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矛盾循环》 序 每次在亚隙间被外星人说性格孤僻,都会让我产生一种怪异的亲切感,就好像我依然生活由自以为性格健全的普通人所挤满的地球上。 第一个说我性格孤僻的人是我的幼儿园老师,她在我入院的第三天,对来接我回家的外婆说出了这个词。 外婆当天晚上就急急忙忙地打电话跟我妈汇报。 “那不是很好嘛。” 据说我妈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上了小学之后,性格孤僻的特征在我身上日益明显,班主任甚至在家长会上特意找我外婆谈话。 即使是当年,性格孤僻也可以通过仪器矫正。手术只要一小时,微创,术后保证性格变成纯度百分之一百的活泼开朗,有效期起码能维持十到十五年,仅有0.01%的患者会在术后一个月出现24小时全天傻笑的副作用。当然,也可以选择药物治疗,疗程三个月,药物治疗的副作用是人容易变成话唠。为了推广这项治疗,平均每10个新生家长里有8个会听到“您的孩子性格孤僻,有患自闭症或是抑郁症倾向”之类的评价。现在想来,这项手术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性格和情商差异对人际关系的影响,同时也助长了整容业更飞速的发展——因为相貌平平的人在性格上的优势变得越来越小。 但是,当年老师向我外婆提出的,针对我的治疗建议,并不算是危言耸听,也不是为了收那几十块钱的回扣,因为我上课时拒绝回答老师的问题,很少与人交谈,也从来不愿意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做游戏,这样的我,的确是一个急需治疗的典型孤僻儿童。彼时我倒没有神通到可以预见十几年乃至二十几年后人类性格乃至相貌趋同化的未来,仅仅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比同龄人早一些,把装深沉的时间提前了十年,并且装得过于逼真。我的性格一点儿也不孤僻,这一点我妈清楚得很。当然,即使我真的性格孤僻,我妈也一样不会管,说不定她还会觉得大家都流行装孤僻,难得有个真家伙,很酷,建议我保持。 我人生开头的十几年都活在一种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的优越感之中,三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看不起比自己大五、六岁小学生。之所以在幼儿园对谁都爱搭不理,也是因为我自认为这些人都不配和我说话,包括我的幼儿园老师。这个你看一百次也记不住长什么样的女人在我读中班的时候向我外婆表示“你孙子有智力障碍”,然而这个人生里只有减肥、男人以及名牌包的女人,在我眼里还不如隔壁班那个总喜欢用鼻屎弹人的小胖子智商高。 在我的童年时期,唯一称得上玩伴的,是个住在我家隔壁一幢浮夸别墅里的男孩,我叫他豪猪,因为他姓郝,他叫我河豚,因为我姓和。这个混蛋比我大五岁,也热衷于表现自己的智力超群,总觉得同龄人的智力还不如他表姐家养的哈士奇。他和我一样性格孤僻,天天沉浸在一种独孤求败的境界里,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急于互相攀比自己思想境界的高深,于是讨论起了死亡的问题,那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想要自杀的念头,为了不输给他,我立马接话表示好巧啊我也是。他说在这样的世界里活着是种痛苦,那年他十岁,和我说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说他会读书,但读得好不好都没关系,因为家人会安排他出国留学,然后回国继承家业,事业稳定后,他会为了家族利益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就像他的父母那样,再生一个自己不关心的孩子,就像他那样。他说自己找不到什么活着的意义,所以要去死。 我说,那死亡就比活着更有意义了吗? 他说,未知永远比已知有意义。 我说,不存在已知,只存在你以为的已知。 那天他为了这一点跟我辩了很久,最后也没争出输赢来,不过这之后我们就熟络了起来。 豪猪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我们虽然总是互相讽刺,倒也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友谊。春去秋来,我们讨论了七八年死亡,直到现在他也没自杀。他当然不是真想死,把死挂在嘴边是他用来展示对抗姿态的一种方式,就好像我用装孤僻来体现与众不同。之所以我也至今没死,是因为我虽然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但也找不到死亡的意义。 我和豪猪就采取何种死亡方式做过多次深入讨论,并且约定,如果哪天决定了要去死,一定要通知对方自己死亡的地点和方式,让后者做见证。某种意义上,我们可能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虽然,自从豪猪去出国读高中后我们的联系就渐渐少了,但在面临死亡以及与它相关的一切时,我总会想起他。遗憾的是,如今我恐怕已经无法兑现诺言,因为我不仅陷入了随时会消失的境地,也没有办法将这里的情况告诉豪猪。 现在之于我,不仅未来不可知,连过去也已成为未知。 第一章 Magnolia Melancholia “带你飞月,在天上,过神仙一样的日子!” 这是今年暑假里我第三次被这个广告吵醒,光听声音都能想象到画面里必然有某个一派成功人士打扮的男人,用嗑药过量似的兴奋嗓音声嘶力竭地劝说着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离开地球,感受宇宙,登月不是梦!”。 不得不说登月旅行这件事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极具煽动性,即使是外公外婆这样依旧保留着传统生活方式的人,也会每天早上守着电视收看最新一期的登月观光介绍。要知道,当大家开着浮空车在窗外“咻咻”而过的时候,我的外公一度曾因无法接受出租车不在地上行驶而拒绝出远门。 第一个月球旅游度假村的建立,当时在国际上造成了巨大反响,大概有长达两天的时间大家都在各个社交软件上讨论此事——这是非常难得的,现在已经很少有新闻的热度能坚持半天以上了,而且这个新闻发布8小时后就传出了某国际巨星的艳照外泄事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分散得很厉害。 广告结束后某个访谈类电视节目的开场音乐悠然响起,这个暑假我早已经通过耳朵把早上11点到下午2点的电视节目表全背下来了。 “大家好,欢迎收看本期的《相遇浮萍》,本期我们的嘉宾是,和宁宁。” 天哪,怎么又是她。 我弹坐起来,下床走到客厅想叫外公外婆换台,却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买菜了,电视似乎是忘了关。 “大家好,我是和宁宁,很高兴今天能来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新计划。” 呵,她什么时候又烫卷发了?仔细算来,我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心中倒不觉得怀念,毕竟自己早过了对着电视想妈妈的年纪。更何况,这位一把年纪了依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母亲,从来也没发挥过什么传统母亲的作用,有时候我还得反过来时不时帮她烧饭洗衣服。大部分情况下,其实我更乐意对着塞西姐叫“妈”。塞西姐是母亲的工作伙伴,漂亮到能让所有第一次看见她的人都倒吸一口气,可母亲却敢腆着脸到处跟别人说这个比她高两个头白一个色号的绝世美女是她姐姐,还成天厚着脸皮让她照顾我们一家。 我正这么想着,电视中那个主持人倒真提起了塞西姐。 “最近有传言说你的姐姐也将参与下一部电影的拍摄,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这是哪来的传言?并没有这回事呀。”那个女人瞪大眼睛故作惊讶状。 “可是大家似乎都对你的姐姐非常感兴趣?”主持人不放弃地追问道。 的确,塞西姐作为和母亲这种公众人物形影不离的神秘美女,会引起人们的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就连我都不知道她的国籍和年龄。 “她性格很低调,不太喜欢抛头露面啦,你们不要打她的主意啦。”母亲“呵呵呵”地假笑了起来。 “有传言说你们不是亲姐妹?”主持人依然坚持不懈。 “看脸就知道不是啦,毕竟她比我漂亮这么多,不过对我来说她就是家人。” “还真好意思说。”我默默对电视翻了个白眼。 从我记事起,塞西姐就已经和母亲住在一起,我一直很佩服她竟然能坚持这个错误的决定这么多年,因为大部分时候她的工作好像就只是给我们家当保姆而已。在我上高中以前,只要塞西姐没有出差,必然会来接送我读书,我们母子的日常起居也基本由她照顾,可我毕竟不能像母亲那样不要脸的照单全收,多少还是会帮忙做点家务。所以,只有住在外公外婆家里时,我才能短暂、且堂而皇之地享受作为一个“孩子”应有的待遇。万幸,纵使时代发展如此飞速,“孙辈应该好好宠爱”这样的“传统”目前依然是国内老人间少数能达成的共识之一。 等我妈这样的人当上了祖母辈,这传统是否还会被保留就不好说了。 此时话题被母亲从塞西姐身上转移到了她的新电影上,我没有兴趣看她在电视上假模假样的高谈阔论,直接关了电视,准备回床上再睡一觉。 刚这么想着,门铃突然不识趣地用快走音的调子嚷了起来。 “找哪位?”我隔着门问。外公外婆家这个时候一般很少有访客。 “请问,这是和宁宁家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警惕地先打开屋里面的木门,透过防盗门往外看。外公外婆家的防盗门已经几十年没换了,看上去根本起不了什么“防盗”作用,透过破烂的纱网我隐约看见一个奇怪的陌生男人,他穿着一套夸张的亮蓝色西装,手里举着一大束蓝色玫瑰花,像是刚从什么灯红酒绿的MV片场走出来的舞男。我完全不记得母亲认识的人里有谁是能找到我外公外婆家来的,那个女人对自己父母的隐私非常重视。 我不由得捏紧了木门的把手,随时准备关门。 “你好,请问这里是和宁宁家吗?”男人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 趁这机会,我才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个男人。他有一头亮到不真实的海蓝色长发,即使在光线不太好的走廊也能呈现洗发水广告里经过特效处理后的柔韧光泽。一丝不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那五官像是经过精心打磨,轮廓圆滑、棱角分明,无可挑剔。说不清眼前这到底是张欧洲人的面孔还是亚洲人的面孔,它呈现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气质——这张脸的特征不属于白种人、黄种人和黑种人,亦不属于混血儿或是那些靠后天加工的人造面孔,从这张脸上也把握不到年龄这种东西的存在。 从外形判断的话,此人或许是个模特或者演员,考虑到母亲最近正在制作电影,会和这类人打交道也不奇怪。 “你是哪一位?” 我尽量放慢语速,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比较客气。 “我?我是她的……唔,男朋友?”他对我扬了扬手里捧着的花。 这一瞬间,我感觉有人在我耳边拉了个响炮。 “请问你是?”他对着防盗门微微俯身。 “我是她的儿子。”我毫不掩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门外的他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我说的话,并且也没有要求我再重复一遍。 过了大约半分钟,他才终于蹦出一句话:“这不,合理。她,怎么可能……有儿子……”或许是因为实在不想面对这个令他痛苦的事实,他在讲这句话时有着怪异的停顿。 但是,真正感到不合理的是我。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言,是我母亲的“男朋友”,姑且不论我是否应该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起码他一定知道我的存在。毕竟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这件事众所周知,顶多会有人不知道我的具体年龄。可他的反应,倒像是完全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当然,也有他是骗子的可能性,但我觉得,一个骗子,穿得这么招摇,还激情洋溢地捧着一大束直径比门还宽的花来拜访,那他即使是个骗子也是个脑子不太好的骗子。 又或者,这是什么整人节目? “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我又问了一遍,心里犹豫要不要直接关掉木门。 令我意外的是,此时此刻他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请问现在是哪一年,几月几日几点?” “2035年8月5日9点53分……怎么了?” 他瞪大了眼睛,用亲眼目睹了凶杀现场般的惊恐表情望着我,然后立刻转身带着花飞快地奔下楼梯。 “哈?” 这位蓝玫瑰先生的动作如此迅速,以至于地上还洒了几片玫瑰花瓣。 不过,这场莫名其妙的插曲很快被我抛在了脑后,当我回到床上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甚至不确定它究竟是梦境的一部分,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去门口看了一眼,地上的玫瑰花还在。 不过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母亲同时从事着多个职业,没有人说得清她的主业究竟是什么,就连我也一样。总之不知怎么的,她就成了个“名人”,又写书,又拍广告,又出唱片,又演戏。在她周围鱼龙混杂地聚集了多个圈子的人,里面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家伙不在少数,所以与她相关的一切我早习惯了不做深究。只能说今天出现的这个家伙手段不赖,竟然能找到这里。 然而,事情不仅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隔天上午,同一时间,我又一次被外公开着的电视里登月度假的广告声吵醒。外婆留了张字条说他们出门散步去了,早饭在锅里,让我自己加热。 今天的阳光比昨天要好上一些,但却不闷热,透过这直射入客厅的明媚光线,都能看见空气里活泼的微尘肆意地上下起舞。这的确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可对我来说,这样的天气就该切片柠檬,泡上一杯蜂蜜茶,搭配冰镇的西瓜半球,然后躺在沙发里用调羹边挖边吃,如果再打开一部好电影,那简直就是身处世界之巅。 当然,在实现这个画面之前,我还是得先睡个回笼觉。 我关了电视往房间里走,这个时候,那要命的、喘不上气的门铃又响了。 我抱着昨天那个男人再度登门的准备打开木门,这次防盗门外站着的却是两个和我年纪相仿,长得一模一样,都穿着灰色袍子的陌生少女。 初看之下,她们像是准备去漫展之类的地方却跑错了路——左边的那个有着一头桃色的中长发,发尾在肩膀处毫无章法地里里外外地乱翘着,右边那个头发长度一样,发色则像是用水粉调出来的淡紫色,发型也整齐的多,有种自然的垂坠感。时至今日,外面那些年轻人早就不流行在日常生活里给头发染这样夸张的颜色了,而且她们的发质和昨天来的那个奇怪男人一样,闪亮到不像真发,长相也是同样漂亮到没有人类的感觉。 “R5来了吗?” 没有任何开场白或是问候语,桃发少女开门见山地问道,就如同我和她、以及她提及的“R5”已经是老相识了。 这类奇奇怪怪的访客是什么新的流行趋势吗? “你是不是敲错门了?” “不可能错。”少女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响亮地回答道。 我又仔细地确认了一下这二人的相貌,更加确定我们之前没有见过。毕竟有了塞西姐的“榜样”在前,一般的所谓“美女”很少能让我产生类似“漂亮”、“可爱”之类的感叹,所以如果我见过她们,哪怕只见过一面,也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相貌能和塞西姐媲美的女性。 “我觉得你还是再确认一下地址比较好……” “我说了……”她的声音扬高了几度,根据我对学校里女同学的观察,这一般是要发脾气吵架的前兆,“你——” “——很抱歉,还请让我代为解答。”旁边的紫发少女忽然伸手拦住桃发少女,往前走了一步。“你好,冒昧打扰非常抱歉,希望你可以耐心听我们的解释。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这一位是M6,R5的妹妹,我是M6的性格矫正程序,你可以称呼我为M6-2。” “性格矫正程序?”我机械地复述了一遍,重新细致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怎么看都是活物却在自称“程序”的“生物”。现在的机器人技术已经发展得这么好了? “你是和宁宁的儿子和绫礼,今年17岁,假如这些信息无误,相信你也会同意我们没有搞错地方。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M6的哥哥R5,啊,对了,R5是长这个样子的。” M6-2退后一步,朝空无一物的楼道挥了一下手,像变魔术一样招出了一个等身大的全息影像。这个影像,正是昨天那个捧着花的男人。 不过,比较令我惊讶的是,M6-2看上去并没有使用什么设备,这个影像看上去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况且我并没有配戴任何承载智能芯片的物品,为什么也能读取出信息,这难道又是什么新科技吗? “他昨天来过,不过很快就走了。”我努力装作处变不惊地样子 “昨天?”两个少女异口同声。 “对,差不多也是昨天这个时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问了一下时间,然后就走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唔,所以没有其它事情的话,我就先关门了。” 我想尽量迅速地结束这场对话,我完全没兴趣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也无意在上面花时间。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 紫发少女再一挥手,全息投影变成了一个悬浮框,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一堆我看不懂的图形。 “是误差。”性格矫正程序对M6说。 “一天的误差。”M6喃喃着,一脸挫败地用手捂住了眼睛。 “记录显示已经不在‘此线’,我们又没有赶上。” “嗯……那我先关门了,你们走好。”我说着,准备带上里面的木门。 “等等,”M6大喊了一声,“这件事必须得由你来解决,现在起,你要——” 我没有理会她,还是关上了门。 少惹麻烦是我这短暂人生积累下来的重要经验。 “喂!别傻了!你没有选择权!”门外M6依然没有放弃。 接着是M6-2冷静而克制的声音,但说的话同样荒谬:“很遗憾,这是必须事项,你无从选择。” 我继续往自己的房间走,我并不想让这种不相干的人破坏我睡回笼觉的心情。 “你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懂吗?” “要解释原理的话很复杂,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如果拒绝我们的要求,你这个人就会消失。” 她们依然在坚持不懈地试图和我对话。 “R5现在一定已经回到过去了,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在他带走你母亲之前找到你的亲生父亲。具体情况等会我们会再跟你详细解释,总之,你一定要清楚, 如果你不跟我们合作,你的母亲就不会生下你,你将变成这个世界的冗余数据被排除在主轴时间线之外,也就是说,你将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 真可怜,长得倒挺漂亮,可惜是两个神经病。我一边这么感叹着一边打开房门。 “你逃不掉的。” 这一次,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她们两个就站在里面。 “我都说了,你没有选择权。” 第二章 Misery “距离矫正完成还有5秒。” “人类单位的?” “人类单位的,哦……稍等……嗯,好的,完成了。” 朦胧间,我似乎听见了一些声音……确切的说,是一阵波动从左耳穿入我的大脑,又从右耳蹿出来。在停留于我脑袋里的那段短暂时间中,它被我的意识及时捕捉成了一些有意义的信息——即使我此时此刻甚至无法感知到我的“脑袋”、“耳朵”或是身体的其它位置究竟在何处。 “请检查一下有没有其它漏掉的东西,需要避免像上次那样留下了五十年后才会存在的物体。” “检查完毕。出发前要把他弄醒吗?” “我觉得可行。” 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在某个我的意识刚才不占统治权的地方,传来一阵钝痛,我“嗳”得叫出声来,身体其他位置的触感才终于沿着血管的脉络徐徐舒张开来。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或者更久以后,我才终于能确切地判断出身体的每个位置在哪里,并操控它们。 这感觉简直像是我的灵魂刚刚被人提取了出来,现在又重新塞进了身体。 我的眼皮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稍稍完成睁开的任务,让一道光走进来。 我似乎正躺在某块陌生的、冰冷的、质感类似大理石但没有任何纹理的地板上,面前是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尖头靴,靴子的质感看上去和地板如出一辙。我想它就是刚才那阵疼痛的元凶。 “醒过来了吗?”不远处另一个声音问。 “醒过来了。” 白色的靴子后退了几步,另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接着是小腿、膝盖、藏在膝盖后面的大腿……以及一条短小紧身但足以起关键遮挡作用的黑色裙子。再然后,是一双细长的手,几乎看不见任何纹理的光滑手指,和一缕垂下的淡紫色头发。 “哼,精神倒挺好。”白色靴子的主人转身离开,又高又细的鞋跟迅速消失在了我的视野范围内。 “抱歉?请问你现在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M6-2问。 “唔……呃……” 我试着将脑袋转到一个尽量仰面朝天的角度,却发现这样不得不将整个身体的姿势都调整一遍。 对方会错意以为我要坐起来,于是伸手扶住我的肩膀。 好吧,本来还想再躺会儿,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坐起来了。 我一手捂着仍有些发晕的脑袋,另一只手撑住地面,再加上那双手的帮助,我终于换成了一个坐在地上的姿势,大致意义上实现了和对方的“平起平坐”。 “啊,你是那个……M6-2?” “你还记得?那很不错。” M6-2惊讶地扬起了眉毛,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 她和站在稍远处、不知道在忙什么的M6都已经脱掉了刚才的灰袍,现在穿得活像两个赛车模特。但在我有余力关注她们的衣物之前,先被周围的环境绕晕了——我此时身处的这个空间似乎没有“封顶”,确切的说,这里唯一的“界限”就是刚才我趴着,现在我坐着、她们站着的这一块白色“地面”,其余方位都只有无垠的星空,仿若没有尽头的宇宙,这宇宙甚至还在以我肉眼可以识别的速度缓慢运动着,就好像我们三个正站在一块白板上漂流于星际之间。 这个环境,毫无疑问,根本不是我家。 一阵头晕翻江倒海地袭击过来,背后没有墙面之类可依靠的东西,我只能靠手撑在地上维持平衡。此时的我像是被挂在挪威那个“巨人之舌”的边沿,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可能还是继续趴着更合适。 “真弱。”M6在边上啧了啧嘴。 “M6,是不是氧气供给量太低了?” “不可能,含量和地球上是一样的。” “那是不是你刚才对他下手太重了?” “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好好计算过力度的。” “那么是晕‘空间’了?” “人类真是够麻烦的。” M6皱了下眉头,周围的环境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像切换频道那样迅速,并且没有任何效果过渡。现在看来我正位于某座飞船内部,左边是一个巨大的环状落地窗,刚才看到的星空被罩在了窗户外面,窗前有一排仪表控制台,右边也有几个阶级分配明确的座位,上面坐满了和M6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们都在安静地操控着飞船。 我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这里起码是变成了一个让我稍微有点安全感的地方了。只是稍微。 “M6,你做得很好,他看上去感觉好多了。”M6-2对M6肯定道。 “你看,我就说过,人类对宇宙飞船的认识仅限于此,不造成这个样子的,他们就认不出是飞船。”M6摊了摊手。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M6-2又对着我确认了一次。 “好惹。” 我张开嘴讲话,可发出声音时才发现舌头还没有完全恢复灵活。 “看来没什么问题,习惯就好了。”眼前的性格矫正程序对我露出了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微笑。 “M6-2,别跟他啰嗦这些了,长话短说吧。”坐在操控台正中央位置上的那个M6对着M6-2探出脑袋。 M6-2朝她点点头,把我拉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球型椅子上。 “和绫礼,我现在简单交代一下情况。我们刚才已经采用非常手段把你从家里转移到了飞船上,现在时间紧迫,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所以希望你能够选择体谅我们这种冒昧的行动。” “选‘体谅’的话能把我送回去吗?” “不能。”M6硬邦邦地替M6-2回答,“你在完成这件事之前肯定是回不去了,想回去的话就认真听M6-2接下来说的话,你越早完成任务,就越早……”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烦躁地对我甩了甩手,转过椅子继续忙她的去了。 “嗯,接下来,希望你可以冷静地听我要说的话,相信你作为‘那个人’的儿子,一定能迅速进入状态。”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反正看这架势我已经被这两个疯女人“绑架”了,而且我现在浑身上下除了睡觉时穿着的T恤和短裤以外什么都没有,事到如今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见机行事。可真正让我觉得烦恼的是,身上这件T恤是当初母亲大人专门给我买的,上面印了一个巨大的二次元美少女,似乎是母亲非常喜爱的动画角色,我一直嫌丢脸不肯穿出去,只在睡觉的时候穿,现在却偏偏是在穿着这件衣服的时候出了这事,若是之后横尸荒野,尸体的照片拍出来一定会被人笑话吧。 “我先告诉你一些必要信息。我和M6、R5都不是来自地球的人,所谓M6、R5也只是我们为了方便在地球上行动而给自己加的代号。我们的母星是一颗叫做梵锡星的星球。当然,严格来说我不能算梵锡星人,我是M6的性格矫正程序,存在意义是为了帮助M6更顺利的完成任务。梵锡星人本没有感情,但是M6很不幸地被人类传染了感情这种疾病,你可以将我理解成是一种梵锡星人针对该疾病的治疗手段,一种治疗程序。在M6因为情绪问题无法继续工作时,我会替她完成一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还真是个方便的“治疗手段”啊,我不禁感叹。 “构成梵锡星人的是一种名为卬子的物质,这种物质本身地球人无法用肉眼识别,但却可以构成任何能被你们辨识出的生物,甚至分裂出多个生物。我是一个拥有封存情感以及优化性格功能的程序,现在你所看见的我,是M6这个‘存在’经过我‘过滤’和‘优化’的成果,它被判断是最适合和人类接触的人格。这种构成模式可能你很难理解,但我和M6本质上是同一生物个体。” “你们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 “我们需要你和我们一起回到过去,阻止R5改变历史。”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要改变的是你母亲的人生。如果我们失败了,你的母亲将不会和你父亲在一起,你将不会出生,那么现在的你就会因为‘矛盾’而消失。”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那不是已经证明了他不会成功吗?”我不明白她的逻辑。 “梵锡星人在宇宙中属于高阶生物,整个种族都拥有在低知能生物的‘时间轴’上来回穿梭的能力,所以被梵锡星人干预的‘因果关系’,并不单纯以线性形式表现。” “低知能……”我很好奇一贯认为自己种族智力超群的一般人听到自己被外星人形容为“低智能生物”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幸好我从来不觉得人类伟大。 “低知能生物的时间轴,对梵锡星人来说就如同一个自动计算公式,当想要不同的运算结果时,我们能任意修改公式中任何位置的任何符号和数字。我们就像是‘导演’和‘编剧’,而低知能生物的发展轨迹是我们编排的戏剧。 这个宇宙中,每一秒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存在无数种可能性,最后那个确定哪件事发生,哪件事不发生的‘观测者’,决定一切的‘意识’,是梵锡星人。一般为了避免混乱,一个文明只会由一位梵锡星人来观测,R5正是地球的观测者。对你们人类这样的低知能群体来说,R5无疑就相当于主宰一切的‘神’了吧。可是‘神’的修改是有规则的,必须满足条件,修改才能成立。” “满足什么条件,集齐七颗龙珠之类的吗?” M6-2摇摇头,似乎没听出我在嘲讽,“我们的条件是,在对某一个时间点的事件进行修改后,需要在那里停留66分钟,变动才会生效。” “为什么是66分钟?” “稍等,我需要检索一下,寻找一种你可以理解的阐述方式。”M6-2的一切动作瞬间停住,紫色的眼球慢慢失去了色彩,皮肤从原先的白里透红变成了无机质的白色,像一台刚刚遭遇停电的机器人。 我不知所措地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M6,但等我转过头来时,M6-2已经恢复了原状。 “一对情侣的关系遭到各自父母反对,双方家庭都为各自另外介绍了相亲对象,”她没头没尾地说道,“男方挽留女方,要求最后再见一次面,一起私奔。” “你……是不是出了故障?”我小心地问。 “女方心中也渴望复合,所以同意了。”M6-2没有理会我,依旧一字一顿地像在念书,“约定私奔的当天,男方迟迟没有出现,女方站在原地想,再给他五分钟,如果五分钟后他没有出现,她就会离开并且嫁给相亲认识的男人。” “呃……” “所以,五分钟后这个男性有没有出现,将对两人的关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嗯……那么?” “为什么女方选择的是等待五分钟,而不是六分钟或者七分钟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M6-2耸耸肩,“这就是系统经过分析转化后得出的,关于‘为什么是66分钟’这个问题,可以让你们人类理解的解释。这个回答解决你的问题了吗?” “没有。” “那我只能说,这66分钟是经过换算后的地球时间。” “好了好了,我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这种事情无所谓了。” “那么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关于你现在还没消失的原因,是因为R5还没触发绝对能让你母亲选择他的‘关键条件’,所以我们只要赶在那之前,触发让你母亲绝对会选择你父亲的‘关键条件’,并且让R5在那个时间点停留66分钟以上,我们的计划就能成功。” “关键条件是什么?” “当梵锡星人修改的事件牵扯到生死,会需要找到一个带有必然性的‘关键条件’,只要达成了这个条件并在那个时间点停留66分钟以上,其他条件无论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否则就会存在变数。至于这个‘关键条件’是什么,梵锡星人只能通过不断修改变量,然后跳跃到后一个时间点看结果,才能判断。当然,也有一些‘关键条件’是很容易判断的,比如你。当R5看见你,并在这个时间点停留超过66分钟以上,那么你的出生将成为已经被他观测到的必然事实,他就无法再回到过去阻止你的诞生了。所以他问完时间立刻就走了。” “这些东西,光是听都觉得很麻烦。” “梵锡星人对这种行为的喜爱,相当于人类对于游戏的喜爱,据我所知,那些制作精良的高难度游戏人类从不会觉得麻烦。” “好吧。”这一点倒是事实,把高难度游戏玩得好,可是一件炫耀起来很有面子的事情。 “人类似乎很容易爱上游戏或是动画中的角色吧,会称之为‘老公’、‘老婆’什么的。” “的确如此。”虽然我不会这么做。 “但理论上,梵锡星人身上是不会发生这种现象的。如我所言,健康的梵锡星人是没有‘情感’这种东西的。‘情感’对于你们地球人而言是生命体验的一环,可对于我们是毒素。R5因为观测地球的时间太久的缘故,对于‘情感’这种毒素摄入太深,刚好遇上和宁宁、也就是你的母亲,竟然可以观测到R5这个观测者,所以他们毫无悬念地相恋了。” 我不禁哑然,感觉整件事编得越来越离谱了。 “梵锡星人本身不能存在于人类的历史中,所以当梵锡星人从某个时间点离开超过一个月,与他有过接触的人类都会失去相关的记忆。R5为了与和宁宁长相厮守,决定冒险回梵锡星请求我们的父亲A1同意让和宁宁卬子化,并与之繁衍后代。可以想见,整个梵锡星对这件事的意见是非常大的,但鉴于我们的社会构成和身体构造方式等等都和你们地球人不同,所以你能想到的地球人对这类事情的处理方式我们大多无法使用。最后,A1采用的方法是修改了R5的一点生物状态,并派出M6阻止R5达成目的,那一点生物状态的修改足够使R5无法回到与你母亲约定的时间点,也为我们争取了成功的可能性。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我们直接找到R5,强迫他在你已经出生的这个时间点停留超过66分钟,让你母亲没有和他在一起这件事成为必然事实。但我们基于一些不可抗力,还是来晚了一步。所以现在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等一下,你们自己在那个’时间轴‘上'跳'来'跳'去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为什么要扯上我?” “M6是尚未完全成熟的梵锡星人,能力有限,并且地球的观测者只有R5一人,其它梵锡星人对地球的历史是无法干涉的。我们很被动,一切时间跳跃行为都只能通过追踪R5的卬子痕迹实现,相当于踏着R5的‘脚印’前进。现在你所在的就是我们的交通工具,我们叫它‘梭’,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你们地球人称作宇宙飞船的东西,它会自动追踪到R5跳跃回的那个时间点。到了那里之后,我们要以最快速度找到你的母亲,阻止她和R5在一起,再找出你的父亲,撮合你的父母,确保先达成让你父母在一起的‘关键条件’。这是关系到你自身存亡的问题,相信你可以理解事态的严重性。” 我干笑了两声。如果这其实是某个整蛊节目,到底什么时候摄制组的成员能举着“你被耍了”的牌子笑着登场结束这一切?我艰难地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恨不得自己一个字也没听过。 “那么,所谓的能确保我父母在一起的‘关键条件’是什么?” “这与你无关,”刚才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M6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你只需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个条件是什么吧,毕竟你们又不是地球什么乱七八糟的‘观测者’。” “闭嘴。”她严厉地打断我。 当然我没有闭嘴的意思,“我不管你们到底是什么电视节目,或是什么狗仔队派来的,如果你们想通过这个办法知道我生父的名字,那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没见过他的照片,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们非把我抓过来有什么意义呢?我能做得事情不比你们多。” 网络上关于我父亲的身份向来众说纷纭,可如果光是为了调查这个就演这么一出大戏未免也太过奇怪。从小,全家上下对于父亲都是绝口不提的态度,我所知道关于的父亲唯一消息,是他在和母亲离婚后移民到了荷兰。 “等梭降落了,你就会知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在骗你了。”M6-2解释道,“当然,你不认识自己父亲这件事,我们也是清楚的。” “那么……” “你以为我愿意吗?”M6忽然揪住我的衣领,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但这种行为没让我感觉到丝毫的威慑力,或许是因为那双逼近我的蓝眼睛,既憔悴又疲惫。 “M6,你需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的人格矫正程序立刻上前拉开了她。 “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反正我父母最后也是会离婚,或许最开始在一起就是一场错误,甚至很有可能我妈根本就没爱过那个人。” “你的意思难道是,愿意牺牲自己,成全母亲的爱情?” “我可没有那么伟大,”我和那个女人的感情可没有好到那个地步。“只不过,我认为自己帮不上忙,这件事情也毫无意义,仅此而已。” “有些事情,即使知道毫无意义也还是要去做,这不是你们人类的特点吗?”M6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但我依然觉得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放心,你会派上用处的,”她靠近我,伸出温热的双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然后手指一路下来在我的额头、睫毛、脸颊、嘴唇上一一游历,最后这双手停留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感到自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那么,现在回答我吧,你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想要放弃,甘愿消失,那还不如就现在通过我的手,把你……” 她手上的力道真的开始慢慢加重。如果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外星人的话,一定是个病得相当严重的精神病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M6收回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房间,留下M6-2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已经受够了整件事,无论她们说的是真是假,现在我只想从这里逃出去。假如我只是被两个疯女人软禁在某个带有致幻效果的房间里,那一定有办法找到出路。 然而,如果不是的话呢? 自己真的要踏上这样荒唐的旅程吗? 我恐惧地发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并没有做好面对未知的准备。 第三章 Silently 在我确定了“假意配合、按兵不动”的作战策略后,这个两个女人看上去完全发松了对我的警惕。我被允许在梭内自由行动,怎么乱碰乱摸这艘被她们成为“梭”的东西,都没谁会阻拦。这显然是寻找线索逃离此处的机会,只是她们毫不在意的态度反倒令我有所顾忌,就好像在她们看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找到出口一样。 她们的自信倒也并非毫无来由。这里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整艘梭一共只有两个房间,除了这个看起来像主操作舱一样的地方以外,另有一间空无一物、和衣橱空间差不多的小房间,这个房间只有M6会偶尔走进去。我趁她回操作舱时也曾尝试装作不经意地溜过去,可里面除了墙壁以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暗门,没有机关,没有按钮,也没有摄像头。至于主操作舱,更是无聊到了极致。控台应该摆放触屏操控面板的地方空无一物,就像几张被拼在一起的白色桌子,而十几个M6的分身就坐在几排桌子前装模作样地敲敲打打,就像是被编入程序重复机械动作的老式机器人。