院此刻也是刚刚开门,锦衣卫南镇抚司掌管锦衣卫的法纪、军纪,也同时兼管军匠,以及各式武器,另外就是掌管皇庭仪仗,祭天之事所出仪仗尽从南镇抚司出,但在平时,这南镇抚司也只是个闲置部门。 南镇抚司院落里只有寥寥几人,见北镇抚司指挥佥士袁天章跨步进来,纷纷施礼。 袁天章拉过一个校尉问道:“陆炳大人可在?” 那个校尉恭谨道:“大人正在正堂。” 袁天章便快步进了这处院落的正堂,掀开厚厚的门帘,屋中尚冷,袁天章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健壮勇猛,火红肤色的大汉正在屋中蹲着,双手用铁钳子拨弄着炭盆,正是刚刚升任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南镇抚司诸事的陆炳。 “卑职拜见大人。”袁天章施礼。 那大汉陆炳抬首一看,笑了,大声道:“是天章啊,快进来坐,这鬼天气,真是冷死人了。” 袁天章便走到近前,陆炳站起身形,高出袁天章不止一头,扔下手中的铁钳子,笑道:“这炭盆,弄了半天,也没生起火来。” 袁天章俯身捡起那根铁钳子,顺手夹起几块大块木炭,又将炭盆中的木炭捅开一些缝隙,待火光上涌,这才放下铁钳子。 陆炳哈哈大笑,伸出手在炭盆旁坐下,说道:“还是天章你行,某在这捅了半天,也没弄好。” “来来,坐这边,天章。”陆炳热情说道,拍着身旁的一张木椅道。 袁天章也不客气,坐在那把木椅上,还未开口,便听见那陆炳又问道:“天章,你我兄弟好久没见,今晚上到大哥那,好好喝一杯。” 袁天章看着这位豪气干云的南镇抚司指挥使,开口道:“大人,明日,陛下要到南郊祭天,大哥还有心思喝酒?” 陆炳笑道:“哎,皇上三天后才祭天,明日也只是出行去往斋宫而已,不碍事,再说我与皇上那是什么交情,误不了事。” “再说了,祭天这等繁琐之事,南镇上下哪一个不比我熟悉流程,误不了事,天章你在北镇,皇上的安全,倒是责任重大。”陆炳接着道。 袁天章苦笑道:“大人真是看的开。” 陆炳见火盆燃烧起来,便拍了拍手,冲着门外喊道:“那个谁,郑壁,给本大人弄几个鸡翅膀来,再弄坛子酒。” 门外正在清扫院落的郑壁扔下手中的扫把,大声应道:“是,大人。” 屋内,陆炳看着袁天章道:“陪大哥喝点再走,这两天憋坏了,找个能喝的兄弟都没有。” 袁天章推辞道:“大人,卑职等下还要回北镇,一大堆事情要忙,实难陪大人喝酒了。” 陆炳眼睛瞪溜圆,大声道:“就烦你这点,就知道忙,要不你调来南镇得了,你我兄弟,整日饮酒吃肉,岂不快哉。” 袁天章站起身,说道:“大人,天章天生一副劳碌命,卑职这就去了,明日皇上祭天一事,大人可别误了时辰。” 陆炳挥挥手,骂道:“知道了,快滚。” 袁天章施礼退了出来,正巧碰见那郑壁拿着一盆鸡翅膀,拎着一坛子酒回来了。错过身,让那郑壁进入屋内。 还未出院落,便听见屋内陆炳的粗大嗓门传来:“郑壁,坐下陪某喝点。” “是,多谢大人。”郑壁大喜道。 袁天章苦笑着,摇摇头,翻身上马,赶回了北镇抚司。 第四章 斋戒 翌日清晨,晨钟敲响,五更三点,北京城正阳门,城门大开,一队队锦衣大汉,手执刀剑,分列道路两旁。 而城中街道旁的百姓,早已被赶入周围胡同屋舍之中,大街之上,只有肃杀的锦衣缇骑,来回巡视,守卫两旁。 嘉靖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冬至日,大明朝皇帝朱厚熜将在南郊天坛祭天,此刻出宫前往天坛斋宫,提前三日斋戒。 此三日,文武重臣随行,不吃荤腥葱蒜,不饮酒,不娱乐,不理刑名,不吊祭,不近妇女,多沐浴,名为“斋戒”,又称“致斋”。 刘金喜所在总旗,便负责这京城正阳门一带,从昨日清晨,便在这周围来回巡查,碰到可疑人员,一律拿下,临时押在顺天府大牢中,待祭天大典完毕之后,另行甄别。 刘金喜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神情有些疲惫,喘着热气,搓着手,站在正阳门外,等待圣驾出城。 “总旗,那押在诏狱的两个崽子,属下半夜看了一下,倒也还行,不哭不闹,这次出来也安排了一个校尉看守。”刚刚被提拔为小旗没多久的校尉陈武凑到刘金喜跟前,悄声道。 刘金喜点点头,表示知晓。 陈武又问道:“大人,为何关着,又不杀不放的,每天还得准备吃食,属下这囊中都要干瘪了。” 刘金喜刚要开口,便听见一阵健马急蹄之声传来,有锦衣卫南镇抚司负责仪仗的大汉在马上高声呼喊:“圣驾出城,圣驾出城,圣驾出城……” 从正阳门旁边小门处疾驰而去,刘金喜呼喝一声,总旗小队闻风而动,人员分为两队,站立两旁,等待圣驾通过。 不出片刻,只见城中一阵马蹄声起,当下,一队穿着白甲金盔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如天兵天将般,手持刀枪,骑着高头大马,从城中疾驰而来。 待这队大汉将军出城之后,紧随之后,手打三角龙旗的仪仗队伍迎面走来,而后又有几队侍从,或是驾车,或是打着彩帆,步行出城。 随行的百官,有些坐着轿子,有些穿着或是红色,或是青绿色官服依次步行出城,再往后便是朝中武将们纵马前行,只见那马上大腹便便的武将们,身穿宽大衣甲,着实有些滑稽。 待这队人马过后,便是锦衣卫象房饲喂,由安南国进献的四头大象,身披五彩毛毯,缓缓行进,这两人多高的大象,长长的鼻子在空中飞卷,每迈出一步,城门似是震动一下,也缓缓出了正阳门。 刘金喜微低着头,看着后面出城的队伍,再往后又是一队身穿大明红衣甲的御林侍卫,驭马前行。 等到这队御林侍卫通过之后,又一队身穿或红或青绿色衣袍的内廷侍从高举各色彩帆,扛着金瓜,依次快步出城。 刘金喜挺身站立,目光直视,却看见校尉陈武打了一个哈欠,而后不自觉的也打了一个哈欠。 待双眼睁开,又是十数匹白色健马拉着一辆超大马车,缓缓通过。 这队伍真是浩浩荡荡,旌旗招展,三千六百人的队伍,这才出来一半都不到。 那辆超大马车过后,又是一队披红挂绿的御林侍卫手执刀枪,纵马前行,身后又是一队手执各色彩帆的队伍。 待这队队伍过后,刘金喜等锦衣卫上下全都肃穆而立,只见锦衣卫指挥使陈寅身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骑着一匹黑色健壮西域骏马,迤逦而来。 身旁跟着另外一人,同样穿着飞鱼服,腰挂绣春刀,但是身形健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犹如鹤立鸡群,显眼夺目,正是那刚刚升任没多久的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使陆炳。 他二人周围围着锦衣卫指挥同知张锜,指挥同知赵俊,指挥佥士袁天章以及千户张玮、千户芮傅等人,俱是跟随左右。 待这一行人驭马出城之后,一顶三十二位御前侍卫抬着的巨大轿子便紧随而来,这顶明黄色的轿子里面,端坐着正是当朝嘉靖皇帝朱厚熜。 这顶轿子由三十二位身材魁梧雄壮的御前侍卫共同抬扶,由北向南,被一队金盔白甲锦衣卫大汉将军护着出城。 刘金喜带头单膝跪地,口中高呼:“陛下万岁。”周围锦衣缇骑俱是单膝跪地,口呼:“陛下万岁。” 一时间,正阳门外,全是“陛下万岁”呼喊声,声震山河。 等嘉靖皇帝朱厚熜圣驾通过后,又是几队锦衣卫大汉将军护卫着后宫方皇后,以及各嫔妃的鸾驾通过正阳门出城。 最后,又是一些身穿官服的各级官吏尾随而行,待这些人通过之后,刘金喜一挥手,五个小旗带着五十人的队伍便跟随在最后面,沿途警戒。 大明驱除元虏,定鼎天下时,这祭祀之事,天与地还是合并一起祭祀,只不过到了嘉靖九年,改为天地分祀,在京城南郊天坛建圜丘坛,用来祭天,另在京城北郊建方泽坛祭地,而原来合祀皇天后土的大祀殿,逐渐废而不用。 这京城南郊天坛,在京城南部,始建于成祖皇帝永乐十八年,为大明帝王祭祀皇天、祈五谷丰登之场所。 大明嘉靖九年,给事中夏言上奏言称:“古者祀天于圜丘,祀地于方丘。圜丘者,南郊地上之丘,丘圜而高,以象天也。方丘者,北郊泽中之丘,丘方而下,以象地也。” 于是,天地分祭,在原本的大祀殿南建圜丘祭天,在北城安定门外另建方泽坛祭地。 这祭天天坛分为圜丘、祈谷两坛,有坛墙两重,形成内外坛,坛墙南方北圆,象征天圆地方。而祭祀的场所主要建在内坛,圜丘坛在南,祈谷坛在北,二坛同在一条南北轴线上,中间有道墙相隔。 只是,祭天大典前三日,皇帝需率领文武重臣在天坛圜丘坛西北方位的斋宫斋戒。 一行队伍缓慢得向着南郊天坛所在而去,一路上,马嘶长鸣,浩浩荡荡。 待行至天坛斋宫所在已然过了两个时辰,各式仪仗队伍纷纷进入各自所负责的位置。 斋宫位于天坛西坛门内,坐西朝东,为方形,占地极广,双重围墙,内墙四周有廊一百六十七间,用于随行护卫避风雨之处,斋宫正殿为五间无梁殿,顶部蓝色琉璃瓦覆盖,已表在天之前不敢称尊。正殿前露台上有时辰碑亭和斋戒铜人亭,铜人高一尺五寸,手持刻有“斋戒”二字的牙简,乃是仿唐朝宰相魏征而制。正殿后面是五间寝宫,为皇帝祭祀前斋戒的地方。 圣驾队伍穿过两道护宫河桥,再穿过两道宫门,便到了斋宫正殿前。 轿子落下,有内侍掀开轿门,只见这位大明朝嘉靖皇帝朱厚熜便跨步走了出来。 这位刚刚赢了大礼议之争,已在位十七年的帝王,今年刚满三十一岁,正是踌躇满志,皇气风发,英俊的面庞掩盖不住内心的气吞山河帝王之气。 朱厚熜凝目环视一眼斋宫,看了看正殿左边的斋戒铜人亭,和右边的时辰亭,便吩咐道:“朕要沐浴。” 左右内侍听闻,便上前服侍,引导他去往斋宫正殿无梁殿后面的五间大殿,沐浴更衣。 这三日,朱厚熜需要在这无梁殿内斋戒三日,以示对神灵的虔诚。 其余随行人员各司其职,纷纷穿过院落,准备三日后祭天所需祭品器物。 而在斋宫外,锦衣卫指挥使陈寅正在吩咐北镇抚司众人,警戒守护斋宫的安排。 而在另一边,掌管南镇抚司诸事的陆炳则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昨日饮酒过度,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而一旁站着的正是昨日与他一同饮酒的郑壁,只见郑壁也是双目赤红,低声问道:“大人,现在可要巡视一下祭祀的仪仗安排?” 陆炳不耐烦挥挥手,说道:“这事你去办就行了。” 郑壁拱手道:“卑职遵命。”说完,转身就去巡视南镇抚司仪仗之事。 陆炳这时见到一道身影走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朗声大笑道:“张爵大人,多日不见,陆炳有礼了。” 那人见是陆炳,停下脚步,也拱手施礼道:“张爵见过陆大人。” 陆炳扶住他的手,看着眼前这位年纪已经五十三岁的锦衣卫指挥佥士、提督象房的张爵,笑道:“哎,你我同僚,不必如此客气。” 张爵目不直视,对着这位顶头上司,只是恭敬道:“大人辛苦,卑职还要去看看那几头大象,最近几日吃睡都不安稳,怕误了事,还请大人见谅。” 陆炳笑道:“去,去,顺带好好巡视一番各式仪仗,不要出了差错。” 张爵道:“卑职领命。” 望着张爵远去的身影,陆炳笑了笑,便想进往斋宫。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道:“陆大人留步。” 陆炳回头看去,却是礼部尚书严嵩。 严嵩快步上来,道:“陆大人,多日不见。” 陆炳不敢怠慢,上前行礼道:“见过严大人。” 严嵩大笑,满脸似菊花绽开,说道:“陆大人,此番祭天,典章礼仪倒是多多倚仗陆大人了。” 陆炳也笑道:“老大人何出此言,此乃陆炳的本职,倒是老大人如此高龄,还忙前跑后,甚是辛苦。” 严嵩笑道:“陆大人这是嫌严某老迈不堪了?” 陆炳正色道:“岂敢,岂敢,老大人说笑了。” 严嵩笑道:“待庆典结束之后,陆大人到严某府上小酌一杯如何?” “那陆某就要叨扰大人了。”陆炳说道。 严嵩道:“那就这样说定了,哈哈哈。”严嵩爽朗一笑。 这时,有一人从严嵩身旁拂袖而过,轻“哼”一声。 严嵩拱手一礼,便追上刚刚那人,大声道:“夏大人,厦大人,严嵩有事相商。” 陆炳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摇了摇头,便快步出了斋宫,各处巡视一番,以免出了差错。 陆炳刚走不远,那锦衣卫指挥使陈寅看似不经意间瞟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安排事务,只是嘴角间流露出一丝冷意,如有若无。 第六章 大赦 阴冷潮湿的囚牢,不知时间流逝,连日来不见天日,陆贞娘虽然有毡子裹着,但是黑暗中的恐惧和阴冷,还是侵袭着她的身体。 陆良搂着挤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妹妹,只听见陆贞娘说道:“哥,我想娘了。” 陆良黑暗中,眼睛仍是炯炯有神,轻声道:“别怕,有哥在。” 陆贞娘又说道:“哥,我们要关在这里多久啊?” 陆良安慰道:“快了,马上就放咱们出去了。” 这段时日,他们虽然关在这阴冷潮湿的囚牢之中,但尚有两顿饭食准时送进来,馒头和一碟咸菜,另有一碗清水,是以,陆良心中倒也不甚惊慌。 一日两餐,吃喝拉撒都在这阴冷的囚牢里解决,此时气味有些大,但好在是寒冬,不如夏天那样气味特别大,窝在一角,倒也勉强可以忍受。 陆良掐算着时日,被关在这里已经有五六日,这几天,他心中满是平静,已经由最初的茫然惊惧,转为平静。 既然这么多天没有处置他们,想必接下来就有机会被释放,他来到这大明朝时日尚短,更不清楚此具身体的父亲,也就是那陆炳辉所犯何罪,要被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缇骑押解到京城处置。 正暗自想着,这诏狱大门铁锁之声响起,陆良眼睛就是一亮,刚刚才送饭食没多久,就又被打开,是死是生就在这一刻了。 陆良心中有些忐忑,满是不安,面色虽然如常,但是却也暴露了一些焦躁。 大门打开,亮光从阶梯上面照射进来,只见一道人影,出现在诏狱之中,而后那人下了阶梯,来到铁牢边,打开铁门,喝到:“出来。” 陆良将毡子披在妹妹身上,自己穿着单衣,带着恐惧不安的陆贞娘,迈步走出了这铁牢,沿着阶梯上行,便出了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天色阴沉,不见阳光,脚步有些轻浮。 陆良眼睛有些睁不开,多日不见天日,此刻竟有些眩晕。陆贞娘更是站不稳脚步,差点跌倒在地上,陆良拉住她,站稳身形。 冷冽的寒风灌入体内,陆良心中的火热抵挡着寒风。 那个打开诏狱放他们出来后,在身后喝到:“出去。” 陆良便搀扶着妹妹走出这个院落,刚出院门,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院门口,呵着哈气在暖手,赫然正是那押解回京城的锦衣卫总旗刘金喜。 刘金喜看见陆良和陆贞娘出来,招手道:“托皇上他老人家福,大赦天下,你们被释放了,走。”刘金喜指了指此处庭院的大门处。 陆良心中大喜,但不露分毫喜悦之情,松开扶着陆贞娘的双手,冲着刘金喜,双手抱拳,学着古人模样,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一些颤抖,说道:“谢谢大人。” 说完,陆良便带着陆贞娘快速走出这个此生再也不想来的地方。 只是还未等跨出院门,就撞到一个彪形大汉身上,一下子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那大汉走起路来像似一只仙鹤一般,从庭院外闯了进来,似是很急迫,没留意到陆良带着妹妹走出来。 陆良扶起跟着他一起倒在地上的陆贞娘,忙不迭对那个大汉道歉,说道:“抱歉,撞到大人,对不起。” 那大汉拍拍身上的袍服,还未等开口,便见刘金喜小跑了过来,施礼道:“卑职拜见陆大人。” 那大汉正是锦衣卫掌管南镇抚司诸事的陆炳,陆炳看着眼前的刘金喜,指了指陆良兄妹,问道:“金喜啊,这是哪家的崽儿,怎么在这里?” 刘金喜恭谨道:“回禀大人,这是陆炳辉的一对儿女,昨日皇上大赦天下,指挥使说放了。” 陆炳点点头,看着眼前蓬头垢面,脸色有些苍白,瑟瑟发抖站在一旁的陆良,又看了看裹在毡子中的陆贞娘。 陆炳说道:“怎么不给件衣服,这么冷的天气。” 刘金喜反应过来,冲着院内喊道:“陈武,陈武,拿一件衣服来。” 那刚刚将陆良和陆贞娘释放出来的陈武,正在收拾些器具,闻言跑了过来,一时之间,这上哪里找衣服去。 陆炳不耐烦道,指着陈武道:“脱下来,给他。” 陈武不敢反驳,快速脱下自己裹在身上的媳妇给缝制的新的棉袍子,忍痛递给了陆良。 陆良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裹在了身上,真暖和。 陆炳挥挥手,陆良又施了一礼,拉着陆贞娘就走出院落,快步消失在胡同中。 陆炳又问道:“陈大人可在?” 刘金喜回道:“大人在正堂。” 陆炳快步走进正堂,留下刘金喜和在风中凌乱的陈武。 陈武看见陆炳进了正堂,低声呢喃道:“我婆娘新绣的袍子啊。” 刘金喜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走开了。 陈武唉声叹气,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抱着肩膀便也跑进一处房屋。 却说陆良,东拐西绕走了几条胡同,看身后没人跟着,便停下脚步,将身上暖和的衣袍脱了下来,又将陆贞娘裹在那个四处透风,明显带着一股味的毡子拿了下来,搭在身上,就将那陈武的崭新衣袍,给陆贞娘套在身上,明显宽大的袍服,陆良又帮她紧了紧,裹了一圈。 陆良问道:“贞娘,还冷么?” 陆贞娘小脸通红,数个日夜没有清洗的眼睛,还粘着一些糊状物,小手抹了抹眼睛,说道:“不冷了,哥。” 陆良裹了一下身上那件味道很重的毡子,看了一下方向,此刻这个胡同异常安静,没人经过,但是他又分辨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何方,回忆着记忆中的北京城,一点印象都没有。 陆良没有办法,看着阴沉的天色,要先找个屋子生火,要不然这寒冷的夜晚,只怕兄妹二人就要冻死街头了,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才能再想其他的事情。 陆良带着陆贞娘,也不辨方向,穿过几条胡同,便到了一处大街之上,只见这条街,行人纷纷嚷嚷,热闹喧哗,穿着各式衣物,呼喊声,吵闹声,夹杂着挑担货郎的卖货声,此起彼伏,偶有一辆马车,从大街上驶过,行人纷纷避让,又有那健马奔跑过来,掀起一阵慌乱。 这就是大明朝的北京城么?陆良睁大眼睛看着。 陆贞娘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小手紧紧拉着陆良,生怕被人群冲散,走丢了。 陆良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腹中有些饥饿,但是他和陆贞娘身无分文,如何吃饭,倒也成了一个问题。 两个人沿街行走,也不知道此处是什么街道,只是边看便走,又看那冒着热气,新鲜出笼的美食,暗自吞着口水。 两人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就又走到了一处胡同,看着这条胡同进出者多为老人,陆良便拉着陆贞娘,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拱手一礼道:“老丈,老丈,打扰一下,请问此处是哪里?” 那老丈年龄不小,看着眼前两个小要饭花子,中气不足道:“啊?你说什么?” 陆良大声问道:“老丈,此处是哪里?” 那老丈这回听清楚了,喘了口气说道:“京城,这是京城。” 陆良苦笑道:“老丈,这是什么胡同?” 那老丈明白过来,喘着热气说道:“这是孤老胡同,看到我身后没有,那是养济院。”老丈用手中的当拐杖的木棍,指了指身后。 陆良眼睛一亮,养济院,这不是大明朝的福利院,今夜有了去处,陆良又大声道:“多谢老丈。” 老人张开满口没牙的嘴,笑道:“孩子,去养济院,管饭。” 陆良一听管饭,眼睛绽放光芒,便拱手一礼,拉着陆贞娘就往那孤老胡同中的养济院走去。 这孤老胡同养济院属昭回靖恭坊,陆良带着陆贞娘,刚刚从锦衣卫北镇抚司驻地出来,便一路往北,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 这大明京城,有两处养济院,一处在城内河漕西坊,属宛平县下辖。另外一处,便是眼前这大兴县下辖的孤老胡同养济院。 太祖皇帝朱元璋建国时,便明令下诏全国各地郡县,修建养济院,安置鳏、寡、孤、独、残。 陆良走到胡同深处,便看见有一所公府,透过开着的大门,看见有一排房屋,没有人影在院中走动。 陆良站在养济院大门处,问道:“有人在吗?” 良久,未有回音。 陆良又加大声音,大声道:“请问,有人在吗?” “来了,来了,谁啊,瞎喊什么?”一个穿着官服的公人从公府屋中走出,看见两个乞丐站在大门处叫喊,脸色十分难看。 陆良施礼道:“敢问此处可是养济院?” 那官吏用手指了指头顶大门,不耐烦道:“不认识字么?” 陆良抬眼看去,只见“养济院”三个大字写在大门门楣之上。 陆良又问道:“这位……大人,敢问可还收留人?” 那官吏摆摆手,虽未呵斥,但是明显很不耐烦,说道:“本朝规定,京县官例不得擅收孤老,小乞丐,找个铺子,做工去。” 陆良又问道:“大人可否给些热乎汤饭,我妹妹实在走不动了。” 那官吏见他身后跟着一个蓬头垢面,裹着一件崭新衣袍的小乞丐,也分辨不出男女,便想着打发这二人早些离开,以免被上官看到,又要挨骂,便说道:“进来,吃完赶紧离开。” 陆良忙不迭道谢,便带着陆贞娘跟随那官吏进了一间屋子,似是一处食堂,摆放着许多桌椅,此时尚未到开饭时间,没有人在这间屋子里。 那公人官吏让二人坐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便进去找了些吃食,又倒了两碗热水过来,摆放在桌子上,说道:“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陆良见他端上来的饭食虽是冷饭,但有两碗热水足矣,便招呼妹妹陆贞娘大口吃了起来。 就着一碗热水,陆良和陆贞娘二人狼吞虎咽,便将官吏所取出来的饭食全部吃光。 喝完碗里的热水,陆良长出一口气,打了一个饱嗝,这一路从应天府押解到这京城,忍饥挨饿不说,又接连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连口热水都喝不到。 此刻,有口热乎汤饭,已然是心满意足。 陆良站起身,冲着在一旁看着的官吏,施礼道:“多谢大人,我兄妹这就离开,只是还想请教一下,这城中可有的住处可以借宿?” 那官吏见他们狼吞虎咽吃完了这剩下的饭菜,见这个小乞丐倒也谈吐不凡,像是个读书人,便也客气了几分,说道:“这京城,倒是有几处寺院可以借宿,不过,这等时节,怕是也没住处了。” 陆良又问道:“还请大人再帮忙想想,我兄妹二人流落至此,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天气寒冷,眼见着天黑了,只想找一处不要钱的住处,还请大人帮忙。” 那官吏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倒是想起一个去处,只是那地方据说闹鬼,你兄妹二人可是要去?” 陆良一拱手说道:“还请大人告知。” 那官吏用手指着公府大门外,说道:“出了京城崇文门,往东南走,不出几里地,便有一座荒废了寺庙,离东城倒是不远,那里倒是可以住宿,只是最近听说那里闹鬼,小要饭的,你们还是找找其他的地方。” 陆良深施一礼,说道:“陆良多谢大人,这就告辞了。”说完拉着陆贞娘便要走。 那官吏突然叫道:“等等。” 陆良回头看他,只见他快步走入一间屋子,不多会,便又出来了,只是手里拿着几个馒头,塞给陆良道:“带几个馒头,算是大爷赏你的了。” 陆良接过这四五个馒头,感激道:“多谢大人,来日定有厚报。” 那人又恢复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说道:“赶紧走,天色晚了,就要夜禁了,如果被抓紧大牢,倒是有的住处了。” 陆良不敢耽搁,拜谢之后,便拉着陆贞娘认准方向,一路往东南走去。 第七章 荒庙 赶在黑夜降临前,陆良怀里掖着几个有些硬邦邦的馒头,带着陆贞娘穿街入巷,外加打听,一路赶到了崇文门。 还好此时的北京城还是四四方方的布局,再结合后世对这北京城的印象,倒也比较好找。 到了崇文门,只见这道城门处,往来车辆络绎不绝,只是都卡在城门在交税。 离老远,陆良便看见一些车辆上放着一些酒坛,鼻子中再吸入一些酒香,这崇文门竟然是一处专门运送白酒的城门。 陆良二人出城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两个小要饭花子,没什么人理会。 出了崇文门,又出了翁城,过了护城河,便真的出了北京城。 陆良站在不远处,回首打量这座古老而又巨大的都城,心中满是感叹,好一座坚城,那高高耸立的城墙,再加上这不知道多宽多深的护城河,在这冷兵器时代,当真是易守难攻。 只是,看着城门口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只知道吆五喝六,索取入城费用的兵卒,看来这大明朝果如书上所讲,真是军备废驰,卫所糜烂啊。 陆良放下心中感慨,看着天色已然擦黑,便赶紧拉着陆贞娘往城外东南方走。 这一路,出了那条酒道,尽是荒郊野岭,只见荒草丛生,一条不知道去往何处的小路,蜿蜒曲折,陆良捡起一根木棍,当做武器。 兄妹二人,逡巡着寻找养济院那位好心官吏所说的废弃寺院,往南走了四五里,再往东走了四五里路,陆良心中也没有概念,只是借着微弱的天色,一路往东南行。 突然,穿过一片荒草之地,便看到一处坍塌了数处院墙的宅院,陆良大喜,说道:“贞娘,找到了。” 陆贞娘小脸冻的通红,走了这么远的路,早已是走不动了,要不是陆良拉着她,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见哥哥说已经到了,也是喘着粗气说道:“哥哥,贞娘饿。” 陆良说道:“等会哥就给烤馒头,咱们先去找个住处。” 陆良拉扯着陆贞娘,便从一处坍塌了的院墙处进了这个宽广无比的宅院中。 放眼望去,只见院落内杂草丛生,枯萎了荒草还夹杂着一些还没融化的积雪。 好安静的一处所在。 陆良又往前走了几十步,走出这片荒草丛,便看见一间坍塌了的房屋,原来他们是从后面进入这座荒废的寺院。 绕过这间已经坍塌了不能住人的房屋,陆良脸上露出惊喜,只见一间坍塌了一半的房屋矗立在眼前,另有半间,完好的立在那里。 从破败的殿门处进入,黑暗中似有一座神像,已然裂开,被坍塌了一半的房屋砸中,屋中蛛网飘舞,要是半夜来到这里,当真有些瘆人。 陆良看了看这半间房屋,倒也能勉强住下,他又出来,往前望去,眼前尚还有一间更大的宝殿出现在眼前,只是那座宝殿,已然全部坍塌,无法居住,而在那似是三间坍塌了宝殿后面,竟然种有四颗树木,一边两颗,其中两颗似是柏树,在这寒冬时节,依然翠绿挺拔,只是另外两颗树木,没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寒风中挺立。 陆良又绕过那间坍塌了大殿之后,便似是到了这座寺院的山门处,只见一座石碑立在院落中,昏暗中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再看这座山门,连着倒塌的院墙,似有五六十米宽,再往后看,南北应该有一百五六十米左右,到不像是一座小寺院,只是不知为何,竟然荒废了下来。 天色已然昏暗,黑夜来临。 陆良看着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陆贞娘,便又回到那处完好的半间大殿里,借着微弱的光亮,收拾出一处地方,让陆贞娘坐下。 陆良对着妹妹说道:“贞娘,你坐在这里别动,哥哥去弄些柴草来,把火升起来。” 贞娘站起来,说道:“我帮哥哥。” 陆良笑道:“好,那你帮哥哥捡些干草来。” 陆贞娘重重点了一下头。 当下,二人便在这座寂寂无声的寺院里,拾取柴草,堆在那间屋子中。 半晌,将夜晚所用的柴草都已经弄好,堆在一处,陆良便蹲在这半间大殿内,钻木取火。 陆良双手紧握着一根小木棒,快速在一根粗木棍上旋转,陆贞娘满眼好奇,看着哥哥做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 陆良紧咬牙关,双手快速搓动,不多会,便有火星黑烟冒出,又过了片刻,那钻木生出的火星,引燃了旁边放着的荒草。 陆良小心翼翼,将这生起火来的柴草上,又堆放了一些干草,待火渐大时,又放了一些从那四颗树木上掉落的小树枝。 火光升起,渐渐温暖了,陆良烤着双手,陆贞娘也有样学样,伸出小手烘烤着,陆良不时往火堆中添加树枝,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几个已经冻硬邦邦的馒头,找了一个比较长的树枝,努力穿了进去,便放在火上烤。 不大一会,一个烘烤的有些黝黑的馒头便好了,陆良将树枝递给陆贞娘,说道:“快吃,小心烫。” 陆贞娘用已经考暖,但是满是冻伤的双手接过树枝,用手去抓馒头,只是刚碰上就拿开了,叫道:“哥,好烫。” 陆良笑着又接了过来,用手小心翼翼捏下一小块馒头,喂给妹妹。 陆贞娘便吃了下去,满是开心。 待吃完这个馒头,陆良又烤了一个,一共只有五个馒头,他和陆贞娘吃了两个,剩下的三个,陆良暂时收好,待明天再吃。 兄妹二人吃完烤馒头,便互相依靠着坐在火堆旁烤火,陆良时不时往火堆里添加些树枝。 眼瞅着天色已黑,陆良见刚刚拾取的树枝不够用,便站起身,将已经睡着的陆贞娘,抱到离火堆较近的墙边放下,平躺在刚刚弄好的那堆荒草床上。 陆良又将这荒草床边缘清理了一下,以免那火堆中的火引燃这堆柴草。 陆良又出了大殿,只见黑暗中,风声呜呜作响,似有鬼嚎之音,气温又下降了,陆良喘着白气,壮着胆子,又趁着月色拾取了一些粗大的树枝,回到殿内,堆放在一旁,等会添加到火堆中,用来取暖。 黑夜寂寂无声,只有树枝在火堆中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 陆良靠在柴草堆上,将毡子盖在两人身上,搂着陆贞娘,听着她口中呢喃不清,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又想着明天该如何在城中找份工作,赚取工钱,好在这大明朝的首都落地生根。 不知不觉,想着事情的陆良双眼模糊,便也躺着睡着了。 黑夜中,寒风冷冽,不知道吹到什么东西上,发出瘆人的声响。 睡梦中,陆贞娘又不自觉往陆良身上靠了靠,轻声呢喃道:“娘,爹,女儿饿。” 陆良陡然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殿内一片黑暗,那燃起的篝火早已熄灭,丁点火星都不剩,应该是这寺院中拾取的树枝太过细小,禁不住燃烧。火焰熄灭之后,这殿中的温度又降了下来。 陆良抽出被妹妹枕靠着有些发麻的胳膊,坐起身,借着月色便想再次把火升起来。 只是刚摸黑拾取些柴草,便依稀听见殿外有人说话,还有石块砸落之声,陆良心中一惊,这黑灯瞎火,荒郊野外,哪来的人。 陆良赶紧拉起妹妹,捂住她的口鼻,将那盖在她身上的毡子也拿了起来,黑暗中拉着陆贞娘便躲到了那被坍塌了一半的大殿所砸倒的石像后面。 这石像与大殿砸落下来的横梁,正好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刚刚好能躲避两个孩童。 陆贞娘这时也醒了过来,见陆良捂住她的口鼻,乖巧地没有说话,躲在陆良身前,只是小眼睛睁开,身体有些发抖。 陆良小声说道:“别说话,有人来了。” 陆贞娘轻轻点点头,表示知晓。 陆良侧耳倾听,只听见外面确实有脚步声响起,踩在枯草上,发出脆响,声音越来越近,那说话声也清晰传到陆良耳中。 只听见殿外似有两个男子在对话,其中一人说道:“爹,咱们这就回太原?那不是白跑一趟?” 又有一个年岁较大,但声音浑厚的声音说道:“同儿,此次事情败露,好在爹当机立断杀了那刘善秀和曾广灭口,要不然必然牵连到我们。” 陆良听见这话,心中更是惊惧,捂住陆贞娘的口鼻,大气都不敢喘,安静地躲藏在神像后面的空间内。 那叫同儿的年轻男子又说道:“爹,这古佛寺的田圜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废物一个,枉费我们在他身上耗费这么多心血。爹,这还有半间大殿没塌,要不要进去生火歇会?” 年纪较大的男子说道:“算了,在这歇息片刻,咱们这就连夜赶回太原。唉,同儿,这座净土寺当年也是我圣教的分舵,只不过二十八年前,教中的前辈刘六、刘七,还有那护法齐彦名起事失败后,我圣教遭受到灭顶之灾,如今只能龟缩起来,以免遭遇不测,这净土寺也就荒废了下来,可惜了。但是十年前,你爷爷险些被杀,好在无生老母护佑,化险为夷。所以,同儿,一定要记住,保存自身才是首要之事。” 陆良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这两个人的身份,无生老母,这二人一定是那造反千年的专业户白莲教的教众。 “爹,您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毕竟耗费了这么长时日,还有这么多心血,孩儿心中只是不甘心,那古佛寺的田圜真就这样舍弃掉?”那个年轻男子心有不甘说道。 浑厚的声音响起,陆良接着听他说道:“同儿,为父教了你多少次,保存自身,当断则断,不可连累到李氏一族,咱们如今好不容易在太原站稳跟脚,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僧人,便坏了大事。” “我知道了,爹。”那应该叫做李同的年轻男子说道。 那年纪大的男子又说道:“此间的事情失败,也怨爹,没有筹划好,回去之后,再和你爷爷请罪。” 李同说道:“我爷爷一定不会怪罪爹的。” “唉,可惜这大明气数未尽,要不然,咱们哪里用得着这样小心行事。”那声音浑厚的男子感叹道。 李同说道:“爹,别灰心,当今狗皇帝,整天就知道修道,总有机会。” 那年长男子又是叹息一声,抬头看向远方,陡然惊呼一声:“不好,同儿,快走。” “爹,出什么事了?”李同不解问道。 “东厂的番子追来了,快走。”那人拉着李同迅速跑出了净土寺,一路向南而去。 脚步声远去,陆良还是捂着妹妹的口鼻,大气也不敢喘,躲在角落里,继续等待着。 不多时,便听见人声鼎沸,似有不少人举着火把,闯入寺庙之中,陆良听见殿外有人呼喊:“大人,此处有半间尚未坍塌的大殿。” “搜。”一个听着颇为耳熟的声音传入陆良耳中。 还没等他细想,便见有人举着火把闯入殿内,陆良透过光亮,只见一个身穿劲装的大汉仔细在殿内查探。 “大人,有篝火痕迹,刚刚熄灭没多久。”那人喊道。 然后陆良又见到一个身影窜了进来,那人背对着陆良,蹲在地上查探已经熄灭的篝火,又站起身接过旁边那大汉手中的火把,仔细看着大殿内的痕迹。 猛然将燃烧着的火把探到神像处,腰中宝刀出鞘,喝到:“滚出来。” 另外那个大汉也猛然拔出腰刀,刀光凛凛,指向石像后面。 陆贞娘吓得瑟瑟发抖,陆良无奈之下,只好举起双手,出声道:“大人,我是良民,不要动刀。”说完,便从那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陆贞娘也神情慌张地跟着他一同钻了出来。 火光下,陆良举着双手,神情满是不安,那举着火把之人突然表情疑惑,说道:“怎么是你们?” 陆良仔细观瞧那人,也笑了,连忙说道:“大人,没错,是我,是我。 第八章 落脚 再次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驻地已然是天光大亮,陆良带着妹妹陆贞娘二次进来,心境已截然不同。 当他看清楚那高举火把之人乃是那个校尉陈武时,心中的恐慌便消失不见。 陈武见到陆良,和穿着他婆娘为他缝制的衣袍,正神情慌张的陆贞娘,便将火把递给旁边那个大汉,吩咐道:“带回镇抚司。” 于是,陆良便又回来了。 此刻,他和妹妹站在一处暖房中,不得出门,折腾了一夜,陆贞娘困的不成样子,便又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陆良也有些困意,但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不敢睡觉,只因这里是闻风丧胆,臭名昭着,可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镇抚司。 打了一个哈欠,陆良伸手捂了捂嘴,眼角有泪水滑落,又伸手揉了揉眼睛,困意袭来,陆良想睡觉。 这时,一个人掀起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看着站在一旁站立不稳的兄妹二人,便笑道:“怎么不坐?” 陆良打起精神来,拱手一礼道:“见过刘大人。” 这人正是押解他们一家进京的锦衣卫总旗刘金喜。 刘金喜走到正堂中间,大马金刀一般坐在椅子上,说道:“坐。” 陆良又是一礼,便扶着仍然处在迷糊中的妹妹,坐在了下手处的一张椅子上。 刘金喜看着这蓬头垢面的两个孩童,问道:“说,怎么回事?” 陆良说道:“大人,真不关我的事,我们只是想找一处安身之所,哪想到会碰见这样的事情。” 刘金喜面露不愉,说道:“说说夜里碰到的事情。” 陆良拿捏着话语,缓缓说道:“大人,倒是有两个白莲教教众,提到什么古佛寺田圜什么的,其中有一个人说他杀了两个人。” 刘金喜问道:“可曾见到他们的相貌?” 陆良摇头道:“不曾见到,那两个人只是站在外面说话,我们躲在殿内,没看到他们到底长什么样。” 刘金喜摸着下巴,思索着什么。 门帘又被掀起,带进来一阵寒风,陆良被这股寒风吹过,便觉得精神许多。 那进来的人是陈武,只见陈武施礼道:“启禀大人,卑职打探到了,那古佛寺的田圜已然被东厂的人拿下了,此刻应该押在东厂内。” “哦?被东厂拿了?”刘金喜疑惑问道。 陈武点头道:“是,东厂那边已然说是破案了,另外,卑职也仔细搜查了城外东南郊的那个净土寺,是明泰五年建的,只是已经荒废多年,查不到什么痕迹。” 刘金喜面色沉静,沉吟片刻道:“既然东厂接手了,那把兄弟们都撤回来,此事就先这样。” “是,大人。”陈武施礼退了出去。 陆良见此间事了,便开口问道:“大人,既然这里没我们什么事,陆良告辞。”说完,就要带着陆贞娘走。 刘金喜伸手拦住道:“慢着,这京城虽大,却也不好找的住处,这样,你二人先到我那里,反正我也不经常在家,就当你们照顾我老娘了。” 陆良一听,思考了一下,便答应了下来。 “只是,没有工钱啊。”刘金喜又说道。 陆良回道:“谢大人,我们兄妹二人能有落脚的地方,就已经满足了,不敢奢求工钱。” “好,你去院子里打一桶水,清洗一下,我还有些事情处理,待过了晌午,便带你们回去。”刘金喜看着陆良那脏兮兮还有异味的身体,说道。 陆良说道:“遵命,大人。” 刘金喜摇摇头,便出了这间屋子,不知去向。 陆良见妹妹陆贞娘还是打着瞌睡,这屋中也没个睡觉之处,便将她放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上打盹。 陆良掀开厚厚的门帘,走到院子中,有一口水井在旁边,一个挂着水桶的木架子架在井口上。 这间院落,是北镇抚司驻地的偏院,离之前关押陆良兄妹的诏狱倒是不远,有偏房三间,都是坐西朝东,院落中还有一棵掉光了树叶的树木,几个石凳和一张石桌放在院子里。 此刻,这间院落中没有人在,陆良环视片刻,便将那井口木架子上的水桶,沉下水井,装满水之后,便摇动木架子,在圆木转动下,那装满水的木桶便被陆良带了上来。 冰冷的井水,陆良将水桶拎放在地上,想找一个盆清洗一下好长时日都没清洗过的脸颊。 只是这院子中干干净净,连半个盛水的器物都没有,陆良只好双手捧起水桶中的水清洗,冰水敷面,寒冷刺骨,陆良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三两下又是洗了一把,便觉得有些冷,赶紧回屋暖和。 进入屋中,那烧有火炭的火盆,摆在屋中间,陆良伸出双手在炭盆旁烤手,这散发着的热量温暖着陆良的身体。 再看靠着椅背呼呼大睡的陆贞娘,陆良轻笑一声,便从怀里摸出那三个馒头,想了想,又将两个塞进了怀中,将地上的铁钳子,拿到屋外,用那已经有薄薄一层冰的水桶中清洗一下,又顺带着将那馒头表面也涮了一下。 回到屋中,陆良将那个馒头用铁钳子夹住,然后放在炭火盆中烘烤,不出片刻,冒着热气的烤馒头就好了。 陆良用手掰下一点,放入嘴中,酥软香甜,便放下铁钳子,将烤馒头放在双手上来回捣腾,待热气消散些后,陆良站起身,叫着妹妹道:“贞娘,贞娘,醒醒,吃饭了。” 边说还边把烤馒头放在陆贞娘的鼻子处,让她闻着气味。 陆贞娘睁开双眼,模糊地看着陆良,然后看见那个冒着热气的烤馒头,眼睛一下子睁大,叫道:“烤馒头,贞娘吃。” 陆良笑着掰开半个,递给她,说道:“快吃,一会儿凉了。” 陆贞娘小嘴抿了一下,便大口吃着烤馒头,待她吃完,满眼希冀地看着陆良,看着她充满渴望的目光,陆良便又摸出一个馒头,拿到外面那已然冻上一层冰层的水桶中洗了洗,想了想,又把仅剩的一个馒头也拿了出来清洗一下,顺带将那水桶中的水泼在了院子里,以免因为那水冻成冰块,水桶不能再用。 进入屋中,陆贞娘看着他拿着两个馒头,小眼睛紧紧盯在馒头上。 陆良用那铁钳子夹住,便又烤起馒头,不大一会儿,散发着热气的馒头烤好,陆良递给陆贞娘,说道:“慢点吃,小心烫。” 陆贞娘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又吃了起来。 陆良又烤着最后一个馒头,心中想着刘金喜,这锦衣卫总旗似乎不像是坏人,但为何押解他们一家回京,却又不给他们厚衣物,以至于这具身体的原本主人,少年陆良被冻死,而他母亲也活活冻死,父亲更是撞囚车而亡。 陆良正想着事情,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哎呀”一声,然后便听见有人喝骂道:“哪个王八蛋,往地上泼水,摔死老子了。” 陆良赶紧放下铁钳子起身掀开门帘,看见院子中地上正坐着一个人,正在骂骂咧咧,应该是陆良刚刚泼出去的那桶水这么一小会儿就冻成了冰面,那人脚下没有留意,便跌倒在地。 陆良赶紧快走几步,搀扶起他,往屋中走。 那人站了起来,便走边问:“小娃娃,你是哪家的娃娃,怎么在这里?” 陆良看着这位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回答道:“是刘总旗让我们在此等他。” 那年轻男子进屋一看,还有个小乞丐正烤着火盆,吃着烤馒头,便远离她一些,坐在了最边上的椅子,看着陆良二人衣缕阑珊,破烂不堪,还似有些若有若无的气味儿传来。 “哪个刘总旗?”那男子上下打量陆良问道。 陆良站着回道:“是刘金喜刘总旗。” “老刘啊,他回来了么?”男子疑惑问道。 “回来多日了。”陆良接着回道。 男子不再言语,只是打量,又打量陆贞娘。 陆贞娘见有个陌生人盯着她,便害怕地站起来躲在了陆良身后。 那人轻笑一声,看着陆良。 屋中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只是沉寂片刻后,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帘又被掀开,一股冷风被带入进来。 来人正是刘金喜,他看陆良兄妹站在堂前,背对着他,刚想说话,又抬眼看见了坐在边上的那个年轻男子,连忙走过去,抱拳施礼道:“卑职见过千户大人。” 年轻男子轻笑道:“老刘,不用这么客气,虽然你现在是个总旗,但等你官复原职,咱俩身份一样,搞这么客气干啥。” 刘金喜正色道:“礼不可废,卑职现在只是个总旗。” 陆良有些意外,这个年轻男子竟然还是个千户,大明锦衣卫建制,设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士二人,镇抚使二人,千户十四人,另有副千户若干,百户、试百户若干,另有总旗、小旗数百人,掌管整个锦衣卫。 陆良听那年轻男子的语气,似乎这刘金喜是被贬为总旗的,原先应该也是一个千户之职,难怪他一个总旗却能待在镇抚司中。 陆良又听那个年轻男子开口道:“老刘,这次回来,帮我干件差事,这差事办好了,虽然不能说官复原职,但起码升个百户是没问题的。” 刘金喜道:“请大人吩咐。” 那千户大人突然看了眼陆良,刘金喜知道他的意思,便对着陆良说道:“陆良,你们先到外面等我。” 陆良只好带着陆贞娘出了这间屋子,在院落中找了一处背风处等候。 寒风灌入体内,陆良只觉得北京城的冬天远比后世要冷的多,小冰河期,外加上天灾人祸,大明盛世而衰,只是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等会探探刘金喜的口风。 不出片刻,门帘从里打开,刘金喜将满脸笑意的千户送出院落之外,这才回来,对着一旁的陆良道:“先跟我回家。” 两人便跟在刘金喜身后出了锦衣卫镇抚司,沿着胡同,往南行走。 穿过几条街道,便到了城南大时雍坊里的石碑胡同,扣开院门,刘金喜的老娘正在做饭,此时已近晌午,老太太咳嗽着,不知道在弄些什么饭食。 刘金喜连忙搀扶着老娘进屋,只是屋中也是寒冷,火盆没有升起来。 刘金喜便忙活着将那火盆先弄起来,让陆良和陆贞娘两个人跟老娘在屋中待着。 刘金喜的老娘看着这两个娃子,靠坐在坑上的木柜边,咳嗽几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娃子?” 陆良说道:“婆婆好,我叫陆良,这是我妹妹陆贞娘。” 陆贞娘也怯生生说道:“婆婆好。” 那老婆婆笑了,说道:“好,好,我这个老婆子很好,就是老了,不中用了。” 刘金喜这时也将火盆弄起来了,端到屋中放下,对着老娘说道:“娘,这两个孩子暂时没有地方去,所以先在家住几日,等过段时日我给他们找到住处,再搬走。” “家里也就我一个人,住在这就行了,还找什么住处,陪我这个老婆子,也有个伴。”刘金喜老娘说道。 刘金喜没有回她,对着陆良说道:“你烧些水,洗干净,我去弄点吃的,门外有木柴,去院子中那口水井中打些水。” 刘金喜又接着道:“那口井的水不能喝,如果口渴,外屋水缸中有水。” 陆良此刻还裹着那个破毡子,刘金喜又从屋中找出一件厚实衣物,递给他说道:“那毡子扔在院子里,等天气暖好点好好洗干净,先换上我的衣服。” 陆良换上刘金喜的衣服,有些大,但是明朝的衣物都有袖子,将衣物缠绕一下,裹在身上,倒是也挺暖和。 陆良收拾好自己,便在院落一角找出木柴,又在院子中的井口打了一桶水,突然想起刘金喜所说这口井中的水不能喝,他有些好奇这井水为何不能喝,便双手轻轻捧起这清澈的水,放在口中,试着尝了一口,苦咸的味道充斥口中,陆良一口将嘴里的水吐了出来。 这时,刘金喜在院落中哈哈大笑道:“说了让你不要喝,这水井里的水苦咸无比,不能喝,只能用来洗澡和洗洗衣物。” 陆良疑惑道:“为何镇抚司那口井水可以喝?” 刘金喜抱起一些木柴,解释道:“镇抚司那口井可是少有的清泉水,清泉水井在这京城可不好找。” 陆良好奇又问道:“那这满京城的居民如何取水?” 刘金喜摇摇头道:“你一个富家子弟,真是不知道民间疾苦,当然是买水了,每日清晨有那伢人赶着水车挨家挨户送水。” 陆良明白过来,敢情这送水服务,明朝就有了。 陆良拎起那桶水进入屋中,将水倒入屋中地灶上的大锅里,见水不满,陆良又打了一桶倒入进去,准备蹲在那里烧水。 陆贞娘这时有些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对着陆良小声道:“哥,贞娘想出恭。” “出宫?出什么宫?”陆良不解。 陆贞娘憋的小脸通红,急着大声道:“出恭。” 刘金喜听见了,便带着陆贞娘去院中一处角落,指点了一番,独自回来。 站在陆良身旁,看着陆良笨拙地使用火镰生火,摇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便伸手摸出一个物品递给了陆良。 第九章 托付 陆良接过刘金喜递过来的竹筒,不解地问道:“大人,这是何物?” “火折子,打开之后,吹些气进去,便可引燃柴草。”刘金喜解释道。 陆良试了一下,果真是燃烧了起来,陆良将土灶内的柴草引燃,然后放些细小的木柴,便一点点将火烧了起来。 陆良将火折子递还给刘金喜,那刘金喜又盖上木筒,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良烧着火,问刘金喜:“大人,我妹妹去了哪里?” 刘金喜轻笑道:“在入厕。” 陆良恍然大悟,而后想起出恭是什么意思,看来还是要多学习现代的字词,以免不理解意思。 刘金喜在弄着饭食,只见他取出一个铁架子,放在陆良正在烧着水的声音大锅上,横平放好,又将一个黑乎乎的铁盆放在架子上,往盆里放了几个胡饼,但看到陆良正好奇看着他时,又想了想,多放了几块,然后便取出木制锅盖将这个大锅盖上。 原来竟是这样热饭食,陆良想起小时候的农村生活,竟是一般无二。 这时,陆贞娘走了进来,看着陆良蹲在那里添柴烧火,便也蹲在他身旁,帮着他添柴。 刘金喜笑道:“贞娘竟如此懂事。” 这时,刘金喜的老娘在屋中坐不住了,来到外间,看见三人忙活,喘息两口粗气,咳嗽了几下,说道:“金喜啊,怎么能让娃子烧锅,快到屋里暖和,这天气怪冷的。” 刘金喜放下手中的坛子,扶着老娘道:“娘,只是添柴烧火而已,又不是什么重活,您老快进屋歇着,一会饭就好了。” 老婆婆满脸皱纹,看着陆良兄妹添柴烧火,倒也说道:“可怜的娃子,金喜啊,等会去街上给娃子买两件合身的衣衫回来。” 刘金喜苦着脸道:“娘,我知道了,您老快进屋歇着。” 老婆婆还是重复道:“买两件合身的衣服,穿着也舒服,你看看这两个娃子,穿的多难受。” 刘金喜强搀扶着老娘进屋,自己出来又拨弄着坛子,将坛子中腌制的白菜咸菜弄进一些到大碗里,此刻是寒冬时节,小户人家只能吃些秋季腌制的咸菜,不似豪富之家,有暖棚可以吃到新鲜瓜果蔬菜。 陆良觉得烧的差不多,便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突然问道:“大人,今夕是何年?” 刘金喜疑惑不定地回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陆良苦笑不得,他是想问当今圣上是何人,这刘金喜怎么还背上诗词了。 陆良又问道:“大人,今年是哪一年?” “噢,你是想问今年是哪一年啊,我还以为你要考教老子诗文呢,你们这些读书人,忒是酸,有话不直接说,非要拽文。”刘金喜恍然大悟,他接着又道:“过了冬至日了,前两天刚刚祭天大典结束,要不是皇上大赦天下,只怕你们还在诏狱里蹲着呢。再过一个月,就是嘉靖十八年了,过了年,这该死的冬天也就结束了。” 陆良心中了然,脸上如释重负,如今是嘉靖皇帝朱厚熜在位,倒不是一件坏事,这要是到了明末,或者明初,只怕连吃饭都是问题,还好是明朝中期,虽然说有边患和倭寇,倒还真是个富裕的时期,不用担心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俗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休作乱世人,虽说那乱世出英雄,但是在那英雄的身后,却有着那累累白骨,尸山血海。 刘金喜对着陆贞娘道:“贞娘,别再添柴了,快烧好了。” 陆良转过头去,一看,乐了,陆贞娘见哥哥不再帮她添柴,满是冻伤的小手不停,将一堆木柴全部塞入土灶之内,将灶口堵的严严实实。 陆良急忙抽出两块,说道:“贞娘,你把这灶门堵死了,就烧不着了,火要接触氧气,不是,接触空气,才能燃烧起来。” 陆贞娘满脸疑惑,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刘金喜道:“好了,洗洗手吃饭了。”说完,端着那碗咸菜进了里屋。 陆良带着陆贞娘在屋中找了一个木盆,掀开锅盖,蒸汽瞬间冒了出来,充斥在屋内,看不见人影。 陆贞娘咯咯一笑,拍手说道:“哥哥,消失了,消失了。” 陆良将门帘撩开,让热气散发一些,便找了一块破布,包在那铁盆边,快速将这已经烫手的铁盆从锅中取了出来。 然后又找到一个带手柄的木头水瓢,从锅中舀了一瓢滚烫的开水倒在木盆中,陆贞娘刚想洗手,陆良拦住她说道:“别动,还烫,我加点凉水。” 又从那地上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刚想放入木盆中,刘金喜正好看到这一幕,开口道:“别动。” 陆良停住动作,刘金喜抢过他手中的水瓢,说道:“别加缸里能喝的水,去井里打。”说完便又倒回水缸中。 陆良只好到院子中的水井里又打了一桶水,边打边嘀咕道:“小气。” 打上小半桶冰冷的井水,拿起水瓢给木盆中兑了点冷水,陆良试了试水温,刚刚好,便叫陆贞娘洗脸洗手。 这么多天,陆贞娘也好久没有清洗过,便开心地蹲在地上洗着,水花声响起,还有陆贞娘的笑声。 刘金喜将那盆胡饼端入屋中后,将锅盖盖上,说道:“等会,我收拾一下偏房,你们去那屋好好洗洗,身上一股味儿道,我现在去买几身衣物回来,小子,这钱先记上,要还的。” 陆良说道:“多谢刘大人,陆良会还。” 刘金喜便要出门,陆良问道:“大人,不吃饭么?” 刘金喜披上一件厚厚的外袍,裹严实了,说道:“你们先吃,等会我就回来,照顾好我老娘。” 陆良道:“大人放心。” 刘金喜出了院门,往远处走去。 陆良见陆贞娘还在玩水,便叫起她,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她的脸,说道:“进屋去。” 然后自己也用着这盆水,好好洗了一下自己的脸和手,可算是清爽一些。 进入屋内,只见火炕上摆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摆放着胡饼和咸菜,另有三副碗筷。 刘金喜老娘道:“快吃,金喜是不是又走了?” 陆良看妹妹坐在桌子边,安静地等他,便也不客气,主动将碗筷分好,说道:“刘大人有事出去了,说等下就回来。” 老婆婆叹了口气道:“什么大人小人的,整天不着家,也不说娶个婆娘回来,让我这孤老婆子怎么去见他爹。” 陆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夹个一个胡饼给老婆婆,又夹了一个给陆贞娘。 老婆婆拿起筷子道:“快吃,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陆良笑道:“婆婆,有口吃的,我们就满足了,您快吃。” 陆贞娘等老婆婆动了筷子,才乖巧地吃了起来,陆良也吃了一口胡饼,倒是有些酥软,和后世的饼味道差不多,又夹了一口腌制的白菜,有些苦涩,兴许是用的粗盐,没有过滤好。 三个人便就着咸菜吃着胡饼,陆良经过这些天的颠沛流离,已然是腹中饥饿,不由得多吃了几块。 老婆婆吃完放下筷子道:“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金喜打小也是这么能吃,只不过自从他袭了他爹的职位,在家吃饭的日子越来越少,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太婆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陆贞娘出声道:“贞娘会说话。” 老婆婆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陆贞娘吃完了,放下筷子看着陆良还在那里大快朵颐,这段时间,他真是饿坏了,有些吃的都留给了妹妹吃,现在可算吃一顿饱饭,陆良简直是饿死鬼投胎,敞开大嘴,就是一顿狂吃。 那一盆胡饼,去掉老婆婆和陆贞娘吃的几块,剩下的全被陆良给吃光了。 半晌,陆良打了一个饱嗝,吃饱喝足,开始收拾碗筷。陆贞娘待在屋中陪着老婆婆,说些童言无忌的话。 收拾好之后,陆良便站在院子中打量这个锦衣卫总旗的家,四方院,一进的宅子,进了大门,便是几间屋子,那老婆婆的房间坐北朝南,还有一间坐西朝东的房屋,刚刚见刘金喜从那间屋子取出衣物给陆良换,那也就是刘金喜的住处了,再东边也有两间屋子,一间应该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另一间应该是茅厕。 再看着院落,简单干净,一张石桌摆在院子中,配着四个石凳,石桌上还晾晒着一些不知名的干菜。 陆良正打量着这处后世寸土寸金的地方,院门从外推开,刘金喜拿着一个大包回来了。 陆良连忙上前要接,刘金喜道:“不用,你们吃完了?” 陆良不好意思道:“吃完了,没给您留。” 刘金喜说道:“吃完就好,啥?都吃了?那可是一盆胡饼,你这小子,老子还真养不起,饭钱先记账上,回头一起算。” 陆良笑道:“好,回头一块算。” 刘金喜将包袱拿到他那间屋子,然后又跑到对面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收拾起来。 陆良跟进去一看,这间屋子也有一处火炕,只是良久没人住,都被杂物占满了,刘金喜将杂物处理好,拍拍手上的尘土道:“你们两个就睡这屋,等会我去隔壁借个澡盆,你们先洗洗。” 陆良确实想好好洗洗,这具身体应该有快两个月没洗澡了,浑身都是污垢。 刘金喜出了院门,不大一会儿,还真抱进来一个大木桶,虽然在陆良眼中小了点,但是确实不小了,陆良帮着搬了进来,放在里间地上。 “去把烧好的水拎过来,你们两个谁先洗?”刘金喜问道。 “贞娘先洗,我去拎水。”陆良又从大锅中将烧好的热水放入洗澡桶内,又兑了先冷水进去,温度适宜。 刘金喜将包袱拿了过来,打开,里面有一床被褥,还有些青布直裰衣物和洗漱用品。 刘金喜道:“诚惠两百文钱,外加饭食住宿,收你五百文钱。” 陆良也没个概念,豪气干云道:“日后一并与你结算。” 刘金喜又递过来一物,陆良拿在手中,昏黄色,有淡淡味道传来,有些光滑,陆良问道:“这是何物?” “肥皂,好好清洗一下,换上新衣服,那身旧衣物先堆在地上,等天气暖和些,自己洗了。”刘金喜说完就出去,听着声音,好像又推开大门不知去向。 陆良看了眼肥皂,古代就有这东西了啊。 陆良又看看刘金喜买的东西,呦呵,还有两只牙刷,一个木盒中装着些白色粉末,应该是刷牙用的牙粉,陆良拿牙刷用手指刮了一下,有些硬,但是确实和后世的牙刷别无二致,当真是出乎陆良意外。 又摸了摸那套被褥,棉花填充的,这个时候看来棉花已经大规模种植了。再看那几套为他和陆贞娘准备的衣物鞋袜,俱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颜色。 陆良拿起两条毛巾,柔软吸水,这大明朝的百姓,日子过得不赖嘛,陆良感叹一声。 叫过来在正屋正与老婆婆聊天的陆贞娘,陆良叫她脱衣洗澡,再不洗水都要凉了。 陆贞娘扭捏一下,不愿意脱衣,陆良明白过来,便笑着说道:“那你自己洗,用肥皂洗干净了,擦干了,换上新衣服。” 陆贞娘点点头,见陆良出了屋子,方才开心地脱衣跳进木桶里洗澡。 陆良在院子中听着屋内的水花声,满是开心,终于落下脚了,暂时不用领着陆贞娘颠沛流离,是时候想想该做些什么了。 盘算着做些什么工作,或者自己能靠什么谋生赚钱时,陆贞娘便换好衣物,怯生生叫道:“哥,我洗好了。” 陆良进屋一看,好一个乖巧的小丫头,只见陆贞娘换上那身合体的衣物,正在绑着自己的头发,脚下穿着新买的棉鞋,站在屋中。 陆良道:“先在屋里等等,暖暖身子,再去婆婆那屋待着。” “贞娘知道了。”说完便转过身来,陆良这才细细打量这个妹妹,娇小玲珑的身体,透着一股机灵劲,才六七岁的身体还没长开,但是眉眼间全是笑容,正对着陆良微笑。 “贞娘今年几岁了?”陆良问。 “贞娘都六岁了,哥你怎么忘了,真是笨蛋。”陆贞娘回答。 陆良点点头,六岁了,接着又问道:“你猜哥哥几岁了?” “哥哥今年都九岁了,哥哥是笨蛋。”陆贞娘右手食指在脸颊上划过,羞他。 陆良笑了,说道:“去婆婆那屋,哥哥要洗澡了。” 送走陆贞娘,陆良看着那桶黑黑的脏水满是愁容,这怎么倒,倒哪里? 正犯愁呢,正巧刘金喜又回来了,不知道又放回自己屋子什么东西,走到这间屋子看陆良没有洗澡,问道:“怎么不洗?” “这脏水倒在哪里?”陆良问道。 “倒在大门外的沟渠里就行。”刘金喜找了一个破瓢,又拎着一个有些骚气的木桶,帮陆良把脏水倒了。 换上干净的洗澡水,陆良想脱衣物,看刘金喜没有出去的意思,迟疑道:“那个,大人可否回避一下?” 刘金喜笑了,说道:“都是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快洗,有事和你说。” 陆良没办法只好脱光了跳了进去,水花飞溅,刘金喜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我老娘,麻烦你照顾些时日。” 陆良问道:“要去多久?” “不好说,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是她儿子,替我给老娘养老送终,这是三十两,省着点用,能用个一年。”刘金喜沉默片刻,又说道,然后取出三锭银子放在坑上。 陆良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地问道:“什么?” 第十章 入卫 陆良穿好衣物,足下踩着那双崭新的棉鞋,转了一圈,不会打理的一头长发飘舞。 刘金喜见他笨手笨脚也挽不好发髻,便上前帮他弄好。 换上那身青色衣袍,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刘金喜瞧了瞧,道:“是个读书种子。” 陆良收拾利索后问道:“大人刚刚是何意?” 刘金喜往木桶里装着浑黑的脏水,说道:“如果我回不来,替我照顾老娘。” “很危险?” “有一点。” 陆良点点头,突然说道:“大人,我想加入锦衣卫。” 刘金喜停下手,抬起头看他,摇头道:“心软的人,当不了锦衣卫。” 陆良诚恳道:“大人,你想啊,我现在和妹妹,孤苦无依在这北京城,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想读书也没有银钱,即使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我爹的下场,我可不想再经历,现在还得借住在大人家中,只好先找份工作赚些银钱度日。” “我帮你找一处铺子做工。”刘金喜又接着舀水。 “大人,我想加入锦衣卫。” “心软的人,当不了锦衣卫。” 陆良坚持道:“在下心肠不软。” 刘金喜装满一桶脏水,拎了出去倒掉,没有回答他,陆良等他再次回来后,又说道:“大人,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不帮你照顾老娘,还把你现在要去危险的地方告诉她。” “你在威胁我?”刘金喜看着陆良明亮的眼神。 “不敢,在下是恳请大人帮忙。”陆良说道。 刘金喜又道:“我帮你找一处药铺,也可以学些医理,将来当个坐馆医师,赚钱不少。” 陆良突然抬高声音喊道:“婆婆,刘大人他……” “好,我答应你。”刘金喜突然打断他道。 这时,正房内传来老婆婆的咳嗽声,询问道:“可是金喜回来了?” 刘金喜高声回道:“娘,我回来了,等会进屋。” 小院内复又安静下来,刘金喜皱着眉头道:“我帮你加入南镇抚司。” 陆良不清楚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有何区别,反正是锦衣卫就行,抱拳施礼道:“陆良,多谢大人。” “明日一早,我就带你过去,至于能不能收你,就看天意了。”刘金喜又提着装满脏水的木桶出去了,然后将这洗澡大木桶还给了邻居。 刘金喜帮着陆良铺好新买的被褥,说道:“外间有火灶,晚上烧些木柴,免得冷,没办法给你弄火盆了。” 陆良笑道:“我自会处理。”说完,将坑头那三十两银子也收在怀里。 刘金喜看到,皱眉道:“这是一年的花销,如果我回来,还得还给我。” 陆良点头道:“这是自然。”然后觉得这银子挺重,没办法又摸了出来,藏在了褥子下边。 刘金喜整理好后,便回到正屋和老娘说话,陆良把妹妹陆贞娘叫了出来,给二人一些空间,恐怕这母子二人就此一别,就是永别。 陆贞娘怯生生地说道:“哥,我们要在这里生活了么?” 陆良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是啊,就在这里生活了,你看,这崭新的被褥。” “可是贞娘想娘了。”陆贞娘眼眶有些湿润。 陆良只好转移话题,说道:“冷不冷,要不要帮哥哥烧灶?” “好啊,贞娘会烧了。” 两兄妹便在这偏房内忙活开。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当陆良收拾好之后,叫醒陆贞娘,便出了屋子,刘金喜正在院子中收拾些什么。 刚想说话,大门处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声音道:“大人,可在家?” 陆良赶紧打开大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背着包袱的普通人,再一细看,赫然竟是那押解陆家回京的汉子。 那汉子颇为意外道:“怎么是你?” 陆良笑了笑,让他进院,刘金喜这时也换上一身普通衣物,说道:“老三,够早的。” 那叫老三的汉子疑惑问道:“这小子怎么在这里?” 刘金喜道:“请来照顾我老娘,陆良,这是赵三,镇抚司的小旗。” 陆良抱拳道:“见过大人。” 刘金喜对着屋中喊道:“娘,我要外出了,今儿个,您老自己弄点吃的,钱在柜子上。” 陆良也对着屋内还在懒床的陆贞娘喊道:“贞娘,哥有事和刘大人出去一趟,一会就回来,乖乖待在家里,你和婆婆一起吃饭,钱在婆婆那屋的柜子上。” 刘金喜瞪他一眼,陆良不以为意。 刘金喜又进屋取出佩刀和一个包袱,站在院中,递给老三,然后跪在地上,冲着正房老娘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只是,在三人离开院落的刹那,正房的屋门打开了,老婆婆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叹息了一声,又转身回屋了。 三个人沿着巷子往东北镇抚司方向走。 陆良好奇地看着刘金喜和赵三的装扮,问道:“大人,为何打扮的如此,普通?” 刘金喜回道:“休要多问。” 陆良又问道:“大人,穿的衣物倒是伪装的不错,只是有一个破绽。” 赵三笑道:“什么破绽?你一个小鬼懂什么。” 陆良煞有介事道:“懂不懂倒是不知道,只是您二位的佩刀,只要一拔出来,只怕马上就有人知道你们是锦衣卫了。” 刘金喜道:“老三,去买两把普通腰刀来,你这把先给我,我带这个小鬼去南镇抚司,你等下去那里找我。” 赵三解下佩刀,递给刘金喜,陆良却抢了过来,用手拿着。 赵三道:“大人,我去买刀,等会到南镇找您。”说完转身离去。 “小鬼,刀给我。”刘金喜脚步不停说道。 陆良拔出刀刃,刀锋冷冽,寒光闪闪。 “好刀,大人,这是绣春刀么?”陆良又把刀插入刀鞘,问道。 刘金喜道:“这可不是绣春刀。” “不是说锦衣卫都是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么?”陆良不耻下问。 “你听谁说的,可不是人人都能穿飞鱼服,挂绣春刀,这就是锦衣卫的制式武器,我们叫它大明刀。”刘金喜回答,又接着说道:“陆良,你可曾恨我?” 陆良疑惑道:“恨?为何恨大人?” 刘金喜看着前面就要到长街之上,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陆良,目光炯炯,问道:“你父母的事情。” 陆良正色道:“不恨,陆良只恨要杀他们的人。” 刘金喜眼神中似是放下一种愧疚,又接着向前走去,边走边说道:“要杀他们的人,你这辈子也许都不知道。” “不就是皇帝嘛!”陆良嘀咕道。 “慎言。”刘金喜瞧瞧左右,见没人注意他们,呵斥陆良。 陆良便不再说话。 刘金喜向着南镇抚司驻地方向走去,又说道:“如果真进了南镇,多听多学少说话,南镇不比北镇,但也处处都是惊险,保存自己,不要犯错,可是知道?” 陆良不回答,刘金喜面露不愉,又说道:“问你话呢。” 陆良道:“大人不是不让我说话。” 刘金喜半晌无语,便也沉默下来,两人专心走路,此刻尚是清晨,路上行人不多,但也是车水马龙,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 两个人脚下不停,穿街入巷,去往南镇抚司。 陆良心中在默默记着路线,以免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在这北京城也不算大,一排排的巷陌胡同,构成了这座首都,倒也是好记。 两个人沉默着走完剩下的一段路,来到了锦衣卫南镇抚司设立在匠作院的驻地。 还未进院,便听见一阵轰然叫好声传来,转过影壁,便见着一堆人围在院子边,拍手叫好。 只见那院子中央,一条健硕的大汉光着臂膀在院子中施展刀法,寒光凛凛中,大汉热血沸腾,每一个动作,都有汗水甩落出来。 如此寒冬时节,竟然不畏严寒,当真是勇不可挡。 刘金喜站在外围,等着大汉练完刀法。 陆良细细向那大汉望去,转脸之际,依稀觉得眼熟,这不是那天兄妹二人被放出诏狱,在门口撞倒他的那个人么,怎么在南镇? 只见这条大汉,手中一柄长刀,比之陆良手里那把大明刀要长的多,或砍,或劈,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好……”一个围观的校尉大声叫好,拍着手掌。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跟着大声叫好,鼓掌助威。 那大汉舞了一会儿宝刀,便收了势,这会有一人上前接过宝刀,递上毛巾。 那大汉擦了擦身上蒸腾的汗水,冲着一旁站立多时的刘金喜道:“老刘来了,屋里坐,郑壁,你小子在哪呢,给老子搞两坛子酒,再搞点鸡翅膀,和老刘喝点。” 大汉招手叫刘金喜进屋,陆良也跟着进了进去。屋内,火盆烧的旺盛,温暖如春。 刘金喜抱拳施礼道:“卑职拜见大人。” 大汉擦干了身上的汗水,背对着二人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衣物,穿戴起来,说道:“老刘,还是这样客气,坐,平时也不来我这南镇,咱哥俩今日一醉方休。”说完,又高声叫嚷道:“郑壁,郑壁,混小子搞来酒没有?” 便听外间有人回答:“大人,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这时,大汉穿戴好了,转过身来,看见一身青色衣袍的陆良站在刘金喜旁边,疑惑问道:“老刘,你这是?” 刘金喜又是一抱拳道:“大人,此子名叫陆良,是陆炳辉之子,想加入锦衣卫,金喜特来相求。” 陆良心中感叹,这老刘说话咋这么直白,先喝酒吃肉,再提要求啊,这健壮的大汉此刻头脑清楚,哪能那么容易答应。 还没等陆良插话,那大汉笑了,说道:“好,难得你老刘开一回口,我答应了,等会就让郑壁那小子给他办理。” 刘金喜道:“卑职多谢大人。” 大汉伸出手示意他坐下,刘金喜这才小半个屁股坐在下手边,陆良有些想坐,只是看到刘金喜严肃的面容,无奈只好动了几步,站在一旁。 大汉笑道:“既然老刘开口了,陆某就给你这个面子,今天好好喝点,咱哥俩有日子没喝酒了。” 刘金喜道:“谢大人,只是金喜等下就要外出公干,只怕是不能陪大人喝酒了。” 这大汉正是掌锦衣卫南镇抚司诸事的陆炳,他双眼一瞪,呵斥道:“就烦你们这一点,老是外出公干,北镇有这么忙么?” 刘金喜道:“等卑职回来,好好陪大人喝一次,不醉不归。” 这时,那叫郑壁的两个胳膊各夹着一个酒坛子,手里端着一盆鸡翅膀,从外面进来了。 陆炳示意他放下,说道:“郑壁,带这小子办理一下入锦衣卫的手续,你先带着这小子几日,看看他都会些什么。” “遵命,大人。”郑壁放下酒和肉,抱拳道。 陆良将手中的大明刀递给刘金喜,便跟着郑壁出来,去往一处院落内,办理锦衣卫的入职手续。 暂且不说陆良跟着郑壁办理入锦衣卫的手续,单说陆炳坐在那里,打开一坛子酒,闻了闻,说道:“郑壁这混小子,又是拿他爱喝的酒,老子喜欢喝的,从来不买。” 刘金喜道:“大人,金喜感激大人。” “哎,说的外道了,你又不是外人,这次又要去哪里?”陆炳放下酒坛子,抓起一个鸡翅膀往嘴里塞,问道。 “北边。” 陆炳嘴里咬着肉,咕囔道:“那倒是有些危险,事不可为,就机灵点,别跟你爹似的。” 刘金喜笑道:“卑职明白。” 陆炳又说道:“陆炳辉是可惜了,听说风评不错,他这儿子,我收了。” 刘金喜站起身道:“多谢大人,属下该出发了,这小子,就交给大人了。” 陆炳端起酒坛子,也不起身,往火盆里吐入一块骨头,说道:“去,去,早点回来,机灵点。” “卑职告退。”刘金喜退了出来,然后看见赵三已然拿着两把普通腰刀,站在院子中等他。 刘金喜喊过一个校尉,将两把制式大明刀递给他,说道:“等会有个叫陆良的小子出来,这两把刀让他带回家。” 那校尉答应一声,便将刀放在院子边的石桌上。 刘金喜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眼陆良离去的地方,叹了一口气,对着赵三说道:“三儿,又让你陪我出生入死。” 赵三笑了笑没说话,刘金喜率先迈出步伐,出了南镇抚司,二人回到北镇抚司驻地,和赵三各牵一匹普通的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马蹄放开,从城北德胜门出城,打马一路向北疾驰,消失在天地茫茫中。 第十一章 南镇 却说陆良跟随着那个叫郑壁的锦衣卫,绕过正堂,便到了一处偏院,进到那处宅院,郑壁在院子中喊道:“老李头,老李头,还活着没有?” 便听见屋中有个中气不足的声音传出:“又是你小子,今天又是啥事,大清早就扰人清梦。” 郑壁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陆良紧随其后,只见一个老者正坐在一张桌案前,借着窗外的日光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见郑壁闯了进来,慌忙便想把书收起来。 郑壁眼疾手快,伸手就抢了过来,笑道:“又偷看什么,你这老不死的,唔,让我瞧瞧里面写的是什么。”郑壁翻看起来。 那老李头心疼道:“轻点翻,轻点翻,这可是老子好不容易搞到的孤本,别翻烂了。” 郑壁看了两眼,把这本书扔在桌案上,笑骂道:“你这老色鬼,又看些不干净的东西。” 老李头抢过那本书,当做宝贝一般塞入怀中,说道:“你这小子懂个甚,等你娶了亲就知道了。” 陆良有些好奇,只是没看清楚书里写的什么,倒是依稀瞧见书名《如意君传》,明朝版言情小说,陆良心中猜测。 那老李头见郑壁还带着一位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笑道:“今天找我什么事情,这又是谁家的郎君,端是俊俏。” 郑壁正色道:“老李头,帮他办理一下,今天起,这小子就是咱们南镇的人了。” 老李头上下打量陆良,啧啧称奇,说道:“这又是哪家子弟,塞到南镇来?” “安置在哪个司啊?”老李头问郑壁。 郑壁说道:“大人说先由我带着。” 老李头复又问向陆良,说道:“小子,老朽看你似个读书种子,可是真想清楚了?” 陆良道:“陆良真心加入锦衣卫。” 老李头摇摇头道:“一入卫所,可是入了军籍,世代皆是军籍,你可要想清楚了。” 陆良哪里知晓那么多,满打满算才来大明不到半个月,此刻他一心想入锦衣卫,不为别的,锦衣卫掌侦缉逮捕之权,闻风丧胆,天下臣民胆寒,就冲这地位,也比他埋头苦读八股文,考取功名要来的快的多,假设即使他考取了功名,如他爹陆炳辉一样,在地方任职,稍有不慎,便落得破家身死的结局,如此想来,还是先入锦衣卫为好,另有刘金喜的提点,想来不是难事。 陆良抱拳施礼,说道:“在下想好了。” 老李头不再劝他,说了句:“既然你小子一心想入锦衣卫,老子就给你开军籍,年轻人,总是这么自信,不听老人言。” 郑壁在一旁,不耐烦道:“你这老鬼,啰啰嗦嗦的,胡说八道,赶紧办好,一会儿,大人那边该把酒喝光了。” 老李头取出笔墨纸砚,书写了起来,抬头问道:“小子叫什么名,哪里人士,家中父母何在?” 陆良回道:“小子陆良,陆游的陆,善良的良,父母双亡,有一妹妹陆贞娘,京城人士。”陆良大言不惭。 那老李头又低头书写,片刻后,站起身从屋中的一排排书架上取出一本书籍,又将刚刚书写好的内容又誊抄到这本书内,这才看着陆良道:“小子,打今儿个起,你就算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校尉了,等下和郑壁这个混小子领了衣物腰牌,明日就可以点卯了。” 陆良问道:“请问这个校尉薪酬俸禄是多少?” 老李头笑了,说道:“每月七石米,足额。” 陆良想了想,也没想出七石米到底是多少米,反正等下个月就知道了。 “多谢李大人。”陆良施礼道。 那老李头摇头摆手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人,这是你的军籍,收好了。” 陆良接过老李头递过来刚刚书写好的纸张,没有细看,折起来揣入怀中。 郑壁说道:“到库房领取衣物腰牌武器。”说完就走了出去,陆良连忙又冲着老李头施了一个礼,跟了出去。 背后传来老李头的话语:“可惜了,放着读书的种子不做,跑来南镇当什么锦衣卫,唉,年轻人……”边说又边从怀中摸出那边书,啧啧读了起来。 后面的话语,陆良没有听清,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追上大踏步前行的郑壁。 绕过几处院落,便又来到一处明显是仓库的地方,郑壁没有入内,只是和守护仓库的一位官吏说了几句话,那官吏便入内去取物品。 片刻,手捧着鞋袜衣物和一把制式腰刀的官吏,伸手将物品递给郑壁,郑壁没接,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拿着啊。” 陆良反应过来,接过自己的“工服”,说道:“多谢。” 离开库房,陆良又跟随郑壁去了另外一处院子,领取了身份象征,锦衣卫腰牌,以后当值,全凭这块腰牌,出入宫廷。 陆良趁着郑壁还在和人交流之际,偷眼看了下手里的腰牌,这块腰牌为铜制,正面刻有“校尉”和“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皇城四门不用”文字,背面无字,铜牌形圆如镜,上铸有云头纹饰,加有穿孔,便于悬挂腰间,方便随时查验。 陆良再仔细看了看,这块腰牌背面以雕、铸的方式,饰以凸凹的阴阳双鱼纹,精美质朴。 手里摸着这块腰牌,陆良心中感慨,他终于成为大明朝一名光荣的锦衣卫了,正在幻想着自己手持驾帖,威风凛凛,侦缉逮捕,思绪还未发散之际,便听见郑壁沉声道:“丢失腰牌,依律,斩!” 听见这个斩字,陆良回过神来,郑壁接着说道:“记住,腰牌不可丢失,借他人用,违者处极刑。” “是,大人。”陆良回道。 陆良跟在郑壁身后,听他介绍锦衣卫军规,有哪些大忌,比如这遗失腰牌,便是重罪,依律当斩;又比如仪容不整,那可就要挨廷仗了,这可是明朝有名的刑罚,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当场暴毙,死于非命。 自明一朝,多少大臣官员死在廷仗之下,廷仗之威,令朝臣胆寒。这个技术活好像也是锦衣卫的工作,回去要好好练习一下,陆良心中想着。 二人回到主院时,陆炳已然喝的酩酊大醉,瘫在座椅上,鼾声如雷。 郑壁见陆炳已然不省人事,没有办法,只好退出屋内,对着陆良道:“今日暂且这样,明日换好衣物,晨钟敲响后,到这里点卯。” 陆良捧着一堆衣物鞋袜腰刀腰牌,回道:“是,大人。” 郑壁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陆良没有动,问道:“大人,可有包袱?暂借一下,明天再还您。” 郑壁见他捧着一堆东西,确实不方便行走,便喊过来一个校尉,取出一个行囊包裹,帮他装好,陆良便扛着这个包裹迈出院门,想要回家。 身后有人喊道:“可是陆良,请留步。” 陆良回身看去,只见一个年纪应该在十七八岁的青年校尉招手喊他。 陆良问道:“在下陆良,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那青年校尉爽朗一笑,说道:“我是校尉张鹏,今后就是袍泽了,休要喊我大人。” 陆良道:“见过张鹏大哥,陆良初来乍到,还请张大哥多多指教。” 张鹏脸上满是笑容,用手指了指院子中角落的石桌,说道:“北镇刘总旗的腰刀在这里,大人吩咐让你带回家中。” 陆良看着石桌上的两把腰刀,知道那是刘金喜和赵三的大明刀,便走了过去,拿在手中,此刻,他身背一个大包裹,手中又捧着三把腰刀,端是费力。 那张鹏见他如此多的东西,又是笑道:“陆兄弟,可要帮忙?” 陆良沉吟片刻,说道:“不妨碍张大哥当值?”第一天加入锦衣卫,陆良心中有很多疑惑,此刻刘金喜外出公干,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没人指点,陆良初来乍到,怕在这锦衣卫犯错,挨些板子倒是无妨,就怕糊里糊涂丢了性命,那才叫亏。 此刻,见这个人畜无害,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的张鹏校尉开口帮他,陆良正求之不得。 “不妨碍,今天不是我当值,权且送陆兄弟回家。”张鹏热心地接过陆良手中的两把大明刀,往外走着。 陆良紧走两步,与他并肩同行,说是并肩,但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始终身子落后于张鹏半步,匀速前行。 出了院落,张鹏问道:“陆兄弟,住在何处?” 陆良尚未知晓刘金喜家在何处,只好辨认清楚方向,指着西南方位,说道:“张大哥,我住在那个方位,目前借住在刘总旗家中。” “喔,想不到陆兄弟与刘总旗关系密切,我知道刘总旗家在何处,那咱们这就走。”张鹏迈开大步,就往城南大时雍坊的石碑胡同走去。 张鹏边走边道:“想不到陆兄弟与刘总旗如此亲近,为何总旗不将陆兄弟引入北镇,而是来我们这南镇?” 陆良不解地问道:“请问张大哥,这南镇与北镇有何分别,不都是锦衣卫么?” “这差别可就大了。”张鹏语气带着羡慕,接着说道:“南镇哪有北镇好,你没看见陆炳大人在这南镇,天天喝酒睡觉,无所事事。” 陆良还是有些莫名其妙,同是锦衣卫,为何还分南北,而且听张鹏所言,似乎南镇是个闲散部门,不如北镇。 陆良复又问道:“小子初来,还真不太清楚这南镇和北镇的区别,还请张大哥多多指教。” 张鹏说道:“陆兄弟有所不知,这在南镇,整天管理着大驾卤簿,亦或是些匠户,要么就是修整城内外沟渠,竟是些不轻不重的闲杂事务,哪有北镇来的风光。” 陆良心中暗想,这不是挺好,工作安逸舒心,还没有危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张鹏突然提起一把大明刀,拔了出来,刀锋凛凛,羡慕道:“看看北镇这兵器,都是如此锋利。” 陆良笑道:“咱们南镇不也有,我刚刚不是也领了一把。”说完,还示意他手中的腰刀。 张鹏撇撇嘴,不屑道:“那哪能一样,虽然外形差不了多少,但是内里千差万别。” 陆良没有仔细对比过,倒还真不是清楚,他又听张鹏说道:“陆兄弟借着刘总旗的光,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调入北镇,我真是羡慕的紧。” 陆良无所谓道:“以后的事情,哪能说得准,加入锦衣卫,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陆兄弟倒是看的开,还请陆兄弟平日里在刘总旗处为哥哥美言几句,帮着哥哥早日调入北镇。”张鹏说道。 只是未等陆良回应,斜刺里便传来一阵不屑的冷笑声,那声音带着些许刺耳,但是清晰传到陆良耳中,只听闻那个尖锐声音说道:“张鹏,这又是攀附上谁家的少爷,在这卑躬屈膝,也不怕丢了张家的脸面。” 张鹏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冷哼一声,看着斜对面那头戴尖帽,足下蹬着白皮靴,身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三个人,说道:“钱六,到了东厂,嘴还是这么损,不怕烂了,吃不下饭去。” 钱六还未搭话,站在他身后的亲随大喝一声道:“大胆,敢对钱档头无礼。” 钱六阴笑着伸手拦住那人,开口道:“哎,不要对张少爷无礼,再怎么说,也是皇太后家的子弟,咱们可是惹不起地,对了,听说国舅还在大狱里面押着,是不是啊,张少爷?” 张鹏面色铁青,目光狠狠盯着钱六,如果此刻不是站在街上,他只怕要抽出手中的腰刀,斩向钱六。 张鹏双手死死攥着两把腰刀,呼吸凝重,那钱六见他露出一副狠戾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惧怕,但还是出言讽刺道:“张鹏,不用这样看我,爷我现在高升了,今日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走,咱们去长春院喝酒去,钱某结账。” 身后跟着的两个东厂番子大喜,其中一人道:“档头豪气,谢档头。” 另外一人则是对张鹏呵斥道:“好狗不挡路,没看见钱档头么,赶紧滚开。” 张鹏看着钱六带着两个东厂番子耀武扬威远去的身影,面色满是阴沉。 陆良这时开口道:“张大哥,刚刚那几人是东厂的人?” 张鹏点头道:“不错,东厂的。” 陆良劝道:“张大哥,不要太在意,几声犬吠,何必介怀。” 张鹏复又恢复笑容,只是眼神中带着落寞,继续往刘金喜家走着,只是这一路之上,渐归沉默。 第十三章 冲突 陆良放眼望去,只见那个出声说话的女子,端是艳丽无比,红粉扑面,双眸婉转,声音娇嫩,一身的素花绸缎裙子勾勒的腰身恰到好处,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足下穿着一双花色鞋子,步履轻盈,三两步带着一阵香气就到了胡宗宪近前。 这位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仆从丫鬟,年约十三四岁,手中提着一个篮子,只是上面用纱布盖着,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物件。 那女子看了一眼陆良,然后用娇嫩的声音对着胡宗宪说道:“胡大人,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多日不来见奴家,真是让奴家好想。” 胡宗宪站起身哈哈笑道:“哎,胡某近日事务繁多,没有去香姐儿那里,还请香姐儿恕罪。” 那叫香姐儿的女子,娇笑一声,便主动坐到了当中的一张空椅子上,正好右手边靠近胡宗宪,左手边靠近陆良。 “还不给奴家倒茶,你这个死没良心的。”香姐儿白了胡宗宪一眼。 胡宗宪不敢怠慢,又要来一个空茶杯,给香姐儿倒满。 陆良见这香姐儿端起热茶,举止优雅地品了一口,然后看向陆良,又娇声道:“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生,不知道如何称呼?” 陆良连忙道:“见过香姐儿,在下陆良。” “咯咯咯……这位小妹妹,怎么长的这么可爱,吃的满嘴都是,来,姐姐帮你擦擦。”香姐儿娇笑一声,看着陆贞娘嘴角粘着的松花饼残渣,便又站起身,走到陆贞娘旁边,用手中的丝巾帮她擦嘴,只是陆贞娘极其不配合,皱着小眉头,看向陆良,叫道:“哥,贞娘吃饭。” 香姐儿只是轻轻帮陆贞娘擦拭了一下,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抖了抖手中的丝巾,便又坐了回来,手肘搭放在脸颊上,杵在桌子上,媚眼如丝,看着胡宗宪。 胡宗宪被她这样一看,大感吃不消,眼瞅着这顿饭没办法进行下去,便对着陆良说道:“陆小兄弟,胡某有事,要先行一步,这顿饭算在胡某头上,你和贞娘尽管放心吃。” 陆良连忙道:“胡大哥,尽管去忙,陆良改日再探望大哥。” “我就住在刑部衙门旁边的小时雍坊,也可到刑部衙门找我。”胡宗宪说道。 “胡大哥慢走。”陆良连忙起身相送,看着胡宗宪在家那香姐儿的搀扶下,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此地。 这时,小二哥又上来一道菜,摆放在桌面上,笑着说道:“客官,胡先生已经结了账,您二位放心吃,我们楼的菜品,不敢说是全北京城第一,那味儿道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保管您吃了这一次,下次还想来。” 陆良看着这个嘴皮子不错的小二哥,便也说道:“尽管上来,待我尝尝你这全北京城数一数二的菜品。” “好嘞,您二位慢用,有事叫我。”小二哥又下去忙活了。 此刻,又有三人被引上楼来,坐在陆良身后不远处的一桌上,高声叫嚷着上酒上菜。 陆良没有过多理会,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卖相看着不错的猪肉送到陆贞娘口边,那贞娘早已是垂涎欲滴,虽然两块松花饼入了肚,但是看着桌子上的菜品,早就按捺不住,刚开始胡宗宪还在,陆贞娘不好意思动筷,此时胡宗宪等人已走,只剩陆良兄妹,陆贞娘叫道:“哥,贞娘吃肉。” “好,尝尝这一块肉。”陆良夹着那块肉便送进了陆贞娘的口中。 忽然,背后传来刚刚那上楼的三个人的说话声,只听其中一人拍着桌子骂道:“这些该死的锦衣卫走狗,将西洲先生折磨的这么惨,世安,依你看,西洲先生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那叫世安的青年男子说道:“韩君,只怕西洲先生已经时日无多了。” 刚刚那开口喝骂之人,也就是韩君再次骂道:“近山,你我当联合诸位太学同年上书,严惩锦衣卫的走狗。” 另外那叫近山的人劝道:“韩君,算了,忘了那年因礼议而被廷仗致死的诸位先生了?” 韩君又是一拍桌案,大声骂道:“有奸人蒙蔽圣上。” 那叫近山的年轻男子呵斥他一声:“韩君,慎言。”说着往陆良这边忘了一眼。 陆良一心喂着陆贞娘,虽然那三人说的话语牵扯到锦衣卫,但是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少惹事为妙,只是陆良一边吃,一边留心听着那三人说的话语。 接着听那世安说道:“西洲先生自打从诏狱中放了出来,便还乡养病,只是身子骨已然耗尽了生机,虽然皇上圣明,赦了西洲先生的罪责,复又启用西洲先生,但是,唉,只怕是为之晚矣。” “西洲先生真的没救了?”韩君又不甘心问道。 近山却接口道:“世安精通医理,他说没救,那必然就是没救了,可惜了西洲先生一片报国之心,却要撒手人寰,天下间,从此又少了一位有识之士。” 韩君越想越气,想起西洲先生平日里的教诲,再看着眼前的二位同窗好友,放下手中的筷子,勿自痛骂着些什么,只是语速太过快速,又带着一些地方口音,陆良听的倒不是太清楚。 自己才吃了几口菜,陆良大部分时间都在伺候将陆贞娘吃菜,可算是将这个小祖宗伺候好了,自己才放开手脚,大口吞咽起来。 那背后,突然又传来一声瓷碗摔在地上破碎之声,吓了陆良一大跳,陆贞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咧嘴突然哭了起来。 陆良连忙放下手中的的筷子,将陆贞娘抱在怀里,哄着她,只听陆贞娘一边抽泣,一边抽泣道:“哥,我……想回家……娘……” 陆良哄着她,说道:“回家,咱们现在就回家,不哭了。” 陆贞娘还是放声抽泣,陆良实在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三个人,只见刚刚那叫韩君的人,不知何故,刚刚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炸得粉碎,一地陶瓷碎片散落在地上。 这声巨响,惊动了楼下的店小二,跑上来问道:“客官,可是有什么得罪之处?” 那叫近山的人挥挥手说道:“小二哥休怪,我这朋友手滑,失手打碎了碗,麻烦再换一个来。” “好嘞,您稍等,我这就去拿。”店小二转身下了楼。 那韩君见陆良看着他们,再加上他此刻郁气难平,又有陆贞娘的哭闹声,怒气冲天,冲着陆良骂道:“狗崽子,看什么看,你个缺爹少娘的畜牲。” 陆贞娘听他喝骂,心中更是凄苦,想起自己的爹娘,放声大哭。 那叫世安的人拉着韩君,责怪道:“你冲两个孩童撒什么气。” 韩君仍然没有善罢甘休,大声骂着什么,一旁的那叫近山的男子也跟着骂了几句。 这下,陆良实在忍不住了,将妹妹放在椅子上,站起身来,高声叫道:“三位心中有气,拿我兄妹二人撒什么气,可是见我年少,便要欺辱我么?” 那韩君见他站了起来,也站起身走上前来,骂道:“狗崽子,大爷就看你这走狗来气,还不滚出大爷的视线里。” 陆良瞪着眼回道:“看你们也像是读书之人,难道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天下的读书人似尔等模样,那才是天下苍生的不幸。” “小畜生,你骂谁?”韩君伸出手揪住陆良的衣服领子,高声叫嚷。 陆良此刻身材比这韩君矮小了不止一头,身高不占优势,被他一抓,便有些透不过气息。 这时,韩君身后的二人也站了起来,连忙过来,拽着韩君的臂膀,世安劝道:“韩君,快松开手,你和一个孩童叫什么劲。” 那叫近山的也是拉扯着韩君的手臂,说道:“韩君,快撒开,这位小友,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坐在椅子上的陆贞娘见哥哥陆良与人打了起来,便哭的更加厉害。 一时间,这酒楼的三层,孩童的哭喊声,众人吵闹声,还有那拉扯声,声声将这安静的酒楼变成了吵杂之处。 没想到这韩君越是有人拉扯便越是来劲,不但不松开抓住陆良衣领的手,还变本加厉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朝着陆良扇了过来。 陆良被他抓住,躲闪不开,硬是挨了这一个大嘴巴,脸颊当时就红肿起来,陆良心中大怒,狗日的,还让你一个文弱书生打了。 当下,从怀中摸出那块十两重的银块,趁着众人拉扯之际,跳起身来,朝着那韩君头上砸了过去。 这十两重的银块,再加上陆良心中的愤恨,狠狠砸到韩君的头上,当时,韩君只觉得眼前一黑,站不住脚,情不自禁松开了抓着陆良衣领的手,身体向后倒去,有鲜血顺着头顶流了出来。 众人皆惊,楼道口那闻讯赶来的掌柜的,见有人向后倒去,惊呼一声:“杀人啦,杀人啦……”转身跑回楼下,大呼小叫的跑向大街,去喊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吏。 这陆良握着这块板砖一样的十两银块,吐了一口口水,眼睛赤红,愤恨道:“敢打老子,以为老子人小,便是好欺负的,可以任由你们欺辱。” 那世安见韩君被陆良一板砖,不对,一块银元砸倒在地,也是慌了手脚,连忙蹲下身去,用手探在韩君的鼻子下边,看看还有没有呼吸。 片刻后,世安放下心来,还有呼吸,连忙叫道:“近山,近山,韩君还活着,快帮我扯下一块衣物,帮他包扎上,要不然失血过多,只怕韩君也会命丧在此。” 那近山终于回过神来,舍不得从自己的身上扯下布匹,便蹲下身子,从昏倒在地,勿自手脚抽搐的韩君身上,撕扯下来一片布匹,递给世安。 世安接过来,便帮着韩君包扎起来,复又掐着韩君的人中穴,叫道:“韩君,韩君,快醒醒,快醒醒。” 陆良心中的火气在这一板砖中,消散了一些,将银子收好,便抱起还在痛哭的陆贞娘,哄她道:“贞娘不哭,咱们这就回家,回家吃饼饼。” 说完,便拿起桌上买的松花饼,领着陆贞娘,便要下楼回家。 一道人影拦住他们,那叫近山的人看着陆良,叫道:“你们不能走,打了人便想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陆良赤红着双眼,冷笑道:“怎么,还想打回来。” 那叫近山的只是拦着,呐呐地说道:“反正你们不能走。” 陆良伸手推开他,领着陆贞娘便走。 那近山竟然急了,伸手拽住了陆贞娘的衣袖,陆贞娘受到惊吓,又是大哭起来。 陆良寒声道:“你他妈给我松开。” 近山还是说道:“你们不能走。” 这时,那世安忙活半天,韩君便“哎呀”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躺在地上,疼痛的直叫嚷道:“近山,不能让他们走,哎呀,疼死我也,疼死我也。” 陆良又从怀中掏出那十两银块,作势欲打,近山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松开了拉扯着陆贞娘衣袖的手,后退几步,与陆良保持一段距离。 陆良轻笑一声,摇头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转身就走。 只是,还没等下楼,楼下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紧接着便从楼道口跑上来七八个人影,掌柜的跟在最后,上来一指陆良,叫道:“他杀人了。” 陆良还未开口,便见那当先穿着一身青色官服的人,挥手道:“拿下。” 围在他身旁的五六个五城兵马司的步卒,飞身上前,手抖着绳索,便要上前将陆良捆绑住。 陆良双眼圆睁,怒喝一声:“大胆,锦衣卫办案,谁敢放肆。” 那些兵丁一听是锦衣卫,当下便不敢上前,退后几步,眼睛盯着那刚刚发号施令之人。 那个五城兵马司的吏目也是吃了一惊,这才仔细打量陆良,见他确实穿着锦衣卫的服装,再看里面的三个人,明显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倒是有些难办。 吏目回头怒目而视,冲着那报官的掌管的说道:“是你报案说,有人杀人了,尸体在哪里?” 那掌柜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愕然道:“大人,尸体就在那里,您看。” 只是话音刚落,那躺在地上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得掌柜的“妈呀”一声,惊叫起来。 众人倒是没有被那“尸体”吓到,倒是被那掌柜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陆良这时,上前一步,冷声道:“怎么,锦衣卫办案,你们还要插手不成?” 那吏目还未回话,便听见楼道口又是一道声音传来:“今天倒是好生热闹,什么时候锦衣卫已经沦落到让一个毛头小子出来办差了?” 第十四章 平息 只见又一道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只看面相,陆良便知道此人定是一个奸诈之人,虽然那面容带着笑意,长相倒也端正,但是那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内心,此人必定善于心计。 五城兵马司的吏目见到这人,连忙行礼,说道:“下官见过赵大人。” 那人没有理会吏目,只是看向陆良,问道:“怎么,锦衣卫没人了么,派你一个娃娃出来办案?” 陆良说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又是哪个衙门的,可是要插手此事?”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在下刑部主事赵文华,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这时,那坐在地上的韩君站起身走上前,手捂着包扎的脑袋,对着赵文华哭诉道:“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这个锦衣卫的走狗,他敢欺辱学生,大人,您可要为学生做主啊。” 那近山也在一旁附和道:“大人,此人辱骂国子监的人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还请大人明察。” 赵文华看向这三名国子监的太学生,问道:“你们三人不好好在国子监读书,跑出来生事,成何体统。” 这三人面面相觑,怎么这位刑部主事,好像不是来帮他们的。 那叫世安的太学生说道:“大人,学生张世安,近日乃是到琼州府探望唐西洲先生,刚刚回转京城,两位同窗好友请学生在此吃顿饭食,非是有意闹事,还请大人明鉴。” 赵文华见他说是自琼州府探望唐西洲回来,看似不经意,实则也是试探地问道:“唐胄大人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皇上不是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过,官复原职,怎么,唐大人还未动身回到京城么?” 那张世安明显是个老实人,回道:“大人有所不知,只怕西洲先生不久于人世。” 赵文华惊讶问道:“此话怎讲?” 韩君怒视陆良,大声说道:“西洲先生在诏狱中,倍受锦衣卫折磨,身体已然耗尽生机,回到家乡,便久病在床,虽然如今已经官复原职,但是西洲先生只怕时日无多。” 赵文华复又问道:“既然如此,你等为何在此生事?” 这时那叫近山的太学生上前说道:“大人,学生赵近山,我等没有在此生事,只是一场误会,学生这就回国子监。” 韩君和张世安吃惊地看着赵近山,关键时刻,同窗好友居然倒戈相向。 韩君怒视赵近山,呵斥道:“近山,这哪里是误会,我的头明明被这锦衣卫的走狗打伤了,你看,这血还未干呢,大人,请您为学生做主。”韩君伸手抹着头上的血迹,向众人展示。 陆良开口嗤笑一声,说道:“怎么,你忘记了是谁先动的手?我这脸上的伤难不成是我自己弄的,公然袭击锦衣卫,口口声声说锦衣卫乃是走狗,你等将皇上置于何地,莫非,你等可是要谋反?” 一听谋反,那赵近山更是惧怕,冲着赵文华拱手施礼道:“大人,学生告退。”说完就下楼走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见赵文华没有开口阻拦,便也放任他离去。 韩君又想说些什么,张世安拉住他,对着赵文华说道:“大人,学生就此告退,韩君头上的伤乃是不小心被那打碎的瓷碗划破的。” 赵文华轻笑一声,说道:“那还不回国子监用心读书。” “学生告退。”张世安拉着还想争辩的韩君往楼下走去。 “慢着。”那酒楼的掌柜的突然出声拦住二人。 五城兵马司的吏目看着掌柜的,说道:“怎么,你还有疑问?” 掌柜的谄笑道:“小人哪敢有疑问,只是方才这三位太学生,还未结账。” 张世安此刻也不敢在此逗留,摸出一串铜钱,数都没数,就递给掌柜的,拉着韩君逃离酒楼。 这二人出了酒楼,就见赵近山躲在一处角落,看见二人出来,这才上前问道:“世安,可是无事了?” 韩君冷哼一声,讥讽道:“今日韩某可算看出一些人的人品,道不同,不相为谋,世安,我们走。” 张世安虽然对赵近山颇有微词,但是还是调和道:“韩君,近山也是不想再生事端,此事虽然你伤了头,但确实是你无礼在先,还打了那个孩童一巴掌,说了你多少次,不要冲动,若非赵大人从中斡旋,只怕你我今日,难以脱身。” 赵近山也是说道:“韩君,虽然我先行离去,但是此时咱们明显占不到什么便宜,你没见那赵大人,明显偏帮于锦衣卫,这官官相护,咱们是斗不过锦衣卫的。” 韩君脸色难看,看着眼前的二位同窗,往日里,他三人谈古论今,胸有大志,意气风发,想不到只是这一件事情,便看出二人的人品,韩君越想越气,只觉得头疼欲裂,拂袖而去。 张世安叫道:“韩君,韩君,你等等我。” 赵近山也追了上去,三人便赶回到国子监。 再说陆良,见此间事了,那五城兵马司的吏目带着巡城兵丁,也对着赵文华和陆良施礼退了出去,掌柜的一路带着谄笑相送。 转眼间,这酒楼三层,只剩下陆良兄妹和那刑部主事赵文华。 陆良拱拱手,说道:“在下告辞。” 这时,那店小二又跑了上来,刚刚上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连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丁都招惹来,他不敢上楼,此刻见人已走远,这才上到三楼,见陆良要走,店小二开口道:“小官人,还有两道菜尚未上呢,胡大人已经结过帐了,不吃了可就浪费了。” 赵文华这时说道:“哪位胡大人?” “就是刑部的胡大人,今年高中进士的那位。”店小二说道。 赵文华呵呵一笑,说道:“想不到这位小兄弟竟然还认识汝贞,那正好,一起喝一杯如何?反正他胡汝贞早已经结账了。” 陆良见他也认识胡宗宪,不再好开口推辞,而且这位三十多岁的刑部主事,似乎和胡宗宪很熟,再一细想,此时的胡宗宪正在刑部观政,而这位赵文华是刑部主事,两人认识,倒是也说的通。 当下陆良便也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借花献佛,请大人喝一杯,大人请。” “请。”赵文华乐呵呵地坐到了刚刚那桌案旁。 这桌酒菜,才上两道,被陆良兄妹吃的差不多了,但是那坛子酒,可是没喝多少,陆良也只是尝了一碗而已,劲头还行,不是烈酒。 看着杯盘有些狼藉,陆良不好意思道:“大人,您看?” 赵文华不在意道:“小二,再换几副碗筷,刚刚还未上的两道菜快点上来,另外再给我弄一只烤鸭来。” “好嘞,客官,您稍等。”店小二在一旁说道,回身就下了楼,去张罗去了。 陆贞娘此刻乖巧地坐着,不发一言,倒是没有再哭闹,刚刚见陆良被打,然后陆良又用银块砸了那人,她被吓坏了,事情已经结束,虽然哥哥的脸上还有些红印,但是此刻有外人在,陆贞娘不敢问。 赵文华笑道:“不知道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怎么结识的胡汝贞?” “在下陆良,大人叫我陆良便可,我也是今日刚刚认识胡大哥,只是这顿饭,还没吃,胡大哥便有事离开了。”陆良回道。 “哈哈,胡汝贞想必是和一位女子离开的?”赵文华轻笑一声,说道。 陆良心中暗想,想不到这位胡宗宪好色的名声已经人尽皆知。 趁着店小二过来收拾之际,陆良并未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赵文华不以为意,待店小二收拾好之后,倒满酒,高举酒杯,对着陆良说道:“陆小兄弟,既然有缘结识,借着胡汝贞这坛酒,赵某敬你一杯。” 陆良赶紧拿起酒杯,这赵文华与胡宗宪喝酒的方式极为不同,从一个用碗,一个用杯便已感受到两人为人处世的区别。 “陆良敬大人。”陆良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在二人喝的酒都是粮食酿造的酒,不是高度的蒸馏酒,度数倒是不高,陆良还能承受得住。 三杯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 赵文华有意无意地打探着陆良的家世,在听闻他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校尉,虽然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但不复刚开始的热情。 二人推杯换盏,又吃了一些菜品,陆良知道再喝下去必然要误事,而这只老狐狸还以为他是孩童,有意无意地试探于他。 “大人,今日有幸结识大人,实在是高兴,但是还请大人恕罪,陆良实在不能再喝了,天色也不早了,还要早些带小妹回家。”陆良举着酒杯,说道。 赵文华看着陆良,又看了看一旁有些坐不住的陆贞娘,便也举起酒杯,说道:“既然如此,赵某就不多留陆小兄弟了,另寻时日,我叫上胡汝贞,咱们再不醉不归。” 陆良说道:“谢大人,陆良最后敬大人一杯。” 赵文华与他干了最后一杯,陆良打了一个酒嗝,长出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子,陆贞娘赶忙也站了起来,扶住他,小手还不忘将桌子上的松花饼拿着。 “大人,陆良告辞,他日再一起喝酒。”陆良说道。 赵文华乐呵呵地摆摆手,陆良就在陆贞娘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出了这家酒楼。 赵文华独自一人,坐在这三层酒楼之中,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摇头笑了笑,又将那剩下的酒都喝光,这才起身把那只烧鸭的账记在胡宗宪的头上,也步履轻浮地离开了此处。 那边,陆良在陆贞娘的搀扶下,虽然他的脚步也有些漂浮,但是头脑还是比较清醒,辨认着方向,往大时雍坊方向走。 路上,陆贞娘看着陆良还有红色印迹的脸上,问道:“哥,你还疼吗?” 陆良笑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今天贞娘吓坏了,不用怕,有哥在。” 陆贞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冰冷,却又光滑。 陆良感受着陆贞娘的小手,呼出一口热气,说道:“快些回家,这天够冷的,呃。”又打了一个酒嗝。 陆贞娘扶着他,看着路径,循着来时路往家中走。 日渐西斜,行人渐渐稀少,都在往家中赶,犹如倦鸟归林。 陆良迷蒙着双眼,看着这众生相,大梦五百年,谁人知未来,只有他知晓,好一幅美好的画卷。 陆良深吸一口气,又吐出,竟是如此真实。 “哥,你是不是不舒服?”陆贞娘担心的问道。 陆良又是报以微笑,说道:“哥没事,只是觉得贞娘好漂亮。” 陆贞娘俏皮地笑着道:“贞娘本来就很漂亮。” 陆良点头赞叹,这个小丫头确实出落的俏丽可爱,只是年纪尚小,再等两年,只怕又是一位美人。 两人穿街入巷,眼见着便就要行至石碑胡同,在一处府邸门前经过,陡然,那处府邸突然中门打开,只见一位白发鹤颜的道人从中走了出来,随即中门复又关闭。 道人看了眼天色,便要往右行去,只是在经过陆良兄妹之际,道人突然轻“咦”一声,右手五指快速掐动,心中算了一下,然后看见陆贞娘扶着陆良拐入石碑胡同,眼瞅着就要消失不见。 道人只是片刻,便做出决定,转过身,奔着陆良兄妹二人消失的方向,也是拐入那条胡同。 前方,陆贞娘正搀扶着陆良在慢悠悠地走着,这道人跟在二人身后,仔细看着陆良。 只见这个身穿锦衣卫校尉服饰的孩童,似是饮了酒,脚步有些轻浮,但是却又步履轻盈,在那女童的搀扶下,倒也行进不慢。 又跟了几十米,陆良突然停下脚步,豁然转身,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道人,沉声问道:“不知道长,跟随我兄妹二人一条街巷,所为何来?” 那道人见被他发现,倒也不意外,只是上下打量陆良。 陆良见他不说话,也是暗自戒备,虽说当今圣上推崇道法,宠幸道士,是以天下道观林立,往来道士成千上万,但是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辈,更有作奸犯科者藏匿于其中,躲避刑罚。 那道人站立不动,上下打量陆良片刻,右手五指还是不断变换着动作,似是掐算之中,片刻,那道人摇头叹道:“奇怪,奇怪,生机似已泯灭,但是却又气息澎湃,怪哉,怪哉!” 陆良站的有些远,加上此刻酒意上涌,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复又高声叫道:“你这道人,又不说话,跟着我兄妹二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道人这才朗声道:“小友,可否一叙?” 陆良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好叙的,在下不信道。” 那道人又是笑道:“贫道非是为了传道,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想请小友解惑。” 陆良心中疑惑,他能为这个道人解什么惑,真是奇了怪了。 那道人见陆良不答应,只好报出自己的姓名,陆良还是傻呆呆地看着他,全无反应,这道人心中便更加惊讶,几个起落,就到了陆良身前,还未等陆良反应过来,那道人突然伸出右手,抓在了陆良的右臂之上,只这一下,陆良就动弹不得。 这道人,只看了片刻,脸色骤然一变,似是见鬼了一般,松开陆良的右臂,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大街之上,脸色愕然,大叫一声:“四品转通!” 第十五章 道人 陆良也是满脸愕然看着跌坐在长街之上的老道人,什么四品转通,莫名其妙,刚刚抓得他右臂好生疼痛。 此刻,酒意上涌,陆良困了,想要睡觉,便转过身要接着回家。 陆贞娘倒是觉得这个老道人蛮有意思,被自己的哥哥吓得跌倒了,“咯咯”笑了两声。 那老道人被这笑声惊醒,随即自己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老道看花眼了,这世上怎会有四品转通,一定是老道看花眼了。” 见陆良已经走远,老道人连忙站起来,追了上去,喊道:“小友留步,小友留步,贫道有事相商。” 陆良看见这个道人追了上来,在自己身边唠叨个没完,便又说道:“道长,大师,真人,我真不信道,您还是另寻他人传道,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不好好待在道观中清修,还亲自跑出来传道,您这徒子徒孙忒是不孝顺,该罚。” 那道长恢复往日仙风道骨的神采,笑道:“小友,非是老道要传你道法,只是见小友……” “见我骨骼精奇,乃是练武奇才,特意传我神功一门,炼成可威震天下,一统江湖?”陆良打断他说道。 那道人听后,满脸愕然,而后哈哈大笑,说道:“小友却是有趣,有趣,老道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小友这般人物。” 陆良看着这个至少有五六十岁的老道人,穿着倒是朴实,一身的道人装扮,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道长,跟着我们所为何事?再跟着,一会儿我就到家了。”陆良问道。 道人说道:“小友真不认识老道?” 陆良无奈的说道:“道长,真人,您很有名气么?小子真不认识您,到底有什么事,再不说,别怪我抓你进锦衣卫的诏狱。” 老道人呵呵一笑,又说道:“锦衣卫南北两个镇抚司,老道倒是经常去,不过还真没进过诏狱,小友要是真有本事抓老道进诏狱,只怕是,难,难如登天!” 陆良不屑的说道:“道长,此处就你我三人,你就吹牛你,欺骗孩子,还脸不红心不跳的,当真是不要面皮。” “老道从不欺人,小友,找个无人之处,让老道仔细观瞧观瞧你的身体如何?”老道人说道。 陆良打了一个冷颤,这老道人好男风,连忙远离他一些,说道:“你待如何?” 老道人兀自说着:“刚才一瞬间,老道竟然能感知小友似是四品转通之人,只是想要再确认一下,是否是老道感知有误。” 陆良听他第二次说起四品转通,奇怪地问道:“道长,什么是四品转通?” “你非道门中人,不了解倒也是实属正常,小友,不如找一处清静所在,一叙如何?”老道人又出言邀请。 陆良确实被他说的有些好奇,但是眼瞅着已到家门,思索片刻,陆良开口道:“道长,不如这样,前方就已到小子家中,如果道长不嫌弃,且到寒舍一叙,您看如何?” 那道人兴高采烈道:“甚好,甚好,小友前方引路。” 行至石碑胡同刘金喜家门前,陆良推了一下院门,没打开,只好敲打门环,高声叫道:“婆婆,婆婆,我们回来了,开下门。”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刘金喜的老娘将门打开,见兄妹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疑惑地问道:“这位仙长是?” 老道人打了一个道礼,说道:“贫道陶仲文,见过居士。” 婆婆见这老道人如此彬彬有礼,便大开院门,恭请这老道人入院。 方今圣上崇好道法,是以天下道人地位尊崇,普通百姓对待道人也是尊敬有加,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浮于表面,但是可见道士的地位在这大明朝,不一般。 这名叫陶仲文的老道士入得院来,也不打量院子,只是把目光投向陆良,似是询问到哪里一叙。 婆婆开口道:“仙长,屋里坐,这天气怪冷的。” 陆良说道:“婆婆,我与道长有事相谈,您先帮我带带贞娘可好?” 婆婆说道:“我烧些热水与仙长喝,贞娘,跟婆婆来。” 陆良也对着陆贞娘说道:“贞娘,先跟婆婆去。” 陆贞娘伸出手,将手中的两个油纸包着的松花饼递给婆婆,说道:“婆婆,吃饼。” 婆婆笑着接了过去,摸着陆贞娘的头说道:“真是一个好娃子。” “道长,这边请。”陆良带着道人陶仲文进了他那间厢房,屋中尚未生火,有些寒冷,道人不以为意。 陶仲文道长开口问道:“不知小友尊姓高名?” “陆良,道长叫我陆良就行了。” “贫道观小友似乎不是京城人士?”陶仲文又问道。 陆良说道:“是,也不是。” “呵呵,小友当真是个秒人。”陶仲文笑道。 陆良请他坐下,便又开口问道:“不知道方才道长所说的四品转通,究竟是什么意思?” 陶仲文上下打量着陆良,说道:“小友不是我道教中人,所谓修道,便是道法自然,法由心生,但是其中也有境界之分,我教中人称之为转通。” 陆良有些明白,问道:“也就说,修道其实修的就是转通,可以这样理解。” “天尊言,吾开法十圣之场,即为转通。”陶仲文摸着颚下那缕虚白胡须,又接着说道:“一品转通,立能知一方中轻重事,位次别觉圣。二品转通,得知世界有无吉凶事,位次得觉圣。三品转通,能达知罪福一切宿命来往生处,果报由趣,位次正觉圣。四品转通,能以心逆照未然福祸阴中事,位次通觉圣。五品转通,普知十方无极世界一切缘运由趣休否事,位次大觉圣。六品转通,通玄观知悉达十方界域众圣处所,只如指掌,分行散影,虚空无碍,位次妙觉圣。七品转通,普知天地运趣机数,有无远近,悉无障碍,位次洞觉圣。八品转通,身居立忘,形如日中景,一切观彻,位次观觉圣大圣。九品转通,普能开明,放身中光明,普照十方一切,普见上下,无不洞达位次普明大圣。十品转通,普观普察普明普照,无幽无冥,洞知天地,光显十方,湛然常存,位次洞明大觉至真大圣也。斯行之业,皆从法而转入。十通大圣,其德高妙,自非法之功莫能转焉。十圣果缘乃从无量恒沙劫来,施功布德,备满天地,弘广十方,致得转位,入十圣之功德,备满天地,弘广十方,致得转位,入十圣之功,妙通上品。” 陆良听他说了这么长的一段文言文,听的是头昏脑胀,不明其意。 “道长,且住,说了这么多,小子一句也没听明白,您就说说四品转通是什么样?”陆良打断他道。 老道人呵呵一笑,接着说道:“四品转通,知尽未来际劫智神通。以得悉尽未来际智神通故,了知将来际不可说、不可说微尘数劫之中事。” 陆良还是不甚明了,便听老道人复又说道:“简而言之,四品转通,知晓未来福祸之事,贫道修道多年,也从未见过修到此境界的道友,四品转通,当世少有啊,即便是我那道兄,也才修得三品转通而已。” 陆良心中有些明白,他确实知晓未来大势,但却又对未来所要发生之事,不甚清楚,莫非这就是四品转通的境界,通晓祸福大势,而不知细节。 “那道长又是修到几品境界?”陆良问道。 陶仲文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贫道修行多年,却贪恋红尘俗世,也只是修到那二品转通之境,不如我那道兄。” 陆良又问道:“道长从哪里看出我是那四品转通之人?” 陶仲文正色道:“在你身上,露有生死之意,死气缠身,却又有生气迸发,一生一死,正应了我道门的阴阳太极之意,阴阳交汇,生生不息,当真是怪哉,怪哉。” 陆良只觉得和这这陶仲文道长说话真是费劲,十句话能听懂四五句,但是陆良心中确实一阵惊悚,这世上竟然有人能看出他的来历,按照迷信的说法,他乃是借尸还魂,这具身体确实是带有死气,而后他附身于陆良之身,这死气中又焕发生机,可不就是这道长口中的阴阳交汇流转,达到平衡之意。 陆良不再小觑眼前的老道人,连带着酒意都消散了许多,陆良又问道:“那依道长看,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陶仲文凝眉思索,片刻后说道:“看不准,看不准,方才贫道观你手掌,似乎有刹那间,迸发出四品转通之意境,老道竟似乎进入一个杀戮之地,鲜血满天,但却又是祥和安宁之地,这一点,颇让贫道费解。” 陆良心中又是一沉,这老道人确实有点本事,当下不敢大意,连带着称谓都变了,他问道:“仙长,这世上如你之人,还有多少?” 陶仲文一摸胡须,笑道:“不多,不多,能修到我这般境界者,不出五位,不过,当世第一人,非我那道兄莫属。” 陆良松了一口气,还好,当世只有五人能感受到他的非比寻常,那就没有问题,还是要低调一些,少沾惹这些修道之人,以免被看出问题。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厚厚的门帘撩开,刘金喜的老娘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陆贞娘手中拿着两个瓷碗也进到屋内。 老婆婆将壶放在炕边,接过陆贞娘拿着的两个瓷碗,放在二人身前,将壶中滚烫的热水倒在碗中。 “仙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喝碗热水,暖暖身子。”老婆婆说道。 陶仲文端起碗来,笑道:“贫道谢居士。”吹着热气,喝了一小口。 陆良也端起碗喝了一口热水,稍解酒味。 老婆婆见他二人喝了水,便又拉着陆贞娘出了屋。 陶仲文喝了几口热水,放下碗,看着陆良正色道:“小友,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带你见我那道兄如何,他已然修得三品转通之境,或许他能解开你身上的死生之气的来历。” 开玩笑,陆良心中暗想,自己什么问题,岂会不知,还找一位道行更高深的人,来解开他的秘密,岂不是送上门去找死。 “仙长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明日在下要上班,不是,要当值,没有时间,另外,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或许是仙长看走了眼,小子只是普通人一个,当不得仙长浪费时间。”陆良连连推辞。 陶仲文看着这个十岁不到,有如他孙儿一般年纪的锦衣卫校尉,明显的推脱之意,他岂会看不出来。 “如此,贫道倒是叨扰小友了,如果小友有时间,可以到城西元福宫走一走,定会有所收获。”陶仲文见陆良拒绝之意坚定,便不再相劝,只是开口让陆良有时间到元福宫,或许道兄能见到这个奇怪之人。 修道,修道,修的是道法自然,如果刻意强求,反而是得不偿失,失了道心,是以,陶仲文站起身,施了一个道礼,便要告辞离去。 只是站起身之际,见有三把锦衣卫腰刀放置在一边,陶仲文计上心来,开口道:“小友可是习武之人?” 陆良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未曾习练武艺。” 陶仲文说道:“如果小友想要习练武艺,也可到城西元福宫,贫道倒是有些徒子徒孙武技高超,传授给小友。” 陆良眼中一亮,但是心中尤带着警觉,这老道人陶仲文第二次邀他去那元福宫,想必他那三品转通的道兄就在元福宫中,只怕是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陆良预料不到的事情。 “小子如果有时间,定会去元福宫拜访仙长。”陆良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只是客气,他又说道:“仙长,慢走。” 陶仲文摇了摇头,这个小友不简单,非是等闲孩童,只好开口告辞。 陆良看着这位鹤发童颜,身体颇为硬朗的老道人,大步流星消失在胡同拐角处,关上院门,仔细回想着刚刚的经过。 这陶仲文倒是道法深厚,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等人物,只是凭借经过身旁的刹那间接触,便能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可见这世上真有奇人异士,难怪当今嘉靖皇帝朱厚熜如此痴迷修道。 往后,要多加小心呐,陆良心中感叹。 第十六章 当值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随着晨钟敲响,陆良霍然惊醒,匆忙间套上衣物,上了个茅房,胡乱洗漱一下,拿着那把腰刀,便往南镇抚司驻地跑去。 期间,婆婆倒是早已醒来,等待送水、收粪水的伢人上门,陆良拜托她照顾陆贞娘,匆忙就出了家门。 在这没个钟表,又没闹钟,总是分不清楚具体时间的大明朝,真是耽误事情,看来需要一个机会去一趟广东沿海地区找那些传教士弄些好东西回来了,陆良心中暗想。 待出了石碑胡同,行至大街之上,此刻早已是熙熙攘攘,两旁铺面早已开门迎客,小贩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陆良此刻想买些早餐吃,奈何匆忙间没带那块银两,身上又没铜钱。 咽了一口口水,算了,忍着,中午再说,陆良快步行进。 待到了镇抚司驻地,大门已然洞开,几个校尉正在院中收拾些什么,其中昨日的张鹏也在其中。 陆良走上前去,问道:“张大哥,早啊,今日我要做些什么事情?” 张鹏见陆良来的如此之早,也是诧异,回道:“怎么来的如此之早?” 陆良说道:“郑壁大人叫我在晨钟敲响后点卯。” 张鹏笑道:“既然是郑壁大人安排,那你等候他来安排就好了。” 陆良说道:“那我帮张大哥做些什么?” 张鹏看了看四周,确实没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做的,突然,张鹏眼前一亮,说道:“那你将正堂的火盆升起来,大人一会儿可能就到了。” 陆良点头应下,便拿起那个火盆,笨手笨脚的在那里生火。 就在陆良生火期间,只听院落中响起众人的参拜声,门帘撩开,那个大汉陆炳走了进来。 见陆良在那里生火,便问道:“小鬼,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良连忙施礼道:“参见大人,卑职陆良。” “噢,对,陆良,想起来了,陆炳辉的儿子。”陆炳笑道。 陆良将火盆里的炭火弄好,施礼就要退出去,陆炳辉却说道:“陆良,可认得文字?” 陆良回道:“大人,卑职读过些书,认得文字。” 陆炳辉笑道:“那就好,既然如此,便先跟着郑壁那混小子做事。” “多谢大人。”陆良恭敬道。 陆炳挥挥手,陆良就退了出来,站在院落里,陆良松了一口气,不知怎地,这高大健壮的陆炳,虽然为人和善,但是陆良始终能感觉到一股威压逼迫着他不得不小心应对,以免出错。 也许是权势地位所带来的压力,陆良心中自我安慰。 正想着,只见那郑壁拎着两坛子酒走入院内,陆良赶忙行礼,接过其中一坛子酒。 郑壁将酒放到正堂的台阶上,喘着热气道:“陆良,快给我弄碗水喝。” 陆良也不知道哪里有碗,放下酒坛子就准备找碗,这时,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有健马嘶鸣之声从院外传来,片刻就见一位身穿金黄色铠甲的宫廷侍卫,应该是锦衣卫镇守紫禁城午门的大汉将军从外面跑了进来。 这大汉将军疾步奔着正堂而去,边跑边喊:“报,皇上宣陆炳大人进宫。” 陆炳在正堂中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外面的急报,陡然睁开双眼,就见那大汉将军闯了进来,气喘吁吁施礼道:“大人,陛下急召,让大人入宫,特赦免宫中纵马之罪。” 陆炳不敢怠慢,便跨步出了正堂,看见郑壁坐在台阶上,说道:“郑壁,随某入宫。”说完,陆炳不等郑壁回答,抢步来到院外,翻身上了那大汉将军的马匹,一抖缰绳,朝着紫禁城疾驰而去。 郑壁也不敢耽搁,快速站起身,喊道:“张鹏,张鹏,快给老子牵一匹马来。” 须臾间,张鹏就从后院马饲中牵来一匹枣红马,郑壁飞身上马,手指着陆良和张鹏道:“你们两个,快点跟上。” 不等陆良和张鹏回答,郑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线里。 张鹏抓起腰刀,大声道:“陆良,可会骑马?” 陆良回道:“张大哥,不会骑马。” “哎,你这小子,现在学也来不及了,跑。”说完,一紧腰带,便冲了出去。 “张大哥,等等我。”陆良喊了一声,也抓起腰刀,跟着冲出了南镇抚司。 好在南镇抚司驻地离紫禁城倒是不远,两个人气喘吁吁跑到午门之时,就看见被守卫宫廷的大汉将军拦住的郑壁,两人上前施礼,郑壁松开马缰绳,任由那马儿站在一旁,张鹏牵住马匹问道:“大人,陆大人可是进宫了?” 郑壁说道:“来晚一步,大人已经进了宫,咱们在这等候。” 于是,三人只得在午门东侧的小门处等候。 却说陆炳,皇帝赦免他的宫廷中纵马之罪,必然是有大事发生,陆炳挥舞着马鞭,一路疾驰奔入宫中,待从午门东侧门进入紫禁城中,早有内侍在此等候。 陆炳问道:“发生何事?” 那内侍认识陆炳,见到他骑马入宫,便尖锐着声音喊道:“太后病危。” 陆炳心中就是一惊,他自然知晓这内侍所说的太后是谁,要不然皇帝也不会急切地召他入宫。 陆炳马鞭一甩,打在这匹已经跑的气喘吁吁打着喷嚏的马屁股上,那马嘶鸣一声,朝着紫禁城中西北方向跑去。 骑在马上,陆炳心中发慌,满头大汗,自小一起和嘉靖皇帝朱厚熜长大,自然清楚太后蒋氏在皇帝心目中的位置,从争执了十几年的大礼议便可看出,这位奶哥哥将父母亲情看的极重,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召他入宫,更是让他纵马入宫,皇恩浩荡如此,陆炳来不及多想,便加快挥动马鞭,马匹沿着宫中道路狂奔。 太后蒋氏寝宫在慈宁宫,位于紫禁城内廷外西路隆宗门西侧,这座宫殿是在紫禁城原来的仁寿宫故址上建成的,嘉靖十五年始建,嘉靖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竣工,太后蒋氏便搬了进去,这才满打满算住了不到五个月的光景。 来到慈宁宫,陆炳便看见慈宁宫内外全都是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陆炳跳下马来,快步入内。 自有内侍将他引了进去,穿过大殿,便到了内间,只见皇帝朱厚熜正跪在床榻前,双手握着太后蒋氏的手,眼中含泪。 只听见太后蒋氏低沉的声音传出:“我儿,娘要走了,我以民女之身获配,在王府中侍奉你父王三十年,幸遇吾儿继承祖宗大统,又尊我为皇太后,也在这紫禁城中享了十七年的鸿福,可是谁能料到偶然患了疮毒,这患病的三年,我儿朝夕忧虑,每日派遣大臣寻访名医,求神拜佛,竭尽孝心,我儿孝诚啊!” 朱厚熜听到此处,眼泪掉了下来,颤抖着声音叫道:“母后!” 太后蒋氏又接着说道:“天地神人明鉴,这么多年的福也享受过了,是时候该去见你爹了,现在我儿要以祖宗大业为重,不要过于哀伤,天下诸王都是亲人,皇后妃御可都用心奉侍皇帝,你那妹妹和驸马,替娘看顾好,这几日娘的身子越是病了越想见见他们,只是体力不安,也就罢了,娘走后,一切丧仪从简,与你父亲同葬。” “母后,您不能扔下儿臣一个人,母后……”朱厚熜哭泣道。 太后蒋氏摆摆手,冲着外面有气无力的喊道:“记录遗诰。” 屋内有内宦监宦官笔墨记录太后遗诰,便听见太后蒋氏断断续续的说道:“内外文武群臣,吾以菲德配,睿宗皇帝奉藩二十九年,先皇帝弃我孤单一人在病,幸赖皇帝继承祖宗大统,享皇后厚养十七年于此,患有疮疡屡次濒临死地,幸赖皇帝至孝,亲自调理医药膳食,虔诚祈祷神祗,只是吾病重三年,已到弥留之际,先帝身边之人没有什么遗憾,为今,只剩皇帝负荷,祖宗大业艰难重大,望宗室诸王及朝廷内外文武百官同心协力辅佐皇帝,共致太平,以垂万世无疆,吾死后,丧礼应遵循先朝旧典,哭吊三日即止,以日易月二十七日,君臣同止治丧,皇帝不要过于悲伤而妨碍治理天下,郊社宗庙祭祀百神毋禁,中外臣民音乐嫁娶毋禁,天下诸王不必赴丧,派人进献香即可,在外大小文武衙门免进香,吾诰谕当遵行之。” 朱厚熜叩首垂泪道:“儿臣谨记母亲教诲。” 这时,太后蒋氏看见跪在一旁的陆炳,无力的说道:“文孚啊。” 陆炳连忙欺膝上前,和朱厚熜一同跪在床榻前,落泪道:“太后,臣在。” 太后蒋氏轻喘一口气,说道:“文孚,打小你与熜儿一同长大,我早已把你视作自己的儿子,我走后,你要竭尽心力帮着熜儿,这朝内朝外,能真心实意帮着熜儿的人,太少了。” 陆炳也垂泪回道:“陆炳遵命,太后放心,陆炳必誓死辅佐陛下。” “什么死不死的,有你在熜儿身边帮衬,我也就放心了。”太后蒋氏笑了笑道,只是笑着笑着,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咳嗽几声,眼睛模糊,有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脸上。 陆炳见状,连忙站起身大声喊道:“御医,御医,快些看看太后。” 外间躬身等待的御医急忙入内,只是还未等检查,那紧紧握着朱厚熜手的蒋氏,便垂下了双手,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呼吸停止。 朱厚熜也已经感觉到蒋氏停止了呼吸,跪在床榻前,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叫道:“娘……” 周围宫女内侍御医见状,也俱都是跪伏于地,轻声抽泣,一时之间,这慈宁宫内外,全都是抽泣哀嚎之声,悲痛渐渐从慈宁宫传到了外间,又一路向着紫禁城南边,渐渐传到了仁智殿。 这仁智殿乃是历代皇帝驾崩后停放灵柩的地方,嘉靖四年三月,武宗皇帝朱厚照生母张太后所居住的仁寿宫失火,张太后便迁居于此,与朱厚照的皇后、妃嫔们挤住在一起。 而原本仁寿宫的旧址则建成了慈宁宫,给了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生母蒋太后居住。而名义上为张太后新建的慈庆宫,此刻还未营造完毕。 仁智殿中,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张老太后问道:“欣儿,去外间看看,怎么老身听着有啼哭声传来?” 叫欣儿的中年妇人应了一声,便从这向来清静的堪称冷宫的仁智殿走了出去,一路沿着向北,可算碰见几个宫女,便叫住她们。 这几个宫女其中有一人认识这位名叫莲欣的老宫女,知她是仁智殿张太后宫中的人,不敢怠慢,欠了个身,行礼道:“金英见过莲心姐姐。” 这莲欣倒也认识这个名叫杨金英的小宫女,便问道:“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有啼哭声传来?” 杨金英也不太清楚,便问到旁边那几个刚刚从北边跑过来找她的几个小宫女道:“玉香、妙莲,你们可是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叫玉香的宫女看了一眼莲欣,然后小声回道:“太后崩天了。” “大胆,太后明明还在宫中,一派胡言。”莲欣怒斥道。 那几个小宫女见她发怒,俱都是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突然,莲欣像是想到什么,又沉声问道:“你所说的可是慈宁宫中的蒋太后?” 杨金英捅了捅身旁的小宫女,小声道:“妙莲,你说。” 妙莲低声道:“回禀莲欣姐姐,我听说是慈宁宫中传来的啼哭声,有别的姐姐说是蒋太后崩天了,皇上都在那边呢。” 莲欣听完后,没有理会这几个小宫女,转身跑回了仁智殿,对着坐在椅子上,抱着一只猫摸索着的张老太后说道:“太后,说是慈宁宫的蒋太后崩天了。” 张太后手中一停,不自觉的掐了那只猫一下,那只猫吃痛,尖叫了一声,打破宫内的平静。 张太后狞笑了一声,叫道:“好,好,苍天有眼,这个该死的女人,终于死在老身前面,哈哈……哈哈哈……” 张太后狂笑几声,将这寂静的仁智殿渲染的有些诡异无比,莲欣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看着还在狞笑的张太后,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张太后狞笑几声之后,面色归于平静,吩咐道:“伺候老身沐浴更衣,去慈宁宫看看。” “是,太后。”莲欣下去准备。 张太后将那只猫扔到地上,那猫尖叫两声,便跑了出去,消失在大内宫廷深处。 张太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这个该死的女人,终于死了,哈哈……”只是,说着说着,眼泪从眼眶中掉了下来,仁智殿中又归于平静。 宫外,那啼哭之声,渐渐蔓延开来,站在午门东侧门的郑壁、张鹏、陆良三人,正搓着手躲避寒风。 “你们有没有听见哭声?”郑壁问道。 张鹏侧耳倾听,回道:“大人,是有哭声传来。” 陆良也听见了,只是这哭声若有若无,一时之间也不太确定,此刻他的腹中饥肠辘辘,早上没吃早餐,又小跑了一阵,早已是饿得眼冒金星,哪管什么哭声不哭声的。 陆良小声对着张鹏道:“张大哥,有没有带钱,先借我点?” 张鹏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扔给他,郑壁则开口问道:“你小子要干什么?” “大人,小子腹中饥饿,想要去买几个馒头吃。”陆良不好意思道。 “正好,我也有些饥饿,去前面找个酒肆吃些饭食,我估摸着大人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宫。”郑壁说道。 张鹏大喜,牵着马说道:“大人,我知道有一家酒肆,饭菜做的好。” 郑壁吸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笑骂道:“那还不走着,都快冻死老子了。” 张鹏便笑着在前边引路,三人便朝着城东一条街道走去,消失在守卫着宫廷的大汉将军面前。 其中有一位值守的大汉将军,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自语道:“等会下了值,老子非得好好喝一顿,这鬼老天,真是冻死个人。” 一阵寒风袭来,灌入那大汉将军的体内,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尿意上涌,但是此刻还在值守,只好双腿紧靠,死死憋住,眼睛看着天空,心中念念有词:“我不冷,我不冷!” 第十七章 蒋后 冷风吹在身上,陆炳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这十二月的天,真是冷的让人受不了。 太后蒋氏崩天,皇上朱厚熜的心气神似乎被抽干了一般,两眼发愣,呆坐在太后蒋氏的遗体旁,落着眼泪。 陆炳便从内里走了出来,站在慈宁宫外,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再环视一圈这清冷的宫廷,擦了擦眼角。 这时,见着不远处有些人影迤逦走来,一顶双人前后抬着的轿子在几个宫娥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来到近前,轿子放下,轿帘撩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从内里走了出来。 陆炳不敢怠慢,急忙上前叩拜施礼道:“臣陆炳,拜见太后。” 张老太后被莲欣搀扶着,听着慈宁宫中传来的啼哭声,开口道:“免礼,起来。” “谢太后。”陆炳站起身。 张老太后看着陆炳,问道:“老身听闻我那妹妹身体有恙,特意儿过来看看。” 陆炳恭敬回道:“太后她,已经崩天了。” 张老太后大吃一“惊”,叫道:“欣儿,快扶老身进去。” “是,太后。” 张老太后快步入内,陆炳没有跟进去,只是片刻后,便听见朱厚熜的咆哮声:“你来干什么,朕不想看到你,你走。” 不一会儿,张老太后便脸色铁青的走了出来,莲欣想要搀扶着,被她一手甩开,上了轿子,往仁智殿方向而去。 陆炳看着张老太后愤然离去,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是何苦,只是宫廷内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外臣说话。 陆炳刚想进里间安慰朱厚熜几句,便见到又一顶明黄色四人抬的轿子在几位宫娥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陆炳知道这是皇后的凤辇,便停住脚步,等待皇后凤驾至前。 凤辇落地,皇后方氏从辇轿中下来,只见这位方皇后一身素服,不施粉黛,俏丽的面容,双眸似水,肤如凝脂,但眉宇间带着些许哀怨,腰身玲珑有致,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一点柔美气息,羸弱的身躯,更显楚楚动人,自是另一番美色,只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却像是一个深宫老妇人般,沉默少语。 陆炳不敢多看,又跪伏拜倒在地上,说道:“微臣陆炳,参见皇后。” “平身。”方皇后淡淡道,看都没看陆炳一眼,便进了慈宁宫。她刚刚听到太后蒋氏崩天,便连忙换了一身素服从坤宁宫赶了过来。 只是陆炳还未进入慈宁宫,便听见嘉靖皇帝朱厚熜那咆哮声又起:“你这个贱人,换一身素服过来做什么,是盼着朕的娘亲早死么,你好名正言顺的掌管后宫之事,贱人,滚,滚,给朕滚出去,滚,滚的远点,朕不想再看见你。” 片刻后,方皇后捂着挨了一巴掌的左脸,掉着眼泪从慈宁宫跑了出来,躲在凤辇中轻声哭泣,过了数个呼吸,方皇后止住哭泣,冰冷的说道:“回坤宁宫。” 凤辇扬长而去。 陆炳又是叹息一声,只好站在慈宁宫外间,抬头望天,刚刚似有几只乌鸦掠过。 再说郑壁带着张鹏、陆良等人在南熏坊靠近东长安大街的一处酒肆里吃的是热火朝天。 这寒冬腊月,阴冷异常,陆良难得吃到一顿羊肉,这鲜嫩的羊肉放在铜锅之内烹煮,鲜美的羊汤下肚,浑身都带着暖意。 “可惜不能饮酒,要是再喝上一杯小酒,这才叫美。”郑壁喝着羊汤,吃着羊肉,却是想着喝酒。 张鹏咽下嘴里的羊肉,笑道:“大人,等过些时日,张鹏请大人喝酒。” 郑壁又喝了一大碗羊汤,笑骂道:“就你这小子的俸禄,够请老子喝酒的么?” “小瞧了卑职不是,一顿酒钱,卑职还是请的起的。”张鹏回道。 陆良闷头大吃大喝,不说话,只是心中想着,要是有点辣椒,就更好了。 “你这小鬼,当真是饿死鬼投胎,这么一小会儿,就吃了快一斤的羊肉了。”郑壁看着胡吃海喝的陆良,笑道。 “大人,好吃,卑职多谢大人。”陆良囫囵吞了一块羊肉,拱着满是油水的双手道。 三人在这酒肆中,大吃大喝,吃的那叫一个痛快。 酒足饭饱,陆良打了一个饱嗝问道:“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万一陆大人出来,瞧不见我们,会不会惩处我等?” 郑壁看了看时日,笑道:“时间还早,我猜想大人此刻正在和皇上在一起吃喝,没有那么快出宫的,咱们在这再休息一会儿,误不了事。” 张鹏嘿嘿一笑,靠坐在椅子上,满脸舒适。 就在三人在这暖屋中避寒之时,站在慈宁宫前的陆炳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感觉到一阵寒意,便赶忙回身进了慈宁宫。 进入里间,嘉靖皇帝朱厚熜还是呆坐在已死去多时的太后蒋氏身旁,口中念念有词,似是道家超度之法。 陆炳不敢打扰,只好双手放于小腹之上,肃穆而立,等待着朱厚熜超度蒋太后。 慈宁宫内的内侍宫女,连同刚刚的几位太医院的御医,都已经退了出去,一时间,这间屋子,只有朱厚熜和陆炳二人,安静的房间内,只听有朱厚熜的念念之词。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初四,皇帝朱厚熜生母章圣慈仁康静贞寿皇太后蒋氏崩天。 太后蒋氏,弘治五年册封为兴献王朱佑杬王妃。 弘治十三年生嫡长子朱厚熙,但是出生五日而夭折。 弘治十四年生长女长宁公主,正德三年七岁而薨,未出嫁。 正德元年生永福公主,嘉靖二年,永福公主下嫁邬景和,嘉靖四年薨。 正德二年生次嫡长子朱厚熜,正德十四年兴王朱佑杬亡故,袭爵,正德十六年,继皇帝大统,改元嘉靖。 正德六年生永淳公主,嘉靖六年,下嫁谢诏。 太后蒋氏,可以说是朱厚熜的精神支柱,此刻,这根精神支柱离世,对朱厚熜的打击可想而知。 陆炳没吃没喝整整陪了他一天,待到华灯初上,陆炳这才开口劝道:“陛下,保重龙体,臣要出宫了。” 朱厚熜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生母蒋氏,安详的面容,似是在沉睡,朱厚熜多希望这是一场梦。 陆炳又问道:“陛下?” 朱厚熜看着他,挥挥手示意他出宫,陆炳又不放心的说道:“陛下,保重龙体。” 朱厚熜沉声道:“朕无碍,明日昭告天下,太后崩天。” 陆炳躬身退出慈宁宫,翻身上马,骑出了紫禁城。 待出了午门东侧门,只见郑壁带着张鹏、陆良正在背风处躲避寒风。 陆炳叫道:“郑壁。” 郑壁见陆炳可算从宫中出来,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快步上前,说道:“大人,您可算出宫了,我们已经在此等您一整天了。” 张鹏、陆良也上前施礼,纷纷说道:“大人。” 陆炳看着紫禁城宫门渐渐关闭,宫内已下闸,看来蒋太后崩天的消息暂时还不会对外公布,但是说不定现在朝堂重臣早已获悉消息。 陆炳叹道:“太后崩天了。” 只见张鹏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他失魂问道:“大人,可是张太后?” 陆炳看着张鹏,知道这个锦衣卫校尉的心中所想,便又开口道:“蒋太后。” 张鹏明显松了一口气,郑壁却吃惊道:“蒋太后崩天了?” 陆炳脸色沉重,点头说道:“不错,太后崩天了。” 郑壁脸色也变了,他自然也知道蒋太后的地位,更何况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当年为了争大礼议,死伤多少大臣,杨廷和、毛澄、杨慎、汪俊、乔宇、蒋冕、毛纪、石瑶、丰熙、张翀等等,这一个个的名字后面有多少血泪,直至上个月皇上大赦天下,而杨廷和之子杨慎,仍在不赦之列,可见朱厚熜的恨意之狠。 只怕朝堂之上,又将再起波澜。 陆炳看着巍巍紫禁城,心情也十分沉重,太后蒋氏看着他长大,在他心目中,蒋氏虽然温柔贤良,但却争强好胜,在大礼议之争中,蒋氏与张太后决裂,继而后宫争斗层出不穷,又将朝堂搅的不得安宁。 陆炳开口道:“今日先回去休息,只怕明日有的忙了。” 郑壁心中明白,太后崩天,如此国之大事,锦衣卫上下必然忙碌起来,便说道:“卑职告退,大人也早些休息。” 陆炳挥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先行回去,张鹏、陆良也依次行礼离开。 待郑壁翻身上马,与张鹏、陆良二人分道扬镳之后,张鹏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愉,陆良奇怪问道:“张大哥,太后崩天,是什么意思?” 张鹏笑道:“死了。” 陆良心中惊讶,他刚刚一头雾水,太后崩天,这是什么说法,从来没听说过,此刻得张鹏解释,陆良才明白崩天二字之意。 只不过,太后死了,这张鹏怎么看起来颇为高兴一般。 陆良问道:“张大哥,太后崩天,怎么你好似很高兴一般?” 张鹏故作严肃,说道:“我有么?太后崩天,做臣子的心中伤痛不已。” “才怪!”陆良心中补充道。 “只怕明日有的忙碌了,你早些回去休息,明天见。”张鹏说完这句话不等陆良回应,便快步朝着西城而去。 陆良见他的脚步如此轻快,喃喃自语道:“莫名其妙。” 陆良回到家中,陆贞娘扑了上来,抱着他道:“哥,你怎么才回来?” 陆良摸着妹妹的头顶说道:“哥哥要工作,自然要早出晚归,今天在家乖不乖?” “贞娘很乖,还帮婆婆生火了。”陆贞娘回道。 陆良想了想道:“贞娘,想不想读书习字?” 陆贞娘欢喜道:“好啊,好啊,娘教我的字,贞娘还一直记得。” 陆良想着陆贞娘天天在家中无所事事,倒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奈何他还要到锦衣卫当值,没办法照顾她,便教些文字与她,在家中读书习字,倒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另外也能开拓眼界,而不是犹如这个时代的女子一般,躲在深闺不出门,不读书,似那笼中之鸟一般,不得自由。 “明日,哥哥买些纸笔回来,就教你读书习字。”陆良说道。 陆贞娘拍手叫好。 “娃子,回来了,可要吃饭?”婆婆在院落中喊道。 陆良问道:“婆婆,我来做。” 陆良便从屋中出来,在婆婆的指导下,做着晚饭,享受着大明朝百姓的日常生活。 紫禁城外,陆炳端坐马上,未回家中,而是朝着内阁次辅夏言府邸而去。 夏言此刻以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等官职,入内阁参与机务,身份只在当朝内阁首辅李时之下,为内阁次辅,但是政令都从夏言处出。 夏言对陆炳的来访,倒是不感意外,他知晓陆炳所为何来。 二人坐于堂前,侍女奉上热茶之后,夏言开口道:“陆大人,请。” 陆炳看着夏言,知道这个老头在装糊涂,只好主动开口道:“夏大人,皇上生母蒋太后崩天,大人莫非还不知晓?” 夏言面色凝重,他怎会不知晓,只是不知道这陆炳所为何来,只好装糊涂道:“陆大人,莫要开玩笑。” 陆炳正色道:“明日,皇上就会昭告天下,今次,陆炳上门求见老大人,乃是真心有事相商。” 夏言露出惊讶之色,喝了一口热茶,掩饰自己的神情,放下茶杯道:“不知道陆大人何事需要和老夫商议,太后之事,自有朝廷典章礼仪,一切照旧即可。” 陆炳缓缓道:“迁陵!” 夏言不再言语,这二字犹如重锤一般,敲击在他的心脏之上,这些年,朝堂为了当今圣上的生父兴献帝的追封之事,入太庙之事,已然是争斗了十七年。 好不容易朝堂平稳下来,他夏言眼瞅着就要接替李时,位居首辅,此刻蒋太后崩天,牵扯到的不仅仅是合葬的典章礼仪之事,而是兴献帝的陵寝,要不要北迁之事。 夏言神色沉静,看着面色同样沉静的陆炳,问道:“皇上是何意?” “北迁!” 夏言的心如坠深渊,只怕此事一旦公布,朝堂之上,再无安宁。 第十八章 治丧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初五,宫中传来旨意,圣上生母太后蒋氏崩天。 礼部加紧呈上大丧仪注,准备祭奠之礼器礼仪,治丧当日,皇帝朱厚熜面色苍白,形似枯槁,身着一身素袍孝服,在蒋太后棺椁前哀悼,待哀悼结束后,又拈发设奠堂,哀悼完毕之后这才回到宫中。 根据先朝旧典,服丧期间,武宗皇帝朱厚照之母张老太后,武宗皇帝朱厚照的在世皇妃,以及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皇后方氏,皇妃、嫔妃,以及长公主、王妃等人举哀礼同哀,之后各归丧次,也就是停灵治丧之地,这日未时(下午一点至三点),须遗诰同时小殓,自丧仪之日起,北京城内二十七日不鸣钟鼓。 礼部呈上丧仪仪注规定,皇帝戴素冠、着紫服,守丧十二日,取“期丧以日易月之制意”,文武百官守丧二十七日,取“遵斩衰以日易月之制”。 治丧当日,朝堂内文武百官戴乌纱帽,穿黑角带白色圆领丧服,一起到慈宁宫门外哭丧,待哭丧完毕之后,由右顺门处等候,一同赶赴慈宁宫门外列队,司礼监官从中门手捧遗诰而出,放于桌案之上,鸿胪寺官赞唱排班,行四拜礼,礼部尚书严嵩到桌案前,跪伏在地,将遗诰捧起,礼部鸿胪寺官员设桌案于东,鸿胪寺官升案,跪伏于地,双手接过礼部尚书严嵩手中遗诰,严嵩归入自己的位置,鸿胪寺官员赞唱,跪于地上宣读遗诰,待宣读结束,仍将遗诰授还予礼部尚书严嵩,严嵩手捧遗诰跪在地上,放置于桌案之上,复再起身回归本位,礼部鸿胪寺官员赞唱哀悼十五声,待哀悼完毕,再赞行四拜礼结束。 严嵩手捧遗诰,有锦衣卫大汉将军手打黄色伞盖,由思善门中道,右顺大门,午门中门而出,行至东长安中门出,到礼部由黄纸誊写,次日上缴朝廷。 一初五日,辰时(早七点至九点),嘉靖皇帝朱厚熜身穿素服束发,前往蒋太后宫前哀悼设奠,蒋太后遗体入棺椁,安置灵位,梓官设九筵安,神帛设立铭旌哀悼后退。 一初七日,服丧,朱厚熜穿丧服到灵柩前致哀行礼。这一日,朱厚熜单独祭一坛;张老太后、武宗皇妃,皇后、皇妃、皇嫔、公主、王妃皆成服,各设祭一坛;六尚及宫人各自随祭。祭礼完毕,各归丧次。这一日,内官、内使祭一坛。 一初八日,朱厚熜到大行皇太后,也就是蒋太后宫前哀悼,早晚设奠,张老太后、武宗皇妃、皇后、皇妃、皇嫔、公主、王妃哭泣,如同开始礼仪。 一初九日,朱厚熜到蒋太后宫前哀悼,早晚设奠祭祀,如同先前礼仪。张老太后、武庙皇妃、皇后、皇妃、皇嫔、公主、王妃哭泣,如同先前的礼仪。 一初九日,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共同祭祀一坛。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命妇共同祭祀一坛,每七日祭祀。 嘉靖皇帝朱厚熜祭祀一坛,张老太后一坛,武庙皇妃一坛,皇后一坛,皇妃一坛,皇嫔一坛,公主一坛,王妃一坛。 在京文武官员,治丧祭礼当日,身穿素服,戴乌纱帽,系黑角带,行至慈宁宫门外,由这一天,一连哭泣三日,自慈宁宫门外再一路哭着回到所在衙门宿歇,不饮酒不吃肉,第四天都身穿斩丧服到,慈宁宫门外早晚哭吊三天,各十五举声而止。 所有在朝廷中的,以及在衙门办公大小官吏,用白布裹纱帽,垂带系腰绖,麻鞋,退居即服孝服,二十七日,方可除服。在京大小官员所穿戴的丧服治,俱要照依礼制,不许参差不一。 文武官员一品官至三品命妇,需穿麻布大长袖圆领长衫,麻布盖头,清晨从西华门进入,到慈宁宫门外哭吊三天,不许带金银首饰,三日后,仍带悼服,二十七天后方可摘掉悼服。 北京城中,各寺观鸣钟声三万杵,究其本意,出自佛家“盖佛家谓地狱受诸苦者,闻钟声即题,故设此代亡亲造福于冥中,非云化者有罪,为之解演也”,已奉为皇家丧葬惯例。 在京城中自丧事之日开始,禁止屠宰,十三天一祭祀。 翰林院撰写祭文,光禄寺准备祭品,军民身穿素服,妇女身穿素服,不许装饰,自丧事之日开始,二十七天后,除服。 外国四方蛮夷使臣行哭礼,礼部、工部制孝服,随朝官哭礼至举行祭祀礼,一众在京文武百官以及受朝廷封号的命妇祭祀物品,俱由光禄寺准备。 一众选官办事官监生、吏典、僧道、街市之人等,听到丧事开始,俱都换上素服,第二日到第三日清晨,到顺天府朝廷所设香案处朝夕哭临,到第四日,官吏穿斩丧服、监生人等穿素服,早晚哭吊三天,各十五举声而停止,并且各自穿素服,二十七天后,除服。 在外诸王世子、郡王妃子、郡主以下听到讣告,俱是哀悼哭泣,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礼毕后换上素服,第四天穿丧服遵依遗诏,二十七天后,除服。 遗诰所到之日起,在外文武官员人等,穿素服,戴乌纱帽,黑角带,行四拜礼,跪听宣读遗诰,结束后哀悼再行四拜礼,结束后分别置办斩缞在本衙门,宿歇不饮酒不吃肉,每日率领臣署官僚人等在本衙门,设置香案朝日哭吊三天,各十五举声而停止,穿素服,二十七天后,除服。 在外官员命妇,遗诰所到之日起,穿素服举哀三天,各十五高声而止,身穿素服,二十七天后,除服。 大明军民男女,穿素服十三天。 内外文武官员等遵照遗诏,二十七天后,脱去丧服,本部奏差行人等官吏手捧遗诰,前往各处开读仪入。 嘉靖皇帝朱厚熜在小殓前,张老太后未到灵堂上哀悼,朱厚熜怒气冲冲到慈宁宫哀悼,设奠完毕后回到自己的寝宫,束起头发,文武群臣哭临如仪。 由于,蒋太后崩天,朝廷下诏书整肃,诏令停止全部庆贺礼仪,一时之际,大明朝上下臣民哭声一片,举国治丧! 这段时日,陆良早出晚归,蒋太后的丧事简直超乎他的想象,实在太过繁琐复杂,实难想象,一国尽是哭悼之声,虽然与他这小小的锦衣卫校尉没多大干系,但是这丧葬之事,也和蒋太后遗嘱中说的一切从简不符合啊,极其不符合,陆良心中感慨。 明朝以孝治天下,但是这大丧之事,确实太过心累,如按这时制度,陆良理应带着妹妹陆贞娘找到父母遗体埋葬之处,装殓入棺,扶灵回乡,守孝三年。 即使多大的官,也得辞官回家守孝三年,但是也有特殊情况,皇帝实在离不开这位官员,便可下旨夺情,在任上守孝。 只是陆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与他的思想里没有守孝的概念有关,另外陆良与陆炳辉夫妇,只有短暂的几日隔着囚笼的相处,与其说是有父母亲情,更不如说是狱友的关系,虽然他借尸陆良之身还魂。再加上他不知道陆炳辉家乡何处,陆贞娘也描述的不甚清晰,身无分文,带着陆贞娘,两个孩童,穿越千里之地,各种艰难,可想而知。 还是等几年,在长几岁,悄悄查清楚了,再办这件事情,陆良心中想到。 他要更谨慎、更小心、更安全的融入这个时代,尤其在接触过陶仲文这样的奇人异士之后。 这些时日,他已经融入进这大明朝的生活,锦衣卫的工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威风,反过来,甚至还有点大跌眼眶,因为这与打杂有何区别,比如陆良跟随着郑壁,这段时间整天就在弄些素服发放,指引京城百姓到顺天府朝廷所设的香案处祭悼。 忙了这些时日,陆良对这大明朝的许多繁文缛节有了些许了解,甚至有些泯灭人性的制度他也有了一些了解,比如在明英宗朱祁镇以前,皇帝驾崩入葬,居然还在实行宫人殉葬的制度,陆良简直难以置信,大明朝竟然还有活人殉葬之礼仪,幸好此例由明英宗朱祁镇遗诏罢之,历经天顺、成化两朝,其后皇帝驾崩,才不再以宫嫔殉葬,结束这万恶的残忍制度。 只是,陆良心中仍在吐槽,一国太后崩天,尽管遗诰内写明丧仪从简,但是在皇帝朱厚熜的眼中,此刻正是彰显他皇家权威之事,是以,这“丧仪从简”的太后丧葬,简直隆重至极,另一方面,也将大礼议之争推向尾声,历经多年的争斗,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生身父母,终于以皇家帝王身份确立下来,葬礼陵园享受皇帝皇后待遇。 这段时日,尽管陆良忙碌着蒋太后丧葬一事,但仍没有忘记教授陆贞娘读书习字一事,每日回到家中,陆良将从书坊中买回的经典子集从头到尾教授给陆贞娘,而这教授的过程,也是陆良在自我学习的过程,只是,这些典籍,皆是没有标点符号,看得陆良头都大了。 倒是陆贞娘,学的特别认真,遇到不认识之字,总是一次又一次问陆良,但是这古文之字,陆良也不甚明了,一知半解地蒙骗陆贞娘,兄妹两人倒也其乐融融,乐在其中。 且说,蒋太后丧葬之事,已然按礼部所呈大丧仪注,井然有序的进行中,葬在何处,却成了摆在嘉靖皇帝朱厚熜心中的一道难题。 这几日,内阁次辅夏言有意无意间询问此事,但是朱厚熜始终下不定决心,蒋太后生前曾有遗愿,那就是要与他的父亲兴献帝葬在一处,但是究竟要将兴献帝的陵寝北迁至天寿山,还是将蒋太后梓棺南下,与父亲兴献帝合葬于显陵,朱厚熜一时之间,犹豫不定。 早在嘉靖十年,便有臣子上奏折提议将兴献帝显陵迁至北京,以便朱厚熜和蒋太后拜谒,当时,朱厚熜下旨让礼部讨论,命工部负责迁陵之事,时任礼部尚书夏言、工部尚书赵璜、大学士李时等人坚持上奏:不能改葬。其文中写到“体魄不可轻犯,灵秀不可轻泄,根本不可轻动”,“先皇帝衣冠之藏历岁已久,园陵之设制规以备”,不应迁陵而干犯圣灵,外加,生母蒋太后明确出言反对迁陵,是以,朱厚熜搁置了这个迁陵提议。 如今,这个难题又摆在了心头。 究竟如何办理?朱厚熜在夜深人静之时,辗转反侧,不得安睡。 此时,究竟怎样说服皇帝朱厚熜不要将兴献帝陵寝北迁,而是将蒋太后梓棺南下合葬于显陵?也让内阁次辅夏言辗转反侧。 朝堂重臣,在治丧之时,心中也都在揣摩着皇帝朱厚熜的想法,而礼部尚书严嵩更是在察言观色,以免会错了圣意。 一场风暴,山雨欲来! 第十九章 商机 朝堂之上的争斗,离陆良还很遥远,作为锦衣卫里面的一名小小校尉,陆良只能听从指挥,跟着郑壁做些繁琐之事。 历史的惯性并没有因为陆良这只小飞蛾而发生改变,只是在这期间,陆良偶然发现一个小小的商机,以至于每天回到家,在教授陆贞娘文字之时,总是走神。 这个小商机,陆良思考了几日,便觉得可行,只是他还需要一个“大买家”,另外还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地头蛇代为引荐,不知怎地,陆良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人影。 翌日,清晨。 陆良早早便起,洗漱收拾之后,便告别婆婆,在陆贞娘还在酣睡之际,离开了家门。 只有真正回到古代,才知道古人有多么辛劳,日升而起,日落而归,所求不过也只是养家糊口,一日三餐,甚至是两餐。 这段时日,陆良也从郑壁口中了解到,这入朝为官,虽是地位尊崇,但是俸禄实在不高,也仅够一家口粮而已,如若家中丁口众多,只靠一人,难以为继。 但是,正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 虽说嘉靖年间的官员没有这样夸张,但也好不到哪去,显然已经忘记太祖开国之时,斩杀贪官所举起的屠刀了。 所以,只要家中但凡有能力,便要供养后代子孙读书入仕,只要家族中有一人在这大明朝科举考中秀才,虽不能出仕为官,但地位在普通百姓之上,可以免除部分地丁钱粮和差赋徭役,不仅如此,凭借秀才名号,也可担任私塾教师,尽管收入不甚丰厚,但养家糊口不再是难事。 如若考中举人,不仅可以免除徭役跟赋税,举人家中田地亦是免除钱粮赋税,是以,有许多自耕农将名下良田挂在举人名下,只为偷逃税赋。 另外,拥有举人功名,便可入仕做官,走上仕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若再高中进士,那便是青云直上,官场大门为之大开,不说掌控天下,但是执掌一县百姓之生死,绰绰有余,比如今年高中进士的胡宗宪,虽然此时还在刑部观政,一旦外放为官,便是鲤鱼跃过龙门,一飞冲天。 走在路上,陆良思绪有些发散,想着想着又联想到了那日他在忙里偷闲时问的事情,他问张鹏道:“张大哥,这忙碌了这么多天,可有休息之日?” 张鹏喘着粗气说道:“休息?有,过了正月十一,便有十天假日。” 陆良又问道:“平时便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张鹏摇头笑道:“平日哪有休息时间,即使称病告假,也有御史核查,如若被发现造假,一律革职。” 陆良奇怪道:“想不到竟然管理如此严格。” 张鹏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咱们只是校尉而已,自然不会有人核查,累了偷偷懒就好了。” 全年无休,只有正月十一之后才有十日假期,当官真苦。 陆良一路胡思乱想,便到了南镇抚司驻地,碰巧张鹏也在,陆良将他拉到角落,悄悄问道:“张大哥,中午可是有空?” 张鹏见他神神秘秘,疑惑问道:“何事如此神秘?” 陆良问道:“张大哥可有熟悉的书坊?” 张鹏笑道:“倒是认识几处书坊,你可是要买书,即便是我带你去,价钱也是市价,便宜不了多少。” 陆良说道:“那就好,烦请张大哥为我介绍一处有信誉的书坊。” “这个简单,中午带你去一处书坊,我与那掌柜相熟。”张鹏笑道。 陆良大喜,拱手致谢。 二人便忙碌起来,待到中午,陆良便拉扯着张鹏出了南镇抚司驻地,去找书坊。 出了镇抚司,张鹏带着陆良往大明门方向而去,此时尚在蒋太后大丧期间,街上行人俱是一身丧服,往来不绝,不敢高声谈话,更不敢大笑,以免被那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给借机抓进大牢。 二人走走停停,便来到了大明门靠近礼部衙门东江米巷所在之处,这大明门左右的东江米巷和西江米巷,乃是北京城有名的繁华地带,商贾云集,百货流通。 张鹏指着一处摊贩说道:“此处店家与我相熟,可是要买些什么书,上去挑选即可,等会儿一并与他结算就是了。” 陆良看着有不少年轻学子在这大明门左右的书摊前挑选书籍,对着张鹏说道:“张大哥,我好像没说明白,我说的书坊不是这种摊贩。” 张鹏不明所以,问道:“那是什么书坊?”然后,张鹏突然靠近一些,露出笑容道:“难不成你想买那种书籍?” 陆良疑惑道:“哪种书籍?” 张鹏坏笑道:“就是《如意君传》那种书籍。” 陆良不解,只好说道:“张大哥,我想找个的书坊,是可以印刷书籍的书坊。” 张鹏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是想找雕版刊印的书坊,让我想想,如果想要刻书,则要去宣武门内的铁匠营与西河沿两处了。” “倒是在象房附近,也是不算太远。”张鹏说道。 陆良道:“张大哥,还请带路,等会请你喝酒。” “那就走着。”二人复又沿着西江米巷,穿过大时雍坊,便到了宣武门里街,张鹏又辨认了一下路途,穿过人群,便找到铁匠胡同,来到一处三进的宅院前,前店后铺,最里边是私人住宿之处。 张鹏看着店铺上的牌匾,笑着对陆良说道:“到了,书林建阳余氏新安堂,我与掌柜的余伯有些情面。” 二人入内,只见这间铺面密密麻麻摆满书籍,书香之气弥漫,偶有几道身影在书架之中穿梭挑选书籍。 一位店内的小厮上前接待,说道:“二位公子,可是要买些什么书籍,本店上到经史子集,下到礼曲志怪,应有尽有,只要您说的上名,没有咱们建阳余氏新安堂没有的书。” 张鹏笑道:“去把你们余掌柜的请出来,就说张鹏拜访。” 小厮见张鹏认识掌柜的,便也不敢怠慢,说道:“您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叫掌柜的。” 不到片刻,只见一位四十左右岁的中年男子从后门走了进来,高声道:“什么风将张少爷吹到我这新安堂了,快请,后院上座。” 张鹏笑道:“余伯,小子上门叨扰了。” “哎,哪里的话,请,后院说话。”那余伯伸手请张鹏到后院叙话。 张鹏也不客气,带着陆良跟随余伯穿过店铺,从后门入了那宅院。 正堂落座之后,余伯吩咐小厮奉上三杯热茶,开口道:“不知张少爷登门,可是有什么事,是否是太后她老人家又要刊印些佛经?” 张鹏笑道:“不瞒余伯,今次上门,是我这位朋友有事相商。” 余伯把目光投向张鹏身旁的少年郎身上,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尊姓高名,有什么事老夫可以帮上忙的?” 陆良施礼道:“在下陆良,今次上门,是有一桩生意与余伯商谈,不知道余伯是否感兴趣?” 余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笑道:“陆公子不妨直说,咱们书林建阳余氏新安堂,虽然比不上那些大的书坊,但是在这雕版刊印之上,那也是叫的上号的,只要是您想刊印的任何书籍,只要有原文,咱们新安堂,三日必能刊印出来。” 陆良笑道:“张大哥领我过来,自然是信得过余伯,只是在下所谈的生意,不是刊印书籍,倒是有个想法,卖与贵号。” 张鹏也是奇怪的看着陆良,余伯更是笑道:“这位公子,老夫行商多年,倒还头一次听闻,想法可以卖钱,不知公子这想法是何想法,又如何确定,老夫一定会买?” 陆良想了想道:“可有笔墨,外加一本《论语》?” “这个自然有,余波,取一本《论语》来,再将笔墨送来。”余伯高声喊道,外面那小厮应了一声,不大会儿,一本泛着油墨气息的崭新书籍摆在陆良面前,陆良取过毛笔,沾了小小的墨汁,将这本《论语》放在膝盖之上,翻开开篇一段,便轻轻点了十几下,然后吹干。 余伯好奇的看着陆良,眼中带着笑意,如果不是张鹏带他上门,只怕此刻早已被他赶出门去,当他这书林建阳余氏新安堂是玩耍之地么,随便点几下,就上门要钱。 陆良吹干墨汁之后,便将这本改写过的《论语》递给余伯。 余伯满脸笑容的接了过去,边翻看这本刚刚刊印没多久的《论语》,边笑道:“这位公子莫非是对这《论语》有新的注解,想要将这注解卖与我新安堂……堂……” 余伯突然睁大双眼,仔细看着那本《论语》的第一页,刚刚他没有在意,只是扫了一眼,没看清楚什么,《论语》还是那本《论语》,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定睛细看,便发现了不同之处。 只见,这本《论语》的开篇一段,多了一些个符号,犹如蝌蚪一般,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完美的将语句断了开来。 余伯满脸严肃,仔细看着这些符号,再细细品读,张鹏奇怪地看着余伯满脸震惊地诵读论语,心中也是好奇,不知道这陆良到底在那书上写了什么,令见多识广的余伯都愣住了。 片刻后,余伯长出一口气,看向陆良,叹道:“神来之笔,神来之笔,想不到陆公子年纪轻轻,竟然可以,老夫实在难以形容,高人,高人。” 陆良笑道:“承蒙夸奖,余伯,不知道我这想法可能卖些银两?” 余伯斩钉截铁道:“能,二位且稍作休息,老夫去去就来。” 张鹏笑道:“余伯请便。” 余伯也不客气,站起身拿着那本《论语》便又往后院快步而去。 张鹏见余伯消失在视线里,好奇问道:“你在那书上写了什么,余伯这般匆匆而去?” 陆良神秘一笑道:“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张鹏喝着茶水,说道:“当本少爷很好奇么!” 陆良也喝了一口热茶,心中想着,这个想法,新安堂的余伯,能开价多少银两,这个商机,可是他每天教授陆贞娘学习文字,所冥思苦想出来的。 只是片刻功夫,余伯便去而复返,只不过不是一个人回来,跟在一位穿着素服,不施粉黛,不带金银首饰的年轻女子身后,走了回来。 两人进来之后,余伯满脸笑容介绍道:“二位,这是我们家大小姐,小姐,这是张太后家的张少爷,这位就是刚刚那书写的陆良陆公子。”余伯为那大小姐介绍。 陆良看向这年纪应该不超过二十岁的大小姐,一身素服端是俏丽,只是皮肤有些小麦色,应该是南方人。 那余家大小姐,没有看向张鹏,只是盯着陆良,开口道:“陆公子,刚刚那些符号可是出自你手?” 陆良点点头道:“不错,是在下所写。” 余大小姐说道:“可还有他人知晓?” 陆良摇头道:“只有在下知晓。” 余大小姐笑了,明媚皓齿,说道:“新安堂买了。” 陆良说道:“不知道余小姐,出价多少?” 余小姐道:“纹银三十两。” 张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连连咳嗽,待好转之后,叫道:“什么,三十两?” 余小姐道:“不错,三十两,买这个想法,再多了,新安堂就要亏本了。” 陆良笑道:“这个在下知晓,既然如此,那就成交。” 余小姐笑道:“陆公子快人快语,余叔,给陆公子准备三十两纹银。” “是,大小姐。”余伯转身出去,准备银两去了。 余小姐坐在正座之上,问道:“可还有其他符号?” 陆良回道:“自然还有,还请余小姐,准备一张白纸,我亲自书写给你。” “好,余波,取笔墨纸砚来。”余小姐高声叫着刚刚那小厮。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摆上,陆良便站起身,在白纸上,书写着各种记忆中的标点符号。 余小姐也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看着他书写。张鹏也是好奇看着他在白纸上写些鬼画符,这鬼东西卖了三十两,张鹏还是不信。 第二十章 四姐 不出片刻功夫,陆良便将记忆中的一些常用标点符号书写了出来,余小姐虽是看的心中欢喜,但是却也不太明白这些符号所表达的意思。 张鹏更是满头雾水,这些鬼画符能卖三十两银子? “陆公子,这些符号都有哪些含义,还请一一告知。”余小姐出声道。 陆良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应该是喷洒了一些香露,取了些香气。 陆良看了看一脸求知欲旺盛的张鹏,又看向目光充满欢喜的余小姐,笑道:“这是自然,我会给余小姐讲清楚这些标点符号的含义,也免得到时候使用错误。” 余小姐点点头,她心中倒是认为这标点符号值三十两银子,如果将所有新安堂刊印的书籍,加上这些标点符号,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当然,所带来的收益,远远不止这三十两银钱。 只是,这只是一份一次性的独家生意而已,一旦标点符号流传出去,只怕很快就有其他书坊跟风刊印,到时自然也就赚不了什么银子了。 但是,余小姐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心中不免好奇,小小年纪,竟然有此奇思妙想,当真让人不可思议。 刚刚她正在后院休息,一路舟车劳顿,从建阳赶来京城,风尘仆仆不说,还险些遭遇意外,待余伯叫醒她,匆忙间在身上喷洒了些香露,这才来到正堂会客。 当她看到《论语》上的符号,当时便惊讶住了,直觉告诉她,此桩生意,值得做,再联想到她当年读书习字之事,没少将书中意思理解错误,还为此闹出来不少笑话。是以,这才开价三十两银子,没想到这个少年倒是一口应承下来。 陆良看着有些出神的余小姐,叫道:“这些标点符号,乃是最常用的一些符号,刊印书籍已经足够用了,在下为余小姐一一讲解一番如何?” 张鹏在一旁啧啧称奇,开口道:“陆良,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他乃是张太后一族的嫡系子孙,自然从小饱读诗书,知道这读书最痛苦的不是认识文字,而是不知道从何处断句,不知道书中的语句应该如何解读,待明白了陆良这些鬼画符的用处之后,张鹏一时间也是惊为天人,这陆良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竟然想出这等奇法,一解读书人之难处,二解刊印书籍中的语句错误,当真是妙哉。 陆良笑着回道:“这段时日,我教我那妹妹读书习字,便觉得这书中没有断句,意思极难理解,全靠自己猜测,大为不便,这才没事瞎琢磨,臆想出这一套标点符号,用以刊印书籍,这样,书中的意思,也自然不会被故意曲解,大为方便。” “不错,小女子读书之时,也是如此。”余小姐赞同道。 陆良又接着说道:“只是,这门生意,只可一招制敌,如果刊印书籍流传出去之后,再想靠这赚钱,便是难了。” 张鹏也应和道:“不错,这北京城大小书坊不下两百余家,一旦被外人知晓,只怕马上就会仿制刊印。” 陆良正色道:“所以,一定要严格保密,最好将最畅销的一些书籍,校对整理完毕之后,刊印出来,马上推向书坊,正好此时也是良机,少了些娱乐之事,这书籍的销量定然会上升一些,只要打开销路,多了不敢说,三十两还是很能轻松赚回来的。” 张鹏也附和道:“不错!” 余小姐盈盈一拜,对着陆良说道:“感谢陆公子将此秒法,让我余氏新安堂使用。” 陆良虚扶一下,说道:“乃是一桩生意而已,余小姐不必客气。” 这时,余伯也从后院回来,拎着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些散碎银两,递给陆良道:“陆公子,这是三十两碎银,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十两重的银钱,还请多多担待。” 陆良接过布袋,还挺重,约莫有二斤重,笑道:“如此甚好,我花起来,也是方便,多谢余伯了。” 陆良下午还要当值,便接着道:“下午陆良还要当值,这就为余小姐讲解一番如何?” 余伯看了眼张鹏,张鹏便也明白自己在此处有些不太方便,笑道:“余伯,听说您这铺子又有些新书,为我介绍介绍如何?” 余伯笑道:“张少爷,请。” 张鹏对着陆良说道:“下午还要当值,早些弄好。” 陆良点点头,表示明白。 二人便走了出去,正堂之中只剩下孤男寡女,气氛变得有些宁静,陆良倒是没有多想,指着白纸上的一个符号解释起来,他此次一共写了大概有二十多种书籍刊印所需的常用符号,解释起来倒也快速,余小姐碰到不太明白的地方,陆良便将那本《论语》取了过来,找取一段文字,随手标注起来,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余小姐已经将所有符号理解了,陆良这才拱手告辞道:“在下告辞。” 余小姐初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脸色有些发红,但是想到他还还只是个少年而已,不然余伯也不会放心离去,便轻声道:“多谢陆公子,如果小女子想要再寻陆公子,不知道要到何处寻你?” 陆良笑道:“在下在锦衣卫南镇抚司当值,平日到那里寻我便是,如果我不在,也可到大时雍坊的石碑胡同,打听一位叫刘金喜的家便可,一进的院子,很是好找。” 余小姐点头道:“小女子记下了,如果陆公子还有什么更好的想法,一定要先记得我新安堂,不止是刊印书籍之事。” 陆良奇怪道:“难不成余小姐的新安堂,还涉及其他产业不成?” 余小姐笑道:“这是自然,书林余氏新安堂只是余家的一处产业而已,自然还有其他生意。” 陆良说道:“如果在下有更好的想法,定然会想到余小姐。” 余小姐听他这话,不知道联想到什么,脸色一红,轻声道:“多谢陆公子。” 陆良拱手施礼:“余小姐,在下告辞。” “小女子送陆公子。”然后余小姐想了想,又说道:“陆公子可以叫我四姐,这是小女子的名字。” 余四姐? “陆良记下了。” 余四姐将陆良送至前面店铺之内,张鹏正与余伯说笑,这小半个时辰,张鹏听着余伯在诉说一些见闻,不时插些话语,倒也不觉无聊。 见陆良出来,张鹏也和余伯告辞,二人出了新安堂,陆良将布袋里的一块碎银取出,不知道多重,递给张鹏,说道:“多谢,张大哥,让小弟赚了三十两。” 张鹏倒也没客气,接过银两,笑道:“你这脑袋,怎么长的,这等奇异想法,都能琢磨出来。” 陆良边走边道:“只是一时的灵感而已,不值一提。”将那布袋塞入怀中,他和陆贞娘一年的花销,算是赚到手里了,接下来是该考虑赚取一处宅院了,老是借住在刘金喜家,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张鹏看着时日,说道:“赶紧回去,到了镇抚司再搞些吃食。” 陆良笑道:“如此也好,晚些陆良再请张大哥吃酒,想不到张大哥竟然是张太后的族人,失敬失敬。” 张鹏还有些笑容的脸色,就是一变,语气落寞道:“太后族人又有什么用,唉!” 陆良见他如此,没敢再细问,二人闷头前行,便回了南镇抚司。 却说,新安堂余伯将张鹏、陆良二人送走之后,便回到后堂,看着余四姐正看着那张白纸,愣愣出神,问道:“大小姐,这三十两银子是不是有些贵了?” 余四姐回过神来,说道:“余叔,这三十两银子不算什么,只是这标点符号,乃是一件利器,一举可将新安堂之名,传遍天下四方,余叔,你想想,如果天下所有读书之人,看到书中这些标点符号,想到的是什么,必然是书林建阳余氏新安堂,赚取的银两倒是其次,获得的名声,远比这三十两银子重要的多。” 余伯仔细一想,惊出一身冷汗,这标点符号,如果刊印到书籍之内,天下读书之人,但凡看到这书籍内的标点符号,只怕是,余氏新安堂,天下闻名,甚至可载入史册。 “小姐果然看的长远。”余伯心服口服。 “余叔,马上调派一批信得过的匠人,还有家族内的读书人,挑选时下最畅销的书籍,十日之内,刊印出第一批书籍,投入书坊中,另外,在大明门靠近礼部衙门的西江米巷,找一处位置,新刊印的书籍,重点在那里售卖,价钱也与平时的价钱一致,不求赚钱,只求将我新安堂的名号,在这京城中打响。” 余伯激动道:“是,大小姐。” 余四姐又说道:“另外,等新的书籍刊印出来之后,安排一个机灵点的人,带着新书回老家去,让族人马上按照此法刊印。” 余伯笑道:“到时候,安排余波再跑一趟就行了。” 余四姐点头道:“倒也可以。” 余伯便领命而去,这关系到余家的崛起,不容马虎,他要亲自下去挑选人手,十日后,这天下的读书人,想不知道新安堂,都难了。 余四姐看着白纸上的那些标点符号,愣愣出神,半晌后,方才回过神来,又仔细想着刊印书籍之后,这大明朝的读书人会不会买账的事情,她余家以刻印刊印起家,最是了解读书人,这些读书之人,别看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自命清高,对于看不上的事情,即使再过好用,也不屑一顾。 随即,余四姐又想了想,轻笑一声,三十两银子而已,总要试一试,如若成了,她余家便可名照古今,而她余四姐,也不会千里迢迢白白跑到这京城来,只为出一口气。 选取哪些书籍,要慎重一些,余四姐想着,便到了前面的铺面内,仔细看着书架上的书籍,挑选着哪些书籍可以一试。 陆良与张鹏,在路边随便买了些吃食,便回到了镇抚司,只见郑壁正站在院内,见他二人回来,喝斥道:“怎么四处乱跑,找不见人影。” 张鹏说道:“大人恕罪,我们去外面吃饭,回来晚了。” 陆良也赶忙请罪。 郑壁接着道:“算了,此时不是惩罚你们的时候,快随我去经历司,挑选些营造匠户出来,陛下有旨意。” 二人便跟随着郑壁又从镇抚司赶到了锦衣卫专门掌管文书的经历司,找出匠户名录。 经历司衙门,郑壁交涉完毕后,有官吏带着三人来到那文书库房。 打开库房,官吏说道:“不可明火,三位大人。” 郑壁说道:“这是自然。”踏步进了这库房,库房内,一排排书架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文书档案。 郑壁便在一排排书架中查看,同时吩咐张鹏和陆良道:“找出锦衣卫名下的匠户名册所在。” 张鹏和陆良,便在这一排排书架上搜寻,陆良垫着脚借着光亮看着书架之上标注的档案,转了一圈之后,陆良心中有些明悟,这些档案原来是按照职业的名录分类,总共有十四个书架,依次分为民户、佃户、茶户、渔户、马户、矿户、匠户、织户、船户、商户、营生户、铺户、盐户、军户。 只是片刻,陆良便在这十四个书架中找到了封存的匠户名录书架。 “大人,找到了。”陆良叫道。 郑壁看着书架之上的名录也是头疼,随意抽出一本名录,翻看了几页,又吩咐道:“再将擅长营造的匠户找出来。” 陆良看了一阵,已然看出些名堂,书架是职业分类,那么横着的就是匠户的具体分类,只是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规律,只好随意抽出几本翻看了一下,原来这确实是名录,详细记录着匠户的姓名以及所擅长的事情。陆良没有想到经历司掌管锦衣卫的文书档案,竟然详细到这种地步。 随意翻开了一本,张鹏那边就找到了擅长营造的匠户名录,郑壁看了几眼,便将这些名录抽了出来,说道:“你二人将这几本名录上的军匠,想办法召集起来,通知这些军匠明日到工部去点卯,我先回镇抚司。” “是,大人。”张鹏领命。 郑壁匆匆离去,陆良捧着几本匠户名录,疑惑问道:“张大哥,锦衣卫旗下还管理匠户?” 张鹏笑道:“自然是有一些,除了工部,和内官监有军匠,锦衣卫名下也管理着一些军匠,咱们南镇还有一些军匠负责制造火器,只是这造出来的火器,忒不经用,时常闹出些人命。” 陆良眼睛一亮,倒是想去见识一下南镇抚司制造出来的火器。 张鹏拿着一本名录,突然苦着脸说道:“这召集军匠之事,可怎么办?” 陆良笑道:“这个好办,咱们只要负责找到这些军匠的匠头,不就能通知下去了。” 张鹏一拍陆良肩膀,大声道:“还是你小子有办法。” 陆良忍着疼痛,说道:“只是上哪里找这些头目?” “大人,我知道去哪里找。”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二十一章 军匠 只见一个穿着有些残破孝服的少年,站在院子中,目光炯炯地看着库房中的张鹏和陆良。 “大人,我知道匠头在哪里。”少年说道。 看着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陆良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咧嘴一笑,说道:“我叫陈小虎,是一个军匠。” 张鹏笑道:“既然如此,你带我们去找匠头,好处少不了你的。” 陈小虎一听还有好处,眼神更是明亮,说道:“大人跟我来。” 二人便跟在这个少年身后,出了经历司,往着城南走去,穿过宣武门,竟然出了北京城。 再往南走,陆良放眼望去,只见这宣武门外,到处都搭有一些低矮的房屋,也有货郎沿街叫卖,赫然是一片贫民窟似的地方。 沿着街道,又往南走了二里路,那陈小虎便钻入一处胡同,张鹏和陆良对视一眼,倒也没有害怕,跨步走了进去。 这也是一处类似棚户区一样的地方,虽然杂乱无章,随意搭建的房屋,又有些猫狗横窜,偶有一些穿着破烂补丁的人看见张鹏和陆良经过,就躲回屋内。 又在这污水四溢的贫民窟里穿行了一里多路,只见陈小虎站在一处低矮院落外,等待二人。 张鹏走到院落外,看着这个茅草堆砌起来的房屋,一圈破烂木板围出一圈院落,堆放着一堆木柴。 “孙爷爷,有客人来!”赵小虎在外面喊道。 “是小虎啊,我不是让你去经历司给你爹销籍,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爹刚没几天,唉,也算是脱了匠籍,只是苦了你了,父死子继,役皆永充,这又有带些什么客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然后那破茅草屋的门从里推了出来,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 这老者看见张鹏和陆良,面色平静,只是站在院子中,施礼道:“老朽孙安,见过两位大人,可是小虎在外面惹了麻烦?” 陈小虎焦急道:“孙爷爷,我才没有惹麻烦,这两位大人是要找匠头,所以我就带他们来了。” 张鹏出言道:“这位老人家,可是锦衣卫下辖的匠户?” 老者孙安疑惑地说道:“老朽是匠头,多年前曾划归到工部管辖的匠头,不知道大人找老朽何事?” 张鹏和陆良对视一眼,找错人了。 陆良开口道:“老人家,我这有几本名录,可是能帮忙看看,这名录里的匠户,可有办法再召集起来?”说完,将其中一本递给孙安。 孙安接过陆良递过来的名录,翻看了一眼,合上名录,面露难色道:“这位大人,这名录乃是前些年朝廷裁撤下来的军匠,不知道又将这裁撤出来的军匠召集起来有什么事情,只怕是有些难处,这一经裁撤,便也没了口粮,好些人都已经流落四方。” 陆良也是奇怪,翻看了一下,确实是裁撤匠户的档案存本,嘉靖前期,裁撤了大量的军匠宦官,虽然朝廷节省了大量的钱粮,但是这批匠户失去了朝廷的口粮,难以为继,肯定要自谋出路。 如今要将这批已经裁撤多年的军匠重新召集起来,只怕是难如登天,不知道这朝廷突然又将这裁撤的匠户找出来,所为何事。 张鹏问道:“老人家,您能联络到多少匠户?” 孙安说道:“这位大人,实不相瞒,即便是能召集起来,也没有匠户愿意再为朝廷做事。” 张鹏奇怪道:“这是为何?” 孙安看向陈小虎,说道:“朝廷给的钱粮实在是太少了,小虎他爹,就是匠户,没钱给匠班银,去工部服役,累死了,可怜小虎这娃,成了孤儿,跟着老朽过活。” 张鹏犯了难,郑壁已然发话,让他们将这名录中的匠户找出来,带到工部服役。 陆良心中也是没有办法,这裁撤多年的匠户,早已是另谋生路,再重新召集起来,也有难度,听这孙安的意思,只怕是无人愿意再为朝廷服役。 一时之间,张鹏和陆良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突然一阵呼喊声,啼哭声从远处传来,渐渐近了。 只见一些人影从远处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大汉冲着孙安喊道:“孙叔,小虎,快跑,抓军匠服役了,快跑。”说完,越过孙安的院落,便消失在视线里,只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那人又跑了回来,苦着脸,走到了孙安的身旁。 孙安问道:“周老二,发生什么事情了?” 周老二是个中年汉子,此刻犹如丧家之犬一般,惴惴不安,哭丧着脸说道:“叔,跑不了,又要服役了,现在又在抓军匠,听说是要去什么天寿山给皇帝修陵。” 孙安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名录还给陆良,说道:“大人,老朽无能为力,还请恕罪。” 一阵脚步声带着哭喊声近了,只见一群兵丁抓着几十号人走了过来,见到周老二,其中一个人猛然甩出手中的鞭子,打在周老二的身上,鞭响过后,周老二咬紧牙关,只是愤恨看着那个甩鞭子的兵丁。 那个兵丁怒笑道:“怎么,还想反抗?” 孙安插嘴道:“这位大人,不知道为何又要抓我等,我等良民,又没犯那偷盗之事。” 那人挥手,让身后的兵丁将将周老二和赵小虎抓起来,用麻绳系上,然后大笑道:“陛下有旨意,征召京城附近军匠,去天寿山为先皇修陵,怎么,我等子民,当为陛下分忧,莫非你们这些贱民还想违抗圣命不成。” 孙安摇头道:“这位大人,老朽可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只是可否代替这个娃子去服役,求您开恩,给娃子一条生路。” 那个人上下打量孙安,摇头道:“老东西,你都是黄土埋身的将死之人了,要你何用,将这些贱民,都给我带走。” 那些兵丁将这些用一条麻绳紧紧拴在一起的老少军匠,推搡着这些眼中带着仇恨,却又无能为力的匠户们往西南方向走。 “慢着!”陆良突然开口叫道。 那人突然甩了一下鞭子,发出脆响,慢声道:“莫非你这贱民也是逃籍的匠户,来人,将这两个逃籍的匠户给老子抓起来。” 身后的兵丁一拥而上,便要将张鹏和陆良用麻绳系上。 张鹏怒喝一声:“好胆,锦衣卫你们也敢抓,想造反么?” 那拿着鞭子的人翻着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二人,一时之间,犹豫不定,分不清这二人究竟是不是锦衣卫。 陆良伸手一指赵小虎,说道:“将他给我放了。” 那人还在犹豫,张鹏怒气冲冲,上前两步,一个大嘴巴扇了过去,将那拿鞭子的人打了一个趔趄。 那人瞬间怒了,手中鞭子朝着张鹏打了过去,张鹏一个闪身,欺身上前,又是一个嘴巴,打在脸上。 那人挨了两个嘴巴,大骂道:“快将这两个贱民给我抓起来,老子非要将他们的皮给扒了。” 那些兵丁见领头的挨打了,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就将张鹏和陆良围在一起,武力冲突,一触即发。 那个手拿鞭子的人,指挥着兵丁,围着二人,那些兵丁手中拿着的长枪。 陆良手无寸铁,腰刀放在了镇抚司中,叫道:“张大哥,怎么办?” 张鹏看着手持刀枪的兵丁,手中举起腰牌,喝道:“袭杀锦衣卫,你们真是好大的够胆,有几条命够杀。” 那些兵丁见张鹏真的有腰牌,不敢上前,只是看着那个拿鞭子的人。 那人气急败坏,但是也知道锦衣卫里面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但是挨了两个嘴巴,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只能叫嚷道:“给我打,这两个肯定是假冒之人,出了事算在老子的身上。” 那些兵丁见他将责任揽在身上,这回便不再惧怕,互相对视一眼,挥舞手中长枪便砸向张鹏和陆良,但是都不敢用枪尖捅,只是用枪棒砸。 陆良大叫道:“张大哥,不好,今天小命要交代在这里了,啊,你个扑街仔……”陆良一个没留意,有一根长枪打在了肩膀之上,疼的他大骂一声。 张鹏也被砸了几下,疼的哇哇大叫,自打恩荫入了锦衣卫,何曾这么憋屈过,手无寸铁,只有挨揍的份。 那个拿着鞭子的人,见张鹏和陆良,被打的惨叫连连,猖狂大笑道:“打,给老子狠狠的打,这两个贱民,竟然敢冒充锦衣卫,打死了算在老子头上。” 几个兵丁见此,下手更是利落,砸的二人只好抱头蹲在地上,挨着棍棒。 突然,一声惨叫声传来,那些兵丁停下动作,还未等做出反应,便又听见几声惨叫,然后那些被麻绳系上的军匠,一一被一个人用剑挑开,便一哄而散。 这变故来的如此之快,张鹏和陆良这才松开抱着脑袋的双手,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只见几个兵丁倒在周围,那个拿着鞭子的人,更是倒在一旁,只是脖子处的血迹蔓延开来,已然是死了片刻。 张鹏也被这一变故吓呆愣住了,他何曾真正见过死人,而且就死在眼前。 陆良倒是没有被吓住,他什么场面没见过,看向四周,只见刚刚那老者孙安旁边立着两个汉子,手中的刀剑还在流淌着血迹,那个周老二拉扯着赵小虎,也站在一旁。 “师傅,这两个废物,也一同杀了。”孙安旁边的一个紧衣大汉开口道,目光凶狠盯着张鹏和陆良。 另外那个拎着滴血的宝剑的汉子,就要上前杀人。 陆良赶紧捡起倒在身旁的兵丁的长枪,拿在手中,这时张鹏也反应过来,也捡起一杆长枪,护住自身。 孙安一伸手拦住那个大汉,说道:“算了,放他们离去,此地不宜久留,快收拾一下物品,赶快离开。” 然后孙安又笑着对张鹏和陆良说道:“二位,莫要害怕,这几个人是老朽的徒弟杀的,念在你们刚刚要救小虎,不会为难二位,就此离去。” “周老二,带着小虎,赶紧收拾些衣物,咱们马上离开京城。”孙安对着一旁的周老二说道。 周老二应了一声,拉着赵小虎去赶紧收拾东西,只是片刻便回来了,各自背着一个小包袱。 孙安说道:“走。” 五个人便没在理会张鹏和陆良,消失在破旧的街巷中。 那些得救的匠户,四散而逃,这间茅草院落前,只剩下面面相觑的张鹏和陆良二人,还有倒在地上的几具尸身。 “张大哥,这是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情?”陆良不确定的问道。 “好像……是杀人……了……”张鹏磕磕巴巴道。 陆良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几具尸体,尤其是那个嚣张的拿鞭子的人,死状惨烈,然后说道:“好像是杀人了,你看刚刚那个王八蛋,这会儿扑街了。” “扑街是何意?”张鹏问道。 陆良没有回答,将那几本刚刚替他挡了几下的名录塞入怀里,手中的长枪戳了戳躺在地上的几个兵丁,一动不动,确实是死了。 几条人命,死在陆良面前,他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刚刚被打了,浑身疼痛,还好护住了脑袋,没有破相。 张鹏倒是似乎被吓住了,第一次见到鲜活的生命死在面前,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去北镇杀敌立功升职的念头,这一刻竟然消退了一些。 陆良问道:“张大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张鹏说道。 陆良无奈的说道:“工匠都跑了。” 张鹏“啊”了一声,叫道:“都死人了,你还找什么工匠。” 陆良回道:“不找工匠,怎么回去向郑壁大人交代?” 张鹏揉了揉刚刚挨了几下打的肩膀,有些疼痛,说道:“回去再说,眼前这事,怎么解决?” 陆良心中暗想,大哥,你比我大,你问我,我问谁去。 二人还没等想出办法,便有一队兵丁跑了过来,将二人又团团围住,当先一人,高声叫道:“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第二十二章 司狱 却说张鹏与陆良,被这些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的兵卒执着长刀围着,有人让他们二人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张鹏自打进了锦衣卫,何时这么憋屈过,他不去欺负别人已经算是良善,今天先是被人围打了一顿,现在又要让他放下武器。 张鹏怒喝一声:“大胆,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我乃锦衣卫南镇抚司校尉张鹏。” “张校尉,还请放下武器,配合我们查案,出了这么多条的人命,我们刑部也要调查清楚,还请二位配合。”那个出声之人说道。 张鹏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何人,地上死的这些人又是哪个衙门的?” 那个人笑道:“在下刑部应捕马秋风,有人呼喊此处发生命案,恰巧我等在此处,特来查探。” 张鹏道:“小小吏役而已,此处命案与我们无关,你自查你们的案,陆良,我们走。”说完,便要迈步离开此处。 马秋风一挥手,说道:“且慢,二位乃是命案现场的相关者,不管这案子与二位有没有关联,还请配合刑部查案,将他们抓起来。” 马秋风倒是干脆,命令士卒将张鹏二人围住了,这三个士卒闻令而动,手中拿着长刀靠上前来,要将张鹏和陆良缉拿。 张鹏真是怒了,今天真是他的奇耻大辱,亮出名头,竟然丝毫没有作用,还被人打了,锦衣卫何曾沦落至此。 张鹏手中长枪猛然挥出,那三个士卒见他反抗,俱是后退一步,避开了长枪,伺机而动。 马秋风轻笑一声,见张鹏反抗,尤其见他将那长枪挥舞的四处都是破绽,嗤笑一声,腰刀猛然拔出,随着刀光闪过,马秋风一个健步,越过三个士卒,冲向张鹏。 张鹏见这领头的刑部应捕冲了过来,也是面色狰狞,长枪抖动了一个枪花,一枪斜着刺出,枪尖便扎向马秋风的喉咙。 马秋风脸上仍然带着笑意,毅然不惧,掌中刀,向上遮挡,刀刃击打在枪尖之上,拨开刺过来的长枪,然后又是一个健步,来到张鹏身前,刀柄击出,敲打在张鹏的胸口上,张鹏疼的抽搐了一下,手中的长枪掉落在地,捂着胸口,退了两步。 马秋风复又跟进,手中长刀架在张鹏脖颈之上,叫道:“绑了。” 然后又将目光对准一旁的陆良,陆良马上将长枪一扔,双手举起,站立不动。 马秋风脸上笑意盈盈,那三个士卒大叫道:“马头儿威武!”掏出身上的绳索,将张鹏和陆良的双手捆上。 “带回司狱司。”马秋风说道。 走在回城的路上,陆良问着同样有些狼狈的张鹏,说道:“张大哥,你我当真是锦衣卫?”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些怀疑。 张鹏兀自带着怒意,骂道:“这个姓马的王八蛋,等我出来,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押着他们回城的两个士卒听见张鹏的话语,其中有一人嘲笑一声,说道:“马头儿可是咱们刑部的第一高手,这位校尉大人,想要找马头儿麻烦,只怕是有的你苦头吃。” “老子让他干不了这差事,一个应捕吏役而已。”张鹏勿自喝骂。 那个士卒又道:“干不了就干不了,以马头儿的本事,到哪里都能吃上一碗饭,只是想不通马头儿为何窝在刑部,当这个应捕,也发不了几个俸禄。” 陆良开口问道:“两位大哥,这马头儿什么来历,似乎看起来身手不凡。” 那刚刚说话的士卒笑道:“马头儿什么来历我们不太清楚,但是那身手,刑部第一高手,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有多少难以缉捕的逃犯,到了马头儿手上,还不乖乖在司狱司里蹲着。” “还是个查案高手。”陆良说道。 “那是自然,这京城内外,就没有马头儿破不了的案子。”士卒笑道。 张鹏双手被绑着,又有两个士卒押解着他们,一路走来,有些奇怪的目光投向他们,张鹏脸色难堪。 入了城,便沿着宣武门里街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方向走去。 刑部,乃是大明的最高司法机关,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等,下辖十三个清吏司,分别掌管十三省及兼管所分京府、直隶等衙门的刑名,负责两京十三省刑案的侦查及审判。 大理寺,乃是大明的司法复核机关,职责为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大理寺下辖左右二寺,分理京畿及十三布政司刑名,专管案件复核而不管审判,主要的复核程序有照驳、参驳、番异、圆审、追驳、制决等。 都察院,乃是大明的最高监察机关,司法监察只是其功能之一,与吏、户、礼、工、刑、兵等六部平级,并称“七卿”。 这三个部门,在此时统称三法司。 刑部在北京城西南的阜财坊,在日落之前,张鹏和陆良便被这两个士卒押解到了刑部。 进了司狱司,张鹏和陆良就被关押在了一间牢房之中。 蹲坐在茅草堆上,陆良笑道:“这是第二个大牢。” “什么第二个大牢?”张鹏站在牢房中走来走去,疑惑问道。 陆良回道:“不瞒张大哥,陆良初来京城,就被关押在锦衣卫的诏狱里,所以,进这刑部大牢,乃是陆良待过的第二个大牢。” 张鹏停下脚步,问道:“北镇的诏狱?” 陆良点头道:“不错,北镇的诏狱。” 张鹏蹲坐下来,上下看着他,狐疑道:“你能从北镇的诏狱中活着出来,已经是个奇迹了,小子,你犯了什么大罪,进了北镇的诏狱?” 陆良也不甚了解,只得含糊道:“不是什么重罪,要不然也不会放出来,还加入了锦衣卫。” 张鹏突然远离他几步,沉思片刻,说道:“是不是跟你小子在一起,老子也走了霉运,我想想啊,好像自从认识你小子之后,没碰到过什么好事。” 陆良突然笑了,说道:“张大哥,我倒还想问你,你真是锦衣卫?” “废话,难不成这些时日,你待的地方是假的不成?”张鹏没好气道。 陆良复又问道:“那为何这些人好像并不惧怕锦衣卫,还挨了顿打。”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心想要调去北镇的原因,别看咱们南镇名义上监察北镇,实际上屁都不是,功劳没有,油水没有,整天跑腿打杂。”张鹏叹了口气,说道。 “张大哥,以您的身份,调去北镇,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陆良疑惑问道。 “你懂什么,就因为我这身份,只能待在南镇做些杂务,太后族人,那是以前了,现在还不如一个良家子。”张鹏哀怨道。 两个人蹲在刑部司狱司大牢中聊着各自的烦恼。 却说那刑部应捕马秋风找了一辆马车,将躺在城外地上的几具尸身搬到马车上,便也跟随着这辆马车,赶回了刑部。 马秋风回到刑部时,也仅仅比张鹏、陆良二人晚了半个时辰而已。 此时华灯初上,快到了禁夜的时辰,刑部的大老爷们早已下职,连个仵作都没有。 马秋风无奈,只好将那几具尸身,放到司狱司的一间牢房中。 路过关押张鹏和陆良牢房时,陆良叫道:“马头儿,是不是该给我们弄些吃食,这天色已晚,另外,能不能派人去大时雍坊石碑胡同锦衣卫刘金喜家,替我传个话,今夜有事,不回家了,让我那妹妹安心。” 张鹏也叫道:“姓马的,给老子准备点吃的喝的,这大冷天的,再弄个炭火盆来。” 马秋风看着这两个蹲在大牢里还很嚣张的两个人,笑道:“炭火盆没有,今夜你二人,就抱在一起睡,吃食我稍后让人送来。” 张鹏大骂道:“姓马的,等老子出去,扒了你的皮。” 马秋风笑道:“等您出来再说,案子没破之前,麻烦二位校尉大人,配合刑部调查,如果,此案真和二位没什么关系,自然会放二位出去的。” 张鹏怒道:“马秋风,你别得意,等老子出去后,非弄死你不可。” 马秋风又说道:“哎呀,天色已晚,该下职回家休息了,恐怕一时之间,也没地方准备吃食了。”说完,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司狱司的大牢。 张鹏气的,一脚踹在大牢的牢门之上,却猛然摔倒在地,原来却是牵动了身上的疼痛,一时之间,没有站稳。 陆良连忙扶起他,坐在了那堆稻草之上,开口说道:“张大哥,何必与他置气,明日查清楚了,自然会放我们离开。” 张鹏还是气愤难填,他这锦衣卫校尉都被刑部一个吏役应捕欺负到头上了,说出去简直丢尽了脸面。 马秋风缓步走出牢房,碰巧见到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马秋风连忙上前施礼道:“见过胡大人。” 那人赫然是正在刑部观政的胡宗宪,见到马秋风,胡宗宪笑道:“马应捕,这么晚了还未下职?” 马秋风说道:“大人不也还未下职,今日南城外,发生一桩命案,死了几个工部的差役,与锦衣卫有些牵连,在下拿了两个锦衣卫校尉,刚刚关在司狱司大牢里。” 胡宗宪疑惑地看着这个有着刑部第一应捕的马秋风,连锦衣卫的人都敢关进大牢之中,真是不知死活。 胡宗宪问道:“工部的差役如何在南城被杀?” 马秋风回道:“在下走访过周围的百姓,听说是陛下要在天寿山大峪山修陵,这两年军匠多有逃逸,工部的人想必是去抓捕军匠,这才被人所杀。” 胡宗宪又问道:“那锦衣卫的人,又是什么情况?” 马秋风想了想,说道:“这个在下还未调查清楚,只是我等赶到之时,这两人就在案发现场,只好先带回来,关在司狱司大牢之内,等明日仵作验过尸体之后,再行处置了。” 胡宗宪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休要惹恼了锦衣卫,你要处理好。” “在下晓的,多谢大人提醒。”马秋风一脸严肃,道谢道。 “汝贞,胡汝贞,还不快出来。”外面有人喊道。 “大人有事请便,秋风就不打扰大人了。”马秋风一拱手,便错开身,离开院子,给这两个锦衣卫校尉准备吃食去了。 胡宗宪跑回办公所在的屋子,取出一卷案宗,夹在腋下,便快步出了刑部,只见外面,刑部主事赵文华,正搓着手,又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左右走动。 见胡宗宪夹着一卷案宗出来,笑道:“你这个胡汝贞,走到哪儿都不忘了看案宗,真是一个勤政之人。” 胡宗宪也笑着回道:“职责所在,还有些案宗,也要早点看完,好尽快完成。” 赵文华道:“快走,再晚些,你那香姐儿的房门,只怕是上了锁,今夜别说看案宗,你只能在外面吃寒风了。” 胡宗宪哈哈一笑,说道:“香姐儿的房门上了锁,那我就去秀儿姐那屋。” 赵文华笑骂道:“好你个胡汝贞,连我的秀儿姐,你也想睡,只怕是被秀儿姐一脚踹在地上,睡那地面。” 胡宗宪说道:“好了,主事大人,快些走,去晚了,咱们俩要一起吃寒风了。” 赵文华笑着与胡宗宪消失在夜色中。 待二人刚走不久,那马秋风便真端着一碟咸菜和几个馒头,走进司狱司大牢,将这有些冷了的吃食放在牢门处,对着里边的两个人说道:“一时之间,委屈二位了,饭食放在这里,二位慢用。” 陆良借着大牢中的篝火光芒,对着面庞隐藏在黑暗中的马秋风道:“还请马头儿,到石碑胡同知会一声,免得我那妹妹担忧,陆良多谢了。” “放心,我等会亲自上门,误不了你的事。”马秋风说道。 陆良便拿起一个馒头,就着这碟咸菜吃了起来,张鹏却没有吃,他一向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吃过这等粗食,自是难以下咽。 马秋风没有再理会牢房中的二人,出了刑部,辨认好方向,便奔着陆良口中的石碑胡同的方向走去,一更二点,离禁夜的时间,只差一点。 第二十三章 出狱 寒风萧索,嘉靖十七年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刚刚从慈宁宫拜祭完大行皇太后蒋氏,朱厚熜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虽然寝宫内,大红的火盆将屋子烘烤的如同春日,但是朱厚熜仍是感觉到冷意,又命内侍加多了一个火盆。 这段时日,朱厚熜双眼无神,身形消瘦,整个人似丢了魂魄一般,无精打采。 思虑再三,朱厚熜终于下定决心,将他的父皇,也就是追谥为兴献皇帝的朱佑杬,葬在湖广安陆显陵的梓宫北迁到皇家陵寝天寿山大峪山,与生母蒋氏合葬。 朱厚熜下旨命礼部、工部选定吉壤,重新营造显陵,亟择日恭闻于祖宗列圣,启事兴工,一面南奉兴献帝梓宫来山合葬,庶慰朱厚熜二亲之灵,以申皇帝以礼终事之情。 皇帝忽然决定将显陵北迁,旨意出宫,内阁朝臣瞬间引起轩然大波,首辅李时因病告假,次辅夏言怒气冲天,一本奏疏送入宫中,其文词规劝嘉靖皇帝朱厚熜,应将大行皇太后蒋氏梓宫南下,而不是兴师动众、浪费府库钱粮,北迁显陵。 朱厚熜看见夏言的奏疏,龙颜大怒,将龙案上一套文房四宝砸在地上,大骂道:“皇考梓宫迁祔于此,此孝子第一大事诚不可缓其,二亲之灵以伸朕以礼终事之情。” 朱厚熜一扔夏言的奏疏,又下一道旨意,命礼部、工部择良辰吉日,在成祖皇帝长陵之西南旁的天寿山大峪山动工修建新的皇陵。 朱厚熜下旨命武定侯郭勋总督山陵营造,下旨命大学士夏言,礼部尚书严嵩等人各具兴献皇帝梓宫启行图及奉迁仪注。 皇帝朱厚熜将孝诚搬来了出来,夏言等人俱是哑口无言,国朝以孝治天下,再出言反对显陵北迁,反对皇帝二亲合葬,那就是逼皇帝朱厚熜做那不孝之人,令天子不孝,谁也不敢承担此骂名,夏言、严嵩等人无奈,只好按照旨意,连夜将兴献帝梓宫启行图及奉迁仪注赶制出来,上奏皇帝。 朱厚熜赤着脚,手捧着夏言、严嵩等人上奏的启行仪注安排,借着粗大的烛火之光,在寝宫内前后踱步。 待看到钦天监选定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十五日辰时乃是吉时,可动土兴工修建新陵时。朱厚熜拿着启行仪注奏疏,停住了脚步,出声叫道:“黄伴。” 内侍黄锦躬身入内,不敢直视朱厚熜,恭敬道:“皇爷,奴婢在。” 朱厚熜沉声道:“传旨,后日起驾天寿山,朕要亲自兴工起土。告诉严嵩,他礼部拟订的仪注,朕准了。” 黄锦猫着腰道:“奴婢遵旨。” 朱厚熜想了想,又开金口说道:“命驸马都尉京山侯崔元为奉迎行礼使,兵部尚书张瓒为知礼仪护行使,太监鲍忠为奉侍内官,各铸给关防,锦衣卫指挥赵俊为管吉凶仪仗官,俱赴承天府奉迎先帝梓宫。” “奴婢遵旨。”黄锦回道,然后抬眼偷看了一眼朱厚熜,想了想说道:“皇爷,保重龙体。” 朱厚熜看了一眼黄锦,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黄伴,传膳,朕有些饿了。” 这些天,皇帝朱厚熜一副吃人的神情,黄锦等内侍大气都不敢喘,此刻见他笑容,又要传膳进食,黄锦高兴道:“奴婢这就去为皇爷准备。” 朱厚熜挥了挥手,黄锦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朱厚熜又仔细看着这献皇帝启行仪注,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却说,陆良在这刑部司狱司大牢之内的稻草之上,酣睡了一整夜,翌日清晨醒来,虽是精神有些疲惫,但也是勉强能承受,他此时尚是年轻,身体极好。 再看张鹏,吓了陆良一大跳,只是一夜,这张鹏犹如城中乞儿一般,蓬头垢面,双眼凹进眼窝,双目无神,瘫坐在稻草上,不时用手抓着身体,似乎极其瘙痒。 “张大哥,张大哥,你还好?”陆良问道。 叫了两声,张鹏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道:“你是谁,怎会在此?” 陆良心中就是一惊,这张鹏不会是傻了,一个晚上而已,便连忙过去扶着他的臂膀,摇晃道:“张大哥,张大哥,醒醒,我们能出去了。” 一听见出去二字,张鹏打了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神情萎靡道:“陆良,是不是能出去了?” 陆良见他认出了自己,便放下心来,站起身走到牢门前,高声叫道:“有人么,马秋风,在不在?” “叫什么叫,大早上的,找死么?”一个狱吏走了进来,冲着陆良骂道。 陆良见他如此嚣张,讨人厌烦,便也不客气道:“老子锦衣卫的,去将马秋风给老子叫来,今天不放了老子,等出去这牢房,休怪老子不客气。” 那狱吏一听这个少年乃是锦衣卫的人,气焰马上消了,谄笑道:“稍等,我这就去找马头。” “快滚,赶紧给老子将那马秋风叫来。”陆良骂道。 那个狱吏撒脚走了。 不出片刻,一身便装的马秋风从外面走了进来,吩咐道:“打开牢门。” 那个狱吏将牢门打开,马秋风对着二人说道:“二位,请。” 陆良没动,而是看着马秋风,说道:“去哪里?” 马秋风笑道:“自然是上堂问讯,如若本案与二位无关,自然二位也就可以离开了。” 张鹏站起身,看着马秋风面露狠意,阴沉道:“姓马的,爷记住你了。” 马秋风不以为意,又是说道:“请,二位。” 刑部司狱司内的一间正堂,此刻有一人坐在堂上,哈气连天,无精打采看着案宗,又有一人坐在下首,倒是目光炯炯,精神饱满。 马秋风将张鹏和陆良二人带上堂来,躬身施礼道:“大人,昨日南城外凶杀案,在场人证两人,属下带上堂来,还请大人问讯。” 那人刚想一拍桌案,抬眼看了一下,眼睛凝视住,又定睛一瞧,却是熟人,那人问道:“陆贤弟,怎么是你?” 陆良看着堂上坐着的赵文华,还有那坐在下首的胡宗宪,笑道:“想不到竟然在这刑部大牢,再次见到赵大哥,胡大哥。” 胡宗宪疑惑道:“陆小兄弟,怎会在此?” 赵文华喝问道:“马秋风,你这浑人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锦衣卫的人,你也敢抓。” 马秋风恭敬道:“大人,昨日南城外,五位工部吏员死于非命,待属下赶到时,这两人正在凶案现场,属下这才将他们带回刑部,还请大人秉公办理。” 赵文华骂道:“你这浑人,赵某迟早被你害死。” 胡宗宪这时开口道:“赵大人,既然如此,还是按程序办理。” 赵文华无奈,冷眼看了一下马秋风,只好按照程序,一拍桌案,问道:“堂下何人?” 张鹏插嘴道:“老子锦衣卫张鹏。” 陆良也说道:“锦衣卫陆良。” 胡宗宪在一旁做着记录,赵文华又问道:“昨日凶案现场,你二人可在,所为何事?” 陆良说道:“昨日,我二人奉命去找寻朝廷裁撤的工匠,此事锦衣卫南镇抚司郑壁大人可作证,被一个名叫赵小虎的军匠带到那里,碰巧遇见应该是工部的人在抓军匠,那几个死亡的吏员,还殴打了我和张鹏大哥,我二人身上有伤,亦可为证。” 陆良顿了顿,又说道:“大人,可是要解衣查验?” 赵文华忍不住笑了,然后咳嗽一声,故作严肃,问道:“不必了,他们因何事殴打于你?” 陆良说道:“我让他们放开被抓的赵小虎,然后便挨了打。” 赵文华点头赞道:“汝贞,此事记下来,工部吏员无故殴打锦衣卫校尉,简直是目无王法,本官必然上奏疏,参他工部一本。” 胡宗宪道:“已记录在案。” 赵文华又说道:“那几人如何被人杀死的?” 陆良说道:“我二人被殴打之际,有两人突然持刀将工部那几人一一杀死,被抓的军匠四散而逃,然后这马头儿便带着人冲了过来,不问原由,将我们羁押在大牢一夜,还请赵大人明察。” 赵文华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堂上的马秋风,说道:“既然如此,此案与你二人无关,汝贞,可是记录清楚了?” “大人,已经记录清楚。”胡宗宪回道。 “马秋风,可是验了死者尸身?”赵文华问道。 马秋风说道:“回大人,仵作已经验了尸身,乃是利器割喉,失血过多而亡。” 赵文华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如此,此案与他二人无关,自然可以离去了,还有感谢配合刑部查案,赵某必会上报上去,以示嘉奖。” 张鹏插嘴道:“哼,小爷记住你了。”说完,拂袖而去。 陆良又说道:“大人,那行凶者有一主事之人,乃是工部裁撤军匠,名叫孙安。” 赵文华道:“马秋风,还不快去工部查查。” 马秋风领命而去。 赵文华站起身道:“让陆贤弟受委屈了,来人啊,快上一杯热茶来。” 胡宗宪也站起身,看着有些狼狈的陆良,也是开口道:“陆小兄弟勿怪,这马秋风乃是一根筋,虽然为人处世差了点,但是一向秉公守法,查案高手。” 陆良笑道:“这个陆良自然晓得,赵大哥,胡大哥,一夜未回,家中妹妹怕是担心了,我就告辞了,改日请两位大哥饮酒。” 赵文华笑道:“既然如此,陆贤弟先回去休息,改日再聚。” 胡宗宪也说道:“来日方长,你我再聚。” “小弟告辞。” 陆良从刑部出来之后,赶回家中,陆贞娘见陆良一夜未归,也是担心不已,晚上睡得不好,模糊着双眼,一下子冲到陆良身前,抱着他,问道:“哥哥,贞娘想。” 陆良拍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贞娘乖不乖,哥哥有事要办。” “贞娘乖!”陆贞娘抬头看他。 陆良让陆贞娘松开自己,在院子中打了一桶冷水,洗脸漱口,被这冰冷的井水一激,精神大振。 将塞在怀里的银钱取了出来,藏在屋中,从里面摸出一小块散碎银子,装在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中,又告别刘金喜的娘亲,匆忙间往南镇抚司驻地赶去。 刚入院内,就见张鹏蓬头垢面站在院子中,被郑壁喝骂。 “你这废物,堂堂锦衣卫,竟然让刑部的人给关进大牢,简直是丢了锦衣卫的脸,要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早将你赶出锦衣卫了,废物一个。”郑壁喝骂道。 陆良心中一惊,这下完了,第一件上官交代的差事都没办好,还被关进刑部大牢,被郑壁责罚倒是不怕,就怕以后没好日子过,要坐冷板凳了。 陆良小心翼翼进了院子,郑壁见陆良回来,冷哼道:“还有脸回来?” 陆良只好硬着头皮,恭敬道:“卑职见过大人。” “废物,一对儿废物。”郑壁仍是不解气,又喝骂一句。 “大清早,郑壁你这浑小子,发什么火气?”陆炳那高大的身躯从外间走了进来,看着院子中的三个人,出言问道。 郑壁、张鹏、陆良赶忙施礼叫道:“卑职拜见大人。” 陆炳看着张鹏,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郑壁便添油加醋将事情描述一遍,陆炳听完之后,笑道:“我当何事,军匠之事到此为止,修建皇陵的事情自然有工部的人操心,将锦衣卫管辖的工匠调拨一些过去就行了。” “是,大人。”郑壁应下。 陆炳看着蓬头垢面的张鹏,皱眉道:“回去换洗一番,再来点卯。” 张鹏不敢多言,恭敬道:“是,大人。” 陆炳似是想起什么,对着郑壁说道:“明日,陛下要到天寿山大峪山为皇陵亲自动土,你挑选些得力人手,准备好仪仗,勿要出了差错。” “是,大人。”郑壁道。 陆炳又吩咐道:“各式仪仗,全都系上白绫。”然后看着张鹏和陆良,复又说道:“你二人也一同跟随。” 张鹏和陆良,躬身领命。 陆炳挥了挥手,示意张鹏和陆良出去,待二人走后,陆炳小声道:“可都准备好了?” 郑壁环视一下四周,见没人在,也小声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陆炳眼睛一亮,笑道:“就知道你小子会办事,快带某去。” 郑壁便带着陆炳左拐右绕,来到了一处偏院,推开院子中的一间房门,二人进屋后,郑壁赶忙将屋门紧紧关闭。 只见屋内没有生火,乃是一间存放档案存本之地,有一张桌子摆在一旁,上面摆满菜肴,另有两坛好酒放在一边。 陆炳眼睛发亮,说道:“快给某倒上,有段时日没喝,怪想死这味道了。” 郑壁不敢怠慢,倒上一碗,陆炳一饮而尽,大叫一声:“好酒。” 郑壁赶忙提醒他,禁声。 这时,却听见外间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有人说道:“是哪个小王八蛋,躲在这里喝酒,不怕挨那廷仗么?” 第二十四章 皇陵 京城西北宛平县天寿山乃是大明历代皇帝寝陵,皇陵山川形势壮丽,发源自昆仑山,通过华山、太行山等着名大山绵延数千里一直延续到北京城西山。 天寿山与这绵延数千里的龙脉出自同一脉络,且位于北部正中,是为地形壮美,乃是天下众山之主。 远处看,这里群峰挺拔,好象有龙飞翔,有凤起舞,自高处而下,周围诸多山峰,象玉带、军都等连续怀抱,银山、神岭罗列拱护,实乃是灵秀汇聚之地。 天寿山地处东、西、北三面环山小盆地之中,陵区周围群山环抱,中部为平原,陵前有小河曲折蜿蜒。 风水上佳陵墓应具备“四灵”,即“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俯”。 天寿山以成祖皇帝朱棣长陵为中心,周边山水将其围成一个南北长十二公里、东西宽十余公里的椭圆形山间盆地,其周边山形完全符合对于“四灵”的要求。 元福宫致一真人邵元节曾言称:“天寿山起自昆仑,能与天上元气相通,风水无可比拟。天寿山正位于北辰(北极星)位置,山体周正,高大如屏,乃是风水绝佳之地。” 是以,嘉靖皇帝朱厚熜对于将兴献帝显陵北迁至此,始终放在心中。 而天寿山风水最为珍贵所在,在于天寿山陵墓穴后“来龙”,决定“龙脉”贵贱决定性因素。 远观天寿山主峰,似有一道龙脉,由高到低,委婉而下,直通到长陵穴地。而长陵所在的背后山脉,峦头浑圆,形状好象一柄倒扣金釜,五行属金,称为“金星峦山”,气势雄浑,堪称完美,尽显皇家尊贵气派。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皇帝朱厚熜御驾天寿山大峪山,要亲自为新显陵开土动工。 为了修建新的显陵,朱厚熜下旨从户部借支修筑通惠河的三十万两银,并敕武定侯郭勋知山陵建造事,辅臣夏言、顾鼎臣同知山陵建造事并总督工程,兵部尚书张瓒提督领军,工部尚书蒋瑶调督工程,都督佥事陈寅监督工程,同时下令太监高忠,工部侍郎周叙总管工程进度,朝夕在工,提督内外人员。 这一日清晨,京城德胜门大开,皇帝率领文武百官,一行人马,浩浩汤汤奔着天寿山大峪山方向而去。 出发前,有礼部官员上奏疏询问,御驾出行所用仪仗是否全部改换成素杖,朱厚熜思虑再三,因丧礼用素义专服制,下旨命仪仗不必改色,随行人员,皆穿常服即可。 于是,御驾天寿山,文武百官随同,命靖远伯王瑾、户部左侍郎李如圭留守京城。 一路上,旌旗招展,三千余人的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成国公朱希忠率领轻骑扈从在外围警戒。 陆良走在队伍后面,手中捧着一个金盆,十指冻的有些麻木,出行之时,看着皇帝出行所用的一套大驾卤簿,陆良露出震惊之色,皇家气派,尽在这一套大驾卤簿中彰显无疑。 陆良人小气力小,所以郑壁便分了他金盆一个。 张鹏就没有这么好命了,郑壁挑来选去,特意为张鹏挑了一个唾壶。 手捧唾壶的张鹏,跟在队伍后面,见无人观望之际,吐了一口口水,心中暗骂,该死的郑壁,等老子起势时,这唾壶一定要扣在他的脑袋上。 陆良双手冻的实在疼痛,便将袖口往外抽了一些,包裹住双手,这才好受一些。 张鹏有样学样,也将双手缩进衣袖中,两人互相递了一个眼色,不敢言语,只能默默随行。 这天寿山长陵距京城一百余里地,清晨出发,一路不停歇,赶在日落西山之前,到了天寿山长陵所在。 这天寿山皇家陵寝,配套建有时陟殿、行宫、九龙池、工部厂等建筑,历来为帝后谒陵居住处。这时陟殿又名“拂尘殿”、“弹尘殿”,其建有正寝二殿,有围房六十余间,周植槐树五百余棵,乃是旧行宫,位于龙凤门西北。 只是这旧行宫已被新行宫所取代,此刻已然废弃使用。 嘉靖十六年,在位于永陵神宫监南,朱厚熜下旨建造的新行宫已然竣工。这座刚刚竣工的新行宫,其建有重门及正寝二殿,正殿名“感思殿”,门名“感思门”,周围有围房五百余间,是为朱厚熜谒陵时下榻的宫殿。 这新行宫占地极广,五十余亩的面积,始建于嘉靖十六年,直到今年方才竣工,新行宫规模壮丽、气势恢宏,设有重门和正、寝两大殿宇,周边建有围房五百余间,供随行人员休息。 令建有九龙池,位昭陵南翠屏山下,原有方池,壁嵌石雕九龙头,泉水从龙吻中喷入池内。嘉靖十五年,朱厚熜又下旨命建一亭一台于池北,亭名“粹泽”,作为朱厚熜谒陵完毕之后的临幸之所。 工部厂,位于七空桥东河北岸,为陵区施工材料库房,其西有龙王庙,厂内有内官监掌外厂衙署。 又建有圣迹亭,嘉靖十六年建造,建造此亭目的,乃是为了更正该亭所在山的山名。世人将平台山也称天寿山,与长陵所在的主山天寿山混为一谈。是以,朱厚熜下旨命将这座小山改名为平台山,并建造圣迹亭,以纪念成祖皇帝朱棣曾在此山上饮酒的一段史事。 建成后的圣迹亭为圆亭式,周围白石护栏,盘旋数十级而上,朱厚熜亲题“圣迹”作为榜额,并在嘉靖十七年,也就是几个月前,在亭内躬祭成祖皇帝。 待皇帝朱厚熜和方皇后的车撵驶入感思门,来到感思殿外,朱厚熜便下来车撵,一路舟车劳顿,朱厚熜有些疲惫。 方皇后也从车撵中走出,只是神情冷峻,虽然时刻保持着皇后的威仪,但只有身旁的宫娥才知道,这几年皇后已然失宠,皇帝已多年未曾驾临坤宁宫,是以,皇后至今一无所出,常言道,母凭子贵,后宫之主,却无子嗣,方皇后地位早已大不如前,如今,也只是嘉靖皇帝朱厚熜的陪衬摆设而已。 武定侯郭勋,大学士夏言,礼部尚书严嵩,工部尚书蒋瑶,以及锦衣卫掌卫事、都督佥士陈寅等一众朝堂重臣陪在朱厚熜身旁。 朱厚熜看着周围山陵,神情悲怆,一时间竟口不能语。 内侍黄锦小心翼翼道:“皇爷,皇爷,可是伤了风寒,可要入殿休息?” 半晌,朱厚熜方才开口说道:“环顾先祖山陵,朕心中实在疼痛,明日再议事,诸位臣公暂且退下。” 在场众人无不感动,严嵩这时开口道:“陛下孝诚,实乃天下百姓之表率,老臣替万民贺。” “陛下孝诚。”群臣躬身出声道。 朱厚熜摆了摆手,众人这才退下。在黄锦的搀扶下,朱厚熜进了感思殿沐浴更衣休息。 却说这新行宫周围有围房五百余间,一行仪仗队伍,各司其职,成国公朱希忠仍是放心不下,顶盔掼甲,安排防务之事。 另一处,陈寅交代着张锜、袁天章等人,将锦衣卫缇骑散落下去,在天寿山周围巡狩。 在一间围房内,陆炳正坐在椅子上,哈气连天,昨日与郑壁偷偷饮酒,不巧被那掌管东司房的老李头给抓了个正着,于是,三人便坐在一起,喝的好不畅快。 憋了这许久时日,陆炳早已是饥渴难耐,又有好酒成性的老李头,和无酒不欢的郑壁陪同,嗜酒如命的陆炳放开手口,自己单独痛饮一坛。 所以,今日,陆炳有些精神萎靡,又连着赶了一天的路途,有些劳累,随便找了一间围房躲着休息。 房门推开,郑壁溜了进来,小声道:“大人,都安排好了。” 陆炳无精打采道:“陛下可曾寻我?” 郑壁回道:“陛下早已入殿休息,卑职盯了一会儿,夏言大人等人也都已经退下,各找了一间围房休息着呢。” 陆炳点头,说道:“继续盯着,对了,你一个人也不是办法,这样,安排那个谁,张鹏,还有那个小鬼,给他们一人一块令牌,一同盯着感思殿,但凡有风吹草动,马上来报。” 郑壁也是有些劳累,听见陆炳吩咐再安排两人协助于他,大喜道:“卑职遵命。” 陆炳说道:“好了,退下,我先睡会儿,有事抓紧来报。” 郑壁关紧房门,退了出去,然后绕了一圈,将躲在一处角落避风的张鹏和陆良二人找到,低声吩咐几句,又给了两人一处巡守令牌,也挨着陆炳所在的围房的旁边一处围房休息去了。 张鹏和陆良面面相觑,盯着感思殿,皇帝有什么动作,及时上报。 黑夜渐渐降临,气温骤降,冷风吹的陆良有些头疼,这寒冬腊月,站在外面盯着朱厚熜的行宫,开玩笑呢。 但是,上官有命,岂敢不从。 张鹏带着陆良,一路出示巡守令牌,渐渐靠近了皇帝朱厚熜所在的感思殿,这感思殿周围不时有御前侍卫和锦衣卫大汉将军不时巡逻。 张鹏呵着哈气暖手,对着陆良道:“你先看着,我去方便一下,这死冷的天,真是要人命。” 陆良也冷,但好在他又在衣服里面套了一件棉袄,倒还能挺得住。 “张大哥,你去,我先盯着。”陆良打量着这座刚刚建造没多久的感思殿,回道。 张鹏便看了下周围的情况,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方便去了。 陆良独自一人站在感思殿旁的角落里,观察着眼前的山川之美,虽然此时乃是隆冬时节,草木枯萎,一片萧索肃杀之意,但这平旷辽阔的旷野之中,大片的地上宫殿建筑拱卫皇陵,令陆良心中涌起一股历史厚重之感。 心中正在感慨,那感思殿突然打开,一道人影从门缝中走了出来,一身素服,不施胭粉,面色有些哀怨的年轻女子缓缓走了过来。 陆良见避无可避,便假装在巡视安全,往后退去,想要避开这位女子。 只是没等他退走,那女子轻声道:“站住。” 陆良无奈,只好停住脚步,回首问道:“这位姐姐,可有事情?” 那女子听他称呼她为姐姐,就是一愣,双眼看着这个少年,虽然腰间挂着腰刀,但是穿的鼓鼓囊囊,端是有些滑稽。 那女子又问道:“你是哪个衙门的?” 陆良说道:“卑职陆良,锦衣卫南镇抚司旗下校尉。” 女子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也未想起南镇抚司现在归谁管理,但是她知道锦衣卫现在乃是都督佥士陈寅掌卫事,这陈寅乃是陛下蕃邸老人,朱厚熜对他信赖有加,不然也不会令他掌管锦衣卫。 女子看着眼前对她不卑不亢的少年,突然产生一丝兴趣,但又想到刚刚感思殿中发生的不快,有些烦躁,女子神情冷峻,又问道:“为何在此窥探?” 陆良心中一紧,莫非被皇帝发现了,特意派个人过来询问,陆良说道:“姐姐误会了,卑职只是在此巡视,看看是否有危险没有排除。”说完,又晃了晃手中的巡视腰牌。 女子说道:“可曾发现些什么没有?” “回姐姐的话,一切正常,没有危险。”陆良笑道。 “那好,陪我走一走。”女子突然说道。 陆良吓了一跳,他对眼前的女子一无所知,但是见她似乎不是很高兴,但是从感思殿中出来的,身份地位定然不低,只好回道:“姐姐想要去哪里走动?” “那边。”女子用手指了指侧面无人的小路。 说完,迈着步伐,摇曳而去。 陆良左手挎着腰刀,右手摸了摸鼻子,吸了一口冷气,昂首挺胸跟了上去。 只是,他不敢太过靠近,只是在她身后三步跟随,这女子似有心事,只是低头走着,碰见有巡守侍卫,便刻意绕开。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渐渐走出了感思殿的范围,沿着小路,似是走向了之前废弃的旧行宫所在。 黑夜降临,借着些许光芒,看着这一身素服的女子,陆良心中有些恐惧之意,这不是一个女鬼。 那一袭白色衣物,看不清身影,只觉得越看越像是女鬼,陆良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为何离得如此远?”女子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问道。 陆良见她面色如常,倒也放下了恐惧,说道:“姐姐,再走就要走远了,咱们还是回去。” 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站在这处无人之地,看着远处陷入黑暗中的陵寝,沉思。 陆良没有办法,也只好陪着她站在这里,吃着寒风。 “男人,是否都是喜新厌旧?”女子突然问道。 这,陆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女子又说道:“把刀给我。” 陆良没有反应过来,还未动作,那女子突然走了两步,靠近陆良,伸出手瞬间拔出陆良的腰刀,陆良吓了一大跳,向后倒退几步,叫道:“你要干什么?我可是会武功的。” 第二十五章 皇后 寒风簌簌,刀锋凛凛,素衣女子凝视着手中的腰刀,刀芒闪过眼角,有泪水落下,滴在刀身之上,化为晶莹的冰晶。 陆良虽然还是处在戒备当中,黑暗中也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只见她拿着腰刀,怔怔出神。 陆良小心翼翼问道:“那个,能不能把刀还给我?” 女子惨笑一声,在这寂寂山野,怪慎人的。 “为什么?”女子低声道。 什么为什么,陆良满头雾水,又出声问道:“姐姐可是有心事?” 女子又呢喃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为什么?” 陆良这回听清楚了,便说道:“这有何难?” 女子听他言语,又说道:“你不懂。” 陆良心中奇怪,生孩子而已,有何不懂,便又劝道:“姐姐,生孩子而已,有何不懂,还是先把刀还我。” 那女子突然将手中腰刀,换了一个方向,突然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陆良当时吓了一跳,马上伸出右手,想要上前拦着,叫道:“这位姐姐,千万不要想不开,有什么难处你和我说,我帮你,您可千万不能自杀,您这一死不打紧,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那女子横在脖颈上的刀,也在颤抖,怎么都下不定决心拉下那一刀,只是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呼吸急促,口鼻冒着热气。 陆良也是神情紧绷,精神极度紧张,这上前夺刀不是,站在原地劝说也不是,整个人瞬间被汗水打透,内衣紧紧贴在身上,热气蒸腾。 “咱有事说事,解决不就得了,您可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把刀放下,有事我帮您。”陆良回想着那些劝人不要自寻短见的画面,口中快速说道。 女子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的少年,急切中带着哀求。 陆良不自觉的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些距离,小声道:“咱有话好说,先把刀放下,我帮您想办法。” 女子勿自横刀,眼睛看着寂静旷野,耳中听着陆良哀求,心中那股死意又有些松动,便将腰刀从脖颈处拿了下来。 陆良见她将刀离开脖颈,想都没想,一个健步冲了过去,抓住她的手,就不松开,死死攥着那握刀的手。 那女子陡然被陆良欺身,也是瞬间惊住,忘了叫喊,一时间,四目相对,气氛为之一变。 陆良开口说道:“别动。” 女子突然笑了,梨花带雨一般,陆良有些莫名其妙,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攥着她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将刀拿在自己手里,然后又将刀插入刀鞘,这才长出一口气。 女子被他夺过刀去,看着他像是防贼一般护着腰刀,问道:“这般在意我的生死?” 陆良退开两步,保持住距离,这才又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生孩子而已,这有何难?” 女子问道:“你一个小鬼,懂得什么?” 陆良刚想出口反驳,但马上反应过来,和这莫名其妙要寻死的人说这些好像不太适合,便叉开话题,问道:“姐姐可是宫中妃嫔?” 那女子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夜色下,两个人站在这无人注视的角落中,看着点起篝火的新行宫所在。 陆良又说道:“那确实有些困难,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为皇帝诞下龙种,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女子问道:“你有办法?” 陆良想了想那些宫斗的剧情,摇头道:“在下可没有办法,后宫之中,勾心斗角,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再说当今圣上,喜好什么女子,我都不知道,哪能有什么办法为姐姐支招。” 女子叹了口气,哀怨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可是我却身不由己。” 陆良无语言对,便沉静下来。 女子突然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良,锦衣卫校尉。” “回去。”女子说道。 陆良巴不得早些离开,点头说道:“这边慢些走,夜色深沉,早点回去歇着,这天也怪冷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春天。” “春天好啊,百花齐放,百鸟归来,一片生机盎然之色,再到这大自然中来,令人心旷神怡,只觉得生活真美好。”陆良接着说些心灵鸡汤。 女子沿着小路回了新行宫所在。 陆良看着她进了感思殿,摇头晃脑感叹之际,一个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你这小鬼,跑哪去了,害的老子一个人在这受冻挨饿。”张鹏骂道。 陆良见是张鹏,手中欲要拔出的腰刀又放了回去,心中暗想,再回到京城,就去那元福宫找那陶仲文的徒子徒孙学些武艺,连个女人都能从他手中抢走腰刀,再联想到那日被那几个工部的扑街仔打了,学武骑马之事,已经将赚钱搬家挤到了第二位,列在首位。 陆良笑道:“张大哥,我看这今夜应该也没什么事,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找个地方休息,弄些吃的?” 张鹏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道:“你当老子没想这事,瞧瞧,这是什么?” 陆良凑过去一看,是一只鸡,冷了许久,用手指摸了摸,然后问道:“冷的?” 张鹏四下里看看,说道:“废话,都一天了,能不是冷的么。” 陆良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吃了。”张鹏说道。 陆良看着这只鸡,也是口中生津,饿得不行。 张鹏左右瞧了瞧,这新行宫被三大营的将士,还有锦衣卫大汉将军牢牢守护,应该是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便说道:“走,找个地方,把这鸡再烤一烤。” 陆良随着张鹏去找一处可以取火取暖的地方,预备要吃这只烤鸡。 却说,刚刚回到感思殿的女子,就见有宫娥迎了上来,问安道:“皇后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女子淡漠道:“可是陛下有事?” 宫娥道:“陛下无事,只是找您不见,担心死奴婢了。” 这女子正是当朝方皇后,便听她说道:“只是外出透透气,沐浴更衣。” 宫娥道:“是,娘娘。” 方皇后坐在一旁,沉默不语,这感思殿,房间众多,此刻她被安排在西殿,夜里便在这里休息,明日还要祭拜先祖,作为嘉靖皇帝朱厚熜的脸面,她必须要时刻保持皇后的威仪,一举一动都不能出半点差错。 灯火阑珊,方皇后坐在殿内,想着事情,却陡然听见一声怒喝,在这深夜之时如此清晰传到耳中。 方皇后听见朱厚熜大怒骂道:“大胆,真是好大的胆子,他陈让有几颗头颅让朕砍,简直是该杀。” 近些年,朱厚熜逐渐坐稳皇位,又赢了大礼议之争,运用着东厂、锦衣卫这两柄利剑,扫平了朝堂上的一切反对之声,又有夏言、严嵩等人曲意媚上之人逢迎,便逐渐暴露了本性。 心狠,易怒,薄情,冷血。 方皇后想起了嘉靖朝的前两任皇后,陈皇后、张皇后的悲惨下场,又想到自己此刻的不如意,只觉得内心之中,生起一股悲凉。 此刻的朱厚熜,看着手中的奏疏,气的双目圆睁,削瘦的身形,散发着戾气,吓得站在殿内服侍的内官太监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喘。 朱厚熜暴怒之后,叫道:“黄伴,黄伴,去将黄大伴给朕叫来。” 小太监连忙遵旨,出到殿外,去找黄锦。 朱厚熜继续看着手中的奏疏,这些年,他早已习惯白日修道炼丹,夜晚批示奏疏,此刻,手中这道奏疏乃是直隶巡按御史陈让上奏,这陈让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在奏疏中写道:“陛下定大礼拟合葬睿宗皇帝于天寿山大峪之阳,此固以体慈闱之念,然臣闻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今出,圣考玉魄于所善藏之地虽重封累袭能无疑哉,昔皇帝衣冠之陵在狭西延安府中都县,名为桥陵,舜葬九疑二女不从,则古人事死之礼,先庙后坟,重魂后魄,盖知鬼神情状之深者也,臣谓宜奉睿宗皇帝遗衣冠与皇太后合葬于大峪山,又以皇太后遗冠帔奉以合葬于显陵,若必欲迁显陵梓宫于大峪山,则显陵之在承天者,当为二圣衣冠凡杖之藏以当荆襄旺气入。” 究其大意便是,劝谏皇帝朱厚熜将兴献皇帝所遗留的衣冠与蒋太后合葬于大峪山,又以蒋太后遗留的冠帔奉以合葬到胡广安陆显陵。 朱厚熜看见这道奏疏,勃然大怒,忍不住骂了出来,此刻恨不得将这陈让即刻下入锦衣卫诏狱。 “皇爷,可是要歇着了?”黄锦躬身入殿,轻声问道。 朱厚熜见是黄锦,怒意大减,将手中的奏疏扔了过去,说道:“黄伴你看看。” 黄锦将地上的奏疏捡了起来,快速扫了几眼,便笑道:“皇爷,何必为这等事情动怒,北迁显陵,乃是据礼襄事,国家重典,又经过朝堂之上的群臣商议,这才确定下来的,再说皇爷旨意已经下了,这陈让引用些虚无缥缈之说,阻挠蛊惑皇爷迁陵,而且这言辞辗转矛盾,甚为可恶。” 朱厚熜仍是带着怒气,说道:“还是黄伴知朕心意。” “责令锦衣卫将陈让下诏狱。”朱厚熜说道。 黄锦犹豫了片刻,开口道:“皇爷,依着奴婢的意思,将陈让下锦衣卫诏狱,恐怕会引起外朝震动。” 朱厚熜沉思片刻,这好不容易已经定下的成议,确实不宜再起波澜,便又开口道:“传旨,奉迁皇考显陵乃据礼襄事,国家重典,屡经群臣集议,成命已下矣,陈让輙引渺茫不经之说,敢于阻挠鼓惑,中间言词展转矛盾,甚为欺妄,且并建二陵用衣冠交葬,从古所无,尤见乖谬,罢陈让直隶巡按御史一职,黜为民。” 黄锦躬身道:“奴婢遵旨。” 朱厚熜又说道:“黄伴,朕这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黄锦笑道:“皇爷是累了,这朝里朝外的大小事情,都要皇爷操心,哪一件事离了皇爷也不得。” 朱厚熜长叹一口气道:“是啊,这眼瞅着南奉皇考梓宫来大峪山合葬,庶慰朕的二亲之灵,以申朕以礼终事之情。” “皇爷对先帝太后的亲情,奴婢们都看在眼中。”黄锦回道,顿了一下,复又说道:“如今,诸事已定,皇爷还有什么担忧的。” 朱厚熜眯上眼睛,心绪不宁道:“是啊,诸事已定,朕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只是片刻,鼾声渐起,竟是沉沉睡去。 黄锦取过一条毛毯,轻轻为朱厚熜盖在身上,复又站在大殿角落阴暗地,双手放在腹部,眯着眼睛也假寐起来,感思殿中,归于沉寂。 方皇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知怎地,脑海中竟然时时想起那个少年明亮的双眼,还有他那温暖的双手,那急切的哀求,还有那像是防贼一般护住腰刀的动作,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锦衣卫,陆良。”方皇后喃喃自语,然后脑海中想着各种烦心之事,左右翻身,久久不能入眠。 新行宫最外围,张鹏和陆良也找了一间无人的围房,钻了进去,二人刚刚将那只烤鸡分而食之,身子有些暖意,便也想找个地睡一觉,走了一天的路程,也是疲倦异常,这寒冬腊月的,夜晚气温骤降,冻的二人面红耳赤,鼻涕都流出来了。 躲在围房之内,张鹏说道:“这也没个床榻,如何能睡得着。” 陆良倒是不嫌弃,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笑道:“张大哥,莫说是这样的房间,锦衣卫诏狱我都住过,这已经不错了。” 张鹏也学着他,靠在墙角蹲坐下来,抱怨道:“这差事,真是难做。” 陆良看着这个习惯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笑道:“既然这样,张大哥为何要进入锦衣卫,在家当个富家子弟不是挺好。” 张鹏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张家已经落寞了,我再不出来拼一下,只怕待太后百年之后,我张家已是那过眼云烟,不复存在矣!” 陆良想要问个清楚,只是不知从何问起,再想出口问询时,张鹏那如雷的鼾声,已然在陆良耳旁炸起。 陆良笑了笑,自语道:“你是为了张家,我又是为了什么?”不知怎地,他脑海中竟然想起刚刚那个哭的梨花带雨,娇柔想死的后宫妃嫔。 这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言说的痛楚。 第二十七章 剑来 老道人邵元杰又笑道:“可是江南人?” 陆良那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下去,笑了笑,掩饰自己刚刚紧张的神情,说道:“在下年幼离家,所知不多,但确实自江南来。” 老道人笑着盘腿坐到桌案的另一边,两人隔着烟雾缭绕的桌案,互相对视。 片刻后,致一真人邵元节开口道:“小友,可知何为道?” 陆良摇头道:“在下不知。” 邵元节眉发皆白,笑容里似乎透露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含义,指了指陆良,又指了指自己,说道:“这就是道。” 陆良不明其义,疑惑问道:“我为道?” 邵元节又指了指殿外:“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风无人扇而自动,水无人推而自流,草木无人种而自生,等等不可尽言皆自己如此,万物皆是道。” 陆良还是不懂,便问道:“真人是否是在说,道法自然?” 邵元节笑道:“小友果然一点就透,所谓道,即是自然,万物皆是道。” 邵元节接着又长叹一口气,说道:“可惜老道参悟已晚,不该来这京师苛求这世间繁华。” 陆良说道:“真人如今已然参悟大道,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有何后悔之处。” 老道人邵元节哈哈一笑道:“小友果如我那师弟所言,是我道中人。” 陆良说道:“小子不敢言道,今次来,一是为求见真人一面,二是,也是有件事情想和真人商议。” 邵元节抚着下颚花白胡须,说道:“不知何事,还请小友道来。” 陆良说道:“我听闻,这元福宫中高手如云,小子前来学艺,还请真人恩准。” 邵元节笑道:“这有何难,老道徒子徒孙众多,其中不乏剑术精通者,学去便可。” 陆良喜出望外,今次可算没白来,便拱手一礼,说道:“小子多谢真人。” 邵元节看着陆良,又道:“小友,可曾知晓,百年后之事?” 陆良沉默片刻,心中思索着怎么回答他,便听见老道人又说道:“所谓修道乃修的是转通之意,可惜老道参悟太迟,以至于在这京城浪费太多光阴,这才堪堪修达那三品转通之境,吾观小友,死气与生气并存,阴阳循环,生生不息,实在天下罕见。” 陆良说道:“真人,我这身上真有死气?” 邵元节笑道:“世人身上皆有死气,年幼时,生气便会盖过死气,随着年龄增大,这死气便会压住生气,待到死气浓重,生气寥寥,便会撒手人寰,告别尘世,归于尘土。” “只是在小友身上,这股死气却与生气旗鼓相当,难分伯仲,循环不息,当真是怪哉?”邵元节叹道。 陆良问道:“这么说,小子岂不是会长生不死?” “哈哈哈,小友真是有趣,这世上,长生易,不死难。”邵元节笑道。 陆良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执着于修长生?” 邵元节站了起来,走到屋门口,看着外面,负手说道:“长生,长生,古往今来,有谁能真正长生,即使是我道家前辈三丰真人,也只不过百二十岁,便归于尘土。” “那真人修道,修的是什么?”陆良发出心灵拷问。 邵元节回首看向陆良,叹道:“吾年少时,以为道即是长生道,是以这些年来,苦苦参悟,打坐炼丹,只为长生。”他又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这条路,却是岔路,走的远了,方知是岔路。” “何为正路?”陆良又问。 “正路,贫道也是苦寻多年,如今到了油尽灯枯之际,方才有所悟。”邵元节又笑了,仔细打量陆良,说道:“今日,看到小友,吾之道,才算圆满。” 陆良奇怪道:“这与我有何关系?” 邵元节复又坐在床榻上,隔着桌案,说道:“吾道不孤!” 这时,陶仲文去而复返,只是站在院中,不进屋中。 “师弟,这位小友所求,便由你代为传习,吾道不孤!”邵元节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陶仲文在外面听见道兄所言,便恭敬道:“尊道兄法旨。”然后,叫道:“小友,且随贫道来。” 陆良摸不着头脑,便起身告辞,说道:“小子告辞,多谢真人指教。” 陆良刚刚走出殿外,只听见身后的殿门“砰”的一声,关闭上了,吓了陆良一跳,转回身仔细看着这殿门紧闭的大殿,这门是怎么关上的,陆良满是疑惑。 陶仲文已然换了一身青色衣袍,站在院子中,冲着陆良说道:“小友,这边请。” 陆良便跟着这老道人出了真人府,待陶仲文将真人府大门关闭后,这才问道:“小友,我这道兄如何?” “莫名其妙。”陆良说出心中所想。 陶仲文哈哈笑道:“有趣,有趣,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形容我这道兄。” 陆良问道:“我妹妹呢?在哪里?” 听到陆良提起陆贞娘,老道人陶仲文脸色瞬间凝住,刚刚的笑容消失不见,只听老道人正色道:“令妹,实在是,令老道惊讶。” 陆良问道:“我那妹妹又做了何事,竟然让仙长如此惊讶。” “且随贫道来,一看便知。”陶仲文在头前引路。 转过几间大殿,来到元福宫偏后面所在之地,有三间殿堂,摆放着一些桌椅,想来应该是这元福宫的善堂。 陆良便看见陆贞娘一个人霸占一张木桌,摆满了各种碗碟,有些碗碟早已空了,只留下些汤水。 陆贞娘见陆良来了,眉开眼笑道:“哥,快来吃,好吃。”她嘴中有食物,所以吐字不清,但是陆良却知她表达之意。 走到近前,陆良看着这满满一桌子的斋菜,已然被陆贞娘吃掉大半,再看她满嘴都是食物残渣。 陆良苦笑道:“少吃些,莫要撑坏了。” 有一位年轻道人,站在一旁伺候着她,见陶仲文来了,便苦着脸道:“师叔祖,这位居士,实在是太能吃了。” 陶仲文说道:“你先下去。” “是,师叔祖。”年轻道人又看了一眼正在大快朵颐的陆贞娘,带着震惊之色离去了。 陆良叫住了陆贞娘如此狂吃,怕撑坏了她,想要找张纸巾给她擦擦脸,陆贞娘却满脸不情愿放下筷子,用着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下。 陆良只觉得,一阵苦笑。 “哥,真的好吃,贞娘不骗人,骗人是小狗。”陆贞娘说道。 陆良看着这碗盘狼藉,苦笑道:“那也不能这样吃啊,撑坏了胃可不好。” 这时,陶仲文开口道:“小友,可是要品尝品尝咱这元福宫的斋菜?” 陆良倒也有些饥饿,便也不再客气,说道:“仙长,一起用餐如何?” “固所愿,请!”陶仲文一屁股坐在陆良身旁。 两个人便也大吃起来,须臾饭饱,陆良打了一个饱嗝,问道:“仙长,这斋饭竟然如此美味,小子倒是想留在这里修道了。” 陶仲文笑道:“小友愿意留在元福宫修道,我那道兄必然欢迎。” 陆良说道:“玩笑之语,仙长莫要当真,今次前来,致一真人也见了,在下是真心实意想学习武艺,还请仙长不吝传授。” 陶仲文道:“此乃小道,稍后贫道叫那徒孙九真传授于你,小友,真不考虑来我元福宫修道?” 陆良施礼道:“真人勿怪,小子还贪恋红尘。” 陶仲文哈哈笑道:“修道又不是禁你娶妻生子,有何惧怕。” 陆良奇怪道:“道士还能娶妻生子?” 陶仲文说道:“这是自然,吾正一道派自然不禁娶妻生子。” “小子受教了。”陆良说道。 陶仲文还想再劝陆良入这元福宫修道,但是陆良岂会如他愿,无奈,陶仲文便将九真道人唤来,吩咐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九真道人见道祖、师叔祖对这少年格外不一般,此刻也收起轻视之心,问道:“这位居士,可是要学习什么武艺?” 陆良听他如此,看了是个高人,定然身负绝艺,问道:“在下想学习些刀法。” 九真道人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贫道就传授居士剑术,剑乃百兵之君,习之不易。” 陆良瞬间无语,合着这位道人也只是会剑术而已,习练剑术也是无妨,总好过他此刻一点武艺全无,只有挨揍的份。 九真道人又说道:“居士稍后,待贫道取剑。” “道长请便。”陆良看见陆贞娘在一旁默不作声,便对着她说道:“非是哥不让你吃,要控制好饮食,吃成一个小胖妞,贞娘就不美了。” 陆贞娘拉着他的手,说道:“贞娘才不要做胖妞。” 不多时,九真道人返回来了,手中拿着两把道剑,递给陆良一把,二人来到庭院中。 九真道人拔出道剑,将剑鞘放于一旁,静止不动,随着他双眼闪动,整个人气息瞬间转变。 手中道剑一撩,其形如鹤,其势如电,九真道人演练一段剑术,演练完毕收势,对着陆良说道:“此套剑术据传乃是纯阳真人天盾剑法,只可惜空有招式而无心法,你看如何?” 陆良摇头说道:“招式优美,但却全无杀意,非是在下想学之剑术。” 九真道人问道:“你想学何剑术?” 陆良沉声道:“杀敌剑术。” 九真道人听完后,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非是在开玩笑,便也正色道:“贫道所学剑术,乃是养生锻炼之术,非是杀敌之术,恐怕教授不了居士。” 陆良便又问道:“可有其他道长精通搏杀之术?” 九真道人刚想回答,却见一个道人披头散发,手中拎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行了过来。 看见九真道人手中的道剑,便瞬间奔行到二人近前,九真道人见这醉酒道人近前,刚要开口说话。 却听那醉酒道人大喝一声:“剑来。” 陆良还未看清楚他的动作,九真道人手中的道剑便已落入他的左手,这醉酒道人,挽了一个剑花,便一跃而出。 这时,突然一阵风起,吹起地上尘土,那醉酒道人,一个转身,道剑插在地上,醉酒道人仰天大笑,后背顶在剑柄处,双腿轻屈,右手拎着的酒葫芦打开,那酒水便是倾泻而下,洒在嘴里,酒香四溢。 醉酒道人被这酒水一激,豪情迸发,翻身将道剑拿在手中,一个起跃,便跳出三丈之远,身子前倾,手中的道剑上下翻飞。 陆良看着眼前的醉酒道人舞剑,只是奇怪这道人竟然是左手持剑,右手中的酒葫芦依然拿在手中,半滴酒水也未洒落,不只是没了酒水,还是这醉酒道人拿的稳如泰山。 只见这醉酒道人身形忽左忽右,一时似那山中猛虎,凶猛异常,带着一股威压,扑面而来。一时又似那云中仙鹤,轻盈灵动,带起一阵尘土,展翅欲飞。 “痛快!”醉酒道人大喝一声,翻身又躺在刺入土中的道剑之上,面朝青天,那酒葫芦一提,酒水洒落出来,倒入口中,只是片刻,那酒葫芦中的酒水便一扫而空。 醉酒道人将空葫芦一扔,一个空翻,身体在空中转了两圈,将那道剑卷起,这回便耍了一个剑花,招式便与刚刚那套剑法截然不同。 陆良仔细观瞧,这套剑法,似是醉剑,又非醉剑,反正他不甚明白,只觉得这套剑法带着杀伐之气,烟尘滚滚,伴随着醉酒道人的呼喊之声,竟似在沙场之上拼杀。 九真道人也在一旁观看,陆良便问道:“道长,这位道长是何人?” 九真道人说道:“醉道人,不知道什么来头,道祖放他在元福宫修道,但是整日只是饮酒睡觉,从不参悟大道。” 陆良一听,眼睛就是一亮,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高人套路,再看他这舞动道剑,端是凶猛异常,带有杀伐之气,这不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前辈高人么。 陆良问道:“在下要跟这位醉道人学习剑术,道长可以办法?” 九真道人不屑地说道:“居士可是想清楚了,这醉倒人整日疯疯癫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如何传你剑术。” 陆良冲着醉道人喊道:“醉道长,在下陆良,可否稍作休息,有事相求。” 那醉道人似是没有听见,陆良无奈又喊道:“醉道长,可否放下手中宝剑,陆良有事相求。” 那醉道人听见他这句话,眼神射向陆良,带着凶狠之色,左手中的道剑一指,剑势不止,刺向陆良。 陆良看着那势不可挡的一剑刺来,情不自禁将手中的道剑抬起,想要抵挡,只是未等陆良挡住,便听醉道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 第二十八章 拜师 却是九真道人见醉道人手中的宝剑刺向陆良,便伸出右腿,一脚踹在醉道人的腰间,将醉道人踹倒在地,那醉道人瘫在地上,口中说些梦话,便昏睡起来。 九真道人说道:“疯疯癫癫,不可理喻。” 这醉道人躺在冰冷的地上,口中不知道说些什么。 陆良道:“道长,还是将他抬回屋中,这天气如此寒冷。” 九真道人说道:“你倒是好心,搭把手,他就住在柴房。” 陆良帮着九真道人将这昏睡的醉酒道人抬回柴房,九真道人便要离去。 陆良说道:“道长,在下想和这醉道人学武。” 九真道人笑道:“等他清醒过来,你问他就行。”说完,摇头离去。 陆良也不知这醉道人何时醒来,看着跟在身旁的陆贞娘,想了想道:“贞娘,哥要跟着这个道长学武,先送你回家如何?” “贞娘也要学武。”陆贞娘说道。 陆良说道:“你也要学武,做什么?” 陆贞娘小脸通红,说道:“保护哥哥。” 陆良笑了,摸了摸她的头。 兄妹二人便在这间柴房等候,这一等就是近一个时辰。 躺在柴房中一张破败床铺上的醉道人,呻吟了一声,睁开了双眼,看着熟悉的屋顶,他伸出左手想要摸着那个酒葫芦,却怎么也没摸到。 “道长,可是在找这个?”一个男童的声音传来,醉道人眉头一皱,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又伸手摸了摸,却听见刚刚那个声音再次传来:“道长,可是在找这个葫芦?” 醉道人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屋中有两个孩童,其中一个男童正拿着他那个酒葫芦,不由得挠挠头问道:“你们是谁,怎么在我屋中?” 陆良笑道:“在下陆良,这是我妹妹陆贞娘。” 醉道人坐起身,浑身酸痛,腰间似乎还有隐隐有些疼痛,用手揉了揉,看着陆良,说道:“在我这里何事,莫非不让我住这里了,那我现在就走。” 醉道人站起身,摇晃了两下,想要收拾铺盖走人,陆良出声道:“道长误会了,在下是来拜师学艺的。” 醉道人停下手中动作,狐疑地看着陆良。 陆贞娘也说道:“贞娘也是来拜师学艺的。” 醉道人摇头道:“我这没什么好学的,请回。” 陆良正色道:“方才见道长使得一手好剑法,所以便在此等候道长醒来,小子诚心学艺,还请道长成全。” “贞娘诚心学艺,还请道长成全。”陆贞娘也跟着说道。 醉道人被这小姑娘逗乐了,便坐在床上,看着这刚刚从木柴堆里站起来的兄妹二人。 醉道人笑道:“二位可知我是谁?” 陆良摇头道:“不知。” 陆贞娘却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醉道人问道:“那你说说,我是谁?” 陆贞娘咬着手指头,歪着头想了片刻,然后童言无忌的说道:“邋遢道人。” 醉道人听后哈哈大笑,看着这个天真的女童,只觉得越看越像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想到女儿,他的脸瞬间变得有些狰狞。 陆良护在妹妹身前,看着这个面色凶狠的醉道人,只是一句邋遢道人,不至于如此恼怒。 醉道人的脸色瞬间又恢复如常,看着陆良,问道:“我的剑术,难学。” 陆良正色道:“只要道长愿意传授,再难都不怕。” 醉道人又说道:“我这束修可不便宜。” 陆良问道:“请问道长,什么是束修?” “你连束修都不知道?”醉道人看着陆良,见他一脸认真,不似说笑。 陆良虚心求教,问道:“还请道长指教。” 醉道人摆了摆手,说道:“算了,每日给我打一葫芦好酒便是了。” 陆良大喜,点头道:“本该如此,贞娘,还不快谢过道长。” 陆贞娘认真说道:“贞娘谢过道长。” 那醉道人用手指了指陆良脚下,然后说道:“既然如此,磕头。” 陆良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倒也没有犹豫,跪在这间柴房内,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陆贞娘也有样学样,一同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陆良起身道:“徒弟拜见师傅。” 陆贞娘也说道:“贞娘也拜见师傅。” 醉道人收了两个徒弟,看着这兄妹二人,站起身,抖了抖好久没有清洗的衣袍,然后严肃道:“既然你们拜我为师,那么从今日起,为师就传你们一些本领。” 陆良见这师傅竟然如此认真负责,便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问道:“不知师傅要传授些什么本领?” “劈柴,将这屋子中的木柴先劈开,那里有把斧头。”醉道人又躺到了他那张脏兮兮的床榻上,手杵着脑袋,横着身子,看向陆良。 陆良不解其义,便问道:“师傅,不是应该教我们习武么,比如站个马步什么的?” 醉道人不耐烦的说道:“让你劈柴你就劈柴,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陆良无奈道:“是,师傅。”说完,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斧头,在这柴房之中,开始了劈柴。 陆贞娘也想帮忙,只是陆良怕伤到她,只是让她在一旁拾取劈好的木柴,摆放整齐。 如此,天色渐晚,这醉道人的柴房之中,又没有灯火,只好停下手来,放下斧头,松了松臂膀,只是这么一会儿,陆良便觉得身体酸痛,抬不起胳膊。 “师傅,师傅,天色已晚,您看?”陆良小声问道。 那床榻上的醉道人从睡梦中醒来,迷茫道:“啊?劈好了?今日暂且到这里,明日你等再来这间柴房寻我。” 陆良想了想,说道:“好的,师傅,不知道师傅可要吃晚饭?” 醉道人见天色黑了,便站起来,拿着他那个酒葫芦,往外面走去,说道:“是该吃饭了,徒儿,随为师去吃饭。” 陆良赶忙拉着陆贞娘,随他一同去吃饭,此刻天色虽黑,但离夜禁还有点时间,陆良想着此处斋饭味道不错,便留在这里用完晚饭再回家中。 醉道人绕过些殿宇,来到一间大殿外,然后冲着殿内喊道:“疯老鬼,疯老鬼,可曾准备了晚饭,看看我这新收的两个徒儿如何?” 那间大殿,此刻也是暗淡无光,不知道是不是未点起灯火,还是没有灯火,只听见那里边传出一个声音道:“老酒鬼,你又哄骗了哪个小道士拜你为师,骗那酒喝。” 醉道人老脸一红,好在黑暗中,也看不真切,便大声道:“疯老鬼,休要胡说八道,我这徒儿,乃是要与我学些本领的,哪像你,空在那里吹牛,也不见你寻来一个弟子,继承你那吹牛的本领。” “好你个老酒鬼,三天没动手,你皮又痒了不成?”大殿中这时走出一个道人,虽然干净利落,但是那很久没有打理的头发胡须,倒也像个邋遢人。 这疯老鬼,似乎眼睛不太好用,侧着头,斜着用眼睛看着三人。 醉道人笑道:“疯老鬼,我这徒儿如何,根骨惊奇,一看就能继承我的衣钵。” 疯老鬼斜着眼睛打量陆良和陆贞娘,说道:“两个顽童而已,老酒鬼,你又哄骗了哪家官宦人家,这回酒钱没少骗,快把钱还来。” 疯道人说道:“这回你算说错了,我到现在连块束修都未收到。” “啧啧,你这老酒鬼莫非转了性不成,束修都未收到,就收了徒弟,真是奇了怪了。”疯老鬼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腿脚不便,走的异常缓慢。 醉道人嘿嘿一笑,说道:“你懂个什么,我这徒儿听话的很,有没有准备晚饭,我这腹中空空,又没酒喝,难受的紧。” 疯老鬼嘿嘿说道:“酒倒是没有,尿倒是有一泡,你可要喝?” 醉道人作势欲打,疯老鬼便一瘸一拐的逃了开,说道:“好了,今日的晚饭,虽然没有酒,但是有只鸡,只是没想到你这老酒鬼又收了两个徒儿,只怕是不够吃了。” 陆良听了半晌,合着这两个人,不是和元福宫中的道人一起吃饭,便开口道:“师傅,天色已晚,我们就先回去了,待明日下了值,徒儿再来学艺。” 醉道人连忙摆手,将腰间那空葫芦递给陆良,说道:“快些走,明日过来之时,别忘了给为师这葫芦装满。” 陆良接过葫芦,说道:“徒儿忘不了。” 醉道人不耐烦的挥挥手,赶他离开。 待陆良兄妹二人走远之后,醉道人嘿嘿笑道:“老疯鬼,怎么样,以后天天有酒喝了,而且我那柴房中的木柴,这小鬼也都替我劈了,嘿嘿……” 疯老鬼斜着眼睛看着他,说道:“也就你这老酒鬼坏水多,不过,你那徒儿倒是不一般,身上穿着,似乎像是在镇抚司里当差的锦衣卫。” 醉道人说道:“管他是什么,能替道爷劈柴打酒,就是好徒儿。” 疯老鬼见他满不在意,便请他入内,寻摸了几下,将殿内的油灯点燃,殿中有了一些火光,映照着二人,显得有些阴森,这大殿中阴冷无比,连醉道人那间柴房都比不上,周围供奉着一些奇怪的石像,狰狞恐怖。 在供桌上,一只赏带着热气的蒸鸡放在一个盘子上,醉道人便顺手撕下一条鸡腿,塞入口中,边吃边道:“又是从哪里搞来的?” 疯老鬼一抬腿身子便坐在供桌上,双腿搭在一起,撕下另一条鸡腿,笑道:“自然是顺来的,不然哪有这么好的吃食,让你我二人享用。” 醉道人吃着鸡肉,认真说道:“不过难得收一徒儿,你这疯老鬼可得把你那点压箱底的玩意儿拿出来,别等哪天一闭眼,连个传人都没有。” 疯老鬼说道:“就老子这妙手空空,只要你那徒儿认真学,保证受用无穷。” 醉道人也说道:“你那房中术也拿出来,别藏着掖着,当年被邵元节偷学了一点皮毛,就闯下这么大的家业,赶紧都一块交出来。” 疯老鬼说道:“什么房中术,说的这般难听,那是秘术,懂不懂,秘术。” “我呸,别往老脸上贴金,老子就这一个徒儿,赶紧把本事传出来,过不了多久,咱们这把老骨头也活不长久了。”醉道人吐出一根鸡骨头,说道。 疯老鬼沉默了,然后半晌才说道:“你真的放下了,不打算再查了?” 醉道人说道:“查到了又如何,世人岂会相信。” 疯老鬼叹道:“是啊,时间已经淡忘了一切,当年那些兄弟,如今也只剩你我二人而已,要不了多久,只怕你我二人都会不在了,这件事,也永远是个秘密,不再有人知道了。” 醉道人咬牙切齿道:“可惜查了这么多年,始终一无所获。” 疯老鬼看着他,说道:“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个意外,你会相信么?” “你认为那是个意外么?”醉道人反问。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早已掩埋在时间里了,也就你心中仍然执着。”疯老鬼叹道。 醉道人沉默了,然后站起身,说道:“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说完,飘然离去,身形落寞,隐于夜色中。 与此同时,这元福宫三代弟子居住区域的一间屋舍内,九真道人看着空空如也的桌子,骂道:“哪个龟儿子偷了道爷的鸡。” 北京城内,陆良拉着陆贞娘的手,走在小时雍坊与大时雍坊间的西长安街上,灯火通明,叫卖声此起彼伏,虽是快到夜禁时刻,但是这人们仍然在外厮混,不肯归家。 又有那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成群在街上晃悠,碰见谁家娘子独自一人,便上前调笑,不时有尖叫声传来,又有那呼救之声引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管理。 陆良看着这北京城中的人间百态,拉紧陆贞娘的手,以免被人群冲散,此时的大明,经济的繁华,社会风气日渐糜烂,治安管理变成了难题。 这段时日,陆良从张鹏口中了解到许多事情,尤其是这京城中的治安问题,已然令五城兵马司疲于奔命,不时求助于东厂和锦衣卫,时常更有盗窃杀人越货大案发生,悬而未决。 陆良放在心中,拉进陆贞娘,买了些点心,便往家中赶,只是人越想躲事,偏偏事就越来。 第三十章 东厂 这东厂位于京城东安门之北,平日里,缇骑从东厂四散而出,遍布京城内外,侦缉官宦及市井小民,闻风而奏,天下臣民,闻东厂番役,俱是胆寒。 此刻,陆良就跟着张鹏,站在这可止小儿啼哭的东缉事厂大门前。 几个头戴尖帽,足穿白皮靴,身穿褐色衣服,腰系小绦的东厂番子,伸手拦住二人,其中一个番子叫道:“大胆,不想活了,东厂禁地,也敢乱闯。” 张鹏叫道:“去将钱六给老子叫出来。” 那个番子斜着眼,轻哼一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老子锦衣卫,赶紧把钱六给老子叫出来。”张鹏喝道。 几个番子一听是锦衣卫的人,更是轰堂大笑,另有一个脸上全是麻子的年轻汉子说道:“锦衣卫怎么了,就是当朝阁老来了,也得乖乖听话,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说找人,爷们就得给你叫人。” 张鹏怒意大涨,便想硬闯进去,只是他那体型,哪里是这几个番子的对手,一下子将他推了一个趔趄,陆良扶住他。 张鹏还想再闯,陆良却说道:“张大哥,算了,咱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张鹏心中恼火,看着对他冷嘲热讽的番子,却也没有办法。 陆良将张鹏拉退一旁的胡同中,轻声说道:“张大哥,这样也不是办法,即使闯了进去,也不一定能知道余伯关押在哪里,还是需要从长计议。” 张鹏此刻有些怒火中烧,但是硬闯不得,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虽然贵为张太后族人,可是却全无皇亲气派,连一个小小的东厂番子都可肆意奚落嘲笑于他。 张鹏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怒道:“我是不是很废物?” 陆良劝道:“张大哥,此刻不是泄气的时候,应该从长计议。” 张鹏看着陆良,说道:“从长计议,如何从长计议,再晚些时日,只怕余伯便糟了钱六的毒手。” 陆良说道:“依我看,余伯暂时没有什么危险,这钱六也只是为了钱财而已,没有收到钱之前,想来钱六也不会轻举妄动,草菅人命。” 张鹏问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陆良想了想,说道:“等,咱们跟着那钱六,看他将人押在哪里。” 张鹏道:“除了这东厂之内,还能把人关押在哪里。” 陆良问道:“这东厂内可设有诏狱?” 张鹏摇头道:“没有,只有锦衣卫有诏狱。” 陆良分析道:“这绑人勒索钱财的事情,想必也是钱六私下里搞的鬼,应该没那个胆量将人关押在东厂内,咱们就躲在这里观察钱六去哪些地方,总会能查出来余伯被关押在哪里。” 张鹏看着东厂的几个看门番子,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只好点头道:“那就在这里等那钱六。” 二人便躲在胡同中,不时观察东厂的出入人员。 却说此刻的东厂之内,一幅岳飞画像前,摆设着几张桌椅,堂前还立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 东厂中摆放岳飞画像,乃是取东厂缇骑办案毋枉毋纵之意,而那“百世流芳”的牌坊,更是取精忠报国,万古流芳之意。 此刻,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麦福正坐在堂前饮茶,手指用杯盖扣着茶盏,一缕清香便从杯中溢了出来。 麦福自幼便入宫为太监,正统十二年便到了清宁宫供职,翌年入乾清宫近侍,那一年麦福也才二十岁。 嘉靖元年,麦福升任御马监左监丞,后改为御用监佥押管事,接着又升左少监,可在宫中骑马。 嘉靖三年,升太监、后升御马监,监督勇士四卫营务,提督上林苑海子。 嘉靖六年奉命随朝,晋升为乾清宫牌子。嘉靖七年,执掌御马监印,提督勇士四营禁兵。次年提督十二团营兵马,掌乾清宫事。 嘉靖十二年,提督内西教场操练并都知监带刀。 去年,也就是嘉靖十六年,总督东厂,此时的麦福,已是四十六岁,却是圣眷不衰,位居高位。 麦福喝了一口热茶,便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事发生?” 堂下站着的乃是东厂掌刑千户,姓杨名录,杨录说道:“回督主,刚刚有孩儿来报,说是李时阁老,亡故了。” “唔?咱家这耳朵没有听错?”麦福停下手中的动作,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看着杨录。 杨录弯腰道:“督主,卑职确认过,李阁老确实刚刚死在府上。” 麦福想了想,站起身说道:“这事想必皇爷还不知晓,看来咱家得入宫一趟,杨录,备马,咱家入宫。” “是,督主。”杨录下去准备马匹。 厅堂上,麦福想着事情,这李时官至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并入内阁参预机要大事,为当朝首辅。 只怕李时这一死,夏言那老匹夫就更加猖狂了。 麦福出了厅堂,院子中,杨录早已叫人备好了马匹,麦福翻身上马,别看他已是四十六岁,但是身体仍是健硕,不见丝毫老态。 麦福一抖缰绳,那高头骏马便嘶鸣一声,冲出东厂院落,身后跟着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厂番子,一行人向南由东华门入宫。 张鹏和陆良二人,见一队人马从东厂内飙出,耀武扬威消失在东华门内。 陆良看着那一马当先身穿大红衣袍的老头,开口问道:“张大哥,那个老头是谁,好大的威风。” 张鹏说道:“东厂厂公,麦福。” 陆良看着麦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不由得说道:“果然威风凛凛。” 张鹏说道:“可是羡慕,要不然送你去敬事房啊?” 陆良苦笑道:“张大哥竟会说笑,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何苦去做那老公。” 张鹏看着陆良,笑道:“毛都没长齐,算什么男人。” 陆良刚想与他理论一番,张鹏突然示意他禁声,然后指了指东厂方向。 陆良转过头便看见钱六正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东厂,身后跟着几个番子,一行人便向南走去。 张鹏说道:“跟着,看看他们去哪。” 陆良说道:“再等等,别跟的太近。” 两人又等了一会,便若即若离跟着这净街虎钱六几人身后,由南转西,往城西走去。 转过几条街巷,眼瞅着到了城西金城坊,一路上,净街虎钱六耀武扬威,吃拿卡要,街旁的小贩要么远远躲开,实在躲开不过,便等着钱六一行人在摊位上白拿物品。 张鹏和陆良跟在后面,见这钱六确实是一只净街虎,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如那潮水般撤去,名不虚传。 陆良说道:“这等人,东厂中可还有?” 张鹏不屑道:“这钱六,嚣张跋扈惯了,其他人等,哪敢这般。” 陆良又问道:“怎么没人收拾他?” 张鹏说道:“非是不敢,这钱六别看在外面嚣张跋扈,据说在东厂内惯会做人,平时孝敬一点都不少,所以倒也没有人找他麻烦。” 钱六几人进了金城坊,这金城坊靠近城西,而钱六等人钻进去的胡同又靠近都城隍庙,张鹏和陆良对视一眼,只怕找到了地方。 两个人小心翼翼也钻了进去,这个胡同黑漆漆的,有些阴森,两旁竟然都种有几颗树木,只是此刻还是寒冬,树上并无叶子,树干光秃秃的,立在街道两旁。 钱六等人,来到一处宅院前,便有番子敲门,陆良侧耳倾听,似乎这敲门之声,也有规律,三下两下再三下。 然后,院门从内打开,见是钱六,便将几人迎了进去,然后那开门的人又把院门关闭上,院子归于平静。 张鹏和陆良,小心翼翼贴着院墙,走到院门旁,耳朵贴着墙壁,想要探听里面的动静。 片刻后,张鹏用手示意了一下,陆良便跟着他来到一旁,张鹏轻声道:“听不太清楚,想必这里就是钱六设的私狱,余伯应该就关押在里面。” 陆良看着围墙高耸,守护森严的私人宅院,也是一筹莫展。 张鹏说道:“走,好好想个办法。” 陆良用心记下这个地方,便跟随张鹏出了胡同,来到外面大街之上,张鹏说道:“这院子守卫森严,可有什么办法进去一探?” 陆良说道:“进去的办法倒是没有,不过张大哥可有蒙汗药?” 张鹏道:“可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陆良说道:“弄点蒙汗药,蒙翻里面的人,便能进去查探了。” “怎么蒙翻里面的人?”张鹏问道。 这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陆良,两个普通人,怎么能蒙翻院子中的人,方便查探,张鹏看着也不像个武林高手,到像个纨绔子弟,一无是处,而他陆良,更是一个少年,如何是好。 二人躲在角落中,思考着办法,突然,陆良说道:“实在不行,请我那师傅出手如何?” 张鹏奇怪道:“什么师傅?” 陆良便说道:“刚拜的师傅,像是个高手。” 张鹏说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请。” 陆良不确定的说道:“就恐怕他老人家,不愿意出手。” “你这小鬼,试都没试,如何知道不行,你那师傅住在哪里,快带我去。”张鹏迫不及待,便要走。 陆良说道:“元福宫。” “什么?”张鹏突然大声道,而后意识到什么,见没人理会他们,又凑到陆良耳边问道:“你说的可是附近的元福宫?” 陆良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就是附近的那个元福宫。” 张鹏一拳打在陆良肩膀上,兴奋道:“好你个陆良,什么时候抱上了元福宫的大腿,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么?” 陆良奇怪道:“不就是个道观,有什么奇怪的。” 张鹏兴高采烈道:“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元福宫可不是简单的地方,寻常人想要进去都难,你居然还在元福宫中认了一个师傅,我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小子竟有如此靠山。” 陆良不明所以,张鹏便拉着他往元福宫方向走去,二人兜兜转转便来到了元福宫外。 不等陆良说话,张鹏便指着元福宫上的匾额说道:“可知这是谁的书法?” 陆良看着这元福宫三个大字,茫然不知,张鹏说道:“那可是当今陛下亲笔手书。” 陆良吃了一惊,问道:“这是皇上写的?” 张鹏说道:“那是自然,这元福宫中可是住着一位高人,深得陛下信赖。” 陆良问道:“是哪一位高人住在里面,皇上居然如此宠信。” “自然是致一真人。”张鹏道。 陆良疑惑的问道:“张大哥说的致一真人可是元福宫中说话有些莫名其妙的老道士?” “嘘,不要乱讲,被元福宫中的真人听到,有的你苦吃。”张鹏小心翼翼道。 陆良还真不是很清楚,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便想进去,只是迈出脚步,又停了下来。 张鹏问道:“怎么不走了?” 陆良说道:“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赶快讲。”张鹏不耐烦道,又接着说道:“我怎么发现你这小子忒是不爽利。” 陆良说道:“忘了打酒,我那师傅好酒,这酒要不带上,只怕请不动他。” 张鹏道:“那还不赶快去打酒。” “没带钱。” 张鹏彻底被他气到,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小人,便摸出一块碎银两,扔给陆良,说道:“赶快去。” 陆良接过银子,问道:“去哪里买酒?” 张鹏真想一拳打晕他,便抢过他手中的银两,说道:“算了,一起去。” 二人买了两坛子烈酒,一人环抱一坛,回到元福宫,守门的道人竟然认识陆良,便放他二人入内,只是没等进入元福宫,一个莽撞之人便从里冲了出来,撞在张鹏身上,那一坛子好酒便被张鹏失手,砸碎在了地上。 张鹏破口大骂道:“哪个没长眼的,将爷这好酒打烂了。” 那人闻着地上的酒水香气,然后便看见了陆良手中的那坛子酒,话都不说,抢了过去,拔掉盖子,便大口大口痛饮起来。 这一坛子酒,转眼就被他喝去一半,然后放下酒坛子,感叹道:“好酒。” 第三十一章 救人 陆良见到那道人,大喜道:“师傅。” 张鹏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一口气喝了半坛子酒,似是许久没有洗澡的邋遢道人,疑惑问道:“这就是你那师傅?” 醉道人半坛酒进肚,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舒坦,长出一口气,打了一个酒嗝,看着眼前的众人。 刚刚那酒坛子砸在地上,声音吸引了元福宫中的道士的注意,众人围观过来,见是这个醉道人又在这耍酒疯,便又全都散去了。 有道士开口道:“也不知道祖怎么想的,偏偏留着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在这里。” 另有人也说道:“就是,早就应该把这个疯子赶出去了。” “少说几句,道祖自有道理,去把宫门口的碎物清理一下。”一个年长的道人说道。 两个道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向着左右分开,轻手轻脚地走了,那个年长道人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兀自说着事情,待没有回应声,这才回头去看,身后空无一人,不由得尴尬的挠了一下脑壳。 再说元福宫门口,陆良说道:“师傅,徒儿有事相求,您老人家快跟我去救一个人。” 张鹏见这老道浑身酒气,似乎是醉了,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刚刚颤抖的有些激动的心又平静了下去。 “你这师傅,还是罢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张鹏泄气道,想要离开。 醉道人却含糊问道:“救人,救什么人,哦,酒,喝酒的人,呵呵呵……” 陆良见他又想将那半坛子酒喝掉,连忙上前拦住他,强忍着醉道人身上的难闻气味,说道:“师傅,真是要救人,快随我去。”便要拉醉道人。 张鹏又说道:“陆良,我看还是算了,你这师傅站都站不稳,等下打草惊蛇,可就麻烦了。” 陆良见这醉道人确实饮酒过度,有些醉意,便也放弃了请他救人的想法,只好说道:“师傅,您老好好歇着,我再想别的办法。” 陆良刚想离去,醉道人却伸手抓住了他,又说道:“想走?今日的……呃……木柴可曾劈了?” 什么?陆良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劈柴?” 醉道人嘿嘿笑道:“劈……柴,可曾做了?” 陆良苦着脸道:“师傅,别开玩笑了,徒弟真着急救人,等救出来之后,再去劈柴。” 醉道人握着他的手腕,捏的陆良有些吃痛,只听见醉道人说道:“练功是要坚持,不可半途而废,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木柴今日劈,快随为师去劈柴。” 陆良挣脱不开,张鹏急了,上前就要去拽陆良,醉道人却左手一挥,那还装有烈酒的坛子,带着风声,便要砸中张鹏,吓得张鹏连退几步,躲了开去。 醉道人不松手,陆良却也挣脱不开,只好央求道:“师傅,真要救人,人命关天,等救了人出来,再去劈柴。” 醉道人说道:“酒……人,好,为师帮你……酒……救人。” 陆良喜道:“师傅,你可是有办法?” 醉道人说道:“带路。” 张鹏便在前面引路,带着手里拎着酒坛子的醉道人往刚刚那僻静的胡同走。 “你这师傅,怎么看着像是一个,神棍!”张鹏小声道。 陆良此刻心中也是狐疑,但是头也磕了,即使被这醉道人哄骗了,也绝对不能承认,这么丢脸的事情,千万不可传扬出去,便出口否认道:“张大哥,别看我师傅现在这般模样,那是刚刚喝了酒,等他清醒过来,你便知晓他的厉害了,不然他怎会一直待在那元福宫中。” 张鹏还是半信半疑,但是一想到这醉道人能在元福宫中生活,想来必是一位高人,不然致一真人怎会容许一个如此邋遢的道人在元福宫内妨碍观瞻。 两人带着似醉非醉的醉道人,便又回到了刚刚离去的宅院旁的一处胡同内,也不清楚钱六等人有没有离去。 张鹏探头张望着那处宅院,无人经过,也没有声音传出。 陆良问道:“张大哥,怎么办?” 张鹏也是没有头绪,虽然带多了一个人来,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救人,这也是自从他入锦衣卫以来,唯一一次遇到这等棘手的事情,往日里,不是打杂,就是整天摆弄着大驾卤簿,充当仪仗。 醉道人却是等的不耐烦了,走了一路,酒意上涌,好在还算清醒,便说道:“所救之人可在里面?” 陆良回道:“师傅,应该就在里面,只是怎么进去救人,您老可有办法?” “小事一桩,今日为师就教你这第一堂课。”醉道人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便向着那处宅院走去。 陆良刚想跟上,张鹏一把扯住他,躲在胡同里,说道:“先别急,看看情况。” 陆良只好躲在张鹏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着,看看醉道人究竟如何救人。 只见醉道人,拎着酒坛子,来到院门前,伸出右手,“啪啪”扣响木门,只是片刻,就有人声传来:“谁啊,别敲了,来了,来了,哪个龟儿子这么大力敲门。” 宅院门从内打开,还没等看清楚是谁在敲门,就见到有一个黑影砸了过来,然后惨叫一声,那开门之人便栽倒在地上,却没有昏过去,只是大声叫骂:“哪个龟儿子,敢打老子,哎呀,疼死老子了。” 张鹏和陆良躲在胡同里,刚刚看到宅院门刚一打开,醉道人的右拳便砸了出去,将那开门的汉子一拳砸翻在地,然后醉道人便闯了进去。 张鹏、陆良便听见宅院中,喊叫声大起,不时便有“哎呀”、“哎哟”的惨叫声传了出来,又有酒坛子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传出,又有似乎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又有醉道人的喝骂声,反正是一片嘈杂,各种声音俱是从那处院落中传出。 张鹏和陆良躲在胡同里,听着这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而后便又归于平静,又等待了片刻,确实一切归于平静,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冲了出去,拔出身上的腰刀,怪叫着也冲进了那处宅院。 “钱六,你个王八蛋,看老子……那个,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张鹏右手举着的腰刀,慢慢放下,然后转身便想跑。 陆良跟在他的身后,小手举着腰刀,热血沸腾的跟着张鹏冲了进来,还未看清楚院内的情况,张鹏便要转身就跑。 “张鹏,老子知道就是你,给我拦住这个废物!”钱六捂着有些淤青的左眼叫道。 然后陆良便觉得自己好像被包围了,又有一人将宅院的门,紧紧关上,落了门栓。 陆良这才看清楚院落中的详情,只见人影绰绰,其中有五六个大汉手中举着似乎是烧火棍的东西,对准张鹏和陆良二人。 而醉道人此刻躺在杂乱的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又有几个人互相搀扶着站在一边。 钱六站在正堂前,眼睛似乎被打了一拳,有些乌黑,嘴里叫骂道:“张鹏,嘶……你个龟儿子……疼死老子了……” 张鹏脸上尴尬一笑,说道:“误会,误会,走错地方了,钱六,用不着这么多把手铳对着,都放下,自己人,自己人。” 陆良心中就是一跳,原来这些烧火棍却是火器,当下赶紧放下手中高举的腰刀,向着张鹏那边靠了靠。 钱六眯着乌黑的左眼看着张鹏和陆良,冷笑一声,然后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邋遢道人,刚刚就是这个疯道人冲进院子,见人就打,几个东厂的番子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被这疯道人打翻在地,一时间,惨叫连连。 钱六出来之时,也被这疯道人打在左眼一拳,当时将钱六打的眼冒金星,泪水便流了出来。 好在,那钱六到现在都不知道“深浅”的几位劲装高手同时出手,在手铳的包围下,三两下就将这疯道人打昏在地。 然后,便见到张鹏带着一个小鬼,举着腰刀冲了进来。 这时,正堂的房门打开,只见一个人迈着步伐走了出来,钱六赶忙上前,弯腰行礼道:“干爹,惊扰您老人家了,孩儿该死。” 那人看都没看钱六,见院子中有些杂乱,冷哼一声,皱着眉说道:“六儿,处理好,扰了咱家的雅兴。” 声音带着尖锐,似是宫内太监。那人说完,便向着宅院外走去,那些手持火铳的劲装大汉,连忙为这人打开院门,一行人快速出了宅院,消失在胡同中。 陆良见那队举着火铳的大汉随着刚刚的太监离去,慌着的心放了下来,长这么大头一次被这火器顶着,要说心中不慌那是吹牛,双腿没有瘫软在地上已然算是好的。 张鹏心中也是慌慌的,他哪里能想到这院子中还有这么一队手持火铳的人马,如果知道,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冲进来。 此刻,见那队人马撤走,张鹏的胆色又回来了,轻咳一声,对着钱六说道:“钱六,明人不说暗话,新安堂的余伯,你关在哪里,今天爷就是来要人的。” 钱六见干爹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只留下他和几个受了伤的东厂番子在此,也不知道干爹究竟有没有动怒,见张鹏说话,便面露狰狞,对着几个东厂番子叫道:“给老子打,打死这个龟儿子,嘶……”狰狞的面容,扯动疼痛,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几个东厂番子刚刚被醉道人打了一个人仰马翻,好在都是些轻伤,倒也没有伤出人命,见档头发火,也都憋着一口怒气,什么时候被人打的如此狼狈过,马上举起手中的刀剑,红着眼睛,怒喊一声,冲了过去。 张鹏见这些东厂番子冲了过来,对着陆良喊道:“快走,不要恋战。” 陆良哪还用他提醒,见势不妙,便转身就跑,只是看见地上一动不动的醉道人,犹豫了一下,便拉扯了一下他,叫道:“师傅,师傅,醒醒,快走。” 这老道,似是睡着了,陆良拉扯不动他,只是耽误这一片刻,张鹏已然被几个东厂番子拦住了,举起手中刀剑便砍,张鹏不得已,举着腰刀连连躲闪,一时之间,险象环生。 陆良这边,因他还是个孩童,没人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将那宅院的门重新关上,下了门栓,张鹏和陆良,就被钱六等人关门打狗,堵在了院子中。 陆良见逃不掉了,也没人过来,全都围着张鹏,赶紧将醉道人的人中按住,然后又捂住他的口鼻,想要叫醒这不靠谱的便宜师傅醉道人。 那边,钱六见手底下的几个番子居然拿不下这张鹏,在一旁大骂道:“废物,废物,全是废物,连个废物都抓不住,给我往他下半身打,打死这个龟儿子。” 张鹏见钱六如此下作,也是大怒,手中腰刀连连挥舞,挡住这几个番子的进攻,也是叫道:“钱六,你个龟孙,有能耐你滚过来,看爷不打死你,你让这几个废物滚开,你过来,咱俩练练。” 钱六眯缝着左眼,气的直跳脚,这几个手下的番子,平时吹起牛来各各胆气冲天,等真的动起手来,连个外戚废物都拿不下。 见这好半天,也没将张鹏拿下,钱六实在忍不住了,拔出腰刀,跳进庭院,怒吼一声,冲着张鹏砍去。 张鹏见真把钱六激了下来,一刀砍退一个番子,大笑着迎了过去,两个人便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这钱六果然不愧是东厂档头,武艺确实强上那么一些,几招过后,一脚便踢在张鹏腿上,将张鹏踢退了几步,然后欺身上前,一刀磕飞张鹏手中的腰刀,钱六那把刀便架在了张鹏的脖子上,呵斥左右:“给老子绑上,今天不抽死这个龟儿子,老子不姓钱。” 围着的番子便找出绳索,将张鹏绑了个结结实实。 钱六这时才转过头去看还在忙活的陆良,冷笑道:“将这个小王八蛋,也给老子绑起来。” 两个番子便要上前去捆绑陆良,只是这时,只听“噗”的一声,吓得东厂的两个番子连连捂住鼻子后退。 陆良只觉得,浑身上下,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开来,然后便听见醉道人说道:“好……酒……” 第三十二章 负伤 醉道人翻了个身,便站了起来,吐了出来,再加上刚刚一番打斗,酒意就消散了。 醉道人看着满身污秽的陆良,捏着鼻子往后退了几小步,然后说道:“徒儿,怎地如此狼狈?” 陆良还没回话,钱六便怒喝道:“将这个杂毛老道,还有那个兔崽子,都给老子抓起来,今天不弄死这几个龟儿子,难解老子的气,今天就叫他们知道,咱们东厂爷们的厉害。” 张鹏虽然被捆绑住,嘴巴却也能说话,骂道:“钱六,少在那狐假虎威,把老子放开,你这龟孙子,去了东厂之后,还反了天了,是不是忘记了爷当初是怎么揍你的。” 张鹏不提以前的事还好,被他一提,钱六更是怒火中烧,当初这个张鹏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没少捉弄于他。 钱六上前就是一脚,将张鹏踹翻在地上,又不解气的踢了两脚,边踢边骂:“太后家的人又能怎样,今天还不是落到老子手里,张少爷,不要再做你的皇亲国戚的美梦了,当年你们张家欺辱别人,弄的不少庄户破家灭门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的下场,老子弄死你。” 张鹏被他踢的疼痛难忍,却又躲不开身体,只好嘴里装着硬汉,兀自叫骂不已。 这边,那几个番子,将醉道人和陆良围住,却又不敢上前,刚刚眼前这个醉酒道人,冲进院落不分轻重就将几人打翻在地,是以,全都围着,不敢动作。 钱六踢累了,看着几个手下不敢上前,便喝骂道:“废物,连个杂毛老道和一个兔崽子都收拾不了,给老子上。” 几个番子见钱档头发怒了,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举着手中的刀,突然大叫一声,冲向陆良,挥刀便砍。 陆良心中大骂,师傅明明站在他前面,你冲着我砍什么。 陆良惊叫一声:“师傅。” 醉道人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眼中带着一缕轻蔑,等到那个番子手中的长刀快要劈到陆良头顶之际,醉道人一个健步,便到了番子身前,伸出左手,跨在那个番子的手臂之下,一下子抗住了番子劈刀的动作。 陆良看着头顶上的那柄长刀瞬间停住,吓出一身冷汗,他刚刚热血上涌,跟着张鹏冲了进来,以为眼前这位便宜师傅大局已定,哪成想,确实也是大局已定,只不过好像他们三人处在已定的局面,大局还在钱六手中,好在那队带着火器的大汉跟随那位太监离去,不然此刻早已被那火铳射成马蜂窝,死的不能再死。 醉道人扛住番子的右臂,只是一个巧劲,便将那个举着刀,眼神惊恐的番子,扔了出去,砸在地上,疼的哇哇大叫。 钱六跳脚骂道:“上,一起上,一个臭道士,给我砍死他。” 剩下的四个番子,也都不敢再犹豫,全都大叫一声,挥舞着长刀劈向醉道人。 醉道人见四柄长刀劈来,一个猿猴探月,便将陆良手中的腰刀探了过去,几声脆响,醉道人便拦下了劈来的四把长刀。 霎那间,四个番子俱是退后两步,不敢再上前。 醉道人长笑一声,手执腰刀,向前走去,每走一步,便犹如猛虎下山,一股子气压逼向对面的四人。 这四个番子,包括刚刚那个被醉道人甩出去躺在地上的番子,平日里只会跟着钱六勒索钱财欺压良善,哪曾对敌过如此高手,只觉得眼前这个道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戾气,那有些赤红的眼睛全是杀意。 陆良见醉道人已经掌控了此间局势,吊着的心又放回去,便开口叫道:“钱六,将张大哥和余伯放了,此间的事情也就算了,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钱六猖狂大笑,说道:“小兔崽子,等会爷便拔了你的舌头,让你尝尝什么是盐水。” 陆良见他还是如此狂傲,便说道:“师傅,将他拿下。” 醉道人眼睛盯着四个肝胆俱颤犹豫不前的东厂番子,挽了一个刀花,说道:“一坛好酒。” “成交,师傅放心。”陆良叫道。 院子内,张鹏倒在地上,钱六提着刀,站在张鹏身旁,另有一个番子假意受了重伤,也是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剩下的四个番子,被这股气势震慑住,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提着刀的手在颤抖,退也不是,上也不是。 醉道人摇头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可惜了。”手中长刀瞬间劈出,那四个番子连忙提刀抵挡,只是三招过后,醉道人便将几人的刀一一挑飞,而后又伸出左右脚,一连踢出数脚,将这四人也都踢飞了出去,砸在院落内。 陆良心中叫好,随着醉道人将这五个番子打倒在地,便又开口道:“钱六,你还有什么话说?” 钱六见手底下的五个番子倒地不起,仍是狞笑道:“想让老子投降,做梦。”手中的刀,便架在了张鹏的脖子上,冰冷的刀刃贴着肉,一丝鲜血就顺着刀刃冒了出来,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 张鹏浑身颤抖,叫道:“钱六,你他娘的真敢杀我,疼,快把刀拿开,嘶……” 钱六没有理会脚下张鹏的叫喊,只是看着陆良,说道:“放下刀,不然老子砍死这个龟儿子。” 陆良说道:“别激动,不要伤了张大哥,师傅,快把刀放下。” 张鹏也跟着叫道:“道长,仙人,快放下刀,陆良,快救我,我好冷啊。” 醉道人仍是提着刀,见钱六将刀架在张鹏的脖颈上,呵斥他放下手中的腰刀。 醉道人依稀之间,恍惚回到了那个令他无比愤恨却又后悔终生的夜晚,也是同样的情形,只是此刻,他不再犹豫,瞬间将手中的腰刀,投掷出去,带着一股恨意,也带着一股杀气,那柄腰刀在钱六还未缓过神来之际,便已扎入臂膀之上,疼的钱六哀嚎一声,手中的长刀情不自禁就要挥动,斩向张鹏。 张鹏只觉得脖颈上的刀贴着肉便割了下来,眼睛一闭,心中大吼,吾命休矣。 只是,过了瞬间,仍然听见那钱六的哀嚎之声,张鹏便睁开双眼,只觉得有液体滴落到脸上,刀仍然贴在脖颈上,没有斩落下来。 陆良大叫一声:“师傅,你没事。” 醉道人右手攥着钱六的刀刃,鲜血顺着手滴落下去,然后猛然踹出一脚,将钱六踹了出去。 钱六情不自禁松开手中的长刀,臂膀上插着一柄长刀,倒飞而出,将正堂的屋门砸坏,跌入进房内。 陆良赶忙上前,将长刀拿住,叫道:“师傅,您快松手。” 醉道人便松开了流淌着鲜血的右手,陆良赶忙挥刀从瘫倒在地上的张鹏衣服上割下一块布条,给醉道人包扎伤口。 张鹏死里逃生,只觉得浑身湿透,但是脖子处隐隐作痛,似是仍有鲜血冒出,便叫道:“陆良,陆良,快救我,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死……” 陆良给醉道人包扎好伤口,便用刀将张鹏身上的绳索砍断,然后扶起他,张鹏用手摸着脖子,手上沾满了鲜血,然后惊恐道:“陆良,我受伤了,我要死了,快送我去医馆。” 陆良无奈道:“张大哥,只是破了一层皮而已,那些血都是我师傅的。” 张鹏还是不信,陆良却没有理他,只是提着刀,向屋中走去,那钱六还在地上哀嚎,插在臂膀上的腰刀,他也不敢轻易拔出,见陆良提着刀走了进来,便哀求道:“这位兄弟,别杀我,要什么我都给你,千万别杀我,有话好好说。” 陆良走到近前,只是提着刀指着他,也没管躲在一旁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子”,问道:“新安堂余伯关在哪里?” 钱六有问必答,连忙说道:“在长春院,我将那两个人关在长春院,有两个番役看守。” 陆良用刀面拍了拍钱六的脸,笑着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钱六忍着疼痛,连忙说道:“不敢,不敢,真的关在长春院里。” 陆良见他不似说假话,便将插在他臂膀上的腰刀一下子拔了出来,在惨叫声中的钱六的身上蹭掉血迹,又插入自己的刀鞘之内,走了出去。 只是向外走着的时候,看向那两个躲在一旁的“女子”,其中一个明显在偷眼看着陆良,见他提着刀看向他们,便叫道:“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良差点呕吐出来,这个粗嗓门,原来是个男人,再仔细看,却是两个男人擦烟抹粉,穿着女装,一直躲在屋内,不敢出声。 陆良快步走了出来,说道:“师傅,张大哥,余伯被关在长春院,我们现在过去救人。” 张鹏刚刚确认自己确实只是伤了一些皮肉而已,此刻倒也恢复如常,抢过陆良手中的长刀,开口说道:“老子要去宰了钱六这个龟孙子。” 陆良拦住他,说道:“张大哥,那钱六已然受了刀伤,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 张鹏还是不解恨,想要进屋去报仇,醉道人说道:“快走,不然惹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就麻烦了,休要杀人。” 张鹏无奈,只好拾起自己的腰刀,便跟着醉道人和陆良二人打开院门,快步离去。 躺在地上的五个番子见他们三人离去,这才纷纷站了起来,抢进屋内,钱六仍在捂住臂膀哀嚎不止。 “档头,档头,你怎么样了?”一个番子叫道。 钱六叫道:“疼……嘶……快送老子……去医馆,快啊……” 五个番子不敢怠慢,其中一个较为强壮的番子背起钱六,便冲向附近的医馆。 钱六在那番子背上,面色凶狠对着一旁的另外四人道:“你们四个,去将刚刚那两个小官处理掉,扔到城西的乱葬岗中埋了。” 四个番子点头应下,便又回转那处院落,在两声惨叫之后,从院子中驶出一辆马车,朝着城西阜成门而去,在亮出西厂的铜牌之后,守城兵卒连查看都没有查看,便放了这辆马车出城去了。 却说醉道人带着张鹏和陆良二人,一路往东城而去,醉道人手掌上的伤口已然止住鲜血,张鹏却仍是喊着疼痛,陆良说道:“张大哥,就是破了点皮,死不了的。” 张鹏说道:“合着就你没有受伤,咱们还是先去医馆上些药,余伯那里,等会再去也不迟。” 陆良道:“宜快不宜迟,等那钱六反应过来,再将余伯等人关押到别的地方了,不是白折腾了。” 醉道人也沉声道:“徒儿说的对,救人要紧,等救了人再去包扎不迟。” 张鹏见醉道人如此说,便也放弃先去医馆疗伤,又开口道:“这长春院在哪,道长可是识得路?” 醉道人呵呵笑道:“要说这长春院,却不是什么好地方,就在北城教忠坊内。” 陆良好奇问道:“师傅,莫非你知道这长春院是什么地方?” 张鹏也是好奇,他乃是京城地头蛇,什么地方不知道,但是确实未听过长春院,只是前次钱六倒是说过要去长春院喝酒。 醉道人嘿嘿一笑说道:“这长春院可是一处销魂窟,乃是那好男风之地,内有官人兔爷,倒是经常有些达官贵人出入,正德爷还在位时,便已是名满京城。” 陆良打了一个冷颤,这种地方都还有,这钱六倒是重口味,也不知道余伯有没有遭受什么不可明说的罪过。 张鹏也是觉得恶心,自从张家两位国舅入了大狱,他便从来不再涉足风月场所,而是进了锦衣卫,想要出人头地,重振张家威名,只是虽然进了锦衣卫,但像是有人处处与他作对一般,只是留在南镇做些杂务,莫说升职,连个案子都没有。 作为京城里的地头蛇,这等所在张鹏甚少听闻,此刻醉道人说出长春院的底细,也是觉得分外恶心。 陆良又问道:“师傅,你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醉道人说道:“说来话长,年少时,为师倒是去过那么几次。” 陆良不着痕迹稍微与醉道人拉开些距离,哪成想张鹏也是与醉道人拉开了一些距离,只是如此,便显得二人刻意为之。 醉道人停下脚步,冲着二人,就是嘿嘿一笑。 第三十三章 孟二 教忠坊在京城东北方位,靠近城北安定门,三人自西城过来,已然将近傍晚。 而长春院就在香饵胡同内,沿着街道往里走,便到了一处僻静幽深的地方,有一处占地极广的院落,坐落在此,高高的院墙将里面的情形遮挡的严严实实,窥不得一丝一毫。 三人站在一处墙角,看着此时渐渐人多的院门处,有侍者站在门口接迎宾客。 陆良见有衣着艳丽的男子,或是带着头巾遮挡面容,或是落落大方露出真容,在出示一块令牌之后,便被侍者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挂着大红灯笼的院门处,虽是有些人群等候,但都是寂寂无声,无人交谈,却也显得井然有序,依次排队入内。 “师傅,这长春院管理这么严格,还是会员制?”陆良问道。 醉道人眯着眼睛凝望着长春院的门口,多年未到此处,还是如此令人侧目。 张鹏问道:“什么会员制?” 陆良刚想解释,醉道人却开口说道:“咱们需要找个地方换身衣物。” 陆良便将眼神看向张鹏,张鹏道:“看我做甚?” 醉道人也将目光看向张鹏。 张鹏实在受不住,便说道:“合着你们师徒现在连起手来欺负我一个人。” 醉道人说道:“走。” 黑暗降临,这长春院门口排起了长队,虽然有更多个侍者前来迎接,但是窄小的院门,却也仅仅容纳三人同行而入。 安静的场面在这僻静幽深的宅院外,颇显诡异。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伴当从远处熠熠然而至,只是未在队伍后面排队,便到了长春院门口,迈步就要跨入进去。 “这位贵客,请您排队,另外,也请您出示一下长春贴。”一位年龄在二十左右岁的侍者拦下了身穿青色儒衫,俨然一位豪奢之人打扮的醉道人,张鹏和陆良二人也换上一身仆役装扮,跟随在他身后。 醉道人却是轻笑一声,说道:“怎么,连我都不认识?” 那侍者恭恭敬敬说道:“恕小的眼拙,但是即使您再尊贵,也得遵守长春院的规矩,所以,还请您后面稍作排队,只是片刻就能入内。” 排队中的众人本就等的不耐烦,但又不敢造次,这长春院的规矩,可是上百条人命所换来的,哪个人到了这里,即使身份如何高贵,也得乖乖守着规矩,没人敢破坏。 这时,见这个带着两个仆从的儒雅老者想要破坏长春院的规矩,俱是眼睛一亮,坐等事态升级,只是却没人喧哗,全都关注这长春院门口。 醉道人呵呵笑道:“看来老夫退隐多年,这长春院的规矩却是没少。” 侍者露出傲然之色,说道:“那是自然,所以还请这位贵客遵守咱们长春院的规矩。” 张鹏和陆良,跟在醉道人身后,看着眼前这位摇身一变,带着儒雅气息的醉道人,全都是心中带着讶然,想不到那个邋遢道人,换了一身衣物便有如此气度,当真令人惊讶,再听他与这侍者的对话,更像是一位身份神秘的贵人。 醉道人说道:“去将那孟二叫出来,你只管说德照日月四字便可。” 那侍者半信半疑,但是见这老者气度不凡,竟然敢称呼长春院中的孟二爷为孟二,来头不小。 当下,侍者也不敢怠慢,便对一旁的另外一个侍者交代一下,转身进了长春院,去找那孟二爷。 醉道人微眯着眼神,不再说话,只是背负着双手,举手投足间,洒脱自然。 只是片刻,那侍者便引着一位健壮的老者出来,只是尚未到近前,那老者见到门外的醉道人,脸色大变,快步上前,刚想开口,醉道人便开口说道:“进去说。” 那老者就是长春院中的孟二爷,身份颇为神秘,近些年甚少露面,以至于外界之人竟有大半不识的此人,但是也有一小部分人隐约听人提起过这位孟二爷,全都露出震惊之色,这位老者什么来头,竟然能将孟二爷引出来。 孟二爷也不搭话,只是伸手请醉道人入内,醉道人笑着迈着步伐走了进去,张鹏和陆良也都带着好奇,跟着进了这号称销魂窟的长春院,左右张望,孟二爷跟在三人身后,一行四人便入了长春院。 这下子,外面排队之人便起了喧哗,有人小声说道:“这是何人,竟然能让孟二爷出来迎接。” 又有人道:“凭什么他不排队,也没有出示长春贴,就能进去?” 守在长春院门口的侍从便大声道:“肃静,还想不想快些入内。” 刚刚的喧哗声便消散了,只是众人神色不一,腹中非议不已。 却说醉道人三人进了长春院,便走了一段小路,这条小路倒是在两旁挂在树木上灯笼烛火的照应下,略显昏暗,却又带着朦胧神秘。 陆良仔细观瞧左右,只是这两旁全都是树木草丛,再加上这灯火过于昏暗,看不清楚后面是什么,只好又往前观瞧,一排灯笼绕着小路通向远处,在黑暗中骤然消失,不知道路的尽头是何处。 张鹏却看着脚下,这青石板平整无比,走在上面,颇为舒适,似是整块条石切割而成,这长春院当真是财大气粗。 孟二爷跟在身后,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醉道人倒是全无感觉,只是向着前路行走,走出这段小路之后,前面豁然开朗,却见一块影壁横在眼前,借着光芒,这块影壁上面似乎描刻着春宫图,只是不止男女春宫,似乎还有男男,女女,只是天色太暗,陆良也看的不是很清楚。 绕过这块影壁墙,便看见一座圆形院门矗立在那里,这拱门内,似是一片竹林,冬日里倒也生机内敛,随着寒风摇摆,发出些“呜呜”之声。 跨入圆形院门,往左再行十数步,便像是进了一处闹市,有那喧哗调笑行酒令之声,扑面而来,灌入耳中。 陆良眼前便出现一座小楼,说是小楼却不太妥当,似是一座小塔,应是六层,每一层中都有光芒照射出来,再看那塔一层,大门洞开,里面人影绰绰,往来穿梭。 醉道人这时开口道:“老二,去你那里。” 孟二爷回道:“大人,这边请。” 醉道人说道:“时光飞逝,我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带路。” “是。”孟二爷恭敬有加,又引着三人绕过这座塔楼,来到一处院落外。孟二爷推开这院落的木门,便入了内,三间正房,自北朝南坐落,院子中倒也干净,孟二爷推开厅堂的门,里面灯火阑珊,摆放着一个炭盆,倒也温暖。 “大人,请上座,卑职为您上茶。”孟二爷说道。 醉道人拦住他,说道:“不用忙了,多年未见,你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孟二爷不敢怠慢,在醉道人面前,始终恭恭敬敬,说道:“大人风采依旧,卑职难以企及。” 醉道人坐在正座上,看着站在厅堂上的孟二爷,感慨道:“只怕是,以为我早死了。” “大人吉人天相,卑职相信大人定然安然无事。”孟二爷回道。 “好了,今次来,一件小事,请你帮忙。”醉道人说道。 孟二爷施礼道:“大人请讲,孟二照办。” 醉道人看着张鹏和陆良,这才说道:“带个人走,就是东厂钱六绑在这里的一个人。” 孟二爷面露难色,犹豫道:“大人,只怕是有些困难……” “怎么,多年过去,我说的话不管用了?”醉道人眯着眼睛,盯着孟二爷。 孟二爷被他盯得浑身不太自在,只得又开口道:“大人,这长春院的规矩,您也知道,只怕是卑职无能为力。” “我是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找你,这么多年未见,看来老朽早已经被人遗忘了。”醉道人叹道。 孟二爷由是恭恭敬敬,但是仍然拒绝道:“大人,孟二无能为力,还请您恕罪。” 醉道人呵呵一笑,眯着眼睛想着事情,正堂中陷入沉寂。 “我当是谁呢,原来你这老不死还活在世上,进了我这长春院,却不来见我,只是找老二,心中可还是怨恨着我?”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外间传来,然后便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这老叟虽是拄着拐杖,但是双目如电,气势磅礴,霸道无比,似乎要将这间屋子湮没。 孟二爷见到这位老者,更是恭敬,低声说道:“都督。” 醉道人见到这个老叟,脸色骤然一变,握着椅子扶手的左手突然紧紧捏着,狠戾地盯着他。 老叟不以为意,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醉道人冷哼道:“我是放不下,可你又好到哪里去,终日躲在这老鼠洞中,不敢见人。” 老叟叹了一口气,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说道:“是啊,我等惶惶不可终日,整日藏在这长春院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醉道人说道:“可曾想过死去的弟兄?” 老叟看着醉道人,正色道:“未曾忘却,只是,这天下已然换了主人,那些弟兄们,也只能背负着奸佞之名,在九泉下,不能安息。” 醉道人说道:“那你为何不查下去,躲在这里苟且偷生。” “查到又如何,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人也已死去,真相已经不重要了。”老叟双手拄着拐杖,然后起身说道:“老二,将他要的人,带过来,送他们离开。” “是,都督。”孟二爷应道。 老叟拄着拐杖,带着敲击石板的声音,隐于黑暗之中,渐渐远去。 醉道人冷哼道:“懦夫。” 孟二爷说道:“都督他不是你所想之人。” 醉道人说道:“他就是个懦夫,你和他一样,都是懦夫,就藏在这个老鼠洞里。” 孟二爷不再与他争辩,只是说道:“我去将人带来。”说完,转身也离去了。 张鹏和陆良,刚刚一直站在一旁,只是听着三人对话,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这时见孟二爷离去,陆良忍不住问道:“师傅,刚刚那两个人是?” 张鹏也奇怪问道:“道长,刚刚那孟二爷称呼那个老头叫都督,我没有听错。” 醉道人看着一脸好奇的二人,说道:“忘记今日之事,不然便有杀身之祸。” “等那人被带过来,咱们就离开,休要多问,也休要好奇,不要惹祸上身。”醉道人接着说道。 张鹏还想再问,见醉道人不复理他,也只好住嘴不问,心中吐槽,刚刚花费的银钱,连个疑问都得不到解释。 片刻,孟二爷便带着两个人进了院落,陆良见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新安堂的余伯,另外那个胖子也是那晚所见之人。 陆良上前道:“余伯,你可还好?” 余伯看见陆良和张鹏,也是满脸疑惑,他被那东厂的钱档头关押在这里,倒也没受什么罪,只是见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余伯问道。 “自然是为了救你而来,余伯,你看我这脖子上的伤,可都是为了救你而受的刀伤。”张鹏展示着脖颈上的伤痕。 醉道人站起身,对着孟二爷说道:“就此别过。” 孟二爷见有这么多外人在,只是冷着脸点点头,说道:“我送您出去。” 那个被钱六一同抓来的胖子,这时才明白这几位乃是为了救这新安堂的余伯而来,他只是顺带而为之,忙不迭说道:“在下齐天海,多谢各位搭救,救命之恩,天海必有重谢。” 醉道人挥了挥手,说道:“走。” 来时的三人,回去便成了五人,孟二爷带着这五个人,绕过几处宅院,来到一处院门,把门打开,然后看着门外空无一人的胡同,低声对着醉道人说道:“大人,珍重。” 醉道人见孟二爷有些真情流露,也是心中不忍,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跨步出了长春院,向前走去,陆良等人连忙跟上,走出了长春院。 院门关上,孟二爷忍不住用手擦了擦眼中的热泪,然后复又恢复如常,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刚刚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叟却站在小院内,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都督,大人已经走了。”孟二爷恭敬站在他的身后,说道。 老叟没有说话,只是他的心,犹如这寒冷的天气一样,也是冰冷。 夜深了。 第三十四章 南下 费了些许波折,醉道人带着张鹏和陆良终于将新安堂余伯救了出来,顺带还救了一个自称来自应天府的商人齐云海。 再三拜谢之后,齐云海晃着肥胖的身躯朝着自己在京城的落脚地而去,耽误了几日,他在京城的生意大受影响,但是能在东厂的番子手下死里逃生,已然算是幸运,此刻哪敢再奢求太多。 余伯听着张鹏描述为救他而经历的险象环生,再看到醉道人简易包扎的右手,还有张鹏频频向他展示脖颈上的伤痕,心中感动不已,只是余伯这人,虽是书林余氏新安堂在京城的负责人,但是一向沉稳,从未真情如此流露过。 余伯深深一礼,说道:“各位搭救余某,无以为报,只要日后有事,必定赴汤蹈火。” 醉道人可不想听他什么赴汤蹈火之类的言辞,看在这个徒儿的面上,这才出手搭救,见此间事了,便不耐烦道:“徒儿,为师那堆木柴可还未曾劈完?” 陆良今日险象环生,多亏醉道人出手,这才有惊无险的将余伯救出,见这便宜师傅还在惦记他那堆木柴,苦着脸说道:“师傅,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下了值徒儿再去劈柴,如何?” 醉道人说道:“既然如此,为师就先回去了,别忘了那一坛好酒。”言罢,飘然离去,连手上的伤口都不再处理。 张鹏看着醉道人的背影说道:“好一位潇洒的道人。” 余伯连同那个胖子商人齐云海被那钱六关押在长春院中的一处院落中,虽然吃喝拉撒都在屋内解决,但是心灵上的恐惧焦虑,令余伯精神憔悴,似是瘦了许多。 “多日未回,大小姐想必已然担惊受怕,张少爷,搭救之恩,余某铭记于心。”余伯又是一礼。 张鹏第一次如此用心救人,心中仍是兴奋,急忙说道:“余伯太客气了,你我相识一场,怎能忍心见你被那龟儿子钱六勒索。” 余伯又对陆良一礼,说道:“陆少爷,多谢。” 陆良回礼,说道:“余伯,赶快先回家,四姐想必等着急了。” 余伯带着感激便也借着夜色赶回新安堂。 却说张鹏和陆良两人,走在街上,吹着冷风,张鹏热血仍未消退,摸着脖颈上的伤,说道:“臭小子,什么时候竟和那余家大小姐这般熟识,还称呼人家四姐,令张某实在艳羡的紧啊。” 陆良见他一副浪荡模样,懒得理他,今日一番争斗,令他深受触动,尤其是那太监带着的一队手持火铳的大汉,吓得他动弹不得。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啊。”陆良情不自禁说道。 张鹏问道:“什么菜刀,可是饿了?” 陆良听他一说,确实感到饥饿,便看着张鹏,张鹏豪气干云,说道:“走,喝酒去。” 二人吃到快要禁夜之时,这才分开,各自回家。 喝了一点酒水的陆良回到家中,身上带着一股味道,陆贞娘捏着鼻子躲在一边说道:“哥哥,臭。” 陆良闻着自己,确实有股味道,只是这屋中也没洗澡的木桶,想了想,便烧了些热水,擦拭一番之后,这才躺在坑上。 盖着棉被,陆良脑海中却又浮现起今日里的种种,钱六,太监,还有那顶在头上的火铳,再就是长春院中的孟二爷,还有那被孟二爷称谓“都督”的霸气老叟,这一个个人影,浮现在眼前,让陆良逐渐觉得这大明朝的生活,竟是如此真实,不再像前段时日,他一直当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幻而已。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再听着身旁熟睡说着呢喃不清梦话的陆贞娘,陆良黑暗中,露出一股安心。 翌日,还未等陆良起床,便听见有人在门外扣门,婆婆早已起来,闻声将门打开,见外面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婆婆不由得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找谁?” 女子笑道:“婆婆,这里可是陆良家?” 婆婆听她找陆良,咳嗽一声,喘着粗气说道:“是,那娃子还没起来呢,姑娘快进屋。” 陆良听着像是余四姐的声音,连忙起身套上衣服,便出了屋子,见到余四姐正配着婆婆说笑。 “四姐,你怎么来了?”陆良疑惑问道,这大清早就将他堵在被窝里。 婆婆见陆良起来,便借口烧水回到屋内。 清晨,院中颇为寒冷,陆良有些歉意的说道:“还是进屋说话,怎么你一个人来的,也不带个随从。” 余四姐笑道:“想着你还要当值,便早些过来,我可不想去那锦衣卫。” 陆良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还不清楚她这么早有何要事登门,便又说道:“还是进屋说,这外面怪冷的。” 余四姐说道:“可是方便?” “方便,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快请。”陆良将余四姐请到屋内。 陆贞娘这时已然醒来,只是自打来了京城没人管教,便学会了赖床,见陆良带着一位漂亮的大姐姐进了屋中,小脑袋瓜塞到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对儿小眼睛来回转动,偷瞄余四姐。 陆良看着陆贞娘的动作,不由得笑了,掀开被子露出她的小脑袋瓜,说道:“还不起来,没见都被客人堵在被窝里了。” 余四姐见屋中还有一个如此娇小可爱的女娃躺在炕上,再看陆良也睡在屋中,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倒是我唐突了,来的早了些。” 陆良整理出一块地方,请余四姐坐下,然后问道:“不知道四姐这么早登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余四姐正色道:“这一是,感谢陆公子出手搭救余叔,要不然我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余叔救出来。” 陆良说道:“四姐太客气了,这件事张鹏大哥出力不少,另外全赖我那师傅,这才顺利将余伯搭救出来,四姐不必客气。” 余四姐见他如此谦虚,便对他更有好感,接着说道:“这二呢,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便从带着的一个背囊中摸出了两本厚厚的典籍,放在了陆良面前。 陆良拿起一本,只见封面上写着《三国志通俗演义》,便好奇的打开看,只见这本书黑色的字体仍是自左向右竖着印刷,不同点在于,文章中使用了陆良所售卖给新安堂的标点符号,虽然看着仍是感觉到怪异,但是已然有了极大改进,比那没有断句,没有段落,没有标点符号区分的古籍,好上许多。 翻看了几下这本算是小说的《三国演义》,陆良说道:“想不到这么快就将这标点符号应用到这书中了。” 余四姐笑道:“那是自然,拿到你那套标点符号之后,新安堂组织了大批人手,挑选时下最流行的画本小说,重新点校,重新排版刊印,这才刊印出这第一本书,特意拿来让你帮忙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陆良翻着书籍,说道:“倒是没有错误,只要认真校对,印刷不出错误便就可以了,只是陆良心中有些不解,为何不刊印些经史子集之类的书籍,而是选择这小说作为第一批书籍呢?” 余四姐笑道:“我们经过商议,还是决定从长计议,虽说标点符号的用处只要看过书籍的人都能明白,但是自古至今,这经史子集已成为文人考取功名的必读之书,但是却也是最难的,一旦有读书人反对,说我新安堂毁坏圣人学问,这个罪名,新安堂可承受不起。” 陆良恍然大悟,这个时代,读书人便是掌控文化的舵手,就连皇帝做错事,读书人都敢口诛笔伐,滚滚口水淹都能淹死人。 “所以,我们便学了一些话本小说作为第一批投放到书坊中的书籍,本来这类书籍,便有很多人购买,而且这赚取的钱财,颇为不低,待逐渐将这标点符号推广开去之后,再扩大到其他典籍中。”余四姐解释到。 陆良点头表示明白,想不到这余四姐倒也是个精细人,没有被他那一套标点符号给打懵,还知道投放第一批书籍试探市场反应,陆良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余四姐又接着说道:“另外,也是请公子有时间,还到新安堂一叙,小女子心中仍是有许多问题请教。” 陆良说道:“这有何难,只是最近陆良事务繁多,不然定要多去新安堂,叨扰四姐。” 余四姐见这趟要说的事情都已经交代清楚,便站起身说道:“如此就这般定了,公子有时间可一定要来我新安堂,小女子就此告辞,不打扰公子休息。” 陆良将余四姐送走后,陆贞娘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说道:“哥,刚刚那个姐姐是谁?” 陆良说道:“一个朋友,快起来,哥要去上班了。” “哥,什么是上班?我还想听故事。”陆贞娘套着衣物,说道。 “就是去当值,要不然谁给发工资,贞娘快些起来,去帮婆婆的忙,哥要走了。”陆良赶忙去洗漱,收拾利索,换上衣袍,便出了家门,往南镇抚司走去。 到了院中,按照惯例,陆炳大人应该在院子里光着膀子练习刀法,只是今日有些奇怪,陆炳不在,倒是张鹏在院子中练习刀法,手中那柄单刀,好似白练一般,上下翻飞。 见到陆良进来,张鹏照着陆良劈来,大叫道:“看刀。” 陆良吓了一跳,腰刀出鞘,便横着刀身往上格挡,只听兵器相击之声,振动到陆良耳中。 “张大哥,玩真的?”陆良喊道。 “那是自然,接刀。”张鹏又是一刀,两个人便在这几处院落中的搏斗起来。 只是片刻,陆良便有些吃不消了,他人小力气小,怎会是那张鹏的臂力,能勉强接下他的刀法,已然算是一个高手。 两人你来我往,已经将院落中的其他几个校尉吸引过来,见张鹏在拿着刀欺负一个少年人,皆是冷嘲热讽。 张鹏不以为意,仍是刻苦练习刀法,经过东厂钱六的打击,他已经知道想要在这锦衣卫中立住跟脚,这高超的武艺是断不可少。 练习了一阵,便收了势。 这时,郑壁从院外进来,众人急忙上前施礼问候,郑壁挥退众人,想要进屋取暖。 只是,还未迈进屋中,便听见有个尖尖的嗓子,从外面传来:“郑壁可在?” “回禀贵人,郑大人就在院中。”有校尉回话。 郑壁转身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袄的宫中小太监,走进院中,郑壁连忙带着张鹏、陆良等人上前施礼。 那小太监看见正主就在眼前,便面色一变,只是稚嫩的脸上,硬装做大人严肃模样,满是滑稽,学着平日里远观那些大太监的语气说道:“陛下旨意,而今,京城太仓银库告乏,命锦衣卫千户郑壁取南京户部库银八十万两实之,二月中入库。?” 郑壁连忙带着一众校尉跪下叩拜道:“卑职领旨。” 那位小公公笑道:“郑千户,这是调令,有加盖户部的章子,即刻启程,皇爷等着这笔银子呢。” 郑壁站起身,随手从袖子中摸出一块散碎银两,塞给小太监,然后恭敬道:“这位贵人,此行可有户部官吏随行?” “咱家姓冯,此次皇爷急着用银子,是以没有勒令户部的人随同,郑千户拿着这调令,快马赶到应天府,将银子在二月中押解回来便是了。”冯太监收了他的银子,估摸着能有二两,便笑着说道。 “卑职遵命。”郑壁回道。 冯太监将调银子的调令给了郑壁之后,便回宫去了。 郑壁刚刚还恭敬的脸上骤然一变,看着手中的调银令,八十万两,千里迢迢的要从应天府押解到京城太仓银库,这不说路途遥远,便是这赶在二月中回来,时间太过匆忙,两千多里的路程,实在有些紧张。 郑壁左右看了看,便叫道:“张鹏,陆良,肖阳,陈杰,你四人赶紧回家收拾一下,随我南下。” 刚刚冯太监宣读口谕的时候,这几人也都听见了,此刻见郑壁点名,随同他南下应天府调银,除了陆良有些意外,另外三人全都是一下子垮着脸,点头称是。 于是,这几人纷纷赶回家中准备衣物银两和干粮,告别家人,陆贞娘虽然不舍,但是陆良安慰她几句之后,又将一些银两给了婆婆,交代好事情之后,这才返回到南镇抚司,众人早已收拾利索,等候着他,郑壁命人从马饲中牵出五匹健马,飞身上马,便要出发。 只是,陆良小心翼翼地骑上马匹之后,傻了眼,他此刻还不会骑马,这可如何是好。 第三十六章 反复 且说这几日,朱厚熜沾染风寒,只觉得精神萎靡不振,政务之事交给了司礼监和内阁处理,自己除了到慈宁宫祭拜,便是躲在寝宫中打坐修炼,追寻那长生之道。 脚步声响起,到了屋内便轻手轻脚,不敢打扰皇帝朱厚熜修道。只是朱厚熜这几日风寒在身,连打坐修炼都无法做到入定,眯着眼睛,开口道:“何事?” 来人是黄锦,这黄锦乃是朱厚熜颇为信赖的大太监,尊称他为“黄伴”。 黄锦开口道:“皇爷,礼部的奏本。” “念!”朱厚熜一动未动。 按照弘治年间编纂的《大明会典》规定,臣子上书言事可用题本和奏本两种方式,题本乃是臣子将日常公务上奏皇帝所用的公文格式;奏本则用于较机密事务的奏请,一旦臣下上书言事选择奏折,都会引起皇帝的重视。 《大明会典》记录“凡内、外各衙门一应公事,用题本;其系公事,而循例奏报、奏贺,若乞恩、认罪、缴敕、谢恩,并军民人等陈情、建言、仲诉等事,俱有奏本。” 黄锦赶忙将手中的奏本展开,想来是礼部认为上书所言的事情较为重要,是以使用奏本。 黄锦看了一眼,便缓缓将奏本中的事情念了出来,朱厚熜听了半晌,便打断道:“此事,就按照礼部说的办。” 黄锦合上奏本,恭敬道:“遵旨。” 朱厚熜睁开双眼,黄锦连忙走上去扶起朱厚熜,便听见朱厚熜说道:“黄伴,这几日,朕这心中,甚为不宁。” 黄锦说道:“皇爷可是忧虑先帝梓宫之事?” 朱厚熜眉头紧皱,说道:“昨日,朕思虑再三,心中忧惧,皇考梓宫已然在安陆显陵中安放了二十多年,朕又将供奉的体魄启露于尘世之间,且路途遥远,经此动摇,朕心不安,只怕皇考不宁,圣母亦不宁。” 黄锦乃是他身边人,知他心意,便劝道:“皇爷,若先皇帝有知,也会体谅到皇爷的一片孝心。” 朱厚熜沉吟片刻,说道:“朕想亲自到显陵调度。” 黄锦吓了一跳,皇帝出京,乃是国之大事,只怕朝堂中又要掀起波澜,于是斟酌着用语说道:“皇爷,只怕不易。” 朱厚熜叹了一口道:“朕也知不易,自打当了这个皇帝,没有一日自由,还好尚有母后在宫中陪伴,如今,只剩朕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皇宫大内,朕很寂寞。” “皇爷,只怕朝堂上,有……微词。”黄锦回道。 “岂止是微词,哼,这么多年,朕早就知道这帮臣子的心思,皇帝只要乖乖待在这紫禁城中,便一切安好,朕要想做些什么事情,便要他们同意,这天下,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朱厚熜突然大声说道,带着怒意。 “陛下息怒。”黄锦跪下说道。 朱厚熜喘着粗气,情绪有些激动,脸色泛红,见黄锦跪在地上,便又平复下来,说道:“起来,朕乏了,黄伴,明日放出风去,就说朕有意将母后慈宫南下,亲自到显陵调度,试探试探这些臣子,朕这个天子,到底有没有人在意。” 黄锦起身说道:“老奴遵旨。” 朱厚熜挥了挥手,黄锦便退了出去,而后便有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 躺在浴桶内,两个俏丽的宫女替他擦拭身体,朱厚熜想着事情,突然开口道:“将端妃叫来,算了,朕去她宫中。” “是,陛下。”宫女伺候他更衣,朱厚熜便坐着暖轿,来到了端妃寝宫翊坤宫。 进了翊坤宫,刚刚要睡下的端妃曹氏闻讯出来迎驾,朱厚熜下了暖轿,见到端妃曹氏挺着大肚子迎接自己,连忙开口道:“爱妃,免礼,休要动了胎气。” 端妃曹氏,本名曹洛莹,乃是福建汀州府知府曹察爱女,美貌过人,入宫初封端嫔。 嘉靖十五年八月,生下皇长女常安公主,朱厚熜赐名朱寿媖。 嘉靖十五年九月初九日,被册封为端妃。 如今,曹端妃又身怀六甲,腹部已然隆起,见朱厚熜这么晚还来她宫中,柔美的面容露出笑意,温柔说道:“皇上,这么晚还来看臣妾,快随臣妾进屋,暖和暖和。” “好,朕扶着你。”朱厚熜见到曹端妃,萎靡的精神便是好了些,伸出手扶着曹端妃便进了翊坤宫正殿。 曹端妃说道:“臣妾谢皇上。” 这一夜,朱厚熜便在曹端妃处留宿。 翌日,宫内放出风声,皇帝想要南巡,将大行皇太后慈宫南下,亲自调度显陵之事,朝堂之上,群臣激愤,马上在数位官员在两位阁老的授意下,会同礼部官员商议之后上奏言称:“灵驾北来,与慈棺合葬,乃是早已定下之事,显陵远在江汉,皇上亲自选择大峪山之地,胜而近春秋展谒,便于修建陵墓,不宜舍弃朝发夕至之地,而远即数千里之外,又如风水术士地理之说,以龙脉沙水较地美恶幽宅,万一真有不好,一座风气相去不远,可别选吉利地再建,仓促决定艰难,慈宫已经修建,不可以再做更改,如若皇上忧虑担心,臣等俱是认为,应该派遣亲信大臣,以及了解山川地理之术士,先到显陵详细测量,待上报后,陛下再予以定夺就是,大行皇太后灵位暂时安放在慈宁宫中,迟几个月再做决定,皇帝若南巡,其耗费巨大,不可轻率仓促,而令天下臣民担忧。” 朱厚熜见反对之声,实在激愤,只好下旨说道:“尔等所说言只重在人情私俗,四海之地,皆是王土,皇陵一日不定,朕心始终不安。” 如此僵持了几日,便到了礼部上奏大行皇太后蒋氏尊谥号的仪式日期,太常寺官奏请致斋五日,然后派遣官员奏告天地、宗庙、社稷,如同平常仪式。 这一日清晨,祭告仪式开始,几筵设下册宝案,这几筵乃是祭祀的席位,由专用桌椅组合而成,又称几席,有专门人员掌控,乃凶祭也。而那册宝案,亦是器具名,在举行祭礼之时,陈放册、宝于其上,凡遇上皇太后尊号、徽号大典之时,均由鸿胪寺陈设,并陈设皇太后之册、宝。 此刻,鸿胪寺早已将四套册宝案设置好,一案设于太和殿内正中,一案设于慈宁宫门槛外正中,一案设于慈宁门外槛外东旁,一案设于慈宁门阶下正中。 几筵前,册放东方,宝放西方,设置读祝案在皇帝拜位右侧,祭礼前一日,有内侍官设置册宝舆香亭在奉天门处,并捧着册宝将其放置到舆车中。 这一日,朱厚熜身穿一身素服,头戴衣冠,驾临到奉天门处,有内侍官举着撵舆,在外导驾官引导下,朱厚熜随册宝舆后降阶升辂,外导驾官退下,文武百官皆是身穿素服,站立在金水桥南北等候,待册宝舆将至之际,百官全都跪下,待册宝舆过后,皆跟随着一同前往慈宁宫门外,向北站立等候。 在导引官的引导下,朱厚熜到了慈宁宫门外,降辂下车,几筵殿前丹陛上,朱厚熜由左门入到丹墀内,有赞唱执事官各司其事,导引官接着引导,朱厚熜便迈步走到丹陛上的祭拜位置,有太常寺官员从册宝舆内捧出皇太后册宝,由殿中门进入,几筵前左右向北站立,内赞官上奏,祭拜四拜礼。外间,在鸿胪寺官员的传唱下,文武百官俱是行四拜礼。 在导引官的引导下,朱厚熜由殿左门入内,在蒋太后梓宫前跪下,传赞之后,文武百官也都是跪奏,进册捧册官捧着册宝跪着,跪在右侧将册书进献给朱厚熜,待朱厚熜进献册书完毕后,又将册书交给捧册官,放置到册宝案上,奏进宝捧宝官跪在左侧将宝进献给朱厚熜,朱厚熜接受宝,待进献完毕后,奏宝授官捧着宝放置到宝案上。 奏请宣读册书,宣册官到案几上取册书跪在朱厚熜右侧,宣读册书完毕后,奏请宣宝,宣宝官到案几上取出宝玺跪在朱厚熜左侧,待宣读完毕后,众人俯首伏地,拜兴,而后平身站立,传赞百官同奏归于原位。 导引官引导朱厚熜到几筵前,唱初奠礼,奏跪传赞,百官全都跪在地上,奏献帛、奠酒,有礼官赞读祝读,讫唱亚奠礼、终奠礼,众人又都俯首伏地,拜兴后平身站立,传赞百官同奏归于原位。 导引官又引导着朱厚熜由殿左门而出,走到拜位上,行四拜祭礼,传赞百官同导引官一同引导着朱厚熜由左门进入到梓宫前,把册书、宝玺交给太常官捧到里面,导官导引导朱厚熜进入梓宫内,安放册书、宝玺,行叩头礼。 导引官又导引着朱厚熜由左门出,走到丹陛上,奏礼这才完毕。 这一日,由嘉靖皇帝朱厚熜颁布尊谥诏,文武百官各自穿着青衣,戴着乌纱帽,腰间系上黑角带,在承天门外伺候,文武大臣则等候在午门前,朱厚熜御驾驾临华盖殿,戴黑翼善冠,青黑犀带,执事官先行五拜三叩头大礼,鸿胪寺官奏请升殿,导驾官引导朱厚熜驾临奉天殿,三声鸣鞭之后,文武百官排序,班设诏案,有翰林院官员捧着尊谥诏站立在左侧,鸣赞唱须诏,翰林院官员将尊谥诏交给礼部官员放置到案几上,序班举案,由奉天殿左门出,鸿胪寺奏礼完毕后,朱厚熜圣驾还宫,锦衣卫打伞盖,捧着拿到承天门外,文武百官入班,鸣赞唱四拜,平身后,称有制,赞跪开读讫再行四拜礼,鸿胪寺唱礼完毕,锦衣卫具舆亭迎至礼部誊黄抄录,第二日进缴,派遣使者带着诏书传示天下,初行礼选择以十九日戊午,礼部呈上仪注,朱厚熜又将其更定为二十七日,又亲笔注更多处奏告。 南郊天坛命武定侯郭勋祭祀,北郊地坛命英国公张溶祭祀,太庙命成国公朱希忠祭祀,成祖庙命大学士夏言祭祀,睿宗庙命顾鼎臣祭祀,六庙命尚书许赞、严嵩、李廷相、王廷相、毛伯温、蒋瑶等人祭祀,太社稷命遂安伯陈鏸祭祀,帝社稷命驸马谢诏祭祀,祭祀之礼俱穿青衣,令奠献诸执事官,接着就是圜丘供事而勋,用祭服行礼昭亨门首,皆由皇帝钦定。 这一套繁杂礼仪过后,时间一晃便快要到了新春节日,嘉靖十七年马上就要过去。 恰巧受封在洛阳的伊敬王朱訏淳进献白兔,以为祥瑞,这大明兔子颜色多以灰色为主,偶有灰兔产下白兔,便惊为祥瑞,更是将这瑞兔进献到京城,有礼官借此上奏请告郊庙,朱厚熜却下旨意,以白兔祥瑞屡见不鲜,不宜频繁渎报,是以下旨罢去,倒是没有因此下旨申饬伊敬王。 礼部却又上书奏请新春节庆贺一事,只是朱厚熜心中仍在伤感母丧之事,是以下旨罢掉一切庆贺礼仪。 但是礼部又上奏坚称,皇上心中哀痛取消庆典乃是孝顺大德,但新春节乃是在大行皇太后丧期二十七日之外,百官庆贺礼仪可免宣表文,一应陈设马匹稍微改变服色便可完成礼仪。 朱厚熜忍着怒意,下旨正旦节大庆,臣民所同,但朕哀伤之情未平,其如前旨罢贺,卿等应该体会朕意。 眼瞅着即将到十二月三十日,礼部又上奏,大行皇太后扶丧二十七日已满,理应改变服饰,正巧又赶上正月初一朝会,是以祭祀一切礼仪都要上奏斟酌商议。 朱厚熜实在厌烦至极,虽然他一向尊崇礼仪,但是随着蒋太后病故,他似是泄了精气神一般,只想躲在寝宫内修道打坐,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由司礼监和内阁处理。 蒋太后的棺椁便一直停放在慈宁宫内,朱厚熜的心思也一直在北迁显陵和蒋太后梓棺南下之间摇摆不定。 但是,就在此时,一封奏本经由内侍之手递到了朱厚熜面前,朱厚熜打开仔细观看,便下定决心,唤来黄锦,下了一道旨意。 第三十七章 南京 朱厚熜开口道:“拟旨,敕锦衣卫指挥赵俊,令星夜驰赴显陵,于正月十三日午时,会同内官何富,奉祀蒋华,都御史顾璘、陆杰,御史朱箎等,奉启玄宫,审视大内有无蒸润,梓宫安否,据实详具,即刻星驰回奏,限正月二十六日抵京,玄宫可即掩之,毋忽。” 想了想,朱厚熜又道:“召崔元等人回京。” 黄锦用心记着,只是有些疑惑,不知道朱厚熜为何忽然下定决心,改了主意。 朱厚熜下了旨意后,便让黄锦马上安排使臣带着诏书快马追赶崔元等奉迎梓宫的使节。 黄锦不敢怠慢,用了印之后,安排锦衣卫之人骑快马向南追赶。 待安排好之后,黄锦这才回来复命,只见朱厚熜终于下定决心,整个人便松了一口气,将手中反复看了不下数次的奏本递给黄锦。 黄锦没敢看,只是拿着,待服侍完朱厚熜之后,出了寝宫的间隙间,偷看了一眼奏本,原来却是礼部尚书严嵩的奏本,黄锦见那奏本上写到:“灵驾北来与慈宫南诣,其理实乃一事也。臣认为,显陵远在江汉,应先遣重臣前往察看,待回转奏明详情,陛下可做裁择。” 初看这奏本稀疏平常,与朝堂中重臣所说别无二致,只是当黄锦看到奏本中一句:“陛下仁孝,普天之下,为人子者,合葬二亲,乃人子之孝顺大德,遑论陛下乎。” 黄锦不禁咋舌,这严嵩当真老辣,将皇爷比之寻常百姓,合葬二亲,怎么做都不为过。 朱厚熜下旨召回崔元等人,只令锦衣卫指挥赵俊前去显陵察看,做出这一决定时,奉迎使崔元等四人已经出发几天,使臣带着诏书一路追赶,终于在顺德府内丘县,将奉迎梓宫的使节团队追上。 在当场开读诏书之后,锦衣卫指挥赵俊便带着使命驰赴钟祥显陵,而京山侯崔元等人回转回京师,等候新的任使。 却说,严嵩府邸,在得到皇帝朱厚熜下旨追回奉迎梓宫使节的消息后,严世蕃便坐在椅子上笑道:“爹,孩儿这主意不错。” 严嵩夫人欧阳氏也说道:“老爷的奏本一入宫,皇上就下了旨,想必是已经采纳了老爷的意见。” 严嵩此刻也是轻松,听了夫人的话语,再看看兀自洋洋自得的严世蕃,说道:“还是我儿识得陛下心意。” 严世蕃又道:“爹,皇上此人,喜怒无常,虽然爹的奏本与朝中诸人的奏本别无二致,但是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欧阳氏好奇问道:“什么事?” 严世蕃正色道:“皇帝也是人。” 严嵩点点头,也附和道:“不错,陛下也是人,朝堂中人,一再相逼,将天家之事当成国事处置,却忽略了陛下的心意。” 严世蕃接着道:“只要将皇上当成一个死了娘亲的儿子便可,是以孩儿让爹在奏本中加上那句话,便可令皇上下定决心。” 严嵩呵斥道:“慎言。”他只此一个儿子,别看平时看严世蕃不顺眼,但说到底也是他严嵩的唯一一个儿子,心中自然是充满自豪,尤其是这儿子聪明诡辩,善于揣摩人心。 严世蕃还想吹嘘自己一下,严嵩便听不下去了,将他赶了出去。屋中,欧阳氏嗔怒道:“老爷,何苦如此对待世蕃?” “你啊,将他溺爱如此,便是害了他。”严嵩也不敢对这夫人说些过分的话语,想当年,要不是欧阳氏在他生病之时不离不弃,他严嵩早已是冢中枯骨,坟头荒草丛生。 是以,这么多年来,严嵩与夫人相敬如宾,从未想过再娶妻妾之事。 欧阳氏不以为意,这么多年,严嵩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了解。 再说严世蕃,被他爹严嵩赶了出来,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新纳入门的小妾,想着她那柔弱无骨的身材,起了燥热,晃着矮胖的身体便去了后院,寻那小妾玩耍去了。 先不说京城中的风风雨雨,却说陆良随着锦衣卫千户郑壁等四人,一路狂奔,昼夜不停,终于在十三日后,赶到了南京应天府。 骑着高头大马,停在远处半山之上,俯瞰这南京应天府城池,当真是一片繁华景致,陆良不由得赞叹出声。 郑壁等人也是看着这南京城,太祖朱元璋将蒙元鞑虏赶出中原之后,便将南京定为都城,只是成祖皇帝起兵靖难之后,迁都北京,南京变成了留都,只是在这南京城中也保留了一套衙门班子。 一时之间,大明便有两京,南京应天府和北京顺天府。 其实,还有另外两京,乃是中都凤阳府,和在嘉靖十年升州为府的安陆承天府。 郑壁长出一口气,这一路昼夜奔行,可算是到了地方,好在越往南气温便越是暖和,到了这金陵城,天气已然不似北京城那般严寒,刚刚众人在林子里全都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此刻,这五人全都是鲜衣怒马,腰挎宝刀,威风凛凛。 “进城。”郑壁发号施令,这五匹在附近驿站更换的健马,便嘶鸣几声,撒开马蹄子,朝着南京城席卷而去。 南京,古称金陵,自三国时期吴王孙权在此建都,从此崛起起于长江流域,乃是南方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开国,定都南京,改为应天府,如今历经一百七十年的建设,人口逾百万,为天下第二大城。 陆良随着四人逐渐靠近这南京应天府,看着那高耸前方的巨大城墙,一股巍峨之气压迫而来。 “据说这南京城的城墙,太祖用了二十七年方才建造完成。”张鹏在马上赞叹道。 看着那秦淮河绕城而过,河中画舫游船顺流而下,再见官道之上行人如织,不时有衣着鲜艳的青年男女相互嬉笑着出城游玩。 这南京城外的人,看见马上五人倒也不甚惧怕,依然是嬉笑玩闹。 跨过护城河,便来到城门处,当陆良抬头打量这座非人力可以攀登的高大城墙时,不由得说道:“真坚城也。” “那是自然,这南京城乃是留都,知道什么是留都不?”路边一个中年男子接口道。 郑壁等人骑在马上,看着这个有些流里流气的中年男子,给他们介绍什么是留都,全都哄然大笑。 那男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据说,光是这城墙就修了二十五年,耗费巨大,数十万人啊,何其壮阔。” 陆良开口问道:“先生尊姓大名?” 这像是地痞流氓一般的中年男子,抬眼看了一下陆良,说道:“在下王锃,几位像是外地之人,可要向导?” 陆良等人便明白过来,原来这人站在城门处,充当路引,帮着外来之人引路赚钱度日。 郑壁开口道:“户部衙门可知道?” 王锃说道:“自然知晓。” 郑壁说道:“带路。” 王锃见搭个话,便接了一个活,也是高兴,便说道:“十文钱。” 郑壁对着一旁的沉默寡言的锦衣卫小旗陈杰说道:“给钱。” 陈杰便从怀里摸出十个嘉靖通宝扔给王锃。 王锃收到铜钱之后,便笑着道:“几位爷,这边请。”说着便带着郑壁等人入城。 只是到了城门处,郑壁等人没有下马的意思,几个懒散的守城兵卒伸手拦住郑壁等人,其中一个痞子一样的人说道:“入城,下马,另外,每个人三个铜钱。” 跟在郑壁身旁的校尉肖阳大怒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知道我们是谁么?” “管你是谁,到了这南京城,就要交入城税。”那个兵卒说道。 肖阳还想说些什么,郑壁伸手拦住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盯着这几个守城兵卒。 这王锃见几位贵人被拦在城门处,便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等着几人怎么处理,他本不是本地人,只因偷贩私盐,被人下了黑手,折了本钱,是以这才在这城门口揽些外地人,充当向导,只求赚些本钱,返回家乡。 王锃看着那领头之人,只见他突然将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猛然抽落下来,那鞭子一下子抽在那个拦路的兵卒的脸上,这一下子可够狠的,当场将兵卒抽的“哎呀”一声惨叫,半张脸都没法看了,那个兵卒捂着脸大声惨叫,边喊边叫道:“给老子打死他们。” 那剩下的几个兵卒,将手中的长矛举了起来,对准郑壁等人,却也不敢下手。 郑壁将腰间的腰牌拿在手里晃了晃,其中一个兵卒看的仔细,马上拉着其他人让开城门,恭敬道:“小的们有眼无珠,大人请。” 郑壁理都没理这些兵卒,见那个挨了马鞭的兵卒还在挡路,扬起马鞭又是一鞭子下午,抽在他的脖颈上,那兵卒又是惨叫一声,刚想出口痛骂,那刚刚机灵的兵卒急忙上前将他拽走,让开了城门口。 王锃见这几人颇有来头,便更加恭敬地引着几人赶往南京城户部所在。 城门口,那个挨了两下马鞭的兵卒,揉着青肿的眼睛,骂道:“他娘的,你们怎么放他们走了,老子挨打了。” 那个刚刚拉他的兵卒说道:“九哥,你招惹麻烦了,刚刚那几人可是锦衣卫。” 这被称为九哥的兵卒骂道:“锦衣卫怎么了,你们几个孬货,全是废物,还有你,周易,刚刚拉开老子干什么。” 周易就是刚刚拉他的小兵卒,见九哥埋怨他,连忙说道:“九哥,那几人是京城来的。” “京城,哪个京城?”九哥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易说道:“北京来的,九哥,咱们可惹不起。” 九哥情不自禁眯了一下眼睛,火辣辣的疼,只是不再出声,平日里欺负欺负进城百姓还成,即便碰到那官吏,也都会随意给些铜钱,不为难他们,只是没想到今日看走了眼,以为是几头富家肥羊,穿的鲜艳夺目,没想到却是铁板,还是除了东厂之外的铁板,看来今天这两鞭子是白挨了。 “你们接着守着,老子去医馆上些药。”九哥说完,便往城中的那处隔三差五就跑过去的医馆走去。 周易等人见九哥走了,全都啐了一口口水,躲在城门口的墙角处,往地上一坐,便懒洋洋晒起了太阳。 却说平白无故挨了两下马鞭的九哥,往城中走去,这南京城,虽是复杂,但是作为地头蛇多年的九哥,自然熟悉无比,他穿过两条街道,便到了一处医馆,迈步进去。 “哟,这不是刘九哥么,不在你那聚宝门聚宝,来老婆子这里有何贵干,我这可没什么宝贝。”一个似是老婆子的声音传来。 刘九捂着脸说道:“王干娘,快将彩蝶姑娘叫来,我这脸怕是废了,快请她帮我看看。” 这叫王干娘的听完他的话,便笑了,说道:“哟,这又是去哪偷香窃玉,被姑娘家挠了。” 刘九说道:“干娘休要说笑了,快把彩蝶姑娘叫出来,真是疼死老子,不是,疼死我了。” 王干娘说道:“哎呀,不巧了,彩蝶她今日不在家,刚刚出去了。” “干娘休要骗我,这大白天的不在医馆里,又能去哪?”刘九不信,问道。 王干娘接着说道:“今儿个,倒真没骗你,彩蝶确实出去了,说是被请到户部去了,至于做什么,老婆子一个小老百姓哪里知晓。” 刘九见她不似哄骗他,无奈只好又走了出来,站在这平安堂前,茫然四顾,不知道再去哪处医馆诊治。 想了片刻,循着一个方向,刘九便又消失在人群中。 那平安堂门口,王干娘看着刘九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啐道:“不要脸的夯货,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想着什么,穷鬼。” 这时,又一位风度翩翩,穿着华丽衣衫的公子模样的人,从远处而来,见到王干娘站在平安堂门口,便深施一礼,说道:“见过干娘。” 王干娘见到这个俊俏公子,脸上大喜,拉起这公子的手说道:“几日不见,也不来平安堂,真是让干娘想念的紧。” 那公子被这王干娘拉着手,便想缩回来,只是被她握的紧,只好笑道:“实乃是近日有些繁忙,不知道彩蝶姑娘可在?” 王干娘道:“去户部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位公子便抽出手来,告辞道:“那在下去寻彩蝶姑娘。” 看着这华服公子远去,王干娘自语道:“彩蝶要是嫁与此人,老婆子的下半辈子,就有了着落。” 这时,一个讥讽的声音传来:“痴心妄想!” 第三十八章 户部 这南京城,北倚长江,水源充沛,运输便利;南有秦淮河绕城而过,乃水运集散地,地理条件优越,自古有“龙蟠虎踞”美誉,钟山龙蟠于东,石城虎踞于西,玄武湖在北,乃是灵秀钟毓之地,皇图霸业定鼎于此。 虽然大明迁都已经历经百余年,但作为东南地域第一重镇,且是秦淮河与长江交汇之处,乃交通中转要冲之地,南京城仍然商业繁荣,居民稠密。 郑壁等人从未到过南京城,是以自从入城之后,他们几人随着那王锃穿街入巷,似是往东北方向走,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大批手工业作坊,前店后院设置于此。 郑壁几人渡过长江之后,是从南城聚宝门入的城,王锃引着路,沿着南门大街,花市大街一路向北,等到了晟平桥在转向东边,沿着中正街,走崇礼街一路向东,便到了东城皇城区。 这皇城区设在南京城东侧,北枕钟山支脉富贵山,南临秦淮河,水运极为方便,又与旧城区紧密相联,合乎风水,乃“背山、面水、向阳”之阳宅模式。 “只是这皇城区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势低洼,但是四面环山,为兵家要冲,也是易守难攻之地。”王锃侃侃而谈。 陆良仔细打量街上的人群,这南京果然是商业繁荣之地,虽然大行皇太后崩天的消息已然传往四方,但是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人们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秦淮风月,靡靡之音,总能遇见些衣着鲜艳的青年男子围着几位俏佳人谈论风月,摇头晃脑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见往来车马载着货物,或是出城远行,或是运进城内,卸在大街旁,搬进店铺,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景致。 王锃一路走,一路介绍,让郑壁等人觉得这十个铜板没有白花。 “这皇城周边,乃是黄金地段,即便是再有钱,也不一定能买上一座宅院,瞧见没有,那边的大功坊,中山王徐达的府邸就在里面。”王锃挥手指了指不远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王锃又道:“那条常府街,鄂国公常遇春的府邸座落在这里。” 一路走马观花,便到了东城,王锃往北一指,说道:“前面就是户部,在下就送几位贵人到此,山高水远,咱们有缘再见。” 郑壁几人都不搭话,无奈之下,陆良拱拱手,下了马,说道:“多谢王大哥,有缘再见。” 王锃倒也没因郑壁等人冷漠对待而变脸,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他什么人没见过,陆良主动与他搭话之后,王锃便笑了笑,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在下陆良。”陆良介绍道。 郑壁突然开口道:“休要多言,随我去户部。” 陆良只好对王锃笑了笑,跟上郑壁等人,直奔南京户部而去。 王锃看着五人走远,伸出手摸出那十个铜钱,用手掂了掂,然后摇头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自从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后,仍然保留了南京都城地位,并且保留了一套中央机构,设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翰林院、国子监等机构,官员级别也与京师等同。 虽然地位名义上等同,但实际上,南京六部不能和北京六部相比拟,两京六部名称相同,吏、户、礼、兵、刑、工,但南京尚书官品和职权远远不如帝都北京的尚书们。 其中最主要便是北京六部尚书可入内阁,担任首辅,最典型的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严嵩,原是在南京任职。 嘉靖初年,严嵩升南京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嘉靖四年,升国子监祭酒。嘉靖十一年,升南京礼部尚书,嘉靖十三年改任南京吏部尚书。 嘉靖十五年,严嵩赴京朝觐考察,被朱厚熜留下,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 因此,这北京六部乃是中枢,而南京六部,基本上属于养老院和发配降官的地方,非常没有前途,属于闲职。 沿着青龙街往北走,右手边是太医院、詹事府、翰林院,而左手边便是南京六部,依次是工部、兵部、礼部、户部、吏部和南京宗人府。 “大人,到了。”肖阳说道。 郑壁勒住马缰,只见这南京户部,门庭冷落,不见人影出入,便跳下马来,身后四人,也俱是跳下马来。 郑壁说道:“陈杰,看马。” “卑职遵命。”陈杰说道。 郑壁一抖衣袍,便跨步进了南京户部,肖阳、张鹏、陆良紧随其后,一同进了这南京户部。 这南京户部虽然总体权限不及北京,但是南直隶各府以及浙江、江西、湖广诸省的税粮,以及漕运、全国盐引勘合,俱是归南京户部管理征收,南京户部还有独立仓库、粮库和银库。 作为大明东南赋税重地,南京户部显然不是传说中的清水衙门,官员养老之地。 南京户部征税、征税数额均要事前报备北京户部审批,此外,每年收支账目更是一份上交御前,一份交由北京户部备案,至于每年南粮额度,据说嘉靖八年乃是一百二十八万石,可谓是“天下粮仓”。 这南粮有时全部折银递解北京太仓库,有时南北各一半。至于南库支用,南京户部库存备南中支用,非有重大事情不得擅发。北京户部无权直接调拨,依靠皇帝“圣裁”。 此次,嘉靖皇帝朱厚熜突然下旨递解南京户部八十万两银子运回北京太仓银库,显然是修建新显陵糜费巨大。 四人进了南京户部,正厅之内,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碰见,郑壁等人俱是奇怪。 “张鹏、陆良,去后面看看,这户部怎么连个官吏都没有。”郑壁坐在正堂上的椅子上,吩咐道。 “是,大人。”张鹏、陆良回道,便挎着腰刀,向着后堂而去。 二人兜兜转转,便到了后院,这时,陆良听见一阵喧哗,便说道:“张大哥,前面好像有人声。” 张鹏也听见了,便又说道:“走,过去瞧瞧。” 沿着庭廊,循着声音走去,便来到一处院落,这院落中此刻有几个人影在焦急等待,不时窃窃私语。 张鹏看着院子中的几个官吏,开口叫道:“你等在此做甚,不再正堂值守。” 院子中的人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嚷,便全都转过头来,看见两个人站在院落门口。 其中,一个官吏突然说道:“禁声,不要吵嚷。” 张鹏道:“你等不好好值守,躲在此处做什么,快到正堂接待我家大人。” “你们是什么人,如此嚣张。”又有一个小吏说道。 “锦衣卫。”张鹏傲然说道。 这几日一听是锦衣卫,俱是一惊,这时,那刚刚开口之人又说道:“两位稍后,尚书大人正在诊病,在下乃是户部员外郎王懋。” 张鹏说道:“王大人,既然这南京户部尚书在诊病,那么你就来接待我家大人,耽误了正事,拿你问罪。” 王懋哪敢得罪锦衣卫,便对身旁的几位同僚说道:“几位,我先去接待一下这几位上使,你们且留在这里等候,等大人苏醒过来,一定转告一下。” “大人且去,我等在此等候。”几人同时开口道。 王懋便恭敬对着张鹏二人道:“上使,请。” 三人回到正堂,见郑壁正端坐在椅子上,肖阳昂首按着腰刀站在他身旁。 王懋连忙深施一礼,说道:“下官南京户部员外郎王懋,见过上使。” 郑壁“唔”了一声,然后开口说道:“这南京户部尚书呢,怎么不见人影?” “回上使,钱大人刚刚昏迷过去了,平安堂的小杨大夫正在诊治,非是怠慢上使,还望恕罪。”王懋回道。 郑壁倒也不是在意此事,将怀中的调银令摸了出来,交给肖阳,肖阳拿着调银令递给了站在正堂中的王懋。 接过这调银令,打开看完,王懋心中就是一阵发紧,八十万两银,要在二月中运回北京太仓银库,这可如何是好? 王懋脑门有些汗水,忍不住用衣袖擦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大人,如此大额税银递解到北京,还是要等钱大人下令,卑职才敢开银库取银。” 郑壁又给肖阳使了一个眼色,肖阳便又将王懋手中的调银令取了回来,递给郑壁。 郑壁又将调银令塞回怀中,然后站起身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不管你家苏大人何时醒来,明日一早,八十万两银子准备好,本千户要运回京城,这一路山高水远,皇上限期二月入太仓银库,时间倒是赶了些。” 王懋又用袖口擦了擦脸,说道:“这是自然,下官省的,待钱大人醒来,下官一定转告给钱大人,明日尽量将八十万两银子准备好,不会误了上使的差事。” “不是尽量,是一定,明日一早,本千户要见到银子。”郑壁又说道。 “一定,一定,上使放心,下官知晓,上使慢走。”王懋连连说道。 郑壁一挥手,说道:“咱们走,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肖阳、张鹏、陆良便跟着郑壁出了正堂,陈杰正候在外面,看守马匹,见几人这么快就出来,也不问,只是说道:“大人。” 郑壁翻身上马,四人跟着也翻身上马,向着西城区,奔驰而去。 却说王懋,心中一阵发紧,八十万两银子,这可如何是好,他不敢怠慢,一阵小跑,跑回了后院,见那几位同僚还在焦急等待,见他回来,其中一人开口问道:“王大人,来的是何人?” 王懋愁苦道:“大事不好,八十万两银子要解押去北京太仓银库。” 几人全都惊呼:“什么?八十万两?” 王懋点点头。 这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犹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其中一人开口道:“快将钱大人救醒,此事如何是好?” 这时,那紧闭的房门打开,只见一位年轻靓丽的女子背着一个药箱走了出来。 王懋等人连忙围了上去,出声问道:“杨大夫,我家大人如何了?” 这美貌女子见被这几个人围着,眉头微皱,说道:“倒是醒了过来,一时急火攻心而已,休养几日便好了,不是什么大病。” “那就好,那就好,这个时候,钱大人可千万不能有事。”一个官吏兴奋道。 “我去将京城要调八十万两银子的事情告诉大人,请他定夺。”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官吏说道。 众人看着这个初出茅庐,不知官场规矩的后生仔如此自告奋勇,互相对视一眼,便全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位年轻官吏便进了屋中,只是没等这杨大夫走远,便听见屋中又是高声叫喊:“杨大夫,杨大夫,留步,钱大人又昏迷过去了,您快回来了看看。” 王懋连忙又将这杨大夫请了回来,这美貌女子只好背着药箱又进了屋内。 此刻,这间屋子中,除了刚刚那个年轻官员,尚有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旁服侍,见杨大夫回来,连忙焦急道:“彩蝶姐姐,我爷爷他又昏迷过去了,你快来看看。” 杨彩蝶放下药箱,伸出右手,按在躺在床榻上陷入昏迷老者的手腕上,探查脉象。 只是片刻,杨彩蝶松开了右手,然后开口道:“钱家妹妹,不要着急,怒火攻心,所以昏迷了过去,不知道刚刚,又给你爷爷说了什么事情,这才导致他昏迷过去,待我用上几针。”说完,便从药箱中取出几根银针,放在火上烘烤几下,便扎在了老者脸上。 那站立在一旁的钱姓女子,将那个年轻官吏赶了出去,就是他刚刚和爷爷说了什么八十万两,才苏醒过来没多久的爷爷就又昏迷了过去。 杨彩蝶在屋中诊治老者,钱姓女子在一旁打下手。 院落中,那几个官吏全都是急躁无比,在院子中坐卧不宁,王懋也来回走动,口中喃喃自语道:“八十万两银子,明日一早就要,这上哪里去找这八十万两,怎么偏偏事情都赶在一处,怎么办才好?” 那几人也是焦急无比,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走了进来,探手问道:“那个,请问,杨彩蝶姑娘可在这里?” 王懋看见眼前这个男子,眼前就是一亮,这下子,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第三十九章 亏空 杨彩蝶又施了几针,躺在床榻上的老者才悠悠然醒转过来,睁开双眼,看到孙女钱多多正侍候在一旁,含糊不清叫道:“多多……水……” 钱多多连忙去拿了一碗水,扶着老者做坐起来靠在床边喝下。 杨彩蝶见老者已经醒来,便收拾器具,准备离去。 “彩蝶姐姐,我送送你。”钱多多放下碗,扶着杨彩蝶的胳膊说道。 杨彩蝶笑道:“还是照顾好钱大人,我先回去了,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去平安堂找我。” “今天多谢姐姐了,要不然爷爷他,多多就要没爷爷了。”钱多多后怕的拍拍自己胸脯,说道。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听见钱多多这句话,气的大声咳嗽几声,以示不满。 杨彩蝶对着老者说道:“钱大人,我先告辞了,您老人家安静调养几日,便会痊愈了。” 老者有气无力,让钱多多将医师杨彩蝶送出屋子,只是,门刚打开之际,站在院子里的几位官吏便迫不及待挤了进来,七嘴八舌的说些什么。 钱多多便发怒了,大声道:“我爷爷刚刚醒来,你们别吵了,都给我出去。” 杨彩蝶也开口道:“病人需要修养,你们快些出去。” 王懋也开口道:“几位,钱大人刚刚醒来,大家先出去,这件事情,我会同钱大人商议,先不要打扰钱大人了。” 那几个人这才离开,各自散去。 此刻,院子中还有一个华服青年男子在等候之中,见杨彩蝶斜挎着药箱从房内出来,连忙上前说道:“彩蝶,我帮你背。” 杨彩蝶与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客气道:“李公子,彩蝶自己就可以,不用麻烦了。” 那叫李公子的男子见杨彩蝶还是对他不冷不热,倒也不甚在意,他与杨彩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心里急切,但是面上时刻保持着偏偏风度。 “那我送你回去。”李公子说道。 杨彩蝶知道自己也赶他不走,便挎着药箱往平安堂走去。 屋内,只剩下床榻上的老者,和他的孙女钱多多,另外,王懋也站在堂上。 “大人,这回再想瞒着,只怕是难了,我看了那锦衣卫手中的调银令,不似假的,那人也说了,明日一早就要押解八十万两回京师。”王懋说道。 老者虽然心中疾苦,躺在榻上有气无力,但这回仍然出声道:“可有办法?” “有,先与李家拆借,待后面补了亏空再行还上就是。”王懋想着刚刚见到的那个李公子,这才想出这个办法。 老者沉默片刻,半晌后,才说道:“此事,你去办。” 王懋退了出去,然后离开南京户部,去往李家拆借银钱。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一声长叹,然后说道:“多多,扶爷爷起来。” “爷爷,你身子骨还没好,彩蝶姐姐说让您修养几日。”钱多多嘴巴翘着,说道。 “扶爷爷起来。”老者还是坚持道。 钱多多无奈,只好扶着老者坐起身,那老者咳嗽两声,想着事情。 这老者姓钱名如京,孝宗弘治十五年进士,为官清廉,仕途通达,如今升任南京户部尚书。 只是临近年底,前两日钱如京在盘查南京户部的粮库、银库之后,便受了惊吓,一病不起。 此刻,想着那二十万两的亏空,钱如京心里发苦,再一想到明日就要押解八十万两银子到北京太仓银库,这笔银钱,如何补上,希望王懋能与李家谈妥,先行拆借银钱,将八十万两运去北京,另外的事情,后面再说,钱如京愁眉苦脸,又是一声长叹。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一处安静的房屋内,有两人坐在椅子上,品着香茗,其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说道:“此事,你去办。” 另外一人,年纪稍微小了一些,脸色不变,只是说道:“只怕,会闹出风波。” 那刚刚开口的老者说道:“无妨,处理好首尾,当是场意外。” “好,我这就去安排。”那人便离去,屋内陷入沉静。 却说郑壁等人,因为一路狂奔,早是身心俱疲,出了南京户部之后,便在不远处的太平里找了一处三层客栈住下了,在三楼开了三间上房,郑壁一间,肖阳和陈杰一间,张鹏便和陆良住在一间。 用过晚饭之后,各回房间休息。 躺在床上,张鹏说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这十几日,简直要散了架,浑身疼痛。” 陆良说道:“张大哥,明日一早,拿到银子之后,咱们要怎么运送回去?” “自然是走水路了,出了长江,便通过京杭大运河往北一路到京城。”张鹏说道。 陆良躺在床榻上,眼睛微微闭着,说道:“来的时候,我见京城外已然结冰,运河上可还能行船?” 半晌,张鹏没有回话,待陆良望过去,便见张鹏已然沉睡过去,陆良便也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十几日的奔波,早已是躺着便能入睡,陆良睡着睡着,便有一阵尿意涌起,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尿了裤子,忽然醒转过来。 感受一下,原来是个梦,只是陆良确实有内急,便摸黑套上衣物,打开房门,想要去找茅厕。 下到一楼,正想摸索着向后院找去,忽然间,陆良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问道:“都弄好了没?” 另一个声音传来:“弄好了,现在点火?” 另一个人说道:“再等等,等那几个北京来的人睡死之后,便点火,另外,前后门堵死了,如果有人冲出来,格杀勿论。” “是。”黑暗中,又归于一片沉寂。 陆良心中就是一惊,此刻,他不确定刚刚说话的两个人躲在何处,黑夜里,静悄悄的。 陆良又摸索着回到三楼,进了自己房间,小声将张鹏叫醒,陆良说道:“张大哥,快醒醒,似是有人要放火。” 张鹏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听清陆良说的事情后,赶忙套上衣物,刚刚将包裹和腰刀拿起,就听见外间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呃……”似是像被人割破喉咙,倒在地上。 然后,便见四处火起,这座三层小楼瞬间就被烈焰所包裹,不时有“噼啵”的大火燃烧木头的声音传来。 “快救大人。”张鹏喊道。 陆良便背着一个小包裹,抽出腰刀,瞬间冲出房间,寻到郑壁的房间,一脚踹向房门,只是他太过弱小,不足以一脚踹开,陆良只好大声道:“大人,大人,着火了,快醒醒。” 这时,张鹏也顾不得其他,一脚踹开郑壁房间,只是借着火光,这屋子中没有人,窗户开着。 张鹏叫道:“陆良,咳咳……咱们快逃。” 此刻,火已经烧了上来,这客栈四处都被烈火包围着,眼瞅着便要烧塌了,烟气上来,吸入肺中,张鹏和陆良被呛得频频咳嗽。 两个人朝着没有火的地方逃窜,只是这到处都是火光,似乎有一些地方已然坍塌,这座小楼在烈火中摇摇欲坠。 “怎么办?陆良,快想办法,咳咳……”张鹏叫道。 陆良突然想到刚刚郑壁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便说道:“快去大人房间,跳窗。” 张鹏转过身冲进郑壁房间,翻身便出了窗户,只是还没等陆良越过窗户,便听见一声惨叫:“啊呦,疼死我了。” 陆良往外探去,却见张鹏已然摔倒了地上,这窗户外面,乃是一个屋顶,刚刚张鹏着急,脚下没有踩稳,便掉了下去,好在无甚大碍。 “陆良,快跳,死不了。”张鹏瘸着一条腿,叫道。 陆良一看见这三层小楼的高度,脑门子的汗水便涌了出来,不知是急得还是火烤的,只是时间已经来不及等待,陆良翻身出了房间,放眼望去,只见这座客栈,烈焰腾腾,到处都在燃烧,偶尔听见有人大喊救火,但是却始终无人能取水过来,隐约间,似乎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 来不及细想,陆良便顺着窗户,往下面爬去,他人小体型小,三两下便到了一楼。 张鹏见他跟了上来,便手持腰刀,往外冲去,陆良紧随其后。 二人还未出院,便看清前方有两个人影正在争斗,却是陈杰。 “陈大哥。”张鹏喊道。 陈杰见张鹏带着陆良也逃了出来,叫道:“快去寻找大人,此人交给我处理。” 那与他拼杀之人默不作声,只是手中的长刀,招式更加凌厉,急切想要将陈杰斩于刀下。 张鹏见陈杰对付这个蒙面的黑衣人绰绰有余,便也没敢上前。 陆良看着陈杰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便在经过他二人身旁是,大喝一声:“看刀。” 那蒙面黑衣人想都没想,手中单刀横在头顶,想要抵挡陆良这个小鬼的偷袭一击。 陆良只是空喊而已,虚晃一招,帮助陈杰逼退那个黑衣人,脚下不停,转眼便将打斗中的二人抛在身后,跟着张鹏去找寻郑壁。 到处都是呼喊声,叫骂声,还有救火声,这院子中,有几具尸体躺在地上,似是客栈中逃窜出来的客人。 陆良问道:“张大哥,是冲着我们来的。” 张鹏说道:“先和大人会合。” 两个人便在这火海中,找寻郑壁。 第四十章 危机 熊熊烈焰,所过之处,俱为灰烬,只是片刻,这座三层客栈,便承受不住,坍塌了下来,那燃烧着的木屑洒落下来,张鹏带着陆良躲避。 一时间,也不清楚有多少人命葬送在这火海之中。 “大人,大人……”张鹏突然喊道。 只是外界人群呼喊的救火声,和废墟中燃烧的杂音将他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陆良说道:“张大哥,还是先退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张鹏无奈,只好带着陆良往后退去,远离火堆,想要离开这处火场。 只是,到了院墙处,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这院门。陆良低声说道:“张大哥,外面似乎有埋伏。” 张鹏见大火近在咫尺,又无路可走,只好带着陆良,躲在角落,等待时机。 不大一会儿,只见陈杰一身鲜血从一处火堆旁窜了出来,往院门处奔跑,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人,在追杀。 只是陈杰到了这院门处,一脚没有将院门踹开,便回转过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黑衣人。 这两个黑衣人一人使刀,一人使剑,缓缓围了过来。 陈杰无路可走,只能留下了再次拼杀,刚刚他轻松解决了一个杀手,想不到又突然冒出来另外两个黑衣人,这二人武艺在他之上,受了几处刀伤之后,陈杰这才摆脱二人,想要冲出火场。 却不想,这大门不知道被何物堵上了,一时间也没办法跳墙而出,只好拼命了。 陈杰咬着牙关,手中的腰刀,攥的死死的,盯着两个围住他,封死他退路的两个人。 这二人也不说话,蒙着口鼻,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举着刀剑便砍。 陈杰只能苦苦支撑,不时挨上一两处伤口,鲜血满身。 角落里,陆良早已看见陈杰被围攻,他低声对张鹏说道:“张大哥,怎么办?” 张鹏跃跃欲试,想要冲上去帮忙,只是看到武艺高强的陈杰都被逼的手忙脚乱,险象环生,便又迟疑住了。 此时,天色已晚,但是在烈火的照耀下,陈杰与那两个杀手,刀剑相击,陷入苦战。 陆良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解决眼前的困难,他虽然拜了醉道人为师,但是尚未学习到一招半式,而躲在他旁边的张鹏更是指望不上,他更是典型的富家子弟,肩不能扛,手不能扶,也就能欺负欺负老百姓了。 突然,一根燃烧着的木头滚落在不远处,这跟圆木不知道是客栈上的哪处构造,此刻一头燃烧着火焰,从熊熊大火的废墟中滚落了下来。 陆良捅了捅张鹏,指着那根圆木低声说道:“张大哥,你我举起那根木头,看见那个拿着宝剑的剑人没有,将这圆木撞到他的身上。” 张鹏也看见那根一头燃烧着的有大腿粗细的圆木,眼睛一亮,回道:“就用这个办法,咱们冲过去举起圆木,将那个贱人撞死。” “好,不要声张,悄悄过去,张大哥,你一定要看准了。”陆良又嘱咐道,怕他不太靠谱,误了事情。 当下,二人扔下背在肩上的包裹,向前冲去,快速捡起那根燃烧着的圆木,张鹏在前,陆良在后,两个人抱着那根还不算太过沉重的圆木,向着那个在一旁正在攻击陈杰的杀手撞去。 陆良二人出现的太过突兀,等那两个杀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晚了,那个手拿长剑之人见张鹏和一个小鬼举着一根燃烧着的圆木冲撞过来,便一个闪身躲到一旁,手中长剑砍向张鹏。 张鹏面目狰狞,见那手持长剑的杀手想要躲开,便怒吼一声,调整方向,跟着杀手转动,圆木横着扫向杀手。 陆良在后面,抱着圆木也猛然转动,二人使出全身力气,俱是怒吼发泄。 那根圆木一下子扫中那个使剑之人,撞击胸膛之上的巨力之下,那个杀手便倒退了数步,倒是没有栽倒在地。 张鹏和陆良见一击必中,也是异常兴奋,调转方向,抱着圆木大叫着又冲向与陈杰缠斗的使刀杀手。 那个杀手见同伴都被这圆木扫中,便倒退了数步,与那同伴汇合一处,站在院中,凝视着三个目标。 陈杰见张鹏和陆良突然出现,逼退了两个杀手,喘息了几口粗气,说道:“可曾见到大人?” 张鹏说道:“没有,旗头,你还好?” 陈杰咧嘴一笑,浑身上下全都是血,散发着戾气,盯着对面站立的两个黑衣杀手,说道:“还死不了。” 陆良说道:“旗头,怎么办?” 陈杰将手中的腰刀交到左手,走了两步,拔出张鹏腰间挎着的腰刀,双刀在手,陈杰豪气陡升,怒喝道:“杀!” 黑夜里,烈焰蒸腾,映的院落内如同白昼,火光打在陈杰脸上,份外狰狞。 张鹏和陆良抱着圆木,站在一旁,准备再次冲杀。 那对面的两个杀手,兀自站着不动,突然多出两个目标,虽是有些棘手,但是二人不以为意,多年的江湖生涯,死在二人刀剑下的人不知几多。 陈杰率先冲了出去,双刀在手,刀光森寒,朝着那使刀之人砍去。 张鹏见陈杰冲了上去,接着缠斗那个用刀的杀手,便鬼叫一声,抱着圆木再次冲去,朝着那个用剑的杀手而去。 后院处,五个人不管燃烧着的废墟,俱是拼命厮杀。 陈杰手中双刀得心应手,显然是苦练过一番,这回没了那个用剑的杀手掣肘,便用出了平身武艺,终于与那杀手战了一个平手。 再看这边,张鹏和陆良,就像是老鹰捉小鸡,抱着圆木想要撞击那人,只是有了刚才措不及防被撞的前车之鉴,这人显然有了经验,左右闪避,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三个人,便僵持下来。 张鹏突然小声说道:“陆良,等会我缠住他,你用刀去砍他。” 陆良见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总要先解决眼前这个人,才好再解决与陈杰厮杀之人。 张鹏抱着圆木,虽然气息直喘,但还是忍耐着,突然大喝一声,再次冲过去,只是这次,那个用剑的黑衣杀手却露出一丝轻笑,见那根圆木又撞向自己,提了一口气,一个起身,便跳了起来,脚尖一点地,就已经高高跃起,跳上了圆木之上,双足用力,朝着张鹏奔来,挥剑便砍张鹏头颅。 张鹏大叫道:“陆良,快。” 身后的陆良也看到了这一幕,知道如果错过这一刻,只怕张鹏便要掉了脑袋,命丧于此,猛然拔出腰刀,脚下狂奔,越过张鹏,手中长刀便挥舞着砍向那站在圆木上奔跑过来的杀手。 寒光闪过,只听见刀剑相击之声清脆悦耳,有火星闪现,那个杀手临时变招,手中长剑挡住了陆良一击。 张鹏手中的圆木突然拿不住了,松手便扔了原木,那个杀手也随着圆木掉落在地,身体一个倾斜,便要落地。 陆良见一击不中,又是一击,朝着身体有些倾斜的杀手砍去,这一击,瞬间砍中他的臂膀,只是陆良力气尚小,没办法将他那臂膀斩落下来。 那人受了刀伤,便倒退了数步,捂着伤口,目光森寒,举着剑杀向陆良。 陆良见已然错过良机,只好转身就跑,与张鹏汇合,想要再次举起那根圆木。 只是,为时已晚。 眼见着张鹏和陆良便要命丧于此,突然,一个身影从院墙上跳了下来,只是三招便逼退了杀手。 陆良大喜道:“大人。” 来人浑身是血,披头散发,只是那身衣物陆良却是记得,正是锦衣卫千户郑壁。 郑壁举起腰刀,刀光映在脸上,杀气凛然。 话不多说,手中长刀一指,悍然出击,与那使剑之人斗在一处,这郑壁当真是悍勇无比,刀刀斩向要害,兼是刚刚连杀数人,身上带着杀意,一时间,将那杀手逼得节节后退。 只是片刻,那个杀手一不留神,便身中一刀,鲜血狂涌。 “撤!”杀手当机立断,大喝一声,那个一直与陈杰缠斗的杀手便虚晃一招,抽身离去,两个杀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火光另一边,不见踪影。 陈杰这才瘫软在地,站不起身。 “大人,你没事?”张鹏问道。 披头散发的郑壁,眼睛看着三人,说道:“无碍,只是可惜了肖阳。” 陆良问道:“肖大哥怎么了?” 郑壁狰狞说道:“死在刀下,救不活了。” “大人,这些人冲着我们而来,只怕是,这南京城内,出了什么事!”陆良说道。 郑壁面色阴沉着说道:“管他什么事,杀我弟兄,血债血偿。” 陆良再看着救无可救,已经烧成废墟的客栈,说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看下马匹还在不在,先找个医馆疗伤。”郑壁说道。 当下,张鹏便和陆良,绕过废墟,寻找马匹,只是找了一圈,也没见到马匹在哪里,只好回来说道:“大人,马已经跑了,没看到在哪里。” 郑壁说道:“先出去再说。” 几人将木门撞开,这时,大火已然将五城兵马司的人引来了,见有人从火场中冲出来,便有人高声喝问:“你等何人,可知因何走水?” 张鹏右手扶着陈杰,左手举起腰牌,说道:“我们是锦衣卫,有人放火烧楼,你等可曾捉到歹人?” 那些人听到这几人是锦衣卫,当下有个小吏目上前,说道:“几位大人,可曾受了伤,我等并未看见其他人。” 郑壁说道:“附近可有医馆?带我们前去。” 吏目说道:“有,附近有处平安堂,在下带几位大人前去,这边请。” 在这吏目的带领下,步行出数百步,便见到一处医馆,只是尚是深夜,医馆早已紧闭大门。 那吏目上前拍打着医馆大门,叫道:“杨神医,杨神医,开门,开门。” 只是片刻,屋内传来一个老婆婆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敲门,这五城兵马司的人也是废物,夜禁了,怎么还有人在街上走动,跑来扰人。” 医馆门板拆了一块下来,一个老婆婆隔着缝隙,举着油灯,看向外面,只见是平日里经常见到的五城兵马司的吏目孙宣,便不耐烦的说道:“孙大人,这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我这耍闹,寻我这老婆婆开心啊。” 孙宣笑道:“王干娘,休要说笑,快将杨神医请出来,几位大人受了伤,快请杨神医出来。” 王干娘举着油灯,又往外看了看,见这孙宣身后还跟着几人,手拿刀剑,浑身是血,不似良家之人。 王干娘又问道:“这几位是什么人,莫不是歹人。” 孙宣眼睛一瞪,说道:“王干娘休要胡说,这几位大人乃是锦衣卫的,快请杨神医出来。” 王干娘一听是锦衣卫的人,吓了一个哆嗦,她虽说是这平安堂杨神医的乳母,仗着杨神医的妙手回春高明医术,平日里颇受人尊敬,但也仅限于此,见到锦衣卫哪能不心寒害怕。 王干娘说道:“我这就去叫彩蝶起来,几位稍后。”说完,举着油灯又去了后院。 孙宣见王干娘进去请杨神医出来,便自己又拆了一块门板,可以容纳人进入,便说道:“大人,先进去休息。” 几人便进了医馆,孙宣将手中的灯笼放在桌上,借着火烛光芒,打量着郑壁等人。 拼杀了一夜,郑壁身上倒是只有几处刀伤,他夜间听见有人大喊走水,便惊醒过来,套上衣物,拿着腰刀便从窗户跳了出去,探查情况,只是刚刚落地,便有人袭杀,郑壁连杀两人,这才冲向院外,只是这院门被杂物堵上了,只好翻墙到了外面,又遇到两人在等候击杀逃出来的人。 郑壁又是斩杀两个黑衣人,这才转到另外一边,听见张鹏等人的叫喊声,这才跳了进来,救下陈杰、张鹏和陆良三人,只是可惜了肖阳,身体倒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时。 陈杰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坐在椅子上,浑身有些发抖。 张鹏和陆良也坐在椅子上,虽然他们没有受伤,但是折腾一宿,受了些惊吓,浑身无力。 片刻,只见一位女子举着灯笼,从后院走了进来,还未见到铺子内的几人,便是脆声问道:“可是谁要诊治?” 第四十一章 启运 “唉!”陈杰叹了一口气,将蒙在肖阳脸上的一块白色粗布又放下,一路相随多年的袍泽却死在了这场袭杀之下。 张鹏和陆良站在身后,他们与肖阳一路奔行多日,早已是情同兄弟。 肖阳,锦衣卫校尉,隶属小旗陈杰管辖,今次随千户郑壁出门,一路上,鞍前马后,小心谨慎,却不成想,命丧于此。 昨夜包扎好伤口的郑壁,神色阴沉,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良心中也有些悲戚,一个夜晚而已,除了肖阳,还有多人在这场火灾加袭杀下丧命,光是拉出来的焦黑尸体,便已有了七八具,而被大火焚烧成灰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个。 “大人,怎么办?”陈杰恭敬问道。 怎么办,郑壁一时之间有些踌躇,留在南京查案,找出袭杀的凶手,可是会误了差事,皇帝朱厚熜急需这笔银钱,不然也不会限期二月份运回京城。 如果委托其他人运银,郑壁心中更是不放心,八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可是就此离去,等到再回来,只怕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再留,还能查到些什么,郑壁又看了看地上蒙着白布的肖阳的尸体,眼神阴寒。 半晌,郑壁才艰难说道:“运银,回京城。” 陈杰眼神黯然,只好恭敬回道:“卑职遵命。” “将肖阳的尸体,带回京城。”郑壁又说道。 郑壁又看了一眼陈杰,然后将他唤到一旁,小声吩咐了几句话,陈杰便转身离去,不知去向。 张鹏和陆良,还在一旁等候,郑壁叫道:“将肖阳入棺,然后去户部,回京城。” 张鹏回道:“遵命!”便叫那一直跟在身旁的五城兵马司吏目孙宣,帮忙准备一口棺木,在几个兵丁的帮助下入了棺木之后,一辆马车拉着这口棺木,跟随着郑壁等人往南京户部而去。 好在此刻尚是寒冬,天气寒冷,肖阳的尸身倒也能存放些时日,陆良跟着马车,看着躲在角落里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百姓,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哀叹。 孙宣带着几个兵丁将马车赶到户部之后,便带人离去了,只留下一名车夫在此。 今次,南京户部人来人往,有许多南京户部的官吏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陆良跟随郑壁进入正堂,张鹏在外守着马车。 正堂之上,南京户部尚书钱如京正在听着户部员外郎王懋说些什么,见郑壁迈步进来,便止住交谈。 郑壁施礼道:“在下锦衣卫千户郑壁,见过大人。” 钱如京今日气色不错,只因王懋不知与那李家如何交涉的,这二十万两的亏空,竟然给补上了,银子也早已连夜运进南京户部银库之内。 钱如京说道:“郑千户,本官听闻,可是圣上有旨意,调银进京?” 郑壁回道:“不错,圣上旨意,调八十万两银到北京太仓银库,这是调银令。”说着,从怀中摸出那份沾染了一丝血迹的调银令呈给钱如京。 钱如京展开仔细观看,见上面确实盖有北京户部大印和天子御宝,便点点头,对着一旁眼睛带着血丝的王懋说道:“带郑千户去户部银库,调八十万两运往京城。” “是,大人!”王懋应道,他昨日与李家攀谈之后,李家家主出乎意料的爽快,毫不犹豫连夜从李家的钱庄调了二十万两现银运送到户部银库中。 是以,王懋此刻眼中有血丝,一夜的忙碌,可算将眼下这道难关过了,至于,拖欠李家的二十万两银子,钱大人想必会有解决办法,这不是他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所能解决的。 “郑千户,请随下官来。”王懋引着郑壁和陆良,出了户部,又连同张鹏和那名车夫拉着棺材跟随着。 王懋有些好奇,不由得看着马车上的棺材,问道:“郑千户,这是?” 郑壁冷漠道:“下属弟兄,遇袭身亡。” 王懋心中颇为意外,何人如此大胆,袭杀锦衣卫,只是见郑壁心情不佳,也不敢过多言语,只是带着他们前往南京户部银库。 大明两京,北京设有太仓银库,而南京户部银库,乃是弘治八年设立,东南半壁江山的钱粮税赋俱是存于南京户部银库中。 一行人等到了户部银库,王懋出示手续之后,与库管交接之后,便开了银库,看着那一排排的银子装在木箱之内,众人的眼睛都看花了。 “这八十万两,郑千户打算如何运回京城?”王懋好奇问道。 郑壁冷冷道:“这就不劳烦王大人费心了,将银子搬出来。” 王懋便叫库管将银库内存放的银子搬了出来,一口口木箱,堆放着银锭,总共纹银八十万两,摆满了院落。 这时节,一两银子可以购买二石粮食,够一人吃上半年,这八十万两银子要是折算成粮食,只怕是会堆积成山。 看着这几百口装满银子的箱子,陆良心中好奇,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这银子千里迢迢运回京城。 只是,不出片刻,便听见车马之声传来,陈杰去而复返,带着一队顶盔掼甲的士卒来到户部银库外。 “大人,这位是南京锦衣卫百户徐君叙。”陈杰将身旁一位穿着盔甲的中年大汉介绍给郑壁。 “卑职参见大人。”徐君叙行了一个军礼,右臂横在胸前。 郑壁见徐君叙带着手下精锐,赶着数十辆马车而来,说道:“今次,麻烦你了。” “为国效力,岂敢言苦。”徐君叙大声道。 郑壁说道:“装车。” “卑职遵命。”徐君叙领命后,对着那一队顶盔掼甲的锦衣卫高声道:“装车。” 然后这摆在地上的银子,便在陆良等人眼中,装上了带过来的马车之上,十几辆马车,装的严严实实。 郑壁见已经装好车,便叫王懋将昨夜从火灾中跑出来又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找寻到的,存放在户部的几匹健马,牵了出来,郑壁翻身上马,张鹏和陆良也都翻身上马。 郑壁大手一挥,说道:“出发。” 徐君叙传达命令,这一队百户所的锦衣卫,赶着马车,朝着南京城外而去。 陆良见陈杰没有跟随队伍,便问张鹏道:“张大哥,旗头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张鹏看了眼一马当先的郑壁,说道:“许是大人留下他查案。” 陆良心中了然,便看见陈杰趁着车队启程之时,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一百多人的队伍,便押着十几辆装满银两箱子的马车,出了南京城,待越过长江便可一路向北,回转回京城。 路上,陆良悄悄问张鹏,为何不走水路回京。 张鹏看着这一队从南京锦衣卫调派的百户所,说道:“兴许是大人怕再出意外,这南京城如此险恶,肖阳兄弟无辜丧命,走陆路,安全些。” 陆良看着眼前运着肖阳棺木的马车,他和张鹏二人骑着马走在最后,押着这辆马车。 而那个南京锦衣卫百户徐君叙,则率领旗下百户所,将拉着银子的马车,围的严严实实。 徐君叙安排好之后,也打马跑到郑壁身旁,说道:“大人,待过了长江,便能加快速度,误不了大人回京的期限。” 郑壁露出笑容,说道:“如此甚好,只是苦了弟兄们,临近年底,还要出趟苦差。” 徐君叙说道:“大人何出此言,平日里,兄弟们在这南京城,都快淡出鸟来了,好不容易能有个差事去到京城,又能赚些银钱,乃是弟兄们求之不得。” “告诉弟兄们,到了北京,陆炳大人请大家喝酒。”郑壁说道。 徐君叙大笑道:“谢大人。”然后,他打马回到队伍中,大声喊道:“兄弟们,千户大人说了,到了北京城,陆炳大人请大家伙一同喝酒,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不要误了差事。” “谢大人,定然误不了差事。”有总旗喊道。 这一队百人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北,便来到长江渡口,寻了两艘大船,依次将银子马车运过长江。 岸边,郑壁看着大江东去,雾气昭昭,然后见队伍已经整理好,便发号施令下去,押着马车,沿着官道,一路晓行夜宿,直奔京城而去。 却说,锦衣卫总旗陈杰,留在了南京城中,此刻,他正在平安堂里坐着,那位南京城中拥有神医之名的杨彩蝶正在为他换药。 那夜袭杀,陈杰身上大小伤口十数处,倚仗他年轻气盛,只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今换了药,又吃了些补血的药物,已然好了许多。 “换好了,这几日,不要沾水。”杨彩蝶脸色有些红晕,她虽然行医多年,但所诊治之人不是妇女便是老叟,头一次给这年轻气盛的青年男子更换药物,难免有些羞涩。 陈杰穿上衣物,施礼道:“多谢神医,在下告辞。”说完,扔下一些散碎银两,便跨步出了平安堂,消失在人群中。 “哎,用不了这么多银钱。”杨彩蝶叫道,只是那陈杰早已消失不见,杨彩蝶只好将银两收了起来。 这时,她那乳娘王干娘从外边进来,对着杨彩蝶道:“姑娘,李公子晚上邀请你看花灯呢,说城外的淮河上,有灯市可看,要老身说啊,这李公子,要家世有家世,要模样有模样,你怎么就偏偏不动心呢,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杨彩蝶回道:“干娘,彩蝶的事情,您就不要操心了。” “老身能不操心么,你爹娘走的早,只剩下你一个人维持这平安堂,要不是有李家少爷的照顾,你一个弱女子,哪能支撑到现在,要老身说,选个良辰吉日,便一顶小轿,进了李家的大门,这平安堂关了就是,也有那好日子过,何苦还天天风吹日晒的,遭这份罪。”王干娘又说道。 杨彩蝶嘴上说道:“干娘,我的事情,自然是我自己做主。”心中却又暗想:干娘您哪里知道那李公子的为人,只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干娘见怎么都说不通杨彩蝶,只好连连说道:“好,好,是老婆子瞎操心了,姑娘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嫁人,就是老姑娘了。” “干娘,什么老姑娘?”一个穿着连衣裙装的女孩跳了进来,脆声问道。 杨彩蝶见她进来,大喜道:“多多妹妹,你怎么来了?” 钱多多眉开眼笑道:“我来看看姐姐,我爷爷的病好了很多,还没谢过姐姐呢。” 杨彩蝶放下手中的药草,迎了上来,拉着钱多多的手,说道:“妹妹,去后院说话。” 钱多多说道:“好啊,今天多多有好些话,想要和姐姐说。” 杨彩蝶便拉着钱多多去了后院说话,只留下王干娘一个人在这平安堂里。 看着杨彩蝶和钱多多的谈笑声渐渐远去,王干娘叹了口气。 “干娘,大白天何故叹气,可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 王干娘见是李家公子,便笑道:“干娘都一把年纪之人,还有多少日子好活,哪有什么为难之事,李公子可是要找彩蝶,老身这就给李公子去叫,且先坐坐。” 李公子笑道:“那就麻烦干娘了。” 王干娘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且先坐着。”说完,便去后院,叫杨彩蝶过来接待李公子。 这李公子笑意盈盈坐在一处椅子上,摇头四处观瞧,突然看到地上扔着几条带血迹的绷带,脸色有些变幻不定。 只是,等到杨彩蝶和钱多多的身影出现,李公子的脸色瞬间恢复到笑意盈盈,温柔儒雅的模样,连忙上前施礼道:“如意见过彩蝶,见过钱小姐。” 钱多多人小鬼精,知道这李如意整日缠着杨彩蝶,便开口道:“彩蝶姐姐,我先回去了,别忘了我们说的事情。” 杨彩蝶道:“放心,不会忘的。” 钱多多便一蹦一跳离开了平安堂。 李如意见钱多多这个碍眼的丫头走了,有些高兴道:“彩蝶,晚上城外有花灯,一起去看看如何?我叫人准备了一艘画舫,赏灯饮酒,也是一处美事。” 杨彩蝶拒绝道:“多谢李公子好意,只是彩蝶已经和钱家妹妹约好了,抱歉。” 李如意见再一次被杨彩蝶拒绝,脸色如常,便只好告辞,出了平安堂,在杨彩蝶看不见的地方,李如意脸色阴沉,目光有些赤红,神态颇为狰狞。 第四十二章 李家 南京城李家,虽无人在朝为官,但家族威势一时无两,东南半壁江山,李家名下的产业多到数不胜数,医馆、布店、酒楼、当铺、钱庄、青楼、赌坊、船运等等,凡是明面上赚钱的营生,没有不经营的。 甚至有人传言,李家还蓄养争凶斗狠之辈,私下海外,是以这才崛起于草莽,又还有传言,李家常年献仙丹给嘉靖皇帝朱厚熜,是以李家虽无人在朝,却也无人敢惹。 此刻,靠近秦淮河的一处李家名下的汇香馆内,有一处小院座落在此,小院处的圆形拱门上的匾额书写着“望月轩”三个楷书。 望月轩内的正堂中,忽然传来一阵调笑之声,或是浅吟低唱,或是喝酒行令,好不热闹。 这汇香馆乃是李家名下的产业,虽是名为汇香馆,但却是由数个独立院落组成,各个院落各开院门,种着些高大乔木紫竹分隔开,用以保持这些院落的私密性,又暗藏娇俏魅惑女子于其中,平日里只招待些达官显贵,用以拓展人情世故。 大明宣德四年,在都御史顾佐上疏禁绝歌姬官妓后,宣宗皇帝朱瞻基下旨裁汰官妓,查封了北京城和南京城以及十三省的官营妓院,废除原有官妓制度,并且下旨严禁官吏嫖妓。 宣宗皇帝朱瞻基还严令御史监察官吏,胆敢违令狎妓宿娼者,罢职,永不叙用。即便是白衣士子,也会处罚,科考中举不予录用。 一时之间,两京十三省经营了数十年的官营妓院全部革除,风气为之一变。 曾经繁华奢靡的青楼楚馆,备受打击,教坊女肆,拆毁无数,歌楼舞馆,化为废井荒池。 只是好景不长,宣宗皇帝朱瞻基只在位十年,便驾崩,虽然禁令犹在,只是官吏在家中蓄养家妓,一来自己独享,二来招待宾客,是以这禁令早已是名存实亡,查无可查,禁无可禁。 虽然如今北京、南京禁令之威犹在,只是,这小唱男色之风便开始盛行起来,多是建在私密之地,供人娱乐。 这汇香馆,便是这样的所在,乃是李家用来接待显贵的私密所在,往来皆名流,出入多贵胄。寻常人等,哪能有机会进入到这幽雅风流之地。 这汇香馆花石幽洁,曲廊便房,迷不可出,若是无人引导,便会迷茫不知出路。 此刻,那被杨彩蝶婉拒千里的李家公子李如意,带着一股阴沉之色,在这汇香馆内行走,绕过几处院落之后,便来到了这处望月轩外。 听着轩内依稀传来的喧闹之声,李如意脸色这才好转一些,跨步进了望月轩内。 推开正堂的木门,一股奢靡之气扑面而来,在此处寻欢作乐之人见有人推门而入,齐齐望来。 “呦呦,李家的痴情种子来了,大家快来瞧瞧,许是这痴情的种子,又被人拒之门外了,哈哈哈……”有人高声叫道,颇为幸灾乐祸。 又有人附和道:“哪能这样说,这痴男怨女的人,乃是世间最难得的,那都是前世的孽缘,今世的造化,大师,您说是不是这理?” 李如意看去,只见正中坐着一个胖大和尚,左拥右抱,娇艳女子在怀,有那衣衫不整的女子痴痴笑着,将手中的酒水喂给大和尚,大和尚来者不拒,一杯水酒入口,便哈哈大笑道:“自是如此,李公子,快请上座,你们两个,过去侍候李公子。”大和尚将左右的两个女子推了出去,那两个女子白了他一眼,然后摇曳着杨柳细腰,来到李如意身前,扶着他坐到了一旁的桌案后,取些瓜果美酒,服侍于他。 李如意环视一周,除了这胖大和尚居坐在中央,左手边坐在另外两个华服公子,其中一个年纪在三十上下,怀中亦是两个美貌女子,正在上下其手,好一番风流快活。 那华服公子下手边,也坐着另外一个华服公子,只是这人比较奇怪,身边只有一个侍女,再一细看,那侍女乃是男扮女装,陪着他饮酒行令。 再看大和尚右手边,只坐着一个妇人女子,像是三十左右岁的年纪,但是驻颜有术,身旁倒是坐陪着两个男子,与她一同饮酒作乐。 李如意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松了松衣带,这才开口道:“大师,可还有延命丹,来两颗。” 那大和尚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随手丢了过来,李如意接过之后,只见里面存放着十五六颗红色丹药,摸出两颗,扔进了嘴里咀嚼,然后将剩下的丹药塞入了自己的怀中。 那个美妇“咯咯”笑道:“大师贯会偏心,老身要一颗都舍不得给。” 大和尚又是一杯水酒下肚,便说道:“冷艳妹子,你驻颜有术,要这延命丹也是无用,李公子年轻气盛,自然是需要好好补一补的。” 大和尚旁边那个华服公子开口道:“冷姐姐,你就不要和李公子争抢了,就是我求一些延命丹,还得拿些婴孩换呢。” 叫做冷艳的妇人娇笑一声,冲着那个说话的华服公子说道:“王愉弟弟,你还用这丹药,可是那儿不行了?咯咯咯……” 叫王愉的华服公子出口反击道:“怎么,姐姐想要练练?” 冷艳笑道:“还是算了,姐姐倒是想和你身旁这位小王公子练练。” 李如意插嘴道:“王惠兄弟,改天帮本少办件事。” 那个与那女扮男装的人喝酒的华服公子抬起头,双眼带着醉意,露出一丝邪笑道:“好。” 大和尚这时拍了拍手,在这酒宴上作陪的侍女男伶便站起身施了一礼,退了出去,屋内便剩下四男一女。 大和尚说道:“诸位想必是已经知晓,有八十万两银,从南京户部运了出去,不日就会运到京城。” “大师,莫非你对这笔银子有些想法不成?”王愉说道。 冷艳却看向李如意,说道:“李公子,老身怎么听闻这八十万两银子中,有二十万两银子还是从你李家出的。” 李如意说道:“不错,确实是我李家出的,年底盘账,南京户部亏空了二十万两,那钱如京老儿便一病不起,碰巧北京又派了几个锦衣卫要银钱,钱老儿便找上我李家,先行补上这二十万两的亏空。” “想必这二十万两,李家又赚了不少?”冷艳问道。 “那是自然,李家哪有亏本的买卖。”李如意傲然道,复又看向大和尚,说道:“此事乃是老爷子亲自谈的,具体我也不知,大师提起这八十万两银子,可是何意?” 大和尚笑道:“自然是想取了。” “大师,连皇帝的银子,你也想动,莫非是嫌命长了?”王愉说道。 李如意也劝道:“大师,这笔银子,最好不要动。” 大和尚笑道:“怎么,你李家那二十万两就这么运往京城,一点就不觉得心疼?” 李如意说道:“区区二十万两而已,用不了多久,这二十万两就会变成两百万两。” “好气魄,姐姐就喜欢这样的人,如意弟弟,陪姐姐喝上一杯。”那冷艳端着一杯酒站起身,走到李如意身旁,挨着他坐下,整个身子快要倒入李如意怀中。 大和尚等人皆是看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李如意吃不住冷艳的热情,只好与她喝了一杯交杯酒。 酒水入口,这冷艳更是明媚艳丽,衣衫半解,靠在李如意身上,说道:“弟弟果然知趣。” 大和尚见正事被冷艳带歪了,便用手敲了敲桌案,说道:“好了,谈正事,我听闻,那日夜晚,北京城来的几个锦衣卫被人纵火袭杀,还死了一个,李公子,可知是何人所为么?” “除了他李家,还有何人敢在这南京城里杀人放火。”王愉说道。 众人齐齐看向李如意,等着他回答。 “是李家如何,不是李家又如何,区区几个锦衣卫而已,还是说说大师为何取银?”李如意淡淡道,避重就轻,将话题又引了回来。 大和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说道:“和尚是想干完这票,便退隐山林。” “真是好笑,大师可舍得这繁华俗世?”冷艳讥讽道。 李如意说道:“大师,此事不可为。” 大和尚听李如意如此说道,便笑道:“既然李公子认为不可为,那就算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李如意看着几人,说道:“虽然银子不能动,但是死上几个锦衣卫,倒是无妨。” 大和尚疑惑道:“李公子这是何意?” 李如意说道:“想与诸位借些人手,杀一个人。” 冷艳“咯咯”一笑,搂着李如意的胳膊道:“弟弟想要杀何人,姐姐出手,定然叫他死在床榻之上。” 李如意说道:“郑壁!” “咦?可是那押银的千户?”大和尚问道。 “不错,借劫银之由,斩杀郑壁。”李如意说道。 那个始终不言语,只是神色邪意的王惠冷冷说道:“一个锦衣卫千户,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自有我的道理,诸位只是做,还是不做?”李如意淡然道。 “自是接了,如果能趁机取了那八十万两银,和尚从此就金盆洗手。”大和尚断然道。 王愉和王惠也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而那个美妇冷艳却是说道:“打打杀杀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姐姐就不参与了。” 李如意见大和尚答应下来,便站起身,抖了抖衣袍,然后说道:“事成之后,一万两白银,来此处取。” 大和尚见李如意离去,然后便对着王愉、王惠,还有那冷艳说道:“既然如此,准备一下,冷艳妹子,选个地方,带着人先去布置。” “又让老身去做这苦差事,你这死鬼当真不会怜香惜玉。”冷艳痴痴一笑,便也离去准备。 大和尚摸着光头,坐在中间,思考着如何取银,王愉、王惠二人自是饮酒,直到夜晚方才散去。 黑夜降临,马上就是新春佳节,南京城外,秦淮河边,灯火辉煌,游船画舫载着年轻男女,泛舟河中。 十里秦淮,风月无边。 良辰美景,风花雪月,语笑嫣然,搅动月影,灯火亮处,繁华旖旎,灯月交应,诗情画意,分外奢靡。 流光溢彩,人头攒动。 “杨姐姐,今天晚上,好多人啊。”钱多多的声音带着兴奋,她趁着爷爷生病,早早歇息之际,偷跑了出来,拉着平安堂的杨彩蝶便来到这秦淮河处观赏花灯。 杨彩蝶拉着钱多多,在人群中穿梭,边走边道:“多多,我们去那边,那边人少些。” 钱多多笑道:“好啊,好啊,彩蝶姐姐,你快看,那艘画舫好漂亮啊,有好多花灯。” 一艘挂满花灯的画舫顺着秦淮河水顺流而下,画舫中有些年轻男女吟诗作对,好不逍遥。 二人眼睛四处观瞧,这秦淮风月,果然繁华奢靡,美不胜收,迷人眼神。 不知不觉,二人便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虽是有着花灯,但是已然离南京城远了些,二人也没在意,只顾着赏灯玩闹。 突然,黑暗中有两个黑衣人出现在二人身后,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毛巾,瞬间从身后捂住二人的口鼻。 杨彩蝶和钱多多只是挣扎一下,便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倒向后面。 那两个黑衣人见迷晕了二女,便一人扛着一个,消失在秦淮河边。 天空中,一片阴云飘过,遮挡住月色,但是秦淮河边,灯火阑珊下,此处波澜,毫无人察觉,人群依旧喧闹无比,靡靡之音,响彻两岸。 那两个黑衣人扛着杨彩蝶和钱多多,行走在黑暗之中,只是片刻,就来到一处隐在林中的院落前。 推开大门,便进入庭院,而后将杨彩蝶和钱多多分别放到两个房间内,这两个黑衣人便又离开小院,将门掩上,消失在黑暗中。 杨彩蝶率先醒来,只是浑身乏力,她心中明白,定是中了那软身药物,眼睛睁开,只能看见漫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要张嘴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只是突然有脚步声传来,而后关门声响起,一个身影就走了进来,杨彩蝶看着来人,眼睛全无恐慌,只是心中却是带着惧意,不知自己的命运,将要走向何方。 第四十三章 休整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这一队百十人的队伍,押运着十几辆马车,渡过长江之后,便陡然提速。 骑在马上的郑壁,此刻脸上满是轻松,算了算时日,二月份肯定能赶回京城,完成这趟差事。 虽然在南京城内遭遇袭杀,但是郑壁自接替父职,入了锦衣卫,早已对生死看淡,比这更危险的事情都经历过,虽然折损了一人,但是,生死有命。 队伍沿着京杭大运河的路线,一路向北,经过滁州之后,便进入了凤阳府境内。 这凤阳府,乃是大明中都,太祖皇帝龙兴之地,取“丹凤朝阳”之隐喻,在朱元璋定鼎天下,险些定都于此,这凤阳府在大明开国初期,更是历经九年,耗费二十万人力修建,规模亦是不小。 凤阳府下辖五州十三县,亳州、宿州、颍州、泗州和寿州五州,隶属于南直隶。 这一日,队伍行进到老人仓,离凤阳府定远县已然不远,这老人仓乃是梁国公蓝玉家乡,属定远县管辖,定远县下辖一城定远城,六乡千秋乡、拾紫乡、积善乡、东城乡、凤停乡、昌义乡,六乡又下辖三十三里。 沿着驿路行进,徐君叙骑着快马赶到前面,与郑壁同行,说道:“大人,前方就是老人仓,咱们到那边休整一番,补充些粮草如何?” 郑壁看着天色不早,便说道:“让弟兄们加快速度,早点入镇,今日好好休息一番。” “谢大人。”徐君叙大喜道。 队伍加快速度,便要进入老人仓。 张鹏和陆良,连同一个三十来岁的车夫,拉着肖阳的棺木,跟在车队最后面。 这一路,少了来时的匆忙,倒也不甚劳累,两人骑在马上互相交谈,说些一路见闻,张鹏说道:“陆良,那日你出刀太慢了,让那个刺客躲过那一刀,要不然必定斩杀一人。” 陆良点头道:“张大哥,我回去就和我师傅苦练武艺,想不到这锦衣卫也是危险重重,前些日子,我总以为咱们整天端盆捧碗就行了。”说完这些,陆良突然想起总旗刘金喜,不知道有没有回来,可曾遇到什么危险,他老娘整日神情不定,想必也是担心儿子遇险。 张鹏说道:“在外行走,难免遇到些危险,今次如果没有你,我也差点成为刀下之鬼,倒是多谢你了。” 陆良笑道:“张大哥,吉人天相,不似短命之人。” 张鹏说道:“希望如此,回去我也和你那师傅学些武艺,关键时刻,倒也能保住性命。” 陆良看着前路,车队进入一处村镇,有人见这大队人马入镇,便俱是躲回自己院落,偷偷观察。 一进入老人仓,便有镇中典史前来拜见,这老人仓典吏姓蓝名录。 蓝录恭敬一礼,问道:“在下蓝录,为本镇典史,不知大人尊姓高名?” 徐君叙端坐在马上,说道:“吾乃锦衣卫百户徐君叙,奉旨入京,蓝典史,镇子中可有地方,我们要留宿一晚,顺便补充些粮草。” 蓝录说道:“大人见谅,镇子中并无地方可以安排诸位,不过有蓝氏宗祠,倒是能住下,只是不知大人是否妥当?” 郑壁在一旁说道:“就蓝氏宗祠,带路。” 蓝录便领着车马进入老人仓,然后穿过镇子中心,在偏西方向,有大片建筑,外面的空地处,有许多小孩在玩耍,只是见到这么多手持刀枪的锦衣卫人马过来,便都四散奔逃,躲回家中。 蓝录叫住几个镇民,将蓝氏宗祠简单打扫一下,郑壁等人便在此处歇下了。 派人往镇子中走了一圈,又花些银钱在一处米店买了些粮草之后,百十人便互相挤着歇息了。 连日来的赶路,倒也甚为辛苦,有人躺下后,便酣睡声响起,伥然入睡。 徐君叙在外巡视一番后,回到一处偏房,这蓝录将两间空房打扫出来,郑壁和徐君叙便一人一间,住了进去,其他人便没有这个待遇了,因为还要守着银子,便互相挤在周围的一些屋舍内,另有十几个校尉守在马车周围,待后半夜换人值守。 张鹏和陆良较为凄凉,带着车夫,赶着拉着棺木的马车,便来到了蓝氏宗祠的祭拜先祖的正堂内,看着那一排排的蓝氏先祖的灵位,陆良有些瘆得慌,再看院子中停放的肖阳棺木,陆良更加恐惧。 “张大哥,要不咱们也去那边挤挤?”陆良说道。 张鹏看着陆良和那车夫对这灵堂有些恐惧,倒是不以为意,看着那一排排的灵位,张鹏说道:“哎,居然还偷偷供奉着蓝玉的灵位,真是胆子不小啊。” 陆良仔细看了看,那当先靠前的灵位正是写的正是蓝玉的灵位,这蓝玉据说是要谋逆,被朱元璋斩杀,牵连甚广,是为明初大案。 张鹏想了想,便将这蓝玉的灵位倒下扣住,叹了口气道:“算了,这里没什么什么好怕的,咱们睡在这边,倒也安静,省的和那些人拥挤了。”张鹏说道。 陆良一想也对,便和那车夫将灵堂内简单打扫一下,弄些铺盖,三人席地而睡。 这灵堂除了初一十五祭拜之外,平日里少有人来,倒也清静。 再将大门紧闭,倒似隔成两个院子一般。 用过晚饭,陆良便早早休息,他是少年,虽是年轻气盛,但一路车马劳累,也是疲倦不堪,躺在铺盖上,合上眼睛,不出片刻,就入睡了。 张鹏倒是和那车夫攀谈着,初时,在南京城内,这车夫对张鹏和陆良颇为惧怕,平日里他只听人说锦衣卫如何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欺压百姓。 只是一路接触下来,倒是不再恐惧,尤其张鹏和陆良二人,不时与他问些话语,倒是也渐渐习惯与这两个与众不同的锦衣卫攀谈了。 此刻,张鹏就在问询这车夫的家里人,便听见车夫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俺老家那里,七山二水一分田,实在养不起那么多丁口,无奈,俺只好随同乡人跑到应天府讨生活,今次这一趟,倒也能赚些铜板,糊口而已。” 张鹏枕着自己的双臂,看着有些昏暗的灵堂,又问道:“于翔大哥,怎不做些买卖?” “大人说笑了,俺就是个庄稼户,有把子力气,哪能干什么买卖,填饱肚子就行了。”车夫于翔说道。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俺们同村人,有好些都下海了,只是俺怕被官府捉住砍了头去,这才跑到应天府讨生活。” 张鹏好奇道:“咦,还有人敢出海?” “饭都吃不上了,有啥不敢的,只要躲着点,下一趟海,便能够家里丁口吃上个三年五载。”于翔羡慕道。 “想不到这海贸如此赚钱。”张鹏若有所思。 “那是自然,不过风险也高,俺就有个大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也偷偷下了海,可是再也没见回来,不知道葬身哪里的鱼腹了。”于翔有些唏嘘,似是想起他那个发小兄弟。 “于大哥,可会水性?”陆良睡了一会儿,醒来突然问道。 “自然会水,便是那操使舟船,也是熟练的很,只可惜自从禁了海,手艺倒是有些生疏了。”于翔感叹道。 陆良此刻突然想起,这嘉靖朝,最着名的就是倭寇了,这倭寇之乱,据说都是因为日本本土幕府战乱而引得浪人武士流落到大明,一路烧杀抢掠。 此刻的日本,应当就是那传说中的“战国时代”,成千上万人的小规模厮杀,也敢称作国战,当真好笑,真是没有天朝上国的战国气魄。 这倭寇之乱其实质还是大明禁海所引起的,那些以海贸起家的大富商,难以为继只好下海当了海盗,正是三分真倭,七分假倭,具体的详情,陆良也记的不甚清晰,他只知道俞大猷、戚继光、胡宗宪等人平息倭寇,具体经过,自己却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只恨自己平日里没有研究些史书,此刻双眼抓瞎,只能在这大明步步小心。 “于大哥,可曾见过大明的宝船?”陆良问道。 “这个倒没有,据说三宝郑公故去之后,那些大明宝船便也渐渐损毁,我爷爷那辈还有人见过,如今海都禁了,哪还有什么宝船,都是些小船,只能在河里耍闹耍闹了。”于翔说道。 陆良还想问些什么,于翔突然打了一个哈欠,想要睡觉了。 张鹏也已经睡过去了,陆良便停住问话,这灵堂静悄悄,院子中那马车停放在中央,拉车的马匹和其他马匹一起,栓放在一起,投喂了马料之后,也是趴在地上休息。 夜,渐深。 守在银车的锦衣卫校尉,也有人打起了酣睡,再熬一会儿,便有人接替他们,这一路风平浪静,是以他们都放松了警惕,互相靠着,在燃烧的篝火旁,不时低头,迷迷糊糊。 老人仓外,一处矮林中,有一个胖大和尚摸着自己的光头,观望镇子,身后跟着一个嘴角勾起邪笑的年轻男子,在这个男子身后,站着七八十个身着黑衣,手中提着单刀的人。 “大师,咱这些人,可是够?”王惠问道。 那大和尚借着月色观望陷入沉静的老人仓,说道:“绰绰有余,咱这些弟兄,都是凶狠之辈,百十个软弱无能的锦衣卫而已,杀他们犹如切瓜而已。” “可是要现在动手?”王惠笑得有些邪性。 大和尚看了眼天空,说道:“再等等,等过了后半夜,再动手,记住,斩杀郑壁,才是正事。” “大师,你还真信那李如意的话,放着八十万两银子不取,偏偏为了那一万两银子,杀那个锦衣卫?”王惠不解问道。 “你懂什么,如果不杀了郑壁,即便你我取了这八十万两,也没命可花,天大地大,咱们也只能逃往海外了。”大和尚说道。 “那李家竟如此恐怖?”王惠问道。 大和尚坐在地上,说道:“那是自然,你只当李家是个生意人,江湖上还有许多事,你都不知晓。” 王惠有些好奇,便又问道:“大师说些如何,也让兄弟开开眼?” 大和尚挥挥手,将王惠身后的黑衣人挥退了一些距离,便低声在王惠耳旁说道:“老子曾听说,先皇帝落水,乃是李家的手笔。” 王惠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说道:“可是真的?” 大和尚嘿嘿笑道:“那是自然,佛爷的消息何曾有假,只不过,李家也只是那把刀而已,至于真凶么,嘿嘿,不然,你以为这李家,不做官,却比官还大,只要他想做的生意,官府没有不给他做的。” 王惠脑子有些不够用,只觉得这个消息太过让人震惊,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大和尚亲口说出,他绝难相信。 大和尚又说道:“嘿嘿,佛爷我就是搭上李家这条线,这才大难不死,四年前,你忘了南京城那个王冠王官人是怎么死的,可偏偏老子没死,你说李家的手段,厉不厉害。” 这回王惠彻底惊住了,四年前,也就是嘉靖十三年,南京城有个大官人叫王冠,家财万贯、僮仆千人。 有一日,坊间突然爆出,这个王大官人在江湖术士“赤肚子”的指导之下,烹饪婴儿吃作为长生不老之药。 这王冠不仅吃婴儿肉,还将婴儿骨头磨成粉服用,美其名曰“延命剂”。 这惨无人性的事情在南京城内甚嚣尘上,然而这个王大官人手眼通天,应天府官员根本不敢管这个事,那平头百姓就更是敢怒而不敢言。 直到,南京刑部侍郎王爌丧母丁忧复任,一回到南京就听到了这件事,勃然大怒,直接越过顺天府将王冠捉拿归案。 据查,王冠以娶妾名义养了十几个女孩儿,这十几个女孩儿只要一怀孕就给她们吃堕胎药,堕下的胎儿给王冠做长生不老药的原料,除了家中“小妾”堕的胎,王冠经过稳婆之手偷偷收买的婴儿更是不计其数。 王冠案发后,南京的达官贵人们居然一个接着一个地跑到王侍郎家求情。有人大胆猜测,王冠和赤肚子制造的“延命剂”不仅是供王冠一人服用,而是南京很多达官贵人都在服用! 但是,王爌铁面无私,不顾高官同僚的求情,按律将王冠处死。 王冠伏法之后,教导吃婴儿延寿的“赤肚子”依然活着,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大和尚。 这件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王惠岂会不知道,只是想不到这赤肚子竟然能活了下来。 王惠看着眼前的赤肚子,大和尚用手摸着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在月色下格外慎人,眼中便更是热烈,激动道:“大师,想不到这李家竟然手眼通天,当真天下少有。” “那是自然,不然老子为何对那个乳臭未干的李如意如此客气,你当佛爷是怕他。”大和尚赤肚子说道。 天色越加黑暗,到了后半夜,大和尚赤肚子眼睛冒着凶光,看着老人仓方向,将手中的长棍敲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后,便喝道:“杀,一个不留。” 黑暗中,那八九十个黑衣大汉,像是猛虎出笼一般,涌向老人仓,朝着蓝氏宗祠方向冲杀而去。 大和尚赤肚子带着那王惠,跟在后面,脸上带着轻松杀意,缓步相随。 幽月下,正是流血杀人夜! 第四十六章 逃亡 大明,嘉靖十八年,正月。 皇帝朱厚熜一身素服,驾临奉天殿,文武群臣按品级身穿大红官袍,三呼万岁行八拜礼。 朱厚熜看着站在大殿中的诸位大臣,说道:“昨夜,朕居丧礼疾,观阅礼记檀弓等篇,其所记载的礼仪制度俱不统一,又不记载天子全仪,虽说三年之丧,天下相通,然而现在和过去也大不相同,朕数次有意更定,皇宗所定未有全文,每次遇到帝后之丧礼,亦未免因仍为礼至于冠裳经所司之制,亦各不一,诸位爱卿等,会同礼官考定相关仪礼,从初丧到除去丧服衣冠轻重的制度,具备为礼仪使归主应。” 朱厚熜将目光投向站立在人群中央的严嵩,又接着说道:“严嵩,你为礼部尚书,当率领礼部商议出丧服诸制,考订画图注释与祭丧全仪,编缉成书备览。” 严嵩出列道:“臣遵旨。” 朱厚熜又接着道:“太后驾崩,朕心哀痛,更因身体多病,故而赦免早朝,实非朕好逸之,卿等应该下谕礼部,宣示群臣,各悉朕意。” 群臣躬身领命。 朱厚熜又接着说道:“这几日,朕的桌案之上,有关太后太后梓宫南附,与先帝合葬显陵之事的奏本,已然堆积如山。太后梓宫南下,朕将南巡亲自调度。” 内阁首辅夏言便出列奏道:“陛下,老臣认为此事不宜轻率,还是等赵俊启视显陵玄宫之后,再行定夺为宜。” 礼部尚书严嵩也出列道:“陛下,此等大事,待赵俊回禀之后,再行定夺,臣附议夏阁老所言。” 朱厚熜面露不愉,说道:“朕意已决,优柔不断乃妇人事,钦天监择良辰吉日,供奉太后梓宫南附,与先帝合葬显陵,一应礼仪事宜,六部商议好了,上报与朕。” 这场朝会就在朱厚熜的一槌定音下,散了朝会。 钦天监便选定二月初七,太后梓宫南附显陵,朱厚熜又更定为二月十五日,工部以发引祔葬事宜及沿途供应人役,工部支用钱粮条例,朱厚熜俱是准奏。 而后,又派遣工部郎中张镗,太监杨纲,各捧敕谕遵依钦,降式格预行,沿途搭盖梓宫行殿,平治道途,整办船只,并酌升吏部右侍郎顾遴为工部左侍郎兼右副都御史,仍在地方督理显陵工程。 又过了数日,朱厚熜再次驾临奉天殿,嘉靖十八年第一次封赏便在内侍黄锦那有些尖锐的嗓音下进行。 武定侯郭勋,太监高忠,大学士夏言、顾鼎臣,各赏银八十两,彩叚五表里,六部尚书张钻、蒋瑶各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侍郎吴大田、江晓各加二品服色,给事中李鹤鸣、御史杨绍芳、郎中范钦等诰敕房办事,光禄寺卿周令等各升俸一级。 而锦衣卫掌卫事、都督佥事陈寅升都督同知,都指挥同知张锜升都指挥使,指挥同知赵俊升指挥使。 而更令群臣诧异的乃是木工出身,因营造慈宁宫有功而升任太仆寺少卿的郭文英、李良贵本寺卿仍各赏赐银币。 虽然群臣诧异,但无人敢反对,自朱厚熜上位之后,便大兴土木,先是为蒋太后修建慈宁宫,又为武宗朱厚熜的母亲张老太后修建慈庆宫,只是还未完工,以至于张老太后至今仍与朱厚熜的后宫嫔妃们挤在小小的仁智殿内。 这时,兵部上奏,梓宫南祔护卫官军应用三千人,在京城,宜在团营有马官军中摘拨,在外,宜责各抚按官拣选护送凡,梓宫临至之处,各抚按官,俱当亲临地方迎候,全程护行出境。 朱厚熜又命咸宁侯仇鸾掌神机营,成安伯郭瓒掌扬威营。 京师,朝堂不宁。 而远在应天府的南京城,这段时日却是风云涌动,即使官员出城,也颇受限制,只是无人敢言。 南京城李家的嫡长孙李如意,死了,据说死状惨烈,以至于李家的老祖宗看见李如意的尸身之时,当场便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当李家手忙脚乱将老祖宗抢救过来时,老祖宗躺在床榻上,气息微弱道:“查,杀我孙儿者,千刀万剐。” 于是,这南京城中的不管官民,便不得安宁。 在南京城南一处宅院内,锦衣卫总旗陈杰一脸沉默,坐在门口处思考事情。 屋中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说话声:“陈大哥,不如你将我送与李家,是彩蝶拖累了陈大哥。” 陈杰没有回话。 脚步声响起,一身素服的平安堂医生杨彩蝶便走出里屋,看着蹲在地上的陈杰,又开口道:“陈大哥,彩蝶早已萌生死志,如今李家到处都在找我,不能因为彩蝶这个将死之人,连累了陈大哥。” 陈杰看着面前神情萎靡,身逢巨变的杨彩蝶,说道:“我会想到办法,出城。” 杨彩蝶还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两人脸色巨变,杨彩蝶连忙跑回屋内躲了起来。 陈杰将腰刀挂在腰间,便走到院门处,缓缓将这窄小的木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正奇怪的打量陈杰。 “敢问,这里可是孙宣大人家?”那男子还是上下打量陈杰,开口问道。 陈杰见眼前这人依稀面熟,便不耐烦道:“孙宣将这这处宅院租与本人,如果要找孙宣,去五城兵马司找他便可。”说完,陈杰便想将院门关闭,打发掉这个男子。 那男子见陈杰想要关门,便突然说道:“这位大人可是与陆良熟识?” 陈杰疑惑看向这个男子,便听那个男子笑道:“难怪面熟,在下王锃,那日替几位大人引路去南京户部。” 陈杰点了点头,其实他早已认出此人,只是此刻不宜多事,便想早点打发此人离开。 却不想这王锃竟是自来熟一般,又说道:“这位大人,可否让在下入内一叙?” 陈杰见这个三十多岁的王锃乃是孤身一人,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便打开院门,放那王锃进了院子。 王锃进来后,只是随意打量这个院子几眼,见陈杰小心翼翼将院门关紧,这才开口道:“李家可是在找大人?” 陈杰一听,手中腰刀豁然出鞘,刀刃便搭在了王锃的脖颈之上。 王锃面不改色,仍是笑道:“大人勿要紧张,在下没有恶意,我与李家素有仇怨。” 陈杰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王锃低头看了看脖颈下的冰冷腰刀,陈杰会意,便收回腰刀,仍是戒备的看着王锃,等他解释。 王锃便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徽州歙县雄村拓林人氏,姓王名锃,做些私盐买卖,如今也是流落这南京城中,回不得乡。” 陈杰又问道:“你待如何?” 王锃笑着道:“大人何须如此,在下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大人,不为别的,只是想赚些银两回乡。” 陈杰问道:“可以出城的办法?” 王锃笑道:“这是自然,只是不知大人是一人出城,还是几人出城?” 陈杰说道:“两个人。” 王锃说道:“好办,只是这价钱么……” “你说。”陈杰说道。 王锃见陈杰如此爽快,便犹豫片刻,然后突然斩钉截铁道:“十两银子。” 陈杰想都没想,从怀中摸出两块银元,便扔给了王锃。 王锃接过银子,用手掂了掂,然后露出笑容,将银子塞入怀中,然后说道:“今夜三更天,我来此处接你们,另外,大人这身衣物最好更换一下,嗯,换成寻常百姓衣饰即可。” 陈杰点了点头,王锃便一拱手,说道:“如此这样说定了,今夜三更,送你们出城。” 说完,王锃便自己打开院门,然后消失在胡同中。 陈杰掩上木门,在里屋躲避的杨彩蝶便走了出来,担心的说道:“陈大哥,还是将彩蝶送给李家,彩蝶不想连累陈大哥,那李如意乃是彩蝶所杀,与陈大哥全无干系。” 陈杰说道:“换身衣物,今夜三更,出城。” 杨彩蝶还想说些什么,陈杰便不再理会她,独自回房去准备出城的东西。 杨彩蝶无奈也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坐在房间里发呆。 那日,她与钱多多出城到秦淮河边玩耍,走到人影稀少之处,便被两个黑衣人迷晕,送到一处院子中。 当她看见那平日里对她彬彬有礼的李如意,眼神中散发着色中饿鬼之情,便心中恐惧,只是被下迷药,浑身酸软无力,口不能语。 那一夜,杨彩蝶失了苦藏多年的贞洁,第二日,在昏睡了一夜醒来的钱多多的搀扶下,回了城中的平安堂。 杨彩蝶把自己关在房中,痛哭流涕,心中便萌生了死意,白绫挂在房中,杨彩蝶站在椅子上,缓缓将头套了进去,再环视一周屋内,便狠心踢翻椅子,身体便挂在了白绫之上,整个人瞬间窒息,只觉得入了地狱。 只是,刹那间,陈杰破门而入,一刀将挂在房间的白绫斩断,杨彩蝶便摔落在地上。 陈杰按压杨彩蝶的胸口,这才将她救醒。 杨彩蝶心中早已有死志,只是躺在床榻上,眼睛留着泪水,王干娘在得知事情真相后,便苦劝杨彩蝶从了李如意,一顶小轿,干脆入了李家便好了。 陈杰站在一旁,听着杨彩蝶的哭诉,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不出半日,那李如意便被陈杰押到了杨彩蝶的面前,看着眼前这个畜牲,杨彩蝶状若疯狂,任那李如意如何哀求,一刀一刀将李如意身上的肉割了下来,足足割了数十刀,陈杰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抢过杨彩蝶手中的刀,亲手将李如意斩杀。 二人杀了李如意后,那王干娘吓得瑟瑟发抖,口不能言,而后便疯了一般跑到街上大喊大叫。 陈杰便带着杨彩蝶逃了出来,东躲西藏,这几日,便又躲到了南京城五城兵马司孙宣的一处宅院。 这孙宣,乃是陈杰这几日所结交之人,为人颇具正义,只是官小人微,当见到陈杰带着杨彩蝶上门求援,便将自己名下的一处私宅让了出来,一时半会,那李家也不会找到此处。 如此躲了两日,李家将这南京城封锁起来,平日里的混混痞子,将这南京城掀了个底朝天,眼见着便要找到此处。 如此,夜至三更。 今夜,乌云遮挡住月色,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陈杰借着门缝看清外面正是白日里见过的王锃,便打开院门。 王锃闪了进来,快速说道:“都准备好了?快随我走。” 杨彩蝶从屋中走出,她此刻乃是女扮男装,黑夜里,王锃也看不真切,见两个人已经收拾好了,便拉开院门,快步往胡同中走去,陈杰和杨彩蝶对视一眼,便也快步跟上。 三个人穿街入巷,绕过巡城兵卒,王锃专挑一些窄小的胡同行走,转眼间便到了一处河边。 王锃突然学了几声鸟叫,黑暗中又闪出两个人影,看见王锃后,便低声道:“王大哥,都准备好了。” 王锃对着陈杰说道:“大人,这两位乃是王某的过命的弟兄,接下来,便由这二人送你们出城,一路多保重。” 陈杰抱拳施礼说道:“多谢。” 那王锃的两个兄弟,从黑暗里拖出一条小船,待陈杰和杨彩蝶上了小船之后,二人便划着小船顺水而下,消失在黑暗中。 王锃见四人已经消失,便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居所,收拾好行囊,准备返回家乡。 却说,这条小船载着四人顺流而下,到了南京城通济门附近停了下来,船上的一个人跳入水中,另外一人从怀里摸出两根秸秆,递给陈杰和杨彩蝶,说道:“含着这根麦秆透气,我们从这处水道潜伏出城。” 陈杰想都没想,也下了水中,虽是冬日,这河水有些冰冷,但是尚能忍受,杨彩蝶也下到水中,打了一个哆嗦,两个人在那王锃的两个弟兄的引领下,缓缓向着城墙处游去,待到了一处隐在黑暗中的城墙处,其中一个大汉猛然扎入水中,消失不见。 另外那个汉子低声说道:“拉住我的衣物,深吸一口气,我们潜伏出去。” 陈杰和杨彩蝶深吸一口气,互相抓着手,陈杰拉着那大汉的衣袍,三人瞬间潜入水中,只冒出几个气泡之后,这段水道复又平静,只遗留一只小船在水中漂浮。 第四十七章 劫杀 翻出水面,杨彩蝶只觉得新鲜空气流入肺里,整个身体便像是吸收了养分,活过来了。 这城墙水道下边有个闸门,只是不知怎地,竟然被人弄出一个大洞,陈杰拉着杨彩蝶,又拽着先前大汉的衣衫,从这个大洞中钻了出来。 钻出水面,吸收两口新鲜空气,陈杰便见到先前那大汉操控着一只小船,等候他们。 那大汉将三人拉上小船,趁着夜色,便消失在南京城外。 夜色朦胧,杨彩蝶蹲在小船上,有些瑟瑟发抖,寒意入体。 小船划出不远,便到了岸边,四人下得船来,那两个汉子一拱手,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朝着南京城的方向而去。 月色下,陈杰看着浑身湿淋淋,身材凸凹有致的杨彩蝶,一阵冷风拂过,陈杰也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便开口说道:“先找个地方,把衣物烘干。” 杨彩蝶低头“嗯”了一声,跟随陈杰,便往南京城相反方向走去,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月色下。 只是,过了片刻,便有一群五十人左右,俱是提着刀剑的凶恶之辈,举着火把在附近搜索片刻,其中有个人突然说道:“帮主,此处有些痕迹,那边水里还有一艘小船。” 领头之人是个脸上带着两道疤痕的大汉,长相甚为丑恶,这人沉声道:“张二,继续给老子搜,李家可是出了纹银一万两悬赏那两个人,只要抓住那一男一女,老子把小翠花赏给你。” 刚刚那个出声叫张二的人听这凶恶大汉要把小翠花赏给自己,一想到那个迷人的小妖精,张二觉得自己肾腺素飙升,然后打着火把仔细探查地上的痕迹。 不出片刻,张二一指陈杰和杨彩蝶消失的方向,说道:“帮主,去了那边。” “追。”凶恶大汉带着手下帮众一路追赶过去。 陈杰带着杨彩蝶,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在这冬日,也是冷的发抖。陈杰便停下脚步,心中算了一下方向,然后又带着杨彩蝶折返方向,往南边行了二里多路。 此刻天色见亮,陈杰寻了一处荒废的寺院,便钻了进去,此时大明崇道抑佛,是以天下寺院,不少荒废下来,化为野兽栖身之地。 钻进这处荒郊野岭中的荒废寺院,陈杰弄了些柴草,然后引燃后,对着杨彩蝶说道:“先将衣物烤干。” 杨彩蝶身上还背着一个行囊,里面也有几件衣物,只是穿过水道的时候,全都湿透了,此刻也没有衣物可换,再加上孤男寡女,甚为不便,只好蹲在火堆旁,烘烤着身上的衣物,然后又将行囊里的衣物展开,挂在一旁烘烤。 陈杰又在外面,用腰刀砍了一些树枝,扔进火堆,将火烧旺,便也坐在火堆的另一边,烘烤着自己的衣物。 两个人默默坐着,谁也不曾言语。 杨彩蝶初时,一心寻死,被这位锦衣卫总旗陈杰相救,又亲手杀了毁她贞洁的李如意,大仇得报,此刻心中的恨意消散了许多,只是联想到这几日与这陈杰朝夕相处,脸色不由得发烫,不知是被这火光烘烤的,还是自己想到了什么。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人的衣物烘烤干了,连同穿的鞋子都已经烤干大半。 陈杰便穿上鞋子,站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道:“杨姑娘,你可是还有什么亲人?” 杨彩蝶摇摇头道:“没有了,我一直与干娘生活,平日里干娘虽然嫌贫爱富,爱贪些便宜,只不过没想到她竟然……” 那日,杨彩蝶和陈杰将李如意虐杀,王干娘闯了进来,见到这一幕惨剧,便似疯了一般,冲出平安堂,大声呼喊:“杀人了。” 引来了平日里经常讥讽王干娘的邻里张老汉,陈杰这才带着杨彩蝶,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和银两,打晕了两人,急匆匆出逃,只是被随后得到消息的李家堵在城中,无处可逃。 如今终于出了这南京城,杨彩蝶想到这天大地大,却没她容身之地,一时之间,悲从心中来,眼泪又围着眼眶打转。 陈杰没有看清,只是接着道:“我只是将她打晕,并没有下杀手,杨神医尽管放心。” 杨彩蝶呐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让我想想,要送你去什么地方,这南京李家,势利太过庞大,只可惜大人交代的事情,怕是完不成了。”陈杰说道。 杨彩蝶见这个陈杰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眼泪不禁掉了下来。 陈杰左思右想,便说道:“这样,我送你去松江府暂住,那里我有我一个朋友在。” 杨彩蝶抬头看他,只好点头应下。 陈杰还想说些什么,突然他透过残破的殿宇,看向远处似有火光闪动,然后又归于黑暗。 陈杰拿起所有东西,抓着腰刀,说道:“咱们快离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哈哈哈,两位想要去哪里?本公子送两位一程路啊?”一个狂放不羁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进来,然后陈杰便看到十来个人持着各式兵器簇拥着一位年轻男子涌了进来。 借着火光,陈杰看向这个年轻男子,沉声问道:“阁下何人?” 