至于M6自己,大部分时候都坐在最高的椅子上闭目养神。M6-2则像她的影子,始终站在她旁边一动不动。 整艘梭内部非常安静,完全没有交谈声,就连M6那些不断用手指敲击桌面的分身那儿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如果有一个不知情的人闭着眼睛走进来,可能会觉得这里其实是个空房间。梭里的所有生物——在场的每一位M6都视我如无物,只有M6-2偶尔会在和我目光交汇时对我露出一个营业员式的笑容。她们对待我的态度就像是普通人对待杯子的态度——想到要喝水时才会拿起来。 百无聊赖的我只能绕着操作台正对面那个圆形落地窗打转,转腻了,就坐下来,朝窗外的星空发呆。窗外的宇宙有种能吞食一切的绝对寂静感,看久了会让人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不得不说,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特效做得倒是非常逼真,完全捉不出破绽。 终于,我受不了这样过于冷清的气氛,忍不住开了口。 “现在几点?” “梵锡星人没有时间的概念,而且,现在我们正在返回过去,所以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M6-2回答我。 “没有时间,你们计算事情不会很麻烦吗?” “对梵锡星人来说,时间是由一个个点构成的,片刻即永恒,至于永恒,对于我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说来微妙,现在时间反而成了我在汪洋中寻找安全感的方式。或许,时间其实本来就是一种人们通过它触摸“未知”、建立“已知”,继而在一片混沌中确立方向的工具。哪怕有时候它只会把你拉入深渊,也总比让“不确定”一步步消磨心智要好。 “那么,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理论上应该很快就能到了,请耐心等待。”M6-2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专业的空乘。 “不不不,我觉得你们概念里的‘很快’也许和我这个人类认知范围里的‘很快’是两回事,可能人类世界的几十年对你们来说也是‘很快’,这样我要一直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你们这里看上去食物也没有,水也没有,虽然我现在并不觉得饿或者渴,但……”既然找不到出去的办法,我只能先顺着她们的“设定”往下说。 “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M6-2耐心地安抚道,“从你进入梭里起,你的肉体时间已经停在地球时间2035年8月6日早上10点03分23秒了,就算我们真的漂流几百个地球年,你也始终是十七岁。当然,我们不可能漂流几百年,刚才我们说的‘很快’,是基于地球概念的‘快’,不用担忧。” “那我到了‘过去’之后,会呆多久?” “根据我们的计算,我们最多停留半年到一年就能解决这件事,快的话甚至只需要一个月。如果我们成功阻止了R5,理论上你的身体就会自动回到2035年8月6日早上10点03分23秒。当然,如果R5抢先触发了‘关键事件’,现在的你就会立刻消失,包括这十七年里关于你的一切……” 说完,M6-2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控制台中央的M6。从我被绑架到梭上一直到现在,M6和M6-2只偶尔开口交谈,内容也都是和我有关、或是被她们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其他时候,她们就会像现在这样直接用目光长时间对视的方式交流。 就在此时,脚下地板突然自己移动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拉住旁边的椅子,却发现椅子也在跟着晃,就连落地窗外的整个“宇宙”竟同样正剧烈“震动”着。随着震动越来越强烈,我的眼睛开始变得看不清东西,身体更是连站稳都很难做到。 “请留在原地不要移动,我们正在排查原因。”背后传来M6-2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像是山谷里的回声。 我扶住椅子蹲在地上,感觉整艘梭一会像是某个衣衫褴褛的人在雪地里打着颤,一会儿又像是一叶在雷雨交加的大海上漂浮的扁舟,再这样下去,内脏都要被折腾出来了。一般情况下,电影里类似的场景应该都会伴随着机器“嘟嘟嘟”的故障声,系统失灵后的电光四溅以及人们此起彼伏的匆忙喊叫吧,可此时,梭里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一闭上眼睛,我就感觉像是独自一人呆在一个正在抽风的操作舱里,所以我只能勉强让自己的眼睛保持着睁开的状态。梭那白色飞船的外形开始像被拆掉的积木一样一块块往下掉,外面的星空显现出来,发了疯一样的剧烈旋转,唯一相对稳定的只有我脚下所在的这一小块地面——梭恢复成了我刚醒来时的样子,但变得更加令人心悸。 “这是快到了吗?”我回头大声问M6-2,她和所有M6的分身现在都呈烟雾状漂浮在半空中,摆弄着一些我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抱歉,请再支撑一会儿!”M6-2回答,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我们似乎偏离了航线。” “偏离航线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跑到别的年代去了?” “不可能,梭没有那个能力,它只能追踪R5时间跳跃后卬子生成的轨迹,再自动驶入跳转因子浓度最高的那个时间点,所以,那必然是R5降落的时间点,但……”空中数个M6此时此刻重新合为一体,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惊慌,随即又被一种呆滞的、被凝固住的茫然神情所取代。 “喂,到底怎么回事啊?” 梭忽然开始自由落体,窗外星空的旋转速度却反过来放慢了,接着,像掉进墨水里的纸巾一般,一个陌生而萧瑟的景象慢慢渗透了出来。 贫瘠的土地上树立着一幢幢破败的灰色大楼,每一幢楼里碎裂的窗户都黑得像一双双绝望的眼睛,梭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中飞速掠过,几乎要朝着地面直直撞过去。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粉身碎骨的时候,梭忽然稳稳地定在了半空中。M6深深呼出一口气,瘫软地坐倒在椅子上。 “但愿这里还是地球。”她说。 但愿不是。我想。 第四章 Life On Mars “M6,你做得很不错。”M6-2称赞道,M6则筋疲力尽地弯了弯嘴角。 “怎么样,你没事吧?”M6-2走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我的双腿因为刚才受到的惊吓,似乎暂时脱离了身体,完全站不起来,只能被她像拉着一大袋垃圾那样拖拽着移动。 “这里是哪里?”透过梭的“窗户”往外看,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不,不要说人了,可能就连一只小飞虫都看不见。废弃的大楼之间广告牌已经烂的烂碎的碎,我只能艰难地辨认出一些零碎的字母。靠近马路中央的位置掉了一些不知是木板还是玻璃的东西,上面的灰厚得可以画画。 这是掉进了某个灾难片的片场了吗? 我看向另一个方向,马路中央停了两辆车,车子的驾驶座有个厚鼓鼓的白色物体,看上去像是有人恶作剧地往那放了一床灰白的被子。 “是茧。”M6-2似乎也发现了那东西,很显然她能看得比我更清楚,“可是这地方为什么会有茧呢?” “这么大的茧?”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事到如今我已经彻底没了去分辨整件事情真伪的兴致,完全是听天由命的状态。 M6走近梭的边沿,闭上眼睛,将双手交叠放在额头上,瞬时以她为圆心,空中浮现出数个一模一样的分身,每一个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就这样笔直地飞出了梭。不一会儿,分身们就陆陆续续回到了M6的身体,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紧了嘴唇。 “从反馈来的信息来看,这片区域没有处于活动状态的人类,所有人类都呈被某种生物包裹的状态,但生命体征还没有消失。”观察的是M6,但向我进行说明的却是M6-2,“这难道是‘强制冬眠’?不过,倒是还有其它处于活动状态的生物信号……”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M6用手锤着梭的落地窗,看上去非常沮丧。 “和绫礼,你还是继续坐在那里,不要轻举妄动。”M6-2对我说。 我点点头。这对我来说不难,虽然我的大脑还能勉强正常运行,但身体已经彻底向这种诡异的环境举了白旗,现在我更乐意坐着。 “现在的这个地球我们很陌生,我们必须先分析一下……”M6-2将手举到眼前,像观察某种新奇生物一样仔细端详着她自己的手,“梭发生故障,已经无法启动,没有检测到R5……等等,有什么‘生物’正在靠近这里。” 虽然我没有数据可看,但也能听到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朝这里走来的声音,那东西的步子非常沉重,每走一步,街道地面的垃圾都会跟着抖一下。 “这……是?” 循着M6的声音,我朝右边望去,那里的街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足有五层楼高的“东西”。说它是“东西”,因为我根本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觉得好像是一大团缠绕着云雾、正在移动的“轮廓”。 “天哪,真恶心。”M6感叹道。 恶心?她为什么会觉得恶心?我又努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它的样子模模糊糊的。 “别看了,”M6对我说,“它身上带着的东西是地球上不存在的物质,你们人类的肉眼是识别不出来的。” “库曲当默嗤星人怎么会出现在地球上?”M6-2似乎也陷入了疑惑。 “不知道,但如果它要攻击我们的话,就只能干掉它了……我记得库曲当默嗤星人是上过宇宙黑名单的种族,不是已经被关起来了吗?到底是谁带过来的?” “库曲当什么星人?”我问。 “用地球的近义词翻译的话,就是破坏狂,虐杀爱好者,毁灭过六个星球文明的宇宙通缉犯种族。它们的危险系数很高,但智力非常低下……” “——等等,它的前面……还有一个东西在动!”也许正是因为看不清这个庞然大物的样子,它面前那个正在奔跑的身影对我来说格外显眼。 “有东西在动?”M6-2疑惑地望着我。 “好像是个人……”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看出那是个像士兵一样全副武装的男人,他正抱着一把枪朝我们的方向狼狈地跑着,似乎是在躲避后面那个库什么什么星人。那个大家伙的移动速度虽然不快,但走一步就抵得上他跑好几步的距离。 “救他吗?”我问M6。M6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然后从梭中凭空消失了。 “M6呢?” “她已经出去了,”M6-2解释,“因为她现在是卬子状态,所以你看不见她。” 她朝我指了指库曲当默嗤星人的方向,那个人类还在继续奔跑,但库曲当默嗤星人却停在原地不动了。接着,库曲当默嗤星人所在的那团云雾顶端,迸裂出一些黑色的碎末,它们被风带走,像几十年前化工厂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随着黑烟越飘越远,颜色越来越浓,库曲当默嗤星人所在的那团云雾也变得越来越稀薄。最后,它彻底消失了。 “太恶心了。”M6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梭里。 “你对它做了什么?” “碾碎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这真是个鬼地方。” “对了,还有那个人呢?在前面的那个人,要不要把他……呃,带进来?” “人?刚才它前面只有一个铁块啊。”M6和M6-2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不是,就在那里……”我转身想指出那个人的位置,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M6,有未知来源的通讯请求。”M6-2打断我。 “接进来。” 在“嘀”一声之后,一个怪异的、听不出性别、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出现在梭的内部。 “检测到梵锡星生命体两个、地球人类一名,请迅速交代你们来此的目的和立场。” 因为此时的梭里没有控制台,我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在哪里,只觉得它无处不在。我的直觉告诉我这说得并不是中文,但我却完全没有理解障碍。 “我们没有责任和义务告知你们这些,你们应该先明示自己的身份。”M6生硬地回应,用的同样是来自地球之外、但我却能理解其含义的语言。 “我是蒲玛星人,我的称呼按照地球的通用唤法是清少都,刚才已经将我的身份标识发送过去。” 落地窗的位置出现了一排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数据,M6和M6-2都看得聚精会神。而我,当然是看不懂的。 “地球遭遇了全面入侵,暂时由我们代为管理和保护。当然,我们并不是入侵者。入侵者是多种遭到离耿尖散弗星系联盟通缉的生物。 “离耿什么什么星系联盟是什么?”我小声问M6-2。 “是宇宙一些比较高知能的生命体系组成的一个联盟。我们关于宇宙的划分方式和你们地球人的不同,命名方式也不同,这个专属名词转换成通语后,可能在人类听来会比较奇怪,类似你们地球上不同语言互相翻译时会出现的‘音译’情况。” “通语又是什么?” “就理解成是通用语言吧,是宇宙里比较常用的,所有具备一定知能的生物都可以理解的沟通方式。” “我的陈述已经完毕,请你们回答我的问题。”清少都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们来此处并非自愿,是在进行时空跳跃期间因为一些不明原因偏离了原定轨道,坠落到了这里。请问你们是否可以提供帮助?” “你们需要提供什么样的帮助?如果是飞行工具维修的话,恐怕我们两种生命体的技术结构不同,是无法完成这样的帮助的。” “这里真的是地球?人,我是说人类都去哪里了?”我忍不住插嘴道。 “是的,这里是地球,全体人类如你所见,都已经茧化。” “所有?一个不剩?” “如果你说的是还留在地球上的人的话,是这样的。” “可是我刚才明明看到了一个人。”我可不想突然回到十几年前却发现自己成了“最后的地球人”。 “你看到的,是我们转移到亚隙间的难民。因为条件限制,我们只转移了一小部分人类到亚隙间暂居。我们蒲玛星人的身体结构不适合在地球活动,所以我们会为亚隙间的地球难民提供技术支持,帮助他们回地球,寻找拯救地球的线索。” “你们是怎么知道地球沦陷的?又为什么要帮助地球呢?”M6-2问。 “我们当时是追踪其它离耿尖散弗星系通缉犯的足迹才到了这里,之后发现这里集合了目前我们已知的、宇宙间众多的高危险级别族群,其中有一大部分甚至是应该早已被关押的罪犯。造成这样的情况是我们的失误,我们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这个责任。这里是地球现状的详细资料。” 一个黑色的,半透明毛线团一样的东西凭空出现,进入了M6和M6-2的脑部,它在我周围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原地。 看来是系统不支持。 “我想两位梵锡星的生命体已经可以根据提供的资料全面把握局势了,但人类要理解这些可能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之后就劳烦两位转告。” 我扭头看看M6和M6-2,毕竟我在梭上完全做不了主。她们没有理会我。 “我们现在暂时没有维修梭的办法,需要联系到其它梵锡星人才有办法离开。请问在这期间是否能够将我们也一起收留到亚隙间?我们愿意协助你们寻找让地球复原的办法。” 清少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是我们亚隙间暂时没有为梵锡星人开设的生活空间,你们将只能和人类共处于同一生活区,或许会对生活造成一些不便” “没有关系,我们不介意。” “好的,那么就感谢你们的协助。请打开你们飞船对灵星体通道的准入许可。” “许可已开启。” “好的,通道已打开,请做好准备。” 清少都的声音暂时消失了,周围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灵星体通道又是什么?还有刚才它说的那个亚隙间?都是什么东西?”我是个不喜欢问一堆问题的人,那样会显得我很蠢,可是现在显然不是好面子的时候了。 “蒲玛星人的母星很早就不存在了,它们常年都分散漂浮在宇宙的各个角落。亚隙间严格来说是它们的文明里类似宇宙飞船的东西,但亚隙间的存在形式相当于一个小型空间,比一般的飞船可以容纳更多东西。空间叠加和制造是蒲玛星人的专长,这在整个联盟都很有名。至于灵星体通道,是其它种族的人进入亚隙间时必定要经过的一条通道,不过正如我们不知道它们是采用怎样的技术完成了亚隙间,灵星体通道的构成我们也完全不了解。” “和绫礼,做好心理准备,蒲玛星的灵星体通道是著名的信息量大,可能会造成你的大脑信息量超载。”M6-2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得语重心长。 之前这一路状况百出,可她从未边叫我的名字边给我打预防针,现在这样,反倒让我有些不安。 “大脑信息量超载会发生什么?” “轻微症状是头晕呕吐,重一点是神经紊乱,再重一点就是失忆、大脑受损,当然也有人会直接脑死亡,之前偶尔也有地球人误入其它星球不同形式的小型空间,最后全部都疯了。” “你们现在能把我送回我原来在的地方吗?这事我不想干了。”虽然不指望她们能讲理,我依然试探性地提出请求,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自己也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了。当务之急还是确定这里的情况,等稳定下来,再和母星联系,从长计议。” “既然R5铁了心要抢到你妈,那你一开始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情况了,别磨磨唧唧了。”M6很不友善地推了我一把。 “M6,现在还是不要吓唬他了,”M6-2好声好气地劝道,“绫礼,既然是蒲玛星人主动邀请,它们应该会减少通道的信息量,你可能会觉得难受一些,但我想不会发生太严重的问题。” “你可有个能和外星人谈恋爱的妈,要是这么普通就能被搞废掉,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M6尖声尖气地,用一种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安慰”我。 “你们好,灵星体通道即将打开,请准备。”这一次从空中响起的声音似乎属于另一个人,听起来轻快一些。 我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保留神志清醒的一点时间了。 “距离灵星体通道打开还有10秒。” “9。” “8。” “7。” “6。” “别数了,要开快开!”M6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真遗憾,人类那套倒计时我一直很想尝试一下的。” 那声音发出了像是叹息的声音,接着像是算好了被打断的时间,继续数了起来。 “2。” “1。” 第五章 B612 倒计时结束的瞬间,梭的上方突然传出剧烈的爆炸声,我以为传送装置出了故障,试图转身向M6-2询问,却看见M6和M6-2的身体正分离成一团团微粒,像海底的鱼风暴一样缠绕旋转着上升。我自己的后颈也被一股不明力量吸住,整个人渐渐脱离了地面。这股力量顺着我的脊椎往下走,让我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支配权。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放进碎纸机的一张纸,正在周围空间的挤压分割中慢慢变成碎片。 我弄丢了自己眼睛和鼻子的位置,似乎连呼吸都已经中止,但意识倒还在坚持观看周围景象的加速旋转。这种高速运动找不到一处稳定的点,因为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所有器官,所以连恶心反胃的感觉都不会有了,当然,也无法通过闭上眼睛来回避这些翻动着的巨大信息量。 我能辨认出这些闪着不同光彩的粒子全都是某种信息流,尽管我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是信息流,但就是莫名地认定,这些东西就是信息流。它们有的会组成闪电朝我直直地射来,有的会像云彩一样融入我身体的碎片之中,有的像一团雾,迷幻地弥漫过来,有的则星星点点闪得令人心烦意乱……它们的变化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我完全来不及辨识“里面”有什么,大部分内容本身也超出了我的认识范围,所以呈现的结果对我来说,仅仅是星云一般的图案,和一种不明就里的莫名威慑力罢了。 我的五感都混在了一起,我似乎看见了只能“闻”的东西,看见了只能“听”的东西,看到了只能“尝”的东西,看见了“触感”,还看见了和我一样飘零的,无法辨识的东西。 就这样,我被“拖入”了灵星体通道。 很快我就失去了思考能力。这些信息量就像是集合了世界上所有的机关枪同时对我发动攻击,而我站在中间,逃无可逃,麻木地接受这种单方面的袭击。 网格、直线、曲线、波动、放射,这些是尚可辨识的形状,更多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当我专注于辨认一个具体轮廓的时候,这些粒子状的物体又忽地变得诡异起来。我似乎感知到一些令我恐惧的东西,它让我已经不再“完整”的“身体”不寒而栗,那可能是比无尽的黑暗更深邃的某种物质带给我的仲裁。如果我有嘴,现在一定在哭嚎,如果我有眼睛,现在一定在流泪,但我没有,这种强烈的情绪压迫在我这不知何处何状的身体里,几乎快要将我已成碎片的身体拉扯成粉末。 想要活下去。 想要存在。 不想消失。 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不想消失…… 有个人在耳边对我大声地念叨着咒语,可我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声音。 接着这声音扭曲成千千万万种声音,汇总在一起,十几亿人在我的耳边同时大声说话。 简直就是地狱。 我又成了上亿团被一群不明生物叼着打转的毛线团中的一个,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清理不开的死结,再也无法还原。 一切都晚了,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的线头在哪里,也根本不可能抽身而出了。 结束了。 是的,我会和你们融为一体。 我会变成你们的一部分。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刚开始可能会有一点痛苦,我会习惯的。 不要吗?为什么要拒绝我? 在绝对的沉寂中,信息流在前方汇总成一束电流,终于展现出类似通道的形状。身后似乎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力道在拉扯我,我无法向那里前进分毫。 接着我“看”见了—— 一段毫无意义的音节; 一股浓郁的气味; 一种温暖的触感; 一个模糊的身体; 一缕轻薄的空气; 我将意识移动到我“看”见的那个方向,往右,那里竟有个****的少女漂浮在混沌之中。 是你在呼唤我吗? 是你救了我吗? 我在寻找的人,是你吗? 我为什么要寻找你呢? 你愿意为我留下吗? 不,你本来就在这里。 那群不明生物停止了嬉闹,厌倦地离开了这里,我从团团死结的正中央,找到了自己最初的线头。 少女有着比身高更长的头发,一直向下延伸,坠入我的意识覆盖不到的地方。她头发的颜色始终在不断随着周围的信息流改变,或许它本来的颜色就是透明的。她的皮肤一样呈半透明状,面部和身体都有些许“消失”或者说“破碎”了的部分。即使这样,她还是夺走了我的心魄,我不愿挪开自己的视线。 我无法跟她对话,只能试图将自己的意识靠近她,她似乎感知到了我,对我伸出双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她的眼睛本是一对黑洞,望不见底,但在我靠近后,它们微微泛出半透明的光,变成了类似人类的眼珠。 她周身的那一点点温度,就像是冰天雪地里一小根蜡烛的火苗,轻轻地颤抖着,又坚强又脆弱。 我靠近她,努力地靠近她,想要分享她的温暖,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一路前行,寻到她的唇边,她嘴唇上那道通透的淡粉色成了这个空间里唯一让我感到亲切的色彩。那唇瓣微张,似乎是想对我传达些什么。 “……我。” 紧接着,我就被亚隙间以强大的吸力拽了回去。 “嘀————————————————————你已成功脱离。” 轻微的爆炸声之后,我的双脚重新踩在了切实存在的物质上,五脏六腑和肢体似乎也已经同步复原,归为一体。我的眼睛一时半会儿拒绝睁开,即便如此也依旧觉得天旋地转,耳朵耳鸣个不停,脑子则像是一周没睡觉一样昏沉,我的身体在原地晃了一会儿后,终于放弃挣扎,倒在了地上,一起罢工的,还有我困顿不堪的意识。 第六章 Relax (Take It Easy) “你好,你能听见我讲话吗?如果听得见就动一下,动你身体的任何部分都可以,根据我对地球资料的研究,地球的影视作品里往往都会选择用眼球、睫毛、手指等部位来表示自己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嘴巴也行,你可以试着用它说句话,不发声音,我看看能不能认出你在说什么…反正哪里都好,我一直想亲眼见识一下,只要很细微的、小小的动作就……哦……天哪,他竟然直接把眼睛睁开了。” 是的,我的确一下就把眼睛睁开了,一半是出于对这个神神叨叨的声音无来由的厌烦,另一半是想让它的期望落空。 但这个行为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好处,因为睁开眼后周围过于强烈的光线让我不得不赶紧闭上它。 “哦,光线太刺眼了吗?来,调暗点,暗点,就调成黑色好了,人类说那是最经典的颜色,我认为那只是光秃秃的宇宙底色。恩,这样应该差不多了,来,试着慢慢睁开,这次应该没问题。” 我没有理会那个声音,而是用刚刚恢复知觉的两只手盖在眼睛上轻轻地揉着。此时此刻,我似乎正仰面躺在一张床上,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味道。 “可怜的地球人,你的眼睛不会因为刚才的强光被刺激瞎了吧?哦不,地球好像的确有过这样的案例,是哪里来着?说是呆在没有光线的地方太久,一下子看到太阳光就会——” 这段话让我有些听不下去了,为了检查自己是不是真瞎了,我放弃了闭目养神。 “嘶……” 周围全黑的环境一瞬间真的让我产生了失明的错觉,直到我看见此时此刻面前某“摊”半透明的东西。 这团看起来像是结构松散的巨型荔枝果冻的东西,对着我蠕动了一下。 “噢噢噢,能看见我吗?” 我用食指指向它,试探性地对它扬起眉毛,希望能在尽量不伤害到它自尊心的前提下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啊,对,对,我目前是这个外形的,我还没想好究竟以什么造型出现,真是抱歉。” 它又蠕动了一下,带着点犹豫,接着这果冻慢慢拉长,显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来。 看着有些眼熟。 “彼得?奥图尔,28岁的版本,怎么样?” “即使你这么问我……” 一天之内突然辗转了好几个超越常识的地方,接着好不容易一切恢复平静了之后,还要看一团来自外星球的“果冻”给我表演易容术,我觉得没有几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顺利发表自己的意见。 “当然我还可以这样,艾曼纽?贝阿,22岁的泳装版本。” 我点点头,这个必须赞赏,的确惟妙惟肖。 “如果你想看见某个非人类的‘人物’,我也可以办到,动画、漫画、插画,只要你给我看一眼,都没问题。” 说着它变成了某个舔蜘蛛的漫画家。 “唔……这‘功能’的确很奇妙,但你不觉得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交代吗?” “呼……的确。”果冻重新恢复了原状,只是看上去比刚才塌了一些,也许我那不够正面的反应挫败了它的积极性。 “从哪里开始呢,唔,每次我都得这么想一下,因为大家的情况都不一样。” “刚才那个少女呢?” “少女?” “我在灵星体通道里看见了一个女孩……她……”我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去描述她。 “是幻觉吧,你们人类在灵星体通道里常常能看见幻觉。来,问点其他的,更有意思的问题,我已经跃跃欲试了!” 我张开嘴试图提问,但又闭上了嘴。我并不觉得那个少女是幻觉,可如果要问其他的事情,又实在不知道从何问起…… “先交代一下情况吧,就我和你们地球人交流的经验来看,先说这个比较有效。不过对漂擦星人来说,你必须把一切东西水平放置,这样它们才有余裕听你讲话,否则就会不停哇啦哇啦的乱叫…… 唔唔唔,说正经的。总之,这里是蒲玛星的亚隙间,所谓亚隙间,唔,是和你刚才呆着的空间同时存在,但规模要小得多的空间,你可以理解为人类乘坐宇宙飞船去太空的其它地方,而我们蒲玛星人就是依靠亚隙间做中转站来传送和移动。 宇宙,必须要谈宇宙。宇宙的生命形式多到超乎你我可以想象,智慧形式也多种多样,但蒲玛星人是个热爱冒险的种族,我们总是喜欢去寻找各种可能性,并且建立和其它相似文明间的联系,当然,你要知道,宇宙间的文明种类实在太多了,有的种族我们肉眼看不到,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小,也可能因为它不存在实体。有的地方,星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一个星系自成一套‘单元’,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有的地方,你不确定,它到底是不是个‘地方’。要我说,宇宙实在太大了,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也许在哪个角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蒲玛星,一模一样的我存在。 和人类不同,我们自身没有繁殖能力,相对的,因为我们的空间穿梭机制,我们拥有无限的时间去发现宇宙,发现其它高级文明,并去探访它们。 我们发现过许许多多文明,但大家生活在各自的地盘上,其实并没有互相联系的必要,所以我们在满足了好奇心之后都会很快告别。 有时候我们也会碰到危险的文明,有侵占想法的文明,想拓宽自己繁殖面的文明。对此我们会记录在案,并自己担任起追查的工作。怎么说呢,反正我们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跟随这足迹,我们追查到了地球。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来晚了。 现在地球上有不止一种的外星生物,我们也在调查这种现象形成的原因,总而言之,因为目前地球上在我们通缉名单上的星球生物如此之多,地球已经成为我们的重点观察对象了。“ 我盯着这摊果冻几秒,因为它类似果冻的形状,我无法在它身上寻找到任何类似于眼睛的、可以和我对视的器官。 “我来概括一下,你的意思是,地球现在被一群外星人占领了,而你们在追查这群外星人,所以你们在地球边上停了下来,呆在亚隙间里,对地球的现状进行研究?” “唔,可以这么说。” “刚才我听说你们收留了一批难民?” “是的。严格来说,现在地球上的大部分人都活着,只不过和其它所有生物一样,都处于一种‘冷冻状态’,我们称之为‘茧’。茧内部的生物状态非常稳定,但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先行在人类中取样做了保护,选出了其中平均值比较高的一部分人类在亚隙间生活,并协助我们改变地球目前的这种情况。” “平均值?” “这个要解释就很复杂啦,就是各方面数据比较好的。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外形、适应力、智力、各方面的天赋之类的数据,还有‘遗传基因’之类的东西,当然一部分人是在‘这方面’比较平均,一部分人是在‘那方面’比较平均。总之就是各方面打分比较高、对事态的把握和接受能力迅速、受‘茧’的侵蚀程度比较轻、易于我们培养合作等等。一个非常遗憾的事实是,我们的身体构造导致我们很难在地球上生存或者行动,我们需要人类的帮助。唔……当然也是有保护这批人类防止种族灭绝的因素在啦。” “就是精英阶层吗?” “对我们而言是精英阶层,但在你们人类社会倒不一定……” 我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一些诸如“人权”、“平等”之类的词,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还有什么疑问吗?”虽然眼前是一块布丁状生物,但我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乐意效劳”式的巴结笑容。 “和我一起来的那两个……她们不在这里?” “她们比你来得早,已经被带走了,应该正在和清少都交谈吧。” “你不是清少都?” “不是。我的地球名字叫小明小红。精心挑选的名字,是不是很棒?”布丁伸缩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小……明小红?” “这是我按照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里大家最熟悉的名字作取样调查分析后得出的结果,因为我们蒲玛星人没有性别,所以我很有创新意识地把最具代表性的男性名字以及最具代表性的女性名字合在了一起。这可是教科书和练习题里最经常出现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有分量的名字。小明小红,啊,棒极了的名字,独一无二。” 或许你还可以叫小明小红汤姆玛丽。我心里暗想。 正在这个时候,周围黑暗的环境忽然闪了一下,像是有人误把灯打开后又迅速关上了。 “啊,可能我耽搁得太久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去找你的母亲。” 第七章 CrosstownTraffic “母亲?”这个词把我吓了一跳,以至于蹦出来的声音尖到自己一下没认出。 “对啊,妈妈,娘,母上,令堂……” “等等,我妈怎么会在这儿?” “不,这个问题我们要反过来想,因为在我们这儿,是你妈先来你后来,所以应该这样问,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我……这个先不管,你的意思是,我妈也是被你们选中带到亚隙间来的人类之一?” “嗯,是的,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们是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我妈是谁的?不对,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是她儿子的?” “一个专有名词,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成你能听懂的话,总之就是我在你醒来之前对你做了基因分析,毕竟,你懂的,不能随随便便就放人进来,我们亚隙间也是有亚隙间的规矩,万一你是什么危险人物,对不对?所以,要了解一下。基因能确定你的人种,也能告诉我们你是不是适合在这里生活。” “就是你们用来筛选人类的的那套规则?” “啊,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不过你的数据还算不错,虽然在不错的数据里是偏低的,但还是进入了不错的范畴,你妈的初始数据和你差不多,但成长度很高,嗯,我们很看好她。可惜的是,哎,我们选进亚隙间的人都多多少少有点性格问题,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不是我发现的晚,是因为你要和这么多人接触,还要确立这个观点,这都不是一下子能得出结论的。不过我最近的结论就是,嗯,性格问题。当然,有轻有重。” “我妈属于性格问题严重的那种吧?” “啊不,比较轻。只是,唔,也不能说很轻。恶劣,嗯,恶劣。即使在亚隙间这样平和的环境下,她还是坚持喜欢把事情分成有意义和无意义两类,对于无意义的事情,哎,太消极。对了,最不好的地方是讲话太伤人了,总是叫我垃圾布丁,布丁就算了,为什么是垃圾布丁,对不对?总之,不是讨人喜欢的地球人。绝不是我对她有偏见,她明明处于人类繁殖后代的年龄段,而且已经快要过了最佳繁殖年龄了,却连个可以交配的对象都没找到过,这一定是有问题的,你说对不对?繁殖可是你们地球生物最大的优势,你说,她是不是丢你们地球的脸,我就经常这么嘲笑她,可这个攻击对别的人类还有效,对她,一点用都没有。怎么回事的,我不明白。我拿这个来攻击地球男人,我说,‘闭嘴,你这个处男,’人家马上就痛苦地把脸扭到一边,不吭声了。但一说你妈,就跟我做鬼脸,不就追她的人多吗,了不起啊,还不是没人交配到现在吗?本来我就提议,把地球人救助到亚隙间来,就是要让他们努力繁殖,人数上盖过了,地球不就抢回来了吗,你说是不是?结果,哎,用你们人类的话叫什么来着,‘方案未通过’,惨,悲剧。” “好了好了,我头昏。”我简直快要分不清眼前这块布丁到底是外星人还是中年大妈。 “哎哟,是不是在这待太久了?按道理来说不会啊,明明——” “你刚才不是说要带我找我妈吗?”我趁它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前赶紧打断了它,“现在就去吧。” “好好好,我懂,你们人类,亲情嘛。哎,这下我不能再嘲笑你妈了,她还真冒出来个儿子了,说明她还真找到交配对象了,那以后怎么样才能攻击到她呢?哎呀哎呀。” 那块布丁,不,小明小红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旋转着变成了人的形态,但这次倒没有仔细地变出具体的五官来,看上去像个石膏模特。它没有给我一个准备的机会,直接抓着我的手就带我“飞”出了这个地方。 “你现在不能‘跳跃’所以只能‘瞬移’,‘跳跃’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它说。 “跳跃?那又是什么?” “就是从一个地点直接跳到另一个地点,哎呀呀,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反正这之后你就会知道的。” 我没有继续追问,因为不一会儿我就变得无暇在这些问题上分心了。这场“飞行”的体验虽然不如灵星体通道那么光怪陆离,但也令人窒息。周围的环境一直在黑白交错地极速变换,前一秒亮到刺眼,后一秒又会黑到什么都看不见,即使闭上眼睛也依然能感觉到眼皮以外剧烈的光影变幻。外面这么黑一下白一下的交错了一阵子后,终于稳定了下来,我睁开眼,看见周围沉静的漆黑中央,出现了一个光点,随着我们和它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个点缓缓扩大成一扇“门”,“门”上填充着地球外形样式的花纹,这花纹和地球一样正在“门”上徐徐转动。 “就是这里?”我问小明小红。 “嗯,是的,对,没错。” 我无法推测自己离这扇浮在半空中的门有多远,只是每次以为已经到了,一伸手就能打开这扇门了,可它仍在无限扩大。“门”上的花纹变得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慢慢可以分辨出海洋、山川和盆地,又过了一会儿,就连屋子、公路都可以被分辨出来了,就像是自己在无限放大一张地图上的某个点。这种感觉很古怪,一方面,自己就像是从外太空直接跳进了地球,另一方面,我又感觉不到任何气流,周围也没有温度变化。 “这里就是你们人类居住的区域了,怎么样,还原的不错吗?”小明小红朝我骄傲地挺起那根本看不出性别特征的胸膛。它这次变成人形时不光懒得变脸,连性别也没做决定。 我粗略地扫了一眼,如果不去细究的话,这些外星人对地球的特征把握的确做得不错。这里有盘旋上升的道路,有实在(或者看起来实在)的建筑,有重力(虽然只是一点),有用两条腿走路或是正在离地不远的位置飘着移动的人类,在我目光可及的区域里,“城镇”的规模也差不多有几百人了。 即使是一向自诩想象力丰富的我,也很难去具体描述一个外星人搭建的地球难民收容所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阳光明媚,青草芬芳,美好的像是我妈那个年代小学五年级生作文里的郊游场景。 “啊对了,那两个梵锡星人呢?她们到了吗?”虽然我并不怎么想知道她们的下落,但为了让自己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个心理准备,这个问题还是得问一下。 “她们还在和清少都办理一些外交上的手续,放心,很快就能来和你汇合。” “我倒是一点也不想和她们汇合。” “啊,不好,忘记她住在哪里了。接下来应该是往这里?那里?啊呀,太久没来这里了,看来我也过于依赖跳跃功能了,现在竟然找不到路了,哎呀呀,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路盲,对不对?