那男子看着庙宇中的二人,手中折扇展开,在这冬日里轻轻摇着,说道:“在下邹忌,秦淮楼里倒是能说上几句话。” 陈杰瞳孔一缩,秦淮楼邹忌“邹无常”,大名鼎鼎的江湖中人。 陈杰来到南京城的时日尚短,但是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将南京城的地上秩序和地下秩序都探查了一遍,虽然还未查出是何人袭杀他们,但是,所有线索都指向李家。 通过暗中调查,陈杰倒是对这南京城中的几个主流的地下势力有所了解。 “秦淮楼邹无常?”陈杰问道。 “难道天下间还有第二个邹无常?”邹忌轻摇白纸扇,上面画的赫然是一幅唐寅的仕女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迹。 陈杰说道:“阁下拦住我们,所为何事?” 邹忌笑了笑,说道:“只是好奇。” 陈杰不解,复又问道:“好奇?” “不错,就是好奇,李如意那个伪君子,本公子好奇何人敢这么大胆,将他千刀万剐,不怕招惹李家。”邹忌上下打量陈杰,然后又看向杨彩蝶,接着说道:“平安堂杨神医,邹某有礼了。” 杨彩蝶躲在陈杰身后,见这个彬彬有礼的邹忌如此客气,便消除了一些恐惧之色。 “阁下既然看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去了?”陈杰手握腰刀,随时准备搏杀。 邹忌将扇子一收,敲打自己的掌心,然后说道:“自然,请便。” 待陈杰带着杨彩蝶出了荒废的大殿,来到殿外,刚想离去,只见外面有着五六十个提着兵刃的帮众,举着火把,静悄悄站在荒草丛生的寺院中,将此处围的水泄不通。 陈杰面色阴沉,看着那脸上有刀疤的凶恶大汉,知道这是南京城内有名的粮帮帮主笑面虎翁大有。 这粮帮只有二三百帮众,在南京城属于半黑半白的存在,其帮众多以运送漕粮的漕卒和漕户等船工水手组成,朝廷有漕粮北运,这些帮众便泛舟运河之上,往来南北,如若没有运送漕粮的活计,便聚集一处,做些暗中勾当。 这笑面虎翁大有,脸上两道刀疤,是以极其好认,好勇斗狠,掌管着二三百个漕卒,平日里吃些孝敬,水中讨生活。 陈杰说道:“翁帮主,不知拦住我们的去路,所为何事?” 翁大有哈哈大笑,两道刀疤在火光下格外狰狞,翁大有说道:“陈杰,李家早已将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天下之大,何处有你的容身之地,不如随我去那李家,也好留个全尸。” 这时,那荒废大殿中的邹忌也带人走了出来,两队人马,隔着陈杰和杨彩蝶,互相对峙。 “帮主,秦淮楼邹无常!”翁大有身旁的张二低声说道。 翁大有岂会不认识这秦淮楼的邹无常,同在南京城讨生活,只不过他们是在河中刀尖上讨生活,而这秦淮楼那是南京城有名的销魂窟,虽然比起那传说中的李家差了几个档次,但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漕粮帮派所能招惹的。 是以,翁大有客气地说道:“翁某见过邹先生。” 邹忌仍然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这扇子乃是他从一位富贵公子的手中弄到的,扇面上的侍女图确实是那过世十年有余的唐寅唐伯虎的真迹,所以在这天气凉爽之际,仍是带着把玩。 “翁帮主,自便,本公子只是看看,哈哈……”邹忌打着哈哈,只是带着人站在一旁。 翁大有见这邹无常似乎不打算抓眼前这两个人,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一想到李家那一万两悬赏,便又下定决心,这一票,干了。 身旁的张二,擅长追踪,又有些奸诈狡猾,颇受翁大有信赖,听闻李家悬赏一万两纹银捉拿一男一女,便劝谏帮主翁大有,在城外各处暗中布置下人手,只要这两人出了城,便能第一时间将其擒拿。如果,要是这两人在城中被人捉住,这一万两也与粮帮无缘。 是以,当陈杰带着杨彩蝶离开南京城,便有粮帮暗线第一时间上报给翁大有。 只是,这南京城的风雨,在李家放出话来之后,已然被搅动起来,牛鬼蛇神全都在找这一男一女,能用此事与李家搭上线,即使不为了那一万两纹银,卖个好与李家,也是值得。 翁大有看向陈杰,然后挥了挥手,手下的漕卒,围了上来,只等帮主一声令下,将二人擒拿。 陈杰环顾四周,翁大有带着有三四十个漕户,俱不是良善之辈。 另外一边,那邹忌也同样带着十多个人手,只是不知是敌是友,同样让人心中猜忌。 陈杰缓缓拔出腰刀,长刀所向,皆是敌人。 “吾名陈杰,锦衣卫南镇抚司总旗,诸位,可是要与我锦衣卫敌对?”陈杰面色沉静,缓缓说道。 翁大有说道:“此处没有什么锦衣卫,只有一个杀人在逃的凶徒,南京城内,刑部的悬赏令已经贴满了城墙上,抓住此人,赏银百两。” “啪啪啪……”一阵拍手之声从黑暗中传来,接着,又是一队人马显露出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无常兄弟,不躲在你那秦淮楼里,跑来这荒郊野岭吹风?”一个娇柔的声音媚笑道。 众人望去,却见这队人,全是清一色的女子,只是手中提着的刀枪兵器,将柔媚与杀意混为一体,颇具英姿。 “哟,这不是翁帮主么,欠我那春香阁的银子,您老人家打算什么时候给啊?”女子接着调笑道。 春香阁阁主春五娘,陈杰心中又是一动。 翁大有冷哼一声:“五娘,欠你点银两而已,不会跑到这里来追债了。” “怎么会,这寒夜寂寥,五娘本想出来散散心,只是没想到这南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跑到这里散心。”春五娘看向杨彩蝶,然后又说道:“杨姐姐,多日不见,怎地如此狼狈,随妹妹走。” 杨彩蝶还未搭话,便听见翁大有喝问道:“五娘,莫非你想抢老子的人?” 春五娘“咯咯”娇笑一声,说道:“翁帮主,五娘还头一次听说杨神医是你的人,怎么,您是明媒正娶将杨神医娶进门了,只怕您不太禁用了。” 那邹忌等人和春五娘带来的人,听见这话,哄然大笑。 翁大有脸色难堪,又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春五娘,你到底想怎样?” 初五娘看着杨彩蝶,说道:“杨姐姐,今日五娘要带走,邹先生和翁帮主,没有意见。” 邹忌摇着扇子,说道:“五娘请便,今日,邹某只是路过,仅此而已。” “那就好,杨姐姐,随我走,多日不见,妹妹有许多话想要和你说。”春五娘上前几步,拉着杨彩蝶便要离开。 陈杰见春五娘对杨彩蝶没有敌意,便未阻拦。 只是这时,一阵健马疾驰而来,转瞬间便到了近前,马上端坐一人,高声喝道:“谁敢离开,杀无赦!” 第四十八章 逃离 人马嘶鸣,寒风萧萧! 此刻,天欲放亮,在这荒废的寺院里,几支各怀心思的势力聚集在一处,只因两个人,剑拔弩张。 陈杰抽出腰刀,准备拼命厮杀。 而就在这时,一队刚刚赶来的人马,将寺院内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滞。 这队人马俱是劲装大汉,一匹健马之上,端坐一人,四十岁的年纪,剑眉环眼,口若重枣,浑身上下的肌肉将套在身上的劲装,绷的异常健壮,这大汉刚猛霸气,在这队只有十人的人马簇拥下,威风凛凛。 大汉环视一周,将目光放到陈杰身上,开口道:“陈杰,见了本千户,为何不上前行礼。” 陈杰看着眼前的大汉,只好说道:“卑职参见裴千户。” 这大汉乃是南金锦衣卫千户裴永庆,收到风声之后,带着人马赶来,对于这几日南京城内的风风雨雨,裴永庆本不予理会,但事情涉及到了锦衣卫,更是涉及到了李家,是以,现任南京锦衣卫佥书万表便找到裴永庆,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将陈杰带回南京城,将事态平息下去。 裴永庆明白万表的意思,只是可惜了眼前的陈杰,便说道:“随我回锦衣卫。” 在场的势力无人敢上前阻拦,虽然他们在暗里行事无忌,颇有来头,但是明面上,这还是大明的天下,谁人敢挑头造反,与锦衣卫作对。 粮帮帮主翁大有最先露了去意,只是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就此离去,只是带着帮众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那秦淮楼邹无常本就对此事不感兴趣,只是想见一见杀了那伪君子李如意的人,如今看也看了,兴致大减,便先出言道:“裴千户,邹某只是路过,就此告辞。” 裴永庆见这位秦淮楼的邹无常主动离去,便笑道:“秦淮楼邹公子,久仰大名。” 邹忌倒是无所畏惧,毫不在意的说道:“邹某倒是对裴大人仰慕已久,闲暇时,到秦淮楼喝杯水酒。” 裴永庆笑道:“有邹公子相请,裴某定会登门拜访。” “那就如此说定了,告辞。”邹忌将手中折扇一展,摇头晃脑便带着一众人等往南京城方向而去。 翁大有见秦淮楼的人都走了,也无奈说道:“在下告辞。” 裴永庆冷声道:“到了三月,有一批漕粮要启运京城,安排好人手,休要误了正事。” 翁大有心知裴永庆瞧他不起,但也无可奈何,人言位微,吃这碗漕运的饭,又待如何,手底下几百口人要养活,便拱手道:“在下知晓,误不了朝廷的事。”说完,也带着这四五十漕户离去了。 天色放亮,寺院内,只剩下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子,裴永庆还端坐在马上,看着春香阁阁主春五娘,说道:“五娘姑娘,将人留下,你们也可以走了。” 春五娘娇笑道:“裴大人,今日五娘来,就是要带走杨家姐姐,莫非锦衣卫,要将我这姐姐抓去讨好李家不成?” 裴永庆见她如此言语,便知此事不好决断,看着春香阁的人将杨彩蝶护在中间,再看看兀自执刀,似是不甘心随他回去的陈杰,说道:“既然杨神医,你春香阁保了,裴某自然无话可说。” 裴永庆对着陈杰说道:“走,回城,此事自有刑部查审。” 陈杰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回南京城下场,李家在这南京城内只手遮天,上下官员坑泄一气,而他只是一个锦衣卫总旗而已,只怕是难逃一死。 看着杨彩蝶眼中的希冀,又看向裴永庆带来的人马,而后突然下定决心,毅然道:“大人,转告郑壁大人,陈某愧对于他,肖兄弟的仇,我自会查清楚。” 陈杰又转过头,对着杨彩蝶笑道:“杨姑娘,保重。”话音刚落,陈杰一个转身,冲入那废弃的大殿,而后便听见大殿后门崩坏之声,陈杰骤然借着大殿阻住拦裴永庆等人,窜出寺院,夺路而逃。 裴永庆骑在马上,手抖缰绳,大喝一声:“追,死活不论。” 一马当先,沿着陈杰消失的方向追去,跟在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俱是打马跟随,这队人马在呼喝声中,朝着陈杰逃窜的方向追去。 日出东方,阳光洒在寺院里,只是荒草丛生,多了一分悲意。 春五娘长出一口气,看着被手下姐妹护着的杨彩蝶,开口道:“杨姐姐,五娘送你离开南京城。” 杨彩蝶见这素未平生,只是为其诊治过两次创伤的春五娘,带着人来保护于她,而她的心又随着陈杰的突然离开,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杨彩蝶说道:“妹妹,天大地大,可是却没有我容身之处。” 春五娘道:“怎能如此这般想,妹妹已经为姐姐想好了一处容身之地,那李家定然也不能将姐姐如何。” 杨彩蝶看着这个义重情深,虽是出身青楼的女子,半晌才道:“一切听从妹妹安排。” 春五娘娇媚一笑,说道:“姐妹们,送杨家姐姐到苏州府。” “是,阁主。”那一众姐妹,便在春五娘的注目下,向着东方苏州府而去。 沿途找了一处车行,租借了几辆马车,这一众春香阁的女子护着杨彩蝶晓行夜宿多日,便到了苏州府,只是这些人,没有入城,而是绕城而过,继续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又走了一日,便到了嘉定。 这一日,风和日丽,嘉定城北,靠近河道边的一处空地,几辆马车停住。 杨彩蝶与众女辞别,这一路走来,杨彩蝶终是放下心中的愁苦,想着到那春五娘安排的地方隐姓埋名生活,如有可能,再打探一下陈杰的下落。 这些女子俱是春香阁的人,在春五娘的带领下,不爱红妆,整日里舞刀弄枪。 其中有一个名叫惜春的女子说道:“杨姐姐,我们就送到这里,前面那艘小船,您上了船之后,不要多问,只是随着船家走便是,会送您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日后,你我姐妹还会再见。” 杨彩蝶拎着行囊,一一道别,而后便上了那停靠在河边的小船,在这些姐妹的目送中,小船向着江心划去,顺流而下,转眼间便到了出海口。 杨彩蝶坐在小船上,船家一句话都不讲,只顾着专心划船,待到了出海口,只见一艘巨舰停在江中。 这艘巨舰,有数丈高,船有三层,看不清船上的布置,杨彩蝶好奇看着这艘从来没见过的巨舰,只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渺小。 船家划着小船,靠近那艘巨舰,此时,微风和煦,风平浪静,那艘巨舰便停靠在这里,似是海上仙山一般,颇具震撼。 靠在巨舰旁,船家便说道:“上了这艘宝船,休要多问,自有人送你去一处世外桃源。” 杨彩蝶说道:“多谢船家。” 便爬上了巨舰上垂落下来的吊框,而后杨彩蝶便觉得自己一点点被人拉起,身子越升越高,然后便见那艘小船逆流而上,消失在河岔处。 终于被拉上甲板,杨彩蝶跳出框外,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时有个年轻男子出来上前说道:“这位可是五姐信中所说的杨神医么?” 杨彩蝶看着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男子,与其说是一个男子,更像是一个少年,说道:“我就是。” 少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杨神医好,我叫春九,叫我小九就成了,欢迎来到春九号!” “春九,又在那里吹牛,快点过来帮忙,升帆。”不远处,一个光头大汉喊道。 春九爽朗的笑脸一下垮了下去,看着那站着二层船舱上的光头大汉,喊道:“知道了,李爷,小的们,跟随春九爷,升帆出海喽!” 甲板上光着脚,打着赤膊的众人轰然大笑,而后便四散而开,在这巨舰的甲板上忙碌起来,不出片刻,杨彩蝶便见到一杆长帆缓缓升了起来,而后便觉得脚下踩着的大船动了,只是这艘巨舰实在太过巨大,即使是在河中行走,也丝毫不晃,犹如平地。 巨舰启动,顺着长江,扬起风帆,朝着浩荡的大海深处驶去,碧海蓝天下,船尾翻起的浪花转眼便被海浪平复,这艘巨舰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有数只海鸥追逐着巨舰上的船帆飞舞,天地间,只有那海鸟鸣叫的声音,传向四方。 海天一色,万顷碧波,海鸟云集,壮丽阔美! 春九忙完之后,光着脚又跑了过来,黑炭一般的面庞上带着笑意,说道:“杨神医,春九带您去休息。” 杨彩蝶便随着这叫春九的男孩往船舱走去,一路走过,忙碌中的水手、船员全都对杨彩蝶报以微笑。 杨彩蝶也好奇地看着他们忙碌,这艘巨舰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她在南京城已久,也不曾听闻这海中有如此巨舰存在,当真是奇怪。 进了船舱里面,有多个舱室,都有木门遮挡,春节带着她到了一个舱室门前,便拉开木门,说道:“杨神医,您就在这里休息好了,我就住您隔壁,等会我再送些吃食和清水过来。” 杨彩蝶见他要走,连忙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春九笑道:“杨神医,您先休息,等会李爷会告诉您,我先去拿食物。” 杨彩蝶进入舱室,倒是不窄,可容纳两人居住,有一张小木桌摆放在内,又有一张木床横在房内,只是没有窗户,显得有些昏暗,杨彩蝶也未找到灯火,便只好将后背的行囊放在床上,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只是片刻,有敲门声传来,杨彩蝶拉开木门,只见一个光头壮汉站在舱室外,春九端着一盘饭食跟在他身后。 还未等杨彩蝶开口,那光头大汉用着带些福建的口音笑道:“杨神医,俺叫李光头,岛上的弟兄都叫俺李爷,不过到了杨神医这里,叫俺李光头就好了。” “九子,把饭菜给杨神医端进去,弄盏油灯来,这乌漆麻黑的,让杨神医怎么吃饭。”李光头对着春九说道。 春九麻利地将食盘端了进去,然后转身去寻油灯。 李光头没有进入舱室,只是在过道处说道:“杨神医,五娘妹子让人托信,让俺带人前来接杨神医,到了这船上,不用害怕,便是到了家里,待到了那岛上,更是安全,完全不必担心那什么狗屁李家的人上来找杨神医的麻烦。” 杨彩蝶说道:“多谢李爷。” 李光头摸着自己的光头,黑炭似的脸上,竟有些不好意思,他李爷威名远播,经历过不少血雨腥风,只是面对这春五娘派人送信,执意要他亲自带人来救的“神医”,有些不知如何相处。 李光头接着说道:“以后有了杨神医在岛中坐镇,弟兄们有个头疼脑热便有了救命菩萨。” 杨彩蝶这才隐隐约约明白这李光头为何动用如此巨舰前来接她,便展颜一笑道:“倒是麻烦李爷了,只要用到小女子的地方,尽管开口。” “杨神医,我娘有眼疾,能不能给我娘看看?”春九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个点燃的油灯,站在李光头身后伸着脖子问道。 “到了地方,带我去见你娘。”杨彩蝶答应下来。 李光头伸手抢过春九手里的油灯,一脚踢在他的腿上,只是没有用力,笑骂道:“快滚,这回你娘的眼睛能看见了。” 春九不以为意,笑嘻嘻的跑开了。 李光头将油灯递给杨彩蝶,然后说道:“杨神医,您先吃些东西,到了地方,我让春九那小子带您上岛。” 杨彩蝶接过油灯,关上舱室,借着灯光,便吃了些饭食,这饭食虽然不如陆地上的食物,但是此刻她死中得活,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待吃饱喝足,休息了一会儿,心中想着陈杰,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逃出那千户裴永庆的追捕,杨彩蝶心中充满担忧。 突然,这船身突然震动了一下,杨彩蝶跌倒靠在了舱室墙壁上,桌子上饭盘和油灯险些掉落在地上。 外间,李光头大声呼喊:“降帆,转舵,避开前方。” 自有那掌舵的船员闻声,急忙转动着陀杆上的横舵柄,更改方向,这艘海上巨舰便拍打着浪花扭转了方向,朝着深海而去。 第四十九章 太子 京城,这一日,北京城南,一队人马簇拥着十几辆装满木箱的马车自南而来。 车队经由崇文门入城,便沿着崇文门里街一路向着城北而去,在南居贤坊的太仓银库前停下。 风尘仆仆的郑壁,看着眼前矗立着的太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一路行来,虽然在老人仓遇袭,但在他的调度下,一举击溃贼人,斩敌数十人,威震老人仓。 接下来的行程便平安太平了许多,加上郑壁等人的小心谨慎,经过十数日的奔波,终于赶在二月前,就将这八十万两银子运了回来。 看着银子入库,郑壁长出一口气,而后看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徐君叙,说道:“此行,辛苦弟兄们了。” 徐君叙笑道:“大人客气了。” 郑壁看向四周,见这不足百人的队伍,大声道:“去南镇抚司,陆炳大人请喝酒。” 众人一阵欢腾,便都随着郑壁一同赶往南镇抚司驻地。 只是到了之后,却发现只留有一人值守,那校尉见郑壁带着好些人回来,便上前道:“卑职见过千户大人。” 郑壁问道:“齐近远,大人何在?” 那叫齐近远的校尉说道:“大人去了南郊天坛,今日陛下册封太子。” 郑壁脸色一变,册立太子,这可是大明朝的大事,不仅涉及皇家私事,也是干系到天下兴亡的大事。 只是不知,皇帝朱厚熜为何突然册封太子,而且是在蒋太后梓宫未定的时候,郑壁有些茫然。 陆炳等人不在,郑壁只好说道:“近远,先带兄弟们下去找个地方休息,晚些等大人回来在做打算。” 齐近远领命带着徐君叙等人下去休息,先前在老人仓一役中,死伤的弟兄,徐君叙早已安排人手送回南京城,是以,此行的兄弟不足百人。 郑壁又看着放有肖阳遗体棺木的马车,对张鹏和陆良说道:“先将肖阳遗体送回家中,然后回家休息,明日再来。” 张鹏和陆良心中有些黯然,想起肖阳身亡,回家的欣喜又冲淡了一些,两人便将马匹牵到马饲,带着车夫于翔,驾着马车,在张鹏的指引下,送肖阳遗体回家。 肖阳乃是京城人士,住在城北,将肖阳棺木送还肖家之后,在肖母的哀嚎声中,张鹏三人便悄然离去了。 车夫于翔刚刚收到了此次的酬劳,对着二人说道:“今次得遇两位大人,实乃于翔之幸,他日若有吩咐,南京城中,于某必定恭候。” 陆良说道:“于大哥,这趟差事,倒是辛苦您了。” 张鹏也是笑道:“多亏于大哥,才能将肖阳兄弟送还家中。” 于翔嘴角含笑,又与二人客气了几句,说道:“后会有期。”便驾着马车出城往南回转。 陆良此刻早已归心似箭,他外出接近两个月有余,又在外过的新年,不知道陆贞娘在家中如何,便对着张鹏说道:“张大哥,陆良先回家了,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我妹妹怎么样了。” 张鹏挥挥手,也是说道:“去,好好休息。” 两个人便分道扬镳,各自赶回家中。 却说陆良,快步往大时雍坊的石碑胡同家中赶去。路上,陆良突然想起此次外出,也没有为妹妹陆贞娘买些礼物,便又找了一处绸缎店,选了两套漂亮衣服,装在一起,这才往回走。 到了石碑胡同之后,扣响院门,刘金喜的老娘以为是她儿回来,满心欢喜的打开木门,见是陆良折返回来,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但仍是高兴道:“娃子回来了,快些进屋。” 陆良叫道:“婆婆,家中一切都好?” 婆婆笑道:“好,好,有贞娘陪我这孤老婆子,一切都好。” 陆良放下心来,进入院内,躲在屋中偷看书籍的陆贞娘听见陆良说话声,连忙将手中的书籍藏了起来,跑出屋外,见到风尘仆仆的陆良背着一个行囊,挎着腰刀回来了,便飞奔入怀,一头扎进陆良怀中,叫道:“哥哥。” 多日不见,陆贞娘似是长大了一些,这转了年,已经七岁,而陆良也已经十岁了,虽然仍是孩童,但是兄妹二人经历这风风雨雨,早已成熟了许多。 陆良说道:“贞娘,在家可还乖?” 陆贞娘抬起笑脸,说道:“贞娘可乖了。” 婆婆在一旁说道:“先回屋。” 陆贞娘便松开陆良,三人回到屋中,待陆良放下腰刀和行囊,婆婆便借口去烧水,给兄妹二人留出空闲。 陆良看着被陆贞娘弄的有些杂乱的屋子,笑道:“贞娘,看把这屋子弄的,也不说收拾收拾。” 陆贞娘哪里懂得什么收拾屋子,只是看着陆良,手中拉着他的衣袖。 陆良笑着将那两件新买的衣物取了出来,说道:“看看,喜不喜欢。” 陆贞娘欣然接受,然后便想换上试试。 陆良帮她整理衣物,陆贞娘便兴高采烈的来回试着新衣服。 这一日,陆良洗去身上尘土,与陆贞娘说些趣事之后,便酣然入睡,这些时日,往来奔波,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嘉靖十八年,朱厚熜欲南巡承天府,是以册立太子,命其监国。 要说朱厚熜为了子嗣昌盛之事,没少烦忧,他十五岁登基为皇帝,只是入紫禁城十年,虽然后宫妃嫔极多,但无皇子皇女诞生。 朝堂为防止武宗皇帝朱厚照的旧事再次发生,现已致仕,时任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张孚敬上疏道:“皇上当效仿前朝,建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广为皇帝储嗣。” 朱厚熜心中也甚是担忧,便依照张孚敬所言,于嘉靖十年三月,册立九嫔。 期间,致一真人邵元节多次秘密进献仙药及房中秘术,供朱厚熜临幸后宫嫔妃。 果然,嘉靖十二年八月,丽嫔阎氏生皇长子,只是这皇长子只活了两个月,便夭折了,朱厚熜心中悲痛,追赐这夭折的长子为哀冲太子,赐名朱载基。 此后,又在邵元节进献的秘术仙药下,于嘉靖十五年,端嫔曹氏生皇长女常安公主朱寿媖。 嘉靖十五年十月,昭嫔王氏生皇次子朱载壡。 嘉靖十六年正月,康妃杜氏生皇三子朱载坖;二月,靖嫔卢氏生皇四子朱载圳;八月,恭嫔江氏生皇五子朱载墒;八月,荣嫔赵氏生皇六子朱载戛;十二月,雍嫔陈氏生皇七子朱载?; 嘉靖十七年正月,徽嫔王氏生皇次女思柔公主朱福媛。 只是,皇五子活了一个月便又夭折,皇六子、七子俱是未满周岁便接连夭折。 如今尚有三子在世,朱厚熜已然心满意足,他尚是春秋鼎盛之际,坚信后面还会诞生更多子嗣,而端妃曹氏此刻再次怀有身孕,更是让他对此不再忧愁。 一口气诞下这许多子嗣,解决了皇储的问题,朱厚熜也是松了一口气,便对献上仙药及秘术的邵元节大加封赏。先是赏赐邵元节新蟒服及“阐教护国”玉印,又于嘉靖十五年,加号“靖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赐玉带冠服,以其祷祀皇太子生有功,拜为礼部尚书,赐一品文官服,满朝上下,有如邵元节如此皇恩浩荡,倍受恩宠之人,实难有之。 此次朱厚熜南巡承天府,京师不能不留太子坐镇,以免重蹈英宗皇帝的土木堡覆辙。 是以,今日,朱厚熜率领文武百官至南郊,奏告上天,请立太子,并传召天下,嘉靖十八年二月初一日,册封皇子朱载壡为太子,并立皇子朱载坖为裕王,皇子朱载圳为景王。 待册立大典结束之后,回到紫禁城内,朱厚熜又到慈宁宫祭拜了一番,回到自己寝宫内,黄锦便又躬身进来,将一道奏疏递给朱厚熜。 朱厚熜打开一看,压制着内心的不安,说道:“黄伴,这赵俊亲自进入显陵玄宫,说是玄宫内有水,看来果如上师所言,朕亲往承天,下旨,命礼部拟出南巡章程,太后梓宫且暂奉慈宁宫,待朕还京再行定夺。” 黄锦躬身回道:“遵旨。” 朱厚熜想了想又道:“内监官袁亨,工部主事袁钺,遵奉钦定格式,会同各地方巡抚,自涿州起至丰乐驿,搭盖沿途驻跸行宫,内官曹臻会同守备太监何富,侍郎顾璘修饰旧邸宫殿及社稷山川坛,工部郎中岳伦往启玄宫,督理显陵合葬事。” 朱厚熜又拿起一本奏疏,打开看了片刻,便笑道:“这夏阁老倒是会考据,想是偷偷翻看了不少史书才想出这个官职,既然如此,朕就满足他。” 黄锦知道朱厚熜说的是内阁首辅夏言,但不知道他所说何事,是以不敢搭话。 黄锦便听朱厚熜说道:“传旨,去岁冬祗,祭祀皇天上帝册表,诸奉使大臣皆有虔恭赞佐劳,加恩进封武定侯郭勋为翊国公,武英殿大学士夏言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少师,文渊阁大学士顾鼎臣少保兼太子太傅改为武英殿大学士,成国公朱希忠,驸马崔元,俱为太子太傅,英国公张溶,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严嵩,俱为太子太保,宣城伯卫錞加授为太保,遂安伯陈鏸加授为少保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许赞加授为少保,其余官职照旧。” 黄锦心中吃惊,朱厚熜一时之间竟然做出如此大的封赏,只怕朝堂之上,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对内阁首辅夏言的封赏,简直皇恩浩荡,一时无两。 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上柱国之官位,刚刚朱厚熜所言,此刻黄锦方才明白,敢情这上柱国的封赏乃是夏言自己想出来的。 黄锦心知,朱厚熜向来一言九鼎,既然金口玉言,便是已经决断,便说道:“老奴遵旨。” 朱厚熜扔下奏疏,来回走动,片刻又道:“明日宣内阁、司礼监、六部等人奉天殿议事。” “老奴遵旨。”黄锦回道。 如此,又过了两日,南京锦衣卫百户徐君叙等人在陆炳的款待后,便辞行带人回了南京城。 此处回京,多亏了徐君叙所带的两个总旗,这八十万两银子才安然押解回北京城。 大明律法规定,百人以上军队调度,必须由皇帝亲自下令,才能离开驻地调动,郑壁奉皇命押解银两,这才得以从南京锦衣卫调拨出百人队伍。 徐君叙等人离开北京城后,陆良便接到了升职的旨意,只是这道旨意不是皇帝亲自下令,而是南镇抚司发出的。 因南下押解库银有功,升校尉陆良为锦衣卫小旗,而遇袭身亡的肖阳也被追封为锦衣卫总旗。 陆良摇身一变,便从那基层校尉中脱颖而出,当上了一个从七品官职,管辖有十人的小旗,月俸七石。 一旁的张鹏脸色有些难堪,除了陆良和死去的肖阳俱有升官,便是千户郑壁都赏了银钱,而他和留在南京城查案的陈杰,莫说升职,连点银子都不封赏。 这些都不算让张鹏愤怒的,他居然调入了陆良小旗下,也就意味着,这个十岁的陆良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这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待众人散去,陆良便被张鹏拉到外面,然后盯着陆良,上下打量,陆良被他看的心里有些发慌,便说道:“张大哥,我知道你心里不爽,不过这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张鹏冷哼道:“陆旗头,从今往后,张某就得听命于你了。” 陆良知道张鹏心里窝火,同样出生入死,他一个无根无萍的人都升了小旗,而贵为张太后族人的张鹏,却调归他陆良管理,不管是谁,心里都难以接受。 陆良说道:“张大哥,可不要取笑小弟了,今后如何行事,小弟还听张大哥的。” 张鹏心中难受,也知道此事与陆良无关,但仍是咽不下这口气,只是自己贵为张太后族人又能如何,自从张老太后的两个弟弟,昌国公张鹤龄病死在南京大狱里,建昌侯张延龄此刻仍关在京城的大牢中,不得释放,更是险些被问斩,张氏一族便已是苟延残喘而已,等到张老太后归天,只怕这张氏家族便消散于尘埃之中。 张鹏突然心生绝望,老天对他何其不公! 第五十章 南巡 嘉靖十八年正月二十六日,锦衣卫指挥赵俊赶回京城上奏言称:“启视承天府安陆显陵,玄宫有水。”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群臣上奏显陵当北迁,但朱厚熜欲南巡,亲自调度,下旨从太仓库调银二十万两以供户部使用,并命礼部整理南巡之典章礼仪,又命工部大修沿途行宫。 直至此刻,群臣方才感觉到南巡一事,耗费巨大。朝堂之上,诸臣反对,以皇帝不可轻动为由,更有英宗皇帝及武宗皇帝先例在前,反对朱厚熜南巡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先是正月二十七日,工部郎中岳伦上疏谏阻,命锦衣卫逮讯罢斥为民。又有太学生陈良鼎上疏道:“乘舆南幸,随从众多,郡县须修桥铺路,建造行宫,迎来送往耗费巨大,此实非利国利民之举。臣闻河南及湖广各地连年水旱,百姓频频告急。当地官员听说天子驾临,已预征来年赋税,百姓只好典卖财产、卖儿鬻女相应付。莫如遣臣护柩南下归葬,这样既可免皇上亲自犯霜露、劳玉体,又可免损民费财。”待奏疏入宫,朱厚熜下诏命关入锦衣卫大狱,并遭杖责,拟流入边疆。 二月八日,吏部尚书许瓒、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上疏谏阻南巡,朱厚熜怒斥:“朕乃天子,臣子无礼!朕恭诣显陵,为亲计度,孝诚已发,出自朕心,既非无事空行,又非人言所导。卿等既有此谏,何不早言?今诸事已定,而乃上奏谏阻。又想惑于群议,非实有谏止之忠,宜思之,勿为此沽名之举。” 朱厚熜的大骂可谓是一语中的,指出群臣并非真心谏止南巡,只不过是为博取名声,免人议论而已。 随后,御史刘士贤、都给事中曾烶等人接连上疏谏阻南巡,朱厚熜下旨夺众人俸禄两个月,以示皇帝南巡之决心。 群臣的谏阻都阻拦不住朱厚熜南巡之心,内阁首辅夏言,次辅顾鼎臣皆保持沉默,礼部尚书严嵩更是尽心竭力将南巡之典章礼仪呈上,朝堂诸位重臣俱都不言语,虽然群臣激愤,但也无可奈何,有国子监生私下里大骂皇帝昏庸,权奸误国,但都无济于事。 嘉靖皇帝南巡一事,便在重臣沉默中商定下来,朱厚熜这才稍解怒意。 为了这次南巡,朱厚熜做了充足的准备,先是册立三岁的皇子朱载壑为太子,皇子朱载垕为裕王,皇子朱载圳为景王,同时大赦天下。 又大赏群臣,内阁首辅夏言更是加封为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上柱国,位极人臣之首。 是以,虽然反对南巡之声犹在,只是朝中诸位重臣,俱是沉默不语。 朱厚熜考虑到皇帝出京,唯恐边疆生乱,于是急召首辅夏言、次辅顾鼎臣入宫商议。 “陛下,臣的意思是,宜选派朝中重臣充巡边使,巡狩九边,以解陛下忧虑。”夏言抬眼偷瞧了一眼朱厚熜,上奏道。 朱厚熜沉吟片刻,又问向顾鼎臣道:“顾卿是何意思?” 顾鼎臣心中自有主意,想起那年众人商定之事,虽然此刻是一个良机,但为了稳妥,也只能迎合夏言之意,便说道:“臣赞同夏阁老所言,选派一重臣,巡视九边。” 朱厚熜见两位阁老俱是如此表态,复又问向夏言道:“爱卿可有人选?” 夏言心中一动,知道良机来了,但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语调淡然道:“臣推举翟仲鸣!” 朱厚熜听见夏言推举翟銮,这翟銮,字仲鸣,嘉靖初年任礼部右侍郎,嘉靖六年,升为大学士,以吏部左侍郎入值文渊阁,只是嘉靖十二年回乡守孝去值。 如今,翟銮的三年守孝早已过去良久,但是朱厚熜似将他遗忘一般,久不复用。 见夏言提起翟銮,顾鼎臣更是不言语,只是看着大殿中的一点,似有什么吸引他的物件。 殿内陷入沉寂,朱厚熜又问道:“可有其他人选?” 夏言道:“陛下,巡视九边,非重臣不可,遍观朝野上下,非翟仲鸣莫属。” 朱厚熜想了片刻,确实再难以选出更合适的人选了,这翟銮去值前曾为内阁首辅,虽然不得他的心意,但如今南巡已定,九边不可生乱,也唯有此人可用。 “既然如此,加授翟銮为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诸边文武将吏咸受节制,另取太仓库银五十万犒赏边军。”朱厚熜终于松口。 顿了顿,朱厚熜又接着道:“命兵部尚书毛伯温总督宣大山西三关等处军务,左侍郎樊继祖提督蓟州、山海关等处边备,随宜往来调度,各该将官相机战守,镇巡以下官员悉听节制,其合行事,朕许他们便宜行事,适当处理,待朕回宫后写奏本还京。另外调拨太仓银二万两,并淮浙存积盐价银三万五百两,给与总督三边尚书毛伯温随军行赏,调拨太仓银三万两,给与提督蓟州等处边备侍郎樊继祖随军行赏。” 夏言听闻朱厚熜终于启复翟銮,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微臣遵旨。” 顾鼎臣说道:“微臣遵旨!” 随后,朱厚熜又赐行边使翟銮“清谨学士”旧日图书及飞鱼服佩用等物,赐扈从留守文武大臣郭勋、夏言、顾鼎臣等金蟒宝带,银瓢佩刀等物。 朱厚熜又下旨命咸宁侯仇鸾挂左副将军印、东宁伯焦栋挂右副将军印扈驾;命翊国公郭勋掌中军,成国公朱希忠为副,各给旗、牌六面、副,选调团营官军六千人护驾,命二员参将统领,听左、右副将军指挥。 南巡护驾的队伍调拨停当,京城、皇城的防务在经过一系列调动之后,朱厚熜命太子监国,以宣城伯卫錞,遂安伯陈鏸为留守使,大学士顾鼎臣为同留守使,兵部尚书张瓒参赞机务。 而刚刚提升执掌内提督团营关防的御马监太监兼提督东厂的麦福为内提督,与卫錞等人协同行事,文武大臣、刑部右侍郎屠侨等一十八员官吏分守京城九门,仍命内坐营官九员协守。 嘉靖十八年二月十六日,朱厚熜帅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出京南巡,京师居守大臣及文武群臣送别皇帝御驾到宣武门外。 只是出行前,竟然发生一件离奇之事,竟有一个兵卒孙堂,由西阙门进入,到午门,从御路中桥到奉天门下,登上金台坐着,而守门官吏,竟然没有人发觉。及至第二日一早,孙堂站在金台之上大声呼喊,这才被守城官吏发觉,随即将这兵卒孙堂捕获。 孙堂大喊道:“皇帝南巡,一路上搭盖席殿,累计死亡军民大半,因此我来拦驾。” 孙堂下锦衣卫诏狱,酷刑之后,称孙堂患狂病,以“擅入御座”之罪名,判处绞刑。 此次南巡,朱厚熜动用太仓银库远远超过三十万两银,外加翟銮巡视九边等五十万两赏银,刚从南京户部调拨的八十万两银子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 随同朱厚熜南巡的文武重臣有翊国公郭勋、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大学士夏言、礼部尚书严嵩、左都御史王廷相等一干朝廷大员。 而在嘉靖帝身边近侍的队伍中,却还有一个一身道服打扮的人,此人正是由元福宫致一真人邵元节推荐的道人陶仲文。 这支队伍离开京师,浩浩荡荡向南进发,其中锦衣卫护行精壮旗校八千人,有六千人专管护卫皇帝朱厚熜所坐的舆辇,令有两千人专管摆执驾仪及承担各种巡察传令事项。还有扈驾官军六千人,执武陈驾仪用了一千人,驾前驾后各有二千人,驾左右各有五百人,把皇帝朱厚熜紧紧地围在队伍当中,真可谓是万无一失。 这支万余人的浩荡队伍,沿着官道一路向南,沿途有各级州府为大军供应粮草,另有工部官吏带领着徭役沿途修理桥道等,南巡一事,耗费巨大。 而就在这支队伍的尾部,一个穿着华丽衣衫的少年,看着同样衣着华丽,但却掩饰不住邋遢容貌的大汉,难以置信小声问道:“师傅,您怎么混进来了?” 那大汉看向陆良,不屑道:“乖徒儿,拜了师傅,答应为师的木柴没劈,更不用说那好酒了,连带着将为师那酒葫芦都被你弄跑了,害的为师没有酒喝,该当何罪?” 陆良看了看左右一同行进的人没有理会他们,便脸色一红,说道:“师傅,我这不是要当值,这才从南京运银回来,还没休息几日,就又被选着跟随皇帝南巡,还没空出时间给您问安。” “一个小旗而已,能有什么可忙的。”醉道人不屑地说道。 “不是,师傅,您怎么混进来的?”陆良仍是难以置信,这个在元福宫的邋遢道人,摇身一变,成了跟随皇帝南巡的锦衣卫。 醉道人看着遮天蔽日的旌旗队伍,说道:“莫说这皇帝的南巡队伍,就是那紫禁城,为师也是想进就进。” 陆良不知道他这话是在吹牛,还是真心话,便小声问道:“师傅,您跟来是要做什么?”如果是醉道人混进来护卫皇帝南巡,陆良显然不相信。 醉道人没有理会他,而后突然加快速度,便朝着队伍中间挤去,消失在陆良视线里。 自打南京返回,陆良升了小旗,便自由了许多,手底下掌管着十个锦衣卫校尉,还未等陆良知晓他所掌管的是哪十个校尉,便接到调令,护卫皇帝朱厚熜南巡。 而他的十个下属校尉之一的张鹏,却不在名册之内。 陆良一方面准备着南巡的事情,另一方面则带着陆贞娘在北京城中闲逛。 陆良外出许久,陆贞娘憋在家里,早已是无聊至极,便叫嚷着要外出。 陆良趁着空闲便带她在外玩耍了几次,却将拜的师傅醉道人忘在了脑后。 今日得见这醉道人竟然在南巡的队伍里,陆良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将师傅忘在了脑后;另一方面则是好奇不已,这醉道人已何种身份混入这队伍里。 一路行走,此刻陆良没有骑马,而是步行,这队伍之中不光有皇帝,还有后宫许多妃嫔,以及侍奉在左右的内侍宫娥,是以南巡队伍走的极为缓慢。 陆良此刻已然是个小旗,不用再亲自执掌仪仗,而是跟在队伍后面,沿途警戒,护卫队伍安全。 平日里南镇抚司的上官陆炳,还有千户郑壁,此刻都在队伍中央,而他的前后左右皆是不认识的锦衣卫旗校。 陆良一时也找不到人搭话,只是默默行走,手按腰刀,不时四下张望,以免发生意外。脑海中,却想起一件事情,他卖给余氏新安堂的标点符号,如今已是风靡北京城。 在经过精心准备两个月有余,新安堂余四姐终于出手,将时下最畅销的小说杂记等刊物,加上标点符号校对刊印之后,推向书坊。 初时,尚有书生文人呵斥这标点符号有辱圣人学问,只是,这次推出的书籍,都是些小说游记,不涉及圣人学问,待经历初时的轩然大波之后,便逐渐被人接受。 只要读过被标点符号标注过的书籍,这些文人终于认可了这种文体,书中含义,一目了然,再不似先前典籍,意思难解难分。 余氏新安堂便在这京城之内,名声大震,更有不少文人墨客带着自己辛苦创作的典籍登门求见,只求使用标点符号,付梓刊印。 想着这标点符号逐渐被大明的文人书生所接受,陆良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虽然标点符号不是什么颠覆式的创新,但是透过这种细微的方式,一丝一毫地改变大明朝的发展,也是一件功在千秋的益事。 陆良随即又搜肠刮肚的想着,还有何物可以运用到此时,推动大明发展。 只是,突然,醉道人的身影又折返了回来,走到陆良身旁,然后拽了拽陆良的衣袖,陆良会意,便随着醉道人放慢脚步,落后于队伍其他人。 “师傅,有何事?”陆良小声问道。 醉道人神秘一笑,说道:“有件小事,需要你去办理。” 陆良刚想接着说些什么,醉道人却将他推出队伍,两个人便躲入进道路两旁的荒草丛中,等待队伍走远。 第五十一章 算计 待南巡队伍过去之后,醉道人才拉着陆良走出荒草丛生的野地,站在官道大路中,昂首南望。 只是片刻后,一阵马蹄疾驰声,从北而来,马嘶长鸣,停在二人面前。 来的是两个人,还带着两匹空马,两人四马就这样停在烟尘吹过的古道中。 “大人。”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男子叫道。 醉道人接过一匹健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看着陆良道:“上马。” “师傅,去哪?”陆良有些茫然,这醉道人究竟什么来头。 “上马。”醉道人又说道。 陆良见醉道人也不解释,便也飞身上马。 醉道人一抖缰绳,那匹身下的健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而后便朝着古道的岔路口,飞奔而去。 那刚刚来的两个人也不多问,只是打马追了上去。 陆良看着三匹健马飞奔直向远方,便也学着刚刚醉道人的姿势,一抖马缰,双腿夹住马身,那匹马果然精通人性,嘶鸣几声,而后人立而起,陆良惊叫一声,好悬没有掉落马下。 健马前蹄又重重砸落在地上,溅起尘土,随风往南飘去。陆良兴奋的怪叫一声,大喝一声:“驾!”追着远处的三人,急奔而去,只留下,一阵烟尘,随风飘散。 待烟土散去,这条古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朱厚熜被一万多将士牢牢围在队伍的正中央,那三十二匹健马拉着的巨大马车,犹如一座行走的行宫一般,只是此刻,朱厚熜却独自一人坐在这有如宫殿一般的车厢内。 此次南巡,经历过群臣多次谏阻,可算成行,只是阔别家乡多年,朱厚熜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他十四岁从家乡安陆来到北京城,接任了皇帝大统,初时的兴奋已经随着这么多年的争斗,消耗殆尽,有的只是深深地疲倦。 他厌倦了整日和这些心思叵测,大义上为国为民,实际上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甚至是为了那一点点身后留名,自私自利的大臣们,勾心斗角。 他厌倦了,且在紫禁城中,这十七年尚有母亲陪伴,只是随着蒋太后的过世,朱厚熜倍感孤独,他想起了自己尚是孩童的时候,在安陆的王府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用思考着一国之事。 朱厚熜在这空荡荡的车厢中,叹了一口气。 这车厢里,只有他身下坐着的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尚有一个铜缶放在身旁,只要是有什么吩咐,敲击铜缶,便有候在车外的内侍,进来服侍。 朱厚熜睁开双眼,精神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在南巡的路途中。 只是,近乡情怯,朱厚熜摸着自己的脸,有了一些细纹,常年的打坐修炼,服食丹药,却比常人苍老了一些,朱厚熜觉得这是操劳所至,这举国上下,虽有无数官吏,口口声声说着为国为民,但是那寝宫之内,罗列的桩桩件件,侵吞土地,大肆贪污的勾当,他朱厚熜全都知晓。 养了这么多的锦衣卫、东厂缇骑,是白养的么。包括夏言举荐翟銮一事,他朱厚熜难道不知道这翟銮秘密回京之后,频繁出入夏言府邸,他全都知道,只是环顾四周,无人可用,是以,他默许了,看破不说破。 这些年,所谓君臣之间的默契,早已被朱厚熜体会的清清楚楚。 皇帝,老老实实待在紫禁城中,待在那冰冷的宫墙内,才叫皇帝。 治理天下,不劳皇帝费心,自有一干臣子呕心沥血,顺带着为本家族人牟取些私利而已,那是他们应得的。 朱厚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天下,是朕的。 十七年的“大礼议”之争,还不是他朱厚熜笑到了最后,杨廷和又如何,杨慎又如何,汪俊又如何,乔宇又如何,还有那“左顺门”之变,除了被打死的十八名臣子,剩余的二三百名臣子,早已在这些年被他处理的干净利索。 这天下,朕是皇帝。 朱厚熜豁然站了起来,这大殿竟能直立行走,朱厚熜背着手,心潮澎湃,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此刻,那个十四岁懵懂无知的少年要回家了,作为天地间最为尊贵的皇帝,回家了。 朱厚熜心中起伏不定,然后又坐在了蒲团上,然后将铜缶敲响,只是须臾,那车厢的大门打开,黄锦进入里面,躬身道:“皇爷。” 朱厚熜看着站在车门处的黄锦,问道:“到了哪里了?” “回皇爷,还在顺天府地界,前面就快到了良乡。”黄锦说道。 黄锦想了想道:“皇爷,可还要接见顺天府的官员?” 朱厚熜说道:“朕难得出京,见见,到了良乡,叫大小臣子过来见驾。” “奴婢遵旨。”黄锦说完,便退了出去传旨。 这万人的队伍,行进缓慢,这第二日,才行到顺天府的良乡地界。 皇帝南巡,这沿途州府早已收到旨意,修桥补路,供给粮草。当皇帝要接见在良乡等候皇帝南巡队伍经过的大小官吏,全都换上官服,站在路中全都翘首等候。 只是片刻,那遮天蔽日的旌旗便出现在这些官吏的眼中。旌旗招展,手执刀剑的护卫队伍,跨步而来,皇帝威仪,当真巍峨。 这些臣子慌忙跪在路边,等候皇帝召见。 队伍停下,进行休整,有内侍传旨,召见等候在良乡的臣子,这些人在一队锦衣卫的带领下,便到了皇帝南巡乘坐的撵车旁。 车厢门打开,朱厚熜站在车上,举目四望,只见这周围,荒野寂寂,尚是寒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守候在一旁的臣子们跪在地上,叩见帝王。 朱厚熜心情大好,便说道:“平身。” 这些臣子便站起身,恭候在旁,朱厚熜也不下车,只是开口道:“朕此次南巡,一路向南,有诸位臣子,修桥补路,供给大军,倒是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不敢言苦。”其中一个臣子高声回道。 朱厚熜心情更佳,点点头道:“待朕还京之后,自当论功行赏。” “谢陛下。”诸位臣子高声回道。 朱厚熜便挥挥手,示意这些人等退下,大军继续南巡。 只是这时,有一人出列,高声叫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只见一个姿容伟秀的人出列,乃是监察御史胡守中,朱厚熜问道:“爱卿有何事上奏?” 这胡守中此刻作为监察御史,正在巡按顺天府,皇帝所过之处,奔走伺候,无所不至。 此刻圣驾行至良乡,胡守中也在等候的诸臣之中,这时开口道:“臣参劾顺天府治中潘璐,怠慢不恭,失于迎候。” 这胡守中作为监察御史,最善弹劾,上个月,皇帝还未出行,就成功参劾工部右侍郎江晓督理经行栈道不力,论其违慢,朱厚熜大怒,将江晓下锦衣卫镇抚司拷讯,遂黜为民。 朱厚熜倒是不知道这顺天府治中潘璐乃是何人,见胡守中参劾他失于迎候,本来挺好的心情,一下子差了许多,少年天子,骤然显贵,如今过了十七年,衣锦还乡,只是刚出京城,还未出这顺天府地界,竟有人不敬。 “陈寅,着锦衣卫逮捕潘璐,治罪。”朱厚熜冷声道。 在一旁随驾南巡的掌锦衣卫事、指挥同知陈寅躬身称是,便下去安排锦衣卫缉拿潘璐。 见皇帝返回御驾,队伍重新出发,而刚刚成功参劾顺天府治中潘璐失迎不恭治罪的胡守中,却进入队伍后半部,来到了正在查看队伍的翊国公郭勋身旁,恭敬道:“干爹。” 郭勋骑在马上,看着这个恭敬的干儿子,说道:“听说,刚刚又参了潘璐一本?” 胡守中谄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干爹,那潘璐太不知趣,出些银钱而已,像是要他老命一般,还大放厥词,说是将银子喂了豚狗,也不会给我。” 郭勋说道:“不知好歹。” “可不就是说呢,所以孩儿参劾他一本,让他守着那银子,没命花。”胡守中笑道。 郭勋在马上晃悠,又问道:“先前的银子呢?” 胡守中连忙道:“孩儿已经命人送入干爹府中了。” 郭勋点点头,说道:“忙你的去。” 胡守中告退,便消失在队伍里。 郭勋看着大军继续前进,突然提高马速,来到了队伍中央,离着皇帝车架近处,随驾前行。 恰巧内阁首辅夏言的车架,也跟在皇帝车架近处,夏言撩开车帘,看向骑在马上吹着寒风的郭勋,笑道:“郭大人,辛苦了。” 郭勋与这夏言一向不对付,见他坐在马车中避寒,而自己只能骑在马上,忍受寒风,便出言讥讽道:“夏大人,腿脚不方便,这天寒地冻,还跟随陛下南巡,倒是辛苦了。” 夏言笑道:“郭大人说笑了,这圣驾的安全,全仰仗郭大人了,能者多劳。” 郭勋冷哼一声,加快马速,绕过夏言的车架,去了另外一边巡视。 夏言轻笑一声,放下车帘,拿起一本最近京城之内流行的,余氏新安堂刊印标注有那标点符号的书籍,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他刚刚晋封为少师、光禄大夫、上柱国,有哪位臣子可与他相比,此刻的夏言已然是位极人臣,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犯不着与一个武勋计较什么,匹夫之勇,不足为虑,夏言虽然看着书,但是脑子里还在想着事情,待想到已经奉命去了边疆巡狩的翟銮,夏言露出笑容,此刻翟銮启复,对于那件事又有了一丝把握。 另外一边,掌南镇抚司诸事的陆炳正陪在陈寅身旁。此次南巡,朱厚熜选锦衣卫旗校八千人,锦衣卫官一百二十人,是以,锦衣卫几乎是倾巢而动,俱是随驾同行。 陆炳笑着道:“大人,逮捕一个顺天府治中而已,何必劳烦您,此事交于卑职就行了。” 陈寅说道:“文孚,天章已经带着人去了。” 陆炳说道:“既然大人已经安排妥当,卑职告退。” 陈寅说道:“再仔细探查一番,休要出了差错。” 陆炳道:“卑职遵命。” 陈寅看着陆炳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同是朱厚熜蕃邸旧人,随着陆炳执掌锦衣卫南镇抚司,陈寅便明白了朱厚熜的心思,这锦衣卫迟早要交给这位与皇帝一同长大的奶兄弟陆炳。 只是,陈寅心中有不甘,他尚在壮年,还未老去,虽然处处提防陆炳,但是这陆炳似乎混不在意,仍是无所顾忌,倒是窝在南镇抚司中,整日饮酒习武。 只是,刚刚离去的陆炳,嘴角也带着一丝冷笑,来到队伍外围,寻到千户郑壁,小声吩咐几句,郑壁便骑着马,越过队伍,而后慢慢加速,打马朝着前路赶去。 南巡队伍一路晓行夜宿,这一日,便到了赵州地界,在经过一处矮坡之后,陆炳眼看着到了约定的地点,便打马行到了朱厚熜车架旁,紧紧相随。 另外一边,陈寅一直跟随在朱厚熜车架周围,竭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卸。 这时,一个侍从快步跑了过来,来到陈寅身旁,恭敬道:“陈大人,我家老爷有请,说有事相商。” 陈寅见这个侍从颇为面熟,问道:“你家老爷是?” “我家老爷乃是严嵩严大人。”侍从说道。 陈寅恍然大悟,便随着这个侍从来到严嵩的车架旁,陈寅骑在马上,问道:“不知严大人有何事相商?” 车帘撩开,严嵩那张老脸出现在陈寅面前,严嵩笑容满面,说道:“陈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辛苦了,可否上车一叙?” 陈寅看着严嵩这辆宽敞的马车,再看自己骑在马上,确实甚是辛苦,便也不客气道:“如此,在下倒是叨扰了。”说完,翻身下马,自有侍从牵过陈寅的马匹。 陈寅上了严嵩的车架,这辆马车,外面看起来朴素无华,进了内里,却是别有天地,除了堆放着一些书籍外,尚有一张桌案,上面放着茶盏,这马车异常宽敞,陈寅便盘腿而坐,笑道:“还是严大人会享受。” 严嵩将一个茶杯递给陈寅,笑道:“喝杯热茶,陈大人,请。” 陈寅便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想不到这严嵩倒是会享受,二人便在这车架内谈天说地。 只是,在马车内的陈寅,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辆马车的速度在慢慢降了下来,逐渐落到了南巡队伍的最后面。 第五十二章 阴谋 御驾一行,耗费巨大,光是沿途的粮草供给,便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且目前直隶、河南、湖广等地,灾情严重,粮食产量下降,户部也是提前从各省调运粮草,这才将此次南巡的供给补足。 却说御驾行至真定府赵州境内,此处已然在道路两旁建立起一座临时行宫,供皇帝南巡队伍休息。 此刻天色渐黑,朱厚熜进了行宫内休息,万人的队伍便散落开来,休整歇息。 刚刚,严嵩与陈寅在马车内相谈甚欢,几杯热茶喝下去,陈寅便感觉困意上涌,靠在车厢竟然酣然入睡。 这严嵩乘坐的马车已然落在队伍后面,待皇帝朱厚熜进了行宫内休息,严嵩的马车还在路上慢慢走着,旁边除了有三四个严嵩带的亲随,便是陈寅带来的锦衣卫下属。 严嵩看着已然沉睡的陈寅,露出一缕笑意,而后,自己便撩开车帘,对着一旁跟随的侍从和陈寅带来的锦衣卫说道:“陈大人这几日奔波劳累,睡过去了,正好老夫也有些乏了,便在此处稍作停留,待陈大人睡醒了,再行赶路。” 众人眼瞅着大队人马从身旁经过,严嵩的亲随自是遵从,陈寅带来的锦衣卫缇骑,其中有一人迟疑道:“严大人,怕的不妥。” 严嵩笑道:“有何不妥,陛下有万余将士护卫,老夫和陈大人休息片刻,误不了差事。” 那锦衣卫缇骑见严嵩如此表示,便只好勒住马缰,翻身下马,护卫在严嵩的车辆左右。 严嵩便也靠在车厢中,闭上双眼,假意入睡,心中却是在掐算着时间。 今夜,御驾停留在赵州行宫休息,后宫挑选的一些刚刚册封为妃的女子陪伴左右,朱厚熜此次除了带着方皇后之外,所带的妃嫔都是些刚刚入宫没多久妃子。 此刻,一位年轻貌美的妃子侍候在朱厚熜左右,而方皇后却在另外一处宅院内休息。 行宫外,一万多将士护卫,文武百官便也各自找了地方安歇,这一路向南,车马劳累,人困马乏,好不容易在这行宫停留一个晚上,也是难得。 一处宅院内,陆炳看着郑壁,问道:“都安排好了么?” 郑壁回道:“大人放心,都安排妥了。” 陆炳笑了,便跨步往朱厚熜的寝殿方向走去,郑壁连忙跟随,等二人来到守卫森严的大殿外。 恰在此时,似是从行殿外围突然传来一阵哀嚎,而后哭声大起,有喊冤之声,响彻黑夜。 刚刚躺下正准备安然入睡的朱厚熜,陡然被这阵哀嚎惊醒,吓得坐了起来。 一旁侍奉的妃子也被吓醒,惊呼道:“皇上。” 朱厚熜见这哀嚎之声不止,似是在喊冤,便怒喝道:“黄锦,黄锦。” 黄锦刚刚退了出去,有守在殿门处的内侍连忙将偏殿内的黄锦叫了起来,黄锦其实也听到这哀嚎声,连鞋子都没穿,便跑到朱厚熜的寝宫,说道:“皇爷,奴婢在。” 朱厚熜听着喊冤哀嚎的声音还未停止,便说道:“去将陈寅给朕叫来。” 黄锦退了出去,只是片刻后又回来了,犹豫着说道:“皇爷,陈大人不在左右,奴婢问了许多人,都说没有见过陈大人,不过……” “不过什么?”朱厚熜大怒。 “陆炳大人一直候在殿外,守护陛下安全。”黄锦说道。 朱厚熜眼中怒意消散一些,说道:“将陆炳叫进来。” 不大一会儿,陆炳跟在黄锦身后,进了寝殿,跪伏在地,说道:“臣陆炳,叩见陛下。” 朱厚熜说道:“带些人去看看,外面发生何事,一直在喊冤。” 陆炳说道:“臣遵旨。”起身退了出来,只是出了大殿外之后,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 待出了大殿,陆炳带着郑壁快步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喊冤哀嚎之声,其实早已惊扰到外围的锦衣卫校尉,只是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又未得上官之令,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当陆炳带着郑壁,连同另外两个锦衣卫校尉出了营地,郑壁带路,举着火把,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那哀嚎之声兀自响着,只是渐渐消沉下去,尤其是看见郑壁举着火把往近处走来,哀嚎之声,彻底消失,而后便归于平静。 陆炳大声道:“郑壁,快追。” 四人便加快速度,朝着黑暗深处追了过去。 只是,又行了数百米,到了一处空地,旷野寂静,没有丝毫人影,只是地上遗留着一些树枝,似是用来遮挡躲避之用。 郑壁假意举着火把四处查探,然后说道:“大人,人已经跑了。” 另外两个锦衣卫校尉,也在四下里查探了一下,毫无所获。 陆炳只好道:“算了,回去。” 四人又回到行殿,黄锦守候在殿外,见陆炳回来,便低声问道:“可是抓到了?” 陆炳摇摇头,回道:“已经跑了,天色已晚,不知道是什么人。” 黄锦说道:“守着,皇爷已经睡下了。” 陆炳便亲自守在殿,护卫朱厚熜安全。 行殿外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待出示了相关令符之后,守卫在外界的锦衣卫便放行通过。 马车停下,严嵩睁开双眼,假意刚刚睡醒过来,便叫道:“陈大人,陈大人,醒醒,到了赵州行宫了。” 陈寅这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严嵩,问道:“严大人,刚刚?” 严嵩笑道:“连日车马劳顿,老夫情不自禁睡了过去,倒是让陈大人见笑了。” 陈寅睡了一觉,精神头好了许多,听严嵩如此说,便也觉得身体确实缓解了一下劳累,笑道:“严大人,这马车之内,确实要比骑马舒适。” “倒是让陈大人见笑了,老夫年事已高,如今已经上不得马了,只好坐着马车跟随陛下南巡。”严嵩笑道。 外边,严嵩的亲随说道:“大人,已经到了赵州行宫。” 严嵩笑道:“陈大人,您看?” 陈寅便笑道:“多谢严大人了。”撩开车帘,看着外界天色已晚,便下了马车,又伸了一个懒腰,那几个锦衣卫校尉见陈寅下车,护在一旁。 严嵩也下了马车,和陈寅又客气几句,便被亲随带去一间房屋内休息。 陈寅问道:“这一路,可发生什么事情?” 一个锦衣卫回道:“回大人,一切安好。” 陈寅笑道:“你们也辛苦了,下去休息。” “大人,大人,刚刚陛下急召大人。”一个锦衣卫校尉,匆匆而来。 陈寅听后,心中一沉,问都没问,便快步赶往朱厚熜的行宫所在。 只是到了近前,便发现陆炳一身戎装,挎着腰刀候在殿外,嘴角含笑。 陈寅脸色阴沉,已然明白过来,不管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只怕他已然犯下大错,千防万防,竟然没想到他会被陆炳和严嵩联起手来坑害。 陆炳见顶头上司回来了,便恭敬道:“大人。” 陈寅心中怒气冲冲,但仍然强忍着,只是冷哼道:“可是发生何事?” 陆炳说道:“回大人,陛下一切安好,大人放心。” 陈寅阴沉着脸,看着陆炳那张年轻的面孔,又看看朱厚熜的行宫,转身离去。 陆炳轻笑一声,高声道:“大人慢走。” 郑壁在一旁,走了过来,低声道:“大人,弟兄们都回来了,一切痕迹,都抹掉了。” 陆炳说道:“让弟兄们好好休息,另外派些人,仔细看好他们。” 郑壁回道:“卑职晓得。” 陆炳拍了拍郑壁的肩膀,而后又立在行宫外面,今夜,虽然吹着寒风,但是陆炳心中高兴,只怕要不了多久,他的顶头上司陈寅,便是过去式了。 夜色朦胧,行宫外面,有四个人影拉着马匹,站在一处矮山上,了望着赵州行宫。 醉道人说道:“木询,可是看清楚了?” 站在一旁的木询说道:“大人,卑职看清楚了。” 醉道人说道:“好,留你在此,待皇帝动身之后,再动手。” 陆良大吃一惊,出声问道:“师傅,你们要刺杀皇上?” 醉道人笑道:“休要胡说,这一万大军护卫,谁能刺杀皇上。” 陆良问道:“那师傅想干什么?” 醉道人说道:“看着就是了,休要多问。” 陆良心中犹豫不决,这醉道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原本以为他只是元福宫中一个邋遢道人,只是那夜在他的帮助下,从长春院中救出新安堂余伯,陆良便已觉得他不似那么简单。 在皇帝南巡队伍里,再次遇见醉道人已然令陆良吃惊不已,而脱离队伍之后,跟着醉道人三人,提前赶到真定府赵州行宫,在外围反复查探。 初时,陆良以为醉道人三人是在排查危险,为皇帝朱厚熜的安全负责。 只是探查完后,又躲在这处矮山之上,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醉道人翻身上马,另外一个叫木槿的大汉也翻身上马,陆良见状,也跟着翻身上马。 醉道人便调转马头,向着南方奔去,木槿和陆良骑着马跟在身后。 矮山上,只留下木询一人,躲在背风之处,等待时机。 醉道人三人,又趁着夜色,往南方奔去,往着下一处临洺镇行宫所在而去。 翌日,天光大亮,朱厚熜在沉睡中清醒过来,在内侍的服侍下,再一次启程。 跨步出殿,朱厚熜便见到了一身戎装的陆炳,挎着腰刀守在殿外。 “参见陛下。”陆炳行礼道。 “文孚,可是守了一夜?”朱厚熜问道。 “此乃臣的职责所在。”陆炳回道。 朱厚熜笑容满面,看见一旁缓缓而来的陈寅,便怒斥道:“朕此次南巡,八千锦衣卫随行,可是昨夜,竟然找不见锦衣卫的掌卫事,陈寅,你可知罪?” 陈寅慌忙跪在地上,大声道:“陛下恕罪,陈寅知罪。” 朱厚熜仍是怒气未消,便对着周围的群臣说道:“尔等随驾南巡,一应杂事自有人处理,尔等职在护从,陆炳,分前后队,但有冲突朕驾者,一律缉拿严查。” 陆炳说道:“臣遵旨。” 朱厚熜拂袖而去,登上车架,大军开拔,继续向南。 只是,朱厚熜的御驾刚刚离开没有多久,赵州行宫处,却忽然燃起大火,火光冲天,这处刚刚修建好的行宫便被烈焰湮没,一应殿宇,俱是被焚烧一空,州府官民,已然救之不急,无奈之下,有地方官员飞速递上奏本,向皇帝朱厚熜请罪。 收到奏疏之后,朱厚熜不已为意,赦命再起行宫,便将其抛在脑后,只当是个意外。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临洺镇行宫休息之后,朱厚熜的御驾刚刚起行,这临洺镇的行宫又是火起,将新建好的行宫焚烧为一片白地。 当朱厚熜再次接到奏疏之后,便大发雷霆,勒令州府官员严查此事,诏巡按御史逮有罪官员入狱,罚知州范昕俸禄半年。 第五十三章 放火 两次行宫失火,更有多名官员朝见不到,令朱厚熜怒不可揭,如此藐视天子,便令陆炳派出锦衣卫缇骑,四下缉拿。 嘉靖十八年二月二十八日,朱厚熜御驾一行,便到了河南重镇卫辉府,这卫辉府下辖十一县,地处中原腹地,豫北平原之上,西依太行,南临黄河,东接齐鲁,北通神京,是豫北卫辉、彰德、怀庆三府之一。 眼瞅着大队人马即将抵达卫辉,却是突然一阵大风起,带起地上的尘土,将前方的人马吹得人仰马翻,一时间,队伍竟然混乱不堪。 前队混乱,致使后面的人马不得不停了下来,躲在车架之内的朱厚熜正与陶仲文论道,忽然听见外面喧哗声大起,便站了起来,还未等敲响铜缶,黄锦敲门进来,神色有些慌张道:“皇爷。” 朱厚熜问道:“外面发生何事,如此喧哗?” 黄锦道:“皇爷,您还是亲自看看。” 朱厚熜见黄锦不肯说什么事,便走到车架处,向外张望。陶仲文也起身跟在朱厚熜身后,看向外面。 只见,黄沙满天,大风呼啸,旌旗猎猎,将前队人马吹得竟不能前行,这时,忽然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初时,这旋风尚小,只是围绕旋转,而后便越来越大,似有狂暴之意。 这旋风卷过之处,带起地上的尘土,向着朱厚熜所在的车架处卷来。 黄锦尖叫一声:“护驾,护驾。”一个健步拦在了朱厚熜的身前。 这时,一匹健马嘶鸣着来到车架前,长刀出鞘,便从马身上纵身跃起,跳到了车架上,护在朱厚熜身前,却是锦衣卫陆炳闻声而至。 那股旋风卷来,朱厚熜有黄锦、陆炳等人守卫,身旁又站着一位面色不惊的道人陶仲文,便心中镇定,只是开口问道:“上师,此何祥也?” 陶仲文手指掐算一下,又看向那渐渐已经经过车架,隐有消散之意的旋风,说道:“回陛下,主火。” 朱厚熜闻听陶仲文说此旋风征兆乃是有火灾之虞,心中猛然一惊,再看那股旋风在经过车架之后,便渐渐消散了,天地复又归于平静。 前队这时整理好队伍,便又向前出发,陆炳见已经安然无恙,对着朱厚熜一拜,下了车架,翻身上马,护在左右,而刚刚去前队查探情形的陈寅才返回来,下了马回禀道:“陛下,一阵怪风,吹翻了前面的队伍。” 朱厚熜道:“朕知道了,继续前进。” “遵旨。”陈寅看都没看陆炳一眼,翻身上马,又赶回前队,指挥队伍重新上路。 朱厚熜将想要的退下的陶仲文留下,两人再次进入车架内,朱厚熜坐下后问道:“上师,可用道家术法破之?” 在联想到两三日前,赵州行宫和临洺镇行宫,在他车架出发之后发生火灾,将两处行宫烧做白地,是以,朱厚熜此刻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便想要陶仲文作法破之。 这陶仲文笑道:“陛下,无法可破。” 朱厚熜又道:“上师何意?” 陶仲文复又说道:“火终不免,贫道可护陛下安全无虞。” 朱厚熜见陶仲文如此肯定,便也放下心来,继续与他探讨道法。 复又行进数里路途,便到了卫辉行宫所在,在到达卫辉之际,前来见驾的汝王朱佑椁率领地方官员在郊外迎接皇帝御驾。 见礼之后,众人便簇拥着皇帝进了卫辉行宫,朱厚熜兴致勃勃,特意降旨赐宴慰劳汝王等人。 一时间,行宫内鼓乐声起,君臣同乐,开怀畅饮之后,朱厚熜不免有些劳累,连日来的南行,旅途疲倦,便下令撤了酒宴,回到准备好的寝宫休息。 只是陆炳却没有入睡,今日,有旋风卷过车架,那个道人陶仲文表示主火,陆炳便暗自留心,叫来郑壁,多准备了几桶水,放在了朱厚熜寝宫周围,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火灾。 只是,陆炳从晚间一更开始,等到了三更,也是相安无事,在吩咐巡夜校尉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盖上被子,进入了梦乡。 夜色撩人,随驾南行的侍从宫人早已安顿下来,连日的奔波,众人甚是辛劳,很快也都进入梦乡。 四更天,正是人们沉睡最深之时,有两个人影正大光明走进行宫,小心翼翼绕过几处巡守侍卫,即使碰见避无可避的侍卫后,那二人出示腰牌之后,也都安然通过。 待到了皇帝朱厚熜的寝宫外围,又躲过一队侍卫之后,其中有一人小声道:“师傅,咱们要干什么?” 这说话之人正是陆良,他跟随醉道人几日,在进入河南之后,另外两人分别离去,只剩下陆良继续跟着醉道人。 只是,陆良对这醉道人的行为颇为不解,派出去的两人分别烧了赵州行宫和临洺镇行宫,且都是在朱厚熜离开之后烧的,这是何意,陆良甚为疑惑。 待朱厚熜一行进了卫辉行宫之后,醉道人便带着陆良回归队伍,这万人的南巡队伍,少两个人,多两个人全无分别,出入只看腰牌。 是以,当进入四更天之后,醉道人便叫起陆良,二人来到了朱厚熜的寝宫旁的一间大殿外。 醉道人示意陆良不要出声,然后将这间大殿的殿门推开,闪身进了里面,陆良紧随其后,也进了大殿。 大殿内,昏暗无比,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道亮光浮现,却是醉道人从怀中摸出一根火折子,吹燃了火苗。 陆良借着火光,环视一周,只见这间殿内竟是无人,殿旁另有一间屋子,似是有人在里面熟睡。 醉道人附在陆良耳朵旁说道:“为师,送你一桩富贵,等会冲进去救人。” 陆良还是不解其意,只是醉道人将身后背着的酒葫芦拿了出来,然后将里面的酒水泼洒在了门窗之上,陆良悚然一惊,小声道:“师傅,你要干什么?” 醉道人神秘一笑,黑暗中,竟是如此阴森,然后将火折子凑到沾满酒水的门窗之上,那火苗便瞬间燃烧起来,而后烈焰便瞬间折腾,炙热熏烤的二人情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天交四鼓,这间行殿突然燃烧起来,由于卫辉行殿俱是用木材、苇席、毡帐所搭盖,且如今正是初春时节,又是干燥天气,顷刻之间整个行殿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凶猛的火舌望而生畏,沿着这间行宫瞬间烧向其他大殿。 烈焰燃烧的声音将熟睡中的侍从惊醒,另有侍卫奔跑呼喊救驾,只是在这火场之内,无人知晓皇帝朱厚熜睡在哪间行宫,大火熊熊燃烧,火借风势,越烧越猛。 在大火燃烧起来的瞬间,陆良便被这火焰逼退,情不自禁跑向里面,醉道人这时也向着里面走去,然后对着陆良说道:“为师去也,记住,救了里面的人后,跟在为师的身后。” 陆良还未回话,便听见里间有个女子的呼喊声传来,陆良脑子有些不够用,醉道人一指屋内,说道:“救人。”这两个字说完之后,醉道人猛然撞向那处还未燃烧起来的墙壁。 醉道人身体发力,便将这面墙撞出一个大洞,从里面跑了出去。 陆良听见里面的女子呼喊声,便不再犹豫,猛然奔向里间,这里间屋子,此刻也是燃烧着火焰,只见烟雾缭绕,一时之间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陆良捂住口鼻,大叫道:“有人在吗?” “快救本宫,本宫在这里。”一个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似乎从里面的床榻下传来。 陆良摸索着进入到里面,眼见着此处大殿就要崩塌,便也顾及不了什么,冲进去摸到床榻处,伸手探了下去,入手处一阵柔软,陆良没有多想,还未等做出反应,一只嫩嫩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臂。 陆良便拉着这个人冲向外面,刚刚冲出房间,这间房子的顶粱便带着火焰坍塌了下来,砸落在地上,火星四溅,又引燃了屋内的其他物品。 陆良拉着这个女子,往外跑去,沿着刚刚被醉道人撞破的大洞跑向外面。 只是到了外面,到处都是火海,火光四射,呼救声,哭喊声,连绵起伏,又有一些被困在火海中的人们挣扎、翻滚的身影。 陆良心中暗骂,该死的醉道人,好好的放什么火,只是此刻不是抱怨的时候,他得想办法先逃离此处,免得被困在火海中。 四下张望,手中仍是紧紧拉着那个女子,也不管她的呼喊,看见一处墙壁上的人形大洞,陆良大喜,便又向着那处大洞跑去,接连穿过三四个大洞之后,陆良便跑出了火场。 只是此刻,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也有拿着救火之物想要扑灭大火的侍卫,只是火势凶猛,烈焰腾腾,一时之间竟无法靠近。 陆良拉着那个女子又往外面跑了一段距离,确定远离火场之后,这才停下脚步,躲在一处矮坡后面,返回身观察这场大火。 “快松开本宫。”女子叫道。 陆良这才仔细打量被他救出来的女子,只一眼,陆良便叫道:“怎么是你?” 这个女子正是去年在天寿山大峪山夺他腰刀想要自尽的那位后宫妃子。 只见她身上胡乱套着衣服,不知是不是慌忙中穿错了,脚下虽然穿着鞋子,只是这一路被陆良拉着逃出火场,气喘吁吁正怒目看着陆良。 方皇后这段时日,坐在车中,一路向南,今日到了卫辉行宫,待朱厚熜散了宴席之后,便早早睡了,只是迷迷糊糊间,似有什么烤焦的味道传来,睁开眼睛,便看见四处都是火光,慌忙套上衣物鞋子想要跑,只是大火熊熊,烟雾弥漫,一时之间竟困在屋里,无奈之下,方皇后便钻到了床榻下,正暗自焦急的时候,这个少年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看着眼前仍然不松手的少年,方皇后说道:“快松开本宫。” 本宫?陆良眼睛瞪大了,一时之间,难以想象眼前这位竟然是朱厚熜的皇后。 “皇后?”陆良试探着问道。 “还不松手?”方皇后又是说道。 “啊?哦,忘记了,忘记了。”陆良松开拉着她的手,只是在松开之际,又情不自禁捏了一下,挺嫩的小手,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幸拉着一位皇后娘娘的手,陆良如在梦中。 方皇后揉了揉被他刚刚一直捏着的手,然后又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看着陆良道:“你是陆良?” “回娘娘,自我介绍一下,卑职陆良,锦衣卫小旗。”陆良正色道。 方皇后“噗嗤”一下笑了,在火光照耀下,竟然有些明媚动人。 “念你护卫本宫有功,免你无礼之罪。”方皇后笑过之后,面容一板,又接着道。 陆良傻眼道:“合着白救了?” 方皇后白了他一眼,看着远处大呼小叫呼喊着救驾救人的人群,两个人只是躲藏在这里,安静的等待着天亮。 却说刚刚火起之时,朱厚熜猛然被烈火惊醒,服侍在他身边的内侍、宫女被外界的大火,吓得四散奔逃,跑的一个都不剩。 熊熊烈火包围,朱厚熜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起白日里陶仲文所言,此刻应验了,心中叹服陶仲文的道法高深,只是护朕安全无虞,何人可护朕,莫非今日就要驾崩于此,朱厚熜心中恐惧。 正在此时,一声大喝,而后便见一个壮硕之人,头上顶着一床淋湿的棉被,从火海中冲进行宫。 “皇上,皇上,在何处?”这人大叫。 朱厚熜大喜过望,叫道:“陆炳,朕在这里,快来救朕。” 陆炳顶着湿漉漉的棉被寻声到了近前,只见朱厚熜穿着衣袍,正神色慌张的不知所措,陆炳二话不说,将头顶的湿棉被蒙在朱厚熜身上,背起他转身冲出火海,陆炳一连撞开数道燃烧着的木头,将朱厚熜救了出来。 外界,早有四处寻找朱厚熜的侍卫迎了上来,将朱厚熜从陆炳的背后接下来,安放到了停在安全地方的车架之中。 陆炳护在他的身旁,朱厚熜这才平静下来,看着满身灰烬的陆炳,说道:“多亏了你,朕才得救。” 陆炳道:“陛下洪福齐天。” 朱厚熜摆了摆手,让他坐下,君臣二人便一同看向仍在燃烧着的行宫。 这一夜,当真是漫长。 第五十四章 斋醮 翌日,当卫辉行宫冒着白烟,有侍卫将仍在燃烧的火焰浇灭之后,这才进入废墟大规模搜寻。 朱厚熜阴沉着脸色,在群臣的簇拥下,看着眼前已经烧为焦土的行宫。 昨夜卫辉行宫大火,好在随行大臣们住在行宫外面,与皇帝朱厚熜所住的行宫有些距离,没有被波及太多,但是行宫失火,而皇帝差点被大火烧死,随行大臣们心中都很忐忑,生怕惹恼一脸阴沉的朱厚熜。 行宫大火,陆炳将朱厚熜从火场中背缚出来,救了朱厚熜一命,可是行宫中的嫔妃、宫女、内侍等多人却葬身火海之中,而离京时所携带的诸多法物、宝器皆被烈火焚毁,损失惨重。 “陛下,臣护驾不力,甘愿受罚。”陈寅跪在地上,心中焦躁不安,如此大火,却与他失职有关。 见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陈寅跪地请罪,随行的文武百官亦是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内阁首辅夏言言道:“陛下,兴籁天佑,虽然行宫失火,但陛下安然无恙,此为大幸。” 一众官员也纷纷上表,安慰朱厚熜。 只是,看着大火之后的狼藉景象,朱厚熜心中仍是十分恼火,怒斥道:“右都御史王廷相,留在卫辉勘察火场。” 朱厚熜盯着王廷相一字一字说道:“朕,只要真相。” 跪在地上的王廷相听闻陛下钦点他留下来勘察现场,便慌忙道:“微臣领旨。” 朱厚熜看着跪在地上的诸位大臣,又开口道:“陈寅,调派锦衣卫将卫辉及河南的地方官员全都给朕抓来治罪。” 朱厚熜停顿一下,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说道:“朕此处南巡荆楚,乃是为了二圣的梓宫一事,沿途所御之处,凡事各有司官员全然不敬,亦不谨慎服侍,昨夜卫辉行宫失火,官吏无至者,亦无准备好救火之勺水,督理侍郎张衍庆亦不守护,殊为欺慢,命陈寅调派锦衣卫将该府知府等大小官吏,只留一人护印,其余人等俱用械系送至都护军门,缚付前驱,使监押前行示众,河南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等掌印官员俱被逮赴锦衣卫镇抚司拷讯,各有司官员之缺,吏部即于附近选补。” 陈寅领命而去,只是片刻,锦衣卫缇骑四散而去,将卫辉知府等大小官吏,只留一人护印,余者俱用刑具送到都护军门,披戴枷锁前驱示众。 锦衣卫缇骑又将督理侍郎张衍庆及河南巡抚易瓒、巡按冯震、左布政姚文清、按察使庞浩、佥事王格等人逮捕,俱下镇抚司,而后悉黜为民。 卫辉行宫大火,朱厚熜险些遇难,在将行宫废墟简单清理之后,御驾一行便又南下。 只是此刻队伍前面,卫辉知府王聘,汲县署印知县侯郡等人戴上枷锁,由锦衣卫押着行走在朱厚熜车驾前,用以示众。 只是队伍里少了些妃嫔、宫女和侍从,方皇后坐在撵车中,回想着昨夜的惊险,她此刻惊魂未定,盯着车中的一角发愣。 昨夜大火险些将她烧死,那个锦衣卫校尉,不对,此刻应该是小旗了,那个锦衣卫小旗陆良却破门而入,冲进来将她救了出去。 这个十岁少年颇为与众不同,表面上似是对她恭敬,但是那说话的语气,始终拿她这位皇后当做一个普通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少年,方皇后想着。 再说陆良,昨夜救了方皇后出了火场之后,便再也寻不到醉道人了,待到天亮,护着方皇后回到队伍之中,陆良便又归入队伍之内,安心的跟在队伍后面,继续南行。 只是看到那车架前面披戴枷锁的十数位官员凄惨的模样,陆良心中有些不忍,再听闻昨夜大火,有数十人丧命于大火之内,心中更是悔恨。 这醉道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放火将行宫烧毁,又接连害死数十条人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陆良怎么也想不通。 又往南行了数日,便到了黄河边,望着大河涛涛,朱厚熜停下车架,在黄河岸边率领文武百官祭祀河神,更是亲手埋下一块渡河词碑。 这块碑园首龟趺,为长方形制,通高一丈半,碑宽半丈,驼碑之龟高三尺。 石碑之上雕刻着由内阁首辅夏言所书碑文,其文曰:“九曲黄河,毕竟是天上人间何物,西出昆仑东到海,直走更无坚壁。喷薄三门,奔腾积石,浪卷巴山雪。长江万里,乾坤两派雄杰。亲随大驾南巡,龙舟凤舸,白日中流发。夹岸旌旗围,铁骑照水,甲光明灭。俯视中原,遥瞻岱岳,一缕青如发,壮观盛事。” 这块石碑后面又书:己亥嘉靖三月。 渡过黄河,朱厚熜御驾一行一路畅通无阻,终于在三月十日抵达承天府钟祥丰乐驿,早已得到消息的家乡官吏以及师生父老前来迎驾。 朱厚熜望着眼前的家乡父老,心中感慨万千,十四岁离家,荣登大宝,虽贵为天子,但是不得自由,在那深宫宅院,似是一只笼中鸟。 此刻自京城荣归故里,听着乡音,感受乡情,朱厚熜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即兴赋七言律诗一首:“故国瞻依纯德山,礼制亲裁肃驾还。途边遮马禾苗长,道畔拂舆麦穗斑。迎风激叠苍云合,向日明堆翠雾间。成实愿饱吾民腹,须得灵膏自帝颁。” 嘉靖十八年三月十二日,朱厚熜御驾终于抵达承天府钟祥兴王府旧邸。此时的兴王府早已经过一番修缮,焕然一新。朱厚熜住进卿云宫,稍做休息,便迫不及待率领群臣到隆庆殿拜谒睿宗献皇帝的神主。 拜祭完毕,朱厚熜对着礼部尚书严嵩道:“严嵩,当尽快拟出章程。” 严嵩恭敬道:“臣遵旨。” 只半日,严嵩便带着随行的礼部官员将礼仪赶制出来,呈了上去。 嘉靖十八年三月十三日,朱厚熜出御潜邸龙飞门,誓戒群臣、致斋三日。并在群臣陪同之下,浩浩荡荡拜谒显陵,在红门处降辇稽头,骑乘御马登上陵山。身后跟着翊国公郭勋、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大学士夏言、礼部尚书严嵩等人,也俱是骑马相随。 停住御马,朱厚熜放眼望去,但见崇冈隐起,叠阜盘亘,如龙游凤跃,蜿蜒抱护,风气完萃,全城萃郁,黄屋丹瓦,辉映于青松碧幢之间。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块吉壤,朱厚熜顿时觉得此处神秀钟敏,天寿山大峪山那枯草遍地的景象显然比不了这里。 朱厚熜感叹道:“山环水抱,相互掩映,此处宝地,果然上佳。” 严嵩恭敬道:“陛下,如此佳处,臣认为陵气不可泄,太后梓宫当南下。” 触目所及的山川俊美,朱厚熜此刻也有将显陵北迁的念头打消,于是说道:“传旨工部,立表于皇考陵寝之北,定陵号‘显陵’。” 跟在一旁的夏言马上接道:“臣遵旨。” 朱厚熜骑在马上,在纯德山上信马由缰,周览附近山势,不由得诗兴大发,开口吟道:“南幸湖襄地,陵寝切衷肠。周视亲园内,回旋四五岗。茂茂铺茵厚,森森列障长。龙高生意广,虎伏世传昌。抱环罗玉砌,缭绕布金墙。黝黑土色状,允矣称玄乡。拨耸戒夷险,平坦免蹉防。镇静资山祗,尊安奉先皇。自是神灵悦,屡致朕心量。为此自得吟,庶几永不忘。” 跟在身后的几人马上明白朱厚熜之意,严嵩笑道:“好诗。” 严嵩又请命道:“臣也有首诗,献与陛下。” 朱厚熜道:“严爱卿,又有什么佳句,念来听听。” 严嵩看着几人,笑道:“那臣就献丑了”。 严嵩骑在马上,腰背挺拔,环视一周后,这才开口吟诵道:“恭览周神寝,回径历羊肠。伊昔着嘉名,兆称天子冈。势连嵩华远,水绕湘流长。蟠互丘峦胜,荣休王气昌。龙藏忽二纪,松柏皆踰墙。上帝悦明德,眷此受命乡。惟盘壮南服,允作万世防。慎固永弗移,山只告吾皇。钟灵发祯应,天定非人量。河山亘终古,孝德无遗忘。” 一首诗吟诵完毕,严嵩笑道:“老臣,献丑了,让陛下见笑。” 朱厚熜倒是颇为高兴,君臣这一番唱和之后,便在这山间任由马儿行走,观看这山陵之势。 翌日,朱厚熜下诏悬安显陵祁恩殿、祁恩门牌匾额及增建显陵红门围墙,钦定“图式”兴建显陵新玄宫,确定显陵玄宫式样,并用一座“瑶台”将新旧宝城串联起来,形成了前所未有的龙凤格局。 三月十五日,朱厚熜在兴王旧邸,赏赐随行文武大臣百金。 三月十六日,兴王旧邸,太常寺官在龙飞殿内布置好祭祀上帝一应典礼,朱厚熜率领群臣按照礼部制定好的礼仪,举行了隆重的大享上帝之礼,以皇考配祭,礼成之后又遍祭社稷及境内的山川、河渎等自然之神。 龙飞殿祭拜仪式结束之后,朱厚熜又赶赴显陵祭告皇考,到祾恩殿行三献礼,朱厚熜一时悲从中来,当场又吟诵道:“茂茂兮,纯德山葱葱兮;王气接云霄小兆,允兹吉且豊屡视襎察慎秋毫。恭惟皇遂既孔安,伊何必复嘈嘈袛有思,亲独苦心几番血泪洒黄袍。”用此诗词,以表达哀思之意。 与此同时,锦衣卫小旗陆良正带着几个锦衣卫校尉蹲在纯德山下挖坑,陆良看着一旁放置的巨大石碑,以及石碑旁那件镀金铜龙,心中颇感可惜,如此精美之物就此长埋于地下,有些可惜。 接下这桩差事,说来也颇感巧合,陆良这段时日只是充作护卫随行,却不想被那道人陶仲文所撞见,便向皇帝朱厚熜讨了一个差事给他,在接到皇帝的旨意后,陆良便选了几个气力精壮的锦衣卫大汉,拉着这块连夜打造出来的显陵石碑,又带上这件精美的镀金铜龙,带上工具,就在这纯德山下挖坑立碑。 而这件做工精美的镀金铜龙,便是要放置在这块石碑下面,用以祈求平安。陆良吩咐那几个校尉掘土,而自己则是蹲在地上欣赏着这件铜龙,只见铜龙脚踏祥云,身似火焰,通体鱼鳞纹,昂首腾飞,造型优美,栩栩如生。而在旁边又有七个铜球,那道人陶仲文特意叮嘱,铜球入土时当呈北斗七星状排列。 陆良不解问道:“这是何用意?”陶仲文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 此刻,当陆良从纯德山上下来之后,方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这显陵背后,有七个山包,而此刻埋藏石碑铜龙之地,正与那七座山包遥相呼应。 片刻后,几个校尉便将深坑挖好,陆良亲手捧着这件镀金铜龙放入深坑之内,而后又按陶仲文的吩咐,将七个铜球按北斗七星状排列,放入这深坑之中,用土覆盖之后,陆良道:“将石碑立在这铜龙后面,填土埋碑。”一旁的几个校尉便将石碑竖立起来,用尽气力,将石碑放置在铜龙后面,而后填土将石碑固定好。 当一切结束之后,陆良便带着这些校尉回到显陵,此刻朱厚熜正在陶仲文的指引下,进行“斋醮”仪式,而刚刚陆良所埋金龙正是这“斋醮”仪式中的一步,而这正套仪式乃是名为“投龙简”,上奏文书之后,朱厚熜为酬谢天、地、水三官神灵,将写有祈福消罪的文简和玉璧、金龙、金钮用青丝捆扎起来,分成三简,并取名为山简、土简、水简。 山简封投于灵山之诸天洞府绝崖之中,奏告天官上元;土简埋于地里以告地官中元,而刚刚陆良亲手所埋的镀金铜龙便是土简;水简则投于潭洞水府以告水官下元。 这天、地、水三官又称三元,正是道教中的祭祀神仙,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即民间传言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乃是天官赐福日,七月十五“鬼节”乃是地官赦罪,十月十五乃是水官解厄。 告请三元投简,乃是祈求天地水等神灵护佑社稷平安之意,更是皇帝朱厚熜对双亲纯纯孝心的依托。 第五十五章 总旗 待斋醮仪式结束之后,朱厚熜返回兴王府旧邸卿云宫,便见礼部尚书严嵩出列上奏道:“陛下事重为亲,道途偏远,且经长途跋涉,才到承天府,臣等恭请陛下在潜邸龙飞殿,祭祀皇考配祀,臣等奏请上表朝贺。” 文武群臣恭立左右,这时,刚刚被封为翊国公的郭勋也出列道:“臣附议严大人所言。” 朱厚熜面带笑容,正准备开口说话,却不料群臣中有一人突然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只见,内阁首辅、大学士、上柱国夏言出列道:“陛下,臣以为,朝贺一事,当陛下御驾返回京城之后,再行举办。” 朱厚熜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但群臣此刻的目光被夏言所吸引,严嵩偷眼看了一下朱厚熜,见他虽然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只是那目光中,明显感觉到森冷之意。 心中了然朱厚熜的想法,严嵩反驳道:“陛下,臣以为,当在承天府上表奏贺,不宜回京之后再行举办。” “荒缪,严大人,京城乃是国之朝都,岂有在一府之地举行朝贺,且文武百官又未曾在此,此事乃是荒缪至极。”夏言马上呵斥严嵩,言辞毫不客气。 严嵩却淡然一笑道:“夏阁老,承天府乃是陛下生养之地,且更是陛下故乡。在承天府接受群臣表贺,一来,可彰显陛下的尊荣,二来嘛,国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在故乡接受表奏,传扬出去,也是一番美谈。更何况,陛下此次其衣锦还乡,为人臣子,当应尊崇陛下的心意,这更是承天府百姓相亲的心意。” 严嵩话音刚落,便见翊国公郭勋接道:“臣附议严大人所言。” 夏言眼睛瞪大了盯着严嵩,又道:“严大人,此地不是奉天殿。” 严嵩呵呵笑道:“夏阁老,严某自然晓得此处不是奉天殿,但是,夏阁老请别忘记了,此处乃是陛下生养之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在家乡接受奏贺,又有何不妥。” 夏言怒道:“严嵩,你贵为礼部尚书,却一再越礼,是何居心?” 严嵩却说道:“夏阁老,严某既然身居礼部尚书一职,自然是奉行礼仪,如今陛下行在承天府,礼仪自可从天子出。” 夏言还想再说些什么,朱厚熜明显带着怒气道:“够了,朕此次南巡,只为二圣之寝宫,且你等上表,又非真心,如此作罢。” 严嵩跪下道:“陛下,臣请群臣上表奏贺,夏阁老之意,不代表群臣之意。” 郭勋一同跪下道:“臣附议。” 两旁一直听着严嵩与夏言相争的群臣见严嵩和郭勋跪在地上,且朱厚熜明显有意在此地接受上表奏贺,便接连有人跪下道:“臣附议严大人。”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夏言见如此多的人赞同严嵩,心中恼怒,只是此刻不宜再行坚持,无奈道:“老臣,附议。” 朱厚熜见群臣已经赞同严嵩上奏,便点头道:“严嵩,既然如此,便由你礼部操持上表奏贺之事。” “臣遵旨。”严嵩道。 朱厚熜便回了寝殿休息,夏言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严嵩见夏言恼怒离去,不以为意,心中却是想着,刚刚的得失,他提出在王府蕃邸龙飞殿群臣上表奏贺,不仅能彰显皇帝的尊荣,更是将陛下以孝治国的名声传扬出去,且又满足了陛下衣锦还乡的情结,想不到堂堂内阁首辅,却参不透皇帝的心思,严嵩摇头笑了笑,便也离去,吩咐礼部官员准备。 翌日,有内侍太监上奏,楚王朱显榕自封地武昌赶来承天府朝见,朱厚熜便命人设宴犒劳。 宴席间,朱厚熜亲自赐书于楚王,随后便派遣官员护送楚王返回封地。 宴席后,朱厚熜突然回忆起前几日车架旁起旋风,陶仲文言称主火,且保他平安无虞,卫辉行宫果然在夜间大火,且被陆炳救出,这陶仲文果然乃是道中神仙。 朱厚熜便下旨,封道士陶仲文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并命令礼、工二部,为陶仲文颁发诰印。 而于此同时,在王府蕃邸外,陆良看着传旨的太监,站了起来,从袖口中摸了一块碎银子,递给了过来传旨的宫中太监。 这个传旨的太监笑着接过陆良递过来的银两,也没掂量,便塞进了自己袖口,笑着道:“陆总旗,果然一表人才,小小年纪,便已荣升总旗一职,前途不可限量啊,咱家倒是恭喜陆总旗了。” 陆良小脸满是笑意,拱手道:“赖贵人提携,以后还请贵人多多照应。” 那太监看着眼前这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啧啧称赞,又随口夸了两句,便转身离去了。 陆良手中拿着赦命,心中高兴,这才多久,又升官了,锦衣卫总旗,正七品官职。 陆良手按腰刀,正了正自己的衣帽,昂首挺胸,便跨出几步,打算巡视一番。 只是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道:“陆良,赶紧滚过来。” 陆良听见有人胆敢叫他滚过去,便要大怒,转身望去,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下去,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去,笑道:“郑大人,有何吩咐?” 来人却是千户郑壁,只听他说道:“赶紧去弄点酒,大人要喝酒。” 陆良连忙道:“我这就去,只是不知这附近有没有酒家。” 郑壁道:“你自己想办法,快去快回。” 陆良说道:“我这就去。”然后带着腹诽转身离去,去找酒家买酒。 这一晚,陆炳偷偷找到严嵩,二人开怀畅饮,很晚方才散去。 翌日,工部奏请陵寝启工,朱厚熜便钦定显陵新玄宫式样,增建厢房,显陵重明门至弘载门一路俱是更换为黄瓦,并派遣官员祭告纯德山之神。 朱厚熜又命工部侍郎顾璘和内官监太监袁亨督理显陵事务,修建承天世子府及玄妙观,并更赐玄妙观匾额为“元佑宫”。 由此,承天府安陆显陵正式由藩王陵墓升格为帝王陵墓。 待到了三月二十日,大享礼完成后,朱厚熜驾临龙飞殿,接受群臣表贺,颁诏大赦天下。 朱厚熜诏书中写到:圣人治理天下,以孝为先,用来教顺万民,朕南巡承天,叨扰百姓已久,特免承天府税赋三年,湖广明年田赋五分之二,京师地区、河南地区三分之一。 同日,朱厚熜又召见承天府的父老乡亲,共叙乡情,并且赐予了酒食。 朱厚熜宣谕承天府百姓:“与故里众百姓们,我的父母,昔在孝宗皇帝时,封国在这里,积许大的德行,生我承受天位。我今为父母来到这里,你们也有旧老的,也有与我同后生的,但只是我全没德行,父母都天上去了,这苦情你们也见么?我今事完回京,说与你们众百姓,各要为子的尽孝道,为父的教训子孙,长者扶那幼的,幼的敬那长的,勤生理,做好人,你们依我此言语,非我不能深文,以便那不知文理之人教他便省的,你们可记着。” 这番白话宣谕,表达了朱厚熜对家乡父老的深厚情谊,更表达了他对父母的一片孝心,读来使人情真意切。 三月二十一日,显陵正式兴工,朱厚熜又赐随从文武群臣金银,以示嘉赏,并诏令显陵玄宫在三月内完工。 于此同时,湖广镇巡官率所部官吏、师生、父老等人上表谢恩,朱厚熜又赐给家乡宗族、父老乡亲等一百四十四人每人米四升,肉三斤,酒一瓶以示对家乡父老的感谢。 三月二十二日,朱厚熜在隆庆殿祭告睿宗献皇帝和慈孝献皇后神位。 三月二十三日,朱厚熜审议礼部祠祭司及兵部上奏之事,并准备起驾回宫。 三月二十四日,朱厚熜皇帝车架离开承天北返回京,并在途中赋《思恩》一首,表达了对故乡的眷恋。 只是,御驾还京之后,承天府衙门前,一场廷仗正在举行,倒霉的卫辉知府王聘,汲县署印知县侯郡等人正趴伏在地上,大声哀嚎着。 卫辉行宫失火,这些人等俱是惹了无妄之灾,朱厚熜盛怒之下,命锦衣卫将一干人等,披枷带锁押到了承天府,沿途在车架前示众,已然吃尽苦头。 待到了承天府之后,便俱是押入了大牢之中,只是今日,皇帝朱厚熜车架还京,这些罪臣便依照着皇帝旨意,挨了三十廷仗之后,流放边疆。 而接了这个任务的,正是刚刚据传闻因救了皇后娘娘而晋升为锦衣卫总旗的十岁少年陆良。 刚一升职,便被安排押送这些罪臣流放边疆,陆良便有些不高兴了,他离京许久,也不知道妹妹在家如何,再往边疆走一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不得已,便写了一封书信,托千户郑壁带回家中。 陆良这才带着一个小旗,十人留在承天府,按照皇帝旨意,对这些罪臣施刑,待用过廷仗之后,便要动身押送到边疆充军。 看着前段时日还是高高在上的父母官,此刻被打的血肉模糊,陆良心中有些不忍,但是又不能开口阻止,因为一旁正有位公公,正笑意盈盈地在一旁监刑。 廷仗结束,也不管这些人是死是活,便都塞进了囚车之内,而后陆良翻身上马,与那监刑的公公道别之后,就率领这一个小旗的锦衣卫校尉,一路向西,赶往边疆。 第五十六章 押送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一年好时光。只是陆良心中却颇有怨言,骑在马上,十多个锦衣卫校尉簇拥着几辆马车,一路向西,进而取道向南。 “大人,前方便是荆门州。”一个四十多岁的锦衣卫小旗恭敬对着马上的陆良说道。 陆良看着天色渐晚,便说道:“陆奇本,让弟兄们加快速度,到荆门州休息一晚。” 这小旗陆奇本在锦衣卫任职多年,无贵人提携,四十多岁的年纪,只是混了个小旗,此次跟随皇帝朱厚熜南巡,却没想到突然被调派到一个十岁总旗少年旗下,押送罪囚充军边疆。 陆奇本心中便存了投靠之意,在他想来,一个十岁少年骤然显贵,必定身世不凡,且是一个十岁少年,能有什么城府。 只是没想到陆奇本带着麾下的十个校尉,收拾好远赴边疆的马匹行囊,便到了总旗陆良麾下听令。 这才出发短短两日,便见识到了陆良的手段,不只是陆奇本,便是另外十个校尉,也对这脸上挂着笑意,却手段老辣的少年心悦诚服,一路上,鞍前马后,尽心服侍。 队伍继续前行,囚车中的犯官们,除了几个昏死过去的,此刻也有一些人是清醒的,熬过数十廷仗,便被塞入马车,被这些锦衣卫押解着离开承天府,往远恶边州充军为民。 这才刚刚离开安陆,前方便要到承天府下辖的荆门州,侧着身子躺伏在囚车中的卫辉知府王聘,心中满是凄凉,放眼看去,只见平日里自己熟识的一些同僚俱是蓬头垢面或是趴着,或是侧躺着,在这几辆囚车的押解下,一路向西。 卫辉行宫大火,再加上君前失仪,不少官员便被锦衣卫缉拿,生死不知。 陆良骑在马上,想着事情,车队缓缓走着。 这情形似曾相识,只是彼时,他在囚车中,陆良心中感慨,世事无常,那时的自己哪里能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押解囚犯的锦衣卫。 后面,一阵马蹄疾驰之声传来,陆良挥手将队伍停下,拔刀在手,以示戒备。 只见,两匹健马飞奔而至,只是片刻越过车队,拦在了陆良队伍前面,马上端坐一人,高声喊道:“可是总旗陆良?” 当在陆良马前的陆奇本回道:“前方何人,胆敢拦住我们。” 那马上跳下一个人,叫道:“卑职许卫民,皇上口谕,还请陆良大人接旨。” 陆良打马上前,见那人的衣着打扮确实是军中之人,便下马跪地道:“陆良接旨。” 其他人等也俱是跪地一同接旨。 许卫民大声道:“皇上口谕,卫辉行宫失火,知府王聘,罪在不赦,念其旧日功绩,罢黜为民,即刻起,携家往辽东安乐州,不得延误。” 陆良听明白了,这倒霉鬼卫辉知府王聘竟然改了充军之地,于是大声道:“陆良接旨。” 许卫民笑道:“陆总旗,这王聘就交给下官,其余人犯,还是要充军永昌卫。” 陆良说道:“既然皇上有旨意,来人啊,将犯官王聘单独押解,交与这位许大人。” 陆奇本便马上将与王聘关押在一起的人赶到了另外一辆囚车上,然后将关押王聘这辆囚车移交给了许卫民。 许卫民见移交的如此顺利,便笑道:“公务在身,卑职先行告退。” 陆良也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许卫民客气几句,便带着另外一人,将王聘这辆囚车单独押解而去。 陆奇本凑到陆良旁边,问道:“大人,不知道皇上这是何意?” 陆良哪里晓得这么多事情,便说道:“快些赶路,先到荆门州休息一晚,照这个走法,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走到那什么云南永昌卫。” 陆奇本道:“大人所言甚是,弟兄们,加快速度,赶到荆门州休息一晚。” 队伍重新上路,只是少了一辆囚车,在加快速度之后,便到了设在荆门州的驿路旁的驿站。 在驿站的胥吏接待下,这一行十数人,连带着两辆马车中的十数个犯官,便在此处睡下了。 夜半无人,陆良因是总旗,安排了一间上房,简单洗漱用餐之后,便早早想要躺下休息。 只是,陆良突然想起一事,便向胥吏问道:“此处可以医师?” 胥吏恭敬回道:“回大人,不远处的倒是有位小李郎中,远近闻名。” “烦请这位小哥,走上一趟,将这位小李郎中请来如何,并告诉他,多带些跌打损伤的药。”陆良道。 那个胥吏连忙道:“大人稍候,我这就去请小李郎中。” 陆良点点头,而后便推开驿站胥吏为他准备好的房间,回身便想关门,只是眼前突然一花,有一道人影便出现在走廊中。 陆良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后退两步,但凝神观看之后,露出笑容道:“师傅,您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醉道人穿着一身普通衣物,进了屋子,然后将挂在身上的酒葫芦放在屋中的桌子上,示意陆良将门关上。 陆良关上房门,翻回身看向醉道人,这老道换了一身普通衣物,只是那酒葫芦不离左右,此刻正拔掉葫芦嘴,喝了一口酒水。 陆良小声道:“师傅,您老人家这段时间去了哪里,那夜失火之后……” 醉道人打断他,说道:“休要再问,这不是已经为你谋得了一个总旗,今天起,为师就哪也不去了,跟着你去云南永昌卫。” 陆良大喜,此行他虽然带着一个小旗十数人,但是心中依然没底,从这承天府赶往云南永昌卫,来往数千里,路上又不太平,有了醉道人跟随,这一路之上的安全倒是可以保证了。 “去给为师弄些酒菜,今夜为师就在这里睡下了。”醉道人说道。 陆良问道:“师傅,那我睡哪里?” 醉道人指了指地上,然后又喝了一口酒水,说道:“快去弄些饭菜,为了追赶你,为师都没来得及吃些饭食。” 陆良垮着脸,便走出屋子,叫这驿站中的另外胥吏,弄了些饭菜送进房中,醉道人毫不客气,坐在屋中大吃大喝起来。 这大明朝驿路发达,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设置有驿站,或是两进宅院,或是三进宅院,这驿站之中常年备有马匹、粮草,又有几十或上百的驿卒,供往来使者休息换马,充做劳力。 只是到了嘉靖年间,这驿站产生诸多弊端,已然成了王公大臣的私人接待场所,但凡有个亲朋好友外出远门,便开条子在这沿途驿站留宿歇息。 陆良在屋中陪着醉道人,有人敲门,刚刚那个外出请郎中的胥吏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挎着药箱的年轻人。 屋中醉道人正在吃酒,陆良便出了屋子,站在庭廊中,与这郎中搭话。 这个郎中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普通,但是目光炯炯,双目如神,将药箱放在地上,拱手一礼道:“草民李时珍,拜见大人。” “什么,李时珍?”陆良惊叫道。 李时珍见眼前这位小大人如此大的反应,便问道:“大人可是识得草民?” 陆良上下打量这位医中圣手,想不到竟然在这荆门州驿站得遇神医。 李时珍见陆良不说话,也是颇感奇怪,这个少年贵人似是认识他一般,但又不开口说话,只好站立在那里,等待陆良吩咐。 良久,陆良才反应过来,笑道:“李神医,久仰大名,今日陆良有幸见到神医,真是缘分。” 李时珍道:“大人过誉了,草民可当不得神医之名,只是跟随家父学习些医术,为乡亲们治个伤寒杂症。” 陆良对着一旁的胥吏道:“可还有房间,准备一间,今夜,李神医便宿在这里,我要与李神医秉烛夜谈。” 胥吏露出难色,但是马上说道:“大人,要不将小人的房间让出来给神医休息。” 李时珍连忙道:“大人,不必劳烦,草民就住在不远处,回去甚为方便,只是不知,大人深夜将草民招来,所为何事?” 陆良一拍脑袋,指了指院子中的囚车,说道:“李先生,这囚车中的犯官,前两日受了廷仗,还未诊治,劳烦先生为这些犯官上些药草,医治一番,免得死在路途之中。” “大人宅心仁厚,草民这就诊治,只是,这囚车……”李时珍顿时对陆良肃然起敬,竟然请医生为囚犯治病,这等官差可不多见。 “陆奇本,将囚车打开,让李先生给这些人上些药草。”陆良将守在院子中的陆奇本叫来,吩咐道。 陆奇本便将囚车打开,李时珍又施了一礼,便到了院子中,为这囚车中的众人诊治。 一时之间,院落中满是呻吟之声,挨了数十廷仗,一直没有医治休息,又关在囚车中,押往边疆,不少人心中都已存了死志,只是苦撑着。 想不到这锦衣卫总旗竟然如此好心,请来医生为众人诊病,到有人趴在囚车中说道:“老朽多谢陆总旗。” 陆良站在院子中,看着李时珍诊病,闻听此言,便开口道:“诸位大人,卫辉之事,诸位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陆良人微言轻,倒是让诸位受苦了。” 汲县署印知县侯郡是个老者,挨了廷仗之后,昏迷不醒,差点没有死掉,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此刻得李时珍的医治,倒是舒缓了一些,气丝微弱的说道:“听天由命。” 陆良陪着这李时珍在院子中为受伤的犯官诊治。 屋子里,醉道人吃饱喝足,便躺在了那本是为陆良准备的床褥之上,沉沉睡去。 第五十七章 神医 此时的李时珍,只有二十一岁的年纪,跟随父亲学医,还没有开始编写那本流传千古的医家宝典《本草纲目》。 待李时珍为这些犯官上完金疮之药,便要挎着药箱告辞离去。 陆良初次见到这位未来的医家圣手,怎肯放他离去,便叫驿站胥吏腾出房间,烧了一壶热水,又要了一些碎茶,泡上两碗粗茶之后,陆良邀请李时珍坐下。 此刻的李时珍,只是一个青年,但是年纪也比陆良大出一旬,深夜和一个只有十岁的锦衣卫总旗秉烛夜谈,李时珍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 陆良拿起茶碗,吹了吹,喝了一小口,便说道:“李神医,喝口热茶,今日多谢。” 李时珍只好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大人,草民当不得神医之名,还请大人勿要嘲笑草民了。” “怎么会,即使现在不是神医,用不了多久,李时珍的大名,便会天下传颂,名传千古。” 李时珍只当他说笑,只好说道:“承大人吉言。” 两个人干坐着,各自又互相喝了一口茶水,气氛突然有些尴尬,陆良也是见到这位神医,一时之间,有些激动不已,只是现在此刻二人单独坐在一处,却无共同话题,这便有些尴尬。 见李时珍不说话,陆良只好又道:“李先生,家在何处,可是本地人士?” 李时珍回道:“回大人,草民蕲州人。” 陆良问道:“蕲州在何处?” 李时珍道:“蕲州在武昌府东方,离着荆门州日的路程。” 陆良又问道:“不知先生为何在这荆门州?” 李时珍道:“不瞒大人,草民去年曾身患重病,一直是夫人悉心照料,这才得以康复,夫人家在此处,所以这些时日,陪同夫人回家省亲,兼着为乡亲们诊病,赚些药草钱。” 陆良肃然起敬,又问道:“不知先生可曾考取功名?” 李时珍听闻陆良如此一问,便说道:“说来惭愧,草民七年前倒是考取了秀才,只是前些年到武昌府应试过两次,均不曾及第,打算准备一年,明年再去武昌府应试,如果再不中,草民就绝了这考取功名的心思,回老家蕲州跟随家父学些医理,为四里八乡的百姓诊治些伤寒杂症。” 陆良道:“李先生,恕我直言,先生在医道之上有大运道。” 李时珍看着眼前这个声音稚嫩,却故作大人模样的少年,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荒诞之意,眼前这个人莫非是个神棍不成。 “大人,天色已晚,草民家中还有些事情,告辞了。”李时珍站起身,便要走。 陆良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眼前这位“神医”,当下,也只好站起身,说道:“天色已晚,我命人送先生回家。” 李时珍想了想,没有拒绝,说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二人走出房间,陆良将还在巡夜的陆奇本叫了过来,吩咐道:“带着两个人,送李先生回家。” 陆奇本道:“卑职遵命。” 陆良看着斜跨药箱的李时珍,忍不住又道:“先生,如果将来要从医着书,取名《本草纲目》如何?” 李时珍听闻《本草纲目》四个字,像是久藏于心底的一根心弦被拨动到,正色道:“定尊大人之意。” 陆良望着李时珍在陆奇本带着两个锦衣卫校尉的护送下离去,便摇头笑了笑,知道自己还是太急切了,不知道经过此次见面,会不会改变李时珍的命运,要控制住自己的嘴,陆良心中再次告诫自己,切莫让自己这只“飞蛾”煽动翅膀,将历史大势改变的面目全非。 一夜无话,翌日,车队重新出发,只是多了一个道人,坐在一辆囚车前面,背靠着囚车,眯着眼睛小睡。 “大人,过了荆门州,取道向南,经辰州、镇远、定远等地,就会到云南府。”陆奇本也骑在一匹马上,对陆良说道。 “路途遥远,让弟兄们加快些速度,白天多走些路程,也好能早日还京。”陆良看着道路两旁的春色,偶有百姓路过,但是见到这么一队人马,也都远远绕开,生怕惹麻烦上身。 这一路,山高水远,只怕没有个月,回不到京城,陆良心中虽然惦记着陆贞娘,但是皇命在身,也是没得办法。 车队加快速度,沿着通行全国的驿路,取道南下,往西南方向而去。 初春时节,百姓们又开始了耕种,但凡路过村镇,便处处可见耕作的身影。 陆良端坐马上,感受着春天的气息,一时间,不由得诗兴大发,念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后面的句子记不清了,陆良便停住了嘴。 陆奇本高声叫好,引起众人的喝彩,陆良稚嫩的脸上面色不惊,心安理得承受着众人的逢迎拍马。 只是这天气,禁不住念叨,天空中陡然飘落雨点,初时乃是雨丝,而后便有下大了的趋势,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良大声道:“加快速度,前面寻一处场所避雨,陆奇本,去前面探查一下,可有地方避雨。” “遵命。”陆奇本一夹马腹,飞马往前边奔去,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这场春雨来的如此急促,渐有越下越大的征召,众人只好加快步伐。 不出片刻,陆奇本打马飞奔回来,禀告道:“大人,前方有座寺院,里面似有钟声。” 陆良说道:“带路。” 在陆奇本的带领下,车队便朝着所说的寺院赶去,不出二里路,便听闻有钟鸣声传来,陆良大喜,带着车队往那处寺院赶去。 嘉靖皇帝朱厚熜崇尚道教,是以天下的寺院多受到压制,但仍有一些传承久远的寺院,香火不断。 到了寺院门口,抬眼望去,只见寺院山门上挂着的匾额上书“白鹿寺”三个大字。 陆奇本便扣响门环,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小和尚打开寺门,见门外站着些好些军汉,有些畏惧,但仍是说道:“施主,山门已经关闭,要想烧香拜佛,还请改日再来。” 陆奇本叫道:“你这小和尚,好不晓事,快叫你家主持前来迎接大人。” 那小和尚见陆奇本凶神恶煞一般,外面有有十几号人马,带着刀枪等物,也是惧怕,便又说道:“还请施主稍后,贫僧这就去请方丈来。” 陆奇本见那小和尚还想将庙门关闭,便抢上前去,推开庙门,喝道:“快去请你们主持来。” 然后对着陆良道:“大人,请。” 陆良也没客气,此刻天气阴沉,细雨如丝,打在身上甚是寒冷,便下了马,自有身旁的校尉牵过马匹,便依次进了寺院,只是庙门之处有台阶,那些囚车入不的寺院内,陆良看着车上的人,吩咐道:“将囚车打开,看守的牢些,休跑了。” 于是,在囚车中的众人,对着陆良又是一阵感激,众人便簇拥着陆良进入了这座白鹿寺。 但见寺院内,青翠茵茵,有几座不知供奉着什么神像的大殿在细雨中,紧闭着殿门。 这时,一个大和尚带着刚刚那个小和尚快步走来,还未近前,便听见大和尚朗声说道:“贵客盈门,贫僧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这大和尚见众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服的少年顽童,当时便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果然是贵客。 大和尚热情道:“贫僧致远,诸位施主有礼了。” 陆良笑道:“大师,叨扰了,在下陆良,贪图赶路,这突然下起雨来,我等借宝刹避避雨,还请大师图个方便。” 致远也笑道:“陆施主,能到本寺,便是有缘人,白鹿寺虽是小了些,但也能招待众人,智慧,快带居士们去偏殿休息。” 跟在他身后的小和尚智慧双手合十,说道:“是,师傅,诸位居士请随小僧来。” 陆良便示意他们押着犯官,跟随那个智慧和尚去往左边的偏殿避雨,又命陆奇本等人将马匹牵到寺院内的一处树木下。 陆良不管他们,在大和尚致远的带领下,来到一间房前,推开门,却是一间禅房,倒也干净。 “陆施主,请坐。”致远请陆良上座。 二人便在这禅房之中攀谈,陆良问道:“大师,贵寺只有您和智慧师傅二人么?” 致远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这白鹿寺在这荆州地界,又靠近江陵县,虽说也是人口兴旺,但是如今圣上崇道,这佛门自然就香火差了些,只有我和徒儿智慧,虽然清苦了些,但这白鹿寺不至于被荒废掉。” 陆良说道:“如此,大师倒是得道高人。” 这时,智慧小和尚拎着一壶烧好的热水进来,为二人倒在碗中,致远笑道:“施主,只有白水,请。” 陆良便喝了一小口,然后起身道:“大师,我去换身衣。” 智慧小和尚说道:“施主,偏殿之内已经生了火盆,可以烤干衣物。” 陆良说道:“如此就有劳小师傅带我前去。” “带陆施主前去。”致远吩咐道。 二人便出了禅房,这偏殿之内,倒是空旷,众人弄起了两个火盆,里面燃烧的火焰,烘烤着衣物,又有智慧和尚送来的热水,俱是坐在地上休息。 见陆良过来,众人便要起身行礼,陆良止住众人,挤到一处火盆旁,将有些潮湿的衣物烘烤干。 不大一会儿,陆良站在殿外,看着天空,这小雨渐渐变大,雨势又急,那树下的马匹也淋着雨水,只是无处安放。 正在这时,寺院山门的门环又传来“啪啪”的敲门声,有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传来:“有人吗,寺中可有人在?” 智慧便又跑去开门,不知道和来人说些什么之后,便见一位牵着毛驴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挑着担子的仆人进了寺院。 智慧用手指了指陆良等人所在的大殿处,那个牵驴少年便带着仆人往这边走来。 行到近处,少年将毛驴拴在院子里,而后才和那个仆人走到大殿的房檐下。 四目相对,少年看着陆良,而后笑容满面的说道:“下雨了,借个地方避雨。” 陆良看着这个少年爽朗的笑容,也是笑道:“殿内有火盆,请自便。” 少年说道:“打扰了。”而后对着一旁的仆人道:“六叔,进去烤烤火。” “好的,少爷,只是这书,怕是都湿了。”那被称作六叔的仆人,有些不开心。 少年笑道:“无妨,烘干了就好了。” 陆良避让开,那少年便带着仆人六叔进了殿内。里面的众人见又有两个外人进来,倒也没说什么,腾出两个空位给他们烤火。 陆良站在殿门处,仍然欣赏着雨景,这初春三月,细雨如酥,草色入帘青,伴随着一阵寒风拂过,有些雨滴打在脸上,倒是让人精神一振。 突然,殿内少年的声音传出,让陆良心中就是一惊,想不到在这白鹿寺里,竟然碰见这位旷世奇才。 陆良连忙进入殿内,只见这少年正坐在仆人挑进来的担子上,正为那些押送到云南永昌卫戍边的囚犯说着话语。 见陆良进来,这少年方才止住谈笑,目光投向陆良,眼中带着强烈的好奇心。 两个少年的目光便在这大殿内碰撞在一起,只有火盆中不时传来的“噼啪”声,将这处宁静打散。 陆良拱手一礼,说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少年回礼道:“大人可是锦衣卫?” 陆良笑道:“正是。” 少年的六叔原本蹲在火盆旁烤火,突然听见陆良说道锦衣卫,瞬间起身,护在少年身前,盯着陆良。 “六叔,你干嘛?”少年问道。 “少爷,老爷吩咐,让我护着你。”六叔说道。 少年笑道:“六叔,这些人又不是坏人,不用这么紧张。” 陆良说道:“这位大叔,放心好了,我等乃是锦衣卫,不是歹人。” 六叔放下戒备,少年却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小他几岁的陆良,突然开口问道:“少年显贵,是何感觉?” 陆良笑道:“爽,很爽!” 少年眼睛一亮,然后想到自己的遭遇,心情又低落了下来,只是一想到明年的乡试,少年便憋足了气力,拳头握的紧紧的,定要高中,回击那些嘲笑他的人。 第五十八章 神童 细雨蒙蒙,在青翠的树木掩映下,宁静的白鹿寺,生出一股超然出尘的感觉。 大殿门口,两个少年望着远处的翠绿青山,互相聊着天。 “你真是张居正?”陆良又问了一次。 那少年不耐烦道:“你烦不烦,这话你在刚刚已经问了我六次,我再最后说一遍,我是张居正,我是张居正,我是张居正。”少年一连说了三遍。 陆良还是不敢相信,这刚见到神医李时珍没多久,才出了荆门州没多远,这又碰上一个名人,大名鼎鼎的内阁第一人,大明王朝的守护者,万历皇帝的人生导师,新政的主导者,和李太后搞暧昧,以至于死后遭抄家鞭尸的大明强势首辅张居正。 只是,此刻的张居正还是个少年,但也比陆良大了四岁,十四岁的张居正明显对陆良不耐烦了,因为刚刚陆良问了七遍,他是不是张居正。 “我是不是张居正,有这么重要么?”张居正反问道。 陆良说道:“重要。” “为什么?”张居正觉得这个锦衣卫总旗很是奇怪。 陆良悠然道:“因为日后,咱们还会再见面。” 张居正往右边移动了点距离,怕被这神神叨叨的傻气传染自己,作为荆州府地界有名的神童,他可不想让一个傻子传染自己。 “你怎么如此肯定?”张居正问道。 陆良笑道:“因为你,不是一个平庸之人。” 张居正豁然转过头来,傲然:“不错,我是不甘平庸,明年,我必高中。” 陆良看着张居正明亮的眼神,一身傲气,锋芒毕露,难怪听他说前年乡试遭湖广巡抚顾璘阻拦落榜。 那湖广巡抚顾璘,前些日子,陆良也曾远远见过,听闻是一个颇有贤名的老头,此刻顾璘改任工部左侍郎,正在承天府督造显陵工程。 此刻,看着少年那傲气无双的派头,陆良都忍不住想要压他一压,这张居正实在太过才高气傲。 如若说,目中无人,也非是如此,只是这少年峥嵘,才气俱佳,难怪日后可以在高拱手下崭露头角。 “那些人,无辜。”张居正说道。 陆良知道他是在说里面的囚犯,便回道:“圣意难违。” 张居正眼中带着精光,说道:“他日,等我入朝为官,定然不使无辜之人受难。” 陆良笑了。 “你不信我?”张居正有些恼怒。 陆良看着雨势渐渐加大,这场春雨似有不停歇的意思,看来今夜要在这白鹿寺中修整一夜。 “不是不信,只是当你坐到那个位子上的时候,才会明白,身不由己。”陆良说出了自己的感触。 “事在人为,如果连努力都不努力,这个世间怎么会改变。”张居正毅然说道。 “当你处处碰壁之后,就会明白了。”陆良现在只是想融入这个时代,安稳的生活,不想改变什么历史大势,他本就不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人,加入锦衣卫,也仅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只要能保证和陆贞娘的平淡生活,他便已满足。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改变的,就看你,想不想要改变。”张居正又说道。 陆良道:“改变了又能如何?” “至少,里面那些人不用远赴边疆,充军戍边,而你,也不用带着这么多人押送他们。”张居正明显还在为这些犯官鸣不平。 “呵呵,虽然如此,但是又有谁敢违抗皇帝旨意?”陆良说出关键所在,有意引导张居正。 张居正低下头思索,片刻后,想到了解决办法,脱口而出道:“内阁,限制皇权。” “小娃子,倒是胆大包天。”醉道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个少年回首望去,只见醉道人正拎着葫芦喝酒。 “师傅。”陆良恭敬道。 “这是你师傅?怎么看着像是一个酒鬼?”张居正对醉道人印象不好,只因刚刚进入大殿中,屋中有三个火盆,而醉道人一人便占了一个。 “小娃娃,好是无礼。”醉道人将还有些许酒水的葫芦挂在腰间,双手背负着,走到亭廊中,看着雨景。 三人一片沉寂。 “徒儿,拜师已久,却未曾习的一招,今日,为师就教你一套刀法,好生记下。”醉道人随手将一直悬挂在陆良腰间的大明刀拔了出来。 而后,一个纵跃,便到了殿外的空地出,细雨绵绵,打在醉道人的身上,寒意入体,醉道人精神一振。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随着这句南宋词人辛弃疾的《破阵子》从醉道人口中而出,只见他舞动手中的大明刀,做了一个起手式,而后便是长刀斜指天际,猛然劈落。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快速出刀,醉道人脚下游走不停。 陆良仔细望去,醉道人似是脚下环绕一个太极图在动。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一声刀鸣,醉道人豁然转身,刀光将打落下来的雨柱,骤然劈断,而后,再又是一个翻身,醉道人收刀止势,那断落的雨柱复又恢复如初。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张居正缓缓念出最后一句诗词。 “徒儿,可是看会了?”醉道人站在雨中,望向陆良。 陆良回忆片刻,说道:“师傅,会了三分。” 醉道人大笑道:“练来与为师看。” 陆良见天还下着雨,不是太想淋雨,但一旁的张居正却侧着头看他,心中陡然激起一丝豪情,踏步走入雨中。 接过醉道人手中的大明刀,刀入右手,回忆着刚刚醉道人演练的刀法,斜指天际,右手用力,猛然挥舞宝刀劈落。 只是,陆良用力过猛,脚下湿滑,这一刀劈下,站立不稳,打了一个滑次溜,“扑腾”一声,摔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沾满泥水,好是狼狈。 “哈哈哈……”张居正站在一旁大声嘲笑。 陆良爬了起来,此刻他沾满泥水,心中也就放下姿态,整个人轻松下来,又按照刚刚醉道人练刀的姿势,重新来过。 闭上眼睛,心神沉定,而后猛然睁眼,一刀劈落,雨水纷飞,陆良尽情施展着刚刚醉道人所演练的刀法。 白鹿寺内,偶有笑声传出,又有呵斥之声传来,陆良在醉道人的指导下,学习着刀法,练习武艺。 而张居正看得累了,便回到大殿内,与仆人六叔搭话,而后便又去找那些犯官聊天。 这间大殿,二十多人分成两队在烤火,张居正的仆从六叔不敢与锦衣卫校尉坐在一起,便和那些囚犯挤在一处烤着火盆。 这些犯官隐约以汲县知县侯郡为首,这侯郡今年有五十八岁,不知道耗费多少光阴补了一个知县的官位,可是一场大火,将他的仕途顺带着烧没了。 挨了廷仗之后,又被发配边疆,好在没有连累家人,这一路上,侯郡倒也想开了,在经过李时珍的医治之后,屁股上的棍伤也好了大半。 此刻,侯郡侧坐在智慧小和尚给的蒲团上,正在和一旁的同样因为一场大火丢官发配边疆的倒霉同僚,说些什么。 张居正便凑了过去,他本就是荆州府的少年天才,在坐的众人都曾对他有所耳闻。 尤其是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竟然干预为国选士,摘掉了张居正原本可以在嘉靖十六年就能考中的秀才功名。一时之间,在湖广等地的士林学子中掀起一些波澜。 “果然少年英才,顾大人倒是办了件坏事,误了良才。”侯郡看着眼前的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对这些因为一场大火而被流放边疆的官场前辈,充满敬意,连忙说道:“前辈过誉了。” 旁边有一人,乃是汲县管理粮税、户籍等事的主簿周公度,开口问道:“可曾怨恨过顾璘大人?” 张居正连忙说道:“当时倒是颇有怨恨,心中总觉得憋住一口气,不得出,为此还闹了一场病呢。” 众人“哈哈”大笑,周公度开口说道:“要是我,肯定也恨死顾璘大人,明明考中秀才,竟因年少而落榜,真是荒唐的理由。” “哎,话不能这样讲,想是顾璘大人,也是怕他年纪尚小,中了秀才之后,便自恃清高,荒废了学业,沦为平庸之人。”侯郡说道。 “白圭可有表字?”侯郡又接着问道。 张居正幼名张白圭,嘉靖十五年,十二岁的张白圭参加童试,受到荆州知府李士翱的怜爱,替他改名“居正”,取“居正位而治天下”之意。 只是众人习惯了仍是称呼他为张白圭。 张居正回道:“学生表字叔大。” 汲县县丞张文清开口道:“顾大人倒是对白圭厚爱有加,加以磨砺,日后必成大器。” 张居正被众人夸赞着,倒也安之如怡,他自小便被人称为“神童”,走到哪里,都是溢美之词。 虽然,前年乡试,在顾璘的干涉下,意外落榜,但是令他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张居正初时很是沮丧,乡试落榜对他打击甚大,以至于生了一场大病,但在苦熬的那段时日,又遭受到一些平日里就看他不顺眼的同学的冷嘲热讽,张居正傲气又被激了出来,病好之后,便带着六叔四处拜访名师苦学,为着明年那一次乡试做着准备。 如今访师归来,路途下雨,便带着仆从六叔赶到这白鹿寺中避雨,意外碰到陆良一行。 张居正虚心向着这些被流放边疆的犯官求教学问,这间殿内,不时响起众人的“之乎者也”,好不热闹。 另一边,小旗陆奇本正带着十个校尉烤火,在烘干了衣物之后,不时留意旁边的囚犯,以免有人趁势逃跑。 陆奇本在陆良手底下办差,倒是摸清楚了陆良的脾气秉性,知道这位上官是个不愿意麻烦的人,所以事事都安排妥当,免得陆良吩咐。 这几日,陆良倒是对陆奇本颇为满意,这陆奇本在锦衣卫中行走多年,南镇、北镇皆是待过,只是没有碰到贵人提携,是以一直默默无闻。 十个校尉倒是跟随陆奇本多年,也都是经历过风雨的敢战之士,此处押解犯官远到云南永昌卫,一路上,倒也尽心尽力。 此刻,张居正等人在探讨学问,这些人都听不下去了,陆奇本便留下五人看守,带着另外五人来到殿外,看着醉道人指点陆良武艺。 经过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刀法,陆良浑身上下酸痛,他年龄尚小,但正是习练武艺的大好年华,在醉道人的指点下,倒是对这杀敌之术有了些了解。 陆奇本等人手里也痒了,但是也不愿在雨中练习武艺,只好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看着,不时互相谈笑两句,说着些对敌招式,又说起各自遇到凶险,使用了什么招式才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天色渐黑,这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思,白鹿寺内,只有致远师傅和智慧小和尚二人相依为命,存粮也只有一些而已。 陆良换过一身衣物,将那身湿透了衣服挂在一根竹竿上烘烤,便吩咐众人准备饭食,这一路向南,倒也是携带了些粮草,堆放在囚车上,此时也被搬到了大殿内,以免淋湿了,不能食用。 又和致远师傅借了些碗碟,众人便埋锅造饭,准备晚饭。 炊烟升起,这白鹿寺内,安静祥和,到了晚间,智慧小和尚敲响那挂在院子中的铜钟,嗡嗡钟鸣,传到远处群山之间,惊起几只落单的飞鸟。 陆良捧着饭碗,蹲在殿门口吃饭,碗里有几片青菜,还是智慧小和尚送过来的。 想着京城中的陆贞娘,不知道此刻怎样了,有没有吃饭,陆良心中有些担忧。 张居正也端着饭碗走了出来,学着他蹲在殿门口吃饭,边吃边问道:“此去永昌卫,倒是要走好远,我还没出过荆州府呢,也不知那南疆之地,是何去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到处多走走,了解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才能因地制宜,施政为民。”陆良说道。 “你为什么不考取功名?”张居正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学不了八股文。”陆良如实回答。 “圣贤学问,怎么学不了?”张居正又问。 “圣贤学问,可没有我要学的学问。”陆良吃饱了,站起身。 “你要学的学问是什么?”张居正好奇问道。 陆良笑着道:“说了你也不懂。” 第五十九章 故人 翌日清晨,在与致远和尚道别之后,留下些银两算作住宿费用,在致远师傅和智慧小和尚的感激声中,陆良率领着车队启程离开白鹿寺,张居正也带着仆人六叔往荆州府江陵县赶去。 白鹿寺庙门前,陆良与张居正互道珍重之后,便翻身上马,右臂挥动:“出发。” 陆奇本等人押着囚车,缓缓开动,顺着驿路向南行驶。 张居正拉着那头小毛驴,看着陆良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也翻身上了小毛驴,只是这头犟驴,挨了一晚上的雨淋,耍起了脾气,后腿一蹬,将张居正从身上掀翻了下去。 “哎呦”,张居正摔在地上,疼痛叫了一声,好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地松软,没有摔坏哪里,但也是将张居正整洁的衣物弄上了泥水。 “少爷,你没事?”六叔慌忙放下担子,上前将张居正扶了起来。 张居正见这头犟驴竟然耍起了脾气,他的脾气也上来了,双手按住驴头,拉着那根拴驴的绳索,又是翻身上去。 张居正双手紧紧搂住毛驴的脖颈,与它僵持。这头驴,今天出乎意料的反常,就是不让他骑乘,又是上窜,又是下跳,想要将张居正摔下身来。 一人一驴就在这白鹿寺的庙门前互相较劲,六叔在一旁劝道:“少爷,要是骑不了,咱还是牵着,何必和一头驴计较。” 张居正一边在驴身上稳住身体,一边说道:“我就不信了,还收拾不了一头驴。” 站在庙门前的致远师傅和智慧小和尚还未回转寺内,看着“神童”张居正跟着一头毛驴对决,也是心中好笑。 致远师傅道:“张居士,众生平等,这驴施主不让居士骑乘,便罢了。” 张居正好悬掉下驴身,在驴身上夹紧双腿,说道:“大师,畜牲就是畜牲,哪里懂得人言,今日,要是不让我骑,回到家就将它炖了。” 致远师傅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摇着头,带着智慧小和尚,将白鹿寺的庙门紧闭,回转大殿之内,念佛修行。 说也奇怪,张居正只是说要将这头犟驴炖了吃肉,这毛驴马上就安静下来,不再晃动。 张居正缓缓松开搂着它脖颈的双手,见毛驴不再将他甩下身去,便大笑道:“六叔,怎样,还不是听话了,咱们走。” 六叔连忙将担子挑了起来,跟在毛驴身后,两个人,一头驴便也出发,往江陵县赶去。 走过几里路,来到一处小溪流的地界,有一座小石板桥,横跨在溪水两旁。 昨夜春雨如酥,溪水便稍微涨了一些,溪流声传入耳中,张居正骑在驴上,倒是无比惬意。 毛驴上桥,这石板桥只是乡民修建,几块简单的石板拼凑搭建而成,没有护栏,待走到桥中间,突然,这毛驴又是一个颠簸,张居正陡然被这毛驴一甩,竟然掉进了溪流里。 好在,溪水虽然涨了一些,但也只是齐腰深而已,张居正在冰冷的溪水里挣扎了几下,便站起身,站在溪水里,用手抹掉脸上的水滴,看着站在石板桥上正嚎叫的毛驴,满脸杀气。 六叔见张居正被这头毛驴摔进溪水里,连忙叫道:“少爷,少爷,你没事。” 张居正从桥边爬上来,浑身湿透,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颤。 六叔连忙取出一件衣袍,披在他的身上,说道:“少爷,前面有个村落,找户人家,换上衣物,别再染了风寒。” 张居正心中恼怒,今日被这头驴戏耍,但是也只好说道:“六叔,好冷。” 六叔便牵着毛驴,挑着担子,带着张居正寻了一户人家,换了衣物,暖和了一会儿才重新上路。 只是,这头毛驴将张居正从桥上摔如溪流中之后,便和张居正保持距离,张居正往左边走,它就跑到六叔右边,张居正好奇心大起,又行到右边,这头毛驴就跑到左边。 六叔笑道:“这畜牲倒是通人性。” 张居正看着这头家中圈养了两年的毛驴,此次外出访学,父亲便将它让充当坐骑。 张家此刻倒也谈不上清贫,但也说不上富贵,只有老仆六叔一人,又圈养了一头牲畜而已,一家子人倒也衣食无忧,还有些浮财用以供给张居正父子二人考取功名。 此次外出,张居正倒是心中有所感悟,对于明年的乡试,更有一分把握,少年傲骨,岂能因为一次落榜便能折断的,定要让那些这两年对他冷嘲热讽的同窗看看,他张居正,还是那个神童。 二人趁着天明,一路赶回到了江陵张家,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便迎了出来,站在门外,大笑道:“吾儿怎地如此早回?” 张居正恭敬道:“孩儿见过父亲。” 张文明脸上笑容更胜,他本是落魄秀才,娶妻赵氏,生了个好儿子张白圭,后被考官李士翱怜爱,改名张居正。 自从生下这“神童”儿子,张文明的声名远播,多有文人雅士慕名而来,只为见一见闻名湖广的张居正,尤其是在前年,张居正竟然因为太过优秀而被湖广巡抚顾璘阻拦落榜,令张居正的声名再上一个高度。 是以,张文明的生活颇为蒸蒸日上,虽然他本人只是一个秀才功名,但是他的儿子张居正,凭着压制不住的才学,日后定然登堂入室,进入朝堂。 张文明也远不似前些年的懦弱无能,如今走起路来都神采飞扬,面带得色。 张居正又见过母亲赵氏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取出笔墨纸砚,将此次外出心中的感受,以及收获,回忆着用纸笔记录下来。 只是回想到白鹿寺中的一幕,张居正停下手中的笔,这比他小四岁的陆良,尤其是在雨中练习刀法的一幕,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张家正堂内,张文明正坐在主座上喝茶,一旁坐在夫人赵氏。 “前几日,荆门胡家托人捎来书信,说是家中有长女一人,想要说与吾儿,夫人,意下如何,这胡家也是远近闻名的官宦人家,倒是足以配得上居正。”张文明放下茶杯,对着夫人说道。 赵氏这些年也是水涨船高,生下这么一个“神童”,家中地位也稳固,听见张文明的话语,便笑道:“此事老爷做主便是,只是白圭尚小,此时商谈婚事,是不是早了些?” 张文明点点头,说道:“倒是早了些,还是等白圭明年过了乡试,再考虑考虑,这不止是胡家,便是顾璘大人的远房亲戚也有一女,说是要嫁给白圭,虽然,顾璘大人罢落了白圭,但是也令孩子名动天下,倒也因祸得福。” “我倒是听白圭说过,说是顾大人也是为了他好,不想他少年中举,以免志高气满,半路夭折。”赵氏说道。 张文明说道:“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蹉跎三年,人生有多少个三年。” 张文明联想到自己,考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秀才功名,再难以寸进半步。 赵氏道:“还是等白圭明年考中功名,亲事再放放,倘若顾大人有意与张家结亲,再看看白圭的意见。” 张文明点点头,便将此事放在心中,等明年乡试过了之后,再做打算。 不说张居正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奋苦读,为明年的乡试做着准备,而张居正的父母也在为着他的终身大事做着打算,在胡家和顾家之间犹豫不决。 却说陆良一行人等,离开白鹿寺后,一路向南,越走天气越是阴郁,这眼瞅着就要进入四月,雨季来临,不时便下些细雨,走走停停,这队伍倒是快不起来。 陆良便也不再着急,白日里赶路,晚上便到驿站里休息,跟随醉道人练习武艺。倘若错过驿站,便寻一处遮风避雨之处休息。 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经过了湖广、贵州等地,便进入了云南地界。 此刻的云南承宣布政使司,下辖有五十五府,而布政使司衙门驻在云南府。 嘉靖元年,朱厚熜改金齿军民使指挥使司为永昌军民府,仍置永昌卫,至是军民分治,而永昌卫如故。 陆良押着这些犯官到了永昌卫的治所之地,将这些犯官交接给当地官府,便带着人找了一处安置来往公干人员的驿站,休息一日。 第二天,醉道人便敲开陆良的房门,说道:“随为师拜访一位故人。” 陆良问道:“师傅,这永昌卫中,您还有熟人在此!” “这是自然,此次为师随同你来,便是为了这位故人。”醉道人说道。 陆良说道:“师傅,您还不如不说,让我这心中有些念想,以为您老是为了照顾徒儿,这才随同徒儿赶到这边疆之地。” 醉道人说道:“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快走。” 二人便出了驿站,步行在街道之上,这村镇甚是窄小,街上店铺稀少,偶尔有辆马车经过,也是匆匆而去,不做片刻停了。 醉道人带着陆良,左拐右拐,当把自己都绕的不知路时,便到了一处茅草院落外。 醉道人高声叫道:“杨先生可在家?” 茅草屋中,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屋中走了出来,站在草屋前,看着醉道人和陆良,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是何人?” 醉道人看着眼前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没了当年风采的故人,心中颇为感慨,便说道:“杨先生,多年未见,倒是令人唏嘘。” 这杨先生仍是没有认出醉道人,只是问道:“不知阁下何人,如何识得杨某。” “杨先生,贵人多忘事,自然不曾识得当年一个不起眼的锦衣卫校尉。”醉道人说道。 这老者沉默不语,片刻后道:“可是皇上派你等前来,看看我杨慎死了没有?” 醉道人哈哈大笑道:“杨先生误会了,可否方便屋中一叙?” 杨慎说道:“寒舍简陋,二位如果不嫌弃,便请入内一叙。” 醉道人便进了屋子,陆良亦是跟随着他进屋。 只见这茅草屋甚是简陋,除了一张木桌,几个木桩子打制成的木凳放在桌子旁,屋内还有一张木床放在屋中,别无一物。 老者杨慎说道:“二位请坐,我去烧些水来。” 醉道人拦住他,坐在木墩子上,向陆良介绍道:“徒儿,这位乃是已故首辅杨廷和杨大人的长子,杨慎大人。” 杨慎说道:“当不得,杨某乃是罪人,流放边疆为民,当不得大人的称谓。” 陆良却是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恭敬问道:“可是做出‘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词的杨慎大人?” 杨慎笑道:“不错,正是杨某。” 陆良说道:“晚辈陆良,见过杨先生。” “这位小友可是识得杨某,又如何得知杨某的拙作?”杨慎问道。 陆良说道:“杨先生有所不知,晚辈对先生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有些激动。” 杨慎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被流放边疆多年,早已是白发苍苍,当年因大礼议一事,他与父亲杨廷和站在了嘉靖皇帝的对立面,被罢官流放,即便是大赦天下,朱厚熜仍在诏书中刻意写到:“杨慎不在赦免之列”,可见朱厚熜对他父子二人有多么的痛恨。 陆良看着眼前的杨慎,心中确实有些激动,那首流传千古的《临江仙》,也就是被写在《三国演义》开篇的诗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诗词的作者就是眼前的这位老者,陆良只觉得等下一定要请杨慎亲笔手书一份与他。 醉道人带着陆良拜访流放云南永昌卫的杨慎。 远在京师的皇帝朱厚熜,在南巡承天府后,于四月十五日御驾回京,便又到天寿山大峪山陵寝巡视一番。 站在半山之上,朱厚熜在群臣的簇拥下,但见群山环绕,虽是春日,但荒草丛生的陵地,颇为空寂,朱厚熜脑海中回想着承天府安陆显陵的地势风水与这处想对比,朱厚熜不由得说道:“峪地空凄,岂如纯德山完美。” 心中下定决心,决用前议,奉蒋太后梓宫南袝,与先帝合葬一处。 于是,回到紫禁城后,朱厚熜便差黄锦颁下旨意,派京山侯崔元、锦衣卫指挥赵俊等人护送蒋太后灵柩南袝,与父亲合葬在显陵新玄宫内。 第六十章 隐秘 大明洪武十五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派名将蓝玉、沐英攻克大理,就地设置大理卫指挥使司,领左、右、中、前、后、中左、中右、中前、左前、太和、前前、右右,共十二千户所。 洪武十九年,设洱海卫指挥使司,设置左、右、中、前、后五千户所,洪武二十九年,又增设洱海中左千户所。 而在云南诸卫之中,滇西地区建制异常庞大,其中永昌卫领十个千户所。而在这些庞大的卫所士卒中,又多为当地土官,以土官千户、土官百户居多,又以当地土着人充任总旗、小旗等为下层官吏,掌控云南等地。 这永昌卫原来乃是金齿军民司,嘉靖元年废金齿军民司,改为永昌军民府,仍置永昌卫,至此,军民分治。 这永昌卫所,地处云南南部,再往南行,便到了腾冲卫,接壤缅甸。如今拥有万户人家,按一户三口计算,永昌卫实际上有四五万常驻军民。 嘉靖三年,因内阁首辅杨廷和率群臣反对皇帝朱厚熜变更前议,上疏请求致仕,朱厚熜早已对这位目无皇帝的内阁首辅厌烦至极,便准了杨廷和致仕归乡。 颇感群龙无首的时任礼部尚书汪俊等人,便聚集一处,酝酿群臣谏诤,当时,便以吏部尚书乔宇为首,群臣近两百五十人一同进言,朱厚熜大怒,下令天下朝臣皆可参与议论。 嘉靖三年七月十二日,皇帝朱厚熜诏谕礼部,十四日为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群臣哗然。 正逢早朝刚刚结束,吏部左侍郎何孟春对众人说道:“宪宗时,百官在文华门前哭请,争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宪宗听从了,这是本朝的旧事。” 杨廷和之子、状元杨慎亦称:“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随后,在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翀等人在金水桥南拦阻挽留群臣,何孟春、金献民、徐文华等又号召群臣。随后两百余位朝廷大臣在左顺门跪请世宗改变旨意。 于是,这场轰轰烈烈的“左顺门”惨剧便发生了。 朱厚熜在文华殿内,听闻门外哭声震天,命太监传谕大臣们退朝,但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图迫使朱厚熜屈服。 杨慎等人撼门大哭,声震阙庭。朱厚熜震怒,令锦衣卫逮捕为首者八人,下诏狱。此举令其他人更为激动,冲至左顺门前擂门大哭,朱厚熜再下令将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待罪。 七月十六日,朱厚熜坚持为母亲上尊号“章圣慈仁皇太后”。七月二十日,锦衣卫请示如何处理逮捕的大臣,朱厚熜下令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因廷杖而死的共有十六人。 这场惨剧,便是“左顺门”之变。 而在这场廷仗之中,杨慎也险些丧命。 七月十五日,杨慎被锦衣卫缉拿,七月十七日,被廷杖一次,死而复苏;隔十日,再被廷杖一次,几乎死去,然后充军云南永昌卫。 嘉靖三年八月,杨慎牵舟挽潞河南下入江,溯行至湖北省江陵,舍舟登陆,告别自北京同行回四川的夫人黄娥,杨慎经湖北、贵州进入云南,于次年正月抵昆明,旋即孤身一人到永昌卫戍所。 杨慎被贬,因其父杨廷和在武宗皇帝朱厚照驾崩、朱厚熜未至北京时,曾总揽朝政共三十七日,裁撤许多冒滥军功的官员,被裁撤的挟怨者招募了一些亡命之徒在路上埋伏,要伺机杀害杨慎。 杨慎知道后,一路小心防备,到临清县时这些人方才散去。扶病上路,杨慎骑马走了近万里,非常疲惫,等抵达永昌卫时,险些无法病愈。 戍边十五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文人才子,早已成为如今白发苍苍的老者。 茅草屋外,三人席地而坐,杨慎笑道:“此‘碧峣精舍’乃是故人之子毛沂所修,老夫孤身一人,住在此处,倒也无拘无束。” 又看向醉道人,杨慎说道:“怎么,如今这位大人的姓名还要欺瞒老夫么?” 醉道人整理了一下衣袖,拱手道:“在下江峰。” 杨慎疑惑问道:“江峰?恕老夫眼拙,实在认不得江大人。” 醉道人说道:“杨大人没有听说过在下很正常,不过在下曾经的顶头上司,大人一定知晓。” 杨慎问道:“不知是哪位故人?” 醉道人说道:“江彬。” 杨慎瞳孔急速收缩,豁然而立,用手指着醉道人,问道:“江彬,你究竟是何人?” 醉道人笑道:“杨大人,不必紧张,今日江某前来,只是有些事情想要了解一下。” 杨慎双目锐利盯着醉道人,问道:“你可是来为江彬报仇的?” 醉道人笑道:“杨大人误会了,在下可不是为了江彬大人而来。” 杨慎半信半疑,问道:“那二位究竟有何事,不远千里来此边疆之地寻到老夫?” 陆良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此刻终于得知这醉道人的姓名,听他之意似是在正德朝权臣江彬手下办差。 这江彬,陆良可是知晓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宠臣,与另外一人钱宁,没少陪同朱厚照胡闹,特别是那豹房之名,如雷贯耳。 此刻,再看杨慎如此激动,醉道人说道:“杨大人,请坐,且听我说一段往事。” 杨慎便又席地而坐,此刻快到了六月份,这云南之地,闷热潮湿,三人刚刚在屋子中坐了片刻,便觉得有些闷,便来到外间,在院子中席地而坐。 醉道人回忆道:“二十八年前,朝廷一纸调令,调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边军入京,只为了平定乱民刘六、刘七叛乱,那时候,我便跟随在江彬大人身边一同入京。” “后来,平定叛乱之后,江彬大人经钱宁引荐,便得到了先帝的信任,掌四镇边军,一时之间,莫有能及者。”醉道人缓缓道。 杨慎亦是点头道:“不错,先帝顽劣,竟然将四镇重兵交由一个佞臣统领,简直是荒缪。” 醉道人哈哈大笑道:“在杨大人看来,这天下的兵马,只有握在你等文臣手中才是稳妥么?” 杨慎说道:“天下兵马自有朝廷调度,岂是私人可以调动的。” 醉道人面露不屑,接着说道:“这就是先帝为何要调边军入京的原因所在,一来,刘六、刘七叛乱势大,地方卫所不战而逃,失地甚广;二来,乃是先帝发现,他贵为天子,竟然调动不了京军,不得已之下,才有四镇边军入京之事发生。” 醉道人又沉声道:“江彬大人,也只是趁势而起而已,而你等朝堂文臣,口口声声说着为国为天下,避免土木堡之变再现,便将军权逐渐揽在手中,而先帝,却调动不了一个兵卒,杨大人,您说可笑不可笑?” “荒缪,简直胡说八道,先帝顽劣不堪,宠信佞臣,致使叛乱四起,而后更是在江彬等奸人的引诱下出京,致使落水染病,暴病而亡。”杨慎怒目而视。 醉道人不以为意,打断他道:“杨大人,暂且不争此事,且听我接着说。” “江彬大人入京之后,便留在先帝身边听用,而我,也就在那时,跟在江大人身旁,出入皇城豹房,整日守卫先帝。”醉道人怀念道。 停顿片刻,醉道人复又接着道:“江大人先是统领外家四军,复又提督东厂和锦衣卫,权势大涨,而后,陪同先帝南征北战,更是将蒙古小王子伯颜击退,应州之战,我等弟兄战死无数,十万人的战场,遍地都是尸首,那等惨烈,你等整日坐于朝堂之上的文臣岂会知晓。” “先帝不愧是雄才大略,在先帝的布置下,取得了应州之战的胜利,先帝更是亲手斩敌数人,大明军队气势如虹,蒙古鞑靼小王子伯颜更是中了江彬大人一箭,负伤逃走,而后便死于箭伤复发,而这应州之战,却在你等朝臣的压制下,天下军民竟不可知乃是大捷,我等死伤的弟兄,在九泉之下,都不会瞑目。”醉道人回忆着,情绪低落,声音带着颤抖。 杨慎默然不语,应州之战,他当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内中详情,岂是一言能说清楚的。 “先帝的雄才大略,你等却认为先帝顽劣不堪,不可为天子。不久后,京城里便流传着应州之战大明战败了,乃是先帝吹牛而已,气的先帝十日不曾上朝。” “十万人的厮杀,从早上杀到晚上,尸体遍地,鲜血染红了大漠,大明胜了,先帝胜了,而我等死伤无数的弟兄们,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却是你等朝堂大臣轻飘飘的一句,应州败了,先帝说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醉道人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尘埃。 杨慎沉默,陆良也沉默。 醉道人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应州之战之后,先帝更不愿见朝臣,便终日躲在豹房之内,整日与虎豹豺狼搏斗,发泄心中的怒意。” “即便朝臣一再欺辱,先帝都不曾下旨杀一人,我等愤愤不平,一再请旨,要诛杀几人,以定天子威仪,可都是被先帝否决了。”醉道人说道。 醉道人又看向远处,草木茵茵,微风和熏。 “先帝的心胸,宽广至极,只是你们都不懂。八虎在时,先帝沉溺于逸乐,怠荒于朝政还情有可原,可是诛杀八虎之后,先帝便已醒悟,想要勤政,却发现,他这位皇帝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政务都被你等朝臣把控,连一个小小的叛乱都不能平息。”醉道人说道。 “为何会有叛乱,在平叛之时,我就亲自审讯过一些叛军,杨大人,你可知叛军都说了些什么?”醉道人问道。 杨慎说道:“乱臣贼子而已,岂会说些什么。” 醉道人说道:“哈哈哈,杨大人,你少年中举,贵为朝臣,可是知晓那些百姓的田地都被你等这样做官的人威逼利诱而去,而为了给边军养马,朝廷强令河北等地百姓充当养马户,一代为马户,代代为马户,沉重的徭役,不仅耽误农时,而且所养的马匹死亡或种马孳生不及额时,还要自己贴钱赔偿,百姓们不得不卖田产、鬻男女,以充其数,苦不可言,于是,叛乱四起,京畿之地,变成了尸山血海。” 杨慎驳斥道:“此乃八虎之罪孽。” 醉道人说道:“杨大人,八虎也仅是你等朝臣的借口而已,我亲自审讯过,这些你等口中的盗匪,实则只是想混一口饭吃,他们的田地,可不是八虎占了去,可都是被你等朝臣的亲族占了去,但凡有人上告官府,便会官官相护,逼得上告之人家破人亡,不得已,只好起兵造反,仅仅是为了吃上一口饭。” 醉道人又接着说道:“杨大人,你不用辩驳,朝廷政令皆出你等之手,先帝的旨意出不得紫禁城,我说的,对与不对?” 杨慎又是默然不语。 “恰逢宁王叛乱,先帝欲御驾亲征,也是一再被群臣阻拦,不得已,只好化名威武大将军,南下亲征。”醉道人站起身,又接着道:“后面的事情,杨大人也是知晓,回京路上,先帝不慎坠入清江浦,十月份的天气,竟然说先帝是因这次坠水而染病驾崩,是个人都不相信。以先帝的可与虎豹搏斗的身躯,一次坠水,竟能吐血,莫说是江彬大人,便是我都不相信。” “从先帝落水,我等一百个弟兄,便奉江彬大人之命,秘密调查先帝落水之事,究竟是个意外,还是有人要谋杀先帝。”醉道人看着沉默不语的杨慎,又说道:“杨大人可知为何调查先帝落水之事?” “不知。”杨慎摇摇头。 “只因,当时先帝乘坐的渔船下边,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而后先帝便从船上掉落水中,当时情况混乱,也是事后江彬大人让我等弟兄偷偷调查此事。”醉道人道。 杨慎问道:“可曾查到些什么?” 醉道人长叹一口气,说道:“查了二十多年,曾经的一百个弟兄,死的死,废的废,倒还真让我查到些蛛丝马迹,而先帝之死,却与杨廷和大人有关。” 杨慎愣在当场,难以置信。 “证据,虽然我还没有找到,但是此事,与杨老大人有关,毋庸置疑。”醉道人掷地有声,敲击在杨慎心中。 “先帝突然驾崩,江彬大人又被杨老大人诱杀,局势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我等弟兄,只好隐姓埋名,暗中调查真相。”醉道人走了几步,悠然说道。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诉杨大人,十四年前,左顺门外,打您廷仗的两个锦衣卫校尉,其中一个人,就是我。”醉道人突然笑着说道。 第六十二章 合作 京师,自朱厚熜回京之后,内阁首辅夏言便觉得朝堂之上的气氛有些诡异,而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远不似南巡前那般热切。 此刻的夏言,有些如履薄冰之意。朱厚熜南巡归来之后,又于五月二日再赴天寿山大峪山巡视,而自己仅仅因为晚到了片刻而已,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皇帝训斥。 在自己请罪之后,朱厚熜竟又恼怒道:“夏言本是一个卑微的小官,因为张孚敬倡议郊礼一事得到提升,竟敢怠慢无礼,上机密奏章不使用朕赐给的银章,朕命你归还前前后后朕发的亲笔敕令。” 夏言想到此处,面色难堪,手中的笔情不自禁握的紧紧的,尤其是想起当时在场的郭勋和严嵩等人似笑非笑的可恶嘴脸,夏言不由得冷笑一声。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内阁首辅,这大明朝离了谁也离不开他,放眼望去,谁人能将这政务安排的妥妥当当,顾鼎臣么,还是那个表面恭敬,实则包藏祸心的严嵩。 “老爷,锦衣卫陈寅大人求见。”官家夏全禀报。 夏言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眼前写到一半的请罪奏本,说道:“请他到正厅,老夫随后便到。” “是,老爷。”夏全退了出去,然后便将等在门外的陈寅请进夏府正厅。 今日,陈寅孤身一人登门,而且选了晚上,刻意避开人群,此刻进了夏言府邸,便将披风上的帽子从头上掀开,坐在椅子上,闭目等待。 片刻,换了一身衣物的夏言走了出来,人未到,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先传来出来:“陈大人,久候了。” 陈寅连忙站起身恭敬道:“下官见过阁老。” 夏言笑道:“陈大人请坐,夏全,看茶。” 待管家夏全将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桌上,退了出去之后,便开口道:“陈大人,承天府一行,多亏锦衣卫忠心护佑,陛下才安然返京。” “阁老言重了,此乃下官职责所在。”陈寅说道。 夏言放下茶杯,问道:“不知陈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陈寅笑道:“阁老,今日下官拜见阁老,倒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心中有些话,不吐不快。” 夏言抚着美髯,笑道:“但说无妨。” 陈寅说道:“连日来,自陛下南巡还京之后,便不视朝,整日与那道人陶仲文打坐斋蘸,长此以往,只怕是政务荒废,怕是要出乱子。” “陈大人所言,倒是老夫心中所忧虑的,自从大行皇太后归天之后,陛下便不理朝政,亦不上朝,就是老夫想要面见陛下,也是困难。”夏言倒是对眼前这位陈寅高看了一眼,自从他执掌锦衣卫之后,倒是收敛了许多,亦不曾滥杀无辜。 陈寅说道:“阁老,陛下崇道,自蕃邸时,便是如此,只是这朝堂之内,恐怕……” 夏言见陈寅迟疑,便正色道:“陈大人,有话但说无妨,你我二人同朝为官,出得你口,入得老夫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 陈寅说道:“如此,下官就直言了,这朝堂之内,唯有阁老坐镇,方才使人安心。” 夏言笑道:“陈大人,有话请直言,老夫自问,为国操劳,问心无愧,一向是堂堂正正。” 陈寅便直言道:“阁老,那下官就直言了,这翊国公日受恩宠,目无旁人,而严嵩大人似乎近日与翊国公颇为亲近,只怕是有所图谋。” 夏言抚着下颚的美髯,半晌方才说道:“只怕是盯着老夫的位子。” “翊国公有勇无谋,倒是不用太过理会,只是严嵩其人,似忠实奸,阁老务必要多加提防。”陈寅说道。 夏言思忖片刻,便说道:“严惟中靠着老夫方有今日,难不成还想爬到老夫头上。” 陈寅在夏言府邸密谈,而在城西严嵩府邸,此刻却是歌舞升平,几位歌女在堂上翩翩起舞,而严世蕃又将自己刚刚纳进府中的小妾叫了出来,与众人进了一杯酒后,便带着舞女在堂上起舞。 此刻,气氛浓烈,严嵩不胜酒力,刚刚离席而去,大堂上还剩下四人还在饮酒作乐。 胖大身躯的严世蕃端起酒杯,坐在席上笑道:“诸位,今日承蒙各位赏光,到我严府小酌,这杯酒,再敬诸位大人。” 已经喝的满脸羞红的翊国公郭勋,此刻双目放光,上下打量着在正堂中间起舞的严世蕃的小妾,打了一个酒嗝,大笑道:“世侄啊,想不到你小子,竟有如此艳福,金屋藏娇。” 另外一边刚刚一饮而尽,也打了一个酒嗝的陆炳笑道:“这北京城,谁人不知严东楼的艳福,国公,您老老当益壮,要不明日再纳几房小妾入府?” 翊国公郭勋哈哈大笑道:“老夫老了,倒是有些吃不消。” 而陪在另外一边的刑部主事赵文华也笑道:“国公倒是说笑了,谁人不知您老府中的佳人,才是艳绝京城。” 郭勋“嘿嘿”笑道:“好了,不谈佳人,今日痛快,饮酒,饮酒。” 严世蕃便对着小妾使了一个眼色,那小妾便缓步走到郭勋的席位上,俯身为他倒满一杯酒,只是这小妾俯身倒酒,这位已经六十四岁有余的翊国公,偷眼观瞧严世侄刚刚纳进门的佳人,眼中满是笑意,心中倒是有些火热。 这小妾倒满之后,又来到陆炳的身旁,为他也倒上一杯,便回到了严世蕃身旁。 另外一边的赵文华刚刚偷眼看见郭勋调戏严世蕃的小妾,只当是全然没看见,想着也会给自己倒上一杯,只是见那小妾回到严世蕃身边,心中有些失望,但面上仍是挂着笑容。 陆炳笑道:“来,这一杯,我敬国公,祝您老,老当益壮。” 郭勋将这一杯喝下之后,便摆了摆手,说道:“好了,老夫喝完这杯,便要告辞了。” 严世蕃疑惑问道:“国公,可有什么要紧事,这般急切回去?” 郭勋当然不会说出,只是开口道:“天色不早了,老夫的夫人想必是等的急切了,来日方长,改日老夫请世侄喝酒。” 严世蕃便起身扶着郭勋上了一辆马车,吩咐管家将郭勋送回翊国公府。 郭勋靠在车厢内,闭目酣睡,马车便行驶了出去,离开严府,便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严世蕃见翊国公郭勋离去,对着陆炳和赵文华道:“咱们入内接着喝酒,今日难得聚在一处。” 陆炳却摆手道:“今日就到这里,我也要早些回去了,改日再聚。” 赵文华劝道:“陆大人,难得聚在一处,再饮一阵如何?” 严世蕃也劝道:“文孚兄,你我多日未见,难得有机会,且再多留片刻。” 陆炳笑道:“改日,改日再把酒言欢,陆某告辞。” 严世蕃见他去意已定,便又叫过来一个仆从,赶来自己平日里乘坐的马车,送陆炳回家。 望着送陆炳回家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处,严世蕃小眼睛看向赵文华。 赵文华却说道:“德球,为兄还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严世蕃见赵文华还有事相商,便带着他到了一处书房之内,有侍女奉上两盏热茶。 严世蕃喝了一口,问道:“大兄,可有什么事,要与我商议?” 这赵文华在国子监时,便认了当时还是祭酒的严嵩为义父,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严嵩,倒也平步青云,他为人才学差了些,要不是倚仗严嵩,哪会有今日。 赵文华又痴长严世蕃十岁,便以兄弟相称。 “上次我说的那人,义父心中是怎么想的?”赵文华说道。 严世蕃当是何事,见赵文华又说那事,便有些不以为意,开口道:“大兄,非是我说你,一个在刑部观政的小人物,一再向爹举荐,这不是令爹他老人家为难么。” 赵文华急切道:“胡宗宪有大才,义父手底下没多少可用之人帮衬,此人如能得义父提拔,日后必为义父所用,德球,此事还得烦请你多和义父说说。” “好了,大兄,这事我会再和爹说一声的,如果这胡宗宪真有大才,这样,后日,找一处地方,我先见见。”严世蕃用手捏着鼻梁,有些困意。 赵文华心中大喜,可算是没有白费力气,这下胡汝贞可得请他一顿好酒好菜了。 “如此甚好,我来安排,德球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了。”赵文华站起身,也不等严世蕃开口,便自己出了严府,往家中赶去。 一路碰上巡夜士卒,出示腰牌之后,便往家中赶去,只是等快到了小时雍坊自己的院落处,便拐了个方向,到了靠近自己家中旁边的另外一处宅院,敲响木门,片刻后,胡宗宪举着油灯打开门,见赵文华站在门外,也不请他入内,只是问道:“这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睡觉,扰人清梦。” 赵文华笑道:“汝贞,大喜啊。” 胡宗宪疑惑道:“什么大喜?” 赵文华想要进院,胡宗宪拦住他道:“大哥,不是很方便。” 赵文华伸着脖子往院子里张望,而后“嘿嘿”笑道:“可是香姐儿在?” 胡宗宪点点头。 赵文华锤了他一拳,笑道:“行啊,你小子这么快就把香姐儿弄到家里了,对了,说正事,我跟义父举荐了你,只是义父他老人家政务繁忙,便叫我义父家的严世蕃,先和见一见,后天,我安排一处好去处。” 胡宗宪面露喜色,说道:“此话当真?” 赵文华笑道:“我骗你做甚,后天,先见见我那义弟,只要他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要是能在义父的安排下,补上一个肥缺,总好过在这刑部观政,蹉跎岁月。” 胡宗宪心中也是兴奋,点头道:“多谢大哥,此事若成,定要感谢大哥。” 赵文华笑道:“你我兄弟,何需如此客气,好了,我先回家了,明日再说,今晚又喝多了。” 胡宗宪道:“可用我送你回去?” 赵文华轻哼一声道:“得了,快回屋陪你的香姐儿去,几步路而已。” 胡宗宪看着赵文华离去之后,便关上院门,快步回到屋中,土炕上的锦被之中,露出一双细嫩的臂膀,香姐儿睁开眼睛问道:“这大晚上的,谁啊?” 胡宗宪吹灭油灯,钻进被窝,搂着她的香肩说道:“我那大哥,说是要为我某个差事。” 香姐儿黑暗中瞪大眼睛,问道:“真的?” 胡宗宪在她耳旁说道:“自然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香姐儿啐了一口,黑暗中抚摸他的胸膛说道:“还不是把奴家骗到了你这儿,家穷四壁,要什么没什么。” 胡宗宪搂着她道:“这只是暂时的,待我某个肥缺,一定给香姐儿买一套上好的胭脂水粉。” 香姐儿口吐芬芳,说道:“只要你不嫌弃奴家,这便就是好了。” 胡宗宪亲了她的脸一口,说道:“必不负你。” 说完,那个十四岁跟随香姐儿身旁的丫鬟巧儿,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却说赵文华回到家中,一身酒气,连衣物都不曾脱去,躺在床榻上,便沉沉睡去。 夜色渐深,已过了三更天,内阁首辅夏言府邸书房之内,两盏油灯,将夏言的身影映在窗栏上。 夏言伸了一个懒腰,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奏本,吹了吹,将墨迹吹干。 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夏言长叹一口气,上书认罪,请求皇帝朱厚熜不要追索银章和亲笔敕令,好让他的子子孙孙可以以此为荣,夏言手中的奏本言辞很是哀伤。 待明日将这奏本送入宫中,一试皇帝之意。 夏言站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天空中高悬的明月,有一丝乌云渐渐随风飘过,将这月色侵袭,而后月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黑暗中,几只飞鸟略过。 夏言又叹了一口气,想他在朝为官二十载,为人豪迈强直,纵横辩博,因大礼议附和嘉靖而备受恩宠,升至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累加少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贵为内阁首辅。 莫非是这些年平步青云的权势,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夏言站在书房内,望着外面的黑暗,反省自身。 第六十三章 害病 “驾,驾,驾!” 马鞭挥舞,胯下健马嘶鸣一声,四蹄扬起,便卷起一阵尘土,窜了出去。 陆良不停打马前行,此刻他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就连被马匹磨破的双腿火辣辣的疼痛,都强忍着。 身后陆奇本等人俱是打马前行,紧紧跟随在陆良马后,这总旗大人疯了一般,不停赶路,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大毅力,千里奔行。 过了贵州、湖广等地,眼瞅着要进顺天府地界,众人在一处驿路旁的茶摊上休息,听闻致一真人邵元节仙逝的消息,皇上派遣中官和锦衣卫护送邵真人仙体回乡安葬,醉道人江峰便单人匹马脱离了队伍,转头往江西龙虎山方向而去。 致一真人邵元节,嘉靖三年入京,得享皇帝圣眷十五年,总领天下道教。 嘉靖十五年,加号“靖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赐玉带冠服,拜为礼部尚书,赐一品文官服。 如今仙逝之后,朱厚熜赠少师头衔、特敕授大宗伯爵礼下葬,谥号“文康荣靖”。 听闻致一真人邵元节仙逝,陆良想起那个有着一面之缘的老道人,心中有着一股复杂的感觉。 初时,他以为这道人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可以看出他的来历,但是攀谈一次之后,又觉得这是一位得道高人,已然看透凡尘,有着大智慧。 醉道人在听闻消息之后,便拉着陆良到一旁说道:“我得赶往江西龙虎山,有什么事等为师回来再说,好生练习武艺,不要荒废了。” 不等陆良多问,便飞身上马,往东南边赶了去。 陆良便带着陆奇本等人,加快速度,想要快速回京,一路马不停蹄,衣不解身,争取在七月份前赶回京城。 此刻的京城,暗流涌动。先是几个言官跳了出来,弹劾内阁首辅夏言傲慢无礼,目无尊上;而后又有几个礼部官员上奏本,弹劾夏言恃才傲物,颐指气使,全然不顾朝臣意见,独断专行。 夏言虽是内阁首辅,但是这跳出来的几个官员,虽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吏,影响不到他的地位,但是亦是犹如吃了苍蝇一般,令人作呕。 紧接着,翊国公郭勋又跳了出来,明里暗里在朱厚熜面前讽刺夏言,更说道:“皇上,臣怀疑夏阁老早已把陛下的亲笔敕令毁坏了。” 于是,夏言那道“情真意切”的请罪奏本全然失了效果,朱厚熜怒意更盛,竟然催促礼部追讨银章及敕令。 朱厚熜下旨剥夺夏言少师的勋位,并命他以少保、尚书、大学士致仕。 接到旨意,夏言犹如晴天霹雳,短短数日,形势急转。 独自坐在书房中,夏言将朱厚熜赐予的银章以及这些年皇帝亲笔下四百多道敕令全部取了出来,盛放在一个锦盒之内,用手轻轻抚摸着。 入阁多年,一路艰难险阻,先后熬走了翟銮、方献夫,又熬死了李时、张孚敬,这才得以居这首辅之位。 可惜,却要止步于此了。 夏言叹了一口气。 今夜,彻夜难眠的还有一人,便是内阁次辅顾鼎臣。 朱厚熜南巡之际,身为次辅的顾鼎臣,辅佐皇太子监国。 然而却碰到一事,令他颇为头痛,御史萧祥曜上疏弹劾顾鼎臣,弹劾在他授意下,吏部侍郎张潮调刑部主事陆昆为吏部主事。 朱厚熜返京之后,便下旨责问,张潮上疏分辩道:“兵部主事马承学自恃与顾大人有私交,诡言想要谋得吏部主事,臣为抑制马承学而用陆昆。” 想到此事,顾鼎臣又是一阵辗转反侧,尽管这张潮起用陆昆不是受他之意,但这马承学确实与他顾鼎臣是有干系的。 此事如何是好? 这马承学,倒也是个人才,年少时也曾在他身上发生一件美谈,却是马承学有位同窗好友,名叫钱同爱,师出同门,马承学钟爱骑马,钱同爱便戏弄于他,出了一副上联:“马承学学乘马,汲汲而来。” 马承学为了编排钱同爱,对出了下联:“钱同爱爱铜钱,孜孜为利。”这件事一时之间,传为佳话。 此刻想到因这马承学之事,被人弹劾,又惊动了皇上,只怕要受到牵连。 再一想到近几日首辅夏言的遭遇,顾鼎臣心中升起一股“狡兔死走狗烹”的感觉,虽然与夏言政见不合,但是一心为皇帝朱厚熜撰写青词的乐趣,远比处理那些令人头痛的军国机务来的痛快,一旦夏言去职,只怕他顾鼎臣的位子也保不了几日。 两位阁老俱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而在严嵩府邸,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也有着一股紧张气氛。 严嵩的夫人欧阳氏站在严世蕃的门外焦急的来回踱步,不时双手合十,向天祈求平安。 来往的侍女不时端着水盆进出,门外,严嵩亦是站在院中,苍老的面容也是带着忧愁。 晚间,吃罢晚饭之后,严世蕃突然捂着右眼大喊一声,便晕了过去,这可吓坏了严嵩和夫人欧阳氏。 他们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严嵩更是只娶了夫人欧阳淑端一人,育有二女一子,这严世蕃突然昏迷不醒,严府便翻了天。 连夜从京城内有名的医馆鹤年堂请了一位妙手神医上门,进了严世蕃的房中,不时有侍女端着清水出入,也不知究竟是如何情况。 几个严世蕃的小妾这时也不争斗了,全都站在院中哭泣,严嵩听着心烦,便喝道:“都回房去,我儿还没死,哭丧什么。” 见严嵩生气,这几个小妾只好施礼告退,待退出了院子之后,互相冷哼一声,分别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不大一会儿,这从鹤年堂请来的坐馆大夫丁书义从屋内出来。 欧阳淑端连忙上前问道:“丁神医,我儿如何了?” 丁书义说道:“夫人,老朽尽力了。” 严嵩也开口问道:“丁先生但说无妨。” 丁书义对着严嵩一礼,说道:“严大人,小严大人生命倒是无碍,只怕这右眼,怕是不能视物了。” “什么?”欧阳淑端尖叫一声,身子晃了一下,便要向后栽倒,但是被一旁的婢女扶住。 欧阳淑端闭着眼睛,稳住心神,耳中听见夫君严嵩问道:“丁先生,我儿究竟患的什么病?” 丁书义说道:“老朽初步诊断,可能是饮酒过度,伤了脑部,这才昏厥过去。” 严嵩又问道:“那我儿右眼是何问题?” 丁书义回道:“老朽动了针,小严大人的右眼便流出血水,虽然及时清理了,但是,只怕……” “只怕什么,丁神医,您一定要救救我儿。”欧阳淑端这时睁开双眼,又问道。 丁书义恭敬一礼,说道:“请夫人恕罪,老朽实在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 欧阳淑端眼泪便掉落下来,她只有严世蕃这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她怎么活。 严嵩谢过丁书义之后,便叫管家送神医出府。 而后,严嵩和欧阳淑端便进了屋内,一股浓烈的药味,吸入鼻腔,严世蕃静静躺在床榻之上。 欧阳淑端紧走几步,来到床前,俯身看去,只见严世蕃紧闭左眼,右眼之上,有着一层棉布包裹着。 “我儿,能听到娘说话么?”欧阳淑端开口问道。 严嵩亦是说道:“世蕃,能听到你娘说话么?” 半晌,躺着的严世蕃长出一口气,眼睛没有睁开,只是开口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娘,孩儿的头好痛,像是有人在敲击一般,好疼,娘,孩儿好疼。” 欧阳淑端握住严世蕃的手,说道:“我儿,娘陪着你,别怕。” 然后又对着严嵩道:“老爷,快去再请几个大夫,实在不行,入宫请御医,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有事,老爷。” 欧阳淑端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严嵩见夫人如此伤心,心中也是担心无比,只是此刻已是深夜,如何入宫请旨,让皇帝派御医为严世蕃诊病。 无奈之下,严嵩走出屋子,管家正站在院子里候着,严嵩叫道:“严年。” “老爷。”管家严年施礼。 “赶紧派人,将城里有名的医师全都给老夫请来,不管你是利诱还是恐吓,老夫要见到医师给世蕃诊治。” 严年回道:“老爷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严年转身离去,不出片刻,严府侧门洞开,十几个高举火把的仆从便洒向城内,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医馆全都被惊扰起来。 天色微亮,严府中便有十数个在顺梦里被叫醒,连衣服都未穿好的医师被连拉带扯的带回了严府。 此刻,这些医师依次入内查看,而后便成群的互相讨论片刻,推举出一人来到严嵩面前,开口说道:“大人,令公子的病,已然稳定,修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严嵩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医师,问道:“我儿的右眼,可还有救?” 这医师迟疑片刻,斟酌着用词,只冒出几个字回道:“只怕是,不能视物。” 严嵩闭上双眼,片刻后猛然睁开,叫道:“严年,送客。” 管家严年便将这些医师请出严府,府门关闭,站在门外的众位医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苦笑,便各自散去。 严府厅堂上,严嵩坐在主座之上,堂下站着管家严年。 严嵩问道:“世蕃这两日与何人饮酒?” 严年回忆道:“老爷,我听少爷说过,似乎是陪文华少爷饮酒。” 严嵩脸色难看,便喝道:“去将赵文华给老夫叫来。” 严年便又叫人骑上快马,纵马将赵文华从暖床上叫了起来,听到干爹严嵩连夜叫他过府,知晓发生了大事,不顾床上的小妾的娇嗔声,收拾好后,也骑着马赶到了严府。 严嵩铁青着脸色,坐在主座上,见赵文华进来后,怒喝一声:“跪下。” 赵文华心中本来七上八下,不知道深夜将他叫来,发生什么事情,陡然听着严嵩怒喝,双膝迅速跪在地上,叩首道:“孩儿给义父请安。” 严嵩问道:“老夫问你,这几日,世蕃可是整日在你那里饮酒作乐?” 赵文华笑道:“回义父的话,义弟确实在我那饮过几次酒,是不是世蕃他又看上了哪家姑娘,需要孩儿出面?这事不用义父操心,孩儿定然安排的妥妥当当。” “少胡言乱语,老夫且问你,饮酒之时,世蕃可曾有什么异样?”严嵩打断他问道。 赵文华笑了笑,回忆道:“倒是不曾有什么异样,只是喝到尽兴的时候,世蕃他,嘿嘿,义父,您老人家懂的。” 严嵩老脸一正,怒斥道:“什么我懂不懂,世蕃究竟做了什么?” 赵文华陡然想起这义父严嵩是个专情之人,只有欧阳淑端一个夫人,平日里又不喜外出应酬,必是不了解内中乐趣。 赵文华只好接着解释道:“那个义父,世蕃他到了兴致,便夜驭数女,孩儿恭喜义父,只怕严家要多了几个长孙。” 严嵩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赵文华身边,看着他那张贱兮兮的面容,一脚踹在他的身上,将赵文华踹的滚了几个圈。 “哎呦,义父,您老人家干什么生这么大的气,疼死孩儿了。”赵文华哀嚎一声。 只是严嵩早已拂袖而去,赵文华见严嵩离去,这才挣扎着站了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然后见严年还在外间,便问道:“管家,义父怎么发这么大火?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严年便将严世蕃突发疾病的事情描述了一遍,赵文华当场愣住,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害了病。 赵文华心中害怕,便到了严世蕃的房外,想要进去看看严世蕃的情况。 只是屋中,欧阳淑端正坐在床边垂泪。 严世蕃闭着眼睛说道:“娘,您别哭了,孩儿没事,不就是一只眼睛么,孩儿不还有一只左眼呢么,您别哭了,再害了病,孩儿岂不是成了罪人。” 欧阳淑端哭着道:“我的儿,娘这心里难受,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让我儿失了一只眼睛,娘刚刚听你爹说,这几日又是赵文华那个畜牲拉着你到处寻欢作乐,害了病,娘一会就将那个孽子的眼睛挖出来,给儿做汤喝了。” 赵文华一只脚刚迈进门内,听到义母如此说道,连忙收回了那只脚,想要转身离去,却不想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便“哎呀”一声,跌入屋内,而后,赵文华便觉得耳朵被人拎住了。 “哎呦,哎呀,疼,疼,疼……”赵文华疼得咧嘴大叫。 第六十四章 悲喜 欧阳淑端死死扯住赵文华的耳朵,疼的赵文华大叫道:“干娘,干娘,疼……嘶……轻点,儿子耳朵要掉了……” 欧阳淑端用力拧着赵文华的耳朵,大骂道:“都是你这个逆子,害了蕃儿,整天带着世蕃饮酒作乐,四处胡闹,我这苦命的孩儿怎会如此。” 赵文华哀嚎道:“干娘,亲娘呃,真的不干儿子的事啊,轻点,轻点,疼……疼……” 后面进来的却是管家严年,刚刚赵文华便撞在他的身上,这才跌进了屋内。 严年恭敬说道:“夫人,老爷请您到正堂,说有话要与夫人说。” 欧阳淑端听到严嵩叫她,手中用力拧了一下赵文华的耳朵,而后才松开手,怒气冲冲的走了。 严年跟在她的身后也离去了。 屋中只剩下兀自哀嚎不已的赵文华,和躺在床上发出笑声的严世蕃,只是牵动伤口,疼得他不由呻吟了两声。 赵文华连忙揉着发红的耳朵,走到床榻边,问道:“世蕃,感觉怎么样了,都怪我拉着你饮酒,去见什么胡宗宪。”说完,赵文华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清脆有力,脸颊瞬间也红肿起来。 躺在床榻上的严世蕃倒是没有怪罪于他,他向来机敏,知道自己害病一事与赵文华关联不大,是以开口道:“大兄,我这害病,只怕要休息些时日,那胡宗宪的事,先这么搁着。” 赵文华说道:“世蕃,还说什么胡汝贞,你先养病,等病好了再说,他的事又不急在这一时,回去我和他说。” 见严世蕃确实虚弱,赵文华又说道:“你先安心养病,等好了,大兄再给你安排些好去处,保管让你满意,我先回去了。” 严世蕃摆摆手,赵文华便贼眉鼠眼地躲着欧阳淑端,从严府溜了出来。 此刻天已然亮了,骑上马匹,赵文华揉了揉还在疼痛的耳朵,想了想,便往刑部赶去,去找胡宗宪。 此刻,在乾清宫打坐修行的朱厚熜,心中一片安宁,衣锦还乡之后,便了却了一桩心事,父母以帝后之丧葬规制葬在显陵,为持续了十七年争斗的“大礼议”画上了圆满。 朱厚熜嘴角含笑,这满朝文武,从杨廷和开始,到现在的夏言,哪个还敢与他作对。 “皇爷,皇爷,翊坤宫来人,端妃要生了。”黄锦打殿外进来,对着端坐在矮榻上的朱厚熜说道。 朱厚熜睁开双眼,高兴道:“端妃要生了?摆驾翊坤宫。” 然后对着一旁与他一同修行的陶仲文道:“上师且坐片刻。” 陶仲文睁开双眼,笑道:“贫道恭贺陛下。” 黄锦连忙吩咐内侍准备轿子,朱厚熜便坐在轿子里,抬到了翊坤宫中。 此刻的翊坤宫,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曹端妃十月怀胎,今日却早产了几日,这可吓坏了一旁侍候的宫女,叫来宫中的稳婆,便为曹端妃接生。 朱厚熜到了的时候,正是曹端妃最为关键的时刻,凄厉的叫声,令朱厚熜心中就是一紧,叫住一个刚刚从里间出来的宫女,问道:“端妃怎么样了?” 那宫女连忙跪在地上,说道:“启禀皇上,端妃娘娘有些难产,稳婆正在接生呢。” 朱厚熜脸色难看,难产,这可如何是好,马上说道:“黄锦,快将陶上师请来。” 黄锦躬身称是,命一个小太监骑着快马去请陶仲文。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曹端妃始终在凄厉的叫着,就是生不下来,朱厚熜焦急地来回踱步。 片刻后,陶仲文自乾清宫匆匆而来,朱厚熜连忙上前拉住陶仲文的手说道:“上师,快些做法,端妃难产。” 陶仲文在路上已然知晓此事,只是他心中没底,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过关,但是仍是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施了一个道礼,心中一横,悠然道:“陛下莫急,贫道这就施法,护佑端妃娘娘平安。” 当下,朱厚熜命人摆下香案,陶仲文便开坛做法,口中念念有词,嘴里一口符水喷出,火焰瞬间燃烧,符箓化为灰烬。 说也奇怪,陶仲文刚刚做法,还未收功,屋内便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屋外等候的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而还在念念有词的陶仲文,在听见这声婴儿啼哭之后,一直提着的心放了回去,不紧不慢地将剩下的环节弄完,这才收住法式。 陶仲文对着朱厚熜道:“恭喜皇上。” 黄锦和周围的内侍宫女俱是下跪喊道:“恭喜皇上。” 朱厚熜脸上带着笑意,又等了片刻,一个稳婆便抱着一个婴儿走了出来,来到朱厚熜身前,跪在地上将婴儿举起。 朱厚熜接过他的子嗣,先是打开包裹的锦被,带着笑容的脸上,有些失望,但旋即高兴道:“黄锦,赏,朕又多了个女儿,高兴,赏。” 黄锦在一旁笑道:“老奴先替大家伙谢皇爷赏。” 朱厚熜将刚刚降生的公主递给稳婆,迈步进了屋子,曹端妃此刻筋疲力尽,沉沉睡着,有宫女在一旁为她擦拭脸上的汗水。 见朱厚熜进来,其他人便施礼之后退了出去。 朱厚熜拉着曹端妃的手,用手抚摸着她的脸,怜惜道:“爱妃,受苦了。” 曹端妃迷迷糊糊,只是闭着双眼,不知道皇帝朱厚熜在身旁。 朱厚熜陪了她一会儿,便又从屋中走出,见陶仲文还在院中候着,便开口道:“上师道法高深,端妃母子平安,全赖上师做法护佑,来人,赏上师百两黄金。” 陶仲文连忙道:“贫道谢皇上赏。” 朱厚熜又吩咐一旁刚刚回话的宫女道:“好生伺候端妃,朕晚些时候再来。” 那小宫女连忙道:“金英一定会尽心服侍端妃娘娘。” 朱厚熜便又带着陶仲文回到了乾清宫,又与陶仲文说了会话,陶仲文见天色已晚,便告退出了宫,返回了城西的元福宫。 致一真人邵元节仙逝之后,梓棺便在锦衣卫、中官太监的护送下,回到江西龙虎山安葬。 而陶仲文随着朱厚熜南巡,回京之后便依旧住在元福宫内。 紫禁城,乾清宫。 夜晚掌灯之时,朱厚熜便放下修行,开始批阅着奏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喜欢夜晚批阅奏本和题本。 待看到礼部上奏,言称内阁首辅夏言已然将御赐银章一枚连同他亲笔敕令一并上缴。 又翻看了一下夏言的致仕归乡奏本,看着夏言情深意切,回忆过往的内容,感谢朱厚熜给他机会做内阁首辅的位子,并在最后恭贺朱厚熜圣体安康。 陷入在曹端妃又生下一个女儿的喜悦之中的朱厚熜,开口对着黄锦说道:“黄锦,传旨给夏言,告诉他不用离京了。” 黄锦应承一声,便又将那个鬼机灵冯保叫了来,让他到夏言府上传旨。 冯保欢天喜地的出了宫,去年,被黄锦看上,冯保就被拨至司礼监六科廊写字,有黄大伴的赏识,冯保便平步青云,地位上升了不少,平日里宫里的太监见了他,谁不弯腰低头称呼一声冯爷。 冯保来到夏言府邸,此刻的夏府,正在收拾东西,装满木箱的马车,在院子里候着。 见宫中来人,夏言便出来接旨。 冯保看着像是一夜老去的首辅大人恭敬跪在地上接旨,心中的骄傲涌起,连传旨的声音都大了许多,冯保说道:“夏大人,皇上旨意,让您老老实实待在朝中,不用离京了,当勤勉为国。” 夏言见朱厚熜竟然挽留了他,眼泪差点掉落下来,但是止住内心的激动,跪着道:“老臣接旨,谢主隆恩。” 冯保笑道:“夏大人,皇上旨意咱家也传到了,我看这东西,您也不用收拾了。” “自然,自然,还请贵人回禀皇上,老臣定不负皇上隆恩。”夏言起身道。 冯保见夏言也没个表示,便也客套几句,回了宫中,见到黄锦后,也没有说夏言坏话,只是道:“夏大人接了旨意之后,便马上将装好的几十口大箱子,又抬回了屋中。” 黄锦在宫中多年,岂会不明白冯保的言外之意,也不点破,挥手让他退了下去,便也转身进了乾清宫侍候在朱厚熜身旁。 却说夏言得了旨意,长出一口气,吩咐下人将收拾好的金银珠宝等物又放回屋中,自己便到了书房,坐在椅子上想着事情。 经历一次大悲大喜,此刻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这皇帝的秉性,更加让人琢磨不透,自皇上登基之后,一向尊崇礼仪,不然他夏言也不会在众多朝臣中崛起,只是,为何近段时日,一向尊崇礼仪的朱厚熜似是变了一个人。 先是坚持要南巡,夏言便强烈反对,后来又在承天府命群臣上贺表,夏言亦是反对,莫非要学那趋炎附势的严嵩不成。 此次,虽然被朱厚熜剥夺了少师、太子太师的官衔,但仍以少傅、太子太傅入内阁值勤,倒也不至于一贬到底。 城西,严嵩府邸,自从严世蕃病了,严嵩便也没有太过关注朝堂之事,但是还是有上门的人将朝中的动态告诉他。 此刻,锦衣卫陆炳就坐在堂上,与严嵩攀谈。 陆炳说道:“世蕃兄此时害了病,幸亏安然无恙。” 严嵩道:“文孚,小儿的病,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右眼怕是要不能视物了。” 陆炳疑惑道:“怎会如此?” “不提也罢,文孚,自承天府回京,皇上也不上朝,你与皇上交好,可要私下劝谏一番?”严嵩问道。 陆炳笑了笑,说道:“严大人倒是高看我了,如今我也只是窝在南镇抚司,做个闲散的闲置,管些仪仗军匠,哪敢过问朝堂之事,大小事情,都有陈寅大人过问,大人可莫要说笑了。” 严嵩见陆炳如此表示,点头说道:“倒是委屈文孚了,这待在南镇,没什么大案子查,也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陆炳说道:“我倒是想再进一步,只是……” 严嵩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他这南镇抚司管事也只是一个闲散的职位,上面还压着一位蕃邸老人陈寅,什么时候熬出头,还怕不知道呢。 严嵩笑道:“南巡之时,文孚火中将皇上救了出来,虽然尚未有封赏下来,但是也不用着急,皇上心中定然念着此事。” 陆炳笑道:“我倒是不在意这些小事,南巡之后,我等锦衣卫兄弟,险些将皇上置于险地,不求问罪便可以了。” 严嵩问道:“近日,锦衣卫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陈大人可曾做了什么事情?” 陆炳笑道:“倒也没什么动静,只是近日我心中颇为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被我遗漏了,大人可有什么提点的?” 严嵩说道:“此事,还要多加小心,不可大意。” 陆炳说道:“只要宫中不发生变故,倒也没什么。” 这时,严世蕃突然从内屋出来,只见他右眼包裹着,见到陆炳,便笑道:“文孚兄,可是来看我的。” 陆炳站起身问道:“世蕃贤弟,身体可是好些了,我听闻兄长害病,便过来探望。” 严世蕃坐在椅子上,说道:“没什么大事,还死不了。” 严嵩起身道:“世蕃陪着文孚稍坐,老夫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陪你了。” 陆炳客气道:“大人请便。” 严嵩便回到自己的书房,拿出青藤纸,用朱笔撰写青词,这段时日,他已经撰写了好几份青词,等着上奏。 朱厚熜对着青词痴迷,多少大臣都被这青词折磨的苦不堪言,严嵩也不例外,他就是靠着写青词才爬到了如今的地位,要想更进一步,只怕还要再努力一些。 严世蕃陪着陆炳说话,聊起胡宗宪,严世蕃笑道:“不瞒兄长,此人确实颇有才干,只是在刑部观政,浪费了光阴,改日,叫到一处,一起饮酒,大家互相认识认识。” 陆炳说道:“既然如此,就等你病好了之后,咱们一起寻一处地方,好好聚聚。” 严世蕃笑道:“定不会让兄长失望。” 两个人便在这里东拉西扯,却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抵达。 第六十五章 雷击 六月的天,雨来的甚是急促,暴雨将京城连日来的干燥骤然去除。 近日,朝堂很是不安宁,首辅夏言竟然被皇帝朱厚熜喝斥,连当年御赐的银章和亲笔赦命都被收回去了,并摘掉了少师等官职,勒令致仕,朝臣们原本以为内阁要变天了。 为此,翊国公郭勋接连在家中举办酒宴,就差在奉天殿前直接挂出条幅庆祝夏言致仕了。 还有内阁次辅顾鼎臣,因张潮之事,亦是大有被牵连去职之势,朝臣们都在观望,究竟谁能入阁,只是看来看去,只有一个人选,礼部尚书严嵩。 只是没想到的是,夏言又被皇上留下了,以少傅、太子太傅入内阁值勤,夏言为此上了一个言辞诚恳的感谢书,并附上了一份写的极其精彩的青词。 朱厚熜见到这封奏本怒意消散,而看到后面附着的青词,很是高兴,便回了批示给夏言,当砥砺初忠,秉公办事,正道做人,用以消解众人的怨气。 夏言心里知道所谓怀怨的众人,指的是翊国公郭勋、礼部尚书严嵩等人。 于是,便再次上书道谢,并在奏疏中写到:“臣做事不敢落于人后,只是多年来,一心只做孤臣,从不结党营私,是以才被众人怨恨,望陛下明察。” 朱厚熜见到这封奏疏之后,大为震怒,将夏言亲自召入宫中责问,直到这时,夏言方才惶恐,跪在殿内连连认罪,朱厚熜方才善罢甘休,将他赶了出去。 而内阁次辅顾鼎臣,更是有惊无险,朱厚熜只是命人将兵部主事马承学下狱,这事竟然就这么过去了,大出众人意外。 只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岂会逃的了在京为官之人,明眼人都能看出,夏言、顾鼎臣已失了圣眷。 是以,礼部尚书严嵩的府邸,这几日便被人踏破了门槛,管家严年私下里收的入门费都有几千两之多了。 刚刚送走了一批一批闻着风声留在京城等候补缺的官员,严世蕃长出一口气,打着伞回到了正堂之中,看着堆在厅堂上的各种礼盒,右眼眼珠被一片白膜覆盖的不能视物的严世蕃便用左眼挨个打开凑近了仔细观看,笑意盈盈。 这时,严嵩轻“哼”一声,迈步走了进来。 严世蕃笑道:“爹,您看这个,奴儿干都司送上来的五百年野山参,晚上给您补补。” 严嵩怒道:“不争气的东西,谁让你收的。” 严世蕃放下手中的锦盒,笑道:“爹,人家一片孝心,再说也没让咱们办什么事,只是见面礼而已。” 严嵩看着一副贪财模样的严世蕃道:“你当你爹死了么,严家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严年,滚进来。” 管家严年从外边小跑着进了屋内,严嵩呵斥道:“闭门谢客,另外,将这些东西都给老夫送还回去。” 严世蕃不乐意道:“爹,送回去不是可惜了,您看这个,南珠三颗,琼州府那边的,好东西啊,连宫里头都没有这么大个的。” 严嵩怒喝一声:“我还是不是你爹,都送回去。” 严年便连忙将这些锦盒都收拾好,拿了出去。 严世蕃瘫坐在椅子上,说道:“爹,一些不值钱的野货而已,至于发这么大火么。” 严嵩冷声道:“我还没死呢,严家也没轮到你做主。” 严世蕃说道:“好,好,严家您做主,爹,等您入了阁,我那位置,是不是也得升一升。” “放屁,你当皇上是傻子么,就你大肆收礼的事情,只怕消息早就入了宫,都说你聪敏机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如此愚蠢。”严嵩哀其不争,喝骂道。 严世蕃道:“爹,夏言的日子长不了,再说顾鼎臣,他现在都自身难保,这大明的朝臣中,除了爹,谁能入阁?” “愚蠢,谁入阁,谁不入阁,那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如果连这个都参不透,趁早滚回老家去,不要在这官场上厮混了,你爹能到如今的位子,当年靠的就是夏言,这他还没去职,严府就宾朋满座,私相授予,你当我们是郭勋么?”严嵩说道。 “郭勋是武职,闹得再欢,陛下也不会拿他怎样,现在咱们要韬光养晦,莫要惹是生非,给我记着点。”严嵩又说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严世蕃无奈笑了笑,也只好回房找小妾玩闹去了。 这时,雨下的更大了,偶有闪电划过天空,雷声滚滚,豆子似的的雨点砸落在地上。 紫禁城中,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们,都躲在房中避雨,而朱厚熜却穿着一件厚厚的衣袍,将乾清宫的门窗都开着,看着屋外的雨势。 黄锦像个透明人一般,站在角落里。 还有另外一个人,躲在阴影里,看不清脸色,却是东厂提督麦福。 朱厚熜则坐在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而后从身前的锦盒里摸出一个赤红色的小药丸,塞入口中,慢慢咀嚼,待碎成渣子,才随着口舌翻动,吞咽下去。 “轰……隆……隆……” 又是一阵闪电划过天际,瞬间照亮天地,而后雷声滚过,雨势又大了起来。 “听说最近外边甚是热闹?”朱厚熜仍是闭着眼睛,低沉的声音问道。 黄锦知道这是在问麦福,还好麦福耳朵聪敏,听见了这句话,连忙恭敬道:“回皇爷,翊国公府上倒是颇为热闹。” “严嵩呢?”朱厚熜又问道。 麦福回道:“严府初时也是颇为热闹,严世蕃倒是四处结交,只不过后来被严嵩训斥之后,便退回了所收的礼品,紧闭府门谢客。” 朱厚熜睁开双眼,站起身,黄锦连忙上前,递了一个温热毛巾给他,麦福眉头不由得皱了皱,这黄锦何时将这毛巾准备好的,他竟然没留意到。 朱厚熜擦完脸,随手将毛巾扔给黄锦,而后踱步走到殿门前,看向外面的暴雨。 朱厚熜竟是赤着双脚,踩在溅入大殿内的雨水上,一阵凉意从脚底直入心底。 “轰隆……轰隆……” 又是两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朱厚熜的面容,而后雷声才传来。 雷声过后,暴雨如织,雨,又大了。 只是片刻,一个小太监浑身湿透着跑了过来,就想冲进大殿,只是到了门口,竟犹豫了,然后驻足不前。 朱厚熜也看见了那个小太监,而小太监也看到了殿门处的皇上,脸色更加难看,只是站在雨中,任由暴雨打在身上。 “黄锦,看看怎么回事。”朱厚熜说道,便走到殿里又坐了下来。 黄锦便来到殿门口,伸手将那个太监召了过来。 那个小太监见黄锦相召,面色一喜,而后跑了过来,站在殿外,凑到黄锦耳旁说了几句话,就见黄锦脸色一变,挥手将他打发了。 黄锦连忙快步走到朱厚熜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大殿里。 “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朱厚熜问道。 黄锦犹豫着说道:“回皇爷,刚刚……” “说。” 黄锦咬牙接着说道:“刚刚那两个响雷,将奉天殿震坏了。” “什么?”朱厚熜豁然睁开双眼。 “奉天殿刚刚被雷震塌了一角。”黄锦偷看了一眼朱厚熜,见他面色阴沉,而后便低下了头。 朱厚熜站起身,又来到殿门口,看向奉天殿的方向,只是黑夜里,看不太清楚。 “摆驾,去奉天殿。”朱厚熜沉声道。 黄锦不敢阻拦,还未等吩咐,麦福便已然踏出殿外,叫来心腹太监,吩咐一句。 而后,便有两个内侍举着一顶黄伞过来,候在殿外,又有一顶轿子被四个内侍太监抬了过来,等候在乾清宫殿外。 黄锦伺候朱厚熜穿上鞋子,打伞护着朱厚熜进了轿子,而后便前呼后拥往奉天殿走去。 黄锦和麦福,换上了蓑笠,在暴雨中不住擦拭脸上的雨水。 踩着地上的积水,众人很快便到了奉天殿,此刻的奉天殿外,有几个内侍太监在看护,见皇帝朱厚熜竟然冒雨前来,俱是跪在地上接驾。 黄锦摆摆手,那几个人就退到了一旁,放下轿子,朱厚熜便踏步出来,借着灯笼的光芒,站在黄伞之下,看向奉天殿。 只见,砖瓦碎屑四处都是,奉天殿的一角已然坍塌了,碎石砸在地上,落得到处都是,而被雷击震塌的一角,雨水顺着这破损的地方流入奉天殿内。 “进去看看。”朱厚熜吩咐道。 麦福挥了挥手,两个在东厂内听用的番子便上前推了了殿门,而后提着灯笼,先行进了大殿内,仔细搜寻。 见奉天殿内安全,这才请朱厚熜入内。 带着黄锦和麦福,朱厚熜踏步进了奉天殿。 这奉天殿,原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云,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 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奉天殿宣布使用,而在四月初八便遭雷火,奉天、华盖、谨身三殿遭遇火灾,三大殿全部被火烧毁,成祖皇帝视为不详之兆,乃是上天和祖宗对他“靖难”夺位、强行迁都、大兴土木的愤怒,惊恐之余,改在奉天门听政,不再重修三大殿。 正统五年,皇帝朱祁镇下令重修三大殿,到六年九月,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乾清、坤宁二宫成。虽然三大殿重新建起,却又与原本三大殿不甚相同。 此刻,看着被雷击震坏坍塌了一角的奉天殿,朱厚熜脸色难看,莫非是上天示警。 “将夏言和顾鼎臣给朕召来。”朱厚熜说道。 黄锦这时提醒道:“皇爷,宫中已经落了锁。” 朱厚熜又说道:“麦福,派人出去,让他们在宫外候着,宫门开了,给朕带来。” 麦福躬身领命,然后便退了下去。 叫过来刚刚那两个东厂番子,吩咐几句,这两个人便领命离去。 到了宫门处,出示腰牌,然后这二人便坐在吊框里,从宫内翻了出去,认准方向后,这二人便分道扬镳,冒着大雨分别去往夏言和顾鼎臣的府邸传旨。 夏言被管家叫了起来,披着衣服来到厅堂,那个浑身湿透了的东厂番子便拱手一礼,说道:“夏大人,皇上旨意,命大人到宫外候命,待宫门打开之后,便入宫面圣。” 夏言跪下接完旨意,而后站起身问道:“不知皇上深夜召老夫候在外面,所谓何事?” 这东厂番子不敢无礼,便说道:“奉天殿遭遇雷击,塌了一角,陛下震怒,不只是夏大人,顾大人也在宫外候着。” 夏言大吃一惊,奉天殿遭遇雷击,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连忙拱手道谢,送走这个东厂的番子之后,夏言赶紧换了一身衣物,乘坐一顶轿子赶到宫门外候着。 这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抬轿子的轿夫全都湿淋淋的,冒雨前行,可算是到了宫外,却见早有一顶小轿子停在那里,内阁次辅顾鼎臣坐在轿子中,撩开帘子,看着夏言的轿子到来。 夏言到了之后,也撩开轿帘,望向顾鼎臣,两个人便在暴雨中等待着宫门开启。 这雨势甚急,积水慢慢竟然到了脚脖处,夏言看向深夜中的紫禁城,心中一片焦急,想着对策。 成祖永乐皇帝,三大殿刚刚用了四个月不到,就被雷击之后起火烧毁了,而后再没有重建,直到正统皇帝朱祁镇在位时,这才复建。 如今,又被雷击,虽然没有起火,但是震塌了一角,也是大事。 不知道皇帝朱厚熜又要如何处理此事,夏言心中满是忐忑,刚刚经历了一次由悲到喜,难不成这又由喜到悲。 夏言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大雨中的模糊不清的载有顾鼎臣的那顶轿子。 顾鼎臣倒是颇为轻松,他只是一个次辅而已,军机大事俱是夏言做主,此次雷击奉天殿,也有夏言顶着,他倒是不似夏言一般,患得患失,竟然从身后摸出一本近来在京城中颇为流行的余氏新安堂标点符号版本刊印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借着管家提着的灯笼的火光,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两位大明朝的阁臣,就在这暴雨中,等候着宫门大开,迎接皇帝朱厚熜的震怒。 第六十六章 帮手 雨势甚急,天虽亮,却也阴沉,宫门缓缓打开,等了许久的顾鼎臣,在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大伞,趟着宫内的积水便入了宫。 黄锦罕见地在宫门处迎候二人,却见到只有顾鼎臣一个人在,疑惑问道:“夏阁老呢?” 顾鼎臣开口道:“龙山公,夏阁老刚刚言称有事,返回家中,稍后便到。” 黄锦别号龙山,顾鼎臣一直尊称他龙山公,而夏言却从不如此称呼,顾鼎臣又是问道:“奉天殿如何,陛下如何?” 黄锦恭敬一礼,回道:“顾阁老,皇爷在奉天殿等候二位,这夏阁老又不在,皇爷一夜未眠,就在奉天殿等着呢。” 顾鼎臣心中就是一紧,就着雨势,连忙往奉天殿快步走去。 到了殿外,便见到那雷击震塌的一角,碎石瓦砾散落在地上,进入殿内,便跪在地上连连请罪,朱厚熜坐在殿内,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朱厚熜道:“平身,夏言呢?” 顾鼎臣顺势站了起来,恭敬地道:“回皇上,夏大人稍后便到。” 朱厚熜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大殿内陷入沉寂,犹如这阴雨天,愁云密布,殿内的众人感觉到龙颜正在蓄势震怒。 又等了片刻,夏言才姗姗来迟,施礼道:“臣夏言,见过皇上。” “为何来迟?”朱厚熜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夏言回道:“回皇上,老臣家中有事。” 朱厚熜震怒道:“奉天殿,仔细看看,身为阁臣,如此傲慢,眼中有没有朕?”夏言连忙跪下请罪。 朱厚熜又怒道:“顾鼎臣。” “臣在,皇上恕罪。”顾鼎臣也慌忙跪在地上请罪。 朱厚熜用手指着那震塌的一角,怒气冲冲,大声道:“辅臣乃是朕的凭倚,若是如此恣意傲慢,何以为群臣表率?” “皇上恕罪。”二人再次请罪。 朱厚熜带着怒意,拂袖而去。 翌日,内阁首辅夏言,次辅顾鼎臣以雷击奉先殿,上天示警为由,请求致仕。 朱厚熜批示道:“夏言、顾鼎臣乃朕的左右重臣,倚重有素,勉其秉忠经国,不允致仕,但为群臣表率,却甚为傲慢,罚俸半年。” 其后,群臣跟着上疏,纷纷以雷击奉先殿为由,请求致仕,朱厚熜俱是驳回不允。 却说这一日,京城外,一队人马卷起地上的泥土,在健马飞奔下入了城。 一路风尘仆仆,陆良等人终于返回京城。 来到南镇抚司驻地,却没有多少人在,陆炳和郑壁俱是不在,只有少数几个校尉在院里,陆良便对着众人说道:“先各自归家。” 陆奇本等人施礼之后,将马匹放在镇抚司中,就各自返回家中。 陆良便也想要回家,只是刚迈步出了镇抚司的大门,便有一个人躲在外面,一直往镇抚司里观望,见陆良出来,四处留意一下,跟着陆良走出一段路,待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便叫住陆良说道:“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陆良见他神秘兮兮,刚刚就留意到他一直跟着自己,便停住脚步,左右无人,陆良问道:“可是有事?” 那人说道:“陆大人,我叫成同,还请救救张大哥!” 陆良奇怪道:“张大哥?哪个张大哥?” “就是张鹏张大哥。”成同回道。 陆良又是问道:“张大哥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成同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的倒是有些寒酸,见他凑上前来说道:“张大哥被东厂的番子抓走了,被打的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已经关了好几天了。” 陆良大惊,连忙问道:“张大哥怎么会被东厂抓走,你快和我仔细说说。” 成同便说道:“陆大人,自皇上南巡后,京城里的气氛便有些古怪,谣言四起,说有人要在途中行刺皇上,又有人说要扶立太子登基,所以留在京城的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就被派了出去,四下打探消息。” 陆良问道:“既然如此,和张大哥有什么关系,你又和张大哥什么关系?” 成同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我本是张大哥的眼线,平日里打听一些街头巷尾的消息,都是和张大哥回禀,后来张大哥让我在京城打探谣言,追到一个叫蒋赖子的人的头上,只是张大哥在追捕的时候,碰到了东厂的人,起了冲突,结果蒋赖子趁势跑了,和东厂的番子冲突之后,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然后便混在一起撕打,后来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招惹来了。” “后来呢,张大哥如何被抓到东厂去的?”陆良接着问道。 成同说道:“后来双方的人都被劝住了,而后便各自散了,只是第二天,张大哥就不见了。” “那你怎么知道张大哥是被东厂的人抓去了?”陆良好奇问道。 “张大哥消失了两日,不见人影,也没人留意,只当他是去了外面查探,只是过了两天,我寻他不到,便留了心,私下里四处打探,在春香楼的店小二嘴里打探到,说东厂拿了一个人,没押在东厂的诏狱里,而是悄悄押在城北的一处别院里,我也去那里查看过,张大哥就被关在那里。”成同低声说道,然后又四处观望。 “可知道谁抓的张大哥么?”陆良问道,对这个成同,陆良始终半信半疑。 成同靠近了一些,回道:“东厂钱六。” 陆良听完,心中的疑惑便消散了,东厂钱六,如此说来,就说的通了。 陆良看了一眼成同,然后说道:“我刚回京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回家。” 成同却谢绝道:“陆大人,我知道您住在石碑胡同,反正消息我已经探听清楚了,咱们是不是先去救张大哥?” 陆良思考片刻,只是这成同出来的凑巧,他又刚刚回到京城,一时之间难以区分事情的真假,而且就他和成同两个人,如何能将张鹏从钱六手里抢出来。 突然,陆良心中一动,便说道:“这样,京城之中,想必你比我熟悉,刑部有个捕快叫马秋风,你可知道?” “‘快刀’马秋风,我自然知道。”成同回道。 陆良又说道:“你先去刑部找到此人,就说锦衣卫陆良有事找他有事商议,我先回趟家,稍后到刑部去找你们。” 成同说道:“大人可是想借助马秋风的手将张大哥救出来?” “先去寻他,我先回趟家。”陆良没有多说,只是让成同去刑部找马秋风。 成同见陆良如此安排,只好应声离去,往西城刑部所在而去。 陆良心中有事,便脚下不停往石碑胡同赶去,到了院外,便听见院子中有人说话。 “余姐姐,你说我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陆贞娘说道。 陆良又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却是那新安堂的大小姐余四姐,只听见她说道:“算算时日,应该快赶回来了。” “我都想他了,余姐姐,你也想我哥哥么?”陆贞娘问道。 陆良便收住了想要叩门的手,想要听听余四姐怎么回答。 “想你哥?你这小脑袋里面都想些什么。”余四姐说道。 “那你天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陆贞娘又问道。 余四姐笑了笑道:“当然是找贞娘说话啊。” 陆良听了片刻,都是些没营养的对话,只好伸出手想要叩打门环,只是,还未敲响,便见院门打开,一张俏脸出现在陆良面前,却是新安堂余四姐。 “哥,你回来了。”陆贞娘乳燕投林般飞扑上前,冲进了陆良怀中。 抱住陆贞娘,陆良笑道:“我回来了。” 余四姐见陆良归来,也是开口道:“陆大人。” 陆良点头致意,然后松开陆贞娘,对着余四姐说道:“我不在这段时日,贞娘有你照看,我倒是安心多了。” 余四姐笑道:“大人哪里的话,收到大人的书信,我便每日都过来看贞娘。” 陆贞娘也抬着头说道:“余姐姐还给贞娘买了许多好吃的。” 陆良进了院子,这时,刘金喜的老娘听见动静,也从屋子中走了出来,看见陆良便笑道:“这娃子回来了。” 陆良说道:“婆婆,我回来了,刘大哥可曾归家?” 老婆婆摇头说道:“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连个音讯都没有,唉,老婆子整日担心。” 陆良说道:“婆婆放心,刘大哥再过段时日想必就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余四姐这时道:“大人回来,小女子便先告退,贞娘,姐姐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 “姐姐,记得带酥饼。”陆贞娘说道。 余四姐笑着应承下来,便转身离去了。 陆良进了屋,将自己的行囊放下,长出一口气,便看见陆贞娘垮着一张脸看着他,小嘴撅着,满脸不高兴。 陆良笑道:“怎么了,见我回来,不高兴?” 陆贞娘撅嘴道:“都没给贞娘带好吃的回来。” 陆良一拍脑袋,说道:“忘了,忘了,光顾着赶回家,想要见贞娘。” “不和你好了。”陆贞娘不开心道。 陆良又站起身,将腰刀拿着,说道:“贞娘,哥哥有事还要外出一趟,晚上回来就给贞娘带好吃的。” “真的么?”陆贞娘问道。 “这回哥哥忘不了。”陆良走到院子里,对着正屋喊道:“婆婆,我有事要外出,晚点回来。” 老婆婆掀开门帘,咳了两声,说道:“这怎么刚到家又要走?” 陆良说道:“有事情,我晚会儿就回家。” 陆良出了家门,一路到了刑部,只是还未进到里面,便被躲在角落里的成同拉住了。 “可找到马秋风了?”陆良问道。 成同说道:“大人,马应捕刚刚进去了,我已经和他说过了。” 陆良见刑部衙门人来人往,便说道:“你先在这候着,我进去找他。” 成同用手指着刑部大门,说道:“大人,马应捕出来了。” 陆良见许久未见的刑部应捕马秋风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连忙上前见礼,说道:“马捕头,可曾记得在下?” “哈哈,怎么,又想到我刑部大牢做客?”马秋风爽朗一笑,看着眼前的少年,满是感叹。 陆良说道:“马大哥说笑了,今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马秋风眉头一皱,看了看陆良,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成同,开口说道:“刚刚这位小兄弟已经将事情和我讲了,只怕你们是找错人了,我一个小小的刑部应捕,如何与你救人,再说,既然东厂之人敢公然行凶,只怕是找到了什么把柄。” 陆良说道:“马大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如何?” 成同说道:“我知道有个好去处。” “带路。”陆良不等马秋风说话,便让成同带路,马秋风无奈,只好跟着二人一同走了。 成同带着陆良和马秋风左拐右拐,到了一处院落外面,推开虚掩着的木门,进了院子,陆良环视一周,只见一间破败的屋舍杵在那里。 成同说道:“两位大人,这是寒舍,还请入内一叙。” 陆良看了眼这破败的房屋,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院子中对马秋风深施一礼,说道:“马大哥,陆良初到京城,便只结识了你这等英雄豪杰,东厂抓了张鹏大哥,应该是钱六私人所为,还请马大哥帮我这个忙,只是趁着夜色闯进去,将人救出来便可,日后定有重谢。” 马秋风思索片刻,见陆良情真意切,憋了半天才说道:“好,我就帮你这个忙,只是救人。” “马大哥放心,只是救人。”陆良说道。 成同插嘴道:“有马捕头出手,那五六个东厂的番子,必定不是对手。” 马秋风看了看天色,便对着陆良说道:“还有一事,得麻烦你了。” 陆良说道:“马大哥尽管吩咐。” 马秋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说道:“马某饿了,准备些饭食。” 陆良笑道:“我当何事,小事一桩。”说完,摸向自己的怀中,想要摸出点银子,让成同买些饭食。 只是摸来摸去,也没有摸出钱财来,陆良这才想起来,银子刚刚都放在了家中。 陆良尴尬看向成同,说道:“先借些银子呗?” 成同一抖衣袖,两袖清风,然后小脸像是苦瓜一样,说道:“我也没钱啊,要不二位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出去,讨几个钱来?” 第六十七章 迷局 却说,日落西山,马秋风酒足饭饱,打了一个嗝,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看向陆良,说道:“想不到短短数月未见,小陆大人已经高升为总旗了,这顿饭,权当马某请了,恭喜陆总旗高升。”说完,又拱了拱手,表示恭喜。 陆良回道:“马大哥休要笑话我了,只是因缘际会罢了,等下还得麻烦马大哥出手帮忙。” 一旁将一块肉塞进嘴里的成同,含糊不清说道:“没几个人看守,马神捕出手,定然一马平川,杀他个干干净净。” 陆良笑了,问道:“平日里吃不上饭么?” 成同又塞进嘴里一口肉,满嘴流油说道:“不瞒大人,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权赖张大哥,我才混口饭吃。” 马秋风道:“想不到这张鹏却也是个好心人。” 成同回道:“张大哥心肠很好的,养济院那里经常去的。” 陆良奇怪道:“张大哥经常去养济院?做什么?” 成同挠了挠头,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张大哥人很好的,经常和我说,他去养济院了。” 马秋风整理了一下衣物,然后站起身,看着夜幕降临,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该干活了。” 陆良和成同也站起身来,成同说道:“我给两位大人带路。” 三个人便出了这处破落院子,沿着人少的街巷,便往一处偏僻的所在走去。 暮鼓还未敲响,街头巷尾却也少见人影了,大明朝的宵禁也就在这京城,管理的稍微严格一些,东南数省的宵禁政策早已名存实亡,而南京应天府更是夜夜笙歌,灯火通明,秦淮河两岸尽是游船画舫,是为风月无边。 待过了一处胡同之后,成同停住了脚步,用手指了指前面乌漆麻黑的一处宅院说道:“大人,张大哥就被关在里面。” 陆良定睛看去,只见这处宅院被高墙围着,院门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小声问道:“你确定张大哥关在这里?” 成同重重点了一下头,说道:“不敢欺骗大人,如果成同骗了大人,愿天打五雷轰。” 话音刚落,天空中传来一声雷响,这雷声出现的太过突兀,震耳欲聋的声音,整个京城都清晰听闻。 成同也被这雷声吓住了,当时便呆愣住了,数个呼吸后才反应过来,缩了缩脖颈,脸色难看道:“大人,真没骗你。” 马秋风看了一下,说道:“快些动手,又要下雨了,也不知道今年这是怎么了,总是下雨。” 陆良看着那处院落,说道:“马大哥,怎么办?” 马秋风笑了笑,大步流星,朝着院落走去,陆良二人连忙跟上。到了大门处,马秋风站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然后右脚猛然踹了出去,一脚踹在了木门上。 只是,令马秋风始料未及的是,这木门未曾上锁,虚掩着门楣。马秋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灌注在右腿上,这一下子,马失了前蹄一般,收不住力气,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朝着里面倒了进去。 眼瞅着要栽倒在地上,马秋风急中生智,双手撑在了地上,一个翻滚便到了院子里,蹲伏在地上,四处张望。 陆良和成同也冲进了院子,只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又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人影来。 陆良小声问道:“马大哥,有什么发现没有?” 马秋风站起身,四下里张望,只见这处院子甚是寂静,只有一处屋子,黑暗里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按理说,刚刚踹门那么大的动静,理应惊动了里面把守的人,可是这么久都不见有人出来。 马秋风便探着脚步,往那处屋子走去,推开了虚掩的屋门,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伸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起火苗,往前照了照,跟在身后的成同惊叫一声:“张大哥。”便冲进屋内。 马秋风和陆良也跟着进屋,借着火折子的光芒,这才看清楚屋里的情形,这是一间许久未有人住的房间,空无一物,地上的稻草堆里,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成同将这个人翻了过来,血肉模糊,马秋风靠近,将火折子拿到那人头前,照了照,问道:“可是张鹏?” 陆良看向那人血肉模糊的脸上,说道:“是张大哥。” 马秋风又将手放在张鹏的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说道:“还有气息,得马上医治。”