路盲,好词。” “你迷路了?” “别担心,别担心,我们有的是时间。” 小明小红带着我在各个地区之间穿行了一阵子之后,才终于在某个布置得非常胡来的区域放慢了速度。 “应该是这里了,大概,也许。” 这个区域看上去像个凌乱的大杂烩,中式欧式日式的建筑全都混在一起,还有各种风格的教堂,建筑的位置毫无章法可言,每条路都歪歪扭扭,就像是一个人抓了一大把飞镖一起往地图上扔,戳到哪就在哪盖楼,如果有城市规划专家看到这里的样子,估计会当场昏死过去。 一想到等一下就会看见完全是陌生人的母亲,我竟感到有些慌张,赶紧随便找了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里的建筑都是你们造的?” “不,都是人类自己自主挑选的,不同区域会有不同的特点。像我就比较喜欢这里,清晰。有个区域的人类都是摩天大楼爱好者,亚隙间提供的最高的居住用建筑高度也就100层吧,然后那儿的人都选了住100层楼,每个人100层,只住楼顶。还有些喜欢玩蹦极的也住那儿去了,时不时推开窗户跳个楼玩个蹦极什么的。哎呀,我倒也不是要干涉他们的兴趣,只是去那找路太麻烦了,不方便,这儿比较好。” “那个区域的死亡率岂不是很高?” “啊不不不,忘了告诉你,人类在亚隙间不会有生老病死,留在亚隙间多久,你就会维持现在的状态多久,而且不会受到任何外部伤害,呃,那个词怎么说的,刀枪不入。因为你看,我们完全不知道地球什么时候能修复,你们人类的寿命太短了,不把你们保护起来,那就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看你们死掉。如果让你们自由繁殖,可能数量又会超载,所以我们讨论以后,一致做了现在的决定,你看,是不是很好,大家都生活得很快乐,没有烦恼。不止一个人类和我说,这里简直是天堂。” “这……”我想要说“这怎么可能”,但这是外星人的地盘,问这种问题毫无意义,简直就像编不下去的三流小说,解释不了的谜题都扔给外星人就好了。不老不死,青春永驻,这完全是把人变成了“神”,虽然蒲玛星人想要通过这个方式来让人类自己解决地球的问题,可一旦有了机会成“神”,谁还会想回地球呢? “找到了找到了,你看,这里高个子的建筑少,一眼就能找到。” 正如小明小红所言,这里基本没什么摩天高楼,最高的房子也就三层楼,附近最高的建筑是一座雕刻精美,但看上去随时会飞出蝙蝠的哥特式城堡,一到城堡附近,天色就暗了下来,月光下的城堡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好啦,到了。”小明拉着我降落在城堡的大门口,欢快地宣布。 “她住这里?” “去敲门吧。” 他从后面推了我一把。 我知道,在这扇门背后的人,将终结我至今为止的一切侥幸。 第八章 A Lack Of Understanding “来,快敲门吧,快,快。” 小明小红把手背在后面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它用那没有五官的脑袋以一种能让脖子脱臼的速度对我大力点着头,令人毛骨悚然。 眼前城堡的大门上满是凸起的繁复花纹,雕刻了一堆辨认不出面目的东西。作为一扇看起来年代久远的门,它完全找不到一处能够下手敲的地方,我摸索了一阵子,才在右方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像是门铃的圆形金属按钮。 “啊,亲情,感动的重逢,多么美丽的场面!只有人类才能这样。嗯嗯。你们是整个亚隙间的第一对亲人!这真是历史性的一刻!而我竟然是见证者,我就说,虽然守门这活在你们人类看来吃力不讨好,但它还是充满了各种收获的,比如现在……” 如果小明小红没有骗我,那现在屋子里这个未婚未育的女人显然不可能认识我,我非常确定自己还没做好去见“过去的母亲”的准备,但也不想再听眼前这个外星人继续喋喋不休,于是我故作果断地按下了门铃。下一刻,响起的既不是传统的“叮咚”,也不是一般会被当成门铃的乐曲声,而是一首摇滚歌曲,电吉他惊天动地的开场Solo出现得太过突然,把我吓得原地跳了起来。 等到吉他solo结束,歌手刚开口把第一句歌词唱了一半的时候,音乐忽然停了,门打开了一条缝。我紧张了咽了口唾沫。 “请问……” “自己进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她一贯傲慢又懒散的调子,透过门缝传出来。我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可这一瞬间竟觉得有些安心。 “进去吧进去吧。” 我忍住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妈”,吸了吸鼻子,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小明小红又变回了布丁的形状,跟在我后面扭了进来。 虽然从外面看这座城堡的规模很大,可进去以后里面的空间意外的小,而且风格大变。从入口进来的大厅被装扮得像个大仓库,宽敞的空间里没什么正经的家具,四壁挂着一堆电影和动画的海报,角落里则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等身大人偶——全是母亲喜欢的角色。大厅左边有几扇关着的门,右边是座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暗红色楼梯,布局设计看不出任何逻辑。楼梯后面的位置是个欧式壁炉,旁边摆放着三款从形状、大小、配色甚至柔软程度全都天差地别的沙发,而那个将来会成为我母亲的人,正穿着一件印有动画台词的宽松的T恤,披头散发地窝在中央的懒人沙发上打游戏,她的怀里是一只正在睡觉的小花猫——和她未来的习惯一模一样。 “哟,宁08。”小明小红拉长了身体朝她移动过去。 “宁08是什么?”我小声问。 “是你母亲在亚隙间的代号。” “哟,布丁,有何贵干?”被称呼为“宁08”的她放下手柄,轻轻倚靠在袋装的沙发边沿,歪着头,声音拖得老长。真正见到年轻时的她,我才能充分理解为什么母亲被媒体当作妖精看待,过去和未来的她,相貌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始终是一脸大学新生的稚气。也或许,正因现在我是以一种对待陌生人的目光去看她,才有机会理解为什么这些年来沉迷于她的男人如此之多——即使是这样完全没有任何打扮修饰的状态,她也有着有别于常人的独特气质。 “不要叫我布丁!”这边小明小红的身体变成了红色,可能正处于一种恼羞状态。 她对小明小红的抗议不以为然,甩甩手转移了话题。 “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刚才有一个地球人和两个梵锡星人进入地球的消息你收到了吧?” 听到这句话,她这才终于看了我一眼,但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绝对没有超过一秒。 “然后?” “他就是那个地球人,我们经过对基因的分析调查后,发现他是你的儿子,但鉴于你没有生育史,所以他应该是你未来的儿子。” “我未来的儿子?”她皱起眉头,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哦,好吧,那接下来要干吗,握手吗?不用了吧。然后呢?” 她如此迅速地接纳了一切,反倒让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干巴巴地像个木桩子一样直直地杵在原地。 “因为把他继续放在地球上会有危险,处于人道主义精神我们会暂时把他也收留在亚隙间,和他同行的那两个梵锡星人正在和清少都交流,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在这之前,他也没有别的去处,为了防止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聪慧的我觉得先带他来见见地球人会是很好的解决方案,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呢?这绝对是最佳的解决方案,不会有更棒的了,但是我却真的想到了更棒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带他来见母亲,也就是你!怎么样,简直是绝妙!母亲是最令人安心的存在,带他来见母亲,那绝对会一直维持着很稳定的精神状态,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我知道对你们人类来说妈妈是非常重要的,啊,母亲!伟大的母亲!真不敢相信宁08你竟然也有担任这种伟大角色的一天!难道你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吗,我不这么认为。可是眼下他的确是你的儿子,必须得由你来照顾,我可以想到你应该会拒绝我的建议,可是没有别的人选了,想想吧宁08,除了你以外还有更合适的人吗?他必须待在你这里,等到那两个梵锡星人和我们商议出结果,我们需要摸清他们的动机,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对这里对我们对你们会有什么影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至于在搞清这个问题之后要怎么做就得看我的见机行事了,你应该相信,我——” “——好了好了,”宁08打断它,“你知不知道清少都和梵锡星人的讨论多久后能出结果?” “不知道,快的话也许一会儿就好,慢的话也许要几天。” “这么点事儿也能说几天?”我忍不住插嘴。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要从蒲玛星人和梵锡星人的第一次会面说起……” “——总之就是外星人的沟通方式和人类不一样而且可能还有其他的旧仇新恨未来发展现在合作等等的事情要讨论,所以要几天。”宁08概括。这话虽然是说给我听的,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看我。可能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实际上和我一样尴尬。 “那么问题已经圆满解决啦!”小明小红活泼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像只刚被挤出来的蒟蒻果冻,“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交给宁08你了,把他当成亚隙间的新居民带他融入大家的生活吧!从梵锡星人那艘梭的损坏程度来看,他还是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的。哦,对了,宁08的儿子哟,我还需要把这个交给你。” 小明小红转向我,身子忽然自己一切为二,从中间的断层里,有一个闪着白色光晕的圆环状物体被缓缓推送出来。 “接着它。” 我踌躇着朝那断层伸出手,那圆环迅速地吸附到了我的右手腕上,然后一路朝着手臂前进,我试图阻止它,可完全赶不上它的速度,便只能由它去了。 “喂,这是什么东西?” “你的芯片,有了这个东西你就可以随时查看别人的资料和场地资料了,很多东西我也不用跟你一一解释,操作很简单,你只要在心里对着芯片默念,‘操作说明’。” 芯片停了下来,自动调整到了吻合我手臂大小的尺寸,我尝试着转它推它,发现无法移动丝毫。 “……哦,我必须得走了,通道又有新客人了。哎。我都说了现在负担已经很重不要再随便招星体进来了,我需要跟它们好好谈谈,嗯,找一张桌子‘我们需要好好谈谈’那样的好好谈谈。还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你的母亲宁08去吧。我不相信她能照顾好你,但你现在也没有别的指望了。” 说完,小明小红毫无征兆地就不见了。安静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宁08面面相觑,比刚才多了几倍的尴尬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呃,坐吧。”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我熟悉的那个母亲,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防卫式”语调讲话。 我按照她的“指示”往她对面的沙发走去,正要坐下时,我的眼前忽然蹦出了一个半透明的对话框: “请输入你的姓名。”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我条件反射地往后退,被绊倒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 “有个提示让我输入名字……” “啊,对,你还不会用芯片,”宁08稍微坐直了身体,“一切对芯片的指令都是直接通过大脑进行的,想要输入内容时你直接在脑子里想着‘输入’,接着默念你要输入的字就可以输入了,操作就跟你语音操作别的东西一样,区别只在于这里可以通过你的‘想法’直接操作,不用你的肢体完成什么动作。当然,你也可以在设置面板里修改成需要肢体配合动作的操作方式。等你选完名字后,整个界面的一切都可以自己重新布置,包括对话框的花纹,样式。亚隙间为了解决重名情况下不好辨别的问题,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姓名代号,这个代号的命名逻辑就是名字里的一个字再加数字。就像注册邮箱名一样,你可以自己选择字和编号,如果系统查询出这个名字未被占用,你就可以用它做自己的名字了。” 照着宁08所说,我试着去想“输入‘he’字”,眼前的输入框里立刻出现了一个类似输入法选择框的东西,“和”的位置是第三个,当我的视线移动到第三个“和”字上的时候,这个字已经输入完毕了。 “你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 “绫17吧……”反正我一时想不到要起什么数字,所以就只是在名字里选了一个字加上自己的年龄,系统刚好显示“该姓名未被使用”。那就这么办吧。 “那你的全名是?” “和绫礼。” “和绫礼……”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我取的名字吗?” “……不知道。” “好吧……哦,你以后直接叫我宁08就好了,如果喊我妈的话感觉会很奇怪。” “嗯。” “确定了名字,芯片的激活就会自动完成,然后就可以使用了。刚才我已经把联系方式传送给你了,你可以保存一下,以后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当然,这一串的指令也是直接通过大脑直接下令就好了。你对这里有任何疑问,只要默念问题,芯片就会自动告诉你答案。如果你在路上看到有人的眼珠突然变成白色,也不要害怕,那说明这个人正在使用芯片。” “那么芯片怎么区分我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向它提问?” “它能自动辨认,包括你对它下达指令时,它对是否执行指令的判断也是采用了相同的区分方法。芯片和大脑神经的联系非常密切,所以很多人怀疑它的安全性。但忧虑归忧虑,我们并没有解决办法,况且的确它的存在能让人类在亚隙间的生活更方便。” “这样的话,岂不是你们在想什么芯片都知道了吗?就算用芯片操纵你们,你们也发现不了吧?” “是的,所以亚隙间有个叫‘反手环协会’的组织,他们为了能让人类不使用手环就享受相同质量的生活正在努力进行技术研究,同时还在编制《亚隙间百科全书》。不过这个协会的宣传做得不够好,导致会员不多。大部分人不是没想到关于威胁的问题,只是怕麻烦所以不愿意接受。亚隙间是别人的地盘,我们只能用蒲玛星人没那么无聊来安慰自己,不爽就回地球去咯,但没人会这么做。” 的确,即使芯片存在安全隐患,光凭人类现在的技术能力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更何况地球上的情况又如此混乱。 “学会变通,是你在这里的第一课。”宁08对我露出了一个并无笑意的笑容。“接下来说说你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问题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不确定这事能不能说,现在该不该说,因为一般情况下,这些事情是该瞒着当事人做的。 “要喝水吗?还是其他饮料?”宁08递来一杯热水,自己手里则拿着一瓶胡萝卜汁。这些饮料似乎都是凭空变出来的,因为刚才茶几上还没有东西。 “嗯,谢谢,白开水就可以。” 我接过杯子,水里有着淡淡的柠檬香气。 “我倒是不勉强你,不过如果是需要我帮助的事情,我觉得还是早点说比较好。毕竟……现在地球的那个情况你也看见了。” 她说得没错。虽然按照常理来说这类行动都该隐藏自己的目的,才不会打草惊蛇,可现在我都不知道草在哪,蛇在哪,提前打预防针,或许还能让我不至于太被动。 “这么说吧……”我思考了一会儿怎样才能让这件事显得不那么愚蠢,“某天我在家里呆着的时候突然有两批外星人来拜访我,都是梵锡星人。第一批来的那个梵锡星人叫R5,自称是你的……呃,男朋友,他要回到过去,重新把你追到手。第二批来的是M6和M6-2,就是这次和我同行的这两个,她们说如果R5成功了,你就不会和我父亲在一起,我也就不会出生,然后我就会因为矛盾而消失。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M6和M6-2说要带着我回到过去阻止R5,结果中途不知道为什么偏离了航线,就跑到这里来了……用他们的话来说,似乎是跑错了时间线?” “R5?我不认识叫R5的人……”她扬起眉毛,轻轻松松地像是在听别人的八卦。 “这样问可能不太礼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她说话要这么客气,“你现在还没谈过恋爱?” “是的。” “你是真的没谈过恋爱?从小到大都没有?”虽然以前母亲曾说过同学小孩都会打酱油了的时候自己还没谈过恋爱,最后结婚对象是自己的初恋,但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一直认为那只是她为了塑造公众形象编造的谎言。 “虽然说出去也没人相信,还总会被认为是心机深假装清纯,但很遗憾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我也很好奇,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呃,对了,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小心翼翼地缩紧身体。 “其实……我不知道爸爸是谁。” “噢……”听得出,这个答案让她多多少少有些泄气,“难道我是单亲妈妈?未婚生子?这个发展听着好像不妙……” “不是啦,你还是结了婚的,只不过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父亲离婚了。” “哦……是他甩我还是我甩他?” “不……不知道……”虽然我一直觉得似乎是父亲甩了她,但我不好意思继续打击她了。 “这样子哦。”她神情黯然地晃着手里的胡萝卜汁,“算了,关于未来的事情我还是不问了,未来只有在未知的状态时才是最好的,起码这样还能有希望。” “你不会怀疑我吗?万一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基于自己的目的编出来骗你的呢?” “原来是骗我的吗?”她嘟着嘴问。 “……是实话……可是你都不多问一些别的就直接相信……这也……” “到了这里以后我早就失去追根刨底的兴致了。而且我相信蒲玛星人的技术,它们既然说你是我儿子,那一定就是事实,至于其他的问题,无关痛痒啦。” “即使我可能未来会勉强你和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别傻了,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一直没有恋爱?”她探过身子伸出手,用和未来一样的方式揉了揉我的头发,虽然胡乱又随意,但却很温柔,“你能出生,就证明我一定很喜欢你父亲。” 第九章 Life in Mono 当你和我一样,有机会二十四小时戴着传说中全世界最顶级的发烧友耳机听TripHop而不用担心耳朵不适脖子难受,想喝椰汁的时候吸管会自己伸到嘴边,吃多少帝王蟹都不会撑还不用自己剥壳,连续几十小时不间断地玩游戏也依旧神采奕奕,那你的心灵在这片怪异的土地上也一定能获得难得的平静。当然,你可能还会想追求其他的乐趣,可于我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令人心满意足。 严格来说,我还没能尽情地享受这种生活,毕竟我从小就是暑假最后一天即使作业做完了也没心思出去玩的类型。我没想到梵锡星人和蒲玛星人的会议持续三天,所以一直担心那两个女人会突然出现,打断我小小的幸福。不过,除了M6-2曾往我的芯片传送过一次消息让我暂时在亚隙间单独行动以外,我再没有收到任何联络。于是,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寄宿在宁08那座城堡外形的家中,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机会。 尽管这个时间线的宁08还没有成为母亲,可她却比未来的自己负责任的多,即使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各忙各的,但不管我遇到什么问题,她都会第一时间过来帮我解决。 这个“版本”的母亲不会对我发小孩脾气,不会嫌我麻烦,对我有求必应,在她的帮助下,我很快适应了亚隙间的生活。但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享受到这种待遇,是因为,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带有“儿子”身份的陌生人,她的本性现在百分之九十五的部分都藏着。 除去我之后不得不面对的复杂问题不谈,在亚隙间的这头三天可能是我经历过最爽的三天假期,彻头彻尾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要对芯片下个命令,我可以随时随地免费地获得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但就在我刚刚开始投入享受亚隙间生活的时候,那两位煞风景的梵锡星人又出现了。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正在房间里打游戏的我听见那首吵闹的摇滚歌曲门铃声后,推开房门就看见那两个梵锡星人已经站在了大厅里。出于能拖一秒是一秒的鸵鸟心态,我趁她们还没发现我,赶紧就把门关上了,不过门外她们交谈的声音还是能听个七七八八。 “所以你们现在是来带走他吗?” “和绫礼的母亲您好,”M6-2回答的声音就像在读登机通知般字正腔圆,“我们诊断不出‘梭’被迫降这里的原因,也缺乏维修‘梭’的经验和手段,所以可能不得不在亚隙间逗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如果您希望的话,和绫礼依然可以居住在您家,或是自己另外建造一套住宅。但他现在身上还背负着其他任务,我们需要和他商量一下之后的计划。” “啊,不用不用向我鞠躬……直接叫我宁08就行。他就在那边的房间里,我去叫他。” “好的,非常感谢。” “不用叫了,我来了。”我从房间里走出去,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那么,我们先离开了。”M6-2向宁08鞠了一躬,然后和M6上前一左一右地押着我往门口走。 “啊,哦……嗯。”宁08抬起弯着手指的手掌,小幅地在半空中对我晃了晃,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该道别,脸上满是茫然。 大门吱呀地在身后关上,室外的天空就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沉。 “你现在会使用‘跳跃’吗?”M6问。 “就是人们在亚隙间里的一种移动方式。”M6-2解释。 “不会。”事实上这三天我就没出过门,一方面是打游戏对我来说比参观这种莫名其妙的异世界来的愉快,另一方面最开始我没料到自己会在这待这么久。 M6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她向M6-2使了个眼色,接着一个半透明的地图框猛地在我眼前弹出,上面是一行小字: 【M6-2传送了一个地址给你,要保存这个地址吗? 是否】 我往后退了几步。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芯片的提示框,但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地冒出个窗口的运作方式还是令我很不适应。 “这是什么地址?要保存吗?” “随你喜欢,这只是我们临时选为会面的地址,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等等,我调整下弹出框……”待在室内的时候收到弹框的影响倒是不大,可是在外面的时候,这种弹窗太影响行动了。 /保存/ 我在脑海里试着对芯片下令,地图立刻就消失了,眼前恢复了不显示任何菜单及命令的状态。 /让我看看系统帮助/ 【需要查看哪一部分的系统帮助?】 /如何让弹出框不遮挡视线,不影响正常行走及生活?/ 【请默念‘移动位置’,然后想象着对话框出现在你希望的位置,选定后请默念‘移动位置完毕’。你还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调整对话框的透明度,提示音,弹出方式。推荐的配置方式:可将对话框放置在斜上、斜下、左侧或右侧的位置,这样在收到通知时可以通过转动头部来获取信息。】 /那就使用推荐的配置方式吧……就左上方好了,框的透明度尽可能低一点,不要影响我看其它东西……对了,最好出来通知的时候就弹出个小框,我想看它的时候它再放大……如果能办到的话……/ 【已使用推荐配置方式。】 这一次的弹出框变成了一个很小的红色方块,位置刚好是我稍稍仰头就能看见的地方,上面淡淡地变换着一行字。 【是否还需要进一步配置?】 “好了没有?”M6不耐烦地催促。 “好了。” 虽然我并未有意识地去下令“关闭窗口”,但左上角那个红框在识别到内容已读后就自动消失了。宁08说得对,这芯片和大脑的连接实在是过于紧密了。 “这就是那个手环?”M6伸手摸了摸我胳臂上凸起的那个白色金属装置。 “你们没有装?” “我们不需要装。” “也是……”果然是外星人和外星人之间的玩法是不一样的。 视野左上角的方块又亮了起来,这次弹出的是一个通讯提示。 “我刚才把我们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了,想要找我们的时候就在脑海里直接下令就可以联系我们,你们常用的芯片联系方式是找不到我们的。” 我茫然地点点头,保存了那个通讯地址。“实际上怎么用芯片联系别人我也不知道。” “方法是一样的,默念要联系的人就可以,但我们不在你们的芯片通讯列表里,所以不和你交换联系方式的话,你的命令会是无效命令。” “哦……那么接下来?” “先简单地向你解释一下情况。进入亚隙间后,我们一直试图和梵锡星的秘密频道建立联系,但地球上各星球生物所发射的干扰电波太多,我们发出的信号也一起被屏蔽了。‘梭’的问题我们也需要时间去解决。综上,我们应该会在亚隙间内逗留一段时间。蒲玛星人告诉我们,你的父亲不在亚隙间内,而我们也感知不到R5的存在。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现在很难推断你存在的计算方式。” “存在的计算方式?那是什么?” “举个例子吧。你回到了过去,可你的母亲和你父亲以外的男人结婚生子了,那理论上你应该就不存在了。这种情况下,宇宙自身的法则会为了消除矛盾,让你消失。假设你出生的时间线是α时间线,现在这条线是β时间线,你本该抵达的是α线的过去,现在却到了β线上,那么你就同时受到α线和β线的法则制约,也就是说,为了不β线消失,你必须阻止β线的矛盾出现,但我们不知道是否你阻止成功后就能立刻返回到α线里属于你的那个时间点上。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决定采取相同的策略——你想办法找到你父亲,让他和你母亲在一起,确保即使这条时间线上的你不会消失,假设成功后你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那么一切就结束了。假设结束后你没有自动返回,那等我们把梭修好了,还可以再重新回到目标的时间点,按照原计划执行任务。” “呵呵……”光是想想都觉得可能我还是现在自杀来得更轻松。 “你现在既然没有因为矛盾消失,就说明你的父亲可能还在地球上,并且活着。那么,下一步,你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M6双手抱胸等着我回答。这让我有些忐忑,就像是碰到没人会解的题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又因为不确定答案正确与否而紧张不已。 “去地球找他?”我试探着问。 “是的,等一下你移动到刚才我们传给你的地址,那里会有个人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们不去?” “一会儿有宇宙商队要来,我们要过去看看它们会不会路过梵锡星,如果有机会的话也许能帮我们做一做传讯。” “本来我觉得这些事情直接留言给你让你自己过去就好,但M6-2不放心,一定要当面过来和你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现在就过去吧,三天时间给你休息,应该够了。” “好好好,是是是……我现在过去。” 我尝试在脑内对芯片下达命令。 /移动到刚才M6-2发送的地址。/ 倏地,像有人关了电视又打开,身旁夜晚的景色和两个梵锡星人一起消失于黑暗中,然后一座森林的样子慢慢出现在四周,正前方是一座看起来刚建成不久的小木屋。 我朝这间屋子走近了一些,发现它其实是个简易小餐馆,里面还坐着不少人。这餐馆似乎是针对原生态爱好者而建,没有任何装饰,从门口往里面看,餐馆内摆放的桌子椅子也都是些木墩子,正中央的吧台干脆就是由一块巨大的木头横劈出来的。屋子外面有个正在自动运转的烤肉架,上面挂着只烤乳猪,芯片提示这个烤肉架可以自己人工操作。 我走进屋子,发现里面几乎已经坐满了,只剩下一张双人座的空桌子。 【M6:到了以后先坐下,他会来找你的。】 芯片及时弹出了“提示信息”。我于是走到了那唯一的空位上坐下。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但芯片会自动弹出这里的菜单。我随便点了一盘烤肉,肉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烤肉的色泽和香味都做得很逼真,还冒着热气,可惜我现在并没有吃饭的胃口,只能勉强拿起刀叉通过切肉来打发时间。 “砰。” 伴着一声闷响,忽然一只大碗被端放在烤肉盘子的对面,那碗面里油腻腻的汤汁直接溅到了我的手上。看这碗面像是刚刚被捞上来,但我被溅到汤的手倒一点也不觉得烫,而且在闻到汤的味道之前,我先闻到了一股浓到熏人的男士香水味。 我抬头,撞见一排漂成了荧光白的牙齿。 “哟!你好啊。” 这是个笑得一脸轻浮的男人,带着纵欲过度的中年男人所特有的油腻气质,他的发长及肩,已经很久没染,下半截是暗沉的金色,上半截则是本来的黑色,身上一套竖条纹的西装皱得像十几年没洗过,里面半透明的衬衣很风骚地只在接近肚脐的地方扣了一粒扣子,胸口的位置是一条爱心形状的金项链——他浑身上下的打扮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视野左上角的方块弹出了一行提示。 【纪87。 个人介绍:想领略成熟男性的魅力吗?来约我吧! 今晚也想和迷人的女性约会,限时女友招募中(心)】 我毫不掩饰自己皱起的眉头,M6要让我见的就是这个人吗?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哟,小哥,怎么如此沉默?正处于最有活力的年龄呢不是吗?”他说话的音调此起彼伏,就像在唱饶舌。 “她们要我见的人就是你?” “她们?啊,对对对!那两个梵锡星妞儿长得真不错,是不是?嚯!正妹呀!好好好!” “呃……”我一向不太擅长和这样自来熟的家伙交谈,但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因为这个类型的人往往会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 “这里的烤肉口感还是模拟得不错的,我常来吃。你是第一次来吧?嗯哼?” “嗯……” “不错吧?以后可以常来。这里人比西餐厅少些,偶尔我也会去快餐店逛逛,反正现在吃再多垃圾食品也影响不到所谓的健康了,但最重要的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耶耶耶!” 他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双手,十个手指上全带着粗大的戒指,想要并拢手指应该不可能了。 “嗯……” 尽管我的应对非常消极,但他高亢的情绪倒是完全不受影响,果然是标准的自来熟。 “哎呀,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纪87,单身,职业是爱的猎手。” “我叫绫17。”处于礼貌,我还是说了自己的名字。 “嗯,好好好,怎么样,先来聊聊那两个外星姑娘吧,她们和普通的人类姑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比如,这样,那样的地方,你懂的。”他做着些不明所以的手势,对我故作魅惑状地挤了挤眼。 “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 说实在,那两个外星人至今都没有让我产生“她们是外星人”的实感,毕竟就算可以分解成复数个体,她们给我的冲击也远远小于亚隙间里的这些“布丁人”。 “怎么会?既然是外星人,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吧?” “你难道还没见过她们。” 他对我晃了晃手环。 “这两位外星美少女自己没有手环,却不知道为什么有权限直接通过手环呼叫任何人。而且理论上,进行过通话后,我应该可以通过手环里的‘自动添加呼叫功能’保存她们的联系方式,现在却连回拨都做不到。怎么样,你有办法吗?” “没有。”有也不会告诉你。 “可恶,能和外星美少女自由来往!羡慕死我了!可恶!”他咬牙切齿地跺着脚。 我倒很乐意和他换一下身份,让他体会一下跌宕起伏动荡不安、不知道自己哪一秒就会突然消失的刺激生活。 “所以,她们让你来找我是为了?” “为了让你加入探测组。” 我预感到,眼前这个男人代表的是又一个新麻烦。 第十章 Word up 我以前曾听同学在课间提及过一些社会新闻,说得是一些人生失败的中年人,劝诱未成年人加入非法组织,先给点甜头抓住把柄,再以此一步步诈骗“会费”的事。开头都是大同小异的,你渴望财富吗,你渴望女人吗,你渴望力量吗,你渴望地位吗。虽然大部分人终其一生渴望的也就是这些东西,但未成年人格外好骗。现在,我觉得坐在这个可疑男中年对面的自己,似乎就正在扮演被劝诱者的角色,不过,对那些东西我都没有特别渴望,自然也找不到加入莫名其妙组织的理由。他所提及的“探测组”这个新名词,我本能地想要回避,可对面这个男人还是毫无自觉地介绍了起来。 “探测组呢,用官方宣传的话来说,就是拯救地球的组织啦。本来呢,蒲玛星人对亚隙间的移民有个硬性要求,就是每人每三天都要回一次地球,找让地球复原的‘线索’,比如看看为什么这批外星人会突然出现在地球啊,它们有什么行为特点啊,应该如何驱逐啊,地球生态遭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啊之类的。这个行为我们称之为‘归察’,后来因为这件事情没什么收获,也没什么人监管,久而久之大家渐渐就不玩了。” “这里的人类还真是散漫啊。” “可不是嘛。探测组就是一群还在坚持做‘归察’的人自己搞的组织。” “思想觉悟这么高?”不是我以貌取人,但眼前的这位如果说自己是皮条客那还显得真一点。 “顺带一提,我是探测组的创办人之一哟。”纪87用大拇指骄傲地指了指自己。 假如刚才我还有一秒钟觉得这个组织形象光辉,现在这个感觉已经完全被瓦解了。 “毕竟亚隙间的美人虽多,但是地球上还有更多姑娘等着我拯救啊。我不能为了一片湖泊放弃整个海洋。” “哦。”我继续低头摆弄那盘烤肉,尝试着把它切成等份。 “其实归察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不大,因为在地球上多呆一小时,也只是相当于亚隙间的10分钟罢了。可找‘线索’这件事本身就像大海捞针一样,我们在对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回了地球也做不了什么。不过,蒲玛星人提供了非常完善的装备,所以探测组的工作风险被控制的很低,归察对我们而言就像是外出打猎或者说郊游之类的活动,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变成娱乐项目了?” “对于随机组的成员来说,就是娱乐项目吧。哦,忘了说了,现在整个探测组的小队分为固定组和随机组,固定组会有固定的行动频率,成员不会随便缺席。随机组则用于满足那些纯粹来玩玩打发时间的人。也是有异类啦,比如第五小队本来都是随机组的成员,后来因为出动次数太多,出席频率又相对固定,就被划分到了一起编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随机小队’。顺便一提,你妈也是第五小队的成员哦。” “你说宁08?”她会加入这类组织虽然令人惊讶,不过倒也合情合理。 “诶,你不直接叫她妈么?哦,不过对着那么年轻的姑娘叫妈可能是有些奇怪,我就算作为旁人看着也会觉得很奇怪啊。” “唔……嗯。”我含糊地答应着。 “那你知道你爸是谁吗?” “还不知道。” “你竟然不知道?” “因为很早就离婚了。” “啊,那可真是可惜,大家都很好奇你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也是……关于她对异性的喜好,你这里有什么线索吗?” “很遗憾,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她对什么亚隙间的男人流露过兴趣,虽然她也会和女孩子一起讨论某某人的相貌,可总体给人的感觉缺乏热情。” “因为这里没有她喜欢的类型?” “我觉得是精神洁癖太严重。在亚隙间里,货币是没有意义的,这里财富不再成为衡量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剩下决定一个男人泡不泡得到女人的因素,无非是长相、身材、性格。而亚隙间里这批被选出来的人类,虽然性格各异,但身材、相貌、头脑全都优于一般人,加上时间一久,放到这种没有传统道德约束的环境里,男男女女很容易扯上关系,加上大家都活得很空虚,又不用互相负责,几乎人人都有复数伴侣。其中不少人在地球时是有稳定恋人的,但也不排斥在亚隙间再找几个临时的派遣寂寞。而宁08这种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呢,容易对爱情有过高期望,会嫌弃这种快餐式爱情太过随意,和人交往时有很重的戒心,我就从没见过她和哪个男人单独吃过饭。哦对了,还有一点啊,不过……”他忽然摆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 “虽然她说自己喜欢男人,但我总觉得她对女人的兴趣更大,她本身爱好就很男性化,看女人的眼光也和男人一样。不知多少人感叹过,虽然她的外形很迷惑人,可接触下来就像是一个男人投胎到女人的身体里,我这么说你可能不太高兴,可我觉得啊,你该认真考虑考虑你父母是形婚的可能性。” “应该不是。”我嘴上否认着,脑子里却忍不住要想起塞西姐的脸。 “哎,我也就是提供一个思路,不用太当真。对了,如果你觉得环境难以适应的话,可以像我一样找几个女朋友打发时间,目前我在亚隙间已经交过八十三个女朋友了,我这个人呢,很专一的,一次只交一个女朋友,每一个都是认真相处过的哦。”他再次对我露出一排牙齿。 “我没有那个兴趣。” 也没有那个闲情。 “别说得那么绝对嘛,你这个年龄,应该正是这方面需求比较旺盛的时候啊!也可能你开窍比较晚,或者刚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来还没适应过来,反正如果有这方面的烦恼欢迎随时来找我,如果在地球上,我可能会出一本关于泡妞的书,可惜在这里,实在没有用武之地。” “那你还是继续跟我说说那个探测组的事情吧。”尽管我并不想听,但既然母亲在那儿,表面上那儿又是我回地球调查的唯一方式,恐怕加入是不可避免的。 “哎呀,好好好,我们继续,继续。” 我看见他刻意地举起双手,缓慢地从两侧向后推抹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后,又假模假样地开始清嗓子,当我以为他要开始发表什么高论时,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白色小册子。 “先看看这个。” 他没有选择通过芯片传输电子文档,而是给了我一本实物册子,这让我很意外。册子看起来很厚实,封面上用毛笔写了几个字《亚隙间探测组入门说明书》。 “这是你写的?” “不不不,是法01写的。” “法01?” 在我脑子里冒出这个疑问的同时,一个女性的照片显示在我视野的左上方。这是个严厉中带点妩媚感觉的短发女人,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戴着一副尖角眼镜。 “她是第五小队的副队长,册子的内容是第五小组的成员共同编写,但手写是由她完成,因为用笔写字是她的兴趣爱好。要加入探测组,先把这本册子看完吧,内容不多,我会等你的。” 我翻开册子,它的页数虽多,但字数很少: ”探测组05小队·入门说明书 一、序言·写在前面 二、入队职责 三、队伍划分 四、睡眠舱及武器使用说明 五、安全须知及规则 六、队员心得“ 接下来的第一页是“领导人名单”,上面写着“创始人兼总组长LL9,副组长晓339,副组长纪87。” 