然后将火折子递给陆良,又接着说道:“先送去医馆。” 将没了直觉,浑身是血的张鹏背在身上,马秋风便出了屋子,陆良和成同两个人紧张的护在他的身旁,到了院子里,还是不见人影。 此刻也管不了这么多,马秋风背在张鹏,选定一个方向,脚步不停,便飞一般的跑去。 三个人带着一个伤重要亡的张鹏,离开了这处院子,待他们走远后,外面的一个胡同里,冒出一个人影,然后也拐向另外一处胡同,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外,敲了敲门,被人接了进去。 待这人进了屋,马上跪在地上,沉声道:“禀主子,张鹏被人带走了。” 坐在椅子上的人,翘着二郎腿,捏着手指,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道:“带走了就好,六啊,这事办的差了些。” “干爹,孩儿知错了。”一旁站着的钱六,马上也跪在了那人面前。 “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咱家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凡事要慎重,这话咱也不想再说第二遍了。”那人说道。 挥了挥手,将跪在地上的人赶了出去,然后那人又问道:“六啊,你可想好了?” 钱六低头叩首,说道:“干爹,我已经想好了,反正也是无用之物了。” “好,难得你一片孝心,那就这么办,明天就安排安排。”那人笑了笑,然后说道。 钱六大喜,连忙恭敬说道:“谢干爹,谢干爹。” “起来。” 钱六便站起身,伺候着那人。不一会儿,钱六从外面叫进来两个身穿女装,画着妆容的两个娇柔的男儿进来,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院子里,几个东厂的番子候在一旁,见钱六出来,连忙上前施礼,钱六问道:“那事查到些什么没有?” “大人,还未查探到。”有人回道。 “行了,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赶紧去查,查清楚了,查的明明白白。”钱六阴沉着脸。 “遵命。”几个东厂番校便出了院子,而后四散开去。 钱六站在院子中,听着屋内传来的些许喘息声,还有些低沉的叫声,脸上带着笑容,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侧间屋中,便没再出来。 又是一声惊雷,而后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大雨倾盆而下,打在房檐上,暴雨声遮掩住了屋子里的动静。 却说陆良等人,马秋风背着毫无知觉的张鹏寻了一处医馆,便冲了进去。 医馆中的人见是刑部刑部马秋风,身旁更是跟着一个华服锦衣卫,不敢怠慢,便将最好的医师叫了起来,为张鹏诊治。 站在房檐下,看着雨水滴落在地上,汇集成一条条细小的河流,然后便在院子中变成一摊摊江河湖泊一般,陆良伸出手接了一些雨水,洗了洗手,开口说道:“谢谢马大哥。” 马秋风负手而立,一副淡然模样,只是身上沾染了一些血污,颇有些狼狈。 “小事一桩,也没费什么力气。”马秋风回道。 一旁的成同则是趴在房门处,往里面张望,看着医师为张鹏剪掉粘在身上的衣服,清理伤口。 陆良说道:“马大哥,我见你身手不凡,可曾想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还是算了,我待在刑部习惯了,虽然是个不入品的应捕,但也逍遥自在,无拘无束。”马秋风看着陆良,摇摇头说道。 陆良便止住了话头,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房内,为张鹏清理伤口的医师年纪在五十多岁,行医多年,好在张鹏年轻力壮,精气血旺盛,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看似血肉模糊,异常吓人,但还有一口气息尚存。 这医师清理掉张鹏身上的衣物,露出皮肉,然后又用清水将血迹清理掉,这才看清楚伤口。 皮开肉绽,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这老医师叹息了一口气,这次小心翼翼为张鹏上着伤药。 不知是药膏牵动了伤口,处在昏迷中的张鹏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老医师见他有了回应,脸上露出笑容,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过了良久,为张鹏全身上下包扎好,老医师才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到了外面,说道:“马捕头,已经上了药,将养个三两个月,便好了。” 陆良问道:“怎么还没醒过来?” 老医师道:“回大人,伤的重了些,但好在命是捡了回来,明日应该能清醒过来。” 陆良拱手致谢,老医师回礼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陆良进了屋子,看着床榻上像是包裹的如同一个木乃伊一般的张鹏,放下心中的担忧,对着成同说道:“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里照顾张大哥,等他好些了,再送他回家。” 成同点头应下。 马秋风则是说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陆良见外面雨势甚急,说道:“不如再多待片刻,雨下的这么大。” “不了,马某还有事情在身,这就告辞了。”马秋风执意要走,陆良便跟医馆借了一把油纸伞,递给马秋风,看着他打着伞,消失在雨夜。 想了想,陆良也从医馆中借了一把油纸伞,交代成同两句,看了眼张鹏,便也冒着大雨,往家中赶去。 这大雨倾盆而下,没走出几步,身上全都湿透了,陆良打着伞,遮挡住脑袋,眼睛仔细辨着方向,只是朦胧中,看不清楚哪里是哪里。 没奈何,便去寻找大路,此刻京城之内,一片寂静,全都在家中躲雨,便是往日里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士卒都不见人影。 陆良深一脚浅一脚游走在京城之中,可算找到一处自己熟识的地方,望着高大的宫墙,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紫禁城。 沿着紫禁城又走了一段路,这才分辨清楚路线。 又行了一段路,突然,前方不远处,闪过一丝灯火,而后便又听见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所发出的声音。 而后,陆良便见到几匹快马从宫内骑了出来,黑暗中,又被大雨阻挡,看不清楚是什么人,这几匹快马载着马背上的几人,便飞奔过来。 陆良连忙躲在一旁,健马疾驰而过,溅起地上的积水,消失在朦胧的街道尽头。 陆良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没去理会,仍是摸黑赶回家中。 陆贞娘早已睡了过去,陆良将衣物换了,便也躺下睡去。 这一夜,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等到天光大亮,雨势早已停歇了。 还未等陆良起来,便听见有人叫门,穿上衣物,却是旗下校尉陆奇本,这个本家,一早就赶来过来。 “怎么寻到这里?”陆良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道。 “总旗,卑职刚从南镇出来,听到一个消息。”陆奇本说道。 陆良抬起头,问道:“什么事?” 陆奇本回道:“听说,锦衣卫内部有些变动。” “哦?”陆良狐疑。 陆奇本凑到跟前,小声说道:“咱们旗要调去北镇了。” 陆良将毛巾扔进水盆里,而后才说道:“可是真的?” 陆奇本往院门处看了一眼,复又说道:“真的,南镇抚司的郑壁大人,还有几个千户、百户大人,都调到北镇去了。” 陆良心中不明所以,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陆奇本说道:“陆炳大人正在镇抚司大发雷霆,说是给他分配了一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都快要入土的一些老者。” 陆良穿好衣物,挎着腰刀,告别了婆婆和陆贞娘,说道:“走,去镇抚司,看看怎么回事?” 陆奇本跟在陆良身后,到了镇抚司外面,今日的镇抚司颇为热闹,平日里陆良都未得见的南镇抚司的一些百户、千户都聚在院子中,小声互相交谈。 而后,便听得屋子中传来酒坛子摔碎在地上的声音,陆炳那粗大的嗓门声传来出来:“我这就去见皇上,陈寅他欺人太甚。” 接着,屋中又静了下去,只是片刻后,郑壁跨步走出,看着院子中的众人,环视一圈后,这才开口道:“想必诸位都是听到了风声,到了北镇之后,好好当差。” 其中一个千户跨步出来,一拱手高声叫道:“卑职张涌,不忘大人提携之恩。” 又有几人接连出列,而后众人便都退了出去。 陆良还未清楚发生何事,便见陆炳笑意盈盈地从屋子中出来了,见陆良带着陆奇本正傻站在一旁,笑道:“你二人怎么还不走?” 陆良傻傻问道:“大人,走哪去?发生什么事了?” 第六十八章 调职 陆炳见陆良一副呆傻模样,而后突然大笑道:“倒是有趣。”然后,便返回屋中。 陆良不明所以,问向郑壁:“大人,可是陆良做错了什么?” 郑壁则是说道:“今日起,你跟随着我,调到北镇当差了。” 陆良不解,刚想开口说话,郑壁却挥手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北镇不比南镇,苦差事甚多,只怕有的苦头吃了。” 陆良只好回道:“遵命,大人。” 郑壁笑道:“在外候着,等会随我一同到北镇去见陈寅大人。” 郑壁又返回屋中,不知道和陆炳说了些什么,然后便又出来,带着陆良和在外面等候着的另外几人离开了南镇抚司。 这锦衣卫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南镇抚司掌审讯,以及本卫法纪、军纪,兼理挂在锦衣卫旗下的一些军匠;北镇抚司掌诏狱,只是,如今卫中之事乃是掌卫事、都督同知陈寅掌管。 于是,掌南镇诸事的署都指挥使陆炳的身份便有些尴尬,是以,两个人颇有些面和心不和。 朱厚熜登基初期,锦衣卫冗员甚多,便在朝臣的建议下,裁汰了大量人员。只是这十年中,大肆封赏之后,朱厚熜又往锦衣卫中塞进许多光领着俸禄而不干活的勋贵恩荫之人,这锦衣卫中充斥着大量挂职人员,官职地位各不相同,管理极其混乱,而由于这些锦衣卫大小官职的混乱,便造成了如今的尴尬处境。 编制混乱,一岗多人,于是乎,便有了多位指挥使的情形出现。但是,无论有几位指挥使,真正掌管锦衣卫实权的便只有一人,便是掌卫事、都督同知陈寅,锦衣卫实至名归的第一人。 掌管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也只是正三品的官衔,还需再升三级,便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都督佥事、都督同知,方能爬到锦衣卫权利的顶点,成为锦衣卫最高长官,正一品的锦衣卫大都督,而这些加衔,虽是荣誉,但也意味着权利。 而陆炳现在只是一个署都指挥使,只是一个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而已,一字之差,地位天差地别。 这陈寅乃是皇帝朱厚熜在蕃邸时期的老人,在前任指挥使王佐,因替建昌伯张延龄洗刷冤情,东奔西走,以至于心力交瘁,死在任上之后,陈寅这才以蕃邸老人的身份接掌了锦衣卫。 如今陈寅为锦衣卫掌卫事,又在今年一月加衔为都督同知,已然是贵为正一品的锦衣卫大都督。 对于陆炳这个后起之晚辈,陈寅颇为看不惯,莫说是陆炳,就是陆炳的父亲陆松在世之时,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这陆炳之心,陈寅心里全然知晓,尤其是南巡之后,先是陆炳设计于他,后是又从大火中将朱厚熜救了出来之后,陈寅的地位有些岌岌可危,因此便想到了将陆炳手底下的得力之人调离南镇。 锦衣卫在陈寅的掌管下,近些年颇有些沉寂,始终被东厂压制着,兼着自从大礼议之争之后,锦衣卫便是那渐渐被朱厚熜收入鞘中的刀,锋芒收敛了起来。 而当今圣上,更是一个颇有心机之人,锦衣卫和东厂便是他手中的两把尖刀,相互牵制的同时,在替他扫平了朝堂之后,渐渐又被收了起来。 北镇抚司,陈寅端坐在大堂之上喝茶,一旁站着刚刚升为都指挥使的张锜,便见张琦问道:“都督,将南镇抚司的人手调来北镇,是不是有些不妥?” 一身飞鱼服的陈寅脸色阴沉,闻听张琦此言,目光望去,张琦不敢与之对视,连忙低下头颅。 “怎么,本官调动不得南镇抚司的人手?”陈寅声音低沉。 “都督恕罪,卑职不敢。”张琦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起来,你跟随本官多年,鞍前马后,本官亦是心知,只是陛下南巡之后,本官颇为失策,倒是让陆炳这个毛头小子占了上风,只怕本官去职之日不远了。”陈寅感叹道。 张琦不解地问道:“都督,那您为何在此时调动南镇抚司的人,以至于外面都在说您心胸狭窄,是在报复陆炳。” 陈寅笑了笑,看向一脸茫然的张琦,说道:“你懂什么,本官这是在帮他。” “当然了,也是帮自己。”陈寅说道。 张琦犹是不解,陈寅挥手道:“下去,将南镇调来的那些人安排妥当,将所有苦差事全都交给他们。” 张琦道:“卑职遵命。”便退了下去。 陈寅一个人抚着下颚的胡须,想了片刻,不自觉的轻笑两声,而后又是长叹一口气。 却说陆良等人跟随着郑壁,到了北镇抚司,都指挥使张琦在另外一处偏厅等候,还未等郑壁等人开口,张琦便不耐烦道:“你,你,还有你,跟随郑壁去趟宣府,将朝廷调拨给毛伯温大人需要的物资护送过去。” 然后看到陆良,脸上更是轻笑,南镇抚司没人了么,怎么连毛孩子都有,便指着陆良说道:“你,带几个人去趟山东,将按察司佥事于廷寅缉拿押回京城。” 众人便在张琦的安排下,俱是领了事情。 在出来之后,众人围着郑壁,等待他发话,郑壁说道:“看我做什么,张大人的话都没听见么,按照吩咐行事。” 陆良只好带着陆奇本去司房领了驾贴,又安排三个校尉,一行五人又到马饲选了五匹健马。 陆良便说道:“都先回家安顿一下,午时过后,崇文门外集合。” 众人领命,便都各自散去。 陆良骑着快马,先是去了一趟新安堂,余伯见多日未见的陆良,热情招待,问道:“陆公子,可是来找大小姐的?” 陆良点头说道:“四姐可在?” 余伯笑了笑,摇头道:“不巧,大小姐收到家中书信,一早就已经出发了,此时怕是已经过了通州。” 陆良疑惑问道:“回家了?” “不错,大小姐赶回福建老家了,一来一往,怕是需要个月。”余伯回道。 陆良见余四姐不在这里,只好起身告辞,余伯送他出门,问道:“陆公子可是有事?” 陆良笑道:“我要出门一趟,本来是想麻烦四姐照顾照顾贞娘,只是不凑巧,便是罢了。” 余伯笑道:“如果陆公子不嫌弃,小老儿可以帮忙照顾小姐一二。” 陆良喜道:“如此甚好,那就烦请余伯有空,便到石碑胡同走一趟,照看照看。” 余伯应承了下来。 陆良打马离去,又在街边的摊贩处买了些新鲜瓜果和糕点,拎着赶回了家中。 陆贞娘见陆良骑马回来,知道他又将远行,拉着他的手臂,不想让他离开。 陆良说道:“贞娘听话,哥哥有事要出趟门,这回不是很远,只是十多日便可回来。” “又骗我,骗小孩,被雷劈。”陆贞娘小嘴嘟囔道。 陆良笑道:“这都是跟谁学的,真没骗你,不出十日,哥哥就能回家。” 陆贞娘偏过头去,不理他。 陆贞娘又与刘金喜的老娘说道:“婆婆,我又要出门一趟,贞娘烦请您照顾了。” 老婆婆笑道:“这孩子,净说些外道话,有贞娘陪我这个老婆子,我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咳……咳……” 婆婆又咳嗽了两声,陆良说道:“那就麻烦婆婆了,贞娘,时辰不早了,哥得出门了。” 陆贞娘双眼含着眼泪,站在门外,挥手道别。 陆良却没有往城外而去,而是打马又来到医馆,探视了一眼张鹏,躺在床榻上的张鹏,早已经醒了过来,没有个三两月,只怕起不来床。 陆良对着一旁的成同道:“这段时日,好些照料张大哥,这是五两银子,省着点用,待张大哥好些了,就送他回家。” 成同接过银子,塞进了怀中,笑道:“大人放心,保证照顾好张大哥。” 陆良又对着床榻之上的张鹏说道:“张大哥,安心养伤,我要去山东出趟差,不几日便可回来,此处有成同照料你,我也放心。” 张鹏颜色看着他,只是眨了眨眼,没有开口说话,陆良又说道:“等张大哥伤好了,咱们再想办法整治那钱六,安心养伤,我先走了。” 成同将他送出医馆,陆良看着这个身体弱小的成同,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张大哥要是出了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即便你是个女人,也休怪陆良心狠。” 成同听着他恶狠狠的话语,吓得倒退两步,结巴道:“你……你……看出来了?” 陆良接着道:“照顾好张鹏大哥,一切都好说,照顾不好,锦衣卫的诏狱,给你留一间。” 成同羞怒道:“我才不去。” “那就照顾好张大哥。”陆良翻身上马,马鞭挥舞,便奔行了出去。 成同愤恨的跺了跺脚,然后挥舞拳头,示威似的打了两下,然后又伸手将那五两银子摸了出来,大眼珠转了几圈,嘿嘿一笑,便向着一旁卖烤鸡的摊位处走去。 胯下健马,快如疾风,街道中央的人群往两旁躲去,待这骑着快马的锦衣卫远去之后,方才敢喝骂几声,然后又为了生计,忙碌着。 陆良出了崇文门,便见到陆奇本带着另外三个校尉,早在道路旁等待着他。 见陆良出城,陆奇本迎上前来,说道:“大人,可是要现在出发?” 陆良骑在马上,看了看远处,车马如流,人群接踵而至,说道:“出发,早去早回。” “得令,上马,出发。”陆奇本对着另外三个校尉说道。 四个人翻身上马,陆奇本一马当先,在前方带路,三个校尉将陆良围在中央,这一行五人,便沿着官道一路向着东边而去。 不提陆良等人打马去山东抓人,却说京城之内,自雷击奉天殿后,群臣俱是纷纷上疏请求致仕,朱厚熜一一驳回。 自南巡承天府,回到京城之后,朱厚熜便早已不再临朝,但凡有军国大事,便是在西苑召见夏言等人。 此刻,内阁首辅夏言,内阁次辅顾鼎臣,礼部尚书严嵩,翊国公郭勋,外加兵部尚书王廷相,此刻在西苑内等候着皇帝朱厚熜。 几个人俱是沉默不言,严嵩更是闭目养神,而郭勋则是转动着小眼睛,一会看向夏言,一会看向顾鼎臣,不知道又打着什么主意。 夏言则是板着脸,怒目圆睁,直视郭勋。 这时,脚步声响起,众人连忙正襟而立,就连偷偷酣睡的严嵩都睁开了双眼。 朱厚熜一身道家衣袍,迈步走了进来,自打南巡归来之后,他便常住西苑打坐斋蘸炼丹。 此刻,朱厚熜满脸笑容,刚刚炼制的仙丹,成色不错,心情极佳。 众人见朱厚熜进来,便齐齐跪在地上,高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笑道:“诸位卿家,平身,黄锦,赐座。” 一旁侍候的黄锦便吩咐几个小太监给几位重臣搬来木墩,众人连忙谢恩,便坐了下来。 君臣几人便要在这西苑之内,商讨军国机务。 朱厚熜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大笑道:“严嵩,这是朕刚刚炼制的仙丹,赏赐你一颗,服用了之后,上报给朕。” 严嵩脸上流露出惊喜之色,连忙顺势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谢陛下隆恩。” 双手从黄锦手中接过瓷瓶,便放进了怀中。 众人也是露出笑容,郭勋更是说道:“严大人真是有福,皇上亲手炼制的仙丹,我等都未有此等荣幸。” 严嵩笑道:“承蒙皇上恩典,严嵩待回府之后,便将这仙丹的功效一一禀明圣上。” 虽然嘴上如此说,只是严嵩内心之中是崩溃的,自打朱厚熜不知道听谁说的,他严嵩老当益壮,精力旺盛,便经常赐下亲手炼制的仙丹,让他试药,并要写下感觉,回奏给皇帝朱厚熜。 这试了几次药之后,可坑苦了严嵩,时而腹泻不停,时而排便带血,但是又不敢不试,如今又得到赏赐的一颗仙丹,严嵩有苦却不敢诉说,还要装出一副感激隆恩之情。 “此事不急,先说说安南的事情。”朱厚熜说道。 见皇帝提起正事,众人收敛心神,颜色俱是瞄向夏言,等着他开口。 只是这夏言,今日倒是奇怪,眼睛盯着地上,就是不开口,这大殿内便陡然陷入了沉寂,气氛有些异样。 “怎么都不说话,莫非是想让朕御驾亲征么?”朱厚熜面色不愉,开口道。 “咳。”夏言轻咳一声,似要开口说话。 只是等了片刻,还不见夏言开口,郭勋便等不及了,朝着夏言道:“夏阁老,你是内阁首辅,这等大事,是不是需要你拿出一个主意,供大家参详啊?” 第六十九章 安南 郭勋一开口,便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夏言身上。 朱厚熜面色不愉,又说道:“怎么都不说话,平日里给朕上的折子,这道理,那道理,长篇大论,用朕念给你们听听么?” 夏言这才将目光从地面上收回,开口道:“皇上,安南之事,已然早有定论,老臣之意,当如前议。” 郭勋嗤笑一声,大声道:“夏阁老,前议是何议,您到是说清楚些。” 朱厚熜看着夏言,对他甚为不满,自打南巡回来,眼前这个老头,朱厚熜是越看越讨厌。只是,他躲在西苑打坐斋蘸,朝中诸事还要倚仗夏言,这才心软,留用在朝。 前两天,朱厚熜又将追讨回来的银章和墨宝赐还给了夏言,倒是令这个老头感激涕零。 兵部尚书王廷相开口道:“黎氏衰弱,王权旁落,致使莫登庸专权,皇上,臣以为,当伐之。” 严嵩看着朱厚熜的脸色有些细微变化,心中知晓皇帝之意,便也开口道:“臣附议,当伐之。” 朱厚熜将目光投向顾鼎臣,顾鼎臣急忙说道:“皇上,黎氏本是我大明臣子,义不可弃,而其臣属莫登庸父子篡国谋权,犯上作乱,逼主之罪,实难赦免,虽然莫登庸畏惧我天朝上国的威严,悔过上表乞降,籍其土地户民,恭请陛下处分,但事情反覆,诡秘难信,还当再探一探安南之虚实,方好处置。” 闻听顾鼎臣之言,朱厚熜点了点,说道:“朕年初不是已经下旨命黄绾、张治二人出使安南,借宣告设立太子之事,探查安南虚实么。” 郭勋看了眼夏言,抢着说道:“皇上,黄绾已然称病告假多时,至今还未启程。” 朱厚熜瞬间怒了,问道:“夏言,可有此事?” 夏言见郭勋将此事捅了出来,便也不再回避,只好说道:“却有此事,黄绾告假多日。” 朱厚熜起身,面色阴沉说道:“朕酌升黄绾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命他出使安南,宣告大明册立太子,到了今日,还未启程,夏言,你身为首辅,怎么办的差事?” 夏言连忙跪在殿中,请罪道:“臣之罪,稍后便命黄绾即刻启程。” 郭勋嗤笑一声,复又说道:“皇上,这黄绾不思国事,还恬不知耻为其父母奏请谥赠。” 夏言沉默,便听见朱厚熜咆哮声:“不思国事,只为家事,沽名钓誉之辈,要之何用,传旨,黄绾贬为礼部侍郎,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夏言无奈道:“臣遵旨。” 朱厚熜又道:“安南之事,本应一人倡,众皆随之。乃讪上听言计,安南应弃应讨,宜有定议,而非朕劳心劳力。”说完,便拂袖而去。 见皇帝怒气冲冲离去,郭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今日又打击了夏言,心中高兴,便笑意盈盈地对着严嵩说道:“严大人,可有兴致到我府上喝一杯?” 严嵩见郭勋邀请,心中大骂翊国公,这个糟老头子,真坏,这不是诚心当着众人的面让他难堪,但又不能不理,于是开口道:“多谢翊国公,严嵩还要回复服用陛下赏赐的仙丹,诸位大人,下官先行一步。”不待众人回应,便急匆匆出了大殿,往家中赶去。 翊国公郭勋不以为意,便又对着顾鼎臣道:“顾阁老可有兴致到府上喝杯水酒?” 顾鼎臣咳嗽两声,然后回礼道:“国公恕罪,鼎臣这段时日,有疾病在身,本已奏请致仕,承蒙皇上恩典,派遣御医诊治,如今方才好些,倒是辜负了国公爷的美意。” 郭勋见顾鼎臣也拒绝了自己,不以为意,只是缓步出了大殿,怡然自得的离去。 顾鼎臣与夏言、王廷相拱手告别,夏言知晓他确实有疾在身,便笑道:“九和,回去好生养病,朝中之事还离不开你。” 顾鼎臣表字九和,闻听夏言所说的话语,心中有些感动,虽然这夏言平日里霸道无比,但是对待同僚,倒也甚为光明磊落。 “多谢阁老关心。”顾鼎臣咳嗽一声,说道。 夏言转头又对王廷相说道:“召集兵部的人,连夜议事,将安南之事早些定议下来,将户部的人也都叫来。” 王廷相说道:“下官这就去办。”又和顾鼎臣道别,这才离去。 一时间,大殿外,便是只剩下夏言和顾鼎臣二人。 二人沿着西苑的道路,往宫外走去,顾鼎臣不时咳嗽两声,夏言边走边道:“九和啊,风雨欲来啊。” 顾鼎臣不解其意,便问道:“阁老何出此言?” “皇上南巡归来,这段时日,天天在这西苑和那妖道陶仲文修仙炼丹,不事国事,朝臣议论纷纷,老夫心中忧虑,夜不能寐。”夏言说出心中的担忧。 顾鼎臣环视四周,见无人靠近,小声说道:“阁老,慎言,隔墙有耳。” “大丈夫行的端,坐的正,何惧人言?”夏言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夏言接着道:“朝堂之上,我一人也是难以支撑,如今你又病了,唉。” 顾鼎臣笑道:“阁老却是多虑了,朝堂之中,有王大人、严大人等人相帮,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严嵩?呵。”夏言冷笑一声,又说道:“他早已不是老夫当年认识的那位严惟中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便出了西苑,顾鼎臣身子晃了一下,有些难受,便告辞上了轿子回府去了。 夏言便吩咐候在外面的下人,抬着他赶往兵部,要连夜商讨安南之事。 到了兵部,王廷相已经将相关人员都着急起来,挂起安南舆图,夏言便首先开口道:“此事拖了两年之久,不宜再拖延了,今日,务必要商讨出一个办法,是弃还是战,当有定论。” 兵部侍郎樊继祖率先说道:“当派兵讨伐,莫登庸乱臣贼子,岂能姑息。” 夏言问道:“派多少兵,何人挂帅?” 王廷相则说道:“当如前议,朝廷遣咸宁侯仇鸾挂帅,毛伯温大人如今在宣府总督军务,倒是可以调往广西,南征安南。” 众人点头皆是称是,夏言见此,思虑片刻,便下定决心,说道:“如此就调遣仇鸾、毛伯温南征安南,众位将此次南征的详情商讨出来,明日上奏皇上。” 于是,兵部之内,便开始忙碌起来,调遣何处大军,粮草自何处发,军饷几何,纷纷嚷嚷,一片吵杂。 兵部之内,繁忙异常,而在严嵩府邸,坐在书房之内的严嵩看着桌子上的瓷瓶,几次想要伸手打开,却又缩了回去。 一想到前几次的试药经历,严嵩心中直打怵,他几次都想上疏给皇帝朱厚熜,言称丹药有毒,但是一想到他熬了数十年,好不容易做到现如今的官职,眼瞅着距离那内阁首辅之职,触手可碰,容易么。 不容易,严嵩在心中默念一句,然后下定决心,将桌上的瓷瓶拿了起来,拔掉盖子,刚想将瓶中的丹药倒入嘴里。 房门突然从外面打开,只见严世蕃疯了一般冲进屋内,大叫道:“爹,爹,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有什么事,孩儿帮您处理。” 说完,将严嵩手里的瓷瓶抢了过去,然后猛然摔在地上,那瓷瓶中的丹药却没有碎裂,而是在碎裂的瓷片中转动几圈,滚到了严嵩脚下。 严嵩连忙捡了起来,大骂道:“混账东西,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严世蕃见严嵩手里还拿着药丸,便伸手要抢,叫道:“爹,不就是个首辅么,孩儿帮爹,千万不要想不开,寻那短见,不至于,不至于啊,爹。” 严嵩怒气冲冲,听见严世蕃这番话语,便是笑了,喘了两口粗气说道:“混账东西,你当爹是那等懦夫么,你听谁说的爹要寻短见自杀?” 严世蕃见严嵩气色如常,便愣在那里,一只眼睛眨呀眨的,说道:“皇上又将夏言留下,先前要回去的银章和手书又还给了夏言,这首辅,爹没当上,这几日一回来就躲在书房之中,孩儿便怕爹想不开,便天天在外面偷看。” 严嵩看着严世蕃,见他一片孝心,开怀大笑道:“真是愚蠢,难得你一片孝心,一个首辅的职位,还不至于令你爹想不开。” “那爹您手里拿的是什么?”严世蕃问。 严嵩捏着丹药,示意严世蕃看,说道:“此乃皇上赏赐的仙丹,这是让爹试药呢。” 严世蕃一听是皇上赏赐的仙丹,眼睛就是一亮,探手将严嵩手中的丹药抢了过来,而后便扔进了嘴里,咀嚼两下,便下了腹中。 严嵩被他出其不意的将仙丹抢了过去,来不及阻拦,便见仙丹已然入了严世蕃的口,而后才叫道:“孽子,你做什么?” 严世蕃舔了舔嘴里的残渣,笑道:“孩儿替爹试药。” 严嵩无奈,只好问道:“我儿,现在有什么感觉?” 严世蕃感觉了一下,说道:“倒是挺脆的,有些咸了。” 严嵩又问道:“可有不适?” 严世蕃笑道:“爹,这又不是毒药,哪有什么不适,再说了,皇上赏赐的仙丹,岂会……岂会……岂会……” 一连三个岂会,严世蕃脸色有些苍白,而后便见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严嵩见严世蕃有了反应,便急忙将桌子上的笔拿了起来,取过一张白纸,问道:“快说,什么感觉?” 严世蕃双手捂着肚子,浑身冒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身汗流浃背,湿透了衣衫。 “疼,疼……好疼……”严世蕃扭曲着脸,叫道。 “还有其他感觉么?我儿快说。”严嵩催问道。 严世蕃身体不自觉的扭动着,双腿打弯,连着腰背都弯曲下来,口中说道:“肚子中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严嵩急切的恨不得打死这个孽子。 “好像生出一股气。”严世蕃强忍着痛处,将话说完整。 “是了,想不到皇上这回炼的丹药,倒是有些出尘之意。”严嵩说道。 严嵩提笔在纸上写到:“仙丹入口,脆咸,初有痛感,而后气息自腹内出。” 严嵩提笔写字,便又听见严世蕃打了两个嗝,一股臭气传到严嵩口鼻处,甚是恶臭。 严嵩屏住呼吸,又接着下笔写到:“口出浊气。” 严世蕃吐出几口气之后,腹中的胀痛消散了许多,只是未等他高兴,便又忍耐不住,双股颤颤,放出气来。 这一连串的响动,惊的严嵩面色大喜,口中说道:“后有浊气自股中出,其声如震雷,长若疾风骤雨,浊气出则有升仙之感,飘飘然欲睡。” 待写完这些字,严嵩再看向严世蕃,只见他长出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腹中痛处已然消失,只是感受到屁股后面的潮湿之意,再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严世蕃干呕几声,小声道:“爹,孩儿先回房了。” 严嵩笑道:“回,辛苦我儿了。” 严世蕃小步出了严嵩的书房,刚刚没忍住,全部喷在了裤子中,但是不再那么疼痛,令严世蕃松了一口气。 碰巧,严世蕃的娘亲欧阳淑端带着两个使女,端着两盘瓜果走了过来,见严世蕃一副呆傻的模样,走上前来,刚想问话,只是一股臭气将欧阳淑端熏的连连退了数步,这才问道:“世蕃,你在做什么,怎么如此恶臭?” 严世蕃哭丧着脸,说道:“娘,孩儿,苦啊。” 说完,便飞一般的冲了出去,进了茅房,而后便听见严世蕃在里面的呻吟声不断。 欧阳淑端命使女将瓜果给严嵩送去,便沿着严世蕃刚刚离开,但是从他身上滴落在地上的黄色液体,一路相随,到了茅房。 听见严世蕃在里面痛苦的呻吟,欧阳淑端有些担心,在外面问道:“蕃儿,发生什么事了,你可不要吓娘,娘就你这一个孩儿,要是有个好歹,可让娘怎么活啊。” “娘,没事,没事,吃错药了。”严世蕃坐在恭桶上,详装无事,回道。 “好好的,吃什么药,是不是你爹逼你吃的,这个老不死的,娘去问问他,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欧阳淑端怒气冲冲的走了。 茅房内的严世蕃欲哭无泪,喃喃自语道:“这是仙丹么,这不就是泻药么,皇上害人呐……” “噗……噗……”严世蕃捏住鼻子,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嘴角,一副痛苦模样。 第七十章 堵门 京城去往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官道上,一路往南方向,初时车马如流,而后便少见人影。 五匹快马,卷起烟尘。 马上,陆奇本高声叫道:“大人,快到了。” 陆良骑在马上,双腿有些麻木,照这么骑下去,只怕他会成罗圈腿。 每次见到陆炳的走路姿势,大老远看去,只觉得像是一只仙鹤蹦哒而来,陆良心中都觉得好笑,但是经过这段时日后,他便明白,原来陆炳这走路姿势乃是常年骑马造成的。 稍微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后,陆良叫道:“进城。” 五个人便如疾风般往山东承宣布政使司所在的济南府而去。 太祖皇帝开国之后,改中书省制度,设立承宣布政使司,掌管民生,这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布政使司衙门便驻在济南府。 而这济南府又下辖四州二十七县,因大河济水而得名,这济水发源于河南,穿山东而入渤海,与黄河平行而流,与长江、黄河、淮水并称四渎,与五岳相对。 这济南府历来乃是“文学之国”、“富饶之地”,为东南赋税大省。 只是,在武宗正德皇帝在世时,刘六、刘七造反,山东一地,生民去之五六,颇有些荒废之意,虽经过近二十几年的休养生息,但老天似是为难百姓一般,不是旱就是涝,没有一个好年头,兼之上等的好地都被官宦世家大族所把持,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 过了济水,眼前的地形骤然一变,辽阔无垠的平原地势消失在身后,眼前一座座起伏不断的小型丘陵将大地划分成一块块面积不等的山前平原。 多条支流与济水交汇,往来舟船不绝,沿着大小清河往东再转道向北或是向南。 “大人,前方就是济南城了。”陆奇本放慢马速,回首对着陆良说道。 不用陆奇本说话,陆良也看到了一座大城出现在眼前,便是济南府所在济南城。 明初之时,济南城尚是土城墙构筑,大明洪武四年,朝廷拨款将济南城整修,将原来的土城墙改为砖石城墙,这才是现在陆良眼中看到的一座坚城。 这济南城周长十二里四十八丈,城高三丈二尺,阔约五丈,再加上五丈宽、三丈深的护城池,真是一座巨城。 陆良仔细观瞧,但见济南城上垛口林立,放眼望去,多至数百个,另外还设有角楼、敌台、炮塔数座,真可谓是“固若金汤”。 马速放慢,行到城外,但见得城门外人影绰绰,熙熙攘攘,堵在城门口,就是不进城。 这济南城有城门四座,东门齐川门,西门泺源门,北门汇波门,南门舜田门,只是北门乃是水门,不通行,其余三门修有翁城,有卫所士卒看守。 陆良等人是从西门泺源门处入城,只因这泺源门方向偏南。说也奇怪,这济南城北门偏东、东门偏北、西门偏南、南门却居中,俗称四门不对,乃是风水学中的“聚财纳气”之势。 而此刻,一大群等着入城的车马人员堵在这西门处,进退不得,吵吵嚷嚷。 陆良停住跨下坐骑,吩咐道:“去看看,怎么一回事,都堵在城门处,不让进城?” 陆奇本叫过一个校尉,此人名叫张来福,属于陆奇本麾下校尉,也曾跟随陆良去过云南。 张来福便跳下马,另外一个校尉陈清平接过马缰,拉着马匹。 只见张来福挤入人群,被挤到一旁的人破口大骂,但是看见张来福的一身劲装青服,马上闭嘴,身体往旁边挤去,又激起另外的人大骂,一时间,吵杂吵闹。 挤到城门口,张来福便看到一辆大车横在了城门处,散落的货物,滚落的到处都是,这辆大车便翻在一边,堵住了去路。 有人在不停捡拾着散落的货物,但是那辆大车却无人处置,是以,这进城出城的路被这辆大车堵死了,这后面的车马进不去,以至于都堵在这里。 张来福便挤出了人群,想要从翻在路中的大车旁入城,却被一个手持长枪的守门士卒拦住了。 “站住,想要趁乱哄抢货物?瞎了狗眼了,看清楚这是谁家的货物没有?”士卒懒散的说道,将没有车马的行人都拦在一旁,就是不让进城。 这时,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也挤了进来,闻听士卒所说的话,大叫道:“谁家的车也不能堵在城门,赶紧派人将车弄走。” 那个士卒见这个少年还敢还嘴,当下就恼怒了,看着这个身穿白色士子衣袍的少年,骂道:“哪来的野孩子,叫你等着,你便等着,瞎挤什么,没看见正在忙着。” 少年不乐意了,指着一旁慢悠悠装捡货物的几个男子,说道:“这是在捡东西么,只怕是比乌龟都快不了多少。” 这时,站在一堆货物处的一个中年男子听闻这句话,快步走上前来,将那个手执长枪阻挡百姓进城的士卒拽到一旁,来到少年面前。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扬起右手就朝着少年的脸颊上扇去。 少年显然是练家子,见他敢动手,也毫不畏惧,只是往后闪身,躲过了这一巴掌,身体蓄势,猛然踹出右脚,一脚踹在了那个中年男子的腹部。 一声痛苦的叫声,将周围吵杂的声音瞬间压了下去。 这个少年得势不饶人,又窜了出去,飞起一脚,将刚刚站稳身形的中年男子踹飞了出去,砸在了大车上,压坏了几个锦盒。 少年这才拍拍手,笑道:“不堪一击。” 一旁拾取货物的几个人见中年男子被少年踹倒在地,急忙将中年男子扶了起来,纷纷叫道:“九爷,您老没事?” 这叫九爷的中年男子后背砸在了大车上,疼痛不已,被众人扶着,脸色狰狞看着眼前那个少年,多年来,他孔九爷的大名传遍山东,哪个不敬他,想不到今日被一个小小少年打了。 “给老子把这个小兔崽子抓起来,狠狠打。”孔九爷吩咐手底下的人。 这时,又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城外的人群里挤了进来,看见少年,连忙叫道:“少爷,少爷,我来了。” 少年回头看见这个年轻的男子,咧嘴笑道:“戚长风,你太慢了,快过来帮我干架。” 这叫戚长风的青年脸色一变,连忙背着包袱上前,看着几个人围了上来,叫道:“少爷,少爷,老爷说了,不让你干架,你怎么又不听话。” 少年揉了揉手腕,看着那几个弱不禁风的商铺伙计一般的废物,围了上来,对着戚长风说道:“这次可不是我主动干架的,是这些废物自己送上门的。” 戚长风背着包袱,连忙将少年护在身后,看着这几个要动手打人的奴仆伙计,对着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守城士卒说道:“你们还看什么,这有人要行凶。” “哈哈哈……”戚长风的话惹得众人大笑,其中一个守城的士卒笑道:“有人要行凶,你当我们是瞎子么,行凶之人在哪里,你们两个,从哪里来的,有没有路引,拿出来让爷们检查一下,穿的跟个乞丐似的,一看就不像是良家人。” 戚长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再看看少年的一身衣袍,虽是洗的干净,但是都打着补丁,确实比要饭的也强不了多少。 那个孔九爷叫道:“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打死这两个兔崽子。” 那几个家仆伙计听见孔九爷催促,便挽起衣袖,摩拳擦掌准备教训教训眼前这两个兔崽子。 戚长风见守城士卒竟然都躲在一旁看热闹,不上前制止,低声道:“少爷,这次回家,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只怕又要挨揍了。” “怕什么,我爹要是揍人,你就说是我让动手的,再说了,动嘴哪有动手痛快,我都憋坏了。”少年说道。 经他这么一说,戚长风陡然反应过来,高声叫道:“且慢,四品明威将军在此,你们想要造反么?” “哈哈哈……”这次,不光是那些伙计兵卒大笑,便是围在外面等着入城的百姓都跟着一起大笑。 这两个穿着粗布补丁衣裳,怎么看都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朝廷的大官,还是四品明威将军,真真好笑。 “都说了你多少次,没人信的,还是动手。”少年一只手搭在比他高了不只一头的戚长风的肩膀上,将他拉开,摇头说道。 眼瞅着一场混战便要在这城门口处大打出手。 张来福趁着这个空挡,对着围观的一个明显是跑江湖的汉子问道:“这是谁家的车,堵在城门。” 那汉子走南闯北有些眼力,见这个青绿劲装的明显是锦衣卫的校尉,当下恭敬回道:“那是曲阜衍圣公家的车队。” 张来福又问道:“那怎么堵在这里?” 汉子说道:“刚刚在城门口,马惊了,车子翻了,货物散落在地上,这不,那些守城的大爷们便封住了城门,帮着孔府的人收拾呢。” 张来福明白过来,看着那两个像是乞丐的少年正与那几个家仆伙计大打出手,也没有理会,挤出人群,跑到陆良身旁说道:“大人,衍圣公家的车子堵在了城门口。” 骑行了多日,陆良此刻早已下马,在地上活动筋骨,陆奇本等人也是下了马,任由马儿吃着路边的野草。 “衍圣公?”陆良马上反应过来,接着说道:“你是说孔家?” 张来福说道:“是,曲阜的孔家,但是有两个少年与那孔家的人起了争执,正在城门口大打出手。” 陆良来了兴致,还有人敢惹孔老二家的人,倒是有趣。 “走,过去看看。”陆良说道。 陆奇本马上说道:“清平,看马。” 留下陈清平一人在原地看守马匹,陆良带着陆奇本、张来福,以及另外一个叫做陶应麟的校尉,四个人便往城门口处走去。 陆奇本将挡在身前的百姓用手拉开,这些百姓见是三个锦衣大汉簇拥着一个唇红齿白、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知道不好惹,便纷纷让开,给他们四个人留出一条道路。 来到近前,还未见到场中的情形,便听见有人高喝一声:“好!”,然后掌声响起。 却是有人见到那个少年使了一招漂亮的回旋踢,将孔家的一个伙计踢退了几步,忍不住叫起了好。 只见这城门口,一辆大车横着倒在地上,货物散落一地,而在靠近城外的方向,一个比陆良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和另外一个在打斗中仍是不忘记抱紧自己包袱的青年,与孔家的几个伙计缠斗着。 场面热闹,气的孔九爷在一旁破口大骂:“废物,废物,连两个乞丐都拿不下。” 说完,便要去抢夺一旁看热闹的守城士卒手中的长枪,但是那个士卒虽然不敢得罪孔家,但是也知道不能让他得了兵器,闹出人命,只是往后躲了一下,笑道:“九爷,两个兔崽子而已,哪用得着您亲自动手。” “那你去,替老子将这两个兔崽子打死。”孔九爷怒道。 那个士卒面色就是一僵,呐呐不语。 外边这么热闹,被大车拦着的里面,十几俩马车停在路中,刚刚那匹惊马也早已被制服,等候着后面那辆车子。 此刻,见后面那辆侧翻的马车还未整理好,车队一直不走,头前一辆车厢内传来一个女声:“孔祥,怎么还不走?” “回小姐,可能是后面出了什么状况,我这就去看看。”候在一旁的孔祥说道。 车厢里的女子沉默片刻,开口道:“让车队先走,后面那辆车留给九叔处理。” “好的,小姐。”孔祥应了一声,片刻之后,车队便开动了,朝着济南城中心处的德王府邸而去。 城门口处,打斗渐到尾声,这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将孔九爷带的那几个伙计打的哭爹喊娘。 孔九爷气的鼻子都快歪了,这些废物连两个兔崽子都收拾不了,平日里吃饭倒是比旁人吃的多。 “少爷,差不多了,咱们得赶紧进城了。”戚长风说道。 少年拍了拍身上的鞋印,刚刚也挨了几脚,但是都不重,便笑道:“哈哈,痛快,比在家挨揍还要痛快。” 孔九爷怒道:“兔崽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昂首挺胸,傲然道:“你听好了,我便是朝廷世袭罔替的四品明威将军戚继光。” 孔九爷脸色一变,而后像是想起来什么,叫道:“你就是那个十岁的明威将军?” 第七十一章 德王 陆良抱着胳膊,看着那个器宇轩昂的少年,也是惊奇,这就是戚继光?抗倭名将戚继光? 孔九爷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去年那个袭了祖上四品爵位的小娃娃。” 戚继光洒然一笑,说道:“怎么,我的大名都已经传到这里来了?” 孔九爷气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戚继光看着孔九爷穿着打扮,又带着几个仆从伙计,连这济南城的守城士卒都对他毕恭毕敬,早已知道他是谁,便说道:“可是衍圣公府上的人?”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都似你这般么?” 孔九爷说道:“知道我是谁,还敢放肆。” 戚继光环顾一周,对着围观的众人说道:“各位乡亲,我就是去年袭了朝廷四品明威将军的戚继光,今日之事,想必大家都看见了,衍圣公贵为天下第一世家,乃是诗书礼仪的典范,而这位却举止言谈粗鲁不堪,堵住人去路,还纵使家仆行凶伤人,我猜,定然是假冒衍圣公府之人,出来欺诈,还请众位乡亲给我做个人证。” 众人之中,有那走南闯北之人,闻听他就是去年在山东诸府引起议论的十岁的四品大官戚继光,便互相议论起来。 “好,我就给你做个人证。”陆良高声叫道。 “哪个说的,给老子站出来。”孔九爷怒道。 陆良便带着陆奇本等人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孔九爷见多识广,见三个锦衣校尉簇拥着一个翩翩少年郎,便道:“你又是谁?”语气有些倨傲,面带阴沉。 陆良笑道:“先前曾听闻衍圣公府的奴仆,嚣张跋扈,我还不信,今日倒是见识到了。” 孔九爷上下打量陆良等人,陆良却看着眼前与自己同龄的少年戚继光,问道:“戚继光?” 戚继光傲然道:“不错。” 陆良笑道:“我叫陆良。” 戚继光摇头道:“没听说过。” 戚长风见多识广,拉了拉戚继光的衣袖,低声道:“锦衣卫。” 戚继光面色有些变了,上下打量陆良一行人。 孔九爷怒道:“小子,今天惹到爷的头上,你走不了了。” 戚继光笑道:“既然干了架,谁跑谁是王八蛋。”看着那几个奴仆,又说道:“还想干架么?” 这时,从城里跑出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大老远就喊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九爷息怒。” 这人到了近前,先是对着孔九爷一礼,接着道:“九爷,您看,是不是先让弟兄们帮您把车抬起来,这老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今天城里那位爷可是在宴请宾客,惹出乱子只怕上面会怪罪下来。” 孔九爷对着来人喝道:“章子节,今天要是不把这小子抓起来,老子的车便一直堵在这里。” “九爷,我的九爷啊,您这把城门堵上了,待会要是有其他州府来的大人,只怕会出大事的,算小的求您了。”章子节哀求道。 孔九爷看着围在城门口处的人越来越多,章子节又开口道:“九爷,孔小姐已经到了那位爷的府上了,您老在这耽搁下去,只怕孔小姐那里……” 这时,孔府的孔祥也从城里跑了出来,见马车还横在城门口,便上前对着孔九爷说道:“大小姐叫你呢,怎么还没收拾好?” 孔九爷冷哼一声,对着戚继光说道:“小子,算你走运。” 章子节听他终于松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一旁的守城士卒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九爷把车子弄好。” 这些老爷兵见顶头上司发话了,也不敢怠慢,便纷纷上前,帮着把横在地上的大车抬了起来,又套上那匹马,将地上散落的货物放上车,孔九爷冷哼一声,随着这辆车便入了城。 挡路的车子没了,济南城西门便正常通行。 陆良叫陆奇本等人去牵马匹,自己则跟着戚继光和戚长风二人步行入城。 过了翁城,便入了济南城,戚继光明显没从刚刚的激情中缓过神来,说道:“长风,刚刚我那个回身踢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模样?” 戚长风见自家少爷在外人面前还不忘记卖弄,只好点头说道:“少爷,漂亮,我都使不出这招。” 戚继光面上得意之色更盛,笑着道:“真是痛快,在家憋了这么久,难得出来一趟,就有架打。那个什么陆良,你是锦衣卫?” 见戚继光终于与他说话,便道:“可有兴趣入我锦衣卫?” 戚继光看着陆良身上自己改制的青衣劲装,说道:“衣服不错。” 陆良说道:“送你一套。” “还是算了,无功不受禄。”戚继光摆摆手,拒绝道。 “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陆良好奇问道。 陆良只知道抗倭名将戚继光,但是他是哪里人,还真不太清楚,因此才问道。 戚继光倒是没什么城府,看着陆奇本等人牵着马匹跟在他们后面,说道:“从家中来,去济南城。” 陆良表情一僵,这不是废话么。 戚长风说道:“我们去德王府。” 戚继光接着道:“是,我们去德王府。” 陆良好奇问道:“去德王府?” “陆奇本,这德王府是什么情况?”陆良喊过来陆奇本问道。 陆奇本回忆着,说道:“大人,德王府就在这济南城,您看那边的高墙没有,便是德王府。” 陆良循着陆奇本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这城中赫然又有一座高墙,沿着街道一路向着城里延伸。 “这德王府可甚是不小,我在家时便听人说,济南城中的一半土地,都是德王府的。”戚长风道。 戚继光冷笑一声:“与民争利,搜刮百姓。” 陆奇本小声道:“大人,嘉靖十一年,山东巡抚都御史邵锡曾奉诏清理德王府的庄田,被德王一哭二闹三上吊给阻止了,这事曾闹得沸沸扬扬,还激起了兵变,虽然后来被压了下去,但是德王府上的庄田丝毫没有退还给百姓,后来便不了了之。” 陆良心中明白,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大肆封王,到现在已是附在国家之上的蛀虫一般,强抢民田,无法无天,地方官吏又无可奈何,但凡有骨气者,不同流合污已然算是好的了。 但是此事,于他无关,他今次来山东,只为拿人。 沿着城中街道走了一段路,这济南城看似繁华,但是行人有些稀少,两旁商铺的伙计也都是站在门边上打盹。 眼见天色不早,早点拿完人好反京。 陆良便对戚继光道:“我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多聊,日后自会再有相见之日,戚兄,陆良先行一步。” 戚继光拱手道:“后会有期。” 陆良翻身上马,而后带着陆奇本等人沿着大路直奔山东按察使司衙门。 戚继光看着陆良远去的背影,羡慕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匹宝马。” 戚长风说道:“少爷,咱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再养匹马,咱就得真去要饭了。” 戚继光感叹道:“想我贵为朝廷四品明威将军,却连匹马都没有,真是可气。” “少爷,咱还是快走,早点办完事好早点回家,身上的银子不多了。”戚长风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散碎银两说道。 戚继光看着德王府的高墙,说道:“这德王府真是高大,走了这么远,还未看见门。” 戚长风道:“少爷,到了。” 戚继光看去,只见德王府的府门乃是一道城门,此刻这府门上挂着丧葬白布,门口处有府上家仆把守,不少人捧着东西,等候在一旁。 戚继光奇怪道:“怎么这么多人?” 戚长风说道:“老德王病逝,这山东远近诸府的地方官吏、豪绅应该都派人来了。” “走,拜祭完早点回家。”戚继光大步向着德王府的大门口走去。 只是到了这看似犹如一座城门的府门口,还未等戚继光说话,便有那德王府上的下人高声喝道:“哪里来的乞丐,赶紧滚,滚远点。” 戚继光不以为意,说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戚继光奉家父戚景通之命,前来拜祭德王。” 看门的下人上下打量二人,用手指了指候在一旁,排着老长队伍的人们说道:“那边排着去。” 戚继光看去,却见那边确实排着队伍,从衣着打扮上看,应是商贾。 戚继光怒道:“我堂堂一个四品将军,你让我与那些商贾排在一处。” “什么四品将军,听都没听过,不排队,赶紧滚,别等老子动手打人。”这个下人甚是嚣张,引起了周围人的目光。 戚继光刚想还嘴,戚长风拉住他,说道:“少爷,此地不宜惹事,不然回家,老爷知道了又要行家法了。” 一听戚长风说起家法,戚继光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说道:“那你说怎么办,连大门都进不去。” 戚长风拱手道:“这位小哥,我家老爷乃是戚景通,乃是京城神机营副将,这位是我家少爷戚继光,官拜四品明威将军,今日前来吊唁德王。” “戚景通?没听过,如是吊唁王爷的,那就在那边排着,等排到了你们,再进灵堂吊唁。”这下人语气没了盛气凌人,但仍是桀骜的说道。 戚长风看着远处那排的有二三里的队伍,想了想,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点散碎银两,走上前去,不舍的将银子递给那人,说道:“我们来一趟不容易,还请通融通融,早点祭拜完王爷,我们也好回家。” 那人面无表情接过银子,本以为是个大块银两,哪知银子到了手心,似是轻飘飘的,这下人才低头看去,而后面色大怒,将手心那小拇指头大小的银子往地上一扔,喝道:“你这是在羞辱我么?滚。” 说完,还往戚长风身上啐了一口口水。 戚长风低下身子将那银两捡了起来,又露出一个笑脸说道:“这位小哥,不要误会,一点茶水钱,通融通融。” “滚,来人呐,将这两个乞丐赶走,也不打听打听,德王府是谁都能进的么?”那下人高声叫来另外几个王府奴仆,拎着棍子,劈头盖脸便朝着戚长风和戚继光二人打去。 戚继光也是怒气冲冲,但是手中没有兵器,躲过几棍,便和戚长风往后面躲去,远离王府,那几个奴仆这才停手,喝骂着回到府门口站住。 “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长风,咱们回家,什么狗屁王爷。”戚继光对着替他挡了几棍的戚长风道。 戚长风也是怒气大起,这一路赶到济南城,本就是奉了老爷戚景通之命,到德王府祭拜刚刚病逝的德王朱佑榕,哪知道却连德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带着各式礼物的官吏、商贾在那排队,但凡礼物差了些的人便被守在府门处的管家挥手打发了,只有那些礼物丰厚,身份地位不一般的人,才被恭恭敬敬请进了府中。 “这哪像是在办丧事,长风,你看看那收礼的嘴脸,着实可恶。”戚继光气愤道。 戚长风无奈说道:“少爷,要不咱们回家,反正也进不去。” 戚继光眼睛转了转,说道:“再等等。” 戚长风道:“还等什么,一群恶狗堵门。” “等那个锦衣卫陆良。”戚继光道。 “少爷,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戚长风问道。 戚继光笑道:“我猜这济南府的大小官员都在德王府里,那个锦衣卫如果有要事,寻不到这城里能做主的人,自然会有人引着来这德王府。” 戚长风道:“少爷聪明,那刚刚您怎么不和他说。” “他又没问我,再说谁知道他要干什么。”戚继光抱着胳膊,看着刚才打他们的几个奴仆,想着一会儿该怎么收拾他们。 戚长风又问道:“少爷,万一他们要是没来呢?” 戚继光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那咱们就回家。” 戚长风也学着他,坐在了铺在大街上的青石板上,看着德王府门庭若市,等候着陆良等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听见一阵健马踏在青石板的蹄声传来,马匹的嘶鸣声传来,戚继光眼前一亮,说道:“长风,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上,五匹快马飞奔而来,到了德王府门前停了下来。 四个腰悬佩刀,鲜衣怒马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翩翩少年,站在德王府门口,便要进府。 第七十二章 世子 原来,陆良等人告别戚继光和戚长风二人之后,便一路寻到了山东按察使司衙门。 只是到了之后才发现,只有几个闲散人员在衙门里,见京师里来的锦衣卫,也不敢怠慢,告知陆良等人,今日乃是德王头七之日,这济南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去了德王府。 陆良又马不停蹄赶到了德王府,下得马来,但见这德王府门处,门庭若市,若不是那大门处高悬着的白色丧葬之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老当益壮的德王又是娶了一房小妾。 “几位爷,打哪里来的?”刚刚那个守在府门外的德王府管事人对着陆良等人恭敬问道。 “京城。”陆奇本高声回道。 那管事听闻京城二字,脸上急忙露出谄笑,说道:“皇上他老人家知道信了?这么快就派使者来了,几位爷,稍等片刻,我这就请世子出来接旨。” 还不等陆良说话,这管事一溜烟跑进了德王府,边跑边喊:“世子,世子,皇上来旨意了,您快出来接旨。” 陆良等人莫名其妙的摸不着这位德王府的管事是什么套路,只好站在德王府门口,环视四周拎着大包小包排着队伍等候安排的人。 “陆良。”有人高声叫道。 “戚兄,你们这是?”陆良看向大踏步走来的戚继光二人,疑惑地问道。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被拦在这里了。”戚继光“呸”了一口,然后回道。 陆良说道:“戚兄可是要帮忙?” 戚继光摆手道:“不必,不必,想我堂堂四品明威将军,这小小的德王府,还拦不住我。” 戚长风用手擦了擦眼睛,左顾右盼,权当没听见戚继光这句话。 陆良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戚兄小小年纪,已经贵为朝廷勋贵,这德王府自然是难不住戚兄。” 且不提陆良在府门处与戚继光搭话,却说刚刚那个管事一路小跑,进了德王府,要说这德王府经过两代德王的“苦”心经营,倒是置办下好大一处家业。 这德王府在济南府治西,占了济南城三分之一的土地,府内亭台楼阁、花园湖泊,样样不少,且都有专人精心打理。 这德王府,楼台水榭,金碧辉煌,石桥曲径,奇花异木,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极其豪华。 天顺元年,英宗皇帝封第二子朱见潾为德王。 成化二年,德王奉昭在济南建德王府,是在原济南公张荣府邸旧址扩建而成,是为这济南城中最大的建筑群,王府内建有三座大殿,分别称名为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并建有正宫、东宫、西宫。王府之中妃嫔、宫娥、护卫、太监俱全。 且王府周围有两丈多高的宫墙,府前立有高大的牌坊,坊额题字“钦承上命”,“世守齐邦”。 宫院四面各辟宫门:南门称作“端礼”,东门称作“体仁”,西门称作“遵义”,北门称作“广智”。 正门外有一座砖砌的影壁,影壁后有半圆形围墙,东、西各开一门,即东辕门和西辕门,以供人出入。 此刻陆良等人便在这东辕门处等候。 那管事的人一路小跑,穿过几处亭台楼阁,便到了一处大殿前,却是德王府的正殿德运殿。 只见这间正殿外,府中下人俱是素衣孝服,跪在殿外,低声哭泣。 那管事不管这些人,迈步进了大殿内,只见一口棺木停放在大殿中央,周围有数十个头戴乌纱帽,穿着黑角带白色圆领丧服之人,站在殿内祭拜着。 大殿正中央的左边,跪着一排老弱,其中一个少年一身孝服,在众人拜祭完之后,站起身,对着周围的人,深施一礼,众人急忙还礼。 有人开口劝道:“世子,还请节哀。” 少年眼睛红肿,这些时日,已是哭过多次,最疼爱他的爷爷病逝,再加上这几天的烦心事,令他甚是悲痛。 老德王朱佑榕以六十八之龄患病离世,撒手人寰,留下一个诺大的家业,全都留给了这个无比疼爱的庶出嫡孙,十岁年纪的朱载墱。 只是,老德王朱佑榕尚在人世之时,还能压着王府中的人和事,不敢乱动心思,只是没想到,刚一离世,便有人动了分家产的念头,更有人对嫡长孙朱载墱继承德王之位提出了异议。 本来,这德王之位应是传与朱载墱的父亲,早已被册封为德王世子的朱厚炖,只是在嘉靖十三年,朱厚炖突然薨逝,令老德王朱佑榕悲痛欲绝,而后便悉心教导朱厚炖的长子朱载墱,要将家业传于他。 只是,家大业大的老德王朱佑榕,除了长子朱厚炖薨逝,次子历城荣和王朱厚?也在嘉靖七年早亡,没有留后。 但是,尚有嘉靖十五年被封为临朐荣简王的三子朱厚燨,以及生于嘉靖十年还小朱载墱两岁的四子朱厚烘。 这几日,身为叔叔的临朐荣简王朱厚燨明里暗里想要瓜分老德王朱佑榕留下的家产,对着孤儿寡母,冷嘲热讽,只有十岁的朱载墱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朱载塐和朱载?,只是整日守在灵堂拜祭老德王,从未踏出大殿一步。 府中的诸事,多由其母王氏掌管。 今日,乃是老德王的头七之日,济南城中的大小官员都到了德王府,分批次依次拜祭德王。 作为济南城中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德王朱佑榕的离世,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伤痛。 这济南府的赋税十之七八都供养给了德王府,老德王朱佑榕这一死,济南城中的大小官吏全都松了一口气,但是不管有什么心思,在朝廷还没下来旨意之前,还得按照规矩,操办德王后事。 今日,正是德王朱佑榕的头七之日,城中官员都在此祭拜。 朱载墱抹了抹自己的眼泪,看着爷爷的棺木,伤痛不已。 这时,站在一旁的临朐荣简王朱厚燨开口对着济南城中的大小官员说道:“正好诸位都在,我父王在世时就说过,他老人家过世之后,这家业不全都留给老大一家,我和老四也都有份,大家伙帮着点算一下,分完之后,也好把老爷子的丧事办了。” “你说是,老四?”朱厚燨问了一下站在另外一边的朱厚烘。 这朱厚烘今年只有八岁,乃是老德王朱佑榕最小的儿子,当然,朱厚燨对他说也是白说,这话乃是说给他的母亲张氏。 这张氏乃是老德王朱佑榕在嘉靖十年娶进府中的妾室,入了德王府便给老德王生下了小儿子朱厚烘,如今过了八年,这张氏也才不过二十二岁的年华。 “王爷在世的时候,确实说过这话,说要将家业一分为三。”张氏自然不傻,此刻有老三出头,她自然附和。 朱载墱的母亲王氏开口道:“老三,这家产的事情,等王爷的尸骨入土之后,咱们再做商议,此时不是时候。” “那怎么成,现在这济南府的大小官员都在这,正好帮着把老爷子的家产点算清楚,免得后面闹出麻烦,大家脸上可都不好看。”朱厚燨大声道,眼神看向诸人。 只是,这济南府中的官员俱是沉默不语。 这时,刚刚那个门口管事闯了进来,大声叫道:“世子,世子,旨意到了,快到府门接旨。” “朱吉,什么旨意,胡说八道。”朱厚燨怒斥一声。 “郡王,我真没胡说,是朝廷派来的使者到了,就在府门处。”管事朱吉回道。 “这才几日,朝廷这么快就派来了使者,下了旨意?”朱厚燨还是不太相信。 王氏松了口气,趁机说道:“不管如何,朝廷来了旨意,载墱,到府门处迎接天使。” 朱载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道:“孩儿这便去。” 说完,朱载墱便出了大殿灵堂,率领着济南城的大小官员往府门处而去。 王氏则是吩咐着王府中的奴仆摆设香案,等候旨意。 朱厚燨也跟着众人往府门走去。 一行人等绕过几处亭台,便到了正门处,但见府门外,竟然有两个少年在一起摔打,周围则是围着几位大汉,不时呼喊助威。 却是少年陆良和戚继光斗在一处,他二人在这府门外甚是无聊,攀谈了几句之后,便聊到了武艺上面,而后戚继光便起了与他比试一番的心思。 这二人便在这德王府外斗在了一处,经过初时的试探,陆良便知自己远不是从小练习武艺,身强体壮戚继光的对手,但是兀自有些不忿,使出戚继光不曾见过的拳脚,倒也打了十几个回合,各有收获。 此刻,陆良用双脚锁住了戚继光的脖子,戚继光则是用手搬动着陆良的双腿,二人躺在地上互相较劲。 戚长风喊道:“少爷,用力,用力,往下掰。” 陆奇本则是大叫道:“大人,锁住,锁住,千万别松开,马上就赢了。” 戚继光脸憋的通红,刚刚自己一个不慎,被陆良摔倒在地上,而后便被他的双腿锁住了脖子,他也不喊投降,双手用力掰动陆良的大腿,只是还是挣脱不开,便突然张开大嘴,对着陆良的大腿肚子,来了一口。 “卧槽,你敢使阴招,松口。”陆良疼得大叫道。 戚继光不松口,隔着衣服咬住陆良的大腿,疼得陆良实在忍受不住,只好松开犹如剪刀一般扭在一起的双腿,说道:“够了,够了,再咬肉就掉了,你是属狗的么?” 戚继光见陆良松腿,便也松开大嘴,而后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陆良坐在他旁边,不停地嘴角抽搐着凉气,揉着刚刚被戚继光咬住的地方,说道:“好疼,你这狗嘴咬的真痛。” 朱载墱带着众人出来,见到这一幕,也是惊诧不已,这就是朝廷派来的使臣? “朱吉,这就是你说的使者?”老三朱厚燨大叫道,然后一巴掌将朱吉打了一个圈。 朱吉捂着脸,说道:“郡王,这就是京城来的使者。” 陆良见德王府中出来这么多人,站起身看向他们。 戚继光也站了起来,抢先开口道:“我是戚继光,你们哪个是朱载墱?” 朱载墱见一个穿着满是补丁的少年问自己,便开口道:“我便是。” 戚继光也愣住了,看了看陆良,又看了看朱载墱,而后大笑道:“有意思,想不到今日竟然见了两个同岁之人。” 刚刚戚继光与陆良互报了年岁之后,戚继光比陆良大了四个月,便以兄长自居。 想不到这德王世子也是一个少年,戚继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整理了一下,这才拱手道:“我是戚继光,奉家父戚景通,老师梁晗之命,特来拜祭王爷。” 朱载墱见这个少年是来拜祭自己爷爷的,便点头道:“好啊,等会随我进去拜祭。” 这时,站在朱载墱身后有一个人开口问道:“可是明威将军戚继光?” 戚继光看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问他,便回道:“我就是,不知这位老人家是?” 那老者呵呵笑道:“老夫陆铨,乃是这山东右布政使。” 戚继光见他便是刚刚调任山东没多久的布政使陆铨,施礼道:“下官见过陆大人。” 朱厚燨这时插嘴问道:“小娃娃,你可是皇上派来的?” 陆良笑道:“不错,我乃锦衣卫总旗陆良,奉皇上旨意而来。” 朱厚燨这才相信,皇帝派来了使者,便说道:“父王刚刚过逝,想不到皇上这就派来使者,还请使者入府。” 陆良见山东承宣布政使都在,想必要拿的那个人也在此处,眼睛盯着众人环视一圈,这才开口说道:“请问,哪位是于廷寅大人?” 见京城中的使者开口问话,众人虽然好奇这位使者不问德王府中的事情,而是问一个小小的山东按察司佥事于廷寅,但也不敢开口询问,只是都将目光投向朱厚燨。 朱厚燨见陆良不进府,也不明白他为何要找于廷寅,便将目光放在众人之中逡巡。 陆良见无人出来,又问了一句:“哪位是于廷寅大人?” “回上使,下官就是于廷寅。”终于,从队伍后面站出一个人来,对着陆良说道。 陆良笑了,而后对着陆奇本等人示意一下,笑道:“于大人,你的案子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第七十三章 拿人 “什么?”于廷寅愣在当场,而后便觉得身子瘫软,倒在了地上。 “可不可以不去?”于廷寅抬头看着陆良。 陆良笑了,然后道:“可以,于大人要是舍得这条性命,自我了断,自然可以不去,也省的我麻烦了。”陆良说完之后,便示意陆奇本上前拿人。 陆奇本便从身上摸出驾贴,朗声道:“奉皇上旨意,捉拿山东按察司佥事于廷寅到京城,于大人,跟我们到锦衣卫镇抚司走一趟。” 于廷寅本来已经瘫软在地上,听到陆奇本说到锦衣卫镇抚司,浑身颤抖,而后只见瘫坐在地上的屁股处,有一摊水迹印湿了青石板。 “我不信,我不信,这是幻觉,你们在骗我,我不信,啊……”于廷寅喃喃自语之后,而后像是疯了一般突然起身朝着济南城外的方向跑去。 不等陆良下令,跟在陆奇本身后的两个校尉陈清平和陶应麟便追了出去。 于廷寅只跑出去数十步便被两个校尉抓住了,扭着双臂押到了陆良身前。 “于大人,又不是什么大事,跑什么啊,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我可以让你回家安排一下。”陆良笑道。 于廷寅双目赤红,喘着粗气,看向这几个锦衣卫,而后垂头丧气道:“还请这位大人送于某回家,将家里安排妥当之后,于某跟你们走。” “早这样多好,带路。各位大人,告辞。”陆良对着眼前目瞪口呆的众人施礼。 “且慢,这位总旗,不知于大人犯了何罪,需要被押解到京城?”人群里,有人高声叫道。 陆良问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那人说道:“老夫乃是山东按察司按察使底蕴。” 按大明官职,一省设按察使一人,正三品官职;另设按察副使,正四品官职;佥事无定员,正五品官职。 这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风纪,而澄清其吏治。 大者暨都、布二司会议,告抚、按,以听于部、院,凡朝觐庆吊之礼,具如布政司。 副使、佥事,分道巡察,其兵备、提学、抚民、巡海、清军、驿传、水利、屯田、招练、监军,各专事置,并分员巡备京畿。 陆良明白了,原来这位就是按察司佥事于廷寅的顶头上司,便笑道:“原来是底大人,于大人犯了什么罪,到了京城自有皇上定罪,陆某只是奉命拿人而已。” “这倒是令老夫不解了,既然没有罪名,何需押解回京,假如于大人真有罪,理应也是由我按察使司审问,定罪,何需长途跋涉。”底蕴抚着花白胡须朗声道。 陆良笑道:“底大人,陆某只奉皇命拿人,有罪没罪那就不是陆某能决定的事情了,至于有什么异议,底大人可以直接上疏给皇上便可。” “诸位大人,告辞。”陆良接着道,不理会众人,又对着戚继光说道:“戚兄,山高水远,终有重逢,他日到了京城,可到锦衣卫找我。” 戚继光笑道:“那是自然。” 陆良又对着德王世子朱载墱说道:“听闻德王病逝,待我回到京城之后,自会上报,世子可有什么话需要陆某转述的么?” 朱载墱眼睛转了转,看了眼一旁的三叔朱厚燨,想了片刻,摇摇头道:“没有,多谢这位大人好意。” 陆良瞧着朱载墱的神色,知道他有事,只是碍于旁边那个胖子的情面,不方便说而已,也不点破,他人家的事,自己何必多管闲事,拿了人早点回京城。 “既然如此,陆某就告辞了,于大人,请。”陆良翻身上马,又对着戚继光郑重道:“戚兄,告辞。” “保重!”戚继光笑道。 于廷寅如丧考妣一般,领着这几个锦衣卫往济南城中自己的府邸走去。 “大人。”底蕴对着山东右布政使陆铨说道:“廷寅何罪之有?” 陆铨虽然贵为山东右布政使,但也不敢阻拦锦衣卫拿人。特别是近些年,因为大礼议之争,天下官员畏惧厂卫如虎,但是随着《明伦大典》刊布天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平息了仪礼之争。 虽时常有被锦衣卫缉拿的官员,但也都只是仗刑之后,充军流放边疆之地,甚少再有左顺门案时打死官员的事情重演。 “想必是于大人惹了祸事,底大人,此事还需再打探一下,休要慌张,一时半会,廷寅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陆铨说道。 “哼,不是朝廷有旨意。”朱厚燨拂袖进了德王府。 陆铨也拱手对着朱载墱一礼,说道:“世子,老夫先行告退。” “世子,下官告辞。” “下官告辞。” 一时间,诸位官员纷纷告辞离去。 待众人散去之后,那一旁排着队伍的商贾宗族之人便纷纷涌上前来,被王府侍卫拦住。 朱载墱深施一礼道:“诸位远道而来,拜祭我爷爷,载墱铭记于心,待过三日,我德王府自会邀请诸位入府一叙,今日,诸位叔叔伯伯权且散去。” “好,小人等着世子之邀。”有人叫道,而后便带着家仆散去了。 朱载墱虽然年岁小了些,但是这几天听着母亲的唠叨,也是明白了一些,这些人表面上是入府拜祭爷爷,但实际上都与德王府的一些生意有着千丝万缕的往来,老德王朱佑榕突然病逝,这些人怕有变故,便借口登门,一探口风。 随着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德王府门口又恢复了冷清,朱载墱带着几个府上的家仆站在门口,戚继光和戚长风也留了下来。 “这位戚大人,里面请。”朱载墱邀请道。 戚继光说道:“世子,请。”便带着戚长风跟随朱载墱入了这诺大的德王府。 但见亭台楼阁、花园湖泊,美不胜收,戚继光边走边看,心中不时感叹。 朱载墱邀请二人进了朱佑榕的灵堂,戚继光和戚长风二人整理了一下衣物,而后祭拜了一番德王。 待祭拜完了,戚继光对着朱载墱说道:“世子,家父时常说受了老王爷的恩典,这才到了京城神机营任职,听闻王爷病逝,无奈家父病重在床,便叫我赶来济南,替家父祭拜王爷。” 朱载墱听明白戚继光所言,原来戚景通也曾受了爷爷的提点,这才有戚继光入府拜祭。 “戚大人倒是有心了。”朱载墱道。 “世子,我们就此告辞。”戚继光说道。 朱载墱唤过朱吉送戚继光二人出府,便留在灵堂之内,为爷爷守灵。 这时,朱载墱的母亲王氏又走了出来。 “母亲。”朱载墱对着王氏施礼。 “我儿,可是有皇帝旨意?”王氏在府中等候了半天,也不见天使入府传旨,疑惑问道。 “母亲,弄错了,不是朝廷传旨的使者,乃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将按察司佥事于廷寅大人抓走了。”朱载墱回道。 “这于廷寅,娘倒是识得,算了,不说他的事了,你三叔和四叔想要分家产,你心中是怎样想的?”王氏问道。 灵堂之内,如今只剩下母子二人,朱载墱脸色不变,看着正中央爷爷朱佑榕的棺材,冷声道:“娘,此事自有孩儿处理。” 王氏又道:“如今,这德王府也迟早是你的,等你爷爷的丧期过了,将德王的封号请旨下来,便也名正言顺,娘的意思是,先拖着你三叔和老四家的那个狐媚子。” “娘,你放心好了,是孩儿的,谁也拿不走。”朱载墱语气冰冷。 德王府内,另一处院子中,敲门声响起,屋内之人开口问道:“谁啊?” “夫人,是我,老三。”门外传来朱厚燨的声音。 刚刚回到屋内的张氏只好打开房门,露出姣好的面容,看着屋外站着的老三朱厚燨,问道:“可是有事?” 朱厚燨说道:“老四可在?” “不在,已经回房歇着了。”张氏说道。 朱厚燨笑了笑,然后说道:“夫人,我来是想跟您商量商量分老爷子家产的事情。” 张氏往外张望了一下,见无人跟随,便让开房门,说道:“进来。” 朱厚燨便晃动着胖大的身躯进了屋,顺手又将房门反锁上,转过身,一把搂住张氏,嘿嘿笑道:“夫人,我们到床上细细商谈,如何?” 张氏按住他四处游走的手,媚眼如丝地说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和厚烘往后的日子,可就靠你了。” 朱厚燨将张氏抱到床上,而后便也倒了进去,压在张氏身上,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像待我亲儿子一般待厚烘的。” “死鬼,你就不怕老爷子半夜托梦给你。”张氏娇笑道。 “提他做甚,我的宝贝,想死我了。”朱厚燨淫笑一声,而后激起一片娇喘,两个人便在这床榻之上,滚作一团。 德王府外,戚长风看着戚继光,问道:“少爷,我们这就回家么?” “回家?回什么家,难得出来一趟。”戚继光说道。 “不回家,那咱们干什么去?”戚长风不解地问道。 “嘿嘿,自然是去一个好去处。”戚继光踏步向前,往济南城中走去。 两个人有说有笑便到了一处铁匠铺,戚继光在门外徘徊片刻,便踏步进了里面。 有个小伙计迎上前问道:“这位小官人,可是要打造些什么?” 戚继光说道:“将你们铺子里手艺最好的师傅叫出来。” 小伙计便去了里间将师傅叫了出来,戚继光看着眼前的壮汉问道:“这位师傅,可会打造刀剑?” 师傅打眼看了戚继光和戚长风两眼,点头道:“自然能打。” “我有一件兵器,不知道师傅能不能在两天之内打造出来?”戚继光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而后展开,递给师傅。 这位师傅接过图纸,看了几眼,疑惑问道:“这位小哥,确定要这么打制?” “不错,能打造出来么?”戚继光问道。 师傅犹豫片刻后说道:“倒是能打,只是需要些好铁,另外两日不够,日应该能行。” “好,那就照图打造,价钱好说。”戚继光决定下来。 戚长风问道:“少爷,你有钱么?” “我有一点,你身上不是还有么,先拿出来用。”戚继光伸手要钱。 戚长风连连摆手道:“少爷,这可是咱们回家的路费,你要是都花了,咱们怎么回家?” 戚继光说道:“总是能回家,快些把钱拿出来,怎么婆婆妈妈的。” 戚长风只好摸出一点散碎银子递给他,戚继光接过去之后,说道:“还有呢,也拿出来。” 戚长风无奈之下,只好将衣袖里的另外一点银子也取了出来,递给了他。 “师傅,这些银子可够?”戚继光展示自己手中的银两。 壮汉师傅拿过去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说道:“勉强够了。” 戚继光说道:“那就开始打制,如果差钱不够,他留下来做苦工补上。” “少爷,凭什么是我?”戚长风不干了。 “就凭我是少爷,年岁小。”戚继光回道。 戚长风欲哭无泪,只好留在铺子里做帮工,解决银子不够的问题。 再说陆良,跟随于廷寅回了家中,在听闻于廷寅被锦衣卫押解回京城的消息之后,这于府便似是陷入悲痛之中,于廷寅的儿女以及妻妾全都哭的梨花带雨。 “哭,哭,就知道哭,老爷我到了京城自然会想办法脱身的,你们在家好好地替我照顾好母亲。”于廷寅吩咐府中的下人和自己的儿女。 骨肉分离,又是一番妻离子散的痛哭场面,但在陆良的催促下,于廷寅简单收拾好几件衣服,又自府中牵出一匹好马,套上马车。 “大人,我都收拾好了。”于廷寅说道。 “于大人,我陆良不同于其他锦衣卫的人,只要你乖乖配合,这一路上会自然安全无虞的送到达京城,也不用担心半路上丢了性命。”陆良仍是在马上说道。 “对了,多带些银两。”陆良又说道。 于廷寅又往包袱里塞了几锭银子,这才上了自己家的马车,在家人的哭喊声中,命令跟随的府上马夫驾着车马,跟随陆良等人出了济南城,往京城的方向行去。 顺利地拿到犯人,陆良便押着这辆特殊的“囚车”回京,在一场大雨过后,离开了济南城,往京城方向而去。 第七十四章 越狱 在陆良的人道主义关怀下,于廷寅“深受感动”,不仅将这几日几个人的食宿全包,甚至还为众人添置了几件衣物。 “陆总旗,不知道于某究竟犯了何罪?”于廷寅小心翼翼问道。 陆良骑在马上,看着坐在马车上神情忐忑的于廷寅,笑道:“于大人,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到了京城,你自然会知晓。” 于廷寅沉默下来,只好跟着陆良等人,往那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京城赶去。 不几日,一行人等便进了京城,只是进了城之后,发现城内的气氛有些紧张,不时有五城兵马司的人进入各家商铺,而后掀起一片慌乱。 “大人,有些不对劲。”陆奇本小声道。 “去打听一下,这几日发生什么事情了。”陆良吩咐道。 陆奇本下了马,然后便找了一处刚刚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巡查过的商铺查探。 片刻后,陆奇本回来了,对着陆良道:“大人,这几日刑部发生一起越狱案,有案犯杀了狱卒,从刑部大牢逃了出来,皇上大为震怒,正在满城搜捕。” 陆良问道:“什么匪徒如此凶狠,竟能从刑部的大牢中越狱?” 陆奇本道:“这个卑职就不太清楚了。” 陆良说道:“算了,先将这于大人押到镇抚司,结束这趟差事。” “是,大人。”陆奇本催促这车夫加快速度。 锦衣卫北镇抚司,甚为冷清,没有多少人进出,待于廷寅下了马车,陆奇本亲自押着他进了诏狱。 那个于廷寅带来的车夫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找了一处住处,安顿下来,准备打听自己家大人到底犯了何罪,能不能活,也好回家给夫人一个音讯。 交了差之后,陆良便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是第一次押解犯人,但却是第一次捉拿官员,经验有些生疏,但是倒也顺利,将人拿了回来。 北镇抚司内,待交了差之后,陆良便可以回家休息两日。 自镇抚司出来后,陆良又在街边买了几样点心,带着往家中赶去。 外出十数日,也不知道陆贞娘在家里如何,归家心切的陆良穿街入巷,便到了石碑胡同。 只是,刚进胡同,就碰到一个熟人。 “马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陆良看着刑部应捕马秋风,正站在胡同口徘徊。 马秋风见是陆良,露出惊喜,上前说道:“陆兄弟,你终于回来了,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的。” 陆良疑惑道:“马大哥可是有事?” 马秋风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是有些事,想找陆兄弟帮忙。” 陆良说道:“马大哥,我刚刚回来,要不然到家里一叙。” 马秋风摇头说道:“还是算了,陆兄弟,马某如今已不再是刑部应捕了。” “马大哥可是想要加入锦衣卫?”陆良笑着问道。 “我是有一件事找你帮忙,说实在话,马某在刑部厮混多年,一个朋友也没交下,倒是得罪了不少人。”马秋风看向陆良。 “马大哥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陆良追问道。 马秋风又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前几日,刑部有一个贼囚越狱,还杀了几个弟兄。” “这事我有所耳闻,可是与马大哥有关?”陆良问道。 马秋风苦涩一笑,接着道:“这刑部越狱的贼囚乃是我拘捕来的,只是没想到竟然让他越狱跑了,不知道什么人将这件事捅了上去。” “皇上知道后,大为震怒,便下旨将刑部司狱张凤,以及提牢主事曹亨抓了起来,如今正关押在锦衣卫镇抚司内,整日拷打。”马秋风接着道。 陆良又问道:“就因为这件事,马大哥丢了官职?” 马秋风叹道:“我丢官事小,只怕是张凤和曹亨挨不了几日了。” 陆良又问道:“马大哥,可是想要救出他们?” 马秋风眼神中透着希冀,说道:“陆兄弟可有办法?” “办法吗,倒是没有,我明日打听打听,看看是什么情况,马大哥放心。”陆良回道。 马秋风感激道:“如今,我也只能拜托你了,锦衣卫中的其他人我也不认识。” 陆良又问道:“这件事因何而起?” 马秋风说道:“这个贼囚乃是京畿地区有名的江洋大盗,马某机缘巧合下,将他在京城内捉拿,关在了刑部大牢内,只是不知怎地,那天夜里,竟然被他夺了钥匙,又杀了几个弟兄,越狱而去,此事捅到了皇上那里,龙颜震怒,下诏令锦衣卫将司狱张凤,提牢主事曹亨,逮捕到镇抚司责讯拷打,并且还剥夺了巡风主事吴昆半年俸禄,听说还牵连责罚了刑部尚书周期雍,以及侍郎宋景等人,俱是罚俸三个月。” “我也因为受到此事牵连,应捕之职也丢了。”马秋风道。 陆良说道:“既然马大哥如今已经没了生计,不如加入锦衣卫如何?” 马秋风便苦着脸,说道:“我哪是能加入锦衣卫的料,只要陆兄弟能帮我将张凤、曹亨两个兄弟活着从锦衣卫镇抚司中救出来,马某日后定当报答。” 陆良见马秋风真把自己当做大救星,便也连连摆手,说道:“马大哥,我尽力而为。” 马秋风带着希冀离开了石碑胡同,留下陆良在风中凌乱。 回到家中,陆贞娘哭着拥抱着陆良不撒手。 “贞娘,在家中可有听话?”陆良放下手中的点心,看着掉眼泪的陆贞娘说道。 “有,我一直都在等哥哥回来。”陆贞娘双眼婆娑,用手擦了擦眼睛。 兄妹二人玩耍了一阵,陆良便到了院子,又给刘金喜的老娘留下些点心,问了安之后这才又出门。 京城城西,元福宫内的铜钟敲响,悠扬的钟声,传遍了元福宫。 自致一真人邵元节归天之后,这元福宫如今已是陶仲文在掌管着,自打南巡回来之后,陶仲文备受皇帝朱厚熜恩宠,隔三差五便被邀请到紫禁城内,与皇帝打坐斋蘸论道到深夜。 陆良到了元福宫,此刻已是华灯初上,待见到陶仲文的时候,陆良吃了一惊,问道:“仙长,怎么数月未见,倒是清瘦了许多。” 陶仲文如今正坐在原先致一真人邵元节的位置上,手中的书籍放下,笑道:“小友,多日未见,倒是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仙长,休要取笑我了。”陆良坐在一旁说道。 “小子今次来,一是,多日未见,看望仙长;二是,有些凡事,还请仙长出手相帮。”陆良说道。 陶仲文呵呵一笑,然后说道:“只怕小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良笑了,组织着语言,接着说道:“仙长,我师傅与您相识多年,如今他赶往江西,不知何时返京,如今能想到帮我的人,也只有您了。” 陶仲文笑道:“道兄仙逝,我继承道兄衣钵,不理红尘俗世,什么事情小友需要贫道帮忙?” 陆良道:“此事对仙师来说,易如反掌,我有两个朋友,刑部司狱张凤和提牢主事曹亨,如今关押在锦衣卫镇抚司,特来恳请仙师帮忙。” 陶仲文闭上眼睛,说道:“此事只怕小友找错人了,贫道终日修道问仙,红尘俗世,贫道亦是插不上嘴,况且,押在镇抚司的人,没有皇帝旨意,无能为力。” 陆良看着小桌上的袅袅炊烟,陶仲文不愿相帮,只好告辞离去。 “不过,小友也无须太过担忧,回去耐心等待。”陶仲文又说道。 陆良大喜,回首问道:“仙长可是愿意出手帮忙?” 陶仲文挥挥手,没有回应。陆良离去没多久,便有一个眼睛不太好使的老道人进了屋子,这老道正是与醉道人形影不离的疯道人。 “你可是想好了?”疯道人问道。 “想好了,师兄离世,那么这以后的事情便只能由我代劳了,还需要二位道兄,鼎力相助。”陶仲文闭着眼睛回道。 “我见那个小鬼,倒是对那个老酒鬼颇为感兴趣,只怕他会发现什么。”疯道人侧着脸说道。 “终究也是要选出一人,我看他倒是颇为适合。”陶仲文道。 “既然如此,那就全倚赖你了。”疯道人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陶仲文的房间。 元福宫内,又陷入一片沉静。 近段时日,陶仲文颇受皇帝朱厚熜信任,二人时常在西苑之内炼丹,而陶仲文又献上了一篇不知道从何处搞来的丹方,朱厚熜便见猎心喜,按着丹方不停地试验炼丹。 而炼制好的丹药便频繁赏赐给严嵩试药,以至于严世蕃近段时日都清瘦了一些。 朝堂上的政事,朱厚熜都交给了内阁和司礼监处置,只是在军务大事之上做出批示。 却说陆良离开元福宫之后,又想起了张鹏,不知道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病情如何,便又趁着夜色赶往张鹏家。 虽然贵为太后亲族,但是张鹏却是孑然一身,单独留在了京城之中,其余张家族人这些年渐渐搬离了京城,只因如今两位曾经权势熏天的国舅爷一人死,一人还关在大佬里面,张老太后式微,只怕归天之后, 张鹏住在靠近城南的一处民宅内,好在陆良识得路,找了几条街巷,便到了张鹏家。 叩响门环,不时便有一个人问道:“谁啊,这么晚还上门?” “成同,我是陆良,快开门。”陆良在外面应道。 院门打开,便见成同探头探脑向外面张望,见真是陆良,放下戒备之心,请他入内。 陆良进了院子,问道:“你怎么在这?” 成同仍是一副男装打扮,回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 “张大哥的伤势如何了?”陆良问道。 成同说道:“好了一多半,只是,好像脑子坏掉了。” “脑子坏掉了?”陆良担心,是不是被打坏了,又接着问道:“张大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不爱说话。”成同回道。 “带我去看看。” 陆良随着成同进了正房,便见床榻上躺着张鹏,虽然去除了绷带,但是张鹏却是毫无反应。 “张大哥,我是陆良,我来看你了。”陆良小声叫他。 只见张鹏翻了一个身子,眼睛看向陆良,却是不开口讲话,直勾勾看着陆良。 “脑子真坏了?”陆良嘀咕了一句,然后又说道:“张大哥,你还认得我么,我是陆良啊。” 半晌,张鹏用着嘶哑的声音说道:“陆良。” “是我,张大哥,你好些没有?”陆良说道。 “杀……杀……钱六!”张鹏眼中带着恨意。 “好,杀钱六,等张大哥将养好了伤势,你我兄弟二人,找个机会,做了那钱六。”陆良回道。 张鹏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出了房间,成同说道:“张大哥现在每天就念叨着杀人,有时候我都害怕。” 陆良看着眼前这个仍是女扮男装的成同,说道:“此事不急,你好好照顾张大哥,我明日再来探望他。” “那个,银子不够了。”成同挠了挠头,说道。 陆良问道:“五两银子,可够两三个月用,怎么才短短数日便花没了?” “这不是有病人么,医药费,再加上什么还要吃饭,不得花钱啊。”成同说道。 “再说了,天天照顾张大哥,我的工钱还没算在里面呢。”成同小嘴嘟囔道。 陆良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想要摸出点钱来给她,成同却一把抢过钱袋,用手掂量了一下,眼睛放亮,说道:“够了,够了,我送大人。” 陆良却是脚步没动,说道:“给我留点钱啊。” “小气。”成同从钱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扔给陆良,说道:“这些够不够?”边说便把钱袋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陆良拿着这块比小母手指甲大不了多少的银子,无奈笑笑,便出了张鹏的院子。 成同望着陆良远去的背影,从怀中摸出钱袋,舌头不自觉的舔了一下嘴唇,眉开眼笑地将门关上,回了自己的屋子。 陆良借着夜色,走在路上,凉风习习,吹走了身上的疲倦,竟有些困意。 暮鼓早已敲响,大街上,静悄悄地,偶尔碰见巡城兵卒,亮出腰牌之后,便放行。 转过一条街道,突然喊杀声大起,陆良停住脚步,一支高举着火把的队伍渐渐转了出来,而在这队人马的前面,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不停地奔跑,来到了陆良面前,陡然停住脚步,将身上的一个竹筒扔给陆良,手持双刀,豁然转身叫道:“将此物交于夏言大人!” 第七十五章 腊丸 这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的大汉将一个小竹筒扔给了陆良,陆良捡起来后,急忙揣入怀中,看着远处那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渐渐近了,大汉手持双刀,站立在街上。 陆良看着满身血污的背影,急忙躲入身后的一个小巷子里,探头探脑的张望着。 那队人马到了近前也不搭话,俱是提着刀枪,朝大汉猛攻。 这铁塔一般的大汉,低喝一声,手中双刀闪过,便有一两人倒地不起。 见带着的手下的人抵挡不住这大汉,领头之人喝道:“退下。”围着大汉的众人便退了下去,这领头的人将手中的长刀竖了起来,双手握紧刀把,在灯火的映照下,脸色阴沉,双眼如鹰眼般死死盯住面前的大汉。 “仇昭,老子今日就是战死,你也休想拿到那个东西。”大汉哈哈大笑道,虽然握着双刀的双手在滴血,微微颤抖,也不曾坠了他的威风。 “张合,明年今日,就是祭日。”仇昭寒声说道。 “少废话,要老子的命,你就来。”大汉张合眯着眼睛,头发随着夜风飘动。 “杀!”仇昭一声低喝,身子瞬间窜了出去,手中长刀豁然劈出,便到了张合面前。 张合双刀舞动,将仇昭的杀招接了下去,一声脆响,二人便错开了身形。 黑暗中,陆良小心翼翼地躲着,看着长街上厮杀的两个人,不明白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张合奔逃了半天,又与仇昭的手下厮杀多时,身上多处创伤,早已是气力不佳。而仇昭此人,身手不凡,且神清气足,手中的刀光四散,在张合身上留下一处处刀痕,鲜血瞬间布满张合全身。 张合一个不小心,便被仇昭将右手中的刀磕飞了出去,左手使刀的张合咬牙接了仇昭一刀后,便逼退了仇昭,倒退了数步,喘着粗气,站在街上。 仇昭也站住脚步,拎着刀冷冷看着张合,二人俱是沉默不语。 陆良分外好奇,只是躲在暗中窥探。 这时,一声手铳声响起,只见大汉张合的身躯便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仇昭也被这突然的铳声惊动,四下观望,然后叫道:“在哪里?” 有手下人便指着一处地方,说道:“那边有火光。” 仇昭看着倒在大街上生死不知的张合,吩咐道:“带上尸首,先回去。” 手下的人将大汉张合的尸体,连同刚刚死在张合刀下的两具尸体,抬起来,提着刀枪便簇拥着仇昭离去。 长街上,又恢复平静,要不是滴落在地上的鲜血,还有怀中的一个竹筒,陆良只怕是一场幻觉。 黑暗中,陆良犹是躲着未动,过了小半个时辰,一队巡城兵卒过后,见真没了危险,陆良这才转了出来,往家中赶去。 只是待陆良走后,从黑暗中又钻出一道身影,嘿嘿笑了一声,便也消失在夜色下,摇曳的身背后正好背着一个手铳。 到了家中,陆贞娘早已睡下,陆良取出那个竹筒,将盖子打开,而后便掉出来一个腊丸。 陆良知道这里面封存着密信,便又碾碎了腊丸,展开封在里面密信,陆良借着油灯的光芒,仔细看完,便又塞回了竹筒之内,吹熄了油灯,睡下了。 古老的北京城,陷入黑暗,天空中飘荡的一缕云彩,将月光遮挡住。 城南,一处深宅大院内,正厅内,一声呵斥:“废物,连个东西都找不到。” “侯爷,此事怕是还有其他人也在盯着。”跪在地上的仇昭回道。 那坐在主座之上的人,却是咸宁侯仇鸾,这仇鸾身材魁梧,正值壮年,以“大礼议”支持皇帝朱厚熜而受宠,任宁夏总兵官,前段时日,以都督府左副将军之职,随同朱厚熜南巡。 仇鸾摸着手中的扳指,沉吟片刻,说道:“滚下去,接着找,哪怕将京城掀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找出来。” “是,侯爷。”仇昭退了出去。 “废物,真是废物。”仇鸾兀自痛骂。 “老爷,又是谁惹您生这么大的火气,奴家都等您好久了?”一个娇柔的声音自里间传来,而后便见一位佳人穿着轻薄的衣物走了出来。 “哼,一群废物。”仇鸾见自己藏在将军府中的佳人出来,便不再言语,而是一把将她拉倒在怀中,用手摸着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手指细细体会肌肤的细腻。 “老爷,过两日,你又要走了?”佳人抬起俏脸问道。 “不错,皇上命我随同毛伯温南征安南,柔福啊,要独留你留守空房了。”仇鸾咧嘴笑道。 “不能带着奴家一起去么?”佳人柔福问道。 “此去安南,一路舟车劳顿,又有要行军打仗,怎好带你。”仇鸾说道。 柔福抛了个媚眼,说道:“老爷,既然如此,您还在等什么?” 仇鸾哈哈大笑,站起身,横抱着柔福便去了里间。 与此同时,在一处民宅之内,正厅之中,摆放着几张桌椅,而在那中间的桌案上,正摆放一个棋局,主座当中坐着一人,手中执着白子,思考怎么落子。 院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娇小的女子身背着一个手铳进了屋子,对着那品茶的青年说道:“主人,我回来了。” 青年头也不抬,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张合已死,东西,落在一个锦衣卫手里。”女子回道。 “盯紧点。”青年眉头微皱,而后将手中的白色棋子落在棋局之上,站起身,绕到棋盘的另外一侧,两根指头拈起一枚黑子,看着眼前被刚刚那枚白子扰乱的棋局,又接着道:“要让这棋局,按照我们的意思下。” “是,主人。”女子回道。 男子挥挥手,这个娇小的女子便退了出去。 男子又将黑子下在棋盘上,复又来到白子一侧,重新思考着棋局。 夜色深沉,男子手执黑白子,左右互搏,对弈棋局。 翌日清晨,陆良梳洗完毕,与陆贞娘调笑了几句,便又离开家,赶往镇抚司。 待到了镇抚司,陆奇本早已等候在外面,见陆良来了,迎上前来,说道:“大人。” 陆良笑道:“怎么来的这么早?” 陆奇本说道:“属下也是刚到。” 陆良带着陆奇本刚一入院,便碰见了一个老熟人,校尉陈武。 “陈大哥,好久不见。”陆良主动打招呼。 陈武疑惑不定地看向陆良,问道:“陆良,你这是?”陈武上下打量陆良,用手指着陆良身上的衣物。 陆良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有穿反,也没有穿错,便说道:“可有什么不妥?” 陈武正想开口,院子中有人喊道:“陆良,过来。” 陆良望去,见是一个不曾认识的人在院子里喊他,对着陈武道:“陈大哥,稍后再聊。” 踏步进了院子,陈武望着陆良的背影,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嘀咕道:“这小子怎么跑到北镇来了?” 陆良来到那人面前,恭敬一礼,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去将诏狱里的于廷寅带到堂上。”那人也吩咐道。 陆良说道:“是,大人,我这就去提于廷寅。” 二人转身又来到锦衣卫关押囚犯的诏狱外,陆奇本上前与值守的锦衣卫校尉沟通,陆良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令人窒息的诏狱。 这间诏狱守卫甚是森严,高大的砖墙围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有值守的锦衣卫校尉,日夜不停巡视。 这与陆良刚入京城,被关押的那间诏狱甚为不同。 不大一会儿,便见于廷寅被人从诏狱里面扶了出来,见到陆良之后,于廷寅红肿的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于大人。”陆良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显然在里面没少遭受折磨的于廷寅,说道:“跟我走。” 陆奇本便上前,押解着于廷寅,跟随陆良到了镇抚司的正堂上。 只见,正堂之上,坐在一位锦衣卫千户,左右两边站着十个锦衣卫校尉,手中执着器械。 “大人,案犯于廷寅带到。”陆良对着那人说道。 那个千户挥挥手,陆良和陆奇本退到一边。 “跪下。”一个校尉上前一脚,踢在了于廷寅的小腿肚子上。 于廷寅承受不住,便身体前倾,跪倒在了地上。 “于廷寅,今有山东官员上本弹劾你目无尊上,慢上虐下,恬不畏法,皇上震怒,便令锦衣卫将你捉拿回京,你可知罪?”堂上之人说道。 于廷寅怒道:“我于某人一向堂堂正正,怎会慢上虐下,恬不畏法,这是诬陷。” 那人接着道:“工部员外郎王佩管理临清闸河,上个月,圣母梓宫南祔,龙舟将至,王佩想要关闭闸门蓄水,以待圣母皇太后梓宫通过,可是没想到,你于大人坐船而至,愤恨闸门不开,杖其守者,决闸而行。王佩大怒,责罚了闸官及诸多衙役,擅自开启闸门,而当时,听闻你更是愤恨,过后又擅自缉捕闸官衙役等十九人,动用私刑,禠夺冠带,以泄你之怒意,是也不是?” 于廷寅呆若木鸡,想不到自己竟是因为此事被这锦衣卫千里迢迢押到诏狱。 那人见于廷寅无话可说,便接着说道:“此事,山东抚案官交章弹劾于你,于廷寅,暴横不敬,慢上虐下,恬不畏法,皇上旨意,廷杖一百,罢黜为民。” 那人一拍惊堂木,震的满堂皆惊,喝道:“廷仗一百,不可轻慢。” 左右站立的校尉便走了四人出来,陆良见其中两个人伸出手中的廷仗,互相穿过于廷寅的双臂之间,用力下压,于廷寅的身子便情不自禁往前倾,似是要趴倒在大堂上,只是肋下有两根廷仗夹住,便停在了半空之中。 后面的两个人用手中的廷仗将于廷寅的双腿往后一抬,这于廷寅整个人便是全身趴扶在前面两个锦衣校尉的廷仗上。 “大人,冤枉,冤枉啊,我要求见皇上。”于廷寅回过神来,大喊大叫。 那坐在堂上的千户冷笑道:“晚了,行刑。” 于廷寅身后的两个校尉,便抡起手中的廷仗,狠狠朝着他的屁股打了下去,这两个校尉,你一下,我一下,左右不停,轮流打着廷仗。 初时,于廷寅尚还能大声呼喊,待过了二十廷仗之后,于廷寅的屁股上,鲜血淋漓,透过衣物,流在地上。 过了三十下廷仗,于廷寅已经气息微弱,昏死了过去。 “浇醒他,接着用刑。”那千户说道。 旁边有校尉打来一盆水,浇在了于廷寅的头上,被这冷水一激,于廷寅睁开眼睛,似是活了过来。 只是随着身后的廷仗越打越重,于廷寅的下半身似是麻木一般,失去了知觉。 过了五十廷仗之后,于廷寅侧着脑袋望了陆良一眼,而后便耷拉着脑袋,再无半点动静。 又打了十数个廷仗之后,有一个校尉,伸出手探了探于廷寅的鼻吸,然后回禀道:“大人,死了。” 千户说道:“扔到外面,让他家人收尸。” 那架着于廷寅身体的两个校尉便拖着他的尸体扔到了锦衣卫镇抚司外面。 看见于廷寅的尸身从里面拖了出来,这几日都守在外面,一路相随到京城的车夫,哽咽叫道:“大人。”伸手探了一下于廷寅的鼻吸,而后便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自镇抚司里面出来的陆良,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也是有些黯然,他押解着于廷寅自山东回京,倒是对这位于大人有些了解,虽不能肯定于廷寅是位清官,但也彬彬有礼,是个典型的读书人。 想不到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死在了自己的眼前,陆良对着陆奇本说道:“帮那位大哥,将于大人的尸首搬上马车。” 陆奇本帮着于府的车夫,将于廷寅的尸首抬上了马车,车夫道谢之后,驾驶着马车,便赶往一处棺材铺,买了一口棺木,将于廷寅入棺,而后赶回了山东济南。 此事告一段落,陆良便在镇抚司中闲逛,这北镇抚司甚是宽阔,房间众多,但是此时却只有寥寥数人值守。 “陆良,过来一叙。”有人高声叫他。 回首望去,一道高大的身影挥手召唤于他,看着那熟悉的人,陆良快步上前。 第七十六章 夜会 “胡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陆良快步上前,却是许久未见的胡宗宪,正站在一旁的路边,笑意盈盈地对着陆良招手。 “碰巧只是路过,许久未见,倒是让为兄很是想念。”胡宗宪说道,然后对着旁边的人介绍:“子升兄,这位陆良小兄弟,就是我刚刚和你提起的,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胡宗宪旁边站着一人,中等身材,面容清瘦,但是双目囧囧有神,看着陆良。 “陆良,这位是徐阶徐子升,官拜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刚刚回到京城没多久,如今在东宫做事。”胡宗宪介绍道。 陆良看向徐阶,眼睛就是一亮,连忙施礼道:“陆良见过徐大人。” 徐阶倒是对陆良不冷不热,也只是简单回了一礼,不再多言。 胡宗宪笑道:“多日未见,倒是长高了,黑了点,但也多了些男人气概。”胡宗宪拍了陆良一下。 陆良说道:“胡大哥,说笑了,这段时日我一直想找时间去拜访胡大哥,只是事务繁忙,还请胡大哥不要怪我!” 胡宗宪回道:“理解,陆兄弟前途无量,为兄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正好,我与子升兄要去吃酒,一起去。” 陆良看了一眼徐阶,也想跟这位未来的首辅打好关系,便点头道:“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又让胡大哥破费了。” “哪里的话,走。”胡宗宪笑了笑。 好在今日尚是休息时间,陆良倒是不用值守在镇抚司内,便吩咐陆奇本留守在镇抚司,以备不时之需,陆奇本点头应下。 陆良便跟随胡宗宪朝着京城东北方向行去,待到了教忠坊,又转过一条胡同,陆良看着眼前的地方,甚是熟悉,这不是香饵胡同内的长春院么。 只是,胡宗宪却没有走向那大门紧闭的长春院,而是沿着这处宅院的高墙走了一段路,又拐了一个弯,到了另外一处三层楼前。 看着胡宗宪跨步进了这高挂着“清平楼”匾额的楼内,陆良也未多想,紧跟着徐阶也步入到里面。 进到楼里,大堂内摆放一些桌椅,靠着堂里面,有一个高台,只是这高台上,空荡荡的。 见三人进楼,自有那伙计迎了上来,恭敬道:“几位爷,可是要吃饭?” “三楼的包间,来一间。”胡宗宪道。 伙计笑着引着三人上了三楼,待进了包间,陆良才发现,这包间其中有一面窗户打开,投过这打开的窗户正好能俯看一楼那个高台。 胡宗宪点了几样下酒菜,打发了店小二,走到窗前,顺手将窗户都关闭上,又为徐阶和陆良倒上茶水,这才落座。 胡宗宪举着茶杯说道:“今日,子升兄重返京城,进了东宫侍奉太子,弟先以茶代酒,恭贺兄长。” 陆良也道:“恭喜徐大人。” 徐阶正色道:“惭愧,徐某秉性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大难不死,侥幸外放地方,在外蹉跎八九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调回京城,已是幸运,不是什么喜事。” 胡宗宪放下茶杯,说道:“想我结识兄长数载,今日总算能在这京城之中,一展拳脚,也算是件喜事。” 陆良却不是很清楚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便静静听着二人谈话。 徐阶说道:“如今我能回到京城,也是受了一个人的恩典,本想今日登门致谢,却想不到碰到汝贞。” 胡宗宪奇怪道:“兄长是走了何人的门路?” 徐阶说道:“倒也不是旁人,乃是当朝首辅夏言大人。” 这时,店小二敲门,胡宗宪道:“进来。” 刚刚点的几样下酒菜,外加一壶上等的秋白露酒,布置到了桌面上。 待酒菜上齐,胡宗宪亲手为徐阶倒上一杯秋白露,又为陆良倒了一杯,这才问道:“兄长什么时候走的夏阁老的门路?” 徐阶笑道:“哪有走什么门路,我对此事也是颇为不解,也是从旁人口中知晓的。” 胡宗宪疑惑道:“倒是稀奇,兄长在外为官,声名不显,何故竟惹得夏阁老关注,还调回京城来?” “算了,待明日登门拜访阁老,就可知晓了。”徐阶说道。 胡宗宪心中颇为羡慕,想他去年高中状元,却整日待在刑部观政,连个不入品的官吏都不是,再看看一身戎装的陆良,只好举起酒杯,说道:“喝酒,为兄长接风洗尘。” 陆良跟随着端起酒杯,也开口道:“今日得见徐大人,也是我的荣幸,这一杯,敬徐大人。” 胡宗宪放下酒杯,说道:“这话倒是外道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徐大人。” 徐阶也说道:“陆兄弟如若不嫌弃,叫我徐大哥便可。” 陆良大喜道:“那我敬二位大哥一杯,先干为敬。”说完,一仰头,杯中酒下了肚,这酒倒也不甚浓烈,也还承受的住。 胡宗宪和徐阶见陆良一饮而尽,便也跟着喝了这杯酒。 三个人便有说有笑聊着各自的际遇。 “要说最可惜的便是杨廷和大人,还有杨大人之子杨慎,那一年,我初入京城,有过一面之缘,杨慎兄长的才气胆气皆是无双,真乃名士,我不及也。”徐阶说道,此时三人已是喝了一壶秋白露酒,又上了第二壶。 不知谁起的话头,评论天下英杰,徐阶便想起来他年轻之时,初到京城时所遇到的那个豪气冲天的杨慎。 胡宗宪说道:“我亦曾听人说起,却不曾见过,只是可惜了,杨先生流放边疆,朝廷少了一位栋梁之才。” “二位大哥,前段时日,小弟去了一趟云南,倒是有幸见了杨慎先生一面。”陆良听起他二人说到杨慎,便也主动说道。 徐阶激动问道:“杨先生可还好?” 陆良说道:“身体尚好,只是多了些许白发。” “对了,杨先生还赠送我一本他的着作。”陆良接着说道。 徐阶放下酒杯,说道:“可带在身上?” 陆良摇摇头道:“放在家中。” 不知是饮了酒的原因,还是闻听陆良手中有杨慎的着作,徐阶的语气明显热情起来,接着问道:“可还记得里面写的内容?” 陆良回忆道:“说来惭愧,我这段时日一直奔波在外,只是偶尔翻看一番,倒是记得开篇处的内容。” “贤弟快快诵来。”胡宗宪也催促道。 陆良便放下筷子,思索片刻,方才说道:“此书我仔细看了一下,应该是杨先生流放边疆时所做的诗词,其中就有那首广为传唱的《临江仙》。” 徐阶高声吟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胡宗宪接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徐阶拍案而起,神情激动,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半晌方才恢复平静,坐了下来,说道:“初次在社学中听到杨先生的这篇大作,我久久不能平复,杨先生真乃大才,如此名士方才能作出如此佳句,可惜,可惜,可惜,如此名士却孤老山野。” 陆良说道:“杨先生倒是曾说,常常纵酒自娱,游历名山大川,也算是乐得逍遥。” “贤弟,快快将杨先生的大作道来。”徐阶催促道。 陆良回忆道:“这乃是开篇第一首词,名为《西江月》,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徐阶叹道:“好诗。” 胡宗宪亦是被这诗词中的苍凉感染,半晌才道:“杨先生这是看透了俗世,不然哪里能作出如此佳句,不愧是杨氏之作,意境悠远。” “当浮一大白。”徐阶倒满酒杯,一饮而尽。 “小二哥,上酒。”胡宗宪见壶中美酒已尽,又打开门,唤来小二哥上酒。 只是没想到,这才刚刚打开门,便听闻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好你个胡汝贞,自己偷跑到这里饮酒作乐,也不叫我。” 胡宗宪抬眼一看,只见三个人影站在楼梯口处,其中说话之人,正是赵文华。 赵文华的身前站着一个白胖子,右眼蒙着一块黑色眼罩,笑容满面。 胡宗宪连忙上前见礼,说道:“东楼兄,元质兄,怎在此处。” 那白胖子正是严世蕃,赵文华冷哼道:“要是我等不来,还不知道你在此处寻欢作乐,也不曾叫上于我。” 胡宗宪连忙说道:“只是为一位故友接风,不如一起,如何?” 赵文华刚要搭话,严世蕃一抬胳膊,右手中拿着折扇,拦住赵文华,说道:“大兄,汝贞既然有客,我看今日就算了,咱们一起饮酒就是了,文孚兄,里面请。” 严世蕃对着身旁的高大男子做了一个请,便进了三层正中间的一间屋子。 陆良刚刚见胡宗宪在外面与人搭话,便也走了出来,正巧看见胡宗宪陪着严世蕃等人进了另外一间包间。 陆良唤来店小二,又加了一壶秋白露酒,这才回转包间,与徐阶说话。 此刻,日落西山,屋子渐渐黑了下来,点上烛火,这清平楼似是活跃了起来,渐渐有些文人雅士,络绎而来。 楼里的喊叫声大起,片刻,胡宗宪回来,对着徐阶说道:“不巧,碰见了几个朋友,陪着饮了几杯酒,还请子升兄勿怪。” 徐阶问道:“何人,不如叫来一起饮酒。” 胡宗宪笑道:“也不是旁人,其中一人乃是我在刑部的朋友,刑部主簿赵文华,另外一个人乃是礼部尚书严嵩的公子严世蕃,还有一人,我倒是第一次见,说来也都不是外人,乃是陆良的顶头上司,锦衣卫陆炳大人。” 徐阶听完后,却有些怒气,说道:“此等小人,当远离。” 胡宗宪问道:“子升兄何故如此,我在刑部观政,也多曾赵文华照顾。” “我说的乃是那严世蕃,我在外时常听闻,此人强抢民女,荒淫无度,不是正人君子。”徐阶说道。 胡宗宪笑道:“子升兄想必是听了不实的传闻,东楼兄通晓时务,熟悉国典,乃是少有的大才。” 徐阶刚想说话,这三层小楼却陡然传来一阵叫好声,湮没了徐阶的话语声。 胡宗宪眼睛一亮,叫道:“素素姑娘来了。”说完,便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外面的喧闹声音便传了进来。 徐阶和陆良也是好奇,走到了窗边,朝外面望去。 只见,这座三层小楼却是回字形建造,此刻二层、三层的所有包间俱是窗户打开,包间里的客人俱是站在一起,看向大堂中的那处台子。 陆良打眼看去,只见此刻的大堂中,那些桌椅处早已坐满了人,俱是翘首企盼,看着那处台子。 再寻觅望去,那正中的台子上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陆良好奇问道:“胡大哥,这些人都在等什么?” 胡宗宪也不回头,眼神痴迷的看着那处台子,叫道:“素素姑娘。” 徐阶看着这些人都在等那个素素姑娘,心中也是有些好奇。 等了片刻,只听见这清平楼内,陡然一声鼓响,喧闹声陡然一静。而后,这声鼓响之后,楼内的灯光似是暗了下去,又是一声鼓响,一声接着一声。 三声鼓响过后,便有琵琶声响起,又有似乎是阮的乐器声响起,一时间,鼓乐声大作,像似古老的声音自天际传来,带着浓烈的塞外之音。 见多识广的陆良便听出来这乐声似是带有西域的特色。 清平楼内,乐声大起,众人如痴如醉。 待一段音乐过后,楼内似是起了雾气,有些凉意袭来,陆良向下望去,仙雾飘飘,伴随着悠扬的鼓乐声,一时间,恍惚到了仙宫。 这时,鼓乐声戛然而止,一道苍凉的独奏响起,而后,便见众人抬头望天,陆良也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道魅影在灯火的映照下,在这清平楼的高空中,翩翩起舞。 佳人穿着华丽的衣物,空中起舞,裙角间不经意露出白嫩的皮肤,好似仙女落入凡间,在那空中盘旋,而后便缓缓下落,赤裸着双脚,站在了雾气蒙蒙的台子上。 第七十七章 素素 美人遮挡着面容,但是那姣好的身段,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在那骤起的烟雾中,撩动人心。 “这有什么好看的?”见多识广的陆良,撇撇嘴说道。 徐阶也说道:“无趣,不如饮酒吟诗。” “陆兄弟没有尝过女人的妙处,自然不懂,子升兄难道还不懂?这素素姑娘,一来到京城,便驻足在这清平楼中,舞艺超绝,引起轰动,多少达官贵人都想一睹芳颜而不得。”胡宗宪痴迷道。 但是徐阶却说道:“我猜,这素素姑娘想必是一直未曾被人识得面目?” 胡宗宪眼睛盯着素素姑娘在舞动间不经意间露出的白嫩皮肤,接着道:“就是这若隐若现,却又不能窥得全貌的神态,方才撩动男人的心。” “万一是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呢?”陆良环视一圈,见众人皆是沉醉地看着舞台中那道翩翩起舞的女子。 “这你就不懂了,你看那双眼睛,眼波流转,端是勾魂,一动之间,勾得我骨头都有些酥了。”胡宗宪一脸痴迷的模样。 徐阶却无动于衷,也只是平静地看着台上的佳人起舞。 “好!”有人叫好鼓掌,惹得众人跟着鼓掌,陆良看过去,却见那素素姑娘抓住那根自房顶上垂落下来的丝绸绳索,一个起身,便又飞舞了起来,在这清平楼的上空旋转。 素素姑娘挽着那根丝绸,越飞越高,便到了三层的高度,在一片自顶端散落的花瓣中,骤然消失在了一处窗口中。 “这就完了?”陆良问道。 胡宗宪笑道:“完了?怎么会。”,而后便关上窗户,坐回到了桌子旁。 又喝了一杯酒水之后,徐阶起身告辞,脸上带着酒意,但却未曾醉酒。 “汝贞,今日实在不能再喝了,要早些回去,家中尚有孩儿等着,待来日,我请你饮酒。”徐阶说道。 胡宗宪见拦不下徐阶,只好起身相送。陆良亦是陪同着二人下了三层小楼,将徐阶送到清平楼外。 看着徐阶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陆良说道:“想不到徐大哥,竟是一个顾家的好男人。” 胡宗宪说道:“子升兄,为人耿直,当年在朝堂之上,因为孔圣人之争,恶了张孚敬,差点被杀头,好在有些同僚求情,这才免了死罪,却也因此才被贬出了京城,在外蹉跎岁月,要不然以子升兄的才华,早已是位居高位。” 陆良倒是对徐阶其人颇感兴趣,想要进一步了解了解这位看着沉稳的徐大哥,便说道:“胡大哥不如和我说说徐大哥的事情。” 胡宗宪一拍陆良肩膀,大声道:“莫道他人是非,走,咱们接着喝酒,等待素素姑娘。” 陆良被胡宗宪又拉回到了三楼包间之中,却想不到已经有一个人在等候之中。 看着眼前的赵文华,胡宗宪大笑道:“元质兄,可是来我这房间等待素素姑娘的?” 赵文华伸手压住胡宗宪拿酒杯的手,说道:“胡汝贞,胡宗宪,你真是喝糊涂了,等什么素素姑娘,为兄替你的事,跑了多日,你自己却一点也不急躁。” 胡宗宪疑惑道:“什么事情急躁不急躁的?” 赵文华用手指了指隔壁,然后说道:“我那义弟,尚在此处,赶快随我一起过去。” 然后看了眼陆良,便也对着陆良说道:“你也来。” 胡宗宪笑道:“我当何事,那就走。” 陆良也没有拒绝,他确实想见一见这传说中的严世蕃。 三个人来到房外,便听见里面有女子的说话声音传出,推门进来,陆良这才看清楚屋中正站着一个俏丽的女子,只是遮着面纱,看不清容貌,正是刚刚跳舞的素素姑娘,只不过换过了一身素色衣物。 此刻,那个戴着一个眼罩的白胖子正坐在椅子上,笑意盈盈地与站在一旁的素素姑娘搭话。 而陆炳却坐在一旁饮酒,见到赵文华带着胡宗宪和陆良进来,出声道:“胡汝贞,怎地来的这般迟,罚酒三杯。” 胡宗宪赶忙上前对着这个在锦衣卫如日中天的陆炳施了一礼,而后端起酒杯,一连干了三杯。 陆良这时也赶忙上前见礼:“卑职见过大人。” 陆炳看了一样陆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严世蕃却站了起来,笑道:“汝贞,旁边这位小兄弟是?” 胡宗宪连忙说道:“这是陆良,在锦衣卫任职。” 然后又对着陆良说道:“这位乃是礼部尚书严大人的公子,如今在顺天府任治中。” 严世蕃挥手截住胡宗宪的话语,说道:“又在笑话我了不是,都坐,难得一见素素姑娘,今日开怀畅饮。” 说完,严世蕃又对着素素姑娘温柔一笑道:“今日初见素素姑娘,不知可否赏脸为我等兄弟,弹奏一曲?” 陆良随着胡宗宪入席,坐在了下手处,却没看向素素姑娘,而是上下打量严世蕃。 这严世蕃是个胖子,此刻坐在椅子上,足足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又戴着一个眼罩,一只左眼眯缝着,正盯着素素姑娘看。 素素姑娘开口道:“几位公子稍坐,奴家去取琵琶来。”言罢,扭动着身姿出得门去。 见素素姑娘走了,严世蕃这才接着对众人说道:“想不到这清平楼里,竟然来了一位佳人。” “贤弟,可是看上了?”陆炳问道。 严世蕃笑道:“让与陆兄。” 赵文华哈哈一笑道:“德球,此等佳人,陆兄当是手到擒来。” 陆炳却笑道:“哎,家有悍妒之妻,不提也罢。” 众人皆笑,严世蕃又看向陆良,问道:“这位小兄弟也是姓陆,如此年纪轻轻就入了锦衣卫,又跟随在文孚兄身边做事,可是文孚兄的族人?” 陆炳放下酒杯,看了眼陆良,点点头道:“不瞒诸位,真论起来,陆良确是陆某的族人,要是按辈分,理应叫我一声叔父。” 陆良心中诧异,但马上反应过来,举起酒杯,敬道:“叔父,我敬您一杯。” 严世蕃笑道:“倒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鬼。” 陆炳举起酒杯,接下了陆良这一礼,二人对饮了一杯。 虽然陆良还不清楚自己与陆炳有何渊源,但是想到自己能入锦衣卫,也是陆炳开口答应。 如今又有了叔父相称,靠上锦衣卫的顶层人物,日后的日子岂不是要爽飞了,陆良一杯酒下肚,脸色骤然红了,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激动的。 “这双林陆氏与我平湖陆氏,颇有渊源,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陆良乃是双林陆氏的子弟。”陆炳又说道。 严世蕃道:“我倒是偶尔听家父提起过,文孚兄乃是平湖陆氏。来,今日恭喜文孚兄多了一个侄儿。” 赵文华亦是笑道:“恭喜陆兄。” 众人又满饮了一杯酒。 胡宗宪扭头张望,见素素姑娘迟迟不来,便说道:“我去看看,素素姑娘怎么还不来?” 严世蕃也是说道:“汝贞快去,快去,休让文孚兄等的急了。” 陆炳笑骂道:“怕是你心中急躁了,却来拿我说笑。” 赵文华也站了起来,说道:“我陪汝贞去看看。” 严世蕃挥挥手示意二人快去。 屋中,只剩下陆炳、严世蕃和陆良三人。 陆炳看着陆良说道:“在北镇干的如何?那陈寅可有刁难你们?” 陆良回道:“倒是没有什么刁难,只是听说调去北镇的人,都被外派了出去,我也是刚刚回京。” 陆炳点点头道:“晾他也不敢。” 严世蕃笑道:“只怕,用不了多少时日,文孚兄便能接掌锦衣卫,可喜可贺。” 陆炳笑道:“权仗着贤弟的指点,愚兄敬你一杯。” 严世蕃摆手道:“说这话就是把我当外人了,罚酒。” 陆炳哈哈一笑,又是干了一杯。 二人又说又笑,陆良陪着二人一同饮酒。 只是,过了半晌,还不见素素姑娘进来,而赵文华和胡宗宪也是迟迟未归。 严世蕃坐不住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还不回来。” 陆炳也站了起来,说道:“一起去。” 陆良也跟着二人出了包间。 此刻,这清平楼内喧哗声已然大减,素素姑娘的表演结束之后,有些人便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散去。 剩下的人也都吃些酒菜,喝酒行令,好不热闹。 这三层回廊之中,严世蕃打眼望去,却不见赵文华、胡宗宪二人的身影,疑惑地看了一眼陆炳。 “小二,过来。”严世蕃挥手将守在楼梯口处的店小二叫了过来。 “刚刚可曾见到从这里出来的两个人去了哪里?”严世蕃问。 店小二一脸茫然的说道:“这我倒是不曾见到。” “素素姑娘去了哪里?”严世蕃又问。 店小二道:“回客官,刚刚素素姑娘被那间房的贵客请过去了。”店小二伸手指向对面的一个包间。 严世蕃冷哼一声:“怎么,那间屋子的是贵客,我们就不是了?” “客官说笑了,几位也是贵客。”店小二回道。 “文孚兄,过去看看,什么人敢不放人。”严世蕃迈步绕过回廊,到了那间包间外。 只是一脚,严世蕃便将那紧闭的房门踹了开。 只看了一眼,严世蕃大怒,看着坐在桌子旁的几人,寒声道:“几位,这是何意?” 陆良跟在一旁,放眼看去,只见赵文华、胡宗宪正跪在一旁,两个人似是刚刚挨了几拳,眼睛处有些红肿不堪。 而那素素姑娘怀抱着一个琵琶,似是刚刚哭泣过,眼睛含着泪珠,求救似的看着严世蕃等人。 陆良再仔细看向坐着的四个人,其中有三个人却是熟悉无比。 “东厂,钱六。”陆良低声说道。 那坐在椅子上的四人也是被严世蕃踹门而入惹恼了,其中一个胖大和尚高声骂道:“哪里来的畜牲,扰了佛爷的兴致。” 严世蕃不认识这个大和尚,陆良却是识得他是谁,这大和尚正是那次在老人仓劫掠官银,却被郑壁一举击溃,仓惶逃离的那个贼首。 严世蕃刚想开口,却听见一个有些尖锐却又苍老的声音响起:“严世蕃、陆炳,宵禁之时,怎地还留恋于此,不回家歇着?” 严世蕃也是机敏之人,听见这个声音,便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开口说话之人面白无须,一双眼睛却是有摄人的寒光。 “宫里头的?”严世蕃问道。 陆良却是认识这个坐在这钱六身旁的老太监,之前搭救余伯,却被这老太监带着的侍从,一支手铳顶住了脑袋,差点栽在那里。 “大胆,干爹的身份岂是你能问的?”钱六一拍桌案,站起身怒喝一声。 “掌嘴。”老太监说道。 “是,干爹。”钱六挽起自己的衣袖,就要上前掌严世蕃的嘴巴。 “咱家是说,掌你自己的嘴。”老太监慢声说道。 “啊?干爹,孩儿没听差?”钱六脚下一个踉跄,回身看去。 “掌嘴!”老太监还是说道。 “是,干爹。”钱六用眼狠狠盯了一下严世蕃,而后抬起自己的右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清脆的声音响起,钱六的脸颊瞬间红肿。 陆炳这时上前问道:“敢问贵人是?” “休要多问,将这两个蠢货带走,休要扰了咱家在这谈事。”老太监指了指跪在地上的赵文华和胡宗宪。 赵文华见老太监发话,连忙扯着胡宗宪,一瘸一拐跑到了陆炳的身后,也不敢开口讲话,只是不停地揉着刚刚被打伤的脸,嘴角抽搐。 严世蕃却无所畏惧,用手指了指素素姑娘,说道:“我等为她而来。” 老太监眼睛撩了一下,说道:“带走。” 素素姑娘见这老太监发了话,连忙站起身,抱着琵琶也快步出了包间。 陆炳便又施了一礼,这才带着严世蕃、赵文华、胡宗宪、陆良等人退了出去。 素素姑娘跟在身后,随同众人回到包间,只是经过刚刚的闹腾,也都没了兴致,便结了酒钱,各自散去。 “多谢恩公搭救。”素素姑娘对着严世蕃拜道。 严世蕃却笑道:“明日我再来,还请素素姑娘备好酒菜。”说完,便转身随同陆炳等人出了清平楼,众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陆良被这夜风吹佛,酒意消散了一些,想着刚刚那个老太监,还有那个东厂钱六。 最让他惊讶的却是那个胖大和尚,此人曾参与打劫官银,怎会与宫中太监有牵连,陆良想不明白。 突然,陆良蓦然回首,手中腰刀出鞘,低声喝道:“什么人?” 只见,黑暗中,一道身影出现,陆良惊讶问道:“怎么是你?” 第八十一章 出征 回首望去,只见一位身穿青绿色衣袍,踩着一双黑色马靴的女子正目光炯炯地上下打量成同。 陆良见她腰间挂着锦衣卫的腰牌和腰刀,便问道:“不知大人高姓大名?” “陆良,我知道你。”女子淡然一笑,上前几步,然后说道。 “小小年纪,竟然升迁如此之快,倒是令人侧目。”女子又接着道。 然后,这个女子又对着成同说道:“可是有兴趣加入锦衣卫?” 成同见这位一身戎装的女子,似乎可以帮她,便连连点头道:“姐姐,我可以么?” 女子又是一笑,说道:“这有何难,跟我走!” “陆良,皇后娘娘的事情,倒是多谢你了。”女子说完,跨步走远,成同冲着陆良做了一个表情,便快速跟着她走了。 “我叫飞烟,记住了!”女子的声音自远处传来,而后便出了胡同,混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陆良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莫名其妙,而后想起刚刚成同的话,便快步朝着张鹏的家中赶去。 待到了张鹏家中,陆良就看见一个光着膀子,身上满是伤疤的张鹏,正在院子里练刀。 满身大汗,张鹏也不搭话,一刀朝着陆良劈来。 刀势迅猛,陆良便快速闪避,躲过了张鹏这一刀。 张鹏收住刀势,而后长刀一指,喝道:“出刀。” 陆良笑道:“张大哥,你伤势初愈,还是多多休息。” “拔刀!”张鹏怒喝一声。 陆良见张鹏如此猖狂,便也不再客气,腰间长刀出鞘,双手紧紧握住。 双腿打开,做了一个起势,而后便将长刀缓缓横在了自己的身前。 张鹏怒喝一声,单手提刀,跃起身形,便猛然劈下。陆良身体瘦弱,气力不如张鹏,不敢硬接,便急忙闪躲。 两个人便如同捉迷藏一般,一个持刀追赶,一个左右腾挪,就是不与他拼杀。 “出刀,不要做缩头乌龟。”张鹏站住身形,又是叫道。 陆良笑了笑道:“张大哥,你这不是在欺负我。” “少废话,出刀。”张鹏怒气冲冲。 陆良见他如此状态,便认真对待起来,收住身体,双手握住长刀,而后突然放声大叫:“啊……”冲向张鹏。 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陆良出刀了,竖立的长刀猛然劈下,带着寒光。 张鹏面色不惊,只是将手中的刀往上格挡,只听镔铁相击的声音,入得耳中,然后陆良双手一震,那柄制式佩刀便被磕飞了出去。 而后,张鹏那冰冷的刀锋便贴在了陆良的脖颈之上。 “张大哥,果然身体已经痊愈。”陆良伸出手将那刀身捏着挪开,然后笑道。 张鹏收了长刀,冷冷道:“没有长进。” 陆良拾起飞到不远处的佩刀,将刀入鞘之后,看着张鹏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身上,那水流沿着上身纵横蜿蜒的伤痕流淌,让人觉得异常畅快。 张鹏换了一身衣物,将腰牌、腰刀携带好,便对着陆良躬身一礼,说道:“卑职张鹏,参见大人。” 陆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然后问道:“张大哥,你是不是脑袋还没痊愈,要不再在家休息几日?” 张鹏正色道:“回大人,卑职已然痊愈,请求归队。” 陆良狐疑地看着张鹏,见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心中想着,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只好说道:“既然张大哥身体痊愈,便归队,有些事情,还得麻烦张大哥一趟。” “大人请吩咐。”张鹏回道。 陆良便从怀中摸出来那张李铁匠给他的纸张,指着上面的字问道:“张大哥,可有办法弄到上面所写的材料?” 张鹏接过去仔细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回道:“能。” “太好了,上哪里去搞这些材料?”陆良大喜,只要搞到材料,就能打制一支专用的手铳,有这神兵在手,刚刚岂能让张鹏磕飞腰刀,将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恐怕到时候还未等张鹏近身,便已经被陆良的手铳开了瓢,死无全尸。 张鹏想了想道:“有一个地方能搞到这些东西。” “快带我去。”陆良急迫说道。 张鹏转身向着院外走去,便走便道:“可能需要花费些银钱。” 陆良对此不以为意,跟着张鹏沿着胡同,朝着西城方向走去。 行出数里路之后,在离皇城三里地远,到了一处偏僻所在。 “大人,此处就是王恭厂,隶属于工部,大人想要的东西,在这里能弄到。”张鹏对着正在打量王恭厂情形的陆良说道。 看着那一排排的房屋,陆良心中不禁想起了那史书记载的未解之谜“王恭厂大爆炸”,不过,此事还未发生,这里也一如往常,有着一些巡视的兵丁,却也不甚森严。 “王恭厂内有监厂太监一人,大概还有五十余个工匠,剩下的都是一些临时招募来的帮工。”张鹏介绍道。 “别看这里只是生产火药,但是军中废弃损坏,却又无法修补的火器就扔到了这里,所以,在这里一定能凑齐大人所需的材料。”张鹏接着道。 而后,便带着陆良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处房屋,来到一个更加僻静的地方,看样子,似是一处仓库。 张鹏敲了敲门,不一会儿,木门打开,只见一个年纪在四十多岁的老丈,出现在二人面前。 “张公公,有些日子没见,近来可好?”张鹏笑着问道。 这张公公见到张鹏,脸上的褶皱都似舒展开了,也跟着笑道:“原来是张校尉,是有日子没见了,今儿个,什么风将你吹到我这来了?” 张鹏回道:“倒是有求与您,您看,是不是进里边说?” 张公公又打量了一眼陆良,说道:“进来。” 房门打开,陆良便跟着张公公进了院子,这处院子,似乎只有张公公一个人住,自从进了院子之后,再没有见到其他人。 又到了一处偏房,看样子是这张公公办公的地点,三人落座之后,张公公问道:“今次,又需要些什么东西?” 张鹏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约莫有一两重,放在桌上,说道:“都是些不值得关注的小物件,定然不会让您为难。” 张公公看见银子,眼睛似是转了转,慢条斯理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去选,手脚麻利点,别被人撞见。” 张鹏回道:“这是自然,我们兄弟便去库房里找一找。” 说完,也不等张公公说话,便带着陆良出了偏房,往前走了几十步,绕过一处平房,便来到了排列整齐的仓库前。 张鹏挑了一间,便将虚掩着的库房推开,里面乌漆麻黑的,看不清楚装着什么。 张鹏又从腰间取出挂着的火折子,小心翼翼吹燃,低声道:“看上什么,赶紧挑选,别被人撞见。” 陆良也取出来火折子,吹燃之后,借着火光这才看清楚这间库房堆放的东西。 有折断的刀枪,但是残破不堪,扔在地上,还有碎裂的盾牌,扔在角落里,反正都是些损毁严重的兵甲器械。 二人便在这犹如垃圾堆一般的库房里寻找所需的物品。有张鹏指点,陆良倒是寻到一根上了锈的火铳,只是年代久远,也不知道能否使用。 翻找了一会儿,陆良又寻到了一块臂甲,应该是一副铠甲上断裂下来的残余,丢在这里,陆良将它套在了手臂上,倒是颇为适合。 待将这库房简单翻了一遭,倒也找出了几支废弃的火铳,陆良也不管有没有用,通通先放在一旁,等会带走。 那边,张鹏似乎也找到了一些物品,两个人将这一堆破烂不堪的东西凑到一起,陆良问道:“怎么拿回去?” 张鹏想了想,说道:“先搬到外面,我去找一辆马车来。” 二人便将这堆东西搬到了外面,张鹏出去了片刻,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辆马车,待将这堆东西搬上马车之后,张鹏便赶着马车往火器所而去。 在这过程中,那张公公似是消失一般,也没有再露面。 到了火器所后,叫来那李铁匠,陆良指着车上的东西,问道:“这些东西,可是够了?” 李铁匠翻了一下,这才说道:“只能回炉重造了,应该是够了。” 陆良说道:“那就麻烦您老了,越快越好。” 然后又帮着李铁匠,将这堆东西搬到火器所中,张鹏又赶着马车走了。 忙了大半日,陆良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早上的事情,又赶回了家中。 到了石碑胡同,回到家中,那素素姑娘正指挥着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匠人,在整修房屋,原先陆良兄妹二人住的房间,此刻正经历着破整重修。 素素换了一身粗布衣服,但是脸上仍是蒙着面纱,看不清楚容貌。 那间屋子里原本堆放的杂物也都被搬了出来,素素指挥着匠人修修补补,陆贞娘则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帮不上什么忙,倒是会添乱。 陆良问道:“贞娘,我那藏在屋中的黑色袋子呢?” 陆贞娘摇摇头道:“我没看见。” 素素见陆良回来了,便说道:“陆公子,我帮你收了起来,你现在要用么?” 陆良说道:“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吃了饭,还要出门。” “婆婆已经做好了饭,你快去吃。”素素指了指正房。 陆良进了屋内,只见刘金喜的老娘正眉开眼笑地摆弄着布匹。 “婆婆,我回来了,可还有饭吃?”陆良问道。 婆婆放下布匹,又咳嗽两声,说道:“在锅里,自己去弄,家里多个丫头,也多了人气,要是金喜那混账东西,活着回来娶个婆娘,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 陆良在外间说道:“刘大哥过几天应该就能回来了,婆婆放心。” “唉,也没个音讯。”老婆婆叹了口气,又问道:“娃子,那个丫头是什么来历,我看着倒不像个坏人。” “半路捡的,过几天我就将她送走。”陆良嘴里咬着馒头,喝了口水说道。 “你一个娃子,怎地这般心狠,她一个姑娘,能去哪里,我看留在这里挺好。”老婆婆倒是很喜欢素素,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如此折腾。 陆良胡乱吃了口饭,放下碗,看着素素带着陆贞娘,指挥着老匠人将那间屋子修补干净,便没在理会,提着腰刀又出了门。 想了想,陆良还是决定去北镇抚司,看看陆奇本那里有没有事情发生。 待到了北镇抚司,陆奇本从暗处冒了出来,拉着陆良的衣袖,躲在一处角落里,低声道:“大人,再过几日,只怕咱们要被派往安南。” 陆良奇怪问道:“安南?” “朝廷已经定了,三日后,毛伯温大人便会亲率大军,征讨安南,咱们锦衣卫中会抽调大部分人手,随军出征。”陆奇本解释道。 陆良明白过来,大军出征,需要了解敌情,而这个重任便落到了锦衣卫的肩上。 虽说军中有相应打探敌情的探子,但在收集情报,分析敌人意图上,哪里有锦衣卫专业。 陆良问道:“消息可是准确?” 陆奇本确定道:“八九不离十。” 陆良说道:“你再去仔细打探,如果真要随军出征,探听一下,都安排了哪些弟兄,最好将这些人的信息收集好。” 陆奇本面露难色,但是马上说道:“大人放心,我这就去打探打探。” 陆良看着空荡荡的北镇抚司,也是一筹莫展,安南地属偏远,又是大军征讨,与他上次押解囚犯到云南截然不同。 少说一年,多说数年,如果征讨顺利,那倒是能早日回京,但若战事进行的不顺利,岂不是要天天窝在安南。 再说,安南气候湿热,瘴气丛生,体质弱一些的人到了那里,轻则患病,重则丢命,简直就是禁区。 再加上此次征伐,一个不慎,倒是有可能丢了性命在安南。 “不可不多做些准备。”陆良自语道。 然后,陆良又折返回了火器所,给李铁匠下了一个死命令,必须在三日之内,将手铳造出来。 第八十二章 旧事 这段时日,兵部、户部全力运转,南征安南之议在纷纷嚷嚷中,终是定下。 群臣上奏,安南实为大明蕃国百多年,却因权臣跋扈,擅行废立,致使朝贡久绝,当以天兵伐之。 朱厚熜思忖数日后,终是将拖了十几年的事情,下旨以天朝大军征伐讨逆。 朱厚熜颁下旨意,令正在宣府、大同、山西总督军务的毛伯温回京,以及咸宁侯仇鸾,择日挂帅出征。 是以,京城中的各个部门,全都为出兵做着准备。大军出征,粮草、兵员为先,兵部和户部两个衙门简直忙的疯了一般。 将大军所需物资调度准备,连同出兵的时日也定了下来。 而此刻的内阁首辅夏言,却是落得一个轻松自在,在府中读书耕作。 这日,管家夏全禀报,征讨安南的主帅毛伯温在府外求见。 夏言便放下手中带有标点校注的书籍,让夏全请毛伯温到正堂相见。 夏全离去之后,夏言便将居家的服饰换了下来,这才来到正堂。 毛伯温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品茶,这毛伯温今年已有五十七岁的年纪,常年的军旅生涯,早已将身上的文臣气息掩盖,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 见夏言出来了,毛伯温连忙起身,用着洪亮的嗓音恭敬道:“下官毛伯温见过阁老。” 听见毛伯温那独有的江西口音,夏言倍感亲切,他本是江西广信府贵溪人,而毛伯温亦是江西吉水人,与他本为同乡,兼着二人又是同龄,都是生于成化十八年。 是以,见到毛伯温,夏言极为喜悦。 “汝厉啊,坐,坐。”夏言伸手示意毛伯温落座。 毛伯温落座之后,夏言便问道:“宣府一线如何?” 毛伯温摇了摇头道:“不稳妥。” “但是,经过下官的整饬,便稳妥了。”毛伯温笑着道。 夏言见他出征在即,依然有心情开玩笑,便也放松心情,笑道:“宣府有汝厉在,便定了一半。” 毛伯温连忙说道:“阁老过誉了,下官也是尽职尽责而已。” 夏言又问道:“南征安南之事,汝厉心中可是有了章程?” 毛伯温正色道:“此战不好打。” “何出此言?”夏言有些疑惑。 毛伯温便又接着道:“阁老有所不知,自三大营重建之后,军中战力日益低下,而地方卫所更是糜烂不堪,若是寻常缉捕些盗贼,欺负欺负山匪,倒是可堪一用,若是上了战阵,只怕是,肉进狼口,有去无回。” 夏言又问道:“调广西狼兵、土兵如何?” 毛伯温笑着道:“倒是可行,只是粮饷一事,恐怕……” 夏言斩钉截铁道:“足粮足饷!” 毛伯温又是站起身,对着夏言深施一礼道:“有阁老此言,南征一事,便胜了一半。” 夏言伸手示意毛伯温坐下,叹了一口气道:“汝厉啊,皇上自南巡归来,便一心躲在西苑修道,不理朝政,这朝中之事,日益艰难。” 毛伯温笑道:“只要有阁老在,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夏言摇头道:“安南之事,便托付于你了。” 毛伯温正色道:“阁老言重了,下官必竭尽所能。” 夏言突然站起身走了几步,看向门外,叹了口气:“三年前,皇子诞生,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按礼制传诏属国,但安南却是失地,久失朝贡,不当遣使,是以老夫便上疏派遣大军征讨之。” “如果没有当年阁老的上疏,下官如今只怕仍是闲赋在家。”毛伯温笑道。 夏言覆手而立,接着道:“只是朝中反对声音过大,就连户部唐胄都坚决反对此事,没了户部的支持,此事便不了了之。” 夏言突然冷哼一声:“宣德年间的大败,也丧了他们的胆气。” 毛伯温知道夏言说的是宣德年间朝廷派大军数十万征伐安南,最后却落了个“损兵折将,贻笑蛮方,损威中国”的下场。 夏言又道:“此次,皇上突然下旨征伐安南,老夫其实是反对的,奈何朝堂……” “此役,全在汝厉一身了。”夏言用手拍了拍毛伯温的臂膀。 毛伯温连忙站起身,恭敬道:“阁老放心。” 二人又是探讨了一番安南之事,毛伯温得了定心丸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夏府。 却说陆良用了两日时间将家中之事安排妥当之后,便收拾好行囊赶到了北镇抚司。 此次南征,他连同张鹏,被选调跟随锦衣卫百户王桐一道南下侦缉敌情。 到了北镇抚司,张鹏早已在等候之中。 “张大哥,情况怎么样了?”陆良将背后的行囊摘了下来,放在院子中的石桌上。 张鹏正在检查着自己的行囊,见陆良到了,便摸出了一个黑色东西递给陆良。 陆良接过之后问道:“这是什么?” “手铳!”张鹏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陆良接过后将纸包放下,低头看着手中这个手铳,充满疑惑,这个像是一根铜管的东西就是手铳? “这玩意怎么用?”陆良问道。 张鹏刚想回答,便见两个大汉进了院子,其中一人叫道:“哪位是陆总旗?” 陆良见有人找,便放下手铳,上前两步,笑道:“在下便是。” 那二人看着陆良,脸上如常,那刚刚说话之人接着道:“百户大人请陆总旗回话。” 陆良对着张鹏道:“张大哥,我去去便回,你先帮我将手铳收好。” 跟着二人出了院落,七拐八绕便到了另外一处所在,两个大汉到了门外,恭敬对着屋内喊道:“大人,陆总旗到了。” “进来。”屋中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推开房门,陆良便见到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正在屋中坐着,低头翻阅手中的书籍。 “卑职拜见大人。”陆良双手抱拳,上前行礼。 那人抬起眼睛,看向陆良,虽然眼前这个孩童将自己装扮的老成,但是那满脸的稚气依然难掩。 “陆总旗无须多礼,请坐。”那人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谢大人。” 待陆良坐下之后,那人开口说道:“我是王桐,此次前往安南侦缉敌情,由我负责,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将你一个孩童安排进来,但是我希望陆总旗能明白,两国交战,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陆良正色道:“卑职知晓。” 王桐意味深长的说道:“所以,我希望陆总旗能主动退出这次任务,还是安心留在京城,以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陆良犹豫片刻,还是直接问道:“卑职有些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王桐冷着脸道:“怎么,陆总旗还在装糊涂么?” “大人,卑职确实不知。”陆良正了正身子,又接着问道:“卑职只是接到调令,随同南征大军一起出发,至于个中缘由,确实不知,还请大人明言。” 王桐放下手中书籍,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皱眉道:“陆总旗,实话与你说了,自从我入了锦衣卫,功劳虽说不多,但是劳心劳力这么多年,也才混了个百户之职,此次再下安南,本就是九死一生,吉凶难料,我可不希望因为你一个富家子弟丢了这身官衣。” 陆良这才明白王桐之意,又听王桐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你走了谁的门路,想要捞这趟军功,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你一个孩童,如果跟着我入了安南,万一丢了性命,我王桐就是立天大的功劳,恐怕也得罪不起你背后之人。” 陆良笑了笑,说道:“大人言重了,卑职只是听命,并不知晓是何人安排此事。” 王桐又逼问道:“你当真不愿意主动请辞?” “大人,非是不愿,实在是卑职无能,不过请大人放心,安南之行,属下听从大人吩咐,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陆良心中疑惑,不知道何人将他调去征讨安南。 王桐冷着脸道:“既然如此,一个时辰后,出发。” “那卑职这就去准备。”陆良施礼告退。 待陆良走后,那站在门外守着的两个大汉进了屋中,其中一个左脸有疤痕的大汉问道:“大人,那个瓜娃子怎么说?” 王桐冷笑一声,眯着眼睛道:“一个权贵子弟而已,不知天高地厚,既然想要捞这趟军功,那咱们就带上他。守山,守地,准备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是,大人。”两人拱手,便也退了出来整理物品。 陆良回到刚刚的院落,见陆奇本牵着两匹健马,正在一旁帮着张鹏整理行囊。 “大人,这次出门,我不能侍奉左右,还请恕罪。”陆奇本心中忐忑不安道。 陆良笑道:“不碍事,此事与你无关,再说有陆大哥留在京城,我这心中也是安心,还请陆大哥帮我照顾好家里。” “大人放心,卑职领命。”陆奇本想了想,又道:“大人,那个马秋风,我听说在城东做苦力,是否还要继续接触?” 陆良想起自从上次别过马秋风后,一晃已经过去了数日,竟有些忘了这个人,想了想吩咐陆奇本:“你接着去邀请马秋风,将我的诚意带到,如果他有什么难事,你就帮帮他。” “对了,还有一事,继续安排弟兄盯着钱六。”陆良看了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张鹏,接着又吩咐了几件事情后,这才与张鹏一同牵着马匹出了院落,在镇抚司门口等候王桐。 只等了片刻,便见那百户王桐带着身后的大汉守山和守地,各自牵着马匹从里间走了出来。 看见陆良,王桐像是换了一副面孔,笑道:“陆总旗,可是收拾妥当?” 陆良抱拳,大声道:“回大人,属下准备好了。” “那就出发。”王桐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打马直奔南城而去。 陆良等人连忙上马,在陆奇本的注目下,紧随而去。 一行五人,出了城门之后,王桐突然勒住缰绳,转回头望了望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双目如电,而后长喝一声:“我会活着回来的。” “你们也一样。”众人目光交汇,王桐随即将马鞭高高扬起,狠狠甩下,胯下马匹吃痛,嘶鸣一声,沿着官道窜了出去。 五匹健马,掀起一阵烟尘,久久不散。 第八十三章 艰难 翌日,北京城宣武门外西校场。 大军出征,皇帝朱厚熜破天荒的出宫,亲自为毛伯温送行。 此次南征,朱厚熜心中颇感振奋,登基十八年,也与朝中大臣们争斗了十八年,虽然在父母双亲的“大礼议”中获得了绝对的胜利,但是在文治武功方面,却毫无建树。 此刻,望着旌旗招展即将征伐安南的大军,朱厚熜满是笑容。 “陛下,吉时已到。”黄锦候在一旁,低声说道。 毛伯温此刻一身戎装,骑在马上,雄气英发。 打马前行数步,翻身下马,毛伯温来到朱厚熜御驾前,双手施礼,高声道:“陛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大军整饬完毕,请陛下检阅。” 朱厚熜看向顶盔掼甲,仍是老当益壮的毛伯温,站起身走下临时搭建的点将台,黄锦连忙示意左右的锦衣卫大汉将军手持华盖跟上,朱厚熜却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行至毛伯温面前,朱厚熜拉起他的手:“爱卿,朕在此,待尔等将士凯旋。” 毛伯温目光炯炯有神,高声道:“老臣定为陛下,打下安南。” “打下安南,打下安南,打下安南!”军校场内,大军猛然高喝三声,将气氛拉至最高。 “好,好,好。”朱厚熜连叫三声好,而后环顾四周,看向列在一旁的文武百官。 目光略过夏言,掠过顾鼎臣,又扫过严嵩、郭勋等人。 环视一周后,朱厚熜沉吟片刻,缓缓道:“诸位爱卿,今日,朕有股肱之臣毛伯温,即刻南征,朕赠诗一首,以候捷报!” 严嵩抢先出列道:“臣等恭请圣言。” 首辅夏言垂直站着,目光微微凝视严嵩的后背,喉咙里似乎有痰,轻轻咳嗽了一声。 “送毛伯温。”朱厚熜缓走几步,看向不远处的大军,但见刀枪如林,旌旗招展,军威如虹。微风拂过,日月大旗,猎猎作响。 朱厚熜接着又吟诵道:“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只是吟诵到此处,朱厚熜一时之间,竟想不到下句,思忖数息,还是没想到。无奈只好又向前走了几步,待看到站在众人之中,同样一身甲胄的咸宁侯仇鸾,朱厚熜想起他本是将门之后,便灵光一闪,吟道:“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而后,踱步回到毛伯温面前,朱厚熜又握住毛伯温的双手,深情道:“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毛伯温闻听这句话,心中就是一动,只是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露出异样,只好佯装感动,大声道:“老臣,叩谢陛下。” 而后,毛伯温转头望向四方,翻身上马,右手将腰间的宝剑抽出,向南一挥:“众将官听令,出征。” 大军开拔,朱厚熜的御驾也返回宫中,继续与道士陶仲文求仙问道。 此次南征,朝廷特命仇鸾和毛伯温作为主将,朱厚熜也许下规定,文武三品以下官员不用命者,许以军法处置,足见皇帝之心。 大军一路向南,穿州过府,眼瞅着便要到了广西。 而此刻,骑在马上的毛伯温却想着心事,去年三月,朝廷本已命仇鸾为征夷副将军、充总兵官,他为参赞军务,率军攻安南。 但是到了四月,两广总督张经奏报,征安南耗兵费饷甚多,且大军炎热渡海,难以奏效,遂罢兵。 再一想到临行时,皇帝赠的一首诗,毛伯温愁眉有些不展,他能理解朱厚熜的意思。 虽然朝廷有心攻打安南,但是这粮饷始终是一道过不去的关卡。这几年,朱厚熜屡次大兴土木,朝廷府库早已是告急,数次从南京调银,户部也是难下无米之炊,又哪里来的银钱能支持大军持续征伐。 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却说先于毛伯温大军一日出发的锦衣卫百户王桐,总旗陆良,校尉李守山、李守地、张鹏等五人,一路风餐露宿,昼行夜伏,终于在九月中旬赶到了广西承宣布政使司的治所桂林府。 大明洪武十年,朱元璋置广西布政使司,划分了十二府,八州。设置广西都指挥史司,分九卫,又设置守御千户所,分十所,广西提刑按察司,分四道。兼察诸府州卫所,分三司,而这府治,便统一设在了桂林府。 时值深秋,但是地处广西,天气仍是炎热无比,入了桂林府城之后,王桐便带着陆良等人找了一处客栈歇脚,要了三间房休息,而不是亮明身份住在驿馆。 这桂林府,领辖二州七县,府治设在临桂县城。 “守山,守地,出去打探一下情形。”此时,王桐换了身普通衣物,便吩咐李守山、李守地两人出去打探情报。 早在嘉靖十五年,王桐便曾跟随锦衣卫千户陶凤仪到过广西,负责侦缉安南敌情,李守山和李守地也曾随同,是以,他们对此地情形颇为了解。 另外一间客房内,陆良也换了身衣物,对着张鹏道:“张大哥,你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张鹏整理了一下衣袖,皱眉道:“我也是第一次出来侦缉敌情,咱们听从百户大人的安排就好了。” 陆良摆弄着手铳,在来时的路上,张鹏已经教了他如何使用这支手铳,只是这时代的火器,太过繁琐,又没有机会检验这支手铳的杀伤威力如何,再加上搞到的火药不算太多,顶多只能算是个备用武器。 到了晚上,李守山和李守地二人打探好消息回来,王桐便将众人叫到一处。 “大人,朝廷讨伐安南的消息已经传开,附近的州府已经陆续开始戒严。”李守山回禀道。 “另外,朝廷正在征调的两广大军还没有抵达,倒是有广西部分土兵、狼兵已经驻扎在了附近。”李守地补充道。 “可有安南国内的消息传来?”王桐问道。 李守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回道:“大人,时日尚短,还没有安南国内的消息传来。” 王桐沉默片刻,然后方才开口道:“毛大人的大军还在路上,但是我等职责乃是侦缉安南敌情,一定要在毛大人到了桂林府之后,摸清楚安南国内的情况,尤其是叛逆莫登庸的底细。” “大人,要不要我和大哥乔装打扮,进入升龙城打探一下消息?”李守地问道。 “此事先不急,先摸清楚桂林府的情况,守山,明日你带着陆总旗他们在城中熟悉一下。”王桐吩咐。 “是,大人。”李守山领命。 众人休息了一晚后,翌日清晨,李守山便带着陆良和张鹏二人在桂林府城内四处游荡,时不时李守山用着本地俚语和人攀谈。 府城不大,短短一个上午,陆良就已经记住了城内的布局。 日头偏西,李守山带着二人寻了一处阴凉处休息,拿出水袋喝了一口,然后叹道:“看来这次攻打安南,只怕不易。” 陆良跟随他转了一上午,除了欣赏到此地的风土人情,仍是两眼一抹黑,毫无所知。 听到李守山的感叹,陆良问道:“李大哥,刚刚你和那些人说话,打是不是探到了什么消息?” 李守山将水袋扔给张鹏,然后环看围绕在府城四周的高山峻岭,说道:“这安南国,处处都是深山老林,道路不便先不说,就是这粮草补给就是个大问题。” 陆良又问:“这莫登庸究竟是什么人?” 李守山见他不知,便回忆道:“这莫登庸可是个狠角色,用咱们的老话讲,这是一个逆臣,曹操你知道,这可是比曹操还要坏的一个人。” “据说,莫登庸曾是安南的天武卫都指挥使,后又升为武川伯,一个伯爵,居然造反,还敢擅自称帝,明显是没把咱们大明放在眼里。”李守山满是气愤,他又接着道:“要说这安南国啊,想当年还是咱大明的地界,太祖皇帝开国时,便臣服了,后来到了成祖皇帝时,你们猜怎么着?” “成了我大明的领土。”张鹏道。 李守山一拍大腿:“对喽,成祖皇帝命成国公朱能,英国公张辅和黔国公沐晟征讨安南,那真是杀的安南国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犬啊。” 李守山露出一副向往的神色,接着道:“打那以后,朝廷设置了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这安南变成了我大明的地界。” “只是可惜,没过多久,这安南又反叛出了大明,到了咱宣宗皇帝那会儿,咱大明又打了败仗,安南国便又分裂了出去。”李守山叹了一口气。 “算了,不提这些了,我估摸着咱们眼下还得去趟安南,才能摸清楚情况。”李守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带着陆良、张鹏寻了一处歇脚的地方用了午饭后,又接着在城中闲逛,李守山不时与一些人攀谈,搜集情报。 却说锦衣卫百户王桐在李守山三人出去之后,便带着李守地也离开了客栈,辨认好方向,二人沿着大道,一路直奔广西布政使司衙门,但是到了衙门口却没有进去,而是在附近看了两眼后,绕过了衙门,又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进了院子,来到屋门外,李守地轻轻敲了三声后,间隔两个呼吸又敲了两声,屋门打开,李守地率先进去,确认无误后,这才对着门外的王桐低声道:“大人,安全。” 王桐这才迈步进了屋内,房门关闭,屋内暗淡无光,一缕灯光闪过,露出一个身影,见到王桐之后,轻笑一声:“原来是王百户,久违了。” 王桐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亮,看向他,轻笑一声道:“老鼠就是老鼠,还是喜欢躲在洞里。” “哎,王百户,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就算躲在洞里,你们这些当猫的,还不是一样喜欢钻。”那人将手中的油灯放在了一张瘸了腿的桌子上,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脸,配合着两撮八字胡,说不出的猥琐,一口黄牙掉了两颗,说话又有点漏风。 王桐站着没动,冷“哼”一声,直接问道:“三耗子,废话少说,你家主人呢,带我去见她?” 三耗子“嘿嘿”一笑,右手抹了抹胡子,然后左手拇指和食指捻了捻,没有说话。 “三耗子,别给脸不要脸!”李守地上前就要动手。 “守地,给他。”王桐制止他。 李守地不情愿地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拍到桌子上。 三耗子“嘿嘿”一笑,将银子拿起来塞在了怀里,这才说道:“跟我来。” 第八十四章 送信 三耗子带着王桐二人,出了院落,向着城南走了大概二里路远,这才在城中一处相对比较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 望着眼前的高墙,王桐问道:“你家主人就在这里?” 三耗子摇头晃脑回道:“不知道。” “你敢耍我们!”李守地又要动手。 王桐这次没有制止他,三耗子被李守地揪住衣领,眼瞅着那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打到脸上,慌乱挣扎着叫道:“别打脸,有话好好说,主人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是这里肯定有人知道。” “你找死。”李守地举起拳头便要打下去。 “别动手,别动手啊,都到地方了,进去了,你们自然就找到人了。”三耗子拉扯住李守地的手,一脸猥琐笑容,露出满口黄牙。 “守地,我倒是要看看,这死老鼠敢对我耍什么花招?”王桐淡然道。 李守地松开三耗子的衣襟,用手指了指紧闭的大门,道:“叫门。” 三耗子扯了扯有些散开的衣衫,咕哝道:“打狗还看主人,猫见了耗子也得叫声爷。” “你磨蹭什么呢,赶紧叫门。”李守地不耐烦道。 “马上,马上,急什么!”三耗子这才活动了一下手腕,拉着门环,轻拍了三声,然后又后退了两步,恭敬等候。 只是过了片刻,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皮肤黝黑,身穿短打衣物的壮汉出现在门口,看了眼王桐等人,喝问道:“三耗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三耗子连忙赔笑,说道:“六爷,这位王百户求见主人,我这……” “你敢坏了规矩?嫌命长么?”这被称作六爷的壮汉打断他的话语,又朝王桐道:“这里没你想找的人,请回。” 王桐笑道:“这位兄弟,我有要事拜见如意夫人,烦请通报一声。” 六爷用眼上下打量着王桐,没有言语。 王桐对着一旁的李守地道:“守地,给这位兄弟些茶水钱。” 李守地便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这眼睛不停打量的六爷。 六爷收了银子,用手抛了抛,掂量了一下,这才说话:“候着。” “啪!”的一声将大门又关上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大门又打开了,叫六爷的壮汉又冒了出来,说道:“请,二位。”让出门口,王桐便带着李守地进了大门。 六爷用眼瞪着三耗子,三耗子连忙堆笑道:“六爷,小人告退,小人告退。”说完转过身,撒脚就要跑。 六爷在背后冷冷道:“银子,留下。” 三耗子迈出的脚步便硬生生停了下来,换了一个谄媚的笑容,转过身道:“六爷,这是小人孝敬您喝茶的。”边说边从袖子里抠出一粒碎银,要递给六爷。 “不是这个。”六爷不接。 三耗子哭丧个脸,不情不愿地将藏在身上的,那块李守地刚刚给他的银子摸了出来,颤抖着手递给六爷。 “以后再敢打着主人的名义招摇,你知道后果的。”六爷警告他。 待六爷接了银子之后,三耗子回身就跑,边跑边喊:“六爷,耗子下次再也不敢了。” 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六爷嗤笑一声,将银子装进怀里,这才将大门又关上。转过身,伸出手臂:“二位,请。” 王桐环视着这处宅院,跟随黝黑壮汉六爷的脚步便进了正堂。 “师傅,就是这两个人说要找如意夫人。”进了厅堂,六爷对着里面的人说道。 王桐定睛一看,只见正厅内坐着一个老者,这老者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而另外一边,则是站着一个黑瘦少年替老者扇着蒲扇。 “你们找如意夫人做什么?”老者仍是紧闭双目,不徐不慢的说道。 王桐笑着拱手道:“在下王桐,三年前曾有幸见过如意夫人一面,此次前来,是想做一桩生意。” “有什么生意非要找如意夫人?”老者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眼王桐,又接着道:“如意夫人可从来不跟官府的人做生意。” 王桐道:“在下知道如意夫人的规矩,所以此次,王某是以私人身份来做这笔生意。” 老者闻听此言,又是一笑,对着候在身旁的黑瘦少年道:“小虎,给客人看茶。” 那个少年咧嘴一笑道:“爷爷,家里不是没有茶叶了么。” “那就打壶水来,这天气怪热的。”老者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只好放下蒲扇,转身往后院走去。 “说,二位到底有什么事?”李爷摸着自己的额头,天气炎热,这蒲扇一停,便又出了些汗水,伸手将少年小虎放下的蒲扇拿起,自己扇了起来。 王桐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想请如意夫人帮个忙,送三个人进升龙城。” “哦?要去升龙城?”老者皱了皱眉,露出思索之色。 王桐接着道:“不错,走海路。” 老者听到这话更是眉头紧缩,轻笑一声,问道:“阁下说笑了,莫非不知道我大明有海禁?” 王桐正色道:“所以才登门请如意夫人帮忙。” 老者略作思索,方才开口道:“一百两,足银。” “何时可以出发?”王桐又问道。 “明日清早,南城门口,自然有人接应你们。”老者道。 王桐见事情办妥,便拱手一礼:“多谢老丈,在下告辞。” “老六,送客。”老者吩咐一直站在门口守卫的壮汉。 待三人离去,那少年小虎才回来,左手拎着一个茶壶,右手捧着三个碗。 见人已经走了,小虎将碗放下,倒满一碗白水,递给老者。 “师傅,咱们为何要帮这些朝廷的鹰犬?”老六回到正堂,询问正在喝水的老者。 老者放下碗,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长叹一口气,然后才道:“朝廷派大军征讨安南的风声,想必传开了,我猜这二人是要潜入升龙城打探情报的。” “爷爷,我知道,我知道,说是皇帝已经下旨打安南,又要打仗了。”少年小虎叫嚷道。 “管他打不打,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老六还是不解。 老者又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前些日子大藤峡侯公丁之事,想必与那莫登庸脱不了干系。” “再说夫人这次出海,也正是为了这事,老六,明天你安排一下,送他们进升龙城。”老者说完,又坐下闭目养神,片刻间鼾声大起。 少年小虎拽着老六的衣袖,来到院子中,低声说道:“六叔,我能跟你一起去么?” “不行。”老六眼珠子一瞪。 小虎松开衣袖,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道:“六叔,你这次要不带我去,我可将你偷看夫人的婢女绿荷姐姐洗澡的事情,说给爷爷听了。” 老六听他话语,就是一惊,脸色瞬间羞红,连忙用手捂住小虎的嘴巴,拖拽着他往院子深处走去。 却说陆良、张鹏随着李守山在这府城中转了一天,双腿走的酸痛不已,到了傍晚才回到客栈。 还尚未用晚饭,陆良便被王桐单独叫入房内。 “陆总旗,打探了一天,可有什么收获?”王桐笑着问道。 陆良听完挠了挠头,虽然李守山也曾与人攀谈,但用的却是当地的俚语,愣是没听清楚多少。 见陆良不语,王桐又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探听到了一些消息,还要劳烦陆总旗明日一早亲自跑一趟了。” 陆良道:“大人请讲。” 王桐取出一封已经封好的书信,递给了陆良,接着道:“此密信,有劳陆总旗和张校尉明日一早,骑快马送去两广总督府。” 陆良接过书信,扫了一眼,封面无字,便问道:“不知这封书信大人要卑职交给何人?” “两广总督张经大人。”王桐说出一个人名。 陆良将书信收好,王桐又笑道:“陆总旗,此事事关重大,切莫遗失了。” “大人放心,卑职定会送到。”陆良拍了拍身上的书信。 “有劳陆总旗。”王桐客气道。 待回到自己的房中,陆良将书信拿了出来,对着正在擦拭腰刀的张鹏低声道:“张大哥,看来王百户这只老狐狸想甩开咱们。” 张鹏将腰刀插入刀鞘,清脆的镔铁声入耳。 “他怎么说?”张鹏将刀放到床边。 陆良挥了挥手中的书信,说道:“明日一早,让我们将这封书信送到两广总督府,给两广总督张经大人。” “两广总督府在梧州,路程倒是不远,只是如此一来,再想找到王百户,只怕难了。”张鹏道。 想了想,张鹏又问道:“他可曾说送完书信之后,你我要如何安排?” “这倒没有。”陆良回道。 “看来这老狐狸是存心想甩开咱们,单干。”张鹏皱了皱眉头。 “管他呢,等送完书信,咱们再视情况而定。”陆良左右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便无所谓了,躺在床上,双手揉搓着自己的脚。 “可惜你太过年幼,是我我也不能带上你。”张鹏看了看陆良瘦弱的身躯。 “张大哥,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莫欺少年穷?”陆良回道。 张鹏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 众人休息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晨,陆良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之时,这才发现,王桐以及李守山、李守地早已不知去向。 拉过马匹,张鹏与店家问清楚了方向,二人便沿着官道,朝着两广总督府而去。 这两广总督府乃是创建于成化五年,时值宪宗皇帝在位,在梧州设立两广总督府,并设有总督府、总兵府和总镇府。 二人打马一路狂奔,路上偶尔遇到一些村镇,便停下来吃些干粮喝些水。 山路多崎岖,走走停停,也才在五日后赶到了梧州。 此刻梧州城早已戒严,兵部尚书毛伯温和征夷副将军仇鸾的大军还未抵达。 亮出身份进了城之后,陆良便带着张鹏直奔总督府,没想到却扑了个空,总督张经不在。 二人便在驿馆住下,等待外出巡视的张经归来。 于此同时,安南国升龙城外,五个人影隐于树丛之中,正是锦衣卫百户王桐等人。 望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城池,王桐问道:“陈兄弟,可有办法入城?” 躲在一旁的正是陈六,以及执意要跟来的少年小虎,自打下了海船,五人便沿着人烟稀少的小路赶到了升龙城外。 “放心,等到了晚上,我自有办法送你们入城。”陈六嘴里叼着一根杂草,耐心回道。 第八十五章 相思 驿馆内,陆良枕着双手,左腿搭在右腿上,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嘴里还在回味刚刚吃的烤鸡的味道。 张鹏又在擦拭他的那把腰刀,一遍一遍的认真擦拭。 “张大哥,你整天擦那把破刀干什么?”陆良转过头去问张鹏。 “我擦刀,影响大人休息了?”张鹏反问。 “那倒没有。”陆良坐了起来,双脚在床铺上晃悠,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接着问道:“张大哥,问你个事,成同的真名叫什么?” “不知道。”张鹏言简意赅。 “咳……咳……”陆良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紧咳嗽两声,待缓解了之后,又问道:“你不知道她是女人么?” “知道。”张鹏将刀入鞘,又擦拭起了刀鞘。 陆良站了起来,背着手走来走去,接着问道:“她是个女人,名字怎么可能叫成同,这么难听。” “那你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么?”陆良接着好奇问道。 “见过。”张鹏的手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又接着擦拭。 陆良却没有留意到,接着问道:“长的漂亮么?”还没等张鹏回答,陆良自顾自又道:“每次见她,都是蓬头垢面的,要不是那天留意到她没有喉结,我还真以为她就是小乞丐呢。” “张大哥,你是不是喜欢她?”陆良突然发问,张鹏这回彻底愣住了,停下手中的事情,眉头微皱。 陆良这回发现了张鹏的异常,笑道:“她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张大哥以后想要见她,只怕不太容易了。” “她去了哪里?”张鹏下意识问道。 “锦衣卫。” 张鹏豁然站了起来,看向陆良,似是难以相信,重复问道:“你说她去了哪里?” “锦衣卫啊,她入了锦衣卫。”陆良见张鹏神色有些不对劲,便赶紧回复他,又悄悄退了两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张鹏回道:“不可能,这女子如何能入锦衣卫?” 陆良见他不相信,便解释道:“我原先也认为不可能,可是那天确实有个自称飞烟的女子将她带走了,身上还挂着锦衣卫的腰牌和腰刀,应该不会是假的。” 张鹏面色一变,接着道:“不可能,我要回京城。” 陆良见他如此紧张模样,故作轻松道:“别开玩笑,咱们出任务呢,要是打下了安南,将来论功行赏,我这总旗怎么也得升个百户当当。” 张鹏却斩钉截铁道:“大人,我要回京城。” 陆良见他开始收拾起行囊,连忙上前拉着他,问道:“张大哥,别冲动,冲动是魔鬼,放心,成同不会有事的,那叫飞烟的女子还因为皇后娘娘的事情,与我道谢,肯定不是什么坏人。即便她冒充了锦衣卫,但能替皇后谢我,想必也是认识之人,出不了什么大事。放心,为了爱情你不能抛弃兄弟啊,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张鹏扯开陆良搂在他腰间的双手,行囊收拾好后,却又像是泄了气一般,无力坐在了床边。 陆良见他双目失神,便用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探着问道:“张大哥,你没事?” 见张鹏不答他,便又道:“这爱情啊,就是她平时陪着你,你不觉得有什么,等远离她一段时间,想起来她来,这心啊,就像是猫抓似的,浑身难受,坐卧不得,恨不得马上飞到她面前。” “张大哥,你还年轻,千万要以事业为重,爱情是毒药,女人是老虎啊。”陆良老气横秋的说完,又用手拍了拍张鹏的肩膀。 张鹏回过神来,反驳道:“你一个小屁孩,懂得什么?” 陆良见他不服气,便又问道:“那你这么火急火燎的要赶回京城,做什么,她又丢不了?” 张鹏欲言又止,陆良背着双手,又在屋子中瞎转悠:“让我猜中了,不要否认,相思病,要不得啊。” “不过也是,她照顾你这么多天,就算是个呆子也能开窍了。只想有人在一起,不管明天在哪里……”陆良说着说着竟哼起了歌。 张鹏沉默片刻,问道:“这算是相思么?” 陆良回道:“是啊。” 见张鹏发愣,陆良坐在了他的身旁,想要搂着他的肩膀,可惜矮了张鹏一些,只好作罢,但顺势拍了一下张鹏的后背,叹道:“年轻人,事业为重。” “也不知道这仗打到什么时候,不行,明天送完信之后,咱们得好好打探打探,这莫登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难不成还真是个曹操,那就麻烦了,曹操可是个能打仗的人,咱大明这些个卫所兵,可是连个倭寇都打不赢的,真是头疼。”陆良又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自言自语。 “王百户这个老奸巨猾的人,肯定是带着守山、守地去了安南打探消息,怕我抢了功劳,不带上我。”陆良愤愤不平道。 张鹏却没理会他说什么,反倒躺在了床上,看着床顶发呆。 “毛伯温这老头打仗到底行不行啊,这仗是赢了还是败了,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陆良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头突然感觉疼了起来,便也合衣躺在了床上,没过多久,竟做起梦来。 夜幕降临,黑暗渐渐笼罩着大地。安南国升龙城外,王桐五人在养精蓄锐。 “王百户,话说你是如何识得如意夫人?”陈六大咧咧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蚊虫。 王桐则是盘坐在地上,李守山和李守地则是坐在他身旁护卫,听见陈六发问,睁开双眼,反而回问道:“你又如何跟随的如意夫人?” 陈六见他不答,便将嘴里的杂草吐掉,拍死耳边的一只蚊子之后,说道:“说实话,我没见过如意夫人,倒是经常听人说起,所以才比较好奇。” 一旁的少年小虎突然插嘴道:“六叔,我知道,我知道,如意夫人定是一个美若天仙的仙女,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心甘情愿的替她做事。” 陈六拍了一下小虎的脑袋,笑骂道:“你懂个屁,你知道什么叫美若天仙么?” “反正肯定比绿荷姐姐漂亮,六叔你想,绿荷姐姐都很漂亮了,那如意夫人肯定是更漂亮。要不然你也不会偷看绿……”小虎还未说完,陈六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时辰到了,该送你们入城了。”陈六站起身道。 王桐睁开眼,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物,下了海船之后,他们五人便换了寻常安南百姓的衣物。 陈六看了眼远处有灯火闪过的升龙城,对王桐三人道:“你们现在赶到城下,等会城门就会打开,有一队车马会悄悄的入城,领队之人乃是我们的人,混在车队里面,肯定能进城。” “车队后日晚上出城,不要错过了时辰,我和小虎还会在这里接应你们。”陈六又道。 王桐拱手道谢,而后带着李守山、李守地二人大踏步向着城门处走去。 陈六冲着三人的背景小声喊道:“千万别误了时辰。” 借着月色,陈六见王桐三人摸到了升龙城下,不一会儿,便有一支车队,有五六辆马车的样子,又有十来个赶车之人和护卫,顺着官道到了城下。 车队领队之人将火把晃了三下,城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车队继续前行,王桐三人这时从黑暗中跑了出来,跟在车队的后面,假意是最后看守车队之人,随同车队一起入了城。 城门复又紧闭,天地一片安静,只有旷野上不时传来的一两声野兽嘶吼之声。 “六叔,咱们是要在这里等他们吗?”小虎问道。 陈六将刚刚方便完的腰带系好,又看了眼升龙城,然后道:“不在这等,六叔带你找个好地方去歇脚。” “六叔,你说他们能平安出城么?”走在路上,小虎又问。 “只要小心点,应该没啥大事,上次我进城,不也没发生什么事,不也是安全的出来了。”陈六道。 小虎接着道:“六叔,什么时候也能带我进城去看看,这升龙城与我大明的府城有什么不一样?” 陈六笑道:“没啥两样,早些年,这安南都是我大明的领土,除了他们说的话有些听不懂,不也跟咱长的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 两个人点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处荒废的寺庙,陈六轻车熟路地扒开庙门,进了大殿,又捡了一些干柴引起一堆篝火,弄了些荒草铺在一旁。 “小虎,晚上咱就睡这里。”陈六坐在篝火旁说道。 小虎坐在草堆上,问道:“也不知道爷爷睡了没有?” “想师傅了?过两日咱便回去。”陈六笑道。 “六叔,其实我也想周叔了,要不是因为我,周叔他也不会死。”小虎抬头道。 陈六沉默片刻,咬牙道:“小虎,这事不怨你,只怪周老二命太薄,没能熬过去。” 小虎抱着双臂,眼睛看着火焰燃烧,似是回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陈六见他闷闷不语,便折了一根树枝,站起身道:“小虎,起来,六叔教你剑术,日后行走江湖,也能保护好自己。” 小虎偷偷擦了擦眼泪,站起身也找了根木棍,借着火光,跟随陈六学起剑术,两个人你来我往,互相拆招,渐渐忘却了忧愁。 而在此时,遥远的大明首都北京城皇城内,一处靠近皇后寝宫的院子中,也有两个身影在月下练剑。 “飞烟姐姐,你看我学的如何?”一个明媚皓齿的女子停住了身形,收了宝剑,向着一旁提着灯笼的飞烟问道。 “瑾儿妹妹果然是聪明伶俐,一点就会,我想要不了多久,姐姐都打不过你了。”飞烟笑道。 这叫瑾儿的女子将宝剑入鞘,拉着飞烟的手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宫,这宫里好是好,但是太闷了,不如外面好玩。” 飞烟拉着她进了房内,点起烛火,照上灯罩,屋子瞬间明亮起来。 “是不是想要出去找你那位张鹏大哥?”飞烟问道。 “才不是,确实是这里太闷了,一点也不好玩。”瑾儿连忙否认。 飞烟笑道:“我打听过了,他跟随那个小总旗陆良去了广西,朝廷要派大军攻打安南,他们去出任务了。” 瑾儿心里就是一慌,连忙问道:“张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飞烟回道:“放心,应该不会有危险的,又不是让他们上战场。” 瑾儿听她这么说便放松下来,恢复往日的狡黠,眉开眼笑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皇后娘娘?” 飞烟回道:“过两日,我便带你去,先好好学习一下宫里的礼仪,免得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仪,挨了板子。” “放心,我才不会。”瑾儿双手托腮,不知心里在想着何事。 飞烟见她如此,便起身出了屋,站在院子中,望着天上明月皎洁,竟是有些痴了。 同一轮明月下,方皇后也站在院子里,抬头望月,脸上满是哀愁。 第八十六章 威权 翌日一大早,陆良二人再次来到总督府,恰好堵到了正要外出巡视的两广总督张经。 张经此人,弘治五年生人,今年四十有七,乃是正德十二年进士。 据传张经少时因家贫,随母亲蔡氏归外公家,又因外公家无后,便随了母姓,原名蔡经。 直到张经中举之后,这才改回张姓,更名为张经。 嘉靖十六年,因广西大藤峡侯公丁杀官造反,张经进授为兵部右侍郎,朝廷委派他出镇两广,总督两广军务,平定叛乱。 张经便奉旨南下平叛,此时侯公丁叛乱早已被剿灭,张经也刚回总督府不久,大军修整,张榜安民,正是军务民政最繁忙之时。 听到门房上报,有两个锦衣卫登门求见,张经虽然心中诧异,但依旧换上官服,从总督府后衙住处来到正堂之上。 要说其他官员听见锦衣卫找上门来,或许会惧怕,但张经却丝毫不惧,只因嘉靖六年,他在京城任右副都御史之时,便上疏皇帝朱厚熜,锦衣卫、东厂内的部分官校挟势勒索,十分猖獗,大为害民,请求裁撤法办,朱厚熜准奏。 是以锦衣卫和东厂官校便由当年的三万人之多又减员为如今的万人不到,声势远不如武宗皇帝朱厚照在位时。 陆良正与张鹏说笑,见一个穿着官服,体貌魁梧的大汉,迈步走了进来。 陆良连忙上前拱手施礼,问道:“在下锦衣卫总旗陆良,可是张经总督?” 张经有些吃惊陆良的年纪,双眼上下打量着陆良,回道:“本官就是张经,不知道这位陆总旗找本官有何要事?” 陆良从怀中掏出书信,一边递给张经,一边道:“张总督,我等随锦衣卫百户王桐,奉旨南下,侦缉安南情报,这封书信乃是王百户让我交与总督。” 张经收到书信,却没有急于打开,而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封漆,确认无误后,这才撕开信封,取出书信,仔细观看。 待看完了书信之后,张经脸上露出笑意,对着陆良笑道:“好,果然是国有良才,想不到锦衣卫之内,竟有如此胆气人物,王桐百户竟然已经深入虎穴,探查敌情,待日后打下安南,本官自会奏请圣上,为尔等请功。” 陆良见张经说的如此光明磊落,便也笑道:“那就有劳总督了。” 张经见一旁的张鹏默不作声,便出言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锦衣卫校尉张鹏。”张鹏施礼道。 张经抚着胡须,观察陆良:“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是锦衣卫总旗,倒是令本官颇感意外。” 陆良谦虚道:“微末职位,不值一提。” 张经又问道:“除了送信,二位可曾打探到什么其他情报?” 陆良有些汗颜,只好回道:“其他情报倒是还没有探查到,不过等王百户回来,自然能打探到安南国内的真实情况。” “无妨,有王桐百户这等忠勇之人,为国效力,本官深感敬佩。”张经感叹一句,接着道:“不知陆总旗还有其他事情么?” 陆良想了想,问道:“张总督,在下倒是有个问题想要向您询问,不知道可否?” “但讲无妨。”张经伸出右手示意陆良坐下讲话。 陆良拱手致谢,便在这厅堂上的下首位坐下,然后才问道:“总督,此役,我大明可有胜算?” 张经没有立即回复他的问题,而是思考了一番,方才开口:“不知陆总旗这个问题,是不是代皇上询问?” 陆良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个人有此一问。” 张经便爽朗一笑道:“我大明,兵强马壮,有雄兵百万,区区一个弹丸之地,天兵一到,定然望风而降。” 陆良见他如此有豪言壮语,再一想到他刚刚带兵平定大藤峡瑶民叛乱,倒也不算是夸海口。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拭目以待了。”陆良笑道。 两人正在攀谈,这时有一名小吏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部堂……大军到了……” 张经喝问道:“什么大军到了?” 那吏目缓了缓气息,定了定神,才接着道:“南征大军到了城外,咸宁侯让全城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张经就是眉头一皱,而后站起身道:“备轿,出城。” 吏目便又跑了下去,陆良见张经要出城,便说道:“我们随总督一起去。” 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子载着张经,出了总督府,身后跟着十几个大小官员,以及随从,俱是朝着城外赶去。 这南征大军一路向南,于今日赶到梧州府,因路途太过遥远,兵部又怕北方士卒在南方复杂地形征战,水土不服,导致伤亡过重,是以仅从京城三大营抽调出五千兵马交给毛伯温统领赶赴广西。 只是半路之上,毛伯温旧患复发,难以继续赶路,便将五千兵马交给咸宁侯仇鸾统领,先行赶赴两广。 毛伯温则带着十个随从,休息了三日后,方才换上一辆马车,继续南行。 当仇鸾领兵风尘仆仆赶到梧州之后,大军驻扎在城外,他却没有立即入城,而是扎下帅帐,命人通传给总督府,召集两广大小官员人等前来迎接。 这城门外,人头济济,喧闹得厉害,往日里难得一见如此盛景的百姓,俱是伸着脖子在不远处围观。 历经长途跋涉,仇鸾依旧目光炯炯,此刻端坐在帅帐里,喝着凉茶,更有随从列在他的身旁,替他摇着蒲扇消暑。 此次出征,虽是毛伯温为主帅,但是仇鸾依然被朱厚熜授予总兵官之职,挂征夷副将军印。 此时的仇鸾,只有三十四岁,正值壮年,他本就文武双全,颇有勇略,坐在帅案后,当真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两广总督张经带着陆良、张鹏二人,以及总督府内闻讯赶来的一些官员,来到城外,见大军停在道路上,当中居然扎起一顶帐篷,透过掀开的帘子,咸宁侯仇鸾正在不紧不慢地喝茶。 张经出了轿子,越过众人,看向仇鸾,高声问道:“来人可是咸宁侯?” 仇鸾放下茶杯,看着外面的张经等人,沉声道:“不错,正是本侯,张总督,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啊。” 张经在京城为官之时,与他打过交道,虽多年未见,但犹是认识彼此。 “还请大军入城,侯爷入总督府议事。”张经踏步进了帅帐。 仇鸾又看了眼外面,虽是人头济济,但仍是没有起身,坐着道:“张总督,两广总督府的大小官吏可是到齐了?” 张经见他不肯入城,仍是摆着架子,心中不悦,但脸色不变,指了指外面的围观百姓,说道:“侯爷,这城门处百姓众多,大军久在此处,阻隔道路,终是不妥,还请入城一叙。” 仇鸾却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本侯奉旨南征,大军到了这梧州城外,怎么,不配这满城的大小官员出城迎接么?” 张经见他仍是执意不入城,气愤不已,只好又道:“侯爷,你虽是奉旨南征,可别忘了,这两广总督可是本官。” 就在张经与仇鸾唇枪舌剑之时,陆良和张鹏也在众人之中围观。 “张大哥,这咸宁侯好大的威风啊。”陆良说道。 张鹏不屑道:“无耻小人而已,当年靠着逢迎皇帝才有如今的嚣张。” 陆良不解地问道:“张大哥对他很厌恶?” 张鹏见左右都是人,便拉着陆良往一旁无人僻静的地方走去。 “当年,先皇突然驾崩,杨廷和等人便挑选了这兴献王之子朱厚熜继位,结果却因为是否以太子的身份继位,以及对兴献王的追封,和对皇帝生母蒋太后的礼节问题,朱厚熜与众大臣起了争执。那场纷争,朝野上下分为两派,一派以杨廷和大人为首,反对朱厚熜的提议,一派以张璁、桂鄂为首,大力支持朱厚熜,两派互相攻讦,弄的天下人皆知。”张鹏悠悠道。 “然后就发生了左顺门的事情,打死了十六位大臣,这也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当今皇帝的秉性。”提起皇帝朱厚熜,张鹏脸上露出恨意。 陆良小声问道:“张大哥,你是不是因为张老太后的事情,心中恨着那位?” 张鹏咬牙切齿道:“何止是恨。” 一段时日相处,陆良知道他是张老太后的族人,自从朱厚熜登基之后,与张老太后的矛盾,是世人皆知。 也正因为如此,曾经显赫的张家已然没落,尤其是在昌国公张鹤龄死在大狱中,建昌伯张延龄至今还被关押在刑部的大牢内,不得释放。 这贵为太后族人,皇亲国戚的张家,早已如过眼云烟,凋敝消散。 陆良也知晓张家不少族人早已偷偷搬离京城,不知去向,恐怕被皇帝朱厚熜“记挂”,不知哪一天就会大祸临头。 如今,这诺大的张氏家族,除了张老太后在那深宫冷院内黯然神伤,也只剩张鹏一个人还留在京城之中了。 “这仇鸾正是靠着当年逢迎皇帝,才有了如今的威风。”张鹏咬牙道。 在他眼中,凡是当年与张老太后作对过,支持朱厚熜的人,都是他的仇人。 “张大哥,往事已过,既然我们不能改变,只能接受,那就不如看开些,至于未来……”陆良劝道,只是说到未来,他便说不出来话语,因为他也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将要如何,是努力做个古人,随波逐流;还是要在这世人皆浊,蒙昧无知的世道中,力挽狂澜,做个孤胆英雄,以一己之力改变这大明朝的历史走向? 两个人此刻俱是沉默,目光汇聚在那仇鸾的帅帐之上,看着傲气凛然的仇鸾与张经斗法。 围观的百姓日益增多,更有甚者,竟有那胆大之人,沿街叫卖,瓜果小吃,俨然当此处是个看戏的戏台。 而那咸宁侯仇鸾与两广总督张经,便是那戏台上唱戏的戏子,虽然无声,却也有趣。 第八十七章 欺压 烟尘起,自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越过大军,便到了咸宁侯仇鸾的帅帐附近。 这队人马足有二十人,皆顶盔掼甲,俱是军中健将。当先一人须发皆白,双目圆睁之际,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严,一身戎装,披挂整齐,坐立马上,老当益壮,见此地甚是热闹,便对着身旁的副将道:“柳升,去问问,发生什么事情?” 副将柳升连忙下马,拉过一个百姓询问,待了解清楚之后,回禀道:“侯爷,据说是朝廷派来的大军,不知怎地,竟不入城,将城门口堵住了。” 这老将跳下马来,见众人对着那顶帅帐指指点点,便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张经正与仇鸾对峙,只是二人俱是沉默不语,仇鸾品着香茗,突然开口道:“张总督,何必与本侯过不去,本侯的面子失了是小,但是皇上的颜面,难不成你敢不顾?” 张经冷冷道:“侯爷,皇上是命你前来两广征讨安南,不是来作威作福,今日既然你不愿入城,便将大军扎在城外,切莫阻了道路。” 仇鸾笑道:“只要这两广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到齐,恭迎大军入城,本侯二话不说,绝不耽误时辰,这点小事对于张总督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侯爷,定要如此?”张经问道。 “本侯的规矩不能坏。”仇鸾不为所动。 张经见他执意要两广官员出城迎接,便心知此间事,再无转圜。正要开口再劝,便听见一道似是天雷的声音在这大帐之内炸裂开来。 “谁人的规矩如此蛮不讲理,竟让大军堵着城门。”这句话,如同打雷一般,在大帐中的两人只感觉阵阵耳鸣,只见一位披甲执剑的老将踏步而来。 仇鸾凝视来人,喝问道:“来者何人,手执利刃,擅闯军帐,可知军法?” “两广总兵,柳珣。”老将对着张经拱手一礼,接着道:“部堂,下官回来复命。” 张经赶忙拉住他的臂膀,笑道:“柳老侯爷辛苦了。” 柳珣看着依然端坐着的仇鸾,高声道:“我当是谁在这里抖威风,原来是咸宁侯。” 仇鸾冷冷道:“本侯抖威风,也不像你安远侯,这么没有规矩,你可知本侯的军帐,岂是什么人都可以乱闯的地方么?” 虽然仇鸾咄咄逼人,但是柳珣怡然不惧,这老将军双目圆睁,也是咄咄逼人,大声道:“仇鸾,你贵为朝廷重臣,却领兵堵在城门,一再威逼部堂,是何居心?” “荒谬,我堂堂征夷大将军,奉皇上旨意,征讨安南,怎地到了你这两广,竟无人出城迎接,是看不起本侯么?”仇鸾凝视二人,又怒道:“柳珣,你别忘了,两广总兵官也是归都督府管辖,我身为都督府左副将军,就是你的上官,你擅闯军帐,目无尊上,就是以下犯上,本侯念在你年事已高,便免了你的军法,就罚你到帐外跪下,匍匐进帐。” 张经听到这里,便再也忍耐不住,再次好言劝道:“侯爷,你我都是同朝为官,况且柳老侯爷年事已高,又甲胄在身,此事怕是不妥。” 柳珣拦住张经的话语,叫道:“仇鸾,你是咸宁侯,我亦是安远侯,你我品级相同,想让老夫给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下跪,你做梦。” “柳珣,你不要忘了,你这个两广总兵官,还是本侯让出来的职位。”仇鸾冷冷道。 嘉靖八年,仇鸾出任两广总兵,而柳珣则是在嘉靖十三年仇鸾调职之后,才接任的两广总兵一职。 柳珣见他提起往事,便想起当年二人的矛盾,以及这仇鸾离任时所做的龌龊事,怒道:“你这个阴险小人,还有脸提起当年的事情。” 仇鸾听到柳珣的话,便是怒极反笑,一拍桌案,大喝一声:“柳珣,本侯奉旨南征,今有皇上赦命在手,我就问你,跪不跪?” 柳珣右手按住腰间宝剑,上前一步,亦是道:“老夫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岂能跪你一个不知尊卑为何物的奸滑小人。” “老匹夫,你当真不跪?”仇鸾冷冷道。 柳珣只是冷着脸瞪着他,张经见这二人互不相让,便要开口劝阻。 “呦呵,想不到今天倒是赶上了一场好戏。”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帐外传来,话音未落,两个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仇鸾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自打到了这两广地界,他的帅帐居然毫无威严,人人都可随意出入。 一拍桌案,仇鸾怒道:“仇昭,给本侯滚进来。” 守在外面的家将仇昭听见仇鸾的怒吼,身体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连忙跑了进去。 “你是怎么看守的,谁让你又乱放人进来的,将这两个闯入之人给本侯拉下去狠狠打。”仇鸾对着仇昭大骂。 仇昭用眼睛偷瞄了一下刚刚进来的打扮的如同普通商贾的两个人,连忙上前两步,凑到仇鸾面前低声道:“侯爷,这两位是东厂的人。” 仇鸾的面色一变,身体情不自禁坐直,尴尬一笑,连忙起身问道:“不知两位贵人如何称呼,可是有要事找本侯?” “侯爷,咱可当不起贵人的称呼,只是为皇上办差而已,想不到这刚到梧州城,就看了一场好戏。”其中一个人嗓音有些细,开口道:“安远侯,咸宁侯,二位侯爷要不继续?就当咱不存在。” “贵人说笑了,不知如何称呼?”仇鸾笑道。 那人没有开口,身旁的另外一人便主动介绍道:“这是咱们东厂掌刑千户钱六,钱千户。” “原来是钱千户,有失远迎,仇昭,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弄两把椅子来,上茶。”仇鸾吩咐在一旁傻愣着的仇昭下去操办。 钱六伸手阻拦道:“不劳侯爷费心了,咱这次南下,本来是不想叨扰地方的,只是有些麻烦事儿,无奈只好出面,请张部堂帮个忙。” 张经见这二位东厂之人也找上门来,不知是何要事,便开口道:“既然二位有要事,烦请移步总督府商议如何?” 钱六笑道:“那就请,张总督。” “二位请。”张经客气了一句之后,又对着一旁的柳珣说道:“柳侯爷,也一起。” 仇鸾见钱六一出现,便要将张经和柳珣二人带走,瞬间打散了他刚刚才积压爆发出来的威势,令他犹如吃了只苍蝇似的,恶心不已。 只是,此时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再阻拦,只是对着安远侯柳珣阴恻恻地道:“柳侯爷,本侯定会在皇上那里参你一本。” 柳珣不以为意道:“咸宁侯,别忘了,老夫也是可以上疏,定要参你个欺压同僚之罪。” 此时,人群之外,陆良和张鹏还在商议接下来要如何行事,张鹏无意间瞥了一眼仇鸾的帅帐,瞬间气息一变,露出仇恨的目光。 “那不是东厂钱六么,他怎么会在这里?”陆良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钱六在张经和柳珣的陪同下,出了帅帐,正要回城。 第八十八章 跟踪 帅帐内,仇鸾脸色铁青,看着跪在地上的仇昭,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杯扔了出去,砸在仇昭的头上。 仇昭吃痛的呻吟一声,仍是不敢动。 “废物,看见你就心烦。”仇鸾骂道。 安远侯柳珣的突然出现,是个意外,仇鸾见到柳珣那一刻,便临时起意,想要羞辱一番这个老匹夫,只是被突然出现的东厂千户钱六打断了,没有得逞。 此刻,仇鸾心中恼怒,一是愤恨这两广总督张经竟然丝毫不给他这个征夷大将军的面子。二是愤恨柳珣这个老匹夫仍然如当年那般,又臭又硬,让人生厌。 想了想,仇鸾吩咐道:“安排大军扎营。” 仇昭应下,连忙退了出去。 仇鸾坐不住了,便站起身在帅帐内走动,想了想之后,便叫道:“来人,将笔墨拿上来,本侯要参柳珣这个老匹夫一本。” 马上有随从准备好笔墨纸砚,仇鸾提笔写奏本,弹劾安远侯柳珣以下犯上,张狂无礼。 只是写着写着,仇鸾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外面喊道:“仇昭,滚进来。” 一直在外面候着的仇昭便又走了进来,只是站的距离仇鸾稍微远了些。 “本侯问你,倘若此时参那老匹夫一本,可是能成?”仇鸾问道。 这仇昭虽是一个武人,却也聪明,只是答道:“侯爷,属下不知。” 仇鸾见他如此,便又骂道:“废物。” 仇昭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仇鸾更气,将手中的毛笔又扔了出去,砸向仇昭,接着骂道:“养你这样的废物有何用。” 骂着骂着,仇鸾却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问道:“之前,让你找的东西可曾有消息?” 仇昭又回道:“回侯爷,没找到。” 仇鸾这回真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来,走到他身边便是一脚,将仇昭踹翻在地,而后情不自禁的又踹了一脚。 “废物,废物,废物。”仇鸾一连骂了三个废物,“本侯养几条狗都比你强,要你何用。” 仇昭翻倒在地,即便挨了仇鸾两脚,疼痛不已,也咬牙坚持,只是回道:“侯爷息怒,属下离京之时,已经安排人手继续探查了。” 仇鸾这才整理了一下衣物,将倒在地上的仇昭拉了起来,然后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道:“算了,既然找不到,那就不要找了,总会有人自己跳出来的。” 仇昭心中疑惑,却也不问,只是道:“属下遵命。” 仇鸾挥了挥手,让仇昭退了出去,这才坐在椅子上,看着写到一半的弹劾奏本,然后猛然扔到了地上。 大帐外,南征大军寻了一块空地,开始安营扎寨,附近百姓见没了热闹,便也各自散去。 刚刚,陆良见钱六随同张经等人入了城,便对着张鹏道:“张大哥,咱们跟上去看看。”陆良说着,便悄悄带着张鹏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同往总督府的方向而去。 路上,这钱六连同他那个属下坐在一辆马车上。 “孙浩,你说咱,刚刚是不是很威风?”钱六闭着眼睛问道。 孙浩赔笑道:“千户威武,千户一出手,就将那两个狗屁侯爷镇住了。” 钱六睁开眼,看向孙浩,然后眯着眼睛道:“那是自然,咱是谁,如今这大明的侯爷多如狗,可东厂掌刑千户能有几个。” 说完,伸出手拍了拍孙浩的肩膀,接着道:“跟着咱,你小子吃不亏。” 孙浩矮了一下腰身,连连赔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有千户撑腰,卑职现在连走路都觉得特别神气,有那么一股,祖坟上冒青烟的感觉。” “你这泼皮,当真是不学无术,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么?”钱六笑骂道。 “千户教训的是,卑职确实是不学无术,但是千户对卑职的恩情,犹如再生父母一般,此生定为千户尽忠。”孙浩连表忠心。 “掌嘴。”钱六突然厉声道。 “啊?”孙浩不解,但是不敢不听,便用力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脸颊瞬间红肿。 钱六这才满意道:“你可不是为咱尽忠,你是为干爹尽忠,为咱皇上尽忠,可是记住了。” “卑职记下了,是为干爹,不对,是为……是为皇上尽忠。”孙浩咧着嘴道。 “这才对喽。”钱六复又闭目养神。 钱六的马车前面,总督张经没有乘坐来时的轿子,而是换上了一匹安平侯柳珣下属让出来的高头大马,与柳珣一道前行。 “部堂,这仇鸾真是欺人太甚,我定要向皇上参他一本。”柳珣仍是愤恨不已。 张经却淡然一笑,看着街道两旁的店铺,笑道:“侯爷,何必动怒,此次皇上派咸宁侯和毛汝厉负责征讨安南一事,可是这仗怎么打,最后,还是要我们拿主意的。” “咸宁侯人虽然是张狂了些,但是却不傻,暂且忍耐,等那毛汝厉到了再说。”张经接着道。 柳珣却是冷“哼”一声,沉声道:“部堂,此次大藤峡之乱,只怕与那莫登庸脱不了干系,我已经命人去详细探查了。” “只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侯公丁一死,莫登庸就再也掀不起风浪,暂且等待,一切都等毛汝厉到了再做商讨。”张经仍是风轻云淡。 柳珣见他如此,便也放弃与他继续探讨,回首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马车,放低声音,对着张经道:“部堂,这东厂的番子此时出现,怕不是有什么好事。” 张经仍是淡然道:“无妨,我自行的端正,即便是这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齐聚两广,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别忘了,这两广乃是咱们的地界。” “不过,该防的自然也不能不防,回头找几个机灵点的人,盯着他们,不要让他们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张经又吩咐道。 柳珣点头称是,便唤过一旁的柳升,吩咐下去。 一行人等,便到了总督衙门,待众人落座之后,张经这才问道:“钱千户,不知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官帮忙?” 钱六放下手中的茶盏,开口道:“借船。” “借船,不知钱千户打算做什么?”张经疑惑问道。 钱六笑道:“此事无可奉告,还请总督见谅。” 张经思虑片刻,摇头道:“只怕让钱千户失望了,这船,借不得。” 钱六见张经不肯借船,还未开口,一旁站着的孙浩便阴沉道:“咱们乃是为皇上办事,张总督可不要坏了皇上的大事。” 第九十章 夫人 仔细观察,陆良发现这些人俱是精壮大汉,另有一部分人虽然也在饮酒吃肉,但不时四处了望,明显是看守着车队的护卫。 陆良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张鹏的身影,但是却看见了他那匹马,拴在一处大车旁。 躲在树木丛中,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大汉明显已是喝多了,有人回到马车旁休息,有人则是席地而睡。 喧闹的气氛渐渐落幕,狂野寂寂。 陆良又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发现,看着那扔架在火堆上的剩下的肉,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 陆良刚想起身,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心中一惊,刚想拔刀,却是晚了。 一只手捂住了陆良的口鼻,耳边听到张鹏的声音:“是我,别出声。” 被他拉扯着,二人远离了车队,张鹏这才松开手。 “张大哥,你刚刚去哪里了,那些人是什么人?”陆良疑惑问道。 张鹏回道:“那匹马冲撞了他们的车队,被他们抓住了,我一直在这附近,得想办法将马偷出来。” 陆良道:“直接讨要回来不就行了。” 张鹏问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这荒郊野外的,万一是什么歹人,就你我二人,如何逃脱得了。” 陆良听他说的也有道理,想了想,问道:“张大哥准备如何将马偷回来?” 张鹏眉头一皱,看了看天色,回道:“等会过了深夜,这些人想必熟睡,到那时,你悄悄过去,将马牵出来。” 陆良一听,不由得摇头拒绝道:“怎么是我悄悄过去牵马,为何不是你悄悄过去?” 黑暗里,张鹏似乎是用手指了指陆良,听他说道:“你长的矮小,容易得手。” 陆良反驳道:“万一失手了,怎么办,我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还是你去。” 张鹏见他不肯,便只好换个商量的语气:“只要总旗亲自出手,卑职定会护的你周全。” “我看,你们也不用商量了,一起来。”有人开口道。 “那就一起。”陆良还以为是张鹏说的话语,只是自己话音刚落,便觉察这声音不对,猛然抽出手中腰刀,大喝一声:“谁?” 火光突然亮起,只见十数个大汉,打着火把,竟在悄无声息间将他们二人围在了一起。 张鹏也将手上的腰刀出鞘,横刀在前,看着周围这些虎狼壮汉。 “想不到在这,还能碰到两个雏,老五,你说该咋办?”其中一个明显是领头的大汉,上下打量着陆良和张鹏,对着人群中的另一位壮汉说道。 那个手中提着长枪的壮汉回道:“大哥,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陆良心中发紧,连忙堆笑道:“诸位好汉,且慢动手,在下问一下,诸位是劫财的,还是劫色的?” “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那个领头的大汉叫道:“小兔崽子,看你这穷酸样,一看就是没钱的货色,不过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的,卖到扶桑,倒是还能换点银子。” “老五,抓活的,不要缺胳膊少腿。”那大汉吩咐老五。 “知道了,大哥。”老五提着长枪一指,问道:“你们两个,谁先来?” 陆良手中长刀一指,大喝道:“他先来。” 张鹏见陆良毫不犹豫将他推了出去,便知道今日脱身不得,长刀在手,傲然道:“来将通名。” “哈哈哈……”众人又是大笑,那领头的大汉笑道:“这小子是大戏听多了,老五,手脚麻利点。” 老五挺枪便刺,张鹏连忙躲闪,刀枪相击,一声脆响,震的陆良心颤,见他二人斗在一起,自己的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办法,怎么才能解决眼前的众人。 张鹏虽是纨绔子弟,但是这些年的功夫却没落下,手中长刀所向,威风凛凛,那叫老五的大汉一时间竟拿不下他。 对面领头的大汉见老五与张鹏陷入苦战,便又吩咐道:“老九,帮帮老五。” 一个精瘦的汉子越出人群,拿着一根铁棍,就要同老五联手对付张鹏。 “等等,二打一,不公平,你们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们弟兄么?”陆良叫道。 “既然你不服,那换你来。”那黑瘦的汉子将手中的长棍往地上一杵,对着陆良道。 陆良心中知晓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但见另外一些人已经封住了他的退路,无奈下,只好又道:“能不能让我先吃点东西,饿得慌,没力气与你缠斗。” “好啊,请。”精瘦汉子倒也讲究,开口叫陆良进食补充体力。 陆良愁眉苦脸道:“可是忘了带干粮,能不能先借点吃的,日后定会双倍奉还。” “废话连篇,接招。”精瘦汉子手中长棍猛然砸了下来。 陆良见他棍法勇猛,再加上自己腹中饥饿,怎么都是吃亏,无法力敌,只好连连后退,躲了过去。 “住手,夫人要见他们。”这时,一道娇脆的声音响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与张鹏缠斗的老五听见这个声音,便主动停了手,回到了领头大汉身旁。 而正要与陆良激战的精瘦汉子却不管不顾,依然挥舞长棍,砸向陆良。 “侯九,我叫你住手。”那个女声复又想起,手持长棍的侯九这才收了手,退了回去。 陆良便见到一个身穿绿裳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夫人要见你,跟我来。”女子又开口道。 陆良见这女子替他解了围,悄悄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将刀入鞘,还未开口,那领头大汉便上前几步将陆良的刀抢了过去,笑道:“小鬼,我先帮你保管,见过夫人之后,再还给你。” 陆良跟随那个绿衣女子回到了刚刚那个驻地,车队中央,有着一辆马车,宽大的轿厢,帘子放下,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绿衣女子走到马车旁,低声道:“夫人,人已经请来了。” “叫他过来。”车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说不出的舒服。 张鹏见陆良要被绿衣女子带到马车旁,小声道:“小心。” 陆良笑了笑道:“放心。”说完,踏步上前,到了那辆马车旁,抱拳施礼,高声道:“锦衣卫总旗陆良,见过夫人。” 车中突然传来一声娇笑,然后一个懒散好听的声音传来出来:“陆总旗,进来。” 第九十一章 如意 听着悦耳的娇媚声音,陆良却提高了警惕,深山老林现美女,不是妖来便是鬼。 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抛了出去,陆良定了定神。 “陆公子,怎么还不进来?”车厢的人又催促了一声。 陆良连忙回道:“来了,夫人别着急。” 只是话刚说出口,便觉得有歧义,陆良又补救道:“夫人,我的意思是,这么见面,是不是不太方便?” 车厢内传出一阵娇笑,便听见那夫人笑道:“想不到陆公子倒是个谦谦君子,奴家都不在意,你又怕什么。” 陆良一想也是,便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开口道:“那我就不和夫人客气了。” 言罢,便伸手掀开遮挡的车帘,跨步上车,钻进了车厢之内。 还未看的仔细,便有一阵香气扑面袭来,陆良只觉得有些呛人,便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用衣袖擦了擦鼻子,陆良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太香了,鼻子有些接受不了。” 待擦完鼻子,陆良这才仔细观瞧,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狐媚的脸,陆良脑海里第一时间便想到的也只有这两个字:狐媚。 要多狐媚,便有多狐媚,那似笑非笑的两只大眼睛也在上下打量着陆良,长长的睫毛,在眨动间泛着些许春意,小嘴微翘,琼鼻微皱。 再往下看,便是那细嫩的脖颈,身上穿的则是一套紫色丝绸罗裳,佳人斜靠在车厢内的软榻上,身前放置着一张桌案,方桌上摆放着一个香炉,正释放着缕缕清香。 “陆公子,请坐。”狐媚夫人说道,请陆良在桌案的另一侧对面坐下。 待他坐下之后,这才发觉,这车厢内甚是宽阔,四个角落各挂着一盏灯,竟是罕见的琉璃灯罩,将这车内映照的光亮无比。 再细看,狐媚夫人靠在软榻上,左手似是拿着一本书册,离得远了些,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除此之外,别无旁物。 不对,待陆良将目光投在桌案上,便再也挪不开了,喉结不自觉涌动了一下,好巧不巧,腹中传来一阵“叽里咕噜”之声,在这车厢内显得格外响亮。 原来那方桌之上,竟放着几块果脯蜜饯,此刻在陆良眼中,什么狐媚夫人,都远远比不了这方桌上的糕点诱人。 “夫人,不好意思,没吃晚饭,失礼了。”陆良面色不惊,坦然道。 “咯咯咯,陆公子想必是车马劳顿,倒是奴家的失礼。”狐媚夫人又是娇笑一声,对着车外叫道:“绿荷,准备些茶点来。” “是,夫人。”原来那绿衣女子竟一直守候在车外。 “陆公子,想不到竟然如此年轻,倒是让奴家颇为意外。”狐媚夫人放下手中的话本,坐直了身体。 又是一阵香气袭来,陆良笑道:“夫人可是认识在下?” “倒是听说过,只是没想到,却是在这里见到陆公子了。”狐媚夫人嫣然一笑。 这时,外面传来绿荷的声音:“夫人,奴婢已经准备好了。” “拿进来。” 绿荷掀起车帘,将端着的茶点放在了方桌之上,又为二人倒上了两杯热茶,这才悄然退了出去。 绿荷不仅放下车帘,顺带着也将那车厢门关上了。 陆良却丝毫不关心,只是将目光放到了眼前的茶点上。 “陆公子,请用茶点。”狐媚夫人伸出玉手,将茶点推到了陆良的面前。 “那在下就不客气了。”陆良说着,便伸出手要去拿桌上的茶点。 “等等。”狐媚夫人突然叫住他,在陆良疑惑的目光中,拿出一方丝帕,递给陆良。 “公子先擦擦手。”狐媚夫人语笑盈盈。 陆良接过手帕,迅速擦了擦手,道谢之后,便专心吃了起来。 狐媚夫人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陆良吃。 须臾,陆良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又喝了一杯水,这才心满意足,又用刚才的手帕擦了擦嘴。 “不知夫人贵姓芳名?”陆良放下手帕,看着嘴角含笑的狐媚夫人问道。 “公子叫奴家如意便是。”狐媚夫人回道。 “原来是如意夫人。”陆良又问道:“不知道夫人从何处听说我的,这一点倒是令我好奇。” 如意夫人娇笑一声,然后往前凑了凑,将雪白的右臂放在方桌之上,右手托住脸颊,借着火烛光芒,仔细打量陆良。 陆良其实也在仔细观察这位如意夫人,心中在暗自猜想她的年龄。 “陆公子可是在猜测奴家的年龄?”如意夫人眨眨眼,没有回答陆良刚刚的问题。 “啊?夫人这都能看出来?”陆良颇感意外。 如意夫人又换了个姿势,将笑容收敛,取出那本刚刚在看的话本,放到桌案上。 “陆公子,请看。”如意夫人将这薄薄的册子推到了陆良面前。 陆良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上写着《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打开来翻看了几眼,然后问道:“想不到夫人还喜欢看话本,只不过夫人这是何意?” “陆公子,看不出来吗?”如意夫人问道。 陆良又翻看了一下,还是不明所以,便直接道:“还请夫人直说。” 如意夫人将书拿了过去,翻开一夜,放在桌案上,指着上面的一处道:“敢问这可是陆公子的手笔?” 陆良低头看去,恍然大悟道:“原来夫人说的是这些标点符号啊。” 如意夫人点头道:“不错,奴家说的正是这些标点符号。” 陆良脑海中闪过一道倩影,便问道:“夫人可是认识余四姐?” 如意夫人听他说起余四姐,笑容满面,媚声道:“你不知她的真名么?” 陆良疑惑道:“她的真名难不成不叫余四姐?” “咯咯咯,死丫头还有事瞒着我。”如意夫人笑骂了一句,然后接着道:“虽然这标点符号没赚到多少银两,但是却让那死丫头得意了好一阵子。说起来,也就是因为这标点符号,让奴家对公子甚为好奇,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陆公子,倒也是缘分。” 陆良问道:“那夫人怎知我在此处?” “当啷”一声,一块腰牌掉在了桌案上,如意夫人满眼皆是笑意,看着陆良。 第九十二章 攀谈 陆良拿起那块腰牌,暗骂一句张鹏,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衰仔,许是他将腰牌摘下,塞到了放在马匹上的行囊内,这马冲撞了如意夫人的车队,被他们翻到了这块腰牌。 “倒是让夫人费心了。”陆良收好腰牌,感谢道。 如意夫人却没在意这些,只是忽然问道:“公子今年可有十五岁?” 陆良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事情,便掐指算了算,半晌没有答。 如意夫人也不催他,只是看他掐着手指头,一会儿抬头皱眉,一会儿低头深思,像是有解不开的难事一般。 “如果公子不方便透漏,就当奴家没问。”如意夫人又道。 半晌,陆良才灿笑道:“大概、好像、也许、可能是有十二岁了。” 这段时日,陆良饭量大增,顿顿有肉,那个头像是旱地老葱,久逢雨露似的,拔高了一大截,身体虽然仍是有些偏瘦,但是明显已经有了肌肉,再加上他整日习练刀法,身体比之当初要健壮许多。 如意夫人大感愕然,感情这陆公子竟是不知道自己的年纪。 随之而来的就是意外,又用她那双魅惑的眼睛仔细瞧看陆良,想不到这个锦衣卫总旗只有十一二岁的年龄。 如意夫人又道:“倒是令奴家感到惊讶,想不到陆公子小小年纪,竟能想到标点符号这等奇妙之举,恐怕夸赞一声神童,也不为过。” “夫人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神童,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陆良摆摆手,正色道。 如意夫人又将那本话本拿起,哀叹道:“古人常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却从来不管我们女儿家是怎么想的,奴家自小便生活在深闺宅院之中,好似那笼中鸟儿一般,不得自由,侥幸识得了几个字,平日里喜欢看些话本、诗集,只是无有老师教授,学习起来甚是困难。” 陆良颇为感同身受,他点头附和道:“夫人所言甚是,这读书习字,没有标点符号,认起来确实困难。” “自从那死丫头得了公子这标点符号以后,便赶回家中,献宝似的拿了出来,虽然被家中长辈痛骂了一顿,但是奴家却觉得这经过标点符号校注后的书籍,虽然刚开始不太习惯,但是阅读起来,甚是流畅。”如意夫人抓住陆良的手,激动道。 被她紧紧抓着手,陆良轻轻咳嗽了一下,如意夫人仍是继续说道:“所以,奴家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竟能想出这等的想法,今日一见到公子,果然没有令奴家失望。” “夫人严重了,区区小事,算不得什么,如果您喜欢,我倒是也有一个想法,送,不是,卖与夫人,不知道夫人感不感兴趣?”陆良羞涩一笑,随即突然想到一个事情,便问道。 如意夫人这才松开陆良的手,媚笑道:“公子可是又有什么新鲜事物,送与奴家?” 陆良想了想道:“此事说来容易,但是做起来麻烦。” “不知道夫人可知活字印刷术?”陆良问道。 如意夫人笑道:“别的不敢说,这印刷之术,公子想必是不如奴家的。” “既然夫人知道活字印刷之术,想必也知道这铜字印刷和木字印刷之法。”陆良又说道。 如意夫人对于陆良竟懂这印刷之术,顿时也来了兴趣,便跟着道:“不错,自先人发明这活字印刷之术之后,这印刷之法就流传下来。如今各家皆是用铜活字,或者木活字之法刊印。” 陆良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话语道:“在下另有一法,可以大大提高这印刷效率,刊印出来的书籍更加精美。” 如意夫人美目顾盼,没有着急询问,而是说道:“陆公子,有如此刊印之术,为何不将此法告诉那个死丫头呢?” “只是刚刚才想起来而已,夫人要是不感兴趣,那就算了。”陆良笑了笑,便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还请公子相告。”如意夫人终是不敢轻视陆良,便询问他的刊印之术。 陆良稍作回忆道:“我这印刷之术,其实与那铜活字印刷之术并无太多分别,只是这铜活字的制作材料,稍有些不同罢了,另外还要特制一种油墨,这样再加上特制的印刷工具,方能可行。” 如意夫人见他不像是开玩笑,便说道:“看来陆公子的刊印之法,还需要找寻一些工匠师傅,按照陆公子说的做,才能验证。” “确实如此,此法确实需要找几个懂印刷之术的工匠师傅,才能验证出来。”陆良坦然道。 “如此说来,陆公子送奴家的这个想法,暂时不算咯。”如意夫人掩嘴笑道。 陆良尴尬挠了挠头,只好说道:“那等我再想到什么好的点子,再告诉夫人。” 如意夫人道:“陆公子,不知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陆良回道:“说来话长,迷路了。” 如意夫人正等着他的长话,却不想陆良一句“迷路了”,结束了长话。 “夫人为何在此?”陆良想起外面那些壮汉,各个都是舞刀弄枪的悍勇之辈,不似寻常百姓。 如意夫人又是媚笑:“公子猜猜?” 陆良见她不想回答,便也不再问了,拱手一礼道:“夫人,夜色已深,打扰夫人这么久,我也该告退了,还麻烦夫人将我那下属的马匹归还,咱们日后有缘,定能再会。” 如意夫人见他突然告辞,心中不悦,但是不知如何出言挽留,难得碰上一个如此有趣的少年,本是有其他话想要讲。 陆良见她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夫人,天色已晚,不打扰夫人休息了。” 如意夫人回过神来,叫了一声:“绿荷,带陆公子去休息。” 陆良还未开口,便听见车外的绿荷姑娘说道:“陆公子,请随我来。” 车厢门被打开,陆良跳下车来,夜色深沉,那些大汉也都结队,各自休息了。 只留下少数几人,扔在巡夜。 “绿荷姑娘,我那下属,在哪里?”陆良问道。 绿荷用手一指,陆良循着方向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张鹏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九十三章 分别 陆良借着火光望去,只见张鹏正光着膀子,坐在一辆卸了马的大车上,左手拎着一个酒坛子,正独自一人,对月饮酒。 “张大哥,你这是?”陆良走到他旁边仰头问道。 “没什么,上来,一起喝酒!”张鹏依旧一副冷酷的表情,双目望天,假装深沉。 陆良爬上这辆大车,试着将双脚搭在车辕上,却险些摔下来,无奈只好放弃。 “张大哥,有心事?”陆良又问。 张鹏又灌了一口酒,将酒坛子递给陆良,然后偏过头去,用手抹了抹脸,似是在悄悄擦去眼中的泪水。 陆良假装没看见,接过酒坛子,喝了一口,却是烈酒,酒入喉咙,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张鹏随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良久,陆良这才感觉好些,将酒坛子放在一旁,随着张鹏一起举头望明月,但见月色朦胧,偶尔有不知道躲在哪里睡觉的大汉的梦呓磨牙之声传来。 “你认识那位如意夫人?”张鹏突然问道。 陆良想了想,回道:“算是。” “她其实是新安堂余四姐的亲戚。”陆良又向张鹏解释了一句。 张鹏恍然大悟,将衣服披在身上,站起身,整理好,然后环视了一圈,但见黑夜渐深,车队燃起的篝火渐渐熄灭。 陆良双眼皮似是在打架,不知不觉间瘫在大车上,蜷缩着身子,打了一个哈欠,困意上涌,闭上眼睡了过去。 张鹏见他如此,便也酒意上涌,忍不住屈膝盘坐下来,而后躺在了这辆空着的大车之上,望着黑夜中的繁星,想着心事,渐渐入睡。 而此时,如意夫人所在的车厢内,绿荷进来收拾完残局,跪坐在桌案旁,看着仍在沉思的如意夫人,轻声道:“夫人,夜深了。” 如意夫人回过神来,问道:“那位陆公子,可安排好了?” 绿荷掩嘴一笑,道:“夫人,陆公子和他那个下属,在一辆大车上睡着了。” 如意夫人嫣然一笑,便不再理会。 “绿荷,你觉得这陆公子为人如何?”如意夫人突然问道。 绿荷想了想,才回道:“夫人,在婢子看来,他也只是个少年而已,估计是个仗着家中权势,恩荫了一个锦衣卫总旗的纨绔子弟罢了。” “但是,又喜欢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着实惹人发笑。”绿荷不知想到什么,“咯咯”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如意夫人疑惑的看着绿荷。 绿荷道:“夫人,婢子觉得,他倒是和四小姐挺像的。” 如意夫人听她说起四小姐,也是掩嘴一笑,道:“你觉得将梦瑶许配给他如何?” 绿荷吓了一跳,连忙道:“夫人可是认真的?只怕是四小姐不愿意。再说了,四小姐比他大了许多,只怕那陆公子还不愿意呢。” 如意夫人笑道:“这有何妨,过两年等那陆良成人,倒是可以考虑一下此事,如果家中多了一个在锦衣卫中任职的姑爷,只怕族中那些长辈也是满心愿意的。” 绿荷点了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要是咱家有一个做锦衣卫的姑爷,想必那些衙门里的大老爷们,保准再也不敢打咱们家的主意了。” “还有那个陈思盼,就让未来的四姑爷派兵剿灭了他,看他还敢不敢打夫人您的主意了。”绿荷撅嘴道。 “好啦,不提这些了,这么晚了,歇着。”如意夫人伸了一个懒腰,将妖娆的身段展露无遗。 绿荷羡慕道:“夫人真美。” 如意夫人轻抚一下绿荷的脸,笑道:“死丫头,还不下去。” “是,夫人,婢子告退。”绿荷欠身施礼,退了出来,将车门关上,回到自己休息的车厢内,合衣睡下。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清晨。 陆良被吵吵嚷嚷声惊醒,揉了揉眼睛,起身看见众人正在收拾物品,套上马车,准备远行。 昨夜那个领头大汉带着侯九正在巡视,见陆良和张鹏起来,便命人将他们的马匹牵了过来。 “陆总旗,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要赶路了,咱们就此别过。”领头的大汉说道。 “不知这位大哥高姓大名?”陆良检查了一下衣物,问道。 那大汉笑道:“我叫余乾。” 余乾又拍了拍张鹏的臂膀道:“日后有缘,再一起喝酒。” 陆良见如意夫人的那辆车已然套好,但不见如意夫人的踪影,便又问余乾道:“余大哥,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余乾指了指车队,笑道:“回福州。” 陆良看着那装满了货物的车队,心中了然,便不再过问。 “陆公子,夫人请你过去。”正在这时,绿荷突然跑了过来,对着陆良叫道。 陆良对着余乾道:“余大哥,那我先过去见夫人。” 余乾笑了笑,而后搂着张鹏的臂膀,到一旁聊着什么。 陆良跟随绿荷到了如意夫人的车驾外,便听见如意夫人的娇媚声音响起:“陆公子,若是你此间事了,还请到福州一趟,正好和四姐一起返回京城,奴家也能放心些。” 陆良想了想,回道:“待这边的事情结束,我一定会到福州,登门拜访。” 如意夫人又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陆良道:“一言为定。” 在陆良和张鹏的目送下,如意夫人的车队缓缓启程,向东南方向而去。 陆良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匹马竟是人立而起,而后又将双蹄重重踩下。 陆良心中颇为得意,控马术越来越熟练。 想起一事,将昨夜收在身上的那块腰牌摸了出来,扔给张鹏,然后道:“张大哥,收好了,不要再丢了。” 张鹏接过腰牌,系在腰间,一撩衣袍,也是翻身上马,“大人,接下来,要去哪里?”张鹏问道。 陆良看了看方向,又将那张地图摸了出来,仔细看了看,良久方才道:“张大哥,咱们南下。” 贴身收好地图,陆良挥舞着马鞭,沿着大路打马前行,张鹏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陆良的声音远远传来:“赶路之前,咱们先找个地方,大餐一顿。” 张鹏摸出怀里早上余乾塞给他的油纸包着的大饼,打开后狠狠咬了一口,摇头苦笑。 随即也是一抖缰绳,跨下健马嘶鸣,亦是人立而起,然后朝着陆良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问计 毛伯温一行数人进入两广总督府时,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在总督府后衙的一间房中,此刻坐着三人正在互相攀谈。 屋中门窗皆开,一阵穿堂风吹过,三人竟感到些许凉意。 “快要入冬了。”毛伯温居中而坐,感慨一句,然后咂了一口热茶。 放下茶盏,看了眼一左一右的两个人,左边坐的是两广总督张经,右边坐着的则是匆匆赶来的广西按察副使翁万达。 “仁夫,这两广的情况,你最熟悉,由你先给阁部介绍一下。”张经对着翁万达道,示意他为毛伯温介绍一下地方的情况。 这翁万达,字仁夫,乃是潮州府揭阳县人,嘉靖五年进士,授户部广西司主事,历任广西司员外郎、山东司郎中。 嘉靖十三年,出任梧州知府,又因嘉靖十七年时,朝廷曾要出兵讨伐安南莫登庸叛乱,升任广西按察副使,专职协理主帅征南之事。 翁万达今年已是四十岁,自幼出自寒门的他,在这两广的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对地方事情甚为熟悉,为人颇为老成。 翁万达正襟危坐,双目如神,开口道:“阁部,恕下官直言,若是直接用兵攻打安南,颇为不智。”翁万达操着一口浓厚的潮州府口音,官话说的不太标准,只好放慢语速,以便让毛伯温理解。 “那依仁夫之意,可是仍要坚持去年,你上疏给内阁的征讨之策?”毛伯温抚着胡须问道。 “阁部,近些年,这两广地方年年用兵,早已是兵疲马惫,不堪一战。而那安南,深山老林颇多,如若派大军攻入,沿途的粮草补给暂且不提,这攻占之后,派何人治理,又如何治理,才是大问题。”翁万达解释道,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道:“这剿灭大藤峡侯公丁叛逆的粮饷抚恤,朝廷已经拖欠了数月,军中的将士颇有怨言。”翁万达解释道。 “仁夫。”张经出口阻拦。 毛伯温道:“廷彝,让仁夫但说无妨,南征一事,事关重大,万不能因小失大,皇上对此次出兵甚为重视。” 张经道:“阁部,侯公丁叛乱已然剿灭诛杀,虽然有人传言这背后有莫登庸的唆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翁万达接道:“下官以为,远征安南,劳师糜饷,不是上策。” “应重兵威慑,抚剿兼施,迫其乞降。”翁万达最后献策道。 毛伯温看向张经,张经连忙回道:“下官亦是此意。” 毛伯温思忖片刻,方才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张经见毛伯温脸上有疲倦之意,知他乃是车马劳顿,又是大病初愈,便起身告辞道:“那下官先行告退,阁部且先休息。” 翁万达亦是起身告退。 待二人退了出来,走的远了,张经才叹道:“仁夫,刚刚你,莽撞了。” 翁万达看着外边的景物,不以为意,回道:“部堂,非是下官贪生怕死,不愿领兵出征,只是军中将士的情况,你也知晓。” “若是真的领兵攻入安南,只怕会再现宣德年的旧事,即便是下官战死沙场,亦是难辞其咎。”翁万达道。 张经重重叹了口气,背负双手道:“本官又何曾不知,所以才是左右为难。” “阁部,还有一事,下官亦是不吐不快,那在城外作威作福的咸宁侯,据说竟将一些浪荡女子带入军营中,整日饮酒作乐,真是荒唐可耻,朝廷派这种人统兵,实在是荒缪。”翁万达想起最近军中的流言蜚语,气愤道。 张经看了看左右,呵斥道:“仁夫,慎言,此乃陛下的旨意,以后休要再这般胡言乱语。” 翁万达冷笑一声,拱了拱手道:“下官告辞。”说完,大步流星出了总督府,来到外面,自有亲兵牵来马匹,翻身上马,返回自己在梧州城的临时住所。 却说毛伯温独自一人在房中静坐了良久,回过神来之时,天色已然见黑,有总督府内的衙役进来替他掌上灯,又取来了晚饭。 毛伯温匆匆用罢晚饭,也没上床休息,坐在房中,脑海中浮现出出征时的情景,耳边似是响起皇帝朱厚熜临别之时所作的那首诗:“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长叹一口气,毛伯温喃喃自语道:“陛下,您是想让老臣不破安南,不得回转啊。” 总督府内,张经正要休息,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大人,柳升求见。”来人轻声道。 “带他进来。”张经知道柳升是安远侯柳珣的副将,心知有事,便吩咐将他带到住处。 不一会儿,一身便装的柳升入内。 “末将见过大人。”柳升抱拳施礼。 张经见他面色不惊,问道:“可是安远侯有什么事情?” “侯爷让末将来,是告知大人,那东厂的钱千户去了广州府,似是要用船出海,好像是为了给皇上炼丹,找寻一味什么药引,并非是私下探查什么事情。”柳升回道。 张经放下心,又出口问道:“那两个锦衣卫呢?” “那两个锦衣卫短暂接触了余家的大夫人,然后不知去向。”柳升道。 张经疑惑道:“余家?哪个余家?” “福建的余家,就是江湖上尊崇的那位如意夫人。”柳升提起如意夫人,脸上有些不自然。 张经不以为意,轻“哼”一声,道:“乡野村妇罢了。” “让底下的人,盯紧些,必要的时候,可以暗中处理,不要让他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张经吩咐道。 柳升拱手称是,张经想了想,又道:“如今,毛伯温和仇鸾都已经到了,对于征讨安南的方略,还未定下,让你家侯爷这段时间,不要出了乱子。” 柳升道:“末将会将大人的吩咐转告侯爷。” 张经挥手示意他退下,本是想要上床休息,但是想了想,便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吩咐下人送了出去。 柳升借着月色赶回安远侯府,将张经的吩咐告知柳珣。 “风雨欲来啊,柳升,让人盯紧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万不能出了差错。”柳珣揪着下巴上的胡须,思忖道。 “侯爷放心,只要他们在这两广地域,就脱离不了咱们的眼线。”柳升拍着胸脯保证。 柳珣又问道:“仇鸾最近在做什么?” 柳升笑道:“侯爷,那仇鸾近日只是在军营中饮酒作乐,并无其他动作。” “一个奸佞小人而已,等老夫的奏疏到了京城,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柳珣狠狠道。 “派人盯着他,尤其是他那些风流韵事,暗中让人传扬出去,咱们也帮帮这位咸宁侯。”柳珣突然想出一计,吩咐柳升去做。 柳升应了下来,这才转身离去。 夜色已深,毛伯温、张经,以及柳珣俱是坐在床边,想着各自心事。 而在城外的军营中,仇鸾的帅帐之内,灯火通明,偶有一阵阵女子的娇笑声传出,令守卫在帅帐附近的亲兵们,露出艳羡的表情,不自觉地偷偷吞咽口水,然后没奈何又打起精神,继续守卫。 这一夜,格外欢愉。 第九十五章 议计 毛伯温奉旨南征,低调到了两广总督府,但是两广的地方官员早已是悉数尽知。 休息两日后,毛伯温便频繁召见两广地区的大小官吏,先是了解民情,再就是问询大藤峡侯公丁叛逆造反攻城杀官之事,对于征讨安南莫登庸只字不提,似乎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而城外,咸宁侯仇鸾亦是夜夜笙歌,玩的不亦乐乎,似乎征讨安南之事也与他无关。 两广的地方官都是摸不着头脑,但俱是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被毛伯温翻出什么陈年旧账,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一日,毛伯温又将广西副使翁万达寻来,仔细询问平定大藤峡侯公丁叛乱的详细经过。 要说起这大藤峡乱民杀官造反一事,就不能不提起大明制定的改土归流之策。 自大明洪武初年,广西初定,便设置官员,以改土归流之策治理广西,又以盐政之策控制地方。 只是各地土司之间本就互有矛盾,加之地方官吏贪渎,强抢民田,又用盐政等手段,控制不产食盐的广西等地,致使民生艰难,百姓难以为继,是以自洪武年间,大藤峡等地叛乱不断。 期间,最大的叛乱有洪武十九年至二十八年期间,瑶民罗禄山杀官造反。 永乐三年,浔、桂、柳三府瑶民起义和永乐十三年胡通四、韦保遵等僮民起义造反。 成化元年,蓝受式、侯大苟等瑶、壮民起义为规模最大,波及甚广。 直至嘉靖七年,朱厚熜起用新建伯王守仁以兵部尚书之职总制两广、江西、湖广等地军务,负责平定叛乱。 王守仁督师十万,将胡缘二、黄公豹等人镇压,当时被杀的乱民多达一万五千余人。 只是后来,王守仁病死归乡途中,虽布置了善后之宜,但大藤峡地形复杂,民情紧张,想要彻底剿灭叛乱,实是难事。大藤峡叛乱因此而终,但是根本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仁夫,本官看过你上疏给兵部的奏本,说是侯公丁乃是你献计诱杀,可否详细说与本官听?”毛伯温咂了一口茶后问道。 翁万达见毛伯温问起此事,略显迟疑,片刻后回道:“阁部,恕下官直言,侯公丁其人,虽是死有余辜,但是其造反作乱,亦是另有隐情。” 毛伯温疑惑问道:“可是与那安南莫登庸有关?” 翁万达摇头道:“虽有谣传,但是还未找到证据,不过……” “仁夫无需多虑,直言便可。”毛伯温宽慰他。 翁万达想了想,便也放下心思,慎重道:“自大明立国以来,这大藤峡是反了平,平了又反,可谓是朝廷心腹之患,大人久居边关,不了解这两广地区的民情,下官以为,当下的问题乃是朝廷盐政之策,有失偏颇。”翁万达久居两广,深知当地民众造反的缘由。 毛伯温见他吐露了实情,便接着问道:“依你之见呢?” 翁万达叹了口气道:“下官能有什么高见,只不过是竭心尽力平叛,不负皇上隆恩罢了。” 毛伯温亦是知晓地方事物的难办之处,他奉旨巡视宣大一线时,便深深理解做实事的艰难。 翁万达又道:“如今,侯公丁已死,叛乱也已彻底清缴,当解南方之顾虑忧患。” 毛伯温点点头,赞同道:“仁夫出力甚多,本官知晓。” “阁部,征讨莫登庸一事,不知?”翁万达终是问了出口,这几日,毛伯温对于南征安南之事,闭口不提,以至于下边人都以为朝廷当此事又是说说而已,毕竟早在嘉靖十五年,便已决定出兵,兴师动众之后,却又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安南之事,这几年可谓是一波三折,所以翁万达才决心劝说毛伯温,安南之役,当威逼利诱,迫使莫登庸投降,不宜用兵。 毛伯温刚要开口,却见两广总督张经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乃是安远侯柳珣,另外一人,毛伯温看着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此人名姓。 “阁部。”张经等人施礼。 毛伯温笑着示意他们坐下,待三人落座,仆役上了茶之后,才问道:“这位是?” 那瘦小之人见毛伯温看向他,连忙又站了起来,恭敬回道:“下官张岳,见过阁部。” 毛伯温恍然大悟,问道:“原来是维乔啊,怎么几年未见,竟是这般模样?” 张岳苦笑道:“年前患了一场大病,所以瘦的脱了相,下官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倒是没有几年好活了。” 毛伯温又仔细打量他,眼前之人正是廉州知府张岳,弘治五年生人,正德十一年的进士。 张岳为人正直,早年为劝阻武宗皇帝朱厚照南巡,被罚跪在宫门前五日之久,又遭东厂廷杖,几乎被打死,后被贬官到南京,做了一个国子监学正。 等到朱厚熜登基之后,这才官复原职,只不过又因为恶了内阁首辅张璁,又被一贬再贬,远离了京城。 嘉靖十五年,毛伯温到西南巡视,备战安南,听闻他颇有才干,便推举了张岳出任廉州知府。 已经快到五十岁的张岳,竟让毛伯温有些恍惚,面对这位正直无私之人,毛伯温颇为尊敬,便听他道:“去年,还曾听闻,说维乔你在廉州查访民情,施行教化,又改建了郡县二学,大振我士林风气。” 张岳连忙回道:“阁部过誉了,此乃下官份内之事,当不得说。” 两广总督张经笑道:“张大人在廉州府做的事情,可也是令我等甚是敬佩。” 张岳连连摆手,谦虚道:“下官份内之事而已,几位大人过誉了。” 众人又寒暄几句之后,张经便将话题引回到安南上。 “阁部,数日前,锦衣卫百户王桐带人已经深入安南,打探消息,不出意外,这几日便应该有消息传来。”张经想起一事,便向毛伯温回禀道。 毛伯温听他此言,倒是没有什么疑惑,开口道:“原来是王桐,本官知道此人,当年,兵部曾派随同千户陶凤仪,前往安南侦查敌情。” “想不到此人倒是颇有勇武,倒是锦衣卫中少有的人才。”毛伯温淡然道。 安远侯柳珣道:“阁部,今日大家都在,这打是不打,您给个话,也省的儿郎们天天烦老夫。” 毛伯温环视一圈后,才道:“也好,今日诸位都在,那就议一议此事,眼看着年关将至,打与不打,也要有个定论了。” “怎么,这商讨军机,都不叫本侯么?”正在这时,便听见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而后便见咸宁侯仇鸾晃着身子,走了进来。 柳珣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仇鸾看了一眼毛伯温,又看了看翁万达,手指着他道:“原来是翁大人,想不到本侯又回来了,哈哈哈……” 翁万达也与这仇鸾有嫌隙,早年间,仇鸾任两广总兵官之时,放纵手下悍卒横行无忌,欺压百姓,多行不法之事,翁万达却丝毫不惧于他,将其手下违法乱纪的十余人关押进大牢,并判了流放之罪。 因此,翁万达声名远播,并被提拔。 在仇鸾看来,这翁万达就是踩着他咸宁侯的脸面爬上去的,面子丢了,岂能与他和平共处。 毛伯温知道仇鸾不仅与翁万达有嫌隙,也与安远侯柳珣有仇,是以这段时日,便放他在城外花天酒地,只当不知道。 想不到今日,他不请自来,便只好开口道:“咸宁侯,今日诸位在此,正好商讨一下,这安南莫登庸一事,不知侯爷有何见解?” 仇鸾找了把椅子,坐了下去,一撩衣袍,轻笑道:“自然是由阁部做主。” 毛伯温淡淡一笑道:“也好,那咱们就商讨一下,给这出征一事,定个章程。” 第九十六章 定计 毛伯温看了眼大堂外,日头偏西,阳光洒在庭院中,令人有些昏昏入睡之感。 耳边听着张经淡然的声音道:“阁部,时至今日,应该定下来了,究竟是出兵攻打,还是用兵威逼,下官等人心里也好有个底。” 柳珣也道:“不错,安南之事,拖了这么些年,如今皇上命大人负责南征之事,是否用兵,请大人明示。” 仇鸾看了眼柳珣,讥讽道:“柳侯爷,您这把老骨头,可还受的了那行军之苦,可别还没走出去多远,累死在途中,哈哈哈……” 柳珣怒目圆睁,喝道:“老夫尚能开弓两石,你这被酒色掏空之徒,又能挽几石弓?” 毛伯温摆摆手,止住仇鸾的话语,开口道:“咸宁侯,今天是要请诸位探讨南征之事,如果你一再无礼,休怪本官不在乎颜面,向皇上参你一本。” 仇鸾见毛伯温有了怒意,便住了口,在毛伯温面前,他尚能收敛一些。只因,出征之时,皇帝朱厚熜已给旨意,文武三品以下官员不用命者,许以军法处置。 “此次出征,说实在话,朝廷的情况,诸位应该都有听说,府库钱粮短缺,另外安南的情况,还没有确切消息传来,当然,打是要打的,怎么打,诸位都是久居两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毛伯温笑道。 翁万达直言道:“阁部,下官有上中下三策可破莫贼。” 毛伯温眼前一亮,笑道:“哦?想不到仁夫竟是胸有成竹,说来听听。” 翁万达看了一眼张经,而后便沉声道:“下官的上策是,先不出兵,派人檄谕莫登庸,告诉他我大明仁德,如果主动投降可以饶他不死。” “翁大人是没有睡醒么?那莫登庸要是能如此轻易投降,还用本侯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么?”仇鸾又是出言讥讽。 翁万达一拍桌案:“竖子无礼!” 毛伯温亦是道:“咸宁侯,可是要本官赶你出去么?” 仇鸾一甩袍袖,站了起来,朝外走去,便走边道:“那本侯就不奉陪了。” 见他离去,毛伯温也不恼怒,对翁万达道:“仁夫,你且接着讲。” 翁万达拱手一礼,道:“下官的中策则是,如果莫登庸还是逆我大明,做出那犹豫之状,扰我宽仁,则可提兵百万,大震天威,譬如泰山临于一累卵,用我大明军威迫降莫登庸。” 众人俱是点头赞同,毛伯温又问道:“那下策又如何?” 翁万达道:“至于下策,下官认为,最是不可取,莫登庸如果选择以义问为要劫,以至诚为可迫,终不悔悟,那么阁部当亲率大军,三略训兵,五申誓众,灵旗直指,云骑长驱,虽僵尺遍所不惜也,以我天兵,踏平莫登庸。” 柳珣叫道:“阁部,我以为,当取中策。” 张经亦是附和道:“下官也觉得中策最佳。” 毛伯温见众人俱是认为中策最好,沉吟片刻,道:“容我再想想。” 翁万达见毛伯温还是犹豫不决,便又接着道:“阁部,今宜以下策备之,以上策努之”。 张经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回道:“阁部,朝廷的难处,我等亦是知晓,应早做决断。” “既然如此,就以仁夫之计,以我朝天兵,迫使莫登庸投降。”毛伯温终是下定决心。 “既然如此,先不提粮草之事,征调何地兵马,阁部心中可是有章程?”安远侯柳珣问道。 “眼下,两广缺兵少将,还需要从其他省份调兵前来才行啊。”翁万达亦是道。 毛伯温见张岳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也不出声,便对他道:“维乔,你乃是廉州知府,与安南接壤,了解情况,可有什么建议?” 张岳见主帅问计于他,恭敬道:“阁部,依下官之见,不如从各地土司中征调狼兵,各省皆是承平日久,人不知兵。另外那安南地界山高林密,除了用狼兵之外,只怕寻常卫所军士,不堪一用。” “即便是用兵威逼,也应当做好万全之策,维乔所言甚是。”张经夸赞道。 毛伯温点头道:“不错,本官亦是有此意。” “调取多少兵马合适?”翁万达问道。 总督张经笑道:“数年前,朝廷便因为这安南之事,争论不休,我曾经上奏皇上,征安南须兵三十万,而这一年的兵饷,就达一百六十万石,还要造舟、市马、制器、犒军诸费又须七十余万,且又涉渡海,彼以逸待劳,实不可取。今次幸赖皇上命阁部挂帅,此战,下官认为,十万大军足矣!” 毛伯温思忖片刻,断然道:“柳珣、翁万达接令。” 安远侯柳珣、广西按察副使翁万达豁然起身,大声道:“下官听令。” “征两广、福建、湖广狼土官兵凡十二万人,外加从京城带来的五千大军,分兵三路,进击安南。”毛伯温一声令下,便将此事定下。 张经又道:“阁部,不如令云南巡抚汪文盛也率本省官兵,分三路策应,以为万全之策。” 毛伯温笑道:“也好,那就传命,令云南巡抚汪文盛分兵三路,策应大军出征。” 众人皆是领命而去,毛伯温又将张经留了下来,对他叹了口气道:“此次出征,皇上虽有直捣敌巢之意,但是真的攻入安南,只怕是难以收场。” “劳师糜饷,朝廷艰难啊!”毛伯温情不自禁又说了一句。 张经笑道:“下官自然明白。” 送走张经之后,毛伯温坐在堂上,望着堂外,一时间,又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不知此战能否一下而定。 却说,主帅令下,翁万达、柳珣带着毛伯温的调令,从两广、福建、胡广调集地方狼兵、土兵。 只是,这军队调动,不是易事,月大军集齐,也算是快的了。 而就在毛伯温在两广频繁调动兵马之时,深入安南境内打探消息的锦衣卫百户王桐等人,亦是悄然间回到了大明的境内。 王桐骑在快马之上,身后的李守山和李守地亦是打马急行,三人朝着梧州府赶路,要将打探到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递给南征主帅毛伯温。 第九十八章 用刑 进了这处典型的南方宅院内,陆良好奇地看着院子里堆放的各种刀枪器械,有个汉子正光着膀子打熬着气力。 见到众人簇拥着的少女回来,俱是放下手中的家伙事,一个个恭敬道:“小姐。” 少女也不理他们,只是朝着大堂走去,那押着季胜的两个青年人,推搡着他来到院子里的一处木人桩前,用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勒的季胜大声求饶道:“兄弟,轻点,轻点,太紧了,疼……嘶嘶……哎呀……” 那两个人也不回话,捆绑完季胜之后,便各自离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又有人将陆良和张鹏的马匹接了过去,拴在了院子里的马桩上,给两匹马添了些草料,拍拍健壮的马身,也不离开,站在一旁照料。 陆良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触动,仔细用旁光留意着院子里的大小事务,跟在少女身后,踏步进了正堂。 堂内有些昏暗,待眼睛适应了之后,便看见少女大马金刀一般坐在正位之上,只有一位青年跟随少女进来,也不落座,只是护卫在少女身旁,警惕的看着陆良和张鹏二人。 一个侍女走了进来,手中盘子上放着三根削了皮的甘蔗,少女取了一根,又咬了起来。 示意那个侍女将另外两根甘蔗给陆良二人。 “很甜。”少女道。 陆良拿了一根也咬了一口,汁液顺着嗓子下去,确实很甜。 张鹏则是摆手拒绝,侍女见他不要,便悄然退下。 “不知姑娘贵姓芳名?”陆良问道。 那少女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甘蔗,又站了起来,道:“我叫凌芝。” “灵芝?”陆良想起一味药材名。 少女笑道:“不是那个灵芝,是凌芝。”她又问道:“东西是你们叫人偷的?” “自然不是。”陆良回笑道。 “如果不是,你们为什么要来?”少女凌芝走了几步,来到陆良面前又问道。 那个在一旁警惕的青年则是不动声色地也是走了几步,靠近了一些。 张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陆良看在眼前清秀的少女,面容姣好,个子也不算太矮,不是汉人血统,眉眼间带着少有的清澈。 “我见姑娘颇有风采,特意跟来,是有些事情,想向姑娘打听一下。”陆良笑意盈盈,露出一口白牙。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哀嚎,却是那被绑在院子中的季胜的惨叫声,只听季胜叫道:“真的是他们……我……没骗你……” 陆良听着鞭子抽打的声音,对着凌芝道:“我帮你让他说实话。” 众人踏步出了大堂,来到院子里,一个青年正在用鞭子抽打着绑在木人桩上的季胜。 “小姐。”那个青年退后几步。 陆良见季胜浑身都是血迹,虽然疼痛难忍,但是没有昏迷过去,仍是紧咬牙关,不吐露实情。 来到他面前,陆良突然笑道:“我倒是好奇,你偷了什么东西,值得这样。” 季胜惨笑道:“就是……他……” 陆良见他依然胡乱攀咬自己,也是无语,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可知这世上有种刑罚,可以让人痛不欲生?” 凌芝听见后颇为好奇问道:“什么刑罚?” 陆良看了眼季胜,抬起手中的甘蔗,缓缓道:“那就是将这甘蔗压榨成汁,抹在他的身上,待一晚上过去,便会有无穷无尽的蚂蚁,被吸引而来,爬到他的身上。刚开始的时候,他应该会不在乎,会觉得痒,可是过了一会儿,就会觉得痛,他也许是个硬汉子,还是不说,那再过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上下,又痒又痛,但是双手被绑着,没办法抓挠,那滋味,啧啧……” 陆良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身体有些颤抖的季胜,又接着道:“等到蚂蚁将他沾着甘蔗汁液的皮肤咬的又红又肿的时候,然后太阳出来了,身体出的汗水,便会渗透进身体的伤痕里面,盐分杀的那种疼痛,会让他恨不得马上就死,因为太难受了。” “喔,对了,还要给他的嘴里塞上一块布,免得他想咬舌自尽。”陆良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凌芝笑道。 季胜在一旁听着,初时不以为意,但是听到最后,又感到恐惧,尤其是联想到自己身体上爬满蚂蚁,似乎感觉现在浑身都有些痒了,情不自禁扭动了一下身躯。 “太麻烦了,给他站重枷就行了。”一旁的张鹏突然冷冷道。 众人见他说话,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就连那季胜都也被他的话吸引。 “什么是站重枷?”凌芝颇为好奇。 张鹏指了指地上的石块,道:“用绳索系紧,挂在他的脖子上。” 凌芝明显还是对陆良的刑罚之法感兴趣,摇头道:“还是你说的法子好玩,阿轲,再去弄些甘蔗来,压出些汁液来,涂到他身上。” 一旁时时警惕着众人,那个名叫阿轲的青年回道:“是,小姐。” 然后挥手对着那个拿着鞭子的人吩咐了几句,阿轲却没有离开。 片刻后,那个离去的青年匆匆赶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碗,小心翼翼端到少女面前。 “小姐,弄好了。”那人献宝似的递给凌芝。 “凌云,动手。”凌芝示意他给季胜涂上,青年便端着碗,伸出手蘸着碗里的甘蔗汁,均匀的涂抹到季胜的裸露的身体上。 季胜仍是紧咬牙关,不肯吐露实情。 张鹏冷冷道:“让我来。” 说着抢过凌云手中的碗,拉开季胜的裤子,将碗里剩余的汁液全部倒入了他的裤裆里面。 少女凌芝见此,却是眼睛一亮,叫道:“我怎么没想到。” 那刚刚拿碗的凌云却是打了一个冷颤,接过张鹏手里的碗之后,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陆良看向季胜,笑道:“现在还不说,等会有的你享受。” 凌芝接道:“凌云,去外面抓些蚂蚁来。” 凌云苦着脸看了眼那个名叫阿轲的男子,阿轲却是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还不快去。” 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一起起哄叫道:“大家一起帮忙,去抓些蚂蚁,好好伺候伺候这个扑街仔。” 季胜此刻早已是瑟瑟发抖,忍不住尿了出来,一股骚腥味传开,凌芝捂着鼻子后退几步,嫌弃道:“真是恶心。” 陆良问道:“凌芝小姐,我很好奇,他到底偷了什么东西,竟是这般死咬着不肯说?” “这个问题,让我来告诉你。”外面传来一声高呼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踏步走来。 第九十九章 朝局 京城。 眼瞅着年关将至,隆冬时节,家家户户俱是备好酒菜,有钱的人家还会给一家老小扯两匹布,置办些新衣服。 城南石碑胡同,锦衣卫总旗刘金喜家中。 刘金喜外出两年未归,不知生死,但是如今家里有着陆贞娘和一位叫素素的姑娘陪着,刘金喜的老娘不再感到孤独。 “婆婆,您看这块布,可是还满意?”素素姑娘问道。 刘金喜的老娘又咳嗽了两声,看着如花似玉的素素,脸上带着笑意,手里摩挲着放在坑上的布匹,高兴道:“哎哟,咳……咳……我一个老婆子,穿的那么好,浪费钱干啥。” “婆婆,婆婆,过新年了,咱们都有新衣服穿。”一旁正拿着一块布往身上比量的陆贞娘欢喜道。 “好,好,都听你们的。”刘金喜的老娘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突然叹了口气。 “婆婆,您怎么了?”素素连忙放下手中的布匹,关切问道。 刘金喜的老娘道:“眼瞅着又要过年了,这金喜自打外出,连个音讯也没有,咳……咳……” 素素见她又咳了起来,便起身去外屋倒了一碗热水回来,放到婆婆身边。 “你们说,这男人整天往外跑,家里就我们孤儿寡母的,他们倒是放心的下,还有那个陆良,也是不让人放心,这都走了快半年了。”婆婆又道。 陆贞娘掰着指头数了数,然后抬头道:“哥哥走了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素素笑道:“陆公子去了广西,我这两日听人说,南边倒是安静的很,还没打仗呢。” “唉!只要人能平安归来就好。”婆婆祈祷道。 “有人在家么?”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打门环,还高声询问。 素素听见后,起身将面纱又遮挡在脸上,道:“婆婆,我去看看。” 陆贞娘亦是放下布匹,叫道:“贞娘和姐姐一起去。” 两个人出了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呼出的白气,只是片刻就将眉毛染上了白色。 陆贞娘“咯咯”直笑,来到大门旁,开了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道士,那人正将双手放在嘴边喝气取暖,脚下又不停地跺着小碎步。 “请问你找谁?”素素不认识站在门外的这个道士,出声问道。 陆贞娘躲在素素身后,探出小脑袋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 那个男子见主家有人出来,连忙施了一个道家礼节,道:“贫道元福宫彭云翼,敢问这里可是陆良师弟家中?” 陆贞娘突然想起了眼前的这个道士是谁,跳了出来,叫道:“我认识你。” 彭云翼见到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也记起这是陆良的妹妹陆贞娘,笑道:“原来是陆小师妹,可还记得云翼师兄?” 陆贞娘脑袋连着点了几下,道:“记得,记得,上次你还偷吃了哥哥给我买的鸡腿呢。” 彭云翼老脸一红,连忙干咳一声,打断道:“你哥哥陆良可在家中?” 素素接道:“这位道长,陆公子出远门了,还未回来。” 彭云翼眉头一皱,自语道:“还没回来么?” 素素又道:“道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彭云翼摇头道:“既然陆师弟不在家中,贫道就先回去了。如果他回来,请他务必先去元福宫一趟。” 素素点头道:“我记下了,等陆公子回来,定会转告他。” “贫道告辞。”彭云翼施礼就要转身离去。 陆贞娘见他要走,连忙叫道:“哥哥说,下次再有人偷吃贞娘的鸡腿,他会让人将小偷剥光衣服,打板子。” 彭云翼听了之后,脚下就是一滑,险些摔倒,待站稳身子后,加快了脚步,飞也似的跑出石碑胡同。 素素将陆贞娘拉入院子里,将大门关上,正要回屋,便听见外面门环声又响起。 素素出声问道:“谁呀?” 门外响起新安堂余伯的声音,听他道:“素素姑娘,是我。” 陆贞娘认得余伯的声音,连忙跑去开门,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余伯正站在车旁等候。 见陆贞娘开门之后,便吩咐车夫将车上的物品搬下来,拿到院子里。 素素亦是见过这新安堂余伯几次,知道这是陆良临走时的安排,拜托余伯照看家中。 “快过年了,知道两位小姐出门不便,买了些年货送来。”余伯笑道。 素素连忙拜谢,道:“有劳余伯了。” “举手之劳,陆公子临走时曾让老朽代为照看,平日里,也是忙于铺子中的事情,倒是有些惭愧。”余伯连忙摆手。 待车夫将物品都搬了下来,余伯又进屋给刘金喜的老娘问了声好,水也没喝,便又匆匆赶回了新安堂。 只是,马车行走到半路,天上陡然飘落几片雪花。 “下雪了。”车夫出声道。 余伯将车帘打开,只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空之上飘落,只是片刻,就将这城中铺上一层银装。 “快些回去。”余伯吩咐。 车夫鞭子一甩,那匹马拉着车便加快了速度,往新安堂所在方向驶去。 到了新安堂,因为突降大雪,街上的行人早已是稀少,余伯见没什么生意所做,便让伙计落了门板,想要歇业。 因为这新安堂所售卖的多是经史典籍,怕遇明火,是以铺子里没有生火,有些阴冷。 “余伯,可在家?”门板刚上了一半,便见一个大汉手中拎着一坛子酒和几个包好的肉食,走了进来。 “原来是马先生,今日什么风将你吹来。”余伯见来人是多日不见的马秋风,便迎上前去,将他引到后宅。 进了屋子,暖风铺面,屋中生着火盆,热量散发,令马秋风精神为之一振。 待二人坐下后,马秋风将手里的下酒菜打开,又让余伯取出两幅碗筷,倒上美酒之后,这才道:“有些日子没有看望您老人家,这不下雪了,索性无事,便叨扰您老了。” 余伯笑道:“还有人能想着老朽,已是难得,马先生,请。”端起碗,示意他喝酒。 马秋风却道:“余伯,您老是叫我马先生,听着怪别扭的,叫我秋风就好。” 余伯道:“那老朽就托大,叫你一声贤侄如何?” “那敢情好,这一碗,我干了。”马秋风一饮而尽。又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菜,这才问道:“余伯,陆良可曾回来?” 余伯本不认识马秋风,但也听说过京城“快刀”马秋风的大名,陆良在临走时与他说过,遇到紧急事情时,可去寻在东城门做苦力的马秋风帮忙。 如果是官面上的事情,亦可去刑部找一位叫胡宗宪的人帮忙。余伯也记得陆良还曾悄悄告诉他,如果实在遇到难以解决的棘手之事,也可去西城元福宫找那位现在常伴皇帝左右的秉一真人陶仲文。 只是,余伯本分老实,又不惹是生非,尤其是经历过之前被东厂“净街虎”钱六绑票勒索之事之后,行事更是万分小心。 前段时日,碰巧遇见同是去石碑胡同打探陆良是否回来的马秋风,二人这才相识。 马秋风孑然一身,亦无亲朋,当了刑部应捕多年,得罪的人数不胜数,因为大盗陈祖义越狱之事,丢了应捕一职,连累上官司狱张凤,以及提牢主事曹亨含冤入狱。 没想到前些日子,这二人被放了出来,虽然也是丢了官职,但好歹保住了性命,马秋风便认为是陆良出力将二人救出,是以常常去石碑胡同等候陆良。 但是,这陆良还未等到,便结识了新安堂的余伯,经过两次酒宴之后,便也互相熟识。 “陆良还未回来,我刚刚去了石碑胡同刘家,买了些年货送了过去,眼瞅着要过年了,这孤儿寡母的,进出不便。”余伯回道。 马秋风深以为然,他之前去了两趟,但是因为不便,也没进院。 “最近,你可曾听说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余伯又接着问道。 马秋风又倒上酒水,道:“哪有什么新鲜事,不过我听人说,这两天,皇上生病好了,然后说是因为那个陶真人祈福有功,又受了不少赏赐。” 余伯道:“我亦是听几个国子监的学生说,皇上封赏陶真人的儿子陶世同为太常丞,女婿吴浚,从孙陶良辅皆为太常博士,引起士林不满,正联合一些人,打算上书呢。” 马秋风冷笑一声道:“当今皇上好道,岂是他们这些国子监学生可以左右的,不过那个陶真人,我倒是听说风评很好,不曾做出半点仗势欺人之事。” “说起来,我这边到有一件新鲜事,在士林间掀起了一些波澜。”余伯突然想起一件事。 马秋风疑惑道:“什么事情?” 余伯道:“你可知武定侯郭勋其人?” 马秋风恨道:“这个我自然是知晓的,这满北京城都是他郭家的店铺宅子,纵使仆从仗势欺人,作威作福,不知有多少户人家被他们搞得家破人亡,又不知有多少人戳着武定侯侯府大骂。” “前段时日,市面上突然流传出一本书,书名是《英烈传》,写的乃是太祖开国时候的事,这本书老朽也曾翻看过,书里写到那与太祖争天下的陈友谅是死在郭勋的先祖郭英的箭下。”余伯道。 马秋风不解,便问道:“这有什么?” 余伯淡然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郭英射死陈友谅,助太祖打下了这偌大的江山,你说当今皇上会怎么对待郭家?” 马秋风回味了一番,这才明白其中的意思,然后道:“原来如此。” 余伯道:“可不就是,所以前段时间皇上加封郭勋为翊国公,又加了太师衔,可都是因为这本书。” 马秋风愤恨道:“这个人嚣张跋扈,欺压百姓,真是老天不开眼。” 余伯历经沧桑,早已是看透事情,只是淡然一笑,道:“要说这件事还不算什么新鲜事,还有更新奇的事情呢。” 马秋风来了兴趣,放下碗筷,问道:“余伯您老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还有什么事,让您老都觉得新奇。” 第一百章 炼金 余伯笑道:“要说这件稀奇事,我也甚是好奇。” 马秋风被余伯的话吸引,专心听着。 “你可相信这世上有那点石成金之法?”余伯问道。 马秋风回道:“自然不信,如果这世上真有那点石成金的手段,那岂不是随便一点,便是富可敌国了。” 余伯笑道:“说起来,老朽也是不信,可偏偏有人却信了。” “谁这么傻?”马秋风道。 余伯用手一指紫禁城的方向,道:“皇上。” “啥?”马秋风差点将刚喝到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却被呛到,不停地咳嗽起来。 余伯连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半晌才缓过来。 余伯又接着道:“要说此事,也与那武定侯郭勋有关。” 马秋风平复好身体,好奇问道:“您老就别卖关子了。” 余伯道:“不知何时起,这京城里,来了这么一位道长,左脚有些跛,走路也是一垫一垫的,自称仙长段朝用,但是坊市里的孩童都叫他段跛子。” “一个跛脚道人,有什么稀奇的?”马秋风不解。 余伯笑道:“如果是普通的跛脚道人,倒也不稀奇,可是这位却逢人便说,会那点石成金之法。” “那就没人找他试试?”马秋风问道。 “自然有人拿了石块,让他点成金子,不过,此人却说,点金术乃是秘术,不可当众做法,另外还需要一些施法的器具才行。”余伯解释道。 马秋风讥笑道:“那这个道士,定是江湖骗子。” 余伯也笑道:“大家都是这样讲,甚至有人动手打他,他也不气恼,仍是坚持说,他会点金之术。” “那皇上怎么就信了呢?”马秋风疑惑问道。 “不知怎地,这件事被武定侯郭勋听到了,然后命人将那段道士请进了侯府,再然后,就听说那段道士被武定侯推荐给了皇上。”余伯道。 “莫非这个道人真得会点石成金之术,不然怎么进了侯府之后,非但没有被武定侯郭勋打死,还被他推荐给了皇上?”马秋风大感新奇,又接着问道:“余伯,后来呢?” 余伯咂了一口酒,摇头道:“后来的情况,我也不甚知晓,既然这段道人入了皇上的龙眼,想必这位定是有些真本事。从今日起,飞黄腾达,富贵一生。” 马秋风啧啧称奇,道:“如果那道人真的会点金术,那我大明日后岂不满是金山银山,用都用不完。” 余伯却道:“只恐怕金山银山没有,最后却是一场骗局。” 马秋风摇头道:“皇上他老人家见多识广,这段道人定是有些本事。” “来,余伯,喝酒。”马秋风端起酒坛子,为余伯倒上。 二人便在这暖屋之中,大快朵颐。 与此同时,西城元福宫内。 原是已经羽化登仙邵元节居住的那间小屋,彭云翼自屋中恭敬退了出来,独自离去。 自邵元节仙世,被送回江西龙虎山安葬之后,此处现在已是被封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陶仲文的打坐修道之所。 此刻,屋中坐着两个老道,其中一位正是备受朱厚熜宠爱于一身的秉一真人陶仲文,而另外一位则是衣着邋遢,捧着一个酒葫芦,时不时喝上两口的醉道人。 自从江西龙虎山赶回来后,醉道人便整日躲在元福宫中饮酒睡觉,今日难得露面。 屋中没有生火,只是在原先邵元节用过的那张木桌子上,摆放的香炉冒着缕缕清香,屋中烟雾缭绕,颇有仙气之象。 “道兄,跟皇帝推荐那位段朝用,却是轻率了。”醉道人放下酒葫芦,悠然道。 陶仲文睁开眼睛,道:“我见他殊为不易,又同是道友,便在皇上面前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皇上却是对他颇为看重。” “不过此事亦是一件好事,自打随皇上南巡归来,皇恩浩荡,令我掌管天下道家,虽然谨小慎微,但仍然听说外面有许多朝臣对我元福宫颇有微词,如今段道友受皇上重视,亦可减少些元福宫的灾气。”陶仲文又道。 醉道人见他对此事已有计较,便不再多言,二人沉寂片刻,陶仲文忽然问道:“疯道友,可还好?” 醉道人叹了口气道:“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陶仲文道:“可用我向皇上讨要一位御医前来看看?” “陈年创伤,岂是寻常药石所能医好的,再说,他早已看透生死。”醉道人摆手道,随即,拿起酒葫芦,又道:“既然道兄已有盘算,那我也就不多事了。” 施了一个道礼之后,醉道人踏步出来,兜兜转转,披带着雪花,踩着脚下已然铺了厚厚一层的白雪,来到了疯老鬼的住处。 屋中生了一个炭盆,倒是不冷,床榻上躺着一个人,进气少,出气多,双眼紧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醉道人来到床榻前,看着这位昔日挚友,愁眉紧锁。 过了半晌,疯老鬼似是有所感觉,睁开了双眼,呢喃道:“老酒鬼……我怕是,不行……了……” 醉道人握住他的手,有些冰冷,眼中湿润,轻声道:“老疯子,你只是风寒之症,喝了药就会好。” 疯老鬼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说的话,仍是呢喃道:“这些年……你我……苟延残喘……愧对……那些……弟兄……如今,我也要去……见他们了……” “我死后,将我烧了……与他们……葬在一起。”疯老鬼眼睛突然睁大,直勾勾的看着醉道人。 醉道人道:“我答应你。” 疯老鬼似是突然来了气力,说话竟也不再断断续续,听他道:“这些年来,苦了你了,放下,即便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而已,还不是要归入尘土之中。” “你我既然已入道门,就该放下俗世里的一切,潜心修炼,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了。”疯老鬼用力攥了攥他的手。 醉道人点头道:“我答应你。” 疯老鬼又紧吸了几口气,脸色由苍白转为红润,醉道人却是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兆,连忙问道:“兄长,还有什么吩咐?” 疯老鬼突然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醉道人扶住他瘦弱的身躯,疯道人盘坐在床上。 “你我早年跟在都督身旁,南征北讨,可惜先帝英明神武,却是英年早逝,致使我等弟兄,落得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欧延残喘的苟活着,如今为兄就要先去一步,死到临头,方知世事皆如浮尘,不值一提,该放下就放下,切勿再有执念了。”疯老鬼道。 醉道人点头道:“我都答应兄长。” 疯老鬼露出一个笑容,闭上眼睛道:“你那唯一的徒弟,是个好苗子,悉心栽培,我收藏的那些典籍,也可传于他,也算是我死后,有个衣钵传承,不枉为兄来这世上走一遭。” “另外,多烧些钱财与我,这一生不曾富贵,到了那阴曹地府,没有些买路钱是不成的,就连请那些弟兄们喝酒,手里要是没些钱财,岂不是惹他们笑话。”疯老鬼面色红润,说完这句话后,突然长吸了几口气,最后喃喃自语:“娘,孩儿来陪您了。” 而后,便将头颅垂下,止住了呼吸。 醉道人泪水滴落,而后重重跪在了疯老鬼的身前,磕了一个头,起身抹了抹眼中的泪水。 走出了这间屋子,看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淹没一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 “铛……铛……铛……” 悠扬的钟声响起,醉道人解下腰间的葫芦,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全都喝掉,独自一人,矗立在屋子前,任凭风雪打在脸上,岿然不动。 这天地,也真冷清。 第一百零一章 情深 紫禁城,宫后苑中。 天降大雪,嘉靖帝朱厚熜难得来了兴致,借着大雪之际,出来走走。 一旁伺候的黄锦穿着大红色的斗篷,陪在他的身旁,笑道:“皇爷,看这样子,这雪,怕是要下些时候。” 朱厚熜一袭锦衣,放眼望去,天地间都被皑皑白雪覆盖,宫后苑里的花草树木也都被这大雪掩盖住了,看不出什么景致。 深深呼出两口浊气,又吸入两口冷气,朱厚熜顿觉神清气爽,似是将连日来的疲倦,一扫而空。 “大伴,回去。”朱厚熜脸色有些苍白,似是受不了这北京城的寒冷。 黄锦连忙挥手,示意周围的太监宫女摆驾回乾清宫。 坐在肩舆上,朱厚熜突然问道:“安南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黄锦想了想道:“回皇爷,毛大人那边倒是没有奏折递上来,不过……” “说。”朱厚熜头靠着肩舆,闭目养神。 黄锦连忙道:“不过,咸宁侯倒是有本折子递上来,说是弹劾安远侯柳珣的。” “安远侯柳珣的折子,随后也递了上来,是弹劾咸宁侯的。”黄锦又接道。 朱厚熜睁开双眼,扫了一下黄锦,问道:“何事?” 黄锦道:“咸宁侯弹劾安远侯擅闯军帐,目无上官,以下犯上。” “而安远侯弹劾咸宁侯,率领大军堵住城门,欺压本地官员,还在军营中,饮酒作乐,纵情声色,全然不顾朝廷体统。”黄锦将这两本折子的大意讲了出来。 “荒唐。”朱厚熜一拍肩舆,吓得扛着肩舆的小太监一个激灵,但是还算反应过快,连忙用双手扶稳肩舆,才算没有摔倒。 “朕让他去征伐安南,不是让他去那边儿胡闹的,轻慢自傲,全然不识大体。拟旨,叫他回来。”朱厚熜冷冷道。 “至于征安南,就让毛伯温全权负责。”朱厚熜想了想,又吩咐道。 “老奴遵旨。”黄锦弯腰记下。 随后,朱厚熜又想起一事,接着又问道:“段仙师,可是安排妥了?” 黄锦知道朱厚熜问的是那位由翊国公郭勋推荐给皇帝的跛脚道人段朝用。 “安排妥了,翊国公献了一处宅子,段仙师暂住在那里。”黄锦回道。 “皇爷,段仙师又献上了一批仙银,合着还有几件仙银铸造的仙器,也一并送入宫中了,此刻供奉在御用监。”黄锦笑道。 朱厚熜脸色稍好,吩咐道:“仙银先请到乾清宫,至于那几件仙器,暂且请送到太庙,供奉孝宗皇帝。” 黄锦心中自然明白朱厚熜的意思,连忙道:“老奴这就去办。” 提起太庙,朱厚熜的心中泛起怒气,虽然在“大礼议”之争中,他为自己的父亲兴献王争取到了“皇考恭穆献皇帝”的尊号,但是却没办法为其上庙号,入住太庙,只能另外安排一个单独的世庙祭祀。 嘉靖十七年四月,在有心人的授意下,已经致仕的扬州府同知丰坊上书,请求恢复古礼,复建明堂,加尊皇考献皇帝庙号称宗,以配上帝。 这明堂祭祀按周礼乃是祭祀太宗皇帝之礼,汉、唐、宋等朝皆有皇帝建明堂祭祀父亲代替太宗皇帝之先例。 朱厚熜大喜,便为献皇帝上庙号,享以明堂祭祀。朝野震动,时任户部侍郎唐胄坚决反对,串联同僚,并佐以周礼反击,而非汉唐宋等朝代荒缪之礼仪。 朱厚熜震怒不已,将唐胄下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经过一番拷打之后,罢黜一切官职,押解回琼州府老家。 嘉靖十七年冬,朱厚熜南郊祭祀,大赦天下,唐胄获赦免,准备重新启用,却因在锦衣卫诏狱遭受了拷打,身体和精神不堪折磨,暴病而亡。 嘉靖十七年九月,朱厚熜亲自撰写《明堂或问》,以示父亲献皇帝必须以明堂祭祀,称宗袱庙,并追尊献皇帝庙号为“睿宗”。 但是睿宗皇帝,却还不能在太庙之内享受单独一间庙室,而是和孝宗皇帝朱佑樘同庙异室供奉。 此次段朝用献上的仙器,不能单独供奉父亲,还要以供奉孝宗皇帝的名头送入太庙。 想到这里,朱厚熜原本见好的心情又不复存在,脸上挂着怒意。 黄锦跟在朱厚熜身边三十余年,对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见朱厚熜脸色难看,知道是因为刚刚那句“供奉孝宗皇帝”惹的祸,便也不再敢言。 一路无话,皇帝摆驾回了乾清宫。 大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黄锦侍奉着朱厚熜换了身轻便衣物,便要打坐修道。 这时,一个小太监猫着腰进来,黄锦挥了挥手,低声询问了几句,便将他打发了出去。 朱厚熜已然端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目养神,神游天外。 黄锦想了想,还是低声回禀道:“皇爷,皇后那边遣人过来,说丽妃病了。” 朱厚熜仍闭目修道,只是淡淡道:“叫个御医过去瞧瞧。” “老奴遵旨。”黄锦见朱厚熜专注修道,便不再多言,打发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去太医院寻一位御医到丽妃那边瞧瞧。 那小太监便小跑着出宫,赶往大明门东侧的太医院,传了口谕,太医院一听是丽妃病了,不敢怠慢,便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背着药箱跟随着小太监入了宫。 小太监引着御医,沿着宫内的道路,踏着大雪,一路无话,便到了丽妃居住的寝宫储秀宫。 这储秀宫,是紫禁城内廷西六宫之一,位于咸福宫之东、翊坤宫之北,始建于成祖皇帝年间。 进了储秀宫,但见宫殿皆是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斗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东、西配殿分别为养和殿、缓福殿,均为面阔三间,硬山顶建筑。 后殿丽景轩面阔五间,单檐硬山顶,东、西配殿分别为凤光室、猗兰馆。 丽妃阎氏便居住在后殿丽景轩内,待通报过后,有一位宫女将小太监和老御医引了进去。 步入殿内,老御医一眼就看见坐在一个锦绣椅子上的方皇后,连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臣许绅叩见皇后娘娘。” 方皇后秀丽的面容上,带着哀愁,轻声道:“原来是许院使,起来。” “谢娘娘。”许绅站了起来。 方皇后看着仍是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问道:“皇上可曾说要过来?” 那小太监结结巴巴道:“回……回,娘娘,皇上……在……修炼,遣了……许太医……给……给丽妃娘娘……诊治。” 方皇后凤目涌起一股怒气,只是片刻后叹道:“罢了,你下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施礼弯腰退了出去。 “带许院使去给丽妃诊治。”方皇后吩咐左右侍候的宫女。 “是,娘娘。”有两个宫女按照宫里的规矩,带着御医许绅给丽妃诊治。 却说方皇后坐在椅子上,愁容满面,想起自己派人去禀报丽妃阎氏病重,就是想请皇上亲自过来探望,顺便也能见一见她这在后宫中如同摆设的皇后。 只是,皇帝他,忒是薄情。 丽妃阎氏,与她同年入宫,嘉靖十年,遴选九嫔。同年三月,册封方氏、郑氏、王氏、阎氏、韦氏、沈氏、卢氏、沈氏、杜氏等九人为嫔。 她被册封为德嫔,而小她几天的阎氏则是被册封为丽嫔。 嘉靖十三年,张皇后被废,她意外被立为皇后,阎氏被册封为丽妃。 原本以为当了皇后,便能获得皇上的宠爱,哪想到却是一个摆设罢了。 自入宫之后,她与丽妃阎氏甚是交好,时常走动,感情深厚。 嘉靖十二年八月的时候,还是丽嫔的阎氏,生下了朱厚熜的第一个孩子,还是皇长子,方皇后不但不嫉妒,还忙前忙后,甚是为她高兴。 只是没想到两个月后,孩子便夭折而亡。自打那以后,丽妃便一蹶不振,经常茶饭不思,也不梳洗打扮,再加上朱厚熜独宠曹端妃和王宁嫔,她就更加在后宫中默默无闻。 如果不是今天过来探望与她,只怕方皇后都不知道阎丽妃病情如此之重。 过了片刻,许绅给丽妃诊治完,方才出来。 “许院使,丽妃的病情,如何?”方皇后问道。 许绅斟酌着话语,慢声道:“娘娘,丽妃常年忧伤过度,饮食无度,身体早已失了元气。再加上,臣细观丽妃娘娘,恐怕……” “恐怕什么,但说无妨。”方皇后急忙问道。 许绅突然跪在地上,叩首道:“丽妃娘娘,早已油尽灯枯,只怕时日无多,请娘娘恕罪。” 方皇后听后,豁然起身,说话声音都变了,带着颤音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许绅惶恐道:“臣,不敢欺瞒娘娘,丽妃娘娘没有求生之欲,非药石所能救。” 方皇后颓然坐下,忧伤道:“送许院使出宫。” 自有宫人带着御医许绅出宫。 方皇后踏步进了里间,只见床榻上躺着一个清瘦的人,盖着一床锦被,闭目躺着。 似是感应到方皇后的声音,丽妃睁开了一双憔悴的双眼,轻声道:“姐姐。” 方皇后坐在床边,握住她的一只手,触手处冰凉。 “妹妹,你这又是何苦?”方皇后问道。 丽妃眼泪滑落,涩声道:“姐姐,妹妹自知时日无多。自打孩儿没了之后,我这魂,便也跟着没了。” “姐姐,后宫清苦,这些年来,咱们忍着,熬着,盼着,原本以为靠着孩子,求得一个安稳,哪知道,到最后换来的,却是孤苦无依。”丽妃尤自说着。 “姐姐,你我都是苦命之人,虽然你贵为皇后,但外人哪知你心里的苦,皇上生性凉薄,让你独守空房,到如今也没有个一儿半女。”丽妃泪如雨下。 方皇后亦是陪着她落泪。 “妹妹,不要再说了,你安心将养身子,等你病好了,咱们还去宫后苑去放纸鸢,咱们还去宫里各个地方喂猫,呜呜……”方皇后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丽妃也是哭道:“姐姐,等我死后,这深宫之内,再也没有一个能和姐姐说体己话的人了。” 方皇后悲从心中来,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痛哭不已。 姐妹二人,同病相怜,悲痛欲绝,便在这储秀宫中,互诉衷肠,做着最后的诀别。 第一百零二章 图样 “少爷!” 陆良见众人纷纷与那汉子行礼,只是少女凌芝却不理会他,仍是咬着甘蔗,饶有兴致地研究怎么折磨季胜。 那大汉到了近前,眉头一皱,问道:“锦衣卫?” 陆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大汉笑了笑,道:“我曾听说,锦衣卫中有一种酷刑,就是站重枷,几百斤的重枷压在人身上,又不能坐卧,残酷无比,不知有多少官员惨死在重枷之下。” “请!”大汉又将陆良等人请回了堂屋之内落座。 “在下凌草,小妹如果有怠慢之处,还请大人多包涵。”大汉道。 陆良却笑道:“凌先生,客气了。在下陆良,这是张鹏。” 陆良介绍完之后,又道:“我们初来乍到,跟随凌小姐前来,也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而已。” 凌草看着眼前的两个锦衣卫,虽是无惧,但心中仍是七上八下,摸不清楚他们的来意,只好出言试探道:“两位大人,可是为了近日出现的海盗一事而来?” “哦,我等弟兄正是为此事而来,如果凌先生有所知晓,还请不吝告知。”陆良想不到此时广州竟是已经有了海盗的踪影,虽然与他此行的直接目的关系不是太大,但也有些关联。 眼前这个人显然更加了解地方情况,便随着凌草的话语接了下去。 凌草也不知陆良乃是无心之举,连忙叫人奉上两盏热茶,待饮了茶水之后,方才继续道:“在下倒是知晓些事情,恐怕不能令大人满意。” “凌先生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在下只会感谢,岂能责怪。”陆良道。 凌草斟酌片刻道:“这广州府,原先朝廷在此设有市舶司,永乐年间,万国来朝,可谓是一时盛景,只可惜我晚生了几十年,不曾亲眼目睹,有些遗憾。” “只是到了先皇正德年间,这市舶司搬到了高州电白县,本朝又施行禁海之策,后来也罢了这市舶司。”凌草笑了笑,接道:“说起来,市舶司没了之后,好多些海商都难以为继。” “海禁之事,倒是朝廷的失策。”陆良叹道。 凌草见他竟然敢言海禁乃是朝廷的过失,不禁高看了陆良一眼,但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接道:“不过,凌某祖上也曾有人跟随三宝爷下过西洋的。” 陆良意外道:“想不到凌先生的祖上竟跟随郑和先生下过西洋。” 凌草脸上带着骄傲,笑道:“祖上的手艺,可惜到了我这一辈,已然丢的差不多了,徒留下些往日的余荫罢了。” “说来也是凑巧,我凌家前几日失窃,丢失的物品恰好也与三宝爷下西洋有关。”凌草道。 陆良问道:“不知贵府丢失的是何物,那季胜为何宁愿受刑也不肯说实话?” 凌草道:“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先祖擅造海船,当年被征调去福建太平港为朝廷造宝船,后来因手艺好,编入了船队,跟随着三宝爷下了两次西洋,后来因为身体不便,这才回到老家,攒下这份家业。” “前几日,家中失窃,丢失了祖上传下来的宝船图样。”凌草笑道。 “竟有此事?可是外面那个叫季胜的偷了去?”陆良问道。 凌草摇头道:“这季胜也算是同乡,虽然整日里斗勇逞凶,却没胆子做这件事,我凌家虽说不是世家大族,但也不是寻常人能招惹的,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既然如此,你们抓他做什么?”张鹏却出言问道。 “小妹胡闹罢了,虽然季胜与此事没有太大干系,但是也知晓一些内情。”凌草解释道。 陆良见他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又问道:“那丢失的造船图纸,可是还有存稿?” 凌草摇头道:“没有了,只此一份,不过即便拿了宝船图样,也不可能再造出永乐朝时期的巨大宝船了。” “既然有图纸,怎么会造不出来呢?”张鹏有些不解。 凌草解释道:“先不说先祖流传下来的宝船图样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就算是得了全部的图样,也没办法再造出来了。” “海禁多年,造船的匠人师傅早已流散各地,手艺失传,南京龙江船厂和福建太平港船厂早已荒废多年,造船的材料如今也不太好找,再加上朝廷严令民间海船禁止出海,即便拿了图样又能如何,也只是废纸一堆罢了。”凌草浑不在意宝船图样的丢失。 陆良又听他接着道:“我曾听族中老人讲,成化年间,朝廷曾有人建议皇上再造宝船出海,只是好多人反对,三宝爷留下的资料,也都被兵部尚书刘大夏大人付之一炬。朝廷尚且如此,先祖的一份图样罢了,也没有多大用处。” “之所以还在找寻,也只不过是因为丢失的宝船图样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传到了我这辈给遗失了,愧对祖先。”凌草笑道。 凌草喝了一口茶,想起陆良想要了解的乃是海盗之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大人勿怪,在下竟说了些不相干的话。” “无妨,听凌先生一席话,倒是让我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我有一事,敢问凌先生久居广州,可曾有见过葡萄牙,不是,可曾见过那弗朗机人?”陆良问道。 凌草思索片刻,回忆道:“倒是见过,十几年前,那时候我还小,曾见过官兵处决过十几个弗朗机人,还把他们的头颅挂在了城墙上示众。” “竟有此事?凌先生可曾记得当时的具体缘由?”陆良追问道。 “我实在是记不得详细的经过了,不过族中老人应该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大人需要,且稍坐片刻,我去请一位族中长辈过来,为大人解惑如何?”凌草抱拳道。 陆良见天色还早,便笑道:“如此,就有劳凌先生了,烦请凌家的前辈出来一叙。” “大人稍坐,我这就去请。”凌草叫人陪着陆良等人说话,便进了后宅,穿过几处庭院,来到一处二层阁楼前。 “三叔,在屋吗?”凌草叫道。 “是小草啊,有什么事么?”阁楼上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三叔,家里来了两个锦衣卫,想请三叔前去答话。”凌草如实相告。 不大会儿,一位老者走了出来,中等身材,须发有些发白,但是脸色红润,精气神十足。 “锦衣卫来我凌家做什么?”老者问道。 凌草苦笑道:“是小妹带回来的。” “这个死丫头,又到处惹事,也不怕给我凌家招来祸事。”老者骂了一句。 凌草不敢接话,老者边走边道:“你那学业,如何了?” “三叔,使刀弄棒,我还行,让我去读书考科举,这不是要我的命么。”凌草叫苦连天。 “你懂个屁,咱家就你一个人最合适,你不去谁去,要是再不出个秀才,凌家迟早被人压在下面,你那媳妇都要没了。”老者骂他不争气。 凌草也不敢顶撞,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二人便又回到了前院堂屋。 第一百零三章 凌云 “今日一早,有那雀鸟之声,我还以为要有什么好事临头,原来却是贵客临门。老夫凌云,不知道两位大人驾临凌家,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老者还未进门,便先出言请罪。 陆良起身望去,只见凌草陪着一位老者踏步走来,那老者容光满面,丝毫不见老态,走路带风,说话又中气十足,明显的是个练家子。 “老人家言重了,在下陆良,登门造访,倒是打扰您老了。”陆良客气了一句,又将张鹏介绍与他。 老者凌云倒是有些意外,这个锦衣卫少年似是与他往日所见的有些不同,竟是如此这般客气,倒是头一次碰见。 “大人请上座。”凌云瞪了一眼凌草,请陆良坐在主座。 “老人家,不用这么客气,我坐这里就行了,今天上门讨扰,是有些事情请教,还请您老如实相告。”陆良将来意表明。 凌云心中吃下定心丸,既然乃是为了调查事情,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凌家虽说不是岭南世族,但也传承至今,有些立足之本,岂会怕了两个锦衣卫。 无怪乎他会有此想法,自从朱厚熜登基之后,先是裁撤东厂、锦衣卫大量人手,又先后裁撤了武宗皇帝朱厚照时期在各省地方设置的镇守中官。 朝堂上,虽然因为“大礼议”之争,朝臣与天子互相角力,但是却也不约而同的都提防着宦官专权,朱厚熜更是吸取了朱厚照在位时期的经验教训,不让东厂和锦衣卫乱权,牢牢掌控在手中,从而让天下臣民渐渐忘记了武宗时期,东厂和锦衣卫的嚣张跋扈。 凌云笑道:“只要是老夫知道的,大人尽管放心,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我方才听凌先生说,十几年前,朝廷曾处决过十几个佛郎机人,还把他们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示众,是否有此事?”陆良接着刚才的话题,出言问道。 凌云微微一愣,想不到这个锦衣卫竟是问的这件事,便回忆道:“是有此事。” “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哦,老夫想起来了,正是新皇上登基那一年,咱们大明和红毛鬼打了一仗,老夫还曾为水师打造过战船。”凌云摸着胡须,缓缓道。 陆良道:“为何打?” 凌云道:“这老夫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是红毛鬼占了咱大明的地界,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屯门。”凌草接道。 “对,对,就是红毛鬼占了屯门。老夫记得那还是正德年间的事,当时咱们广东还不禁海商,那些红毛鬼坐着船来我大明买货、卖货,港口那里停泊了好些个船只,一个赛着一个的大。”凌云追忆道。 “朝廷不是禁海么?怎么还有海商来买卖货物?”张鹏不解地问道。 凌草笑道:“这件事,在下恰好知道,我曾听书院里的先生们说过,是当年的广东布政使吴廷举大人,立了一个‘番舶进贡交易之法’的规矩,这才有许多红毛鬼来我大明做生意。” “原来如此,不知凌先生在哪个书院读书?”陆良好奇问道。 凌草不好意思笑了笑道:“说来惭愧,我正是在吴廷举大人创办的东湖书院读书。” “咳咳。”凌云轻咳一声,接过话语:“后来不知怎地,这些红毛鬼就赖在我大明不走了,还在屯门刻石立碑,修建房子,还打造火器,甚至干着海盗的营生,烧杀抢掠。” “新皇继位之后,朝廷突然下令,要驱逐这些红毛鬼,老夫记得当时是汪鋐老大人负责此事。”凌云思索片刻,又接着道:“可惜,当时官军不了解这些红毛鬼的厉害,吃了一场败仗,死了好些人呢。” “老夫后来曾听老吴家的人说,那些红毛鬼的火炮不是一般的厉害,离着老远都能打到船上,还有那火铳,据说可以打出百余丈,你们想想,这些红毛鬼得有多厉害。”凌云感叹道。 “佛郎机人的枪炮,确实领先大明了。”陆良也叹道。 “可不咋说,所以汪大人便吃了败仗,那一战,死了好多卫所兵,没办法,只好先退回广州城,重新商讨对策。”凌云感慨道。 “后来还真商量出一个办法,那郑家的老二,就是郑志锐那个老东西,出了一个主意,学那三国时期的周瑜,用火攻,烧死这些红毛鬼。另外还挑选出水性极好的敢死士卒,下海凿船。”凌云想起郑家老二,心中满不是滋味。 “三叔,后来呢?”凌草追问道,他还从来没有听凌云说起过这件事。 “除此之外,那郑老二又听人说,红毛鬼的船上可能有我大明的百姓,可能会那红毛鬼的铳、炮打制之法,所以汪大人便秘密派人以卖米酒为由,上了那些红毛鬼的船,果然见到了有大明的百姓在船上。”凌云说到此处,感叹道:“不知道这些人在那红毛鬼窝里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凌云接着道:“一天夜里,汪大人派人架着小船,偷偷将那陷在红毛鬼窝里的百姓接了出来,其中有一个叫戴明的人,熟知红毛鬼的战船和火铳的打造之法,于是调集了广州府的工匠仿制那蜈蚣船和火铳。” “老夫因为自幼习得些造船之法,便也因此被征调了去,打造了几十条蜈蚣船。”凌云面上带着得意之色,他接着道:“你们还别说,那红毛鬼造的蜈蚣船,在海上当真是快速无比。” “汪大人得了红毛鬼的船和火铳,就在那边的七月份,再次发起进攻。这回,借着南风,先是用仿制的红毛鬼火炮打红毛鬼的蜈蚣船,然后又用火船冲击,那个火借着风势,一下子就冲进了红毛鬼的船队里面,等到敌船大乱之时,汪大人又下令水鬼下海凿船。”凌云想起那场大战,他虽未直接上战场,但是在远处观望的时候,亦是心有余悸。 凌云又叹了口气道:“等凿沉了几艘海船之后,汪大人又下令水陆出击夹攻,大部分红毛鬼都葬身大海,只有少部分红毛鬼逃了出去。” “那场仗,咱们大明用了五千多人的军队,而那红毛鬼才不过只有千余人,却是打了三个月,从六月份一直打到九月份,才把这一千多的红毛鬼打败。”凌云颇为感叹。 “想不到这红毛鬼竟是如此能征善战。”凌草也叹道。 陆良笑道:“这佛郎机人,自欧洲而来,一路打到这里,自是有其过人之处。” “不错,汪大人将屯门的红毛鬼打败之后,觉得这红毛鬼打造的铳炮和那海船,都比大明的要强上不少,就上书给皇上,进行仿造。”凌云赞同道。 “所以后来,红毛鬼又来报仇的时候,被咱们大明的水师打的一个落花流水,还砍了十几个红毛鬼的人头挂在广州城的城头上示众。”凌云笑道。 第一百零四章 屯门 “老夫记得,屯门之战后,朝廷就将所有红毛鬼都赶走了。不过后来,过了一年多,红毛鬼又来袭扰,那场战事,因为有了仿造的蜈蚣船和红毛铳炮,倒是轻松的多了,朝廷的水师在西草湾将他们一举击败,并且还抓了一些活口,砍了脑袋。”凌云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讲了出来。 陆良笑道:“如此说来,这佛郎机人,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大明地界?” 凌云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打那以后,老夫确实就再也没见过红毛鬼了。” 陆良问道:“老人家,不知道那位仿制红毛鬼战船和火铳的戴明,还活着没有?” “早死了,打完红毛鬼之后,他受了朝廷的封赏,一时风光,后来听说是饮酒过度醉死了,就埋在城西那里。”凌云叹道。 正在这时,外边突然传来一声哀嚎:“九小姐,我说,我都说,你快把这该死的蚂蚁弄走……啊……” 却是季胜的惨叫声,原来刚刚凌芝将众人抓来的大小蚂蚁,通通都倒入了他的裤子里面。 初时,季胜只觉得又痒又麻,只是过了一会儿,那蚂蚁便被甘蔗的糖分所吸引,纷纷爬了过去。 这可就苦了季胜,强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下去了,便大声求饶。 凌芝瞪着大眼睛,满是好奇,见他求饶,却也不急着为他松绑,而是站在一旁问道:“是何感觉?” “九小姐,我的姑奶奶,您就别……啊……放了我,我全都……说……哎呦……”季胜大叫求饶。 “是陈家,陈家……”季胜终于扛不住了,吐露了实情,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下边要被蚂蚁啃食干净,那种痒痛之感,简直痛不欲生,恨不得就此死了。 “哼,给他松绑。”凌芝娇哼一声,吩咐一旁看热闹的族人给季胜松开。 便有两个青年忍着笑意,给他解开了绳索,季胜被松开之后,也不顾众人在场,双手连忙伸进自己裤子里面,捉捏蚂蚁。 凌芝骂了一句“扑街仔”之后,便进了厅堂,对着凌云道:“三叔,你看我猜的对不对,果然是陈家。” 凌云呵斥道:“整天就知道胡闹,惹事生非,还不回屋去。” 凌芝却撅嘴道:“我才不要学什么绣花呢。” 凌云见她如此,也没有办法,对于眼前这个野丫头,实在令他头疼不已,整日里带着凌家的一些个青壮少年,不是打架闹事,就是四处游荡。 以至于凌云为了她,不知道跑了多少次县衙,又不知赔偿了街坊邻里多少银子。 更有甚者,不知谁带头给她起了一个“卖剩蔗”的绰号,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翻译成官话的意思就是“嫁不出去的闺女”。 凌云无奈道:“好了,你先坐下,休要再胡闹了。” 凌芝咬着甘蔗便寻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眼睛不时盯着陆良看,也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让大人见笑了。”凌云郑重道。 陆良却是没有在意,刚刚听到那擅长打造佛郎机火铳的戴明死了,心中满是遗憾,想了想又道:“老人家,您可知道,这城中还有何人擅长打造那佛郎机火铳么?” “我知道。”少女凌芝却突然插话道。 “大人切莫听她胡言,这等大事,岂是她一个丫头晓得的。”凌云连忙否认。 “既然如此,今日有幸听老人家说起陈年往事,倒也是在下的运气,时日也不早了,我等兄弟也该告辞了。”陆良见凌云也不愿再多说,便主动告辞。 凌草在一旁道:“大人留下来用过饭,再走不迟。” 凌云瞪了他一眼,无奈也只好出言挽留。 陆良却笑了笑道:“不打扰了,告辞。” 带着张鹏,二人牵着马匹,离开凌家,便要去寻一处驿馆休息。 凌草负责将二人送出凌府,出了府门之后,低声道:“大人,我曾听书院里的先生说,屯门岛上似乎还有红毛鬼在那生活,另外番禺县陈家,有人能造红毛铳。” 陆良露出笑容,拱手一礼道:“多谢凌先生,后会有期。” 待二人离去之后,凌草回到厅堂之内,凌芝早已不知去向,三叔凌云正愁眉不展地喝着茶水,见他回来,便放下茶杯,叹道:“锦衣卫上门,不知是福是祸啊。” 凌草不解问道:“三叔,什么是福是祸的,咱家又没犯事,您老是糊涂了。” “混账小子,你懂个屁,送你去那东湖书院读书,你这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草不解问道:“三叔,你让我舞刀弄枪,还成,让我天天弄那笔杆子学做八股,我真的不成。” 看着凌草那一副没出息的模样,凌云不禁老脸发愁,再一想到如今凌家的局势,更是愁上加愁。 “三叔,要是郑家说要悔婚,我就不娶了,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始终被郑家欺辱。”凌草想起自己的婚事,气愤道。 “混账小子,你懂个屁。”三叔听他这样讲,一拍桌案,怒不可揭。 凌草见三叔真的生气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二人一时无话。 却说陆良和张鹏走出凌家,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行走,张鹏道:“刚刚那凌老头,也不像是全说的实话。” 陆良笑道:“没事,倒也不是没有收获,等这两天过完年,咱们就去那屯门岛上去看看。” 张鹏疑惑道:“大人,你找那红毛鬼干什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陆良回道。 “大人,凌家那个姑娘跟着我们呢。”张鹏突然道。 陆良回头望去,果然见凌芝跟在身后。 那少女凌芝见陆良发现了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的蹦蹦跳跳来到陆良面前。 “你们要去哪里?”凌芝眨着眼睛问道。 陆良笑道:“找处驿馆,休息。” “我带你们去啊,我知道在哪。”凌芝道。 “那就有劳凌姑娘了。”陆良感谢道。 凌芝走在他们二人前面引路,看着凌芝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知怎地,陆良竟想起了妹妹陆贞娘,出来半年多了,也不知道她在家中过的怎么样,有没有饿着。 再看着人潮涌动的广州城,陆良竟是有些恍然如梦,如果不是街上的行人穿的古香古色,他真以为自己还活在后世,而这,也只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啪!” 一声爆竹炸响,几个孩童追逐打闹,快要,过年了。 第一百零五章 新春 春节,即是农历新年,历史悠久,据传乃是由上古祭祀岁首演变而来。 除旧布新,驱邪穰灾,拜祖祭神,纳福祈年等等活动,丰富多彩,可谓是中华文化之精华。 去年,因皇太后蒋氏驾崩,全国缟素,是以新年过的十分寡淡,甚至满城尽是痛哭,不许欢笑。 今年却是大不相同,尤其是这大户人家,早已提前预订了戏班唱堂会,但凡京城中有名的戏曲班子,早已被哄抢一空,即便排队都轮不上。 中等人家没能抢到戏曲班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大摆筵席,凡是那好酒好菜,全都摆了上来,不管是天上飞得,还是地上跑的,甚者有些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再稍逊色一点的人家,也都会扯上几匹好布,为家人添置些衣服被褥,图个喜庆。 从正月初一开始,北京城便会举办城隍庙会,简直是规模浩大,空前绝后。 自晨早开市起,各种南北货物摊点,一气排开,竟然能把刑部衙门前的整条街都占了。 南北小吃,民间杂耍,吃穿用度,米面粮油,那是应有尽有,让人流连忘返,最是欢乐。 除此以外,皇宫之内,还会安设鳌山灯、扎烟火,当皇帝圣驾到时,宫女、太监们就会齐齐燃放花炮,共同庆祝新年。 说起这鳌山灯会,乃是每年新春佳节之时,大明皇家在宫城里搭成的巨型花灯烟火景观。因其形状似鳌,因此名为“鳌山灯会”。 自永乐七年元宵节起,鳌山灯会更是高调开放,但凡京城中的臣民可共赴午门观鳌山三日,君臣同乐。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个会玩的皇帝,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皇帝,是以他在位之时,鳌山灯会的规模最为空前,每次花费的白银就有数万两。 自十二月起开始准备,将各种设计独特的“奇花”、“火炮”层层叠积,通常会堆积十三层,高达数丈。 是以,正德年间,皇宫之内的鳌山灯最为壮观,宫中的蜡烛全被用尽,甚至还要到宫外购买,景象蔚为壮观。 待到元宵节这天,庞大的“鳌山”上,各种形状的彩灯闪烁,绚丽多彩。太监、宫女不停燃放花炮,更有钟鼓司奏乐,宫娥们翩翩起舞,美妙无比,犹如仙境。 只是如今,嘉靖皇帝朱厚熜是个喜静的人,再加上太后蒋氏驾崩才一年有余,是以今年的皇宫之内,与民间截然相反,除了将前几日下的大雪清理一番之后,宫里的景象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按惯例,在腊月三十日这一天,皇帝还会下旨,命令外戚前往北京城外的各处皇陵祭祀。同时,皇帝也会在太庙、世庙举行盛大的“祫祭”仪式。 只是朱厚熜喜静,为了不耽误修道,便下旨命翊国公郭勋代行大祫礼于宗庙。命成国公朱希忠代行祭礼于景神殿。 正旦之日,下旨派遣西宁侯宋良臣,驸马都尉谢诏,安仁伯王桓等人分祭七陵。 左都督方锐,也就是当今方皇后的父亲,祭恭仁康定景皇帝陵寝,中官祭恭让章皇后陵寝,长宁伯周大经祭孝洁皇后陵寝。 按惯例,新年初一,当今皇上则应先到奉先殿、奉慈殿祭拜,然后再到太皇太后、皇太后宫中行礼,拜贺新年。 接下来,皇帝应到奉天殿,举行大朝会。此时,文武群臣以及四夷朝使向皇帝行庆贺礼。 只是这些仪式,朱厚熜一概取消。 这一日,礼官请求皇帝上朝,朱厚熜却道:“元旦乃一年之始,亦是上下交流之时,朕怎敢放肆,只是身体疾病未复,姑且罢了。” 于是,一大早就在左顺门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只好摇头苦笑之后,各自散了。 在仁智殿等待的张老太后,见皇帝不上朝,便也传下懿旨,中宫免命妇朝贺。 朱厚熜更是下旨免去文武百官宴,赏赐些节钱钞,用以宴请各王府,以及天下各司的进表官和四夷馆的朝拜使。 皇帝一切从简,部分官员也乐得清闲,俱是回家饮酒作乐,走访亲友。 只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中,掌卫事、都督同知陈寅,一身大红麒麟服,大马金刀般坐在堂上。 指挥佥士袁天章、指挥同知张锜分列两旁。 “皇上有旨,命锦衣卫逮捕宣府总兵官江桓,参将贾英,指挥使周正、李玺、何图等人,押解回京,此事甚大,你们两个谁跑一趟?”陈寅沉声道。 袁天章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张锜,出言道:“卑职愿往。” 陈寅见袁天章主动请缨,便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天章跑一趟,记得,多带些人手,江桓等人久居宣府,又执掌兵权数年,手下皆是亡命之辈,切莫打草惊蛇,闹出兵变,可就没法向皇上交代了。” “卑职明白。”袁天章自然知晓兹事体大,不敢掉以轻心。 陈寅又道:“另外,再秘密派些人手,出关查探一下吉囊、俺答的动向。” “是。”袁天章也不问其中缘由,躬身领命。 陈寅接着道:“如今毛伯温大人正在征讨安南,如果宣府、大同一线,北虏再入寇,只怕战事难以为继,到时候惹得龙颜震怒,大家可都没有太平日子过。” 张锜道:“都督放心,这段时间,卑职早已将人手散了出去,这北京城中的大事小情,全都打探的清清楚楚。” “不可掉以轻心呐,至少,不能落在东厂的屁股后面。”陈寅想起东厂厂公麦福那张阴恻恻的老脸,便觉得有些烦躁。 正在这时,门外有校尉禀报:“启禀都督,陆炳大人求见。” “他怎么来了?”张锜疑惑道。 陈寅却是一笑,开口道:“叫他进来。” “是。”校尉退了下去。 只是片刻,一身劲装的指挥使、掌南镇抚司诸事的陆炳龙行虎步进了正堂。 “陆炳见过都督。”在陈寅面前,陆炳恭恭敬敬行礼。 如今,陈寅乃是都督同知,正一品的官衔,又是锦衣卫的掌卫事,执掌锦衣卫大权。 陆炳虽然早已升为锦衣卫指挥使,但是这陈寅不挪屁股,皇上也没发话让他陆炳执掌锦衣卫诸事,是以,他仍在南镇抚司坐冷板凳。 不过,自打承天府南巡归来之后,因从大火中救了朱厚熜一命,陆炳这段时日明显感受到朱厚熜的关切,时不时就被叫进宫中问话。 这与当初朱厚熜做了皇帝之后,两人有些疏离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在兴献王府时亲密的样子。 第一百零六章 要人 “文孚啊,多日不见,来来,坐下说话。”陈寅却是一笑,与平日里对陆炳不冷不热的态度大不相同。 自打朱厚熜南巡归来,先是深夜道路两旁有人喊冤,惊扰了圣驾,却遍寻不到锦衣卫掌卫事陈寅,致使没有抓到人,惹恼了朱厚熜。 后来卫辉行宫失火,朱厚熜险些命丧于此,又是陆炳不顾个人安危,冲入火海,将他救了出来。 是以,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出来,陈寅离让位不远了。 作为同样是兴王府的潜邸老臣,陈寅虽然年长,但是身份远远比不上陆炳,作为当今皇上乳母的亲生儿子,陆炳可谓是与朱厚熜喝着同一奶水长大的。 再加上,两人年纪相仿,打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却也胜似兄弟。 所以,陈寅早已看透,想明白之后,便也放下了戒心,对陆炳不再提防,这位置,早晚都是他的。 只是如今,皇上还没下旨让他去职,陈寅也只能处处透着小心,生怕阴沟里翻船,这些年,他见过的这种事不在少数,比如方献夫。 “谢都督。”陆炳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过大人。”袁天章、张锜二人与陆炳见礼,对这位锦衣卫中冉冉升起,明显就是陈寅的接班人,越发敬畏。 陆炳笑道:“有些日子没见,什么时候,咱们兄弟一起喝酒。” 陈寅却开口道:“行了,你们先下去。” 袁天章、张锜便躬身退了出去。 “文孚,今日来我这,可是有事?”陈寅问道,平日里,可不见陆炳这么主动的来寻他。 “都督,倒是有件事和您商议。”陆炳道。 陈寅疑惑看了他一眼:“何事?” 陆炳郑重道:“近日来,城中多有庙会,众多百姓汇聚在一起,我听闻,其中多有少女失踪。我想,此事,是不是需要派些人手调查一下?” 陈寅疑惑地看了陆炳一眼,什么时候陆炳竟对这种事上心了,笑道:“文孚啊,此事乃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事情,我锦衣卫做这件事,怕是不妥。” 陆炳道:“都督,自从您执掌锦衣卫之后,我等在民间的名声,有所转变。虽然这人口丢失一事乃是顺天府管辖,但我锦衣卫亦有巡查缉捕之权,况且京城中出了这等害民之事,我锦衣卫岂能袖手旁观。” 陈寅一想也是,既然他不愿意在南镇抚司安稳过日子,想要做这等苦差事,便也由他,出言道:“既然你有意,那就交给你负责这件事。” 陆炳笑道:“谢都督,不过,我手下现在都是些不堪听用的人,能不能将郑壁那小子,供我驱使,用起来也是顺手。” 陈寅此时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挥手道:“那就将郑壁调拨给你。” 陆炳大喜,再次拜谢,便退了出去。 陈寅独自坐在厅堂之上,沉思片刻,突然站起身,转头看着身后那绣着虎啸山林的屏风,联想到如今自己的境况,颇有些黯然神伤。 自从执掌锦衣卫大权之后,他非但没有像前朝的江彬那样嚣张跋扈过,亦没有像永乐时期的纪纲一样,一手遮天。 恰恰相反,他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同一个透明人一般,不敢乱权,更不敢专权,只因当今皇上在登基之后,文武百官不仅反对皇帝认爹,更是恐惧武宗皇帝朱厚照时期,不受约束的东厂和锦衣卫。 所以,借着新皇登基之际,大肆打压东厂和锦衣卫。 而朱厚熜这位皇帝,由藩王继承大统,本就根基不深,亦是知晓不能乱用东厂和锦衣卫,引起天下的激愤,尤其是读书人的激愤。 只是如今,“大礼议”已定,加上这些年,朱厚熜胡乱封赏,锦衣卫之中,充斥着大量塞进来的勋戚子弟,虽然只是挂职,领着俸禄不干活,但偶尔还惹是生非,引得弹劾的奏本呈在朱厚熜的御案上,可这些却全都是他陈寅的过失。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陈寅叹了口气,突然间竟是笑了,自语道:“这本不就是一件好事么。” 待想明白了之后,陈寅叫道:“张锜。” 张锜一直在门外候着,他本就是陈寅的心腹之人,这些年一直追随左右。 待进了正堂,见陈寅与往日里大不相同,竟是没有怒气冲冲,而是和颜悦色道:“将郑壁调还给陆炳。” 张锜有些愕然,虽然想不通,但也不敢问,只是恭敬道:“是。” 陈寅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左右手,笑道:“张锜,没事的时候,多与陆炳走动走动,这个位子,早晚是他的。” 张锜道:“属下遵命。” 陈寅挥了挥手,张锜又退了出去,便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回味过往。 锦衣卫大都督陈寅将原是掌管南镇抚司诸事陆炳的小跟班郑壁调了回去,有心人便已知晓这其中的意义。 却说郑壁接到调令后,心中格外高兴,连忙带着珍藏已久的两坛子好酒,赶到陆炳的府上。 待见了陆炳之后,郑壁笑道:“大人,卑职前来听命。” 陆炳眼睛看着酒坛子,郑壁马上开了一坛,为他倒上。 “好酒,你小子又从哪弄来的?”陆炳闻了一下,便勾起了馋虫,尝了一口,入口浓烈,竟是难得一见的烈酒。 郑壁笑道:“前段时间,不是跑了一趟宣府,从那边的卫所弄来的,一直等着机会,献与大人。” “少他娘的胡扯,坐下说话。”陆炳笑骂道。 “大人,这次调卑职回来,可是有什么任务?”郑壁坐下后,也为自己倒上酒水,喝了一口。 “北镇的底细,都摸清楚了?”陆炳问道。 郑壁放下碗,道:“大人,北镇的底细,属下摸得一清二楚,等您接掌了卫事,定会轻松接管。” “还得皇上开口,此事还不能急。”陆炳吃了一个鸡腿,将骨头扔到一旁的火盆中。 陆炳又道:“叫你小子回来,倒是有件事要你去办。” “大人吩咐,卑职定会粉身碎骨,办好事情。”郑壁拍着胸脯保证。 “最近,京畿附近,多有走失的少女,更有苦主告到了顺天府,但是那些饭桶却连个人影都查不到。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陆炳郑重道。 郑壁听完,苦着脸道:“大人,这查案的事情,哪是我擅长的?您要说是冲锋陷阵,我郑壁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查案子,倒是真难为卑职了。” “你这惫懒货,这么些年,还是没有一丝长进,先去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多打探打探,如果实在没有收获,那就去那些勾栏瓦舍,赌档酒馆,再探查一番。”陆炳指点他。 “把咱们的人手都散下去,我就不信,这北京城,还能有咱们找不到的人。”陆炳又喝了一碗烈酒,眉间冒汗。 郑壁领命道:“大人放心,不出三日,卑职就能将事情查的明明白白。” 第一百零七章 外放 只是未等郑壁有所行动,却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了所有的安排。 嘉靖十九年正月初六,宫中传出消息,丽妃阎氏病逝,享年二十四岁。 方皇后痛哭流涕,为这位不是亲妹妹,却胜似亲妹妹的死,伤心的无以复加。 朱厚熜听到黄锦奏报时,正在与新晋得宠的仙师段朝用,学习炼金之术。 自脑海深处,朱厚熜回忆起丽妃阎氏的音容笑貌,又想起这是为他诞下第一个儿子的女人,接着又想起降生两个月便夭折的哀冲太子朱载基,一时之间,竟是勾起对这对母子的思念之情,颇为感伤。 遂下旨,罢朝五日。又追封阎氏为皇贵妃,赐谥号为“荣安惠顺端僖皇贵妃”。 丽妃的一切丧葬事宜,皆有礼部主持,并将其葬于孝洁陈皇后陵寝旁。 待这一切丧葬仪式结束后,朱厚熜心情抑郁,很是伤感,便想起了后宫之内还活着的妃子们。 于是,正月初十,朱厚熜又下旨,册封所有诞下皇子和皇女的妃、嫔。 其中,进封贵妃王氏、沈氏俱为皇贵妃,荣嫔赵氏为懿妃,恭嫔江氏为肃妃,雍嫔陈氏为雍妃,徽嫔王氏为徽妃,册封王氏为宸妃,余氏为荣嫔,徐氏为昭嫔,王氏为宁嫔。 待这一切忙完,早已是过了正月十五,郑壁便将自己信得过的十几个校尉散了出去,探查少女失踪一案。 这一日,京城内的上好去处,清平楼内,一间雅座内,严世蕃居主座,一左一右分别是赵文华和胡宗宪。 赵文华举起酒杯,问道:“德球,你这眼睛可是真的没法医治了?” 严世蕃右眼带着一个眼罩,遮住了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他本是聪明之人,这半年时间,除了遍寻名医医治,自己又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医书,也没能找出办法治好这只眼睛。 严世蕃便也放弃了,除了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意志消沉外,而后就将其抛之脑后,仍是如往常一样,吃吃喝喝,全然不当一回事。 只是,见儿子瞎了一只眼睛,将严嵩的夫人欧阳淑端心疼坏了,隔三差五就将干儿子赵文华叫到府中痛骂。 是以,过了年之后,赵文华都不敢再去严府,畏惧干娘欧阳淑端如虎,只好将严世蕃请到清平楼中小聚。 “大兄,我翻遍医书,也没找到医治的方法,既然已经这样,也就听天由命了。”严世蕃端起酒杯与他同饮。 赵文华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接着道:“你也别太心急,待为兄为你打听一下,我就不信找不到能给你医好眼睛的神医。” 胡宗宪亦是问道:“东楼可曾请太医院的御医诊治过?” 严世蕃笑道:“看过了,治不好。” 赵文华宽慰他道:“太医院那些废物,能看出什么来,丽妃娘娘,不也是没医好。” 胡宗宪听他此言,连忙道:“元质兄,休得胡言。” 赵文华毫不在意,又道:“汝贞,你就是太胆小。哦,对了,你的官职,有了眉目。” 胡宗宪听他讲完,心中就是一喜,他在刑部观政已经两年有余,虽是学习政务,了解朝廷运作,但依然不是官身。 嘉靖十七年考中进士后,他现在已经是二十八岁了,这个年纪看似年轻,但是对比眼前二人的官位,他在官场上,已是落后不止一步。 胡宗宪不动声色问道:“什么眉目?” 赵文华笑道:“这事,还是德球来说。” 严世蕃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胡宗宪心中肯定焦急,也不卖关子,直言道:“下个月,外放你去青州府益都县,做个县令。” “别看那地方十年九旱,又有盗匪为害,可是却是你一展身手的好地方。”赵文华笑道。 胡宗宪心中狂喜,再也忍耐不住,高举酒杯,笑意盈盈道:“宗宪,拜谢兄长。” 赵文华推辞道:“别谢我,这事你得谢德球,要不是他出力,只怕你这官职,还要等些日子呢。” 胡宗宪比严世蕃大了几个月,平日里也是叫他德球,今日却郑重道:“贤弟,为兄痴长你数月,为了我的事情,你费心了,这一杯,我敬你。” 严世蕃也不与他客气,自打通过赵文华,结识胡宗宪后,便对这位同样是聪明人的状元,心生好感。 “兄长,此次外放,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也祝你,一帆风顺。”严世蕃一饮而尽。 “同饮,同饮,哈哈哈……”赵文华大笑道。 三人又互相敬了几杯酒,用了几口精致菜品之后,将话题引到了如今的朝堂上,便听严世蕃道:“我听我爹说,外出巡边的翟銮回京了,皇上下诏封他以原职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辅政。” “嘿嘿,干爹是不是气坏了?又砸了几块砚台?”赵文华嘿嘿笑道。 严世蕃冷“哼”一声,道:“砸了三块,其中一块,砸在我的腿上了。” 赵文华缩了缩脖子,拍着胸脯道:“还好这段时日,没去你府上,干娘那边就够我受的了,这再撞见干爹,我这脑袋不得被砸开瓢了。” 说完,赵文华连忙独自一人喝了一杯酒,压压惊吓。 胡宗宪道:“翟銮入阁,如今内阁便有三位辅臣了。” “阁老夏言,虽看似地位稳固,但在去年,皇上从承天府南巡归来之后,已然对他有所厌弃,不然也不能夺了赏赐他的银章和赦命,勒令他致仕。”严世蕃分析道。 “不过可惜,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又将他留了下来,还归还了墨宝和银章。”赵文华接道。 严世蕃却是眯着眼睛道:“大兄却是看错了,皇上可不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为何还恢复了他的少师、太子太师的官职,还升他为吏部尚书和华盖殿大学士?”赵文华疑惑问道。 严世蕃道:“适逢其会罢了,前段时间,河间、江淮崇明盗匪平定,皇上高兴罢了。” 赵文华似懂非懂,倒是胡宗宪心中明了,问道:“依你之见,夏阁老怕是离致仕不远了?” “那倒未必。”严世蕃摇头了摇头,接着道:“此次翟銮入阁,又横生了变数。况且,咱们这位夏阁老写的青词,那是深受皇上喜欢。” “我倒是听说顾阁老,染病在身,已是多次乞求致仕。”胡宗宪将近日在刑部听到的消息讲了出来。 严世蕃点头道:“不错,顾阁老确实患了重病,上疏致仕,只是皇上驳回了,还派御医为他诊治。” “如今看来,这内阁中,也就是夏阁老做主了,可惜了干爹,不知道又要熬多久,好在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赵文华道。 严世蕃笑骂道:“大兄,你就不怕我将你这些话,告诉我爹?” 赵文华笑道:“德球,休要吓我,晚上大兄给你安排几位美妇人,算是大兄贿赂你的,堵住你这张嘴。” 听他提起美妇人,胡宗宪亦是嘿嘿直乐,赵文华对着他道:“汝贞,你也忒是不爽快,金屋藏娇,香姐儿自从跟了你,可是从来没有让我再瞧见过。” 胡宗宪连忙告罪,又自罚了三杯,才将香姐儿这事遮掩了过去。 三人吃吃喝喝,待到宵禁之时,方才散去。 赵文华领着严世蕃,去了一处销魂之所,胡宗宪却与他二人告辞,赶回家中。 待香姐儿伺候他洗漱之后,得了外放任职的消息,心情激动的胡宗宪连忙拥着香姐儿上了床,竟折磨的香姐儿苦不堪言,没奈何将一直跟着她的丫头唤了进来接替。 一夜春宵,三人折腾到天明,方才互相缠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第一百零八章 准备 京城之内,随着翟銮再次入阁,内阁中已有三位阁臣辅政,只是顾鼎臣一向是墙头草,再加上此时已是重病在身,时长卧床不起,所有政务皆由夏言做主。 而翟銮自从巡边归来,境况亦是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回家丁忧三年,却一直没有得到朱厚熜召回。后来还是走了夏言、顾鼎臣的门路,这才在皇帝南巡之时,被夏言推荐启用,充任巡边使,携五十万两银子,巡视宣府一线,东西往返三万余里,犒赏边军。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大同时,与总督毛伯温商议修筑弘赐、镇边、镇川、镇虏、锡河等五堡,用以抵御鞑靼。 又在甘肃,答应肃州兵备副使李涵要重修嘉峪关及其边墙的请求。翟銮上疏给朱厚熜,请旨修筑嘉峪关,加固关城,完善防御设施,使嘉峪关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关”,朱厚熜允了他的请求。 翟銮入阁,却惹得另外一人气火攻心,正是礼部尚书严嵩。 严嵩除了处理政务之外,便整日将自己闷在书房内,撰写青词,想要写出满足朱厚熜的好词,以求圣上怜悯,好记得还有他这位国之栋梁。 夫人欧阳淑端见他茶饭不思,只是闷头写词,也是跟着上火,便对儿子严世蕃吩咐道:“去劝劝你爹,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严世蕃笑道:“娘,爹发泄两日就没事了,这个时候我可不敢凑到他面前。” 欧阳淑端责怪道:“你们爷俩也真是的,这官做的不是好好的,没来由的盯着那内阁做甚。” 严世蕃道:“娘,这您就不懂了,入了阁,做了首辅,才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欧阳淑端嗔怪道:“娘也不懂这些,只要你们父子平安无事便好。还有这几日,你也别去外面胡混了,好好在家待着,赶紧给娘生个孙子。” 严世蕃听完这话,只好应承道:“娘,我知道了,孩儿还有事,就先忙去了。” 欧阳淑端见严世蕃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儿媳熊氏对自己的乞求,无奈摇了摇头。 对于她这个贪财好色的儿子,欧阳淑端也是颇感头疼,但是一想到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疼爱有加,舍不得管教,便也由他去了。 京城中,随着翟銮再次入阁,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加上丽妃阎氏病逝,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怒皇上,朝廷倒也是难得一片平静。 广州府。 在度过了一个新年之后,陆良便要离开广州城,去那屯门岛上看看。 只是离去的时候,除了张鹏之外,却又多了两个人,分别是凌家姑娘凌芝,和那个闲汉季胜。 这段时日,凌芝天天围在陆良身边,询问他京城里的事情,明显是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 陆良便也由着她跟在身旁,顺带着通过凌芝的嘴,更加了解广州城的一些情况。 至于闲汉季胜的出现,却是凌芝将他叫来的,那日被她用蚂蚁折磨恐吓了一番,季胜终于说了实话,凌家祖传的宝船图册是被番禺陈家派人盗了去。 要说这陈家,也是名门望族,祖上也有人随三宝太监下过西洋。兼着前些年,广州府不禁海贸,陈家弄了几条海船跑南洋、琉球、倭国等地,攒下了诺大的家业。 只是,如今海禁严格,陈家的生意受到波及,影响甚大。 凌云也知道陈家暗地里仍有族人还在海上行商,听说其背后也有官府中人暗中入了股,背景深厚,不可轻易招惹。 是以,即便是知晓了陈家派人盗走了祖传的图册,凌云也是不敢上门讨要说法,只能自认倒霉。 如今凌家声势日渐式微,就连郑家都要悔婚,再一想到凌草那个不中用的不孝子弟,凌云气就不打一处来。 凌芝跟在那个锦衣卫陆良的身边,凌云也是知晓,但是没有阻拦,只是让人暗中盯着,时不时通报于他。 凌芝将季胜叫来,也是在陆良诉说了想要去屯门岛上看看之后,提出来的。 “季胜那个扑街仔,打小就四处厮混,你要上岛,可以让他带路,还有,他可以弄到船。”凌芝咬着甘蔗,大眼睛盯着陆良。 陆良一听,便也觉得是个好主意,笑道:“那就麻烦凌姑娘了。” 凌芝嫣然一笑道:“包在我身上,不过说好了,你得带我一起去。” 张鹏插嘴道:“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跟着我们干什么,还不回家去。” “要你管,我是跟着他,又不是跟着你。”凌芝气愤道。 陆良道:“好,我答应你。但是先说好,出了城,一切听从我的安排,不得胡闹。” 凌芝眉开眼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陆良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准备拉勾勾,凌芝疑惑看着他,不明白他伸出一个手指干什么。 陆良尴尬一笑,将手收了回来。 翌日,季胜打着哆嗦,跟在少女凌芝的身后,出现在陆良面前。 “这位季大哥,你不用害怕,我们是想去趟屯门岛,所以请你来带个路。”陆良和颜悦色对他道。 季胜看着眼前的陆良和张鹏,心中仍是恐惧,尤其是知道他们居然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锦衣卫后,更是惧怕,全然与那日的嚣张截然相反,只好哆哆嗦嗦道:“大人,放心,小人定会带好路。” 张鹏拍了拍腰间的刀,也开口道:“知道小爷是做什么的,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到时候爷这口刀,可不是吃素的。” “小人不敢。”季胜缩了缩脖子,一副老实模样。 待退了驿馆的房间,牵出两人的马匹之后,陆良才想起凌芝和季胜还没坐骑。 “你们可会骑马?”陆良问道。 季胜连忙回道:“会,我会骑马。” “凌姑娘呢?”陆良又问。 凌芝不好意思道:“我还没骑过马呢。” 陆良挠着头道:“既然凌姑娘不会骑马,我看不如这样,你就留在家中,待我回来之后,将事情说与你听。” 凌芝一听陆良要抛下她,顿时不干了,将手里的甘蔗扔到地上,双手一抓陆良那匹马的马鞍,踩着马蹬,就要爬上马去,还嘟着嘴道:“那可不行,你可是说了,要带我一起去的。” 陆良想了想,只好应承道:“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凌芝爬了半天,也没爬上马去,有些不开心道:“什么办法,反正我就要去。” 陆良笑道:“你我共骑一匹马。” 凌芝不以为意道:“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扶我上去,这马怎么长的这么高。” 陆良哭笑不得,将她扶上马,然后一个翻身,稳稳骑坐在马匹之上。 只是,瞬间,二人身体相接触,凌芝的后背贴到了陆良的胸前,脸色瞬间就红了。 张鹏坏笑一声,也是翻身上马。 季胜见他们都骑在马上,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犹豫道:“大人,我这双腿,好像跑不过四条腿的马。” 张鹏道:“去驿馆里,再牵一匹马出来,就说锦衣卫征用了。” 季胜忙不迭跑了进去,片刻后,牵了一匹又矮又瘦的骡子出来,整理了一下临时找出来的马鞍,也是骑了上去。 陆良怀里搂着凌芝,一抖缰绳,跨下那匹马,缓缓跑了起来,张鹏亦是跟着出发。 季胜却在后面大叫:“大人,大人,方向错了,不是那边,哎,是这边,等等我啊。” 一抖缰绳,跨下那匹又瘦又矮的骡子,这才慢腾腾的追了出去。 第一百零九章 出海 站在船首,陆良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皆是苍茫一片,耳中听着海鸟的鸣叫之声,心情舒畅。 “大人,快要到了。”经过几日的相处,季胜明显不再惧怕陆良,有的只剩下恭敬。 自广州城出来之后,几人走走停停,一路向南,转眼便到了广州府东莞县。 季胜作为向导,明显再合适不过,他常年在广州府境内行走,对各处皆是了如指掌。 待到了东莞县之后,几人没入县城,季胜带着他们又往南行了十数里,便到了一处沿海渔村。 说是渔村,其实也只有寥寥几户人家而已,住的又都是低矮的窝棚。 “大人,前面那处就是陈三爷的家,这陈三爷早年在海上讨生活,对附近海域岛屿那是如数家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季胜引着路,几人牵着马,跟在后面。 “陈三爷,在家么?”到了一处篱笆墙上挂着一些鱼干的窝棚外,季胜用着官话喊道。 “谁啊?”一个皮肤黝黑的年纪在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从窝棚里钻了出来。 见是季胜,陈三爷咧嘴笑道:“原来是季小子。”陈三爷官话说的不太标准,但是明显也能让人听懂。 见季胜身后还跟着三个人,陈三爷疑惑问道:“这是?” 季胜也不与他客气,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低声道:“这几位爷,想出海。” 陈三爷脸色不变,手指捻着银子,问道:“去哪?” 季胜笑道:“不远,屯门岛。” 陈三爷又看了眼陆良等人,又问道:“去那里干什么?” 季胜回道:“这您老就别管了,到了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来,没什么危险。” 陈三爷思虑片刻,又问道:“你小子可别给老子招惹麻烦。” “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骗过您老。”季胜谄笑一声,又接着道:“放心,这几位爷来头不小。” 陈三爷将银子塞进腰间,又回身钻进了窝棚里,片刻后,拎着一把柴刀出来,对着众人道:“走,先找个地方把马寄放着。” 陈三爷头前引路,越过几户不知道有没有人居住的人家,往一片林子里走去,穿过一条小道,豁然开朗,林子中竟有一间竹屋,炊烟袅袅。 陈三爷让众人将马匹拴在树旁,又进了竹屋,与屋中的人交待一番,这才出来。 “走。” 陆良冷眼旁观,将马上的行囊背在身后,随同陈三爷往一片海滩走去。 这东莞县临海,全县共有三坊一厢五乡二十都,立编户一百八十三里。 明朝坊厢规划是,城内为坊,附城为厢,乡在野则以乡统都,图则分属坊厢。 但是由于海禁之策,此刻的东莞县城外的坊厢,人烟稀少,原先以海为生的人都被迁往内地,只有一些不愿入城居住,偷偷留下来的渔户。 众人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明显是人工开凿的海港,只见一艘海船矗立在海边,船上时不时传出阵阵呼喊声。 行到近处,陆良才发现这艘海船当真不小,足有二十余丈长,阔十来丈。 待上了船,陆良放眼望去,只见十数个光着膀子的黝黑大汉,一个个站起身,盯着他们看。 张鹏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刀把上,暗自戒备。 陈三爷上到船上,众人纷纷与他打招呼。 那陈三爷也不拖拉,叫住几个人,低声耳语一番,又用手指了指陆良等人。 片刻后,这艘海船便起了风帆,沿着水道,向着外海驶去。 此时才是正月,刮的正是东北风,借着风力,海船出了珠江口,又调整了几次方向,便向着屯门岛而去。 陆良站在船上甲板上,看着海天茫茫,心情格外痛快。 张鹏却有些晕船,扶在船舷处,不停地干呕。 凌芝也是第一次坐着大海船,对什么都好奇,她是本地人,不一会儿,便与船上的水手都混熟了,问东问西,十分雀跃。 季胜陪在陆良身旁,为他介绍道:“这陈三爷,据说乃是番禺陈家的旁系,久在海上讨生活,虽说朝廷海禁严厉,但是这些豪门大族,背后都有官府中人撑腰,私下里也都有船出海。据说出一趟海,那赚的银子都成山了。”季胜眼中带着羡慕。 陆良问道:“朝廷的水师就不管?” “什么水师,他们的饷银都发不出来,还不是靠着这些出海的人给的孝敬活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听说,更有一些军爷,也私自下海呢。”季胜不屑道。 陆良看着远处渐渐清晰的海岛,问道:“前面可是屯门了?” 季胜转身去寻陈三爷,问清楚后才回来禀报道:“大人,前面确实是屯门岛,快要到了。” 陆良仔细观瞧,对照着记忆,依稀记起这屯门岛是何处,应该就是香港岛。 只见,这屯门,地势险要,意思为设有屯田防卫之兵的海门。 “岛上那座山就是屯门山。”陈三爷不知何时走到了二人的身旁,用手指着岛上的小山介绍道。 “这屯门湾三面环山,是个天然的避风港。以前,去南洋的船,都是从这里走。”陈三爷被海风一吹,眼睛不自觉眯缝了起来。 “三爷的意思是,现在不从这里走了?”陆良抓住他的话语中的意思,问道。 陈三爷用手抹了抹眼睛,笑道:“自从前些年朝廷和红毛鬼打了一仗后,这里就派了驻军,出海的船也不敢从这里走了。” “那咱们这么正大光明的进港,不怕驻军发现?”季胜有些胆小,连忙问道。 陈三爷哈哈大笑道:“那些驻军早都死的死,逃的逃,这鸟不拉屎的岛上,谁能长年累月在这熬着。” 这时,船上一阵欢腾,风帆下降,海船便驶入进了屯门港内,待水手们熟练将船停泊好了,便放下一只了小艇。 陈三爷带着陆良等人换到小船上,朝着前面的海滩上划去。 此时,日过正午,微风和煦,虽谈不上凉爽,但也不是很闷热。 待小船划上海滩,陈三爷当先跳进水里,季胜也跟着他一起跳进水里,将船拖拽上岸。 陆良便踏步上岛,极目看去,只见三两棵大叶桥木长在岸边,又有一些椰子树倾斜长着,一些蕨类植物散布周边。 倒是一处荒凉所在。 “这就是屯门岛了么?”凌芝好奇四处观瞧。 陈三爷往岛上走去,笑道:“不错,这就是屯门岛了。” 张鹏仍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手按着刀柄,随时准备抽刀。 陆良回首望了望那艘海船,仍是停在外海上,心中大定,便也跟着陈三爷的脚步,往岛中走。 “几位,可是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岛上找什么?”陈三爷随手将身上的柴刀拿在手上。 张鹏却是突然站到陆良的身前,戒备的盯着他。 陈三爷笑道:“放心,要是真的要你们的命,用不着这么麻烦。” 陆良直言道:“不瞒三爷,我们是来找红毛鬼的,三爷见多识广,可否知道,这岛上究竟还有没有红毛鬼?” 陈三爷沉默片刻,点头道:“自然还有,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季胜见气氛有些不对劲,稍微往后移动了几步,与他们拉开些距离。 陆良凝视陈三爷,问道:“听闻三爷是番禺陈家旁系?” 陈三爷摇头道:“你们许是听错了,我不认识什么陈家。” 陆良接道:“番禺陈家,岭南世族,靠着海贸起家,但是朝廷禁海之后,仍是富甲一方。这陈家一不靠田地,二不靠行商,这其中的原因,三爷想必是知道。” 陈三爷否认:“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陆良轻笑一声,随手将身上的腰刀抽了出来,挥舞了几下,刀光闪过,气氛陡然冷冽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神物 “哈哈哈……”陈三爷突然大笑,而后面色一沉,冷声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帮你?” 陆良看着他的双眼,问道:“三爷,你可曾遇到过荒年,食不果腹的时候?” 陈三爷一愣,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还记得那是正德十二年,福建泉州府等地闹旱灾,从夏到秋,没有下过一滴雨,本就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福建,闹了粮荒。 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竟到了人相食的地步,甚至有人将刚刚死去埋在地里的腐尸挖了出来吃。 又因大旱引起瘟疫发生,民众死伤众多。 他们一家人为了逃难,从福建一路乞讨到了广西,却不成想,天灾亦是跟随而至。 第二年,也就是正德十三年,广西全省大旱,南宁、田州、思恩等地庄稼亦是颗粒无收,百姓死伤十之五六。 陈三爷脑海中回忆起过往,耳边听着陆良的声音传来:“大旱之后又有大疫,兼之又有蝗灾,水灾,百姓易子而食,逃离家园,又使田地荒芜,乱匪流贼横行,加上朝廷的赈灾手段贫乏,如果再碰上昏官、贪官,不仅不能救灾,还会害民,怎是一个惨字就可以形容的。” 陈三爷的眼睛竟不知不觉有些湿润,颤抖着声音道:“岂止是惨,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就是眼睁睁看着爹娘活生生的饿死在我面前,我那妹妹……为了不让她饿死,就把她卖给了一户人家,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张鹏和凌芝年龄尚小,又是出生在富贵人家,不理解陈三爷的遭遇,兼之自朱厚熜登基之后,大明竟是难得的风调雨顺多年,至今也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天灾。 是以,他们全都疑惑地看着陈三爷。 “所以我才请三爷出手相助。”陆良郑重道。 陈三爷收拾了一下沉重的心情,问道:“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良看了一眼同样露出好奇神情的哥萨,出言道:“在那满剌加,又或者是吕宋,可能有着两种植物,不管好坏地,就是山地、荒地里也能种植,即便是多旱的天都能成长。它们成熟后,埋在地下土里的果实可以吃,用火烤,也可以用水煮着吃,一棵秧苗就产量惊人,亩产可达千斤。” “这不可能。”陈三爷惊叫一声。 “三爷,我说的都是真的,亩产千斤,这还是少说了。”陆良回道。 陈三爷激动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如有虚言,天打雷劈!”陆良起誓。 “真有这种植物?”张鹏也不是什么都全然不懂的糙汉子,听到陆良这番话,他也是十分激动。 “它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陈三爷此刻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陆良回忆着土豆和红薯的样子,然后描述道:“这两种作物我称它们为土豆和红薯,果实都是长在土里的,都是圆球形状,其中红薯的外皮是紫红色,土豆的外皮则是白色的。它们的秧苗都长的有点像是藤蔓,长的不高,都是长在地上,大概能长到小腿这么高。” “说起来,这红薯叶也是可以吃的。”陆良又补充道。 陈三爷用心记了下来,又问道:“那什么土豆和红薯,全都长在地下?” 陆良道:“是,它们的秧苗长在地上,待成熟之后,刨开下边的泥土,就会看到一个个长的像拳头这么大的果实,有的甚至可以长的比人的脚丫子还大。” 陈三爷咧嘴笑道:“好啊,这什么土豆和红薯竟可以长这么大,咱们吃一个不就饱了。” 陆良笑道:“这土豆和红薯不仅产量大,而且在冬天更容易储存,完全可以作为过冬的粮食食用,红薯甚至可以生吃,比之土豆更加好吃。” 陆良又道:“三爷,此事事关重大,如今朝廷又施行海禁,而我的身份和能力又不能远渡重洋,去寻找土豆和红薯,不得已才恳请您老人家,为了我大明的百姓,为了天下人的口粮,出手相助。” “小子,你说的这些什么大道理我不懂,我只问你,这土豆和红薯,真的能亩产千斤,又不用种在那好地,就能长出来?”陈三爷表情凝重。 “千真万确,只要有了这两样东西,莫说养活我大明六千万人口,就是再多一倍,亦是轻轻松松。”陆良亦是诚恳回道。 陈三爷沉吟片刻道:“我答应你,可以去满剌加和吕宋去寻找这两样神物,只是……” “三爷需要什么帮助,但说无妨。”陆良见他有所迟疑,连忙问道。 陈三爷道:“我久在海上漂泊,也只是为了养活这些苦命人,但是如今那红毛鬼占了满剌加等地,时长出海劫掠过往船只,杀人越货,我虽未撞见过,但也有所耳闻。” “这倒是个麻烦。”陆良沉思。 “我凌家可以帮你。”一旁一直专心听着的凌芝脆生生道。 陈三爷摇头道:“我也听说过凌家,只是你们家太过弱小,无济于事。” “哼,你们太小瞧人了,回去我就告诉我哥,他对这件事一定会感兴趣的。”凌芝鼻子一皱道。 “陆,既然你知道有这么神奇的植物,为何不告诉你们的皇帝,让他派人去找。”哥萨的问号脸写满不解。 “哥萨先生,你不太了解我们的朝廷,莫说我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人言微轻,不足以让皇帝相信,并且派人去找。”陆良解释道。 “而且,即便是朝廷派了人,并且找到了这两种作物,也带了回来,我猜,最后也只会是种在那些达官显贵的府中,而不会将之推广到天下。”陆良补充道。 “你怎么肯定皇帝不会将它们推广到天下呢?”哥萨还是不解。 因为历史已经证明过了,陆良心中回道。 突然,陆良又想起一个人,问道:“三爷,你可听说过如意夫人?” “莫非你认识如意夫人?”陈三爷有些意外。 陆良笑道:“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如果有如意夫人帮忙,三爷能不能有把握寻找土豆和红薯?” 陈三爷沉吟片刻道:“如果有如意夫人相助,倒是可以一试。如意夫人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就只怕她不会帮忙。” 陆良道:“三爷放心,我亲自去请她出手。” 陈三爷点点头道:“如果有如意夫人出手相助,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不过,官府虽然禁海,但是如今世家大族私自下海的却是比比皆是,其中更有官府中人入股,这其中的联系那是千丝万缕,三爷如果出了海,还是以安全为上,切莫招惹到是非。”陆良又嘱托他。 陈三爷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咱们海上行走,除了遇上风浪,其他时候,都是以安全为上。即便是遇到海寇,三爷手里这把刀也不是摆设。” 张鹏见陆良三言两语便将陈三爷出海寻找土豆和红薯的事情定了下来,心中佩服,但又有疑惑,只是不便在此询问,便依然静静地坐着倾听。 陆良指着哥萨道:“三爷,这位哥萨先生是个语言天才,有他跟着,你们更能快速接触到那些红毛鬼和其他国家的人,行事更为方便。” “喂,我可没有答应跟随你们出海,我再也不要到船上,过那种颠簸的日子了。”哥萨拒绝道。 陆良笑道:“哥萨先生,你如果还想去北京城,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陈三爷找到土豆和红薯,这样你才能以朝贡的名义入京。” 哥萨无奈的耸了耸肩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 “哦,对了,三爷,这土豆和红薯也不是满剌加和吕宋的当地物产,也是由那些红毛鬼从更遥远的美洲地区带过来的,如果当地找不到这两种作物,也不要灰心,多和那些红毛鬼打交道,只要他们有人去过美洲的,肯定知道。”陆良想起一事,又向陈三爷嘱托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遭遇 陈三爷虽然还是不太相信这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植物,但是见陆良不似骗他,加之他曾受过灾荒,知道如果真的能找到土豆和红薯,大明的百姓,再也不用挨饿了。 如果这两种植物能再早些年被发现,他的爹娘或许不会饿死了。 而且这锦衣卫少年也颇有神异,竟了解哥萨家乡的种种事情,见多识广,可谓惊人。 陆良抽空又仔细向他描述了一番土豆和红薯的特征,以及如何保证它们可以在海上存活,能带回到大明。 陆良又与他商定好了大概出发的时间,以及如何联络,便要返回梧州城。 一是看看毛伯温南征一事进展如何,二是寻个时机脱身赶往福州府去见如意夫人。 又与哥萨攀谈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下欧洲等国的情况,陆良等人便又在这处村镇上休息了一夜。 傍晚的时候,陈三爷带着陆良在村中转悠了一圈,向他介绍:“这处地方,原先据说是红毛鬼的落脚之处,后来朝廷将红毛鬼打跑了之后,曾派水师驻军在此。” 陈三爷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空炮台,道:“原先那里还有一些朝廷布置的火炮,应该是让那些水师的官兵给拆了卖了。” 陆良好奇道:“这些人竟敢盗卖军器?” 陈三爷笑道:“朝廷时常发不出粮饷,不闹兵变已经是不错了,卖点军器,这都算是好的,更有许多卫所士兵早都沦落成为那些当官的私人奴仆了。” “再加上吃空饷,喝兵血,卫所糜烂,只剩下些老弱病残,这村上,就有几个水师的人,牙都掉没了。”陈三爷笑道。 陆良问道:“那就没人管理这里了么?” 陈三爷看着村子里的炊烟袅袅,悠然道:“哪有人管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当年要不是红毛鬼上岸烧杀抢掠,闹得太凶,只怕朝廷也不会理。” “后来,这荒岛上的人都受不了了,便都逃走了,留下几个老弱不堪的水师兵留下看守。再后来,我出海来到这里,见这个地方不错,便带了些人在这里落脚,虽是艰苦了一些,倒也图个逍遥自在。”陈三爷道。 转了一圈后,陆良大概了解了陈三爷等人的情况,这村落不大,也只有十几户人家,百口人都不到,平日里靠着陈三爷下海捕鱼,兼着贩卖些货物接济,岛上的人又耕种了些土地,过的比较艰苦。 回到了临时安排的住处,陆良久久未能入睡,脑海中浮现出各种事情,折腾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夜无事,翌日清晨,用过早饭,众人这才起身,准备离去。 陈三爷将众人带回到船上,在哥萨的挥手目送中,扬起风帆,赶回到东莞县。 海上风平浪静,陆良想着心事,张鹏虽然还是有些晕船,但经过海风一吹,萎靡的精神倒是有些振奋,走到陆良身旁的甲板上坐了下来。 凌芝一直跟在陆良身边,则是询问他关于英格兰等国为何只能娶一个女人的事情,她对这件事十分好奇,已经拉着陆良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话。 “你是怎么知道那土豆和红薯的?”张鹏颇为不解,而且他觉得此刻的陆良竟与平日里有些不太一样,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陆良笑道:“张大哥,是一位神仙梦中告诉我的。” 张鹏明显不信,这陆良是那陆炳辉之子,家世倒是清清白白,虽说认得几个字是正常的,但是却突然了解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却是令人费解。 陆良知道张鹏对他有些怀疑,但也没办法解释过多,总不能告诉他,他来自四百多年后。 二人看着海上风光,一时沉默无话。 “我回去就告诉我哥,原来出海竟是这么好玩。”凌芝仍是一副开心的模样,此次到屯门岛,她是最为兴奋的,不光坐了船,还见到了红毛鬼,听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新鲜事,甚至还骑了马。 想起与陆良来时共乘一匹马,二人胸背相贴,侧眼偷瞧了一样少年陆良,凌芝的小脸有些红扑扑的,连忙转头看向大海,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心中不知道想起什么,抿嘴微笑,脸色更红。 正在这时,负责了望的水手突然大喊道:“三爷,前方有船只。” 陈三爷心中一惊,虽然此时的大明水师早已是不堪一提,但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该避让还是得避让。 “转舵,避让开他们。”陈三爷吩咐道。 了望的水手则是又道:“那艘船冲了过来。” 陈三爷面色深沉,明显看着已经在不远处的那艘也是单桅的帆船,笔直的朝着己方船只冲了过来。 “准备,看看是哪条道上的人。”陈三爷抽出柴刀,船上的水手也都找出各种武器,准备接战。 陆良也是表情凝重的看着那快速行驶而来的帆船,走到陈三爷面前问道:“三爷,可是大明的水师?” 陈三爷摇头道:“不像,大明的水师早都不再巡海,而且即便是水师,也不可能只有一艘船,可能是附近的海贼。” 陆良奇怪道:“这附近竟然已经有海贼了么?” 陈三爷道:“最近这两年,倒是多了不少海贼,时常登陆抢劫百姓,有人说是倭寇,也有人说是红毛鬼,但是见过的人,都被杀了,也不好分辨到底是什么海贼。” “咱们船上可装有火炮?”陆良又问道。 陈三爷苦笑道:“哪有那东西,朝廷对火器看管一向严格,莫说火炮了,就是火铳都不好弄。” “据说那陈家的船上装有火炮,只是谁都没见过。”陈三爷又道,他与陆良渐渐熟悉,也不再对陈家含糊不清,外人都以为他是陈家旁系,对他礼让三分,只有他自己明白,只不过是借着陈家的名头,让自己在海上多个护身符罢了,实则是与那陈家毫无关系。 眼见着那艘帆船越来越近,陈三爷船上的人俱是提着武器,有些恐惧。 他们虽然在海上讨生活,但是从来没有碰到过海盗打劫,即便是出了海,也都是小心翼翼,避让各种船只。 张鹏也是表情凝重,腰刀早已出鞘,护卫在陆良身旁,凌芝则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站在陆良身旁。 “等会,你先躲起来,不要出来。”陆良看着眼前这个问题少女,让她去船舱里躲起来。 “我就跟着你。”凌芝拽着他的衣袖。 陆良见此,也颇感无奈,似乎这个野丫头赖上他了,这几日相处下来,全然没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狂野,还时不时露出女儿家的娇羞,判若两人。 出海碰见海盗,陆良心中虽然也有些慌乱,但是面色不惊,只见他不动声色问道:“三爷,船上可以长矛一类的武器?” 陈三爷沉声回道:“有。”说完,命人将预备在船舱里的长矛拿了出来,陆良挑了一把,抖了抖,倒也算是结识,又对张鹏道:“张大哥,换上这个,一寸长,一寸强,等会接舷时,用长矛捅刺。” 张鹏听完后,也觉得有理,便也挑选了一根,陈三爷将剩下的长矛分了下去,众人严阵以待,等待着一场意外遭遇而即将拼杀的海上大战。 却说那艘帆船,竟是比陈三爷的船快出许多,所以二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好在那艘船上也是没有配备火炮,要不然离着这几十丈远,火炮齐发,只怕是两船还未相接,陈三爷这条船就要被轰沉了。 越来越近,已经清晰可以看见对面的船上站满了人,俱是提着刀枪的大汉,陆良眉头紧皱,陈三爷亦是有些着急。 “娘的,竟有这么多人,让老五他们开快一些。”陈三爷叫骂一声,命令舵手加快速度。 此刻日出东方,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格外耀眼。 陆良眯缝着眼睛,看着那艘帆船逐渐靠近,手中的长矛不自觉的握紧了些。 待到了近处,只见对面船上一个穿着打扮分外显眼的人卓立船头。 “呦呵,真是天涯何处都相逢啊,竟然碰上了熟人。”那人哈哈大笑,既而面色就是冷峻,右臂一挥,冷哼道:“将他们都剁了,扔到海里喂鱼。” 此话一处,那艘船上的人嗷嗷大叫,有人抛出绳索爪勾,想要扣住陈三爷的船。 见避无可避,陆良心中发狠,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沉声道:“三爷,等会有人跳过来,就用长矛捅刺他们,将这群王八蛋,扎下海里。”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接战 看着钱六那猖狂的模样,张鹏的表情有些狰狞,高声喝道:“钱六,真是冤家路窄,这次,小爷定让你葬身在此。” 对面船上,一直跟在钱六身旁伺候的东厂番子孙浩怒喝一声:“大胆,千户的名讳也是你能提及的。” 钱六则是轻蔑一笑,指了指张鹏,不屑道:“张鹏,咱今天就在这里做个了结,往日里,在京城多有不便,到了这海上,谁死谁活,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那抓钩勾住了陈三爷的船只,两船相接,碰撞在一起,众人的身体站立不稳,摔得东倒西歪。 钱六见勾住了张鹏的船只,狂妄大笑,从怀里摸出来一方丝帕,擦了擦脸上冒出的汗水,然后挥舞着手帕,指着陆良等人,叫道:“将那些个王八蛋,都给咱剁了,扔到海里去喂鱼。” 孙浩拔出腰刀,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陆良等人严阵以待,站在甲板上,准备接战。 对面船上突然爆发一阵呼喊声,这群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俱是呜呜大叫着,举着刀枪跟在孙浩身后,便要抢船。 陆良的心情跌落谷底,看着这些颇为凶狠的像是海寇的人群,熟练的利用各种工具,稳固住两艘船舶,而后大叫着冲了过来。 “不要慌,长矛往前捅,不要让他们近身。”陆良大叫一声,手里的长矛却也不慢,朝着那个嚣张的大喊大叫的孙浩身上捅去。 长矛异常锋利,孙浩也知道不好招惹,情急之下,急忙调整身躯,躲开陆良这一矛。 陆良见一矛刺空,也不紧张,挥舞着长矛想要将孙浩扫落下海。 只是未等扫到,另外一只长矛突然刺出,扎在了孙浩身上,疼得孙浩大叫一声,便退回了自己的船上。 却是张鹏出手,只见他一矛刺退了孙浩,便挺身向前,想要跳到钱六的船上去。 只是这片刻功夫,钱六所带的那些人便已跳跃到了船上。 陈三爷等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犹犹豫豫不敢硬拼,只是逐渐后退,被这些贼人逼迫的一退再退。 陆良心中焦急,手中长矛挥舞,护住自己和凌芝,也逐渐往后退。 张鹏却是越战越勇,只是手里的长矛用的颇为不顺手,便随手掷出,朝着钱六扎去。 那钱六躲避开张鹏扔来的长矛,虽然吓得一个哆嗦,但仍是猖狂喊道:“给咱家剁了他。” 孙浩怒喝一声,不顾身上的伤口,跳到了船上,与举着腰刀的张鹏拼杀在一起。 这边,和陈三爷等人被围困在一起的陆良,见这样下去,迟早被团灭,心中也是焦急,想着办法。 如何对付海寇,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戚家军对付倭寇的战阵,大喊到:“三爷,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让兄弟们三个人背靠背,结成阵势,再围绕在一起,行成梅花阵,使用长矛,各自抵挡一面。” 陈三爷也是心中恐惧,见着那些嗷嗷直叫,不时将身边的人砍倒在地的海上贼寇这般凶悍,六神无主。 听到陆良的喊话,陈三爷便也喊道:“快,快按照陆大人的方法,结阵。” 众人听着二人呼喊,也都不自觉的随着动作起来,各自便互相找到身边的人,三个人一组背贴着背,行成一个个三人战队,这些三人阵,又互相靠近,组成了一个相对紧密,却又短时间内不能让贼寇近身的大阵,顽强抵挡来自贼寇的冲击。 一时间,危机稍减,地上有几个被贼人砍伤的水手,痛苦的呻吟,陆良便又指挥着三个小梅花阵向前挺近,将那些人抢了回来。 待众人熟悉了这个临时搭建的阵法之后,士气大振,陆良又叫喊道:“向前,将他们压回去。” 陈三爷也是胆气豪生,手中的长矛用的越发顺手,连捅带刺,小步向前,慢慢带着人将对方压了回去。 钱六见对方竟然稳住了阵脚,甚至正在将自己带的人手赶了回来,气的直骂娘,手舞足蹈,不停的大叫,给己方的人施加压力。 那边,张鹏一刀将孙浩砍伤逼退,怒目圆睁,弃了孙浩,向前紧跑几步,踩着船舷,一个纵身,便朝着钱六扑去。 钱六见张鹏带着杀意,手提单刀冲上船来,连忙让护卫在身旁的两个大汉抵挡,自己则是转身就跑。 孙浩忍着疼痛,跳回了自己的船上,又联合着另外两个大汉,三个人缠斗着张鹏。 张鹏一时之间,无法脱身,腰刀上下抵挡,竟被三人逼得节节后退,又回到船边,险象环生。 钱六见张鹏被抵挡住,便又得意起来,在一旁嚣张道:“给咱家将他弄死。” 另外一边,在陆良的组织下,众人将跳过来的那些海贼又顶了回去。 见陈三爷已经稳住了阵型,陆良便抽空后退到队伍后面,从放在船舱中的行囊里掏出了那根从未施展过的手铳,又将藏着的火药、铅丸等物手忙脚乱的装进手铳。 陆良先是将火药填入药室,又将坛木马子放入,最后用一个小木槌将木马子舂实,又掏出一包装有多颗的铅子倒入进去,再次舂实铅子,又打开火门,将火捻放入火门上,并倒上少许火药。 边装着铅药,陆良边骂:“这他娘的什么玩意,这么费劲。”嘴里虽然不停咒骂着,但手中的动作不断,在麻利的装好弹药后,端起手铳,这才转身冲出船舱。 这时,那些海贼已经和陈三爷等人僵持住了,两伙人互相对峙着。 陈三爷提着长矛不时的向前刺杀,逼退几个不怕死想要冲上来的凶恶之人。 另外一艘船上,张鹏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一刀横扫出去,将三人逼退,手把着船舷又跳了回来,和陈三爷等人汇合。 钱六见自己带的人,竟被一群乌合之众抵挡住了,站在船边,大骂道:“真是废物。”又踹了一脚孙浩,催促他再过去冲杀。 孙浩刚刚被张鹏刺了一矛,身上又挨了两刀,早已是鲜血淋漓,疼痛异常,但是见钱六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敢反驳,提着刀就又想跳到这边,组织人手,再次围杀。 陆良见张鹏回来,来到他身旁,低声道:“张大哥,你护着我,看我的。” 张鹏见陆良手里拿着那根手铳,横刀在身前,挡住陆良。 陆良双手将手铳端了起来,瞄准站在另外那艘船上,正在张牙舞爪的钱六。 “张大哥,快点火。”陆良低喝一声。 张鹏从怀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拔掉盖子,用嘴吹了几下,火苗燃起。 将火折子凑到手铳的火门处,就点燃了那根粘着火药的捻子,瞬间,烟起,火焰顺着火捻燃烧下去,“嗤嗤”作响。 还未等陆良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铳响,手铳中的铅丸便打了出去,带起一阵白烟。 陆良急忙看向对面,这一铳,究竟能不能将钱六放倒,关系着此战的胜负。 钱六正在挥舞着双手鼓舞着士气,只是瞬间,便觉得身上不知道受到何物的撞击,惨叫一声,倒飞了出去,砸在甲板上,不知生死。 陆良大喜,叫喊道:“钱六已死,投降不杀。” 陈三爷也反应过来,跟着大叫道:“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那些仍是试图杀进梅花阵的贼人,听着对面爆发出的“投降不杀”的话语,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而这边正要跳船的孙浩,只听见火铳声响,随后就见钱六倒在甲板上一动不动,顿时慌了心神,来不及多想,大叫道:“撤退,快撤退。” 那些人这段时间跟在钱六身旁做事,也知道孙浩是钱六的亲随,听见他的大喊,全都回过神来,转身就往自己的船上跑。 陈三爷拿着长矛想要带人上前刺杀,却被陆良阻拦了下来。 众人见着对面的贼人扔下几个受了重伤,躺在地上不停呻吟的重伤之人,弃船而去,俱是欢呼不已。 贼人回到自己的船上,砍断了抓钩的绳索,两船分离,渐渐拉开了距离。 陈三爷等人这才感觉一阵后怕,浑身酸软无力,全都瘫倒在地,更有一些受了伤的人也瘫倒在甲板上不停的哀嚎。 “快,救人。”陆良反应过来,连忙交道,又吩咐陈三爷挑选几个没有受伤的人提着刀枪将受了重伤的贼人看管起来。 两船慢慢分离,逐渐消失在互相的视线里,陈三爷苦着脸,看着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的三具尸体,落了泪,这三人伤势过重,横死当场,救不回来了。 看着往日里相处的同乡死了,有人大喊着报仇,拿着刀就要将那几个被看管着的贼人砍了,却是被三爷拦了下来。 其他受了伤的船员,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又回到各自的位置,驾驶着帆船,往陆地方向航行。 另外一边,亲眼目睹了一场海上大战,灵芝有些恐惧,但又有些兴奋,最里面不停的念叨些什么。 陆良则是带着张鹏查看那几个被遗弃下来的重伤贼人,其中有一个坚持不住,也没了气息。 剩下四个贼人浑身是血,瘫倒在一起,不停地呻吟痛哭。 “将这些人都扔进海里喂鱼?”张鹏问道。 那几个人一听张鹏这话,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全都哀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也是奉命做事……” 陆良道:“先给他们简单包扎一下,看管好,等会再审问。” “谢好汉爷不杀。” 陈三爷见陆良发话,也不好驳斥他的面子,狠狠道:“给他们包一下伤口,要是不老实,全都扔到海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纷乱 京师,翟府。 这段时日,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翟銮入阁辅政,曾经冷落的门庭,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翟銮往日里的愁苦去了大半,自去年三月携带白银五十万两巡视九边,虽是一路风尘,但却换回了官运亨通,这趟辛苦值了。 况且,从边塞回来之时,队伍里光是健马拉着的马车便有千余辆之多,车上塞满了当地的“土特产”,全是边塞上将士们的一片热忱孝敬,不好推辞啊。 这车队光是入北京城便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多,停放在翟府外面卸货,又足足用去了小半天,竟将整条街道都堵住了。 回到京城之后,靠着这千余辆车上的“土特产”,翟銮大肆馈赠朝廷官员,以及宫中的贵人。 结果也果然没有令翟銮失望,皇上朱厚熜下旨,让他以原职再入内阁。 虽然往日里的廉洁奉公的声誉在士林中有所滑落,但是身为宰辅,位居夏言之后,但比起那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顾鼎臣,不是强上太多了嘛,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三人。 翟銮也换上了一副喜悦模样,脸上的笑容绽放的如同老菊开花一般,层层褶皱分明,当真自有一派威严气象。 书房内,翟銮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刚刚写好的奏本,又仔细查阅了一番,吹干墨迹之后,这才合上放到一旁。 这奏本写的乃是他在巡视九边过程中发现的一些问题,另外则是弹劾巡查出来的边关将领等七十三人,请求皇上予以治罪。 “爹,您叫我?”外面走进来一位青年,却是翟銮的长子翟汝敬。 这翟汝敬如今受父亲恩荫,入了锦衣卫,做了个副千户,虽是挂职领着俸禄,不用做事,但翟汝敬却也是个求上进的人,经常跑镇抚司帮忙。 这段时日,翟汝敬便跟在郑壁身边,查探走访少女失踪一案。 刚想出门,就被老爹翟銮叫到了书房。 “不好好在家读书,整日里往外面跑,成何体统?”翟銮换上一副严父的形象,呵斥翟汝敬不务正业。 翟銮生有三子,老大翟汝敬,字子豪,靠着翟銮恩荫了一个锦衣卫副千户之职。老二翟汝俭,字子家,也是靠着翟銮的恩荫,考取了一个中书舍人之职。老三翟汝孝,字子先,还在家中读书,准备考取功名。 “父亲,我这不也是为了查探案情。”翟汝敬颇感委屈。 翟銮想到儿子在锦衣卫任副千户,便问道:“近日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翟汝敬脱口道:“自然是少女失踪一案,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锦衣卫正在加派人手调查。” 翟銮其实是想问他朝廷其他大臣的事情,锦衣卫监察百官,自是消息灵通,哪想到翟汝敬却不上道,无奈摇了摇头,挥手赶走了儿子,坐在椅子上,翻阅书籍。 却说翟銮一朝得势,门庭若市,可有人欢喜有人愁。 礼部尚书严嵩,最近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家中被他摔坏了的上好砚台就有十几块之多。 自打正月开始,似乎是有人与他暗中作对一般,御史台接连不断有言官上疏弹劾于他。 严嵩无奈之下,只好请求致仕,好在这些奏疏俱是留中不发,朱厚熜念着严嵩往日里的好,下旨宽慰并且挽留。 然而,却有一人揪着严嵩不放,此人正是御史谢瑜,弹劾严嵩:“矫饰浮词,欺君罔上,钳制言官。” 而且又引证明堂大礼、南巡盛事为解,说诸臣之中没有为任事的人,想以此来激怒皇上,严嵩之奸状昭然若揭。 这话气的严嵩直骂:“竖子敢尔!” 朱厚熜又将谢瑜的弹劾奏本留中不发。 严嵩又上奏为自己辩解道:“谢瑜攻击老臣不止,乃是想与朝廷争胜负,不如皇上罢免了臣的官职,以堵众人之口。” 朱厚熜见了严嵩的奏疏,恼怒不已,这帮言官真是无事找事,遂下旨严厉谴责谢瑜,又命宫中内侍去严府加以慰问。 御史台的言官们见皇上一再维护严嵩,便也偃旗息鼓,此事便不了了之。 却说御史谢瑜,嘉靖十一年进士,十六年擢升南京广东道御史,就敢弹劾武定侯郭勋。 次年,又改北京广东道御史,这次公然揪着严嵩弹劾,实则是背后有人授意。 京城一处民宅之内,一个白衣青年正在与人对弈。 “会首,弹劾严嵩失败了。”白衣青年对面坐着一个年纪在四十许上下,左眼处有一道胎记,身穿黑衣之人,此刻他面色有些惶恐,就连手中的棋子落下都有些迟疑不定。 “无妨,此次只是牛刀小试而已。”白衣青年淡淡一笑,对于这次组织弹劾严嵩,也只是试试手底下的人的能量而已,至于能不能成,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徐阶其人如何?”白衣青年又问道。 那人连忙回道:“此人有大才,又有聂豹推荐,我安排了两个人在接触他。” 白衣青年一子落下,棋盘上杀了对方一条大龙,这才笑容满面道:“既然是个人才,那就好好对待一番,最好能为我所用。” 那人恭敬道:“是。” 白衣青年又想起一事,问道:“那郭勋近日可在做什么?” “听说他这两日在家中连番举办宴席,与胡守中等人厮混,哦,对了,还有那个新晋得宠的道士段朝用也频繁出入他的府邸。”黑衣人想了想,回道。 “会首,可是要将郭勋除去?”黑衣人低声询问。 白衣公子皱了皱眉,半晌道:“还不到时机。” “郭勋刚刚被封为翊国公,正是圣眷隆重之时,此人一向嚣张跋扈,得罪之人也不在少数,虽然严嵩、严世蕃等人与他走的近,但是我猜想亦是与他虚与委蛇罢了。”白衣公子又道。 “至于那个段朝用,先不用理会,此人虽然难堪大用,但是引导一下,也能为我们出一些力。”白衣公子吩咐。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身材玲珑娇小的女子,黑衣人便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告退。 白衣公子拿起对方的棋子与自己刚刚斩杀大龙的棋局,再次对弈起来。 “公子,我打听到,五月份的时候,又要选秀女入宫。”女子娇笑道。 白衣公子眉头微皱,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再挑选几个信赖之人入宫,补充一下人手,与宫里的人做个帮手,切记,不要漏了口风。” 女子应承下来。 白衣公子又道:“过几日,我要回一趟太仓,你且收拾收拾,与我一道回去。” 女子问道:“可是为了少公子的事情?” 白衣公子解释道:“倒也不全是为了他。” 女子抿嘴一笑,没有接话,见公子眉头有些不展,便缓步上前,凑到他的身旁,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替他揉按着太阳穴位。 白衣公子闭上双眼,享受着女子的服侍,又过了片刻,竟似睡着了一般,将头轻轻靠在了她的胸前。 女子脸上露出笑意,也不躲闪,双手搂抱着公子,就这般站立着,久久不动。 屋中一片寂静,只听闻到白衣公子均匀的呼吸声,女子怜惜地抱着他,虽是身子有些乏累,但竟难得有这种二人独处的机会,亦是珍惜无比。 良久,白衣公子睁开双眼,感觉到脑后的松软温润,神情中有些异样,但是借着伸懒腰之际,离开了她的怀里。 “若虹,你也累了,下去休息。”白衣公子出言,也不去看她。 女子眼中有些落寞,但又转瞬即逝,轻声细语回道:“是,公子。” 脚步声离去,白衣公子看着桌案上的残局,又拾起黑白子想要左右对弈,但是心境却有些乱了,摇头苦笑一声,扔下棋子,跨步也出了房间。 院子里,春风佛门,离去的若虹并未回屋,正站在院子里看着一株似是长出新芽的小树,愣愣发呆。 白衣公子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亦是无言。 似是有所感觉,女子若鸿回首,看见公子凝视着她,便展颜欢笑。 这一笑,当真如春风临面,让人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奸险 翊国公府,这几日晚上,甚是奢靡,酒宴不断,往来宾客不绝。 这一晚,待送走了大部分与翊国公交好且有利益关系的客人后,还只剩两个人留下,分别是老国公的干儿子胡守中,和跛子道士段朝用。 老国公郭勋今年已是六十五岁高龄,不胜酒力,早已被伺候的丫鬟们扶下去休息了。 这翊国公郭勋,乃大明开国功臣郭英六世孙,兼着祖上亲人又与皇家结亲,可谓是大明的武将世家,勋戚重臣,威风显赫。 先前靠着一本传奇小说《英烈传》,将一箭射死陈友谅的功劳安在了自己的先祖郭英身上,因此在去年一月份,终于将祖传的武定侯升级为翊国公,并且加了太师、太子太师等衔,将家族声威推上顶峰。 别看老国公贪财好色,但在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一心为国。 正德三年袭爵位武定侯,总领三千军营。 正德六年,提督三大营十二团营。 正德八年,领兵平定两广胡扶香、邓宗达叛乱。 正德十二年,平定两广瑶族龚福全等叛乱。 嘉靖二年,进太保兼进太子太傅衔,总握朝廷兵权,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嘉靖三年,平新疆哈密乱,平甘肃与大同兵变。 嘉靖十八年一月,进封翊国公,取代定国公徐延德为朝贺班首官。 老国公年轻时,行事果断,且爱兵如子,性格忠直、刚毅。 嘉靖五年时,为平反大礼派文臣们精心设计的李福达冤案,郭勋竭心尽力奔走,营救李福达。 军伍出身的郭勋对军人的爱护,甚至到了袒护的程度,嘉靖七年为把总汤清营求复职,不惜大骂兵部尚书李承勋。 嘉靖八年二月,又因从隆庆卫取回坐罪山东濮州知州,军医之子的锦衣卫人金辂,不惜被迫去职闲住。 多年的戎马生涯,虽说在军人中享有声望,但在文臣中,却是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颇受鄙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朱厚熜以旁宗入继大统,掀起“大礼议”之争,而郭勋靠着揣摩上意,同张孚敬、桂萼等人交好,支持皇帝朱厚熜推尊生父,因此受宠,更是打破了自大明开国以来勋臣不参政的惯例。 再加上,国公府在京城中的宅院、店铺等产业多达千余处,与民争利,府中的下人也是在外面作威作福,更加让郭勋的名声扫地。 今日宴席,郭勋一时高兴,多贪了几杯酒,醉倒在桌案上,被搀扶了下去休息。 席间,胡守中却是奸滑,喝的少了些,此刻仍是清醒。 反观道人段朝用,已经明显也是喝多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这段时日,他被翊国公郭勋推荐给皇上,时常出入宫廷,备受朱厚熜恩宠,一时的风头甚至有些盖过那秉一真人陶仲文。 胡守中见段朝用也喝的差不多了,便唤来随从,命人用车马将他送回到郭勋赠送给段道人的府邸。 偌大的屋中,只剩下胡守中一个人。 拿着酒杯,胡守中脑海里突然想起什么,便“嘿嘿”笑了一声。 “又想起什么事情,笑得这般开心?”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胡守中转头看去,却是老国公纳入门没多久的姬妾程氏。 这程氏年纪在三十岁许,但是保养有加,那妖娆的身段,姣好的面容,一颦一笑将妇人风情,展露无遗。 胡守中也不见外,一拉手,便将美妇人程氏拉入进怀中,惹得她一声娇嗔,双手环抱住胡守中的脖颈,撒娇道:“你这坏人,这么长时间也不来见我,莫非是将我忘了?” 胡守中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只是没有空闲,不方便罢了。” 程氏按住他乱摸的双手,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裳,接着又给胡守中空了的酒杯倒满酒,娇声道:“竟拿这话搪塞我,我还不了解你,是不是又勾搭上哪个不要脸面的贱货,魂被勾去了。” 胡守中将美妇人倒的酒一饮而尽,笑道:“你这话就是看错我了,我是那样的人么?” 程氏白了他一眼,看了看这杯盘狼藉的屋中,皱眉道:“这里这么凌乱,我先回去了。” 说完,迈着春风步,便一扭一扭的往外走去。 胡守中知道她是怕人说闲话,但也知道她此来的目的,又独自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吩咐国公府中的下人们将屋子里的残羹冷炙收拾一下。 他自己则是避开众人,摸着黑,绕过了正房,又沿着国公府的小路,三拐两闪的钻进了一处院落内。 进了庭院,一幢二层小楼孤零零的矗立在眼前,二楼的卧室内点着烛火,胡守中连忙推门进去,又反手将门拴上,这才缓步上了二楼。 只见,灯光下,美妇人打扮的分外妖娆,换上了一身薄薄的衣衫,露出一抹春光,胡守中也不着急,眼睛扫到屋子里桌上摆放的美酒佳肴,笑道:“夫人,有心了。” 程氏起身,将他那披着的斗篷脱了下来,放到一旁,又端起倒满美酒的酒杯,递给胡守中,媚眼如丝道:“还不陪奴家喝一杯。” 胡守中是酒到杯干,而后一抖手,将酒杯抛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一把上前,就将美妇人搂在怀中。 “就知道猴急,嘶,轻些,吹灯……”屋中传出一阵响动,而后便见灯火熄灭,陷入黑暗。 片刻后,只能透过门缝,听见一些两个人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消散在寂静的夜里。 过了约一个时辰后,胡守中才又偷溜回前院,带着一直等候于他的下人出了国公府,一路上碰见巡夜的五城兵马司的士卒,亮明身份之后放行,赶回到家中。 这胡守中,嘉靖元年中举人。嘉靖十一年,进士及第,选庶吉士。 这庶吉士,乃是隶属于翰林院内的职位,之后再授予各种官职。英宗皇帝后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庶吉士又号称“储相”,凡是成为庶吉士的青年才俊都有机会借此平步青云。 嘉靖十五年,胡守中出任陕西巡按御史,后来又在翊国公郭勋的推举下,调任监察御史,巡按直隶等地。 嘉靖十八年五月,因随同朱厚熜南巡有功,以治具精办、护驾得力受到皇上赏识,改任春坊司直郎,进佥都御史,兼詹事府府丞,骤然显贵。 胡守中长的是容貌伟秀,颇有一副好皮囊。为人虽有才干,但却也是奸滑狡诈,靠着投靠在郭勋的门下,认了郭勋为义父,这才一路平步青云,晋身高位。 大明青年才俊不在少数,有名者如王慎中、唐顺之、罗洪先等等,翊国公郭勋为何单单赏识于胡守中。 原来这其中也有一段隐秘故事,郭勋先后娶妻三人,分别是姚氏,已于弘治十二年生长子郭房时难产而亡,长子郭房于正德十一年也死在广西梧州城。 次妻陈氏淑清,生长女郭氏,也在正德二年亡。 三妻赵氏,生有三子,分别是郭守乾、郭守元、郭守亨。 郭勋虽有三子,却总觉得府中人丁不旺,所有除了继妻赵氏外,又纳了许多姬妾,但老国公年事已高,对于床事便有些力不从心。 胡守中此人善钻营,得知情况后,专门研习了一番房中秘术,特意向郭勋献上彭祖御女术,因此,老国公对其人非常信任,时常出入国公府。 借此机会,胡守中一来二去,竟与郭勋的几位姬妾勾搭成奸,多行私通淫肆之事,由此可见,胡守中的人品有多奸险卑劣。 除了喜好御女之术,郭勋也与皇帝朱厚熜有同样的爱好,喜好道教。 早在正德年间,有山西崞县人李福达传习白莲教,宣传“弥勒佛空降,当主世界“,自言能化药物为金银,郭勋对此深信不疑,常请至府中垂询黄白之术。后来,为了给李福达翻案,亦是劳心尽力。 这段时日,老国公又对跛子道人段朝用恭敬有加,不仅赠送其豪宅仆从,还赏赐白银两万两,以供其做法修道,可谓是忠实信徒。 这几天,更是让干儿子胡守中作陪,介绍故交好友给段朝用认识。 胡守中本就素善逢迎,巧中上意,说话办事不仅能合郭勋的意,也能合乎皇帝的心意。 去年,朱厚熜南巡之时,胡守中作为监察御史正巡按顺天府等地,皇帝行辕所过之处,胡守中奔走伺候,无所不至。 作为监察御史,胡守中尽履弹劾与建言之职,还肆虐无辜,过分劾奏地方官供张不备、供具不足等事,竟让两名巡抚都御史、一名布政使、多名府县官获罪查办。 甚至在朱厚熜南巡的御驾还未出京之时,胡守中就参劾工部右侍郎江晓督理经行栈道不力,论其违慢,被皇帝下锦衣卫镇抚司拷讯,遂黜为民。 御驾刚出京城,胡守中又参劾分管地方官失于迎侯,诏锦衣卫捕治顺天府。 朱厚熜又下诏罢黜巡抚保定等处都御史陆钶、巡按直隶御史王应俱为民,以供具不办为由,被胡守中弹劾。 不仅如此,为了榨取钱财,在随巡途中,胡守中还威劫百姓财力,用所得的金银财物贿赂随行宦官,暗中与宦官结好,好为以后的升官铺路。 果不其然,朱厚熜南巡结束,准备回京之时,便以胡守中提调扈行诸务克济,嘉奖其功勋,故特旨超用,升胡守中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兼詹事府丞。 一路上,胡守中可谓是逢人便弹劾,以至于随行的文武百官畏惧见他,暗中咒骂其是疯狗。 回京路上,胡守中又悄悄弹劾湖广布政使徐乾、按察使吴久禄等人,捏造诬陷他们曾在公馆中,私自馈送五百两银子,乞求以重刑整治这等剥民膏脂的官员,以正官风,朱厚熜于是命锦衣卫将其二人执送到镇抚司施以杖刑。 可耻的是,胡守中一边收下官员欲与之结交的银子后,转而就到皇帝面前揭发,结果让送银者削职为民。 借此让皇帝朱厚熜以为自己廉洁清正,可见其人的狡诈阴狠。 回到家中,胡守中的妻子张氏还未睡下,正在等候着他。在侍候他睡下时,闻到他身上的胭脂味,无奈的悄悄叹了口气。 黑夜里,熄了灯,张氏躺在床上,暗中落泪。 一旁的胡守中则是鼾声不断,说了句梦话,睡梦里不知道又在弹劾谁。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缘由 船舶靠岸,陆良等人便回到了陈三爷的家中,此次出海,虽是在归途中遇到东厂钱六,双方厮杀一阵,有些惊险,但好在也算是平安归来。 众人也从那几个被俘虏的人口中得知,这钱六出海,乃是为了猎杀海兽,给皇上炼丹用,另外也是为了寻找龙诞香。 这靠海生活之人,都知道龙诞香自海中来,但是具体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却不甚清楚。 当今皇上崇好道教,以龙诞香静心问仙,也曾下过旨意,赏金千两购买民间的龙诞香。 钱六这趟南下则是奉了干爹的命令,偷偷出海,也是为了能搞到一些龙诞香,以博得皇上高兴。 却不成想,刚出海晃悠没多久,就碰上了陆良等人。 说来也巧,钱六的船是借自番禺陈家。这钱六不知道从哪里探听的消息,知道陈家有船,便上门借船。 陈家亦是不知道钱六的深浅,但也不敢得罪于东厂的人,便借了一艘小船给他,同时也调派了些人手供钱六驱使。 问清楚缘由,这几个俘虏的去留问题便成了麻烦事,思来想去,陈三爷也不想招惹陈家,便一咬牙,将他们放了。 依张鹏的意思,则是一刀杀了,丢到海里喂鱼,一了百了。 陆良则是一个相对手软的人,再说与这几个俘虏无冤无仇,平白因为钱六,为陈三爷等人招惹了陈家,也不妥当。 他和张鹏二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是陈三爷等人还要在此过活,是以,放了也就放了。 与陈三爷约好联络时间,陆良便也不多留,飞身上马,怀里抱着少女灵芝,带着张鹏就往广州城的方向赶去。 至于季胜,则是留了下来,他本是一个四处厮混的闲汉,见到了陈三爷他们的海船,也想要跟着出海,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回去的路上,少女凌芝满脸写着不高兴,小嘴撅着道:“我不要回家。” 陆良这段时间和她朝夕相处,也明白了凌芝的性格,明显是处在叛逆期。 她自小父母双亲早亡,缺少了家庭的温暖,又没有人管教,整日里厮混在男人堆里,造成了顽劣的秉性。 但是,自从跟随着陆良一路风尘,却鲜少露出了女儿家的羞涩,人也文静了许多,只是听说陆良回广州城,是为了将她送回去后,脸色就变了。 一路上,凌芝闹起了脾气,不是饭菜不好吃,就是刚走出没多远,就说肚子痛,要找地方方便。 三番两次之后,陆良便也明白了凌芝的意思,不想回家。 张鹏幸灾乐祸的看着凌芝折磨陆良,他倒是很喜欢这个伶牙俐齿,活泼好动的姑娘。 又在半路上磨蹭了半个时辰之后,凌芝这才不情不愿的上了马,陆良只好无奈道:“大小姐,别闹了,即便不想回家,也要回去和你三叔他老人家打个招呼,告诉他一下。” “真的?”凌芝脸上开心,马上扭头,只是这仓促的回头,却不经意间和陆良来了个面对面,脸贴脸,嘴对嘴。 凌芝愣住了,然后又猛然转过头去,尖叫了一声,那尖利的叫声震的陆良耳朵发疼。 张鹏骑在马上,瞬间将腰刀抽了出来,左顾右盼,大喝道:“哪里有贼人?” 陆良无奈道:“没有贼人。”说完,拍了一下凌芝。 凌芝这才安静下来,也不敢回头,默默不做声。 安抚好了凌芝之后,一路畅快无比的赶回了广州城凌家。 在见到凌云之后,随便聊了聊,陆良便打算偷偷的走,哪成想却在大门口被凌芝堵了个正着。 看着陆良打算丢下她偷跑,凌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叫一声:“骗子。” 而后,朝着一个方向,扭头就跑。 张鹏用肩膀撞了一下陆良:“还等什么,追啊!” 陆良只好将身上的行囊塞给张鹏,追了出去。 张鹏看着两个人先后消失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道:“年轻人,爱情是毒药,女人是老虎啊。” “所言甚是啊。”一个感叹声自耳边传来,张鹏扭头一看,却是凌草。 张鹏皱了皱眉头:“莫非凌兄,被老虎欺负了?” 凌草愁眉苦脸道:“说来惭愧,何止是被欺负了,简直是要被羞辱的无地自容。” 张鹏来了兴趣,问道:“凌兄,附近可有酒家?” 凌草手臂往家中指了指,道:“何需去那酒家,凌某家中便有好酒好菜。” “那还等什么,凌兄,请。”张鹏率先迈步又回了凌家。 凌草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想了想,没想明白,便苦笑一声,跟在张鹏身后,返回屋子,叫下人弄上一桌好菜,二人便胡吃海喝,聊在了一起。 那边,陆良追了出去,终于在一处街道旁,截住了凌芝。 自有路人认识这个广州城有名的“卖剩蔗”,想不到今日竟然哭了,俱是围观起来。 陆良看着眼泪汪汪的凌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外面有那好事之人起哄道:“呦呵,九小姐竟然哭了,大家伙快来看啊,卖剩蔗竟然哭了。” 这好事之人一喊,引得更多人围了过来,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 陆良眉头紧皱,只好低声劝道:“我不是要走,再说我是要去打仗,你一个姑娘,跟着不方便。” 凌芝也不听他说话,只是呜呜大哭。 陆良不太习惯哄女孩子,但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喝道:“锦衣卫查案,闲人闪避。” 他的话语一出,不但没能震慑住围观的百姓,反而更引起一阵轰堂大笑。 “他说他是锦衣卫,快来看啊,锦衣卫把凌家的野丫头弄哭了,今天,不能让他走。”外面有人喊道。 人群有些骚动,将围着二人的包围圈又缩小了一些。 凌芝抹了抹眼泪,直勾勾看着陆良哽咽道:“那你带不带我去?” 陆良只好暂时安慰她道:“好,好,带你一起去。” 凌芝伸出右手,小手指单独竖了起来。 陆良只好也伸出右手的小手指与她的手指勾在一起,然后两根大拇指又互相盖了章。 凌芝这才心满意足,然后看着周围的人,凶巴巴大吼了一声:“都看什么看,没看见姑奶奶在和自己男人说话,再看,斩你们一只手。” 围观的人轰然散开,但仍有那好事的人,站在远处大喊道:“大家伙听见没有,凌家的野丫头有男人了,卖剩蔗,不剩啦……有男人要咯……” 那些往日里饱受凌芝“欺负”的街坊邻居,奔走相告,没出半个时辰,竟传遍了全城。 陆良和凌芝肩并着肩,走在路上,竟似乎听到好几处街道都燃放起了鞭炮,不禁哭笑不得:“那些人怎么这么开心,都放上鞭炮了。” “要你管,人家过年高兴还不行!”凌芝小脸脏兮兮的,没好气回道。 陆良苦笑,二人又是沉默,又走了两条街道,陆良总感觉走到哪里都有人关注,即使自己瞪眼看去,那些人虽然假装在做事,但仍是偷偷观察他们,然后窃窃私语。 实在受不了这个古怪的气氛,陆良便开口道:“咱们回去。” “回哪里?”凌芝茫然不解。 “回你家啊。”陆良笑道。 凌芝一瘪嘴:“我不回家,你又想骗我。” 陆良道:“不骗你,我总得回去拿东西,再说你现在脏兮兮的,跟在我身边,不是很丢我的人。” “你才脏兮兮的。”凌芝将手背上的鼻涕悄悄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轻“哼”一声,昂首阔步,朝着凌家走去。 陆良其实偷偷看到了她的动作,但没说破,跟了上去。 夕阳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被拉的好长。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出使 时间悄然已至三月,春暖花开,正是行军作战好时节。 广西,梧州府,总督衙门。 毛伯温一身戎装,端坐在堂上。 大堂下则是人才济济,两广重要的大小官员,分文武两列,皆是静立在两旁听令。 “本官蒙圣上信重,主持这此征讨安南的事宜,想必诸位也都知晓,自嘉靖五年起,莫登庸篡权谋逆,致使我大明的蕃国隔绝至今。” 毛伯温环视一圈,接着道:“如今,皇上颁下赦命,我等人臣自当要为皇上分忧,为国讨逆。” “阁部所言甚是。”两广总督张经附和道。 毛伯温看了一眼披挂甲胄在身的安远侯柳珣,此刻,老侯爷容光焕发,真是威风凛凛,好一员虎将。 之前总兵官仇鸾被一道圣旨召回了京城,走的时候,放下狠话,不会放过柳珣等人。 见这个看了便令人横生厌恶的咸宁侯仇鸾,终于灰溜溜的滚回了京城,翁万达和柳珣皆是大感痛快,为此还特意吃了一顿酒席。 朱厚熜将仇鸾召回了京城,又任命柳珣佩征夷副将军印,襄理军务。 但是,从各地调集的大军却是不太顺利,先是粮饷问题,再就是福建、胡广两省的兵马,皆是老弱病残,光是选调,就多花费些时日。 虽然有锦衣卫百户王桐打探回来的情报,但是毛伯温的心中,却仍是七上八下。 如今,各省兵马整合完毕,只待毛伯温一声令下,大军开拔。 张经又道:“阁部,这莫登庸乱权谋逆,等我大明天兵一到,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毛伯温却是面色沉重,看了一眼众人,豁然起身,来到挂在厅堂右边墙壁上的舆图前,用手指着各处道:“仁夫,将两广、福建、胡广狼兵,分置三部,自凭祥、龙峒、思陵州,三路大军尽出,威逼安南。” 翁万达兴奋道:“下官领命。” 毛伯温又道:“再分两路,以做奇兵,由柳侯爷统领,作为声援。” 安远侯柳珣亦是领命。 毛伯温又道:“传令,命云南巡抚汪文盛领本省兵马,进驻莲花滩,大军兵分三路,以作策应。” 众人皆是领命。 毛伯温又沉声道:“此战不仅是关我大明的军威,亦是关乎皇上的脸面,如若有人敢不用命,莫怪本官军法无情。” 翁万达大叫道:“请阁部放心,不打下安南,誓不回转。” “阁部放心,我等拼死也要为皇上攻下安南,擒杀莫登庸。”众人皆是立下军令状。 毛伯温见此,大手一挥:“出征!” 主帅军令一出,齐聚梧州府的各省兵马共十二万五千大军接令之后,陆续开拔,兵分三路,齐攻安南。 随着大军出征,毛伯温心中总算安稳些,此战还未开打,便已耗费十万粮饷,如果再吃了败仗,只怕他也是无颜再回京城,面见皇上了。 总督府后衙,一间屋内。 毛伯温坐在椅子上,看着被他叫进来的张岳,以及锦衣卫百户王桐。 “维乔,此次叫你来,是有件事,望你能担起重任。”毛伯温道。 张岳恭敬道:“阁部吩咐。” 毛伯温道:“虽然大军已经出征,但是我心中也是忐忑,所以希望维乔能亲自出使一趟安南,晓以利害,最好能不费一兵一卒,招降安南。” “锦衣卫百户王桐,熟知安南情况,有他陪同,我想维乔定能安然无恙归来。”毛伯温看了眼王桐。 “请阁部放心,只要属下还活着,定能将张大人保护周全。”王桐回道。 张岳内心之中其实也反对大军出征,不仅糜费良多,战事一起,最后却是百姓受苦,况且,他久在广西,深知此地的艰辛。 见毛伯温让他出使安南,招降莫登庸,张岳丝毫没有推辞,毅然道:“下官愿往。” 毛伯温道:“朝廷中有维乔这样的忠臣,天下之福。” “阁部过奖了。”张岳拱拱手。 毛伯温也不多谈,只是嘱咐道:“如今,三路大军已然在路上了。维乔到了安南,只要对那莫登庸晓以利害,再有天兵威逼,只要他不是傻子,我想,莫登庸应该晓得如何自处。” “下官明白。”张岳恭敬道。 毛伯温目送着张岳等人离去,这才返回后衙,处理公务。 等到陆良一行返回梧州城时,得知大军开拔,且百户王桐带着李氏兄弟护着广西廉州副使张岳不知去向。 见此间似乎没有他们什么事情了,张鹏便问道:“大人,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陆良思虑片刻,看了眼硬是要跟着他的凌芝,道:“休息一晚,明日改去福建。” 张鹏知道他是想找那如意夫人,寻求帮助,点头应下。 三个人便在梧州城内休息了一夜,翌日清晨,用过早饭,又做了补给,将水袋装满,这才急匆匆打马往那福建省泉州府赶去。 一路晓行夜宿,穿州过府,陆良总算将这大明朝的地方州县看了个明明白白。 虽然嘉靖帝朱厚熜自登基后,便在朝廷中掀起风浪,但也确实是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譬如说罢了镇守地方的中官,这就给地方去了一大害,武宗皇帝朱厚照在天下各地设置镇守中官,搜刮地方财富,与民争利。 朱厚熜登基之后,先是解决了宦官乱权的问题,又裁撤冗余,清理天下勋戚庄田,退田于民,罢天下镇守中官,改革科举制,革除外戚世封等等,皆是良策。 一路所过,虽说没有盛世景象,但也足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颇有一副中兴之气象。 时间倏忽而逝,陆良三人便进了福建省。 这福建省,下辖八府一直隶州,首府设在福州。 这福州府,是洪武元年,由福州路改设而来,为福建首府。 成化九年又分出福宁直隶州,下辖闽县、候官、长乐、福清、连江、罗源、永福、闽清、古田等九县,附郭为闽西、候官。 进了府城福州城,人潮涌动,这福建省是七山二水一分田,是以百姓大多居于城中。 也不需刻意打听,只提余家,便有百姓指点方向。 只是路过州府衙门时,便见许多百姓围做一团,窃窃私语,将去路堵了。 陆良只好下马,然后拉着马匹往人群中挤去。 被挤到一旁的百姓们,虽然有所怨言,但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年月,能拉着马匹,穿戴不凡的少年人,非富则贵,不能招惹。 穿过人群,只见衙门前的广场上,一个大汉光着膀子,被两个衙役按在地上,另有两个衙役正在打他板子。 那大汉的身上,虽然已被打的血肉模糊,但却仍是紧咬牙关,一言不发,苦苦忍受着。 “这是什么人?”陆良向旁边的百姓问道。 那百姓见这问话的少年仪表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告诉陆良:“听说是个千户,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按察使司的陈大人,被抓了过来打板子。” 那百姓话音刚落,另外一个明显知道更多的百姓接道:“要说这俞千户,也真是条汉子,几十板子下去,愣是没昏过去。” “还什么千户啊,没听刚刚那个衙役说,夺了他的千户职位了。”又有一个百姓出声。 “可惜了一个好汉子,得罪了昏官,便糟了这罪。”另外一个上了年龄的中年百姓又道。 听着这几个老百姓的三言两语,陆良还是没能弄清楚那大汉是谁,只好又发问道:“诸位大叔,可有谁知道他的名姓?” “我记得是个金门守御,叫俞什么来着?”那百姓回忆,只是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 “俞大猷!”有人高呼一声。 第一百二十章 丢官 进了医馆,馆内自有学徒迎了上来,热切问道:“几位,看病还是抓药?” 陆良指了指俞大猷,道:“治伤。” 那学徒见俞大猷光着上半身,看不到半点伤痕,仍是生龙活虎的样子,疑惑不解问道:“我观这位先生,不似有伤在身的样子,可是要看隐疾?” “会不会说话,你才有隐疾!”俞大猷眼睛一瞪,吓得小学徒一个激灵。 “先生请勿动怒,我这徒弟,刚刚才收进门,什么都不懂,还请见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医师连忙上前解围。 接着,这老医师也瞪了那学徒一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跌打损伤药来。” 小学徒被这老医师教训,不情愿的转回身,去药柜上寻找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边找边小声嘀咕:“这个光着膀子的大叔,没有伤痕在身啊,除了隐疾,哪像是有病的样子。师傅之前不是说过么,这等面色苍白,脚步虚浮的病人,显然就是纵欲过度,要看隐疾,怎么我就说错了呢。” 终于摸到了一瓶装有治疗外伤的药,拿起来,也不仔细看,就跑了过去,递给老医师。 这时,俞大猷坐在凳子上,将血肉模糊的后背展示出来,小学徒这才惊觉,果然是外伤,师傅就是师傅,只看了一眼正脸,就知道是外伤,这“望”病之道,还要多加学习呐。 老医师正在仔细查看俞大猷的后背,随手接过小学徒递过来的瓶子,放到一旁。 “去,取些粗布来。”老医师道。 小学徒又去取来一些麻布。 老医师笑道:“看似伤的挺重,实则却是轻伤,敷上老夫这特制的生肌散,过不了几日,伤口便可愈合,只不过注意一下,可不要沾了水,以免伤口化脓。” 说完,拿起那瓶药,拔开瓶塞,刚想将药倒在麻布上,便又收了手,朝着那小学徒骂道:“余文,这是生肌散么,你真是要气死为师,明日便收拾收拾,回家去,老夫教不了你这样的徒弟。” 那小学徒一听,眼泪在眼眶上打转,委屈道:“师傅,这明明就是生肌散,我没有拿错。” 老医师指着瓶子,训斥道:“真是愚不可及,这是催情散,乃是催情之物,你从哪里找到的?” 老医师说着说着,便也觉得不对劲,他的医馆内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对,他的药怎么会被这孽徒找出来的。 小学徒余文指着不远处药柜上的一个药匣,委屈道:“就是在那里拿的。” 老医师亲自过去检查。 陆良笑道:“俞大哥,可还能忍耐?” 俞大猷不以为意,看着老医师又重新取出一瓶药,洒在麻布上,然后又将麻布缠在俞大猷的上身,系好之后,这才道:“一日后,再来换药便可。” 俞大猷穿好衣物,拜谢老医师之后,又道:“老丈,这催情之物可得收好了,您老这身子骨,悠着点。另外,那医家传下来的五禽戏,闲来无事的时候,多练练。” 气的老医师道:“我观先生,脚步虚浮,似有隐疾在身,可要老夫开些强身健体的方子?” 俞大猷败下阵来,哈哈笑道:“老丈说笑了,对了,多少钱?” 老医师板着脸:“五钱。” 俞大猷有些羞赧,默然无语。 张鹏却道:“怎地这般贵?” 老医师傲然道:“贵是有贵的理由,给钱。” 众人无语。 陆良见俞大猷也不接话,心知他应该是没钱,便从身上摸出一块散碎的银两递给老医师,哪知老医师却道:“这生肌散里,可是掺有上好的高丽参,外加几株难得的药草,绝对的良药,几位可休要觉得老夫这医馆是黑店。” 陆良听完之后,问道:“老丈,这药可否卖我一些?” 老医师衣袍一甩,仙风道骨一般转身走了,传来两个字:“不卖!” 老医师将银两称重之后,又将多出来的钱找还给陆良,拱拱手道:“慢走,不送。” 众人出了医馆,便听身后似是那老医师在训斥他的徒弟:“你这蠢才,怎么擅自到为师的药匣中取药?” 又似听到那小学徒辩解道:“师傅,我错了,可是我明明就是在旁边那个药匣中取得药。” “你还敢顶嘴,明日回家去。”老医师长叹一口气。 便听那小学徒哀求道:“师傅,求您不要赶我走,我能干活,我可以给师娘们,多洗一些衣服……” 众人听完师徒两人的对话,皆是捧腹大笑。 站在街上,俞大猷郑重道谢,又互相通报了名姓,这才知道陆良乃是锦衣卫,他本是世袭百户,倒也对锦衣卫没什么特别的观感,都是当兵吃饷的人,不分高低。 “俞大哥,你怎么会被人打板子?”陆良好奇问道。 俞大猷神情有些落寞,看了一眼众人,怅然若失道:“此事说来话长。” “既然话长,不如寻个酒家,边吃边说。”张鹏插嘴道。 陆良也有些饿了,也不征求俞大猷的意见,看着五百步外,正好有一处酒家。 “就那家。”陆良拉着马就往那边走。 到了门口,自有店小二迎了出来,将两匹马拉到后院,有专门的马夫照料。 众人上楼,选了一个雅间。待落座之后,叫过店小二,取上好的酒菜,一并上来就行,然后就打发他出去了。 俞大猷叹了口气,这才道:“此事说来,却是我不晓的官场中的事情,竟这般艰险,原本以为只是上个折子,即便上官不会同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成想却连官职都弄丢了。” 陆良问道:“究竟是何事?” 俞大猷解释道:“我原本是个千户,守御金门,这金门本就是个偏僻的地方,而且难于治理,卫所里也尽是些,整日里就知道游手好闲,喝酒打架,四处闹事,我花了五年时间,也才堪堪将他们训练成兵,虽说不能算是威武之师,但也能拉到战场上拼杀。” “想不到俞大哥还精通练兵之道。”张鹏看着眼前这魁梧的莽汉,有些意外。 俞大猷苦笑道:“即便把兵练的再好,又能如何!” “自打去年开始,这东南海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伙倭寇,时常上岸骚扰地方,杀人放火,抢劫财物,无恶不作。”俞大猷接着道。 陆良问道:“可是真的倭寇?” “陆兄弟,何出此言?”俞大猷疑惑道。 这时,店小二将做好的酒菜端了上来,六菜一汤,皆是岭南特色菜。 陆良又叫了一壶酒,为俞大猷满上。 众人先吃了几口菜,又互相敬酒,气氛融洽。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胃之后,俞大猷接着道:“这伙倭寇肆虐,我就起了心思,同时也是想为手下的弟兄们,搏个出身。” “于是,我就上书给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希望能派金门卫出兵剿灭倭寇。”俞大猷放下手里的酒杯,有些感伤。 “却不成想,不知道得罪了谁,竟被剥去了官衣,抓了过来。”俞大猷苦笑一声,将刚刚满上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 陆良此刻明白过来,劝慰道:“俞大哥不必过于难过,此事或许还有转机说不定,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俞大猷挨了一顿毒打,此刻对这官场有些心灰意冷,摆手道:“多谢陆兄弟的好意,我的事情,我自己料理就好了。” “你们为何到此,可是来查案的?”俞大猷话头一转,问起陆良等人的来意。 陆良摇头道:“我们来此,是想到余家,找那如意夫人的。” “哟,哟,这才几个日子没见,竟让大人这么想念奴家,大老远跑来这福州府,来寻奴家,真是令我感动。”一个魅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陆良等人转头望去,只见房门打开,一个艳光四射的妖媚妇人,迈着妖娆的步伐走了进来。 正是那,如意夫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缠斗 酒楼大堂内,只见一伙人拦住了如意夫人的去路,当先一个男子年纪约在四十左右岁,皮肤黝黑,腮下留有胡须,左脸有一条宛如蜈蚣爬行的疤痕,一双三角眼正色咪咪的盯着如意夫人看。 “陈思盼,你还敢来福州城,就不怕官府抓你。”如意夫人脸上带着怒意,只是怎么看,都像是在撒娇,这娇媚的声音,直把对面拦住去路的陈思盼听的骨头都酥脆了。 “夫人,我是诚心诚意上门求亲,如果连这福州城都不敢进,怎么能显示出我的诚意呢。”陈思盼嘿嘿一笑道。 只是那样子,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直恶心的如意夫人再也不想看到他。 “你想做什么?就你那癞蛤蟆一般的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想吃天鹅肉,真是无耻。”站在身后的绿荷骂道。 陈思盼也不动怒,只是小眼睛一眯,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手下却没那么规矩,大骂道:“小娘们,你嘴巴放干净点,等到你们夫人过了门,你就是陪嫁的丫头,到时候也得在床上伺候我们大哥,是不是,哈哈哈……” 气的绿荷姑娘浑身发抖,如意夫人拦着她,对着陈思盼道:“陈思盼,我劝你早早离去,不要在这里闹事,你也别以为我余家是好惹的。” “天大地大,我陈思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是爷看上的女人,她就跑不了。夫人,你若是不从,就不怕给余家带来麻烦?那余老爷子可是说了,他不会反对这门亲事的。”陈思盼有恃无恐。 “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这么猖狂,口出狂言,大言不惭?”陆良自楼上下来,见到如意夫人被这伙明显不是好人的泼皮无赖拦着,酒楼内的客人也早已跑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两个店里的伙计,站在一旁看热闹,不敢出头。 陈思盼见楼上下来三个人,当先一人却是个少年,不由得笑了。 “我大哥纵横天下多年,你这小娃娃还在娘胎里,没出生哩,敢这么对我大哥讲话,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陈思盼身旁一个长相凶恶之人跳了出来。 这人见大哥陈思盼没有阻拦,抽出腰间挂着的短刀,朝着陆良等人冲了过去。 这些人纵横海上多年,动辄杀人越货,横行无忌。这次,听闻余家的如意夫人出现在福州城内,陈思盼起了心思,不顾狗头军师的阻拦,一意孤行上了岸,又入了城,直接寻到了此处。 绿荷见那个凶神恶煞的人越过了她们,朝着陆良等人杀去,惊叫了一声。 张鹏腰刀出鞘,快步上前,截下了他。 陈思盼猖狂一笑,目光带着杀意,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性奋,尤其是在看见如意夫人那妖媚的面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简直就是像猫抓一样,心里痒痒的,这个女人比他养在船上的几个娘们美太多了,不对,那些残花败柳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魅惑的女人。 “将那两个兔崽子都给我宰了,带上如意夫人,咱们撤。”陈思盼低声吩咐。 身后跟着的人,在上岸的时候,早就得到了军师的暗中吩咐,不能让大当家陈思盼出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抢一个娘们而已,至于这么麻烦么。 等了半天,见大当家终于发令,全都挥舞手中兵器,朝着陆良杀去。 一时间,酒楼内刀光闪烁。 如意夫人被绿荷拉扯着躲到了一旁的楼道口,凌芝平日里见惯了刀光剑影,以为这场面和以前一样,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如意夫人强拉住,拽在一旁。 见至少有五六个人挥舞着刀枪,杀了过来,陆良面色不惊,心里却是有些慌张,虽然平日里武艺没有荒废,但对战场搏杀还是欠缺经验。 身后站着的俞大猷却是没有发愣,怒吼一声,越过陆良,举起拳头拦住一人,只三两下便将那人手里的刀夺了下来。 一刀在手,俞大猷身上的气势瞬间就变了,如猛虎出笼,虎扑上去,将冲过来的人全部拦了下来。 酒楼内,桌椅横飞,偶尔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又或是痛苦的呻吟声。 只是片刻,陈思盼呆愣的看着躺了一地的心腹手下,再看看犹如饿虎出笼,目光炯炯盯着他的俞大猷,慌张的退后两步,叫道:“你干什么?” 陆良也是大吃一惊,同样看着地上躺着不停发出痛苦呻吟的人,有些惊异的看着俞大猷的背景,只觉得面前这个人,当真是一员猛将。 那边,还在和张鹏纠缠的凶狠之人扭头,见自家的弟兄全被放倒了,也是吃惊,连忙跳到一旁,赶回到陈思盼身前,护住他。 “大当家的,快走。”那人叫道。 俞大猷脸上带着潮红色,刚刚一番打斗,身后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鲜血已经透过麻布,染透了后背。 如意夫人也是吃惊看着那手持单刀,缓缓压向陈思盼的俞大猷,这汉子真是威风凛凛,勇猛无双,一双美眸带着喜色,心中突生爱慕。 “不能放他走,他就是杀人越货,在海上抢船,更与倭寇暗有勾结的海寇陈思盼。”如意夫人叫道。 俞大猷听见如意夫人的话,眼睛瞬间亮了,没想到竟在此处碰见一个海寇。 怒吼一声,俞大猷冲向陈思盼,那护住大当家的人,见这威猛的汉子提刀砍了过来,反手一刀,将俞大猷拦住,嘴里叫道:“大当家的,快走。” 陈思盼此刻已经全然没了刚开始的嚣张,脚下不停,转身就向酒楼外跑。 张鹏怎么可能让他跑了,提着刀追了出去。 陆良见酒楼内已被俞大猷掌控住,心中大定,踱步上前,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犹在痛苦呻吟的人,笑道:“怎么样,疼不疼?” 那被他踩住右手的大汉,连忙叫道:“疼……疼……” 陆良松开右脚,又用脚踢了踢旁边一动不动的人。 “别装死,刚才我都看见你睁眼睛了。”陆良又道。 那人仍是不动,陆良只好将脚踩在了他的脸上,嘴上道:“年纪轻轻的,不学好,整天跟着一个连逃跑,都不带上你们的大哥混,有什么前途。” 那人仍是不动,陆良见他还挺能装,只好将脚拿了下来,又踩在了他的裤裆处,刚想用力,那汉子一把用手抓住了陆良的脚,吓了陆良一跳。 连忙跳开,手中的刀朝着那个人砸了下去,那躺着的汉子痛苦的闷“哼”一声,不停呻吟求饶。 陆良退到一边,放眼望去,只见和俞大猷斗在一起的汉子,虽然险象环生,但仍是不落下风,再加上俞大猷后背的伤口崩开,体力有些不支,两人便旗鼓相当,一时难分高下。 那人边打边朝着门外退去,想要逃离。 这时,刚刚追了出去的张鹏,又冲了进来,大叫道:“大人,不好了。” 陆良问道:“张大哥,怎么了,那陈思盼跑了?” 张鹏退回到楼内,做出防御姿态,大叫道:“不是,那陈思盼又带人杀了回来。” 陆良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到门口又冲进来一群人,这伙人手中俱是提着兵器,嗷嗷大叫着闯了进来。 随后,那刚刚如丧家之犬的陈思盼,又慢条斯理的踱步走了进来。 俞大猷退回到陆良身前,如意夫人等三女亦是跑到陆良身旁。 双方就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互相对峙。 陈思盼哈哈大笑道:“却是看轻了你们。”说完,脸色一变,面露狰狞,恶狠狠道:“弟兄们,将他们给老子,剁了!” 只是,话刚出口,陈思盼身后一个穿着白衣的儒雅青年拽着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思盼脸上不由得露出踟蹰之色,那人又接着说了几句话,陈思盼无奈摇了摇头,只好又道:“带上地上躺着的弟兄们,咱们撤。” 那伙人压阵上前,将地上躺着的那几个人拽回到自己的队伍里,那刚刚被陆良踩着脸仍是一动不动的矮小汉子却自己跳了起来,手指着陆良骂道:“兔崽子,大爷记住你了,别让大爷再碰见你,迟早打断你的手脚,扔到海里喂鱼。” 陈思盼见人都被抢了回来,好在俞大猷刀下留情,没有痛下杀手,虽然有几个人受了重伤,但却没有性命之忧,大手一挥:“咱们走。” 在退出酒楼时,陈思盼又朝着如意夫人阴恻恻道:“夫人,咱们青山不改,终有再见的一天。” 跟在他身旁的那个白衣青年则是朝着俞大猷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而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酒楼。 陆良等人跟了出来,只见街上,十几匹马正打着响涕在等候着,陈思盼率先翻身上马,那白衣青年亦是上马,朝着城门口方向,打马一溜烟就跑了。 剩下没马的人,则是扶着受伤的弟兄,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陈思盼等人骑着快马,一路横冲直撞逃离了福州城,城中的官兵这才反应过来,待调兵出城追捕时,那贼寇一行早已是不知所踪。 酒楼内,还是刚才那个雅间,又重新布置好酒菜,如意夫人笑靥如花,看着眼前上半身经过重新包扎,缠着麻布,仍是谈笑风生的俞大猷,端起酒杯,笑道:“奴家谢俞千户救命之恩。” 俞大猷连忙拿起酒杯,恭敬道:“夫人客气了,只是可惜放跑了陈思盼。” 陆良亦是叹道:“想不到俞大哥的武功竟是这般高强,刀法精湛,真叫小弟羡慕。” 张鹏也夸赞道:“能教出俞大哥这样的高手,那‘南天剑神’的威名,果然不是吹嘘的。” 俞大猷谦虚道:“我师傅的剑法,不敢说天下第一,但是未尝一败。” 如意夫人笑道:“俞千户,如果你不介意,可否教奴家几招,也好日后用来防身?” 众人听后,皆是愕然看向她,如意夫人也知道这话说的有些突然,便俏脸微红,掩饰道:“俞千户,到我余家做个护卫如何,价钱好商量。” 俞大猷却是拒绝道:“谢过夫人的好意,刚才听陆兄弟说,毛大人总督征讨安南一事,俞某不才,想要毛遂自荐,讨个军中差事。” 如意夫人心中有些失望,脸上却仍是带着笑意,遗憾道:“那奴家就祝俞千户,建功立业,马上封侯。” 陆良见气氛有些微妙,眼睛一转,笑道:“俞大哥,反正这段时间,我们也没什么事情,跟着你学习学习剑法,你不会藏拙?” 俞大猷大笑道:“如此甚好,反正我孤身一人,如今又丢了官职,也是无事,正好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张鹏举起酒杯,敬他一杯。 凌芝三杯酒下肚,小脸微红,看着陆良,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如意夫人则是美目不停地围绕在俞大猷的身上,巧笑嫣然,心底里则是有些落寞,两个人的身份,注定难有结果。 于是,今夜,她此生第一次喝醉,被绿荷搀扶着回房。 第一百二十三章 驸马 京城中,随着跛子道人段朝用日渐受宠,给皇上朱厚熜举荐此人的翊国公郭勋更是威势熏天。 与之相反,秉一真人陶仲文在推荐完段朝用之后,听闻他四处吹嘘自己的炼金之术,心中颇有些后悔,担心此人日后连累自己,是以便行事异常低调,除了皇上召见之外,便在元福宫中潜心问道,不理俗事。 这一日清晨,段朝用闭关数日,终于自郭勋在府中为他特意修建的炼丹房中走了出来。 郭勋得到下人禀报,在小妾程氏的伺候下,匆忙穿好衣物,来到炼丹房所在的院落。 段朝用虽然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以黄白之术昼夜不停的炼制,以至于整个人精神有些萎靡,双眼凹陷,人也瘦了几斤。 这几日,他就躲在这里,只是为了再炼制一批银器,献给皇上御用。 “仙师,可是炼制好了?”郭勋恭敬问道。 段朝用点了点头,朝着炼丹房一指,示意他进去查验。 郭勋大喜,随即便迫不及待的进入练丹房,只见段朝用的徒弟王子严正在整理着物品,见郭勋进来,连忙见礼。 “仙师炼制的仙器在哪里?”郭勋问道。 王子严见老国公如此心急,便带着他走到一处桌案旁,只见上面摆放着五个锦盒,王子严用手将它们一一打开。 借着屋中的烛火,只见五个闪烁着银光的碗碟等器物,静静的放置在锦盒中。 郭勋一一拿起来仔细观看,这批银器明显要比上次献给朱厚熜的那批仙器要更胜一筹。 郭勋脸上露出笑容,不停地赞叹:“仙师果然出手不凡,这等神仙器物,也就只有仙师能炼制出来。” 段朝用这时也回到炼丹房中,听到郭勋的夸赞,他心中得意至极,便故作谦虚道:“国公爷,此乃小道而,不值一提。” 郭勋放下手中的仙器,眉开眼笑,此刻见段朝用颇为清瘦,便道:“仙师辛苦,稍后到账房支取三万两白银,以供仙师用度。” 段朝用心中欢喜,但面色不变,只是道:“国公爷,咱们这就入宫,将仙器献给圣上。” 郭勋笑道:“理当如此,仙师请。” 在段朝用沐浴更衣用过早饭之后,两人便带着五个锦盒,在随从的护拥下,乘着轿子直奔皇宫,面见皇上。 只是在宫门口,碰巧遇见驸马都尉谢诏穿着一身素服,擦拭着眼中的泪水出宫。 这谢诏也没和翊国公郭勋打招呼,便急匆匆的上轿走了。 郭勋不以为意,待小太监通传他们入宫面圣,郭勋便亲自捧着五个锦盒,跟随着段朝用一起入了宫。 这段时间,朱厚熜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心情颇为不好,皇家接连有人离世,致使他哀伤过度,以至于身染疾病,罢朝数日。 先是正月初六,丽妃阎氏病故,勾起朱厚熜对这对母子先后离世的相思之情,册封了为他产下子女的后宫嫔妃。 只是,这还没到两个月,三月初八,当今皇上还唯一在世的亲妹妹永淳长公主亦是病故,享年三十岁。 说起永淳长公主,也是命苦之人,她乃是皇帝朱厚熜的一母胞妹,也是朱厚熜最疼爱的小妹妹。 太后蒋氏生有二子三女,嫡长子朱厚熙,出生五日夭折。长女长宁公主,正德三年七岁早逝。二女永福公主下嫁给驸马邬景和,也在嘉靖四年逝世。 永淳长公主朱秀婧,生于正德六年,并于嘉靖六年下嫁给驸马都尉谢诏。 这大明的公主,说来也是各有各的不幸。自太祖皇帝开国,为避免因公主下嫁给朝廷的文武百官之家,营私舞弊,干涉朝政,致使外戚专权,威胁到皇权,便立下了规矩,皇家公主只能下嫁给平民百姓。 是以,大明朝的公主,都是命礼部从天下的青年才俊中择婿,将公主下嫁到平民之家。 朱厚熜以旁宗入继大统,便将自己的亲妹妹朱秀婧,从郡主改封为永淳长公主。 嘉靖六年,永淳长公主到了适婚的年龄,朱厚熜便下旨,命礼部为公主广选驸马。 虽然公主选婿,不限门第出身,但三个条件也是要满足的:其一,家世清白;其二,要有才华;其三,容貌要佳。 起先,礼部选定军民子弟,永清卫右军陈钊,名列第三。这陈钊可谓是才华出众,容貌俊美,且家世清白,朱厚熜对他甚是满意,堪为公主佳配,便钦定此人为驸马,命礼部草拟大婚礼仪。 只是,未等成婚,便有听选官余徳敏检举,陈钊父亲只是一介勇士,家族世代患有恶疾,且生母乃是小妾,又是二婚的小妾,陈钊是一个庶出子,不可尚公主。 礼部郎中李浙上奏反驳,言余德敏胡说八道,请求逮捕治罪,朱厚熜听后大怒,驳回李浙的奏本,又下旨夺了礼部侍郎刘龙的俸禄,命礼部将陈钊的资格取消,重新再选驸马。 堂堂大明的长公主下嫁给一个改嫁的小妾的儿子,岂不是辱没了皇室的名声。 于是,又下旨重新挑选驸马。 只是,婚期将至,时间太过紧急,礼部官员便匆匆忙忙又选了两个人送到宫中。 这回朱厚熜有了经验,让太后蒋氏和皇后陈氏,一起到偏殿中参与遴选驸马。 礼部呈上来的两个候选人,分别是光禄寺少卿高尚贤之子,十六岁的高中元(高拱),此子生的齿白唇红,身姿挺拔,丰俊神朗,且才智过人,学富五车,站在偏殿之内,令人侧目,宫中内侍、宫女则是频频偷看他。 朱厚熜和皇后陈氏也对高中元甚为满意,属意于他。 只是,皇太后蒋氏却将手一指,定下了驸马人选,却是殿中站立在高中元身旁的另一位候选人谢诏。 “此子,当为驸马!”蒋太后一槌定音。 谢诏,河内人,与高中元乃是同乡,虽然只有八分俊俏,不如高中元那般丰朗俊秀,但也自有一副饱读诗书的书生意气。 皇太后蒋氏亲自定下驸马人选,朱厚熜虽然属意高中元,但母命难为,便将永淳长公主朱秀婧下嫁给了谢诏。 只是,这一嫁不要紧,待到洞房花烛夜之时,谢诏掀开公主的盖头,借着大红的烛火,朱秀婧险些没有背过气去。 原来,这驸马谢诏虽是五官端正,但是摘下了帽子之后,头顶一片稀疏,扎不成一个髻,年纪轻轻,竟是半个秃头。 永淳长公主当场便泪如雨下,号啕大哭。 婚后的日子里,永淳长公主怏怏不乐,虽然心中抑郁,但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选上驸马之后,虽然因头发稀少,常常遭人嘲笑,更有好事者在京城中传唱童谣《十好笑》,这歌谣最后一句则是嘲笑驸马谢诏:“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 讥笑驸马谢诏少年秃顶,今生无发,无法发达。 虽然不能入朝为官,但谢诏经过了礼部的严格礼仪学习,又身居皇亲国戚的特殊地位,自嘉靖七年起,谢诏便参加了皇家各类祭祀庆典,甚至承担了朱厚熜的职责,替皇上代祭皇室陵寝。 如此,又过了一年,永淳长公主听闻才貌双全的高中元以“礼经”成为乡试魁首,轰动一时,心生艳慕,时常后悔叹息,对谢诏更是无情。 夫妻二人虽然相敬如宾,但是毫无感情,谢诏虽然对永淳长公主百般呵护,好言抚慰,但仍是无法获得公主的真心。 要说谢诏这人,虽然谢顶,但是为人却是聪明,可能也是因为太过聪明,以至于年纪轻轻的便绝了顶。 又过了数年,谢诏实在忍受不了夫妻二人的貌合神离,不如大度一回,解了永淳长公主对高拱的相思之情。 于是,便想出了一计,借着高拱来京之时,便宴请宾客,招同乡高拱赴宴。 宴请当日,永淳长公主从窗户外向内窥视,只见当年的美少年高中元,历经十多年的风霜侵袭,且屡试不第,蹉跎岁月,早已不负少年英姿。虽然他仍是伟岸身躯,美鬓长须,但高声大气,衣服上粘着油污酒渍,俨然就是一副乡野农夫之相。 永淳长公主一直以来的爱慕之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随着永淳长公主对高拱的好印象消失殆尽,谢诏算是迎来了公主的爱,夫妇二人伉俪之情,越加笃实。 只是,永淳长公主多年来,一直忧愤交加,早已是落下心病,常年累月下来,身体便已是病入膏肓。 哪成想这刚过了年,便大病不起,至三月初八,便撒手人寰,徒留下驸马谢诏黯然神伤。 朱厚熜得知妹妹忽然病逝,亦是十分悲痛,便下旨停朝一天,除了给永淳长公主依例治丧安葬外,又另外赐白银二万三千一百九十两,作为公主坟地修建之用。 今日,驸马谢诏便是进宫叩谢皇恩。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二龙 朱厚熜面色惨淡,双目有些无神,呆坐在龙椅上。这两年,先是生母蒋氏驾崩,他的精神支柱没了,便对朝政失了刚刚登基时的热忱,心中只剩下追寻长生之道的念头。 如今,连唯一的亲人小妹朱秀婧也离自己而去,令朱厚熜悲痛欲绝。 只是,更让朱厚熜心中恐惧死亡的则是,在永淳长公主病逝两日之后,也就是三月初十,赵荣妃所生的皇八子朱载堸竟然也是突然夭折。 这皇八子朱载堸乃是嘉靖十八年闰七月生,满打满算还不足一岁。 这几年,虽然朱厚熜在服用致一真人邵元杰和秉一真人陶仲文献上的秘方下,后宫子嗣接连不断。 但是这两年,所生的皇长子朱载基,皇五子朱载墒,皇六子朱载沴,皇七子朱载?,皇八子朱载堸先后接连不断的夭折。 令朱厚熜的心中颇为恐惧,如今只剩下太子朱载壑,皇三子朱载垕和皇四子朱载圳,尚存于世。 虽有三子,但朱厚熜还是觉得不稳妥,便时常服用丹药,宠幸后宫嫔妃。 今日,驸马谢诏进宫谢恩,朱厚熜见他颇为伤悲,也出言宽慰了几句,之后,二人怔怔无言,谢诏便退了出去。 黄锦在一旁候着,有个小太监悄然进入殿内,跟他耳语几句。 黄锦便低声禀报:“皇爷,翊国公和段仙人求见。” 朱厚熜有气无力道:“叫进来。” 那小太监又悄然退下,不大会儿,郭勋捧着五个锦盒,小心翼翼进入这冷清的宫殿。 “老臣郭勋,叩见皇上。”郭勋将锦盒小心翼翼放到一旁,随即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跪拜朱厚熜。 段朝用则是躬身,作了一个揖礼:“贫道段朝用,见过圣上。” 朱厚熜的声音有些冷淡:“起来。” 郭勋心中一动,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只是直起腰身,举起一个锦盒,又恭敬道:“皇上,段仙师又炼制了几件仙器,老臣特意带来,献给圣上,以求仙道。” 朱厚熜道:“大伴,拿上来让朕瞧瞧。” 黄锦连忙将郭勋手中的锦盒接了过来,在接的过程中,偷眼瞧了一下,乃是一个银碗。 来到朱厚熜面前,弯腰展示给他看。 朱厚熜伸手将银碗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片刻,便又放了回去。 朱厚熜示意黄锦将仙器收好,又无心与段朝用论道,便打发他二人出宫。 郭勋和段朝用在宫门口,拉扯住送他们出宫的小太监,郭勋塞给他一块银子,低声询问:“皇上可是有什么事情?” 那小太监平日里也没少收人钱财,此类事做的熟练,低声回道:“皇上心情不佳,因为长公主和皇八子离世。” 郭勋明白,便也拱手致谢。 待小太监走了,郭勋看着段朝用,半晌道:“仙师,长春院饮酒如何?” 段朝用笑道:“国公爷既然有此雅兴,贫道自当奉陪。” 郭勋刚要上轿,却见打西边来了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子奔着宫门处赶来。 待到了近处,轿子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秉一真人陶仲文。 郭勋连忙给这位老神仙见礼,段朝用虽然风头正劲,却也不敢对这位总领天下道教的陶仲文放肆,亦是躬身揖礼:“见过道兄!” 陶仲文一袭青衣道袍,笑吟吟回礼:“贫道见过国公爷。” 郭勋恭谨问道:“老神仙可是要入宫?” 陶仲文回道:“皇上召见,贫道就不与两位多说了,还请见谅。” “老神仙请便!”郭勋看着陶仲文仙风道骨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摇头道:“真乃神仙也!” 段朝用心中虽然不屑,但却不能表现出来,叉开话题道:“国公爷,咱们,这就走着?” 郭勋回过神来,右手一伸,请段朝用上了轿子,二人便直奔城北的长春院。 却说陶仲文入宫,在内侍黄锦的引领下,来到朱厚熜的寝宫乾清宫。 进入东侧的暖阁,朱厚熜正在闭目养神。 “贫道陶仲文,见过皇上。”陶仲文揖礼。 朱厚熜睁开眼睛,看着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陶仲文,脸上这才有了些许变化。 “给仙师赐座。”朱厚熜吩咐。 黄锦便取出了一个明黄色的蒲团,放到了陶仲文的身后。 陶仲文也不客气,蹁腿便坐了下来。 朱厚熜直言不讳道:“这些年,在仙师的襄助下,朕这才广有子嗣,宫中诞下这许多的皇子、皇女。” “此乃皇上的福分,贫道不敢居功。”陶仲文连忙推辞。 朱厚熜又道:“可是,仙师,哀冲太子出生两月,便夭折了,朕甚是痛心。” “仙师曾言,太子早逝,乃是犯了‘二龙相冲’之说,朕初时并不太相信。”朱厚熜的语气有些落寞。 陶仲文回想起当年太子朱载基不足两月便夭折之事,皇上特意垂问他是何缘故。 陶仲文一时情急,便言说了‘二龙相冲’一说,想不到此刻朱厚熜又旧事重提,只好硬着头皮接道:“不错,贫道是有此言。” “这‘二龙相冲’一说,皇帝是真龙天子,而皇子则是潜龙,两者相遇以后,自然是会相冲的。”陶仲文又耐心解释道。 朱厚熜想起这两年陆续夭折的几个皇子,一时伤感道:“仙师教朕,如何破解?” 陶仲文想了想,这才出声道:“要破此局,却也不难。” 朱厚熜急切道:“请仙师赐教。” 陶仲文站了起来,在这空荡荡的暖阁里踱了几步,背对着朱厚熜,用低沉的声音道:“二龙不相见!” 朱厚熜嘴里反复念叨着:“二龙不相见,二龙不相见……” 陶仲文转回身,看着有些落寞无神的皇帝,又接道:“皇上,这‘二龙相冲’乃是绝局,只此一法,方能破解。” 朱厚熜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不错,他是真龙,皇子乃是潜龙,那三个夭折的皇子,在出生之时他忍不住,去看了,被他这条真龙相冲,因此夭折。 “朕,明白了。”朱厚熜下定决心,从此不再见皇子。 陶仲文见皇上似是将此事揭了过去,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眉头上的汗珠,又恢复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朱厚熜此刻想明白这件事,便也从皇八子夭折的伤痛中走了出来,看着站在殿中的一副仙人气象的秉一真人陶仲文,又想起一事,下定决心,吩咐道:“黄锦,传旨。” 立在角落里的黄锦连忙躬身道:“皇爷,奴婢在。” “着令工部,重修西苑仁寿宫。”朱厚熜传下旨意。 黄锦接旨,心里明白这重修西苑仁寿宫的事算是定死了。 前几日,朱厚熜在西苑修炼时,路过仁寿宫,见这处嘉靖四年被大火焚毁,嘉靖五年重建的宫殿,多有损坏之处,便令工部重修。 只是旨意刚下,便有户部右给事中朱宪章等人上奏,以修建慈庆宫,糜费物料数百万两为借口,请求暂且停掉西苑内的重修工程。 朱厚熜一时也有些踟蹰,但是此刻竟下了决心,要重修仁寿宫,只怕这旨意一出,户部官员的奏折,过不了多久,又纷纷递入宫中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考核 锦衣卫,北镇抚司。 都督同知陈寅坐在堂上。 “张琦,京城中起大雾一事,市井里,近日可有什么流言传出?”陈寅问道。 站在一旁的张琦连忙道:“回都督,京城内并无流言。” 陈寅听张琦说完,这才松了一口气。 前段时间,也就是三月十三日下午申时,这北京城内突然起了一阵黄雾,随即这黄雾就变成了赤红色的风暴,从城中的西北处起,将文德坊和西长安街牌坊斗拱上的檐瓦毁坏了大片,西长安中门的栓木和锁钮都给折断了,又毁坏了城墙上的几处旗杆,这阵怪风直到半夜才停。 朝廷震动,皇上朱厚熜急忙召见兵部官员,询问这风霾之变,是何缘故。 兵部有人上书表示,此异象三见占书,称之为主兵丧火,并言称今年西北边防之事最急,不可不慎重。 朱厚熜便令兵部官员商讨西北边防预备之策。 虽然此事与锦衣卫无关,但是都督陈寅却是颇为紧张,每逢天见异象,便有流言蜚语从市井中传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在这次只是刮了一阵风暴,吹掉些瓦片,吹折了几杆大旗而已,并没有人趁乱闹事。 陈寅又问道:“对了,前几日,我上了折子,今年乃是军政考选之期,兵部批复了,说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皆是历练娴熟之兵,难以更替,便依照着嘉靖三年的旧例,免考了,皇上也同意了。” 张琦喜道:“如此,底下的兄弟们也就能将提着的心都放下了。” 陈寅笑道:“将消息传下去,也安定一下人心。” 张琦连忙道:“卑职遵命。” 陈寅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陆炳那边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张琦道:“进展不大,卑职听说,东厂也有人在悄悄打探此案。” 陈寅冷笑一声:“真是丢了我锦衣卫的脸面,等下你亲自过问一下。” 张琦拱手称是。 与此同时,南镇抚司的一间屋内,郑壁正发着火,站在他面前的几个锦衣卫校尉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废物,废物,查了这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不成还飞了不成?”郑壁骂道。 见这几个信得过的校尉不说话,郑壁就是一阵气愤,查了这么久,一点头绪都没有,只知道丢失的少女皆是在城中消失的,但是具体怎么消失的,在哪消失的,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随着锦衣卫在查少女失踪一案被人传扬了出去,这与案情相关的蛛丝马迹似是没了一般,一个都找不到了。 