竟然还真是当官的。 “探测组是直属第一小队的非官方组织,初始成员三人,后随人员扩充,现固定成员达70人,分为5个固定小队,另有多个由随机成员组成的随机小队,虽然组织规模有所扩大,但“探测组”之名依然沿用。 加入探测组并进行归察活动与拯救地球、成为英雄毫无干系,大部分时间搜查队的内容都相当乏味,请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行动流程: 探测组活动主要由准备会议、归察、总结会三部分组成。准备会议内容主要为队长分派归察地点及任务的会议。总结会仅在归察中发现有意义线索、值得总结讨论时才举办,并不强制举办。 职责: 队长:探测组的队长主要负责制定归察计划,一般在人员构成相对固定的小队内选举产生,内部成员流动性较大的小队不设队长。 副队长:负责通知和协调参与归察活动的人数,总结队员们事后上传的调查资料,整理资料后依成果大小决定是否需要召开总结会。 队员:参与归察计划,调查该区域外星生物的生态,环境破坏情况,人类生存可能性,人类生存痕迹,环境毁坏程度的可再生性,建筑的完整性等。 注:所有成员在进入睡眠舱之前都可自主决定是否参与本次侦查。 归察计划:归察计划即是制定去地球归察时的区域、策略、目标。队长需在准备会议上将明确标记活动范围的地图及初登入的目的地坐标位置传输至每一位队员处,并告知该区域的情况。区域的情况包括占领该区域的外星生物、流动的外星生物、这些外星生物的危险程度、生态、习惯、本次行动的目标等,最后指定参与本次侦查的队员们各自的分工情况。各队员若有自主制作归察计划的打算,可直接通过芯片脑内搜索“制定归察计划”,下载订制模板及教程,本说明书不做赘述。 归察计划的具体细节均须在准备会议上完成讨论,有异议者可直接提出,最终投票决定结果。 调查时长:由队长自行决定(以地球计时规则为准),需在准备会议上提前告知,归察过程中如需增加搜查时间,队员可自主选择参加延长搜查与否,如临时因紧急情况中止搜查,队员亦可申请单独继续执行搜查任务,届时一切后果自负。 任务执行方式:全队进入睡眠舱,按照系统提示输入目的地坐标,即可被直接传送至地球的相应位置,每个队员随后依照分工行动,行动时间结束前20分钟,队长会发出集合信号,最后集合并由系统传输回亚空间。睡眠舱的具体操作在启动睡眠舱时会有详细讲解,本手册暂不赘述。 目标: 寻找地球上依然处于活动状态的任何存活动植物样本。 寻找并研究地球上蒲玛星人资料库内未出现的外星物种。 寻找大批外星生物突然降临地球的原因及目的。 寻找解除茧状态的方法。 带回任何可能有价值的研究样本。 注:以上目标重要程度不分先后 武器:为保证诸位的人身安全,被传输至地球后的坐标点会被事先放置一套覆盖全身的防护装备,该装备内配备有武器,收纳袋以及一些有助于探测的工具和仪器,具体工具配置及位置如下页所示:” 后一页是一张黑白漫画,画得线条凌乱,但勉强能看清构造。图中的防护服看起来就是一套浑身都是口袋的紧身衣,前胸有4个口袋,后背有一个大口袋,两只手臂上加起来有十二只口袋,接着裤子上前前后后又有七八个口袋,腰部有一个腰带,以及若干用来放置武器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没有标注放的是什么武器,仅仅以“武器一”、“武器二”等等来指代。 在图片的最后写了一行小字: “实际的防护服是覆盖在整个人体外部的透明膜,故防护服样式可自行设计,请于行动前提交服装样式至队长处。” 我又往后翻了一页,终于看见了武器介绍。 “由于探测组的任务是探测,除非外星生物有明确敌意、对侦查行动的正常进行构成了威胁,否则我们不主张也不鼓励随意攻击外星生物。防护服具备隐身功能,隐身情况下无法使用武器及工具,请活用此功能尽量避免被外星生物发现。 武器方面的配备以地球上现存武器为主,蒲玛星人爱好和平,故无法提供有效的攻击手段,但提供定制武器服务,可在行动前向队长提交所需定制的武器详情。默认武器配置为枪支3把(型号可在准备会议上自主挑选,如无特殊要求视为默认配置)、子弹、匕首、飞刀、剑、烟雾弹、信号弹、闪光弹。” “队员心得: 队员心得由第五小队现役成员留言,每位成为固定队员的成员都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心得,该心得可依照个人意愿更新或删除。不再担任固定队员者的心得将被剔除。 端28(队长) 我认为能成为探测组的一员去参加探测活动,是一项非常光荣的工作,我会尽我的全力,将一切都投身到搜查中,并且带领整个第五小队完成搜查。即使一无所获,我也坚信,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证明是绝非徒劳。希望现在看到这本手册、即将入队的你,认识到探测组的存在对整个人类、对整个地球的意义。尽管人类在宇宙中是如此渺小,我们也永远不会放弃夺回地球的权力!这是我们人类的坚持!“ 真不愧是队长的官方发言,字数虽然不多,但让我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法01(副队长) 我是这本手册的编撰者,要说的话刚才都已经说过了,不再赘言。我认为,探测组内部现在组织形式太过松散,依然需要系统化,正规化,才能提升探测活动的效率,希望阅读这份手册的你也可以为此出一份力。” “G17 我认为归察是浪费时间,但我没有其它更好打发时间的事情可做,参加探测行为是少数可以远离叽叽喳喳人群的机会,地球上以前从未如此安静。” 这样的言论放在上面不删掉合适吗……也许这本手册的编写其实很随意? “锡16 作为一个可以让人发泄精力的地方来说,这里还是不错的,顺便一提,外星生物里我最喜欢的波波奇奇。” “云09 之前一直觉得,一下子自己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无所适从,但现在我已经不再疑惑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前进和努力的方向,这个目标从未如此明晰。如果没有参加探测组,或许我也会很快就精神崩溃吧,正是这里拯救了我,所以我也要加倍报答才行。我要努力活下去,希望依然存在,我不会放弃和地球上的大家重聚的机会,也绝对不会忘记地球上的朋友,希望大家能等着我。” 云09的字体非常娟秀,和后一页那圆圆胖胖的字体形成了鲜明对比。 “宁08 当成游戏打还是挺好玩的。 贴心提示:地球上没有美少女型外星侵略者,也没有帅哥外星人,图着这个来的会失望而归!档案馆里有超充足的动画、游戏和偶像剧可供你选择,你将在那里度过远比这里更有意义的时间。” 也就只有她会期待什么美少女型侵略者和帅哥外星人吧。 接着是最后一页。 “KC66 我的一半灵魂还留在那里。” 只有短短一行字。 “怎么样?看完了吧?感觉怎么样?这东西写完了还是第一次给人看。”纪87在对面满怀期待地搓着手。 “还行吧……”前面那些无机质的说明就像给一个不会开飞机的人一本飞机驾驶指南然后直接扔他去驾驶舱,后面那部分“队员心得”虽然写得非常鬼扯,倒是意外地能给我安心感。 “具体情况就是这样,这些规则啊,章程啊,背景啊之类的也不用解释太细,直接带你下去一次你就都懂了,一小时后我们就会有归察会议,等会我会直接带你过去。” “一小时后?”还真是紧密的时间安排。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现在要聊点更重要的,关于为什么两位外星人会找我,关于我为什么会找你,关于探测组为什么存在。” “哦。”对于眼前这位仁兄是否能和我说正经的,我其实抱有怀疑态度。 “其实现在你在这里看见的人,包括我,都是亚隙间的第二波住民,我们被统称为新移民。在我们之前,地球刚刚受到那样大范围袭击的时候,蒲玛星人曾经挑选了一批绝对的精英进入亚隙间试图保护。所谓的绝对精英,就是你所能想到最简单粗暴的划分方式,身体素质最强,智力最高,诸如此类。但是亚隙间的‘现实’对很多人来说其实是完全‘超负荷’的,最早一批被传送到亚隙间的人类中有自杀的,有精神崩溃最后死亡的,还有灵星体通道都通不过的,总之存活率相当低。之后蒲玛星人对幸存者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得出了一套‘公式’,然后使用这个公式筛选出了我们作为第二波住民进入亚隙间。” “可按照小明小红说的,这里不应该是彻底没有生老病死的地方吗?为什么会存活率低?” “概括来说,这里的确算得上是没有生老病死这个概念,我们这里的人一般用‘时间停滞’来称呼这个现象,当然啦,这个现象的本质和字面意思并不一样。蒲玛星人有自己的一套人类自动防护机制,这样人类在亚隙间生活时就不会受到任何肉体上的伤害,这里的‘伤害’也包括了身体的病变,所以所谓‘永生’在亚隙间的确可以达成,但凡事总有例外。亚隙间里两种情况下不会启动对人类的防护机制,一种是自杀,另一种是变成‘魂星’。” “‘魂星’?” “‘魂星’这个状态我也不好解释,哎呀,毕竟我也不是理科生嘛。怎么说呢,变成‘魂星’有点类似于精神失常的状态,但又有点不同,我来举个例子吧。” 纪87没有做任何特殊的动作,可我的眼前忽然凭空多出一簇漂浮在空中类似小泡沫球的东西。我试着用手捏了一下,每一个都有些许吸附力。他胡乱抓了一把小泡沫球,把它们揉在一起,捏成了一个大一些的球。 “假设这是一个人。”他左手把那个“球”递给我,示意我拿好,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杯透明的液体,像是白开水。 “然后要做什么?”我问。 “摊开手,把这个‘人’放在你的手掌中央。” 我照办,然后他倾倒杯子,对着‘人’把水浇了下来,水流彻底冲散了刚才粘得就不甚牢固的小人,它们又重新变成一粒粒小泡沫球,漂回了半空中。 “这个,就叫魂星,”他随意抓起一个小泡沫球,“蒲玛星人嘴里的,组成人类意识结构的单位。” “看起来有点像魂飞魄散……” “要这么理解也行,人类,只要意识还存在,肉体的消亡都不算问题,可一旦意识消亡了,就是彻底的死亡。” “那什么情况下会变成‘魂星’?” “你刚才看见了,那个小人我粘得比较随意,不怎么坚固,所以稍微受点冲击,哪怕是吹口气都能让它的形态变得不稳定,这是一种情况。灵魂强度比较弱,就很容易变成‘魂星’。但是否变成‘魂星’还会受到很多因素影响,变成‘魂星’也有许多种形式,比如刚才我展示的是‘散掉’的类型,还有融化的类型等等,这里的原理我们人类是无法解释说明的。蒲玛星人正是把这些影响因素做了详细分析,才得出了第二个‘公式’,才有了新移民。至于这个公式,新移民没有知晓的权限,只有第一小队的人才知道。” “第一小队又是什么?” “第一批被选中的精英里后来活下来的那些人,也就是旧移民,目前是亚隙间人类社会中的决策阶层。一般事务都是由他们和蒲玛星人沟通决定,是人类的代表。” “也就是领导者?” “差不多。第一小队拥有亚隙间人类的绝对决策权,但是为了新移民的稳定性,他们也会吸纳一些新移民进入第一小队,当然,不会担当什么重要职位。比如我。” “你是第一小队的成员?” “名义上是,但那些核心信息都离我很远。” “你想得到它们?” “是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为了得到在亚隙间的权力吗?你总不至于告诉我,你真的觉悟高到想要扔下这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回到地球上做一个会有生老病死的凡人?” “其实我有个三岁的女儿……”他放低了声音。 “别告诉我接下来你的故事会是妻子早逝,独自和女儿相依为命或者妻子不负责任贪玩所以你负起责任养育女儿,总之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地球去救女儿?” “真没礼貌啊,你这家伙,正要进入煽情的部分呢。不过被猜中就没意思了。好吧,我并没有什么三岁的女儿,就算有我也不会认的,小孩子这玩意太麻烦了。我对亚隙间最喜欢的一点就是这里没有死小孩,大家,全都是,成年人。” “那么……” “探测组里的确有人更青睐充满烦恼的生活,一心一意地想要回地球和家人团聚,但大部分人都处于一种矛盾之中。他们当然想要救自己的家人,但也不想割舍这里的生活,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希望这样的日子无限延长,永远处于做选择的前一秒。这种自欺欺人很有效,这样他们才可以因为没有放弃拯救自己的家人而生活得心安理得。可问题在于,这种生活真的真实吗?它真的可能被无限延长吗?很多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 “所以你创建探测组的理由不是拯救地球咯?” “这两者并不矛盾。我认为无论是我们的现状,还是地球的现状,旧移民都有所隐瞒,而我不想坐以待毙。在外人看来,探测组里不过是一群没事找事又思想天真的人,但恰恰这样的地方,才是新移民接近核心机密的唯一途径。虽然我们依然被蒙蔽在最重要的信息之外,担任着牵线木偶的角色,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为什么我们可以在亚隙间里以这样的形态生活?为什么地球会遭遇这种灾难?为什么蒲玛星人会恰巧出现帮助我们?旧移民究竟遮掩了多少东西?有太多问题了。我一直在等待机会,而你们就是那个机会。”他的目光笔直地盯着我,不给我任何回避的机会。 “所以你的交换条件是让梵锡星人为你提供情报?” “不,最重要的情报即使是梵锡星人应该也没有办法获取,蒲玛星人的信息加密保护不仅对人类有效,对梵锡星人也有效。所以,只要提供能让我获得情报的线索就可以,我会去地球上找答案。当然,同时我也会帮你找爸爸。” “你有没有想过,梵锡星人完全可以直接跳过你,去找第一小队的人合作?” 纪87笑了笑,用手抓了一块我盘子里的烤肉往自己嘴里送,“假如和第一小队的合作有实质进展,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就不是我了。第一小队把你们当成普通的麻烦事,打发给了我这个打杂的,但我,绝不是坐以待毙的类型。” “那么,假如梵锡星人有办法直接让地球恢复原状,你是选择让地球复原,还是继续选择刚才的合作方式呢?” “哈哈哈,不愧是宁08的儿子,够狠。”纪87看上去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清少都一开始就和梵锡星人确认过了,这两位梵锡星人没有能力这么做,而且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干涉这个时间线上地球发生的问题。” “那么,假设她们有能力呢?” 我知道他实际的答案会是什么,但我真正想听的是他愿意放在表面的答案。 “我会继续选择继续刚才的合作方式,因为我能近距离接触外星技术的机会可能也只有这一次。”他向我伸出双手,“那么,你同意这个合作吗?” “我没有拒绝的权利,”我苦笑着,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亲口说出了M6的口头禅,“不过,但这种事情,你正大光明的在这种公共场合讲,合适吗?” 我扫了一眼周围的食客,看上去没人关心我们谈话的内容,可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听见。 纪87笑了笑,谈了个响指,瞬时周围的人全都消失了。 “在亚隙间,不要相信你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第十一章 Business Resort 我比预定会议时间早了5分钟到达第五小队的会议室。会议举办的地点是个倾斜的半透明立方体,它的一个顶点戳在地里,像是被什么人从高空扔下来的一样。我绕着这个建筑转了一大圈才找到入口——纪87把地址发给我以后自己就去别处溜达了,他说自己一向不喜欢参加“准备会议”。 这个建筑的内部没有房间,没有走廊,巨大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得犹如子夜,在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之前,起初我只能看到前方依稀有几块类似水晶的东西在黑雾之间用自身变幻莫测的光线对我眨眼,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一排零零散散地浮在半空中,由黑水晶雕刻成的椅子,它们形状各异,上面暂时一个人都没有。 刚往里走了一步,我的脚像是踏在了某块海绵状的物体上深深陷了下去。这里的地板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暗红色海绵,而且,还在蠕动,这让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什么东西的胃里。 “嘶……”我努力不去在意脚下的这种触感,而是搜索四周,试图找到正常一些的“地板”。 这似乎是个环形的房间,周围一圈的黑色墙壁上装饰着众多巨大的血红色花朵,它们不断重复着从绽放到枯萎再到重生的过程,此起彼伏,自成一套韵律。 “你是?” 我的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男一女,芯片自动读取了他们的信息,大个子的男人正是第五小队的队长端28,那种典型到往那里一站你就觉得他是队长的人物,高挑的女人是副队长法01,正是那本手册的“书写者”。 “你是纪87说的那位新成员吧?绫17?” “嗯……” “幸会幸会,我叫端28,是第五小队的队长,这位是法01,副队长。”端28兴致高昂地向我伸出手,这种十几年前的打招呼方式让我很不适应,我还从未和人握过手。 “你……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还是勉强伸出了手,他非常用力地握紧我的手,还郑重地摇了两下。 “来,先坐。” 他领着我踩着那舌头般的地板往里走,然后领我在一处由巨大红水晶雕刻成的椅子处坐下。 “啊,嗯。” 如果说纪87这类自来熟的人让我不擅长应付,端28这样性格爽朗的大块头我也不擅长应付,因为和这样的人总让我觉得各方面都自惭形秽。 关于第五小队的成员,纪87临走前给我进行了内容颇为充实的科普,一定程度上给我造成了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比如他说端28虽然看起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其实情商非常高,只有他可以在个个都难伺候的第五小队当一个能摆平所有人的队长。副队长法01也大有来头,她对人权问题非常热衷,曾和一批认为手环是侵害人权、控制人类的邪恶工具的人共同创立了“地球反手环协会”,也参加过为了方便人类离开手环也能继续正常生活而建立的“亚隙间百科全书编译小组”,后因和小组成员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退出了小组,不久又把手环装了回来,就此彻底被反手环协会的成员视为叛徒。关于她还有一个小八卦,纪87说法01和宁08属于亚隙间的两个极端,不少人第一次看见宁08很容易觉得她是懂得蛊惑男人的情场老手,即使刻意打扮普通,也总有人觉得她本性骚媚,故作清高不过是装腔作势;而法01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难以接近的女性精英,实际从不遮掩自己的开放主动,性格敢作敢为,加上身材犹如熟桃般丰腴,在亚隙间的男性中人气很高。 “到得很早呀?你的妈妈没有一起吗?”不知为何,端28和我讲话时用的是一种和五岁小朋友对谈的语气。 “嗯……”具体的前因后果我并没有做太多解释的兴趣。 “恩,就时间观念来说,你似乎是强过你的母亲,”法01将一份文件通过芯片传送给我,“这是今天准备会议的资料,你可以趁会议没开始先自己读一遍。” “在这里日子过得如何,还适应吗?”端28亲切地慰问道。 “呃……还可以吧。” 严格来说,这里的生活谈不上适应与否,毕竟在这种任何需求都能被即时满足的地方,说自己不适应好像多少都显得有些矫情。当然,一定要我无病呻吟一下,说点“神仙哪有凡人逍遥”类的例子,我也不是说不出来。 “砰!” 忽然门被人粗鲁地一声踢开,又是一男一女走进了会议室。芯片显示男的叫锡16,和我一样是17岁,他弓着腰,双手插在大了好几号的裤子口袋里,活脱脱不良少年的派头,黑色的眼线让他看上去更加凶神恶煞。如果他站直,再算上那像芒草一样竖着的头发长度,身高应该和我差不多。纪87说他虽然个子不高,但篮球打得很不错,参加探测组的原因纯粹是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 旁边的云09,穿着雪纺的淡黄色连衣裙,头发用同色系的丝带侧绑着麻花辫。她几乎满足了所有人对“温柔大姐姐”的想象,从身材到言谈举止都柔软地像一朵棉花糖。纪87说那眼角略微下垂的眼睛是她最大的魅力点,可我认为,她最特别的地方在于那双眼睛里总像是含着泪。纪87说云09和锡16的关系就像是亲姐弟,他一直也没摸清这两个人究竟是纯粹把对方当成自己亲人的替代品还是有什么别的关系,鉴于锡16是个“狂犬”型的家伙,花花公子如纪87也一直没敢对云09下过手。 我虽不像纪87这样满脑子女人,但也得承认云09会让人很自然地产生亲近感,即使芯片上的年龄是20岁,她身上的母性光辉也远强于生活在“未来”的那位母亲。 “你看,我都说来早了。”锡16不满地对云09翻着白眼。 “但是已经迟到2分钟了呀。” “才来了3个人好不好?” “真是的,我们本来可以更早到的对不对?” “下次你别来拖着我走,就可以最早到了。” “我不拖着你走说不定你就不来了嘛。” “不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任性可不好,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烦死了,你这个女人太罗嗦了,难怪没人要。” 听了这话,云09又羞又恼,整张脸都涨红了,眼看着就快要哭出来,可锡16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继续往前走,见我看着他们,还白了我一眼。旁边的端28和法01对于他们的情况完全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高高瘦瘦混血儿模样的男人。这个叫KC66的家伙被纪87称为是亚隙间亚洲区最受欢迎的男性新移民之一,据说非常懂得讨女性的欢心,而且还有“专一”这个杀手锏——他加入探测组的原因纯粹是想拯救自己在地球的女友,纪87说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心里女友的地位高于一切,可越是这样,女人们想要和他约会的念头反而越是强烈。 “亚洲区里对他没兴趣的女人只有两种,同性恋和你妈,不过我一度也怀疑你妈是同性恋。” 当看见了他本人,的确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受欢迎,他不仅拥有连男人都不得不佩服的英俊外表,周身更是散发着一种能吸引聚光灯的气场。他轮流和大家做了个简单的寒暄之后才注意到坐在角落的我,我赶紧低下头,极不希望这种目光吸引器靠近我,因为那定然会牵连我成为话题的中心。 当然,我未能如愿。 “你好,请问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同胞吗?” 同胞,这还真是个古老的词。 “我本来想等人到齐了以后再作介绍的,那就趁会议开始前先引荐一下吧。”端28竟然也走了过来,“这位名叫绫17,来自未来,是宁08的儿子,他和两位梵锡星人因为乘坐飞船时遇到了未知的问题,出现在了地球。未来的时间里,绫17将会作为我们的战友和我们共同为了解救地球而努力。” 端说完后就转向我,像是期待我也说几句。 “嗯……就是这样。”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虽然实际上我去地球是为了找爹,但这些并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期待队伍里能再增加成员。”KC66对我点点头。 “还是别太期待比较好,我完全是新手,帮不上什么忙,拖后腿的可能性也很高。” “同意,为什么要允许加入一个累赘,这种来观光的扔到随机组里玩玩不就好了?”锡16大声说。 “锡16!”云09提起他的右耳,看似柔柔弱弱的她竟然有力气把锡16拽得脚几乎要离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呢?” “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放开!快放开!” “道歉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哎哟哎哟。” 眼前这幅光景让我觉得非常科幻,明明刚才云09还被锡16气哭,现在转眼间又能把他调教得服服帖帖。 “啊,G17,你来得正好,我正在介绍新人。” 端28越过我向前方挥了挥手,我转过头,看见一个模特身形的卷发女孩,她有着非常深邃的面部轮廓和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皮肤则是漂亮的小麦色,长相兼具女性的妩媚和男性的英气。她像是刚从健身房过来,穿着套运动装,紫色的运动背心下面甚至能看见腹肌。因为手环的缘故,亚隙间的任何语言都会同步翻译成共通语,所以如果芯片的资料里没写的话,没有办法通过芯片和外形来分辨她原本是来自哪个国家的人。纪87形容G17是亚隙间男性的最大遗憾,因为这个性格如孤狼般的女人从不避讳自己“男性止步”的性取向。 “来,这一位是宁08的儿子,绫17,我们的新同伴,也就是之前误入地球的人类。” 她的反馈并不热情,只是简单向我点了点头,也不跟其它人多交谈,径直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坐下。 最后一位会议的参与者,在五分钟后才终于进场。看见我后,她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你怎么在这?” “她们带我去找了纪87……” “带你去找纪87?她们想让你参加探测组?她们为什么会……哦……我知道了。” 宁08站在原地稍微想了一会,似乎发现自己的所有疑惑都能自问自答,于是便没有再困扰于我为何现身于此。 “真是完全没想到,在亚隙间竟然能有机会看见一家人并肩作战的场景啊。”端28大声感叹。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看的。” “没有没有,光是你们两个共同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锡16,不要这么没礼貌!” “闭嘴!老太婆!” 眼看着云09和锡16又要重演刚才进门时的那一幕,我的芯片忽然显示收到了新的文件传送申请,刚才的话题于是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我在亚隙间参与的第一次会议,开始了。 第十二章 Mirror Balls “那么,下面就开始今天的会议,本次归察计划刚才已经发给大家了。啊,对了,新人,直接脑内下令‘接受文件并打开’就可以看到计划的内容,有什么不明白的话随时提出。” 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被叫新人,但我还是安分地扮演着新人的角色,貌似认真地对端28点了点头。 “这次我们归察的坐标和地图如文件所示,这个地区是太平洋上的一座无人岛,岛屿面积不大,徒步两小时即可环岛,所以这次的活动范围就是整座岛,任务时间是4小时。”端28将目光转向我,“新加入的队员也不用有太大压力,该任务的风险指数是3级。” “风险指数最高是多少级?” “风险指数是我们小队内常用的对任务危险性的评定方式,以0-10评级,0-2属于近乎无风险,3-5属于低风险,6-7属于存在未知风险,8-9属于危险地区,10是禁区。处于安全考虑,大部分归察任务的风险评级都低于5。” “这座岛上暂时只有‘言嗤星人’和‘圆垒’的生活痕迹,暂无其他外星生物的探测报告。”法01补充,“圆垒星人的体积非常庞大,它看人类就像人看蚂蚁一样,所以只要不被它们撞到和踩到就可以。言嗤星人属于会依附人体活动的类型,起初常有人把它们当成是复活的人类而遭到攻击,但按照我们的装备和实力,它也不构成威胁。哦,装备的话,到了地球后我们再直接给你介绍实物。这两种生物的生态、习惯以及外形都可以参考相关文件的内容。” 我打开文件夹,首先弹出的是“圆垒”的三视图,它看起来灰头土脸,形状是半球形,表面纹路像贝壳一样坑坑洼洼,如果不是旁边的资料提示,我可能会觉得它是块积了灰后又发霉的巧克力。 【圆垒,“外来种”中常见的生物之一,元属星球埃尔法星,智力水平中等,不具备自主研发星际旅行的能力,但繁殖能力强,生存能力强,是一种嗜极生物,在极端的气候条件下也可以如常栖息。 危险程度:四级。 蒲玛星的星际手册中记录圆垒为一种攻击冲动中等的生物,但因为人类在它面前比例过小,它不会、并且也很难有意识地去攻击人类,注意不要被圆垒踩到或挤到即可。 点击此处查看更多详细内容。 要查看吗?】 我关闭了这个窗口,打开了另一个。 在看见第二个生物图的瞬间,我感到胃里的器官都扭在了一起。 用“恶心”、“恐怖”之类单纯的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东西”带给人的感觉。这种猛烈不适的根源可能是由于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经过变异的人。 和形状稳定、不管哪个角度看来都差不多的圆垒不同,言嗤星人的每个角度是不同的样子,因为,它的头部就是十几张人脸挤在一起的结果,以至于每个角度都能看到起码三张脸,头顶的位置也好,下巴的位置也好,甚至颈部的位置,全都是因痛苦扭曲着的人脸。头发,耳朵之类的东西自然是没有的,但眼睛,鼻子,嘴的数量却多到让人反胃。这种生物拥有自己的四肢,躯干和正常人类的躯干类似,只不过人类身上手掌和脚掌的位置在它这里布满了非常细小的触须。 我实在不想再继续“欣赏”这个画面,于是直接关闭了整个文件夹。 “你脸色有点难看啊,没事吧?”云09首先发现了我的异常。 “没事没事没事。” “看见言嗤星人的照片了?”宁08笑盈盈地回头看我,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想要反驳,但又挡不住脸上心虚的表情。 “言嗤星人你看多了就会习惯了,”云09说,“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地球上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不少呢,很快你就会适应的。” 我听得出来她这大概是想安慰我,可这话里完全找不到能让我感到欣慰的元素。 “没事,凡事都有个适应过程,慢慢来,”端28对我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不过关于生物档案,最好把简介部分认真看看,这是我们获取外星生物的第一手资料,也是很有帮助的资料,当然详细介绍的部分你如果愿意了解的话也可以好好读一读。” 我对他诚恳地大点其头,可心里完全不准备再打开那个文件夹。 “好,接下来,关于人员分配以及落地的坐标,传输给大家的文件里都有注明,查看附加文档即可。这次任务整体目的是探测岛上是否有活动的地球生物或新的外星生物,如果有可能的话,找到机会研究出这些外星生物是通过什么方式上岛的就再好不过。由于这是一次常规任务,4小时的时间应该是比较充裕的。对了,顺便一提,岛屿附近的海水水下情况不明,所以大家尽量不要靠近。” “今天会议的内容大致就是这样,下面是提问环节。”法01接着说,“没有提问的话会议就到此结束了。”法01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等我举手。 放在平时,我一定是不买账的,可这个地方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外,我能感觉到刻意装酷对我意义不大。 “之前我拿到一本手册,关于你们小队的,上面似乎建议尽量不要和地球上的外星人起冲突?” “是的,我们的任务主要是调查,而不是战斗。当然如果你想战斗的话,我也不会反对,只是目前来看这样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一是地球上的外星生物源源不断地出现,无法赶尽杀绝,一味的战斗是治标不治本。二是有的外星生物在被摧毁后尸体会继续分裂成新的生物,所以战斗还不见得是好事。总的来说,我们一般只在会影响到调查进度的前提下才会进入战斗,换言之,参与普通的归察其实对参与者本身并没有门槛和要求,归察的形式更接近探险,安全系数也是比较高的。” “……我明白了。” “还有其他问题吗?尽管提出来吧。” 我虽然还想继续问问关于装备和安全的问题,但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暂时没有了……” “一时想不到也没关系,之后有想了解的还是可以随时问我们,这里大家都很热情的。”端28露出一个爽朗的、男主人公式的笑容。 “那么接下来开始制定这次归察活动的时间,大家觉得什么时候‘下去’比较合适?”法01环顾四周。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锡16跃跃欲试地举起手。然而面对锡16这个爆炸性的提议,在场的众人竟然都点了头,实在是一群疯狂的家伙。 “那么,绫17你是否同意?因为这是你的第一次归察,所以你直接跟在成员身边实习就行了,不需要完成任何任务。” 太突然了。 我心里当然是这么想的,但嘴上当然不可能这么讲。 “哦,好。”我的语调很平静。 “其实只要实际参与一次,你就能了解归察了,我也倾向于今天就趁热打铁。”KC66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我也这么觉得,看起来挺有意思的。” 我违心地满口答应着,祈祷自己死要面子的结果不是活受罪,但看他们介绍的内容那么轻松,我又不需要做什么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么,大家现在就动身去睡眠舱吧。” “睡眠舱?” 这一次没有人解答我的问题,因为大家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宁08一个人。 “他们全都‘跳跃’了?你就跟着我走吧。”她对我招招手。 “所以那个‘跳跃’究竟是什么?” “有人叫它‘跳点’,有人叫它‘跳跃’,其实就类似于游戏里的‘迅速返回之前去过的某个地点’。因为你没去过睡眠舱,我得带着你走一次。现在我们先去中转站。” “中转站?” “是的,连通你和真实外星世界的地方。” 第十三章 德鲁基亚 走出光线昏暗的会议室,就像一只脚从黑夜踏入白昼。会议前后时间不过短短半小时,然而现在于我,每半小时都会有让我非常排斥的“刺激事件”发生。我就是一个被逼着坐上过山车的人,即使从启动的那一刻起就想着下来,却完全身不由己,而我从小养成的要命习惯还在要求着我,无论碰到任何事都要保持住淡定的姿态。 “亚隙间里可以采用‘移行’和‘跳跃’的移动方式,大家抵达不同目的地的速度是很快的。这样一来,看上去并不需要交通工具,但实际并非如此。”宁08在前面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带着路,看上去心情很好。她今天化了妆,还穿了条轻飘飘的水蓝色长裙,怎么看都不像是适合接下来做大动作的装扮,“你可以把亚隙间理解成一间巨大的酒店,我们所在的区域只是其中一个房间,中转站的作用就是酒店的走廊和电梯,它能帮我们从一个房间抵达另一个房间,甚至另一个楼层。关于整个亚隙间的‘房间’划分方法,我们得到的信息是很有限的,大体上相邻房间可以理解成相邻城市,互相跑动的也会比较多一些,但不同楼层的跑动就会比较少了。至于睡眠舱,你可以理解成是酒店的大堂,每个房间的房客都可能出现在那里。” “也就是说,所有区域的人都是在那里执行归察任务的?” “是的,而且因为归察任务的执行时间和频率都是自定的,所以不同区域,甚至相同区域的小队在同一时间去了同一个地点的情况也是可能发生的。” “那个入门说明书里对于睡眠舱基本什么都没提。” “因为睡眠舱这部分的问题很难用语言去描述,你到了以后就知道了。” 宁08领着我沿会议室所在的建筑右转,顺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 “看到那座塔了吗?” “这个……是塔?”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一个只有两层楼高的灰色三角锥型建筑,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放大了几十倍的路障,就这么无人在意地立在路边,不要说窗户了,连一个能进去的门都看不见。 这个东西在亚隙间几乎到处都是,但因为这里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少,我从来也没细究过这玩意的用处。 “唔,也许叫它传送塔更合适?无所谓啦,怎样都好。” 宁08带着我走进这个被她形容为“怎样都好”的东西,举起一只手,伸向建筑的外墙,坚固的外墙掀起一道涟漪,就这么把她的那只手“吸了”进去。 “还有容量,可以进人。” 宁08说完,不等我准备好,就直接把我朝墙推了过去。我大致猜到自己是能穿过去的,但没想到经过墙壁的瞬间,那触感像是穿过一团泡沫。 “以后你要用到传送塔的时候,记得也先这样试探一下是否有余量,一般这类传送塔的容量是12人,如果手能伸得进去,说明还没有‘满员’,同时系统会提示你还有几个余位,但你不试探就直接尝试走进去的话,是会被撞飞的。”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但其实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多少。眼前塔内的景象完全将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光是看到这里的情况,我就大致能猜到所谓的“满员”是个什么状态了。 塔的内部就像是一座电梯,四面的墙壁都是镜面材质,一群人(还夹杂了一个蒲玛星人)就这么挤在狭隘的空间里,一边对着四面天然“镜子”整理仪容打发时间,一边守在一扇黑色的门前等它打开。 “啊啊啊,我讨厌这里的镜子,光是从上往下打的,总让我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开始下垂了!”宁08一进来就开始对着镜子揉脸。 “你多大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十九岁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看来她现在的年龄远不止十九岁,因为几十年后别人问她年龄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接下来站着等门开就好。”宁08指了指那扇黑色的门,似乎是想转移话题不让我继续问下去。 当我目光移向那扇门时,眼前弹出了一行提醒。 【请输入你的目的地名或地区代号。】 “芯片让我输入目的地,是直接输入睡眠舱吗?” “对。” 我照着在脑内输入睡眠舱,系统出现一行提示。 “定位成功,您需要穿过10000间传送间。” “传送间是什么意思?” “门里面就是传送间。” 门“唰”地划开,排在前面的人立刻蜂拥而入。门里的空间呈现出一种让人目眩的白色。门里的空间比“等电梯”的地方要宽敞一些,这扇门的正对面还有另一扇门,两扇门之中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左右两边靠墙的地方分别设立了六个黑色圆盘,圆盘的中心闪着亮到晃眼的橙光。只有少数人选择在这里停下脚步,大部分人都径直朝着对面的那扇门走去。宁08也是一样。 第二扇门里的房间和的一个房间的构造基本一样,不同的只有圆盘上光芒的颜色,但宁08依然没有停下来,领着我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让我不禁怀疑起这是个无限延伸的通道。 “这两边的圆盘都是传送盘,可以把你传送到不同的地方。”宁08边走边向我解释,“在你的芯片界面应该可以看到‘剩余提醒’。” 我瞟了一眼视野的左上角,的确有一行来自芯片的小字提示: 【剩余经过传送间9995个】 “我们还要穿过9995个传送间?” “还记得我刚才的比喻吗?” “酒店的比喻?” “嗯,现在换个更方便理解的说法吧。假设这里是个售票大厅,按照不同的目的地排列了不同的窗口,那么,你要去‘A’这个地方,就到相应的售票窗口排队。” “刚才经过的那些房间意味着不同的窗口?” “对,越靠近门口的房间,能移动的距离也越有限。我们这样跨多个楼层直接到酒店大堂的,属于很远的移动距离,所以需要10000间。” “10000间……那要走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有近路的。” 这一次我们进入了一个更宽敞的房间,除了两边墙壁旁的圆盘以外,房间正中央还稀奇地拜访了沙发和桌子,有一些人正坐在这里聊天休息。正对着入口这扇门的位置,有三扇门。 “每五个传送间中间会设立一个休息室,方便你计算自己还要经过几个传送间,当然也能让你稍微休息一下。” “那三扇门是?” “‘快捷移动门’。” “快捷移动门?” “看到门上面的数字了吗?” 在这白得刺眼的环境里,我眯了一会儿眼睛才看清门上有闪烁着黄色光芒的数字,左边写着500,右边写着1000。 “这两个数字分别代表了能直接‘跳过’的传送间数,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直接穿过一个写有500的传送间,就能一下子穿过500间传送间。” “那我们肯定选的是1000这间吧?” “当然你想选中间那间我也不会拦你。” 我看了一眼中间那扇门,上面写了一个“1”。 “可是,就算这样一下就能穿过1000间,可是要走10000间还是感觉会花很多时间啊。” “每个休息室都有快捷移动门,比如我们进入右边的快捷移动门后,这条路线里的休息室会有十扇快捷移动门可供选择。不过,不少人来了亚隙间以后丧失了生活目标,因此你会在各地的传送通道里看见各式各样用奇怪方式打发时间的人,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传送间旅行者’,他们直接生活在传送通道里,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在里面穿来穿去,可就连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到底能走多远,到底能到多少地方。