再加上东厂的人也在里搅和,更是犹如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郑壁发泄完,便将他们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回想着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梳理案情。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郑壁连忙起身迎了出来。 却是陆炳正在陪着张琦在说话。 “都督知晓大人在查的案子,碰到了难处,特命卑职前来协助。”张琦道。 陆炳眼睛一转,指着郑壁道:“郑壁,可是这案子遇到什么麻烦,怎么都传到都督耳中了。” 郑壁请罪道:“卑职知罪,请大人责罚。” 陆炳见他愁眉不展,却是不以为意,笑道:“既然办不好差事,那就跟在张大人身边,好好学学,这案子究竟要怎么查。” “卑职遵命。”郑壁连忙道。 张琦笑道:“郑千户可否将案情详细说与我听?” 郑壁道:“卑职这就将案情的卷宗取来,大人稍等。” 借着郑壁去取卷宗之际,陆炳又与张琦谈笑了几句,得知今年的考选就这么轻松的过了,也是松了口气。 这每三年一次的巡考,对于官场中人来说,乃是一种折磨,虽然这巡考与官职升迁有关,但是过程之繁琐,着实令人厌烦。 这大明的官吏考核制度,乃是继承唐宋时期的旧制,但是又有所变化。 太祖皇帝朱元璋开国后,大明所有官吏的考核主要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进行,在吏部设考功清吏司,掌官吏考课,黜陟之事,而都察院则是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 大明初期,官员考核的权力是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享有的。只是这考核制度还处在摸索阶段,并没有形成制度化。 以外察为例,各地官员除了向上级汇报以外,还需要每年进京朝觐。 洪武九年曾有规定:知府每年朝觐一次,知州、知县每三年朝觐一次。 之后由于朝觐太过于徒劳,官员们往往需要在路上浪费大量的时间,是以洪武十八年又改了定制,外官只需三年来京一次朝觐,以辰、戌、丑、未为朝觐之朝。 到了弘治皇帝在位时期,官员考核制度则趋于完善,正式规定京察为六年一次,考核标准和程序也形成了制度化。 第一种考核称作“考满”,这种考核方式针对的是所有的在职官员,无论是京官还是外官,都是这样考核。 这“考满”又分成三个阶段,初考、再考、通考。凡是官吏任满三年就要进行一次考核,叫作初考。任满六年再次进行考核,叫作再考。任满九年再进行考核一次,称为通考。 三次考核都通过之后,才能够称为“考满”。同时在京的四品以上官员在“九年任满,黜陟取自上裁”,外官考满则由上级官员进行审核,之后再层层复审,最后交由皇帝裁决。 内外官皆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始行黜陟之典。 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五品以上,俱系正官、佐二官。三年考满,给由进牌,别无考核衙门,从都察院考核,本部复考,具奏黜陟,取自上裁。 这第二种考核称作“考察”,也是针对大明的所有官员进行,目的在于奖惩升降。 考察一共分成两种,“京察”和“外察”。京察顾名思义就是针对所有在京的京官,无论南京应天府还是北京顺天府,只要是在京的四品以上的官员,都需要进行述职。 外察就是对地方官员进行的考察,各地地方长官需要每月将自己的工作整理成册,然后再层层上报,层层进行审核。 其流程就是州县上报到府里,府里将自己的工作汇报之后,再审核州县的,之后再一同报到省里的布政司。 是为“革月报为季报,以季报之数,凡府、州、县轻重狱囚即依律断决,不须转发。果有违枉,从御史按察司斛劾。令出,天下便之。” 这“考满”制度和“考核”制度又有所不同,考满制度有固定的时间,主要是考察任期已满的官员,通过考察结果来决定他们的去留。 而考察制度并没有具体的时间,不定期进行,针对某一个官员,主要就是纠察贪墨法度的官员,及时查处,起到的是一种及时止损、警示的作用。 而且标准各有不同,考察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疲、不谨八种标准,而考满只有称职、平常、不称职三种标准。 至于考核的结果,无非就是降职,罢免和留任。而考满的官员则是皇帝赐宴、赐物、赐敕。 是以,每遇考满和考察,各级官吏皆是无比厌烦,只因太过于繁琐,精力不济的官员,很难坚持。 得知此次军政考选便这样过了,陆炳心情格外愉悦,带着笑意离开了,准备去长春院赴严世蕃的宴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变故 这段时间,陆良和张鹏整日与俞大猷混在一起,三人住进了如意夫人提供的一处僻静宅院内,饮酒习武,互相切磋。 这俞大猷自幼跟随名师学艺,更在“南天剑神”李良钦的调教下,学习荆楚长剑,因此精通剑法,乃是罕见的剑术高手。 那日在酒楼内,陆良也见识过这位猛将兄无敌的风采,钦佩不已。 是以,将凌芝姑娘交给如意夫人照顾后,便和张鹏一起拜访俞大猷,想要跟随他学习剑法。 这处宅院,乃是如意夫人在福州城外的一处别院,幽静素雅。俞大猷在这福州城没有落脚的地方,如意夫人见他还有伤在身,便提出来暂借他居住,待他伤好之后,再收回去。 架不住陆良等人相劝,俞大猷见盛意难却,便顺势留了下来。 俞大猷所学荆楚长剑,源自荆楚地区,讲求的乃是一个“击”字,尽管荆楚长剑之术流传千年,但沿袭至今,已然失传大半。 李良钦便从流风余韵绵延下来的一些剑术中,摸索出来一套二人“相击”之法,讲求的是一剑在手,击对方前臂和执剑之手,是为“批手”。 俞大猷在跟随李良钦学习荆楚长剑之前,少年时曾跟随过白猿公学习拳扑,又拜师赵世郁,习练太祖长拳,真正是拳剑双绝。 这赵世郁,字本学,号虚舟,可谓是遗贤在野,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宗室后人,精通兵法,着有《韬铃内列篇》、《赵注孙子兵法》、《孙子书》三卷,全部悉心传授给了俞大猷。 不仅如此,俞大猷又先后跟随王宣、蔡清等“虚”宗大家,学习《易经》,又在赵世郁这位兵法大家的调教下,以《易》推演兵法,可谓是难得的文武双全将帅之才。 如意夫人见俞大猷接受了她的好意,心中自是高兴,时常带着酒菜过来。 当然,一起来的还有凌芝姑娘。 这一日,陆良和张鹏正在练习荆楚长剑之术,如意夫人面色沉重的来到别院,带来一个令众人颇为意外的消息。 “奴家收到消息,我余家的一艘海船被贼人扣下了,四姐也在船上,说是让我余家拿两万两白银去赎人。”如意夫人脸色有些难看。 接触这么久,陆良也从如意夫人口中知晓,这余家除了在大明境内经营着各种店铺生意以外,也有几艘海船私自下海,常年跑安南、倭国一线,最远也曾到过新罗等地。 这次,她原本是在广西那边打理家族中的生意,听闻朝廷派大军征讨安南,便连忙赶回了福建,是想调整一下余家在安南那边的走私生意。 哪知余四姐却私自跟着余家的海船下海,跑到海外去了。 余家这艘海船装载的乃是广西合浦所产的珍珠,以及部分瓷器,还有一些蜀锦等物,运往倭国,变卖成白银,再运回福建。 只是,在去往倭国的海上,遇到了海寇,被劫去了船只,好在这些海寇只为求财,派了跟在船上的余家人回来送信,拿钱去赎人。 听到如意夫人这话,陆良就是眉头一皱,问道:“船被劫去了哪里?” 如意夫人道:“回来的人说,那伙贼人只是让余家带着银子,送到那浙江双屿岛上。” 俞大猷道:“夫人打算怎么办?” 如意夫人道:“这银子是小事,梦瑶的安危才是大事。” “原来四姐的名字叫余梦瑶啊!”陆良开口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如意夫人脸色难看,撇了他一眼。 陆良粲然一笑,有些羞赧,自打这俞大猷出现后,如意夫人便没有了往日对待陆良的好言好语,似是换了一个人,经常用言语弄的陆良下不来台。 俞大猷道:“夫人莫急,既然这些贼寇只是为了求财,那余小姐的安危便有保障。” 如意夫人眼中带着焦急,但听到俞大猷的宽慰,稍解焦躁。 “既然贼寇要钱,咱们就送去银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贼寇这么胆大包天,敢劫掠我大明百姓。”俞大猷将手中的长剑入鞘,斩钉截铁道。 如意夫人俏脸看着他,问道:“要奴家做些什么?” 俞大猷想了想,问道:“余家还有多少人手,可供驱使?” 如意夫人道:“一时之间,倒是能抽调出三十个人来。” “那就麻烦夫人,将这三十人全都叫到此处来。”俞大猷道。 “送来这里?”如意夫人有些不理解俞大猷的用意。 “不错,我要练兵。”俞大猷目光炯炯。 如意夫人亦是洒脱利落,毫不犹豫的转身就去安排人手。 事发突然,陆良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好在俞大猷久经沙场,且颇有谋略,迅速想好了对策。 等到如意夫人将这三十多个余家的家仆,以及部分余家的护卫,都送到别院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点起火把,火光下,俞大猷身姿挺拔,看着这些余府的青壮汉子,大声道:“想必夫人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你们了,事情紧急,我也不多说了,今夜至明日中午,我将操练你们。虽然此行,不一定会有厮杀,但是,稳妥起见,还是要学习一下战阵,如果有人贪生怕死,现在可以站出来。” 俞大猷等了五息,见没人站出来,又接道:“好,既然没人贪生怕死,既入俞某帐下听令,便要遵守军令,如有人敢违令,莫怪俞某手下无情。” 别院内,俞大猷老练的将这三十人按照明军惯用的三才阵划分出来,又选了几个悍不畏死的队正出来,给众人配以长枪短刀,训练成军。 漆黑的夜里,这处余家私宅内,喊杀声冲天,如意夫人的目光带着爱慕,跟随着俞大猷的身影不断移动。 俞大猷一边纠正余府家丁的错误,一边又与陆良和张鹏探讨,如何防御、破敌。 一夜转瞬即逝,众人皆是大汗淋漓,虽说不能做到上阵杀敌,但是起码已经可以做到法令严明,令行禁止,集结成阵。 待用过早饭,俞大猷又不辞辛苦,将选出来的队正们叫到一起,吩咐他们遇到突发情况时,该如何应对解决,操练之法细致入微,令陆良大开眼界。 过了晌午,让众人歇息了一下午,傍晚时分,趁着夜色,在如意夫人的带领下,众人离开福州,赶往福州港,准备乘坐如意夫人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北上双屿岛。 此时的海禁之策,早已名存实亡,单说福建一省,便有福州港、泉州港和漳州月港等三处港口可以出海。 虽然下海走私在这福建之地已是蔚然成风,但海禁之威犹在,朝廷严令片板不许下海,地方官府也在打击,是以在福州港和泉州港,这些下海的豪族还不敢过于放肆。 于是,相对偏僻的漳州月港竟变成了万帆云集的最大走私出海港口。 每日停泊在月港的船只,可达千艘,双桅的海船更是多达三百余艘。 由于这件事也是令如意夫人措不及防,昨夜就已经派人骑快马赶到漳州月港,调了一艘双桅海船到福州港接人。 一百多里的路程,众人骑着余家准备好的快马,急行军了三个时辰,这才赶到海边,这处港口虽然荒废,但是在有心人的维护下,仍然可以正常通船。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只见一艘黑漆漆的高大海船停靠在岸边,借着海波,不断起伏。 陆良有些吃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船体如此之大的双桅海船,看这海船,足有二十余丈长,宽十七八丈,当真如海上仙山一般。 如意夫人一身劲装,干净利落,翻身下马,见陆良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样,奴家这排场,可还行?”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上岛 大船出海,乘风破浪。 时值四月,正是由南向北出海行船的好时节,此时的洋流逐渐转向,西北风也转为东南风,海船挂起风帆,便顺风顺流,速度奇快无比。 站在这艘海船的甲板上,陆良对各种物事好奇异常,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拉着船上的水手不时询问。 如意夫人起初还站在旁边为他解答,只是陆良问的多了,就嫌他特别厌烦,回了船舱休息。 这艘海船,乃是余家耗资万金打造,据说可以媲美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无敌舰队中的中等宝船规制。 因这艘海船乃是在福建打造,船上的水手皆把这种样式的海船叫作福船。 此船高大如楼,船底尖如刀犁,有柁楼三层,首尾高翘,装载数百人,亦是绰绰有余。 福船共有四层,下层装有压舱石,以免海船遭遇风浪被掀翻,三层装有淡水粮食以及贩卖的货物,二层则是船员们休息睡觉的地方,最上面的一层乃是露台,需要从第三层的楼梯爬上去。 这露台两旁有板翼做栏杆,可护卫人员安全。另外,如遇海贼,也可在露台之上,居高临下,弯弓射箭,投掷火药,可谓是攻守兼备。 “真是海上霸王啊!”陆良感慨一句。 福船另有两根高达十数米的帆桅,此刻已经升起风帆,借助着风力,破浪而行,竟如陆地行车一般,异常平稳。 俞大猷也是第一次坐船出海,他久居金门,虽然上书请求缉捕海寇,但却从来没有坐过这等规模的海船出海。 如今,朝廷的水师名存实亡,连艘像样的海船都找不到,更别说这等势力雄大的福船了。 二人凑在一起,看着海上的风平浪静,俞大猷感叹道:“想不到这大海之上的景色,竟是如此壮丽!” 陆良笑道:“如果遇上风暴,俞大哥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乌鸦嘴!”如意夫人的声音响起。 陆良连忙告罪道:“瞧我这张嘴,真是该打。”说完,自己轻轻扇了一下脸颊。 如意夫人白了他一眼,转身就换上一副娇媚的眼神,对着俞大猷道:“俞千户,底下的人说,快要到浙江的地界了。” 俞大猷也是初次自海上到浙江,虽然胸中对大明的疆域图了如指掌,但是对那双屿岛却不甚熟悉。 陆良倒是知道在浙江地区有这么一个小岛,但是却不记得此岛的详细情况。 “知己知彼,方是取胜之道,我带几个人先到岛上查探一番。”俞大猷思忖片刻道。 陆良也道:“俞大哥说的对,我们先上岛打探一下情况。” “你这身衣物得先换了。”俞大猷提醒陆良。 这艘福船又往北行了半日左右,还未见到岛屿,便在海上碰到了数十条海船,大小皆有,挂着各式旗帜,或是逆流往南,或是顺风往北。 “这下海贩卖货物,出一趟海,如果能平安归来,便是取之不尽的财富。奴家听说,这江浙的一些大族,海船数量多达百艘,往日不信,今日见了,却是传闻不假。”如意夫人看着远处海面上的那些海船,感叹了一句。 俞大猷也是心有所感:“朝廷严令禁海,却仍有这么多海船出海。” “利益动人心!”陆良却是深知海贸的巨大利润。 “夫人,前面就是双屿岛了。”一个负责此船,常年在海上行走的余家族人过来禀报。 不用他说,众人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双屿岛,只见千帆林立,不时有船只入港,也不时有船只出港,平静的海面上,犹如闹市一般,喧闹异常。 随着海船逐渐靠近,陆良才发现,余家的这艘船明显只是中等规模,比这艘海船还要大的船,就有五六艘之多,另外的小型海船也是数不胜数。 想不到在大明的浙江外海之处,有一座小小的岛屿,竟是一处异常繁忙的港口。 如意夫人下令在岛屿外五里左右的地方停泊,又放下了一只小船,俞大猷带着陆良、张鹏二人,以及熟悉双屿岛情况的一个余家之人,又带了一个负责划船的水手,换上普通衣物,五人便划着小船向着岛上而去。 此刻乃是下午时分,日渐西斜,这里地处浙江地界,初春时节,还有些凉意。 望着往来不绝的各式海船,近距离观察着船上的人,俞大猷道:“这些人,皆非善类。” 陆良也在四下张望,只见每一条船上皆是挂着各色彩旗,可以看出乃是隶属于不同的势力。 只是其中有一条海船,格外令人瞩目,这条海船的船体之大,要比余家的海船大出一倍有余,海船有上下四层楼阁,整艘船首尾之间竟足有七条桅杆,远远看去,犹如海上仙山一般,停泊在岛旁的港口。 “这是谁家的船,竟然这么大?”张鹏吃惊问道。 “没看见那旗子上,写着一个‘王’字。”俞大猷道。 “王家,哪个王家,竟有如此大的海船?”陆良也是吃惊眼前的这艘巨大的海船,足以堪比后世的舰船。 “这王家比较神秘,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主人,只知道王家这样的海船,还有两艘。”余家跟来的是一位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名叫余海,常年跟着余家的船只出海,对大明周边的海域情况,了如指掌。 “余叔,这双屿岛,你有没有上去过?”陆良问道。 余海手里划着船桨,嘴里接着道:“倒是上去过一次,原先听说这里就是一个荒岛,连个船影都没有,更别说人了。只是这些年,这岛上陆续来了一些红毛鬼,带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在这里贩卖,后来又有一些出海的人也来到岛上落脚,渐渐有了这般气象。” 陆良沉思片刻,道:“想必是因为先前的屯门海战,这些佛郎机人没了落脚的地方,没办法买货卖货,所以选择了这里。” 张鹏听陆良一说,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俞大猷倒也是依稀听人说过,早些年朝廷的水师曾在海上斩杀过一群红毛鬼,想不到这些败退的红毛鬼没有走,而是逃到了这里。 小船渐渐划向小岛,离得越近,看的越清晰,心里的震惊也就越大。 这岛上车水马龙,喧闹犹如城镇,港口处停泊着数十条海船,数百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们正在各条船上装卸着货物。 这些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出海的汉子,或是扛着包袱上船,或是将船上的箱子抬下来,吵吵嚷嚷,却又井然有序。 俞大猷让那两个水手将小船划过港口,选了一处相对偏僻,却又能登岛的地方下船。 四人顺利下了船,俞大猷打发那个水手先把小船划回去,等到明日一早再来此处接他们。 见小船走远,踩着脚下的礁石,陆良极目远眺,这里位于岛的东南边,正好避开了位于岛西的港口。 众人攀爬上去,此处却是一座山林,登高望远,只见岛中偏西北的方向,依稀有着袅袅炊烟升起。 又观察了一会儿,俞大猷指着一处方位道:“想不到这岛上,竟然有这么多村落。” 陆良也看见了岛上有数处地方,都有炊烟笼罩,明显是有人居住。 余海眯着眼睛也看了一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道:“几位爷,那便是岛上的中心,据说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住在那处镇子上。” 顺着余海手指的方向,三人定睛望去,陆良依稀似乎看见有一座白塔耸立,但离得有些远,又有林木掩映,看的不是很真切。 “走。”俞大猷率先迈开双脚,朝着那边大踏步走去。 陆良洒然一笑,将更换过的普通腰刀横在脖颈上,双臂搭在两头,摇摇晃晃跟了上去。 张鹏见他这个姿势甚是潇洒,便也将腰刀挽了一个花,扛在肩膀上,跟在后面。 四个人,借着夕阳的余晖,沿着岛上的小路,朝着岛中处,那未知的小镇方向而去。 第一百三十章 岛主 等到青年一一念完,又退回到郑獠的背后,负手而立。 “诸位,这两年,随着下海之人,日益增多,觊觎我等财富的人,也是与日增多,且不说遇到风暴,各家沉船遭受的损失,就是单单被海盗打劫,莫名其妙失踪的船只,就多达几十艘。”郑獠沉声道。 金爷也开口了:“不错,这两年,海面上确实不太安生。” “郑爷,金爷,你们说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郑獠看了一眼那人,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咯咯”之声,接着道:“这暗中打劫各家船只的罪魁祸首,郑某虽然还没有找到,但也收到些消息,这次召集各家前来,就是为了拿出一个章程出来,怎么处理。” “郑獠,你小子要是有什么坏水,赶紧往外冒,老子还要回去睡觉呢。”李光头有些不耐烦道。 郑獠道:“李光头,听说你又纳了一房小妾,整日里不出屋,也不怕死在娘们的肚皮上。” “哈哈哈……李爷好福气!”众人哄堂大笑。 李光头摸着锃亮的脑壳,亦是大笑道:“知道就好,别瞎耽误老子的时间,赶紧说事。” 郑獠不再搭理他,又道:“既然李爷不愿意听这些闲言碎语,那郑某也就不再啰嗦。说起来,这双屿岛能有今日的这般成就,也是仰仗了诸位的辛苦。” “郑爷客气了,要不是郑爷找了一处好地方,哪有今日我等的风光。”有人叫道。 又有一个壮汉站了起来,高声道:“郑爷,别人不管如何,只要郑爷吩咐,我齐大柱,愿为郑爷马前卒!” 郑獠笑意吟吟,伸手虚按了按,满意道:“作为一岛之主,郑某倒是有些惭愧,不能为诸位荡平海波!” “什么一岛之主,郑獠,别为自己脸上贴金。”李光头马上出言嘲讽。 “金爷,谁不知道您老才是这双屿岛的真正岛主,这郑老二想要当岛主,还真是反了天了。”李光头一拍桌案,气愤异常。 金爷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无妨无妨,老朽已经老了,要不了几年,就要回乡等死了。既然郑爷有心接管,这个虚名,就让予他了。” 李光头不服,瞪着眼睛盯着郑獠。 郑獠却看都不看李光头一眼,吩咐身后站着的青年:“许栋,将新的章程,念给大家听听。” 那叫许栋的年轻人低声道:“是!” 接着走到了大堂中央,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纸,展开念道:“从今天起,凡是入岛船只,皆要受双屿岛岛主府管辖,有三条规矩即刻实行。其一,凡入岛船只,不分大小,皆要缴税,十税一;其二,凡在岛上的人员,皆要听从岛主府号令,不尊号令者,驱逐出岛;其三,从今日起,郑獠出任双屿岛岛主之职。” 许栋刚一念完,整个酒楼内就像是炸开了锅一样,众人纷纷嚷嚷,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其中,李光头站了起来,冷声叫道:“郑獠,你是痴心妄想,自封一个什么狗屁岛主,就要收老子的钱,还要管理老子,我看你是找死。” 人群中,也有人站了起来,高声道:“敢问郑先生,这岛主府什么时候成立的,你出任岛主,我王家可是有人同意了?” “不错,王管事说的对,凭什么你说收税就收税,这双屿岛有今日,靠的是在坐的各家付出,你不过是仗着先来而已。”有人接道。 “金爷,你也听见了,您老可是前辈,这双屿岛的大事,您可要站出来主持公道。”有人冲着扔在慢条斯理喝茶的金爷喊道。 “啪!”郑獠一拍桌子。 而后,便见这酒楼内的二层楼上,冲出来许多手持刀剑弓弩的黑衣人,站在二楼的回廊里,居高临下,弯弓搭箭,瞄着楼下的众人。 “郑獠,你不要太过分,我王家可不是轻易好招惹的,你可是知道的。”王管事震怒,手指着郑獠。 有人见历来神秘的王家管事出头,亦是开口帮腔道:“郑老二,没想到你竟是卑鄙小人,我们这些人可都不是好招惹的。” 郑獠冲着仍站在中央的许栋使了一个眼色。 许栋将手一挥,二楼上,一只弓弩扣动,弩箭射出,瞬间将王家管事的身体射穿。 这不过十数米的距离,弩箭透体而过,箭的力量不减,钉在地上,箭尾犹在摆动。 王家管事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大堂内鸦雀无声。 众人见王家的管事,片刻间就被杀了,横死在眼前,也是全都呆愣住了。 李光头却是不怕郑獠,将腰间的短刀拔了出来,一脚踹翻座椅,大喝道:“郑獠,你敢杀人!” 郑獠猖狂大笑道:“李光头,今天哪个不服,郑某便杀哪个!” “许栋,谁敢反对,格杀勿论!”郑獠对着许栋大喊道。 许栋将手一挥,二楼的黑衣人便将弩箭的方向对准了李光头。 酒楼内,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俞大猷反应迅速,连忙吩咐众人道:“钻到桌子下面,快!” 余海不等他把话讲完,便一猫腰,钻到了桌子底下。 陆良和张鹏也反应过来,马上跟着钻了下去。 陈杰却是站起身,抽出腰刀,上前几步,护在了李光头的身旁。 主桌上,金老爷子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似乎楼内的杀机和纷争与他无关,端起茶盏,依然在慢慢品尝。 郑獠环视一圈,众人皆是不敢与之对视,看着这些敢怒不敢言的人,心中得意至极,狂笑道:“从今天起,这双屿岛,郑某说的算!” “金爷,您说是不是?”郑獠象征性的问了一句。 金爷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一眼怒目圆睁的李光头,又看了一眼大堂内不敢言语的众人,最后看向郑獠,又是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老朽早已是土埋半截之人,在海上漂泊数年,侥幸活到今日,这双屿岛,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老朽自无不可。” “金爷,这事不能这样算了,您老德高望重,还要站出来主持公道。”李光头劝道。 金爷摆摆手,站起身摇头道:“我老了,早已不是当年纵横海外的金子老了,今日的事情,你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夜深了,老朽告辞。” 说完,金爷迈步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众人见他要走,也都纷纷起身叫道:“我等也告辞。”跟在金爷身后,想要一同逃离此地。 “慢着!”郑獠大喝一声。 “诸位想走可以,但是在走之前,先把这份文书签了,签完之后,便是岛主府的一员。”许栋又从身上摸出一份文书,举了起来高喊道。 场面瞬间又僵住了。 李光头将短刀一挥,怒道:“郑獠,今日老子杀了你这狗屁岛主。” 郑獠怡然不惧,叫道:“李光头,本岛主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日,就等着别人为你收尸,你那几房娇妻美妾,本岛主一定会照顾好的,哈哈哈……” 李光头怒气冲天,手中短刀挥出,直奔郑獠冲杀而去。 郑獠一脚将椅子踹向李光头,口中喊着:“许栋,放箭!” 李光头一刀劈碎迎面飞来的座椅,碎木屑弥漫,身子仍是一往无前,追上郑獠的身影,举刀便劈。 陈杰则是挥着腰刀,等着那即将射来的弩箭。 郑獠边跑边躲避李光头的袭杀,朝着扔在大堂中央举着文书的许栋喊道:“许栋,你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放箭。” 只是,许栋似是没听见一般,仍是不挥手下令放箭。 郑獠被李光头追杀的有些急了,朝着二楼的黑衣人喊道:“快放箭,给老子杀了李光头。” 那些黑衣人却是岿然不动,仍是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就是不放弩箭。 郑獠气的大骂,见李光头追的急了,停下脚步不跑了,转回身,露出狰狞的面目,恨声道:“李光头,你我的恩怨,先等一等,待我清理了门户之后,再与你算账。” 李光头持刀而立,他也颇感好奇,撇了一眼负手而立的许栋,摸不清楚这个年轻人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郑獠见李光头不再追杀自己,目光转到许栋身上,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为何一直以来,这许栋不辞劳苦,为他谋划此事,又不辞劳苦,为他训练死士。 想不到,到头来,却是为了他自己。 “许栋,郑某自问,不曾亏待于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郑獠恨意难平,双眼赤红,想要生吐活剥了眼前的这个青年人。 “郑獠,你可记得三年前,死在你刀下的一个姑娘。”许栋的声音有些阴森,与他往日里在郑獠面前的书生气截然相反。 郑獠听到他的话愣住了,疑惑不解道:“什么姑娘,许栋,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栋面色阴沉,目射寒光,盯着郑獠一字一句道:“你不记得了,是的,你不记得了,你平生杀人无数,死在你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从你自永春县越狱出逃以来,你每天都在杀人,你当然不记得那个惨死在你刀下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郑獠喃喃自语,脑海里回想许栋说的事情。 许栋眼睛一瞪,双目瞬间充血,情绪激动,怒喝道:“但是,我记得。” “嘉靖十六年,五月初八,我父亲带着妹妹来到浙江台州府,走访亲朋,路上你遇见官府追捕,就将我妹妹劫持了。”许栋的声音带着恨意,在大堂内回荡,众人皆是盯着他。 许栋用手指着郑獠,接着道:“手里抓着我妹妹,你逃了出来,原本你可以放了她,因为是她救了你。” “可是你竟将她奸污了,又乱刀将她砍死,她才十三岁!”许栋语气森寒。 “她才十三岁!”怒喊完这一句后,许栋似乎浑身的力气被抽掉一般,颤抖不止,眼睛直勾勾盯着郑獠,声音低沉:“今日,我必将你。” “千刀万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变天 “郑獠,想不到你竟如此残忍,连一个救过你的小姑娘都不放过,真是一个畜牲!”李光头听完,也是颇为愤怒。 郑獠瞬间想起了不向他求饶,一双和眼前的许栋颇为相似的倔强眼神,对他又踢又打,最后被他怒气冲冲斩杀的那个野丫头。 “哈哈哈……许栋,想不到啊,想不到,那个野丫头竟是你的妹妹,你要是不提起还好,那丫头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还令郑某心里,颇为爽快!”郑獠猖狂大笑。 许栋眼带杀意,冲着楼上大喊:“四郎!” “主人!”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从酒楼内众人的耳旁响起。 只见一个壮硕无比的彪形大汉,冲破二楼的栏杆,跳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竟将大堂内的一块地砖踩裂。 这壮汉直起身形,手提一柄开山巨斧,扛在肩上,朝着许栋单膝跪拜。 “主人,四郎在。”壮汉恭敬道。 许栋用手指着郑獠,叫道:“抓住他,要活的。” “是,主人!”名叫四郎的壮汉直立起来,手里拎着开山斧,朝着郑獠逼了过去。 郑獠此刻,虽然心中充满懊悔,但面目仍是狰狞无比,大叫道:“许栋,你当真要叛主?” “叛主?哈哈,郑獠,我恨不得生吃你的血肉,祭奠我妹妹的冤魂!”许栋咬着牙关,“咯咯”作响,谋划许久,隐忍至今,终于借着今日之事,将郑獠的那些亲信手下调去了岛上的港口处防备。 眼见大仇就要报了,许栋整个人都处在激动之中。 郑獠见提着巨斧的四郎,步步紧逼,情不自禁倒退了数步。 “倭国人?”陆良在桌子下面和余海、张鹏挤在一起,看见那个提着巨斧的四郎,一身装扮外加那极其显眼的发型,一眼认出来这个四郎乃是扶桑人。 陆良想了想,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和俞大猷并肩而立,观察着场中的形式。 张鹏见陆良出去,亦是跟着钻了出来,拔刀戒备。 此刻,大堂内的众人全都跟随着金爷挤在门口处,目光也是不断逡巡在郑獠和许栋二人身上。 李光头则是退到了另外一边,陈杰护卫在他左右。 三伙人,各站一处,心思各异,却又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都放在了那个改变今夜事态发展的人的身上。 酒楼大堂的正中央,许栋一人傲然挺立,目光死死盯着郑獠。 郑獠又后退了数步,背靠在墙壁上,已经避无可避,面色有些惨淡。 那提着巨斧的四郎,脸上露出了凶狠的表情,怒吼一声,提起巨斧,劈了下来。 郑獠纵横天下多年,从福建永春县的大牢里越狱出来,一路杀到这双屿岛,一身本领自然不弱于旁人。 只见他一个侧身,就躲开了四郎的巨斧,那斧头攻势不减,砸在了墙壁上,巨大的冲击力,将这块墙瞬间砸出一个大洞,尘土飞扬。 郑獠不惊反喜,这不正好为他创造了逃跑的活路,看来这倭人四郎乃是一个头脑愚笨的人。 郑獠便也不跑了,就站在这堵墙壁前,左右闪躲着四郎劈来的巨斧。 四郎见他不跑,心中亦是很高兴,双脚站稳,手里的斧头不断劈出,收回,再劈出,又收回。 如此反复数下,将郑獠背后的那堵墙壁,砸的七零八落,露出一个大洞。 两个人在这里只是僵持了数息,郑獠知道不能再等了,猛然转身,用肩膀撞破墙面,从那处洞口逃窜了出去。 四郎怒吼一声,也撞破墙面,追了出去。 大堂内,许栋见郑獠从破洞的墙壁处逃了出去,也不心急,冷笑一声,踱步朝着酒楼的大门处走去。 众人纷纷退开,不敢阻挡,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许栋慢条斯理的来到门前,拔掉门栓,扔在地上,双手用力推开大门。 外面,火光冲天,许栋踏步走了出去。 楼内的众人见许栋打开了这座修罗场的大门,亦是纷纷跟着冲了出去。 俞大猷见状,也跟着走了出去,陆良敲了敲桌面,喊道:“走了!” 余海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四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他抱头蹲在桌下,不知道刚刚发生的变故。 陆良不理会他,跟随着张鹏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陆良刚走出来,就被先前的那些人堵住了去路。 原来这些人刚才忐忑不安的跑了出来,未等四散奔逃,便又纷纷停下了脚步,呆立在当场,愣愣无语。 陆良越过人群,抬眼望去,只见外面亮如白昼,站满了无数高举着火把,手拿刀枪的黑衣人,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尾,将这座观海楼围的是水泄不通。 这群黑衣人矗在外面,一动不动,鸦雀无声,只是偶尔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起,炸裂这寂静的黑夜。 借着火光,这群人中走出一个大汉,浑身沾满鲜血,头发有些散乱,一身杀气凛然,寒芒毕露,不敢让人直视。 这人一手提着长枪,另一只手,轻轻一抖,将几颗圆滚滚的物事投掷在地上,滚落到许栋的面前,却全都是郑獠的亲信手下的首级。 “拜见岛主!”那大汉高喝一声,将长枪插在地上,单膝跪地。 周围站着的黑衣人亦是全都跟随着单膝跪地,整齐呐喊道:“拜见岛主!” “拜见岛主!” “拜见岛主!” 三声“拜见岛主”,声震天际。 许栋负手而立,闭上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含笑,脑海中闪现出数个画面片断。 过去这几年,他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个潜心谋划,为的不正是这一刻么。 倏忽,许栋睁开双眼,似有光芒四射。 “传我令,双屿岛即刻封岛,所有来往船只,只进不出,如有违令者。” “杀无赦!”许栋心潮澎湃。 “遵令!”那当先跪在地上的大汉,猛然起身,点了几个人,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听见马蹄声响起,这几个打着火把,骑上快马的黑衣人朝着岛中四散而去。 双屿岛在这一刻,变天了。 这时,只见巨汉四郎手里提着一个人,从侧面绕了过来,将昏死过去的郑獠扔在了地上。 郑獠被这一摔,又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疼痛无比,刚刚被斩掉的右臂处,还在往外冒着血浆。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看了一眼四周,而后盯着那仍然负手而立,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气息环绕的许栋。 “呵……呵……许栋,想不到啊,真让我想不到,竟养了你这样的一条白眼狼在身边!”郑獠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身体栽歪了一下,却没有倒下。 “八郎!”许栋轻笑一声,叫了一声。 “主人。”人群里走出来一个矮小的倭人,对着许栋恭敬道。 “将他,千刀万剐!”许栋吩咐。 八郎回道:“是,主人。”说完,便抽出腰间的太刀,狞笑着走向郑獠。 许栋了结完这件事,又转回身看向呆愣的众人,脸上带着笑意道:“诸位,此间的事情还没商量清楚,就这么急着离开,是不是有些,不太给许某人面子?” 众人被他的气势所威慑到,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许栋轻笑道:“金爷,您老德高望重,是不是应该出来,主持一下大局?” 金爷见众人将目光投向他,心知无法躲闪,只好“咳嗽”了一声,慢吞吞道:“既然许岛主有令,老朽就勉为其难,接了这差事。” 往左右看了看,金爷道:“诸位,既然事情还没说清楚,许岛主又诚意相邀,卖老朽个薄面,咱们还是回到里面,再商议商议,如何?” 这个时候,谁还敢出言反对,没人嫌弃自己的命太长。 “金爷说的对,许岛主既然有事相商,我等自然也要将事情商量明白。”有人出言赞同,而后便快速的又回到酒楼内,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金爷带着众人返回观海楼,自有店里的伙计重新布置,又将王家管事的尸首拖了出去。 要不是那处破损的墙面上有一个大洞,大堂内的情形,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 只不过,现在的主位上,坐着的乃是许栋,而站在他身后的,则是换成了提着一柄开天斧的倭人四郎。 众人刚一落座,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声惨叫,那绝望的凄厉之声传进楼内,让在坐的众人都是头皮发麻,浑身发凉。 更有胆小之人,被吓得瑟瑟发抖,眼睛都不敢看许栋一眼。 却是外面,瘦小的八郎正用着手里的太刀,将绑在一根柱子上的郑獠,千刀万剐。 那一刀一刀从郑獠身上割下的肉条,偶尔塞进了八郎的嘴里。 郑獠起先尚能忍着,但是经过十几刀之后,便再难忍受,凄厉的叫道:“许栋……有种你……杀了……我……” 八郎狞笑一声,又是从许栋身上割下一条带血的肉丝,塞进嘴里,腮帮子嚼动,整个人显得异常癫狂。 楼内,许栋喝了一口金爷亲自为他倒上的热茶,不理会外面郑獠的凄惨叫声。 放下手里茶杯,耳边听着郑獠渐渐虚弱下去的叫骂声,许栋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他心旷神怡。 “金爷,开始议事!”许栋看了一眼金爷,出言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签字 金爷站了起来,环视一圈在场的众人后,将许栋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的那两页纸拿了起来,看了一眼,这才开口道:“之前,许岛主念了三条规矩,可能有人没有听的太清楚,老朽就再重复一遍。” 金爷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高声念道:“从今日起,凡是入岛船只,皆要受双屿岛岛主府管辖。其一,凡入岛船只,不分大小,皆要缴税,三十税一;其二,凡在岛上的人员,皆要听从岛主府号令,不尊号令者,驱逐出岛;其三,从今日起,许栋出任双屿岛岛主。” “那大家伙就商议一下,许岛主定下的这三条规矩,合理还是不合理?”金爷念完之后,看着噤若寒蝉的众人,问了一句。 李光头却是丝毫不惧怕许栋,大声道:“老子反对。” 许栋眉头一皱,盯着李光头。 “李爷您反对哪一条?”金爷开口问道。 李光头一拍桌子,叫道:“老子在海上出生入死,凭什么要给这什么狗屁的岛主府钱,还要接受岛主府的管理。” 李光头话音刚落,下边的齐大柱便站了起来大声道:“我支持许岛主,况且这十税一改成了三十税一,足以是许岛主的仁慈了。” “齐大柱,你个不要脸的马屁精,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给老子闭嘴。”李光头气的指着齐大柱大骂。 齐大柱不以为意,反而冲着许栋谄媚道:“在下愿为许岛主马首是瞻。” 本来之前众人对于这三条规制就是极其反对,只是听到这十税一改为了三十税一,一下子便觉得这条规矩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有人问道:“许岛主,我李家可以接受三十税一,但是这所有入岛船只,皆受城主府号令,是个什么意思?” “不错,这意思是不是以后我们大家伙的船,就是你双屿岛城主府的了?”有人高声附和。 见有人带头,众人中的胆大之人便也纷纷开口询问。 一时间,大堂内,议论纷纷。 听着众人将讨论的焦点,由上岛缴税,转移到了所有船只归岛主府号令这条规矩上,许栋笑了,伸出左手,敲了敲桌面。 酒楼内,又平静了下来。 “诸位,我许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既然这双屿岛归岛主府管理,大家又认可许某出任岛主一职,许栋感谢大家的信赖。”许栋谦虚道。 “之前郑岛主将入岛税定为十税一,许某就是明确出言反对的。为了各家着想,所以我当岛主,便将这入岛税,改成三十税一,诸位,可是觉得合理否?”许栋又问道。 底下的众人皆点头表示同意,大家心中也知道,这三十税一,明显已经是许栋的底线了,是以没有再讨价还价。 许栋见大家对于这条没有意见,笑意更浓,接着道:“好,既然这一条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过了。” “至于这入岛船只,听岛主府号令这一条,其实也很简单,许某解释清楚后,我想大家还是会支持的。”许栋笑了笑,看了眼李光头,又道:“这两年,随着下海的船只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便是出现了许多海盗,这些海盗有些是大家都知道的,比如倭国人,比如红毛鬼。” “至于另外一些海盗,则是有人冒充的,实则是看见我等的利益眼红,明面上是海商,暗地里则做着这些杀人越货的下三滥勾当。”许栋的声音加大,回荡在大堂内。 “不错,许岛主所言甚是,这些挨千刀的下三滥,要是让我张家知道是谁,必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扔进海里喂鱼。”一个张家派在岛上的话事人接话道。 难得的是,李光头对许栋这番话也是深表赞同,竟没有反驳。 随着下海之人越来越多,海上风波渐起,各家的利益,本就在大明各地盘根错节,有那私下有恩怨的世家大族,也将仇恨带到了海上。 “海盗之事,成了这海上的一患。所以,我决定,将各家愿意听从岛主府号令的船只,组织起来,一起剿除海盗,还我等一个太平通畅的海路。”许栋掷地有声。 “岛主英明!”齐大柱又是站了起来,情绪高昂。 “马屁精,你给老子闭嘴!”李光头一看见这个齐大柱,就是火冒三丈,将手里的茶杯砸了出去。 “啪”的一声,齐大柱躲开了,茶杯砸在地上,摔的粉碎。 齐大柱连忙坐下,将头低下,缩着脖子,免得被李光头看见。 众人被他这么一闹,气氛缓和了许多。 李光头看着许栋,摸着自己光亮的脑壳,问道:“出海打海盗这事,我没意见。” “但是,许栋,老子问你,打海盗的船队以后归谁统领,凭什么这岛主让你当?”李光头对于许栋自领双屿岛岛主一事,颇为不服气。 许栋笑道:“既然李爷对此事有意见,这事简单,倒也好办。” “说,老子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李光头坐直了身体,靠在椅子上。 许栋又站了起来,在大堂里踱着步伐,眼睛也不看众人,只是盯着地上,似乎这地砖上的花纹格外吸引人。 “从今日起,任命李光头李爷,为双屿岛副岛主,统领双屿岛船队,出海剿除海盗!”许栋话音刚落,便听见众人的惊呼声,和李光头那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双屿岛,副岛主,哈哈哈……陈杰,你听到没有,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然任命老子当副岛主。”李光头笑的前仰后合。 只是,瞬间,李光头收了笑容,面容严肃,一拍桌案,起身叫道:“老子不干!” 许栋抬头看他,眼中带着杀意。 这时,金爷却突然伸出手拍在了李光头的臂膀上,手中用劲,抓着他的胳膊,硬生生将他重新拉坐到椅子上。 “许岛主的提议,老朽赞同,以李爷的声望,出任这双屿岛的副岛主,我等没有意见。”金爷说完,又咳嗽了一声。 众人也出言表示赞同,这李光头为人豪气,向来急公好义,虽然脾气暴躁了一些,但却是一个性格直爽的好汉。 李光头被金爷按着臂膀,想要说话,却被金爷的话语拦住了。 “许岛主,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金爷显得有些犹豫。 许栋笑道:“金爷,您老是前辈,有什么话但讲无妨,江湖上,谁不知道这双屿岛乃是在金爷的手中,才有了今日之辉煌。” 金爷听他这样说,脑海中也闪现出当年初入此岛,看到的一片荒凉景象。 “岁月催人老啊,当年老朽走投无路,一咬牙,带着几个兄弟,弄了一条破船,下了海。后来,到了这里,觉得此岛甚为不凡,可为基业,便住了下来。这一住,就到了今天,可惜当年的几个老兄弟,也先后离世,如今只剩下老朽一人还剩下着最后一口气,苟活在世上。”金爷回忆起往昔,颇有些感伤。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李光头的肩膀,走了几步,看着众人,又接着道:“如今,这双屿岛有许岛主打理,也算是没有埋没这颗海上明珠。所以,老朽有一言,赠予许岛主,望许岛主能记在心里。” 许栋道:“金爷请讲。” 金爷眼睛瞪大,盯着许栋,沉声道:“少杀,甚杀,不杀!” “这六个字,乃是老朽赠予许岛主的贺礼,恭祝许岛主,从此步步高升,徳服群雄,威震四海!”金爷的语气虽然平和,却又令许栋的心中,充满了敬畏。 “谢金爷贺礼!”许栋对着金爷恭敬一礼,亦是表情凝重回道。 金爷咳嗽了一声,然后转身,慢吞吞向着大堂外走去,瘦弱的背影,有些萧索,逐渐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许栋没有叫手下的人阻拦,目送着这位海上的传奇前辈离开。 大堂内,一时间,竟然沉寂下来。 金爷这一走,在座的众人见许栋没有阻拦,也都想快些离去。 只是见许栋不发话,还真没人敢学着金爷的样子,就此离去。 “诸位,如果没有什么意见,那就请将这份文书签了。”许栋转回身走到主位旁,拿起桌上那份文书,举起来示意让众人签了。 齐大柱霍然起身,小跑着来到许栋面前,谄媚笑道:“岛主,我先签。” 说完,齐大柱取过店家老者送上来的笔墨,看也不看,就在那份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了齐大柱的带头,下边坐着的众人,便也有人陆续走上前来,签了那份文书。 也有那仔细之人,在签字之前,认真看了一下文书上的内容,原来却是双屿岛岛规,以及各家拥护岛主府的效忠书。 有一便有二,众人心里明白,今天要是不签这份文书,只怕走不出这道门,便都老老实实上前签了字。 最后,只剩下李光头一个人没签,许栋将文书递到他的面前。 李光头摸着脑袋,想起刚刚金爷起身之前,悄悄对他说的两个字:“随他。”咧着嘴,便也将自己的大名签在了上面。 见在场的所有人都签了这份文书,许栋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签满了名字的文书贴身收好,拍了一下手掌,自有店家将早已准备好的酒菜端了上来。 许栋坐在主位上,举起酒杯道:“诸位,今日双屿岛岛主府成立,本岛主敬大家一杯。” 众人举起酒杯,纷纷恭维道:“谢岛主!” 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许栋,你好大的狗胆,私自开府建牙,自任岛主,还擅自组建船队,准备剿灭海盗,你是想要造反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围杀 酒楼大堂内,随着这句话语一出,瞬间安静下来。 许栋举着酒杯,脸上带着的笑容,逐渐凝固,慢慢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话,是谁说的?”许栋放下手里的酒杯,面无表情。 “这话,是我说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众人的瞩目下,却毫无畏惧之意。 “你是何人?”许栋淡淡问道。 “俞大猷!” 许栋轻笑一声,向众人发问:“你们可曾听说过此人?” 马屁精齐大柱马上接道:“回岛主,我等没听说过岛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听他这意思,我猜他一定是官府的爪牙。” 俞大猷傲然站立在许栋面前,质问道:“许栋,俞某问你,可是要造反,就不怕掉脑袋么?” “造反?哈哈哈……”许栋忍不住狂笑一声,又道:“这下海行商,本就是掉脑袋的大罪,我都没有畏惧。至于你所说的造反,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俞大猷听他这话,上前一步,认真回道:“你要造反,我现在便抓你去见官,灭了你这双屿岛。” “哈哈哈……”许栋又是大笑,而后面色阴沉,盯着俞大猷,冷冷道:“抓我见官,灭了我这双屿岛,真是一个笑话,只怕你还没这个本事。” “俞大猷,许某问你,这四周,皆是我岛上之人,外面又有我麾下将士无数,你要如何抓我?”许栋高声喝问。 俞大猷环顾四周,缓缓道:“大明律法,凡我大明军民人等,擅自打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携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主犯依律处斩,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 “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货皆不许贩鬻,其现有者限以三月销尽。”许栋接着俞大猷的话语背诵道。 “哈哈哈……”众人皆是大笑。 许栋亦是笑道:“要说起这大明律法,许某可是熟记于心。” 俞大猷皱眉道:“既然你通晓我大明的律法,为何知法犯法,以身试法?” 许栋将笑容收敛,看着俞大猷,寒声道:“你跟我提大明的律法,我爹为了救我妹妹,跪在地上求那些官差老爷出手救人,头都磕破了,却被他们乱棍打了出来,致使我妹惨死,我爹暴病而亡,这个时候,大明的律法在哪里?” “我再问你,身为大明的王爷,却与民争利,强占民田,致使百姓断粮,无米下锅,活活饿死在家中,这个时候,大明的律法又在何处?”许栋的声音加大,又接着喝问道:“官府官吏从上到下,只知年年加赋,盘剥我等小民,却不救民于灾荒,这个时候,大明的律法又在何处?” 许栋这一连串的发问,令俞大猷措手不及,他本是躲藏在众人之中,亲眼目睹了这双屿岛上的变故。 但见许栋杀了郑獠,又威服了岛上群雄,自领双屿岛岛主,俨然就是要开府建牙,叛乱地方。 是以,俞大猷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来,开口喝问许栋。 见俞大猷沉默,许栋又问道:“我等出海行商,在这海上出生入死,将大明的物产贩卖到番邦,换回金银粮食,养活一家老小,何罪之有?” “岛主说的对。”齐大柱又跳了出来,为许栋助威。 “许某自认,这造反的能力是没有的,来到此地,也只不过为了杀郑獠报仇而已。如今大仇得报,为了双屿岛日后的出路,也为了海路通畅,许某不才,这才领了这岛主之职,除此以外,别无所求。”许栋对着众人解释道。 大堂内一片寂静,李光头却突然大笑道:“既然许岛主是为了双屿岛日后的前途着想,这岛主一职,我李光头就不再和你争了。” “不过,如果许岛主有损害到大家利益的事情发生,到时候,也别怪老子痛下杀手。”李光头道。 许栋笑道:“李爷放心,许某的为人如何,你日后就知道了。” 说完,许栋将目光又聚在俞大猷身上,嘴里叫道:“四郎。” 一直站在许栋身后的倭人四郎,上前一步道:“主人。” 陆良见许栋又叫这手使开天斧的巨汉,心知不好,急忙冲着俞大猷喊道:“俞大哥,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俞大猷反应过来,抽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急走几步,就和陆良三人聚在一起。 余海见情形危机,搞不好要死在这里,心中惧怕,朝着门外,撒腿就跑。 俞大猷却是丝毫不显慌乱,低声道:“先冲出去。” 三个人围成一个圆圈,朝着门外冲去。 众人见混乱又起,连忙都退到了一边,让出路来。 许栋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轻笑道:“抓活的。” 巨汉四郎大吼一声,提着斧头追了出去。 三人冲出酒楼,但见外面密密麻麻站着无数黑衣人,那个手提长枪的大汉正一枪将余海刺倒在了地上。 听见余海的惨叫声,俞大猷怒吼一声,手中长剑直奔使长枪的大汉刺去。 那大汉一枪将刚刚跑出来的余海扎倒,还未等补枪,结果此人性命。 但见一道寒芒闪过,一柄长剑袭来,连忙变招,抵挡住了俞大猷的这一剑。 陆良抢上前去,将余海扶了起来,焦急问道:“还能不能跑?” 余海忍着伤痛,手里捂着伤口,呲牙咧嘴哭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巨汉四郎早已提着斧头追了出来,张鹏举刀迎了上去,想要和他缠斗。 只是没过两合,张鹏便败退了下来。 陆良举目四望,好在那些黑衣人都站在原地未动。 俞大猷与那大汉缠斗了几个回合,心中知晓短时间拿不下他,便虚晃一剑,弃了他,转而快步窜到了张鹏身旁,一剑刺向四郎,将他救了下来。 一时间,四人被许栋麾下的兵马死死围在了场中。 许栋这时也带着众人从楼内走了出来,见四人被手下人围住了,淡笑道:“几位,放下刀剑,束手就擒。” 俞大猷眯着眼睛,盘算着如何杀出重围,刚刚的冲动,换来了眼下四人被围困,可能会死在这里的的代价。 陆良脑子也在极速飞转,想着如何自救。 只有余海,捂着伤口不停哀嚎:“这可怎么办,我要死了……” 四郎提着斧头,冲向四人杀来,俞大猷手拿长剑抵挡。 那使枪的大汉,脚下疾走几步,来到近前,举枪刺向陆良。 长刀挥舞,陆良与他战在一处,只是数合过后,陆良的刀法就有些乱了,明显不是他的对手。 张鹏见状,便挺身杀了进来,二人联手斗战于他。 刀光剑影不停,俞大猷靡战倭人四郎。 五个人分做两个战场,厮杀在一起。 许栋也不下令手下人上前围杀,只是欣赏着几人的大战,不时与众人言笑道:“想不到这几人,刀法倒是不错。” 在外面的陈杰却是有些急躁,想要下场救人,但看看四周全是许栋的人马,即便多出他一人,恐怕也无济于事,只能白白搭上他,只好放弃了心中的想法,暗自焦急,无计可施。 突然,他想起来,此刻这里也只有一人能救下陆良等人,便连忙跑到李光头身旁,低声道:“李爷,这几人乃是我的旧识,您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出面救下他们。” 李光头看了眼许栋,摇头道:“此事怕是不好办,你没看见咱们这位许岛主,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再等等看。” 场中,陆良的刀法谈不上有多精湛,但是这段时间,在俞大猷的指导下,也是精进不少,和张鹏联手战这用长枪的大汉,丝毫不落下风。 那边,虽然俞大猷荆楚长剑之术,天下难逢敌手,但是碰到这使用巨斧的四郎,却是陷入了苦战。 这四郎悍不畏死,手中大斧不断劈下,一力破万法,将俞大猷的剑招打乱,竟逼的他连连后退。 一时之间,三人险象环生,脱身不得。 眼瞅着便要落败,俞大猷使出浑身解数,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接连刺在四郎身上,喷出道道血水。 四郎怒吼一声,不顾俞大猷刺在身上的长剑,挺身上前,一斧子劈了下来,要将俞大猷劈为两半。 见这一斧来势威猛,不能抵挡,俞大猷急忙矮了一下身子,堪堪滚到了一旁,躲过了这一击。 许栋看了半晌,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挥了挥手,那站在周围的黑衣人似是复活过来,整齐呐喊,举着刀枪,朝着三人冲杀。 陆良跳到一旁,大叫道:“张大哥,想不到今夜竟然要和你死在这里。” 张鹏手中的长刀,左挡右劈,面带凶狠,听见陆良的呼喊,回道:“扑街仔,自从遇见你,就没有一件好事发生过。” “哈哈哈……俞大哥,如果有来生,希望不要再碰见你,这样,你也就不会这么早就死了。”陆良又冲着俞大猷的背影喊道。 举目四望,只见黑夜中,无数黑衣人举着刀枪不断围杀着他们,陆良怒喝一声,一刀劈退一人,用衣袖擦了擦迸射到脸上的鲜血。 然后,双手紧握住长刀,脚下发力,朝着人群中猛然冲去。 一刀在手,有我无敌! 陆良不断拼杀,一个个黑影倒在面前,身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处创伤。 正在三人苦苦支撑,靡战八方之际,突然间,一阵呐喊声由远及近,有数十人列阵冲杀到了近处。 当先一人,顶盔掼甲,一杆长枪,横扫四方。 “陆良,你在哪里,我来救你了!”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自阵列后面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陆良血红的眼睛,有些模糊,似是有泪水涌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脱困 黑夜中,喊杀声为之一滞,复又大盛。 顷刻间,这支队伍由远及近,冲散外围,杀了进来。 当先一个大汉,顶盔掼甲,手中一杆长枪,所向披靡,却是如意夫人的护卫余乾。 看着眼前熟悉的阵列,陆良大喜,手中长刀所向,杀退身边的敌人,快步上前,与前来接应的余家队伍汇合。 “陆良,你怎么受伤了,疼不疼?”凌芝扑了上来,一把拉住陆良的胳膊,急切问道。 陆良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看着灵芝,笑了笑,又看了眼队列中,一身劲装,亦是手持长枪的如意夫人,回道:“我没事。” “夫人,你们怎么来了?”陆良劫后余生,本以为必死之局,却出现生机,心中松了一口气。 如意夫人全身披挂整齐,英姿飒爽,一边指挥着阵列扎住阵脚,一边头也不回道:“奴家要不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俞大猷和张鹏也快速冲进阵列内,刚刚躺在地上装死的余海见有人来救他们,趁着没人留意他,不顾腿上的伤口疼痛,一翻身连滚带爬也跑了过来。 这支由三十多个余家护卫组成的天地人三才阵列,在余乾的指挥下,瞬间抵挡住了冲杀。 一时间,战局陷入了僵持。 许栋见这队装备精良的奇兵突然杀了出来,就令他手下队伍被冲散,且出现了伤亡,急忙大声喝令:“许楠,许楠,快重新列阵。” 那手持长枪的大汉,也被这队人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听见许栋喊他,便也大喝道:“后退,后退,稳住。” 双屿岛上的兵马听见许楠的命令,便都退了下来,聚在一起,重整队伍。 两队人马,分了开来,停止厮杀,互相对峙着。 许栋有些气急败坏,就这一会儿功夫,手下人就被杀的人仰马翻,损失了不少人手,没了刚刚的意气风发。 “许栋,今日,我必将你擒拿。”俞大猷高声喝道。 许栋来到己方队伍前,看着手持长剑,满身是血的俞大猷,阴沉道:“俞大猷,没想到你竟是有备而来,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今夜,你这反贼,定将死在我的剑下。”俞大猷回道。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许栋胆气十足,岂会被他三言两语就吓到。 杀机毕现,双方整军,准备再战。 俞大猷虽然嘴上说着要亲手拿下许栋,却暗中悄悄吩咐:“朝着港口处后撤。” 此战爆发的突然,而且余家只有这几十人的队伍,刚刚也是侥幸杀了许栋一个措手不及,待到岛上的人马反应过来,再想脱身,绝非易事。 再加上余家护卫如果出现伤亡,只怕这支只操练了一日的战阵,片刻间就会崩溃。 俞大猷心中明白,此地不宜久留。 许栋此刻也是骑虎难下,他筹划了许久,斩杀郑獠,又压制住了岛上的群雄,本来这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内。 哪成想,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俞大猷,观察到对方皆是手持刀枪的精兵,而且又有几面大盾挡在阵前。 许栋颇为疑惑不解,这队人马是不是浙江卫所的军队。再看看自己手下的倭人,虽然悍不畏死,但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章法,实难拿下对面的阵势。 本想叫四郎以巨斧冲阵,却转头一看,倭人四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另外一边,李光头等人哪里见过这等惨烈厮杀的场面,平日里皆是在海上贩货,即便遇见海贼,也是小打小闹。 见此,众人有些恐惧,便全都退回了酒楼内。 “李爷,咱们怎么办?”有人问道。 李光头想了想,吩咐众人:“将桌椅都堆在门口,堵死。” 众人醒悟,七手八脚的将酒楼内的桌椅全都堆积在一起,将门口堵死。 酒楼外,长夜难明。 借着火光,许栋心绪不宁,猜测不出这队精兵究竟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后续部队。 正想着,对面的阵势开始动了,朝着港口的方向缓缓移动。 许栋恍然大悟,他们要跑,连忙叫道:“许楠,放箭。” 大汉许楠早已经将手底下的人,重新集结成阵,听到许栋吩咐,便将队伍后的弓弩手调到了前面,大叫道:“放箭。” 俞大猷也听到了对面的大喊,便也跟着变阵,战阵停下不动,所有盾牌全部集中在一处,众人躲在后面,活脱脱像一只乌龟,缩到了壳里。 箭只如雨,偶有几支散乱的羽箭掉入阵内,射中了一两个倒霉蛋,痛的“哇哇”大叫,但在俞大猷的强硬约束下,用剑斩掉箭杆,众人倒也没有崩溃。 一时间,这战局竟又僵持下来。 许栋见对方缩在乌龟壳里,便叫许楠停止放箭,高声道:“俞大猷,今日我初任岛主,不宜再造杀孽,便放尔等离去。” 俞大猷见许栋畏惧了,便大笑道:“许栋,这双屿岛乃是我大明的地界,俞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里用得着你放。” 许栋见他好不知趣,便心中发狠,叫道:“既然你非要拼个鱼死网破,那就别怪我痛下杀手。” “许楠,快去府中,将那门火炮给老子拉来。”许栋吩咐。 身旁的许楠听到后,小声问道:“二哥,真要拉出来?那玩意可还没测试好,搞不好会炸膛。” 许栋骂道:“快去,老子非要炸死他们。” 许楠只好带着几个人往自己的住处跑去,去拉那门从红毛鬼那里搞来的火炮。 俞大猷见对方停止放箭,伸出头观察了一下,这镇子外面漆黑一片,分不清楚方向。 “夫人,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俞大猷询问。 如意夫人仔细分辨了一下方位,便指着一处地方道:“那边。” 俞大猷又吩咐众人往那边移动,出奇的是,许栋竟没有令人阻拦,只是也跟在他们身后。 两只队伍,在互相戒备中,缓缓朝着码头的方向前进。 此时,正是深夜,先前岛上发生变故,有许多黑衣人冲上停泊在码头的船只,将船上的人赶了下来,都关到了周边的院子里,正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后来又听到有喊杀声,更是将这些人吓得面无血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漆漆的码头上,余家的海船也停靠在那里。 俞大猷吩咐众人赶快登船,他则是接过一面盾牌,手持长剑,留在最后面压阵。 陆良和张鹏也都各自接过一面由门板改造的盾牌,持刀站在俞大猷身旁。 许栋见他们已经陆续上船,眼瞅着就要离开双屿岛,心中迟疑不定,到底要不要令人赶上去厮杀。 “许栋,今夜一战,不分胜负,让你逃过一劫,等到日后,你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俞大猷喊话,气的许栋胡子都翘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这黑汉子还在张狂。 “狂妄,俞大猷,许某就在这双屿岛上等着你。”许栋喊道。 喊完这句话,许栋下定决心,放他们离去。 今夜,本是他掌控此岛的第一天,一切事情都在他的谋算之内,但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打乱了他的布置,险些令他阴沟翻船。 不能再出变故,许栋暗暗告诫自己。 等到俞大猷等人安全退回到船上,海船起锚,离开了双屿岛。 许栋站在码头处,目送大船出海,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神情这才放松。 脚步声响起,却是许楠带着人,抬着一门火炮追了过来。 “二哥,人呢?”许楠气喘吁吁问道。 “跑了。”许栋心情极其恶劣,斩杀郑獠,当了岛主的好心情被俞大猷等人一闹,此刻荡然无存。 “许楠,带着人将码头戒严,不能再让人跑了。”许栋吩咐,然后又吩咐道:“过几天,你回趟家,将四弟叫来,练兵。” 不说许栋气急败坏的安排岛上的事情,单说余家的海船在离岛十数里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船舱内,如意夫人表情沉重,神色不善的盯着俞大猷。 陆良已经包扎好了伤口,见气氛有些紧张,开口道:“夫人,此事我也有责任。” “你闭嘴。”如意夫人怒气冲冲,用手指着俞大猷骂道:“你们上岛是为了什么?” “是让你们去打听梦瑶的下落,可是你们倒好,竟然和岛上的人厮杀在了一起,要不是奴家领着护卫前去接应,只怕你们三个人,都成了刀下之鬼。”如意夫人语气甚是失望。 “四个人,还有我呢!”余海小声嘀咕。 “滚出去。”如意夫人一指舱外。 余海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一瘸一拐溜了出去。 俞大猷见这次真是惹恼了如意夫人,也知道是自己理亏在先,不应该冲动撩拨那什么劳什子岛主许栋。 “夫人,是俞某鲁莽了。”俞大猷语气诚恳道,他抬起头,看着如意夫人,又接着道:“明日一早,我再偷偷上岛,一定打探到余家小姐的下落。” 如意夫人有些萧索,摆了摆手,自己出了船舱,不想再理会这三个满身是伤的男人。 “陆良,你还疼么?”凌芝一直守候在陆良的身旁,眼睛有些红肿,是刚刚哭的。 拍了拍凌芝的手,陆良笑道:“我没事,都是些小伤,不碍事。”他上船之后,满身是血,吓得凌芝花容失色,泪流不止。 待脱去衣物,仔细检查之后,才放下心,只有几处刀伤,伤口不深,包扎好了,止住了血,便也没事了。 倒是张鹏,因为冲杀的凶猛,伤的有些重,全身上下,十多处伤痕,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包扎完伤口,便沉沉睡去。 俞大猷心中也有些懊悔,实不该强出头,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坐在那里,思考着接下来的事情。 船舱内,陷入平静。 如意夫人站在甲板上,面带愁容。 傍晚时分,她本在船上耐心等待着俞大猷他们的消息,却听见站在桅杆上了望岛上动静的水手大喊:“码头处有变故。” 如意夫人坐不住了,便下令海船靠岸,将藏在船舱里的盔甲武器发了下去,带队冲上码头,杀散了十几个黑衣人之后,寻了一个熟悉岛上路途的人带着队伍杀到了镇子里。 长叹一口气,盯着远处那时有灯火闪过的双屿岛,再想起仍是杳无音讯的余梦瑶,如意夫人的心中,满是忧愁和无助。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见面 只见正前方,余四姐左手拎着一个油纸袋,右手拿着一串不知是何物的小吃,正准备往嘴里塞。 听到这个让她灵魂都悸动的吼叫声,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小吃掉在了地上。 “嫂……嫂子,你怎么……在这里?”余四姐脸上堆笑,却不敢上前。 如意夫人紧绷着脸,冷冷质问道:“你不是被人绑了吗,还要纹银两万两才能赎人?” “老娘心急火燎的赶来救你,还以为你吃了多少苦头,无数个夜晚,一想起你被人绑了,就暗中流泪。”如意夫人气的咬牙切齿,大骂道:“臭丫头,你这是被人绑了的样子么?” 余四姐见如意夫人发火,堆笑的脸上马上换了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蹭着小碎步靠了过来,拉起她的手,摇晃道:“嫂子,我真是被人绑了,是,是……” “别给我胡扯,把你的脏手拿开。”如意夫人不为所动,仍是板着脸,将她的手打落掉。 余四姐只好嘟着嘴道:“嫂子,我真的被人关到一个小黑屋里,你不知道,那屋子黑黑的,我害怕的都哭了好久,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嫂子了。” 如意夫人冷哼一声:“是怕再也吃不到好吃的东西。” 余四姐吐了吐舌头,将手又拉住如意夫人的衣袖,摇晃道:“嫂子,我错了,我再也不出海了,再也不乱跑了。” 如意夫人见她这副表情,也是气的头疼,仍是骂道:“你一个人偷偷出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那些老头子交代。” 余四姐唯唯诺诺道:“我再也不敢了。” 这时,一个白衣青年,在得到安排在余四姐身边保护的侍卫禀报后,匆匆赶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何事。 “在下双屿岛岛主府顾良玉,见过如意夫人。”青年恭敬有加,上前施礼。 如意夫人见他是这岛主府的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撇了一眼余四姐后,如意夫人这才开口问道:“岛主府的人,不知道找奴家何事?” 顾良玉笑道:“我们岛主仰慕夫人已久,还请夫人移步,到府中一叙。”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见顾良玉身后跟着几个护卫,且又在这双屿岛上,被人识破了身份,避无可避。 “带路。”如意夫人淡淡道。 顾良玉大喜,伸出右手,恭敬道:“夫人请。” 众人沿着镇子里的街道,朝着岛主府而去。 走在路上,陆良恍然大悟,他一直觉得这镇子似乎有什么不同,此刻终于明白,原来这镇子中的商铺前,全都换上了旗帜。 那五颜六色的彩旗,随风飘动,竟多出些喜庆的气息。 余四姐这时也终于看到了陆良,吃惊不已。 “你怎么在这里?”余四姐小声问道。 陆良看着她似是胖了一圈的脸庞,笑道:“自然是为了救你而来。” 余四姐竟是有些羞赧,脸红红的问道:“真的吗?” 陆良道:“把‘吗’字拿掉,真的。” 余四姐心中喜悦,却忽然反应了过来,又急忙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嫂子的,还和她在一起?” 陆良看着如意夫人的背影,小声回道:“这事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余四姐道:“什么小孩没娘的,快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陆良笑道:“等回去了,我再慢慢告诉你。”说完,看着余四姐手里拎着的油纸包,接着道:“话说,你这吃的满嘴都是油,看来这被绑票的生活,过的还不错嘛。” 余四姐脸色一红,不好意思道:“我也很害怕的,他们将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这好不容易才被救出来,没忍住,买了些吃的,就碰见了你们。” “唉,枉费我两次上岛,还拼死拼活的为了救你。”陆良叹了口气。 余四姐不明所以,看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余乾,又问陆良道:“我嫂子她是不是很生气?” 陆良逗弄她道:“岂止是生气,说等你回家之后,要禁足你三年,关在屋子里,读书习字,哪都不能去。” “啊?嫂子,嫂子,我知道错了!”余四姐垮着脸,疾走两步,追上如意夫人,挎着她的胳膊又忙不迭的求饶认错。 镇子不大,又走了数百步,便到了岛主府门前。 此时的岛主府,与郑獠时期相比,已然大不相同。 门外站立的四名护卫,皆是膀大腰圆,昂首挺立,挎着刀枪,眼睛不断扫视着来往的人员。 见顾良玉带着人回来,弯腰行礼道:“见过顾管事。” 顾良玉问道:“岛主可在府中?” 其中一个护卫回道:“回管事,岛主在正厅会客。” 顾良玉便不再理会他,引着如意夫人一行,进了岛主府。 过了门厅,就是正厅。 岛主许栋正在和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人正是李光头,另外一人则是一个老者。 许栋见顾良玉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人,便起身对着那位老者道:“王先生,晚上许某在观海楼宴请宾客,还请您老赏脸。” 老者客气道:“岛主设宴,老朽自当到场。” “如此那就一言为定,李爷,还麻烦您替我送送王老先生。”许栋笑道。 李光头起身对着老者道:“王老爷子,俺送送你,晚上可要多喝几杯,不许再借着上茅房的借口,偷偷跑了。” 老者老脸一红,连忙摆手道:“李爷说笑了,王某岂是那样的人。” 李光头陪着王姓老者离去,在路过如意夫人的身旁时,却看了眼陆良,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点头示意了一下,而后便大笑着陪同王老先生出了岛主府。 顾良玉上前两步,低声为许栋介绍如意夫人。 “夫人驾临鄙岛,令许某顿感蓬荜生辉,还请上座。”许栋大笑一声,迎接如意夫人进入到正厅内。 “看茶。”许栋一声令下,有两位侍女从后面款款走出,先是将之前王老先生和李光头用过的茶盏收走,又重新为如意夫人倒上刚刚沏好的茶水。 “夫人,请用茶。”许栋客气道。 如意夫人坐在椅子上,陆良和余乾则是站在她的身后,全神贯注戒备着。 余四姐则是站在如意夫人的右手边,默不作声。 如意夫人喝了一口香茗,缓缓道:“奴家初次登岛,没有送上拜帖,还请许岛主不要见怪。” “怎敢,夫人不管何时,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不需要什么拜帖。”许栋笑了一声,温文尔雅道。 如意夫人道:“那奴家就多谢岛主了。” 许栋道:“此次借着这个机会,请夫人前来,是有一笔买卖,打算和余家合股,一起干,不知道夫人您意下如何?” “和我余家合股做生意,许岛主,我没有听错?”如意夫人又不确定的问了一句。 许栋淡然一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这双屿岛上,海内外货物丰富,只是需要一个通路畅销的合作伙伴,我观余家甚是合适,希望夫人能出手相助。” 如意夫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喝着茶。 许栋见此,也不着急,又接着道:“夫人初次到我这双屿岛上,不如多留几日,先四处走走看看,过两日后,再答复许某也不迟。” “良玉,夫人这几日的行程,便由你陪同,岛上各处,皆可去。”许栋吩咐。 “属下领命。”顾良玉恭敬道。 许栋笑了笑道:“正好,晚上许某在观海楼设宴,还请夫人赏脸。” 如意夫人这回倒是没有拒绝,点头应下。 望着顾良玉带着如意夫人等人离去的背影,许栋露出了一丝笑容。 双屿岛,一切皆是按着他的设想在发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再会 华灯初上,双屿岛观海楼外,一片喧嚣,不时有车马往来,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是赶来赴宴。 此次宴席,不同往日,乃是岛主许栋亲自送上的拜帖,不敢不来。 经过这几日的整合,众人也见识到了这许岛主的手腕。 岛主府的成立,非但没有抑制住双屿岛的发展,相反还促进了岛上的经济。 当一切暗中的秩序都被许栋以雷霆万钧的强硬手段废掉,又立起双屿岛的各项明文规章制度之后,所有的无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井然有序的正序。 如意夫人一行人等到时,观海楼内早已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正堂内,顾良玉代替岛主许栋接待着众人,不时与各家大族代表相谈甚欢。 见如意夫人到了,顾良玉连忙弃了正与他套近乎的一位小家族的管事,赶到如意夫人面前,恭敬的带着她来到主位前,落座奉茶。 众人见岛主府的管事顾良玉,竟然对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如此客气,纷纷侧目。 尤其看到顾良玉一脸恭顺的模样,众人便私下里交头接耳,暗中猜测这来历不明的女子的真实身份。 顾良玉亲自为如意夫人奉上茶水,笑道:“夫人且稍坐,岛主马上就到。” 如意夫人淡淡道:“无妨,顾管事还请自便。” 顾良玉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如意夫人是不希望他跟在左右,便起身道:“哪在下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夫人请用茶。” 待顾良玉离去,坐在她旁边的余四姐这才问道:“嫂子,你真要和这双屿岛做生意?” 如意夫人看着大堂内的人群,回道:“我余家,别看在这福建,两广等地,有些铺面,但说到底,也只是商贾之家而已。你看那边那些人,看着像是商人,实则乃是世家大族的管事,搞不好这里面还有朝廷一些大员的代理人。” “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咱们利用许岛主的势,与他们搭上线,倒也能让这些世家大族不敢轻视我余家。”如意夫人解释道,实则也是借此,传授余四姐商场中的各种弯弯道道。 余四姐似懂非懂,耳中听着如意夫人的话语,眼睛却有意无意不自觉的瞟到另外一边,站在角落里陆良的身上。 如意夫人看的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却没有拆穿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发着时间。 却说陆良,再次来到这处观海楼的大堂中,心中有些唏嘘。几天前,他还从这里冲杀出去,差点死于乱刀之下,一命呜呼。 没想到再次上岛,身份却又截然不同,有岛主府管事顾良玉的殷勤陪同,这岛上的各处,皆可去得。 正想着事情,却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陆良低声对余乾道:“余大哥,我有事情离开一会儿,夫人的安危,你多留意。” 余乾点头应下。 陆良便走到了跟在李光头身后的陈杰旁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往酒楼外面走去。 陈杰见到陆良,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再次回到岛上,还出现在这里。 二人一路无话,出了观海楼,陈杰看了一眼陆良,低声道:“跟我走。” 陆良跟在他的身后,沿着行人稀少的道路,走出一里地左右,又绕了两条胡同,来到一处宅院外。 陈杰轻轻拍打了四下门环,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出,大门从里面打开。 陆良只看到一个提着灯笼的妇人,开了门后,见到有外人在,便低着头转身回了屋。 陈杰让陆良进院,反手将院门关上。 借着月色,陆良扫了一眼,小院不大,有房屋三间,其中两间有烛光透出。 进到屋子里面,客厅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烛台,一根燃烧了一半的蜡烛上的火苗,被二人进屋时带起的风,吹得肆意歪斜,也令二人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颤抖着有些重影。 “你怎么又回来了?”陈杰急切问道。 不等陆良回答,陈杰又道:“等会我给你找条船,送你到宁波府。” 陆良笑道:“陈大哥,不用这么紧张,这次上岛,莫说那观海楼,就是岛主府,我也去得。” 陈杰见他还有空说笑,皱眉道:“这可不是胡闹的时候,前几天见你们被围杀,我曾央求李爷出手救人,但是后来听见你和张鹏逃了出去,也算是一件幸事。” “不过,这个时候,又回来做什么?”陈杰不解,又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陆良笑道:“事情已经办完了。” 陈杰见他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便也放松下来,为陆良倒了一碗水,冲着里屋喊道:“夫人,出来,来的乃是故人。” 里屋的门帘被撩开,只见一位挺着肚子,明显有孕在身的清秀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啊!杨神医,你和陈大哥,怎么在一起?”陆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女子乃是在南京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神医杨彩蝶。 陆良看了看杨彩蝶,又看了看脸色有些羞赧的陈杰,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难怪陈大哥杳无音讯,原来的携带着佳人,归隐田园了。” 杨彩蝶也依稀记得眼前的陆良,笑着问候道:“彩蝶见过陆大人。” “陈大哥,你们是怎么到的这里?”陆良又问道。 陈杰扶着已经怀孕六个多月的杨彩蝶,缓缓坐到椅子上,然后才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 于是便将当年陆良等人离开南京城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陆良听他讲完,也是唏嘘不已,想不到他们运送银子回京,留下陈杰探查肖阳被杀的案子,却不成想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我在宁波府诈死,骗过了李家追杀我的人,逃到这双屿岛上,却碰见了彩蝶也在此处,所以便安心住了下来。”陈杰道。 杨彩蝶握住陈杰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心里暖洋洋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陆良吃了一把狗粮,遂打破他二人的甜腻,又问道:“肖阳大哥的死,陈大哥可曾查到些什么?” 陈杰回想道:“本来是有些线索,后来被李家不断追杀,便也顾不上此事了。不过,我只知道,那夜袭杀我们的人似乎和那李家有些关联。” “可有证据?”陆良追问。 “证据倒是没有,这话乃是南京锦衣卫千户裴永庆亲口告诉我的。”陈杰道。 “本来,裴永庆能将我捉拿回去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又暗中将我放了。临走时,曾告诉我,只有诈死,才能躲避李家的追杀。”陈杰想起此事,至今还颇为疑惑,不明白裴永庆的用意是什么。 陆良犹如雾里看花,也搞不清楚这件事的因果关联,便放到一边暂时不去想了。 “你许久未回京城,郑壁大人也曾派人打探过你的消息,后来倒是南京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你失踪不见了。”陆良想起郑壁曾为此事大发雷霆,带队去了趟南京城,一死一失踪,颇为恼怒。 陈杰说了半天,还不知道陆良为何出现在这里,便开口问道:“你不在京城好好当差,怎么会跑来这里?” 陆良笑道:“此事也是说来话长,当年离开南京之后,护送着银子回到京城,我便升了小旗。” 陈杰有些意外,没想到运送一趟银子回京,陆良竟被升为小旗。 陆良又将后面跟随皇帝朱厚熜南巡承天府,在大火中救了皇后,被升为锦衣卫总旗,又押送犯官到云南,以及此次跟随大军南征安南的事情,详细诉说了一遍。 陈杰上下打量着陆良,眼中带着难以置信,良久才道:“想不到,真想不到,这才短短两年的时间,你竟然升了总旗。” “运气好,运气好而已。”陆良谦虚道。 杨彩蝶亦是不敢相信,她与陈杰相处日久,也曾听陈杰诉说过锦衣卫升官的困难程度。 陈杰叹道:“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是啊,我也没想到经历过这么多事情,还能在这里遇见陈大哥和杨神医。”陆良亦是感慨万千。 陈杰听他诉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却还没告诉他为何来到这双屿岛,便又问道:“这次,你和张鹏来到这岛上,究竟为了什么事情?” 陆良回道:“我有一个朋友,被人绑架,说是让带着银子来双屿岛上赎人。” “可曾找到了?”陈杰又为陆良的碗里填了点水,接着道:“可是需要我帮忙?” 陆良笑道:“这事已经解决了,是岛主府管事顾良玉将我那朋友救出来的。” 陈杰奇怪问道:“岛主府的人?” 陆良解释道:“其实这事也有些说不明白,那日我们杀了出去,一直没有离开,在海上等待时机。” “这双屿岛解除了封禁,我见没什么危险,便小心翼翼的回来,上岛之后,碰巧在镇子上遇见了那个被绑架的朋友。听她说,是岛主府的管事顾良玉将她救出来的。”陆良喝了一口水,然后微笑道:“然后,我们就被请进了岛主府。” “什么?”陈杰惊诧莫名。 “那许岛主没认出你么?”陈杰又问。 陆良想了想道:“即便认出我来,也会装作不认识的,这其中的缘由,很难说清楚。” 陈杰便不再多问,一时间,屋内静了下来。 良久,陈杰才道:“离岛之后,你和张鹏,能不能帮我个忙?” 陆良问道:“陈大哥请讲,能帮的一定帮。” “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遇见过我,就当陈杰已经死了。”拉住妻子杨彩蝶的手,陈杰真诚的对陆良请求。 见他夫妻二人情深意切,陆良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答应下来。 陈杰松开杨彩蝶的手,站起身,独自一人走进里屋。 过了数息,便又走了出来,将一块锦衣卫腰牌放到了桌上。 看着这块随身携带了十几年的腰牌,陈杰叹道:“我在京城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这么多年来,只有肖阳一个弟兄,掏心掏肺的为我好,如今他惨死在南京城,我却不能再亲手为他报仇。” “谁知道,世事难料,你将这块腰牌带回去,替我悄悄埋在肖阳兄弟的坟前,算是我对不起他。”陈杰说到此处,神情落寞。 陆良郑重道:“陈大哥放心,这块腰牌我会替你埋在肖大哥的坟前。” “另外,日后只要陆良升了官职,就会继续追查杀死肖阳大哥的真凶。”陆良神情坚毅,冷声道:“此生,陆良不死,便会一查到底。” 陈杰被他情绪感染,有心想要和他一样,表示也不想放过杀死肖阳的真凶,但是话到嘴边,看到杨彩蝶那隆起的腹部,又收住了话语。 往日锦衣卫之总旗陈杰,早在宁波府,就已经死了。 “唉!”陈杰又叹了口气。 陆良劝道:“陈大哥,你和杨神医,夫妻恩爱,如今又有了子嗣,在这岛上平平安安生活,就胜过一切,至于那南京的李家,我也会暗中打探的。” 陈杰又想起一事,收敛心神,语气平和道:“陆良,你记好了,京城,我那曾居住的宅院,西房内,右起第六块方砖下边,放了些东西,你回到京城之后,可以取出来用。” 陈杰又将自己的那处宅院的地址,详细告诉了陆良,待他确实记住了,便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整个人轻松许多。 见陈杰露出久违的笑容,杨彩蝶也是极为欢喜,她二人经历这许多的风风雨雨,可算在这双屿岛上安定下来。 如今,又有了他的骨肉,再过几个月,就能诞下陈家的子嗣,夫妻二人,平平安安的生活,这才是福气。 陆良见天色已晚,想起还在观海楼内的如意夫人,放心不下,连忙起身告辞。 杨彩蝶行动不便,与陆良道别之后,回了里屋休息。 陈杰则关上院门,送他回去。 一路上,陈杰感慨道:“锦衣卫,我是回不去了,以后怕是要和彩蝶,老死在这岛上了。” 陆良宽慰他道:“那也未必,等我找到罪证,掀了这狗屁手眼通天的李家,陈大哥依然能带着杨神医回去京城生活。” “谈何容易!”陈杰心中早已不再奢求返回京城。 二人借着月色,又重新回到观海楼,只是刚步入酒楼大堂,便听见有人高声喝道:“许栋,我王家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招惹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夜宴 许栋看看那刚刚义愤填膺站起身高声喝问的少年,又看了看王家新派来的管事王喆,而后环视了一周,只见大堂内的众人皆是不敢与之对视,这才轻笑一声:“王家?” “王喆管事,许某就坐在这里,你王家,待如何?”不等那王喆回话,许栋又慢条斯理道。 王喆是个中年人,沉稳老练,喜形不于色。 刚刚忍不住讥讽许栋的少年名叫王世吉,乃是那日被杀的老管事的侄子。 听见许栋如此质问,王喆连忙起身恭敬一礼道:“许岛主误会了,少年人不更事,喝了点酒,说了些胡话,还请岛主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这不争气的东西一般见识。” 王喆说完,便令一旁侍候的随从将王世吉拉出去。 这少年人被拖拽出去的时候,正好与回来的陆良和陈杰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 此时,大堂内,经过这个小插曲之后,融洽的气氛有些冷淡下来。 许栋见时间不早,便再次举起酒杯,敲了敲桌面,等到酒楼内的众人安静下来之后,笑道:“今夜,承蒙诸位给许某面子,在此,许某也给诸位一颗定心丸,但凡在我双屿岛登记造册的船只,一律受到岛主府的庇护。” “另外,最近海面上不平静,出现了一些小毛贼,过段时间,双屿岛的船队,将在李副岛主的带领下,出海剿贼,还诸位一个太平的海路。”许栋的声音在大堂内环绕。 “谢许岛主。”有人自是对许栋的一番言语表示感谢和支持。 众人不管心思如何,但是在这种场合,不能不给许栋面子,纷纷出言表示感谢。 夜宴到此,也算是,宾主尽欢。 许栋又一一和在场众人聊了几句,又与如意夫人闲谈几句,便带着下属离开了观海楼。 众人见主人走了,便也各自散去,有互相熟识的人,则是勾肩搭背,另寻他处,继续把酒言欢。 顾良玉听从许栋的吩咐,一直陪在如意夫人身边,见夜宴结束,便引着一行人到了安排好的住处歇息。 这处许栋提供的宅院,房间倒是充足,一人一间亦有富余,陆良本想躺下休息,却被如意夫人叫进了她的房中。 今晚,如意夫人多喝了几杯水酒,头有些阴沉,走在路上时,因为晚风吹佛,不觉得有什么。 待到了房间里,一坐下来,酒意上涌,头就有些昏昏沉沉的。 借着烛光,陆良见明艳动人的如意夫人,双手捧着脸颊,眉头紧皱,似在思索着什么。 “夫人,这么晚,叫我有什么事?”陆良四下里打量如意夫人的这间房。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如意夫人正坐在上面。 见没有他的位置坐,陆良只好站在屋中。 这时,脚步声响起,余四姐端着一盆水进了屋,将盆放下后,又将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放在水里,揉搓了几下,拧干后递给如意夫人。 “嫂子,先擦擦脸。”余四姐低声道。 如意夫人睁开眼,接过毛巾,擦了擦娇媚的面庞,稍解疲倦。 然后便看见陆良正神叨叨的站在屋中,四处打量,皱眉道:“你怎么在我屋里,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是对我和梦瑶,有什么非分之想么?” “不是夫人你叫我过来的么?”陆良委屈道。 如意夫人疑惑道:“我有叫你么,还不滚出去睡觉。” 陆良无语,默默退了出去。 “噗嗤!”余四姐掩嘴偷笑一声。 如意夫人此刻也记起来,刚到似乎好像有叫陆良过来,但是喝了点酒,脑子有些不太清醒,便又忘了此事。 “死丫头,今晚上留在这里,给嫂子做个伴。”如意夫人将毛巾扔到水盆里,溅起一团水花。 “嫂子,我还是喜欢一个人睡。”余四姐低声拒绝道。 “每次和你睡在一起,你总是伸手在人家身上乱摸,弄得我都睡不好觉。”余四姐将如意夫人的恶习说了出来,弄得如意夫人脸色一红。 “死丫头,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如意夫人气道。 余四姐嘟着嘴回道:“嫂子,除非你答应我,不要四处乱摸。”说完,余四姐将房门关好,又上了栓。 走到床边,先是用手摸了摸床上的被褥,倒全是新的,余四姐满意道:“嫂子,我先睡了。”说完,便合衣朝里躺下。 如意夫人见余四姐上了床,便吹熄了桌上的烛火,黑暗中娇媚一笑,凭着记忆起身走到床边。 脱了鞋袜,又将自己的衣服解开,露出白腻腻的皮肤,摘下头上的珠花,放到一旁,这才躺了下去。 “嫂子,你的手,哎呀……不要乱摸……”黑暗里,余四姐娇嗔的声音,伴随着如意夫人的娇媚声,透过关紧的房门,传了出去,久久未平。 挨着如意夫人房间的另外一间房中,陆良双手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睡不着觉。 耳中听着传进屋内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娇笑声,更加心烦意乱。 “唉!”陆良将二郎腿放下,翻身坐了起来。 侧耳仔细倾听,又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传来,陆良喃喃自语道:“想不到这余四姐,竟是个百合!” “夫人我倒是能理解,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陆良又侧身躺了下来。 辗转反侧,越是不想理会,就越是能清晰的听见旁边房间里的动静。 “这什么破房间,这么不隔音。”陆良小声骂道。 将脚下的被子拽上来,蒙在头上,果然听不到声音了,陆良迷迷糊糊的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当余乾敲门叫醒陆良,见他带着两个黑眼圈,疑惑问道:“陆公子,怎么昨夜没有睡好么?” 陆良打了一个哈欠,又伸了一个懒腰,回问道:“余大哥,难道你睡得很好?” 余乾笑道:“那是自然,在船上漂了这么多天,难得回在陆地上,我这一躺下,就睡着了,一睁眼,已经都是天光大亮了。” “陆公子,不瞒你说,我这个人,是最怕海上那种无依无靠的漂浮感觉,还是站在这地上,最是安心。”余乾说完,就用脚重重踏了一下地面。 陆良哈气连天,敷衍道:“余大哥,睡眠质量果然是好,一大早,精力这么充沛。” “陆良,你这是怎么了?”余四姐亦是精神奕奕出了房间,一打开门,就见陆良无精打采的站在院中。 陆良瞅了她一眼,撇嘴道:“人生如梦,一宿没睡。” “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洗漱去。”余四姐笑道。 陆良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四姐,昨晚上你听到耗子叫了么?” “没有啊,这里哪有什么耗子?”余四姐不解问道。 陆良坏笑道:“我可都听见了。”说完,哈哈大笑,朝着外面走去。 余四姐脸色一红,想起什么,连忙又将房门关上,朝着仍躺在床上,露着春光的如意夫人责怪道:“嫂子,都怨你,我可怎么见人啊。” 如意夫人睡得香甜,似是没有听见。 余四姐恨恨跺了一下脚,整理好衣物,便拿着水盆去外面打水。 待回来时,如意夫人早已起床,正坐在床边想着事情。 余四姐侍候如意夫人洗漱,待收拾妥当之后,顾良玉早已在前厅中等候。 陆良和余乾正与他搭话,了解岛上的事情。 见如意夫人出来,顾良玉连忙行礼:“夫人,岛主请几位贵客用饭。” 如意夫人道:“带路。” 众人便又到了岛主府,许栋正在等候之中。 经过昨夜的宴请,岛上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全在岛主府的掌控之中。 剩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要和如意夫人达成协议,日后将双屿岛的货物借助余家之力,贩卖出去,再借着余家之力,为双屿岛收集紧缺物资。 第一百四十章 返程 大船启航,此刻的风向是东南风,又遇上逆流,是以,航速极慢。 余家的海船上,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此行的目的乃是救出被绑架的余四姐。 虽然碰上双屿岛的剧变,但好在是将人找到了,又得知是陈思盼暗中搞的鬼,令人劫持了余家的海船。 许栋便吩咐顾良玉跟随如意夫人的船,一同返回到福建,让陈思盼将劫持的海船还给余家。 福船甲板上,陆良和俞大猷吹着海风,欣赏着海上的瑰丽风景。 “俞大哥,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陆良问道。 俞大猷苦笑道:“丢了官职,能有什么打算,先给毛大人写封书信,看看能不能在他那讨个差事。” 陆良笑道:“以俞大哥的一身本领,定会有用武之地的那一天。” 俞大猷叹了口气,神情萧索道:“但愿。” 海船的另外一边,张鹏脸色苍白的和余乾等人在拼酒,顾良玉也凑了过来,借着喝酒之际,与众人互相熟识,打成一片。 船舱内,如意夫人神色不善,盯着余四姐,问道:“你当真不愿意留在家中?” “嫂子,我还是想去京城。”余四姐的声音有些低沉,见如意夫人有些怒意,便接着道:“家里的事情,有嫂子打理就好了,我留下来,也只是会添乱。” 如意夫人见她说的这般斩钉截铁,心知留不下她,便又道:“那这次,多带些人手,另外,我之前拜托了陆良那个小鬼,和你一起回京城。” “到时候,你和他们一道走,也好有个照应,免得我担心受怕的。”如意夫人想着她此去京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也有些唏嘘。 “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但是这事,虽然是家中那些老头子的不是,但你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我看那个陆良就挺不错的,要不,我去帮你问问?”如意夫人道。 余四姐娇嗔道:“嫂子,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如意夫人轻哼一声,看着有些娇羞的余四姐,提醒道:“别忘了,船上可还有一个将心都留给那小鬼的丫头呢。” 余四姐知道她说的是凌芝,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陆良身旁的野丫头,她倒是没有什么敌意。 “那小丫头别看一副天真浪漫的样子,其实鬼精鬼精的,你不留意着点,别到嘴的鸭子,被人家给吃了。”如意夫人见她还不上心,也是颇为无奈,怒其不争。 余四姐摇晃着她的手臂道:“好啦,嫂子,我知道了,你就不用操心我的事情。倒是你自己,那个俞大猷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听见余四姐的话,如意夫人先是一愣,而后便笑道:“你说那个愣头青?” “就是我招揽来救你的,一身带兵打仗的本事,武艺又高强,这回要要不是有他训练余家的护卫,哪能轻易和双屿岛上的人厮杀。”如意夫人道。 余四姐不信,追问道:“仅此而已?” 如意夫人道:“仅此而已。” 见问不出她的实话,余四姐撇撇嘴道:“可惜了一只好鸭子,要被别人吃了。” “那也要看那吃鸭子的人,有没有一副好嘴才行。”如意夫人满脸的不在意。 余四姐岔开话题,又问道:“嫂子,你真打算和那许栋做生意?” “余家本就根基浅薄,虽然在月港有几条海船,但是这海上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难做了。尤其这次,你被陈思盼那个恶贼掳走,更让我这心里,没有底。”如意夫人想着眼下海上纷乱的时局,也令她颇有顾虑。 “以后有了这双屿岛提供的奇珍异宝,我余家的铺子也能做大,甚至那南京城,也可以开个铺子。”如意夫人双眼放光,又接着道:“不用冒着出海的风险,就能拿到香料等物,岂不是一劳永逸。”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急切了些。”余四姐犹豫着,还是坚持说道。 如意夫人心意已决,笑道:“要不你回来帮我,我就不掺和双屿岛的事情。” 余四姐拒绝道:“嫂子,你又说这事。” 如意夫人见她不愿意回来帮忙,叹了口气,站起身,出了船舱。 正好看见陆良正站在船首,眉飞色舞的和俞大猷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如意夫人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夫人,找我有什么事?”陆良来到如意夫人身边,兴高采烈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京城?”如意夫人瞥了一眼,站在船首的俞大猷。 陆良想了想道:“说不好,也不知道毛大人征讨安南的进展如何,俞大哥说这仗打不起来,他预估这几个月就能见出分晓。” 看着孤身一人的俞大猷,背影有些消沉,如意夫人心情也有些萧索,口中却道:“等你回去的时候,带着梦瑶一起,也好替我照应一下这死丫头。” “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余百合……不是……”陆良一时口快,差点说走嘴,连忙改口道:“照顾好四姐的。” 如意夫人也没留意他说的话,听他讲完,就朝着俞大猷的身边走去。 陆良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没有跟过去。 “陆良,你为什么叫梦瑶姐姐百合?百合是什么东西?”一个声音突然从身边响起,吓了陆良一跳。 见到是一脸好奇的少女凌芝,陆良没好气道:“你又偷听我讲话。” 凌芝拽着他衣袖问道:“你快告诉我,不然我可是去问梦瑶姐姐了。” 陆良解释道:“百合是一种花。” 凌芝回想着自己见过的花,没有听过叫百合的花,便又好奇问他:“百合花是什么样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陆良用手指了指刚刚走出船舱的余四姐,无奈道:“呐,百合花就长她那样。” 凌芝不解其意,见陆良要跑,连忙又用手拽住他,缠着他不停追问。 二人打打闹闹,引来张鹏等人的一阵嘲笑。 走走停停,这艘福船沿着大明的近海,一路向南,赶在六月回到了福建。 好在妈祖保佑,倒也没在海上遇到风浪,平平安安的回到福建。 到了福州港,众人下船之后,这艘福船不做停歇,又转道向着漳州月港驶去。 双屿岛顾良玉亦是随船去了月港,准备在月港下船,换上快马,赶回到陈思盼躲藏的老家。 这陈思盼,乃是福建福清人,自幼好勇斗狠,横行乡里,多为乡人所厌恶。 福清少地,便有许多私自下海贩卖丝绸、瓷器等物的商贾,以此发家。 陈思盼见到下海走私,竟是如此赚钱,便也利用坑蒙拐骗的手段,搞了条海船,靠倒卖些大明的丝绸、蔗糖等货物,慢慢做大,成为现在月港中的一霸。 此次暗中令人劫了余家的海船,本意是想引出如意夫人,好在海上将其劫掳,但是被顾良玉劝阻住。 为了阻拦陈思盼,顾良玉又寻了个机会,引得道上的朋友相助,将陈思盼围困在了老家之中,他便暗中悄悄回到双屿岛,救出余家大小姐。 此次带着岛主许栋的吩咐,负责与余家的生意往来,还是得借助陈思盼手中的势力。 顾良玉想着对策,便又回到了陈思盼的身边。 见总是隔三差五就消失几个月的顾良玉归来,陈思盼大喜,他虽然在海上横行无忌,但是少不了这个整天穿着一身白衣,颇有谋略的狗头军师为他出谋划策。 说来也奇怪,顾良玉一回来,那些找他麻烦的人便都纷纷消失不见,令陈思盼气的摔烂了好几个茶壶。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国丈 近日来,京城中很是不安定。 先是城东有名的销魂窟长春院失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人,据说连翊国公郭勋差点都葬送在这场大火中。 还是被人从火场里抢了出来,胡须和头发都被烧焦了不少,但好歹算是捡回一条命。 后来,便是宫里传出消息,皇上又要在民间选秀女入宫了。 一时间,京城里但凡家中有年幼待嫁的幼女,都藏的严严实实,生怕被选上淑女,送入宫中。 而锦衣卫中,也不消停,发生一件令人议论纷纷的轶事,此事还连累到刑部尚书周期雍被降俸一级。 锦衣卫指挥同知樊瑶竟然上告,称其长子樊纲曾经犯有过错,不能继承恩荫的官职,想要将皇家的恩泽传给庶子樊纬。 樊纲则是上告攻讦樊纬,称他没有继承权,即便是自己有罪,也应该将恩荫的官职传给自己的儿子。 朱厚熜便下旨,让法司审查。 刑部官员经过审理后上奏回禀,称樊瑶的长子樊纲,因犯过错而没办法继承恩荫,但是亲生父亲却因为私爱,偏帮庶子樊纬,其罪过相同。 朱厚熜却以父子不可同罪为由,驳回了刑部的定论,令刑部再审。 于是,这件家庭纠纷的案子,便又被打了回来。 经过连夜商讨后,刑部官员将案件更改成樊纲诬陷他人,当以“死罪未决者律”判处,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按照大明的律法规定,凡是“子孙诬告祖父母、父母,妻妾诬告夫家之祖父母、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诬告者,判处绞刑。” 意思即是以卑诬告尊者,加重刑罚,但以尊诬告卑者,无需惩处。 但樊瑶仍以“奏事不实律”上书。 朱厚熜大怒,责问刑部尚书周期雍:“樊瑶所奏的乃是他自己之事,与刑部所奏之事完全不同。你身为刑部尚书,掌管刑法,却问罪不当,扰乱律法条例,剥夺俸禄一年。” 说起这事,周期雍也是有苦难言,见皇上发怒,便连连请罪。 这樊瑶乃是驸马樊凯与广德公主朱延祥的第二子,受恩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 这件事,本是樊瑶的家事,却因为偏爱庶子,引起长子的不满,进而引发的家庭纠纷,却连累了刑部尚书周期雍遭受了无妄之灾,皆是令人啼笑皆非。 这件广德公主驸马家的私事,还尚在坊间被人议论纷纷,而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近日关押进去一名锦衣卫千户,不禁让人们记起来,当今皇上还有这么一个奇葩的老丈人。 那便是当年主动向皇上进献亲生女儿入宫为妃的李拱臣。 话说嘉靖十年,朱厚熜还未有子嗣,群臣甚感焦急,便纷纷上奏,请求皇上广纳后宫。 首辅张璁更是建言在民间女子中选秀,效仿上古君王,设置“九嫔”。 到了嘉靖十四年,虽然后宫之中有了“九嫔”,以及大小妃子十数人,但仍是没人为皇帝诞下子嗣。 时任礼部尚书夏言便再次上奏,请求皇上再次在民间慎选贤淑补充后宫嫔御,广储子嗣。 只是此次选秀,民间不冷不热,负责的官员心急如焚,这时,河南延津县人李拱臣便横空出世。 李拱臣听闻礼部奉圣谕,正在京城内外慎选淑女进宫,为皇上广储子嗣,以图天下安定。 这李拱臣乃是军户出身,本有一子两女,遂起了心思,想要送女儿入宫,成为皇亲国戚,飞黄腾达。 但两个女儿中,只有大女儿年龄适中,只是恰恰长相平平,容貌一般,没有丝毫出挑的地方,算不得良家子,甚至连选秀的资格都没有。 不甘心的李拱臣便想出一个办法,径自跑到通政司衙门,找到负责选秀的官员,主动推荐女儿。 李拱臣言称:“有女芳龄一十七岁,容貌端庄,堪以选用。” 礼部便将他的话转奏给了皇上,朱厚熜听后大喜,以为自己在民间广选淑女,不得民心,这李拱臣主动献女入宫,乃是证明这次选秀,颇得民心。 于是,朱厚熜便下旨:“这非是大臣献谀,既然是臣子的一片心意,朕自当满足。” 于是,李拱臣父女被礼部官员接到京城,在诸王馆安顿下来,准备验明正身,参加随后的正式选秀。 时值朱厚熜正在京城南郊行祭礼,听闻李拱臣父女入京,甚为喜悦:“淑女至京,适逢郊享,此高梅之兆也。” 遂颁下敕命,李拱臣忠心可嘉,其女不用送馆参选,可直接送入宫中。 于是,李氏便在冬至庆宴日,由一顶小轿载着,自皇城东华门直接送入了宫中。 朱厚熜又赏赐李拱臣银钱五两,绸缎布帛若干,在光禄寺设宴款待。 第二年,李氏被册封为敬嫔,李拱臣也如愿以偿,得了一个正五品锦衣卫千户的武官官职。 只是,全家自此搬到京城居住的皇亲国丈李拱臣,这几天却干了一件令朱厚熜恼怒异常的事情,以至于被皇上关押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里。 北镇抚司诏狱内,校尉陈武锁好牢门,对着里面那个身影笑道:“国丈爷,环境差是差了点,但是锦衣卫的诏狱是个什么样,您老人家也是清楚,所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李拱臣却也不见外,挥了挥手,示意陈武可以走了。 突然,他又开口道:“陈武,给老夫弄点酒菜来,干这么坐着,也是怪难受的。” 陈武回身堆笑道:“国丈爷,这酒菜钱,您老……” 李拱臣怒气冲冲道:“等老子出去了,再还你,老子贵为皇亲国戚,是差钱的人吗?” 陈武干笑道:“我知道您老是不差钱,可是,属下这囊中羞涩,一时间也没办法凑到银钱……” 李拱臣大喝一声:“滚!” “好嘞,国丈爷,您老先歇着。”陈武快步离开了诏狱。 这李拱臣借着火光,看了眼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诏狱,哪哪都是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沾染的什么东西,脏乱的根本无处可坐。 叹了口气,李拱臣寻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闭目休息。 这时,外边锁链声响起,片刻后,就见一个青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好在校尉陈武还算好心,这诏狱里留下了一支火把,倒也不是那么黑暗。 来到诏狱的牢门外,那青年低声叫道:“爹,爹,醒醒,孩儿来看您了。” 李拱臣听见有人叫他,睁开混浊的双眼,见是他的儿子,便咳嗽一声道:“是应时啊,你怎么来了?” 李应时将食盒放下,打开,取出碗筷,又给这不让人省心的老爹倒是一杯酒,方才道:“这诏狱是什么地方,儿子心里能不能害怕么,特意给您带了些酒菜,您先吃点。” 李拱臣站起身走到了近前,见都是些自己爱吃的菜,便也不嫌地上脏了,席地而坐,将手伸出囚笼,拿起酒杯,先自饮了一杯。 李应时见老爹喝了酒,又将筷子递给他,埋怨道:“爹,您说您也真是的,闲着没事给皇上他老人家,上哪门子的奏疏,这一点好处都没捞到不说,还把自己送进了诏狱。” 李拱臣老脸一红,吃了一口菜,半晌咽下去后,才道:“为父也没想到啊,都是那个狂悖书生赵近山误我。” 李应时拆穿他的谎话,气愤道:“我看您老哪是被人蒙蔽了,肯定又是被人家一番吹捧,以为自己是皇上的丈人,可以对皇家的事情,随意评述。” 李拱臣叹了口气道:“为父哪里知道,揣摩错了皇上的心思。” “要不我进宫去求大妹,让她给皇上吹吹枕边风,好将您老放了,这诏狱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李应时眼睛一转,想起自己的妹妹贵为敬嫔,应该能让皇上收回成命,放了自己的老爹。 李拱臣呵斥他道:“孽子,老子不是人嘛?” 李应时连忙解释道:“爹,我没说您,这鬼地方阴森森的,怪吓人的,我这也不是着急嘛。” “瞎胡闹,这个时候你不躲得远远的,还敢进宫去求你妹子,是怕老子死的不够快吗?”李拱臣骂道。 李应时见老爹真生气了,便不再多言。 李拱臣吃了酒菜,酒足饭饱之后,坐在地上,眼睛一转,低声嘱咐道:“这次是爹大意了,以为劝皇上将承天府先皇帝皇后的梓宫迁到这天寿山来,是逢迎了圣意,哪想到确是大错。” “你带点钱,去翊国公家里,打点一下,也不用说为父的事情,以郭老头的精明,一定明白你的心意。”李拱臣吩咐儿子。 李应时问道:“爹,我应该带多少银子合适?” 李拱臣想了想,肉疼道:“带三千两去。” “带少了,那老头不仅不出力,搞不好还会落井下石,看爹的笑话。”李拱臣很是知道翊国公的为人。 李应时也颇为心疼道:“是不是有些多了?” 李拱臣大骂道:“孽子,都这个时候了,是老子重要,还是银子重要。” 李应时唯唯诺诺道:“爹重要,银子也重要,您老别生气,我这就回去取银子,去拜访翊国公。” 李拱臣将儿子李应时赶走了,独自一人坐在诏狱内,回想着这次的倒霉事。 去年,蒋太后梓宫南下,运送到承天府显陵安葬,李拱臣原以为皇上一心想将父母双亲的陵墓北迁到天寿山。 是以,那日在国子监太学生赵近山的言语刺激下,他思来想去,便毅然上了一道奏疏:“圣母南祔显陵,灾异屡作。乞迎二圣梓宫俱葬天寿山。” 结果奏疏一入宫中,迎来的不是嘉奖,反而是朱厚熜的震怒,大骂这个便宜老丈人狂悖庸愚,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命锦衣卫逮捕下镇抚司诏狱问罪。 想到这里,李拱臣老脸垮了下来,长叹一声,不知道儿子李应时能不能将事情办好,把他这个父亲从这里救出去。 不提李拱臣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内长吁短叹,却说国子监太学生赵近山,来到京城城南的一处酒楼内,敲门进了一间雅座。 对着在里边坐着的人深施一礼道:“学生赵近山见过李大人。” 那李大人放下筷子,热情道:“近山啊,快来坐,这件事办的不错。” 赵近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谦虚道:“大人客气了,学生可没出什么力,全仗大人指点。” 李大人笑了笑,又亲自为他倒上酒水,问道:“国子监的学业近来如何,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赵近山受宠若惊,连忙恭敬道:“学生的学业一切安好,有劳大人费心。” “近山啊,国子监里,有太学生无数,知道我为什么单单看重你么?”李大人盯着赵近山的眼睛,语气平和。 赵近山想了想,回道:“可是学生的学业,小有成绩,这才入了大人的法眼?” 李大人摇了摇头,直言道:“本官看重的,不是你的学业。不说别人,就是那韩君,还有那张世安,你比他们如何?” “学生不如他们。”赵近山摇头道。 李大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学业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本官看重的,恰恰则是你识时务。”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为官者,更是如此,当然了,说这些,你可能懂,也可能不懂,但是,只有一点,你且牢记住。”李大人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请大人示下,学生洗耳恭听。”赵近山正襟危坐,等待这李大人的教诲。 “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懂得风势,什么时候迎风而起,什么时候逆风躲避,此间的道理,等你踏入官场之后,便也明白了。”李大人笑道。 赵近山似懂非懂,但他是聪明人,听完李大人的教诲之后,连忙站起身又深施一礼:“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李大人走回到桌子前,看着满满的美酒佳肴,突然觉得有些无趣,少了佳人陪侍,便笑着道:“近山啊,这桌珍馐就赏你了,本官还有事,要先走一步。” “学生送送大人。”赵近山心里一喜,不动声色道。 李大人笑道:“不用了,对了,改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能令你平步青云的人。” 赵近山喜道:“谢大人。” 李大人在赵近山的道谢声中,摆了摆手,踏步离去。 雅座内,赵近山一个人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心情愉悦,仰头喝了一杯酒,便大快朵颐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求助 “听说没有,那个李国丈被皇上关到锦衣卫诏狱里去了。” “哪个李国丈?” “还能有哪个,就是住在明照坊的那位爷。” “他不是国丈么,怎么还会被下了诏狱……” 马秋风刚一只脚踏进茶楼,便听见有人在高谈阔论,所聊之事正是国丈爷李拱臣被皇上关进诏狱的奇闻。 打大明朝立国,就从来没有听说过皇上把自己的老丈人,关进锦衣卫诏狱的新鲜事。 一时间,这当今圣上朱厚熜的便宜老丈人李拱臣关押进锦衣卫诏狱之事,便成了这段时间百姓见面聊天时的开场语。 当然,也有通晓典籍的学子在暗中流传,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也曾将自己的老丈人胡美和妹婿以一个“入宫乱禁”的罪名关进大牢,最后被赐死。 听着茶楼里的人议论着皇家之事,马秋风摇头苦笑,正好抬头看到早已坐在角落里等候他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赵庆。 “马兄,这边。”赵庆冲他招手。 马秋风快步来到赵庆身旁,抱歉道:“有些小事,耽误了时间,倒是让贤弟久等了。” 赵庆请他入席,奉上香茗,笑道:“这有些日子没见,我瞧马兄气色不错,想必是这不当值的日子,过的很是舒心。” 马秋风苦笑一声:“什么舒心不舒心的,图个逍遥自在而已。” “今日,贤弟找我有什么事?”马秋风一杯茶水未喝,便询问起赵庆约他相会的目的。 赵庆瞧了瞧茶楼里的情形,有那桌的客人正在高谈阔论,没有人留意他们二人。 “有一件事情,想请马大哥帮忙。”赵庆压低身子,凑到马秋风耳旁低声道。 马秋风笑道:“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帮上你什么忙?” 赵庆又道:“马兄,不知道近日京城中的少女失踪案,可有听过?” 马秋风点点头道:“倒是听人提起过,怎么,这件案子破了?” “破了,也没破!”赵庆道。 马秋风疑惑道:“什么叫破了,也没破?” 赵庆道:“破了的意思就是,人找到了。” “全都找到了?”马秋风问道。 赵庆叹息道:“找到了,不过有几个早已经被折磨死了,剩下的那几个,也是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可曾抓到凶手?”马秋风对此事也有所知晓。 赵庆道:“在一处破落宅院里找到的,只抓到个看管的护院,主犯却仍没抓到。” 马秋风道:“刑部怎么说?” 赵庆摇头道:“这事已经移交给东厂了。” “东厂?我听说锦衣卫不也在查这桩案子么,怎么突然间移交给东厂了?”马秋风有些奇怪,这件案子为何又和东厂扯上关系了。 赵庆回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你也知道,刑部里的那些人一向是能推脱就推脱,巴不得什么案子都交出去呢。” “再加上,周尚书不是刚刚被皇上责罚,正在气头上,东厂主动将案子揽了过去,刑部下边的人,乐不得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呢。”赵庆为马秋风续上茶水,又接着道。 马秋风没有丢职前,久在刑部里厮混,知晓内情,也知道里面的官吏都是什么尿性,颇为感同身受,点头道:“这些人精,想必是知道些什么,怕惹祸上身。看来,这件案子不简单。” 赵庆道:“谁说不是。” 马秋风接着问道:“贤弟还没说找我何事?” 赵庆又四下里看看,低声道:“求马兄帮个忙,追捕两个江洋大盗。” 马秋风眉头一皱,回道:“我早都不是捕快了,贤弟怕是找错人了。” 赵庆道:“马兄,相识这么多年,你的本事我还能不知道么。” 马秋风问道:“先说说看,是什么样的江洋大盗,让你一个堂堂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都没有办法,还要我这个草民帮忙。” 赵庆苦笑道:“我一个正七品的芝麻小官,有些事情,也是力不从心。” “其实这事,也和那件案子,有些关联。最近,刑部在调查少女失踪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伙江洋大盗,但是在追捕过程中,这伙贼人武艺高强,有两个人逃脱了出去。”赵庆道。 马秋风问道:“可是逃离了京城?” 赵庆摇头道:“还在城内。” 马秋风好奇道:“既然还在城内,派兵捉拿就是了。” “问题是找不到了,这两个贼寇竟不知去向。”赵庆解释,又请求道:“我知道马兄对于追凶缉捕,一向擅长,所以今次厚着脸皮,希望兄长能出手相助。” 马秋风思索片刻,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回道:“这事我考虑一下。” 赵庆也不好逼迫他:“那我等候兄长的回复。” 马秋风站起身,告辞道:“我想好了,就去找你。” 赵庆起身送他离开茶楼。 马秋风与赵庆分开,走在路上,刚行了一里多地,便见前面有女子的哭喊声传来。 马秋风走到近处,只见一个胡同口处,有位女子正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身旁则是有两个男子,亦是蹲在墙脚用衣袖抹着眼泪,哽咽不停。 周围一些指指点点的乡邻,不时唉声叹气,有个老者上前劝道:“三子,事已至此,也是娃的命,往开了想。” 那蹲在墙角的中年汉子擦了擦眼泪,抬头垂泪道:“七大爷,可是这么秋花这么小的娃,以后可怎么办?” 老者叹了口气:“作孽啊!” 那嚎啕大哭的妇女听到这句话,哭声更大。 叫三子的中年汉子听见她的哭喊声,气的咬牙切齿,喝骂道:“都是你这娘们不晓事,明知道这几天宫里选着秀女,没事你带秋花出门干什么,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不就没这事了。” 妇女只是哭喊,声音都沙哑了。 这时,蹲在地上的另外一个青年,擦了擦眼泪,劝慰道:“爹,你骂娘,能有什么用,也救不回妹妹。” 中年汉子听见儿子的话,只觉得心中憋屈,一脚将儿子踹翻在地,怒气冲冲的回了屋。 剩下母子俩,抱头痛哭。 马秋风问那位老者:“老先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老者摇头叹气道:“还不是皇上选秀女闹的,徐三子家的姑娘秋花,被宫里的人瞧见了,说是容貌甚佳,可以入宫,所以今天一早,来了几个人,将那娃子抢走了。” “娃她娘,你也别伤心了,这秋花入了宫,万一这以后当了贵妃,你们家就是皇亲国戚,也算是一步登天了。”老者劝慰道。 在周围人的纷纷劝解下,妇女止住了哭声,在儿子的搀扶下,回了屋。 众人见三子一家都回了屋,也都是议论纷纷,各自散了。 老者摇头叹道:“唉,当了皇亲国戚又能如何,还不是说下大狱,就给下了大狱。” 说完,老者晃晃悠悠的也走了。 马秋风亦是感慨万千,朝着东城而去。 连日来,他一直在东城一处酒坊做着搬运酒水的苦力,倒也能勉强养活自己。 回到做活的酒坊,已是下午,又做了半日工,领了工钱,便收了工。 有一同做事的人,见马秋风准备回家,喊住他一起去酒肆喝酒。 马秋风婉言谢绝,收拾了一下衣物,独自离去。 在路上又买了些酒菜,拎着往新安堂的方向而去,准备和好些日子都没有见过面的余伯,一起吃酒。 只是,刚到铁匠胡同,便看见新安堂的大门紧闭,上面竟然贴着封条。 马秋风大吃一惊,不知道几日没来,这新安堂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查封 马秋风看着贴了封条的新安堂,满是震惊。 望了望左右的铺面,皆是正常迎客。 踏步进了相邻的一间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店里的伙计迎了上来:“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小店要歇业了。” 马秋风客气问道:“伙计,劳驾打听一下,你可知道旁边的新安堂,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被贴了封条?” 那伙计警惕的看了眼马秋风,摇头道:“我才刚来几天,不知道什么新安堂。” 马秋风见他不愿意说实话,便从身上摸出今天刚领的工钱,扯住伙计的手,塞给他道:“那新安堂掌柜的,欠了我些货款,让我今天来取,可是没想到却是被封了,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伙计得了马秋风的铜钱,抵上了他一天的酬劳,便也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拉扯着马秋风出了店铺,来到一处拐角无人处。 “听说那余掌柜,得罪了东厂的人,被安了个私藏禁书的罪名,被抓走了。”伙计低声道。 马秋风又是一惊,得罪了东厂的人,连忙追问道:“小哥,可知道余掌柜的,被关押在哪里么?” 那伙计摇了摇头,回道:“这个我真就不知道了,客官可以再问问旁人,我得赶紧回去了。” 不等马秋风说话,那伙计便快步回到店里,将门板一一装上,打烊了。 马秋风拎着酒菜,站在街上,思绪有些紊乱,再看了眼贴着封条的新安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余伯被东厂的人抓了,怎么办?马秋风脑中想着对策。 眼瞅着天色渐黑,也没想出个办法,马秋风只好叹了口,先行离开。 回到家中,将酒菜搁在桌子上,马秋风也没什么胃口,还在想着余伯的事。 坐在椅子上,想了良久,终于依稀记起,余伯曾经说过,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去元福宫找那秉一真人陶仲文。 这位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想必能帮忙救人。 马秋风打定主意,就要动身前往元福宫,只是刚出院子,便听见暮鼓敲响,已是一更三点,宵禁了。 马秋风叹了口气,又回到屋中,想起他早已不是刑部应捕,没有了腰牌,就没办法再在夜里行走了。 取出酒菜,如同嚼蜡一般,胡乱吃了些,便上床休息了。 但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的合上眼睛,打了个盹。 翌日清晨,马秋风连牙都没刷,便离开家,赶往城西的元福宫,求见秉一真人陶仲文。 这段时日,随着跛脚道人段朝用深受皇上恩宠,时常出入宫中,与朱厚熜谈仙论道,甚得圣恩。 尤其是段朝用又利用闲暇时间,炼制出一批新的“仙器”,献入宫中,更是对朱厚熜言称:“只要皇上使用这些‘仙器’祭祀,便能请来神仙。” 朱厚熜甚是欢喜,便将他叫进宫中,促膝长谈。 而秉一真人陶仲文,却是异常沉寂,躲在元福宫中,潜心问道。 只是,陶仲文的平静,却引起了元福宫中一些人的不安,对于皇上独宠段朝用颇为恐慌,实则是惧怕元福宫因此失了皇恩。 陶仲文对此,皆是一笑置之。 众人见陶仲文丝毫不在意,便推举了两个人,来到陶仲文静修的大殿打探口风。 “师尊,外面都在传,皇上独宠段师叔,已经冷落了元福宫,您再不出面安抚一下,只怕师兄弟们,都难心安。”陶仲文最近新收的徒弟郭弘经轻声道。 坐在蒲团上打坐的陶仲文却无动于衷,闭着双目,神游天外,不发一言。 “师兄,咱们还是不要打扰师尊静修了。”陶仲文的另一位徒弟王永宁,害怕被师傅责罚,拉扯住郭弘经的衣袖劝道。 郭弘经见陶仲文不说话,便按住王永宁拉扯自己的手,又叫道:“师尊。” 这次他的语气有些急促,声音大了些。 陶仲文被他的叫声惊醒,愠怒道:“为师教你的,都忘了么?” “回去抄写十遍《道经》,不抄完,不要出门了。”陶仲文呵斥道。 郭弘经见陶仲文真的怒了,也害怕了,不敢再问,恭敬一礼道:“徒儿知罪,请师尊息怒。” “还不快去。”陶仲文道。 郭弘经连忙再行礼,退了出去。 “永宁,你比你师兄弘经沉稳,为师心中多少还算有些慰籍。”陶仲文看着眼前这个最像自己的徒弟,有些唏嘘不已。 “师尊,师兄也是代人受过。”王永宁解释道。 陶仲文摇摇头道:“为师这么多徒子徒孙,要说脾气秉性,数他最为焦躁。” “这修炼之人,修的乃是自己的心镜,切忌,休要浮躁。”陶仲文趁机授徒。 王永宁恭敬道:“弟子谨记教诲。” 这时,外间想起彭云翼的声音:“师叔祖,宫外有一位名叫马秋风的先生求见。” “马秋风?”王永宁疑惑问道。 彭云翼又道:“他说他是那位锦衣卫陆良的朋友。” 陶仲文吩咐道:“请他进来。” “是,师叔祖。”彭云翼快步离去,不大一会儿,马秋风从外间走了进来。 “晚辈马秋风,见过秉一真人。”看着坐在蒲团上,一派仙风道骨的老道人,马秋风连忙见礼。 “永宁,给马先生看坐。”陶仲文吩咐徒弟。 王永宁从旁边取过一个布墩,放到了马秋风的面前。 “马先生,请坐。”小道人王永宁笑道。 马秋风谢过之后,便坐了下来。 “不知道居士,找老道有何事?”陶仲文问道。 马秋风恭敬回道:“在下乃是锦衣卫陆良的朋友,他在离京之时,曾对在下言说,如果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可到这里寻求真人的帮助。” 陶仲文又问道:“哦?陆良小友,可曾回京?” 马秋风摇头道:“还未回来。” 陶仲文叹道:“陆小友这一走,就是半年之久,倒是让老道心中,十分挂念。” 马秋风心中惊讶,想不到这备受皇上信重的秉一真人,竟对陆良如此亲近。 想到这里,马秋风连忙道出来意:“真人有所不知,陆良离京的时候,曾让晚辈帮忙代为照看一下铁匠胡同的书铺新安堂。可是不知怎地,近日,那间书铺竟被东厂查封了,掌柜的余伯,也被东厂的人抓走,不知踪影。” “晚辈前来叨扰真人,乃是请真人看在陆良的面子上,能出面将余伯讨要出来。”马秋风道。 陶仲文眉头一皱,他久在元福宫内修炼,不知外面发生的情况,没有直接答应马秋风的请求,只是出言道:“竟有此事?” 马秋风道:“不敢期满真人。” 陶仲文思索片刻,吩咐徒弟王永宁:“将云翼叫来。” 王永宁退了出去,将在院子中,正在洒扫的彭云翼叫了进来。 “云翼,你随这位居士,去道录司找你善道师傅,了解一下铁匠胡同新安堂的情况。”陶仲文吩咐。 彭云翼也不问什么事情,他乃是致一真人邵元节的徒孙,在邵元节仙逝之后,便跟随在陶仲文身旁伺候,早已历经世事,知道该如何去做。 陶仲文生性谨小慎微,且跟着邵元节在皇上身边斋醮多年,最是了解皇帝朱厚熜的秉性。 这一位聪明且对权利极为看重的皇帝,最讨厌别人利用他的宠幸,干涉朝政。 是以,多年来,陶仲文从不与朱厚熜谈论朝政,更不理会那些朝廷大员的阿谀奉承,也正是出于这点,道兄邵元节和他才圣眷不衰。 至于最近这段时间,那突然冒出来的道友段朝用得宠,陶仲文都没将他放在心中。 见陶仲文吩咐,令他去找师傅陈善道,彭云翼知道师叔祖也是在谨慎行事,在没弄明白事情之前,断然不会轻易出手。 这陈善道是邵元节的弟子,如今正掌管着道录司事。 “师叔祖放心,弟子一定会将此事办好。”彭云翼道。 陶仲文对他甚是放心,便对马秋风笑道:“居士,此事有云翼助你,且放心去。” 马秋风大喜,连忙施礼道谢,而后便主动告退,跟在道人彭云翼的背后,去道录司找那陈善道,帮忙打听情况。 且不说马秋风在为新安堂余伯被东厂之人抓走的事情奔走求助,只说老道人陶仲文,经过这一番讨扰,失了静心修炼的清净。 站起身,又吩咐徒弟王永宁:“去将那醉道人唤来。” 王永宁又去元福宫的后面去寻醉倒人,找了许久,才在一处柴房中,找到已经喝的酩酊大醉的醉道人。 王永宁呼唤了几声,见叫不醒他,无奈之下,只好叫来几个小道士,众人合力将他抬到了陶仲文面前。 秉一真人陶仲文见这醉道人,又是喝的不省人事,无奈叹道:“失了心智。” 醉道人似是在做梦,躺在地上,翻了个身,口中呢喃道:“孽徒,还不给师傅……倒酒……” 陶仲文摇了摇头,又吩咐徒弟王永宁道:“将他抬到我的房中。” 众人便又将醉道人抬至陶仲文的房中,放他在床上入睡。 挥手将徒子徒孙们都赶了出去,陶仲文看着仍在睡梦中喝酒的醉道人,自言自语道:“只怕是,又需要你,再次出手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雷坛 京城内,除了当今圣上的便宜老丈人李拱臣被下诏狱一事,成为这几日坊间百姓议论的焦点。 还有另外一事,引得百姓纷纷传扬,便是那跛脚道人段朝用,凭借着“点石成金”的仙法,平步青云的故事了。 去年,还在京城街头流浪,宣扬自己会炼金之术而遭人嘲笑讥讽,甚至毒打的跛子道人,这才过了个年,便摇身一变,成了皇上身边的“神仙”。 一时间,段朝用居住的府邸,门庭若市,达官显贵登门求见者,络绎不绝。 这跛子道人,如今出门,不仅坐着一顶四人抬的软轿,更有数个奴仆跟着,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再加上,段朝用时常出入宫廷,得到皇上的赏赐,更加引起了一些人的羡慕和嫉妒。 是以,坊间百姓,多是对这位一步登天的跛子道人,颇为好奇。 这段朝用一朝得势,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街痞无赖便接连倒了大霉,更有甚者,据说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管如何,这段朝用的风头,一时无两,已经远远盖过了,一向深居简出,躲在元福宫内潜心修炼的秉一真人陶仲文。 见到这位不属于元福宫一系的道士,成了皇帝朱厚熜身旁的“贴身”道友,陶仲文的徒子徒孙,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但随着陶仲文的弟子郭弘经,被责罚抄写《道经》,令元福宫的其他人收敛了心思。 但是私下里的不忿之声,尤是不间断的传进陶仲文的耳中。 见这元福宫内,弥漫着焦躁之感,没了往日清修的宁静,老真人陶仲文也没有出面安抚,只是往皇宫递了一份奏本。 这奏本刚入皇宫,便得到了朱厚熜的旨意:准奏! 元福宫的道士们,见仙师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的“炸雷”,且得了皇上的恩准,显然是没有失了恩宠,颇为振奋,便也都弃了浮躁,安心问道。 只是陶仲文这个奏请,在外朝中掀起一些风波,有几个御史上书出言反对,皆是被朱厚熜留中不发。 原来陶仲文所奏之事,乃是在他的家乡湖广黄州府黄冈县团风镇,请求建设雷坛。 陶仲文在奏请中言称:“为恳乞天恩,奉安雷坛,妥神祝寿,以光圣典事。” 大意便是,建设这座雷坛,乃是为了替皇上请求天上诸仙,祝祷长寿。 时道家修炼,皆练雷法,且修炼到一定程度,据说可引雷除魔,维护正道,但是需借雷坛修炼。 宋人沈括,曾在所着的《梦溪笔谈》中记载一事,神宗熙宁年间,有内侍李舜举,忽有一日,家中遭遇雷劈,当时暴雷劈到了李舜举家的西屋,只见房间内,火光大作,在窗外看的清清楚楚。 李舜举一家惊慌失措逃了出去,以为这间西屋要被焚毁,但雷声过后,屋子却完好无损,只是墙壁和糊在窗户上的窗纸被劈的焦黑。 屋中另有一个木柜,存放着各种器具,其中镶嵌有银饰的雕漆,银子熔成了液体,流在地上,而屋子里另外一个雕漆陶瓷的花瓶,却安然无恙。 这些都还不算奇事,只是颇有一点令人啧啧称奇,有一把精钢打制的宝刀,本来是放置在陶瓷花瓶的上方,在炸雷的震动下,掉进了花瓶之内,刀锋被融化之后,又重新凝固在了刀鞘里,便成了一截铁棍。 当时,李舜举家中,人心惶惶,无人留意到这一点。后来,家中的下人在打扫时,伸手去拿这跟铁棍时,竟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李舜举在检查这个下人的时候,发现他摸过刀的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焦黑且散发着恶臭。 此事引起了李舜举的至交好友沈括的兴趣,将其记录在了《梦溪笔谈》一书中。 可见这雷击之法,刚猛霸道。 见陶仲文竟是为了自己,请建雷坛,朱厚熜大喜,便批了他的奏请。 下旨擢升陶仲文的弟子臧宗仁为道录司左至灵,乘驿车驰往,又命督察黄州府的黄州同知郭显文为监工,共同修建雷坛。 虽有御史上书谏言阻拦,但也不能阻挡住皇帝朱厚熜的修道之心。 却说段朝用,见陶仲文竟然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令朱厚熜龙颜大悦,暗自里也是敬佩不已。 躲在府中,冥思苦想了一夜,段朝用也想到一个法子,翌日清晨,便连忙乘坐着轿子,在随从的簇拥下,进宫觐见朱厚熜。 到了乾清宫,朱厚熜刚刚用完早膳,正在练气养神,见段朝用这么早就进宫来侍候,也是颇为高兴。 “启禀皇上,臣听说,陶道兄请求在黄州府建造雷坛,臣这心里,甚是担忧,以至于一夜未睡。”段朝用直接禀明来意,将话题引到陶仲文奏请修建雷坛的事情上。 朱厚熜看着有些疲倦的段朝用,疑惑问道:“仙师何以至此?这建造雷坛一事,自有道录司负责,仙师无需多虑。” 段朝用又道:“臣又听说,朝臣们,对此事颇有微词?” 朱厚熜冷哼一声道:“都是些见风就是雨的阿堵之辈罢了。” 段朝用道:“皇上乃神仙中人,建造这修炼的法器,岂是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 朱厚熜笑道:“不错,仙师说的有理,这群臣子,就是见不得朕得道成仙。” 段朝用见朱厚熜有了笑意,便又锦上添花道:“既然朝臣们,对这修建雷坛一事,颇有怨言,臣倒是有一法子,不仅能将这雷坛修建的恢宏庄重,昭显皇上的问仙虔诚之心,亦能平息众怒,以堵悠悠众口。” 朱厚熜问道:“不知仙师有何妙法?” 段朝用言简意赅回道:“臣向皇上,献白银两万两,以供建造雷坛。” “如此一来,这修建雷坛的花费,即不用从府库中出,亦不需劳伤民财,这班如此,还有何人能对皇上修建雷坛,有所异议。”段朝用神态自若,颇有一副全为皇上着想的架势。 听见段朝用竟独自拿出两万两银子,用来当做修建雷坛的费用,朱厚熜龙颜大悦,欣喜问道:“仙师说的,可是真的?” “臣不敢欺瞒皇上,臣愿意献出两万两仙银,建雷坛,以祝圣寿!”段朝用大声回道。 “仙师果然是神仙中人,这两万两银子,想必也是仙师炼制出来的?”朱厚熜的笑容,挂在脸上。 段朝用却是淡然道:“莫说是两万两,就是再多的银两,也抵不上皇上的万寿无疆。” 朱厚熜听完这番话,更是高兴,便对着在一旁侍奉的黄锦道:“大伴,传旨,加封段仙师为紫府宣忠高士,支文官五品俸。” 黄锦连忙道:“老奴领旨。” 段朝用心中大喜,但却不喜形于色,躬身揖一礼:“臣叩谢皇上隆恩!” 朱厚熜道:“仙师不必多礼,如此忠爱有加之人,朕岂能薄待。” 段朝用又陪着朱厚熜讨论了一会儿道法,便告辞出了宫。 站在宫门外,段朝用终于忍耐不住,大笑起来,半晌,才缓过神来,吩咐一直等候在外面的随从道:“去翊国公府。” 众人抬着轿子,吆五喝六的赶往郭勋府邸。 却说,段朝用献银一事,在朱厚熜的授意下,从宫中传播了出去。 当陶仲文在元福宫中,听闻弟子禀报这件事后,亦是感慨万千,想不到这段道兄,竟会借力打力。 不仅没有盖压了他陶仲文的风头,还锦上添花,竟为皇上解决了建造雷坛一事所引起的朝臣反对之声。 摇了摇头,陶仲文颇为感叹,如此善于借势之人,岂会久居人下。 当宫里的消息,传遍各个大小衙门后,令那些正在家中,引经据典,准备再次串联同僚,上书请求皇上收回成命的一众御史,傻了眼。 这建造雷坛的银子,不从府库中出,乃是仙师段朝用进献的,你们这些阻拦劝谏的大臣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朱厚熜一想到,如此轻易的就堵上了那些整天只会上书劝谏,烦不胜烦的大臣们,心情舒畅,便也不再静修了,而是去了曹端妃的翊坤宫。 只是,朱厚熜畅快了,却有两人对此忧心忡忡,正是监察御史杨爵,和工部员外郎刘魁。 这杨爵,字伯修,号斛山,乃是山西富平县人,生于孝宗弘治六年。 杨爵少时家贫,乃是发愤自学,三十六岁方才中举,省试第三,嘉靖八年进京中进士,授行人司行人一职。 后又改任山东道、河南道监察御史。 这十三道监察道御史一职,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 在内巡视,在外巡按。 而在外巡按则是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十三道监察御史中,尤以河南道监察御史的职权最重。十三道各协管两京、直隶衙门;而都察院衙门分属河南道,独专诸内外考察。 《大明会典》规定:“凡在京各衙门,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及直隶府州等官、各卫所首领官、在外按察司首领官考满,本院俱发河南道考核。各出考语,牒送吏部该司候考。” 足见朝廷对河南道监察御史的倚重程度。 “皇上自承天府南巡归来,便经久不视朝政,整日斋醮,又屡兴土木,焕吾啊,时事艰难,我这心中,甚是忧虑!”杨爵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坐在一旁的刘魁,字焕吾,亦是板着脸道:“伯修兄,朝廷内有奸人蒙蔽圣上,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可收拾。” 杨爵听后,问道:“焕吾,你所说的奸人,指的是谁?” 刘魁冷冷道:“满朝重臣,皆是奸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死 当马秋风再次见到新安堂余伯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在道录司的帮助下,终于打听到了余伯的踪迹,也打听清楚余伯是被东厂的什么人给抓了。 有元福宫彭云翼的陪同,东厂很爽快的答应放人,并告知了关押余伯的东厂秘狱所在。 当两个东厂的番子抬着余伯出来,扔到马秋风的面前,这个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伤悲的汉子,眼圈红了,神情满是悲愤。 只见余伯浑身上下,遍体鳞伤,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马秋风哽咽一声:“余伯。” 长街上,马秋风跪坐在余伯的身旁,终是落下眼泪。 这位为人豁达,且生性乐观的老者,竟被活生生毒打致死。 “钱六……”马秋风嘴里蹦出凶手的名字,目露凶光,右手死死攥住,手臂上的青筋爆露,活像一只愤怒的猛兽,要择人而噬。 马秋风雇了一辆马车,将余伯的尸身拉回了自己的家中,安置好后,又出门寻了一家寿财店,买了口棺材,连带着一件寿衣,赶回家中。 替余伯换上寿衣,又在寿材店伙计的帮助下,将余伯入了棺,钉上铁钉,这口棺材便停放在院子里。 马秋风坐在院子里,烧着纸钱,又为余伯倒上一杯烈酒,举起酒杯高声叫道:“余伯,今日您老人家不幸罹难,是我马秋风没有本事,能早些时候将你救出来。” “虽说咱们爷俩,相处时日不多,但我知道您老人家是个好人,可是这世道,好人没好报,您老被那歹毒之人给害死。”马秋风自语道。 “这一杯酒,我敬您,送您上路,希望在那边,您老能少遭些罪。”马秋风说完,将酒水洒在了地上,而后又是倒满。 “这一杯酒,我再敬您,愿您老早日托生一户好人家,免受轮回之苦。”马秋风又将手里的酒水洒在了地上。 “这最后一杯酒,敬您老,能保佑我早日亲手杀了钱六,替您老雪恨报仇。”马秋风洒完这最后一杯酒之后,将酒杯掷在地上,而后搬起放在一边的酒坛子,仰头豪饮。 这一坛酒,顺着马秋风的喉咙,全部灌入了肚中。 将酒喝干,马秋风眼睛模糊,酒水混着泪水,布满脸颊。 随手将空酒坛子扔到一边,一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马秋风伏在棺材上,悲痛不已。 一连三日,马秋风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守着余伯的灵柩,暗自神伤。 待到了第四天清早,马秋风换上一身素服,出门雇了一辆专门拉送寿财的马车,又多雇佣了两个人手,四个人赶着马车,将余伯的灵柩运送出了北京城。 从崇文门出,一路向东南行去,不出五里路,便见杂草丛生,一些无序的坟墓出现在眼前,这处荒凉的所在,便是一处义园。 凡是客死京城的外省人,皆选择安葬在这里。 正德年间,此处还尚存有一些寺院,但大多香火不旺。 等到尊崇道家的朱厚熜登基之后,这里的寺庙也渐渐荒废了下来,成了停灵的地方。 这周围除了有几片不知道是何人耕种的菜地,就是坟地。 绕过一处名叫净土寺的废弃寺院后,马秋风选了一个自认为是风水绝佳的宝地,便让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 取出放在车上的工具,马秋风等人便就地掘土,不大一会儿,就挖了一个半大的深坑。 “先歇会。”那雇来的车夫是个上了岁数的人,旁人都管他叫王大胆,经年累月干着这行当,但此刻也是挖的有些累了,便停下了手。 马秋风也放下手里的铁镐,和王大胆,以及另外两个帮工爬出了土坑,坐在一旁休息。 “这棺材里的,是你什么人?”王大胆取出水袋,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马秋风。 “一个长辈。”马秋风接过水袋,也喝了一口。 王大胆看了看四周的旷野,倒也不怎么害怕,他替人出灵挖穴多年,对这里也很熟悉。 “听你这口音,也是京城附近的人,怎么不送回家乡安葬?”王大胆又问道。 马秋风看着余伯的灵柩叹道:“家乡太远,怕是送不回去。” 王大胆见马秋风神情悲痛,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兴许到了那边,还活的更快活呢。” 马秋风回道:“王大叔也信这个?” 王大胆苦笑道:“什么信不信的,这辈子活的窝囊,都盼着死后能有个好。” 其中一个中年帮工接话道:“可不是嘛,咱们老百姓苦哈哈的一辈子,为的啥,还不是修好报,下辈子能托送个富贵人家,不愁吃,不愁穿。” 另外那个帮工也道:“什么好人家,坏人家的,能吃口饱饭就行了。” 马秋风没有接话,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接着挖坑。 等到终于挖好一个深坑,足够将灵柩放进去,马秋风便和那三个人,合力将棺木搬运进了墓穴里。 而后,取土,填埋。 当一座新坟立好之后,马秋风取出已经做好的墓碑,竖立在了坟前。 这块墓碑上竖刻着一行字:余公墓,落款写着嘉靖十九年小友马秋风立。 因为不知道余伯的具体名姓,马秋风便只能简单刻了块余公碑。 立完墓碑,又清理了一下坟墓周围的荒草,车夫王大胆连同两个帮工便赶着马车回了京城。 马秋风取出准备好的祭品,放到墓碑前,又烧了些纸钱,对着余伯长眠的坟头道:“余伯,您老人家,泉下有知的话,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托梦告诉我。” “小子,我想喝酒。”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传出,冷不丁的吓了马秋风一跳。 “谁在说话?”马秋风抬头四望,只见旷野寂寂,没有人影。 虽然心里不惧怕鬼神,但是此地到处都是坟头,刚刚在来的路上,听王大胆说,有些没有家人的尸首也是拉到这里填埋,活脱脱就是一个乱葬岗。 王大胆还说,到了晚上,这里阴风阵阵,有些孤狐野鬼便出来害人,平常人哪还敢在此地逗留。 只是此时日上三竿,太阳高悬在空中,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鬼怪。 马秋风不信邪,又大声叫道:“哪里来的贼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小子,我想喝酒,有没有酒?”那声音又响起。 这回马秋风听到这人说话的声音从哪里传出来的了,起身转过余伯的坟墓,便见一个邋遢的道人躺在荒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嘴上叼着一根荒草,双眼望天,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你这道人,好不晓事,竟在这里装神弄鬼吓人。”马秋风没好气道。 那道人仍是问道:“有没有酒?” 马秋风无奈摇头道:“有。” 说完,便将准备祭奠余伯用的酒取了过来,递给道人。 这邋遢道人大喜,坐起身,拔下木塞,便灌下两口,而后大叫道:“痛快。” 马秋风道:“老道长,喝完酒,该去哪里便去哪里,不要打扰了逝者安息。” 道人又连着喝了两口,大笑道:“来自何方,去由何路,死生亦大矣!” 马秋风不解其意,便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老道人哈哈大笑,将酒放在身前,指了指余伯的墓穴,笑道:“小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年轻人,人死不过乃是自然之道,看开些。”老道人又道。 马秋风见这个疯疯癫癫的道人,满嘴说些听不懂的话语,只好回道:“请恕晚辈愚钝,不明白前辈话里的意思。” 老道人又喝了几口,将剩下的半坛子酒又递还给马秋风,用衣袖擦了擦嘴,而后长啸一声,朝着京城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听着他边走边大声叫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马秋风摇头叹气,不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经过突然出现的邋遢道人这么一闹,马秋风草草祭奠了一翻余伯,便也收拾了一下,返回京城。 先前有道录司的帮忙,马秋风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新安堂余伯,是被东厂掌刑千户钱六抓走的,以一个刊印违禁书籍的罪名,被关押到了东厂私下设置的秘密监狱,并经过一番残忍的拷打之后,无疾而终。 新安堂如今也被查封了,那店里的伙计亦是不知去向,看着大门上贴着的封条,马秋风叹了口气,而后转身离开。 经过这件事后,马秋风心中充满怒气,恨意难平,但是却也无可奈何,东厂积压的百余年威名,谁人敢招惹。 坐在家中,马秋风意志消沉,郁郁寡欢,没了往昔的风采。 只是,未等马秋风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五城兵马司的赵庆便找上门来,还是那件请他帮忙缉拿要犯的事情。 “兄长,今次真是碰上难处,还请出手,帮兄弟渡过这一关,这上面催的很急。”赵庆有些焦躁。 马秋风是更加没心情缉拿什么逃犯,回绝道:“非是我不帮你,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连门都出不得。” 赵庆看着眼窝深陷的马秋风,问道:“兄长,这是出了何事?” 马秋风诉说一遍新安堂余伯之事,也是令赵庆唏嘘不已。 见马秋风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赵庆劝道:“兄长,我记得以前你在刑部的时候,从来都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潇洒狂傲,怎么到如今,一个小小的东厂千户,就能轻易令你垂头丧气,失魂落魄?”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结案 马秋风叹了口气,看向赵庆,终是答应他:“我帮你查案,但是有个条件。” 赵庆喜道:“兄长请说。” 马秋风道:“帮我查一下东厂钱六的底细。” 赵庆拍着胸脯保证道:“兄长放心,我一定会将那钱六的底细,摸的清清楚楚。” 于是,马秋风在家休息了半日,收拾妥当,又去那间酒家辞了工,便跟着赵庆了解案情,缉拿要犯。 京城之内,三教九流,藏身之所无数,马秋风在刑部供职多年,不敢说对全北京城的所有地方了如指掌,但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将赵庆所要缉拿的那两个江洋大盗的一些基本情况,牢牢记在心中,马秋风又将自己的老搭档杨麻子找了过来,两个人便在城中四处探听。 就在马秋风帮着赵庆缉捕江洋大盗的时候,那沸沸扬扬的少女丢失一案,却在悄无声息中,结案了。 自东厂将此案接了手之后,很快就趁着锦衣卫的人,还在四处打听情况的时候,在一处偏僻民宅内,将几个丢失的少女,全都找到了。 当然,这几个被找到的少女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活着,而另外的几个少女,不堪折磨,自杀而死。 而这件案子,经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厂掌刑千户钱六。 他自广东回来后,身上的伤早已好的七七八八。 当日在海面上,被陆良打了一手铳,铅弹打在身上,钱六便吓的晕了过去。 后来孙浩见势不妙,带着人驾着海船逃了,没行驶出多远,钱六便在疼痛中清醒过来。 孙浩见千户大人没死,也是惊喜交加,催促着海船靠岸,在陈家找了一位有名望的神医,替钱六诊治。 许是陆良在仓促间,将铅弹没有压实,打出来后,力道不够,是以钱六只是受了些轻伤,伤势倒也不重。 但是被这一手铳打在身上,虽然没有受重伤,钱六也受了些惊吓,修养了几日后,便带着孙浩急急忙忙赶回了京城。 此次南下,钱六也不完全是没有收获,在陈家的助力下,竟让他弄到了一块七两重的龙诞香。 有了这块龙诞香在手,钱六足以交差。 回到京城,进宫见了自家干爹,献上那块“来之不易”的龙诞香,以及在陈家搜刮来的各种奇珍异宝,又诉说了一番如何艰难,这才活着带回的这些物事,老太监连连夸赞钱六是个好干儿。 只是,在临出宫时,老太监又吩咐钱六去办一件事,那就是早点将最近京城内流传甚广的少女失踪一案了结。 钱六依照着干爹的吩咐,很快就找到了那些被藏匿的丢失少女,连夜送还给了家属。 至于那些早已不堪折磨死去的少女,便给了家属一个被强人所害的定论,强硬的将案子结了。 已经死了的那些少女,因为早已被掩埋到了乱葬岗,找不见尸首,除了家属中一些仍有不服的人,坚持去县衙上告,倒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只是那些被送还回家的活着的少女,一个个形似枯槁,骨瘦如柴,且目光呆滞,怕见生人。 尤其到了夜晚,竟似疯了一般,胡言乱语,不时发出嚎叫,甚为恐怖。 那些家属虽然也请了坐馆的大夫上门诊治,开了药方,也给她们灌了药,但是却收效甚微,不见好转。 没几日,这些少女竟都纷纷悬梁自尽。 此事,又是引起一番风波。 这一日,城东教忠坊,长春院内的一处幽静院落。 正堂上,钱六看着坐在眼前的大和尚赤肚子,笑道:“大师,这案子,咱已经依着干爹的意思,替你料理干净了。” 赤肚子咧嘴笑道:“有劳李公费心,有劳钱千户费心。” 钱六道:“干爹还说了,以后这种事,不要在城里做了,如果被皇上他老人家知道了,也是很为难的。” 赤肚子连忙道:“今次是我办事不力,还请钱千户在李公面前多多美言。” 赤肚子说完,从地上拎起一个包裹,瞅着份量不轻,放在桌上,打开来,露出十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推到钱六面前。 “小小心意,还请千户笑纳。”赤肚子满脸赔笑。 这次,要不是有东厂接手,只怕他在京城内掳走少女,提取红铅,炼制丹药的事情就要败露了。 钱六眉毛一挑,接着道:“干爹他老家说了,这进贡给皇上的丹药,不能停。” 赤肚子愕然道:“千户有所不知,如今这少女红铅,不太好取,所以这丹药,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炼制出来。” 钱六轻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按在桌上的银子上,感受着银子柔滑的质感。 “所以,干爹还说了。”钱六扫了眼大和尚赤肚子,语气甚为轻松道:“请大师将药方子写出来,还有那炼制之法,一并写出来,咱带给干爹。” “这……”赤肚子有些迟疑。 “怎么,大师舍不得这方子?”钱六语气变冷,阴恻恻道:“还是说,大师觉得干爹说的话,是屁话?” 赤肚子连忙道:“千户言重了,既然李公需要这方子,我马上就写,马上就写。” 取出笔墨,赤肚子低头将炼制“御女丹”的方子和炼制之法,一并写了出来。 “大师可要仔细想想,不要疏漏了什么,要是被干爹知道了,这后果你是知道的。”钱六在一旁提醒。 赤肚子道:“千户放心,俺这心里明白。” 将药方子以及炼制之法,完整的写好,递给钱六,赤肚子又道:“千户,还请转告李公,此药炼制时,需多加留意,不过这主药引,就是那少女红铅最是难取。” 钱六将单方拿在手里,边看边道:“这就不用大师操心了。” 赤肚子又补充道:“千户有所不知,这少女的第一次月事,所取的铅血最是难得,至于这第二、第三次的就稍微差了点,第四、第五次的则是下等,虽是不好,但也能用。” 钱六好奇问道:“竟还有这等区别?” 赤肚子摸了摸光亮亮的脑门,解释道:“这炼制‘御女丹’的药引子,顶数这味主药最为重要,所以这红铅就需要仔细挑选了,不是随便一个少女的经血都能用。” 钱六来了兴趣,问道:“需要选择什么样的少女,取这红铅?” 赤肚子侃侃而谈道:“首先,这选取的少女,自然是要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而且头发要黑,脸上有光泽,皮肤细腻,更要有弹性。” “至于身材,则是要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赤肚子道。 钱六皱眉道:“这样的少女,不好寻找啊。” 赤肚子道:“这就是‘御女丹’的珍贵之处。” 见钱六犯难,赤肚子笑笑道:“如果能寻到年龄在十三岁半的少女,所取的红铅,乃是至宝,便是万金都难买。” 钱六惊奇道:“大师所言当真?” 赤肚子道:“不敢欺瞒千户大人,这活有五千零四十八日的少女,在她身上提取的初次红铅,乃是极品中极品,世所罕见。” 钱六点头叹道:“想不到竟有这等说法,咱倒是开了眼。” 赤肚子笑道:“不过,要炼制此药,这药引子对俺来说是个难事,但是以李公的手段,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钱六傲然道:“那是自然,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这药引子。既然大师献了这丹方,咱也不瞒你,这事还是皇上那日问起,这‘御女丹’怎么不见干爹供奉了。” “见皇上过问了,急得干爹是吃不好睡不好,寻了个借口,推脱了几日。等着咱一回到京城,便令咱找大师讨要这方子。”钱六回忆起干爹的话语,后背至今还有些发凉。 如今终于拿到了丹方,完成了干爹的嘱托,保住了自己这条小命,钱六心中高兴,便对赤肚子吐露了一些实情。 赤肚子惊喜道:“想不到这‘御女丹’竟令皇上如此重视。” “那是自然,日后,大师如果炼制出了什么上好的丹药,也别藏着掖着,早点拿出来,咱替你拿给干爹。”钱六笑眯眯道。 “日后的好处,少不了你的。”钱六将丹方贴身收好,站起身,又将桌子上的包裹拎了起来,还挺重,脸上带着笑意,迈着心情愉悦的步伐,走了。 赤肚子恭敬送走钱六,坐在房中喃喃自语道:“这京城,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得赶紧走。” 打定主意,赤肚子来到院子里的另一间房外,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娇喘调笑声,伸手敲了敲房门,大声道:“妹子,我这突然想起一件事,要离开京城数日,你要寻我,可去那南京城。” 屋中正在兴头上的冷艳,声音时高时低的回道:“大师,自去,老身……知道了……” 赤肚子摇了摇头,笑着离去,收拾好行囊,趁着还未到宵禁的时刻,坐着一辆雇来的马车,往南边去了。 却说钱六得了丹方,拎着银子,在两个东厂番子的簇拥下,进了宫。 来到位于紧挨着内府承运库的一间直房外,钱六随手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站在门口侍候的小太监,小声问道:“干爹可在屋里?” 小太监见是许久未见的钱六,收了银子,一抖手装进衣袖,眉开眼笑道:“老祖宗正在休息。” 钱六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道:“我先回房歇着,等干爹醒了,你来叫我。” 小太监忙不迭的答应,目送这位老祖宗很是看重的东厂千户离去。 钱六绕过承运库,又多走了数百步,便回到了自己在宫里的直房,将银子放到桌上,想了想后,打开包裹取出一半,藏在床下。 然后翻身躺在床上,想着事情,迷迷糊糊间听见门外有人喊他,瞬间清醒过来。 “钱公公,老祖宗叫您。”门外小太监的声音传来。 钱六起身开门,小太监恭敬道:“老祖宗叫公公去回话。” 钱六整理了一下衣物,跟着小太监来到了老祖宗的直房外,换上一副笑容,推门进去,还未见到人影,钱六便屈膝跪在地上,大声叫道:“孩儿给干爹请安。”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捕盗 “呦呵,李公,您这干儿子,倒还是挺孝顺。”屋中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钱六抬眼一看,只见东厂厂公麦福正坐在一旁,手里扣着茶盏,对着干爹李公公笑吟吟道。 “卑职钱六,叩见督主!”钱六连忙对着麦福再行大礼。 麦福没有说话。 “六啊,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李公公慢条斯理问道。 钱六笑着回道:“干爹,事情都办妥了。” 麦福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道:“既然办妥了,咱家也就不坐了。李公,皇上那边,我去回话,这天家的脸面,可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李公公点头应道:“请麦公公放心。” “六儿,别傻跪着,替干爹送送麦公。”李公公吩咐。 得了李公公的话,钱六连忙站起身,弯腰送着麦福离开直房。 “卑职钱六,恭送督主。”到了直房外,钱六恭恭敬敬道。 麦福笑道:“到是个会做人的。” 言罢,麦福坐上守在外面的撵与,在几个太监的侍奉下,去往乾清宫的方向。 见麦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钱六这才回到房内,恭敬站在一旁。 李公公年岁大了,刚刚又陪着麦福说了会儿话,有些倦乏,眼皮耷拉着问道:“方子,拿到了?” 钱六从怀里摸出赤肚子写好的房子,恭敬献给李公公。 “干爹,这就是那方子。”钱六展开手中的纸张,凑到近前,拿给李公公看。 “验过了没有?”李公公没去看,只是接着问道。 钱六谄笑道:“干爹,我哪里懂这些,这方子,还得您老人家亲自过目。” 李公公“嗯”了一声,将方子接了过去,放到身旁的桌案上,又道:“等咱验完了,便将人,处理了。” 钱六心中一惊,想不到李公公要杀那个大和尚。 “干爹,孩儿有些不太明白?”钱六斟酌着问道。 李公公皱眉道:“不该知道的,不要瞎问。” 钱六马上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清脆有力。 “孩儿知错。”钱六道。 李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钱六却转身到了门口,将刚刚偷偷放置在这里的包裹拎了起来,来到李公公身边,恭敬放到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银子,小声道:“这是孝敬干爹的,孩儿告退。” 说完,便弓着身子,退出了直房。 站在门外,看了眼天色,已经擦了黑,但是想着李公公的话,便趁着宫门还未落锁之际,出了宫,赶到东厂,叫上孙浩,外加另外两个番子,去寻那大和尚赤肚子。 只是到了长春院,却没见到赤肚子,碰巧遇见刚刚起床的冷艳。 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妖艳气息的妇人,钱六问道:“赤肚子大师,去了哪里?” 冷艳回忆起刚刚的情形,娇笑着将手臂搭在钱六的肩膀上,口吐如兰道:“钱千户,你这一来,就只知道问那个秃驴,放着老身这么一个美人,却不理会。” 钱六皱眉道:“少罗嗦,他去哪里了?” 冷艳的手指划过钱六凸凹不平的脸庞,媚笑道:“说是有事,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此刻怕是早已出城了。” 钱六焦急问道:“他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冷艳见钱六有些急切,也没多想,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要找赤肚子商议,只是娇笑回道:“说是找他,便去南京城寻他。” “我说钱千户,找那秃驴做什么,陪老身喝一杯,如何?”冷艳挑逗着这个早已经不是男人的太监。 钱六扒拉开冷艳的手,对着候在一旁的孙浩怒道:“快去追。” “是,大人。” 孙浩带着两个番子,追了出去。 随后,钱六看向眼前这个仍是风韵犹存的妇人,想了想,对着她阴笑一声:“既然夫人想要饮酒,咱怎么能叫夫人失望。” 房门倏然被关上,只是片刻功夫,屋内竟响起冷艳痛苦的呻吟声。 不提钱六,单说北京城内,随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些达官显贵带着随从,自家中出来,纷纷汇聚到这长春院中,寻找欢乐。 靠近长春院的另外一条长街上,赵庆一身甲胄,提着长枪,看了眼身旁的马秋风,低声询问:“兄长,你可打探清楚了?” “你要找的那两个江洋大盗,就躲藏在这里。”马秋风看着不远处那条长街上的人声鼎沸,又接着皱眉道:“只是,此地这么多人,怕是不好抓捕。” 赵庆笑道:“这里可不简单。” “长春院一向是这些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万一有个闪失,怕是会惊动他们,你这五城兵马司的官职,恐怕就没得做了。”马秋风叹道。 赵庆笑道:“兄长不用担心,这里归北城兵马司的人负责,先前我已经和他们打好招呼,咱们进去抓到人就走,不会出什么事。” 见赵庆毫不在意,马秋风也没有再劝。 二人盯着那间黑漆漆的宅院,赵庆一声令下,带来的巡城兵卒便四散开来,将这处宅子团团围住。 一手提着长枪,赵庆跨步到了宅子的门前,对着兵卒道:“撞门。” 两个身材健壮的士卒,后退几步,猛然向前奔去,利用自己的身体,重重的撞在了那两扇木门上。 尘土飞扬,木门应声破裂,那两个士卒,连滚带爬冲进了院子。 赵庆跨步进院,在他一旁的马秋风也快步跟了进去。 院子不大,在火把的照耀下,看的清清楚楚。 两个大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着酒。 见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士卒,手持刀枪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两个人也不慌张,仍是兀自喝着酒。 赵庆高声喝道:“孟冲,邵正茂,你们的案子发了,跟我回衙门受审。” “大哥,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其中一个汉子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到地上,叫道:“都躲到这里来了,这畜牲侯爷还是不放过咱们兄弟。” 另外一个大汉笑道:“正茂,有道是,官字两个口,黑白皆由他说。” 邵正茂悲愤道:“那咱们就认了?” 孟冲猛然将酒坛子砸碎,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刀,大笑道:“认?认他姥姥,今日,咱们弟兄,就杀出去。” 邵正茂也将酒坛子砸碎,亦是取出一柄长刀,盯着赵庆,叫道:“狗官,今日就先拿你祭刀。” 赵庆长枪一指,喝道:“拒捕?” 孟冲却不接话,一刀劈出,刚猛霸道。 那边,见大哥孟冲动了手,邵正茂也提着长刀冲杀向前。 马秋风一刀在手,瞬间挡在他的身前,将他拦下。 四个人,战作一团。 赵庆带来的兵卒围在不远处,有两个士卒张弓搭箭,只等赵庆的命令。 黑夜里,这处小院不时响起金铁相击之声。 赵庆一枪在手,枪出如龙,逼得孟冲节节后退。 那边,马秋风亦是和邵正茂斗的旗鼓相当,不分高下。 见敌不过赵庆,孟冲猛然一刀砍出,冲向那围在周围的士卒。 赵庆却不慌张,单手提枪,朝着孟冲的背影投掷出去。 一声惨叫,邵正茂扭头看去,就见孟冲被一柄长枪刺中。 “大哥!”邵正茂怒吼一声,冲至孟冲身边,扶着他的身躯,悲怒道:“大哥,你不能死啊,大哥!” 孟冲看着透体而出的枪头,又抬眼看了看邵正茂,喉咙吐出一口鲜血,呻吟道:“大哥……先走……一……步,来生,还做……还做……兄弟……” 邵正茂紧紧握住孟冲的手,眼泪掉下来,痛苦道:“大哥,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住你。” 孟冲又是吐出一口鲜血,看着围在不远处的赵庆等人,低声道:“正茂,降了!” 邵正茂神情悲痛,不住摇头,痛哭道:“大哥,正茂,誓死不降。” 孟冲惨淡一笑,反手,将刺在自己身上的长枪,用力拔了出来,仍在地上。 这长枪离体,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邵正茂跪在他的身旁,大声哀嚎着。 赵庆却是异常平静,止住两个想要上前的士卒,静静看着。 孟冲躺在地上,看着黑夜里的寂静天空,再想起自己兄弟二人的处境,不住呻吟道:“降了,这世道……” “好想……回家……” 而后,没了生息。 邵正茂仰天长啸,手中长刀一指赵庆,咬牙切齿道:“我们兄弟,只是想要活命而已,为什么你们一再苦苦相逼,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官,我们是兵么,就因为我们是贱籍,所以才任由你等欺辱。”邵正茂双眼赤红,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杀意。 赵庆喝道:“邵正茂,不管你们有什么冤屈,但是我只是奉命缉拿于你。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听见赵庆的这句喊话,站在一旁的马秋风神情竟有些恍惚,只觉得此时的他,颇似当年的自己。 邵正茂怒吼一声:“只有战死的邵正茂,没有投降的邵正茂。” “杀!” 看着那一往无前,准备战死的邵正茂,赵庆亦是叫道:“放箭。” 两支羽箭瞬间射向邵正茂,正中他的身体。 邵正茂徒手拔出插在身上的羽箭,尤是怒吼着挥刀冲向赵庆。 又是两支羽箭射了出去,邵正茂这回停下了脚步,跪在地上,看着躺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孟冲。 “大哥,来生,还做兄弟!”说完,横刀在自己的脖颈处,自刎身亡。 “带回兵马司。”赵庆吩咐兵卒。 待走出了院子,马秋风看着不远处的长春院,一片繁华喧闹的景象,再看着被士卒抬出来的两具尸身。 只觉得,这世道,说不出的讽刺,还有,可笑! 第一百四十九章 西苑 京城,西苑。 自去年,皇帝朱厚熜南巡归来之后,便时常来此,在无逸殿内玄修。 为了方便处置政事,便将无逸殿旁的左右厢房,改为直庐,供值班大臣起居。 又下诏命翊国公郭勋、成国公朱希忠、京山候崔元、驸马都尉邬景和、大学士夏言、翟銮,以及礼部尚书严嵩等勋戚大臣为入直大臣,在西苑内办公。 这西苑,历来乃是皇家园林,因在紫禁城之西而得名。其东至西苑门,西至西安门,南至长安街,北至北安门,介于宫城西墙和皇城西墙之间,占地甚广。 成祖皇帝起兵前,曾令道衍和尚在西苑练兵。 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之后,西苑便成了离宫别苑,作为君臣游乐之地。 后来,西苑除了供皇家游兴之外,又多了“高墙”和“冷宫”,犯法的藩王,被惩处的后宫妃嫔,甚至帝王,皆会被囚禁于此。 英宗皇帝朱祁镇被瓦剌释放南归之后,被尊为太上皇,就被软禁在南宫。 景泰八年,朱祁镇在石亨、徐有贞等人的拥护下“夺门”复辟,重登皇位,将异母帝朱祁钰改封为郕王,迁居西苑,不久后暴卒而亡。 孝宗皇帝朱佑樘亦是出生在西苑,靠着宫人的庇护,方才躲过万贵妃的毒手,长大成人,后来更是被立为皇太子,即位做了皇帝。 对朱佑樘而言,西苑是其“潜龙”之地,幼年艰辛苦难皆与此地相连,但到了其子朱厚照之时,却将此处变成了逸乐骑射之地。 正德二年起,朱厚照便在西苑费银二十四万余两,新建豹房二百余间,广蓄美色与义子、番僧等人,日日声色犬马,不再回归大内。 到了嘉靖二年之后,皇帝朱厚熜供斋醮神,建殿设坛也多在西苑。 嘉靖九年正月,夏言上书请举皇后亲蚕礼。 此事并没有受到廷臣阻拦,蚕坛很快便于当年三月建成,并举行了亲蚕礼。 亲蚕礼的施行,坚定了朱厚熜进行礼制改革的决心,同时也掀起了嘉靖一朝大兴土木的序幕。 先蚕坛遵从皇帝亲耕于南郊,皇后亲蚕于北郊的古制,将坛址选定于安定门外,但是皇后出宫城不方便,且没有水源进行浴蚕,造成了北郊蚕坛的先天不足。 嘉靖十年初,朱厚熜在南郊亲耕后,给事中王玑上书称:“南郊的亲耕礼‘流于具文’,当以‘天子亲耕以供粢盛’”。 于是朱厚熜便萌生在西苑空隙的地方耕耨,并在每年的春秋两个时节,临幸观省,然后收其所入,输之神仓的想法。 朱厚熜认为,这样做既可知小民的疾苦,又可获得上供神明的祭物,一举两得。 与此同时,廷臣们再次提出皇后出郊不便的问题。 朱厚熜考虑到唐宋以来亲蚕礼皆设于内苑,且有太液池水可兹利用,于是下定决心,农桑并举,欲行耕籍、亲蚕之礼于西苑。 先后重建先蚕坛,并新建土谷坛,土谷坛后来改名为帝社帝稷坛。 嘉靖十年三月,朱厚熜亲赴西苑,与张璁、李时等朝廷大臣一同勘察、审定,最终选定西苑旧仁寿宫前后的空地,分别兴建先蚕、土谷二坛。 并在西苑昭和殿内敲定了最后的规划,并御制了《西苑视谷祗先蚕坛位赋》赐与了二位阁臣。 在这个规划中,皇帝省耕省敛之所便是无逸殿的一组建筑。 这西苑无逸殿,面阔五间,无逸二字乃是寓为“戒逸之意”,这是周公告诫成王的话。 殿中宝座后的墙壁上,用永乐年间制作的金砖刻写着大字《农家忙诗》,这首诗是朱厚熜的父亲朱佑杬所作,诗的后面附有御制的诗文记。 大殿的东西两壁作沙壁,左边书写有《尚书》周公所作“无逸篇”,右边书写的是内阁首辅张璁所作“无逸殿右壁记”。 在殿的左右,有碑亭两座,碑与碑亭均仿照敬一亭的规制建造。里面竖立着“御制无逸殿左、右碑”,分别记述了兴建这批建筑的初衷与缘由。 殿的前方为一亭,名曰“豳风亭”,取诗书之意,以重农务。 亭的北壁亦用金砖刻写着“御制题豳风图诗”,左右壁则分别题写着“周公七月诗”与“豳风亭右壁记”。 无逸殿的东西两侧,有配殿三间,豳风亭前有门,门上牌匾照迎翠殿,用大理石为之金字。 院落围以小厦垣墙,整个建筑群饰不过华,制不侈崇,形制比较简朴。 朱厚熜又命工部,在该院落的南边建一了一处“省耕亭”,皇帝观耕时小憩于此处。 在院落北边的空地,建成仓库一所,名曰“恒裕”,用以储藏西苑农田出产的粮食。 这些粮食,主要用于方泽、朝日、夕月、太庙、世庙、太社太稷、帝社帝稷、先蚕及孔庙的祭祀。 整个西苑的工程,当时由内阁首辅张璁亲自领衔督工,司礼监太监鲍忠、户部侍郎张云董其事,匠官甘为霖、郭孟阳则负责具体的工程等事物。 这无逸殿建成以后,朱厚熜每年祭祀完帝社帝稷后,均要在此设宴,款待陪同祭祀的官员。 而到了九月,庄稼收获的季节,朱厚熜也常率近臣在此观看农夫收获粮食打稻的场景。 每当朱厚熜驾临无逸殿的时候,均要奏响五曲,分别为:一奏本太初之曲朝天子。二奏仰大明之曲殿前欢。三奏民初生之曲,其一沽美酒,其二太平令。四奏品物亨之曲醉太平。五奏御六龙之曲,其一清江引,其二碧玉箫。进膳曲,其一水龙吟,其二太清歌,其三上清歌,其四开天门。 殿成以后,朱厚熜又命辅臣及经筵日讲官、六卿侍经筵官,各撰《尚书》无逸、诗豳风、七月,讲义一道,于无逸殿进讲,进讲完成后,也会依例举行宴会。 朱厚熜对西苑农田的的耕种颇为重视,西苑的农田有五顷多,设有役农五人、老人四人、骡夫八人进行日常的耕作,更令户部的堂官专门管理此事。 这几日,朱厚熜便又躲在西苑无逸殿内修炼,而陪同他的则是刚刚授封为紫府宣忠高士的段朝用。 “黄锦,去工部问问,这仁寿宫怎么还没有动工?”朱厚熜停下脚步,看着静悄悄的仁寿宫,眉头紧皱。 段朝用倒是没有留意此事,他才侍奉朱厚熜左右不久,对着西苑也不太熟悉。 黄锦却是知道,前段时间,皇上下旨令工部重新这西苑内的仁寿宫。 只是,过了这么久,工部竟然还没派人来动工整修。 黄锦连忙应下后,挥手唤来一个小太监,吩咐他前去询问工部原因。 这仁寿宫,乃是在无逸殿的西南方向,毗邻无逸殿。 朱厚熜对重修仁寿宫甚是上心,他每次来到西苑,总是觉得此地甚为安静,又远离令人聒噪的朝廷政务,是一处绝佳的修炼之地。 朱厚熜便带着段朝用,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无逸殿清修。 片刻后,黄锦回来了,恭谨奏道:“皇爷,工部的人回话说,这营建工程甚多,分派不出来人手和钱粮,修整仁寿宫。” “工部还差人说,国库里的银子甚是匮乏,如今宫内外大小工程有二十三处,各处兴工,已是极为繁重,京军本就不够用,从民间招募的百姓,已足足耗用了两百多万两银子。”黄锦看着朱厚熜趋于冰冷的面容,又缓声回道:“此外,承天府又有十余处工程尚在建造之中,耗费靡多,银两物料,皆是不够用。” 朱厚熜冷冷道:“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让朕听听。” 黄锦悄悄咽了咽口水,继续回禀道:“工部请求停建不急的工程,另外将那些朝廷勋贵家藏匿的京军,请皇爷下旨,令他们交出来。” “工部尚书蒋瑶,请求致仕,这是刚刚呈上来的奏请。”黄锦从袖子里摸出一道奏疏,双手奉上。 朱厚熜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刚刚有些冰冷的神情,有所缓和,吩咐道:“想不到蒋瑶已是古稀之年了,岁月不饶人啊。” 沉吟片刻,朱厚熜才道:“《尚书》有云,‘大夫七十而致仕,老于乡里’,蒋瑶领工部多年,为朕出力甚多。” “罢了,黄锦,派人送蒋瑶归乡,一应赏赐,不可缺了。”朱厚熜叹了口气,吩咐道。 黄锦道:“老奴领旨。” 朱厚熜又道:“下旨,着户部左侍郎张润领工部尚书一职。另外,责令京军,凡是在籍军户,系数回营,敢有藏匿不放归者,责令锦衣卫严惩。” 黄锦躬身领旨。 朱厚熜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又接着道:“至于户部的奏请,各财用支出,军匠使用等事宜,朕都准了。” “不过,这西苑仁寿宫和钦定殿等两处工程,不能停建。责令工部、户部合力,速速建好,暂停科道官的稽查,前后耗费的物料钱粮有多少差额,朕也不予追究。”朱厚熜停顿了一下,断然道:“朕只要他们,速速修整好仁寿宫和钦定殿。” 见皇上催促甚急,黄锦心里有了章程,回道:“老奴这就亲自跑一趟工部和户部,一定将皇爷吩咐的差事办好。” 朱厚熜又嘱咐道:“告诉他们,务必革新守法,钦定殿工程重大,文武大臣,要时刻督察,加紧建造,不可懈怠。” 黄锦心知这正在建造中的钦定殿,在皇上心中的意义。 此前,朱厚熜举行的一些道家仪式,皆在紫禁城中的钦元殿举行,但是场地狭小,难以施展。 况且皇宫之内,整日烟熏火燎,多受朝臣们的非议。 于是朱厚熜便在西苑内选了一处绝佳的地方,修建钦定殿。 为了能早日将这处用于道家斋醮的大殿建造好,朱厚熜亲自主管建造一事。 别的工程都可暂缓,唯独这西苑仁寿宫,和钦定殿等两处重要工程,要并立速成,一日不可缓。 第一百五十章 告假 黄锦传旨去了,朱厚熜经过这一番打搅,有些失了心情,便对段朝用道:“仙师,今日暂且到这里。” 段朝用躬身揖礼,笑道:“臣刚刚听闻,朝廷府库缺银,臣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为皇上分忧。” 朱厚熜疑惑问道:“仙师,有何妙法?” 段朝用故作神秘,笑道:“臣精通炼金之术,愿为皇上昼夜不停炼金,以补国库空虚。” 朱厚熜猛然想起,眼前的道人乃是通晓炼金之术的“神仙”,前不久还进献了两万两银子,都已经启运到陶仲文的家乡黄州府了。 此刻,骤然听见段朝用愿意日夜不歇的炼制金银,弥补国库空虚,朱厚熜大喜道:“仙师所言,可是当真?” 段朝用正色回道:“臣绝无虚言。” 朱厚熜龙颜大悦,笑道:“如此,就请仙师为我大明炼制金银,以补国库匮乏。” “至于仙师需要的一应用度,朕亦是不会缺了仙师的。”朱厚熜又道。 段朝用恭敬道:“皇上,这炼金之术,乃是劳心耗神之事,臣恐怕这段时间,难以侍奉在皇上左右。” “不过,三日后,臣会再为宫中进献一批‘仙器’,皇上日后以此盛饮食物,静心斋醮,则神仙可至也。”段朝用笑道。 “为了朕能成仙,仙师有心了。”朱厚熜颇为感动。 段朝用想了想,又接着道:“这修炼一道,需要的是静心,臣观皇上,整日被这些俗事所扰,恐难得道成仙。” 朱厚熜虚心求教:“仙师可有妙法教朕?” 对于这得道成仙,朱厚熜做梦都在想,尤其是前段时间,后宫内有嫔妃、皇子亡故,令他的心中,对死亡更加恐惧。 段朝用神色平静,语气平和道:“皇上只要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悉心修炼,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朱厚熜天真问道:“仙师所言当真?” 段朝用道:“臣不敢欺瞒圣上。” 朱厚熜心中大悦,却没再多言。 如此,过了两日,宫中传出一道旨意:“令太子监国,朕少假一二年,待修炼成仙之后,亲政如初。” 这道诏书一出,满朝哗然,这皇太子朱载壑才年仅五岁,怎么能担起监国的重任? 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却要去躲在深宫专心修道,朱厚熜的诏书,引起了满朝文武的惊愕。 不过皇帝痴心道家,时日不短,且有前车之鉴,满朝的文武官员,虽是有心规劝,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劝阻。 就在这朝堂重臣,都在静悄悄的观望之际,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上了一道言辞激烈的奏疏,惹怒了本来心情极佳的朱厚熜。 此人就是太仆寺卿杨最。 杨最,字殿之,号果斋,四川射洪县人,乃是已故的左佥都御史杨澄之子。 生于成化八年的杨最,自幼聪慧好学,研读《尚书》和理学,入国子监学习。 正德十二年,杨最进士及第,踏入官场,授工部营缮司主事,后得罪上官李鐩,贬官为工部员外郎,不受重用。 后随正德皇帝朱厚照南征有功,先后任职工部都水司郎中,宁波知府、黄州知府。 等到朱厚熜继承大统后,杨最得吏部尚书桂萼赏识,升河南按察使。 时值云南夷族叛乱,迁曲靖兵备副使。后遇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将杨最调往辽东,任苑马寺卿,平定辽东叛乱。 嘉靖十五年,升任杨最为贵州按察使,同年,调任贵州右布政使。 嘉靖十八年,杨最升任太仆寺卿,回京入朝为官,并进谏马政六事。 这太仆寺卿,乃是从三品的官员,主要负责京畿、直隶、河南、山东等省的马政之事,所督理的马匹主要供给京营。 如今,皇上竟然要太子监国,而自己躲在深宫里修仙,这满朝文武重臣,皆是缩头乌龟,竟没有一个敢谏言劝阻之人。 虽是掌管马政之事,但这两年来,皇上崇信道教,朝讲尽废,躲在深宫之内,君臣不相见。 杨最的心中甚是忧虑,在家中想了良久,终是提笔写了一道自认为言辞恳切的劝谏奏疏。 杨最借着灯火,将写好的奏疏仔细看了两遍,便封存好,准备递入宫中。 待朱厚熜看到杨最的这封奏疏时,已是两日后。 杨最在奏疏中直言进谏:“陛下正值壮年,却下诏令太子监国,简直就是荒唐。只不过见到一个方土,就想服药成为神仙。这神仙是住在山中修炼的人所做的,哪里有居住在豪华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衣服,吃着精美的食物,却能在白天飞上天的呢?臣即使十分愚蠢,也不敢照旨行事。” 看着手里的奏疏,朱厚熜勃然大怒,这道奏疏,怎么看都觉得这杨最是在讥讽他不会得道成仙。 朱厚熜立即急诏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陈寅进宫,严令他将杨最关进诏狱,重施杖刑。 陈寅得了皇上的旨意,不敢怠慢,带着司礼监出具加盖有印信的驾帖,令张锜陪同着司礼监的监刑太监,赶赴刑科衙门,办理签发好廷杖的手续。 待这流程走完,张锜这才带着五个锦衣卫校尉,赶赴杨最家中,连夜将他缉拿,押解到了北镇抚司的大狱。 翌日清晨,穿着一身大红色飞鱼服的陈寅,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六十九岁高龄的太仆寺卿杨最,施礼道:“杨大人,陈寅得罪了。” 杨最虽是在这诏狱里睡了一夜,仍是中气十足,丝毫不畏惧锦衣卫,站在牢里面,大声喝骂道:“皇上即便是将老夫下到这诏狱,也堵不住老夫的嘴。朝廷诸公,领着国家俸禄,却不思报国为民,任由皇上宠幸奸佞,整日躲在宫里修炼斋醮,致使朝政荒废,误国误民。” 陈寅笑道:“老大人,您这骂的再大声,也没人听得到,还是留些气力,等会这六十廷杖打起来,可是怕老大人生受不了。” 杨最叫道:“老夫当年在辽东平乱,出生入死,都未曾害怕过,小小廷杖,某何惧之。” “皇上旨意,太仆寺卿杨最谏言犯上,下锦衣卫狱,廷杖六十。”陈寅吩咐一旁的校尉,又对着尤是怒愤填膺的杨最道:“杨大人,请。” 杨最冷笑一声,跨步出了诏狱,来到外面的院子里,看着旭日东升,口中喃喃自语道:“奸佞误国,我大明,何其多难。” 虽然廷杖这一刑罚在《大明律》和《大明会典》中没有相关条例。 但是按照大明惯例,这廷杖官员,得到皇城外的午门前施行,往来的官员和老百姓都可围观。 另有司礼监官监督,锦衣卫负责行刑。 此外,国朝养士,素有“刑不上士大夫”一说,但是自正德皇帝起,这廷杖的刑责,就成了常态,但凡有惹怒皇帝的官员,皆被拉到这午门外施行廷杖。 在一众锦衣卫的押解下,杨最身穿着囚衣,绑着双手,被带到了紫禁城前的午门外。 司礼监的大太监张佐早已等候多时,待验过了囚犯就是杨最本人无疑,便下令施行廷杖。 此时,太阳高悬,长安街上,车马如龙,见又有朝廷官员被皇上廷杖,皆是围了过来,小声议论。 杨最想起嘉靖三年时,此处曾有二百多位朝廷大小官员,伏阙哭门。 其中一百三十四位官员,被当今皇上朱厚熜施以廷杖之刑,其中被杖死者多达十七人。 “想不到今日,老夫亦是与诸位同僚为伍。”杨最摇头苦笑。 而后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声念出了当年杨慎的那句名言:“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当在今日。” 说完,便自己主动趴在了地上,对着两旁等候的锦衣卫校尉大喝一声:“来。” 司礼监的这位大太监张佐,本不予理会这个直言犯上的朝廷命官,只待打完了好回宫去。 但是听见杨最竟然喊出杨慎当年的那句话语,眼神顿时一凝。 张佐当年可是经历过左顺门之事,也知道皇上对杨慎的恨意。 于是,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眼睛微眯,双脚微动,脚尖闭合站立。 跟着张佐身旁伺候的监刑小太监,看见张佐的脚尖闭合,意味着“着实打”,往死了打。 得了张佐的信号,小太监喉咙微动,咽了一口口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杨最,亦是暗自叹息。 司礼监官脚尖闭合站立,就意味着“着实打”,受杖者必死无疑。 如果司礼监官脚尖张开,呈“外八字”,意味着“用心打”,受杖者可留性命。 张佐又宣读了皇上的批示之后,尖叫一声:“行刑!”而后在午门西侧台阶下的左侧就坐。 陈寅亦是叫道:“行刑。”而后来到张佐的右侧就坐。 手下听候差遣、往来奔走的数十个锦衣卫校尉则是站立两旁,维持秩序。 见杨最主动趴到了地上,行刑的校尉,便掀起他的上衣,褪下裤子,露出了瘦削的屁股和大腿。 站在一旁的小太监,见张佐点了头,便大声命令:“搁棍!” 两旁排列的锦衣卫校尉齐声大喝:“搁棍!” 这时,有一个锦衣卫校尉,拿着一根由栗木打制而成的大棍杖,走出队列,将杖搁在了杨最的大腿上。 “打。”小太监又叫道。 校尉们又按照小太监的命令,齐声大喝:“打!” 于是,这位锦衣卫的行刑校尉,将手里的棍杖高高举起,狠狠挥下,重重打在了杨最的屁股上。 只是这一下,杨最当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才没叫喊出声来。 这校尉打了三下之后,小太监又是大喝一声:“着实打!” 听见“着实打”这三个字一出口,陈寅不禁脸色一变,他执掌锦衣卫多年,岂会不知道这三个字的用意,连忙看向一旁的张佐。 只见张佐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远处的围观百姓,丝毫没有在意被打的杨最。 “张公公,这……”陈寅出口想要询问。 “皇上的意思。”张佐出声截住陈寅的话语。 行刑的校尉,听见小太监喊出“着实打”,心领神会,更加用力挥动棍杖,下手打的越加凶狠。 打了五杖后,行刑的校尉这才停手,准备换人换棍。 经过这五下廷杖,杨最早已是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再加上这老大人古稀年龄,此刻双眼紧闭,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时,另外一位校尉走到了杨最的身旁,举起棍杖,在小太监的尖叫声和锦衣卫校尉们的吆喝声中,又打了五棍。 这打官员廷杖,也是颇为讲究的,每次喝令时,都是先由一人发令,然后百名校尉齐声附和,喊叫声震天动地,正在挨打和等待挨打的犯官们莫不心惊胆战,两腿发抖。 待轮到第三个校尉出列时,这杨最早已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个校尉伸手探了一下杨最的鼻息,对着监刑的小太监道:“公公,人死了。” 小太监也弯腰伸手探了一下,连忙跑到张佐的面前,回话道:“爷爷,犯官已死。” 张佐眉头一皱,这杖刑还没有结束,杨最就死了。 “通知家属,拉回去埋了。”张佐站了起来,对着陈寅道:“陈都督,有劳了,咱家这就入宫回奏皇上。” “公公请。”陈寅道。 目送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张佐进了宫,陈寅看着死在眼前的杨最,叹了口气,而后吩咐锦衣卫校尉,将这位直言劝谏的太仆寺卿遗体送还家中。 只是张锜却低声道:“大人,这杨最乃是孤身一人在京,并无家属。” 陈寅叹道:“好一位不惧生死,直言劝谏之人,可惜了。” “既然他没有家属在家,你去太仆寺卿打听一下,谁与这杨大人交好,让他们负责一下杨大人的身后事。”陈寅吩咐。 “属下这就去办。”张锜领命,带着几个校尉,抬着杨最的尸身往太仆寺办公的地点而去。 陈寅看着眼前的紫禁城宫门,亦是忧心忡忡。 他是蕃邸老人,一路跟随着朱厚熜,从承天府来到北京城。 少年藩王继承大统,与朝臣们争斗多年,但却不失雄心,励精图治。 可是自蒋太后驾崩之后,这位皇上竟然失了锐气,一心只想得道成仙。 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陈寅又叹了口,回了锦衣卫驻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深宫 随着太仆寺卿杨最被杖毙在午门外,群臣更是噤若寒蝉,不敢谏言,唯恐步了他的后尘,丢了性命。 朝廷上下,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似是在等候着皇上的下一道诏书。 只是,朱厚熜像是忘记了自己下过的旨意,绝口不再提告假修仙之事,令不少臣子诧异不已。 有一些为杨最之死惋惜不已的官员,则是认为,正是由于他的死谏,才唤醒了沉迷修仙的皇帝。 众人原本以为是一场狂风暴雨,到头来却不过是几滴雨露,令不少人愕然,甚至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只是可惜了,一位忠心为国的太仆寺官员。 时光荏苒,到了九月底,宫里传出消息,贵妃周氏、裕嫔王氏两位妃嫔亡故。 这两位年纪轻轻的嫔妃,竟是相隔短短六天而死,又是勾起一些人的猜测。 自朱厚熜登基之后,广选淑女进宫,以储子嗣。 但是这后宫之内,妃嫔的死亡人数,也忒是多了一些。 先是两任皇后被废,陆续亡故。 后有恭妃文氏、贤妃郑氏、丽妃阎氏先后亡故。 这才几年,后宫之中竟然死了多位妃嫔。 坤宁宫内,方皇后心有哀伤,不住掉落泪水,又是两位熟识的姐妹,意外身死。 她本是一个心善之人,虽然当了皇后,但是对于其她妃嫔姐妹,皆是和善相待,除了那位在翊坤宫中,极其令她厌烦的端妃曹氏。 对于这两位姐妹的死因,方皇后的心里很是清楚,但是却不能宣之于众,只能暗自伤心。 这两年,朱厚熜不知道从哪得了些御女之术,经常在这些妃子身上施展。 再加上,又有一些小人为博得皇上的恩宠,竟是供奉那些羞于启齿的虎狼之药。 朱厚熜在吃了这些丹药之后,时常弄得侍寝的嫔妃生受不了,往往在侍候完皇帝之后,就要卧床两三日,才能下地。 除了这两位嫔妃亡故,方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可是知道这两年里,死在皇帝手中的宫女,亦是不在少数。 想到这里,方皇后叹了口气。 “飞烟,去将新进宫的那百位淑女名册,给本宫取来。”方皇后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又选进宫中百名淑女,便令侍候在一旁的飞烟去取名录。 “皇后,奴婢这就去尚宫局问问。”飞烟放下手中的刺绣,快步出门,去取名册。 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朱元璋,为了防止宦官专权干政,便设了六局一司,任用女官。 这六局分别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等六局,掌管宫闱事物。 另有一司宫正司,负责纠察宫闱、警戒、禁令、贬谪、惩罚等事。 到了永乐皇帝朱棣时,这六局一司,仅仅剩下尚宝四司还是由女官掌管,其余各局职权,皆移交给了太监掌管。 这宫人名籍及廪赐之事,由尚宫局里的司簿司掌管。 不大一会儿,飞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名录。 “皇后娘娘,这是刚刚入宫的一百位淑女的名册。”飞烟将名录递给方皇后。 接过这本名录,方皇后仔细翻阅,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淑女的名姓、年龄、籍贯,以及家中直系亲属。 待翻到第三页时,方皇后陡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神情就是一愣,而后又凝神仔细观瞧,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应该是那个人,方皇后心中有些不太肯定。 “飞烟,去将这个淑女找来,本宫要见见她。”方皇后指着名册上的一个名字,又接着吩咐道:“悄悄叫来,不要声张。” 飞烟诧异的看了一眼,待看到后面的内容时,不由得恍然大悟,恭敬回道:“娘娘,奴婢这就去找。” 待飞烟又出了坤宁宫去寻人后,方皇后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房内踱步,思索着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这几日,她可是有所耳闻,皇上突然下诏选秀,在京畿附近挑选一百名淑女进宫,乃是为了取她们身上的红铅,炼制什么不老神丹。 这等取少女经血炼丹之事,阴损无比,方皇后实在厌恶至极,有心劝阻,却挨了朱厚熜的一顿训斥不说,还被他打了两个耳光。 方皇后气的跑回坤宁宫,大哭了一场。 见劝阻不了一心求仙的皇帝,残害宫女,方皇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躲在坤宁宫中,跟着飞烟学习刺绣。 正想着事情,飞烟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方皇后只是看到她的长相,便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只问了几句话后,便叫身边伺候的宫女将她带了下去。 “你去宫正司,将她调到坤宁宫来。”方皇后吩咐道。 想了想后,又对着飞烟道:“你悄悄出宫一趟,打听一下她因何入宫。” 飞烟明白方皇后的心意,领会的点头应下。 又叹了口气,方皇后看了眼飞烟,羡慕道:“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深宫内院的,宫门似海,本宫却只能老死在这里。”方皇后有些自怜自哀。 飞烟心中也知道她的不容易,这后宫之中,妃嫔众多,她虽然容貌秀丽,身份高贵,却不得皇上恩宠。 被皇帝冷落多年,至今还无子嗣,也是真的不容易。 “娘娘,您入宫这么些年,这在宫里头任职的女官,有哪一个是能轻易出了宫的,还不是都老死在宫中。”飞烟语气亦是有些萧索。 “都是苦命人罢了。”方皇后哀叹一声。 两个人坐在房中,默默无语。 这时,有个宫女进来禀报,说仁智殿的张老太后病了多日了。 方皇后犯了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过去探视一下。 皇后摆驾,出了坤宁宫的大门,沿着宫里的道路,一路向西南方向走,便是张老太后居住的仁智殿了。 这朱厚熜为张老太后修建的慈庆宫还未完工,张老太后不得不一直居住在那堪比冷宫的仁智殿中。 行了良久,到了破败的仁智殿外,身旁的一个宫女进去通报。 过了片刻,张老太后身旁伺候的宫娥莲欣,出门迎接方皇后。 “奴婢莲欣,见过皇后娘娘。”莲欣弯腰施礼,引着方皇后进了大殿。 这间仁智殿,有五六间屋子,原先正德皇帝朱厚照的皇后夏氏,还有其她几位嫔妃们挤住在这里。 后来朱厚熜继承皇位,蒋太后入宫,便住进了西边的仁寿宫,将张老太后迁居到了仁智殿。 嘉靖十五年,朱厚熜将原先的仁寿宫,以及清宁宫的一部分拆除,修建了新的慈宁宫,供蒋太后居住。 到了嘉靖十七年,一直对张老太后冷言冷语的朱厚熜,受不了外朝的议论,便下旨给工部,在紫禁城的东边,也就是太子宫的旁边,修建慈庆宫,准备给张老太后居住。 只是,三年多时间,这慈庆宫仍未完工。 好在,朱厚照的皇后夏氏,和几位嫔妃先后故去,这仁智殿,便也空了下来。 方皇后迈步进了屋内,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点着火烛。 突然一个黑影窜了出来,从方皇后的脚边跑过,吓得她尖叫一声。 莲欣出声道:“皇后莫怕,只是一只野猫罢了。” 方皇后玉手拍着起伏不定的高耸胸脯,定了定心神。 “怎么不点上火烛?”方皇后问道。 莲欣回道:“是太后她老人家的眼疾复发,所以才灭了灯火。” 方皇后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迈步进入了里间,却觉得有股阴冷的气息打在身上,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望着躺在床上休息的张老太后,方皇后轻声道:“太后,给您老请安了。” 没有回应。 宫娥莲欣走到床边,对着张老太后亦是轻声叫道:“太后,皇后来看您了。” 张老太后回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睁开。 方皇后听不清太后说的是什么话语,莲欣转述给她:“太后说,免礼。” 方皇后便上前几步,来到床边,看着满头银发,盖着锦被的张老太后,又问道:“太后,您这怎么突然间就病了,可曾叫御医进宫瞧瞧?” 莲欣代替张老太后回道:“叫了御医,也开了些药,只是不大见好。” 张老太后睁开混浊的双眼,也瞧不清楚面前的方皇后,但她心里却是明白,气喘吁吁道:“老毛病了,不打紧,大老远,害你……跑一趟……” 方皇后却坐了下来,伸手握住了张老太后那骨瘦如柴的左手,异常冰冷。 “太后,您这话,真是见外了。您都病了,我这做晚辈的,来看看您,也是应该的。”方皇后轻声细语道。 张老太后咳嗽了两声,呵呵笑道:“外人不外人的,就不说了。” “我这一生啊,最对不起孝宗皇帝,他爱我,敬我,只娶了我这一个女人。”张老太后诉说起过往:“我年轻的时候,也真是不懂事,以为他爱我,就是独宠我一个人就好了,这后宫之中,不能再有其她的女人。” “我们虽然夫妻情深,相濡以沫。可我却是忘了,他是皇帝,肩负着天下的万民。”张老太后的声音带着悔意。 方皇后也不回话,只是静静听着。 张老太后又断断续续道:“我这肚子也不争气,只生下厚照这么一颗独苗,接替了孝宗皇帝,成了这大明的天子。” “早些年,他在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错,他是皇帝,我是皇后,就宠我一个人就好了。直到等他走了,我才有些后悔,日日落泪。”张老太后说到这里,眼泪从眼圈中滑落,顺着脸颊掉到枕头上。 “皇帝,不属于我一个人,所以我才忍着悔恨,纵容先帝胡闹,这后宫之内,又给他娶了好些个妃子。”提起儿子朱厚照,张老太后的脸上露出母性的笑容。 “可是万万没想到,我那苦命的孩儿,跟他爹一样,也是个短命的人,年纪轻轻的,没留下一个子嗣,便也撒手人寰,弃我这个老太婆而去。”张老太后语气转为冰冷:“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皇帝是天下万民的皇帝,不应该独宠一人,这大明的江山,终是要有人继承的。”张老太后狠狠抓了一下方皇后的手,弄得她吃痛的呻吟一声。 “你是皇后,要多规劝皇帝,不能整天想着炼丹修道,要以国事为重,这天下万民,全系在他一人身上,这大明的江山,也不能断在他的手里。”张老太后声音逐渐加大,又喃喃自语道:“不然,我无颜下去面见孝宗皇帝,更无颜去面见老朱家的列祖列宗。” 说完,张老太后松开了方皇后的手,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莲欣帮张老太后掖好被子,对着发愣的方皇后道:“皇后,皇后,太后她老人家睡了。” 方皇后如梦初醒,站起身,又看了一眼仍在睡梦里喃喃自语的说着“我错了,全都错了……”的张老太后,随即出了仁智殿。 莲欣目送她的凤辇离去,这才回屋。 坐在辇舆上,方皇后思绪混乱,经过这么多年的争斗,她早看出来,这位当今天子,乃是薄情寡义之人。 当了十九年的皇帝,也与这位扶持他继承大统的张老太后,斗了十九年。 虽然张老太后没有明说,但是后宫之内的是是非非,方皇后全都看在眼里,她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慧的人。 不过,想起孝宗皇帝,一生只爱张老太后一个女人,方皇后又生出了嫉妒羡慕之情。 “都是苦命的人。”方皇后又独自叹息了一声。 这后宫之中,女人少了不行,女人多了更是不行。 再想起张老太后现在的处境,方皇后似乎看到了她自己将来的影子。 再过几十年,无儿无女,孤苦无依,老死在这深宫内院之中,更不知道爱情为何物。 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方皇后又落了泪,莫说等到人老珠黄,就是现在自己青春尚在,容貌甚佳,都没能获得朱厚熜的恩宠。 独守空房有好几年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方皇后抹掉泪水,不知前路几何。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争斗 皇帝偃旗息鼓,绝口不再提太子监国,告假修仙之事了。 朝堂中却是暗流涌动,争斗不休。 先是翊国公郭勋修前郤,以风霾多灾为由,上疏劝谏皇帝罢免大臣,结果就是一直与他素有仇怨的刑部尚书周期雍被罢职还乡。 原来,早年间,周期雍在广东清理军伍时,弹劾过镇守两广的郭勋,令他被皇帝责罚。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但是郭勋的心中却一直记恨着。 正好趁着上个月周期雍因为处置樊瑶的家事不力,被皇上迁怒之际,郭勋再进谗言,罢了他的官。 刑部尚书去职,紧接着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夏言失势。 自从朱厚熜南巡归来,就对夏言颇为不满,这个倔老头,处处与他作对,令他心里极其不痛快。 夏言撰写的青词,是最符合他的心意,只是自打接替李时,入阁做了首辅,这青词也不写了,即便是朱厚熜要求他写,也只是敷衍了事。 不写青词还可用政务繁忙为借口,但是夏言孤傲不驯的本性日益显露,却是令朱厚熜的心里生出反感。 去年,在郭勋、严嵩等人的暗中挑拨下,朱厚熜罢黜了夏言的少师一职,以少保和内阁大学士的头衔致仕。 只是在一个月后,夏言刚刚收拾好行囊,正准备离京之时,朱厚熜便后悔了。 只因内阁中缺了夏言之后,他发现顾鼎臣实难堪用,这军机政务还得夏言来操办,不然哪里还有时间修炼。 朱厚熜思来想去,只好立即下旨,重新起用夏言出任内阁首辅。 当了一个月的首辅,这事还没通传给天下臣民,顾鼎臣的郁闷可想而知。 于是,这位内阁次辅,在大起大落,一喜一悲之后就病了,这一病就是一年多,至今仍是告假在家养病。 只是,再次出任内阁首辅的夏言,皇恩已是大不如前,心中也萌生了退意。 夏言这几日又上了一道奏疏,言辞恳切,请求回乡养病,但又被朱厚熜驳了回来。 而他与郭勋,以及霍韬等人的矛盾,却是越来越尖锐,以至于三人见面,都是互相攻讦,语带讽刺,犹如泼妇骂街,令朝臣们议论不已。 夏言与霍韬的矛盾,由来已久,原因乃是当年夏言进谏,将天地分开祭祀,并修建两座郊祀台,霍韬对此极力反对。 夏言先后上疏,为自己的提议辩护,又在奏疏中猛烈攻击霍韬,令朱厚熜愤怒不已。 霍韬见皇帝生气,不敢辩解,便私下给夏言写了一封信,将他痛骂一顿,并将这封信抄录送交法司。 此事惹恼了夏言,又上奏疏给朱厚熜,讲了这件事,并且揭发霍韬目无君主等七条罪行,连带将霍韬的那封书信一起交了上去。 朱厚熜看到书信,大为恼火,批评霍韬诽谤、嘲笑君上,心术不正,下旨将他关进都察院大狱。 在大狱中关押了一个多月,霍韬在狱中上疏哀求皇上宽恕,张璁亦是两次上书救他。 朱厚熜终于念在霍韬有议定“大礼”功劳,让他捐输资财来赎罪还职。 至此,霍韬与夏言结下仇怨,时常找事攻击夏言。 嘉靖十八年,册封太子之后,朝廷选拔东宫官员,任命霍韬以太子少保、礼部尚书的官衔掌管詹事府事务。 霍韬上书辞谢,并且在奏疏里暗有所指,言称朝廷中有一些大臣接受俸禄不肯谦让,晋升官职也不肯推辞,其中难免有拉帮结派、祸国殃民的奸人,暗中巩固自己的权威。 百姓的怨气引来天灾,这灾难的根源,则就是在朝堂上。 他这道奏疏的目的,就是针对夏言。 只是,朱厚熜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予理会。 见屡次攻击夏言不能取胜,霍韬见翊国公郭勋与夏言素有嫌隙,便暗中勾结郭勋,和他一道谄害夏言。 前段时日,朝廷内外风言四起,有人传言,皇上又要南巡,霍韬借此机会上书,赞颂翊国公郭勋:“上次陛下南巡之时,跟随的大臣大多都借机收受贿赂、不守法度。文官中只有袁宗儒,武官中只有郭勋没有接受馈赠。现在谣言四起,皇上应该加以制止。” 朱厚熜见再次南巡的事情,在百官之中传的跟真的似的,无奈只好颁下诏书稳定人心。 之后语气严厉责问霍韬:“朕上次南巡,你又没有跟随,这官员受贿索贿之事,你从哪里听说的?如实给朕奏上来。” 霍韬回奏:“请皇上向翊国公郭勋,询问此事。” 朱厚熜见他言辞闪烁,支吾其辞,便责令他如实交代。 霍韬走投无路,只好又将夏言牵扯进来:“随从皇上南巡的官员,无不接收馈赠,这事只要问首辅夏言可知。” “至于百官收取贿赂之实情,翊国公俱都知晓。如果一定要臣交代,请赐臣担任都察院职务,进行追查,定为皇上查出真相。”霍韬又上疏。 朱厚熜对他失望不已,又将他的奏章下发给了六部。 只是霍韬怕自己的奏议不合皇上心意,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上书述说进贡鲜货的船上,有宦官贪婪、横征暴敛之事,却被朱厚熜搁置。 夏言和郭勋、霍韬的争斗,却令礼部尚书严嵩兴奋不已,冷眼旁观,暗中等待着时机。 只是,未等三人分出胜负,另外一个令他能入阁辅政的转机,却突如其来,令严嵩大喜。 北京城内,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 十月份的京城,气温骤降,早晚皆是寒冷异常,这个时节,久病之人,最是难熬。 内阁次辅顾鼎臣便没能熬过去,卧病在床一年多,病故于家中。 顾鼎臣刚死一日,又传来霍韬在家中暴病而亡的消息。 短短两日,朝廷中先后死了两位重臣,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朱厚熜回忆起这二人在“大礼议”中,出力甚多,亦是颇为感伤,便下旨厚葬,并派遣两队士卒,随同家属,护送顾鼎臣和霍韬的灵柩还乡安葬。 随着顾鼎臣这位青词宰相的离世,最高兴的莫过于严嵩了,内阁中少了一个人,纵观朝廷内外,还有哪一人的资历能在他之上,这入阁宰辅,今次,轮也该轮到他了。 严府,书房内。 “爹,孩儿恭喜您老,即将入阁,掌管军国大事。”严世蕃咧嘴大笑,腮帮子上的肥肉跟着抖动。 严嵩放下手里的笔,捧起桌上的青藤纸,吹干墨迹,这才开口道:“又在胡言乱语。” 严世蕃见严嵩仍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便凑上前来,谄笑道:“爹,这首辅夏言失势,次辅顾鼎臣又死了,您老人家入阁,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您看,我这官职,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了,爹。”严世蕃见严嵩仍是在看刚刚写好的青词,便将身子换了个方向。 严嵩没有理会他,严世蕃只好又央求道:“爹,孩儿这顺天府治中,已是做了多年了,是不是该升一升了?” 严嵩放下手里的青词,斜看了儿子一眼,问道:“这两天,又纳了一房小妾?” 严世蕃粲然一笑道:“爹,您都知道了?” “你娘宠你,帮你瞒着此事,但是你当你爹我,老眼昏花了么?”严嵩指着严世蕃大骂道:“你看看你,已经娶了几房小妾了,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的吗?” 严世蕃不敢与他顶撞,只好解释道:“这才三房而已。” 严嵩见他不以为意,颓然道:“为父告诫过你什么?” “不可贪财好色,不可胡言乱语,不可招惹事端。”严世蕃摇头晃脑念道。 “你说你记住了哪一点?”严嵩见他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怒其不争:“你这好色的名声,已经传到皇上耳中了,还痴心妄想要升官,爹只盼你,平日里少些胡作非为。” 严嵩说完,将桌上的空白青藤纸展开,又提起笔准备再写一篇青词。 “滚回房中,好好想想,怎么挽回声誉,在皇上心中留个好印象。”严嵩骂道。 严世蕃撇撇嘴:“孩儿告退。” 只是刚要出门,就碰见欧阳淑端,带着侍女,端着两碗刚熬好的参汤走了进来。 “这大晚上的,你们父子也不休息,还得我熬了这参汤给你们送来。”欧阳淑端吩咐侍女退下,亲手将碗放到了桌上。 “娘,您怎么还没歇着,唔,这汤好喝。”严世蕃一口将参汤喝完,放下空碗,笑道:“孩儿这就回房歇着了,娘,你也好好服侍服侍爹,这天气凉了,火气还这么大。” “混账东西,滚。”严嵩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好悬没有摔倒。 严世蕃落荒而逃。 欧阳淑端扶着严嵩坐下,嗔怪道:“你跟庆儿置什么气。”严世蕃的小名叫庆儿。 严嵩叹了口气:“如今世蕃的这副样子,又失了一目,往后的仕途,只怕更是艰难。” 欧阳淑端听完,亦是垂泪道:“老爷,您可得想想办法,咱们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 严嵩何尝不知,他本有两女一子,大女儿出嫁给了同乡人袁应枢,只是在两年前,得病死了。 二女儿也于嘉靖三年,在南京城染了瘟疫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亦是令夫妻俩伤痛不已。 如今只剩下严世蕃这一个儿子,欧阳淑端当然要像宝一样捧在手心里。 严嵩却是突然怒道:“你就这么宠着他,迟早生出祸事,他现在这样,哪一点像我?” 欧阳淑端见他发怒,硬生生回道:“你当年抱他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严嵩颓然坐下:“造孽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莫氏 广西,梧州府。 时间倏忽而逝,出使安南莫朝的张岳,在锦衣卫百户王桐的护卫下,安然归来。 总督府后堂内,毛伯温看着风尘仆仆的张岳,欣然道:“维乔,此番却是辛苦你了。” 张岳恭敬回道:“阁部,下官此次出使,不辱使命。” 毛伯温问道:“这安南国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张岳道:“下官抵达升龙城的时候,安南国内正在忙于新君继位之事。” “新君即位?”毛伯温眉头一皱,有些疑惑。 张岳点头道:“不错,乃是那莫朝的国主莫登瀛亡故。” 毛伯温惊讶道:“莫登瀛死了?” “阁部,安南国主莫登瀛已经死了九个多月。”张岳算了算日子,这莫登瀛乃是在嘉靖十九年正月里死的,现在已然入秋,差不多间隔了有十个月。 毛伯温则是心中默默盘算着莫登瀛之死,对于眼下大明的出兵讨伐,会带来什么影响。 张岳接着回禀:“其子莫福海继位,不过莫朝的朝政,仍是被逆贼莫登庸把持着。” “下官到了升龙城之后,虽然被人看管着,住在驿馆,但从驿馆中的小吏口中打听到,这莫朝上下听闻我天兵集结,准备进攻安南,人心惶惶。尤其是莫登瀛一死,新主继位,便划分成了两派。”张岳将在升龙城的所见所闻向毛伯温一一诉说。 毛伯温点头道:“主少国疑,天兵临前,分出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也是不足为奇。” 张岳看了一眼恭敬站在一旁的锦衣卫百户王桐,又道:“另外,王百户还打探到一个好消息。” 毛伯温听他所言,亦是看向王桐。 王桐连忙恭敬一礼,回道:“阁部,卑职确实打探到一个消息,只是不知虚实。” 毛伯温一捋胡须,笑着道:“无妨,王百户打探到什么消息,一并讲来,或许对我国朝南征,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王桐如实禀报道:“卑职打听到,就在不久前,安南南部地区,也就是乂安府一带,尊奉黎朝的残存势力,在大将阮淦的统领下,攻占乂安城,军声大振,所至远近皆被其降服。” 毛伯温急忙令人取来安南舆图,铺在桌子上展开,仔细观瞧。 这乂安位于安南清化府以南地区,和升龙城所在的归化府只隔数府之地。 安南国,古称交址,唐以前皆隶属于中国。 始皇大帝横扫八荒六合,一统天下,这安南地区归属象郡管辖。 至大汉时期,武帝刘彻派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等人,兵分五路,出兵十万,攻下安南,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统归中央管辖。 东汉时期,素来臣服于中国的交趾郡发生叛乱,光武帝刘秀拜马援为伏波将军,统领汉军八千,合交趾兵共两万军队,南攻交趾。大军沿水路而进,深入交趾腹地,依山开道千余里,直捣二征巢穴,大破反军,斩杀叛逆征侧、征贰,传首洛阳。 盛唐时,安南则是归安南都护府管辖。 至五代十国时期,中原大地,军阀混战,朝代更迭如家常便饭,安南被当地豪族曲承美窃据,南汉大有三年,南汉高祖刘?遣大将李守鄘、梁克贞攻交趾,擒杀曲承美。 至宋初,封丁部领为交址郡王,三传之后,为大臣黎桓所篡。 黎氏亦三传为大臣李公蕴所篡。李氏八传,无子,传其婿陈日炬。 至此,交趾自立,成为中国之藩属国。 元朝时,镇南王孛儿只斤·脱欢发兵南攻安南,却因暑雨、瘟疫,被迫退兵。 待到太祖皇帝朱元璋威压群雄,横扫六合之后,安南纳贡臣服,成为大明不征之国。 至成祖皇帝朱棣在位时,安南国胡氏篡位,侵扰边境,袭杀明使,致使朝廷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永乐四年七月,朱棣以成国公朱能为主帅,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张辅为副帅,征讨安南。 永乐五年,明军攻破安南都城清化,胡氏灭亡。 随后,朱棣便诏告天下,改安南为交址,设三司管理。 令设交州、北江、谅江、三江、建平、新安、建昌、奉化、清化、镇蛮、谅山、新平、演州、乂安、顺化十五府,分辖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一县。 又设太原、宣化、嘉兴、归化、广威五州,直隶布政司,分辖二十九县。其他要害,咸设卫所控制之。 只是到了宣宗皇帝朱瞻基时,安南反叛,朝廷再次派军南征,却接连损兵折将,昌江一战,七万明军更是一战尽殁。 此战震惊朝堂,虽然张辅、蹇义、夏原吉等老臣依然力主出重兵讨贼,然而,以杨荣、杨士奇为首的文官,借着朱瞻基的厌战之意,连翻上奏,言称安南荒远,多年劳师无功,不如许了黎利,以息兵争。 朝堂争议数月之后,朱瞻基下令王通率余部近八万人北返,撤销交趾布政使司,同时赦免黎利抗命之罪,封陈高为安南国王。 至此,安南国立,不复为中国之归属。 此时的安南国,东西一千七百六十里,南北二千八百里,有口众五百余万。 毛伯温看着地图,仔细观瞧。 张岳接话道:“听说阮淦攻下乂安等地后,升龙城内,投降我大明的主和派便压下了主战派,占据了上风。” “那莫登庸也终于肯露面,将下官叫进王宫,表示出愿意归降我大明之意。”张岳笑道。 毛伯温抬起头,思索片刻,问道:“想必这莫登庸,提了什么要求?” 张岳点头道:“阁部料事如神。” 毛伯温走了几步,看向屋外,湛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飘过。 “他提了什么条件?”毛伯温收回眼神,看向张岳道:“维乔,但讲无妨。” 张岳回道:“莫登庸不愿在降表里承认贬号。” 毛伯温眉头紧皱,莫登庸不愿贬号,这事莫说朝廷不会同意,就是皇上那里,亦是不会同意。 见毛伯温露出愁意,张岳连忙又道:“阁部,这安南之地,竭中国十余年之力,仅得到数十郡县之虚名耳,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令莫登庸投降,至于这贬号之事,下官以为,可以再做商议。” “张大人,此言差矣。”一个清脆的少年人声音自门外传来,随后,便见两个一身青色劲装,腰悬宝刀的锦衣卫走了进来。 “卑职陆良,见过阁部大人,见过张大人,见过百户大人。”陆良躬身向着屋内的三人施礼。 张鹏亦是见礼,而后便默默退到了门口,不再做声。 “你刚才说什么?”张岳面露不悦。 “卑职刚刚说,张大人此言差矣。”陆良又重复一遍。 不等张岳追问,陆良接着正色道:“这安南国,自古以来就是我中华之国土,秦时设象郡,汉时设交趾郡,唐时又设安南都护府,这安南国的国号,必须去除,而且一旦安南国降了,朝廷一定要派遣官员,治理安南。” 陆良掷地有声。 张岳面色阴沉,大声责问道:“小小的锦衣卫总旗,大放厥词,你懂什么,也敢在这里妄言国家大事。” 陆良一抱拳:“卑职虽然职位低微,亦是知道,中国虽大,这老祖宗留下的基业,一寸也不能丢。” “荒缪,你可知朝廷的实际情况,你可知此次南征,耗费民财几何?你又可知,这两广境内,又有多少灾民,嗷嗷待哺,需要钱粮赈济?你又可知,朝廷如若治理安南国,要消耗多少人力、财力和物力?”见毛伯温没有阻拦之意,张岳便是一连串的发问。 “耗费我大明之国力,却徒得了一个郡县的虚名,此为蠢夫之所为。”张岳冷冷道。 陆良轻笑一声,目光炯炯,盯着张岳道:“张大人,若论辩言,你饱读诗书,我的确说不过你。” “但是,你怎么知道,这现在花些人力财力,就是空耗国库,不是为后世的子孙在造福?你又怎么知道,那安南国就是一处蛮荒之地,没有可取之处?”陆良走了两步,看到桌案上的安南国舆图,面色凝重。 走上前去,陆良手指着舆图道:“这安南国,虽然距离北京城遥远,治理不易,但是其地甚广,山林矿产丰富,这些都暂且不说,就说这地理位置。” “安南国,地处于我大明疆土与中南半岛的连接处,占据此地,乃是经略西洋的跳板,地理位置极为重要。”陆良随后看向一旁露出好奇之色的毛伯温,大声道:“阁部,收复安南之后,我大明不仅可以更容易的控制中南半岛,近可制占城、暹罗、真腊诸国,远亦可控满刺加及这中南半岛附近的苏门答刺、旧港、瓜哇、泞泥等国。” 张岳却是冷冷一笑:“我大明,富有四海,一个小小的蛮夷之地,竟被你说的如此重要。至于你所说的那些海外诸国,不过都是些对大明称臣纳贡的藩国而已,弹丸之地,何惧之有。” 毛伯温终于出声,他咳嗽一声,接过话语:“如果这安南国降了,南海之地便廓然肃洁。至于究竟是以我大明的藩国待之,还是以郡县治理,此事亦是有皇上决定。” 张岳赞同道:“陆良,你一个少年,懂得什么,阁部所言,才是老成持国之道。” 陆良反驳他道:“毛大人,张大人,你们虽知我大明富有四海,但是又岂会知道,远在西方的诸国,此刻已然崛起,正靠着坚船利炮,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足迹早已是遍布全世界,不出几年,便会与我大明接触。” 毛伯温和张岳对视一眼后,哈哈大笑道:“我大明兵甲之雄,车马之盛,旌旗之众,耀于川陆。风清日和,埃尘不兴,铙鼓之声,訇震山谷。即便是有那番邦到来,亦是要臣服。” “哈哈,阁部所言甚是。”张岳附和道。 陆良见与这二人说不明白,便也放弃了,这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在井里待久了,岂会知晓井外的世界,早已是天翻地覆,乾坤剧变。 第一百五十六章 热血 大明嘉靖十九年十一月初三,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秋风飒飒。 广西镇南关,旌旗招展,刀枪林立。 翁万达从南征大军中精心挑选出了一万精锐士卒,布满整个关城。 这些身材高大威猛的士卒,俱是披挂着制式明甲,手持刀枪,肃穆而立,威风凛凛。 另有官校,身穿山文甲或锁子甲,手按着腰刀,在军队中不停巡视,帮忙着整理士兵威仪。 这些军士披挂的明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白光,炫目无比。 望着整齐的军容,一股肃杀的气息弥漫,令人不寒而栗。 陆良带着张鹏,好奇的在这些士卒旁踱步,一边伸手摸摸他们穿着的明甲,一边赞叹:“张大哥,这明甲怎么这么帅气?” 张鹏撇嘴不屑道:“这算什么甲,你没见过锦衣卫大汉将军穿的金盔金甲么?” 陆良想起南巡之时,那些皇帝御前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身穿的金盔金甲,明亮耀眼,金光灿灿,端是华丽无比。 那些金盔金甲穿在身上,漂亮是漂亮,但是与这普通士卒穿的明甲,总感觉差了些什么。 陆良皱眉思索片刻,陡然叫道:“我知道了,那金盔金甲虽是艳丽,却只能是摆设,上不得战场厮杀,少了些肃杀之气。” 张鹏不想理他,冷冷回道:“痴线,没见识的土包子,想这些做什么。”说完,径自走了,上了南城的城关。 陆良见张鹏走了,又在关内临时搭建好的将台龙亭处瞎转悠了一会儿,见穿着一身大红官袍的毛伯温,从衙署内走了出来,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南城城关。 陆良也赶忙跟在众人身后,一起登上了镇南关的两层门楼。 这镇南关,位于凭祥州西南三十里,踞大青山、锦鸡陵隘口。与西北的平而关、水口关合称“南天三关”。 太祖皇帝开国后,在广西布政司设十二府八州,这镇南关隶属凭祥州,而凭祥州则隶属思明府管辖。 众人登上城门楼,临高远眺,但见关城附近山峦重叠,谷深林茂。 不远处的金鸡山陡壁上,又修筑有数座炮台,俯控关口,当真是易守难攻。 如此地势险要的雄关,正是通往安南的要口之地。 此时,日头高悬,毛伯温站在城楼上,往外观瞧。 镇守广西地方副总兵张经,广东布政司左布政使杨铨,广西布政司左布政使祝续,广西副使翁万达,广东按察司按察使欧阳席,广东布政司左参政张岳,广东布政司总理粮饷右参政萧晚,监督海哨、广东按察司分巡海北道副使陈嘉谋,监督左哨、广西按察司分巡左江道副使郑宗古,监督右哨、广西按察司分巡右江道副使许路,广西布政司总理粮饷右参议陈茂义,统督左哨、分守柳、庆地方右参将李荣,广西都司掌印都指挥顾邦重、广东都司都指挥董廷玉,军门取用协助中哨、广东都司都指挥张輗,统督右哨、暂代分守浔、梧等处地方都指挥白泫,两广地方大小官员人等,分列在毛伯温左右,亦是耐心等候着。 “大人,莫登庸来了。”一位负责了望的军校对着毛伯温行了一个军礼,禀报道。 其实不用他说,众人站在这二层城楼之上,也能看见。 镇南关外的正南方,一行有四十多人的队伍,正沿着官道,步行朝着城关的方向走来。 看着不远处那群缓步而来,准备到镇南关投降大明的敌人,站在城关之上的陆良,突然有种热血上涌的冲动。 只见他猛然抽出腰间宝刀,朝前一指,大喝道:“明军威武!” 毛伯温、张经、张岳等人被他这突兀的一嗓子吓了一跳,纷纷侧目看向陆良。 过了数息,没人出声,气氛有些陷入尴尬。 陆良岿然不动,屏气凝神,心中则是有些疑惑,怎么没人跟着喊,不会尬到这里。 又等了数息,见还是无人跟着喊,就连张鹏都悄悄退离了几步,躲开了众人的审视目光。 陆良无奈跨前一步,来到城关边,望着远处草木森森,植被茂盛的青山古道,深吸一口气,怒目圆睁,虚劈一刀,再次怒吼一声:“明军威武!” 站在毛伯温身后的翁万达则是眼前一亮,面带欣赏看着陆良有些瘦弱的背影,亦是猛然拔剑怒喝:“明军威武!” 这时,站在城关之上的各级军校,见顶头上司都发话了,哪敢怠慢,亦是纷纷拔刀,指向关外,跟着大吼:“明军威武!” 呐喊声由近及远,先是镇南关城南的士卒在呐喊,过了片刻后,在东、西、北三面城关站立的士卒亦是跟着齐声怒吼。 一时间,整个镇南关内,万众齐呼:“明军威武!”,震动山河。 陆良面色凝重,不理会众人投来的目光,凝视着远处明显被吓到,而停下脚步不知所措的莫登庸等人,将宝刀指向他们,又是怒吼一声:“大明万胜!” 翁万达眼神更亮,马上也跟着叫道:“大明万胜!” 此刻,众人被这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激起满腔热血,亦是纷纷跟随呐喊道:“大明万胜!” “万胜!” “万胜!” “万胜!” 那远处正在缓步朝着镇南关方向走来的莫登庸等人,亦是被这明军突兀爆发出来的威势所震慑住,纷纷面色苍白,露出惧怕之意。 跟在莫登庸身后的一个青年小声问道:“叔父,怎么办?” 莫登庸的脸色极其难看,虽然决定投降大明,但仍是心有不甘。 此刻到了镇南关前,望着那处飘荡着无数龙旗,站满了披甲执锐的精锐大军的险要雄关,耳中听着激荡山河的大明将士的呼喊声,莫登庸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天朝上国,竟拥有如此杀气腾腾的军威,莫说他莫朝,就是再加上南方的黎朝,亦是难以抵挡。 “继续向前走。”莫登庸吩咐道。 跟随他的四十多个人,听见太上皇让他们继续向前走,便收起了害怕的神情,强打着精神,继续亦步亦趋的跟在莫登庸的身后,低头往前走。 站在城楼上的毛伯温,见他们又往前走了,面露笑容,沉声道:“擂鼓,开关!” 翁万达听见毛伯温的话语,收起宝剑,吩咐左右将官:“擂鼓,开关。” 片刻后,城门楼左右两旁一直守候着的四个光着膀子的强壮大汉,举起手中的鼓槌,敲响了立在城关上的四面大鼓。 “咚,咚,咚……” 这四面用牛皮做成的战鼓,敲的通通作响,分外震慑人心。 鼓响三通之后,镇南关的关门,陡然从外向内打开,两队穿着明甲,手执银关闪闪的刀戟斧钺等兵器的明军,快步冲出关外,分列在道路两旁。 莫登庸等人见到镇南关的关门打开,有明军出关,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但是即使再慢,也终是到了镇南关外。 莫登庸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这道险关,待看见二层城楼之中,那着一身红袍的大明官员们,跪了下来,叩首伏地,用着大明的官话,大声叫道:“罪臣莫登庸,前来献表请降,望大明上国,恩准。” 跟在他身后的随从们,亦是全都跪在地上,俯首贴地。 城关上,毛伯温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张岳。 在得了阁部大人的示意后,张岳便上前一步,朝着关外跪在地上的莫登庸喊道:“我大明皇帝仁慈,不忍两国刀兵相向,致使黎民百姓蒙难,特赐旨,恩准安南请降。” 莫登庸抬起头,再次叩首伏地,叫道:“罪臣,谢主隆恩。” 城关上的张岳又道:“今有安南罪臣莫氏登庸,违用僭号,念其出境降服,愿奉正朔,情甚哀恳,准其来降。” 莫登庸再次挺起腰身,恭敬道:“罪臣恳请大人能教以受降的仪节。” 张岳低声询问毛伯温,如何处置。 毛伯温摸着胡须,思忖片刻,方才出声道:“那就让他们登上城关,在这关楼之上设位演习。” 张岳将毛伯温的话转述给了跪在关外的莫登庸等人。 待毛伯温率领两广地区的文武官员回了衙署之后,张岳却留了下来,将一身素衣,脖颈系组的莫登庸,以及他所率领的安南小目、耆、士人等,迎进关内,并在城楼之上,演练受降礼仪。 还在一旁观望的陆良,见这些人都是以尺帛束颈,不明白这是何意,便询问张鹏:“张大哥,这些人的脖子上系着布帛做什么?” 张鹏回道:“没事的时候,多读些书,《史记·高帝本纪》曾记载,‘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枳道旁。’这系组于颈,就是表示降服之意。” “看见那个老头没有。”张鹏用手指了指正在跟随张岳学习礼节的莫登庸道:“他身穿素服,脖子上系组,就是表示愿意降服。” 陆良竖起大拇指,夸赞道:“想不到张大哥竟如此博学多才,小弟深表钦佩。” “哎,张大哥,那老头为啥又将鞋袜都脱掉了?”陆良又是疑惑问道。 原来是莫登庸竟然将自己穿的鞋袜都脱掉了,光着脚板,恭敬的听着张岳的教诲。 张鹏真是对他无语,无奈回道:“古人以跣足为至敬也!” “这脱履跣足就是表示尊敬的意思,我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你爹没教过你么?”张鹏实在不想理他,便又径自离去。 陆良倒是对这受降仪式颇感兴趣,想不到接受敌人的投降,亦是有这么多的礼仪,而且还要教授这些不会的人。 “没事,还是要多读书啊!”陆良看着莫登庸等人在张岳的调教下,将仪节一一记下,情不自禁感慨道。 “好小子,是个有上进心的人。”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后便有一只大手拍在了陆良的肩膀上。 这厚重的手劲,拍的陆良疼的“哎呦”一声,好悬没有摔倒在地。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受降 镇南关内,毛伯温端坐在衙署之内的帅案后。 这衙署正位于那临时搭建好的将台龙亭后面不远处,坐北朝南。 此刻,日上中天,毛伯温却丝毫不急不躁,闭目养神,稳如泰山。 如今,莫登庸已降,安南已平,皇上交给他的重任,被他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可谓是不辱皇命。 但是毛伯温的内心中却又为大明的前途心忧,脑海中回闪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自从他来到这两广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见了个遍。 不论是两广总督张经,还是广西副使翁万达,亦或是廉州知府张岳,全都是在言辞中或明或暗的拒绝朝廷发兵讨伐安南的决议。 地方官吏,竟全都反对朝廷用兵,失了敢战之心,不能不令毛伯温心中忧虑。 虽说这府库空虚,出兵征讨乃是下策,但是毛伯温总感觉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似乎这两广地方始终有一团迷雾笼罩着,令他颇为迷惑不解。 “阁部,这是不是可以举行受降仪式了?”等的有些不耐烦的广西按察司分巡左江道副使郑宗古问道。 毛伯温睁开双眼,吩咐道:“去看看,准备的怎么样了?” 郑宗古迫不及待的迈步去了外面,只是片刻后,便又快步回来禀报道:“阁部,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毛伯温便站起身,带着一众从属官员,出了衙署。 放眼望去,只见士卒无哗,军容严整,仪物备盛。 正中央的空地上,设置着一座高高的将台,将台之上又恭设一座龙亭,用着黄幄覆盖,中间立着令旗令牌,前置香案。 两广三司、副参、监统衙门的官员并列站立,手中拿着各式文书。 另有旗牌官则是分班列侍,静静等待着传递号令。 毛伯温环视一圈后,见张岳冲他点头示意,便大声道:“传令开关。” 自有旗牌官将毛伯温的命令传递下去。 又是三通鼓响,镇南关大门再次打开。 只见,须发皆白的莫登庸一身素服,脖颈系组,躬身站立在最前面。 其侄儿莫文明,以及随从的小目、耆、士人等四十余人,站在他的身后,也是人人系组,躬身等待。 众人见到城关再次打开,依着刚刚所学的仪礼,在关道左侧脱履跣足,而后面北而跪。 毛伯温依着受降礼仪,传令派遣广西生员谢天纵出关,为莫登庸解去系在脖颈之上的帛组,并接过他手中高举的降本。 莫登庸随即俯伏于地,行五拜三叩头大礼。 等到莫登庸行礼完毕后,其侄儿莫文明,和一众小目、耆、士人等,亦是按照仪式依次降服。 待这一切仪礼都结束后,莫登庸率领着众人步行入关,在大明将士那明晃晃的刀枪林立之下,光着脚板,来到毛伯温等人面前,俯伏再拜。 “罪臣莫登庸,叩见天朝上使。”莫登庸颤颤巍巍的用着大明官话,叩首行礼。 毛伯温看着跪在地上的莫登庸,威严道:“夷目莫登庸,枭雄狙诈,恃险乘危,僣号纪元,妄自尊大,父子相继,今且二十余年矣。” 这几句话听的莫登庸是恐惧连连,心惊胆战,不自觉的又将稍微抬起的头,触在了地上。 毛伯温接着道:“我朝皇上,圣德懋昭,神武于赫,但朝廷天威,不容亵渎,天子震怒,令吾等统帅十万天兵,南征不臣。” 莫登庸跪在地上,赶紧回道:“登庸系荒徼细氓,限于知识。然每遥瞻北极,光被南邦,天清地宁,海安河润,登庸仰知中国有圣人久矣!况天威震动之下,而有阳春骀荡之仁,惧感交并,曷可云喻。” “登庸窃惟先国主黎氏未运,迍邅相继沦丧,及至黎懬摄国未几,亦遘危疾。临终仓卒之时,苟从夷俗,暂以国事付之于登庸,登庸又付吾子登瀛。未及奏请,委涉擅专。虽君门万里,难于上闻,而罪实滔天,岂容自昧。” 莫登庸说完,直起身子,抬头接着道:“罪臣愿献上安南土地版籍,归还钦州四峒之地,请奉天朝正朔,及旧赐印章,安南世世代代称臣,永不再叛。” 毛伯温听闻后,笑道:“既然如此,本官容你戴罪还国,并待为转奏朝廷,赐以不死。两广、云南恐有法外奸细,并玩法土官,乘机吓诈,及生事造言者,宜一切勿听。我天朝正大之体,军门严明之法,汝宜知之。” 莫登庸大喜,连忙又俯伏再次拜谢。 大明接受了莫登庸的降表,以及安南的土地版籍之后,便令莫登庸暂时回国,等候朝廷的旨意。 莫登庸见大明竟然让他回国,心中惊喜不已,再三叩头谢恩之后,便起身退出了镇南关,往安南方向回转。 这次请降,莫登庸本欲亲自赶赴京城,面见大明天子请罪,只是他人老体衰,不堪远行。 至于长孙莫福海,因在其父莫登瀛的丧期之内,更是不可远离。 莫登庸便派遣亲侄儿莫文明,以及先国主黎氏旧臣许三省、阮简清、阮延祚、杨谏等共二十八人,留在了镇南关内,准备在大明官军的护送下,前往京城,面见皇帝,递表纳降请罪。 待莫登庸率领着其余人等,离开镇南关之后,毛伯温便传令闭关,收兵回营。 至此,大明罢兵,安南国平定。 当天夜里,镇南关内,载歌载舞。 陆良和张鹏,围坐在篝火前,看着那些土兵,穿着民族特色风情的服饰,跳着热情欢快的舞蹈,亦是频频大叫,拍手称快。 “白天的时候,那翁大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张鹏借着酒意,问道。 陆良笑道:“没说什么,翁大人见我气宇轩昂,英俊帅气,夸赞我几句罢了。” 白天的时候,翁万达在城关上看见陆良后,便趁着仪式还未举行之际,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夸赞了几句,似是颇为欣赏他这个锦衣卫总旗。 张鹏放下手中的酒坛子,换个话题道:“如今,这安南算是平定了,明天应该就能回京了。” 陆良道:“明日咱们就启程,回家。” “不过,还得先赶回广州,接上凌芝和余四姐。”陆良笑道。 此前,他们在告别俞大猷和如意夫人后,离开福州,赶回到了梧州府。 余四姐便也跟随他们一同离开。 但是路过广州之时,陆良觉得带着她们两个女孩子,殊为不便,便将她们送到了广州城凌家安顿。 如今,安南国的事情终于结束了,他们也可以返回京城了,这离开家也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陆良倒是挺担心陆贞娘的。 但又一想到,贞娘有着刘金喜的老娘和那个素素姑娘的照顾,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真要带着那个凌芝回京?”张鹏又问道。 陆良笑笑,回道:“她要是愿意去京城,我自然会带上她。” 张鹏摇头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莫要负了人家。” 这时,一阵欢呼声响起,二人转头望去,见到有两个大汉,脱去上身的衣物,光着膀子,在场地中央选了一块空地,开始摔跤角斗。 呐喊声不断响起,整个镇南关内,完全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 而那座临时搭建的衙署内,毛伯温却在灯下奋笔疾书,将他来到两广,以及降服安南的前后详情,原原本本的写了出来。 待将上奏给朝廷的捷报题本写好后,毛伯温想了想,又提起笔,写了一道给皇帝朱厚熜的私人奏本。 待将两个奏章都写好后,封上火漆,唤来一个亲随,吩咐道:“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 亲随接过奏章,领命而去,在军中挑选了一匹健马,便连夜出关赶往北京城。 这时,翁万达一身便服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坛酒。 身后跟着的张岳,柳珣等人,俱是端着酒菜,喜笑颜开的跨入衙署。 “阁部,如此大喜之日,怎可一个人躲在这里,当饮酒庆功。”翁万达将一只空碗放到了帅案上,拔掉酒坛子上的封盖,为他倒满。 柳珣也将拿在手里的菜品放置在毛伯温的面前,取出一双筷子,摆在桌上,笑道:“阁部,来尝尝这牛腊巴,可是甜嫩爽口,大有嚼头啊,用此物下酒,保管您回味无穷。” 毛伯温看着盘子里的肉干,又抬眼看了一下众人脸上的期盼目光,严肃的脸上绽放出笑意。 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腊巴,送入口中,嚼了起来,倒真如柳珣所言,异常爽口。 翁万达见毛伯温吃了菜,大声笑道:“诸位大人,还站在做什么,请。” 说完,便喝令在衙署外的亲兵,将桌椅抬了进来,放在帅案前面的两侧,摆上碗筷,倒满美酒。 举起碗,翁万达朗声道:“下官敬阁部一杯,恭喜阁部,平定安南,为我大明,拓土开疆。” 毛伯温笑道:“仁夫,此言差矣,能不费一兵一卒,令安南归附,亦是诸位的竭心尽力,应该是老夫先敬诸位一杯才是。” 毛伯温端起桌上那盛满美酒的碗,看着众人,接着道:“老夫敬诸位大人。” “谢阁部。”众人纷纷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衙署内,随着毛伯温将酒水饮下,气氛瞬间转为热烈。 又有翁万达、柳珣等人的妙语连珠,毛伯温不禁多贪了几杯酒,后来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都有些失了记忆,模糊不清。 这一夜,镇南关内,狂欢如潮,除了正常巡防守城的士卒之外,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士卒,皆是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第157章 北虏 京城。 进入初冬,气温骤然下降,被这寒风一吹,自小就体弱多病的朱厚熜受不了这北方的寒冷,便又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皇帝病了,太医院上下顿时一片慌乱,最后还是院使许绅在给朱厚熜诊了脉之后,力排众议,用了去除风寒的进补之药。 秉一真人陶仲文也没闲着,听说皇帝病了,特意进宫问安,言说元福宫上下这几日会为皇帝祈祷平安。 在用了太医院的药之后,没过几天,朱厚熜便好了许多,虽然仍是咳痰,但已能下床走动。 病好了,心情自然也好了,但是朱厚熜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竭忠尽诚,祷叩有功的陶仲文升官。 传下旨意,加封陶仲文为太保,并进礼部尚书衔,赐一品文官服,又封其妻为一品夫人。 这诏书一出,虽引起部分官员的腹诽,倒也没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只因当今皇上加封道士为礼部尚书的事,早已有先例。 早在嘉靖十五年,朱厚熜便曾下旨加封致一真人邵元节为礼部尚书,享一品俸禄。 朝臣们对于朱厚熜这种加封道士,享受正一品俸禄的亘古未有之事,早已是见怪不怪。 相比之下,对脉药精良的太医院许绅的封赏,则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只是将他的礼部左侍郎衔擢升为工部尚书,仍掌太医院事。 皇帝病好了,堆积多日的政事,也处理的快了许多。 如今,虽然次辅顾鼎臣死在任上,灵柩也早已经运往家乡安葬。但内阁中,尚有夏言、翟銮二人撑着,大小政务也算通畅,积压的事情不算太多。 兼着今年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景,大明两京十三省也没发生过什么太大的灾祸。 至于偶尔的流民作乱、地震、风灾、水旱蝗灾等等,各省督抚自己也就都料理了。 现在唯一令朱厚熜头疼的事情,便是宣府大同等九边的战事了。 这两年,鞑靼吉囊、俺答等部,频繁袭扰,抢掠边境,边关战事吃紧。 今年正月,鞑靼吉囊部进犯大同,以五百精骑在大庙湾设伏,另外派遣四十余骑四处劫掠,延绥参将张世忠,守备林椿派兵追杀,致使明军陷入埋伏,指挥周岐等二十九人被杀。 七月份,吉囊部数万骑兵入寇宣府,从万全右卫红糖口入,过顺圣川,一路烧杀抢掠到蔚州,所过之处,关厢堡寨尽破,杀人盈野。 镇守宣府的总兵官白爵,在宣平水儿泉将其拦住,大败敌军。 副总兵云冒在马连堡遭遇北虏,又大败之,随后追杀敌军到北庄,糜战数日。 两军汇合后,在桑干河趁着北虏过河时,半渡而击,斩首一百六十余级,俘获战马六十四匹,实是近些年大明少有的胜利。 八月份,吉囊又率众数万入寇大同,在窥探得知大同的兵马会向东援救宣府后,于是乘着大同守备空虚,奔袭大同西路,进犯延绥西路,从定边营毁墙入境,杀掠人畜数十万。 此时,大明各路兵马分散在各处土堡、墩台防守,没有足够兵力拦截。 于是,吉囊部这数万兵马,凭着快速的行军优势,一路猛进,突破到固原城下,之后分兵,四处劫掠财物和人口。 就在吉囊部四下劫掠之时,天气忽变,大雨滂沱,手下部众的长弓尽皆被雨淋坏,且道路泥泞,不能跑马。 望着劫掠成山的财物,再加上侦查得知陕西总兵魏时早已集结大军,准备前来围剿,吉囊担心事久生变,于是决定退军出境。 北虏入寇,明军兵力分散,无法有效拦截,而各部明军又都贪生怕死,不想出去送死,所以尽皆龟缩在土堡内,避而不战。 陕西三边总督刘天和,在得到鞑靼吉囊入寇的消息后,亲自率军赶往花马溪,调集都御史杨守礼、尹嗣忠、赵廷瑞,各镇参游守备官军,分守寨堡及隘口,准备按伏夹攻。 但仍有顾虑畏缩不敢战者,刘天和当机立断,将不听出兵号令的指挥使牛斗、郭卿二人以军法斩首示众,同时命已经被朝廷革职的延绥总兵周尚文统领军队出击。 周尚文接到刘天和的任命后,虽然已被朝廷革职,也不矫情,临危受命,带着已经集结完毕的明军,赶到黑水苑堵住了准备撤军的吉囊大军。 随后两军展开大战,从巳时杀至申时,这三四个时辰里,双方相互冲锋逆战,连续组织三次会战。 此战,明军士气高昂,但吉囊人多势众,三次会战过后,依然不分胜负。 长时间的僵持鏖战,令吉囊之子小十王,恼怒异常,孤身一人率领三十个亲兵劲卒,朝着明军的中军大帐冲去。 只是,周尚文手下有一员猛将,名叫马芳,此人乃是汉人,少年时被鞑靼达延可汗部,寇大同时掳走成为了奴隶。 后因善骑射,成为达延可汗之子阿勒坦的心腹,随他南征北战,立功无数。 直到嘉靖十六年,阿勒坦在大同附近游猎,马芳趁夜逃亡,一路长途奔逃,回到大同明军军营。 大同总兵周尚文,见马芳有勇有谋,便招揽他做了部将,并且还帮他找回亲生父母。 此刻,马芳见三十余个敌军竟敢冲击中军大帐,弯弓搭箭,朝着当先那个明显是小头领的敌酋射去。 这马芳自幼便在草原长大,箭术一流,小十王当场被这一箭射落下马,跟在身后的侍卫见十王子被明军射伤,惊怒不已,纷纷举刀上前,想要将他抢回去。 这时,马芳身后有一人,迫不及待的拍马冲了出去,却是麾下悍卒张奴儿。 马芳见状,唯恐他有所闪失,亦是拍马抬枪,跟着冲杀过去。 这张奴儿挥舞手中长刀,杀散了几个阻拦他的鞑靼侍卫,而后怒喝一声,一刀将十王子枭首,斩在马下。 跟随而来的马芳,手中长枪快如闪电,将剩下的鞑靼敌兵干净利落的一一杀死,而后大笑着与提着首级的张奴儿回归本阵。 小十王一死,再加上屡战不胜,鞑靼兵士气低迷,眼看着大部分部众早已无心再战,吉囊无奈之下,也顾不上给儿子小十王报仇,传令撤兵。 吉囊虽然撤退了,但是返回草原的路途也不轻松,大明宁夏总兵任杰和副总兵陶希皋早就挑选好一万精锐,准备在半路截杀。 最后,任杰领兵终于在铁柱泉一带拦住了后一路的鞑靼兵,并追杀至境外。 这一战,明军斩获首级四百四十多,被掠夺的财物辎重也被明军抢回来一大半。 战后,三边总督刘天和派人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将此战的经过,汇报了上去。 得到兵部奏报,听闻边军竟斩首四百四十余,又斩杀吉囊之子小十王及其妻弟,乃是大捷,朱厚熜极其高兴,马上下旨,加封刘天和太子太保衔,叙一子世袭锦衣正千户。 周尚文和任杰、魏时一起升任都督同知;赵廷瑞、尹嗣忠升为兵部侍郎;游击以下军官、军士,或升职,或赐银币。 阵斩鞑靼十王子的悍卒张奴儿升指挥佥事。 内阁以谋谟帷幄为由,夏言加少师,翟銮加少保。 以竭尽方略,坐收全功为由,兵部尚书张瓒加少保衔,叙一子世袭锦衣副千户。 又升赏三镇文武吏士千余人,朱厚熜对于有功之臣的封赏,毫不吝啬。 虽说此战最终在刘天和、周尚文、魏杰等人的死战下,大获全胜。 但是鞑靼吉囊部八月二十一日入境,至九月十二日离去时,大明部分边军诸将,竟无人敢婴其锋,致使吉囊深入内地,纵横掳掠,大同一线的村镇、寨堡被攻破无数,军民死伤惨重。 外加这一战,暴露出大明部分边军的怯战避战,以及大同雁门一线的防守疏漏。 事后,朝廷震惊,朱厚熜亦是震怒。 而就在这几日,朝廷派去调查山西神池堡等防守处丢失一事的巡按山西御史连矿,也终于有了回音。 连矿在奏疏中,大致将调查到的情况陈述了一遍。 八月份,鞑靼吉囊部携万余骑入侵山西,山西副总兵魏庆,率领守备高宗泰、雷泽带兵阻击,只是两军刚刚交战,明军一触即败。 随后,魏庆不敢作战,仅是佯装尾追,致使吉囊部乘势攻入河曲、岢岚、兴县、岚县、静乐等地,杀人掠畜无数。 朱厚熜见到奏疏后大怒,将魏庆、高宗泰、雷泽三人革职查办,遣返回原所在卫所服役。 鞑靼的这次越境入侵,令久居深宫的朱厚熜深感忧虑。 于是,急诏兵部大小官员商议边防事宜。 奉天门内,朱厚熜靠坐在龙椅上,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臣子们互相争吵。 这些年来,他早已适应了这等议事的方式,朝臣们争吵,他这个皇帝才好做。 如果哪天朝廷大臣们站在一处,不吵了,那么该轮到他这个皇帝遭殃了。 “皇上,这大同乃是山西的藩篱,三关的门户,岢岚一道则如庭院,也如各省之堂室。老营堡东界有东长峪,离大同最远,所以时常守备疏忽。”巡抚山西都御史陈讲,这时站了出来高声奏禀。 争吵声被陈讲压了下来,众人听他接着道:“北虏每次从此地进犯我大明边境,而平虏的大军因为路途遥远,不能及时赶到,两镇受兵灾之祸,其因在此。” 兵部左侍郎樊继祖听的眉头一皱,问道:“陈御史,那你可有解决的办法?” 第159章 贺疏 不出一天,兵部递上去的奏疏,皇帝一一批示照准。 朱厚熜又下旨令户部商议钱粮之事,任命原任大同协守署都指挥佥事李懋,充任左参将,分守山西中路神池堡,擢升井坪守备指挥使张昱为署都指挥佥事,充任右参将,分守山西西路老营堡。 得了皇帝批示之后,兵部便将山西防线之事,按照陈讲献上的策略,进行调整布防。 而巡抚山西都御史陈讲,没在京城多待上几天,便被朝廷打发回了山西。 至于经过调整守军的山西沿边一线,究竟能不能防备住北虏的再次进犯,献上策略的陈讲心中却是没底,因为九边的那些“债帅”将领,丝毫未见朝廷调动。 带着遗憾,陈讲坐着马车,出了京城,再次赶赴山西。 眼瞅着年关将至,天气虽然寒冷,却丝毫没有下雪的迹象,宫里头的朱厚熜坐不住了。 该下雪的时候,上天不下雪,这莫非是天象示警,朱厚熜连出三道中旨,命钦天监等有司祈雪。 除了这等天象异常的烦心事,好在有一件事能令朱厚熜短暂开心一回,便是谒陵巡狩驻跸的沙河行宫建好了。 这沙河行宫,在正统年间毁于水灾,嘉靖十七年,朱厚熜命内官监太监高忠于沙河东营建行宫,并环以城池。 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建设,终于完工建成。 朱厚熜大喜,便赏赐了主管营造之事的太监高忠,翊国公郭勋,大学士夏言、翟銮,礼部尚书严嵩等人银五十两,纻丝衣四件。 恩荫高忠子侄一人为锦衣卫百户,兵部左侍郎樊继祖升兵部尚书,恩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凡是内外相关之人,俱有赏赐,且还免了顺天八府明年三分之一的税粮。 只是,未等朱厚熜高兴上几天,便又发生一件令他极其堵心的事。 皇帝久不临朝,更不见外臣,有三人心忧国事,密谋几日后,全然不顾徐阶的劝说,上了一道贺疏。 就是这道《东宫朝贺疏》,惹恼了因沙河行宫完工而心情渐加的皇帝。 此三人便是春坊左赞善罗洪先、春坊右司谏兼翰林院编修唐顺之和翰林校书赵时春。 三人见皇帝整日痴信道教,更是妄求那无稽荒缪的长生不老之丹药,时常托病不理朝政,又不愿禅让皇位,同忧朝纲不振,欲请太子临朝摄政,治理国家。 于是在十二月十八日,三人联名上贺疏,欲请太子于翌年正月初一临文华殿,受群臣朝贺。 只是此刻,太子朱载壑才四岁,这三人竟敢请不足四岁的太子摄政事于文华殿,眼里还有没有当今天子。 朱厚熜看到奏疏,本以为是庆贺天降小雪的贺疏,哪知却是想让他让位于太子的奏疏,于是大怒,下旨从严治罪。 不过,在太常寺少卿李开先等人的斡旋下,恳请皇帝宽宥,又缝天降初雪,朱厚熜怒意稍解,贬三人为民。 二次遭贬,唐顺之虽然不太在意,但也是心生倦意,便收拾好行囊,准备折返回家乡。 离京这一日,雪花飞舞,先是零星散落,而后大雪纷飞,纷纷扬扬的淹没了天地。 京城,南城郊一里处,一座歇脚的凉亭内。 有三人身穿棉衣,站在冷风中,互相拜别。 这三人正是刚刚被贬官为民的罗洪先、唐顺之和赵时春。 “应德,景仁,此番却是我连累了你们。”罗洪先看着正在欣赏雪景的唐顺之和赵时春,一拱手愧疚道。 唐顺之却是摇头表示无妨,笑着对赵时春问道:“景仁,你可还记得当年我等八人,同会京师,诗酬唱和之盛景?” 这三人中,罗洪先年龄最大,听见唐顺之说起当年他们八人同游京师之事,心中颇有遗憾,接话道:“当年,我虽未与你等八人同游京师,但也心生向往,可惜我那时正好弃官回家,错过了文坛盛事,此为一生憾事。” “哈哈,达夫兄,若不是你当年愤而回家,只怕嘉靖八才子就要再加多一人,而是嘉靖九才子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赵时春笑道。 “是啊,我记得那一年,正是达夫兄高中状元,风光无限之时。但谁能想到兄长你只做了两个月的官,就愤而离京,辞官不做,可是令好些人都震惊不已。”唐顺之亦是笑道。 罗洪先回想起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八年二月,他来京参加会试。四月初,夺得殿试第一,高中状元,授修撰一职后,确实是春风得意,高朋云集。 只是在京城中做了一个多月的官之后,罗洪先便心生退意。 彼时皇帝一心求道,朝堂内党争不断,外加一些腐败的官员,身居高位,不思为国为民,受不了这乌烟瘴气的官场,罗洪先便愤而即请告归。 新科状元罗洪先当了两个月的官,便辞官不做,可是在当年,引起京城百姓好一番热议。 只是,这一次的请辞回家,虽是呈了一时之勇,却也令他心中懊悔不已,就是这次离京,令他错过了当年的文坛一大盛事。 嘉靖八年十月,李开先、王慎中、唐顺之、陈束、赵时春、熊过、任瀚、吕高等八个青年才俊,齐聚京师,整日里诗酬唱和,所作出的每一篇诗文传扬出来,皆是引起京城学子的追捧,虽说未达到史书中记载的洛阳纸贵,但也是一时盛景。 于是,文坛便将这次同游京师,吟诗作文的八人,戏称为“嘉靖八才子”,比之正德年间的“前七子”,可谓是声名更甚。 “想不到,竟已过去了十多年。”赵时春感叹了一句。 “是啊,物是人非,只是可惜了约之兄。”罗洪先却突然想起了八子之一的陈束,这位刚刚离世没到半年的嘉靖八才子之一。 听他说起最近因为纵酒呕血而死的陈束,其他二人亦是心生黯然。 如今,时过境迁,嘉靖八才子的际遇也都各不相同。 八人中的王慎中,被贬官到河南当了个小小参政,多年未见。 至于任瀚,也在今年受到给事中周来的弹劾,被皇上朱厚熜勒令为民,早已还乡。 八子排在最后的吕高,则是任山东提学副使,亦是多年未见。 如今,八才子中,也只剩下李开先和熊过二人,还在京城任职。 这时,一阵呼喊声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人冒雪踏步而来。 到了凉亭内,这二人抖落身上的雪花,摘下帽子,露出两张面孔。 “可算赶来的及时。”其中一人气喘吁吁道,奔走了这许久的路,虽是寒冬,但身体早已是热汗淋漓,往那一站,整个人浑身上下竟是雾气腾腾。 “快,给伯华兄、叔仁兄,遮挡遮挡,休要染了风寒。”赵时春连忙将身上的斗篷摘了下来,披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罗洪先也摘下身上的披风,系在另外一人的脖颈上。 刚刚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嘉靖八才子中,人品、才学皆是排名居首的李开先,以及熊过。 李开先此时正任职太常寺少卿,在知道唐顺之三人联名上疏后,亦是上疏请求皇上,能从轻发落三人,更是串联了一些同僚为他们上疏求情。 在众人的努力下,这才让朱厚熜免了他们的牢狱之灾,仅仅只是罢官为民。 今天一早,祠祭司郎中熊过找来,从他口中得知,唐顺之今日就要离开京城,二人便匆匆告假,赶了过来。 “应德,你今日返回家乡,怎么不知会一声,莫非是不把我和叔仁当做朋友?”李开先率先责问。 唐顺之看着今年已是三十八岁,无论是人品和才学,都是位列八才子之首的李开先,拱手一礼,感慨道:“我罢职为民,又得几位援手,实在是无颜面对兄长。” 李开先看着其他苦笑不已的三个人,用手指着唐顺之叹道:“你们瞧瞧他这个样子,还是那副悖懒姿态。” 赵时春打圆场道:“兄长不要动怒,如今我等三人,无官无职,不像兄长二人,还在官场当值,所以便没有给兄长口信。” “我等相交,岂是因为在朝在野?”一旁默不作声的熊过叫道。 “好了,叔仁,今日乃是应德归乡回家,这事就不要再说了。”李开先拦住有些怒气的熊过。 看向唐顺之,再看看罗洪先、赵时春二人,李开先正色道:“应德,你们三人的联名上贺疏,说起来,这件事,做的却是唐突,有失思虑。” “太子今年才四岁,即使能在文华殿内,接受群臣朝拜,又怎么会理政?”李开先将他们的谬误,言说了出来。 “伯华兄,这件事是我的过失,这道奏疏也是我写的,倒是连累了应德和景仁。”罗洪先解释道。 唐顺之不以为意道:“兄长,联名之事,乃是我和景仁心甘情愿,又非是你强迫,你不必耿耿于怀此事。” 赵时春也是道:“是啊,兄长,当初上疏前,咱们可是说好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罗洪先这几日,仍是对他们二人心有愧疚,这上疏之事,本是他临时起意,却拉上了唐顺之和赵时春联名,连累了他二人一同被罢官。 赵时春笑道:“兄长不要忘了,十年前,我被降为庶民,锦衣卫的诏狱待过,锦衣卫的廷杖,也挨过,这二次贬官,少了诏狱伺候,这感觉浑身还有些不自在。” 唐顺之听见赵时春的调笑,亦是跟着大笑道:“不错,罢官而已,我和景仁,在这官场上经历过数次起起伏伏,早已习惯。当年,我离开京城,张孚敬可是草拟了文书,表示永不叙用,可结果呢,我还不是又回到这京城做官。” 李开先道:“虽然这件事有失思量,但是做的好。拿着朝廷俸禄,皇上崇信妖道,荒废朝政,正是需要我等臣子请禁谀佞,端正士气。” 罗洪先见他们丝毫不在意这次丢官去职,心中的愧疚稍解。 五人赏着雪景,又谈笑一阵后,唐顺之便拱手告辞,准备取道向东南,折返回老家南直隶武进府。 李开先等人见这雪越下越大,都是劝阻他改日再走,只是归乡心切的唐顺之断然拒绝,将放在一旁的包裹背在后背,牢牢系紧。 牵过拴在一旁的马匹,扫落马鞍上的积雪,唐顺之翻身上马,环顾一眼众人,拱手大笑道:“诸君,就此一别,他日有缘,再见。” 而后,勒转马头,打马疾驰而去。 凉亭中,李开先等四人望着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的唐顺之,久久无语。 第161章 平乱 随着安南莫登庸献表投降,大明囤积在安南边境一线的十二万大军,陆陆续续开始返回各自所在卫所。 毛伯温的捷报亦随着八百里加急送入北京城,只等待皇帝朱厚熜颁下最新的旨意安排。 而莫登庸的侄子莫文明,以及安南黎氏旧臣许三省等二十八人,则是被毛伯温安排的一队百人士卒,护卫着启程去往京城。 莫文明到了京师之后,还会代替其叔叔莫登庸,以及安南现任国主莫登瀛,向大明皇帝献上降表、舆图和户籍簿册,归还钦州四峒等地,表示臣服。 护卫莫文明等人去往京城的正是锦衣卫百户王桐。 而毛伯温则是率领两广官员回到了梧州城总督府。 在兵不血刃降伏安南之后,毛伯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但是经过短暂休息之后,又将张经、翁万达、柳珣三人叫到后堂,商讨平定思恩府土目卢回、刘现造反一事。 这两广地界,少数民族众多,部落林立,历来是朝廷疏于治理的棘手之地。 大明洪武开国之后,两广地方,尤其是广西布政使司一地,改土归流之策,推行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不少原本早已改为流官治理的州县,后期竟又变回世袭土官统治,个别土州、县总是在土、流之间反复更替。 土流之策反复,亦是经常激起蛮民作乱。 朱厚熜登基之后,朝廷曾经就如何治理广西,特意举行过廷议。 有些朝臣认为,改土归流之策乃是致使土人不断作乱的诱因,建议朝廷任用良善的世袭土吏,以夷制夷,治理地方。 至嘉靖二年,广西利州、田州、思恩等地,已是由世袭土官统治,朝廷派遣的流官,早已无力管理。 十年前,广西思恩府等地的土目卢苏、王受等人叛乱,虽然被王守仁率兵平定,但遗留的隐患依旧存在。 王守仁对于思恩府土民的治理,亦曾上疏过朝廷,言称:“思恩自设流官以来,十八九年之间,反者五六起,前后征剿,曾无休息。不知调集军兵若干,费用粮饷若干,杀伤良民若干,朝廷曾不能得其分寸之益,而反为之忧劳征发。” 在平定叛乱之后,王守仁奏请朝廷,将原初十三个土堡八十五个城头,整合划分为白山、那马、定罗、兴隆、古零、旧城、下旺、都阳、安定等九个土巡检司,并任命跟随他四处征讨的千夫长王受、苏关、徐伍、韦贵、覃益等人任土巡检司一职,以世袭巡检司治理当地土民。 后堂内,毛伯温端坐在椅子上,听着翁万达介绍思恩府的情况。 “阁部,前年,安定土目卢回、黎德、刘现等人,以兴隆土官韦贵、潘良贪淫残暴为由,聚众三千余人,攻打占据兴隆司旧府城乔利,声势浩大,定罗土官徐伍也死在乱军之中。”翁万达道。 毛伯温问道:“那韦贵现在何处?” 柳珣回答道:“已经退到府城武缘城。” “这韦贵,当年曾跟随王守仁平定过八寨乱民,破敌有功,这才授封了一个兴隆土司巡检一职。”翁万达介绍了一下韦贵的出身。 “去年,阁部未到广西之时,下官也曾发兵镇压,虽然斩杀了刘现,但是卢回依然据城死守,又仗着熟悉地利,令副总兵张经连吃了两次败仗。”张经回道。 张经所说的张经乃是镇守广西副总兵张经,与他同名。 柳珣接话道:“眼下安南已定,我等也可以腾出手来,平定这伙乱民了。” “阁部请看,这乔利旧府城,地理条件恶劣,皆在万山之中,水道不通,城中所需的鱼盐诸货,运输困难。”柳珣指着思恩府的舆图,双手比划道:“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王守仁选择在乔利南去四十里开外的武缘县修筑新府城的原因。” “如今,卢回等乱民占据于此,虽是仗着地利,易守难攻,但是此处甚为闭塞,无需另外调动兵马,只要征调一些田州等地的土兵,将这里团团围困住,便可一举将其剿灭。”柳珣朗声道。 张经点头赞同道:“阁部,下官觉得柳老侯爷的计策可行。” 毛伯温思忖片刻,下定决心,看向柳珣和翁万达,沉声道:“既然如此,征调田州各地土兵一事,就交由柳老侯爷和仁夫去办,务必尽快将其剿灭。” “遵命!”二人拱手接令,而后便将广西副总兵张经找来,三人带着毛伯温的调令,赶赴田州,调遣熟悉当地情形的土兵,兵分三路,牢牢将占据在兴隆司旧府城乔利的卢回等人困死。 毛伯温借着平定安南的大捷之势,调兵遣将,想要在他班师还朝之前,彻底将两广之地的民乱、盗匪一举平定,还朝廷一个稳定的西南之地。 只是未等将卢回等人的叛乱平定,就又得到朝廷赦命,琼州府黎民起事,掳掠村民,寇陵水县,乱民人数已达数万人,形式危急,朱厚熜急命两广,尽快派兵征伐。 毛伯温又急忙将两广总督张经叫了过来,商讨琼州府平乱事宜。 嘉靖十八年,琼州府万州鹧鸪啼峒大抵村黎酋那红、那黄叔侄二人争田。 那黄争田失利,遂怒而投奔陵水军堡村庄,向千户万人杰求援抱怨,这万人杰见有机可乘,遂以捕猎为名,深夜率兵抵达大抵村,尽夺那红妻女以及家产,占为己有。 因万人杰祖上跟随成祖皇帝立有军功,由外地调任陵水南山千户所,世袭了一个镇守军堡的副千户,到他这一代,已是第六代,乃是半流官。 这万人杰夺人妻女资产,黎酋那红激愤不已,纠合黎停、岭脚二峒陈那任等人,攻打劫掠陵水县九十六座村镇,仅仅保全了万州知州黎巽带兵坚守的附郭港坡一个村子。 在劫掠了九十五个村镇后,那红等人退回万州一带。 万人杰趁着黎峒纠纷,假装帮忙调停,却暗中霸占妻女田产,激起民变,心知犯了大错。 不甘心就此认罪的万人杰竟然想到一计,以黎巽所守的港坡村,未被乱民劫掠为由,上告州府,诬告黎巽通贼。 州府的上官不明真相,竟将黎巽贬官投入大牢,此事引起士林哗然,就连当时躺在琼山县家中,病榻之上的唐胄也愤而大骂。 黎巽在狱中不断喊冤,终将真相查明,遂将副千户万人杰逮捕下狱。 为保子孙不受牵连,仍能世袭军职,万人杰深夜在大牢里服毒自尽。 只是,由他引起的民乱,丝毫没有平定,却日渐猖獗。 万人杰死不足惜,以一人之力,逼反了整个黎峒地区,致使局势失控。 嘉靖十九年,崖陵郎温黎酋陈那任、那红等人,再次纠结万崖诸黎,构乱州邑,掳掠村民,进犯陵水县等地。 只是当时适逢毛伯温督师两广,准备讨伐安南,大军云集边境备战,总督府顾不上琼州府的民乱。 万陵州县无奈之下,只好调遣本地卫所官兵征讨,只是在平乱中,互不统属,号令不一,平叛过程毫无章法可言。 官军既对乱民进行招降,又对投降的人进行诛杀,而后再次进行招降,威信不立,贼众再不相信官军招降,大肆攻掠。 见贼众肆虐,地方糜烂,广东副使陈大珊急令海南卫指挥佥士张世延领兵南下讨伐。 只是,大军到了多蹦河一带,黎峒乱民利用天险设伏,轻易击破官兵,将主帅张世延斩杀,百户于溥、项桧俱是力战而亡。 此次大破官军,陈那任、那红等人士气大振,贼势大炽。 此战经过,早已被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师,令朝野震动。 毛伯温忧心忡忡,看着张经,问道:“廷彝,这琼州府黎峒叛乱,你觉得何人可以领兵平叛?” 张经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沉声道:“非安远侯不可。” “需要多少兵马可以剿灭叛逆?”毛伯温又问道。 张经将特意找来的琼州府舆图摊开,用手指着陵水等地,介绍道:“阁部请看,这陵水等地,山高林密,贼众仗着熟悉当地情形,在险处设伏,致使官军大败。” “此次平叛,下官以为,当用十万大军,才能稳妥。”张经这话一出口,就令毛伯温眉头紧锁。 十万大军,所费粮饷,恐怕以两广之地,实难承受。 虽说征讨安南,没有耗费一兵一卒,但是十二万大军云集边境,人吃马喂,也是糜费了不少粮食。 此刻,征讨琼州府乱民,又要征调十万大军,毛伯温忧心忡忡。 张经亦是在心中盘算,如何出兵,方能快速平定叛乱。 二人商量了一阵,也没商讨出一个平贼的好办法,无奈之下,毛伯温令人急召安远侯柳珣回来。 暂且不提毛伯温等人商议平叛之事,且说早已赶赴广州城的陆良和张鹏二人,风尘仆仆赶到凌家时,已是过了新年。 这岭南之地,虽是深冬时节,亦是有些闷热,让一直骑马赶路的二人,俱是大汗淋漓,汗水透过衣物,粘在身上,甚是不舒服。 进了凌府之后,还未寒暄几句,陆良便让凌芝的那些小跟班,帮忙准备几桶清水,简单冲洗了一下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进了正堂。 只见凌芝正大马金刀般坐在主位上,嘴里不知道在吃些什么,见到陆良梳洗完毕后,连忙跳了起来,含糊不清的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良看向少女,笑道:“安南已定,我和张大哥也准备返回京城。” 此次王桐带队护送安南莫文明等人回京,他和张鹏便寻了一个另有要事查办的理由,离开了队伍,转道去往广州城。 凌芝叫道:“那我去收拾东西。”说完,便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囊。 陆良拽住她的胳膊,问道:“不急着走,歇一天,明日再赶路也来得及。” 这时,余四姐得了消息,也来到大堂相见,和陆良、张鹏问好之后,坐了下来。 “你哥怎么没在家?”陆良见凌草没有出来,便随口问道。 凌芝撅嘴不高兴道:“他偷偷和季胜跑了,跟随陈三爷的海船,下了南洋。” 陆良见状,奇怪道:“他去南洋,怎么好像你很不高兴?” 凌芝埋怨道:“他倒是开心的跑了,害的我被三叔骂了一整天。” “都怨你,说什么红薯白薯的,我哥他知道这件事后,也不去书院读书了,整天和季胜混在一起,趁着三叔不在家时,便坐着陈三爷的船出海了,说是不找到那什么红薯土豆,就不回来。”凌芝提起此事,那是满肚子都是怨气。 第162章 订婚 凌草竟然偷跑去了南洋,去寻找红薯和土豆,倒是令陆良颇为意外。 余四姐问道:“可是要启程回京?” 陆良点了点头,回道:“安南投降,王百户护送着使节已经出发了,我和张大哥也打算返回京城,明天咱们就走,离开家这么久,也不知道贞娘怎么样了。” 余四姐道:“那我去收拾收拾。” 陆良想了想又追问道:“四姐,不知道能不能从海路回去,余家在附近还有没有海船?” 余四姐想了想道:“余家的海船,大多停靠在月港,这时节,海船正好可以往北走。” 张鹏却是对坐海船有些抗拒,他是北方人,不习惯在海上飘着,还容易晕船。 “不如骑马,更快一些。”张鹏还是出口建议道。 一想到要没日没夜的骑马,陆良觉得大腿根都疼,再加上如果带着余四姐和凌芝两个弱小女子,行程只会更慢。 “张大哥,还是坐海船好,更快一些,也方便舒服,如果能直接到天津卫下船,那就更好了。”陆良还是决定坐海船北返。 “咱们明日启程,先去月港,搭乘海船回家。”陆良将返京的方式定了下来。 张鹏见又要坐船,有些变了脸色,上次坐船,可是把他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陆良笑道:“张大哥,放心,这回给你多准备一些生姜和大蒜,保准让你不会再晕船。” 余四姐亦是跟着笑道:“多坐几次就不会再晕船了。” 张鹏只好漠然点头答应下来。 夜晚,凌芝的三叔凌云露了面,摆了一桌酒席,宴请陆良和张鹏二人。 “凌芝这孩子,父母走的早,老夫老了,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只是心中一直放不下这丫头,想要在入土之前,给她寻个好人家,可是这孩子却是个野性子。”凌云喝了几杯水酒之后,也吐露了心声。 “整日里惹是生非,以至于街坊邻居给她起了一个‘卖剩蔗’的绰号。”凌云老脸微红,想起这些年,这个野丫头将凌家的脸都丢尽了,一肚子的酸楚无人诉说。 今日,总算有一个不嫌弃她这个乡野丫头,样貌品行看起来还算是良善的少年,愿意善待于她。 “老夫斗胆问一句,陆总旗家中还有什么人?”凌云借着醉意,询问起陆良的家世。 “他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张鹏替他回答了。 “好!”凌云一拍桌案,只是这话一出口,见陆良和张鹏都在皱眉看着他,连忙出口解释道:“老夫的意思是,既然陆总旗家中没有长辈,不如老夫做主,今日,就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如何?” “定亲?”陆良有些意外,这凌三叔是喝糊涂了。 “定亲好啊,就依三叔的意思办。”张鹏含糊不清的卷着舌头,擅自做了陆良的主。 不等陆良开口,凌云就拍手笑道:“陆总旗可曾行了冠礼?” 陆良回道:“家中没有长辈,倒是不曾行过冠礼。” 凌云捋着塞下胡须,皱眉道:“没行过冠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思考片刻后,凌云洒然笑道:“明日你们就要返回京城,事急从权,一切从简,老夫这就将婚书写好,也算是陆家与凌家,将这门亲事定下了。” 陆良愕然道:“凌三叔,是不是有些急切了?” 凌云站起身道:“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我这就去写婚书。”说完,便急匆匆的出了屋子,只是在门口的时候,脚步迈的有些过大,拌了一下,差点跌倒,还是手扶住门框,这才站稳身形。 回头朝着仍是在发懵的陆良笑了笑,凌云转过头去,便消失在门口处。 屋子里,张鹏醉眼朦胧,拍着陆良的肩膀道:“成亲了,来,哥哥再敬你一杯。” 陆良没理会他,仍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这凌云老头未免太过急切了,婚姻大事,岂是这般儿戏。 拍了拍自己的脸,陆良努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那边,凌云出了屋子,眼睛便已恢复清明,走路也不飘了,迈步回到自己的屋中,从一个收藏在床下的木箱中,找出了写有凌芝生辰八字的红贴。 看了一眼后,凌云又取出一张红纸,提起笔便将一纸婚书写好。 吹干墨迹之后,凌云喃喃自语道:“能嫁入平湖陆氏,也算是给野丫头寻了一个好人家。” 又呆坐了片刻,凌云又誊抄了一份,便带着凌芝的红贴和两份婚书,返回到宴请陆良的屋子。 “这是凌芝的红贴,今日交与你。”凌云将两份写好的婚书放到桌上,又道:“只要签了这份婚书,凌芝以后就是你陆家的媳妇了,她随你进京,老夫也算是能放下心来。” 陆良看着凌云递到面前的毛笔,心中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 凌云见他不签婚书,佯装生气道:“怎么,莫非是瞧不起我凌家?” “还是看不上凌芝丫头,我凌家虽说不是诗书之家,但也在这岭南之地,享有声誉。”老头怒目圆睁,虽然没有咆哮,但平和的语气下,隐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气息。 “这丫头随你外出多日,朝夕相处,你坏了我凌家人的名节,难道还想学那陈世美,做个负心人么?”凌云喝问道。 “我……”陆良顿时语塞。 张鹏醉眼朦胧咕哝道:“我看这个小子,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我……”陆良刚想说话,就被凌云出声打断。 “既然陆总旗,瞧不起我凌家,也算是老夫看人不明,瞎了双眼,不过凌芝那丫头的名节,已然坏在你手,只能按照家规处置了。”凌云凝视陆良。 “凌三叔,请问这家规是什么?”陆良小声问道。 凌云阴沉着脸道:“自然是打入竹笼,沉塘了。” “和奸夫一起。”未等陆良反应过来,凌云又接着道。 陆良哭丧着脸道:“我……” “等下便将你二人一起,沉塘!”凌云断喝一声。 “三叔……”陆良又道。 “莫要叫我三叔,老夫可不认识你这等寡恩廉耻之辈。”凌云又是截住陆良的话语。 “我……签,还不行吗!”陆良欲哭无泪。 “什么行不行,等下就沉塘……等等,你刚刚说什么?”凌云突然停顿下来,看着陆良。 “我说,我签!”说完,陆良提起笔,就在那两份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看着已然签好字的婚书,凌云刚刚还阴沉的脸,骤然露出笑容,不等字迹吹干,就连忙将其中一份婚书小心翼翼折好,贴身收好。 “哈哈哈……”凌云拍着陆良的肩膀大笑道:“既然你和凌芝婚约已定,也算是我凌家的姑爷了,从今往后,我凌家与陆家,已是秦晋之好。” 凌云说完,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凌芝的红贴和婚书向前一推,笑道:“这可要贴身收好,待寻个良辰吉日,就让凌芝丫头进门,至于聘礼,到时候你看着给。” 陆良看着凌云喜笑颜开的迈着春风步离去,又看看桌上的婚书,只觉得好像是在开玩笑一般,这就订婚了? 张鹏仍是一副醉酒的模样,“当啷”一声,酒杯脱手,砸在碗里,溅起几滴菜汤,便将头沉沉垂下,趴在桌子上,打起了鼾声。 陆良一夜都没有睡好,等到翌日清晨,一副睡眼惺忪的起床时,就听见凌家外面竟然放起了鞭炮声。 “张大哥,早。”陆良出门就看见张鹏已经梳洗好,站在院子里上下打量陆良,然后话也没说,朝大门外走去。 陆良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凌家的一个婢女端着梳洗用的物件凑上前来,娇笑道:“姑爷,请洗漱。” 陆良看着站在一边不时偷瞧自己的婢女,以至于刷牙的时候,用大劲了,将自己的上牙膛戳疼了。 胡乱的洗漱好之后,又在婢女的引领下,来到前厅用早饭。 此时的大明,普通百姓尚是一日两餐,只有中等富贵人家,才一日三餐。 这两广地区,因为一年四季都能种植,物价相对便宜,斗米也只要二十钱,一斤肉不过六七钱,一斤鱼一二钱,所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也百般平易,吃得丰富。 进到前厅里,桌子上早已摆好各式广府的特色早点,凌云端坐主位上,见陆良进来后,老脸绽放出笑容。 “昨夜睡得可好?”凌云笑呵呵问道,反正他昨晚上倒是睡得香甜,今早起来,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陆良坐下后,张鹏这时也踱步从外面进来,坐在了一旁。 “凌芝她们不用早饭么?”陆良见只有他们三人,便诧异问道。 “女流之辈,岂可上桌吃饭,她们在后院用饭。”凌云摆出一副大户人家的姿态,实则内心中七上八下,恐怕被陆良瞧出端倪。 轻“咳”一声,凌云示意二人吃早饭,须臾饭罢,凌云又令人奉上香茗。 在陆良喝了一会儿茶水后,凌芝这才带着余四姐出来。 见天色不早,陆良对着笑容满面的凌云告辞,准备去福建月港,搭船回京。 凌云也不挽留,只是将凌芝叫到一边,嘱托了几句,又流下几滴眼泪,这才和众人一起出了凌府。 只是到了外面,看着那四五辆装的满满当当的马车,陆良不禁出声问道:“这都是些什么?” 凌云笑道:“都是些过日子的家伙事,这凌芝丫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能带上的都带上。” “阿轲,凌仁,照顾好小姐,到了京城,有人要是敢欺负小姐,老夫饶不了你们。”凌云对着一旁的两个青年吩咐道。 那个叫阿轲的青年连忙恭敬道:“凌叔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小姐。” “三叔,您老也要照顾好自己,等到了京城,我安顿下来后,就给你来信。”凌芝双眼有些红肿,依依不舍道。 凌云却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绷着脸挥手道:“去,到了京城,切莫调皮。” 陆良翻身上马,凌芝也和余四姐上了一辆马车。 阿轲和凌云带着七八个此次去京城的凌家人,亦是纷纷赶着马车,启程出发。 车队渐渐离开凌家,朝着月港方向走。 凌家大门口,凌云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才返回府中。 而车队里,灵芝则是落泪和余四姐说些离家时感伤的话。 车队前面,陆良和张鹏并驾齐驱,张鹏终于忍俊不禁,狂笑道:“哈哈哈……” 第163章 月港 月港,位于福建漳州府城东南方向五十里地,处九龙江入海口,因其港道有如“一水中堑,环绕如偃月”,故名月港。 此刻,车队沿着大路缓慢前行,绕过漳州城,向着月港所在的镇子方向走。 快要进入这处自然兴起的集镇,但见此处人潮拥挤,商贾咸聚,市镇繁华,富甲一方。 作为闽南第一大出海港口,陆良心中不禁与他曾经到过的一些城市比较一番,发现这个因为走私而繁荣起来的城镇,往来之人多是身穿绫罗绸缎,奴仆簇拥。 可见其商业的繁荣程度,竟令这些富庶的商贾,已经开始公然罔顾朝廷的禁令。 太祖皇帝朱元璋曾将大明军民的服饰,规定的明明白白,这商贾之人,不许穿绫罗绸缎。 但是自正德年间起,在皇帝朱厚照的带动下,大明百姓的服饰着装已然有了变化,朴素之风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颜色艳丽,款式多种多样的华美服饰。 不管是朝廷官员,还是民间士子,甚至是普通百姓,皆开始崇尚奢靡之风,朝廷禁令形同虚设。 虽然此时,月港还未开关,海澄也未设县,但仗着地域偏远,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府中的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商贾私自造船,出海通番。 “这里,竟是如此繁华?”张鹏望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繁华小镇,亦是目瞪口呆。 “据说这里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兴旺繁荣,有大商人往来南洋之地,将大明的丝绸瓷器等物贩卖到南洋诸国。”这时,余四姐掀开马车的布帘,指着前方道:“再往前走,镇子靠东边,有一座三层的月海楼,咱们就去那里。” 车队又在人群中穿行了一里多地,终于到了余四姐所说的那座月海楼。 这是一座三层木制小楼,矗立在镇子中,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貌似生意不错。 陆良翻身下马,余四姐也下了马车。 陆良吩咐张鹏和其他人暂且在外面等候,他便跟着余四姐进了月海楼。 二人迈步进入大堂,耳旁传来的则是嘈杂的吵闹声,放眼望去,只见这月海楼内,有着一处柜台,外面则是围满了来自各地的商人,和楼内的伙计们在交涉着什么。 只是看着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的双方,像是起了争执。 余四姐环视一圈,没看见熟人,便拽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伙计,大声问道:“连城掌柜的,可在?” 这小伙计年岁不大,见这位衣着艳丽的千金小姐,竟然敢直呼掌柜的大名,不敢怠慢,连忙客气道:“这位小姐,连掌柜在三楼,接待几位贵客。” 余四姐道:“麻烦这位小哥通禀一声,就说安家小姐找他。” 小伙计显然训练有素,放下手里的活计,噔噔噔上了三楼,通报去了。 陆良也不说话,虽然好奇余四姐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而是用了一个安家四小姐,想来也是为了隐藏什么。 不大一会儿,楼上便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大汉,看到站在一旁的余四姐,脸上露出笑容,到了近前,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安小姐。” 余四姐亦是笑道:“连掌柜的,有些日子没见了。” 连城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楼上请。”说完,便在头前引路。 余四姐带着陆良,跟在这个连城掌柜的上了三楼。 这时,恰巧有两个人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准备下楼。 其中一个人对着连城一拱手道:“连掌柜,您说的这个价格,我们兄弟要回去考虑考虑。” 连城回道:“汪直贤弟,你们尽可以到其他家再打听打听,若是有一家给出的价格,能高出我月海楼的,我连某愿意再涨两成。” 汪直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跟在身旁的那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终是没有打算就此决定,接着道:“连掌柜,我们兄弟回去商量一下。” 连城笑道:“既然如此,二位慢走,连某随时恭候。” 汪直二人抱拳行礼,准备离去。 只是这时,陆良突然开口问道:“可是王锃,王大哥?” 那个汪直陡然听见有人叫他本名,心中一惊,巡声望去,就见月海楼掌柜连城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刚才说话的正是那个少年。 陆良上前两步,看清楚对面站着的,正是当年在南京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引路人王锃。 “这位小兄弟,怕是认错人了。”汪直说完,便带着身旁的弟兄,快步越过陆良三人,沿着楼梯下了楼,迅速离开了月海楼。 陆良有些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明明就是他,为何不敢相认。 却说汪直带着那个弟兄,头也不回的快速离开月海楼,又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儿,瞅准一个胡同,钻了进去,又左拐右拐的走了几条街巷之后,终于在一个院落外停下了脚步。 敲打了两声门环,里面有人将门打开,二人进了宅院,又进了屋子。 里面有三个人也在焦急等待,见他们回来了,其中一人便端茶倒水,急切问道:“汪大哥,谈的怎么样了?” 汪直皱眉道:“货的事,暂且先不说,刚才在月海楼,竟然碰见一个锦衣卫,还认出我来了,哥几个,你们说,这里会不会要出什么大事?” “惟学,你怎么看?”汪直问着刚刚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同乡徐惟学。 “锦衣卫?”徐惟学皱眉思索。 众人听汪直说有锦衣卫出没,也都有些心慌,全都将目光投向了眉头紧锁的徐惟学。 过了半晌,徐惟学才说话:“我觉得应该不是冲咱们来的。” “你说的这不是废话,咱们算哪根葱,能让锦衣卫盯上。”一个说话带着福建口音的人嗤笑道。 “谢和,不准对徐大哥无礼。”另外一人呵斥道。 谢和见把兄弟叶宗满怒斥他,便瘪瘪嘴,不再言语。 叶宗满看着谢和,又看了一眼站在谢和旁边的人,语气严肃道:“既然我们三兄弟,跟了汪直大哥做事,以后就要一条心,如果哪个敢不听汪大哥、徐大哥的话,休怪我无情。” “谢和,方武,你们记住了没有?”叶宗满盯着二人,眼神中充满凝重。 “叶大哥,以后咱们兄弟都听汪大哥的吩咐。”方武年龄较小,对汪直这个读书人,也是颇为尊敬。 谢和虽然还是不服,但也没敢再开口顶撞,而是低声道:“知道了。” 汪直笑了笑,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水道:“大家都是自己兄弟,日后只要有我的一口吃食,就绝不会让大家伙饿着。” 叶宗满恭敬道:“汪大哥,我等三人,既然跟了您,就不会做出背叛兄弟的事情。” 汪直道:“叶兄弟,这话言重了,大家都是一家人。” “惟学,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汪直又问道。 徐惟学想了想,直截了当道:“大哥,既然这镇子上有锦衣卫出没,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得把货尽快出手,然后采买一些瓷器、丝棉等物,尽快出海。” “只要早点出海,就是官府把这里烧了,也波及不到咱们。”徐惟学道。 汪直点头表示赞同,看了一眼众人,大声道:“去年,咱们兄弟,第一次出海,没有什么经验,中间又遇到了风浪,没带回多少货物,但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我听人说,只要把大明的货,运到倭国那边,随便一卖,都够咱们弟兄们吃上半辈子了,那咱们这次就去倭国。”汪直下定决心。 “惟学,你带着宗满和谢和,将这次从安南国搞回来的货物,拉到月海楼去,就按那个连掌柜说的价格,全都卖给他,然后卖的银子,也别带回来,全部在月海楼换成丝棉等物,直接拉到船上去。”汪直吩咐徐惟学。 徐惟学点头应下,便起身出了屋子,准备将藏在另外一间屋子里的货物搬上了院子里停放着的大车上。 叶宗满带着谢和、方武二人也出去帮忙,屋子里,只剩下汪直坐在椅子上,思索着刚刚那个锦衣卫少年。 两年前,他贩私盐到南京,却路途遭遇官兵巡查,丢了好不容易用全部身家搞到的私盐,仅和徐惟学逃过了追捕。 身无分文,又没有亲戚朋友,流落他乡,不得已,王锃便和徐惟学在南京城门口替人引路,赚点钱财度日。 后来更是因缘际会,救了被李家追杀的陈杰和神医杨彩蝶,赚了十两银子,这才凑够了回乡的盘缠。 本来王锃和徐惟学都打算还乡回家了,后来在南京城外的一处酒家吃饭时,听见邻桌一个叫齐天海的死胖子,正在和人吹嘘着下海贩货,能发大财的牛皮。 王锃便又起了心思,他和徐惟学能豁出身家性命去贩卖私盐,岂会是寻常之辈。 然后,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趁着夜黑风高,便将那个喝多了酒,准备去寻花问柳的死胖子给绑了,又毒打了一顿,套出了可以从漳州月港这个地方出海的准确信息。 随即又从胖子齐天海的身上“借”了二十两银子后,二人便转道南下漳州府。 这私自出海,毕竟是触犯了大明的律法,到了漳州府后,王锃为了保护家中尚在人世的母亲汪氏,以免因为他私自出海招惹官府上门,便化名汪直。 王锃带着徐惟学小心翼翼四处打听可以造海船的地方,又结识了漳州本地人叶宗满、谢和、方武三人,在这三个本地虎的指引下,搞到了一条可以出海的海船。 五个人,带着采买的货物,又雇佣了几个水手,乘坐着海船,不敢去太远的地方,便跑了一趟安南国,只是碰巧当地正在打仗,莫氏和黎氏正在互相攻伐。 王锃匆匆甩卖了货物之后,也不懂得什么东西值钱,胡乱买了一些,装船之后,便又匆匆赶回大明。 只是,这海上讨生活,毕竟靠天吃饭,归途中遭遇风暴,险些翻船,葬身大海,但还是丢失了一些货物,总算死里逃生,回到了月港。 本打算将剩下的货物,打听好价钱后,再慢慢贩卖,赚一个好价钱。 哪想到竟然遇到了当年在南京城外遇到的锦衣卫,王锃不禁有些担忧。 正在思虑间,外面的徐惟学等人已将货物装好,进屋道:“大哥,我这就拉到月海楼去?” 王锃点头道:“快去快回,我带方武先去码头,买完了货物,也别耽搁,咱们装了船之后,这就启程去倭国。” 第164章 五峰 月海楼。 待伙计送上香茶退下后,掌柜连城连忙站起身,对着余四姐恭敬道:“见过四小姐。” 余四姐笑道:“连叔,不用这么客气,咱们可是多年没见了。” 连城叹道:“是啊,我记得离开余家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女娃娃,想不到转眼已是大姑娘了。” 连城感叹完,看向陆良,问道:“这位是?” 余四姐介绍道:“这是我一个朋友,陆良。” 陆良拱手一礼。 “连叔,这次来月港,是想找一条海船,最好能直接到天津卫。”余四姐将来意表明。 连城想了想道:“哎呀,四小姐,事不赶巧,眼下余家的海船都不在这里。” “这样,晚些时候,我去打听一下,看看哪家有船往北走。”连城道。 余四姐笑道:“那就麻烦连叔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点小事,要是都办不好,夫人那里可不好交代,该说我照顾不好四小姐。”连城连连摆手。 余四姐又道:“连叔,我们还有一个车队,正在楼下等着,不如先找个地方让大家休息一下。” 连城站起身,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往外张望,确实有一队车马在楼外等着。 “四小姐,我这就去安排。”连城关上窗户,急忙下楼,将余四姐的车队引导着绕到后面的院子里,又吩咐月海楼的伙计,腾出了几间屋子,让众人休息。 待这一切都弄的差不多时,有一个小伙计上前对着连城道:“掌柜的,刚才那个人又来了,这次还把货都拉来了,说要卖给咱们。” “人就在门外。”那伙计用手指了指。 连城又对着余四姐道:“小姐,我去看看。” “连叔请便。”余四姐倒也没说什么。 “连掌柜,我和您一起去,不碍事。”陆良突然开口问道。 连城看了一眼余四姐,见她没有反对,便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待到了月海楼的外面,果然看见有三个人正推着一辆板车,在等候之中。 见到连城,徐惟学上前道:“连掌柜,货我带来了,您可以验一验,至于价格,就按照您刚刚说的价格算。” 连城随意掀开盖在车子上的草席,瞅了一眼板车上的货物,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倒也没有拒绝,而是吩咐一旁的伙计点验货物。 “几位,里面坐。”连城伸手请徐惟学进楼。 “宗满,我进去和连掌柜谈谈,你们帮着卸货。”徐惟学对叶宗满道。 陆良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和连城交谈的徐惟学,经过刚才静下心的仔细回忆,终于想起来刚才那个已经化名为汪直的王锃究竟是何人了。 这不就是那个自号“五峰船主”,像海贼王一般的男人,嘉靖中后期引起浙直倭乱的罪魁祸首,海上霸主:徽王汪直。 徐惟学虽然和连城在谈笑风生,其实也在悄悄留意着王锃刚才一直叮嘱交待他,要小心应对的少年锦衣卫。 见陆良不时的打量着他,徐惟学心中有些七上八下,但是转头一想,他们自问和锦衣卫没有什么交往,如果要是因为触犯海禁而被盯上,那更不应该,因为这月港到处都是私自造船出海通番的商贾。 如果说是为了钱财,徐惟学自认更不可能了,在这镇子上,随便找出一家商贾,都比盯着他们几个穷鬼强。 “这位小兄弟,可是有事?”徐惟学定了定心神之后,突然开口问道。 陆良回过神来,笑道:“没事,只是在下想问,刚刚那位汪直先生,怎么没见他过来?” 徐惟学有些诧异,看来这个锦衣卫果真盯上王锃大哥了。 “汪大哥有事,刚刚已经离开这里了。”徐惟学撒了一个谎,又问道:“这位兄弟找汪大哥有事?” 陆良道:“没什么事,只是瞅着汪先生面善,似乎像是在下的一位故人,所以想求证一下。” 徐惟学道:“小兄弟可能是认错人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陆良,而是转头对着连城道:“连掌柜,点验完货物后,在下也不要银子,想要全部换成丝帛等物,不知道月海楼可有现货?” 连城问道:“徐先生可对丝帛等物有什么要求?” 徐惟学哪懂这些,便模棱两可道:“只要不是太差就行。” 连城想了想,回道:“我月海楼倒是尚有一批丝帛,质地算不得上等货,但是比之下等货,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徐先生可要看看?” 徐惟学站起身道:“烦劳连掌柜。” 连城便带着徐惟学又去了后院的一处库房,查看货物。 陆良这次倒是没有跟着,虽然心中已经肯定了王锃就是汪直,但是那又能怎样?难不成劝诫他不要出海经商,尤其是不要去倭国经商,以免日后引起倭寇侵扰大明的海疆。 莫说王锃不会相信,就是陆良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怕说出来之后,只会被人当做神棍,嘲笑一番。 不大一会儿,徐惟学跟在连城身后转回来了。 “连掌柜,这批货我要了,至于能折算多少,您帮忙算下,我们现在就要拉走。”徐惟学倒是对月海楼的这批丝帛比较满意,只要能将这些货物安全的运送到倭国,转手一卖,那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连城叫过来一个伙计,吩咐几句,便有人将计算好的数量报给了徐惟学。 徐惟学也不计较,点头表示同意,连城便令人将仓库中的丝帛搬了一些出来,放到了他们的板车之上。 待装运好货物,徐惟学对着连城道谢一番后,便带着叶宗满和谢和二人,推着板车准备离开。 “徐先生,还请麻烦你,如果再见到汪直先生,替我转告一声,即使成了‘五峰船主’,即便是迫不得已,举起屠刀之时,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终归是大明的子民。”陆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徐惟学不明其意,也来不及细想,头也不回道:“如果见到汪大哥,我会将你的话带到。” 望着徐惟学三人远去的背影,陆良也不知道他的这番话,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在还没有成为海贼王的汪直心底,留下烙印,以至于将来的时候,能减少一些对大明沿海之地的子民的杀戮。 回去的路上,徐惟学越是琢磨陆良的话,越是觉得胆战心惊,这个锦衣卫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知道了他和王锃曾经杀过人的事情。 再一想,似乎也不对,越想越是不明白,什么“五峰船主”,什么大明的子民,当真是莫名其妙。 出了镇子,沿着土路一直向南,又转到了一条小路上,走了一里多地,便来到了一处偏僻的人工码头。 只见一艘双桅海船正停靠在码头边,在海波的推动下,不时起起伏伏。 见三人回来,船上的雇佣水手便纷纷下船帮忙,将丝帛等物搬进了船舱。 王锃没在船上,而是带着方武去了镇子上,又是采买了一番,补充了一些蔬菜和淡水,在徐惟学回来没多久后,也带着雇佣来的马车,拉着货物,回到了船上。 待补给的物品,以及贩卖的货物都堆进船舱之后,王锃大手一挥,这艘双桅海船缓缓出海,绕过圭屿,驶入圭海,进而取道向东,再转舵向北,便可抵达倭国。 船舱内,听着徐惟学复述完陆良的话语,王锃也陷入沉思,不解这个少年锦衣卫话里的意思,不过这个“五峰船主”的称呼,他倒是觉得颇为好听。 二人思索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这小子有些邪门,算了,咱们都离开月港了,这大海茫茫,他还能找到我们不成,即便是有什么不轨之心,难不成还能跟着咱们一起到倭国。”王锃打破沉静,不再纠结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情。 徐惟学笑道:“大哥说的是,咱们到了倭国之后,只要有了钱,再招募一些水手,这天大地大,任由我们兄弟闯荡。” 王锃亦是笑道:“不错,熬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苦尽甘来。” “大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小子知道你的本名,会不会对伯母干出什么畜牲事情来,我听说锦衣卫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徐惟学突然担忧道。 王锃心中亦是一惊,跟徐惟学这个孤家寡人不一样,他还有一个老母亲汪氏,尚活在人世,如今正在南直隶老家歙县熊村拓林生活。 要不然他也不会化名为汪直,本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应该不会有事,他只是知道我的名姓,却不清楚我是哪里人,即便他是锦衣卫,又岂能凭借一个名字,就能轻易查到咱们老家去?”王锃宽慰徐惟学道,其实也是为了宽慰他自己。 徐惟学点点头道:“那倒也是,这小子即便是锦衣卫,又能如何,难不成凭着一个人名,就能找到咱们老家去,再说了,这大明子民千万,他不可能知道咱们是哪里的人。” “唉,倒也是我大意了,当初竟然报了名姓。”王锃叹了口气。 徐惟学道:“这事也不怪大哥,当初咱们流落南京,靠为人引路赚取回乡的钱财,哪能想到咱们现在干的这买卖。” 王锃心中仍是没底,但是如今人在海上,又不能马上上岸赶回家乡,只好道:“希望那小子不会查到什么。” “等跑完这趟之后,派几个人回趟家,将我娘接出来,以防万一。”王锃打定主意,准备从倭国回来后,就将老娘汪氏从家乡接出来,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徐惟学道:“大哥放心,这事咱们回来就办。” 王锃换了个话题,问道:“惟学,你觉得叶宗满、谢和、方武这三个人,可是真的实心实意跟着咱们的?” 徐惟学仔细回忆在漳州府认识的这三个地头蛇,沉声道:“我觉得除了那个谢和,其他两个人倒是没什么问题。” 王锃摇摇头道:“这你可是看走眼了,这三人中,顶数这叶宗满最有心机,还要多多提防。” 徐惟学诧异道:“我看叶兄弟挺好啊,处处依从大哥。” 王锃不再多言,起身拉开船舱门,来到甲板上,看见叶宗满带着方武正在检查船上的绳索等物。 招了招手,王锃示意他过来。 “汪大哥,有什么吩咐?”叶宗满一直都对这位全身上下散发着儒生气质的汪直毕恭毕敬。 王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将谢和也叫上,咱们兄弟几个,喝一杯。” “好嘞,我这就去叫他。”叶宗满笑容满面,转身去叫谢和。 此时日落海面,满天星斗,伴随着双桅海船,一路前行。 甲板上,众人大口喝酒,畅谈着各种奇闻异事,不知不觉间,便纷纷醉倒。 除了王锃一人,因为心中放不下远在家乡的老娘,摇摇晃晃的站在船首处,听着波涛声,陷入沉思。 第165章 北返 “徽州歙县王锃……汪直……”陆良嘴里一直念叨着这位嘉靖时期传奇的海上霸主。 “想不到竟然是他,胡宗宪,俞大猷,汪直,许栋,看来我稍微熟悉的历史大幕,已经缓缓拉开了!”陆良感叹着。 “什么拉开了,关上的,你到底拉完没有,拉完了赶紧出来,我也要上茅厕。”张鹏在外面焦躁的拍着门板叫嚷道。 陆良回道:“好了,好了,这上个茅厕,就听见你在外面催促了。” 取过厕纸,擦拭干净后,陆良提着裤子出了这间临时改造的茅房。 还好这是在大明,已有厕纸,解决了擦腚的问题,要是不小心再往前倒腾个百十年,到另外的几个朝代,搞不好就得用那传说中的厕筹了。 这厕筹,先不提能不能擦干净的问题,作为人体中最敏感,而且脆弱的部位,这用力一大,就会出现损伤,到时候痒麻烧辣,那可真是有苦难言。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陆良情不自禁哼起了歌儿。 “莫名其妙,这时节哪有什么菊花,还满地伤……”张鹏捂着肚子冲进了茅房。 陆良还未走远,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茅厕中传出。 “真他娘的臭,陆总旗,你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张鹏捂着口鼻喊道。 陆良稍微退后几步,亦是捂住自己的口鼻,叫道:“少诬陷我,明明就是你自己的。” 不等张鹏回应,陆良便走了出去,来到海船的甲板上透气。 这是一艘典型的双桅福船,乃是月海楼掌柜连城刚刚从霍家购买的一条海船。 在离开月港之前,连城向众人诉说了一下这南海霍家的事情:“这霍家兴起于霍韬,据霍家人说,他们的先祖乃是大汉时期的名将霍去病。” “发达了,找个历史名人当老祖宗,这事不少人都干过。”张鹏不屑道。 “前些年,皇上下旨捣毁各地的淫祠,腾出了不少的土地,这霍家趁机利用霍韬在朝为官的权势,以及霍韬所拥有的田地优免特权,大量购买土地,变成霍氏族产。” 连城压低声音又道:“听人说,在低价购入这些寺田、沙田的时候,使用了一些不正当的手段进行压价,这事在早年间,还被朝廷的御史弹劾过。” “所以后来,霍家有所收敛,但是仗着霍韬的权势,这霍家的产业,遍布铸铁、木材、银矿以及陶瓷等等多个产业。”连城一脸羡慕。 “虽说霍韬在去年暴病死在了京城,这遗体刚刚才运送回家乡安葬,但是霍氏家族已然成了庞然大物,在这两广地界,称霸一方。”连城离开余家,守在月港有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每天能接触到全国各地的客商,还未听说过哪一家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因为家族中的一个人做高官,而快速崛起兴旺的示例,此事还是令他颇为感慨。 “这次能买到霍家的一条海船,也是听说他们家有意将海船全部卖掉,退出这海贸之事,我已经给夫人去信,看看能不能将霍家的海船,全部接手。”连城又道。 余四姐倒是从来不过问余家的这些事,这月海楼虽然是余家的产业,但是做的都是些违法犯禁的生意,是以从来不曾在明面上与福建余家有什么联系。 就连余家来人,也是化名安姓,与月海楼来往。 “连叔看着办就好了,这些事都是嫂子决定。”余四姐笑道。 连城点头道:“这霍韬一死,霍家在京城没了遮掩的人物,这些犯禁的事情,想必都会转让出去。” 趁着月海楼招募信赖的水手之际,陆良等人又在月港修整了两天,趁机也将月港周围的情形了解了一番。 此地远离漳州府,又龙蛇混杂,既有两广地区的世家大族下海通番,又有各省之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凶悍之辈铤而走险,造船出海。 只是短短两日,陆良就见到过数十艘双桅福船,停靠在各家修筑的码头处,装卸货物。 此时,两广地方的矿冶、制糖、制茶、纺织、陶瓷、造纸、造船等等手工业甚为发达,尤以纺织为最。 漳州府出产的天鹅绒、漳纱、漳缎、漳绒等,皆是畅销海内外的抢手货。 其他如铁器、铜器、牙雕等上等的手工艺品,亦是不可多得的重要商品。 往来月港的海船,大都装满有丝绸、陶瓷、布匹、茶、铁铜器、砂糖、纸、果品等,扬起风帆,顺着洋流、风向和季节的变化,或是向南到安南、暹罗、满剌加等国,或是向北去往倭国、高丽。 这些海商将大明的特产贩卖之后,又在当地大肆收购胡椒、香料、香藤、象牙、西洋布、槟榔、樟脂、猿皮等货物,通过设在月港的各家商行,贩卖到大明各地。 值此一进一出,这暴利就能让一家人从此衣食无忧。 因此,即使朝廷“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犹在,又怎能抵挡住这令人疯狂的买卖。 不仅如此,在连城透漏出的只言片语中,陆良得知了有几家商行背后似乎有安远侯柳珣的操控,只是藏的较为隐秘,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小小月港,农贾杂半,市镇繁华甲一方,堪比人间小苏杭。 待船员招募完了,又找了几个匠人,将这艘海船彻底的整修了一番。因为有女眷同行,陆良还特别告诉修理船舱的工匠师傅,在最底层的船舱内,加装了一个茅厕,方便出恭。 将凌家的车队装上海船之后,还犹有富裕之地,反正都是行船,在连城的建议下,又装载了一些月海楼没有售卖出去而积压下来的货物。 又补给了一些粮食、蔬菜和淡水,在一个风平浪静、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中,这艘已经更名为“月海号”的双桅福船,缓缓出海,沿着近海向北方驶去。 临行前,众人又在当地修建的妈祖庙拜了拜,保佑众人出海平安。 就这样,这艘载着众人的海船,犹如离弦之箭,借着风力和洋流走向,朝着天津卫的方向行驶。 海上行船,不觉光阴飞度,在行驶了十几日后,气温也已是渐渐转凉。 在路过浙江双屿岛附近的海域之际,但见海面之上,波澜壮阔,数百艘海船接天蔽日,千帆过尽,众人无不感叹。 陆良亦是吃惊不已,想不到那许栋掌控双屿群岛之后,只是过了短短半年时间,竟将这里经营的如此繁荣,可见这海贸之事,颇是暴利。 福船离开双屿岛海域,又往北行驶了几日,绕过山东半岛,便进了北海,也就是渤海。 在一个夜黑风高之际,“月海号”海船放出一艘小船,将人马货物运送到了陆地之上。 众人在上岸之后,仍是有些提心吊胆,毕竟此地已是天津卫的管辖地,靠近京畿地区。 天子脚下,众人乘坐海船渡海而来,万一碰见朝廷的官兵,暴露了身份,再厮杀起来,殊为不妥。 好在有惊无险,望着继续向北,准备去高丽购买山货的巨大海船消失在月色中,陆良等人松了口气。 “这北海重地,竟然连朝廷巡防的水师都没有。”陆良摇头叹道。 张鹏缩了缩被冷风灌进衣领的脖子,习惯了南方的温暖如春,冷不丁骤然回到这冰天雪地,竟似有些不习惯了。 众人没有连夜赶路,而是在一块离海边有二里多地的空地处扎下帐篷,准备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赶往京城。 这顶帐篷里,因为有些寒冷,两个人冻的有些睡不着觉。 “朝廷现在哪还有什么水师,我听说这登州卫,连艘像样的海船都找不到一艘。”张鹏将棉被又往身上裹了裹,也不知道怎地,这几年的冬天,好似越来越冷。 陆良回想着在双屿岛看到的盛景,叹气道:“张大哥,一个小小的双屿岛,那些四五百料的海船汇集在一起,已是蔚为壮观,也不知道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打造的两千料的宝船舰队,是个何等的模样?” “那你可是晚生了百十来年,你要是出生在永乐年间,将胯下那玩意一剪,搞不好还能跟在三宝爷身边,出使西洋。”张鹏冷冷道。 “跟着三宝爷下西洋,跟当不当太监有什么关系?”陆良疑惑问道。 张鹏问道:“八股你可会制?” “不会。”陆良摇摇头。 “那你可精通造船之术?”张鹏又问。 “也不会。”陆良还是摇头。 张鹏接着问道:“什么都不会,你怎么能进入到三宝爷的船队中,想来想去,还是入宫跟在三宝爷身边,才有机会。” “虽然身体不全了,但好歹能史册留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张鹏道。 “张大哥,我发现你现在这张嘴,贯是会讲冷笑话。”陆良对他很是无语。 张鹏不再言语,终是熬不过睡意,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众人收拾好后,车队启程,沿着仍有一些积雪的荒野之路,向着天津卫城的方向进发。 这天津卫,在蒙元时期称为海津镇,这里乃是漕粮运输的转运中心。 并且设立了大直沽盐运使司,管理盐的产销。 建文二年,燕王朱棣起兵靖难,在此渡过运河南下,偷袭沧州。 在夺取皇位之后,为纪念由此起兵的“靖难之役”,在永乐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将此地改名为天津,意为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 作为军事重镇,设有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统称天津三卫,有驻军一万六千余人。 多河环绕,亦是四通八达,南北交通要道。 经过百余年的建设,当初的长约九里的东西长、南北短的小土城“算盘城”,也经过多次重建,成为了如今人烟稠密的大城。 望着早已替换成砖墙的天津卫城,车队缓缓进了城,准备找一家客栈修整一番。 第166章 堵路 天津卫,起始于三岔口,海河、北运河、南运河,尽皆交汇于此。 自隋炀帝杨广开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后,天津卫便吸引了大量的流民沿河定居,而后的漕运兴起,更是令天津三卫百业兴隆,成为如今的京畿重镇。 据去年朝廷统计,天津三卫实有正军一万零六百九十五名,比之其他卫所要强的多,尽管也是缺员严重,但也仅仅只是少了五千个士卒而已。 车队入城,沿着主路行进,却碰巧遇上一队吹打着喜庆鼓乐的迎亲队伍,迎面而来。 于是,陆良这支车队和迎亲的队伍便都停了下来,互相堵住对方的去路,不能通行。 迎亲队伍中,新郎官正骑着高头大马,满脸笑意,见前面停了下来,不悦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少爷,前面一个车队将路拦住了。”一个小厮这时跑过来汇报。 新郎官翻身下马,快步越过前面的鼓乐班,来到前头,看见对面有数辆车马的队伍,将去路拦了个严严实实,便皱了皱眉。 “敢问是哪一家的车队?学生华维援,还请管事的出来说话。”新郎官高声叫道。 陆良翻身下马,带着张鹏来到前面,看见一位英俊的小生,身穿大红衣袄,站在寒风中,不卑不亢。 “你们可是管事的?”华维援见两个少年从那支车队中出来,疑惑问道。 “学生华维援,前去迎亲,碰巧诸位的车队拦住了去路,烦请各位能稍退几步,将路让开。”这位新郎官拱手道。 “你说让就让?”张鹏却是冷冷回道。 “大胆,你知道我们家公子是何人么,也不打听打听,我华家在这天津城的声名。”华维援还未说话,他身旁的一个小厮便跳了出来,趾高气昂道。 “华文,不得无礼。”华维援呵斥道。 “华家?恕我眼拙,倒还真是没听说过。”张鹏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这个小厮,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颐指气使的模样和当年跟在自己身旁的那个仆人简直一模一样。 “哈哈,万廉兄,一个小小的商队,都这么不给你华家的面子,用不用我帮忙啊?”这时,又有两个锦衣青年,带着随从,自人群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人高声笑道。 “长达兄说的是,既然华家不行,你要是开口求我们,赵家和殷家倒是可以帮忙的?”另一个青年亦是出口附和道。 “莫说令这个小小的商队让路,就是洞房花烛,我和尚武贤弟,其实也是可以为万廉兄分忧的。”先前那个青年哈哈大笑。 看见这两个令人生厌之人,华维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赵长达,殷尚武,你们两个不要欺人太甚,辱人者,人自辱之。”华维援冷声道。 “长达兄,这书呆子气急败坏了,你看到没有,沈家真是不开眼,竟将沈小姐嫁给这么一个窝囊废。”殷尚武笑嘻嘻道。 “万廉兄,休要动气,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我和尚武也是上门为你道喜的。”赵长达嘿嘿一笑:“要不然这大冷天的,我们躲在春香楼里,和颇为神似沈小姐的小春秀吟诗作对,岂不是美哉!” “长达兄,一想到小春秀和沈小姐颇为相似,我这心怎么这么痒痒,等万廉兄的大婚结束后,咱们再包她三宿如何?”殷尚武神态动作颇为下流。 这二人互相唱和,用着下流的语言不停嘲讽,气的华维援脸色极其难看。 “你们两个夯货,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张鹏实在听不下去了,人家大喜之日,这二人竟然当街说些污言秽语,当真是猖狂至极。 “乡巴佬,你且听好了,小爷我叫殷尚武,旁边这位乃是这天津三卫赵家的长公子,赵长达。”殷尚武见张鹏穿的粗布蓝衫,一看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外地商贾。 “什么殷家、赵家的,听都没听说过。”张鹏面无表情。 殷尚武见报了自己的名号,这小小商贾竟然依旧无动于衷,略带怒意,大叫道:“念在你是个外乡人,初到这里,小爷今天就不和你计较了,跪地大叫三声爷爷,这茬也就过去了。” “跪地叫你爷爷?”张鹏气极反笑,想不到小小天津卫城,竟有如此嚣张跋扈之人。 “不错,叫我三声爷爷,往后在这天津城,小爷我罩着你。”殷尚武得意洋洋道。 张鹏看了一眼陆良,见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对面的几人,便伸出手示意殷尚武上前几步。 殷尚武以为这乡巴佬要跪地服软了,便摇摇晃晃,走上前几步,来到张鹏面前。 看着这个纨绔子弟,张鹏冷笑一声,而后抬起右脚,朝着殷尚武那平日里被酒色掏空的身子,狠狠踹了过去。 只这一脚,竟将殷尚武踢的凌空倒飞了出去,而后重重砸在了长街的石板路上,又向后滑了一丈多远。 好在尚是寒冬时节,殷尚武穿的厚实,这一重摔虽然不是很疼,但是张鹏那一脚踢的也着实不轻。 “啊……啊……他敢踢我,他敢踢我,殷澄,殷澄……”殷尚武躺在地上大吼大叫。 那平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殷澄急忙跑了过去,将殷尚武扶了起来。 “少爷,少爷,您伤着没有?”殷澄用手上下拍打着殷尚武身上的尘土。 “滚开!”殷尚武甩开殷澄的手,气急败坏指着张鹏大骂道:“你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敢踢我?” 张鹏抱着臂膀,冷冷道:“踢你了,如何?” “好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小爷。”殷尚武转头对着赵长达喊道:“长达兄,你可要为小弟做主啊!” 赵长达眼睛微眯,仔细打量张鹏和他身后的车队,一时间在内心中猜测他们的身份。 殷尚武见赵长达不动,催促道:“长达兄?” 赵长达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张鹏一言不发,只是抱着臂膀,等待这赵长达的选择。 见对方不说话,赵长达眉头紧皱。 这个时候,在一旁站着的华维援插嘴道:“这位先生,这吉时眼瞅着就要到了,真的不能再耽搁了,诸位只要能把路让开,学生邀请诸位到华府喝杯喜酒,感激不尽。”说完,又是深施一礼。 陆良看着华维援一身的红色吉服,情真意切中带着焦急,但却仍是彬彬有礼,一看就是一个读书人。 人家大喜的日子,确实也不好拦着人家的去路。 “张大哥,算了,咱们给他让让路,这新郎官倒是挺有礼貌。”陆良笑道。 张鹏听见陆良如此说,便伸出手拍了拍华维援的肩膀,而后迈步指挥着车队向后倒退,给这支迎亲的队伍让路。 华维援大喜,感激道:“学生多谢二位。” 见商队竟然给华维援让路了,赵长达的胆气也上来了,示意跟在身旁的狗腿子将陆良拦住。 “好狗不挡路。”陆良皱眉。 “打了我的兄弟,就想这么一走了之?”赵长达阴恻恻道。 “怎么,要讹钱?”陆良笑了:“要多少?” “五百两!”殷尚武伸出五个指头,接着道:“还要跪地赔罪。” “赵兄,殷兄,你们何苦要欺负一个外乡人?”华维援上前阻拦他们道:“看在小弟的薄面上,这事就算了。” “你这个窝囊废给我滚开,真不知道沈家为什么会把沈小姐嫁给你。”殷尚武一脸嫌弃道。 华维援正色道:“沈家与我华家世代交好,我和沈小姐亦是青梅竹马。” 殷尚武最反感他这副模样,再一想到如花似玉的沈小姐就要嫁给这个书呆子了,觉得心更痛了。 “小子,给五百两,不然今天别想走。”殷尚武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大叫道。 “我这倒是真有那么一样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值五百两,不如你帮我看看,能值多少钱?”陆良笑吟吟道。 “那还废什么话,赶紧给小爷拿出来。”殷尚武不耐烦的催促道。 陆良伸出右手,从怀中摸出一物。 殷尚武一把抢了过去,边看边道:“一块破铜牌子,能值什么钱?” 只是,话未说完,殷尚武便目光呆滞,双手颤抖,“当啷”一声,手里的铜牌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赵长达呵斥他道:“一块破铁牌子,人家说值五百两,你个憨货也信。” “长达……哥……不是,他是……他……他……”殷尚武的声音都有些抖了,双股颤颤,就差尿裤子了。 “你觉得,这块牌子能值多少钱?”陆良弯身将腰牌捡了起来,擦掉沾上的泥土。 “殷少爷,问你话呢!”陆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殷尚武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赵长达这时也发觉出来了不对劲,往后退了两步,和陆良拉开距离,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锦衣卫……哥,他是锦衣卫……”殷尚武大叫一声,喊完这句话,连滚带爬的逃离了陆良的身旁。 那些围着陆良的小厮们,听见殷尚武这话,亦是吓得四散奔逃。 就连一旁的华维援也不禁变了脸色,连连倒退了数步。 这时,车队已经让出一条路来,陆良对着华维援笑道:“华公子,吉时已到,还不快些。” 华维援如蒙大赦,又是深施一礼:“多谢大人。” 看着华维援急匆匆翻身上马,带着迎亲队伍消失在街上。 陆良转过头看着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赵长达和殷尚武等人,笑骂道:“还不快滚,怎么,真以为挨一脚就能赚到五百两?” 惊惧不已的众人,瞬间感觉自己由死到活,哪还敢在这里多待,便也似鸟兽一般,惊慌逃离。 车队重新上路,寻了一家城里较大的客栈,众人安顿了下来。 第167章 华家 洗了个热水澡,又躺着休息了一会儿,陆良的精神头恢复了一些,将连日来在海船上颠簸的疲惫,一扫而空。 临近午时,众人便下楼来到客栈的大堂内,准备用饭。 只是见这大堂内吃饭的人,嘈杂异常,余四姐不喜,便要了几个菜,让店里的伙计送入房中,和凌芝回了房。 陆良和张鹏,外加凌家的众人,坐满了两张桌子,闲聊着准备用饭。 正吃着午饭时,便突然见到有两个中年人踏步走了进来。 “敢问哪位是锦衣卫陆大人?”在环视一圈店内的情形后,其中一个人拱手施礼高声问道。 听闻这店里竟然有锦衣卫,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皆是四处游离,找寻那人口中的锦衣卫。 陆良抬头望去,见这二人面生的很,心中也是诧异不已。 “不知二位找我,有什么事?”陆良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 刚刚问话的中年人见陆良如此年轻,心中也是颇为惊讶,但是多年的沉浮,表面不露分毫,连忙快步上前,再次弯腰施礼:“小人叫华山,是华家的仆人,见过陆大人,刚刚多谢大人能为本府少爷让路。” 这叫华山的中年人直起身,换上一副诚恳的语气道:“今日乃是我家少爷大喜之日,我家老爷听说大人在此,特意派小的前来邀请大人,移步到我华府喝杯喜酒,以表谢意。” 陆良眉头微皱,华山见他不说话,只好接着道:“华府中有位贵客,与陆大人乃是相识之人,还请大人屈尊降贵,移步华府。” 陆良更是疑惑,不知道这天津卫有哪位认识的人在此。 “大人,请。”华山让开路,再次恭请。 陆良想了想,也想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旧识在这华府,便对着一旁的张鹏道:“张大哥,你跟我去,你们留下,保护好两位小姐。” “大人放心。”凌阿轲点头应下。 一旁的凌仁则是问道:“姑爷,可是要多带两个弟兄?” 陆良摇头道:“我和张大哥两个人去就行了,你们好好休息。”说完,便踏步出了这家客栈。 店外正候着一辆马车,华山连忙上前掀开车帘。 “大人,请上车。”华山道。 陆良看了一眼这辆豪华的车马,笑着和张鹏道:“看来这华家,也不是一般的人家。” 华山跟着笑道:“小门小户,让大人见笑了。” 陆良和张鹏上了马车,华山和另外那个人则是跟在车后面,朝着城中华府的方向而去。 客栈内,一个边角之地,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用餐,见那锦衣卫和华家的人走了,又看了看留下来的凌家众人,便听其中那年轻的男子不屑道:“一个小小的狗屁华家,也敢在这天津卫称王称霸。” 那女子柳眉一皱,呵斥道:“孔青海,闭上你的臭嘴,赶紧吃饭,吃完了咱们就走。” “啊?小茹姐,咱们不休息一晚啊?”孔青海垮着一张脸。 那女子接着道:“小姐那边还急等着消息呢。” 孔青海见她筷子不停,便不再多言,快速将碗中的米饭横扫一空。 二人吃饱后,也不过多停留,骑上外面由伙计照看的马匹,便快速出城,沿着官道,朝着山东曲阜的方向打马急行。 却说陆良坐在华家的马车里,车厢内铺设着毛毯,用手摸了摸,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动物的毛皮制成的,温暖柔顺。 张鹏则是闭门养神,沉默不语。 这马车过了几条街道,便来到一处府邸前,还未下车,陆良便听见阵阵嘈杂声传来,不时听见有人高声贺喜。 “大人,到了。”华山掀开车帘,请陆良下车。 抬眼望去,只见一处高墙大院外大排长龙,府邸三门齐开,不时有人携带着礼物交与守候在门口的华府下人,另有专门的礼官记录清点物品。 在华山的引领下,陆良和张鹏越过众人,跨步进了这处颇为气派,全都挂着大红丝绸的华府。 这华府的宅院,还未往里走,便见到门后有一块雕有花鸟虫鱼的影壁挡在面前。 绕过了这块影壁,到了第一处院落,摆放着十几桌,上面放有大红喜盘,摆放着各式点心,已经有数人落座,其中互相熟悉的人也不敢高声攀谈,只是在窃窃私语。 华山脚步不停,带着他们穿过这第一处院落,继续朝里面走。 这二进院落布局与一进院落无异,只是摆放的桌子少了一些,坐着的人也少了一些。 华山继续引路,越过二进院落,跨步进了华府的第三处院落。 这里安静异常,厅堂上只有一张主桌,围坐着四个人。 陆良一眼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恍然大悟。 “老爷,陆大人到。”华山低声对着其中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道。 “陆贤弟,怎地来的这般迟?”说话之人正是和陆良有过数面之缘的刑部主簿赵文华。 只是有一年多时间未见,这赵文华明显胖了一圈,体形要直追那严世蕃了。 陆良笑道:“想不到赵大人竟在这里。” 赵文华伸手指了指陆良,对着那五十多岁的老者,介绍道:“华老爷,这位乃是锦衣卫中少有的少年英才,北镇府司总旗陆良。” 说到此处,赵文华停顿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笑道:“看我这脑子,此刻应该是北镇抚司百户才是。” 华老爷站起身,笑眯眯的摸着下颚处稀松的胡须,热情道:“果然是少年英才,陆百户,还请上座。” 陆良有些愕然,问道:“赵大人何出此言?” 赵文华为他解惑道:“安南归附的消息早已是传遍朝野,皇上有旨,此次出征将士俱有封赏,陆贤弟早已荣升为百户了。” 陆良有些懵。 那华老爷对着华山吩咐道:“华山,带这位大人到偏厅休息,不可怠慢。” 华山对着张鹏道:“大人,这边请。” 陆良点了点头,张鹏面无表情的跟着华山出了正厅。 这时,赵文华依次为陆良介绍:“这位乃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天津卫指挥使赵天佑大人。” 赵天佑年近四十,武将出身,身材魁梧,不善言辞,只是对着陆良点了点头。 “见过赵大人。”陆良拱手一礼。 挨着赵天佑右手边坐着的乃是一位富态老者,嘴角含笑,连忙起身笑道:“老夫沈秀,陆百户当真是少年英杰,如果不是小女嫁与维援,倒是有心撮合一二。” 华老爷眼睛一眯,笑着插嘴道:“沈兄莫非是后悔这桩婚事了?” 沈秀连忙摆手道:“玩笑之语,华兄勿怪。” 待陆良落座之后,华老爷举起酒杯,道:“今日犬子大婚,诸位贵客能莅临我华家,华某倍感荣幸,这一杯,我先干为敬。”说完,便一饮而尽。 再次倒满之后,华老爷又举起酒杯,冲着赵天佑道:“这一杯酒,华某敬赵大人,恭喜大人荣升指挥使一职。”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赵天佑陪着饮了一杯。 华老爷再次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敬赵大人,为华某介绍了一位少年英杰。” 赵文华笑道:“华老爷太客气了,刚刚听维援贤侄说起,竟然有一位锦衣卫的少年大人能给迎亲的队伍让路,我猜来想去,这锦衣卫中的少年英才屈指可数。” “加上华贤侄的一番形容,我就猜到定是贤弟你,便让华老爷派人去请你。”赵文华呵呵一笑,又对着众人道:“这位能给迎亲队伍让路的少年英才,是在安南靠着战场厮杀,才换来的百户一职。” “华老爷,这一杯,应该是敬陆百户才是。”赵文华放下手中的酒杯。 “大人说的是,老朽糊涂,这一杯,敬陆百户,感谢大人能为犬子让路。”华老爷热情道。 陆良只好举起酒杯,陪着华老爷喝了一杯,这酒倒是不烈,入口清香。 华老爷连干三倍,脸上泛起红晕,红光满面,又将倒满美酒的酒杯举了起来,对着沈秀道:“沈兄,你我相交多年,这一杯,感谢你能将被看嫁与犬子。” 沈秀陪笑道:“华兄,沈华两家能接秦晋之好,亦是我沈家高攀了,况且,维援这孩子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的秉性,稳重大气。” “被看这孩子,脾气刚烈,能嫁给维援这孩子,老夫也算是放下一桩心事。”沈秀说完便一饮而尽。 华老爷大笑,众人亦是大笑。 陆良此刻摸不清楚这几人的关系,只是偶尔举起酒杯,跟着饮酒。 华老爷善于言辞,将酒桌上的气氛烘托的很好。 众人饮了半晌,便有仆人进来,禀告吉时到。 “哈哈哈,吉时已到,烦请各位大人移步。”华老爷站起身,邀请众人前往前院。 此刻,华灯初上,整个华府尽是鼓乐之声,二进的院落已是座无虚席,见华老爷出来,尽皆起身道喜。 “同喜,同喜,感谢诸位能参加犬子的婚宴,华某能与沈家联姻,是华家之幸,当然,也是沈兄给面子。”华老爷摆摆手,将身旁的几位贵客,一一介绍给在场的众人,只是看见如此年纪的陆良时,不由得都在暗自猜测他是哪一家权贵的子弟。 华老爷又客套了几句之后,礼官高呼:“吉时到。” 便见华维援身穿一身青绿色九品伪官服,簪花披红,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 在他身旁,则是由一个侍女搀扶着的新娘。 陆良打量了一下这一位身穿凤冠霞帔,长袖红衫,大红褶裙的新娘沈被看,虽然看不见面貌,但是身材姣好,步履轻盈,似乎和沈秀口中那个性子刚烈的女儿颇不相合。 看着一身青绿色的新郎官华维援,又看了眼一身大红色的新娘沈被看,陆良心中不由想起那句古话:红花还需绿叶配。 众人中,刚刚还面带笑容的沈秀,只是看了一眼新娘,便眼睛瞪大,心中大震,显得有些慌乱。 只是,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一堆新人身上,没人看出沈秀的神色大变。 二位新人走到礼台处,在礼官的指引下,行三拜大礼。 礼成之后,二位新人便在侍者的搀扶下,送入洞房,举行剩下的仪式。 华老爷容光满面,端着酒杯与众人谈笑风生,只是片刻后,便有一位管家急匆匆走到他身旁,耳语一番。 华老爷便收敛笑容,换上一副噬人的目光,拉扯着也是神色不安的沈秀进了内院。 而这一幕,恰好都落在了有心人陆良的眼中。 第168章 回家 入夜,陆良带着醉意,在张鹏的搀扶下回了客栈的房间休息。 婚宴虽是照常进行,但是陆良心中却是明白,华府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华老爷虽然后来再次出现,陪着众人饮酒,但是在席间,沈秀那尴尬的笑容颇为引人深思。 宴席结束,赵文华与众人告别之后,便拉着天津卫指挥使赵天佑上了一辆马车,不知道去往哪里。 华老爷另外安排车马将陆良和张鹏送回了客栈,言辞间甚是感谢。 翌日清晨,待众人洗漱一番,用过早饭之后,车队便离开这座卫城,朝着京师方向赶去。 “沈家小姐逃婚了。”张鹏骑在马上,冷不丁蹦出一句话。 陆良惊讶道:“逃婚?”而后才反应过来张鹏说的是什么事,便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鹏道:“昨天夜里,到处都是打着灯笼找人的华沈两家的奴仆,想不知道也难。” 陆良回忆起昨夜华老爷和沈秀二人后来的言行举止,便也明白这两位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了。 “想不到沈小姐倒还是一个奇女子,竟然敢逃婚。”陆良赞叹一声。 “不知道这位秉性刚烈的沈小姐长的是何等模样,竟然敢不顾华沈两家的声誉,孤身一人逃婚!”陆良悠悠叹道。 张鹏冷“哼”一声,“长的大手大脚,打人的巴掌,倒是孔武有力。” 陆良疑惑道:“张大哥,怎么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你有见过沈家小姐?” 张鹏将头看向一边,不再理会陆良。 车队沿着官道行驶,此时虽是隆冬已过,但是气温并没有回暖,寒风凛冽,打在人身上也是怪冷的。 车队行驶缓慢,半日里也才走出二十多里路。好在这天津卫与京城之间,大路畅通,沿途又设有多座驿站,可供来往客商休息。 如果是在夏秋时节,河水丰满之际,进京的商队完全可以走水路,由漕河运送,到临清州、河西务、张家湾等地下船,再由陆路转运,直抵京城。 一路走走停停,便到了河西务镇,这里乃是京津水陆要衢,且距离京城和天津卫皆是一百二十余里,卡在两地中间。 这河西务亦是各省出入京城的要路,舟楫汇聚,车马音迹,日夜不停,素有“京东第一镇”之称。 早在大明宣德四年时,户部便将天津钞关移到了河西务,升格为户部分司,凡是进京的商船均需到河西务钞关领取红单,到京城崇文门后凭借红单缴纳一应捐税之后,才能入城。 陆良的车队也不例外,到了河西务钞关处,领取了三十税一的红单,又修整了一番,才再次上路。 陆良归家心切,便加快了脚步,一百多里路,也用了两日半,方才抵达京城。 望着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坚城,陆良心潮起伏,离京一载,且有些近乡情怯。 定了定神,陆良大手一挥:“回家!” 在崇文门处缴纳了捐税之后,车队便驶进了这座古老的帝都。 只是在进城之后,看见从余四姐身后的车厢里钻出来的沈家小姐时,陆良的心犹如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陆良目瞪口呆,举起都有些麻木的手,指着沈被看:“她……她……” “她什么?”余四姐白了陆良一眼。 “我……我……”,对于沈被看什么时候藏在车队里,陆良全然无知。 再看一眼异常平静的张鹏,陆良总算是明白过来。 “你什么你,沈姐姐历经千辛万苦,如今终于逃离华家的魔爪,应该恭喜才是。”余四姐对于这位勇于逃婚的奇女子颇为佩服,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早已是形同姐妹。 沈被看如今寄人篱下,心中明白今后需要仰仗这位锦衣卫百户大人,弯腰道了个福:“陆大人,被看迫于无奈,不得已藏身在大人的车队中。” “如今已经到了京城,被看这就离开,不给大人添麻烦,这段时日对于大人和二位妹妹的照顾,被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定当报答。”沈被看装出一副柔弱模样,又磨磨蹭蹭的向余四姐和凌芝告别,便要转身离去。 余四姐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劝道:“沈姐姐,你在京城无亲无故,又能去哪里落脚,不如先跟着妹妹,到新安堂安顿下来。” 凌芝拉住陆良的衣袖:“陆良,沈姐姐怪可怜的,你就帮帮她。” 看着沈被看装作一副无依无靠,可怜不已,你不留她,她就要露宿街头的模样,陆良叹了一口气:“沈小姐,不如你先跟着四姐,到新安堂安顿下来,至于以后……” “谢谢大人。”沈被看露出笑容,只是反手扣住了余四姐的手,不再多言。 陆良看了眼天色,已然不早,对余四姐道:“四姐,你带着车队到新安堂安顿,我先回趟家,凌芝他们就先跟着你一同回去。” 余四姐知道他离开家一年多时间,放心不下陆贞娘,点头道:“你等等。”说完转身从车厢中取出两个包裹,递给陆良。 “这是给贞娘买的一些衣物和点心,你带回去。”余四姐解释道。 陆良有些惭愧,竟然忘记了给贞娘买些礼物,好在余四姐想的周全,便也不客气的接了过来,背在身上。 这时,张鹏翻身上马,留下一句:“我也回家。”便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陆良看了一眼众人,嘱咐凌芝:“听四姐的话。” 凌芝不耐烦道:“真是啰嗦。” 陆良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朝着石碑胡同奔去。 余四姐则是继续指挥着车队赶往新安堂所在。 却说陆良打马疾驰,归心似箭,只是有些地方人群拥挤,不方便纵马狂奔,只好跳下来,牵着马匹前行。 到了大时雍坊,又绕过几条街道,便到了石碑胡同的街口。 陆良看着熟悉的胡同口,不禁感慨,阔别一年多,也不知道刘金喜的老娘身体如何,还有那个惹人喜爱的妹妹陆贞娘长高了没有。 嘴角含笑,陆良牵着马匹朝着刘金喜家走去。 只是,到了家门口,看着那高挂的白绫,陆良脸色大变,连马都没顾上栓,急切的推开大门闯了进去。 只见院子中,一口漆黑的棺材摆放在正中央,地上蹲着一个人,喃喃自语,正在往火盆中投放着纸钱。 听见开门的声音,那人才抬起头来,看向陆良。 “马大哥……发生什么……事了?”陆良的声音有些颤抖,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心中惶恐不安。 马秋风将手中的一叠纸钱,都扔进了火盆里,站了起来,只是蹲的久了,双腿有些酸麻,晃了几下,这才站稳。 “老太太,走了。”马秋风叹道。 陆良又向前走了几步,问道:“我离开家时,婆婆她不是挺好的。” 马秋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述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 陆良看了看院子,又看向正屋,叫道:“贞娘,贞娘,我回来了。” 只是,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陆良看了一眼马秋风,快步冲进屋内,空无一人,转过身又冲进刘金喜的屋子,还是空落落的。 “马大哥,贞娘呢?”陆良回到院子中,声音带着颤音。 马秋风还是沉默不语。 陆良的眼睛瞬间瞪大,脑袋充血,冲上前去,拽住马秋风的衣襟,再次吼道:“贞娘呢?” “我问你话呢,贞娘她去哪了?”陆良嘶吼。 马秋风一把推开陆良,将他推了一个趔趄。 “这要问你自己。”马秋风的话语带着冰冷。 “问我自己?”陆良不解其意。 马秋风用手指了指地上的棺材,又指了指陆良,寒声道:“你在外面招惹了麻烦,有没有想过家里人?” “要不是因为你得罪了钱六,老太太也不会死,贞娘她也不会……”,马秋风怒目圆睁:“还有余伯他老人家,也不会让人活活打死。” 陆良呆立当场:“钱六,没死?”,这事和钱六有关? 马秋风发泄完,看着陆良那副全然无知的模样,也有些心灰意冷。 “马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陆良声音有些沙哑,哀求问道。 马秋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院子中的棺材,见地上火盆中的纸钱有些将火压灭,便弯腰拾起地上的烧火棍,蹲下身捅了捅火盆。 火苗再次窜起,带起燃烧之后的灰烬,在风的吹动下,四散到院子里。 “先祭拜一下老太太。”马秋风低声道。 陆良定了定心神,走到棺材前,“噗通”一下,跪了下来,重重给老婆婆叩了三个响头。 陆良想起刘金喜临走时对他的的交待,心里满是愧疚。想起老人家平日里对他兄妹俩的照顾,又想起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自己不仅没有照顾好老人家,还负了刘金喜的嘱托,平白害了婆婆的性命。 陆良想起这些,悔恨交加,抡起右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马秋风又叹了一口气,伸手递过来一叠纸钱给他,陆良便蹲坐在地上,一张一张将手里的纸钱放进火盆。 夜幕降临,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远处传来的暮鼓之声,声声入耳。 待暮鼓之声敲完,马秋风这才缓缓开口道:“贞娘她进宫了。” 陆良心中就是一紧,问道:“进宫?” “你走之后,家里尚是平安无事,我和余伯也经常过来照看……”,随着马秋风的娓娓道来,陆良这才知道,这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 第170章 内情 越往东南走,行人越是稀少,待绕过了那处荒废的寺院之后,便找到了埋葬余伯的义园。 陆良尚是有些出神,连刚刚路过那座曾和陆贞娘躲藏过,倒塌了一半的净土寺,都没有辨认出来。 一路经过,荒草丛生,不时有一些动物受到惊吓,从路旁窜出,嚎叫着奔向远方。 到了地方,看着已经被荒草覆盖,好像又似有野兽刨挠过的坟堆,余四姐哀意上涌。 打小她就跟在余伯身边长大,后来为了反抗家族里的那些族老,孤身来到京城,也是余伯毫无怨言,跟在她的身边,帮她遮风挡雨。 这么多年,在她心里,余伯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 马秋风从车上取出两把铲锹,扔给陆良一把,便动手清理起余伯的坟墓。 陆良也默默上前帮忙,先是将被风吹过来的杂草清理掉,又将已经倾斜的墓碑扶正。 待清理好后,又给坟上填了些土,这才取出祭品,摆放在墓碑前。 余四姐拿起纸钱引燃,嘴里念叨着:“余叔,梦瑶来看您老人家了……”还未说完,眼泪便掉落了下来。 寒风簌簌,一缕青烟升起,盘旋着消散在空气里。 马秋风将买来的两坛子好酒拎了过来,取出三个碗,依次倒满。 “余伯,许久没有和你一起喝一杯了,今天陆良也来了,咱爷仨一起喝一个。”马秋风道。 陆良端起碗,跪在坟前说道:“余伯,陆良羞愧见您。” “要不是因为我,您老也不会被人害死,这一碗酒,我向您赔罪。”陆良将酒洒在了墓碑前。 马秋风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碗酒,陆良发誓,定要手刃钱六,为您老报仇雪恨。”陆良将手里的酒又洒在了地上。 第三碗酒,陆良洒完,收敛心神,看着余四姐在默默垂泪,亦是一时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马秋风喝了三碗酒之后,便提起酒坛子,将剩下的酒,全都倒在了墓碑前。 凌芝和沈被看也都有些感伤,她们两人,一个父母双亡,一个自幼丧母,对于亲人离世,最能感同身受。 众人又祭拜了一会儿,这才收拾好悲伤的心情,返回京城。 回到石碑胡同,已是过了晌午,张鹏也在静静等候,他已经从凌阿轲的口中了解了一个大概。 默默将手中擦拭的腰刀入鞘,张鹏冷冷道:“钱六,我这就去宰了他。” 陆良已经恢复平静,知道以如今他们的实力,还不足以报仇,即便能将钱六斩杀,但是这杀人之后付出的代价,不是他想要的。 “张大哥,钱六已经入宫当差,报仇一事,还需要从长计议。”陆良拦住他。 张鹏眼中泛着冰冷的杀意:“不杀了他,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马秋风开口道:“杀钱六一事,往后再说,眼下还是要给老太太寻个地方安葬了。” 众人看向院子中的棺材,又将目光转到陆良的身上。 “陆良,你说该将老人家葬在哪里?这城外的义园,似有不妥。”马秋风接着问道。 将老太太葬在东城外的义园,陆良也觉得不妥,只是这刘金喜久未归来,老太太又因他亡故,一时之间也是没有了主意。 这时,沈被看开口道:“老人家的家人葬在哪里?”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豁然开朗,余四姐也道:“被看姐说的对,就将老人家和她家人葬在一起。”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便又将目光聚焦在了陆良的身上。 “刘总旗临走时,可曾说过这些事?”马秋风接着问道。 陆良摇头:“那时候他离开,我以为顶多三两个月他就能回来,哪知道他这一走,就是三年多,全无音讯,也没有说过这些事情。” “那老人家平时也没有和你说过这些事情么?”余四姐问道。 陆良再次摇头。 凌芝道:“要不和周围的街坊邻居打听一下?” 余四姐点头赞同:“看来也只有这样了。”看了一眼在场的人,接着道:“沈姐姐,凌芝妹妹,这件事我们去办,他们几个男人上门,只怕会吓到人家。” 马秋风道:“还有一日,老人家就过头七了。” 陆良不放心让她们三个女人去四处打听,便吩咐一旁的凌阿轲和凌仁跟着她们。 待草草用了饭之后,余四姐便带着凌芝和沈被看等人出了门,挨家挨户去打听刘金喜家的事情。 陆良、马秋风和张鹏三人则是留在家中,商量往后的事情。 屋子里,放了一个火盆,上面烧着一壶水。 三个人盘坐在炕上,相顾无言,一时间屋子里有些沉寂。 “张大哥,这钱六,你对他了解多少?”陆良抬起头,打破宁静。 张鹏皱眉思索片刻,这才开口道:“当年我们一同恩荫进了锦衣卫,又年纪相仿,便走的近些。” “只是因为我是张家族人,一直不受重用,甚至还遭受同僚的排挤,钱六就慢慢与我疏远,甚至还连同其他人欺辱与我。”张鹏想起当年之事,至今不能忘怀。 “现在想来,这钱六乃是心思沉重之人,起初开始亲近我,可能是以为我是太后族人,能靠着我张家的权势,升官发财。”张鹏冷笑一声,自嘲道:“却不知道,皇帝与我张家势同水火,贵为太后亲族,如今却落个四散奔逃的下场。” “自从他与我疏远之后,就一直没有来往,后来不知道他走通了谁的门路,被调去了东厂。”张鹏想到这里,有些郁郁寡欢,他自从进了锦衣卫,不管如何立功,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 “这历来,厂卫争斗不休,势同水火,这东厂的权威要比锦衣卫大的多,厂权远远高于卫权。”马秋风叹道。 “自从麦福领了东厂之后,虽然严加整顿,但是东厂的番子却有增无减,四处侦缉,京城之内,无人敢招惹。”马秋风继续说道。 陆良点头道:“恐怕也只有那被废掉的西厂能压制住这东厂了。” 张鹏虽然是个校尉,但却出身高贵,亦是太后亲族,多少了解一些内情,接话道:“成化年间的西厂,本是宪宗皇帝为了调查京城中‘妖狐夜出’的神秘案件,以及幻惑人心的‘妖道’李子龙而设立。” “只是后来,汪直为了能刺探天下之事,不断加大西厂的职权,频繁购置大案、要案,这才一举超过了东厂和锦衣卫。”张鹏又道:“陷害无辜,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阁大学士商辂及万安等人上疏给宪宗,请求罢掉西厂,废黜汪直。” “但是宪宗皇帝只是废掉西厂仅一个月,又重开西厂,至于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将汪直赶出京城,废掉西厂,这其中的内情,就不是我能知晓的了。”张鹏道。 马秋风年岁稍长,倒也听人说过些西厂的事情,接话道:“先帝在位时,宠信刘瑾、谷大用等人,重新设立西厂和内厂,缇骑四出,天下骚动。” 听马秋风说起内厂,张鹏像是想起什么,回忆道:“我好像听族叔说过,这西厂和内厂虽然明面上被废掉了,但是两厂的架子还在,人员也没有全部划归给东厂和锦衣卫,仍有一批人被保留着,不知去向,似乎被宫里头的人在暗中统领。” 陆良突然想起一事,先前余伯被钱六绑票,他和醉道人去救人时,曾碰见过钱六的干爹,那时候,这老太监身边跟随着一批持有火铳的劲装大汉。 陆良猜测道:“马大哥,张大哥,你们想一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西厂和内厂暗中仍然还存在?” 马秋风和张鹏皆是一惊。 马秋风皱眉道:“倒是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陆良又说道:“张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余伯被钱六绑票,咱们去救人时,钱六的干爹曾带着一队人离开,那些人手一支火铳。这火器,一向是军中重器,就连锦衣卫中都没有多少,那老太监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火器,还敢招摇过市?” “你说,那个老太监,会不会就是掌管这西厂和内厂的人?”陆良再次猜测道。 听他这么一说,马秋风和张鹏俱是沉默下来,暗自思索。 片刻后,马秋风道:“我倒是觉得陆良说的有些道理,据我所知,这火器,锦衣卫和西厂也只是少量配备。既然那位老太监能调动一队持有火铳的人,十有八九可能就是统领暗中存在的西厂和内厂之人。” “如此说来,这钱六入宫,且升官如此之快,都是和此人脱不了干系。”陆良沉声道。 话音落下,三人又都沉默了,如果钱六的干爹真的在暗中掌管传说中的西厂和内厂势力,就一定是皇帝朱厚熜的心腹之人。 和背后拥有如此靠山的钱六争斗,只怕是困难重重。 一时间,三人有些压抑。 这时,火盆上的水壶发出声响,水烧开了,陆良用毛巾将水壶拿了下来,取出三个碗,依次倒上水。 滚烫的热水冒着白气,将屋子蒸的热气腾腾。 马秋风拿起碗,吹了吹,喝了一口,舌头烫的有些疼,便又将碗放下,咧嘴叫道:“管他娘的是什么人,老子一刀砍了钱六,替余伯报仇,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张鹏亦是冷冷道:“我赞同。” 陆良眉头紧皱,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说道:“我晚上再去打听一下,或许能有别的办法。” 第171章 正气 大明嘉靖十九年秋,安南归附,当捷报以八百里加急传到朝廷后,一时间,两京十三省的官员庆贺的奏疏如同雪花一般,堆满了内阁。 夏言扔下一道庆贺的奏疏,嘲讽道:“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 刚入阁不久的翟銮,合上手里的庆贺奏疏,笑道:“阁老,这毛伯温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安南,乃是天佑我大明,亦是圣上威名远扬,何必和这些祝贺的官员置气?” “只是这南征将士的赏赐,是不是有些薄了……”翟銮的话有些犹豫。 “莫非翟阁老,另有高见?”夏言眉毛一挑,冷“哼”一声:“如今国库空虚,皇上大兴土木,哪还有余钱厚赏。” 翟銮见夏言将话说死,便不再敢多言,他在家坐了三年多的冷板凳,好不容易靠着夏言和顾鼎臣的关系,重回内阁,此刻哪还敢与首辅夏言争锋。 “阁老所言甚是,如今西北战事频出,边防糜耗甚多,兴赖皇上圣明,钦点毛伯温挂帅南征,这才有了不费一刀一枪,一兵一卒,就有将安南复归我大明的大捷。”翟銮笑道。 “这实乃是我大明之福,皇上之福,天下臣民之福。”翟銮的声调加高,满是激动。 夏言听到这翟銮的话语,亦是极其不喜,没想到这翟仲鸣如今也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之辈。 翟銮见夏言没有回应,便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又将这山似一堆的奏疏理清好后,夏言便唤来守在外面的官吏,指着刚刚两人清理出来的十几本奏疏,吩咐道:“将这些票拟好的奏疏送入宫中。” 自大明设立内阁以来,便形成了一个流程,那就是天下的奏疏,统一由通政司衙门或者会极门接收,再由内阁审核票拟之后,送入内庭由皇帝御批。 如果内阁认为奏疏无关紧要,是不会送入宫中,以免打扰到皇帝。 翟銮眼尖,见有一本他审核过的奏疏不在送入宫中的那十多本奏疏里,有心开口,想要将这一本奏疏加上。 只是话到嘴边,翟銮却犹豫了,眼看着那个官吏手脚麻利的将准备送入宫里的奏疏整理好,而后抱了出去。 夏言伸了一个懒腰,有些倦乏,便道:“老夫先回家休息。” 翟銮起身相送,望着夏言远去的背影,摇头苦笑着回到阁中继续值守。 安南大捷,群臣赞颂,但是朝廷内外却也不那么平静。 正想着朝堂中的事情,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翟銮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熟人,乃是户部主事周天佐。 “下官见过翟阁老。”周天佐恭敬道。 翟銮心中思索着他的来意,点头道:“子弼,可是户部有什么事?” 周天佐从衣袖中摸出一道奏疏,双手恭敬献上,将憋在心里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恳请阁老能将下官的这封奏疏,送入宫中。” 翟銮疑惑问道:“子弼啊,要是有什么公事,你将奏疏送到通政司便可,何故要通过老夫之手?” 待接过周天佐的奏疏,翟銮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微变。 在仔细看过一遍之后,翟銮将奏疏合上,沉声道:“子弼,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封奏疏送入宫中,可是会惹来雷霆之怒。” 周天佐站直身躯,毅然道:“阁老,此事下官已经想了多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翟銮倒是真心佩服于他,曾几何时,他翟仲鸣也是有一腔热血,只是宦海浮沉这么多年,早已将他的棱角打平,只有委曲求全,才能在这位置上坐稳。 周天佐接着说道:“阁老,下官先前曾接连上了几道奏疏,但是一入通政司后,便音讯全无,如石沉大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恳请阁老能将下官的奏疏,呈送给皇上。” “子弼啊,老夫知道你与那杨爵素无来往,何苦要趟这一摊浑水?”翟銮语重心长劝慰道。 周天佐正色道:“正因为下官与杨大人无生平交,才要上疏劝谏。” “如果老夫要是不帮你这个忙呢?”翟銮道。 周天佐双眼圆睁,声音洪亮:“那下官只好效仿先贤,去那左顺门外,伏阙进谏。” 翟銮豁然起身,用手指着周天佐,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周天佐怡然不惧,继续道:“翟阁老,杨爵大人身为监察御史,为朝廷谏言乃是其职责,怎可因言获罪。我辈同僚,岂能见死不救?皇上日夕建斋醮,久不视朝,懈怠政务,杨大人不过是说了些耿直忠言,便要下诏狱问罪,长此以往,还有何人敢向皇上进忠言?” “环顾朝堂,尔等身居高位,却眼见着忠良之臣蒙难,见死不救,是为不义,欺下瞒上,是为不忠,不为万民做主,是为不仁。下官虽然人言轻微,但是敢言他人不敢言者。”周天佐挺直身躯,当真有如一身浩然正气。 翟銮气的手都发抖,指着周天佐骂道:“糊涂,荒唐,愚蠢。” 周天佐大声叫道:“翟阁老,实不相瞒,今天如果这封奏疏再不能上奏给皇上,下官已经串联好了数位同僚,当效仿先贤,伏阙进谏。” 翟銮气的浑身发抖,呼吸急促,瘫坐在椅子上,长吸数口气之后,方才缓过来。 “周子弼啊,周子弼,你要气死老夫了。”翟銮换上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当真以为我和夏阁老不想救他杨爵出来么,皇上此时正在气头上,你这封奏疏呈上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先前你的那些奏疏,我和夏阁老商议过,暂时押着,等过段时间皇上消气了,再从长计议。”翟銮耐着性子为他解释。 周天佐冷笑一声,大声道:“什么从长计议,只怕用不了多久,杨爵大人就会变成一具死尸,冤死在那诏狱中了。” “翟阁老,今日,我的这封奏疏,不能呈给皇上,休怪下官无礼,左顺门外,伏阙进谏。”周天佐神情激昂,一副凛然之气。 翟銮怒道:“你在威胁老夫?” 周天佐大笑道:“不错,只要翟阁老能将下官的奏疏送至御前,任何后果,下官愿一人担着,绝不连累他人。” 翟銮看着他一副决绝的样子,半晌叹了口气道:“周天佐,既然如此,本官就成全你。” “来人,将这封奏疏连同刚刚那批票拟好的奏疏,一起送入宫中,请皇上御批。”翟銮唤来门外值守的官吏,将周天佐的奏疏扔了过去。 那个官员在门外将两人的争吵,听的一清二楚,此刻也不敢多言,拾起地上的奏疏,就慌忙退了出去。 翟銮一拍桌案,怒道:“周天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周天佐双目圆睁,朗声道:“下官自是无悔。” “下官告辞。”周天佐一甩衣袖,跨步出了文渊阁,昂首阔步的离去。 翟銮坐在椅子上,被周天佐气的心口起伏不定,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想起前不久刚刚被打入锦衣卫大狱的杨爵,翟銮就是一阵叹息。 二月初,天降微雪,首辅夏言、礼部尚书严嵩等人作颂称贺,取悦皇上,他翟銮亦是一同上表庆贺。 哪成想,一个月后,这杨爵却在皇上高兴的时候,上了一封劝谏疏,以非瑞称贺,直言极谏。 他在奏疏中写道:“今天下大势,如人衰病已极。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即欲拯之,无措手地。方且奔竞成俗,赇赂公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谗谄面谀,流为欺罔,士风人心,颓坏极矣。” 又在奏疏中弹劾夏言、郭勋等人:“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夏言习为欺罔,翊国公郭勋为国巨蠹,所当即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不覩朝政,宜慰其望;四则名器乱及缁黄,出入大小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 朱厚熜看见这道奏疏后,震怒不已,命令锦衣卫即刻将杨爵下镇抚司诏狱拷掠。 可怜这直言进谏的监察御史杨爵,在诏狱里被打的血肉横飞,几次昏死过去,却又几次死而复苏。 锦衣卫大都督陈寅,怕他真的死在镇抚司的诏狱中,几次奏请将杨爵移交给三法司拟罪,皆是被朱厚熜驳回,且还下旨意要镇抚司严加看管。 这负责看守诏狱的狱卒,摸不清楚皇帝朱厚熜的意图,便禁止其家人探视,又不给足饮食,杨爵便在这大狱之内,屡濒于死。 朝廷内外,皆是知道皇上讨厌进谏之人,是以互相告诫,不敢有人再劝谏。 想不到今天就碰到这么一个愣头青,偏要去触犯龙鳞。 一想到周天佐刚刚的那封奏疏,翟銮有些坐不住了,其言辞激烈,比之杨爵的那封进谏,不遑多让。 等到奏疏进到宫里,只怕是又会惹得皇上震怒。 翟銮也不值守了,收拾好东西,便匆忙赶回了家中,以身染风寒为由,告假在家,卧床不起,好躲避皇上即将爆发的震怒。 第172章 善缘 内阁次辅翟銮病了,消息一流传出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比如一直在京,没有外放的闲置官吏;又比如,一些惹了官司,想要找个靠山平事的人;又再比如,一些赚了大财,有钱无处花,只好拉官员下水的人,不一而足,纷纷堵在了翟阁老的家门口。 本就是装病,翟銮哪还敢真的开门接客,不对,是开门见客。 窝在小丫鬟们给暖好的被窝里,翟銮翻了个身,问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管家翟墨跟随翟銮多年,连忙恭敬回道:“老爷,门外想见老爷的人,都排到另外那条胡同里了。” 翟銮一听这话,更加闹心,这不是想要他老命,内阁次辅的位子才坐多久,这要是传到皇上耳中,要怎样看待他两袖清风的翟仲鸣。 “好啊,原来你这老儿的清风,都是装给朕看的。”一想到嘉靖皇帝的语气和神情,躺在床上脑补的翟銮,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这用了两个少女温暖过的被窝,似乎也不那么热乎了。 “赶紧叫人赶走,全都赶走。”翟銮不耐烦道。 翟墨回道:“老爷,这样做,是不是有损咱们翟府的声誉?” “你懂个屁,快点将外面的那些人通通赶走,再不走,就找五城兵马司的人来。”翟銮呵斥道。 翟墨只好匆匆离去,让翟府的家丁将门外那些提着礼品的人通通打发走了。 遇到一些来头大的人,翟墨只好先行收下拜帖,以阁老养病为由,也将人请了回去。 此时,离翟府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正站着一个人,穿的其貌不扬,但是却一直张望着翟府的动向。 见翟府的家丁开始赶人,便低头在手里的本子上记录几笔,而后收了起来,揣入怀中,退进胡同,消失不见。 只是他刚离开没多久,便有另外两个人停在了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这些东厂番子,连当朝阁老都敢明目张胆的监视,真是目中无人。”其中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的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另外一个人,年纪稍长,大约有四十左右岁,则是盯着翟府看,没有回他话。 那瘦子接着道:“这大冷的天,怎么就这么倒霉,抽到咱哥俩出来巡视。” “陆大哥,你猜这翟阁老是真病了,还是装病?”瘦子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翟府看,好奇问道。 那人又看了几眼翟府后,扭过头道:“自然是装病,有病之人哪还管得了府外的事情。”说完,就跨步往外走。 那瘦子连忙跟上他,嘟囔道:“陆大哥,等等我。” 两个人沿着长街行走,此刻天刚擦黑,快要宵禁了,因此路上行人匆匆。 走到大时雍坊的一条街道时,陆姓汉子突然看到一个眼熟之人,怕自己认错人,又快走了几步,离得近了些,确实是自己熟识的人。 陆姓汉子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小跑几步,来到那人身前,低声叫道:“陆总旗。” 陆良正在边走边想着心事,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却是锦衣卫小旗陆奇本。 “您什么时候回京的?”陆奇本知道陆良跟随毛伯温南征了,前几天也知道安南已经归附了。 刚开始听说陆良能跟随大军征讨安南的事情时,他还艳羡不已。这锦衣卫中,本来立功的机会就少,而能有轮到他立功的机会,则是更少。 此刻见陆良平安归来,只怕他这官职又要往上升一升了,日后更是高不可攀。 “是陆大哥啊,别来无恙。”陆良笑道。 陆奇本对身旁的瘦子叫道:“张奎,还不快拜见总旗大人。” 张奎见陆奇本这个小旗对眼前这个比自己要小的多的少年毕恭毕敬,本就觉得诧异,再听他说这是总旗,吓得他慌张道:“我……不对,卑职……张奎,见过大人。” 陆良看了一眼张奎,又对着陆奇本道:“陆大哥,我还有事,过几日咱们再聚。” 也不等陆奇本回应,便匆匆离开,朝着石碑胡同方向赶去。 陆奇本目送陆良的身影消失,这才再次往下一个需要巡视的地方走。 “陆大哥,那个总旗大人是谁?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小?”张奎这时也恢复正常,说话也利索起来。 陆奇本道:“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总旗陆良。” 张奎恍然大悟,接着问道:“他不是去南征了么?” 陆奇本猜测道:“应该是南征的差事办好了,你没听说安南都已经归附了。” 张奎羡慕道:“想不到这个陆总旗竟然这么年轻,我要是能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陆奇本笑骂道:“你这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人,还想做总旗。” 张奎反驳他道:“谁说不识字,就当不了总旗?” 陆奇本一时之间,竟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只是在锦衣卫中,如果没有人提携,即便是才高八斗,那也是难熬出头的。 两个人又巡视了一番,直到暮鼓敲响,这才赶回镇抚司。 要说这锦衣卫中当差的,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可实际上,大多数都是皇帝往里边塞进来的勋贵,还有恩荫进来的勋贵子弟。 平日里,这些勋贵们哪会来镇抚司点卯,那些脏活累活,尤其是到偏远省份抓人的苦差事,也就那么百十来号人在干。 陆奇本二人刚进镇抚司的大门,就看见有两个锦衣卫正押解着一个中年文士回来。 见他们去往诏狱的方向,陆奇本吩咐张奎:“去打听打听,又抓了哪一位进来?” 这诏狱里关着的可都是些大人物,一般的小老百姓可没资格关押进去。 张奎只一会便回来了,钻进陆奇本平日里待的小屋,先是喝了口热水,这才说道:“陆大哥,打听清楚了,刚刚关进去的那位是户部主事周天佐。” 陆奇本问道:“他犯了什么事?” 张奎也在地上的火盆旁坐下,伸出双手烘烤,又用暖了一些的手捂了捂耳朵,这才继续道:“也没什么大事,听说是为了先前关进来的那位杨不死,就是那位被打的死去活来,怎么都打不死的那位御史杨爵打抱不平,往宫里递了道奏疏,惹恼了皇上,明日一早,要廷杖六十呢。” 陆奇本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张奎,你说这些读书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明知道皇上厌恶这杨老头,不可能放他出诏狱,还豁出去自己的性命不要,非要上折子,图什么?” 张奎笑了笑,回道:“陆大哥,我哪知道这些,我要是知道这些,那我岂不是也是读书人了。” 陆奇本喝了一口水,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吩咐张奎道:“等会趁着诏狱那边换班,偷偷再给杨老头扔两个馒头。” 张奎点头应下,只是不解:“陆大哥,你管那老头干啥,饿死就饿死了,反正进来这诏狱的人,能有几个活着出去的?” 陆奇本道:“少问那么多,这杨老头是个命硬之人,廷杖打的这么狠,又挨了一次酷刑,换个人都当场毙命了,可这老头竟能死而复生,这样的人,大难不死,必有鸿福。” “就当结个善缘,再给他弄碗水,别噎死他。”陆奇本接着道。 张奎哪里懂得陆奇本的心思,听他这么一说,感觉确实是这么个理。 万一这老头能活着出去,以后没准能靠着这次的善缘,提携一二。 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张奎便去厨房弄了几个馒头,趁着诏狱换班之际,偷偷进去,扔给了关在诏狱深处的杨爵,又往地上的碗里倒了些清水。 “老头,老头,死了没有?没死赶紧趁热吃,地上有水,别噎着。”张奎轻声叫喊。 诏狱深处的稻草堆里,一个身影突然蠕动了一下,而后便爬了出来。 这人蓬头垢面,黑暗中看不清面孔,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些地方的布料和身上的伤口黏在一起,好似长在了肉上。 枯瘦如柴的手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吃的有些猛了,不禁咳嗽了数下,吐出一口血痰。 张奎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是有些不忍,便低声道:“老头,你坚持住,我想办法给你弄点药来。” 趴在地上的杨爵,抬起自己的头,两只满是血迹的双眼,绽放着光芒,也不说话,看了张奎一会儿,便又低下头接着吃起馒头,而后又喝了点清水,便又爬回到牢房深处,窝在稻草堆里,不知生死。 张奎见状,也快步出了诏狱。 等到外面的落锁声渐渐消失,这森寒的诏狱又恢复了寂静。 “杨爵大人,杨爵大人,可曾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牢房内响起。 窝在稻草堆里的杨爵,吃了热馒头,又喝了点水,精神恢复了一些,听见有人在叫他,便“哼哼”了两声。 那人听见杨爵的回应,也是大喜:“杨大人,学生周天佐,乃是王学门人,仰慕大人已久,想不到竟在这里相见。” 杨爵嘶哑着声音问道:“你……因何……来?” 周天佐回道:“皇上将大人下诏狱,这朝堂之上,无一人上疏解救大人,学生气愤不过,便上了一道奏疏,想救大人出去。” “何苦来哉!”杨爵气息顺了,说话也顺畅了一些。 “杨大人,学生敬佩您的为人,只不过仗义执言罢了,可惜满朝诸公,皆是怯懦胆小之辈。”周天佐满脸不屑道。 杨爵咳嗽一声,叹道:“有奸人蒙蔽圣上。” 周天佐哈哈大笑道:“杨大人,皇上一心求仙问道,可不是几个奸人就能蒙蔽的。” 杨爵又是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周天佐见他没了动静,心知他遭受了酷刑,有伤在身,便也不再言语,盘腿坐下,等候明天清晨的廷杖。 第173章 下葬 这两日,陆良先是到镇抚司点卯,又暗中到陆炳的家中拜访,将安南之行,有删有减的诉说了一遍。 陆炳也没多说什么话,只是微笑着在听,最后告诉陆良,因为安南的大捷,皇上高兴,准备封赏南征将士。 但是这两年天灾不断,西北战事频出,国库空虚,没什么银子赏赐,只能封官了。 陆良的总旗一职,给提到了百户,虽然没给银钱,但是这也算是难得的厚赏了。 至于一同跟去的张鹏,陆炳没说,但是陆良心里却明白,以他是张老太后的族人身份,怕是什么也捞不到。 至于锦衣卫中的王桐三人得了什么赏赐,陆炳没有讲,陆良也不敢多问。 待说完这些事情,陆炳就拿起茶碗送客了。 本来陆良还想从他口中打听打听东厂的事,这时也熄了心思,起身离开陆府。 思来想去,陆良还是决定去找他那个便宜师傅醉道人,此人曾在锦衣卫多年,其中了解的密事数不胜数,莫说是东厂的事情,恐怕连西厂和内厂的事情都有可能知晓。 只是让陆良没想到的是,竟然扑了个空,醉道人竟然不在,就连秉一真人陶仲文也不在。 还是元福宫的小道士热情接待了这位秉一真人口中念念不忘的陆居士。 坐着等了一会儿,陆良实在坐不住了,让小道人将他来访的消息转答给醉道人和陶仲文,便告辞离去。 回家的路上,竟然意外碰到陆奇本,他心中有事,也没有多聊,便急匆匆赶回了石碑胡同。 余四姐等人经过两天的走访,也终于打听到了老人家夫君的埋葬地。 正好也早已过了头七,众人一致决定,明日一早便将老太太和她的夫君葬在一处。 刘金喜的老爹叫刘应麟,也是锦衣卫出身,只是二十多年前突然死了,遗体被锦衣卫的人送了回来,给了一些抚恤,也没有明说这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人家伤心不已,但是看着年幼的刘金喜,也没有改嫁的心思,一个人独自将他拉扯大。 刘应麟葬在北京城西的阜城门外,那地方保留有一大片坟茔地,据说是成化年间划分出来的。 相传,成化六年,京城地区大旱,闹了饥荒,饿殍满地,同时又发生了疫病,军民死伤无数,成化帝朱见深下旨,让五城兵马司在京城崇文门、宣武门、安定门、东直门、西直门、阜成门外,设置坟场,由官府收葬尸首。 于是,阜成门外的这块坟茔地就这么一直保留了下来,但凡京城百姓家中有人亡故,离得近的就选择葬在这里。 值得一提的是,这时候的葬礼大多以土葬为主,兼行火葬。这火葬起始于宋辽时期,再加上当时这北京城属于幽云十六州,北方游牧民族与汉人通婚之后,便将火葬也融合在了一起。 只不过,汉人讲求入土为安,大多数还以土葬为主,只有贫苦百姓,无钱购买寿材和土地,无奈之下,只好选择火葬了。 按道理说,刘金喜家住在南城大时雍坊,刘应麟应该葬在宣武门外。 只是这些年下来,南城宣武门外渐渐成了居住区,人口日益增多,莫说坟茔地了,就连小土包都给平了,搭建起了茅草屋。 再加上南城人员混杂,时常有那摸金校尉出没,更有甚者,还会盗取尸首去配阴婚,但凡家中有些余财的人,也不会选择将人葬去南城外。 这日清晨,石碑胡同刘金喜家门大开,马秋风、张鹏,外加凌阿轲和凌仁,四个人将老太太的棺材从院子里抬起,安放到从寿材铺租来的马车上。 陆良一身素服,披麻戴孝。刘金喜离开家几年,至今不知道生死,陆良心中有愧,便以老人家干儿子的身份,为老太太出殡。 日出东方,一应祭奠之物准备好后,出殡的队伍便沿着街道,一路往西城外走。 余四姐、凌芝和沈被看三人也都跟随着。 队伍中,还有一位名叫李大生的老者跟随,这是刘金喜家的邻居,当年曾帮着刘家安葬过刘应麟。 队伍沿着宣武门大街向北,而后转到阜成门街向西,在出了阜成门后,这位李大生辨认了一下方位,而后指向西南方,示意队伍行进。 又走出五里多地,便见到好大一片坟地,那一个个坟包,或大或小,不一而足。 寒风吹过,静寂无声。 如果不是人多,要是孤身一人走进来,莫说等到晚上,就是大白天,都情不自禁打冷战,够瘆得慌的。 “等一等,让俺想想在哪呢?”李大生沙哑着声音说道。 时隔这么多年,他也记不太清楚刘应麟埋葬的具体位置,再加上这地方,如今又多出来许多坟包,更是让人辨不清东南西北。 众人又等了他一会儿,也不催促,知道这老头岁数大了,而且时隔这么多年,哪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半晌,李大生这才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包道:“大概是那个方位。” 众人便继续前行,越过了一些坟墓,李大生始终没有开口。 待走过三棵似是有些年月的枯树时,李大生突然大声叫道:“俺想起来了,就是这里。” 他这冷不丁一出声,吓得凌芝“哎呀”一声,情不自禁靠在了余四姐的身上。 李大生绕着那三棵枯树走了一圈,而后又向南走了三十步,来到一处有些凸起的小土堆前,指着它道:“就是这里,想当年,这刘大人在锦衣卫当差,但是却心善,后来死的不明不白,留下孤儿寡母的,看着怪可怜的。” “还是俺们几个老邻居帮着下葬的,当时老张头就觉得这三棵大柳树下,风水好,非要埋在这树下。可我觉得,这三棵柳树活着吸食阳气,这刘大人是个死人,埋在下边,这大树万一吸食了阴气,柳树成妖,岂不是成了祸害。”李大生回忆起当年之事,摇头叹道:“后来,还是俺,沿着三棵柳树向这边走了三十步,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将他安葬。” 众人听他这么一讲,不禁对这个干巴老头肃然起敬,没想到他其貌不扬,却还懂点风水之术。 众人看着眼前这个一脚多高的小土包,这刘应麟的坟墓,常年无人打理,早已被雨水冲刷的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土堆,而立在坟前的墓碑也早已是不知去向。 如果不是李大生说这是刘应麟的坟墓,众人只会以为这里是地上的一个寻常土堆罢了。 马秋风率先拿着铲锹,在这土堆的右侧,大概画出一个长方形,准备挖坑。 众人便齐齐动手,你一锹,他一镐的挖起了坑。 只是刚挖到一尺多深时,在一旁瞎转悠的李大生突然惊叫一声:“啊,原来是这!”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李大生干瘦的脸上有些尴尬,指着身旁的一个小坟包道:“这个才是刘大人的墓。” 张鹏不乐意了,将手中的铲锹扔到地上,冷声道:“老头,你耍我们,是不是想找死?” 李大生慌乱摆手道:“不是,不是,俺没有,俺是看见了这块碑。” 李大生指着埋在地下的半块石碑斩钉截铁道:“这回俺肯定不能记错。” 凌阿轲上前将那埋在地上的半块石碑挖了出来,又清理了一下上面的浮土,露出字迹,上面写着:刘公应麟,因为石碑只剩半块,所以没了后面的内容。 但是也足以说明,这个小坟包才是刘应麟的墓。 众人只好在这个坟墓旁接着挖坑,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把安葬的墓穴挖好。 待将老太太的棺椁下葬后,陆良将第一捧土撒了下去,而后众人齐心协力,将刘应麟夫妇的坟墓修整好。 立好墓碑,摆上祭奠之物,陆良恭恭敬敬的在老太太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叨着:“老人家,您一路走好,是不孝子陆良害了您,如果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托梦给我。” 只是话未说完,陆良的泪水又掉落下来,想起老太太平日里对他兄妹二人的照顾,又想起老太太没有享受过他一天的孝敬,不由得悔恨交加。 看着陆良悲伤,凌芝亦是陪着落泪,这丫头虽然野了点,但是泪点低,感情丰富,可能也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马秋风站在一旁,往四周撒了一圈纸钱,在风的吹拂下,四散飘落。 寒风中,一股哀意弥漫。 陆良跪在地上,给老太太烧着纸钱。 众人纷纷祭拜,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余四姐才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马秋风也劝道:“回去。” 陆良站起身,擦了擦有些红肿的眼睛,环视一周,看了看刘氏夫妇的坟墓,又拜了拜,这才迈步往回走。 一路无话,待回到了石碑胡同,给了带路的李大生一些酒钱,将他打发走,众人返回刘家。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没了老太太和陆贞娘,还有素素姑娘的身影,这院子竟有些说不出的阴森。 陆良黯然神伤,难道自己真的是天煞孤星,谁要挨着自己,谁就不得好下场? 他不禁又想起那对一起埋葬在树林子里的陆炳辉夫妇,自己这个不孝子,或许也应该将他们的尸身起出,送回家乡安葬了。 以如今自己锦衣卫百户的身份,此时回去,即便遇到再大的麻烦,也有能力化解。 第174章 解惑 原以为这次升官,也和上次一般,要跪拜迎接圣旨,哪成想,只是将他的腰牌一换,连套新衣服都没给。 宫里头现在已经节俭成这样子了?连张圣旨都出不起了?陆良暗自腹诽。 不过,不管怎么样,升官了就是好事。 只是扭头看见张鹏的落寞之情,陆良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手里拿着刚刚更换过的腰牌,走到张鹏的面前,炫耀道:“张大哥,瞧见没有,百户,啧啧,仔细瞅瞅,这腰牌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 张鹏看着陆良得瑟的神情,知道他想用这个骗小孩子的招数哄自己开心,冷“哼”一声,压下心中的悲愤,一脚踹了出去。 陆良想过他会还嘴嘲讽自己,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出脚,一个没留神,正被他踹在了小腹之上,倒飞了出去,一个屁墩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张……鹏,你敢殴打上官?”陆良大叫道。 张鹏理都没理他,扭头走了。 正在这时,校尉陈武从院外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地上的陆良,连忙跑到身前,双手搀扶起他:“陆大人,您怎么坐地上了,这地上多凉,伤到了身子多不好。” 陆良借着他的力正往起站,便听见有人捏着鼻子在叫:“陈武,你小子给老子滚过来,这具尸体怎么还摆在后面,赶紧叫人弄走。” 陈武听到这声音,吓得一哆嗦,松开陆良,拔腿就跑过去,来到那人面前弯腰笑道:“大人,卑职这就安排人弄走。” 陆良正起来一半的身子,突然失去了搀扶的力道,又不受控制的仰头后仰,直挺挺的再次摔倒在地上。 “呦,我当是谁,这不是刚刚提上来的陆百户么?怎么躺到这地上了,是没睡醒啊,还是身体没发育全,下肢无力啊?”那人阴阳怪气的说道。 陆良躺在地上,仔细看去,只见一个皮肤细腻的年轻人,正盯着自己看。 等到陆良站起身来之后,再仔细观瞧,依稀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还愣着什么,这是咱锦衣卫高千户。”陈武见陆良发呆,就出口提醒他。 陆良连忙行礼:“卑职见过千户大人。” 高千户道:“今个老子还有点急事,就不教你小子怎样做人了。”说完,便晃晃悠悠的走了。 见这位高千户真走了,陈武的腰板才稍微直了起来。 “这高千户,什么来头?”陆良还在回想这个人怎么有些面熟,似是在哪见过。 陈武压低声音道:“来头大了,他叔叔可是内官监大太监高忠。” 原来是个关系户,陆良恍然大悟,也压低声音接着问道:“陈大哥,这么说,他这千户的官职,是靠着他叔叔的关系弄来的呗。” 陈武摇头道:“说是也不是,我记得好像是建成慈宁宫的时候,皇上赏赐高家,恩荫了一个百户,便是刚刚那位爷了。” “大人可别看走眼了,这千户一职可是实打实靠高大人自己的本事升上去的。”陈武接着道。 陆良若有所思,却突然记起来了,这位高千户不就是那年冬天,他们兄妹二次来到镇抚司时,在院子里摔了一个四脚朝天的那位。 正在这时,两个校尉抬着一具尸体从诏狱方向走来。 陈武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陆良看着抬着的尸体,好奇问道:“这死的是谁?” 一个校尉回道:“大人,死的是户部主事周天佐。” 陈武见陆良疑惑,解释道:“前两天,这人挨了六十廷杖没死,只是可惜,昨夜里没熬过去。” 陆良没再多问,陈武便带着校尉将周天佐的尸体抬出了镇抚司,交还给正在外面等候的周家人。 周天佐的妻子吴氏和儿子周日暹见到周天佐被抬了出来,扑上前去,嚎啕大哭。 “你偏要上什么奏疏,白白丢了性命不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要如何得活啊?”吴氏抓着周天佐的尸身哭喊着,撕心裂肺。 周天佐的兄长周天正,亦是垂泪不止,但是见到锦衣卫的人正冷眼旁观,便上前将周天佐的尸体背了起来,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回了家。 陈武早已见惯这些,将尸体处理完后,便带着校尉外出巡视。 陆良这时也无所事事,便和张鹏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刀法。 下午时分,突然一个小道士找上门来,说是元福宫秉一真人想要见陆良。 这么多天,这位陶真人终于肯露面了,陆良便跟着小道人赶去元福宫。 朱厚熜崇尚道教,自从致一真人邵元节仙逝之后,这秉一真人陶仲文,便成了他的道友,隔三差五就将其请进宫中,探讨修炼之法。 今日,陶仲文可算有闲暇时光,听闻陆良已经回京,便迫不及待让人去请。 还是那间小屋,陶仲文盘坐着,闭目养神。 陆良跨步进来时,陶仲文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着他。 “仙长,多日不见,越发精神了。”陆良随便恭维了一句,这老道貌似白头发又多了,看来整天和皇帝讨论修道,也是蛮累心的。 陶仲文呵呵一笑,上下打量陆良,然后道:“多日不见,小友眉宇间,却是多了些忧愁,可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陆良本不想多说,但看这老道还算有些能耐,便多说了几句。 “家破人亡算不算?”陆良平静说道。 陶仲文大感疑惑,这段时日,他一心扑在道家的各种修炼之法上,只因皇帝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万一应对不好,再因为自己的技能不娴熟而白白丢了性命,岂不是的冤死。 所以,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他是漠不关心。 “小友此话怎讲?”老道人问道。 陆良倒没有再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下去,而是话头一转,反问道:“不知道,仙长今天叫我来,可是有什么指点?” 陶仲文微微一笑,回道:“听闻小友南征,刀兵凶险,怕小友一去不复还。” “如今得闻小友平安归来,也不枉贫道平日里诵经,护佑于你。”陶仲文装的一本正经。 陆良不由得笑了,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后,嗤笑道:“仙长,我还是喜欢你当年忽悠我的模样,咱这套唬人的神通还是收起来。” 陶仲文哈哈大笑,恢复了自己的洒脱本性,这整天伺候皇帝,装的高深莫测,也是浑身难受,怪不自在的。 “小友果然是个妙人。”陶仲文笑道,“其实今天把小友找来,是老道有个疑惑,想求小友解惑。” 陆良更是奇怪了,这老道贵为皇帝的座上宾,还有什么惑是自己可以帮他解的? 陶仲文最近确实有个糟心事,不是出在他自己的身上,而是出在那个“跛子道人”段朝用的身上。 自从翊国公郭勋将段朝用推荐给皇上,这“跛子”出入宫中几次后,又被加封为“紫府宣忠高士”,整个人就飘了起来,什么大话都敢讲。 前不久,国库空虚,这段朝用竟然口出狂言,对朱厚熜说,他要为国炼金,贴补国库。 这特么是吃丹药吃多了,脑子吃坏了?陶仲文在一旁听到这“跛子”的狂语,当时气血就上涌,好悬没破了功。 还好及时忍耐住,没有在朱厚熜面前失仪。 这要炼出金子还好,万一要是炼不出来,怎么办?欺骗皇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虽说此事与自己没有太大干系,但是坏就坏在他这张破嘴上,陶仲文为了能减轻点自己在宫里的“业务量”,也曾在朱厚熜面前为这跛子说过不少好话。 这要是段朝用炼不出金子,犯了欺君之罪,再牵连到自己,这可如何是好?陶仲文心中甚是忧虑。 以朱厚熜那喜怒无常的秉性,真要炼不出金子,可真是会死人的。 陶仲文虽说为这事忧虑,但还尚未到寝食难安的地步。 只不过,前两日,那段朝用的关门弟子王子岩找上门来,揭发了段朝用的伎俩,言称:“先前进献给皇上的两万两银子,也不是他炼制的,而是从翊国公郭勋那里骗来的。” 这一次,段朝用竟然发疯似的放出狂言,要每年为国库炼制数万两真金白银,弥补国库空虚。 老国公郭勋听到段朝用这话时,气的须发都翘了起来。如果说让他掏个一万两万两的银子,还能接受,这每年要拿出数万两银钱白白的送入宫中,这不是要他老命。 虽然说国公府家大业大,但也不是这个花法啊。 段朝用见郭勋不答应,便继续出言哄骗他。 作为段朝用收进来没多久的关门弟子,王子岩却是真的怕了,本以为是跟着师傅能享福,哪成想这师傅不靠谱,口吐狂言欺骗皇上,自己有几条小命也不够送啊。 是以,他便偷偷跑到元福宫,向陶仲文揭发了段朝用的骗术。 这下,可把陶仲文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位本事通天的道友,竟然是个大骗子,还骗到皇帝身上。 一想到自己曾经在朱厚熜面前,不断推荐段朝用,陶仲文就肝胆直颤。 枉费了一片苦心,以为能有位道友分担些业务,却不曾想,这是要挖大坑,将自己活埋了。 陶仲文将这件事斟酌着说了出来:“小友,你认为,贫道应该如何处置?” “这有何难,‘死道友不死贫道’。”陆良脱口而出。 陶仲文眼睛就是一亮,“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话真是妙啊。 “哈哈哈,老道果然没看错人,小友果真有办法。”陶仲文也不是没想过与段朝用彻底撇清关系,但是如果他一反常态的急于禀报给皇上,只怕会适得其反。 这位皇帝太多疑了,只有合乎情理,才能不留痕迹。 “小友,你认为,老道应该如何做呢?”陶仲文追问道。 第175章 相争 陆良笑道:“仙长已有答案,何必再问我?” 陶仲文哈哈一笑,诚恳道:“道之道,在于本心,法由心生,小友四品转通之境界,老道至今不能得。” “达者为师,老道自然要多加垂问。”陶仲文说完,又长叹一声:“所谓伴君如伴虎,稍有疏忽,我道家一脉,这百十年来的心血,岂不是付之一炬。” 陆良不屑道:“莫非这道家的心血就是幻惑皇帝修道?” 陶仲文脸色一变,正色道:“小友此言,是在羞辱我道家,当今圣上崇道,岂是我等区区几个道人便能幻惑得了的?” “况且,皇上是个聪明人,小友这道听途说,不可多信。”陶仲文板起面孔,又接着道:“贫道只是辅佐皇上修道,却从未过问过国家的政务之事,这‘幻惑’二字,就是在污蔑于老道了。” “皇帝整日沉迷斋醮,不理朝政,这天下的百姓,大多生活在贫苦之中,食不果腹。”陆良又说道。 陶仲文严肃道:“小友,此话出的你口,入的我耳,切莫再与外人说。” “天下之事,上有皇帝,下有文武百官,我等方外之人,理应不理俗世。”陶仲文突然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听陆良这番忧国忧民的话语,便有心规劝道:“老道伴君修道数载,当今圣上是个聪明人,这朝政一事,不是老道能过问的。” “仙长为何不归隐山林清修,何苦留恋这红尘?”陆良又问。 陶仲文道:“既然小友发问,老道就说几句与你听,自我大明洪武开国,结束了这天下的战乱,但是却尊佛抑道,当然,这也与洪武皇帝的出身有关,他早年出家做和尚,自然信奉佛家多过于道家。” “好在后来,永乐帝夺得皇位,又加封真武大帝为‘北极真武玄天大帝’,这大明方有道家兴盛之气象。” “千百年来,历朝历代,我道家几兴几灭,而佛家却是逐渐兴盛,尊佛抑道,成为我道家之痛。你可知道,我道家先贤,为了不被打压,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陶仲文喟然长叹,又道:“如今,贫道总领天下道教,就是要接过道兄的遗志,将我道家发扬光大。” “只要贫道活一日,道家就不能衰落。”陶仲文双目如神,盯着陆良。 陆良一时沉默,想不到这里面竟然牵扯到佛道之争。 陶仲文突然又笑道:“以小友的四品转通之境界,当能明白老道的意思。” “自大明立国,虽然未将道家册封为护国神教,但是几代帝王,都在信奉我道家。” “你可知这是为何?这是我道家数代人在苦心经营。” “这也是老道至今不能归隐山林的缘由。”陶仲文的声音,掷地有声。 陆良默然无语。 从元福宫出来,想着陶仲文说的心里话,陆良抬眼看了看这人来人往的长街。 偶有路人经过,都对着元福宫行礼,眼神中流露着崇敬。 陆良本以为陶仲文是为了功名利禄,才留在京城中,幻惑皇帝修道,有心劝慰他归隐山林,不要再沾惹红尘之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牵扯着佛道千百年来的争斗。 仰天长叹一声,陆良随即摇头苦笑,自己一个小小的百户,怎么突然忧国忧民起来,随即又一拍脑袋,往余四姐等人落脚的地方走去。 自从之前的新安堂被查封之后,余四姐便又在相邻的街道,重新购置了一处宅院,众人这才安顿下来。 将从福建带来的货物甩卖一空后,余四姐手里又有了充足的银钱,这段时日,正在盘算,准备重新将新安堂开张。 但是这卖书的买卖,竞争激烈,利润微薄,风险却又奇高。 是以,这段时日,还没想好到底要经营什么生意。 本来,陆良有心让余四姐经营一家酒楼,但是众人却是态度不一,拿捏不定。 到了余四姐刚买的宅院,这是一处一进的四合院,花了纹银二百八十两。 朝南的正房,是余四姐的房间,朝东的两间屋子,则分别住着凌芝和沈被看。 凌家其余的人,则是暂时住在东边的厢房。 见陆良进来,在院子里打熬身体的凌阿轲等人纷纷放下手里的石锁和棍棒,围了上来。 “姑爷,我等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是个办法,您快给拿个主意。”凌仁心直口快将这几天的憋闷说了出来。 他们跟着小姐来到京城,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到街上闲逛生事。这天子脚下,处处都要加着小心,众人可不敢肆无忌惮的胡闹。 这几日在这院子里憋着,众人早都待不下去了,即便有凌芝的约束,也有一两个人闹着要回家呢。 陆良心中也知道,要是再不给他们找点事做,这些人迟早要闹出事端来。 “凌大哥,我这不就是来给四姐出谋划策来了。”陆良笑道。 “好啊,今个我倒是要听听,你有什么好谋策?”余四姐听见院子里的声音,从屋子里出来。 凌芝和沈被看跟在她的身后,一同从屋里走出。 陆良笑了笑,便说道:“自然是想到了好主意,走,屋里说去。” 凌家的众人也想进屋听听陆良的好主意,但是屋子小了些,挤不下这么多人,凌芝便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凌阿轲一人。 围着火盆坐下后,陆良看了看余四姐的这间屋子,布置的倒挺简单,可能也是刚刚住下,还没来得及布置。 “陆良,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咱们要经营什么买卖?”凌芝迫不及待开口发问。 在来的路上,陆良对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这几个主意反复思索,觉得可行,至少不会赔钱。 见众人都在等着他开口,陆良却不慌不忙喝了一口热水,只是却烫到了嘴,痛的他龇牙咧嘴。 余四姐递过来一个手帕,帮着他擦了擦洒在衣襟上的水珠,埋怨道:“都这么大人了,喝口水也能洒了。” 陆良缓过劲来,舔了舔刚刚烫的有些发疼的嘴唇,看着神色不善盯着他和余四姐看的凌芝,讪讪道:“走的累了,有些口渴了。” 随后,便正色道:“我这几日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三个咱们可以做的买卖。” “哪三个?”听到陆良竟然想出不止一个,余四姐颇感意外。 沈被看也用一双美眸盯着这位年轻有为的锦衣卫大人,想知道他这三个能干的买卖究竟是什么。 “第一个,就是搞一家杂货铺。”陆良先把最容易做的买卖说了出来。 众人一听到他说出的这个主意,期待的眼神瞬间消失不见。 “开杂货铺?”余四姐眉头紧锁。 凌芝毫不留情抨击他:“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主意,开个杂货铺,还不如开酒楼呢。” 沈被看也有些失望,本以为这位大人能有什么高见,想不到也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陆良接着道:“你们先别急,我说的这个杂货铺和你们理解的杂货铺不一样,我这个杂货铺的商品,不止是应有尽有,而且还要物美价廉,可以任意挑选,最后统一结账。” 随后,陆良就将后世超市的模式,详细描述了一遍。 可以将所经营的货品分类摆出,南北货物、米面粮油、果脯蜜饯、生活用品等等,不一而足,分柜摆货销售。 余四姐细细思索着,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那第二个可以做的买卖是什么?”灵芝追问道。 陆良将目光聚焦在了凌阿轲的身上,这第二个买卖,倒是比较适合凌家的这些粗糙的汉子去做。 “第二个生意,其实说起来好做,但是做起来却又比较难。”陆良笑道:“凌大哥,这二桩买卖倒是适合你们去做。” 凌阿轲眼睛一亮,这些天可把他憋坏了,这要是能有事可做,起码比在院子里扔石锁痛快。 “大人快说。”凌阿轲有些迫不及待。 “我称这门生意为‘快乐彩’,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大乐透’。”陆良随后又将后世彩票的概念,向几人描述了一遍。 “陆大人说的可是‘拈阄射利’?”,这时,沈被看突然插嘴道。 “沈小姐也懂这个?”陆良大感疑惑,莫非这门生意,早就有人做过。 沈被看解释道:“我听大人的意思,和我看过的一本书中记载的事情颇为相似。” “早在大明之前,在江南地区,寺院林立,为了争夺信徒,便有一些寺院想出了一个‘拈阄射利’的法子,信徒们可以在寺院内购买事先做好印记的纸片,根据纸片上的印记来得到相应的利物。”沈被看浅笑道。 “这件事就记录在《通制条格》中。”沈被看自幼就博览群书,自然是张口就来。 “只不过,朝廷很容易将他认定是赌博,查封掉的。”沈被看又接着道:“我听说江南地区,至今还有人在玩这种‘拈阄射利’的游戏,甚至有的利物还是一名美女呢。”沈被看提到江南地区的“阄花魁”,脸色有些羞赧,红扑扑的,甚是娇羞。 凌阿轲倒是对这件事颇感兴趣,追问道:“沈小姐,你觉得咱们在京城中,能不能干这件事?” 沈被看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凌阿轲又对陆良道:“姑爷,你觉得呢?” 陆良想了想道:“倒是可以搞,但是得打点好,最好再给官府交些税,只不过后面肯定会有外人学过去做这件事,所以一定要先仔细想好。” 凌阿轲沉下心来认真琢磨着,怎么将这拈阄射利的事情干好。 “陆良,第三桩生意是什么?”凌芝又催问道。 陆良正色道:“这三桩生意比较难做,但是做好了,可是一本万利,富可敌国。” “我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生意,竟然能富可敌国?”,凌芝一脸怀疑的神情。 第176章 票号 “票号!” 陆良将这第三桩生意讲了出来。 他思来想去,如果只是做些普通生意,不仅劳心费力,还赚不到什么大钱。 其实,最主要的就是,每次出门都要携带银子,太费劲了,如果只是一点也就算了,如果上到一定数目,就要一个车队护送,人吃马喂不说,还严重浪费时间。 这时候的大明,虽然也有纸币,也就是大明宝钞,但是几代下来,宝钞已经贬值到不值一钱。 到英宗时,这宝钞一贯却只能换取区区十文钱。 再到孝宗皇帝时,宝钞实际上已经不再流通了。 虽然江南已有部分地区,发展出了一些使用票据的观念,但也仅限于几家互相熟悉的世家大族,方便生意而已。 如果真能搞出一个通兑天下的票号,只怕这大明日后的经济,就能掌握在他陆良手里了。 不过,历史经验告诉陆良,这件事风险也是极高的,前有沈万三,后有胡雪岩,这都是经验和教训。 怎么规避? 干成了之后再说。 陆良心中发狠,还是决定干这个票号。 众人有些不太明白陆良口中的票号是什么意思,余四姐问道:“这是否和大明的钱庄一样?” 陆良摇头道:“虽然类似,但是却不太一样。” “大明的宝钞之所以贬值,甚至到后来不值一文,主要原因还是胡乱发行,没有结合当时的经济情况,结合全国的财政收支情况,以及没有充足的准备金,再加上造假、乱发、拒换等等原因,造成了纸钞膨胀,失去了信用,所以民间就不再愿意使用了。”陆良将大明宝钞的衰落原因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又讲了一下票号和钱庄的本质区别。 这几人中,除了余四姐一知半解之外,其他人全然无知,根本没有明白陆良在说些什么。 陆良又接着道:“这票号干好了,可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咱们要怎么搞?”余四姐觉得这桩生意配得上她,比搞什么杂货铺强太多了,万一不小心干好了,不就超过那个什么都争强好胜的嫂子一头了么。 陆良想了想,千头万绪,开头最难,这票号得需要本钱,不能一开始就空手套白狼。 他将目光对向凌阿轲,还能有什么生意能比发行彩票来钱更快。 “凌大哥,我觉得,咱们还是先从发行彩票开始,这个能带来大量的银子,短时间内,这开票号的基础就有了。”陆良道。 除了通过发行彩票积累本金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票号想要发展,必须得先吸收民间资本,这样才能让大家熟悉和知道,乃至信任。 所以,存款给利息就得提上日程,但是这票据的样式,以及防伪的设计等等,都是需要眼下要做的要紧事。 “四姐,这票据的设计,还有防伪等等,你这边能弄出来么?”陆良问道。 余四姐这会儿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好半天,听到他的问话,笑道:“咱们新安堂别的不行,这出版印刷搞了这么些年,什么样的票据都能印制出来,就是你说的防伪,得花点时间,需要好好想想。” 陆良笑道:“这事还不算太急,咱们多找些信得过的好师傅,反复试验,总能做出难以仿制的票据。”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先把彩票发行的事情搞起来,最快时间,吸收一批民间的银子,怎么也能先搞个万八千两的。”陆良还是决定先搞彩票发行。 众人又商议了一阵,决定在城里找一处人流量大的地方,租赁一个小铺面,先发行一期彩票试试水。 陆良又随手将阿拉伯数字写了出来,准备用这些数字来做号码,又将规则罗列了出来。 待一切梳理清楚后,余四姐等人叹为观止,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游戏,竟然可以有这么多玩法。 其实陆良为了方便,也只是捡取了三十六选七的玩法,三十六个号码,选取七个号码,奖项分别设置成一、二、三等奖。 一等奖,定在纹银一百两,只有让人眼红的奖项,才能有更多的人疯狂购买。 当然了,也只有数字全中的人,才能获得一等奖。 二等奖,定在纹银五十两,取中了六个数字的彩票。 三等奖则是定在纹银十两,取中了五个数字的彩票。 外加设置一个数量奇多的幸运奖,取中了四个数字的彩票,奖铜钱三十文。 彩票的样式,准备使用雕版印刷,上面写明规则、奖金等等,待购买的人填报数字之后,通过毛笔手写上去,同时上下两行分别写清楚汉字的数字和阿拉伯数字,为了防止造假,同时也准备专用的防伪印章,盖在填写好的数字上面。 为了能将第一期彩票顺利发行出来,陆良事无巨细的演算着。 只是,最后算来算去,发现这么弄,实在太过麻烦了,一是怕开不出去大奖,没人相信这彩票;二又怕开出的大奖太多,赔了钱。 最后,还是在沈被看的建议下,化繁为简,就用江南地区流行的拈阄射利的办法,发行一次彩票。 众人又忙着算了半天,最后决定就发行一万张彩票,每张售价二十文。 以现在的一两银子,大概能兑换八百到一千文不等,这一万张彩票能售卖出二十万文,折合纹银二百两。 陆良傻了眼,卖出去一万张彩票,总共才得到二百两,这要是除去兑换出去的奖项,搞不好还要赔钱。 即便拿出来一百两做奖金,也只剩下一百两而已。 当然,这时候一个正七品的官员一年的俸禄才不过五十两,一百两已经不算少了。 余四姐建议道:“这二十文是不是有点少,要不卖五十文一张?” 陆良摇头苦笑道:“是我将事情想的简单了,这京城中的人口不过才十二万户,城内城外加起来也就七十余万人,能舍得花二十文买一张彩票的人,本就不多,如果涨到五十文,只怕是更少。” “看来这事是行不通了。”陆良叹了口气,白忙活一场,虽然发行一次彩票能赚个一百多两,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但是对于想开票号的陆良来说,就是杯水车薪,毫无意义。 众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余四姐开口道:“要不给我嫂子去信,让她运些银子来京城?” 听她提起如意夫人,陆良倒是又生出个想法,如今,如意夫人与双屿岛建立了联系,做起了海贸的生意,想必能弄到些海外的香料、毛皮、琉璃等货物,这些东西在京城可都是抢手的东西。 只是,这时候的交通真的不怎么便利,一来一去至少得半年时间,忒耽误事。 看来还是得用笨办法了,开一个大的杂货铺,一来这京城内外有七十余万的人口,每日消耗的生活用品不计其数,只要口碑打出去,这每日售卖的货物肯定少不了;二来,又可以借机宣传票号,让百姓存钱赚取利息。 陆良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余四姐觉得可行,她手里现在还有个五六百两的银子,足够开一间大的杂货铺。 这要是放在以前,这五六百两,余四姐都已经觉得不少了,但是这陆良张嘴闭嘴就是千两万两的,让她都怀疑自己手里的这些钱,算不得什么了。 众人商议一阵后,终于定了下来,就先开一家杂货铺,外加一家票号钱庄,慢慢发展。 选址方面,余四姐是行家,由她带着凌阿轲等人在京城的坊市中,选择一处好位置开店。这货源方面,就由沈被看和凌芝去负责寻找,最后由陆良去谈。 商议妥了之后,天色已晚,陆良准备返回石碑胡同。 在四合院的门口,凌芝送他出门,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要不我搬去你那里,也好照顾你!”凌芝开口道。 自从来了京城,她就有些失落,主要是陆良家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两个人又没有独处的机会,反而有些生分了。 再加上余四姐和沈被看一直在身边,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 陆良也知道这段时间冷落了凌芝,便主动拉起她的手,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好好带你游览游览京城。” 凌芝被他拉住手,脸上有些红晕,扭头往院子里瞅了瞅,见没人留意他们,便低声回道:“那你说话可要算数。” 陆良笑道:“当然,说话算话。” 凌芝又嘱咐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也在难过,但是,我三叔说过一句话,凡事向前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那个……停。” 陆良听着她这幼稚的开导人的话语,虽然想笑,但是又有一些感动,不禁握紧了她的手。 趁着她不注意,陆良将她搂抱在怀里,对着她的嘴,狠狠亲了一下。 凌芝被他亲了一口,也是惊的手足无措,愣住了。 直到陆良走远,这才反应过来,耳根子有些发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跺了跺脚,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埋头躲了起来。 院子里,凌仁对着一旁的凌阿轲坏笑道:“大哥,你看见没有?小姐竟然害羞了。” 凌阿轲一副欣慰的模样,跟着道:“这么多年,卖剩蔗终于有人要了。” “凌阿轲,你个扑街仔,你再说一遍?”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凌芝,听的他的话后,气愤的大吼道。 凌仁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叫道:“九小姐,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四合院子里,传来众人的哄闹声,在这个有些寒冷的天气里,带来丝丝暖意。 第177章 会试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这几日,京城中的酒馆瓦舍之中,外地学子云集,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甚至有那学子妄议朝政,互相攻讦,平白惹出许多是非,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的人连番巡视,平息事端。 原来是大明嘉靖二十年辛丑科的会试结束了。 大明洪武三年,朱元璋昭告天下,开科取士,为国选才。 每三年举行一科,又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 这乡试俗称“大比”,定于子、卯、午、酉年秋八月举行,故又称“秋闱”。 参加乡试资格的人共有两种,一种是国子监监生和各府州县官学就读的生员,但光是生员还不行,还得是在按察司提学副使主持的科考中获得一等、二等的“科举生员”,这也就是“科举必由学校”这句话的来源了。 第二种则就是“充场儒士”了,也就是拥有同等学力的儒士,这些人“未必由学校”,只要通过特别考试,也可以获准参加乡试。 当然,儒士也是有标准的,首先要被当地的官府认定为儒士,其次则是要通过科举的第一层级的科考。 随着大明几位皇帝的不断完善,到了嘉靖年间,这科考早已是极其完备。 正统年间,各省增设按察副使或佥事,为提学宪臣;弘治十八年,规定立“三等簿”考核学生,大明的“科考”正式定型。 各省提学在三年任期之内,要举行两次统考,第一次称为“岁考”,第二次则是“科考”,岁考中取得一二等的生员,可以参加科考,而在科考中获得一二等的生员,才能获得乡试的资格。 充场儒士不需要参加岁考,但是必须要参加科考,只有“三场并通”,考试合格之后,才有乡试资格。 乡试一科,在各省省城举行,即布政司衙门所在地,南北直隶考场则分别设在应天府和顺天府。 考试之前,各省布政司及两京均要聘请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主考官负责出题、审卷、录取、排定名次上报礼部,同考官则负责协助出题、审卷。 明初,朝廷规定南北两京乡试的主考官要用翰林官,各省则是教官、耆儒兼用。 嘉靖七年,大学士张孚敬建议,各省派京官或者进士二人前往主考,但是只考了两科之后,就因为与监考官的礼节纠纷而被废止。 这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全省各地学子齐聚省城,连考三场。 第一场安排在八月初九,以《四书》、《五经》为主。 第二场定在八月十二日,以“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科任选一道。 第三场定在八月十五日,考经、史、时务策五道。 开考之前,主考、同考官及相关人员提前两天进入考场,实行“锁院”,为的是清除闲杂人员,安排考生号房,以及出题刻印试卷。 待到考试之日,考生黎明入场,自带笔、墨、砚,以及草卷、正卷纸十二幅,其他物品一律不得带入考场。 为防止考生作弊,另有巡绰监门,搜检怀挟,对考生逐个搜查,上到头发、衣物,下到裤袜鞋子,如有私藏,即刻逐出考场,取消资格。 考生入场后,有单独考舍,俗称“号房”,有军丁把守。 随后,由掌试卷官进行发卷。 考生开始答卷,考卷一律用墨书写,称为“墨卷”。卷首写考生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三代名讳,还要写上在校所习本经。 考试时,禁止交头接耳,禁止相互答问,禁止请人代答。如果临到黄昏还没有答完,则会提供红烛三支,红烛燃尽后,不管是否答完,都要起身离开考场。 考生答完的墨卷要先交给受卷官,由弥封官糊名,誊录官带人将墨卷誊录成朱卷,并编上序号。 三场下来,主考官、同考官审评,排定名次,待录取者朱卷与墨卷核对无误后,随即张榜公布。 榜上有名者即为中举,算是有了功名,可于第二年入京参加会试。 这乡试大致是三十取一的比例,榜首即为解元。 过了乡试之后,这些万里挑一的读书人又要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参加会试。 会试的时间定在乡试的第二年,以丑、辰、未、戌的春二月举行,称之为“春闱”。 考场设在礼部,也称“贡院”。 除了各省刚刚过了乡试的新科举人参加考试,也有以前各界会试落榜及因故未能参加会试的举人。 别看朱元璋是个文盲,但是对读书人是真的好。 各省进京参加春闱的举人,其食宿费用以及交通工具都由各地官府提供,自己不用花费一分钱。 会试也分三场进行,时间分别定在二月初九、十二日和十五日。 科考的内容与乡试大体相同,但规格远比乡试要高。 经过糊名、誊录、校对之后,由同考官分房阅卷进行预先筛选,预选出来的考卷再送到主考官处审阅,拟订名次,写出“草榜”。 待草榜拟成后,再由主考官和礼部知贡官主持,将拟订录取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对号”,编号不对者弃而不取。 复核之后,再行“填榜”,正式确定录取榜单。 会试录取时间一般为二月二十七日,发榜则是在后一天,也就是二月二十八日。 榜上有名者为“贡士”,榜首则称“会元”。 由于会试的录取人数与殿试等额,实际上这些“贡士”已经是进士了,所差的不过就是皇帝的“钦赐”而已。 以往,会试出榜后的两三天,即三月初一,就会举行殿试。 但是从成化八年起,殿试日推迟到三月十五日。 这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策于廷,主考官便是皇上,因此这些贡生又可统称为“天子门生”。 除此以外,尚有读卷官和执事官数人。读卷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和除礼部之外的五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充任,提调官则由礼部尚书、侍郎担任,监试则用监察御史二人,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由翰林、春坊等衙门官员充任,巡绰则是锦衣卫,后期供应由礼部和光禄寺承担。 这殿试,极其隆重且繁琐,几乎在京的文职衙门都参与进了这三年一期的为国选才大典。 如今,这会试刚刚结束,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读书人,这一刻犹如松开了身上的束缚,彻底放飞自我。 是否高中,有一些人都不甚在意了,有的只剩声色犬马,放纵人生。 只有一小部分人,仍是恪守本心,耐心在驿馆中等待朝廷放榜。 更有数人,胸有成竹,料定自己能高中,已是呼朋唤友提前庆祝了。 如此一来,这可忙坏了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学子争斗,甚至聚众打架斗殴之事。 锦衣卫的人也没闲着,只要在京的人员,全部上街巡视,只要有敢闹事的学子,就要打散,赶回驿馆。 但是上头也吩咐了,一定要“文明执法”,因为这里面不知道是不是有高中的“贡士”,万一粗手粗脚给打坏了,到时候参加不了殿试,皇上怪罪下来,谁敢承担这罪责。 陆良这几日,便也带着张鹏、陆奇本等人在街上不停巡视。 期间,也是在丈量这北京城,哪里人流量大,哪里商铺林立,哪里适合开设票号,凡此种种,都在心中盘算。 “大人,听说这几天,温大人和几位侍读学士为定谁是榜首的事,吵疯了,都快打起来了。”陆奇本将最近传扬出来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陆奇本说的温大人则是掌詹事府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温仁和。 今年会考的主考官正是温仁和,以及翰林院侍读学士张衮。 陆良笑道:“这种流言,你也信?” 陆奇本解释道:“属下本是不信的,可是那天温大人怒气冲冲的在大街上打自家的奴仆,好多人都亲眼所见。” “这种事,少传播,万一温大人不是因为榜首的事生气呢。”陆良呵斥道。 陆奇本见陆良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便止住了话头。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突然前面有人群涌动,吵吵闹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奇本揪住一个行人,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一见是锦衣卫的人,双腿都软了,哭丧个脸道:“大人……小人……小人不知……” 陆奇本松开他,快步向前冲了过去,只见前面的长街上,乱作一团,有女人的尖叫声,也有孩子的哭喊声,更有救命的呼叫声。 “大人,前面出事了,有人打架。”陆奇本快步回来禀报。 陆良一伸手,向前一挥,跟在身后的几个锦衣卫校尉如狼似虎的冲了过去。 来到案发现场,也不管谁对谁错,对着那打作一团的年轻学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将这伙人打散开来。 陆良站在一旁喊道:“张鹏,陆奇本,文明执法,文明执法,又他娘的忘记本大人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了?” 正喊着呢,却见一个从人群里跑出来的年轻学子,被打的晕头转向,捂着脑袋朝向陆良冲去,挥舞着双手边跑边喊:“沈坤,你给小爷记住了,这仇算是结下了,有能耐你别跑,小爷非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陆良见这位这个时候了,还在放狠话,当即伸出右腿,将他绊倒在地,而后怕他反抗,又踹了两脚,叫道:“别动,锦衣卫办案。” 这位突然被人绊倒,又挨了两脚,疼的是呲牙咧嘴嚎叫,但是听到是锦衣卫的人,当时如同鸭子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嚎叫声戛然而止。 躺在地上,睁眼偷瞧,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锦衣卫,正抬脚准备再踹他。 这学子瞬间又哀嚎起来,一个匍匐,扑到陆良的脚边,抱住他的大腿嚎叫:“大人,大人,你要为学生做主啊,学生冤枉啊,大人……” 第177章 会试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这几日,京城中的酒馆瓦舍之中,外地学子云集,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甚至有那学子妄议朝政,互相攻讦,平白惹出许多是非,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的人连番巡视,平息事端。 原来是大明嘉靖二十年辛丑科的会试结束了。 大明洪武三年,朱元璋昭告天下,开科取士,为国选才。 每三年举行一科,又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 这乡试俗称“大比”,定于子、卯、午、酉年秋八月举行,故又称“秋闱”。 参加乡试资格的人共有两种,一种是国子监监生和各府州县官学就读的生员,但光是生员还不行,还得是在按察司提学副使主持的科考中获得一等、二等的“科举生员”,这也就是“科举必由学校”这句话的来源了。 第二种则就是“充场儒士”了,也就是拥有同等学力的儒士,这些人“未必由学校”,只要通过特别考试,也可以获准参加乡试。 当然,儒士也是有标准的,首先要被当地的官府认定为儒士,其次则是要通过科举的第一层级的科考。 随着大明几位皇帝的不断完善,到了嘉靖年间,这科考早已是极其完备。 正统年间,各省增设按察副使或佥事,为提学宪臣;弘治十八年,规定立“三等簿”考核学生,大明的“科考”正式定型。 各省提学在三年任期之内,要举行两次统考,第一次称为“岁考”,第二次则是“科考”,岁考中取得一二等的生员,可以参加科考,而在科考中获得一二等的生员,才能获得乡试的资格。 充场儒士不需要参加岁考,但是必须要参加科考,只有“三场并通”,考试合格之后,才有乡试资格。 乡试一科,在各省省城举行,即布政司衙门所在地,南北直隶考场则分别设在应天府和顺天府。 考试之前,各省布政司及两京均要聘请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主考官负责出题、审卷、录取、排定名次上报礼部,同考官则负责协助出题、审卷。 明初,朝廷规定南北两京乡试的主考官要用翰林官,各省则是教官、耆儒兼用。 嘉靖七年,大学士张孚敬建议,各省派京官或者进士二人前往主考,但是只考了两科之后,就因为与监考官的礼节纠纷而被废止。 这乡试开考时间是八月初九,全省各地学子齐聚省城,连考三场。 第一场安排在八月初九,以《四书》、《五经》为主。 第二场定在八月十二日,以“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科任选一道。 第三场定在八月十五日,考经、史、时务策五道。 开考之前,主考、同考官及相关人员提前两天进入考场,实行“锁院”,为的是清除闲杂人员,安排考生号房,以及出题刻印试卷。 待到考试之日,考生黎明入场,自带笔、墨、砚,以及草卷、正卷纸十二幅,其他物品一律不得带入考场。 为防止考生作弊,另有巡绰监门,搜检怀挟,对考生逐个搜查,上到头发、衣物,下到裤袜鞋子,如有私藏,即刻逐出考场,取消资格。 考生入场后,有单独考舍,俗称“号房”,有军丁把守。 随后,由掌试卷官进行发卷。 考生开始答卷,考卷一律用墨书写,称为“墨卷”。卷首写考生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三代名讳,还要写上在校所习本经。 考试时,禁止交头接耳,禁止相互答问,禁止请人代答。如果临到黄昏还没有答完,则会提供红烛三支,红烛燃尽后,不管是否答完,都要起身离开考场。 考生答完的墨卷要先交给受卷官,由弥封官糊名,誊录官带人将墨卷誊录成朱卷,并编上序号。 三场下来,主考官、同考官审评,排定名次,待录取者朱卷与墨卷核对无误后,随即张榜公布。 榜上有名者即为中举,算是有了功名,可于第二年入京参加会试。 这乡试大致是三十取一的比例,榜首即为解元。 过了乡试之后,这些万里挑一的读书人又要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参加会试。 会试的时间定在乡试的第二年,以丑、辰、未、戌的春二月举行,称之为“春闱”。 考场设在礼部,也称“贡院”。 除了各省刚刚过了乡试的新科举人参加考试,也有以前各界会试落榜及因故未能参加会试的举人。 别看朱元璋是个文盲,但是对读书人是真的好。 各省进京参加春闱的举人,其食宿费用以及交通工具都由各地官府提供,自己不用花费一分钱。 会试也分三场进行,时间分别定在二月初九、十二日和十五日。 科考的内容与乡试大体相同,但规格远比乡试要高。 经过糊名、誊录、校对之后,由同考官分房阅卷进行预先筛选,预选出来的考卷再送到主考官处审阅,拟订名次,写出“草榜”。 待草榜拟成后,再由主考官和礼部知贡官主持,将拟订录取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对号”,编号不对者弃而不取。 复核之后,再行“填榜”,正式确定录取榜单。 会试录取时间一般为二月二十七日,发榜则是在后一天,也就是二月二十八日。 榜上有名者为“贡士”,榜首则称“会元”。 由于会试的录取人数与殿试等额,实际上这些“贡士”已经是进士了,所差的不过就是皇帝的“钦赐”而已。 以往,会试出榜后的两三天,即三月初一,就会举行殿试。 但是从成化八年起,殿试日推迟到三月十五日。 这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策于廷,主考官便是皇上,因此这些贡生又可统称为“天子门生”。 除此以外,尚有读卷官和执事官数人。读卷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和除礼部之外的五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充任,提调官则由礼部尚书、侍郎担任,监试则用监察御史二人,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由翰林、春坊等衙门官员充任,巡绰则是锦衣卫,后期供应由礼部和光禄寺承担。 这殿试,极其隆重且繁琐,几乎在京的文职衙门都参与进了这三年一期的为国选才大典。 如今,这会试刚刚结束,这些寒窗苦读多年的读书人,这一刻犹如松开了身上的束缚,彻底放飞自我。 是否高中,有一些人都不甚在意了,有的只剩声色犬马,放纵人生。 只有一小部分人,仍是恪守本心,耐心在驿馆中等待朝廷放榜。 更有数人,胸有成竹,料定自己能高中,已是呼朋唤友提前庆祝了。 如此一来,这可忙坏了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学子争斗,甚至聚众打架斗殴之事。 锦衣卫的人也没闲着,只要在京的人员,全部上街巡视,只要有敢闹事的学子,就要打散,赶回驿馆。 但是上头也吩咐了,一定要“文明执法”,因为这里面不知道是不是有高中的“贡士”,万一粗手粗脚给打坏了,到时候参加不了殿试,皇上怪罪下来,谁敢承担这罪责。 陆良这几日,便也带着张鹏、陆奇本等人在街上不停巡视。 期间,也是在丈量这北京城,哪里人流量大,哪里商铺林立,哪里适合开设票号,凡此种种,都在心中盘算。 “大人,听说这几天,温大人和几位侍读学士为定谁是榜首的事,吵疯了,都快打起来了。”陆奇本将最近传扬出来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陆奇本说的温大人则是掌詹事府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温仁和。 今年会考的主考官正是温仁和,以及翰林院侍读学士张衮。 陆良笑道:“这种流言,你也信?” 陆奇本解释道:“属下本是不信的,可是那天温大人怒气冲冲的在大街上打自家的奴仆,好多人都亲眼所见。” “这种事,少传播,万一温大人不是因为榜首的事生气呢。”陆良呵斥道。 陆奇本见陆良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便止住了话头。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突然前面有人群涌动,吵吵闹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奇本揪住一个行人,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一见是锦衣卫的人,双腿都软了,哭丧个脸道:“大人……小人……小人不知……” 陆奇本松开他,快步向前冲了过去,只见前面的长街上,乱作一团,有女人的尖叫声,也有孩子的哭喊声,更有救命的呼叫声。 “大人,前面出事了,有人打架。”陆奇本快步回来禀报。 陆良一伸手,向前一挥,跟在身后的几个锦衣卫校尉如狼似虎的冲了过去。 来到案发现场,也不管谁对谁错,对着那打作一团的年轻学子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将这伙人打散开来。 陆良站在一旁喊道:“张鹏,陆奇本,文明执法,文明执法,又他娘的忘记本大人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了?” 正喊着呢,却见一个从人群里跑出来的年轻学子,被打的晕头转向,捂着脑袋朝向陆良冲去,挥舞着双手边跑边喊:“沈坤,你给小爷记住了,这仇算是结下了,有能耐你别跑,小爷非打断你的第三条腿……” 陆良见这位这个时候了,还在放狠话,当即伸出右腿,将他绊倒在地,而后怕他反抗,又踹了两脚,叫道:“别动,锦衣卫办案。” 这位突然被人绊倒,又挨了两脚,疼的是呲牙咧嘴嚎叫,但是听到是锦衣卫的人,当时如同鸭子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嚎叫声戛然而止。 躺在地上,睁眼偷瞧,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锦衣卫,正抬脚准备再踹他。 这学子瞬间又哀嚎起来,一个匍匐,扑到陆良的脚边,抱住他的大腿嚎叫:“大人,大人,你要为学生做主啊,学生冤枉啊,大人……” 第178章 沈坤 陆良扯了扯腿,竟然被他抱得死死的,根本拽不出来。 “松手!”陆良冷冷道。 那学子仍是在哀嚎:“大人,你可要为学生做主啊,沈坤他欺人太甚了。” 陆良拿出腰间挂着的腰刀,用刀把敲了敲这个不知好歹之人的脑袋,竟然还是不松手。 这时,张鹏他们已经将局势控制住了,放眼望去,只见刚刚混乱的局面为之一变,取而代之的则是,所有人都躺在地上哀叫呻吟。 除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学子傲然独立。 陆奇本见百户大人竟然被人抱住了腿,这还得了,连忙跑了过来,对着这个学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拉扯到了一边。 “陆奇本,文明执法,文明执法,怎么就是记不住。”陆良上前又补了两脚。 陆奇本按住那人,点头应道:“大人,卑职谨记大人教诲。”说完,又朝着他捶了两拳,喝骂道:“老实点。” 陆良见场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便将目光放到了仍在场中傲然站立的那个中年学子身上。 “钱万年,沈某就站在这里,今天就看看,你要如何将我这第三腿打断?”这学子声音高亢,虽然刚刚经过一番殴斗,但却心不跳,脸不红,身体素质极好。 被按在地上的钱万年听到沈坤这嚣张的话语,也不哀嚎了,连忙挣扎着摆脱了陆奇本,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 “沈坤,你别嚣张,我是收拾不了你,但是我爹打断你的第三腿,轻而易举。”钱万年手指着沈坤,大叫道。 陆良上前两步,看着躺在地上的十多个人,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明显都是进京赶考的士子。 “你叫沈坤?”陆良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些人,问道:“因为什么,在这里聚众闹事?” 沈坤上下打量了陆良一眼,认出他是锦衣卫,却也不害怕,依旧不卑不亢的回道:“大人,学生就是沈坤。” “大人,就是他,聚众殴打我们,您可要为学生做主啊!”钱万年咧嘴叫道。 “闭嘴,没问你。”陆良怒斥一声,然后又接着问道:“沈坤,你来说。” 沈坤已有三十多岁,早已过了年少莽撞的时候,知道锦衣卫不是自己这些人所能招惹的,便正了正自己头上的方巾,叙述起事情的经过:“大人,学生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今日邀请几位同窗好友小聚,却看见这位钱万年在欺辱田家兄弟。” “沈某气愤不过,便与他争执了几句,如此而已。”沈坤轻描淡写的将刚刚的殴斗简化成了口语争执。 陆良看了一眼狼藉的街道,路边有被撞倒的摊贩,也有散落一地的各种货物,以及因为这些人斗殴,引起慌乱的人群四散奔逃时,所丢下的各种杂物。 陆良气笑了,一脚踢飞一只不知道谁家姑娘丢落的绣花鞋。 “这就是你所说的争执?”陆良问道。 沈坤点头道:“大人,确实只是起了一些争执,田家兄弟可以作证。” “大人,沈兄说的对,我等确实与钱兄意见不合,争吵了几句。”这时,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刚刚发生争斗时,他挨了几拳之后,就一直躺在地上装死。 “你又是谁?”陆良看着这个年纪稍小,顶着两个熊猫眼的学子问道。 “学生贵州思南府田时龙。”这人站了起来,也将躺在他身边的弟弟扶了起来。 “这是舍弟田时中。”田时龙恭敬道。 陆良看着田氏兄弟,又看了看沈坤,再看了看钱万年,皱眉思索,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陆奇本在锦衣卫厮混多年,生怕这位年轻的百户大人不知轻重,连忙凑上前来,低声道:“大人,这些人可抓不得。” 陆良岂会不知,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士子,如果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被锦衣卫抓到镇抚司去,不仅会惹恼了朝廷里的那些百官,更会惹恼了皇上,春闱才刚刚结束没几天,还没有放榜,一下子被抓走十多个“天子门生”,皇上的脸面往哪放。 “钱万年,他们说的可是实话?如果不是实话,那就辛苦诸位跟我到镇抚司走一趟了。”陆良心思转动,决定从这个一看就是泼皮无赖的人入手。 钱万年虽然是个无赖,但是却也不傻,锦衣卫的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臭名昭着的修罗地狱,站着进去都得躺着出来,甭管多大的官,只要是进去了,也难逃一死。 “大人说笑了,我与沈兄等人确实意见不合,起了些争执而已。”钱万年转了口风,不再纠缠着沈坤不放了。 陆良看了一眼躲在外围,仍在张望这里情形的那些受了损失的小商贩,接着道:“那这些撞倒了的摊位,还有这些个货物的损失?” “我赔!”沈坤插嘴道。 陆良疑惑看向这个貌似有些呆傻的憨直汉子,问道:“你确定?” 钱万年接话道:“大人有所不知,沈坤家中颇有余财,这点小钱,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既然这沈坤愿意主动承担,陆良自然无话可说,吩咐陆奇本道:“将这些人的名姓、年龄,还有籍贯一一记下。” “还有,看着他们,将这条街道收拾干净,赔偿损失,然后再放他们走。”陆良又吩咐道。 陆奇本自是应下,带人将躺在地上的七八个学子拽了起来,一一询问之后,记录在了随身携带的无常簿上。 这其中,陆良竟然还看到一位熟人,竟然是天津卫城主街上调笑华维援的那位赵长达。 对于这一位,陆良倒是还有点印象,想不到他也参加了今年的会试。 赵长达见陆良认出了他,自然没了那日的嚣张气焰,低着头默不作声。 见此间事了,陆良留下陆奇本等人,看着这些学子收拾街道,自己则带着张鹏离去了。 因为,他看见马秋风在边上冲他招手。 三人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马秋风低声道:“打听到了。” 陆良询问道:“葬在何处?” 马秋风回道:“听人说是埋在了东城外的定福庄。” “那地方一般埋的都是宫里头的太监和宫女。”张鹏也知道这个地方。 陆良又问:“马大哥,具体埋在哪里,可是知道了?” 马秋风摇头道:“这个倒是没打听清楚。” 陆良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那块玉佩,是素素姑娘留给他的。 前几日,陆良就拜托马秋风去四处打听,这教坊司的人将素素姑娘埋葬在了哪里,好去祭拜一番。 马秋风也没推辞,收起陆良给的银子,就私下里活动,打听素素姑娘的埋身所在。 几天过去了,马秋风也只打探到一个大概的方位。 “不过,我听人说,定福庄那边的坟墓都是立着一些墓碑的,沿着这个线索倒是有可能找到素素姑娘的墓穴所在。”马秋风思索道。 陆良点头道:“此事还是要麻烦马大哥了。” 马秋风不在意的摇摇头道:“即使你不提,我也有心将素素姑娘的墓找到,要是我能多劝解劝解她,也许还能活到现在。” “马大哥不必自责,这事也是因我而起。”陆良宽慰他,素素姑娘的死,其实也是因他而起。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马秋风就告辞离去,准备找个时间去东城外的定福庄瞧瞧。 等陆良和张鹏回到刚刚的街道上,已是恢复了正常,那些学子也都一瘸一拐走的差不多了。 只有沈坤和田氏兄弟留了下来。 “大人,都收拾好了。”沈坤恭敬回禀。 陆良见他态度端正,也主动掏钱赔偿了商贩们的损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倒是个聪明人,安心回驿馆等着放榜,休要再出来惹是生非。” “学生这就回去。”沈坤说完,便带着田氏兄弟离开了。 陆良询问陆奇本道:“这小子哪里人?” 陆奇本掏出无常簿,扫了一眼后道:“沈坤,南直隶淮安府大河卫人,军籍,其父沈炜,商人。” 陆良接过陆奇本的无常簿,翻看了一下刚刚那些士子的详情。 钱万年,南直隶淮安府人,看来和沈坤还是同乡。 还有几个同样出自淮安府的士子,想必不是沈坤的同窗好友,就是钱万年的同窗好友。 这些人中,也就是田氏兄弟来自贵州思南府。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陆良继续带着人在京城之中游荡。 却说沈坤带着田氏兄弟回到自己的驿馆,三人坐在沈坤的房间中,互相擦着刚刚买来的跌打损伤药。 “多谢沈兄出手搭救。”田时龙揉了揉被钱万年偷袭的眼睛,感谢沈坤。 田时中亦是拱手道谢。 沈坤身强体壮,刚刚的乱局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可以近得了他的身边,是以毫发无损。 “客气了,沈某也是看不惯钱万年那厮,仗着家里的权势,胡作非为。”沈坤放下手里的药,取了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 田时龙道:“想我兄弟二人,竟然不敌那钱万年,真是惭愧。” 田时中亦是苦着脸道:“愧对圣人,愧对父母。” 沈坤安慰他们道:“不必挂怀,这钱万年早年也学了些拳脚功夫,你们兄弟敌不过他,也是正常。” 这时,有人敲门:“柏生可在?刚刚听说你又在外面大展神威,揍了钱万年一顿?” 沈坤听着门外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苦笑一声,打开了房门后,一个人影就窜了进来。 “柏生,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第178章 沈坤 陆良扯了扯腿,竟然被他抱得死死的,根本拽不出来。 “松手!”陆良冷冷道。 那学子仍是在哀嚎:“大人,你可要为学生做主啊,沈坤他欺人太甚了。” 陆良拿出腰间挂着的腰刀,用刀把敲了敲这个不知好歹之人的脑袋,竟然还是不松手。 这时,张鹏他们已经将局势控制住了,放眼望去,只见刚刚混乱的局面为之一变,取而代之的则是,所有人都躺在地上哀叫呻吟。 除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学子傲然独立。 陆奇本见百户大人竟然被人抱住了腿,这还得了,连忙跑了过来,对着这个学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拉扯到了一边。 “陆奇本,文明执法,文明执法,怎么就是记不住。”陆良上前又补了两脚。 陆奇本按住那人,点头应道:“大人,卑职谨记大人教诲。”说完,又朝着他捶了两拳,喝骂道:“老实点。” 陆良见场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便将目光放到了仍在场中傲然站立的那个中年学子身上。 “钱万年,沈某就站在这里,今天就看看,你要如何将我这第三腿打断?”这学子声音高亢,虽然刚刚经过一番殴斗,但却心不跳,脸不红,身体素质极好。 被按在地上的钱万年听到沈坤这嚣张的话语,也不哀嚎了,连忙挣扎着摆脱了陆奇本,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 “沈坤,你别嚣张,我是收拾不了你,但是我爹打断你的第三腿,轻而易举。”钱万年手指着沈坤,大叫道。 陆良上前两步,看着躺在地上的十多个人,看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明显都是进京赶考的士子。 “你叫沈坤?”陆良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些人,问道:“因为什么,在这里聚众闹事?” 沈坤上下打量了陆良一眼,认出他是锦衣卫,却也不害怕,依旧不卑不亢的回道:“大人,学生就是沈坤。” “大人,就是他,聚众殴打我们,您可要为学生做主啊!”钱万年咧嘴叫道。 “闭嘴,没问你。”陆良怒斥一声,然后又接着问道:“沈坤,你来说。” 沈坤已有三十多岁,早已过了年少莽撞的时候,知道锦衣卫不是自己这些人所能招惹的,便正了正自己头上的方巾,叙述起事情的经过:“大人,学生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今日邀请几位同窗好友小聚,却看见这位钱万年在欺辱田家兄弟。” “沈某气愤不过,便与他争执了几句,如此而已。”沈坤轻描淡写的将刚刚的殴斗简化成了口语争执。 陆良看了一眼狼藉的街道,路边有被撞倒的摊贩,也有散落一地的各种货物,以及因为这些人斗殴,引起慌乱的人群四散奔逃时,所丢下的各种杂物。 陆良气笑了,一脚踢飞一只不知道谁家姑娘丢落的绣花鞋。 “这就是你所说的争执?”陆良问道。 沈坤点头道:“大人,确实只是起了一些争执,田家兄弟可以作证。” “大人,沈兄说的对,我等确实与钱兄意见不合,争吵了几句。”这时,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刚刚发生争斗时,他挨了几拳之后,就一直躺在地上装死。 “你又是谁?”陆良看着这个年纪稍小,顶着两个熊猫眼的学子问道。 “学生贵州思南府田时龙。”这人站了起来,也将躺在他身边的弟弟扶了起来。 “这是舍弟田时中。”田时龙恭敬道。 陆良看着田氏兄弟,又看了看沈坤,再看了看钱万年,皱眉思索,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陆奇本在锦衣卫厮混多年,生怕这位年轻的百户大人不知轻重,连忙凑上前来,低声道:“大人,这些人可抓不得。” 陆良岂会不知,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士子,如果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被锦衣卫抓到镇抚司去,不仅会惹恼了朝廷里的那些百官,更会惹恼了皇上,春闱才刚刚结束没几天,还没有放榜,一下子被抓走十多个“天子门生”,皇上的脸面往哪放。 “钱万年,他们说的可是实话?如果不是实话,那就辛苦诸位跟我到镇抚司走一趟了。”陆良心思转动,决定从这个一看就是泼皮无赖的人入手。 钱万年虽然是个无赖,但是却也不傻,锦衣卫的镇抚司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臭名昭着的修罗地狱,站着进去都得躺着出来,甭管多大的官,只要是进去了,也难逃一死。 “大人说笑了,我与沈兄等人确实意见不合,起了些争执而已。”钱万年转了口风,不再纠缠着沈坤不放了。 陆良看了一眼躲在外围,仍在张望这里情形的那些受了损失的小商贩,接着道:“那这些撞倒了的摊位,还有这些个货物的损失?” “我赔!”沈坤插嘴道。 陆良疑惑看向这个貌似有些呆傻的憨直汉子,问道:“你确定?” 钱万年接话道:“大人有所不知,沈坤家中颇有余财,这点小钱,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既然这沈坤愿意主动承担,陆良自然无话可说,吩咐陆奇本道:“将这些人的名姓、年龄,还有籍贯一一记下。” “还有,看着他们,将这条街道收拾干净,赔偿损失,然后再放他们走。”陆良又吩咐道。 陆奇本自是应下,带人将躺在地上的七八个学子拽了起来,一一询问之后,记录在了随身携带的无常簿上。 这其中,陆良竟然还看到一位熟人,竟然是天津卫城主街上调笑华维援的那位赵长达。 对于这一位,陆良倒是还有点印象,想不到他也参加了今年的会试。 赵长达见陆良认出了他,自然没了那日的嚣张气焰,低着头默不作声。 见此间事了,陆良留下陆奇本等人,看着这些学子收拾街道,自己则带着张鹏离去了。 因为,他看见马秋风在边上冲他招手。 三人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马秋风低声道:“打听到了。” 陆良询问道:“葬在何处?” 马秋风回道:“听人说是埋在了东城外的定福庄。” “那地方一般埋的都是宫里头的太监和宫女。”张鹏也知道这个地方。 陆良又问:“马大哥,具体埋在哪里,可是知道了?” 马秋风摇头道:“这个倒是没打听清楚。” 陆良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那块玉佩,是素素姑娘留给他的。 前几日,陆良就拜托马秋风去四处打听,这教坊司的人将素素姑娘埋葬在了哪里,好去祭拜一番。 马秋风也没推辞,收起陆良给的银子,就私下里活动,打听素素姑娘的埋身所在。 几天过去了,马秋风也只打探到一个大概的方位。 “不过,我听人说,定福庄那边的坟墓都是立着一些墓碑的,沿着这个线索倒是有可能找到素素姑娘的墓穴所在。”马秋风思索道。 陆良点头道:“此事还是要麻烦马大哥了。” 马秋风不在意的摇摇头道:“即使你不提,我也有心将素素姑娘的墓找到,要是我能多劝解劝解她,也许还能活到现在。” “马大哥不必自责,这事也是因我而起。”陆良宽慰他,素素姑娘的死,其实也是因他而起。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马秋风就告辞离去,准备找个时间去东城外的定福庄瞧瞧。 等陆良和张鹏回到刚刚的街道上,已是恢复了正常,那些学子也都一瘸一拐走的差不多了。 只有沈坤和田氏兄弟留了下来。 “大人,都收拾好了。”沈坤恭敬回禀。 陆良见他态度端正,也主动掏钱赔偿了商贩们的损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倒是个聪明人,安心回驿馆等着放榜,休要再出来惹是生非。” “学生这就回去。”沈坤说完,便带着田氏兄弟离开了。 陆良询问陆奇本道:“这小子哪里人?” 陆奇本掏出无常簿,扫了一眼后道:“沈坤,南直隶淮安府大河卫人,军籍,其父沈炜,商人。” 陆良接过陆奇本的无常簿,翻看了一下刚刚那些士子的详情。 钱万年,南直隶淮安府人,看来和沈坤还是同乡。 还有几个同样出自淮安府的士子,想必不是沈坤的同窗好友,就是钱万年的同窗好友。 这些人中,也就是田氏兄弟来自贵州思南府。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陆良继续带着人在京城之中游荡。 却说沈坤带着田氏兄弟回到自己的驿馆,三人坐在沈坤的房间中,互相擦着刚刚买来的跌打损伤药。 “多谢沈兄出手搭救。”田时龙揉了揉被钱万年偷袭的眼睛,感谢沈坤。 田时中亦是拱手道谢。 沈坤身强体壮,刚刚的乱局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可以近得了他的身边,是以毫发无损。 “客气了,沈某也是看不惯钱万年那厮,仗着家里的权势,胡作非为。”沈坤放下手里的药,取了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 田时龙道:“想我兄弟二人,竟然不敌那钱万年,真是惭愧。” 田时中亦是苦着脸道:“愧对圣人,愧对父母。” 沈坤安慰他们道:“不必挂怀,这钱万年早年也学了些拳脚功夫,你们兄弟敌不过他,也是正常。” 这时,有人敲门:“柏生可在?刚刚听说你又在外面大展神威,揍了钱万年一顿?” 沈坤听着门外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苦笑一声,打开了房门后,一个人影就窜了进来。 “柏生,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第179章 志趣 只见一个人影窜进屋来,手里居然提着一只黑灰色的野兔,这只野兔被人拎着双耳,下腿直蹦,竟然还是一只活兔子。 “柏生,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人的声音清脆爽朗,将手里的野兔提溜起来,向沈坤展示。 这人一身尘土,头上还粘着一些稻草,却丝毫不在意,摆弄着手里那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跑的兔子。 “呵,这两位兄台是?”这人终于发现屋子里还有外人。 沈坤为他介绍道:“汝忠兄,这两位是贵州田时龙和田时中兄弟。” “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吴承恩,表字汝忠。”沈坤将这位不修边幅的发小介绍给田氏兄弟。 “吴兄好,在下田时龙,字培麓。” “这是舍弟田时中,字培伦。” 吴承恩哈哈笑道:“难得有客到访,看来这只兔子,注定当入我等口腹。” 说完,吴承恩就又快步冲了出去。 田氏兄弟面面相觑。 沈坤苦笑道:“你们别介意,汝忠他就是这个性格。” 不一会儿,吴承恩又兴高采烈的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美酒。 “这烤兔肉最是美味,当年我随家父外出游历,露宿荒山古刹,若是能逮到一只兔子,架到火上烤,再洒上一点盐巴,那滋味,真是个回味无穷。”吴承恩一屁股坐在床上,说的口水直流,还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沈坤无奈道:“汝忠,你能不能文雅一些?” 吴承恩回道:“我观这二位兄台,也不是凡夫俗子,何必如此拘束。” 田时龙笑道:“无妨,无妨。” 吴承恩这时像是想起什么,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放到了窗边的桌上,也不理会三人了,拿起毛笔就书写起来。 时而蹙眉思索,时而低声发笑,颇为不正常。 沈坤见田氏兄弟不解,便笑着解释道:“汝忠自幼酷爱读些志怪小说,什么《百怪录》、《酉阳杂曲》这些个杂书,最近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竟然想要自己提笔撰写一部志怪小说。” “许是怕灵感来了,你们莫要理他,过一会儿,他就好了。”沈坤接着道。 田时中在少年时,也曾偷偷读过些志怪小说,便插嘴问道:“不知道吴兄,是否看过晋人写的《搜神记》?” 吴承恩充耳不闻,仍是在提笔写字。 沈坤怕田时中尴尬,便只好接话问道:“我倒是没有听他讲过,这《搜神记》都写了些什么?” 田时中见沈坤感兴趣,便兴致勃勃讲了起来:“都是记载了些神灵怪异之事,说起来,我倒是喜欢里面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 沈坤原本是怕他尴尬,这时听他说起人鬼相恋之事,倒是来了兴趣,追问道:“人鬼相恋,这说的是什么?” 田时中问道:“沈兄莫非没有看过?” 沈坤摇了摇头:“说来惭愧,为了科考,我一心只读些圣贤书,这等怪异杂书,从来没有看过。” 田时龙笑道:“佩服沈兄。” 田时中接着道:“这书中记载了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据传说,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的故事。” “培伦快快讲来。”沈坤来了兴致。 田时中便缓缓叙述道:“说是吴王夫差有一个小女儿,名叫紫玉,年芳十八,生的貌美如花,爱慕一个叫韩重的男子,时常私下书信往来,许之为妻。在韩重外出求学之际,紫玉嘱托韩重父母,让他们登门求亲。” “但是夫差知道后,大怒,反对这门婚事,紫玉便气结而亡。”田时中说到这里,不由得感叹一句:“真是一个烈女。” “后来如何?”沈坤问。 田时中接着道:“后来,韩重学习三年之后归家,发现紫玉已死,亦是伤心不已,便到坟前祭拜。却看见紫玉的魂魄从坟墓里走了出来,流着眼泪对他诉说,原来紫玉入地府,阎君见她可怜,感念二人感情真挚,便特赦她的鬼魂可以回到阳间三日三夜,与韩重尽夫妇之礼。” “再后来呢?”沈坤忍不住又发问。 田时中叹息道:“韩重拿着紫玉陪葬的明珠去找夫差,夫差却认为是他盗掘了紫玉的坟墓,派人抓他。紫玉为了替韩重脱罪,魂魄回到宫里,向夫差诉说了经过,紫玉的母亲听说女儿回来了,抱着紫玉痛哭,最后却发现紫玉像青烟一般,飞散不见了。” “这就叫人鬼殊途。”吴承恩这时候终于停笔,长叹了一声。 突然,敲门声响起,吴承恩马上又跳了起来,跑过去开门。 “哈哈,烤兔肉。”吴承恩转过身来,手里多了一盘刚刚烤好的兔子肉,正冒着热气。 身后跟着的伙计跟在他后面,将其余的热菜,还有碗筷摆放好,得了吴承恩的赏钱之后,亦是欢喜的离开。 “坐啊,这个时候,能吃到兔肉,可不枉我这一趟辛苦。”吴承恩邀请大家落座。 田时龙拱手道谢:“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吴承恩毫不客气的夹起一块兔肉,放入口中,轻嚼几下,赞叹道:“天上地下,还是这兔肉最香,柏生,愣着干什么,赶紧动筷。” 见沈坤还在犹豫,吴承恩忍不住催促他,又拿起自己的筷子为他夹了一块,放到碗里。 “尝尝。” 沈坤还真没有吃过这野兔肉,便放到嘴里尝了一口。 这边田氏兄弟早已是饥肠辘辘,之前与人打了一架,体力消耗比较大,见吴承恩是个爽利之人,便也都不再客气,纷纷动筷。 四人坐在屋中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之后,吴承恩的话匣子打开:“我不像柏生,只读圣贤之书,我自幼只爱鬼狐精怪,野言稗史,所以便与这科考无缘,连个乡试都过不了。” “柏生满腹经纶,这制八股乃是手到擒来,今次定能高中,愚兄长你一岁,今天就借着这美味,祝你高中榜首。”吴承恩大笑道。 “待这大榜公布之后,我也就安心返回家中,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落个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吴承恩又喝了一杯。 沈坤却是知道吴承恩的心思,他嘴上说的洒脱,心里却指不定怎么难过,多年来,几次参加乡试,却屡试不第。 今年更是陪同他一起进京赶考,以为能宽慰一二,哪成想,反倒起了坏处。 想到这里,沈坤出言安慰道:“汝忠,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闷,这科考之事,向来都是要熟读经史,你若少看些杂书,把心思放到读圣贤书上,区区乡试,何难之有?” 田时龙亦是开口道:“沈兄说的对,我们兄弟二人,亦是靠着不眠不休的熟背经史,这才侥幸过了乡试一关。” 吴承恩看着比他要年轻数岁的田氏兄弟,苦笑一声:“人们常言,四十知天命,我如今已有三十五岁,三次大比落第,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耗在这科举一途?” “兄长切莫灰心丧气,即便科举不中,如若能将你那部惊世骇俗的志怪小说写好,不也是功德一件,如若能像《酉阳杂曲》一般,岂不也是可以流传后世。”沈坤劝到。 吴承恩听他这么一说,有些迷茫的眼睛就是一亮。 田时龙也劝道:“沈兄所言甚是,如果吴兄写成,贤弟我愿意资助兄长雕刻成册,付梓出版。” “我往日喜听爱看的那些神怪故事,奇闻传说,迨于既壮,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吴承恩放下筷子,介绍起他这个在心中酝酿许久的志怪故事:“我所写的就是那唐玄奘,去天竺求取真经的故事。” 田时中对这些个志怪小说极感兴趣,问道:“吴兄,这唐玄奘取西经,有什么好写的?与那些个神鬼之事,也沾不上边啊?” 吴承恩难得遇到一个知己,说道:“虽然我这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神,实则记的是那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 “也不怕诸位笑话,这初稿早已写了一些,只是我这心中,仍是对仕途还抱有幻想,倒是静不下心来修润。”吴承恩实话实说。 沈坤笑道:“可是藏在你家中的那些书稿?” 田时中询问道:“吴兄快讲讲你这个故事。” 吴承恩道:“我这部书,主要脱胎于宋辽时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将这猴行者以及其他两个精怪加入到唐玄奘取经的队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才求取到真经。” “我将民间杂剧里关于孙悟空的故事加以整理,便是我这本志怪小说的开篇,之后跟随玄奘一路降妖除魔,到那西天的取得真经。”吴承恩简要说了一下。 田时中感叹道:“真想拜读一番。” “可惜初稿没有带在身上,等我成书之后,定送一本与你。”吴承恩随口答道。 四人又吃了会儿酒,眼见天色不早,田氏兄弟便起身告辞,他们二人不住在这家驿馆。 吴承恩早已是醉倒在床边,不能起身。 沈坤送他二人出门,又相约放榜时再见。 田氏兄弟便沿着街道往自己所住的驿馆走。 只是到了驿馆外面,还未迈步入内,便听见有人高喊:“就是他们,给我打。” 田时龙和田时中还未反应过来,身上便挨了数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又打了几下之后,打人者方才拿着棍棒,匆匆离去,只留下田氏兄弟,躺在长街上,口鼻流血,不知死活。 驿馆中的伙计见行凶者跑了,这才敢出来,喊来几个热心肠的年轻士子,将这兄弟两个抬到医馆救治。 第179章 志趣 只见一个人影窜进屋来,手里居然提着一只黑灰色的野兔,这只野兔被人拎着双耳,下腿直蹦,竟然还是一只活兔子。 “柏生,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人的声音清脆爽朗,将手里的野兔提溜起来,向沈坤展示。 这人一身尘土,头上还粘着一些稻草,却丝毫不在意,摆弄着手里那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跑的兔子。 “呵,这两位兄台是?”这人终于发现屋子里还有外人。 沈坤为他介绍道:“汝忠兄,这两位是贵州田时龙和田时中兄弟。” “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吴承恩,表字汝忠。”沈坤将这位不修边幅的发小介绍给田氏兄弟。 “吴兄好,在下田时龙,字培麓。” “这是舍弟田时中,字培伦。” 吴承恩哈哈笑道:“难得有客到访,看来这只兔子,注定当入我等口腹。” 说完,吴承恩就又快步冲了出去。 田氏兄弟面面相觑。 沈坤苦笑道:“你们别介意,汝忠他就是这个性格。” 不一会儿,吴承恩又兴高采烈的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美酒。 “这烤兔肉最是美味,当年我随家父外出游历,露宿荒山古刹,若是能逮到一只兔子,架到火上烤,再洒上一点盐巴,那滋味,真是个回味无穷。”吴承恩一屁股坐在床上,说的口水直流,还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沈坤无奈道:“汝忠,你能不能文雅一些?” 吴承恩回道:“我观这二位兄台,也不是凡夫俗子,何必如此拘束。” 田时龙笑道:“无妨,无妨。” 吴承恩这时像是想起什么,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放到了窗边的桌上,也不理会三人了,拿起毛笔就书写起来。 时而蹙眉思索,时而低声发笑,颇为不正常。 沈坤见田氏兄弟不解,便笑着解释道:“汝忠自幼酷爱读些志怪小说,什么《百怪录》、《酉阳杂曲》这些个杂书,最近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竟然想要自己提笔撰写一部志怪小说。” “许是怕灵感来了,你们莫要理他,过一会儿,他就好了。”沈坤接着道。 田时中在少年时,也曾偷偷读过些志怪小说,便插嘴问道:“不知道吴兄,是否看过晋人写的《搜神记》?” 吴承恩充耳不闻,仍是在提笔写字。 沈坤怕田时中尴尬,便只好接话问道:“我倒是没有听他讲过,这《搜神记》都写了些什么?” 田时中见沈坤感兴趣,便兴致勃勃讲了起来:“都是记载了些神灵怪异之事,说起来,我倒是喜欢里面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 沈坤原本是怕他尴尬,这时听他说起人鬼相恋之事,倒是来了兴趣,追问道:“人鬼相恋,这说的是什么?” 田时中问道:“沈兄莫非没有看过?” 沈坤摇了摇头:“说来惭愧,为了科考,我一心只读些圣贤书,这等怪异杂书,从来没有看过。” 田时龙笑道:“佩服沈兄。” 田时中接着道:“这书中记载了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据传说,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的故事。” “培伦快快讲来。”沈坤来了兴致。 田时中便缓缓叙述道:“说是吴王夫差有一个小女儿,名叫紫玉,年芳十八,生的貌美如花,爱慕一个叫韩重的男子,时常私下书信往来,许之为妻。在韩重外出求学之际,紫玉嘱托韩重父母,让他们登门求亲。” “但是夫差知道后,大怒,反对这门婚事,紫玉便气结而亡。”田时中说到这里,不由得感叹一句:“真是一个烈女。” “后来如何?”沈坤问。 田时中接着道:“后来,韩重学习三年之后归家,发现紫玉已死,亦是伤心不已,便到坟前祭拜。却看见紫玉的魂魄从坟墓里走了出来,流着眼泪对他诉说,原来紫玉入地府,阎君见她可怜,感念二人感情真挚,便特赦她的鬼魂可以回到阳间三日三夜,与韩重尽夫妇之礼。” “再后来呢?”沈坤忍不住又发问。 田时中叹息道:“韩重拿着紫玉陪葬的明珠去找夫差,夫差却认为是他盗掘了紫玉的坟墓,派人抓他。紫玉为了替韩重脱罪,魂魄回到宫里,向夫差诉说了经过,紫玉的母亲听说女儿回来了,抱着紫玉痛哭,最后却发现紫玉像青烟一般,飞散不见了。” “这就叫人鬼殊途。”吴承恩这时候终于停笔,长叹了一声。 突然,敲门声响起,吴承恩马上又跳了起来,跑过去开门。 “哈哈,烤兔肉。”吴承恩转过身来,手里多了一盘刚刚烤好的兔子肉,正冒着热气。 身后跟着的伙计跟在他后面,将其余的热菜,还有碗筷摆放好,得了吴承恩的赏钱之后,亦是欢喜的离开。 “坐啊,这个时候,能吃到兔肉,可不枉我这一趟辛苦。”吴承恩邀请大家落座。 田时龙拱手道谢:“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吴承恩毫不客气的夹起一块兔肉,放入口中,轻嚼几下,赞叹道:“天上地下,还是这兔肉最香,柏生,愣着干什么,赶紧动筷。” 见沈坤还在犹豫,吴承恩忍不住催促他,又拿起自己的筷子为他夹了一块,放到碗里。 “尝尝。” 沈坤还真没有吃过这野兔肉,便放到嘴里尝了一口。 这边田氏兄弟早已是饥肠辘辘,之前与人打了一架,体力消耗比较大,见吴承恩是个爽利之人,便也都不再客气,纷纷动筷。 四人坐在屋中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之后,吴承恩的话匣子打开:“我不像柏生,只读圣贤之书,我自幼只爱鬼狐精怪,野言稗史,所以便与这科考无缘,连个乡试都过不了。” “柏生满腹经纶,这制八股乃是手到擒来,今次定能高中,愚兄长你一岁,今天就借着这美味,祝你高中榜首。”吴承恩大笑道。 “待这大榜公布之后,我也就安心返回家中,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落个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吴承恩又喝了一杯。 沈坤却是知道吴承恩的心思,他嘴上说的洒脱,心里却指不定怎么难过,多年来,几次参加乡试,却屡试不第。 今年更是陪同他一起进京赶考,以为能宽慰一二,哪成想,反倒起了坏处。 想到这里,沈坤出言安慰道:“汝忠,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闷,这科考之事,向来都是要熟读经史,你若少看些杂书,把心思放到读圣贤书上,区区乡试,何难之有?” 田时龙亦是开口道:“沈兄说的对,我们兄弟二人,亦是靠着不眠不休的熟背经史,这才侥幸过了乡试一关。” 吴承恩看着比他要年轻数岁的田氏兄弟,苦笑一声:“人们常言,四十知天命,我如今已有三十五岁,三次大比落第,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耗在这科举一途?” “兄长切莫灰心丧气,即便科举不中,如若能将你那部惊世骇俗的志怪小说写好,不也是功德一件,如若能像《酉阳杂曲》一般,岂不也是可以流传后世。”沈坤劝到。 吴承恩听他这么一说,有些迷茫的眼睛就是一亮。 田时龙也劝道:“沈兄所言甚是,如果吴兄写成,贤弟我愿意资助兄长雕刻成册,付梓出版。” “我往日喜听爱看的那些神怪故事,奇闻传说,迨于既壮,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吴承恩放下筷子,介绍起他这个在心中酝酿许久的志怪故事:“我所写的就是那唐玄奘,去天竺求取真经的故事。” 田时中对这些个志怪小说极感兴趣,问道:“吴兄,这唐玄奘取西经,有什么好写的?与那些个神鬼之事,也沾不上边啊?” 吴承恩难得遇到一个知己,说道:“虽然我这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神,实则记的是那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 “也不怕诸位笑话,这初稿早已写了一些,只是我这心中,仍是对仕途还抱有幻想,倒是静不下心来修润。”吴承恩实话实说。 沈坤笑道:“可是藏在你家中的那些书稿?” 田时中询问道:“吴兄快讲讲你这个故事。” 吴承恩道:“我这部书,主要脱胎于宋辽时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将这猴行者以及其他两个精怪加入到唐玄奘取经的队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才求取到真经。” “我将民间杂剧里关于孙悟空的故事加以整理,便是我这本志怪小说的开篇,之后跟随玄奘一路降妖除魔,到那西天的取得真经。”吴承恩简要说了一下。 田时中感叹道:“真想拜读一番。” “可惜初稿没有带在身上,等我成书之后,定送一本与你。”吴承恩随口答道。 四人又吃了会儿酒,眼见天色不早,田氏兄弟便起身告辞,他们二人不住在这家驿馆。 吴承恩早已是醉倒在床边,不能起身。 沈坤送他二人出门,又相约放榜时再见。 田氏兄弟便沿着街道往自己所住的驿馆走。 只是到了驿馆外面,还未迈步入内,便听见有人高喊:“就是他们,给我打。” 田时龙和田时中还未反应过来,身上便挨了数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又打了几下之后,打人者方才拿着棍棒,匆匆离去,只留下田氏兄弟,躺在长街上,口鼻流血,不知死活。 驿馆中的伙计见行凶者跑了,这才敢出来,喊来几个热心肠的年轻士子,将这兄弟两个抬到医馆救治。 第180章 开业 这段时间,经过陆良细心的走访巡察之后,发现这北京城内城共有二十五坊,其中共置九十七牌、六百七十铺。 城中共有四个商业比较发达的街市,基本上都是围绕在皇城四周兴起。 分别是:城北在地安门外钟鼓楼一带;城东、城西的市肆分别在东安门外的东四牌楼、西安门外的西四牌楼一带;城南的市肆则在正阳门外,相对形成了四个人流量巨大的商业中心。 综合考虑之后,陆良便将这余氏百货和余氏票号选在了南城的澄清坊附近,靠近崇文门的崇文门里街上。 余四姐问他为何要选在这里,陆良回道:“外地商家进京,都需要到崇文门缴税,此外涿州的贡米、米酒都是从水陆运到崇文门,课税后再送往京城各地,这里乃是舟车客商往来的枢纽之地。” 此外,崇文门内外,各类集市繁多,光是晓市、瓷器市、花市、榄杆事、蒜市、糖市等等,数不胜数。 沿着东长安街和东江米巷一路往西,便是正阳门商业区,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前门街区。 这里也聚集着大量的集市,酒榭歌楼,金绮珠玉,最为繁盛。 其实陆良也去过东安门外的东四牌坊那边的街市看过,但是那个商业区主要以猪市,以及骡马等动物的交易集市为主,完全不适合百货票号等商铺。 大明嘉靖二十年,二月二十五日。 这一天,天朗气清,艳阳高照,是个商铺开业的黄道吉日。 陆良一大早去镇抚司点卯后,便带着张鹏骑马赶到了崇文门里街的余氏百货所在。 这里靠近崇文门,但是又离崇文门有些距离,处在这条街的正中间的位置上。 余氏百货的这处铺面,还是张鹏帮他挑选的,毕竟是太后的亲族,在底层商人间还是有些“薄”面的。 在张鹏的一番劝说下,老板很给面子的勉强同意出让,但是开价两千两。 张鹏客客气气的将锦衣卫的腰牌、腰刀摆在桌子上后,这位年纪快七十岁的李老板终于“心甘情愿”的,出让这个苦心经营多年的三层小楼,回乡荣养去了。 按理说,这两千两要价也不贵,要是放到别处,至少能买个七八间的宽敞铺面,但是架不住张鹏的“薄”面大,最后只收了个“友情”价,一千五百两。 这个地段是真的好,南北货物流通,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张鹏垫付了铺面转让费,顺利接手,随后便着手改造,将一楼、二楼全部清空,分类摆好货架,只等货物上架。 随后,陆良又带着两三个校尉开始拜访京城中的各家商行,在一系列“友好”的协商下,以一个合适的市场价,不仅拿到了货物的销售权,而且还搞到了一个月的逾期权。 大批货物依次摆上货架,大到米面粮油,小到日用百货,种类齐全,价格低廉。 一切就绪后,便又请了元福宫的高人陶仲文,落了款的题了一块匾额,挂在了楼门口,“余氏百货”便正式开张营业。 等到陆良带着张鹏赶到时,余氏百货门前早已摆满了花篮。 这些花篮都是在陆良的精心指导下制作好的,每个花篮上面都挂着条幅。 比如:元福宫陶仲文恭祝余氏百货开业大吉。 再比如: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毛伯温恭贺余氏百货兴旺发达。 此外还有什么广西副使翁万达祝福余氏百货,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 类似这样的花篮,还有十多个,都摆在正门口的显眼位置。 张鹏在进门的时候,一眼瞄到后面的花篮上写着夏言、严嵩等人的名字后,不由吓得哆嗦了一下。 “这么搞,会不会不妥?”张鹏低声问道。 陆良看着在门口指着这些花篮议论纷纷的围观百姓,回道:“没事,等会开业揭幕之后,让人把条幅撤掉。” 二人上到三楼,余四姐正在陪着陆良邀请来的商行老板们喝茶,见陆良到了,便站了起来。 “陆良,门口那些花篮,要不要赶紧让人拿掉?”余四姐低声询问道,当她看见那些条幅上的名字,也是被吓得半死。 陆良没有理会她,拱手和几位邀请过来参加开业剪彩的大商行老板一一拱手致谢。 其中一位给余氏百货供应米面的王万荣笑着代表众人道:“恭喜百户大人,我等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这杂货生意,竟然还可以这样做。” 陆良笑道:“托诸位的福,感谢大家今天能莅临我余氏百货的开业剪彩仪式。” 另一位供货商李甫笑道:“恭喜大人,能邀请我们参加宝号的开业庆典,也是我等的荣幸。” “李老板说的对,恭喜大人。”其余几位商行老板亦是纷纷道喜。 之前,他们在来的时候还颇为看不起这余氏百货,以为又是一个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来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等众人到了楼下,扫了一眼那些摆在门口,想视而不见都难的花篮时,亦是目瞪口呆,吃惊不已。 想不到这位陆百户竟是如此深不可测,这些当朝重臣竟能为一个小小的杂货铺送开业祝福花篮。 一时间,这些给陆良“薄”面,怕惹麻烦,不得已只好屈尊前来的商行老板们,都在暗自庆幸,多亏今天来了,这要是不来,岂不是得罪了一尊大神。 这些商行老板们哪里知道,陆良这招纯属是碰瓷,也可以理解成,他确实是在打着朝廷大佬们的旗号,进行招摇撞骗。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这么干,别人还会怀疑和检举,但是身为锦衣卫的百户大人,会这么无知么?会这么愚蠢么? 所以众人吃惊有余,却不会怀疑,再加上陆良年纪轻轻,却是锦衣卫的百户,肯定背后有着很硬的后台。 陆良陪着众人说了会话,其实也是再等另外一些他邀请过的商行老板,只是等了盏茶功夫,过了约定的时辰,也不见这些人前来。 “吉时已到,各位老板,一起下楼剪彩。”陆良笑道。 “陆大人请。” “请。” 众人准备下楼,进行那听着让人耳目一新,却不知道是什么的开业剪彩仪式。 正在这时,守在屋门口的张鹏突然开口叫道:“卑职张鹏,参见大人。” 只见一个魁梧的壮汉,身穿一袭青衣,迈着鹤步走了进来。 陆良看见来人,心中就是一颤,这位正在被他碰瓷中的朝廷重臣,当今圣上的奶兄弟怎么来了? 虽然心中惶恐不安,但是陆良面色如常,稳如老狗一般,笑容瞬间挂满脸上。 “卑职拜见大人。”陆良赶紧弯腰行礼。 其他人不认识陆炳,见陆良如此恭敬,便也纷纷行礼问好。 陆炳似笑非笑的看着陆良道:“怎么,不欢迎我?” 陆良满脸堆笑:“卑职不敢,大人能来,让小店蓬荜生辉。” 陆炳道:“你这可算不得是小店啊,我可看见门外那些东西了,想不到你陆百户的面子竟然这么大。” 陆炳刚刚在外面看见那些花篮时,惊愕不已,待看到还有自己署名的条幅:锦衣卫陆炳祝余氏百货生意长虹,不由得心中发笑,这个陆良,是真能惹是生非。 陆良笑容一紧,连忙转换话题道:“大人,这吉时已到,请大人移步,参加小店的开业剪彩仪式。” 陆炳没有再嘲讽他,而是在陆良的指引下,再次下楼,来到了门口。 这时,早有几个穿着喜庆,长相靓丽的年轻女子等在两旁,见贵宾们都走了出来,连忙上前一一引导这些人站在指定的位置上。 陆炳居中而立,看着不远处围观的百姓,再看看一脸笑容在引导那些商行老板的陆良,不由得感慨一声,这小子脸皮真厚,不愧是他陆氏的种。 待众人一字排开站好后,便有七八个美女端着托盘站在他们身旁。 又有两个人拉扯着一块红绸,拦在众人的身前。 “诸位,今天是余氏百货开张的日子,小店有幸,邀请到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的莅临,大家掌声欢迎。”陆良大声叫道。 站在陆炳左右的两个商行老板,一听到身边站的居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但是这种场合,不能丢人,便都硬挺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陆良。 陆良等掌声稀稀落落的停下之后,也不以为意,接着喊道:“下面,有请陆大人,为大家讲话。” 陆炳一听还有他的事,还要他讲话,当时就懵了。他今日无事,便带着几个贴身护卫,到崇文门这边的酒家暗访,看看能不能再搞到些好酒。 只是路过这里,便看见了一圈穿着靓丽的年轻女子来来往往,还围观了一圈人,挤到前面,便看见那些写着朝廷重臣名字的花篮,当时便起了好奇心,这才上楼去看看。 此刻,见陆良让他讲话,陆炳也是倍感新奇,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叫他站在大街上,为一群黎民百姓讲话的。 只是,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一向豪迈狂放的陆炳竟然紧张了,憋了半天,就蹦出四个字:“开业大吉。” 陆良带头拍手叫好,好在经过刚刚的一番演示之后,众人也习惯了这种拍手的礼节,纷纷跟着拍手叫好。 能有机会听到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讲话,今天这趟真是值了。 陆良回到嘉宾的队伍里,拿起托盘上的剪刀,示意众人跟他一样,将托盘上的剪刀拿起来。 “余氏百货,开业大吉!” 站在一旁,客串司仪的凌仁扯着嗓子高喊。 第180章 开业 这段时间,经过陆良细心的走访巡察之后,发现这北京城内城共有二十五坊,其中共置九十七牌、六百七十铺。 城中共有四个商业比较发达的街市,基本上都是围绕在皇城四周兴起。 分别是:城北在地安门外钟鼓楼一带;城东、城西的市肆分别在东安门外的东四牌楼、西安门外的西四牌楼一带;城南的市肆则在正阳门外,相对形成了四个人流量巨大的商业中心。 综合考虑之后,陆良便将这余氏百货和余氏票号选在了南城的澄清坊附近,靠近崇文门的崇文门里街上。 余四姐问他为何要选在这里,陆良回道:“外地商家进京,都需要到崇文门缴税,此外涿州的贡米、米酒都是从水陆运到崇文门,课税后再送往京城各地,这里乃是舟车客商往来的枢纽之地。” 此外,崇文门内外,各类集市繁多,光是晓市、瓷器市、花市、榄杆事、蒜市、糖市等等,数不胜数。 沿着东长安街和东江米巷一路往西,便是正阳门商业区,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前门街区。 这里也聚集着大量的集市,酒榭歌楼,金绮珠玉,最为繁盛。 其实陆良也去过东安门外的东四牌坊那边的街市看过,但是那个商业区主要以猪市,以及骡马等动物的交易集市为主,完全不适合百货票号等商铺。 大明嘉靖二十年,二月二十五日。 这一天,天朗气清,艳阳高照,是个商铺开业的黄道吉日。 陆良一大早去镇抚司点卯后,便带着张鹏骑马赶到了崇文门里街的余氏百货所在。 这里靠近崇文门,但是又离崇文门有些距离,处在这条街的正中间的位置上。 余氏百货的这处铺面,还是张鹏帮他挑选的,毕竟是太后的亲族,在底层商人间还是有些“薄”面的。 在张鹏的一番劝说下,老板很给面子的勉强同意出让,但是开价两千两。 张鹏客客气气的将锦衣卫的腰牌、腰刀摆在桌子上后,这位年纪快七十岁的李老板终于“心甘情愿”的,出让这个苦心经营多年的三层小楼,回乡荣养去了。 按理说,这两千两要价也不贵,要是放到别处,至少能买个七八间的宽敞铺面,但是架不住张鹏的“薄”面大,最后只收了个“友情”价,一千五百两。 这个地段是真的好,南北货物流通,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张鹏垫付了铺面转让费,顺利接手,随后便着手改造,将一楼、二楼全部清空,分类摆好货架,只等货物上架。 随后,陆良又带着两三个校尉开始拜访京城中的各家商行,在一系列“友好”的协商下,以一个合适的市场价,不仅拿到了货物的销售权,而且还搞到了一个月的逾期权。 大批货物依次摆上货架,大到米面粮油,小到日用百货,种类齐全,价格低廉。 一切就绪后,便又请了元福宫的高人陶仲文,落了款的题了一块匾额,挂在了楼门口,“余氏百货”便正式开张营业。 等到陆良带着张鹏赶到时,余氏百货门前早已摆满了花篮。 这些花篮都是在陆良的精心指导下制作好的,每个花篮上面都挂着条幅。 比如:元福宫陶仲文恭祝余氏百货开业大吉。 再比如: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毛伯温恭贺余氏百货兴旺发达。 此外还有什么广西副使翁万达祝福余氏百货,财源滚滚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 类似这样的花篮,还有十多个,都摆在正门口的显眼位置。 张鹏在进门的时候,一眼瞄到后面的花篮上写着夏言、严嵩等人的名字后,不由吓得哆嗦了一下。 “这么搞,会不会不妥?”张鹏低声问道。 陆良看着在门口指着这些花篮议论纷纷的围观百姓,回道:“没事,等会开业揭幕之后,让人把条幅撤掉。” 二人上到三楼,余四姐正在陪着陆良邀请来的商行老板们喝茶,见陆良到了,便站了起来。 “陆良,门口那些花篮,要不要赶紧让人拿掉?”余四姐低声询问道,当她看见那些条幅上的名字,也是被吓得半死。 陆良没有理会她,拱手和几位邀请过来参加开业剪彩的大商行老板一一拱手致谢。 其中一位给余氏百货供应米面的王万荣笑着代表众人道:“恭喜百户大人,我等真是大开眼界,想不到这杂货生意,竟然还可以这样做。” 陆良笑道:“托诸位的福,感谢大家今天能莅临我余氏百货的开业剪彩仪式。” 另一位供货商李甫笑道:“恭喜大人,能邀请我们参加宝号的开业庆典,也是我等的荣幸。” “李老板说的对,恭喜大人。”其余几位商行老板亦是纷纷道喜。 之前,他们在来的时候还颇为看不起这余氏百货,以为又是一个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来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等众人到了楼下,扫了一眼那些摆在门口,想视而不见都难的花篮时,亦是目瞪口呆,吃惊不已。 想不到这位陆百户竟是如此深不可测,这些当朝重臣竟能为一个小小的杂货铺送开业祝福花篮。 一时间,这些给陆良“薄”面,怕惹麻烦,不得已只好屈尊前来的商行老板们,都在暗自庆幸,多亏今天来了,这要是不来,岂不是得罪了一尊大神。 这些商行老板们哪里知道,陆良这招纯属是碰瓷,也可以理解成,他确实是在打着朝廷大佬们的旗号,进行招摇撞骗。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这么干,别人还会怀疑和检举,但是身为锦衣卫的百户大人,会这么无知么?会这么愚蠢么? 所以众人吃惊有余,却不会怀疑,再加上陆良年纪轻轻,却是锦衣卫的百户,肯定背后有着很硬的后台。 陆良陪着众人说了会话,其实也是再等另外一些他邀请过的商行老板,只是等了盏茶功夫,过了约定的时辰,也不见这些人前来。 “吉时已到,各位老板,一起下楼剪彩。”陆良笑道。 “陆大人请。” “请。” 众人准备下楼,进行那听着让人耳目一新,却不知道是什么的开业剪彩仪式。 正在这时,守在屋门口的张鹏突然开口叫道:“卑职张鹏,参见大人。” 只见一个魁梧的壮汉,身穿一袭青衣,迈着鹤步走了进来。 陆良看见来人,心中就是一颤,这位正在被他碰瓷中的朝廷重臣,当今圣上的奶兄弟怎么来了? 虽然心中惶恐不安,但是陆良面色如常,稳如老狗一般,笑容瞬间挂满脸上。 “卑职拜见大人。”陆良赶紧弯腰行礼。 其他人不认识陆炳,见陆良如此恭敬,便也纷纷行礼问好。 陆炳似笑非笑的看着陆良道:“怎么,不欢迎我?” 陆良满脸堆笑:“卑职不敢,大人能来,让小店蓬荜生辉。” 陆炳道:“你这可算不得是小店啊,我可看见门外那些东西了,想不到你陆百户的面子竟然这么大。” 陆炳刚刚在外面看见那些花篮时,惊愕不已,待看到还有自己署名的条幅:锦衣卫陆炳祝余氏百货生意长虹,不由得心中发笑,这个陆良,是真能惹是生非。 陆良笑容一紧,连忙转换话题道:“大人,这吉时已到,请大人移步,参加小店的开业剪彩仪式。” 陆炳没有再嘲讽他,而是在陆良的指引下,再次下楼,来到了门口。 这时,早有几个穿着喜庆,长相靓丽的年轻女子等在两旁,见贵宾们都走了出来,连忙上前一一引导这些人站在指定的位置上。 陆炳居中而立,看着不远处围观的百姓,再看看一脸笑容在引导那些商行老板的陆良,不由得感慨一声,这小子脸皮真厚,不愧是他陆氏的种。 待众人一字排开站好后,便有七八个美女端着托盘站在他们身旁。 又有两个人拉扯着一块红绸,拦在众人的身前。 “诸位,今天是余氏百货开张的日子,小店有幸,邀请到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的莅临,大家掌声欢迎。”陆良大声叫道。 站在陆炳左右的两个商行老板,一听到身边站的居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但是这种场合,不能丢人,便都硬挺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陆良。 陆良等掌声稀稀落落的停下之后,也不以为意,接着喊道:“下面,有请陆大人,为大家讲话。” 陆炳一听还有他的事,还要他讲话,当时就懵了。他今日无事,便带着几个贴身护卫,到崇文门这边的酒家暗访,看看能不能再搞到些好酒。 只是路过这里,便看见了一圈穿着靓丽的年轻女子来来往往,还围观了一圈人,挤到前面,便看见那些写着朝廷重臣名字的花篮,当时便起了好奇心,这才上楼去看看。 此刻,见陆良让他讲话,陆炳也是倍感新奇,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叫他站在大街上,为一群黎民百姓讲话的。 只是,看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盯着他,一向豪迈狂放的陆炳竟然紧张了,憋了半天,就蹦出四个字:“开业大吉。” 陆良带头拍手叫好,好在经过刚刚的一番演示之后,众人也习惯了这种拍手的礼节,纷纷跟着拍手叫好。 能有机会听到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讲话,今天这趟真是值了。 陆良回到嘉宾的队伍里,拿起托盘上的剪刀,示意众人跟他一样,将托盘上的剪刀拿起来。 “余氏百货,开业大吉!” 站在一旁,客串司仪的凌仁扯着嗓子高喊。 第181章 谈心 陆良一剪刀下去,便将手里的彩绸剪断了。 陆炳看见之后,也随手将身前的彩绸剪断。 众人有样学样,纷纷将彩绸剪断。 彩绸上的红花便被站在身旁的女子用托盘接住,拿到了一边。 陆良又道:“请大人为本店揭幕。” 陆炳抬头一看,这余氏百货的牌匾还被一块红绸包着,笑道:“倒是有点意思。” 伸手将垂在地上的一根红色细线拿起来,往外一扯,随着红绸掉落,“余氏百货”几个金漆大字,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块匾额的右下角则是陶仲文的落款,还有一方私印。 等候在一旁的凌阿轲等人,见红绸掉落,连忙点燃了准备好的鞭炮。 一时间,崇文门里街上响起“噼啪……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余氏百货正式开张营业。 趁着这会儿功夫,陆良凑到陆炳身旁,讪讪道:“大人,今日怎么会到这里来?” 陆炳板着面孔,轻“哼”一声,严肃道:“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干的这些事。” “这些东西,赶紧收了,简直就是瞎胡闹。”陆炳训斥道。 陆良连忙点头应下:“我这就让人拿走。” 将凌仁叫了过来,耳语一番之后,不一会儿,那些花篮就被收了起来,条幅也都被打包装好,准备找个地方销毁掉。 陆良邀请陆炳,还有几位商行老板进店参观。 见锦衣卫指挥使在这,那几位老板哪还敢多留,纷纷推脱家中有事,留下贺礼,便告辞离去了。 陆炳倒是饶有兴致的在一楼和二楼逛了逛,碰到不懂的地方,还低声询问几句。 在陆良的讲解下,陆炳倒是对这个余氏百货刮目相看。 “你这小子,花样倒是不少,走,陪我回去喝一杯。”陆炳逛了一圈后,酒瘾犯了。 陆良哪敢不从,便吩咐余四姐照顾好生意,又留下张鹏在这,应付自己设想中会出现的一些牛鬼蛇神,这才跟随陆炳离开。 今日出门,陆炳没有骑马,难得坐了一辆马车,手底下的亲随,赶着马车往南镇抚司的办公驻地赶去。 陆良骑在马上,跟在后面,心里则是偷偷在想,这大明朝究竟有没有碰瓷这项罪名? 看刚刚的样子,陆炳并没有打算追究他的意思。 待到了地方,就被陆炳拽到屋里,还未等坐下,就被他劈头盖脸骂了。 “私自结交朝廷大臣,你可知罪?”陆炳板着脸,声音有些冰冷。 “卑职知罪。”陆良毕恭毕敬认罪,这事都被他当场抓到了,哪还能偷奸耍滑的赖过去。 “以后不准这么干了。”陆炳随手将摆在桌上的碗拿了起来,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私自结交大臣,那可是以奸党罪论处,按律当斩,你小子没事,多看看《大明律令》。” “坐,别愣着了,以后不准再干这种蠢事了。”陆炳示意陆良坐下。 见他如此,陆良可算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了回去,看来是过关了。 “谢大人,卑职明白了。”陆良恭敬道。 陆炳冲着门外喊道:“郑壁,给老子滚进来。” 也不知道这郑壁是不是天天都守在门外,听见陆炳喊他,马上就掀起门帘进到屋内。 “大人,有什么吩咐?” 陆炳敲了敲桌子,叫道:“老子珍藏的酒呢?” 郑壁咧嘴回道:“大人,酒让老李头给拿走了。” 陆炳一听,骂道:“又是这个老东西。” “他可说了什么?”陆炳问。 郑壁回道:“老李头放下东西后,说了句什么‘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然后提着大人的酒就回去了。” “这老东西,竟是故弄玄虚,馋酒就馋酒,拽什么酸文。”陆炳嘀咕一句,挥了挥手,示意郑壁再去弄些酒菜过来。 屋子里,只有炭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陆良沉默一会儿后,还是决定直说,询问一下如何能联系到在宫里头的陆贞娘。 “叔父。”陆良没有称呼他大人,开始打感情牌。“我妹妹陆贞娘被选入宫中,我想要见她一面,不知道叔父可有办法?” 陆炳疑惑道:“入宫?” 陆良就将陆贞娘被钱六抢进宫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炳听完,眉头紧皱,半晌才骂道:“他娘的,这东厂都欺负到我锦衣卫的头上了。” “牵扯到后宫的事情,只怕难办。”陆炳道。 “叔父,我就这一个亲妹妹,难不成一辈子都不能出宫了,再也见不到了吗?”陆良神情沮丧,声音有些低沉。 陆炳沉吟道:“我听说成化朝时,宫里头倒是放归出一批宫女。即使如今再放归宫女,以你妹妹的年龄,只怕也难。” “这件事,我再帮你想想辙。”陆炳最后道。 陆良见陆炳都没有办法,也不再多问,连皇帝的奶兄弟,在这件事上,都帮不上什么忙,自己只能再另辟蹊径了。 这时,郑壁转了回来,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 待将酒菜摆好,陆炳自己先干了一碗酒,摇头叹道:“这东厂钱六,不宜招惹,我知道你心中对他恨之入骨,但是若不能一击即中,万不可轻率出手。” 随即话锋一转:“陆良,你可知为何?”陆炳问道。 陆良回道:“厂权大于卫权。” 陆炳一只大手,拍了拍陆良的肩膀,言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请叔父赐教。”陆良倒是真想知道,为何连陆炳都说不能轻易动这钱六。 陆炳叹道:“自皇上沉迷修仙问道以来,便广寻天下奇珍异宝,惹得朝廷颇有怨言。” “所以有些事情,便会暗中交给东厂去办。这钱六,我也早有耳闻,听说他为了能往上爬,自愿入宫,替皇上寻得不少炼丹修炼的宝贝,深得皇上赏识。”陆炳叹了口气。 “如今,他被升为东厂掌刑千户,轻易动他不得。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来头甚大的干爹。”陆炳示意陆良喝酒。 一碗酒下肚,腹内有些灼热,陆良赶紧吃了一口菜,压了一下。 陆炳又叹了口气,放下酒碗,“看看你叔父我,虽说同皇上情同兄弟,但是不也窝在这南镇抚司中,百无聊赖。” 陆良笑道:“叔父如今贵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何来百无聊赖之说?” 陆炳最近确实有些烦心,虽说升任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但是上面始终还有个大都督陈寅在,这北镇抚司诸事仍是插不上手。 再加上,这锦衣卫之内,要么是勋贵功臣子弟,要么是皇帝亲信,南镇抚司执掌本卫法纪,看似权力虽重,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他署理南镇抚司这几年,有些事情真的是难以下手。 比如这段时间,皇上那个便宜老丈人李拱臣,挂着锦衣卫的官职,整日惹是生非,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倒还不如躲在这官衙之内喝酒。 陆良哪里知晓这些,只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而已。 陆炳又干了一碗酒,接着道:“不说这些,今次你跟随毛伯温南征,虽说立有功劳,顶多也是赏你个试百户,还是我向皇上上疏,为你讨要了一个百户之职。” “这一碗,我敬叔父。”陆良一饮而尽。 “你可知道,这又是为何?”陆炳故弄玄虚,不说原因。 陆良想了想,迟疑着猜测道:“莫非……我是叔父的私生子?” 陆炳正端着碗喝酒,听见他这话后,一口酒水就喷了出来,弄的杯盘满是狼藉。 “咳……咳……”陆炳真是被呛到了,连声咳嗽。 “叔父,叔父,好些了么?”陆良连忙拍打他的后背。 陆炳气顺了之后,一脚将陆良踹开,骂道:“你这惫懒的小混蛋,说的这叫什么话,不当人子。” 陆良连忙告罪:“叔父不要生气,是我说错话了,叔父恕罪。” 陆炳骂着几句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菜,没法吃了,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挥手道:“滚。” 陆良不敢再待下去了,起身告辞。 “记得好好看看《大明律令》。”刚出屋子,就听身后传来陆炳的声音。 “卑职记下了。”陆良高声回道。 屋外,郑壁正躲在一旁,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见陆良出来后,便向他招手。 “大人心情如何?”郑壁低声询问。 陆良摇了摇头:“我看有些……好像不太高兴,郑大哥有什么事么?” 郑壁道:“没什么事,回去好好看书。” 陆良拱手一礼,离开了南镇抚司。 屋子里,陆炳坐在椅子上,想起陆良刚刚说的话,不由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然后,又想起东厂钱六的事,陆炳止住了笑意,眼带杀气,这厂权大于卫权,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大人,有事禀报。”郑壁在门外喊道。 “进来。”陆炳整理了一下衣物,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郑壁掀开帘子,将手里的一封书信递给陆炳。 “大人,加急送来的。” 陆炳检查了一下火漆之后,便拆开信件,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沉默片刻,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接着查。” 郑壁点头应下。 陆炳随手将信件丢进火盆之内,火苗升腾中,化为灰烬。 第181章 谈心 陆良一剪刀下去,便将手里的彩绸剪断了。 陆炳看见之后,也随手将身前的彩绸剪断。 众人有样学样,纷纷将彩绸剪断。 彩绸上的红花便被站在身旁的女子用托盘接住,拿到了一边。 陆良又道:“请大人为本店揭幕。” 陆炳抬头一看,这余氏百货的牌匾还被一块红绸包着,笑道:“倒是有点意思。” 伸手将垂在地上的一根红色细线拿起来,往外一扯,随着红绸掉落,“余氏百货”几个金漆大字,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块匾额的右下角则是陶仲文的落款,还有一方私印。 等候在一旁的凌阿轲等人,见红绸掉落,连忙点燃了准备好的鞭炮。 一时间,崇文门里街上响起“噼啪……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余氏百货正式开张营业。 趁着这会儿功夫,陆良凑到陆炳身旁,讪讪道:“大人,今日怎么会到这里来?” 陆炳板着面孔,轻“哼”一声,严肃道:“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干的这些事。” “这些东西,赶紧收了,简直就是瞎胡闹。”陆炳训斥道。 陆良连忙点头应下:“我这就让人拿走。” 将凌仁叫了过来,耳语一番之后,不一会儿,那些花篮就被收了起来,条幅也都被打包装好,准备找个地方销毁掉。 陆良邀请陆炳,还有几位商行老板进店参观。 见锦衣卫指挥使在这,那几位老板哪还敢多留,纷纷推脱家中有事,留下贺礼,便告辞离去了。 陆炳倒是饶有兴致的在一楼和二楼逛了逛,碰到不懂的地方,还低声询问几句。 在陆良的讲解下,陆炳倒是对这个余氏百货刮目相看。 “你这小子,花样倒是不少,走,陪我回去喝一杯。”陆炳逛了一圈后,酒瘾犯了。 陆良哪敢不从,便吩咐余四姐照顾好生意,又留下张鹏在这,应付自己设想中会出现的一些牛鬼蛇神,这才跟随陆炳离开。 今日出门,陆炳没有骑马,难得坐了一辆马车,手底下的亲随,赶着马车往南镇抚司的办公驻地赶去。 陆良骑在马上,跟在后面,心里则是偷偷在想,这大明朝究竟有没有碰瓷这项罪名? 看刚刚的样子,陆炳并没有打算追究他的意思。 待到了地方,就被陆炳拽到屋里,还未等坐下,就被他劈头盖脸骂了。 “私自结交朝廷大臣,你可知罪?”陆炳板着脸,声音有些冰冷。 “卑职知罪。”陆良毕恭毕敬认罪,这事都被他当场抓到了,哪还能偷奸耍滑的赖过去。 “以后不准这么干了。”陆炳随手将摆在桌上的碗拿了起来,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私自结交大臣,那可是以奸党罪论处,按律当斩,你小子没事,多看看《大明律令》。” “坐,别愣着了,以后不准再干这种蠢事了。”陆炳示意陆良坐下。 见他如此,陆良可算将提着的一颗心放了回去,看来是过关了。 “谢大人,卑职明白了。”陆良恭敬道。 陆炳冲着门外喊道:“郑壁,给老子滚进来。” 也不知道这郑壁是不是天天都守在门外,听见陆炳喊他,马上就掀起门帘进到屋内。 “大人,有什么吩咐?” 陆炳敲了敲桌子,叫道:“老子珍藏的酒呢?” 郑壁咧嘴回道:“大人,酒让老李头给拿走了。” 陆炳一听,骂道:“又是这个老东西。” “他可说了什么?”陆炳问。 郑壁回道:“老李头放下东西后,说了句什么‘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然后提着大人的酒就回去了。” “这老东西,竟是故弄玄虚,馋酒就馋酒,拽什么酸文。”陆炳嘀咕一句,挥了挥手,示意郑壁再去弄些酒菜过来。 屋子里,只有炭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陆良沉默一会儿后,还是决定直说,询问一下如何能联系到在宫里头的陆贞娘。 “叔父。”陆良没有称呼他大人,开始打感情牌。“我妹妹陆贞娘被选入宫中,我想要见她一面,不知道叔父可有办法?” 陆炳疑惑道:“入宫?” 陆良就将陆贞娘被钱六抢进宫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炳听完,眉头紧皱,半晌才骂道:“他娘的,这东厂都欺负到我锦衣卫的头上了。” “牵扯到后宫的事情,只怕难办。”陆炳道。 “叔父,我就这一个亲妹妹,难不成一辈子都不能出宫了,再也见不到了吗?”陆良神情沮丧,声音有些低沉。 陆炳沉吟道:“我听说成化朝时,宫里头倒是放归出一批宫女。即使如今再放归宫女,以你妹妹的年龄,只怕也难。” “这件事,我再帮你想想辙。”陆炳最后道。 陆良见陆炳都没有办法,也不再多问,连皇帝的奶兄弟,在这件事上,都帮不上什么忙,自己只能再另辟蹊径了。 这时,郑壁转了回来,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 待将酒菜摆好,陆炳自己先干了一碗酒,摇头叹道:“这东厂钱六,不宜招惹,我知道你心中对他恨之入骨,但是若不能一击即中,万不可轻率出手。” 随即话锋一转:“陆良,你可知为何?”陆炳问道。 陆良回道:“厂权大于卫权。” 陆炳一只大手,拍了拍陆良的肩膀,言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请叔父赐教。”陆良倒是真想知道,为何连陆炳都说不能轻易动这钱六。 陆炳叹道:“自皇上沉迷修仙问道以来,便广寻天下奇珍异宝,惹得朝廷颇有怨言。” “所以有些事情,便会暗中交给东厂去办。这钱六,我也早有耳闻,听说他为了能往上爬,自愿入宫,替皇上寻得不少炼丹修炼的宝贝,深得皇上赏识。”陆炳叹了口气。 “如今,他被升为东厂掌刑千户,轻易动他不得。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来头甚大的干爹。”陆炳示意陆良喝酒。 一碗酒下肚,腹内有些灼热,陆良赶紧吃了一口菜,压了一下。 陆炳又叹了口气,放下酒碗,“看看你叔父我,虽说同皇上情同兄弟,但是不也窝在这南镇抚司中,百无聊赖。” 陆良笑道:“叔父如今贵为锦衣卫指挥使,位高权重,何来百无聊赖之说?” 陆炳最近确实有些烦心,虽说升任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但是上面始终还有个大都督陈寅在,这北镇抚司诸事仍是插不上手。 再加上,这锦衣卫之内,要么是勋贵功臣子弟,要么是皇帝亲信,南镇抚司执掌本卫法纪,看似权力虽重,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他署理南镇抚司这几年,有些事情真的是难以下手。 比如这段时间,皇上那个便宜老丈人李拱臣,挂着锦衣卫的官职,整日惹是生非,还不能拿他怎么样,倒还不如躲在这官衙之内喝酒。 陆良哪里知晓这些,只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而已。 陆炳又干了一碗酒,接着道:“不说这些,今次你跟随毛伯温南征,虽说立有功劳,顶多也是赏你个试百户,还是我向皇上上疏,为你讨要了一个百户之职。” “这一碗,我敬叔父。”陆良一饮而尽。 “你可知道,这又是为何?”陆炳故弄玄虚,不说原因。 陆良想了想,迟疑着猜测道:“莫非……我是叔父的私生子?” 陆炳正端着碗喝酒,听见他这话后,一口酒水就喷了出来,弄的杯盘满是狼藉。 “咳……咳……”陆炳真是被呛到了,连声咳嗽。 “叔父,叔父,好些了么?”陆良连忙拍打他的后背。 陆炳气顺了之后,一脚将陆良踹开,骂道:“你这惫懒的小混蛋,说的这叫什么话,不当人子。” 陆良连忙告罪:“叔父不要生气,是我说错话了,叔父恕罪。” 陆炳骂着几句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菜,没法吃了,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挥手道:“滚。” 陆良不敢再待下去了,起身告辞。 “记得好好看看《大明律令》。”刚出屋子,就听身后传来陆炳的声音。 “卑职记下了。”陆良高声回道。 屋外,郑壁正躲在一旁,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见陆良出来后,便向他招手。 “大人心情如何?”郑壁低声询问。 陆良摇了摇头:“我看有些……好像不太高兴,郑大哥有什么事么?” 郑壁道:“没什么事,回去好好看书。” 陆良拱手一礼,离开了南镇抚司。 屋子里,陆炳坐在椅子上,想起陆良刚刚说的话,不由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然后,又想起东厂钱六的事,陆炳止住了笑意,眼带杀气,这厂权大于卫权,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大人,有事禀报。”郑壁在门外喊道。 “进来。”陆炳整理了一下衣物,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郑壁掀开帘子,将手里的一封书信递给陆炳。 “大人,加急送来的。” 陆炳检查了一下火漆之后,便拆开信件,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沉默片刻,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接着查。” 郑壁点头应下。 陆炳随手将信件丢进火盆之内,火苗升腾中,化为灰烬。 第182章 放榜 北京城贡院,位于城中东南角的文明门东侧,始建于永乐十三年,原本是蒙元时期太史院旧址,后经改建而成。 贡院坐北朝南,大门三楹,往里有二门、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等多处建筑。 如今的贡院乃是英宗时重新翻建的,只因早在天顺七年二月时,因考生使用炭火,引发了大火,烧了不少地方。 那时的贡院考棚皆是用木板、草席、苇席等搭建,简易易燃,且火借风势,越燃越烈。 时值会试,监察御史焦显锁死大门,不容出入,再加上考生也不敢私自离开,于是这场大火,便烧死了九十多个考生,还伤了数百人,震惊朝野。 英宗皇帝怜悯死伤者,便赐死者皆为进士。 这重建后的贡院,虽说也是简陋,但远胜于前,且将考棚扩充到了九千余间。 这一日,乃是嘉靖辛丑科会试放榜之日。 天还未亮,便有国子监学生、考生,外加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从京城各处围聚到贡院四周,等候着朝廷放榜。 在贡院西北角二里地左右的一处驿馆内,沈坤正在梳洗,刚擦干了手,便听见吴承恩那爽朗的声音:“柏生,还不快起来,今日乃是放榜的日子,去晚了,恐怕挤都挤不进去。” 沈坤苦笑一声,打开房门,就见吴承恩冲进屋内,焦急的来回走动。 沈坤知他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只好手脚麻利的穿好衣物,又带了点银钱,这才出门。 走在路上,吴承恩道:“柏生,待放了榜之后,我也该启程回家了。” 沈坤疑惑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这么急着回去?” 吴承恩叹道:“家中来信,我儿凤毛生病了,说是病的有些重,我要赶回去一趟。” 沈坤一听这话,便埋怨道:“这事你怎么才和我说?” 吴承恩回道:“今次,你参加会试,无比重要,岂能因为凤毛的事情分心。” “你这叫什么话,凤毛不仅是你的儿子,那也是我的女婿啊。这么多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犟。”沈坤真是生气了。 虽然吴承恩大他一岁,但是两人自幼一同入学读书,一同参加乡试,又是左右乡邻,两家仅相隔一小河,可谓情谊深厚。 即便是吴承恩在科考一途掉了队,四次参加乡试,均是落第而归。 反观幼时的玩伴,早已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二十四岁便高中了举人,可谓是少年得志。 但是两个人身份的转变,也并没有影响沈坤对吴承恩的友情。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吴承恩的儿子吴凤毛。 是以,沈坤该数落他,仍是要数落他。 反而,吴承恩一直过不了乡试这关,四次败北,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终是梦幻泡影,触手而不得。 这些年,考取功名这件事,成了压在他心里的病根,渐渐演变成了压抑和自卑。 但是在亲友面前,吴承恩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故作洒脱和豁达。 “汝忠,你这犟脾气,何时能改?”沈坤气急了,停下脚步,询问道:“凤毛的病,重不重?咱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一起回家。” 吴承恩笑着摇头,故作轻松道:“你不用着急,没什么大事,可能只是染了一点风寒而已。” “走走走,快要放榜了。”吴承恩拉着沈坤的胳膊,又拽着他往贡院的方向走。 沈坤仍是埋怨:“你说这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等会看完榜,你就赶紧回去,如果缺钱,到沈家的账上去支取。” 吴承恩只是笑着,不接他话。 沈坤哪里知道,他越是如此关心,就越是会激起吴承恩心里面难以言说的痛处,便越不会去沈家的账上支用钱财。 在沈坤的一路唠叨声中,二人大步前行,转眼间便到了贡院。 只见,这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前来观看发榜的读书人,再加上聚集而来的街边小贩,喧嚣中掺杂着叫卖声,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吴承恩见实在挤不进去,便叫道:“柏生,你身强力壮,往里面闯一闯。” 这时,二人旁边响起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呦呵,我当是谁,还要往里闯一闯,大家伙快来瞧瞧,原来就是这位考了四次乡试,都没有考中,被人夸赞有过目成诵之才的吴承恩啊!” “钱万年,你是不是又想尝尝我的拳头?”吴承恩双拳握紧,便想动手。 沈坤拽住他,对着钱万年道:“大家都是同乡,你又何苦奚落汝忠?” 钱万年身后还跟着几个同窗好友,其中有一人笑道:“沈坤,你天天和这个废物待在一起,也不怕丢了自己的身份。” “葛长丰,你忘记先生的教诲了?”沈坤怒目道。 “我等同窗数载,汝忠只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难不成考不上举人,你等就要与他割袍断义,处处刁难。”沈坤上前两步逼问道。 葛长丰被他高大的身形压制,情不自禁后退半步,又反应过来,不该惧怕于他,大叫道:“沈坤,别和我提什么同窗之宜,当年葛木先生偏心,我等但凡有疑问去虚心请教先生,都被先生敷衍过去,唯独赏识这个废物,对他倾囊相授。” “你胡说。”吴承恩气的脸色铁青,反驳道:“先生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是你们几个心术不正,惹恼了先生。” 钱万年却是冷笑一声,说道:“我等心术不正?那为何我们几个都是举人,而你吴承恩,却是个连乡试都过不了的废物。” “谁说过不了乡试,就一定是废物?” 突然,一道声音骤然响起。人群分开,便见一位身着鹅帽锦衣的少年人走了出来。 陆良上下打量着这位巨着的作者,犹是不太相信,确认道:“你就是吴承恩?” 吴承恩见这位锦衣少年发问,摸不清楚他的意图,但似乎好像是来帮助他的,便点头道:“在下正是吴承恩。” 陆良笑道:“想不到你长成这般模样。” 吴承恩更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良转过头看向钱万年等几人,喝问道:“我看你们几个人,处处刁难,咄咄逼人,何来读书人的风范?” 钱万年不敢招惹这锦衣卫,只好满脸堆笑道:“大人言重了,我们只是在叙旧而已,并非为难吴兄。” 陆良挥手道:“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我虽读书少,却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让我知道你们几个人胡作非为,锦衣卫这,可是挂了号的。” 钱万年心中一颤,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被一个锦衣卫威胁了,但是又能怎样,这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大人说笑了。”钱万年说完这句话,就灰溜溜的带着几个同样被吓得有些哆嗦的同窗好友,消失在人群里。 见讨厌的人走了,吴承恩刚刚升起来的怒意便也消失了,只是想到钱万年所说的那些话,压抑在心底的悲愤便又迸发出来。 强打起精神,吴承恩施礼道:“多谢大人替在下解围。” 陆良上前两步,来到吴承恩身前,突然伸出右手,重重拍打了他的肩膀两下,严肃道:“这世上,不止是只有科举一途,考不上功名,也不一定是废物。好好写你的小说,《西游记》书成之时,便是你青史留名之时。” 说完,陆良转身就走,留下一个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身影。 吴承恩看着陆良的背影,对着沈坤问道:“柏生,那位大人,好像很了解我?” 沈坤回过神来,看着老友神情恍惚,笑道:“我倒是觉得他说的蛮有道理,汝忠,这功名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吴承恩长叹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是心灰意冷,低声自语道:“承恩,承恩,上承皇恩,下泽黎民,家父一直希望我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忠臣。” 沈坤见他情绪低落,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汝忠,你又执拗了不是,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没了功名,怎就不能活了。” 吴承恩抬头看了一下沈坤明亮的双眼,强挤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好了,不说我的事情,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以我的神机妙算,你定能高中。” 沈坤听他这么说,不禁想起当年考中举人的趣事。 嘉靖十年,恰逢乡试大比之年,沈坤在临考之前,想要去关帝庙祭拜,祈祷赐示秋闱题目,便在家中情不自禁的诚心哀告,保佑自己高中。 但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事恰巧被前来找他玩耍的吴承恩听见,随即捂嘴偷笑离去。 吴承恩回到家中,冥思苦想后,写下了七道考题,偷偷藏放在了关帝庙的香炉座下。 等到第二日,沈坤来到关帝庙,焚香祷告,发现了座下的考题,大喜道:“此帝赐也。” 随即还家,依题模拟做出七篇文章,用心谨记不忘。 待到中秋科考进场,主考所出之题,即是前日所拟之题,不谋而合,沈坤不假思维,挥成七艺。 等到放榜之时,沈坤靠着这次的“神助”,乡试高中举人, 而捉弄沈坤的吴承恩也参加了这次考试,却没能中榜。 因为这件事,沈坤这些年没少打趣吴承恩。 “柏生,我知道你又想起当年的那件事了,你可是对我发过誓的,一辈子都不会透漏出去的。”吴承恩见他忍俊不禁的模样,便知其意,连忙拿出当年的誓言约束他。 “哈哈哈……”沈坤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恰在此时,人群涌动,有人高呼:“放榜啦!” 第182章 放榜 北京城贡院,位于城中东南角的文明门东侧,始建于永乐十三年,原本是蒙元时期太史院旧址,后经改建而成。 贡院坐北朝南,大门三楹,往里有二门、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等多处建筑。 如今的贡院乃是英宗时重新翻建的,只因早在天顺七年二月时,因考生使用炭火,引发了大火,烧了不少地方。 那时的贡院考棚皆是用木板、草席、苇席等搭建,简易易燃,且火借风势,越燃越烈。 时值会试,监察御史焦显锁死大门,不容出入,再加上考生也不敢私自离开,于是这场大火,便烧死了九十多个考生,还伤了数百人,震惊朝野。 英宗皇帝怜悯死伤者,便赐死者皆为进士。 这重建后的贡院,虽说也是简陋,但远胜于前,且将考棚扩充到了九千余间。 这一日,乃是嘉靖辛丑科会试放榜之日。 天还未亮,便有国子监学生、考生,外加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从京城各处围聚到贡院四周,等候着朝廷放榜。 在贡院西北角二里地左右的一处驿馆内,沈坤正在梳洗,刚擦干了手,便听见吴承恩那爽朗的声音:“柏生,还不快起来,今日乃是放榜的日子,去晚了,恐怕挤都挤不进去。” 沈坤苦笑一声,打开房门,就见吴承恩冲进屋内,焦急的来回走动。 沈坤知他是个性子急躁的人,只好手脚麻利的穿好衣物,又带了点银钱,这才出门。 走在路上,吴承恩道:“柏生,待放了榜之后,我也该启程回家了。” 沈坤疑惑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这么急着回去?” 吴承恩叹道:“家中来信,我儿凤毛生病了,说是病的有些重,我要赶回去一趟。” 沈坤一听这话,便埋怨道:“这事你怎么才和我说?” 吴承恩回道:“今次,你参加会试,无比重要,岂能因为凤毛的事情分心。” “你这叫什么话,凤毛不仅是你的儿子,那也是我的女婿啊。这么多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犟。”沈坤真是生气了。 虽然吴承恩大他一岁,但是两人自幼一同入学读书,一同参加乡试,又是左右乡邻,两家仅相隔一小河,可谓情谊深厚。 即便是吴承恩在科考一途掉了队,四次参加乡试,均是落第而归。 反观幼时的玩伴,早已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二十四岁便高中了举人,可谓是少年得志。 但是两个人身份的转变,也并没有影响沈坤对吴承恩的友情。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吴承恩的儿子吴凤毛。 是以,沈坤该数落他,仍是要数落他。 反而,吴承恩一直过不了乡试这关,四次败北,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读,终是梦幻泡影,触手而不得。 这些年,考取功名这件事,成了压在他心里的病根,渐渐演变成了压抑和自卑。 但是在亲友面前,吴承恩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故作洒脱和豁达。 “汝忠,你这犟脾气,何时能改?”沈坤气急了,停下脚步,询问道:“凤毛的病,重不重?咱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一起回家。” 吴承恩笑着摇头,故作轻松道:“你不用着急,没什么大事,可能只是染了一点风寒而已。” “走走走,快要放榜了。”吴承恩拉着沈坤的胳膊,又拽着他往贡院的方向走。 沈坤仍是埋怨:“你说这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等会看完榜,你就赶紧回去,如果缺钱,到沈家的账上去支取。” 吴承恩只是笑着,不接他话。 沈坤哪里知道,他越是如此关心,就越是会激起吴承恩心里面难以言说的痛处,便越不会去沈家的账上支用钱财。 在沈坤的一路唠叨声中,二人大步前行,转眼间便到了贡院。 只见,这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前来观看发榜的读书人,再加上聚集而来的街边小贩,喧嚣中掺杂着叫卖声,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吴承恩见实在挤不进去,便叫道:“柏生,你身强力壮,往里面闯一闯。” 这时,二人旁边响起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呦呵,我当是谁,还要往里闯一闯,大家伙快来瞧瞧,原来就是这位考了四次乡试,都没有考中,被人夸赞有过目成诵之才的吴承恩啊!” “钱万年,你是不是又想尝尝我的拳头?”吴承恩双拳握紧,便想动手。 沈坤拽住他,对着钱万年道:“大家都是同乡,你又何苦奚落汝忠?” 钱万年身后还跟着几个同窗好友,其中有一人笑道:“沈坤,你天天和这个废物待在一起,也不怕丢了自己的身份。” “葛长丰,你忘记先生的教诲了?”沈坤怒目道。 “我等同窗数载,汝忠只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难不成考不上举人,你等就要与他割袍断义,处处刁难。”沈坤上前两步逼问道。 葛长丰被他高大的身形压制,情不自禁后退半步,又反应过来,不该惧怕于他,大叫道:“沈坤,别和我提什么同窗之宜,当年葛木先生偏心,我等但凡有疑问去虚心请教先生,都被先生敷衍过去,唯独赏识这个废物,对他倾囊相授。” “你胡说。”吴承恩气的脸色铁青,反驳道:“先生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是你们几个心术不正,惹恼了先生。” 钱万年却是冷笑一声,说道:“我等心术不正?那为何我们几个都是举人,而你吴承恩,却是个连乡试都过不了的废物。” “谁说过不了乡试,就一定是废物?” 突然,一道声音骤然响起。人群分开,便见一位身着鹅帽锦衣的少年人走了出来。 陆良上下打量着这位巨着的作者,犹是不太相信,确认道:“你就是吴承恩?” 吴承恩见这位锦衣少年发问,摸不清楚他的意图,但似乎好像是来帮助他的,便点头道:“在下正是吴承恩。” 陆良笑道:“想不到你长成这般模样。” 吴承恩更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良转过头看向钱万年等几人,喝问道:“我看你们几个人,处处刁难,咄咄逼人,何来读书人的风范?” 钱万年不敢招惹这锦衣卫,只好满脸堆笑道:“大人言重了,我们只是在叙旧而已,并非为难吴兄。” 陆良挥手道:“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我虽读书少,却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让我知道你们几个人胡作非为,锦衣卫这,可是挂了号的。” 钱万年心中一颤,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被一个锦衣卫威胁了,但是又能怎样,这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大人说笑了。”钱万年说完这句话,就灰溜溜的带着几个同样被吓得有些哆嗦的同窗好友,消失在人群里。 见讨厌的人走了,吴承恩刚刚升起来的怒意便也消失了,只是想到钱万年所说的那些话,压抑在心底的悲愤便又迸发出来。 强打起精神,吴承恩施礼道:“多谢大人替在下解围。” 陆良上前两步,来到吴承恩身前,突然伸出右手,重重拍打了他的肩膀两下,严肃道:“这世上,不止是只有科举一途,考不上功名,也不一定是废物。好好写你的小说,《西游记》书成之时,便是你青史留名之时。” 说完,陆良转身就走,留下一个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身影。 吴承恩看着陆良的背影,对着沈坤问道:“柏生,那位大人,好像很了解我?” 沈坤回过神来,看着老友神情恍惚,笑道:“我倒是觉得他说的蛮有道理,汝忠,这功名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吴承恩长叹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是心灰意冷,低声自语道:“承恩,承恩,上承皇恩,下泽黎民,家父一直希望我能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忠臣。” 沈坤见他情绪低落,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汝忠,你又执拗了不是,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没了功名,怎就不能活了。” 吴承恩抬头看了一下沈坤明亮的双眼,强挤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好了,不说我的事情,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以我的神机妙算,你定能高中。” 沈坤听他这么说,不禁想起当年考中举人的趣事。 嘉靖十年,恰逢乡试大比之年,沈坤在临考之前,想要去关帝庙祭拜,祈祷赐示秋闱题目,便在家中情不自禁的诚心哀告,保佑自己高中。 但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事恰巧被前来找他玩耍的吴承恩听见,随即捂嘴偷笑离去。 吴承恩回到家中,冥思苦想后,写下了七道考题,偷偷藏放在了关帝庙的香炉座下。 等到第二日,沈坤来到关帝庙,焚香祷告,发现了座下的考题,大喜道:“此帝赐也。” 随即还家,依题模拟做出七篇文章,用心谨记不忘。 待到中秋科考进场,主考所出之题,即是前日所拟之题,不谋而合,沈坤不假思维,挥成七艺。 等到放榜之时,沈坤靠着这次的“神助”,乡试高中举人, 而捉弄沈坤的吴承恩也参加了这次考试,却没能中榜。 因为这件事,沈坤这些年没少打趣吴承恩。 “柏生,我知道你又想起当年的那件事了,你可是对我发过誓的,一辈子都不会透漏出去的。”吴承恩见他忍俊不禁的模样,便知其意,连忙拿出当年的誓言约束他。 “哈哈哈……”沈坤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 恰在此时,人群涌动,有人高呼:“放榜啦!” 第183章 捉婿 “放榜了!” 人潮涌动,陆良被推挤的只能随波逐流,辨不清东西南北,转眼间就和张鹏失散了。 好在他一身锦衣,倒也没有多少人敢近身。 陆良朝着人群相反的地方走,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举目望去,眼睛看的是车马如龙,人肩接踵,耳边听的是人声嘈杂,如鼎沸腾。 有往里硬挤,想要观榜的人,也有草草看完,往外走的人,还有榜上有名,大声欢呼雀跃的人,更有榜上无名,神情孤寂,失魂落魄,放声痛哭之人。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道尽了科考一途的人生百态。 只要榜上有名,便已是一脚踏入官场,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正所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陆良整理了一下衣物,又往外走了数十步,站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观察着大明朝的春闱放榜。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有人找到了榜首会元。 这时,便有守在四周,一直等着放榜的富户人家的仆人们,闻风而动,朝着那榜下冲去,去抢会元。 陆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喧闹杂乱的一幕,觉得颇为新奇。 榜下捉婿,原来是这么个捉法,倒是蛮有意思。 人群中,沈坤的衣服都被扯烂了,吴承恩也不知所踪,到处都是大叫着:“抓沈坤……抓会元……”的呼喊声。 方才,他刚挤到榜下,正准备看一眼贴在贡院墙壁上的榜单时,便有人认出了他,手臂一举,指着他大叫道:“会元在此。” 然后,沈坤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腾空了,不知道有多少只手,抓在了自己的身上,东拉西扯,硬是把刚买没多久的衣袍,给扯坏了,就连系在腰间的白色绣花钱袋子,也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顺手牵羊摸走了。 沈坤大叫道:“放手,快放手,沈某已有家室,家中妻儿皆有,断不会再娶妻妾。” 这榜下捉婿的传统,历来被人口口称颂,三年才有这么一次,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可不管你是不是已有婚配,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一定要把会元抓回自己的家中,但凡捉到会元,赏银百两。 沈坤就在人群中,一会儿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背上就跑,一会儿,又被几个壮汉抢了过去,搂抱在怀里,捂的喘不过气。 此刻,沈坤早都不想自己高中会元的事情了,只想着快点逃离这里,这些人,简直太他娘的凶残了。 陆良围观了一会儿,除了这会元被捉之外,另有一些也是榜上有名的年轻学子,被人陆续指认了出来,那些没办法参与抢夺会元的中等人家,就将目光瞄准了这些个青年才俊。 一时间,被争抢的贡士,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之人是大声呼喊自己终于高中了,然后就被人把嘴一捂,三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起这位自己家的“新姑爷”就跑。 忧愁之人则是高喊“救命”,但是抬着他的那些仆人哪管你这个,反正老爷说了,抢到一个赏银五十两。 三年一会试,中举的才这么几个人,哪里够京城中这些富户分的,管你有没有妻妾,管你高矮胖瘦,只要是个贡士,先抢回去再说。 这贡院外,一时间鬼哭狼嚎,犹如闹剧一般,乱哄哄的。 张鹏拽着一个人的耳朵,也挤了出来,来到陆良面前,一脚将那人踹翻,骂道:“还不快滚。” 那人闻言,翻了个身就爬起来,也不敢看他,迅速逃离了这里。 张鹏将手展开,一个白色绣着梅花的钱袋子挂在手上,递给陆良。 陆良拿了过来,便觉得一股香气扑面,不由得叫道:“是哪个变态,竟带这么一个骚包的钱袋子。” 用手颠了颠,钱袋子份量不轻,看来明天准备去那勾栏见识见识的钱有了。 随手塞进自己的怀里,陆良笑道:“张大哥,走,去余氏百货。” 张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放榜之后,刚才一阵混乱,他被夹在人群里,随手逮了一个混在其中,正在顺手牵羊的小偷,好不容易才挤出来。 二人将拴在贡院南边一处酒家的马匹解开,又跟店家道谢,这才上马,准备去余氏百货看看。 自从开业之后,陆良就没有多少时间过问,一切大小事物,全都交给了余四姐和沈家小姐她们打理。 一路快马急行,好在余氏百货离的也不算太远,都在城东,只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陆良仔细观察了一下,就见余氏百货门前熙熙攘攘,都是前来采买货物的百姓,偶尔还有几位富家子弟,身后跟着几个奴仆提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出来。 陆良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生意还算不错。 将马匹交给守在门外的伙计照看,陆良带着张鹏上了三楼。 在开业初,陆良就在这座三层小楼的周围,又盘下一块空地,建了一些拴马桩和马槽,用作停放马匹和车辆的地方,方便顾客。 三楼共有四五个房间,其中一间改做了办公场所,里面摆放了一些桌椅板凳。 余四姐和沈被看正在屋子里面,打着算盘,记录这几日的收支情况。 见陆良进来,余四姐放下手里的毛笔,欢喜道:“陆良,快来看,这短短三日,就赚了三千多两银子。” 陆良接过沈被看递过来的账簿,扫了一眼,也看不懂她们的记账方式,便将账簿放到了桌上。 “三千两?”陆良疑惑问道。 “三千两,你还嫌少?”余四姐瞪大眼睛。 “不是。”陆良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怎么会这么多。” 按照他的估算,就算是新店开张,让利打折促销,也不会赚这么多的。 沈被看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面将那些商行老板送的贺礼都算在一起了。” “除了开业那日来的几位商行老板,后面这两日,又有十多位老板陆续前来贺喜。”余四姐解释一句。 “哦,原来是这样。”陆良明白过来,又接着问道:“这些个见风使舵的商行老板们,一共送了多少贺礼来?” 沈被看拿起账簿看了一眼,回道:“贺礼一共是两千八百多两。” “这么说,开业三天,店里差不多是赚了三百多两?”陆良觉得还可以,一日赚一百两,也还算过得去。 余四姐笑道:“这可不算少了,刚才点算结果出来,我和沈姐姐都吓了一跳,想不到这样一个商铺,竟然这么赚钱。” “我和沈姐姐商量,想要再开三家铺面。”余四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刚才,她和沈被看商议了一阵,打算在京城中的南城、西城和北城,再各开一间铺面。 陆良思索了一下,点头道:“趁热打铁,再开三间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这铺面一定要选在人流量大的地方。” 余四姐虽然不明白什么叫人流量大,但是也清楚要将铺面开在人多的地方。 这几天,她就让凌芝和凌阿珂在四处选址,反正这个野丫头,也闲不住,还不如放她出去跑,反正有人跟着,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陆良今天过来,一是看看店铺的运营情况,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过来捣乱。 好在,那门口高挂的牌匾,替他挡下了许多牛鬼蛇神,倒也是省了许多麻烦。 “这卖百货,一定要记住一点,那就是价格要绝对便宜,满北京城都找不到比咱们价格还低的铺子,这就离成功不远了。”陆良忍不住又唠叨几句。 拿起桌上放着的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陆良接着道:“另外那些什么满减、打折、捆绑销售,还有促销,一定要核算清楚,只要不亏钱,统统搞起。” 沈被看见他又拿起自己刚刚喝过的茶杯,脸上升起红晕,但是却没有开口提醒,眼看着陆良一口气将杯里剩下的茶水喝的一干二净。 嘱咐了余四姐一些事情后,陆良又下楼看了一眼店里的卖货流程,见一切有条不紊,此间也没出什么状况,便准备离开,余四姐带着沈被看送他们出门。 只是陆良翻身上马之后,余四姐突然扯住陆良的衣衫,低声道:“你抽空多陪陪凌芝,这几日,我见她好像很不开心,晚上还偷偷哭来着。” 陆良心中有些惭愧,只好点头表示知道,想了想道:“要不这样,马上也到三月了,正是出游的好时节,选个日子,咱们去那玉泉山、碧云寺等地,游玩几日。” 余四姐笑道:“你记得就好。” 望着陆良远去的背影,余四姐对着出神的沈被看淡淡道:“他方才喝你喝过的茶水,怎么不出言阻止?” 沈被看却是如无其事的回道:“来不及罢了。”说完,扭着自己的纤细腰肢便上楼去了。 余四姐轻啐一口,低声骂道:“骚狐狸精。” 却说陆良和张鹏赶回北镇抚司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院子竟是没有人在。 陆良也未多想,反正平日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只是,右脚刚迈入院子里,就碰见张锜急匆匆的想要出门。 看见陆良进来,张锜眼睛就是一亮,招手道:“陆良,随我来。” 作为跟随在大都督陈寅身边的老人兼红人,张锜在北镇抚司的地位,陆良当然知晓。 “卑职见过大人。”陆良恭敬上前行礼。 张锜也不搭话,返回屋中,待陆良进来后,这才开口道:“有个差事,要尽快去办好。” 陆良道:“大人吩咐。” 张锜便将刚刚宫里传来的旨意说给陆良听,命他现在就去办。 本来,在接到宫里的旨意时,张锜就犯了难,准备去找都督陈寅商议。 不想却碰见了陆良,张锜觉得将这件棘手之事交给他去办,最好不过。 反正,将来这件事无论好坏,都有人可以担责。 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不正是担责的最好人选么! 第183章 捉婿 “放榜了!” 人潮涌动,陆良被推挤的只能随波逐流,辨不清东西南北,转眼间就和张鹏失散了。 好在他一身锦衣,倒也没有多少人敢近身。 陆良朝着人群相反的地方走,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举目望去,眼睛看的是车马如龙,人肩接踵,耳边听的是人声嘈杂,如鼎沸腾。 有往里硬挤,想要观榜的人,也有草草看完,往外走的人,还有榜上有名,大声欢呼雀跃的人,更有榜上无名,神情孤寂,失魂落魄,放声痛哭之人。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道尽了科考一途的人生百态。 只要榜上有名,便已是一脚踏入官场,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正所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陆良整理了一下衣物,又往外走了数十步,站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观察着大明朝的春闱放榜。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有人找到了榜首会元。 这时,便有守在四周,一直等着放榜的富户人家的仆人们,闻风而动,朝着那榜下冲去,去抢会元。 陆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喧闹杂乱的一幕,觉得颇为新奇。 榜下捉婿,原来是这么个捉法,倒是蛮有意思。 人群中,沈坤的衣服都被扯烂了,吴承恩也不知所踪,到处都是大叫着:“抓沈坤……抓会元……”的呼喊声。 方才,他刚挤到榜下,正准备看一眼贴在贡院墙壁上的榜单时,便有人认出了他,手臂一举,指着他大叫道:“会元在此。” 然后,沈坤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腾空了,不知道有多少只手,抓在了自己的身上,东拉西扯,硬是把刚买没多久的衣袍,给扯坏了,就连系在腰间的白色绣花钱袋子,也不知道被哪个王八蛋给顺手牵羊摸走了。 沈坤大叫道:“放手,快放手,沈某已有家室,家中妻儿皆有,断不会再娶妻妾。” 这榜下捉婿的传统,历来被人口口称颂,三年才有这么一次,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可不管你是不是已有婚配,他们得到的命令就是,一定要把会元抓回自己的家中,但凡捉到会元,赏银百两。 沈坤就在人群中,一会儿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背上就跑,一会儿,又被几个壮汉抢了过去,搂抱在怀里,捂的喘不过气。 此刻,沈坤早都不想自己高中会元的事情了,只想着快点逃离这里,这些人,简直太他娘的凶残了。 陆良围观了一会儿,除了这会元被捉之外,另有一些也是榜上有名的年轻学子,被人陆续指认了出来,那些没办法参与抢夺会元的中等人家,就将目光瞄准了这些个青年才俊。 一时间,被争抢的贡士,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之人是大声呼喊自己终于高中了,然后就被人把嘴一捂,三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起这位自己家的“新姑爷”就跑。 忧愁之人则是高喊“救命”,但是抬着他的那些仆人哪管你这个,反正老爷说了,抢到一个赏银五十两。 三年一会试,中举的才这么几个人,哪里够京城中这些富户分的,管你有没有妻妾,管你高矮胖瘦,只要是个贡士,先抢回去再说。 这贡院外,一时间鬼哭狼嚎,犹如闹剧一般,乱哄哄的。 张鹏拽着一个人的耳朵,也挤了出来,来到陆良面前,一脚将那人踹翻,骂道:“还不快滚。” 那人闻言,翻了个身就爬起来,也不敢看他,迅速逃离了这里。 张鹏将手展开,一个白色绣着梅花的钱袋子挂在手上,递给陆良。 陆良拿了过来,便觉得一股香气扑面,不由得叫道:“是哪个变态,竟带这么一个骚包的钱袋子。” 用手颠了颠,钱袋子份量不轻,看来明天准备去那勾栏见识见识的钱有了。 随手塞进自己的怀里,陆良笑道:“张大哥,走,去余氏百货。” 张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放榜之后,刚才一阵混乱,他被夹在人群里,随手逮了一个混在其中,正在顺手牵羊的小偷,好不容易才挤出来。 二人将拴在贡院南边一处酒家的马匹解开,又跟店家道谢,这才上马,准备去余氏百货看看。 自从开业之后,陆良就没有多少时间过问,一切大小事物,全都交给了余四姐和沈家小姐她们打理。 一路快马急行,好在余氏百货离的也不算太远,都在城东,只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陆良仔细观察了一下,就见余氏百货门前熙熙攘攘,都是前来采买货物的百姓,偶尔还有几位富家子弟,身后跟着几个奴仆提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出来。 陆良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这生意还算不错。 将马匹交给守在门外的伙计照看,陆良带着张鹏上了三楼。 在开业初,陆良就在这座三层小楼的周围,又盘下一块空地,建了一些拴马桩和马槽,用作停放马匹和车辆的地方,方便顾客。 三楼共有四五个房间,其中一间改做了办公场所,里面摆放了一些桌椅板凳。 余四姐和沈被看正在屋子里面,打着算盘,记录这几日的收支情况。 见陆良进来,余四姐放下手里的毛笔,欢喜道:“陆良,快来看,这短短三日,就赚了三千多两银子。” 陆良接过沈被看递过来的账簿,扫了一眼,也看不懂她们的记账方式,便将账簿放到了桌上。 “三千两?”陆良疑惑问道。 “三千两,你还嫌少?”余四姐瞪大眼睛。 “不是。”陆良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怎么会这么多。” 按照他的估算,就算是新店开张,让利打折促销,也不会赚这么多的。 沈被看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里面将那些商行老板送的贺礼都算在一起了。” “除了开业那日来的几位商行老板,后面这两日,又有十多位老板陆续前来贺喜。”余四姐解释一句。 “哦,原来是这样。”陆良明白过来,又接着问道:“这些个见风使舵的商行老板们,一共送了多少贺礼来?” 沈被看拿起账簿看了一眼,回道:“贺礼一共是两千八百多两。” “这么说,开业三天,店里差不多是赚了三百多两?”陆良觉得还可以,一日赚一百两,也还算过得去。 余四姐笑道:“这可不算少了,刚才点算结果出来,我和沈姐姐都吓了一跳,想不到这样一个商铺,竟然这么赚钱。” “我和沈姐姐商量,想要再开三家铺面。”余四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刚才,她和沈被看商议了一阵,打算在京城中的南城、西城和北城,再各开一间铺面。 陆良思索了一下,点头道:“趁热打铁,再开三间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这铺面一定要选在人流量大的地方。” 余四姐虽然不明白什么叫人流量大,但是也清楚要将铺面开在人多的地方。 这几天,她就让凌芝和凌阿珂在四处选址,反正这个野丫头,也闲不住,还不如放她出去跑,反正有人跟着,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陆良今天过来,一是看看店铺的运营情况,二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过来捣乱。 好在,那门口高挂的牌匾,替他挡下了许多牛鬼蛇神,倒也是省了许多麻烦。 “这卖百货,一定要记住一点,那就是价格要绝对便宜,满北京城都找不到比咱们价格还低的铺子,这就离成功不远了。”陆良忍不住又唠叨几句。 拿起桌上放着的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陆良接着道:“另外那些什么满减、打折、捆绑销售,还有促销,一定要核算清楚,只要不亏钱,统统搞起。” 沈被看见他又拿起自己刚刚喝过的茶杯,脸上升起红晕,但是却没有开口提醒,眼看着陆良一口气将杯里剩下的茶水喝的一干二净。 嘱咐了余四姐一些事情后,陆良又下楼看了一眼店里的卖货流程,见一切有条不紊,此间也没出什么状况,便准备离开,余四姐带着沈被看送他们出门。 只是陆良翻身上马之后,余四姐突然扯住陆良的衣衫,低声道:“你抽空多陪陪凌芝,这几日,我见她好像很不开心,晚上还偷偷哭来着。” 陆良心中有些惭愧,只好点头表示知道,想了想道:“要不这样,马上也到三月了,正是出游的好时节,选个日子,咱们去那玉泉山、碧云寺等地,游玩几日。” 余四姐笑道:“你记得就好。” 望着陆良远去的背影,余四姐对着出神的沈被看淡淡道:“他方才喝你喝过的茶水,怎么不出言阻止?” 沈被看却是如无其事的回道:“来不及罢了。”说完,扭着自己的纤细腰肢便上楼去了。 余四姐轻啐一口,低声骂道:“骚狐狸精。” 却说陆良和张鹏赶回北镇抚司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院子竟是没有人在。 陆良也未多想,反正平日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只是,右脚刚迈入院子里,就碰见张锜急匆匆的想要出门。 看见陆良进来,张锜眼睛就是一亮,招手道:“陆良,随我来。” 作为跟随在大都督陈寅身边的老人兼红人,张锜在北镇抚司的地位,陆良当然知晓。 “卑职见过大人。”陆良恭敬上前行礼。 张锜也不搭话,返回屋中,待陆良进来后,这才开口道:“有个差事,要尽快去办好。” 陆良道:“大人吩咐。” 张锜便将刚刚宫里传来的旨意说给陆良听,命他现在就去办。 本来,在接到宫里的旨意时,张锜就犯了难,准备去找都督陈寅商议。 不想却碰见了陆良,张锜觉得将这件棘手之事交给他去办,最好不过。 反正,将来这件事无论好坏,都有人可以担责。 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不正是担责的最好人选么! 第184章 抓人 陆良踏出镇抚司的大门,脸色有些阴晴难辨,不知是喜是悲。 张鹏跟在身旁,见他神色异常,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良皱眉道:“皇上有旨,要镇抚司抓个道人。” “抓道人?”张鹏有些诧异,什么道人竟要锦衣卫去抓。 “就是会那点石成金之术的跛子道人段朝用。”陆良直接说了出来。 张鹏一听,也是皱眉,思索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宫里头那位,不是对这跛子宠信有加么,怎么突然说要抓他?”张鹏满是不解,这位跛子道人段朝用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闻,这可是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神仙”,被封了个什么“紫府宣忠高士”,还领朝廷俸禄的存在。 “听说,这跛子道人正在为宫里炼银子呢,为何突然要将他下诏狱?”张鹏不解。 陆良却是心里明白,肯定是陶仲文那边发动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背地里在朱厚熜那,给这跛子上了眼药。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抓捕段朝用的差事,竟然落在了他陆良的头上。 苦笑一声,陆良呢喃道:“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张鹏虽是疑惑,却也表现的满不在乎,抓个道士而已,能费锦衣卫多大的劲。 “听说那跛子住在翊国公给他的一处宅子里。”张鹏回忆了一下,接着道:“具体是哪处宅子,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想来就在金城坊。” 为何张鹏认定段朝用在金城坊,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这翊国公郭勋的府邸就在阜成门东南的金城坊内。 段朝用时常往来于国公府内,住的远了,倒是不便,所以,肯定就在郭府附近。 陆良道:“张大哥,你说皇帝是真想杀了这个跛子,还是说,只是要吓唬吓唬他?” 刚刚,张锜将宫里的旨意,大概描述了一下,但是陆良却听的清楚,这口谕里面只是说将段朝用下镇抚司。 下镇抚司,这个意思可以理解成下镇抚司拷问治罪,也可以理解成只是下镇抚司,不治罪。 这里面就值得深思了。 万一,朱厚熜不想让段朝用死,等关了一阵后,再放出来,依着当今圣上的德行,指不定哪天这跛子又受宠了,那么抓他的人岂不是得罪了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所以,张锜才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不管怎么样,只要出面抓了段朝用,要是死了还好说,万一后面再次得到皇帝的宠幸,这就算是结下仇怨,难以调和了。 所以,张锜才把这件可大可小的棘手之事,甩给了陆良。 陆良想了想道:“先去找一下马大哥,这京城里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张鹏也道:“马大哥武艺高强,倒也能帮上忙。” 二人便离开了镇抚司,打马回了石碑胡同。 这些日子,马秋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刘金喜家。 反正他孑然一身,无家无室,自己那破房子,年久失修,不是漏雨,就是透风,哪里有石碑胡同刘家的宅子好。 等到了家里,不见马秋风的身影,陆良便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天发呆。 张鹏则是擦拭着自己的那把破刀,时不时还挥舞几下,倒也有模有样。 等到天黑下来,马秋风才回来,见陆良在院子里和张鹏研习刀法,便站在一旁观看。 二人停下身形,陆良浑身冒汗,在寒风中,整个身子热气腾腾的,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似的。 “好刀法。”马秋风赞叹道,他也习武,自然懂得什么招式好,什么招式差。 陆良演练的刀法,竟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其实陆良和张鹏,刚刚演武,使用的乃是俞大猷的荆楚长剑之法。 这荆楚长剑,源于流风余韵的楚地,乃是对练技击之法,讲求相击,不是单练,所以二人没事之时,便也会对击一番,相互切磋。 见马秋风回来,陆良收了宝刀,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马大哥,你可回来了,我们等候你多时了。” 马秋风问道:“找我何事?” “自然是有要事。”张鹏同样收了长刀,喘着粗气。 三人进屋之后,点起灯火。 马秋风先道:“素素姑娘的墓,找到了。” 陆良大喜道:“在哪里?” 马秋风叹了口气:“找到是找到了,可是却又没了。” 陆良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马秋风道:“我发现墓有被人盗掘的迹象,我怀疑素素姑娘的尸身,被人盗走了。” 张鹏一拍桌案,怒道:“贼子敢!” “我在刑部时,也碰到过有人盗取年轻貌美女子的尸首,卖给大户人家,去配阴婚。”马秋风的心情也有些低落,这好不容易找到了,最后却又被人盗掘了,要是再想找到素素姑娘的尸身,只怕是难了。 “我要加入锦衣卫。”马秋风突然决定道。 这段时日,他靠着曾经的关系,四处打听,碰到了许多冷言冷语。 这还不是最让马秋风难受的,有几个他自认为关系不错的人,明知道线索,却拒不透漏,还吃了闭门羹。 人走茶凉,大抵如此。 陆良笑道:“马大哥能加入锦衣卫,这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办,等这件事办完了,我就带马大哥去办入职。” 随后,陆良便将抓捕段朝用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马秋风当然也是知道这个人,靠着旁门左道之术,竟然一步登天,成了皇帝的座上宾。 “国公府在金城坊的武定侯胡同,那跛子应该在那附近不远。”马秋风对于京城中各处地方,都是了如指掌。 “只是,就咱们三个人去抓?”马秋风疑惑问道。 陆良道:“上头说怕走漏了风声,怕给他跑了,就不调配人手给我了,还说只是一个道人,还是个跛子,手到擒来的事情。” “放屁!”张鹏怒不可遏,“据说这跛子现在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徒子徒孙超过十人。” 陆良也知道张锜让他去办这件事,也是怕打虎不成,反遭虎噬。 这二十多年来,锦衣卫的锋利早已在朝廷大臣们和皇帝的双重打压下,失去了锐气。 就拿陈寅的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王佐来说,虽然出身藩邸,乃是朱厚熜身边的老人,但是王佐却是一个老好人。 比如朱厚熜登基之后,与张老太后闹得不愉快,便迁怒给张老太后的两个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 有奸人刘东山窥探到上意,便诬告张氏兄弟有邪毒魇镇、咒诅皇帝的行为。 朱厚熜大怒,将张氏兄弟二人下入诏狱。凭借此案,刘东山还牵连攀扯其平常所厌恶痛恨的很多人入罪。 王佐侦探到其中的隐情,就以诬枉之罪反坐刘东山,且后来为了救张氏兄弟出狱,还奔走求援,反倒最后病死。 当时,有人将王佐和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相提并论。 这牟斌是谁,那可是弘治朝有名的仁厚刚正之人,为人正直,不同流合污。 陈寅接替王佐之后,更是如此,往大了说是公正仁厚,不喜大狱,往小了说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由此可见,这锦衣卫中的人,上行下效,都是这番模样。 陆良想了想道:“看来只能智取了。” 张鹏问道:“怎么智取?” 马秋风插嘴道:“这有何难,趁他落单之时,一棍子打晕便是了。” 陆良笑道:“马大哥说的对,明天咱们就去探探那个跛子的底,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招,保管能抓他进镇抚司。” 三人又商议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便胡乱吃了些点心,就洗洗睡了。 等到翌日清晨,收拾干净利落之后,在马秋风的指引下,三人便装来到了金城坊的武定侯胡同。 望着翊国公那华丽的府邸,马秋风低声道:“这就是郭勋的府邸,听说这处宅子,光是每日运送进去的粮食蔬菜,都得需要拉足三大马车。” 张鹏亦是道:“这老家伙在京城里有千余家铺子,宅子更是数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到底将哪座宅院给了那跛子住。” “先在这守株待兔一番,既然那跛子炼不出银子,肯定只能到这里来骗银子。”陆良从陶仲文那里,还是得知一些内情的。 这跛子自从被朱厚熜召见之后,当真是狂妄至极,竟然夸下海口,要为皇帝炼制白银,每年为宫里进献四万两银子,弥补国库空虚。 只是令段朝用没想到的是,先前一向出手大方无比的郭勋,这次却是小气了起来,一两银子都不给他。 这可就愁坏了段朝用,他虽然会那炼金之术,但是十次也只成功一至二次,而且所得不过区区数十两。 现在好了,莫说四万两,段朝用满打满算,手里也才有几千两银子而已。 所以,这几日,他酒也不喝了,乐子也不找了,便天天泡在翊国公府邸,磨着郭勋要银子。 老国公实在烦不胜烦,起初还敷衍他几句,后来干脆指着这跛子破口大骂:“你个蠢才,有银子也不是你这么个花法,每年给宫里头进献白银四万两,老夫这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你莫要再拿老夫钱去填那个无底洞。” “银子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老夫无能为力。”郭勋气的一甩袍袖,走了。 段朝用是如丧考妣,这次是真的玩脱了,这老匹夫当真翻脸无情,当初明明说好了,每年给他四万两银子,用于求仙问道。 现在竟然翻脸,比那勾栏里的贱货还要无情,穿上衣服就不认人。 段朝用想到这里,把牙一咬,心里发狠道:“别以为就你这个老匹夫有银子,京城这么大,皇亲国戚多如猪狗,道爷我上别人家去搞银子。” 想到这里,段朝用豁然站起身,怒气冲冲的离开国公府。 陆良三人在这周边,早已等了足足半日,此刻见这跛子带着十多个徒子徒孙从国公府出来,往北面去了,互相对视一眼,便悄悄跟了上去。 第184章 抓人 陆良踏出镇抚司的大门,脸色有些阴晴难辨,不知是喜是悲。 张鹏跟在身旁,见他神色异常,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良皱眉道:“皇上有旨,要镇抚司抓个道人。” “抓道人?”张鹏有些诧异,什么道人竟要锦衣卫去抓。 “就是会那点石成金之术的跛子道人段朝用。”陆良直接说了出来。 张鹏一听,也是皱眉,思索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宫里头那位,不是对这跛子宠信有加么,怎么突然说要抓他?”张鹏满是不解,这位跛子道人段朝用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闻,这可是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神仙”,被封了个什么“紫府宣忠高士”,还领朝廷俸禄的存在。 “听说,这跛子道人正在为宫里炼银子呢,为何突然要将他下诏狱?”张鹏不解。 陆良却是心里明白,肯定是陶仲文那边发动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背地里在朱厚熜那,给这跛子上了眼药。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抓捕段朝用的差事,竟然落在了他陆良的头上。 苦笑一声,陆良呢喃道:“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张鹏虽是疑惑,却也表现的满不在乎,抓个道士而已,能费锦衣卫多大的劲。 “听说那跛子住在翊国公给他的一处宅子里。”张鹏回忆了一下,接着道:“具体是哪处宅子,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想来就在金城坊。” 为何张鹏认定段朝用在金城坊,其实也是有原因的,这翊国公郭勋的府邸就在阜成门东南的金城坊内。 段朝用时常往来于国公府内,住的远了,倒是不便,所以,肯定就在郭府附近。 陆良道:“张大哥,你说皇帝是真想杀了这个跛子,还是说,只是要吓唬吓唬他?” 刚刚,张锜将宫里的旨意,大概描述了一下,但是陆良却听的清楚,这口谕里面只是说将段朝用下镇抚司。 下镇抚司,这个意思可以理解成下镇抚司拷问治罪,也可以理解成只是下镇抚司,不治罪。 这里面就值得深思了。 万一,朱厚熜不想让段朝用死,等关了一阵后,再放出来,依着当今圣上的德行,指不定哪天这跛子又受宠了,那么抓他的人岂不是得罪了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所以,张锜才不知道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不管怎么样,只要出面抓了段朝用,要是死了还好说,万一后面再次得到皇帝的宠幸,这就算是结下仇怨,难以调和了。 所以,张锜才把这件可大可小的棘手之事,甩给了陆良。 陆良想了想道:“先去找一下马大哥,这京城里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 张鹏也道:“马大哥武艺高强,倒也能帮上忙。” 二人便离开了镇抚司,打马回了石碑胡同。 这些日子,马秋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刘金喜家。 反正他孑然一身,无家无室,自己那破房子,年久失修,不是漏雨,就是透风,哪里有石碑胡同刘家的宅子好。 等到了家里,不见马秋风的身影,陆良便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天发呆。 张鹏则是擦拭着自己的那把破刀,时不时还挥舞几下,倒也有模有样。 等到天黑下来,马秋风才回来,见陆良在院子里和张鹏研习刀法,便站在一旁观看。 二人停下身形,陆良浑身冒汗,在寒风中,整个身子热气腾腾的,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似的。 “好刀法。”马秋风赞叹道,他也习武,自然懂得什么招式好,什么招式差。 陆良演练的刀法,竟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其实陆良和张鹏,刚刚演武,使用的乃是俞大猷的荆楚长剑之法。 这荆楚长剑,源于流风余韵的楚地,乃是对练技击之法,讲求相击,不是单练,所以二人没事之时,便也会对击一番,相互切磋。 见马秋风回来,陆良收了宝刀,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马大哥,你可回来了,我们等候你多时了。” 马秋风问道:“找我何事?” “自然是有要事。”张鹏同样收了长刀,喘着粗气。 三人进屋之后,点起灯火。 马秋风先道:“素素姑娘的墓,找到了。” 陆良大喜道:“在哪里?” 马秋风叹了口气:“找到是找到了,可是却又没了。” 陆良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马秋风道:“我发现墓有被人盗掘的迹象,我怀疑素素姑娘的尸身,被人盗走了。” 张鹏一拍桌案,怒道:“贼子敢!” “我在刑部时,也碰到过有人盗取年轻貌美女子的尸首,卖给大户人家,去配阴婚。”马秋风的心情也有些低落,这好不容易找到了,最后却又被人盗掘了,要是再想找到素素姑娘的尸身,只怕是难了。 “我要加入锦衣卫。”马秋风突然决定道。 这段时日,他靠着曾经的关系,四处打听,碰到了许多冷言冷语。 这还不是最让马秋风难受的,有几个他自认为关系不错的人,明知道线索,却拒不透漏,还吃了闭门羹。 人走茶凉,大抵如此。 陆良笑道:“马大哥能加入锦衣卫,这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下,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办,等这件事办完了,我就带马大哥去办入职。” 随后,陆良便将抓捕段朝用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马秋风当然也是知道这个人,靠着旁门左道之术,竟然一步登天,成了皇帝的座上宾。 “国公府在金城坊的武定侯胡同,那跛子应该在那附近不远。”马秋风对于京城中各处地方,都是了如指掌。 “只是,就咱们三个人去抓?”马秋风疑惑问道。 陆良道:“上头说怕走漏了风声,怕给他跑了,就不调配人手给我了,还说只是一个道人,还是个跛子,手到擒来的事情。” “放屁!”张鹏怒不可遏,“据说这跛子现在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徒子徒孙超过十人。” 陆良也知道张锜让他去办这件事,也是怕打虎不成,反遭虎噬。 这二十多年来,锦衣卫的锋利早已在朝廷大臣们和皇帝的双重打压下,失去了锐气。 就拿陈寅的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王佐来说,虽然出身藩邸,乃是朱厚熜身边的老人,但是王佐却是一个老好人。 比如朱厚熜登基之后,与张老太后闹得不愉快,便迁怒给张老太后的两个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 有奸人刘东山窥探到上意,便诬告张氏兄弟有邪毒魇镇、咒诅皇帝的行为。 朱厚熜大怒,将张氏兄弟二人下入诏狱。凭借此案,刘东山还牵连攀扯其平常所厌恶痛恨的很多人入罪。 王佐侦探到其中的隐情,就以诬枉之罪反坐刘东山,且后来为了救张氏兄弟出狱,还奔走求援,反倒最后病死。 当时,有人将王佐和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相提并论。 这牟斌是谁,那可是弘治朝有名的仁厚刚正之人,为人正直,不同流合污。 陈寅接替王佐之后,更是如此,往大了说是公正仁厚,不喜大狱,往小了说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由此可见,这锦衣卫中的人,上行下效,都是这番模样。 陆良想了想道:“看来只能智取了。” 张鹏问道:“怎么智取?” 马秋风插嘴道:“这有何难,趁他落单之时,一棍子打晕便是了。” 陆良笑道:“马大哥说的对,明天咱们就去探探那个跛子的底,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招,保管能抓他进镇抚司。” 三人又商议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便胡乱吃了些点心,就洗洗睡了。 等到翌日清晨,收拾干净利落之后,在马秋风的指引下,三人便装来到了金城坊的武定侯胡同。 望着翊国公那华丽的府邸,马秋风低声道:“这就是郭勋的府邸,听说这处宅子,光是每日运送进去的粮食蔬菜,都得需要拉足三大马车。” 张鹏亦是道:“这老家伙在京城里有千余家铺子,宅子更是数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到底将哪座宅院给了那跛子住。” “先在这守株待兔一番,既然那跛子炼不出银子,肯定只能到这里来骗银子。”陆良从陶仲文那里,还是得知一些内情的。 这跛子自从被朱厚熜召见之后,当真是狂妄至极,竟然夸下海口,要为皇帝炼制白银,每年为宫里进献四万两银子,弥补国库空虚。 只是令段朝用没想到的是,先前一向出手大方无比的郭勋,这次却是小气了起来,一两银子都不给他。 这可就愁坏了段朝用,他虽然会那炼金之术,但是十次也只成功一至二次,而且所得不过区区数十两。 现在好了,莫说四万两,段朝用满打满算,手里也才有几千两银子而已。 所以,这几日,他酒也不喝了,乐子也不找了,便天天泡在翊国公府邸,磨着郭勋要银子。 老国公实在烦不胜烦,起初还敷衍他几句,后来干脆指着这跛子破口大骂:“你个蠢才,有银子也不是你这么个花法,每年给宫里头进献白银四万两,老夫这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你莫要再拿老夫钱去填那个无底洞。” “银子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老夫无能为力。”郭勋气的一甩袍袖,走了。 段朝用是如丧考妣,这次是真的玩脱了,这老匹夫当真翻脸无情,当初明明说好了,每年给他四万两银子,用于求仙问道。 现在竟然翻脸,比那勾栏里的贱货还要无情,穿上衣服就不认人。 段朝用想到这里,把牙一咬,心里发狠道:“别以为就你这个老匹夫有银子,京城这么大,皇亲国戚多如猪狗,道爷我上别人家去搞银子。” 想到这里,段朝用豁然站起身,怒气冲冲的离开国公府。 陆良三人在这周边,早已等了足足半日,此刻见这跛子带着十多个徒子徒孙从国公府出来,往北面去了,互相对视一眼,便悄悄跟了上去。 第185章 黑影 段朝用此刻还不知道,他诚心相待的“道友”朱厚熜,竟要将他下锦衣卫诏狱。 当然,这事就是陶仲文使的坏。 怕被这个蠢货连累,陶仲文连夜写了一封奏疏,送入宫中。 其在奏疏中直截了当的言说,段朝用的徒弟王子岩,检举段朝用术法不灵,乃是骗术,只怕炼制不出多少银子,请皇上不要太过倚重。 朱厚熜看到之后,震怒不已,但是仍认为这炼金术乃是真的,他在批复陶仲文的奏疏中写道:“这黄白之术,自古有之,非真有道术者不能。朕用段朝用炼金银,以其足代民膏血也。” 朱厚熜虽然不肯承认这炼金之术乃是假的,但是对于胆敢欺骗他的人,还是要责罚的,便下了一道口谕,让锦衣卫将段朝用下镇抚司大狱。 回去的路途中,段朝用坐在轿撵上,脑子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达官显贵一一过了一遍,哪些人与他亲近,可以搞到些银子。 思来想去,段朝用愁眉不展,突然伸出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火辣辣的疼。 这次真是自己坑了自己,没事瞎吹什么牛,老老实实坑蒙那些有钱的蠢货多好,待手里的银子多了,再进献给皇上,说是自己炼制的多好。 到时候龙颜大悦,这“宣忠高士”没准还可以再升一升,也许以后取代元福宫那位陶仲文,也不是不可能。 悔不当初啊,想及此处,段朝用又是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这张破嘴。 不远处,陆良三个人偷偷跟着,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控制一些距离,以免被人发现。 走了一段路,快出了金城坊的地界,段朝用等人方在一处深宅大院外停下,自有其徒子徒孙敲门,而后大门洞开,将段朝用一众人等迎了进去,又骤然关闭。 这处宅院,院墙高大,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张鹏皱眉道:“怎么办?” 马秋风亦是为难道:“看样子,这处宅院不小,最好能进去查探一下。” 陆良看了眼天色,此时离黑天还有一段时间,便说道:“咱们先去弄点吃的,吃饱喝足了,再想办法。” 马秋风点点头:“等到晚上,我先进去探查一下。” 三人复又寻了一处酒家,点了些饭食,吃饱之后,便坐着养精蓄锐。 陆良看了眼长街之上,路人行色匆匆,眼瞅着宵禁将至,都在往家里赶。 虽然大明的宵禁制度,自永乐年间起,但是百十年下来,早已不再如当初那般严格。 再加上承平日久,晚上巡城的五城兵马司,也是能偷懒便偷懒,偶尔手里没钱了,才会在街上蹲守,抓几个倒霉蛋,弄些银子花。 天色渐晚,这小店的老板走上前,弯腰行礼道:“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陆良便在身上左摸摸,又摸摸,好半天才抠出一粒银子,拍在桌子上,豪气道:“不用找了。” 说完,带着马秋风和张鹏快步离去。 那老板看了眼桌上的银子粒,捏在手里颠了颠,刚刚还喜笑颜开的眉眼便凝住了。 “呸,这才刚刚够,还找你个大头鬼,小气鬼,老子看你就像个短命鬼。”老板咕哝两句,将门板挂上之后,便到后面歇息去了。 因为今日出门换了便装,陆良身上没带钱袋,还好在这件衣服的内兜里,摸出来一小粒银子。 三个人又回到了段朝用的宅院外,站在墙角听了听,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又等了片刻,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马秋风低声道:“我先进去看看。” 陆良嘱咐道:“马大哥,小心些。” 三人在宅院外绕了一圈后,选择了一处偏僻的所在,马秋风踩着张鹏的肩膀,手脚并用,爬上宅院的高墙,往里张望。 这里应该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 马秋风爬上墙去,然后一翻身,整个人便打横着趴在了墙头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又凝目探望,依稀看到有一间屋子里有些许灯光透出。 马秋风又一翻身,顺在墙壁溜了下去,双脚踩在实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了出去。 不敢再动,等到确认没有危险之后,马秋风便蹑手蹑脚往那处光亮的地方摸去。 这处院子可着实不小,看样子,这里是二进出的院子所在,左右厢房里黑乎乎的,只有一间屋子点着灯火,还有一些说话声传出。 马秋风来到窗根下边,仔细倾听。 “这小子真是嘴硬,打成这样,都不说。”屋子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 又听另一个有些阴恻恻的声音道:“师兄,看来是没办法了,要不再给他来个大刑?” 那个尖锐声音道:“算了,要是玩死了,师傅该不高兴了。” “算这小子走运,走,师兄,喝酒去。” 马秋风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屋里的人要出来,急忙转到一个阴影处,躲了起来。 只一会儿,就见房门打开,一胖一瘦的两个道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马秋风借着门开之际,瞅见屋子里绑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浑身血淋淋的,耷拉着脑袋,不知死活。 这二人提着灯笼,往前院走去。 这处宅院占地甚广,乃是郭勋巧取豪夺而来的,现在让与段朝用居住。 前院住的乃是段朝用收来没多久的徒子徒孙们,平日里跟在段朝用身边,耀武扬威,张牙舞爪,干些缺德阴损的事情。 二进院则是暂时空着,偶尔关押些从外面绑来的肉票。 最后的院子则是供段朝用居住,此外还有一间丹房,也在这里,那些进献给皇帝的仙丹和仙银,都是在这里炼制出来的。 今日又是一无所获,段朝用心中有些郁闷,每年为皇帝进献四万两银子,狂语可是说了出去,龙颜那是大悦。 到时候宫里催的时候,如果没有银子,那龙颜就不是大怒那么简单了。 这位皇帝的脾气秉性,段朝用这段时间,也了解了一个大概,喜怒无常,冷酷无情。 假使没有银子进献,只怕这顶着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一想到这事,段朝用就心烦,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段师兄,叹气做什么,来,喝一杯嘛!”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扭着腰肢,坐在了他的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将酒杯递送到段朝用的嘴边。 段朝用此刻哪有心情喝酒,再弄不到银子,只怕连喝酒的脑袋都要丢了。 “冷艳妹子,你说这京城中,咱们还能从谁家那里弄出银子来?”段朝用将酒喝下,皱眉问道。 妇人冷艳“咯咯”笑道:“这京城里,有谁家能抵得上翊国公那老家伙,他家的痰盂都是金子做的呢。” “别提那个老东西,原先答应的好好的,每年给道爷五万两银子,现在竟然翻脸无情,不认这桩事了。”提起郭勋,段朝用心里就堵得慌。 冷艳站起身,又倒了一杯酒,想了想,接着道:“那就是成国公了。” “成国公朱希忠?”段朝用眉头紧皱,“这人文韬武略的,向来厌烦僧道,听说还时常上疏参我那道兄呢。” 冷艳又娇笑道:“我听说京城里,还有一个叫张二的人,出手阔绰,听说他叔叔是宫里头的。” 段朝用眼睛一亮,追问道:“妹子,这人你可有把握结识一下?” 冷艳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媚笑道:“只要他是个有卵子的男人,没有奴家结识不了的,就是他没卵子,姑奶奶照样让他神魂颠倒。” 冷艳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钱六那个没卵子的男人,那日弄的她甚是癫狂,险些没晕死过去,这刻想来,脸颊通红,身子竟有些发软,情不自禁跌坐在了椅子上。 段朝用没有留意到她发浪的神态,心里只是想着要如何收了这个叫张二的人,好解决眼下的当务之急。 冷艳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这才恢复正常,瞧见段朝用心不在焉的,不禁冷“哼”一声,暗骂道:“没卵子的死跛子,佳人在怀,都无动于衷。” 突然想起段朝用还有一些个徒子徒孙,其中倒是有一个皮囊好的,倒是可以耍一耍。 冷艳站起身,淡淡道:“段师兄,奴先去休息了。” 段朝用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冷艳撇撇嘴,伸手就要打开房门,只是这时,她突然透过缝隙,看见一只眼睛,吓得花容失色,往后倒退两步,大叫一声:“是谁?” 段朝用被她这一声惊叫吓得回过神来,连忙快步上前,猛然拉开房门,就瞧见一道身影朝着前院跑去。 段朝用一个健步,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边追边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眨眼间,这二人便一前一后的冲到了二进的院子里。 段朝用站在正房门外,四处扫视,刚刚那道人影跑到这里,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冷艳也跟了上来,低声问道:“可曾瞧见是什么人?” 段朝用没有回答她,而是朗声道:“是哪路的朋友,窥探我段某的隐私?” 恰在这时,前院那些弟子听到动静,纷纷提着刀枪棍棒,打着灯笼闯了进来。 “师傅,发生什么事情了?”其中有弟子问。 藏在绑着那个书生屋里的马秋风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刚刚听见外面的吵嚷声,他还以为是有人发现他了,便窜进了这个屋子里。 段朝用见没人回应,又是高声叫道:“这位朋友,夜入我府,可是想要与段某交个朋友?” “哈哈哈……”一阵娇笑声后,只见屋子顶上,有一个黑影翻身跳了下来,落在院子正中央。 这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是在笑声中,倒是能听出这人是个女子。 第185章 黑影 段朝用此刻还不知道,他诚心相待的“道友”朱厚熜,竟要将他下锦衣卫诏狱。 当然,这事就是陶仲文使的坏。 怕被这个蠢货连累,陶仲文连夜写了一封奏疏,送入宫中。 其在奏疏中直截了当的言说,段朝用的徒弟王子岩,检举段朝用术法不灵,乃是骗术,只怕炼制不出多少银子,请皇上不要太过倚重。 朱厚熜看到之后,震怒不已,但是仍认为这炼金术乃是真的,他在批复陶仲文的奏疏中写道:“这黄白之术,自古有之,非真有道术者不能。朕用段朝用炼金银,以其足代民膏血也。” 朱厚熜虽然不肯承认这炼金之术乃是假的,但是对于胆敢欺骗他的人,还是要责罚的,便下了一道口谕,让锦衣卫将段朝用下镇抚司大狱。 回去的路途中,段朝用坐在轿撵上,脑子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达官显贵一一过了一遍,哪些人与他亲近,可以搞到些银子。 思来想去,段朝用愁眉不展,突然伸出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火辣辣的疼。 这次真是自己坑了自己,没事瞎吹什么牛,老老实实坑蒙那些有钱的蠢货多好,待手里的银子多了,再进献给皇上,说是自己炼制的多好。 到时候龙颜大悦,这“宣忠高士”没准还可以再升一升,也许以后取代元福宫那位陶仲文,也不是不可能。 悔不当初啊,想及此处,段朝用又是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怪这张破嘴。 不远处,陆良三个人偷偷跟着,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控制一些距离,以免被人发现。 走了一段路,快出了金城坊的地界,段朝用等人方在一处深宅大院外停下,自有其徒子徒孙敲门,而后大门洞开,将段朝用一众人等迎了进去,又骤然关闭。 这处宅院,院墙高大,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张鹏皱眉道:“怎么办?” 马秋风亦是为难道:“看样子,这处宅院不小,最好能进去查探一下。” 陆良看了眼天色,此时离黑天还有一段时间,便说道:“咱们先去弄点吃的,吃饱喝足了,再想办法。” 马秋风点点头:“等到晚上,我先进去探查一下。” 三人复又寻了一处酒家,点了些饭食,吃饱之后,便坐着养精蓄锐。 陆良看了眼长街之上,路人行色匆匆,眼瞅着宵禁将至,都在往家里赶。 虽然大明的宵禁制度,自永乐年间起,但是百十年下来,早已不再如当初那般严格。 再加上承平日久,晚上巡城的五城兵马司,也是能偷懒便偷懒,偶尔手里没钱了,才会在街上蹲守,抓几个倒霉蛋,弄些银子花。 天色渐晚,这小店的老板走上前,弯腰行礼道:“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陆良便在身上左摸摸,又摸摸,好半天才抠出一粒银子,拍在桌子上,豪气道:“不用找了。” 说完,带着马秋风和张鹏快步离去。 那老板看了眼桌上的银子粒,捏在手里颠了颠,刚刚还喜笑颜开的眉眼便凝住了。 “呸,这才刚刚够,还找你个大头鬼,小气鬼,老子看你就像个短命鬼。”老板咕哝两句,将门板挂上之后,便到后面歇息去了。 因为今日出门换了便装,陆良身上没带钱袋,还好在这件衣服的内兜里,摸出来一小粒银子。 三个人又回到了段朝用的宅院外,站在墙角听了听,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又等了片刻,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马秋风低声道:“我先进去看看。” 陆良嘱咐道:“马大哥,小心些。” 三人在宅院外绕了一圈后,选择了一处偏僻的所在,马秋风踩着张鹏的肩膀,手脚并用,爬上宅院的高墙,往里张望。 这里应该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 马秋风爬上墙去,然后一翻身,整个人便打横着趴在了墙头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又凝目探望,依稀看到有一间屋子里有些许灯光透出。 马秋风又一翻身,顺在墙壁溜了下去,双脚踩在实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了出去。 不敢再动,等到确认没有危险之后,马秋风便蹑手蹑脚往那处光亮的地方摸去。 这处院子可着实不小,看样子,这里是二进出的院子所在,左右厢房里黑乎乎的,只有一间屋子点着灯火,还有一些说话声传出。 马秋风来到窗根下边,仔细倾听。 “这小子真是嘴硬,打成这样,都不说。”屋子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 又听另一个有些阴恻恻的声音道:“师兄,看来是没办法了,要不再给他来个大刑?” 那个尖锐声音道:“算了,要是玩死了,师傅该不高兴了。” “算这小子走运,走,师兄,喝酒去。” 马秋风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屋里的人要出来,急忙转到一个阴影处,躲了起来。 只一会儿,就见房门打开,一胖一瘦的两个道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马秋风借着门开之际,瞅见屋子里绑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浑身血淋淋的,耷拉着脑袋,不知死活。 这二人提着灯笼,往前院走去。 这处宅院占地甚广,乃是郭勋巧取豪夺而来的,现在让与段朝用居住。 前院住的乃是段朝用收来没多久的徒子徒孙们,平日里跟在段朝用身边,耀武扬威,张牙舞爪,干些缺德阴损的事情。 二进院则是暂时空着,偶尔关押些从外面绑来的肉票。 最后的院子则是供段朝用居住,此外还有一间丹房,也在这里,那些进献给皇帝的仙丹和仙银,都是在这里炼制出来的。 今日又是一无所获,段朝用心中有些郁闷,每年为皇帝进献四万两银子,狂语可是说了出去,龙颜那是大悦。 到时候宫里催的时候,如果没有银子,那龙颜就不是大怒那么简单了。 这位皇帝的脾气秉性,段朝用这段时间,也了解了一个大概,喜怒无常,冷酷无情。 假使没有银子进献,只怕这顶着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一想到这事,段朝用就心烦,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段师兄,叹气做什么,来,喝一杯嘛!”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扭着腰肢,坐在了他的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将酒杯递送到段朝用的嘴边。 段朝用此刻哪有心情喝酒,再弄不到银子,只怕连喝酒的脑袋都要丢了。 “冷艳妹子,你说这京城中,咱们还能从谁家那里弄出银子来?”段朝用将酒喝下,皱眉问道。 妇人冷艳“咯咯”笑道:“这京城里,有谁家能抵得上翊国公那老家伙,他家的痰盂都是金子做的呢。” “别提那个老东西,原先答应的好好的,每年给道爷五万两银子,现在竟然翻脸无情,不认这桩事了。”提起郭勋,段朝用心里就堵得慌。 冷艳站起身,又倒了一杯酒,想了想,接着道:“那就是成国公了。” “成国公朱希忠?”段朝用眉头紧皱,“这人文韬武略的,向来厌烦僧道,听说还时常上疏参我那道兄呢。” 冷艳又娇笑道:“我听说京城里,还有一个叫张二的人,出手阔绰,听说他叔叔是宫里头的。” 段朝用眼睛一亮,追问道:“妹子,这人你可有把握结识一下?” 冷艳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媚笑道:“只要他是个有卵子的男人,没有奴家结识不了的,就是他没卵子,姑奶奶照样让他神魂颠倒。” 冷艳说到这里,突然想起钱六那个没卵子的男人,那日弄的她甚是癫狂,险些没晕死过去,这刻想来,脸颊通红,身子竟有些发软,情不自禁跌坐在了椅子上。 段朝用没有留意到她发浪的神态,心里只是想着要如何收了这个叫张二的人,好解决眼下的当务之急。 冷艳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这才恢复正常,瞧见段朝用心不在焉的,不禁冷“哼”一声,暗骂道:“没卵子的死跛子,佳人在怀,都无动于衷。” 突然想起段朝用还有一些个徒子徒孙,其中倒是有一个皮囊好的,倒是可以耍一耍。 冷艳站起身,淡淡道:“段师兄,奴先去休息了。” 段朝用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冷艳撇撇嘴,伸手就要打开房门,只是这时,她突然透过缝隙,看见一只眼睛,吓得花容失色,往后倒退两步,大叫一声:“是谁?” 段朝用被她这一声惊叫吓得回过神来,连忙快步上前,猛然拉开房门,就瞧见一道身影朝着前院跑去。 段朝用一个健步,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边追边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眨眼间,这二人便一前一后的冲到了二进的院子里。 段朝用站在正房门外,四处扫视,刚刚那道人影跑到这里,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冷艳也跟了上来,低声问道:“可曾瞧见是什么人?” 段朝用没有回答她,而是朗声道:“是哪路的朋友,窥探我段某的隐私?” 恰在这时,前院那些弟子听到动静,纷纷提着刀枪棍棒,打着灯笼闯了进来。 “师傅,发生什么事情了?”其中有弟子问。 藏在绑着那个书生屋里的马秋风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刚刚听见外面的吵嚷声,他还以为是有人发现他了,便窜进了这个屋子里。 段朝用见没人回应,又是高声叫道:“这位朋友,夜入我府,可是想要与段某交个朋友?” “哈哈哈……”一阵娇笑声后,只见屋子顶上,有一个黑影翻身跳了下来,落在院子正中央。 这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是在笑声中,倒是能听出这人是个女子。 第186章 狠辣 是个女人。 借着弟子们提着的灯笼火光,段朝用眼神微凝。 “敢问这位姑……娘,为何夜探贫道府邸?”段朝用不知道这女子芳龄几何,只好用姑娘来试问道。 院子中央,这一袭黑衣的女子,身材娇小,但是站在那里,仿佛与黑暗相容,只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眼眸流转间,寒芒点点。 冷艳却是插嘴道:“管她什么原因,抓起来,拷问拷问不就知道了。” “还愣着干什么,拿下她。”冷艳一叉腰,呵斥着那些徒子徒孙。 还未等段朝用开口,有几个平日里没少干这事的徒弟,将灯笼递给了旁人,面带淫笑,挽起衣袖朝着那个女子围去。 段朝用虽然不喜冷艳指使他这些徒子徒孙,但是也想知道这个陌生女子,为何窥探于他,所以没有开口阻拦。 那女子仍是未动,任由那几个人围上来。 一时间,院子中,除了几个准备出手的徒子徒孙的浪笑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其余人都是静静在看着,等待着他们将这个女子抓住,然后就是一番不可言说的酷刑拷问。 女子仍是静静站着,待几个浑身散发酒气的臭男人围的近了,俏眉微皱,而后便是快速从背后抽出了一柄细小的软剑。 女子快速转动身形,挥手间,只见寒光闪过,那几个没有防备的大汉,突然间一动不动,而后便齐齐倒在了地上。 藏在屋子里的马秋风却是瞳孔紧缩,好快的剑,好狠的心,竟是一出手便将这几人,全都击杀了。 段朝用亦是吃惊不已,他久在江湖厮混,什么事情都见识过,但是似这等出手狠辣之人,却是第一次见到。 剩下的弟子们,此刻见师兄弟们连声都不出,就全都栽倒在地上了,不知死活,俱是吓得齐齐后退数步,与那女子拉开些距离。 “你竟敢杀人?”段朝用大叫道。 那女子仍是不说话,而后手中软剑一甩,剑身上的血珠便滑落掉。 女子欺身上前,手里的软剑便朝着段朝用的脖颈扫去。 段朝用早有防备,见她要杀自己,身子一侧,就将站在他身旁的冷艳推了出去,而后拔腿就跑。 冷艳哪里想到段朝用竟然这么阴险,将她推到前面来挡剑,吓得惊叫一声,而后便没了生息。 女子见段朝用跑了,将这个妖妇推了出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手里软剑去势不减,剑身抖动间,划过冷艳的脖颈,随即又朝着段朝用追去。 这冷艳刚刚还吓得花容失色,惊叫连连,软待剑划过脖颈之后,仍是未死,只是眼睛瞬间放大,而后一缕鲜血,从脖子里的一条细细的缝隙间流出,而后瞬间狂喷迸射。 只是冷艳在临死前,脑海深处却回想起了,在她年少时,遇到那个她爱之一生,也恨之一生的豪迈不羁的奇男子。 “明……卿……我来……找你……了……” 冷艳呢喃一句,眼睛闭上,流下两滴清泪,面容流露出安详的神态,又站了三息之后,尸身这才栽倒在地,当场暴毙。 段朝用一瘸一拐的往那几个剩下的弟子身旁跑,他知道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挡不住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且腿脚不便,又跑不快,只好让弟子们先拦住她。 “快,快,杀了她,杀了她……”段朝用大叫道。 那剩下的弟子们,可是看见了先前的四个师兄弟,瞬间就被秒杀了,此刻哪还敢上前送死。 平日里,他们干些作奸犯科,欺负平民百姓的事情,手到擒来,熟稔无比。 待真到了这等生死搏杀之时,连腿都软了,吓得惊叫连连,更有甚者,扔下灯笼,转身就跑。 一时间,院子里到处是鬼哭狼嚎。 段朝用转着圈的跑,那女子却是不紧不慢,遇见一个便杀一个,偶有能持着棍棒抵挡的,也是过不了三四招,便也命丧黄泉。 眨眼睛,遍地尸首,仅剩段朝用一人,瘫在地上,双腿后蹬,嘴里大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有银子,我是宣忠高士……” 女子缓步上前,眼睛带着戏谑,手肘抖动着软剑,血珠飞溅。抬起手,就准备一剑刺死这个招摇撞骗的跛子。 恰在此时,一柄长刀而至,寒芒未到,杀意先到。 女子吓了一跳,却也不惧,踮脚后退数步,躲过了这一刀,再定睛看去。 月色下,只见一个大汉挡在了段朝用的身前,手中的长刀斜指向她,甚是威武。 这时,院墙处传来“噗通”、“哎呀”两声,又有二人围了过来。 陆良一瘸一拐的来到马秋风身旁,撇了一眼身后仍是在哀嚎的段朝用,骂道:“鬼叫什么,害的老子都跌了一跤。” 原来刚刚,他和张鹏一直在外面等候,可是没一会儿,便听见院子里的哭喊声,以为马秋风被人发现了,二人心中焦急,便使劲全身气力,生拉硬扯的,这才翻上院墙。 黑暗中,也看不真切,在跳下来的时候,陆良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方才有了刚刚的“哎呀”一声痛呼。 “仓啷”一声,张鹏长刀亦是出鞘,拦在了女子的身后,封住了她的去路。 天上星月无光,只有从马秋风身后的那间屋子洞开的房门处传出一些亮光。 那女子诧异突然冒出来的三个人,而后便也毫不畏惧,今日来此,便是要将段朝用杀死的。 软剑很软,但是在女子的挥舞下,似是活过来了一般,犹如长蛇出洞,快如闪电。 马秋风挥刀抵挡,身形左闪右躲,与那女子斗在一起。 张鹏则是借机上前,时不时也是挥刀猛砍,和马秋风联手,逼住了一直想要冲过来刺死段朝用的女子。 陆良则是提着刀,横在了段朝用的身前,鼻子里闻到一股尿骚味,喝骂道:“真是没用,这他娘的算什么事,怎么突然从抓人变成了救人。” “跛子,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陆良向后踢了一脚。 段朝用挨了这一脚,才恢复正常,见有人来救他,而且还都是高手,抵挡住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胆气又是上来了。 听到陆良叫他跛子,便不乐意了,站起身,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风轻云淡的道:“本仙师哪里知晓,你们要是能擒下这个妖女,重重有赏。” 陆良见他此刻还在装叉得瑟,便是乐了:“仙师您老人家的裤子,怎么湿了?” 段朝用老脸一僵,好在黑暗掩盖住了他尴尬的面容,不至于难堪到死。 院子中央,马秋风与张鹏配合默契,两柄长刀,泛着寒光,上下翻飞,打斗的难解难分。 这女子真真是武艺高强,两人联手竟都抵不过她,而且这软剑也是使的诡异难测,角度刁钻。 马秋风不察间,也是挨了几下,伤口处有鲜血润出,染湿了衣裳。 那边张鹏倒是好些,虽然衣服也是破了一些,倒是没伤到皮肉。 陆良盯着仍是拼杀在一起的三人,眉头紧皱,想着办法。 突然,他瞥见屋子里的火盆,大喜过望,连忙冲进屋内,从那绑着的书生身上,撕下两条布料,缠绕在手上,端起这仍是有些余碳在燃烧的火盆,又冲了出来。 “马大哥,张大哥,快闪开。”陆良尖叫着冲上前去,此刻由不得他慢,这火盆滚烫无比,那布料虽是厚实,但也快要被火盆的热度融穿了,陆良已经感受到了那股热量。 来不及多想,瞅准那个女子,就将火盆迅速的抛了出去,炭火纷飞,朝着那女子劈头盖脸的散落下去。 女子花容失色,心里骂着这个阴险的小鬼,脚下却不敢多做停留,身子如泥鳅一般,滑了出去,躲避开那犹如天女散花的炭火。 虽是躲避开了这些炭火,但是仍有余烬上身,烫穿了衣物,烫伤了皮肤。 女子忍住疼痛,深深看了一眼陆良,然后脚步不停,朝着院墙处飞掠而去,只是三两下,便已是翻墙而出,消失不见。 陆良吹着自己有些烫的左右手,目瞪口呆的看着那道人影,像是有会飞一般,只是踢了几脚而已,便已是上了高墙。 “身轻如燕啊!”陆良感叹一声。 再回首望去,马秋风和张鹏俱是松了一口气,二人联手,竟然还斗不过她,吃了一些亏。 夜色下,满地尸首。 段朝用又是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刚刚他差点去见了道君,此刻想来,亦是后怕。 张鹏拾起地上散落的灯笼,点起一只,四处查看了一下,这些弟子皆是被女子的软剑划过脖颈,失血过多而死。 招式狠辣无比,张鹏摸了摸身上的伤痕,好在穿的厚实,没有受皮肉伤。 马秋风却是没有那么幸运了,刚刚他主攻,受了女子大多数的剑刺,身上几处伤口,早已是出了血。 陆良连忙将他扶到屋子里,点起烛火,帮他包扎伤口。 张鹏则是拎着那个跛子道人的脖颈,亦是进了屋,抬眼间看见一根木柱子上绑着的书生,便挥刀砍断绳索,将他放了下来。 这书生也是命大,挨了酷刑,也还吊着一口气,没有死,又被冷水扑面,意识清醒过来,茫然看着眼前的四人。 “跛子,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良问道。 段朝用死里逃生,仍是魂不附体,哪里晓得那女子为何杀他。 “大胆,竟敢叫本仙师跛子,你是哪个衙门的?”段朝用此刻安然无恙,见陆良出言不逊,恼怒异常。 张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死瘸子,还装模作样。” 段朝用痛呼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 张鹏停下脚,便听段朝用带着哭腔,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第187章 还家 初春三月,最是阴寒。 黑夜里的京城,万籁俱静。 一处深宅内院中,正房内高大的烛火仍是燃着,一个白衣青年男子正捧着一本书,细细研读,在看到精彩之处时,不禁拍案叫了一声好。 只是,外面突然有一阵脚步声响起,步履轻盈,只是听着有些混乱,不似往常那般稳重。 青年男子放下书籍,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抬眼看着房门处。 “咯……咯……” 敲门声响起。 “进来!”青年男子的声音浑厚。 门开,一袭黑衣的娇俏女子走了进来。 “回来了。”青年男子道。 女子摘下蒙在脸上的黑色丝巾,露出姣好的面容。 “公子恕罪,若虹没用,事情失败了。”女子跪下道。 “受伤了?”青年看着女子的衣服有些残破,皱着眉头问。 女子抬起俏脸,微眯着双眼,却是不敢直视他。 青年站起身,拉起她的身子,看着女子身上被炭火余烬烫坏了的地方,突然伸出双手,沿着损坏之处,猛然用力。 “嘶咔……” 布帛应声撕裂开,露出洁白的肌肤。 青年用手指摸着那有些红肿的地方,淡淡问道:“疼吗?” 手指的触碰,女子烫伤的肌肤,有些火辣辣的疼,却仍是强忍着,不敢喊痛。 青年收回了手指,面色冷峻,只是片刻后,又露出微笑,伸出右手,抚摸着女子的俏脸,淡然道:“我帮你上药。” 说着,便走到书桌旁,一边摆弄上面的瓶瓶罐罐,一边说道:“脱了。” 叫若虹的女子,弃了软剑,立即宽衣解带,片刻后,便露出了娇媚的胴体。 青年抬眸看了一眼,露出温润的笑容,又低头配着药膏。 等到都弄好之后,便拿着配好的药膏,来到若虹的身边,为她受了烫伤的地方涂抹。 若虹一动不动,任由公子为她上药。 那指尖的微凉感觉,透过皮肤,深入到她的心底,若虹一时间竟是痴了,忍不住偷看公子认真的面容。 真想,此刻,就是永久,若虹心里想。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士,也活不了多久了,失败了就失败了,不打紧。”青年抚摸着若虹的娇嫩肌肤。 “等本公子过了殿试之后,再谋划另一件乐事。”青年自信从容,手顺着洁白的肩头往下滑,在若虹带着惊喜的神情中,复又停了下来,将手拿开了。 若虹眼中的惊喜,又变成了落寂。 天色放亮,晨晓已到。 段朝用的府邸,张鹏对着跛子道人连打带踹,打的他哭爹喊娘,就是不知道要交待什么事。 又揍了一会儿,陆良看不下去了,拉开张鹏道:“算了,这瘸子痴痴呆呆的,看着也不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愚蠢到,说要每年为宫里头炼制四万两银子。” 段朝用连连点头,赞同道:“说的对,说的对,本仙……我真真是蠢,求你们了,别打了,再打,我就要去见道君了……呜呜……” 看着他高肿的脸庞,陆良用手指了指仍在一旁发愣的书生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段朝用道:“这个书呆子,花了二十两银子,请贫道的那些弟子去揍两个书生。” 呵,也不是一个好人。 陆良用腰刀拍打了一下那个被打的面目全非的书生,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那书生被段朝用的弟子打的遍体鳞伤,总算捡回一条命,听见老熟人陆良问他,哪还敢隐瞒。 “大人,学生是赵长达啊,你可要为学生做主啊!”书生抹了抹眼泪,哀嚎道。 陆良大惊,居然是老熟人。 仔细又看了看那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依稀能辨认出点模样。 “赵长达,还不从实招来。”陆良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他倒是来了兴趣。 赵长达这两天被打的真真是很惨,就剩下一口气了,要是陆良他们来的再晚一些,只怕就要命丧黄泉了。 “学生只是花钱请他们去教训教训田氏兄弟,没有让他们将田氏兄弟打死啊!”赵长达抹了一把鼻涕,接着哭道:“学生只是花了二十两银子,请这个老骗子的弟子们去教训一下田氏兄弟,哪成想,哪成想,他们竟将田家兄弟给打死了。” “学生怕了,就躲了起来,可是他们将我抓到这里来,非要我交出五千两银子,不然就要去告官,说学生雇人行凶。”赵长达心里悲愤,大叫道:“学生没有杀人,是他们做的,他们做的。” 张鹏听不下去了,又踹了两脚段朝用。 “这等阴损之事,你也干的出来。”张鹏喝骂道,又狠狠补了一脚。 段朝用疼的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些不孝的徒子徒孙干的。” 马秋风亦是冷笑一声,丝毫不同情他。 赵长达又哭诉道:“学生冤枉啊,大人。” 陆良问道:“你为何要找人教训田家兄弟?” 赵长达仍是在哭,在挨了陆良一脚后,止住抽泣,期期艾艾道:“学生只是为了讨好钱公子,那日,田氏兄弟与钱公子起了冲突,沈坤又打了钱公子,学生想着为钱公子出气,便出钱找了人,揍了田家兄弟。” “可是,学生万万没有想将他们兄弟二人打死啊,是这个臭道士的徒弟们干的,真的不关学生的事啊。”赵长达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陆良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着这个赵长达,亦是极其讨厌。 天色放亮,晨钟敲响。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具尸首,算是一个大案子了,只是可惜跑了凶手。 张鹏去了外面,将五城兵马司的人叫来,又将赵长达一并移交给了他们,便跟随着陆良,押解着幸存下来的段朝用,往北镇抚司的诏狱走去。 马秋风则是先回了家休息,他伤的有些重,还要回去上药、包扎。 这一夜,当真惊心动魄。 到了镇抚司,张锜不在,陆良便将段朝用移交给了管理诏狱的校尉,将他关押了进去。 至于,要怎么处置这个跛子,就不关陆良的事情了。 临走时,那跛子道人竟还对陆良挤出一个笑容,感激道:“陆大人,待贫道出狱,再酬谢与你。” 陆良愣住了,这道人倒是颇有自信,还能活着出来。 出了镇抚司的大门,陆良用带着血丝的双眼,看了一眼张鹏,二人一夜未睡,又厮杀了一番,俱是身心俱疲。 “回家。” 骑上高头大马,也不敢在京城里纵马狂奔,只能小跑着往石碑胡同赶。 此刻的陆良,只想倒头便睡,困倦到了极点。 待回到了刘家,马秋风早已换好了药,也换上了一身新的衣物,正坐在屋子里喝着热汤,啃着馒头。 陆良洗了洗手,也顾不上换衣服,和张鹏一起坐了下来,三个人大吃大喝一顿。 而后,便是横七竖八的躺在土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响起敲门声,陆良睡得正香,没有理会,翻了个身,继续蒙头大睡。 “吱呀!” 见院门未上锁,那敲门的人,便伸出一只手,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小院内,一切如旧。 这人不禁眼眶湿润,朝着那正屋喊道:“娘,孩儿回来了。” 只是,等了片刻,也不见那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这人不禁又加大声音喊道:“娘,金喜,回来了。” 屋子里,陆良猛地醒转过来,坐直了身躯,双眼圆睁,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娘,娘,你在屋么?”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陆良心头剧震,跳下地来,连鞋也不曾穿,光着脚便冲出了屋子。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汉子,站在院子里。 “刘……刘大哥,是你吗?”陆良颤抖着声音问道。 那人抬起头,伸出左手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双目中泛着泪花,一动不动的盯着陆良。 陆良冲上前去,抱住他,大叫道:“刘大哥,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刘金喜用左手拍了拍陆良,而后松开他,问道:“陆良,我娘她老人家呢?” 陆良心中惭愧,一时间,竟是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刘金喜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把推开陆良,冲进了屋内。 片刻后,屋里传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娘……” 这时,马秋风和张鹏也是惊醒过来,纷纷走了出来。 只见,陆良光着脚丫子,站在院子里,眼眶中擒着泪珠,不发一语。 刘金喜从老娘的房中走出,神色不善,冰冷的声音,似是从深渊杀出来一般,喝问道:“我娘她,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 陆良默然无语。 刘金喜继续喝问:“说话啊,老子问你话呢。” 张鹏却是上前道:“刘总旗,你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刘金喜目光森寒,仍是追问:“我娘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多月前走的,埋在了西城阜成门外的墓园,和你父亲刘应麟,葬在了一起。”这时,马秋风回答了他。 刘金喜也不说话,冲出刘家,朝着城西跑去,只是在奔跑过程中,他的右臂衣袖飞舞,竟是空荡荡的。 陆良连忙进屋穿鞋,而后对着张鹏叫道:“张大哥,你留在这里。” “马大哥,你跟我去追刘大哥。”陆良说完,便也冲出了刘家。 马秋风也知道,仅靠陆良一个人是不行的,万一刘金喜暴怒之后,痛下杀手,岂非不妙。 拿起腰刀,马秋风亦是跟着冲出了刘家,朝着城西追去。 夜幕降临,眼看着城门就要关闭,陆良扯出腰牌,高举着大叫道:“锦衣卫办事,快开城门。” 那守城的官兵,不敢怠慢,又将城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陆良和马秋风旋即冲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只有守城的士卒,咕哝道:“大半夜的出城办事,也不说打个火把,这万一碰到鬼,可咋办。” 士卒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连忙将城门又紧紧关上。 第187章 还家 初春三月,最是阴寒。 黑夜里的京城,万籁俱静。 一处深宅内院中,正房内高大的烛火仍是燃着,一个白衣青年男子正捧着一本书,细细研读,在看到精彩之处时,不禁拍案叫了一声好。 只是,外面突然有一阵脚步声响起,步履轻盈,只是听着有些混乱,不似往常那般稳重。 青年男子放下书籍,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抬眼看着房门处。 “咯……咯……” 敲门声响起。 “进来!”青年男子的声音浑厚。 门开,一袭黑衣的娇俏女子走了进来。 “回来了。”青年男子道。 女子摘下蒙在脸上的黑色丝巾,露出姣好的面容。 “公子恕罪,若虹没用,事情失败了。”女子跪下道。 “受伤了?”青年看着女子的衣服有些残破,皱着眉头问。 女子抬起俏脸,微眯着双眼,却是不敢直视他。 青年站起身,拉起她的身子,看着女子身上被炭火余烬烫坏了的地方,突然伸出双手,沿着损坏之处,猛然用力。 “嘶咔……” 布帛应声撕裂开,露出洁白的肌肤。 青年用手指摸着那有些红肿的地方,淡淡问道:“疼吗?” 手指的触碰,女子烫伤的肌肤,有些火辣辣的疼,却仍是强忍着,不敢喊痛。 青年收回了手指,面色冷峻,只是片刻后,又露出微笑,伸出右手,抚摸着女子的俏脸,淡然道:“我帮你上药。” 说着,便走到书桌旁,一边摆弄上面的瓶瓶罐罐,一边说道:“脱了。” 叫若虹的女子,弃了软剑,立即宽衣解带,片刻后,便露出了娇媚的胴体。 青年抬眸看了一眼,露出温润的笑容,又低头配着药膏。 等到都弄好之后,便拿着配好的药膏,来到若虹的身边,为她受了烫伤的地方涂抹。 若虹一动不动,任由公子为她上药。 那指尖的微凉感觉,透过皮肤,深入到她的心底,若虹一时间竟是痴了,忍不住偷看公子认真的面容。 真想,此刻,就是永久,若虹心里想。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士,也活不了多久了,失败了就失败了,不打紧。”青年抚摸着若虹的娇嫩肌肤。 “等本公子过了殿试之后,再谋划另一件乐事。”青年自信从容,手顺着洁白的肩头往下滑,在若虹带着惊喜的神情中,复又停了下来,将手拿开了。 若虹眼中的惊喜,又变成了落寂。 天色放亮,晨晓已到。 段朝用的府邸,张鹏对着跛子道人连打带踹,打的他哭爹喊娘,就是不知道要交待什么事。 又揍了一会儿,陆良看不下去了,拉开张鹏道:“算了,这瘸子痴痴呆呆的,看着也不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愚蠢到,说要每年为宫里头炼制四万两银子。” 段朝用连连点头,赞同道:“说的对,说的对,本仙……我真真是蠢,求你们了,别打了,再打,我就要去见道君了……呜呜……” 看着他高肿的脸庞,陆良用手指了指仍在一旁发愣的书生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段朝用道:“这个书呆子,花了二十两银子,请贫道的那些弟子去揍两个书生。” 呵,也不是一个好人。 陆良用腰刀拍打了一下那个被打的面目全非的书生,问道:“说说,怎么回事?” 那书生被段朝用的弟子打的遍体鳞伤,总算捡回一条命,听见老熟人陆良问他,哪还敢隐瞒。 “大人,学生是赵长达啊,你可要为学生做主啊!”书生抹了抹眼泪,哀嚎道。 陆良大惊,居然是老熟人。 仔细又看了看那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依稀能辨认出点模样。 “赵长达,还不从实招来。”陆良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他倒是来了兴趣。 赵长达这两天被打的真真是很惨,就剩下一口气了,要是陆良他们来的再晚一些,只怕就要命丧黄泉了。 “学生只是花钱请他们去教训教训田氏兄弟,没有让他们将田氏兄弟打死啊!”赵长达抹了一把鼻涕,接着哭道:“学生只是花了二十两银子,请这个老骗子的弟子们去教训一下田氏兄弟,哪成想,哪成想,他们竟将田家兄弟给打死了。” “学生怕了,就躲了起来,可是他们将我抓到这里来,非要我交出五千两银子,不然就要去告官,说学生雇人行凶。”赵长达心里悲愤,大叫道:“学生没有杀人,是他们做的,他们做的。” 张鹏听不下去了,又踹了两脚段朝用。 “这等阴损之事,你也干的出来。”张鹏喝骂道,又狠狠补了一脚。 段朝用疼的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些不孝的徒子徒孙干的。” 马秋风亦是冷笑一声,丝毫不同情他。 赵长达又哭诉道:“学生冤枉啊,大人。” 陆良问道:“你为何要找人教训田家兄弟?” 赵长达仍是在哭,在挨了陆良一脚后,止住抽泣,期期艾艾道:“学生只是为了讨好钱公子,那日,田氏兄弟与钱公子起了冲突,沈坤又打了钱公子,学生想着为钱公子出气,便出钱找了人,揍了田家兄弟。” “可是,学生万万没有想将他们兄弟二人打死啊,是这个臭道士的徒弟们干的,真的不关学生的事啊。”赵长达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陆良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着这个赵长达,亦是极其讨厌。 天色放亮,晨钟敲响。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具尸首,算是一个大案子了,只是可惜跑了凶手。 张鹏去了外面,将五城兵马司的人叫来,又将赵长达一并移交给了他们,便跟随着陆良,押解着幸存下来的段朝用,往北镇抚司的诏狱走去。 马秋风则是先回了家休息,他伤的有些重,还要回去上药、包扎。 这一夜,当真惊心动魄。 到了镇抚司,张锜不在,陆良便将段朝用移交给了管理诏狱的校尉,将他关押了进去。 至于,要怎么处置这个跛子,就不关陆良的事情了。 临走时,那跛子道人竟还对陆良挤出一个笑容,感激道:“陆大人,待贫道出狱,再酬谢与你。” 陆良愣住了,这道人倒是颇有自信,还能活着出来。 出了镇抚司的大门,陆良用带着血丝的双眼,看了一眼张鹏,二人一夜未睡,又厮杀了一番,俱是身心俱疲。 “回家。” 骑上高头大马,也不敢在京城里纵马狂奔,只能小跑着往石碑胡同赶。 此刻的陆良,只想倒头便睡,困倦到了极点。 待回到了刘家,马秋风早已换好了药,也换上了一身新的衣物,正坐在屋子里喝着热汤,啃着馒头。 陆良洗了洗手,也顾不上换衣服,和张鹏一起坐了下来,三个人大吃大喝一顿。 而后,便是横七竖八的躺在土炕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外响起敲门声,陆良睡得正香,没有理会,翻了个身,继续蒙头大睡。 “吱呀!” 见院门未上锁,那敲门的人,便伸出一只手,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小院内,一切如旧。 这人不禁眼眶湿润,朝着那正屋喊道:“娘,孩儿回来了。” 只是,等了片刻,也不见那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这人不禁又加大声音喊道:“娘,金喜,回来了。” 屋子里,陆良猛地醒转过来,坐直了身躯,双眼圆睁,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娘,娘,你在屋么?”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陆良心头剧震,跳下地来,连鞋也不曾穿,光着脚便冲出了屋子。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汉子,站在院子里。 “刘……刘大哥,是你吗?”陆良颤抖着声音问道。 那人抬起头,伸出左手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双目中泛着泪花,一动不动的盯着陆良。 陆良冲上前去,抱住他,大叫道:“刘大哥,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刘金喜用左手拍了拍陆良,而后松开他,问道:“陆良,我娘她老人家呢?” 陆良心中惭愧,一时间,竟是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刘金喜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把推开陆良,冲进了屋内。 片刻后,屋里传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娘……” 这时,马秋风和张鹏也是惊醒过来,纷纷走了出来。 只见,陆良光着脚丫子,站在院子里,眼眶中擒着泪珠,不发一语。 刘金喜从老娘的房中走出,神色不善,冰冷的声音,似是从深渊杀出来一般,喝问道:“我娘她,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 陆良默然无语。 刘金喜继续喝问:“说话啊,老子问你话呢。” 张鹏却是上前道:“刘总旗,你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刘金喜目光森寒,仍是追问:“我娘她,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多月前走的,埋在了西城阜成门外的墓园,和你父亲刘应麟,葬在了一起。”这时,马秋风回答了他。 刘金喜也不说话,冲出刘家,朝着城西跑去,只是在奔跑过程中,他的右臂衣袖飞舞,竟是空荡荡的。 陆良连忙进屋穿鞋,而后对着张鹏叫道:“张大哥,你留在这里。” “马大哥,你跟我去追刘大哥。”陆良说完,便也冲出了刘家。 马秋风也知道,仅靠陆良一个人是不行的,万一刘金喜暴怒之后,痛下杀手,岂非不妙。 拿起腰刀,马秋风亦是跟着冲出了刘家,朝着城西追去。 夜幕降临,眼看着城门就要关闭,陆良扯出腰牌,高举着大叫道:“锦衣卫办事,快开城门。” 那守城的官兵,不敢怠慢,又将城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陆良和马秋风旋即冲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只有守城的士卒,咕哝道:“大半夜的出城办事,也不说打个火把,这万一碰到鬼,可咋办。” 士卒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连忙将城门又紧紧关上。 第188章 无言 黑夜里,分不清南北西东。 陆良和马秋风,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西城外那处墓园行走。 待走了一会儿,陆良实在看不清楚路了,便问道:“马大哥,带火折子没有?” 马秋风苦笑一声:“要是带了,我还能不起火么?” 追的太急,没带引火之物。 陆良道:“要不就钻木取火。” 马秋风停下脚步,觉得这样追下去也不是办法,这荒郊野岭的,万一再迷了路,到时候就得等天亮了。 这刚刚才三月出头,夜晚还是很冷的。 随手拾取了一些枯草和树枝,二人便蹲在地上,开始了人类最原始的活动,钻木取火。 不大一会儿,还是马秋风经验丰富,手艺精湛,率先生起了火。 先是用荒草将火苗弄大,而后二人又找了两根相对粗壮的木头,引着之后,将地上的火堆,用土盖灭,这才重新上路。 连日来,天不降雪,今年的春季,格外干燥,万一引燃了大火就不好了。 这次有了火光,倒也能辩识出道路。 二人紧赶慢赶,可算来到了那处墓园。 黑夜里,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坟包,散落在大地上。 寒风簌簌,耳边偶尔听见几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哀鸣,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陆良只感觉后背发凉,这荒野乱葬岗,指不定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荡。他虽再世为人,但对这些仍是怀有敬畏,因为这世上,毕竟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缩了缩脖子,陆良低声道:“马大哥,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马秋风在刑部行走多年,倒是见多识广,一身浩然正气,自是不惧鬼神,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回道:“没听见。” 陆良凝神静气,仔细倾听,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传来。 “马大哥,是不是刘总旗的哭声?”陆良又问道。 马秋风快步前行,寻找那三棵枯死了的大柳树。 只是明明就在这附近,怎么一直寻不到了? 马秋风停下脚步,又举目张望。 黑夜里,看不清前路,似是有雾气升起,朦朦胧胧。 二人又向里走了一段路,这回便隐隐约约听见:“孩儿……孝……” “是刘总旗的声音。”陆良断定道。 马秋风举着火把,终于看见三道模糊的树影,随风摆动,那抖动的枝条,似是精怪一般,张牙舞爪。 跨步过去,这回便听见一个声音,悲切道:“娘,孩儿不孝,回来的迟了。” 正是刘金喜。 二人到了近前,只见刘金喜以头触地,正弓着身子,无声痛哭。 陆良有心开口劝慰,只是话到了嘴边,却是又一时无语,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刘金喜单手触地,抬起头,借着火光,看清楚了他爹墓旁的那块冰冷墓碑之上,刻着几个大字:刘氏夫人之墓。落款为:不孝男刘金喜、陆良立。 他刚刚还有些浑浑噩噩,此刻见到火光,再看见母亲的墓碑,总算有些清醒过来。 这一路,他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是回归大明,几次濒临绝境,都是死中得活,只因,家中尚有老娘需要他侍奉。 只是,他回来了,娘亲她,却是走了。 刘金喜心中悔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马秋风叹道:“刘总旗,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陆良也道:“刘大哥,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伤心难过。” “我娘,她是怎么走的?”刘金喜沙哑着声音问。 陆良又是沉默以对。 马秋风道:“老人家受了惊吓,加之身患重病,冬日里,便没熬过去。” “为何会受到惊吓?”刘金喜又问。 陆良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刘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说,为何?”刘金喜的声音有些冰冷。 陆良便将这前后因果详细的诉说了一遍。 刘金喜只是默默听着,待等他讲完,蓦然回首,眼中释放着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陆良。 马秋风怕刘金喜暴起伤人,便上前了一步,站在陆良身后,以便出手阻止。 夜色沉沉,三人相顾无言。 半晌,刘金喜将头又转向前方,对着父亲刘应麟和母亲的墓,又叩了三个头。 而后,刘金喜踉跄着站起身,茫然四顾,心里竟是空落落的。 精神支柱,骤然没了,刘金喜的心中,竟萌生出了一股死意。 只是,转眼间,刘金喜脑海中又升起一个念头,报仇,对,还有大仇未报。 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刘金喜长吸一口凉气,说道:“我走之后,家里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良听他询问,便挑挑拣拣的将这两年多发生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刘金喜听到陆良已经是北镇抚司百户之时,露出诧异之色,他在锦衣卫多年,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他再清楚不过。 似陆良这等人,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升了百户,细细想来,定是陆炳在后面操作了。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帮助这个一身霉运的傻小子。 刘金喜听完,也是愣愣无语。 这时,天色放亮,晨曦报晓。 连续经过一个夜晚的折腾,三人眼中都是布满血丝。 刘金喜突然长叹一声:“先回家。” 老娘的死,其实也不完全都是陆良招惹钱六所致,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外加自己这个不孝子,整日里东奔西走,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实为不孝。 跟随在刘金喜的身后,陆良颇有些气短,这可能就是内疚感和负罪感在作祟。 再次回到石碑胡同刘家,天色已然大亮。 张鹏一直在刘家等候着,见他们三人齐齐归来,亦是松了一口气。 张鹏是了解整件事最深的人,也是怕刘金喜在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将事情归咎在陆良身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如今,这三人安然无恙,张鹏便也没有多问。 回到屋子里,刘金喜将自己身上的破旧衣衫脱了下来,换上了一身新衣。 只是,沧桑的面容,还有那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似是向陆良等人诉说出,他这两年所历经的千难万险。 “刘大哥,这两年多,你去了哪里?”陆良忍不住发问道。 刘金喜坐下后,左手捋了一下遮挡住眼睛的头发,徐徐道来:“被鞑靼人抓去了。” 众人一惊。 刘金喜接着道:“可惜老三,要永远长眠在那异族他乡了,连尸骨也不曾带回来。” 想起与自己生死与共的袍泽,惨死在那苦寒的塞外,自己的心如刀割。 见刘金喜沉默,陆良也不好再继续问,他现在心中愧疚万分,不仅没有照顾好老太太,还因为自己,平白招惹了事端,间接害惨了几个至亲之人,当真是混账无比。 刘金喜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如今他重返大明,已是万幸,等明日去北镇抚司述了职,便要归家为老娘守孝三年了。 看了一眼陆良,又看了看张鹏,最后将目光投向马秋风。 这人乃是京城里有名的刑部应捕,为人正直无比,不徇私枉法,但是却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在刑部过的不甚如意,自己早有耳闻,不曾想如今却是和陆良混在了一处。 又深深看了一眼陆良,这小子,真的不适合做锦衣卫啊。 刘金喜沉声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北镇抚司可有什么变故?” 陆良摇头道:“一切如常。” 刘金喜复又沉默。 马秋风见他如此,便对陆良使了个眼色。 “刘大哥,你先休息,我去准备些饭食。”陆良站起身,朝外面走去,张鹏亦是跟随着一起出来。 屋内只剩下刘金喜和马秋风二人。 “刘总旗,按理我不应该多说什么,只是这些发生的事情,也是我亲眼所见。”马秋风叹道:“陆良这小子,懵懂无知,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以至于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老人家的事情,其实也有我的责任,陆良出门的时候,将家里的事情,托付给我,是我没有看住。”马秋风看着沉默的刘金喜,诚恳道:“你莫要迁怒于他。” 刘金喜左手拿起碗,喝了一口水,咳嗽了一声,叹道:“马兄,你无需多言,刘某自幼被老娘拉扯大,这些年在外东奔西走,未曾在老娘身边尽孝过一天。” “如今想来,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刘金喜眼眶湿润,擦了擦滚落的泪水,续道:“全都是我这个不孝子的错。” 马秋风感同身受,回道:“马某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叔伯养大,这人生,有如白驹过隙,最怕的就是不能膝下承欢。” 刘金喜点头赞同。 马秋风站起身,拱手一礼,朗声道:“如果刘总旗,要责罚,就责罚在下。” 刘金喜苦笑一声:“马兄,你这是在讥讽我刘金喜么?” “我娘的事情,怨不得旁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刘金喜示意他重新坐下。 马秋风站直身躯,再次拜谢。 刘金喜长叹道:“如果马兄愿意,便帮我在双亲墓前,搭建一个庐舍,这三年之期,刘某想与父母住在一起。” 结庐守孝,如今是刘金喜为父母双亲,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刘总旗放心,有我们几人在,定会办好这件事。”马秋风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正在这时,陆良也已做好了简单的饭菜,招呼两人吃饭。 第188章 无言 黑夜里,分不清南北西东。 陆良和马秋风,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西城外那处墓园行走。 待走了一会儿,陆良实在看不清楚路了,便问道:“马大哥,带火折子没有?” 马秋风苦笑一声:“要是带了,我还能不起火么?” 追的太急,没带引火之物。 陆良道:“要不就钻木取火。” 马秋风停下脚步,觉得这样追下去也不是办法,这荒郊野岭的,万一再迷了路,到时候就得等天亮了。 这刚刚才三月出头,夜晚还是很冷的。 随手拾取了一些枯草和树枝,二人便蹲在地上,开始了人类最原始的活动,钻木取火。 不大一会儿,还是马秋风经验丰富,手艺精湛,率先生起了火。 先是用荒草将火苗弄大,而后二人又找了两根相对粗壮的木头,引着之后,将地上的火堆,用土盖灭,这才重新上路。 连日来,天不降雪,今年的春季,格外干燥,万一引燃了大火就不好了。 这次有了火光,倒也能辩识出道路。 二人紧赶慢赶,可算来到了那处墓园。 黑夜里,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坟包,散落在大地上。 寒风簌簌,耳边偶尔听见几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哀鸣,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陆良只感觉后背发凉,这荒野乱葬岗,指不定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荡。他虽再世为人,但对这些仍是怀有敬畏,因为这世上,毕竟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缩了缩脖子,陆良低声道:“马大哥,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马秋风在刑部行走多年,倒是见多识广,一身浩然正气,自是不惧鬼神,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回道:“没听见。” 陆良凝神静气,仔细倾听,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传来。 “马大哥,是不是刘总旗的哭声?”陆良又问道。 马秋风快步前行,寻找那三棵枯死了的大柳树。 只是明明就在这附近,怎么一直寻不到了? 马秋风停下脚步,又举目张望。 黑夜里,看不清前路,似是有雾气升起,朦朦胧胧。 二人又向里走了一段路,这回便隐隐约约听见:“孩儿……孝……” “是刘总旗的声音。”陆良断定道。 马秋风举着火把,终于看见三道模糊的树影,随风摆动,那抖动的枝条,似是精怪一般,张牙舞爪。 跨步过去,这回便听见一个声音,悲切道:“娘,孩儿不孝,回来的迟了。” 正是刘金喜。 二人到了近前,只见刘金喜以头触地,正弓着身子,无声痛哭。 陆良有心开口劝慰,只是话到了嘴边,却是又一时无语,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刘金喜单手触地,抬起头,借着火光,看清楚了他爹墓旁的那块冰冷墓碑之上,刻着几个大字:刘氏夫人之墓。落款为:不孝男刘金喜、陆良立。 他刚刚还有些浑浑噩噩,此刻见到火光,再看见母亲的墓碑,总算有些清醒过来。 这一路,他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是回归大明,几次濒临绝境,都是死中得活,只因,家中尚有老娘需要他侍奉。 只是,他回来了,娘亲她,却是走了。 刘金喜心中悔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马秋风叹道:“刘总旗,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陆良也道:“刘大哥,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伤心难过。” “我娘,她是怎么走的?”刘金喜沙哑着声音问。 陆良又是沉默以对。 马秋风道:“老人家受了惊吓,加之身患重病,冬日里,便没熬过去。” “为何会受到惊吓?”刘金喜又问。 陆良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刘大哥,是我对不住你。” “说,为何?”刘金喜的声音有些冰冷。 陆良便将这前后因果详细的诉说了一遍。 刘金喜只是默默听着,待等他讲完,蓦然回首,眼中释放着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陆良。 马秋风怕刘金喜暴起伤人,便上前了一步,站在陆良身后,以便出手阻止。 夜色沉沉,三人相顾无言。 半晌,刘金喜将头又转向前方,对着父亲刘应麟和母亲的墓,又叩了三个头。 而后,刘金喜踉跄着站起身,茫然四顾,心里竟是空落落的。 精神支柱,骤然没了,刘金喜的心中,竟萌生出了一股死意。 只是,转眼间,刘金喜脑海中又升起一个念头,报仇,对,还有大仇未报。 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刘金喜长吸一口凉气,说道:“我走之后,家里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良听他询问,便挑挑拣拣的将这两年多发生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刘金喜听到陆良已经是北镇抚司百户之时,露出诧异之色,他在锦衣卫多年,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他再清楚不过。 似陆良这等人,短短两年多时间,就升了百户,细细想来,定是陆炳在后面操作了。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帮助这个一身霉运的傻小子。 刘金喜听完,也是愣愣无语。 这时,天色放亮,晨曦报晓。 连续经过一个夜晚的折腾,三人眼中都是布满血丝。 刘金喜突然长叹一声:“先回家。” 老娘的死,其实也不完全都是陆良招惹钱六所致,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外加自己这个不孝子,整日里东奔西走,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实为不孝。 跟随在刘金喜的身后,陆良颇有些气短,这可能就是内疚感和负罪感在作祟。 再次回到石碑胡同刘家,天色已然大亮。 张鹏一直在刘家等候着,见他们三人齐齐归来,亦是松了一口气。 张鹏是了解整件事最深的人,也是怕刘金喜在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将事情归咎在陆良身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如今,这三人安然无恙,张鹏便也没有多问。 回到屋子里,刘金喜将自己身上的破旧衣衫脱了下来,换上了一身新衣。 只是,沧桑的面容,还有那空荡荡的右边衣袖,似是向陆良等人诉说出,他这两年所历经的千难万险。 “刘大哥,这两年多,你去了哪里?”陆良忍不住发问道。 刘金喜坐下后,左手捋了一下遮挡住眼睛的头发,徐徐道来:“被鞑靼人抓去了。” 众人一惊。 刘金喜接着道:“可惜老三,要永远长眠在那异族他乡了,连尸骨也不曾带回来。” 想起与自己生死与共的袍泽,惨死在那苦寒的塞外,自己的心如刀割。 见刘金喜沉默,陆良也不好再继续问,他现在心中愧疚万分,不仅没有照顾好老太太,还因为自己,平白招惹了事端,间接害惨了几个至亲之人,当真是混账无比。 刘金喜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如今他重返大明,已是万幸,等明日去北镇抚司述了职,便要归家为老娘守孝三年了。 看了一眼陆良,又看了看张鹏,最后将目光投向马秋风。 这人乃是京城里有名的刑部应捕,为人正直无比,不徇私枉法,但是却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在刑部过的不甚如意,自己早有耳闻,不曾想如今却是和陆良混在了一处。 又深深看了一眼陆良,这小子,真的不适合做锦衣卫啊。 刘金喜沉声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北镇抚司可有什么变故?” 陆良摇头道:“一切如常。” 刘金喜复又沉默。 马秋风见他如此,便对陆良使了个眼色。 “刘大哥,你先休息,我去准备些饭食。”陆良站起身,朝外面走去,张鹏亦是跟随着一起出来。 屋内只剩下刘金喜和马秋风二人。 “刘总旗,按理我不应该多说什么,只是这些发生的事情,也是我亲眼所见。”马秋风叹道:“陆良这小子,懵懂无知,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以至于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老人家的事情,其实也有我的责任,陆良出门的时候,将家里的事情,托付给我,是我没有看住。”马秋风看着沉默的刘金喜,诚恳道:“你莫要迁怒于他。” 刘金喜左手拿起碗,喝了一口水,咳嗽了一声,叹道:“马兄,你无需多言,刘某自幼被老娘拉扯大,这些年在外东奔西走,未曾在老娘身边尽孝过一天。” “如今想来,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刘金喜眼眶湿润,擦了擦滚落的泪水,续道:“全都是我这个不孝子的错。” 马秋风感同身受,回道:“马某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叔伯养大,这人生,有如白驹过隙,最怕的就是不能膝下承欢。” 刘金喜点头赞同。 马秋风站起身,拱手一礼,朗声道:“如果刘总旗,要责罚,就责罚在下。” 刘金喜苦笑一声:“马兄,你这是在讥讽我刘金喜么?” “我娘的事情,怨不得旁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刘金喜示意他重新坐下。 马秋风站直身躯,再次拜谢。 刘金喜长叹道:“如果马兄愿意,便帮我在双亲墓前,搭建一个庐舍,这三年之期,刘某想与父母住在一起。” 结庐守孝,如今是刘金喜为父母双亲,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刘总旗放心,有我们几人在,定会办好这件事。”马秋风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正在这时,陆良也已做好了简单的饭菜,招呼两人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