关于这里,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你穿过的传送间越多,传送间的面积会越大,功能越多,设施越完善,待在里面无所事事的人也会越多,有的传送间休息室还会被改造成类似酒吧的地方。” “这样一说,感觉光是传送间都像是一个独立社会了。” “我个人不推荐你在传送间里花太多时间,这里鱼龙混杂,会发生什么事可不好说。有时候其他星球的人也会伪装成人类待在这里,有流言说,已经有三十几个人类在传送间里失踪了,但蒲玛星人和第一小队的人都没有表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啊,好像走错门了。” 宁08带着我退回了前一个房间,这就是那个有十扇门的休息室,我刚才光顾着跟在宁08后面,也忘了留意房间的编号。 “哎呀呀,漏看了一个零。差点跑到第一小队的领地去了。” “第一小队还有自己专门的‘领地’?” “当然有啊,领导阶层嘛。刚才我们进的那个房间,再往前走会直接进入第一小队所在的第一区,那扇门一般是封起来的,他们允许你进去才能进。” “第一区和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就是个大型实验室吧,不过具体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只是底层小人物呀。”宁08笑嘻嘻地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又穿过了几扇门后,我的芯片发出了“嘀”的一声系统提示,左上角显示的房间数变成了0间。 “总算到了,让数学不好的人算房间数这实在太残酷了。” 和刚才那些越来越大的传送间相比,这间传送间有点返璞归真的味道,和门口第一间传送间的样子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于传送盘的光源是黑的。 “你不应该常来吗?” “我没来过几次啊。只要去过一次睡眠舱,就可以采用‘跳点’功能了,这些传送间以后你用到的机会也不多。如果我常来的话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宁08别过脑袋翻了个白眼。 她一定不知道,作为她的儿子,我非常了解她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路盲是有多么不可靠。 “接下来,走上这个盘子就好了,传送盘会自动把你转移中转站。” 我照着她的话,踏上传送盘,还没站稳就感觉一股力量从脚底把我整个人吸了进去。 还没来得及感受整个传送是如何进行的,又一个完全陌生的景象已经呈现在我眼前。 “这就是中转站啦。”宁08也完成了转移,她将还愣着神的我拉下传送盘,然后高高地举起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是不是感觉超震撼呢!” 这一次,面对着眼前的光怪陆离,我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这中转站的规模之宏大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甚至让我有一些腿软——这些浮空的建筑形状完全超越物理法则不说,还全都高不见顶,它们有的像加厚过的窗帘立在地上,有的会随风变化形状,还有的像弹力球一样轻巧地蹦个不停。不仅如此,这些建筑周身还都布满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又复杂的“装饰”,或是在墙面外横七竖八地延伸出一堆阶梯,或是上上下下布满尖角,或是浑身覆盖着大大小小的凹洞像块巨型奶酪,或是扇动着巨大的叶片,甚至还有些建筑干脆由齿轮堆积而成、每一层都在旋转。脚下整片土地忽然震动了起来,原来是远处有一个看不清形状的“庞然大物”正在移动。我就像是一只误入人类家庭的蚂蚁般惶然失措。 这个中转站显然不仅仅是人类和蒲玛星人的专属空间,眼前经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外星生物让我几乎无法关上自己张开的嘴,我甚至来不及去想合适的形容词,直到某个刷子状的生物移动时掀起一阵尘土,才让我终于闭上了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你来说先来中转站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归察的时候看到那些外星人不会让你太惊讶。”看到我这个反应,宁08咯咯咯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外星人?” “这个中转站是直接连通到宇宙外部的,所以也是其它外星生物的中转站,你看到的这些‘建筑’,其实都是别的星球的移动工具。可惜时间有限,没办法带你参观,我们得赶紧去睡眠舱了。” 宁08拽着我熟门熟路地穿过了一队长条橡胶形状的生物,又躲过一只巨大的脚,没几步就到了一个漂浮在空中、尖角向下的透明立方体前,它看起来就是第五小队开会的那幢建筑升在空中的样子。走近后我发现,靠近地面的那个尖角内延伸出了一个透明的光柱,正在一个个传送站在光柱中间的人。 “这艘是抵达睡眠舱需要经过的传送船,到不同区域乘坐的传送船也不同。” 宁08拉着我走进光柱。和传送盘一样,光柱也是进入后就能将人瞬移到别处。“船舱”内有一个巨型透明穹顶,可以清晰看到外面的情况,和外面牛鬼蛇神的样子不同,这艘船里全部都是人类,让我稍微平静了一些。整个船舱被布置地像个旋转餐厅,周围放了一圈桌椅,正中央就是刚才传送我们进来的光柱。 “如果以后你需要一个人来找睡眠舱的传送船,记住它的这个造型就可以了,如果在你视线范围内没找到它,就说明它起航了,到时候你可以通过芯片查询它的班次。啊,起航了。” 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透明穹顶外部的景象已经开始高速旋转。 “乘客们请注意,本次航班即将启程,终点为,睡眠舱,预计3分钟后抵达。” “3分钟?” “是啊,直航,很快的。” 穹顶外部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一片漆黑,刚才还坐着的人反而纷纷站起来移动到光柱的附近,似乎这就开始做起了“下船”的准备。 “乘客们,请注意,睡眠舱已经抵达,请大家通过光柱,有序离船,本次航班将在15分钟后返回。” “只开3分钟,却要等15分钟?”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大部分人都会用跳点的方式回去的,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 宁08带着我再次走向光柱。 “从进入睡眠舱起你的第一次归察就开始了。” “嗯……” “被迫坐上过山车,明明恨不得立刻就能下车,但开始运转的机器又不会为了你而停下来,这样的感觉相当煎熬吧?” 我望向宁08,但她并没有看我。 “既然不能中止,不如坦然好好享受这场旅途,停在原地不动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 她没有给我接话的机会,一把将我推进了光柱。 第十四章 Highway to Hell 面对未知,我本有些许紧张,些许期待,些许担忧,可在见到睡眠舱以后,又滋生了些许恐惧。 从传送船下来后,我和宁08直接落到了睡眠舱的“大厅”。这里整齐地排列了近百个“舱位”,大厅的边沿如同传送间一样设立了多个传送口,只不过这些传送口面积更大一些,看起来可以同时传送七八个人。 比起刚才中转站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冲击,睡眠舱的布局意外的朴素,但这种朴素又带着不近人情的冰冷。确切的说,我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挖开土的坟场,整齐陈列着一排排棺材。整个睡眠舱大厅是完全密封的,隔绝了外部光源,内部也没有照明设施,仅有的只是那些“棺材”发出的荧荧蓝光。 “就是这里?”我问宁08,期盼她可以给我一个否定的回答。 “虽然这里也可以去地球,不过我们在集体行动的时候一般会去‘包厢’。” 宁08领我朝大厅边沿的传送口走去,挑选了最角落位置的那个,示意我走进去。站上传送口后,我们并没有被直接移动,而是响起了一个地球上很常见的机械提示音。 “请报出目标楼层。” “五楼。”宁08回应。 随之,传送口四周缓缓升起银色的半透明隔离墙,将这里搭成了一个小型电梯间,接着我们通过看不见的轨道被“运”了上去。 “已抵达五楼。” 伴随着系统提示,隔离墙消失了。 出现在视野中的楼面不比大厅给人的感觉更好。这里看上去如同一只被切开一半的石榴,布满了一个个“籽”,每个透明籽里都有二十来个舱位,大一点的籽里会有近百个舱位,过于密集的排列看久了会令人头皮发麻。 “宁08,这里。” 右边传来云09的呼唤,第五小队的人都已经到齐,他们全都换了套衣服,正站在一个开了一半的“籽”边上。 “这么慢,又迷路了?”纪87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我是带他多熟悉熟悉环境。”宁08面不改色地胡编道。 “好啦,人差不多齐了,我们进睡眠舱吧。绫17,你就用这个好了。”端28领着我到了边上的睡眠舱,示意我躺进去。这个舱位看起来没怎么被用过,里面的金属操作杆光可鉴人。 “这里是我们小队的专用睡眠舱位,基本每个人的舱位也是固定的,以后到这里集合完你就可以直接自己进去了。” “嗯。” 从外面看,这睡眠舱的样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刚刚好能装下一个人的绒布棺材,可躺下去后,里面的凹陷和凸起部分会自动迎合身体的曲线做变化,一进去就有种浑身被牢牢吸住的感觉,重新坐起来倒也毫不费力,没有想象中的拉扯感。 “接下来按照提示音操作就可以了,不用担心,很简单的。大致就是输入这次目的地的坐标,然后在系统提示你准备的时候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就已经到地球了。抵达后呆在原地不要动,等到能行动的时候我会发通知。” “好。” “按一下你右手边的红色按钮,盖子就会合上,之后就开始旅行吧,加油。”端28对我竖起大拇指示意准备完毕,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即将要上太空的宇宙飞船乘客。 我按下端28所说的按钮,看到一层半透明的蓝色舱门慢慢遮住端28的身影,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端28说得没错,睡眠舱的操作非常简单,在输入坐标后,系统便提示我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闭上眼睛,一阵突如其来的睡意就袭击了我…… 我不记得自己过了多久才醒来,反正恢复意识时,我注意到自己正站着,确切的说,是正被固定在一个竖着插在地上的“棺材”里。这个“棺材”头部的位置有一块玻璃,让我多少能够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还立着几个类似的装置,这装置的外观就是一个个灰色带透视玻璃的铁罐子,不过看不清里面的人有没有醒。 外面似乎正下着大雨,我能听见沉闷的雷声,以及巨大的雨点和关着我的金属舱之间奏响的撞击声。这样的环境,一点也不能令人振奋。 直到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和梭一起意外降临时这里带给我的冲击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地球现在的样子。唯一让我欣慰的是,芯片的提示依然闪烁在左上角,它可以让我产生自己依然能像在亚隙间里那样无所不能的错觉。 “各队员原地待命,重复,各队员原地待命。” 端28声音从我的左耳后方传来,我感觉到那里似乎夹了个什么传声用的小器械。不光是耳朵,我的衣服似乎也发生了变化。进入睡眠舱时我本来穿的是用芯片随便“购买”的T恤和短裤,现在却觉得自己身上长衣长衫,头上套着连衣帽,手上戴着手套。 这些衣服是什么时候、谁给我换的? “归察登陆完毕,脱离装置,请大家做好准备。” 舱门忽然弹开,我的身体失去了支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怎么样,衣服还合身吗?”端28朝我走来,他换上了一套全黑的装备,上身是一件黑色带兜帽的长皮衣,腰间挂了一堆看起来像是武器但叫不出名字的装备,下身是一条被装得鼓鼓囊囊的工装裤,整条裤子似乎就是被各式各样的口袋组成的,脚上则是一双棕色的皮革靴子,脚后跟的位置绑了几把小刀。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穿得和他一模一样。 “这衣服是睡着了以后换的?” 我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肩膀,那感觉像是身体被套进了一个大一号的橡胶皮里,转了好几下手指我才终于让自己感知到了指尖的存在。 “你只是进‘壳’里了而已。”锡16手上拿着双刀朝这里走来,衣服意外的花里胡哨,他敲了敲我的脑袋,“就连这个也是壳,只不过它显示出来的是一张人脸。” “这个衣服还有不同款式的吗?” “不是。我们传送到地球的时候,实际是被转移到蒲玛星人提供的生物装甲里。你可以理解成是宇航员进太空时需要宇航服,为了我们的安全,我们回地球时也需要这样的装备。这套装备带有针对人类视网膜的特殊成像效果,所以你可以任意定义自己服装和武器的款式,但实际上每个人穿在身上的衣服,配备的武器,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给自己换的枪。”端28从腰间掏出一把枪,递给我看,我从来也没见过真枪,所以辨别不出还原度是不是够高。 “武器也能变?可我就算把小刀变成枪,它也不能射出子弹吧?” “嗯,武器的话当然要按照这个武器本身的类型来改变造型,有的武器虽然看起来是剑,但也可以改造成机关枪使用,归察了一次后,这些武器的资料会自动传输到你的芯片里,届时你就可以通过芯片的帮助来变化它们的样子了。至于衣服的话,没有这种限制。这套生物装甲拥有很强的防护作用,无论受到怎样的攻击你的肉体本身都不会受到性命威胁,还可以帮你减轻疼痛感,增强身体的活动能力。按下耳朵后面的按钮就可以申请强制返回亚隙间,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这么做。其它的装备都是加在这层生物装甲之外的,有时候地形复杂,我们会需要戴头盔,像这类附加装备是有损坏危险的,所以要好好保护。当然,刚使用这些装备可能会有点不习惯,虽然亚隙间很大程度仿造了类似地球的重力环境,但毕竟和真实的地球不同,你需要适应一下地球的重力。” “嗯……” 说实话,这里的环境比起之前我和梵锡星人一起降落的地方要好得多,起码看不到被包起来的人。 仔细观察的话,依稀还能看出这里曾经作为岛屿的痕迹,我们的登陆点靠近岸边,那里不时地会被海水带上来一些海底里茧化的生物,岸边的椰子树和热带植物也全都茧化了,变成白乎乎的一团。靠近树林的泥泞土地上有些不自然地脚印,它们让我的心里“噔”得绷紧了弦,恐惧从背后偷偷伸处手来,触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寒毛直竖。 看着我畏畏缩缩的样子,宁08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笑得十分猥琐。她现在的打扮和在亚隙间时完全不同,一头长发变成了蓝色,斜扎成马尾歪歪地垂在左边。她上身穿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戴了长度过肘的露指手套,下身是一条分不清是短裙还是短裤的黑色衣服、再往下是过膝袜和圆头短靴。乍一眼望去,没有兜帽的她好像在直接淋雨,但是她的头发和衣服完全没有潮湿的痕迹。 “真好啊,如果怕得想找妈妈,妈妈就在旁边,可惜这个妈妈不怎么可靠。”锡16兴致高昂地边耍着双节棍边说风凉话。当然,我没有接腔的兴趣。 “绫17,因为你这次是第一次归察,先熟悉一下情况吧,压力不用太大。”端28走过来搭住我的肩膀,“如果不舒服的话也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没事的,现在好多了。”我赶紧直起腰来证明自己没问题。 “我们的分工各不相同,你可以跟着研究一下我们都在做什么,然后选择你有兴趣的任务方向。比如我这种就属于非战斗人员啦。” 云09如她所言,穿得非常累赘,茶色的灯笼裙裤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口袋,上身则是一个长度及膝的黑色斗篷,可以想见这斗篷里面应该也有许多纳物的口袋,她把头发盘起来藏在一顶圆形的大帽子里,我总觉得那帽子里也能装东西。 “你负责的内容是?” “生物样本收集,锡16负责的是地形变化勘测,法01和KC66是外星生物样态观察。” “哦。”我偷看了一眼宁08,我想问问她的负责内容,又觉得现在每次我们之间产生对话都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反而变得不想开口。 “这次我和G17、纪87一起负责未知外星生物的搜查。”她主动答到。 “怎么样?”端28问,“对哪一样有兴趣?” “呃……”说实在,听起来都没什么兴趣。 “不好决定的话,不如就先跟着宁08实习吧?” “也好……” 我点点头,反正在这一片荒芜中从事哪项任务都没有差别,看起来全是浪费时间。 “好,全员集合完毕。现在地球时间是下午3点,我们四小时后,在天黑前于地图上标注的地点汇合。” 端28向所有人芯片发送了一张地图,上面标记我们现在的位置处于岛的左侧,4小时后的集合点位于整座岛的右侧。 “有任何问题随时用对讲机呼叫我。那么,任务开始。” “哦……”只有锡一个人拖长了音答应着,接着他就把手插在裤袋里,戴上耳机开始晃荡了起来。其它人的干劲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有种学校里听到下课铃后当即变得无心继续上课的闲散感。虽然我也没指望出现“明白了没有!”“是!”“声音不够响亮!明白了没有?”“是!!”这类激励士气界的“保留项目”,可眼前这种自由散漫到像被发配到地球逛街的气氛也是远远出乎我所料。G17甚至点上了一根电子烟。一堆人里只有云09是立刻两眼发光地扑到了那片植物中间去的。至于外星生物搜查小队,他们还站在原地商量先往哪个方向走。 “往左还是往右?”纪87从口袋里翻出类似望远镜一样的东西,漫无目的往周围扫视了一圈,“2000米内似乎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点麻油来决定吧。”宁08认真地提议。 “给几个方向选择?”我感到不可思议。 “按照时钟方向来算咯,12个方向,去掉对着大海的11点到1点方向,”纪87说罢,自说自话地开始点起了麻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点麻油,点到哪个我们接下来就往哪个方向走,就决定是你啦点到的就是你!唔,七点钟方向!” “明明‘就决定是你啦’只要说一遍就好了,你说了两遍。”宁08抗议。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可以增加悬念。” “哎呀,都一样,走吧走吧,随便你了。” 我们于是跟着纪87朝7点种的方向走去,大家的脚步慵懒到像是刚睡醒趿拉着拖鞋下楼去超市买泡面的大学生。 然而,即使归察的气氛毫无紧迫感,我也无法像他们这样游刃有余,况且刚走没几步,就有一个外星人进入了我的视线范围。 起初我以为远处是座小山坡,可随着越走越近却发现这“山脚”下竟然有“脚”——这个物体下方有一排排粉色的“圆柱”,每一根都在缓慢地一边伸缩一边有序地向前“移动”,伴随移动,巨大的烟尘不断朝周围扑腾着,反倒像是什么工业时代的造物。 “喂,这,这……“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拽宁08的衣服。 她倒是先被我吓了一跳,“哇”地叫出声来。 “怎么啦,被你吓死了。” “啊,没,没什么,就是看见那个……” “哦,圆垒啊,挺可爱的吧?” 我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那“山坡”上一棱棱的灰色纹路竟然还在蠕动着,完全没搞懂哪里可爱。 “介绍图上不长这样啊?没说下面有‘脚’啊。” “你不仅没有下令‘查看大图’,也没有进去看详细介绍吧?”宁08眯起眼,一脸“偷懒被我拆穿了吧?”的表情。 我哑口无言。 “详细介绍内容太多了,没看到也不奇怪啦,其实我也是花了很久才看完生物介绍这一块的东西。”纪87打起了圆场。 宁08耸了耸肩,“算了,就当是带你来春游吧。” 这种算哪门子春游?奇兽异形展? 纪87对着那只圆垒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看着还挺嫩的,这只。” “你难不成还想煮了吃?” “这个……”纪87话刚开了个头,突然从我背后的树林那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我的第一反应是雨声,但现在的降雨量显然不至于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难道是…… 我感觉自己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现在走的这个方向并没有队友同路,大体型的圆垒不会发出这种程度的动静,所以那边很有可能是一只言嗤。 其它人的态度比起我要自如的多,但也算是稍微警戒了一些。宁08将我拉回身边,从腰间摸出一把枪,G17和纪87也都将武器握在了手里。我慌乱地在袍子里掏来掏去,一时之间却找不出个像样的武器来,最后才狼狈地抽出一把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帮助的小刀。我转身望向树林那边,层层叠叠的树木间,似乎依稀有人类的轮廓在靠近。 “是那个吗?” “言嗤?有可能。” “那……那个……难道……是要攻击的对象?” “你还真是完全没看资料啊。”宁08叹了口气。 “言嗤星人性情不定,有的攻击性强,有的则不然,这是由它脑袋上的脸所决定的,一般来说,脸上表情以柔和正面情感居多的,它就不会攻击你,以负面、尤其是愤怒类表情居多的,就会比较有攻击性,不过它们智力水平差不多相当于猩猩,而且行动很缓慢,就算不攻击直接逃也是可以逃掉的。总体来说,先看看情况再决定吧,不用太担心。” “原来如此。”一想到那个可怕的生物即将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整个大脑都开始嗡嗡作响。 冷静点,冷静点,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重复,可视线却完全不想往那个方向移动。 这会是我第一个攻击的外星人吗? 第十五章 Rosa Parks 森林那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脑子里的弦也越绷越紧,正当我大脑还因为紧张一片空白的时候,纪87却突然将手里的武器放了下来,紧接着旁边G17和宁08的身体也明显松弛了下来,但她们并没有放下武器。 我慌张地看着他们的反常行动,几乎以为是外星人对他们施展了什么妖术,直到听见纪87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 “第一小队来这里做什么?” 一只肌肉坚实的手拨开茧化的丛林,接着一个庞大的身躯从中间跨了出来。 “哎呀呀,这不是纪87嘛。”这大个子露出广告男星式的笑容,热情地对着纪87张开怀抱。他是个白种人,一头淡金色的长发被油光可鉴地梳成一个低马尾,年纪和纪87相仿,但没有颓废男中年的感觉,反而是个在额头上写着“钻石王老五”的男人。他的个子比第五小队里最魁梧的端28还大一圈,但身形矫健毫不臃肿。他穿着一套类似鲨鱼皮材质的黑色连体紧身衣,胳膊上腿上腰上肩上都挂了一堆看不出来历的器械和装备,可即使这样也遮不住他肌肉分明的身材,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体会到以前母亲每次看到波霸穿着低胸紧身衣路过时都要大呼小叫的心情。 【这人是谁?】 我询问芯片。 【晓339,探测组副组长,第一小队所属。要查看他的详细信息吗?】 副组长? 这么说来,入门说明书上除了纪87以外的确还有另一位副组长。比起吊儿郎当的纪87,乍一看,还是晓339更有一般意义上组织高层的派头,起码他往那里一站,就能让对面的人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自信心和强烈的压迫感,好像马上就要去竞选议员,脸上的神态只差写上“我是成功人士”几个大字。 “啊呀啊呀,没想到在这么个小破岛竟然能碰见你。”纪87堆起一脸笑迎上去。 “看来我们的归察位置选重了?这可真是惊人的巧合。”晓339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那你们不如就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由我们负责就好了,这么小的地方,没有同时派出两组人调查的必要。” “这可真是可惜,本来我们是想着加入了新成员,让他来熟悉熟悉环境,就这么一下结束了他一定会对归察很失望。” “新成员?”晓339挑起眉毛,接着很快就发现了躲在后面的我。“你就是和梵锡星人一起来的地球人?” “嗯。” “刚来就这么积极,为什么不先在亚隙间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呢?” 我倒是也想。 “如果你只是因为好奇的话,我不得不说,你错了,新人,归察这种事没有什么乐趣,纯粹就是浪费时间。”说到这里,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第五小队成员们的表情,“当然,我们探测组的成员都拥有着身为人类的责任感和高尚情操,实在是全人类的楷模。” “不敢当不敢当,远远不如第一小队的诸位贡献大。” “纪87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默啊,明明你也算是第一小队的成员啊。” 纪87笑了笑,没有接话。 “总之,希望五分钟后这里不会再有你的队员出现。”晓339用极其轻柔的语气对着纪87命令道,接着就自己钻回了树丛里。 纪87完全没有反抗或拖延,极其迅速地遵守了命令,怂到出乎我的意料。 “通知全队,归察结束,请大家返回出发地。重复一遍,归察结束,请大家返回出发地。” “真就这么回去了?”我忍不住问。 “你想违反命令?”回答我的是G17,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不是反问,起码在我听来不是。 “呃……不回去会怎么样?” “也许被赶回茧里吧。”宁08把鞭子系回腰间,然后百无聊赖地用手转着悬在最外面的那一小段。 “他们有这么高的权限?这些不是蒲玛星人控制的吗?” “但第一小队是执行人,”纪87走到我旁边,“亚隙间的人不是想回地球就能回的,也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一切都需要经过第一小队的批准。按照流程,我们提交了归察计划,计划通过审核后,第一小队会在指定位置投放生物甲,我们必须得通过睡眠舱被传送到生物甲内,才能开始在地球的活动。如果是你的话,敢得罪操作这种关键环节的人吗?” “正因为在各个方面都掌控了这样的关键环节,所以第一小队才会处于现在的领导地位,否则在这样的环境里,指望谁无条件服从谁根本不现实。” “既然是有审核的,为什么又会出现同时两个队都在同一个地方行动的情况呢?” “是啊,这个问题,我们也想知道。”纪87笑得意味深长。 “等等,你们有没有听到铃铛的声音?”宁08突然说。 “哈哈,铃铛声,这破岛上总不至于有卜凡丽子吧。” 纪87话音刚落,从他身后的林子里猛地窜出了一只一人多高,浑身覆盖着油腻黑红色毛发的生物,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长相,它已经张开一米多长的黑色大喙,将纪87的整个脑袋一口吞进了嘴里。反应最快的是G17,她迅速从腰间抽出三把飞刀,朝着那怪物的双腿直射过去,然而那腿竟然像钻头般原地打起转来,将刀弹飞了出去。 “绫17,实习的机会来了。”宁08拍了拍呆若木鸡的我,然后把腰间的鞭子重新抽了出来。 “实习?什么实习?” “你来解决它。” “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啊……喂喂喂,纪87快被吞下去了!” 对面已经只能看见纪87腰部以下的位置了,他的两条腿都在用力蹬着,似乎奋力想踢到些什么,可这怪物的嘴巴离身体太远,他的脚够不到任何东西。我怀疑再过几秒他就会连着护甲一起被消化了。 “没事的。” 宁08对着怪物的脚部随意甩了下鞭子,看起来像是在熟悉手感,可那怪物的双腿就这么直接被劈断了。两条被切断的腿从身体分离出来后又继续在原地跳着转了一会儿,最终停下来的样子像两根粗壮的树须,僵硬地挺在那里。此时怪物像条鱼一样倒在地上扑腾,但依然坚持着没有松口。 “好了,现在它不会乱跑了,你试着干掉它吧。”宁08把鞭子重新缠好,然后就抱着手站在一旁,一副不打算再插手的样子。一旁的G17听闻,也收回了武器。可那玩意在地上动的厉害,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靠近。 “你的右边腰间别了把匕首,先用那个试试,直接投过去,注意别对着纪87扔。” 我照着宁08说的,在腰间摸到了一把手掌大小的匕首,于是不管不顾地先朝着怪物拦腰掷了过去,那怪物在地上翻腾了一下,匕首就这么扑了空。 “不坏,还是擦到点皮了,再换一个,拿你左边口袋里的东西。” 那边纪87已经被整个吞进去了,可宁08和G17依然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 “这是什么?”我从左边口袋里摸到四个铁球。 “麻痹球,直接扔过去。” 我将球一把全都朝着那怪物扔过去,它们碰到怪物后伴随着“滋溜”的声音发出一种白色的光。终于那怪物不再失控,而是蜷缩成一团开始“发抖”。 “接下来……” 嘭! 我正要问宁08接下来该怎么办,怪物的头忽然被炸了开来,模糊的血肉之中,我看见一双脚扭动着从伤口里伸出来,接着是一条沾满红色粘液的腿,场面很是恶心。宁08走上去,用刀把伤口又划得大了一些,然后一把掀开那怪物的皮毛,露出里面对我们比着“V”字的纪87。 第十六章 Techincal Difficulties “哎呀哎呀,这家伙晃得太厉害了,我都差点找不到炸弹在哪了。”纪87费了好大功夫才站起来,然后用手大力抹了一把脸。 “被吞下去竟然都没事?” “这就是生物甲的威力。”纪87对我扬了扬下巴咧嘴一笑,又露出了那一口漂白过度的牙齿。 一旁的G17朝着纪87走过去。我本以为她是过去和他说话,她却径直越过他,走到那怪物的尸体旁,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根不起眼的短棒,她将那棒子从中间拉开,从中竟然能抽出一把和她个子差不多长的刀,这刀身笔直,没有一点弧度,刀刃只占约四分之一的面积,刀环上刻有繁复的花纹装饰,像是一对凤凰。宁08也拿出了一根铁棒,她的比G17要粗一些,也不知她是按了哪里,那铁棒的一端“唰”地变成了一把介于战斧和大刀之间的东西,这武器周身呈银蓝色,刀身闪着寒光,刀背是一排动物的爪牙。 G17用长刀朝着怪物大喙的根部一挥,把整张嘴都切了下来,然后踢开被砍下的大喙,又朝着那创面一刀戳了进去,这场景让我觉得自己的肠子一阵翻腾。宁08则对着怪物的肚子一个横劈,里面灰色的血带着刺鼻的异味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沾了所有人一身。 “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宁08把刀收了起来。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在意身上被溅到的污血。 “别擦,这血有用。” “什么用?” “沾了新鲜的卜凡丽子血,外星生物就不再靠近。而且,虽然卜凡丽子身上臭,但血液完全无异味,沾一点就有驱赶效果,非常不错。”纪87用起了广告念白一样的腔调,“来,好好认识一下吧,这就是卜凡丽子,地球上繁殖速度最快的外星生物之一。” 我勉强探头看了一眼那已经不成形状的尸体,光看轮廓倒是和茄子差不多,因为脑袋被炸烂了所以看不出上面除了那个鸟嘴状的东西还长了什么,但它的躯干上没有爪子或是手之类的构造。 “一万头卜凡丽子里有一头的喙砍下来以后是金色的,里面有一种稀有金属是地球上没有的,很适合做武器,我们一般找到了都会收集到素材箱里,第一小队会和生物甲一起回收。只是,虽然卜凡丽子是地球上很常见的一种低级外星生物,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如果你因为卜凡丽子强制返回,那副组长最弱传说就又添一笔了。”宁08一本正经地说。 “哎呀,这只是运气不好,运气不好,你们看我可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从嘴里出来的,是不是?” 然而并没有人接他的话。 “呃,总之,”纪87开始转移话题,“绫17,怎么样,初次战斗的感想?” “没什么感想……”毕竟我根本没派上什么用。 “哎呀,别沮丧。”我很想反驳他说我并没有沮丧,可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第一次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而且大家基本都没什么耐心看教学,完全就是自己瞎摸索,拿到什么是什么。这些棒子看到了吗?”纪87指了指我身上那排类似腰包的东西。我打开其中一个口袋,发现里面也有一根和宁08、G17拿着的类似的棒子,棒子的底部有一个陷下去的按钮。 “如果你喜欢斩击类的武器,可以用这些棒子,按下按钮后刀身就会出现,默认都是剑的形状。这种武器的材料是蒲玛星人提供的,能任意变形,而且重量很轻,你回去以后可以通过芯片提申请制定武器的外形。哎……因为这是基础的归察任务,所以这次给你带的武器不多,我刚才还想找个空地给你充裕的时间熟悉武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实战了。” “又有第一小队,又出现了不该出现的卜凡丽子,这地方不简单啊。”宁08环顾了一下四周。 G17点点头,“说不定卜凡丽子就是他们放出来的,卜凡丽子不喜欢水,不会自己来海岛。” “第一小队自己还能‘放’外星人出来?” “可以搬运。”宁08说,“就像某系列作品里那样把生物放在一个球里,再打开。” “为什么呢?” “有很多种可能,不过既然只是猜测,还是不要多谈了。先集合再说吧,免得等会又冒出别的什么来,我们今天带的武器装备可不算强。”纪87领着我们继续往回走,只是这次明显每个人都脚步都快了一些。 回去的路上没有再发生什么情况,但到达出发地的时候,我发现着陆装置旁边趴着几只正在啃土的言嗤星人。 刚刚才经历卜凡丽子尸体的冲击并没增强我的接受能力,我依然被言嗤星人恶心得够呛。 “我可以强制返回吗?”我小声问。 “你总要面对的,”宁08把我推到前面,“现在开始第二轮吧,把你裤子口袋里的球全扔出去。” “啊?” 离我最近的言嗤星人迅速起身,朝我扑了过来,我胡乱地对它砸了几枚球过去,它竟然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随便拿一根棒子,把剑按出来,试试近战。” 我抽出刚才拿在手里的那根棒子,按下底部的按钮,另一端即刻冒出一把黑剑来,我朝着刚才那个倒地的言嗤星人砍了下去,它抽搐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这出乎意料的简单。 “言嗤星人主要长得恶心,实际还是很弱的。”宁08说。 然而,看见死了同伴,另外几只言嗤星人也朝这里围了过来,我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努力不去看他们的脸。然而,还未等我挥剑,忽然一个高大的人影闪过,他徒手抓住其中一只言嗤星人的脸,将它按倒在地,那脑袋似乎直接在地上被撞烂了。 “还是这么粗暴……”宁08感叹。 “抱歉,没想到你们先到了,我们刚才走太远了。”端28边说边又捏碎了一只言嗤星人。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的这种攻击方式,起码能让我不再看见它们那个令人反胃的脑袋。 在他身后,云09、锡16、法01、KC66也到了,几个男性一到就迅速加入了战斗,让我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 “为什么归察突然结束了?”云09问。 “碰到第一小队了。”宁08回答。 于是,所有人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 “好了,搞定了,那就回去吧。”锡16将最后一只言嗤星人踢到一边,他刚才把它的头砍下来了。 “我们还碰到卜凡丽子了。”纪87问。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法01和端28交换了一下眼神。 “先回去吧,我好像又闻到臭味了。”宁08说着,夸张地用逃跑的姿势钻回了着陆装置。我也像其他人一样,越过言嗤星人的尸体,重新站进了装置里。装置的门合上后,透过那个小小的视窗,我看见外面不仅聚集了一批卜凡丽子,还涌过来了不少言嗤星人,这个情景一点也不令人愉快,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已发布返航申请,返回开始。” 一切终于结束了,我长长叹出一口气。 睡意如约而至。 当意识再度清醒,我依然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返航失败,还得继续面对刚才那个鬼地方——直到我感觉有人正在敲我所在的睡眠舱。 “醒了吗?醒了就快出来。” 是宁08。 我从睡眠舱里爬出来,发现外面一片嘈杂,吵闹地像是早上八九点的菜市场。不光是第五小队,还有许多陌生面孔围在自己所在区域的睡眠舱附近,不知在大声讨论什么。这个先前如坟场般的地方一下子活了,可气氛并不怎么愉快。 “你感觉怎么样?”宁08问。 “不怎么样……这里怎么了,每次归察结束这里都这么热闹?” 她对我摇摇头,“看一下你芯片的通知。” 我这才注意到视野左上角某个在弹跳的红点。 “致亚隙间全体人类: 很抱歉突然打断大家的工作和生活,下面有一件事情需要向大家说明。 在地球单位39秒前,灵星体通道内部突然发生不稳定波动,目前已经初步确认是一场意外,最近灵星体通道将暂时关闭,再度开放时间我们将另行通知。 清少都” 读完这条通知后,我发现还有另一个未读提示,里面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地址和一句话—— “到灵星体通道入口等着——M6。” 第十七章 Pandora 站在灵星体通道入口处的感觉很微妙,理论上几天前我正是从这里被小明小红拽进亚隙间的,但我实际上对于入口的样子毫无印象。 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白色蛋状建筑群,里面小的建筑尺寸和路边的石子差不多,大的则像一座望不到顶的山,这里建筑的数量多得数不过来,我相信在我肉眼不可及的地方还有更小的建筑和更大的建筑——它们有一个共性,就是形状都像是一只鸵鸟蛋。我之所以可以确定这是建筑群,是因为无论是多大还是多小的“蛋”,都能看见体型与之相吻合的生物在入口处来回穿梭。这些生物大部分都使用了“瞬移”,所以我只能看到影子。但有一点可以确定,M6和M6-2此时并不在这里。 或许我可以趁着那两个麻烦星人没出现先偷偷溜走,反正她们找我百分百不会有好事。 我试着用芯片呼叫了一下M6和M6-2,视野左上角芯片提示框处的红点变成了蓝色,闪烁了几下又变回了红色。 【呼叫失败】 好了,既然联系不上她们,那我应该可以回去了? 我的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绫17?是绫17吧?是宁08的儿子吧?是吧是吧是吧?”这正是我头次进入亚隙间时听见的那个叽叽喳喳的声音。 “……小明小红?” “果然是果然是!我就说我不可能看错!好久不见!啊!最后的人类访客哟!”不知为何,今天小明小红的身体色泽略有一些暗沉,看起来像一块变了质的果冻。 “不算好久不见吧,我才来没几天……” “哦!你不明白!当然是好久!我现在度秒如年!” 它的身体沮丧地摊在原处,就好像刚刚有人一拳把它砸扁在地。我其实并不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度秒如年”,但是从眼前的对话走向来看,似乎不问不行。我决定出于应付,随口问一句,如果他的回答是类似“一言难尽”之类的词,我就不再追问。 “怎么了?”我说。 “哦!好心人!绫17!你是个好心人!快来关心一下我!哦!让我细细说来,我现在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怎么办,通道坏了,全完了,这可是我最擅长的工作,接待各种亚隙间的客人,灵星体通道,你们是这么称呼它的,好吧我也是这么称呼的,我太喜欢它了,每天,‘嘭’的一声,就能看到从那边又过来了什么新的生物,每一种都不一样,每一天都那么新鲜。但现在没了,现在全没了,我该怎么办?用你们地球人的话来说,失业,是的,哈哈,失业,我看到过电影里,失业就该抱着个大箱子,然后像这样。” 它忽然变成了某个影视剧里失业的上班族,愁眉苦脸地抱着一个箱子。 看得出来失去工作的让它非常沮丧,急于找个人聊天。 “我很遗憾……”这种时候影视剧里的其他角色一般都会说“我很遗憾”,于是我现在也必须“遗憾”一把。 “嗨,好心人,好心的绫17,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这可是整个亚隙间最有趣的工作。现在的新工作根本就不适合我,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你真该来看看,我的新工作……简直糟透了,哦,”它忽然来了精神,拉长了身子,“是的,你应该立刻看看,现在就来看吧,就现在!” 小明小红以它最大的热情朝我扭动过来,它从粘糊糊的身体里分离出一只手,拉着我的衣角,往边上一只跟学校教学楼差不多规模的“鸵鸟蛋”里钻。这或许是个逃离M6的好借口,于是我半推半就。 “这里现在太无趣了!我觉得离开灵星体通道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当然蒲玛星人没有什么生死的概念,但我跟你们人类学到过一个词,是的,痛不欲生,就是这样,没错。我真的难以相信,你真该看看这里,死气沉沉的!” “毕竟通道坏了嘛。”我尝试抚慰它。 “坏了,坏了,坏了!是的,坏了!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我的蒲玛星哟,为什么我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不过,通道为什么会坏?” “为什么?哈!”它愤怒地颤了一下,“一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蛋的内部就像一座室内中转站,零零散散地聚集了形形色色的生物,这些生物的体型都和我接近,但大多相貌抽象,我所见过的科幻电影对外星人的想象在它们面前全都扑了空,完全不可名状。它们有的在大声嚎叫,有的则很安静,角落里还有两只看起来攻击性很强的外星生物正在互相撕咬,不知道是在打架还是在打招呼。 “啊,借过,谢谢,借过,哦,听不懂吗?给我让开!滚滚滚!” 小明小红烦躁地带着我穿过外星人潮,挤进一个和传送间差不多的圆盘形传送装置,我都没看见它下任何命令,周围的场景就忽然变换成了另一个样子。 “来来来,就是这儿,哦,我真不想过来!” 小明小红带着我走下传送装置,一路领着我在走廊里穿来穿去。这个楼层比起一楼要安静许多,整个空间里只有非常昏暗的灯光,它被装修成了普通酒店客房外走廊的样子,地上铺着地毯,两侧的是紧闭的房门,过道旁的边墙上打着暗淡的土黄色墙灯。到了这里之后小明小红似乎失去了继续念叨的兴趣,但这样的气氛反而令人不安。 “你现在的工作具体是什么?”我小心地问。 小明小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它并没有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听见了叹气的声音。 “灵星体通道被攻击的时候,我正巧收到一个新的抵达信息,然后就在我准备接收的时候,爆炸发生了。“砰”得一下!通道被扭曲了,一大堆‘数据’溢出来,然后‘这个’就被‘吐’出来了,全都溶解在一起了,然后通道就这么坏了。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可是我更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事情要我来管!” 它愤愤不平地领我走到走廊尽头一扇暗红色的双扇平开门处,在进门前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类似巨大吹泡泡器的东西,它拿着这玩意分别将我及它自己从头到脚套了一遍,于是我和它身上都多了一层透明的薄膜。 “有了这个东西你可以不用担心病毒感染之类的东西,相当于被隔离开来。”它向我解释,接着用身体强硬地撞开了门。 和外部那种偏欧式宫廷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门里面就像是个巨大的医务舱,四壁乱七八糟地陈列了一堆我看不懂的器械。房间正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半圆装置,看着像是被放大几倍的椰子壳,装置里面好像躺着什么,能看到插在这个东西上的管子正在有规律的起伏。 我好奇地走近床位,发现里面有一个半透明的茧状物,和地球上那些包着人类的灰乎乎的茧不同,这个茧很有光泽,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 “没错!这是什么?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但我现在却要照顾它,因为它也是访客!我还不知道要照顾它到什么时候!我对它进行了数据分析,然后数据分析的结果,呵呵!啊,数据分析,数据分析了它之后发现它就是一团数据!!” “数据?” “是的,不过客观的说,我觉得那个里面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它是不是危险我也不知道,就这么个高风险的活竟然就交给我了。它们跟我说,‘没事,经过危险排查了,证明是生命体,没有危险。’可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有危险!” 我绕着茧走了一圈,这茧下面似乎的确有着什么。凑近后可以发现,随着它“身体”的每一次起伏,茧透明和半透明部分的分布均匀程度都会发生变化,就像罗夏的面具。就在这短短的间隙里,我似乎看见茧里躺着一个和人类结构相似的躯体。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见了人类的手指,但胳膊和蜷缩在一起的腿似乎还是可以被辨别的。 “你有没有想过剥开这个茧?” “剥开?哦,我刚拿到它不久,正研究该怎么处理呢,剥开……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万一它是这个生物的一部分呢?哦,虽然我刚才数据测试的结果是它就是一团数据……唔,应该没问题吧,我想应该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一堆数据能有什么问题呢?” “也许可以试试,我觉得里面好像是一个人。” “好,砍。”小明小红举起一个巨大的砍刀。 “不不不,别用这个,你有没有稍微小一点的?” “小一点的?” 它这次递过来一个牙签大小的迷你手术刀,或者说,铁针。 “我来吧。” 我接过那根针,大着胆子在茧的最外层轻轻划了一下。 那伤口细小到我用肉眼无法识别,但茧却立刻开始了变化。它就像花朵绽放一般,缓慢地,一根丝一根丝地绷断,这些丝断了后,朝两侧柔软地垂下来,带着温柔的韵律,像被看不见的海浪扶摇。最后,这茧才终于露出了藏在最里面的,蜷成一团的莹白色肢体,那光滑的背部和近乎透明的、只有密集地交织在一起时才泛着淡淡靛青的长发让我看得恍了神。 “看来这才是亚隙间的最后一个人类访客?”小明小红伸长了身体。 一阵悸动攀上我的头顶。 是的,就是她了。 即使只是背影,我也能确定,她就是我在灵星体通道遇到的少女。 那不是幻觉。 第十八章 Parachute “看起来这是个人类?”我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尖了。 “人类?那就是在睡觉咯?是在睡觉吗?那叫醒她吧?要叫醒她吧!”小明小红的情绪看上去高涨了一些。 我的心情很矛盾,既想静静欣赏眼前躺在茧里的这个艺术品,又迫切地想要唤醒她,看她是不是认得出我,问她当时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小明小红并没有我这么多麻烦的心理活动,它在茧被划开后迅速投入了工作中,开始以各种我看不懂的办法给少女做身体检查。 说是检查,它甚至不需要碰到少女,只是用各种仪器在她的身体上方摆弄一会儿就行。 “情况……怎么样?” “不好说,不好说。虽然能确定有生命迹象,但我不能确定她的物种,我已经通知清少都了,这事得它来处理。” “等等,你通知清少都后它会把她怎么样?” 没等小明小红回答我,清少都已经推门而入。 “情况如何了?” 清少都语气冷淡地问小明小红。它今天穿着一套黑色燕尾服,像是正要赶去参加某场演出。它是少数坚持在多数时间采用人类外形示人的蒲玛星人,似乎是在表明它负责人类相关事务的立场。 我的在场显然令它很意外,它选定的人类形象很夸张地扬了扬眉毛。 “你……我记得是绫17。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了清少都本人而不是立体投影,尽管光从肉眼上我也无法区分投影和本人的区别,不过这样一对一的对话还是第一次发生。 “绫17是小明小红的朋友,它来陪伴可怜的小明小红。”小明小红直接替我作了答。 “可怜?正如我之前所言,你和人类接触的太多,情感实在过于丰富了。”清少都转过头,“这就是灵星体通道遭到攻击的时候被‘推’出来的那个茧?”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我问道。 “我们也想知道,不过目前手头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任何线索?”我开始思索这句话里的真伪比重,我在灵星体通道里见过她的事情应该和它们说吗?它们有欺骗我的必要吗?我应该相信它们吗?在这个地方,我有别的选择吗? “我们现在甚至不能确定她究竟是什么生物,某种意义上,可能她非常危险,甚至可能是故障和袭击的来源。” “外型上,如你所见,她是一个人类,但仔细分析她的构成,却只有一堆数据,这是反常的。我接触你们人类已经很久,整个地球所有人类的数据我都看过,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类。” “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她?” “总之,先把她放在一个对我们的安全没有威胁的地方,进一步观察再做打算。你还真是挺喜欢刨根问底的呢?” 我几次想要将见过她的事情说出来,但我难以估量真的说出来后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如果她的存在对蒲玛星人来说本来就是已知事项,那它们装不知道的意义在哪里?如果这是需要装作不知情的事项,那小明小红这里应该会收到保密命令,为什么它能这么随意的就带我进这个房间呢?但也很有可能,它还是茧状态的时候蒲玛星人并不知道它的真身,现在知道了,但我已经在现场,圆谎已经来不及了。 想来想去,除了把自己绕进去以外好像没什么积极作用。 “人类,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清少都冷不防地忽然问起了我的意见。 “呃……啊,对了,我之前进入这里时是在地球上被你传送过来的吧,那一般人要怎么通过灵星体通道呢?是随便就可以来的吗?” “第一次进入灵星体通道的生物需要获得我们的同意,我们同意后入口才会被打开,偷偷潜入理论上是不可能的。” “那么这个少女之前提交过申请吗?还是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她的身上没留有任何申请记录和访问记录。” “不过,也有例外,”小明小红插嘴道,“我们之前从地球把人类传输上来的时候那些人类都没有提交过申请。” “你觉得以当时地球人的状态它们有能力提交申请吗?”清少都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没有。但你不能否认有例外的可能,也许有别的人类以前进入过通道呢?”小明小红认真地争辩。 “好吧,我不否认这种例外。”清少都点头,“但那也是很久的事情了,我们近期都没有从地球传输人类上来。” “灵星体通道里到底有什么,这个问题不清楚的话,我也很难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意见。”我坦言。 “灵星体通道的建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真的要我解释的话,可能也很难用人类的语言让你明白关于它的一切。简要来说,里面主要是数据。” “那通道内部你们会有人定时‘清理’或者打扫吗?” “‘清理’?没有这个必要。” “就我进入灵星体通道的那次感觉来说,这里似乎是很容易迷路的地方。” 清少都沉默了,看来它自己应该没进过那个地方。 “有没有别的星球的生物在里面迷路过?” 可以看出这不是清少都愿意涉及的话题,它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们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几率绝对是很小的。” 几率真的小吗?起码作为人类的我不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猜想,”我小心翼翼地向清少都提议,“会不会这个少女是很久以前被传输来亚隙间的人类中的一个,但在通道里传送失败,长时间的滞留导致她吸入了过多数据,变成现在这种‘数据人’的状态,然后因为这次冲击,通道把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所以她才能出现。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想,因为我对灵星体通道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在那里迷路的人类是否还有意识,是否有温饱等基本需求,是否需要靠外界维生等等……” “你的猜测并非不可能,”清少都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假设,“一切生物进入灵星体通道时都和你们人类处于亚隙间的状态一样,是完全‘静止’的,没有新陈代谢,维持生命也不需要任何外在物质,就类似于将一秒无限延长……不过在一群数据中待很久的话,恕我直言,很可能是会超出人类大脑的负载的。灵星体通道的数据量太大太广,我们自己都不能确定这些数据的具体来源,即使要排查也不可能很精确,我们的确也做过类似数据整理的工作,不过只能处理一部分冗余数据。” 忽然,我感觉少女的眼皮动了一下。 “看起来她快要醒了,”清少都低头望着她,神情有些复杂,“即使我承认你刚才的推测可能性并不为零,但按照最积极乐观的推算结果,其可能性也只在百垓分之一,不代表有证据证明它就是事实,更不代表她没有威胁性,我们不能放松警惕。事实上,要不是梵锡星人与我们历来交好,否则最近一系列异常事件里你们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抹去。” “啊,啊,打断一下,我必须打断一下,尽管我知道打断你们不好,但我有句话要说,对你说,清少都,我不想当保姆,我是浪子,浪子你懂吗?浪子不能被一个生物束缚住脚步,当然我的确很喜欢人类,但只管一种生物的话这差事实在太无聊了,我会变得根本没事可做,况且我只懂得将人类带去生活区,具体怎么照顾我才不知道呢,看电影和电视剧里介绍这似乎是一种很麻烦的事情。” “咕……啊!” 我们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让少女彻底醒了,她先是轻轻呻吟了一会儿,接着忽然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跳着弹坐起来,然后大力地喘着粗气。 她的身上没有一点遮挡,我赶紧从边上拿了一块毯子盖住她的身体。 “你好,这里是蒲玛星的亚隙间,请问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清少都非常正式地对她进行了“官方问候”。 “省份?”少女用略显走调的声音复述了一遍清少都最后两个字的发音,接着立刻瞪大眼睛捂住喉咙,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能听懂通用语吗?”清少都似乎换了一种语言提问,但也被我的芯片自动转换成了我可以理解的内容。 少女没有回答它,而是小心翼翼地转头巡视了一圈四周。显然,这种陌生的环境让她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她开始发抖,蜷缩成一团,不住地抽搐。整个过程中,她的身体周围一直在冒着一些类似数据的东西。 “捕捉一下那些数据看看是不是能有有用信息。”清少都侧头对小明小红说。 “内容大部分是穿过通道的人留下的数据,没有有效信息……咦?哦……嗯……等一下,这数据量太大了。” 小明小红忽然像一台突然罢工的机器,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不知道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清少都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少女,接着看了看我。我忽然很担心清少都会觉得我在场不太合适,要赶我出去,但他接下来只是问了问小明小红还能不能分析出更多信息。 “暂时失去语言能力,智力停留在幼儿阶段,但成长空间很大。”小明小红飞快地说,“除此以外,读取不到其他有效信息。” “啊!啊!”她像只小猫一样凄惨地小声叫着,一边死命用手抓着自己的肩膀,两只脚不停地来回蹬着那个蛋型的容器,有种正在变得越来越狂躁的趋势。我的目光像被吸住一般,完全离不开她。 “这是怎么了?你的数据分析对她有影响?”我问。 “这不可能,小明小红只是普通地读取数据而已,真是令人费解啊,难道是因为到了陌生环境太不安了吗?嗯,有的地球人刚来的时候也会这样。” “那种时候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喔,如果对方是个男性,小明小红就变成一个美女,如果对方是个女性,小明小红就变成帅哥,然后轻轻地给他们一个拥抱,说点电影里的台词什么的,很有效。当然,事后会有很大的副作用,会有人认为善良小明小红是在玩弄他们,欺骗他们的感情。但是——” 我没有继续听小明小红说下去,“拥抱”这个词像是着了魔一样不断在我的脑海中回响,我又重新回忆起在灵星体通道里遇见她时的感觉,想要靠近她、触碰她、永远停留在她身边的感觉。 这是某种信息干扰吗?或者是什么仅对人类有效的病毒?此时此刻的我已经顾不上这些。 如同神游一般,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尽可能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试图安抚她,但我的尝试并不成功,在这之前我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动作僵硬,表情尴尬,可她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指甲深深地陷进来,挠得我胸口又痛又痒。她的身体仍然抖得厉害,脑袋时不时会撞到我的下巴,那些数据直接蹿到了我身上,穿过我,然后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我把毛毯重新给她披上,然后透过毯子来回轻抚她的背,就像小时候睡不着时妈妈对我做的那样。这一招很有效,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重新进入昏睡。 “看来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清少都说,“如果她清醒时始终是刚才的状态,那会是一个问题。” “小明小红不想应付她。”小明小红从身体里拉伸出两只手,高高举起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那只有通过中转站看看什么星球的人会对她有兴趣,再把她送出去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又引发灵星体通道瘫痪的生命体继续留在亚隙间会是个隐患。” “——不要送出去,我来照顾她。”我感觉声音此时此刻不像是自己的,但把她送给别人这件事,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很难忍受,“让别的外星人带走不如留下来,我来照顾她就好了。” “哦?”清少都扬起眉毛,“你不担心自己会承受未知的风险吗?毕竟我们现在对她近乎一无所知。” “作为一个可能随时会消失的人,我已经承受足够大的风险了,不介意再多一个。”我平静地说。 “为了亚隙间的安全着想,我们会需要长时间监视她的动态并定期对她进行研究,她将不能离开这里,所以这意味着你必须住到这里来,此外你的一举一动也会在我们的监视之下,这样没问题吗?你们人类很讲究人权和隐私吧?”清少都说。 “……没问题。”事到如今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清少都思考了一会儿,“好吧,那就这样。希望你立刻搬入这里,我们会为你准备一间房间,你只需要保证定期带着情绪稳定的她来配合我们的研究就可以。其他时间你可以自由活动,但是她未经允许不能离开这里。” “好的。” “啊,对了对了,给她取个名字吧,”小明小红欢快地提议,“这样会好称呼一些。” “绫17,就由你来命名吧,因为她目前的状态显然没有自己取名的能力。” 我想了一会儿。 “既然是百垓分之一的可能性,就叫幽百垓好了。” “嗯,那么你准备一下,希望你今天立刻就住进灵星体办事处。” “灵星体办事处?这里叫灵星体办事处?” “是的。周围的办公室希望你不要随便出入,我会给你的芯片增加这个房间的‘移行点’,这样你就可以直接在这里和别的地方之间往返。房间的空间和布局你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做一些调整,调整的范围可能不如你在外面那么大,但相信也能满足你的生活需要。近几****只要先稳定住她的情绪即可,等我们觉得她的状态可以进入研究后,会告诉你下一阶段需要配合的内容。” “所以,是现在就住进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们。 “是的,现在,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清少都对小明小红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这是不是太随意了?”我问小明小红,“不需要通过什么程序,办什么手续?就这么随便地决定下来了?” “哦,我们蒲玛星人不讲究那一套。小明小红要先去准备一些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所以要离开一会儿,拜拜!哦,对了,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小明小红觉得你现在是时候打个电话和宁08说一声了。” 它说得很对,搬家这么重要的事情,必然是需要通知宁08的。之前本以为既然天天住在一起,这一次我会有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母亲”,看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但这对于我,说不定反而是卸下重负,不知她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我在小明小红离开后,通过芯片的虚拟影像通讯功能将发生的事跟宁08复述了一遍,眼前虚拟影像形态的她,表情似乎有些凝重,对我说的事情听得心不在焉。 “哦,知道了。” 虽然并没有期望她会开口挽留,或是让我拒绝这项工作,但现在这样的态度还是让我有些失落。 “但……” “怎么?” “我不知道……总觉得蒲玛星人的办事随意程度让我很不习惯,甚至有些不对劲……你不认为吗?” “你得习惯它们的作风。高智能型外星生物的行事方式就是在极短的时间里,于脑内扫过一件事情的全部可能性,完成权衡利弊,一旦它们认为综合它们所能考虑到的多方因素,眼前这个做法的可行性是比较高的,就会省略多余的争论直接做出结论。就好比要求解一个方程组,人类手动计算时需要列出详细过程,但计算机一秒就能直接给出一个答案。所以,如果蒲玛星人没有直接解释,我们也只能去推测它们究竟是通过怎样的思考过程来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你应该可以想到,这样非常累,所以还是别想这么多了。” “我觉得自己答应的太快了,我可完全没考虑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现在是后悔了?” “不……但我不能确定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我当然希望我是对的,但万一……” “在亚隙间考虑万一没有意义。这里会发生什么是你无法左右的。因为按照蒲玛星人的这个决策结果,最简单直接的推论就是,它们手头不存在高效且无争议的方式来处理这个少女,把她交给你既可以减轻它们的负担又不影响它们对少女的观察。而且,即使少女和你会捅出什么事来,清少都也有大几率的把握解决你们可能导致的一切问题,并承担一切风险。当然,你得生活在正大光明的监视之下,那可能会不太舒服,然而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在亚隙间的生活是完全不在监视之下的。” “你说得对,想这些并没有意义。” “开心点吧,这个机会也不是人人都有。这姑娘是机密事项,第一小队想研究蒲玛星人还不给授权呢,因为灵星体通道的一切非人类物种第一小队都没有插手的权限。” “好吧……”虽然这对我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那就这样,既然你说不影响正常生活的话,有时间的话还是可以到我这里来坐坐的,没时间的话,就下次归察再见咯。” 想到归察,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嗯,再见。”我装作表情自然的样子。 中断和宁08的通话后,我感觉自己混乱的大脑稍微平静了一些,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飙升的体温现在也恢复了正常。 我望着静静躺在“蛋床”上睡觉的幽百垓,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麻烦的事情。 不过既然是麻烦事情,那还是不要回忆起来会比较好吧。 第十九章 Time to Pretend 麻烦之所以是麻烦,就在于它会自己找上门来。 当麻烦来临时,我正在这个刚刚被改造成普通房子的地方,试图教只裹了条被子的幽百垓怎么直立行走。她的行为习惯近乎原始人,可是智力的成长速度超乎想象,除了走路以外的大部分事情,演示两三次她就能学会。尽管只是短短几天,幽百垓已经渐渐学会讲话,只是不常开口。在理解我的语言方面她没有遇到太大困难,可若要实际将它化作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对她而言似乎就是一个难题,所以她宁愿沉默。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会低下头,从周身冒出一堆数据来。 如果是之前的我,一定很难想象,所谓“冒出数据”是怎样的一个景象,不过在文档能随意通过芯片被浏览的亚隙间里,冒出数据倒不是什么怪异的现象。有时候从幽百垓身上会冒出来的是0和1的组合,有时候会冒出一些图像碎片,有时候则是我之前在亚隙间里看到的那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气状的,波纹状的,种种种种,不一而全。蒲玛星人将这些东西统称为数据。 从我见到她起至今,还从未见到她的脸上有什么太鲜明的表情变化,数据几乎成为了我观察她情绪的唯一方式,当她心情比较愉快时,这些数据也会明快地跳跃着,当她烦恼时,数据就会杂乱的拧成一团不断地向外冒。而此时此刻,她体外的数据正在不断像烟花一般爆炸。 “这里这里,他现在在这里,未来也会在这里。” 伴随小明小红聒噪的声音,我看见M6脸色铁青地立在门外。 “啊,那个,我没等到——” 她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就重重一拳锤在门框上,整个房间随之一震,接着我听到此起彼伏的噼里啪啦声——从杯子、碗、碟子乃至是小明小红图新鲜摆在角落里的鱼缸,屋子里所有仿造玻璃或是陶瓷材质的物品全碎了,它们变成碎片后不到三秒就自动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 小明小红显然被这个阵势吓懵了,身体凝固成一块被拉长的橡皮糖。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确有点紧张。 没有人再说话,M6放下拳头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只剩她身后的M6-2还站在原地。 警报解除,小明小红哇哇大叫着又恢复了正常的体型:“哦,天哪,绫17,你的朋友太粗鲁了!” “呃……”我想说她并不是我的朋友,但M6-2还在房间里,这样对她不太礼貌。但当我望向她时,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因为M6的勃然大怒而提心吊胆,没注意到其实M6-2也挂着一张脸。 “哎,这位还在。”小明顺着我的目光朝M6-2望去。 “你好,我是梵锡星的M6-2,M6的性格矫正程序。”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向小明做自我介绍,“请问谁能向我解释一下目前的情况?”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幸而小明很干脆地接过了话头。 “事情是这样的,要从我悲惨的失业开始说起。” 它啰里啰嗦地说了半天,总算是把事情讲了个清楚。 “绫17是由小明小红接待的客人,小明小红对他进行过充分的数据分析,小明小红信任他。所以各位可以放心,小明小红绝对不会影响绫17的交友或是交配等方面的需要,并且小明小红也承诺,绝对尊重绫17的隐私,在比较敏感的时刻小明小红绝对不会出现打扰绫17的雅兴——” “好了好了再接下去就是胡说八道了,可以打住了。”我把它推到一边。 “唔,小明小红一片好心,绫17竟然说是胡说八道!太令小明小红难过了!那不管了!不说了!” 我小心地用眼角余光偷瞄M6-2的表情,她看上去陷入了沉思,但也有可能正在与M6进行脑内通话。 许久,M6-2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我身上。 “我们可以私下聊聊吗?” 我愣了一会儿。如果她不希望我们的对话被听见,大可以直接往我的芯片发送信息,眼下她的意思看来是希望我能提供一个不被他人打扰的空间。我对她点点头,领她走进隔壁的卧室,刚要关门,外面忽然传来“咚”的一声。我探头往外看,幽百垓似乎想跟过来,但还没学会怎么走路的她刚迈了一步就摔倒在了地上。她似乎被“摔跤”这个动作吓住了,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维持着摔倒的姿势,楞楞地望着自己的脚。 “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 我狼狈地小跑回客厅,将幽百垓抱起来放回沙发上。 “先留在这里别动,好吗?”我用尽可能慢的语速对幽百垓说,而她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懂。 “小明小红,帮我稳住她,别让她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哦好吧,就一会儿,多了可不干,就一会儿。”小明小红不太情愿地扭了过去,似乎依然在为刚才说话时被我打断而生气。 我重新回到房间里,关上门,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抱歉,还要麻烦你专门换个地方和我对话。那个女孩周围的数据太纷杂,造成了很大的干扰,和她靠太近的话我无法专注精神。” “那我们要不要去外面找一个地方交谈?” “不,不用了,这里已经好多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M6-2指了指身后的床。实际上这个房间还没来得及布置,也就只有一张床。 “当然。”我对她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 M6-2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小明小红的解释而好转,她端坐在床边沿的中间位置,眼睛并不看我,我局促地站在门边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她有开始对话的意思。 看来,或许得由我先开口。我一边用手揉着额头一边费力地想着措辞,这是我第一次和M6-2单独对话,这让我有些莫名的紧张,“呃……我想这件事应该让你们不怎么愉快?也许我应该道个歉之类的?” “道歉并没有意义。”M6-2说,“你本该在那里等我们出现的。不,算了,对不起,现在不该再纠结于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我想先听听你现在做这个决定的原因。” “好的好的,”每到这时我总是很庆幸M6的身边毕竟有M6-2这个讲道理的“性格矫正程序”。“我在通过灵星体通道的时候曾经迷过路,我在快要失去意识之前曾经见到一个女孩,我很确定当时那个女孩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但我没来得及听完就被吸到了亚隙间里来。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在那儿,想说什么,但奇怪的是到了这儿之后,似乎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所以她就是那个女孩?” “对,我想她应该知道些什么。” “可她目前的状态只是一个大号婴儿罢了,你打算照顾到什么时候呢?你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她正常交流吗?更何况,你觉得以她现在的状态,她还记得多少事情?就算记得,她会和你说真话吗?” “你说得对,但我也不能因为这件事最后有毫无意义的可能性,就这样放弃。而且我也不想看见她被随便扔给其它星球的生物。” “我刚才对她进行了分析,她甚至不能算是生物,或许仅仅只是个程序。”这一次,M6-2的眼神里竟带了一丝怒气。 “我不觉得她是个程序,我认为她是个生命,就像你,我也从没有把你当成程序看待过。” 我看见M6-2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有些惊慌地移开了眼睛。 “我的想法是……现在并没有给你做好人好事的闲暇。” 我的芯片忽然弹出一条提醒: 【M6-2朝你发送了一个加密对话的请求。 请问是否要同意?】 “我不确定这里的房门是不是能阻挡住信息干扰,但这样应该没问题,这是我和M6自己改造出来的附加功能。”M6-2解释道。 我点点头,选择了同意。 “我觉得既然芯片是由蒲玛星人开发的技术,平时我们的通话蒲玛星人只要愿意都可以随时监听。”我说完,被自己的回声吓了一跳。同意加密对话的请求后,我讲话的声音像是来自大脑内部,平时我通过芯片和别人通话时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的所有通话都被设了额外加密保护,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哦……”我不由暗暗赞叹起梵锡星人的谨慎。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认为光是口头上的劝导已经说服不了你。所以我们先将进程进行下去。就在你回地球归察,到灵星体通道出故障的这短暂的时间内,我和M6感受到了R5的气息。” 我愣了一会儿。 “他在哪儿?” 这是一个大新闻。我试图从M6-2的面部表情里获取更多信息,但她看上去非常平静,脸上既没有形势所迫的紧迫,也没有终于找到头绪的舒心。 “还不明确。R5的气息非常稀薄,辨认不出方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气息?你是说味道?还是……” 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在太多的动画和漫画里看见过这个词,但我不太确定它在这个语境下是否也有同样的意思,而M6-2接下来说的话肯定了我的猜测。 “你可以理解为精神波动。梵锡星的构成很特殊,假设人类获得访问梵锡星的机会,也只会在登陆之后认为那里空无一物,这不仅因为我们这个星球的生命体数量有限,还因为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存在都没有实体,而是卬子,或者说类似于波动之类的东西。我就不做太复杂的说明了,举个例子来说,好比我和M6是一张白纸上的红色墨迹,如果R5现身,我们将能看见纸上出现代表他蓝色的墨迹。现在的情况是,纸上呈现出颜色很淡、面积又很小的蓝色墨迹,这自然是R5存在的证据,但却又不是正常状态。” “R5的出现和这次灵星体通道的关闭有关吗?” “我们还不知道,目前初步来看,导致通道发生问题的还是那个少女。我们之前就是在调查这件事情,才让你在入口等我们,我们原本打算调查出结果后第一时间告诉你,再计划之后的行动,谁知你直接消失了几天……现在梭的修理也没有头绪,我和M6已经求助过所有路过的,我们所能认出的星球的生物来帮忙,还是不容乐观。我们这艘梭的制造者是R5,他建造的东西对其它生命体而言根本无从下手。其实我和M6既担心R5出现,又盼望R5出现,但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他的具体位置。更何况,在寻找你生父的这件事情上面,现在也没有一点方向……这样下去……总之,我们希望你能明白现在我们所处的局面非常不妙,我们不知道R5在哪,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里,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完成现阶段能完成的事情,即使它可能根本起不了什么积极的作用。”M6-2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说接下去的话,以往那个冷静沉着的M6-2此时此刻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又不知该如何挽救的小女孩。 “嗯……”我茫然地对她点头,想多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将M6-2视为这次不知是否有尽头的旅途之中,唯一算得上可依靠的对象,因为她总是无比镇定,当我和M6无法沟通的时候,她总是最佳中和剂。所以,当她也陷入这种迷茫的状态,我便不由得受到感染也开始不安起来,就好像我又漂浮灵星体通道里,没有一块能让我抓住的浮木。理论上,找不到亲生父亲头绪的我,随时都可能消失,即使这件事非常超现实,但这事实是切实存在的。 这种恐慌伴着房间里寂静的空气一起吸附在我身上。我强迫自己调整过来,努力不去想那些让我无法产生积极情绪的事情。 “修飞船的事情可以慢慢来,作为R5的妹妹,他能办到的事情,你们也一定能办到,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更何况,现在已经有R5的线索了,你们之后完全可以直接让R5帮你们对梭做修理。最坏的情况下,即使我消失了,只要R5在,你们也不会回不去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勉强对她挤出一个笑容。 M6-2望着我,几度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移开了目光。“你说得对,”她摩挲着身上那套赛车女郎装,“我们如果都丧失信心的话,就更加没有办法引导你了。” “嗯……” “还有另一件事,”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脸面向我这里,“归察你还适应吗?” “说实话,并不怎么适应。而且我认为按照这个模式行动是大海捞针,眼下我看不到一丁点找到线索或是改变地球现有局面的希望。说得干脆点,我认为是浪费时间。” “之前的确是这样。虽然对我们来说,只要找到你的生父,让他脱离茧状态就足够我们达成目的。我们和探测组归察行为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所以这些天,M6也将‘自己’的一部分单独分离出去,着手寻找关于地球变成这个状态的原因,以及复原的线索。虽然我们没有找到具体的答案,但是M6发现,第一小队有一些在刻意隐藏的信息,这些事情,新住民不知道,蒲玛星人也不知道。” “和地球的情况有关?” “也许你还没制定过归察计划所以不清楚,探测组的成员在确定归察地点时,会收到芯片的两个提醒,一是在制作归察计划时不能选择已有小队去过的地方,据说目的是为了避免重复劳动,二是被标注了危险等级极高的区域不允许探测组的一般成员进入。所以,制作归察计划的人每一次只能在禁区以外的区域挑选自己打算归察的地点。但有一些地方,并没有被标记为危险等级极高,也没有人去过,但它无法‘抵达’。所谓的无法‘抵达’不光是指那些并非禁区但也无法被选择的区域,还有一种情况是,虽然你可以选择这个区域,但实际执行任务时会被送到其它区域去,你在制订归察计划时所获取的区域信息也是属于你实际被送去的那个区域。对此,第一小队会告诉你,因为地球的板块结构发生了变化,原有的坐标已经失效。而决定地图上的区域能否被选择的,也是第一小队。” “所以你们觉得那些区域有问题?” “最先察觉到这件事的是KC66,第五小队一直在寻找答案,M6的调查只是加速了他们获得答案的速度。” “知道了问题之后能怎么样?那些地方还是去不了吧?” “不,你刚刚才从其中一个地方回来。” “你是说,我第一次归察的那个小岛,就是被第一小队藏起来的地方?我们会在那碰见第一小队的人是因为这个吗?” “并非如此,他们是追踪到你们前往那里之后紧跟着去赶你们回来的。” “我不明白,既然这些地方不能被选择,为什么我们能到那里……是你们做了手脚?” M6-2点点头,“完整的归察程序首先是由每个小队提交自己的归察计划到芯片系统,第一小队的成员通过芯片系统读取计划,再按照计划上的位置远程放置你们的生物甲,所以实际你们被传送到的位置,是由生物甲的位置决定的。这一系列步骤里,只有放置生物甲这一步我们最容易操控。这些生物甲都是预先被蒲玛星人投放在地球各个角落的,第一小队在远程控制它们时总会有一些微小的位置误差,我们只要在他们遥控时给一点数据干扰,就能轻易地改变移动的方向。” “可我们几乎是刚到那里就被发现了,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次只是实验。” “实验……为了证实第一小队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对。从你这次归察经历的情况来看,你认为这次行动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吗?” “我完全不了解常规的归察应该是什么样的,所以缺乏可以比较的对象。不过照你的说法,既然我们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区域,第一小队的人却只是态度暧昧地表示这是一个巧合……” “等纪87的决定吧,第五小队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 “咚!” 外面又传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闷响,接着小明小红开始哇啦哇啦地怪叫起来。似乎是幽百垓又摔倒了。 “抱歉,看来我又得出去看——” 芯片此时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看来他已经得出结论了。”M6-2似乎也收到了这条消息。 【请迅速回睡眠舱集合。】 第二十章 Come Down To Us 当第五小队的成员们在睡眠舱集合完毕,纪87没有对他刚才发布的集合消息做任何额外的补充说明,而是让我们以最快速度返回地球。M6-2没有和我同行,她和M6还有其它的重要工作要做——决定了我们这一次能在地球待多久不被发现的工作。 我惊讶于第五小队各个成员的默契,他们没有人问为什么,没有人问去哪,也没有人问会有什么风险,也许正如M6-2所言,这对他们是一场“等待已久”的行动。 我们降落在一片空旷的荒野,这里除了砂石、风尘和枯枝,就只有一座拥有典型哥特式尖顶的巨大建筑,全身像是被烈火焚烧过,黑里透亮,尖顶的末端隐没在浓雾中。尽管它外观上看不到任何和宗教有关的标志,但我却莫名地认定它是一座被废弃的教堂。它并不会给人带来什么神圣或庄严的感觉,反而是沉重中透着不详,天色渐晚,透过乌云的零星光线射在它斑驳的砖瓦上,让它看起来更加诡异。 “归察登陆完毕,脱离装置,请大家做好准备。”这一次说话的不是端28,而是纪87。 解除了着陆装置的束缚后,我得以更近距离地观察这座建筑。我发现地上以这座建筑为中心刻了数道圆环,而这座建筑面向我们这里的墙壁正中央偏上,即一般教堂里彩色玻璃窗的位置,竖着的也是一个空心圆环,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圆环的正下方有个细小的缺口。我们那竖成一排放置的登陆装置在这些圆环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是教堂前的墓碑。 “我们要进这个鬼地方?”锡16问。 “是的。”纪87的表情非常严肃,“我请梵锡星人对归察组所有归察过的地点进行了数据分析,最终排查出了数十个被第一小队刻意隐藏的地点,而这里是面积最小的一块,也是我们现阶段最容易下手,也最容易调查的一个地方。” “我对这里的感觉不太好。”云09紧紧抓着她作为武器的手杖。 “这地方就差直接把‘我有问题’写在墙上了。”宁08也是一脸不乐意地扁着嘴。 “看起来入口只有这个了,”KC66指了指正对着我们的那扇破烂木头门,他趁着大家竞相发牢骚的时候已经沿着这建筑绕了一圈,“确切的说,这里连个窗户也没有。” “那就走正门吧。”纪87从这次行动开始就始终是绷着脸不苟言笑的状态,让我很不习惯。他对着所有人点头示意,提醒大家装备好武器,然后用手里握着的剑轻轻戳了戳木门,门竟然吱呀地一声,轻易地就被推开了,一缕白雾从里面冒了出来,我感觉宁08在旁边打了个寒颤。 “我讨厌这种视野不清楚的地方。”锡16在旁边小声嘀咕。 我小心地站在后面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除了雾,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一阵狂风卷过,木门被刮得来回摇晃,似乎在招呼着我们进去。 “现在进去吗?”端28问。 纪87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我们,“我相信,这次进去以后,我们能找到至关重要的线索,但是我也不能保证,进去后会发生什么。这次的侦查时间是两小时,两小时后如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我们就返回亚隙间。如果遇到危险,请直接使用耳朵后面的紧急脱离按钮,强制返回亚隙间。如果出了任何问题,回亚隙间被问起时请将责任全部归结于我,你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我来的,我会承担全部责任,大家清楚了吗?” “我有个问题,”我举手,“怎么样算是异常情况呢?” “你觉得自己可能要回不去亚隙间了,那就是异常情况了。那么,我先进去,如果一切正常,我会用耳机通知大家按照先后顺序一个个进来。” “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吧?”端28说。 “不,你作为队长应该留在外面组织大家,最大的风险由我一个人承担就够了,毕竟是我挑起的事。”说完,纪87一头钻进了雾里。 1分钟,2分钟,3分钟,雾慢慢扩散到我们周围,可耳机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我趁着等待的时间赶紧把身上的所有装备都摸索了一遍,大致熟悉了每样东西的摆放位置和用途,才能让我稍稍平静一些。 “我们就在外面这么干等着?”锡16看上去很不耐烦。 “他总不至于一进去就按了强制返回按钮吧?”宁08问端28。 “如果有人按了强制返回按钮,我这里会有通知,”他回答,“我们再等2分钟吧。这个环境下不适合用耳机联系他,我担心我们的声音会影响他对环境的判断,让他漏掉一些关键的环境音。” “第一小队瞒着这种地方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云09触摸着缠绕在教堂外墙上的青苔,“你们说,这里会不会聚集着一批还没有茧化的人类呢?” “人类会用这种门一推就开的地方当庇护所吗?”法01正在往她的大口径手枪里装弹,这把枪即使在白雾中依然闪着优雅的银光。 “可能会藏着通往地下的暗门,上面只是幌子,为了避开那些外星人?” “其实以前刚回地球的时候我有过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宁08说,“可能我们的生物甲被加了一些特殊的滤镜,导致我们看到的地球和真实的地球不一样。也就是说,地球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不过我们被外星人抓来改造成了武器,而我们在射杀的外星人可能是地球人,在地球人的眼里我们才是怪物。” “对,你和我提起过这个。”云09点点头,“但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服你的了。” “谈不上说服不说服,因为当时也只是我的异想天开罢了,毕竟如果我们真的被蒲玛星人利用了,那归察这个行为本身不会被落实成这么漫无目的的例行公事。蒲玛星人从来也没说要我们杀光这些外星人,没说要我们摧毁什么,只是让我们自己下来找线索而已,这样的侵略者未免也太不重视效率了。当然,也有可能它们就是喜欢这样绕弯子的侵略方式,可以当成某种实验或是游戏来观察。毕竟外星人的大脑构造和人类不一样,去猜测它们的想法没什么意义,所以最后我放弃了思考。” “在这个环境下聊这个,你们兴致真不错。”锡16不耐烦地在墙壁上来回蹭着自己的小刀,“怎么样,他进去有一会儿了,我们要不要进去?还是联系他?” “我进去看看吧,你们等在外面。”端28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往门里走。 “然后我们又继续干等?万一你也没动静了怎么办?我也去。” “那我也一起吧。”KC66附和道。 “所有人一起进去吧,既然时间只有两小时,没道理把人力浪费在等待上。”法01说完,另外几个女队员也纷纷表示同意,因为不想被独自丢在这里。 “这个门的大小一次只能过一个人,那么大家排成一列跟着我依次进入吧,进去以后大家都停在门口不要动,如果里面的可见度很低的话,请各自及时用耳机联系。” 其它人依照端28所说,排成了一列,因为大家的速度很快,我站得刚好又离门口最远,于是成了排在最后的那个。站在我前面的是宁08。 “害怕吗?”她不知是处于紧张还是期待,一直在边笑边在原地来回跳着跺脚。 “你不怕?” “当然怕啊。”她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大声说。 “你都归察过这么多次了还怕?那我怎么办?” “你是男孩子啊。穿着这身衣服也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吧,大概?就当玩鬼屋了。” “‘大概’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呢,不要过度依靠这种你自己都说不清原理的科技产物,它说不定哪天就会失灵。好了,拿好武器,准备进去了。”她手里依然握着前一次归察带着的斧头。 我在自己身上所有口袋里摸了一圈儿,还是选择了带枪。 “端28,已经成功进入屋内,屋内能见度几乎为0,暂时没有异常。” “锡16,到了。” “KC66,已进入。” “法01,已成功进入。” “G17,已进。” “云09,已进入屋内。” 我离门口越来越近,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耳机的声音。 “宁08,进来了。” 终于,宁08的身影也消失在迷雾的入口,我催促着自己迈动了双腿。 踏入门内,就像是穿过厚重的云朵,我感觉有股阻力在将我往外推,可门外的强风又在把我往里送。 “绫17,到了。” 正如端28所说,屋内除了雾什么都看不见,我伸手小心地往前摸索,明明宁08应该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就在这时,周围忽然响起了管风琴的声音,那声音完全构不成音乐,倒像是有什么在胡乱摆弄键盘,令人心烦意乱。 我大着胆子又把手往前伸了一点,忽然感觉自己的左手被拉住了。 “宁08?是你吗?” 没有人回应我,但我感觉到前方空气的运动有一些不同,就像是有人把一部分空气抽空了。 “宁08?”我想去回握那只手,它却忽然松开了,好像有什么液体溅到了我的手上。我把手缩了回来,举到眼前,好让自己能透过白雾看清它为什么突然变湿了—— 是混着肉块的紫色血浆。 我慌乱地举起枪,对着那个方向连射几次,不敢去想刚才自己的手到底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还有人吗?还有人在吗?”恐惧感和浓雾一样几乎要将我吞没,我试图退出去,已经找不到门在哪里。我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会撞见不该碰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才我射击的方向上,雾似乎淡了一些,模模糊糊地能看见地上躺着什么东西,但此时此刻的我,早已经没了好奇心之类的东西,我只是继续疯狂地换着武器攻击着周围可能存在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周围应该已经没有活物了,于是我掏出剑,一边挥舞着一边向前进,或者说,是向我认为的“前方”前进。 渐渐,雾有越变越薄的倾向。 我终于看见了墙壁。陈旧而斑驳,可毕竟人类留下的产物,此时此刻即使已因岁月面目可憎,却依然令我倍感亲切。我朝它奔跑过去,但在触碰到墙的瞬间,它翻转了过去,将我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第二十一章 30 minutes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无法理解这是个什么地方。值得庆幸的是,这里起码没有雾,而且看起来也没有别的什么活物。 它是个构造非常简单的长方形空间,我背靠着的是一面用水泥刷得很粗糙的墙,天花板上坑坑洼洼,挂着一盏早就不工作的破煤油灯。在房间的一端放着个像棺材一样横在那儿的黑色讲台,讲台后面是一副巨大的拱形壁画。壁画表面虽然积了一层薄薄的灰,依然可以依稀看出画得非常细致。画面是一群密密麻麻的人互相踩踏着追逐血红色天空的场景,画里最靠近天空的那个人伸着一只手指,手指上面有一个带缺口的圆,正是这座建筑外面竖着的那个标志。讲台正对面是三根光滑的圆柱,柱子后面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黝黑走廊。管风琴的声音依然在时断时续地传来,不过似乎因为有了墙壁的阻隔,声音变得沉闷了一些,除此之外,这附近还隐隐约约有滴水的声音。 “喂,有人能听见吗?”我再次抱着一丝希望尝试着通过耳机联系其他人。 这一次总算有了回应。 “绫17?”是纪87的声音。 我激动地差点欢呼起来,但还是保持住了镇定。 “你在哪里?” “这是个好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其它人的情况怎么样?” “我和他们走散了,现在也接收不到其它人的信号。” “怎么会走散?” “我进来后发现屋子里全是雾,然后我摸到一堵墙,那墙会翻动,把我送到了一个……我也说不清这里是什么地方,总之似乎暂时是安全了。你呢?” “我刚从雾里逃出来,真不知道那雾里藏了些什么。” “我也不想回忆那里了。” “看来如果有第二次的话,我们得带个能抽雾的装置,”耳机里传来纪87自娱自乐的笑声,“好了,既然我们暂时能联系上彼此了,就看看能不能有机会汇合吧。我这有几根柱子,柱子后面有走廊。” “我这里也有,你这儿有壁画吗?” “没有,我这里似乎是个已经空了的大堂,除了柱子和走廊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过去找你吧?” 虽说眼下这个地方暂时没有危险,可它莫名地让我不想多待,尤其是那副画,总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嗯,好,虽说我也可以来找你,但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听你的吧,反正我也懒得动。” “好的,那我出发了,一会儿和你联系。对了,为了我能专心找路,等会在我开口前,希望你不要说话。” “你是怕被我吓到吗?哈哈哈哈好的。” 与其说是吓到,不如说我更想集中精神。如果现在有个人在耳机里喋喋不休地跟我聊天,虽然的确能暂时分担我的恐惧,但也会让我分心。 管风琴的声音忽然中断了,这让我能更加清晰地听到环境音。我小心地贴着墙壁走到走廊那里,然后迅速地向左右分别开了两枪,除了枪声的回音和滴水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传来。我粗略地观察了一下两个方向,既然纪87所在的位置类似于大堂,我决定选择光线相对明亮一些的左边出发。 理论上生物甲的存在足以隔绝这里潮湿又阴冷的空气,但受这周遭的环境影响,我依然每走一步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侵袭。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打开了生物甲头顶的探灯。 亮灯的瞬间,我的心脏因紧张颤抖了一下,但还好,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这依然只是一条破旧而空旷的回廊,并没有什么活物在等着我。而管风琴声此时又回来了,它阴魂不散地跟随着我一路走向未知。 我贴着走廊的里侧一直向前,另一侧出现了一排敞开着的房间,它们挨得很近,黑黝黝的房门仿佛在呼唤着我靠近。我原本担心里面会有什么我不想碰见的“东西”,可后来发现,它们都只是些普通的房间。有的里面放着书,有的里面堆着积了灰的玩具,还有个房间里塞满了人形布偶,它们一个个都睁圆了眼睛,被像垃圾一样一直堆到了天花板,这场景让我汗毛直立。 再往前,房间里的布局开始变成卧室的样子,但都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单的床头柜。 终于,前方右侧出现了两根平行的柱子,但是柱子后面并不通往什么开阔的空间,只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把手似乎被人拧掉了,右下角的铁皮被整个掀翻了过来。我处于好奇,弯腰往里瞄了一眼,这房间比之前的所有房间都大,不开门的话看不清里面的整体情况。散落在地上大大小小的刀具和针筒起初让我以为这是医务室,可当我发现倒在角落的椅子上挂着的手铐和脚镣后,我意识到,这是个刑房,里面随处可见的腥红色并不是锈迹,而是早已干透凝固的血迹。 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刑房。”我试图通过和纪87交谈来获得平静。 “刑房?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啊,不妙,我这里开始起雾了……” “起雾?” “你还是不要过来了,我会想办法来找你的,我现在就往走廊——” 耳机重新恢复了安静,看来信号再次中断了。 眼下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对不对,但起码这里暂时还没有起雾。 “有人吗?有人听到的话请回答我。”我一边徒劳地重复着这句话,一边走在这条已经令我厌倦的路上。渐渐连那些可疑的房间也不见了,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往下走入一条地道,周围只有无尽向前延伸的砖墙。 现在,我有三个选择,一是强行脱离这个鬼地方,二是继续往前走,三是往回走,想办法回到门口找其他人。以我的实力,现阶段,恐怕只有一才是最优解。 走廊开始变得越来越狭小,本来可以容纳三个人并排通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走,或许,终点近了。 “听……我……吗?不……这里!” 耳机里终于又有了声音,这次声音似乎来自云09,她说的话断断续续的,而且似乎也听不见我回复她的声音。 我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很快就看见了终点。在这回廊的尽头,既没有什么怪物等着我,也没有出口,只有一面墙。墙上空无一物,没有文字,没有符号,也没有画,但它似乎和刚才把我从雾里解救出来的墙一样,是可以转动的,它的边上有一道未贴合的细缝。我用力推了它一把,它缓缓转动到了垂直的方向,露出藏在后面的一条向下的楼梯。 嘁,果然如此。 刚才漫长又枯燥的路途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甚至连恐惧也被消磨掉了三分,我想也不想就钻了进去,沿着楼梯往下走。 这是一条呈螺旋形状盘旋而下的楼梯,没有扶手或是护栏,稍有不慎就有跌下去的危险。但穿着生物甲的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死不了。真正让我好奇的,是藏在那下面的东西。我小心地蹲下身子,将手搭在阶梯上,然后探头往下看。这下面的深度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就像是站在十层的高楼之巅向下俯瞰。当我看清底下的东西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松开手跌下去——下面是一座白骨堆成的山。 “绫17?听得见吗?绫17?”这一次是宁08的声音。 “听得见,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你在哪里?” “我好像在地下,这里下面都是白骨……” “啊?总之先不说这个,你先出来吧。你找得到出来的办法吗?” “也许可以原路返回?” “不,那太耗时间。你抬头看看,离屋顶近吗?” 我闻言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 “有一段距离,不过能看到墙的边沿,再往上就是雾了。” “你的腰间应该有一根绳索,把带倒挂钩的那一头沿着墙往墙的边沿甩,固定后就收缩绳子,然后爬到屋顶这儿来。” “爬进雾里?” “是的。” “有别的办法吗?” “上面的雾相对安全,已经‘打扫’过了。快点吧,趁现在还能联系上,等会你那里也会起雾,信号又会中断的。” “好吧。” 我拿出宁08所说的绳子,它看上去很短,实际上却能自由收缩。我将绳子的一端缠在腰间,将另一端抛向头顶,由于经验缺乏,我大约尝试了快十次才终于成功固定住另一头。 收缩绳子后,我被稳稳当当地传送到了高墙的边沿。 “怎么样?到了吗?” “到了。”我翻过墙,发现这里就是屋檐。但上面的浓雾密得让我寸步难移。 “身上的灯开了吗?” “亮着呢。” “好了,我来找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刚才那紫色液体粘稠的触感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左手。我听见呼呼地风声在附近响起,然后我看见一个用斧头挥散着雾的身影。 “找到啦。” 我的手被拉住了。 “是不是吓得快死了?” “还好这次拉住我手的是人。” “这么确定?”一只腐烂的兽首出现在我的正前方,我差点重新跌回那个坑里。 “开玩笑啦,这个是我刚刚干掉的。”宁08的脸从迷雾里钻了进来,她活像个没事人,笑得如同个刚刚捉了只独角兽吓老师的八岁皮大王。 “其它人呢。”虽然我非常想和她大吵一架,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务之急是赶紧让这件事过去,不能给她嘲笑我的机会。 “KC66和锡16还在里面玩呢,剩下的人会议都已经开过一轮啦,只有你一直联系不上,端28说你也没回亚隙间,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接到你再说咯。” “早知道我直接按强制返回不就好了,你还非让我爬上来。” “据说第一小队的人已经围在我们的睡眠舱旁边了,放你一个人回去面对是不是有些残忍呀?”宁08嘻嘻一笑。 “他们已经知道了?” “嗯,而且已经追过来了。”她指了指下面,“纪87正在和他们周旋,先跟我过来吧。” 宁08一手拉着我,一手握着斧头在前面来回地划着雾,我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不是在“切雾”,而是在切雾里的“东西”,我想也掏出武器帮忙,但被她制止了。 “只要我砍就够了,你那个位置出手的话会引来更多。好了,差不多这里雾已经稀一些了。” “你们刚才是怎么出来的?” “我当时为了看清这里的布局,就用绳索爬到了穹顶那里,然后我发现,这座教堂根本没有穹顶,它是露天的。这些雾是一种外星生物身体的一部分,它们通过雾来实现传送。当我们在雾里的时候,会因为雾的干扰导致通信屏蔽。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同时在雾里或是同时在雾外的时候才能彼此联系。实际上,我们大家都没有分开过,只有你和纪87一开始就不知去向。” “我当时发现了一堵能翻转的墙……” “你进的可能是暗道吧,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应该不是重点。我们这次可能发现这些外星移民的侵入点了,就在门正对的位置,教堂的最里侧的地上开了一个很大的洞,LL9和锡16下去看了一眼,说里面是一个很庞大的洞穴群。” “那些外星人就是通过这些洞穴群过来的?” “很有可能,但按照我们现在的人力,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先下去汇合,再看看纪87的说法吧。” 宁08带我走到一个突起的露台上,然后放下一根绳子,示意我照做。我们一路顺着绳子滑行到了地面。 教堂的门口比我想象的更加热闹,看上去围了有近二十来人。除了第五小队的成员以外,都是些陌生面孔,令我意外的是,这些人里面并没有晓339。 “太好了,绫17,终于找到你了。”云09高兴地朝我挥着手,“你听到我给你的留言了吗?” “只听到了声音,没听到讲什么……” “看来你的队员们已经到齐啦?”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一个金发小女孩,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稚气可爱的眉宇间隐约藏着成年女性的妖媚感。她似乎很喜欢蝴蝶结,头发用两个巨大的蝴蝶结绑成了高高的辫子,身上穿着一条点缀满蝴蝶结的暗红色连衣蓬蓬裙,纯白的过膝袜侧面也有两排蕾丝蝴蝶结。她身后横躺着一个巨大的黑箱子,看见我过来后,她就打开黑箱子翻了起来,箱子掀起的盖子直接连同她整个人一起遮住了。 这样一个小孩子出现在这么一个场合,却完全没有人觉得奇怪。 “这位是?”我小声问宁08。 “探测组总组长,LL9。” “总——组长?”因为过于出乎意料,我不小心漏出了声。这个距离LL9应该能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但她似乎正在专注地翻着黑箱子里的东西。 “她据说是全亚隙间年龄最小的成员,刚来亚隙间的那段时间整天哭喊着要找爸爸妈妈,探测组最初就是围绕着她而创建起来的,为的是帮她找到回父母身边的方法,是不是特别高尚特别有人文关怀精神?”宁08低声说。 “那这总组长就只是名义上的身份吧?实际事务应该是纪87和晓339来管理?” “话虽如此,但……” 说话间,教堂的方向倏地传来“轰”得一声巨响,顷刻,前一秒还立着的建筑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好了,大家辛苦了。” LL9放下肩上的火箭筒,如同刚刚表演完一支舞般,提起裙子的下摆,轻盈地对我们行了一个礼。 第二十二章 Stargazer 第二次归察最终被LL9的归队指令草草结束。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和我们之前料想得差不多,作为队内领导人物的纪87、端28和法01刚回到亚隙间就被第一小队的人带走,但不是为了惩罚或是审判,而是去参与一个据说会由梵锡星人、蒲玛星人和地球人共同参与的会谈。至于其它人,则被不明不白地打发回了家。 第一小队的人并没有谴责我们破坏规则的私自行动,看起来也不在乎我们得到的收获。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想再提起这次行动的意思,但也没有限制我们向他人提起这次行动。最令我不解的,是LL9那一炮的意图。既然探测组是为她而建,她肯定是亚隙间回地球意向最强烈的人之一。既然发现了线索,没有再毁掉线索的道理,更何况这一炮根本破坏不了什么——那个地下洞穴依然存在,我们依然可以进去。我暂时只能将她的所作所为理解成是小孩子临时起意的任性妄为。 不过,很快我就无暇再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回到亚隙间后,我芯片的收件箱里挤爆了小明小红发来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关于幽百垓。另外还有一条来自M6-2的通知,她告诉我,在归察的规则被重新制定以前,归察活动可能会暂停。也就是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会有充足的时间全心投入到照顾幽百垓上面,这想来会是件麻烦事,可不知为何竟然令我很愉快。 ‘跳跃’回到灵星体办事处后,一打开房门,里面令人头晕目眩的景象让我立刻理解了小明小红为什么要对着我的收件箱歇斯底里:整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漂浮在了空中,堆成一个大圆环,正疯狂地沿着顺时针方向旋转,从碟子、沙发、床、房门,甚至包括小明小红自己。之前好不容易改造出多个房间的屋子,现在又重新融成了一个大空间。在这场内部龙卷风里,只有幽百垓,圆睁着眼睛,穿着一条深海蓝的宽大裙子,一动不动地平躺在房间中央,像漂浮在水平面上。从她身体里冒出的数据正源源不断地加入旋转着的“大部队”,并不断推动着风力越来越大。 我有些担心迈进房间会让自己也卷入风暴中,于是先试探性地念了一遍幽百垓的名字。她转过头的速度比我想象地要快,周围那些飞着的东西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力,全都摔在了地上。 小明小红几乎是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朝我扭了过来。 “哦,你总算来了,可管管她吧,你真的得在她身上多花点时间,最好一直待在这儿,哪也别去。因为你知道的,她安全与否还不好说,不对,岂止是不好说,简直是无比危险。所以我们得限制她的行动,不能让她离开这里,我真是受够了!” “归察暂停了,短时间内我的确哪也去不了。” “那就最好了,那就最好了。”小明小红看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它刚才的状态,的确也无暇顾及别的。 “绫……”幽百垓躺在地板上,朝我伸出一只手,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抖得厉害。“怎么回事?” “信息过载,爆炸,字面意思的爆炸。她控制不住自己,什么都控制不了,身体,情绪,都控制不了,她得去趟月霞泉谷,可她一听说小明小红要带走她就发疯了。真是的,明明是为了她好,她需要治疗。” “月霞泉谷是什么地方?” “月霞泉谷的用途有很多,哦,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那就先说说你打算带她去做什么。” “把多余的数据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来,现在她体内的数据太多,干扰能力过强,导致她不仅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对自身的记忆也是混乱的,所以我们打算一次性将所有数据提出来,只留最深度的记忆,也就是她原始的记忆。” “这是洗脑?你怎么确定不会把她自己的记忆也一起洗掉呢?” “啧啧!”小明小红看起来对我的说法很不满意,“这才不是洗脑呢,我们不光可以抽取记忆,还能选择性抽取指定的记忆,所以谁有想忘记的事情都可以到这里来消除的。” “说实话,你们洗脑过这里的人类吗?”我刚问完,就想到,小明小红并不可能和我说真话。 “当然没有。人类对自己的大脑有很强的控制权,所以我们只能提取人类自己自愿选择出来的记忆,只有幽百垓这种完全失去选择能力的,才有可能被动提取记忆。” 它的解释令我将信将疑。 “你刚才就在说提取记忆。难道这记忆提取了还能再塞回去?” “当然不能,月霞泉谷是个会把记忆转换成物质的地方,并不是就抹掉了,所以这记忆我们还能做进一步分析的。” “那别人扔在那里的记忆你们也能看?” “得在记忆分离的瞬间记录下来才行,所以别人的记录我们是看不了的。但你们人类似乎是能在那读取一些碎片的,大概就相当于能看见零碎的截图,小明小红有听说过这个讲法,但小明小红做不到,太遗憾了。” “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吗?必须得带她去?” “是的,这样的信息暴走会演化成什么我们可控制不了。希望你能协助小明小红,不,是一定要协助,毕竟这是你的职责,嗯,就现在吧,现在就去,趁她没有再次发作。” 小明小红不知从哪变出了两个金色别针状的东西,“这是我自制的移动别针。幽百垓身体里没有芯片所以不能通过芯片实现移动,但这个移动别针可以帮她暂时抵达其他地方,相当于你们人类的‘摩托车’,摩托车肯定是没飞机快的嘛,你明白的。里面只有月霞泉谷这个目的地,如果你想带她传送去别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当然,她能去其它地方的前提是你们得同时行动,她是无法作为单独个体控制别针行动的。” “你愿意去吗?”我试着询问她的意见。 她垂着眼,死死盯着我的手,我读不出她的答案。 “愿意去就点头,不愿意去就摇头。”我在她旁边坐下,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她微微张开嘴,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紧紧回握住我的手。 “我会一起去的。”我轻声对她说。 她放了心,点点头。我把那个金色别针夹在她的衣服上,然后试着将她扶起来。她的脚上似乎暂时没有力气,怎么都站不稳。 “我来背你吧。” 我背对着她蹲下,示意她把手伸过来环住我的脖子。我从她惨白的双手上感觉不到温度,为了能抓牢我,她的手指像钩子那样抠着我的衣服,可这并没有令我产生痛感。我调整好她的姿势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背着她站了起来——她远比我想象的要轻,如果不是背上的触感和她勾住我脖子的左手,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正背着她。 只有到这个时候,看不见她,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时候,我才会意识到蒲玛星人对她的忧心和防备是理所当然的事,说到底,或许我只不过是个被她的外表所蛊惑的凡人吧。 “你也一起去吗?”我问小明小红。 “不不不,有你在就足够了,小明小红还是选择直接去分析数据,嗯,是的,就这么办。你按一下自己的这个别针就行,芯片会提示你怎么用的。” “喂喂,你不在的话,谁提取记忆啊?我一起过去的话,我的记忆会不会也被提走啊?” “哎呀,她只要进去了,碰到水就行,至于你,人类必须自己明确抱着要抽取哪段记忆的念头过去才会被抽掉记忆的,这些小明小红都会做好设置,你就别乱担心啦!好好好,事不宜迟,小明小红先去做数据分析设置了,你们记得一定要过来啊,尽快过来,有问题就芯片找小明小红。” 小明小红似乎是生怕多待一秒我们就会反悔,赶忙就把自己传送走了。 “那我们也走吧。” 我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别针,然后托稳幽百垓的小腿。 【要移动到月霞泉谷吗?】 【是】 【请把手放在你的别针上确认你的选择】 【已确认人数两人】 刚下令得瞬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发生,但当我眨了一下眼睛后,如同有人在我闭上眼睛的瞬间把背景划到了下一屏那样,周围已经变成了一片森林。这片森林有非常明显的合成痕迹,除了正前方被特意开辟出的一条小径以外,道路的左右和后方的树木都被排列的非常紧密,完全没有换条路走的可能。 由于幽百垓还站不稳,我尝试拉着她漂浮起来,沿着小径往里飞,这是幽百垓第一次离开那个房间,她用双手紧紧环住我的右手,边飞边小声呜咽着。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幽百垓身体贴过来时那种虚无缥缈又柔软轻盈的触感也让我无法平静。 “是不是飞太快了?要不要停一会儿?” 她摇摇头,那一头丝绸般的长发在昏暗的森林间微微闪着荧光,随时都会消失的样子。这里似乎是亚隙间一个被限制了时区的地方,我们过来的时候应该是白天,此处却已经是入夜的气氛,空气中透着些微凉。尽管我知道这里就连风也是蒲玛星人仿造的结果,但不得不佩服蒲玛星人竟然能还原出那种独属于夏天的味道,青草混合着热风的味道,遥远到仿佛属于前世的味道。 在我的时间里,今年的夏天本该刚刚开始,我还来不及感受它就被带来了这个不知所属之处,然后就这么一直身不由己地过着连轴转的荒唐日子。属于我的夏天被定格在了我消失的瞬间,可是,我还有机会回去继续那个夏天吗?我还会有下一个夏天吗?这些问题让我感到苦涩。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你……累?”幽百垓小心翼翼地探头望着我。 “还好。” “我……是……麻烦?” “当然不是。” “我……是……人?” 我条件反射地想要赞同,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尽管我并不喜欢照顾人,自己每天的日子也是焦头烂额,但我从未觉得她是个麻烦,不如说,如此的绝色尤物对自己抱有毫无来由的依赖心,任何人都不会觉得麻烦吧?然而,或许这件事在我身上又有一些不同,我从未对任何异性抱有过类似倾慕的心情,勉强称得上憧憬的对象可能也只有塞西姐,所以我也很难理解那些为了爱情而做的奉献和牺牲,那么我为什么会着了魔一样,如此反常地决定要照顾她呢?或许正是因为她实在太美,美到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她当成一件艺术品去保养,当成一只宠物去疼爱——换言之,可能我并没有把她当成人类看待。 “等整理完记忆就会有答案了。”我避开了她的目光,重新拉着她往前飞。 恍然,我在前方的林间看到一阵光影,如一缕细小的青烟,闪着绿色的荧光缓缓飘来。 【这是什么?】 芯片并未就我脑子里出现的这个问题在屏幕上弹出解答,相反,随着在林子里越走越深,整个芯片的联网通讯功能以及搜索功能似乎都暂时失灵了。 在亚隙间也会存在信号差的问题吗?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小明小红才放心让我们来这里吧。 那阵荧光继续在林间穿梭,并且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忽然想到,这或许就是萤火虫。只是,这种我从小到大只在书里见过的生物,就算飞到我眼前,我也辨别不出真实存在的萤火虫是不是长成这个样子。 萤火虫在前方不远处盘旋了一会儿后,又重新飞远。幽百垓的目光完全被萤火虫吸引住了,她的手从我的胳膊上滑下来。我还未来得及抓住她,她已经踉踉跄跄地朝前跑了起来,成为森林间的一片云雾,断断续续地被一秒秒定格,漂摇在前方。她才走出不到几步就膝盖一弯,几乎要扑倒在地,可她顾不上这些,很快又迈出另一只脚,每这么交换一次,她的身体就微微往空中上浮一小段,水色的长发在空气中掀起一道道涟漪,我恍然间有种错觉,也许下一秒她就会化成萤火虫,和它们一起飞去别处。 我跟在后面,看她跑动的动作逐渐顺畅了起来。萤火虫始终飞得比她快一些,她怎样伸手都够不到它们。随之,眼前的树林也随着我们的步子变得渐渐开阔起来。脚下多了不知从哪流来的液体,踩上去“噼啪”作响,当那水渐渐没过我的鞋底之时,月霞泉谷的全貌像一味迷魂药,猛地窜进了我的五官里。 森林的尽头是一处巨大天坑的底部,若是仰头向上望,那如刚刚被撕裂开一般的洞口边沿只露出了一小部分,无法一眼览尽。洞口的正中央有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河,即使是钻石流瀑,也比不上它的闪耀。这里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自寻不见尽头的夜空中将星星汇聚在一同,潺潺涌入坑底中央凸起的一池碧湖,湖面又细细地分出好几条支流,像是地面上横生出几道发光的脉络,流往更深的地底。如果银河真是一条河的话,也许就是这样了。 萤火虫此刻已不知去向,幽百垓好奇地踮着脚走向那光河,似乎就在刚才,她已经学会了如何自如行走。她每往前一步,脚下经过的地方就溅起一道波纹,而她身上的那些数据就如细沙缓缓注入这些波纹之内。当她踏入镜面般的湖中,那光柱的碎点溅到她水色的发丝,和她周围冒出的数据融合在一起,落下无数一闪一闪的亮光来。这些碎点似乎就是小明小红所说的记忆,它们如同一张张袖珍的底片,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幽百垓转过身,在这水雾间慢慢浮起到半空,大量的数据如一场暴雨从她身上泻入河中,璀璨夺目。如果说幽百垓身上的数据是一些细碎的磁石,而那光河所组成的巨大磁铁所做的,就是用力将这些数据吸进它的体内。我呆滞地立在原地,回想起在灵星体通道里见到幽百垓时那混乱的感觉,几乎要被眼前的场景迷蚀了心智。 你还记得吗?我在灵星体通道里见过你。 一时之间,我想要旧事重提,但最后还是作罢。整个幽谷除了水声和树林的摩挲以外,寂静无声。我忽然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缠绕在心头那无法言明的情绪来源,这是我和幽百垓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单独相处,我感觉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但不是通常意义上指的那种危险。我一直刻意回避着不去看幽百垓的眼睛,我担心那是美杜莎之眼,会让我失去理智。 我有些昏沉,晃悠到镜面处,随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看那光河的水流擦着我腿边流过。这里的视野的确很好,即使只待了一会儿,身体也像是轻了些。说是月霞泉谷,这里抬头却看不见月亮,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幽百垓的“洗礼”似乎终于告一段落,她落在地上,走到我身后,背靠着我坐下。虽然她的背部并没有直接和我的碰撞,我却能在身体间隔的空气间感觉到她的温度和被水浸透的湿气,我稍稍后仰就能碰到她的头发,她微微将头抵着我,我们慢慢贴在一起,依靠在对方身上,望着正相对的风景。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疯狂加速,这周围的寂静让我的胸中波澜四起,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试着打破这平静。 “这个地方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我还以为会是实验室之类的地方呢。” “这里是不是很漂亮?”之前我从未发现她的声音是如此稀薄而透明。 “是啊,你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漂亮,什么是不漂亮。” 我暗自吃了一惊,幽百垓很少说这样完整的句子,或许是记忆抽取已经发生作用。 “为什么?” 我试着问她,看她能不能说出更多复杂的句子。 “在‘那里’呆了太久,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定格的。瞬间和永恒,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一切永恒都是瞬间,一切瞬间也都是永恒。每一个暂时,也都是无限延伸的静止。在‘那里’,一切都没有意义,美丑、善恶、爱恨,所以我理解不了这些……我果然不是人类?” “只有人类才会整天会在乎自己是不是人这回事,做人又没什么意思,干吗要做人?”之前一直被我当成艺术品收藏的她,却开始能够自己思考,和我对话,此时此刻的我,或许比她更不适应她身上正发生的变化。 “但是……” “慢慢来吧,你看,之前你话都说不完整,路也不会走,现在不是已经进步很多了吗?看来这地方还是有点用的。” “之前的大爆炸导致的冲击,让我的信息排列全被冲乱了,这里帮我梳理了数据,把不属于我的‘东西’吸走了一些,不过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还留着许多。” “那就多来几次吧,当然,如果你不想来,我们就不来。” “我愿意来。这里有许多记忆,我想看看它们。多看看它们,或许我就能获得人的情感,就能变成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做人?” “我想留在这里,想一直和绫在一起,如果不是人的话,就会被带去别的地方。” 尽管知道她并不是那个意思,可前半句还是让我心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 “你只是现在还没有恢复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等你复原了,一定就不会这么想了,所以你真的不用太依赖我。” “为什么?”她转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但我没有回头。 “做人很无聊啊。也许你本来是一个比人类厉害的多的物种,比如说,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一个星球之类,漫画里常有的那种高阶生物,说真的,你本来的身份就算多奇怪我都不会意外的,来了这里之后我已经可以很坦然地面对这些事了。假设你不是人,而是比人类级别更高的生物,那人类对你来说不过就是蚂蚁之类的东西,人会想做蚂蚁吗?并不会,蚂蚁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啊。所以喜怒哀乐这些东西,到时候对你来说都没有价值,因为你会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会有其它令你觉得愉快的事物,反正你绝对不会想要变成人,你或许还会很后悔,自己竟然和人在一起生活过。到时候你甚至都不会记得我了,也不会记得这里,就像人刚出生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人类总喜欢意淫其它生物都羡慕人类,什么仙女要下凡变凡人啦,神仙留恋人世间啦之类的,这根本不可能,混得好的高级生物怎么会羡慕低级生物?那些整天活得苦兮兮的人类的确是会去羡慕猫啊狗啊之类的动物,但归根到底也是因为他们混得不好。” “绫……不想做人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并没有选择,我在投胎的时候并没有人拿着一张列表来让我勾选想投胎做什么东西,或许有这样的选择但我不记得了,或许根本没有投胎这回事。嗯,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的确是没投胎这回事吧。如果给我选择,我会选择不投胎,我找不到这件事的价值和意义,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总有一天是要死的,做再多努力,总有一天也还是要死的。我好好活着也罢,不好好活着也罢,对地球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就算有影响,最后反正也还是得死,人是有极限的,不是说挑战超越了那个极限你就不是人了,你还是人,超越了极限你也还是得死。大部分人类都是演员,他们一出生就拿到剧本,然后按照剧本走完自己的一生,读书、毕业、结婚、生子,然后进棺材。中间有的人可能会挣扎一会儿,做点一般人做不了的事,有可能成功了,有可能失败了,但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最后他们都还是人,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放弃了,老老实实按照剧本去做人了。所以有机会不做人是好事啊,自由多了。” “不做人就不会有烦恼吗?” “可能也有,但不关我事,我既然是人,操心不到别的生物头上去。其实我也不算是有烦恼的人,真正有烦恼的人不会有闲情纠结活着痛苦,人生艰难,我只是找不到意义。活着是一个被动行为,我不去死,那我就活着,但我也只是按照剧本在活着而已,最大的问题是,我对这个剧本不怎么投入。我认识的大部分人,能追到个姑娘就足够让他们对剧本投入起来,能玩到一个游戏看到一个动画就觉得生活充满美好,可我对这些东西都没有兴趣,于是我就感觉不到活着的乐趣,可是死亡也没有什么乐趣,于是我放弃选择,就这么一直活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自己的父亲?” “是啊,我什么都不做的话,也就消失了。但这可不行,难道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在十七岁那年的暑假碰到一群奇怪的外星人,然后他们告诉我‘对不起你妈妈不生你了’然后我就消失了?这种荒唐的事情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绫今天说得话,稍微有些复杂……我不是很明白。”身后一双细弱柔软的手轻轻环抱住我,有数据从她的指尖溜出来,像是沸腾的水蒸气。“虽然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但我现在不想去别的地方,绫希望我去别的地方?”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挣脱她,站起来,刻意避开她望着我的眼睛,“我们该回去了。” “嗯……嗯。”她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身上数据的颜色浅了许多,像一层绕在她周围的蒸汽。 一路无言,从月霞泉谷到入口的路程显得比来时长了许多,我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可心中却很是烦躁。我很清楚,我们接触不过几天,无论她是不是人类,等她全部恢复之后,这段记忆都会变得无从轻重。她恢复的越快,就意味着离我越远。所以,对于我而言,和她相处时所投入的感情是越浅越好,之前,我还能毫无顾忌,可现在她的举动越是像人,我就越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终于,我们走到了森林的尽头。 “拉紧我,准备传送了。” 我僵硬着身体,等她伸手过来,但她犹豫了许久,最后只是小心地抓住我的衣角。 “这样传送会失败的。” 我无奈地回过头,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正迎上她满是潮水的黑色眸子,它们拥有无比的魔性,吸得我动弹不得。 “我还可以碰你吗?”她怯生生地缩回手,难以想象,她竟然是这么一路默默哭着跟在我后面的。 “白痴。” 我把她拉进怀里,任她脸上微凉的液体浸透我的胸口。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抱她,但我明白这个拥抱的不同含义。 你会后悔的。 我对自己说。 然而,我一点也不想放手。 第二十三章 螺旋 小明小红比喻月霞泉谷带给幽百垓的变化是“革新性”的,虽然还有部分数据停留在幽百垓体内,但是她身上已经不会再有发生上次那样“数据风暴”的危险,只要这样每隔一天去一次月霞泉谷,她应该就能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然而,高效的梵锡星人并没有给我留多少见证幽百垓改变的时间。 从月霞泉谷回来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纪87发来的“官方通知”: 【第五小队的各位成员: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讨论,蒲玛星人、第一小队、普通人类代表以及梵锡星人四方已就上次归察事件最终达成协议——第一小队声称是技术问题导致了地图“盲点”的存在,但依然失去了对归察行动的独家界定和审核权;蒲玛星人将重新接受归察的具体监管权,整个归察的流程会发生一定变动,在流程确定前,暂时中止各小队的归察;蒲玛星人派出了由第一小队、其它小队队长以及梵锡星人组成的混合小队对坑洞原址做了初步勘测,数据分析的结果显示那里的确是目前地球上这批外星生物的重要转移据点之一,至于真正让外星人生物进入地球的裂口,似乎还在洞穴的更深处。鉴于这个地下洞穴的构成非常复杂,蒲玛星人要求发动亚隙间所有探测组的成员组成特别行动小组进行一次归察。请各位于以下时间通过以下地址访问特别行动小组的准备会议集合地点。】 这可能是人类搬入亚隙间后数得上号的大事件,因为整个事情安排的非常匆忙,集合时间就是一小时后。至于集合地点,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亚隙间第52区域的重心大楼,而我现在生活的是58区域。 根据芯片的科普,若是用楼层比喻,50区到59区在亚隙间位于同一个楼面,而52区的重心大楼似乎是我们这个楼面的枢纽建筑,也是第一小队平时的活动地点。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关心这么多,因为会议通知上传送给我的坐标是即时跳跃坐标,这是第一小队内部使用的一种特殊的快捷移动方式,我不需要先去中转站寻找第52区域的传送口,仅仅是命令芯片选中纪87传给我的坐标,就能直接抵达重心大楼内部。 当然,这也意味着,没有这个即时跳跃坐标的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重心大楼的位置。 我按照小明小红的建议,在会议开始5分钟前对芯片下达了“访问本信息内坐标”的命令。下一刻,屋内顿时陷入黑暗中,接着一束强光射入我的眼睛导致了暂时的失明,等我的视力慢慢开始恢复的时候,属于“重心大楼”那完全陌生的景象才渐渐“淡入”了我的视界。这实在是我至今在亚隙间里体验过的最糟糕的移动方式。 当我有余力观察四周,这“重心大楼”的气势已经轻而易举地彻底压制住了我——第一眼我就确定了自己不喜欢这个压抑的地方。它内部的宽阔程度超乎想象,我所在的位置位于大厅正中央,可离我最近的边墙处站着的人看起来只有半个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位于我正前方的,一左一右建造着一对如同被掰弯过的滑梯一样形状怪异的楼梯,它们从一楼一直弯曲着爬升到接近十几楼的高度,远看恰好能拼成一个半圆。在两个扶梯的交汇处,半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灰色球体,上面的花纹一直在缓缓变化,似乎正是它的存在让整个大厅气氛阴沉。和大部分亚隙间的建筑一样,重心大楼也没有穹顶,抬头只能看见类似云雾的东西缠绕在上面。在见识了地球上的那个教堂之后,再看见云雾总令我不那么愉快。室内的光线本身也不怎么好,就像是一个阴天里没开灯的房间。 纪87的通知要求我“抵达后于原地待命”,可“原地待命”并不容易。这里的地板是镜面材质,低头会比抬头更晕,但我也不想看见空中那个莫名让人压抑的灰球,只能任目光在四周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扫荡,期冀能找到一个什么让自己定的下心来的东西。过了几分钟,我原来站着的地方附近也陆续出现了几个人,我有些好笑地观察着这些初来乍到者经历的一系列我刚刚才体验过的反应,感觉心情平静了一些。 第五小队的成员里最早出现的是端28,他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落地就镇定自如地跟周围的陌生人们直接攀谈了起来,交际能力令人折服。我没有上前和他搭话,他也没有发现我。 随后宁08戴着耳机出现,独自一人时的她看起来相当孤僻,她面无表情地出现,面无表情地审视了一番四周环境,面无表情地因为地板的镜面构造而晃了几下身子,看见端28后她对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直到看见不远处的我,她脸上的五官才重又生动起来,竖起爪子对我打招呼,我总觉得她那套招呼人过去的手势特别像是章鱼在海里张开触手游泳的样子。 “你在傻笑什么啊?” “笑你越来越像妈了。” “我还早呢!”她很不乐意地撅起嘴,用手肘毫不留情地撞了一下我的肚子,“为什么像妈?因为我今天穿得黑色?是不是以后要穿颜色鲜一点的衣服了?” “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她朝我翻了个白眼。 “这里你以前来过吗?” “听说过,没来过,怎么了,你不太适应?” “还好,就是稍微有点晕……亚隙间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多种移动方式啊?之前是小明小红给的别针,现在又有这个即时跳跃坐标……” “多样性啊。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世界的情况是怎么样……反正就我这个时代的地球来说,交通方式就已经很多了,火车飞机地铁轻轨轮船轿车摩托车自行车,一样的道理嘛。即时跳跃坐标应该就相当于直升飞机吧……你那个时代还有直升飞机吗?” “基本没有了。” “这样啊……那未来的车子还在地上跑吗?还是说是在天上飞了?” “天上漂浮的也有,地上开的也有。” “哇,那不是就跟科幻电影和科幻小说里的情况一样了嘛。” “可能设计者本身就受到这些东西的影响咯。” “对了,”宁08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棒棒糖往嘴里塞,“你和那姑娘同居的怎么样了?” 我张开嘴想否认,最后却没发出声音。 “很出息啊,长什么样,给我看看呗,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啊?” “我——” 正在这时,一个尖利又妖娆的男声从前方冒出来打断了我。 “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谁允许你在这儿吃糖了?” 来者是一队穿着和上次晓339一样黑色连体紧身制服的家伙,人数在五十人左右,胸前都有一个反光严重的银制金属徽章,似乎是为了对抗这种反光,每个人又带了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这群人里似乎没有晓339,刚才说话的是站在中间的,一个不知道是因为胖还是壮导致体型比别人宽一些的男人。宁08看了他一眼,仅仅是把糖从右嘴换到了左嘴。 【他们就是第一小队的人?】我通过芯片问。 【能发神经在亚隙间里穿连体紧身衣的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那个特别小组可千万别规定我们也得穿这套蠢衣服。】 【这里不能吃糖?】 【从没有过这种规定,再说又没正式集合,他想耍官腔而已。】 我扫描了一下那个第一小队成员的资料。 【帅9,第一小队所属成员。身高184。】 【这个人并不是第一批移民,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我再说一次,你要吃,给我滚出去吃。”微胖的声音里开始有了怒气。 “好啊,怎么出去?”宁08把手插在口袋里,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望着他。 帅9倒是被问住了,他沉默着抿紧了嘴,似乎正在用芯片联系什么人。从他最后的表情来看,似乎是申请失败了。 “算了,不跟你这种低等住民一般见识,”帅9努力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笑,接着转向整个大厅的其他人,“好了好了,都过来,排成两排。” 他不耐烦地朝他们摆摆手,好像他们是一群鸭子。我听见周围的人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还是集中到了他面前。我在人群里先后看见了KC66和G17的身影,他们都排在离我们有段距离的地方,段28跑去了队伍的最前面,纪87则不知所踪。 “这里的人全都太没个性了吧,竟然愿意理他?” “帅9是带路人,没有他我们没办法下去开会,并且,我们拿到的那个即时跳跃链接,是单程票。我们到了时间会被强制传送过来,在链接失效前,也不能主动离开。所以大家只是为了不因为无畏的争执浪费时间而已。毕竟谁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 “亚隙间竟然还能强制传送,那你们不是完全没有自由?”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里的人有自由?我一直觉得在这里通过芯片做通话或者文字交流的时候,其实蒲玛星人全都能看到能听见,当然假设它们真的有这么闲的话。” “那它们岂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包括我们和第一小队私下关系不好之类的事情,还有上次我们故意抢在第一小队前面去归察……” “理论上是知道的,但不管它们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不会影响我们的行动。” “你们不怕它们告诉第一小队的人吗?” “它们之所以能成为高智慧的生物,原因之一就是它们不像人类这么无聊。” “你很信任它们?” “谈不上信任不信任,因为就算不信任,每天要提心吊胆处处提防,还不见得能防住,这样多累,还不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管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反正大部分时候,在这里的日子还是挺自在的。” 帅9和他周围的人在大家排完队后又挑剔了几下队伍排得不够笔直的问题,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活像军训教官。等他们终于满足了,才对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跟着他走。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穿行过半个大厅,朝着那两座扶梯而去。走近后我才发现扶梯上有类似传送带的东西一直在高速运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载人的。果然,帅9带着我们直接绕过了那里,一直走到中央那颗球正对的位置,才停下了脚步,示意我们围着球围成一个实心的圆形。过了几秒,我的芯片收到一条提示。 【进入地下会议室准入许可请选择是否】 【是。】 我的身体被向下吸入了地面。 果然亚隙间就没有正常的移动方式。 第二十四章 Conquistador 掉下来的瞬间,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我陷入混乱,完全没看清自己究竟是从哪里经过哪里。我本以为落地后会自己摔一跤,结果接近地面时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稳稳托住了我,让我顺利地用双脚着陆。这里的构造和第五小组平时开会的地方很像,也有蠕动着的柔软地板,不过理所当然,它的空间更大一些,悬浮在空中的“椅子”呈透明气泡状,像蚊香一样一圈一圈地绕着屋子中央一块闪着淡黄色光芒的空地排列组合。这个屋子和亚隙间其他公共场所最大的差别在于,它有一个显眼的、灰色的天花板,从刚才那个明晃晃的大堂一下进入了这个相对逼仄的空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一样,喘不过气。 帅9站在人群前方,嚷嚷着要我们重新排成两列好方便他清点到场人数,可这一回没人理他,大家都自顾自地找位子坐下了。我也跟着其它人一样,随便选了一个气泡爬上去,坐下时气泡逼真的轻薄感触让我不敢一下子用上全身的力量去坐,生怕它随时会爆掉。宁08跟着坐在了我的边上,G17不知何时也到了我们身旁,她向我们点头示意,然后坐在了宁08右方的气泡上,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和帅9穿着相同制服的人悉数端坐在最靠近中间空地的那一圈气泡上,头无一不高高地昂着,几乎能从后面看到他们锃亮的额头。其它来自各个分区的人则散漫的多,不停互相交头接耳。我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周围坐着的那些生面孔,他们大多看不出年纪,虽然肤色和人种不一,但都体格匀称,身材姣好,气质甚佳,相貌也都比常人端正一些。第一小队那群穿着制服的人反而更像是平凡的普通人,高矮胖瘦一应俱全。 “他们这次把亚隙间探测组里的所有固定成员都叫过来了吧?” 我听见坐在我后面的人正在小声和旁边的人交换意见。 “这还是第一次。” “全叫齐了竟然才这么点人?” “你以为?这差事无聊得要死,多少人会真的爱干啊?还没游戏刺激好不好?” 这时,一些既不像是第一小队成员,也不像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出现在了正中央的空地上,其中就有LL9和纪87,但令我意外的是,里面还有看上去六七十岁的老年人。纪87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和宁08,于是从第一排挪了一个泡泡过来,坐到了我们这里。 “你不和队里的人坐在一起?”宁08探头问。 “反正坐在一起也说不了话,还是这里自由些。”纪87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会儿两位亚隙间美女也会来,她们肯定坐你旁边,我得先占好位置。” “她们来干吗?” “旁听咯。我得感谢你啊,绫17,你的出现真是可帮了我们大忙。” 我对他敷衍地笑笑,先不说我实质上根本什么都没做,再者,就算我能对梵锡星人做提议,她们应该也不会理我——她们对这里情况的整体把握、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处事思路,都远比我清晰得多。 “这次我没想到啊,DY247也来了。”纪87感慨地搓着手,脸上表情却很兴奋。 “DY247是谁?” “就是那个老头,他是天域会的首领。” “这还是我来亚隙间后第一次看见老人。” “天域会又是什么?”真不知道这个亚隙间到底有多少组织。 “形式上天域会是亚隙间里最为德高望重的组织,基本有重要活动都会邀请他们形式上出面一下。天域会的成员大多也是第一批移民。整个亚隙间的第一批移民,要不就在第一小队里,要不然就在天域会里。只不过天域会年龄层整体高于第一小队,基本是些50岁以上的人,没有第一小队那么热衷于出风头,也缺乏实权。第一小队的人私下里从来不把他们当回事,说天域会是老年人退休开茶话会的地方,可实际又怕人家,毕竟人家也是第一批移民,搞什么事情漏了他们绝对不行。反正啊,这块地方,第一批移民的地位永远是无限优于我们新移民的。” “那LL9是作为探测组组长出席的咯?” “不,她是第一小队的成员。”M6-2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我左边冒了出来,我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和M6都将身体缩到了手掌大小,“虽然大家一直都觉得她只是探测组的‘吉祥物’,但千万别小看她,她可是整个亚隙间唯一一个‘儿童’。能以儿童的身份进入亚隙间,还被招进第一小队,绝对不会是普通人。”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被她们的这种出场方式吓了一跳。 “有一会儿了。”M6-2回答,“这里空间太小,我们以这个大小出现会更方便。” 的确,如她所言,我周围已经没有空间再坐人了。 “太遗憾了,这样就不能欣赏你们两个了。”纪87哭丧着脸,但没有人接话。 最后,是宁08打破了沉默,“说来,我还真不知道LL9是第一小队的成员。” “她把这一点列为不对外公开项了,毕竟一旦被大家知道了她是第一小队的人,她再想以一个小女孩的身份通过撒娇来获得一些好处就没那么容易了。”这一次解释的是纪87。 “而你公开自己的第一小队成员身份是为了方便泡妞?”宁08折服地点了点头。 “咳咳,不能说没这个因素,但也不能说全是因为这个。毕竟一开始我还真觉得能加入是挺有面子的一件事嘛。” “说到底你是怎么混进去的?”我向纪87提问。 “可能是因为我以前曾经设立过几个组织和俱乐部什么的吧,但后来我发现,也许只不过因为我是那么多有这些经历的人里面,最容易操控的一个。” 宁08扬了扬眉毛,“你明白就好了。” “喂喂,好歹安慰一下我吧?说点场面话呢?‘没有啦,你很出色的’这样的。” “这类马屁还留给你的女朋友们拍吧。”宁08摆摆手。 这时,似乎是人员已经到期,DY247拄着拐杖走到中央那片空地上。DY247比一般成年男性的体型要略微瘦小一些,头发很难得的没有太明显的谢顶迹象,但也没有好好梳理过,乱蓬蓬地缠在脑袋上。他的两颊稍稍内陷,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个在晒太阳的普通老头。理论上亚隙间即使老人也不会受到什么病症折磨,他的拐杖可能只是摆设。 “很荣幸在座的各位能够愿意加入这次的特别行动小组,相信大家都知道,这将是肩负我们人类兴衰的重要行动,这次发现的重要线索,很可能将改变我们目前的格局。在这里,请允许我简单讲两句……”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一般来说出现了“简单讲两句”时,对方要讲的绝对不止两句。 果不其然,DY247从进化论开始,摆事实讲道理,细致地分析和描述了人类的伟大、进化的不易、进化的重要性,以及这个种族必须延续进步的必要性,当他开始介绍人类目前的科学发展进度时我已经神游海外。直到演讲结束,他的长篇大论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天域会的。 “不过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天域会的人,这把年纪已经不适合那些太过刺激的工作了,所以这次的行动,还是交由第一小队的晓339全权负责,下面就请他来介绍一下这次行动的主要内容。” 一旁坐着的晓339起身对DY247鞠了一躬,将他搀扶着送回气泡座椅上,然后以一种王者风范抬头挺胸地走到台上。 “在座的各位,一定还记得我们探测组的成立目的。我们坐在这里,是为了追查地球究竟缘何在一夜之间遭到这样的袭击,又该如何将这些入侵者赶回它们原本属于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将地球上的人从茧状态中解救出来的方法。现在,我们终于获得了线索。 今天,召集大家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这次‘地下洞穴群特别行动’召开的准备会议,这一点也许大家已经知道了。我们新发现的这个地下洞窟构造非常复杂,单靠一队人马会人手不足,所以特地邀请了来自各个探测组分队的人才,也就是在座各位。 或许会有人要问,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当然值得。这次地下洞穴群的发现是一个重大线索,具体情况虽然还不便透露,但我能承诺的是,根据第一小队之前的研究和分析,我们可以确定地下洞窟里一定会带给我们收获,至于收获大小、是哪方面的收获,这些我们也无法给出准确答复。 各位这次归察期间需要做的,就像往常归察时一样——土壤分析、空气分析、外星生物搜索、外星生物观察等等。需要提醒大家的是,这次归察的目的是彻底摸清整个地下洞穴群的构造,所以不将整个洞穴区扫完,我们是不会回到亚隙间的,期间工作强度可能会比较高,如果不能接受这一点,现在就可以离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环顾了一圈四周,没有人移动。 “这只是其一,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话,你们无论听到哪里时觉得无法接受,都可以随时离场,我们已经打开了即时跳跃链接的离场限制,大家现在已经可以自由使用‘跳跃’功能返回自己的生活区了。” 这句说完,我看到坐在左前方的人真的当即消失了。 “接下来,是第二点。就我所知,大部分小组在归察活动中虽然配备有武器,但甚少和外星生物动手,就算动手,面对的也是危险系数6以下的生物。原因在于,我们第一小队事先已经将危险区域都排除在了归察范围外。然而这次洞穴群所在的位置,根据数据分析已经变成危险区,最坏可能,我们将在那里碰到危险系数9以上的生物,这可能和我们某个小组上次在那里的活动有关。”晓339朝我们这个角落投来一瞥意味深长的目光,然后又挪开了视线,“我不关心在之前的归察中你们是否已经有杀死外星人的经验,但我必须提醒,加入特别小组后,你们必须成为更有效的杀手,这样我们才能尽快完成任务,尽快返回。 特别行动小组会每人发三把离子刀,这是我们的科研小组研制出的新武器,包含各种规格,目前经过测试是对各个外星生物都‘兼容’有效的高性能武器,比你们平时带的那些绣花枕头攻击力强得多,各位如果有惯用武器,也可以提交到我这里进行‘离子化’改造,我只接受五小时内提交上来的申请。 最后,归察将在后天的8点开始,中间这一个亚隙间日里,请各位好好调整并且熟悉离子刀这个武器,武器会在随后被派发到你们每人的住处,归察地点的地图和行动纲要将在会后传送到各位的芯片中。我们为了本次行动配备的其它装备,会直接安装在透明隔离甲上,届时请自己研究。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让几个本来想要提问的人为了争一口气,放下了正准备举起来的手,转而和邻座抱怨,顿时台下一片吵吵嚷嚷。 我的心中当然也充满疑问,到底他们为什么能确定那里一定能找到东西?为什么我们下去之后那里就变成了高危地区?在场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实战经验的?但我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有预感,即使问了,他也不会解释。 “你们都没什么问题吗?”M6-2问。 “他让人提问只是说说而已,问什么都只会跟你说‘你提到的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请你下次认真记录会议要点’。”宁08捏着嗓子模仿晓339讲话的腔调。 “没事没事,有梵锡星的两位美女在,不会有问题的。”纪87忙不迭地拍起了马屁。 “梵锡星在宇宙中是中立种族,理论上是不参与外星球纠纷,也不会主动攻击其他种族的,所以我们不会做攻击协助,最多只能做救援协助。” “那也足够了,太感谢你们了。” 如果有坐在对面最后的人刚才无意中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一定会觉得纪87正在对着空气发情吧。 “好了,既然大家都没问题,那么行动介绍就结束了。”台上的晓339嘴角滑过一丝满意的笑意,但他很快又收住了即将泄露在即的表情。“后天行动的参与人数将在200人左右,到时候我们会按照洞穴的具体情况分小队调查。我们非常重视这次归察,希望在座各位也一样,这可能是创造历史的时刻。后天早上我们在睡眠舱的大厅集合,8点准时进入睡眠舱。那么,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散会。” 我立刻起身,然而正欲离开时,M6和M6-2忽然把身体恢复成了正常尺寸,M6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给我听好,剩下一天时间里一定好好把武器练顺手,还有刚才晓339说的话,全都‘放大三倍’去理解。明白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M6下一刻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五章 There Are Too Many Of Us 我认为,一定是有人对我的时间做了手脚。 所谓的“特别行动小组”准备会议之后,我返回了灵星体办公室,一边和幽百垓说明接下来的情况,一边捣鼓着新运来的离子刀,到这里为止我都还记得很清楚,再然后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不清了。似乎当时我收到了三把“离子刀”,幽百垓还说这武器虽然被称为“刀”,倒长得很像刺剑,我也计划着把它当剑用。可这剑我一举起来,剑刃就开始不停往下掉零零星星的粉末,剑刃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稀,甚至开始不成形了,于是我好像去咨询了什么人,可再接下来时间就被快进到了现在——自己已经跟着特别小组的全体成员一起,全副武装地站在一个蜂巢似的陌生洞穴群之前,而我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睡眠舱都毫无印象。、 由于事先不知道这里个下洞穴里洞穴的具体数量和深度,第一小队的人带了数千只勘测用迷你飞行器下来,将它们悉数放入不同的洞口以探测深度,最终勘测出的山洞数目为666个。这对于一些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数字。 在我别无他法,只能临时抱佛脚恶补离子刀说明书的当下,有人用手肘撞了一下我的肚子。 “你感觉如何了?” 说话的是宁08,她已经戴上了第一小队统一发放的亮黑色金属面罩,要不是她那细细高高的声音好认,否则我可能不敢随便接话。她这次把自己包得很紧,上身是黑色紧身长袖T恤加露指手套,下身是条布满了口袋的褐绿工装裤,暗紫红的马丁靴上套着像小火箭似的红色飞行器。除此以外,她身上还鼓鼓囊囊里里外外地背了好几个口袋,似乎很是藏了些东西。但最显眼的,还是她背上背了一把大剑,剑身长度远远超出了她的身高。 “为什么搞了一把这么大的剑?” “这是浪漫啊,你不懂。”她自豪地把剑取下来,用双手握住。 我的确是不懂这和浪漫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离子化’的武器?重量不会有影响?” “当然,而且离子化的武器可以根据意念控制变形,所以也不会受到地形影响。” 这一段我刚刚正好看过,“好像只有小部分人有变形的能力吧?你竟然可以?” “废话,我是谁啊?” “哦。”对她的自吹自擂,我兴致不高。 “那你呢?武器应该熟悉得不错了吧?毕竟是梵锡星人亲自给你训练啊。” “梵锡星人训练?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看来我现在失去的这段记忆是M6她们搞的幺蛾子,然而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这都能不记得啊?”宁08感叹了一句之后,倒没有继续追问,或许她以为我刚才那句只是敷衍的说辞。 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再一次上上下下把身上所有口袋都摸了一遍,可除了腰间配戴的三把离子刀以外就再没别的东西了,这两个梵锡星人,倒是给我点“三个锦囊”之类的特殊宝物啊。 现在唯一给我安慰的是,当我今天再拔出离子刀的时候,它的形状很稳定,没再掉屑屑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去?”我问宁08。 “等那些飞行器回来呗。”前面那个戴着头盔,穿着体恤短裤就出现在这里的人转过身来,听声音,应该是锡16。 “本来飞行器的作用是排除掉深度不够,没有研究价值的山洞,可到现在没有一个飞行器是成功折返的,说明每一个洞都很深啊。”他旁边的那个女孩,不用说,肯定是云09。 “我也觉得,我们这群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太久了。总觉得等会从里面回来的不是飞行器,而是什么怪物。心情实在无法平静。” “宁08,你的小组队友呢?”云09转向宁08。 “他们全是第一小队的人,好像都不太想理我。既然他们这么厉害,我一会儿就打算躲在他们后面偷懒,什么都不做。” “哈哈哈,那你呢,你的小组队员呢?”云09又向我询问道。 “小组?什么小组?”我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刚才进睡眠舱前分配的小组。” “我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已经是从降落地球之后开始的了。 “看来你太紧张了?不过不要紧,一会儿进去的时候还会再报一遍的。对了,”云09指了指我脚边放着的那个包,“不妨把刚才第一小队发的那些装备研究一下吧,应该不少都能派上用处。” “等一下,”从通讯装置里传来宁08惊讶的呼喊,“这些东西竟然是发的?我还以为是谁扔在这儿等会还要回来拿呢!” “第一小队发东西时候的态度就是那样的啦……” “天啦!”宁08赶紧蹲下来研究起了那只包,“啊,感觉这个应该挺有用的,‘生命探测器’,友军是绿色标记,敌方是红色标记,对方攻击意向越明显红色越浓烈。安装后会显示在头盔内视图的右上角,可监测距离范围500米。 宁08所说的“生命探测器”,是头盔内部自带屏幕上的一种显示功能,第一小队提供的这种头盔模拟出了类似芯片界面的呈现效果,但不像芯片的界面那样灵活,也不能随时控制界面的出现或消失——这些数据始终呆在那跳动着。我往宁08说的方向瞄了一眼,只看到满眼的绿色。 “这些小圆球是干吗的?” “类似离子刀的磨刀石吧,据说成分构成差不多。”云09介绍,“用手握紧后它会燃起一团火焰,刀放在上面烤一烤就会像新的一样了,也可以用来当成炸弹攻击敌人。” “哦,我想起来了,他们管这东西叫离太。” “嗯,我准备了一包类似的东西作为改造武器。”云09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白色的小石子给我们看,她的离太比第一小队发的尺寸要小不少。 “我也搞了点衍生品出来,”宁08亮了亮腰间的几把枪,“我本来担心这改造会不顺利,不过我去咨询了一下小明小红,在它的帮助下算是完成了大部分的武器改造。虽然可能华而不实,但我还把这个的材料也改了,”她把手举起来,捏起拳头,手背向外,四根钢爪突然从指缝里倏地“蹦”出来,“有没有觉得我现在看起来战斗力超强?” “是是是。”我对她大点其头。 “啊!如果友军的位置在范围外的话还不能使用对讲机联络呢。” “我们现在说话都是通过头盔内部的通讯功能实现的,距离500米以上可能就没信号了。”云09解释道。 此时,突然有个抬起着头盔面镜的陌生面孔小心地穿过人潮,向我们挤过来。 “请……请问,你就是宁08吗?” 这简直像是个为了“妹妹”这个词语而生的女孩,娇小可爱,惹人爱怜,她后面跟着的女人则是完全另一种类型,身材高挑,一头短发,虽然身形略略有些壮实,不过洋溢着健康活力。现在头盔里那个虚拟芯片是亚隙间芯片的功能严重阉割版,所以我此时无法获得这两个人的名字。 “是倒是……你们是……”宁08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没想到你真的是女孩子呀,啊,我也经常访问亚隙间互联连锁空间,以前看你在上面留言,对你印象很深刻。” “噗,你还有粉丝。”锡16真的发出了喷水似的声音。 “互联连锁空间是什么东西?”我疑惑地望着宁08。 “亚隙间互联连锁空间是一个类似论坛的地方,打发时间而已。” “你的女粉丝很多哦,她们都以为你是男生呢!” “是吗?哈哈。谢谢谢谢。”宁08干巴巴地笑着,似乎很不擅长应对粉丝。 “你都写了什么啊?” “就不告诉你。” “哈哈,你们关系真不错啊,请问这位是……男朋友吗?”那姑娘竟然指了指我。 这样的判断实在令人心情微妙。 “其实——”宁08正要说明,忽然每个人的头盔里都响起了公共广播。 “各位注意,归察即将开始,请大家安静地站在原地,稍后报到名字的小组请准备进入洞穴。” “看起来得走了,”那个姑娘遗憾的摇摇头,“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香73,她叫瓷64,我们之前是一个归察小组的。” “啊,哦哦,你们好,”宁08还是不怎么适应面对自己的“崇拜者”。说起来,多年以后,她也是一样,女性粉丝数量远远大于男性。 “嗯,但愿等会我们进洞后还有机会再遇见吧,祝顺利哦!”蒲73对我们挥挥手,接着和瓷64一转身消失在了人海里。 “纪87来了。”云09指了指右边。 纪87朝我们挥了挥手,可眼睛却一直在朝着别处游荡。 “你在找谁?”宁08问。 “我以前听说第一小队的最核心成员有19人,一直想见全,结果穿成这样完全认不出了。” “为什么是十九个?一般这种情况下不都是四天王,六壮士,十人众,十二星座,十八铜人之类的吗?十九连双数都不是啊。”宁08一听到这话题,来了兴趣。 “据说因为数字‘十九’符合晓339的美学。” “可你自己都是第一小队的成员了,竟然连核心成员都认不全?”我插嘴道。 “没办法,很多时候他们都不是全员出席的嘛,再加上还有各种隐藏成员……虽然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对我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但越是神秘人就越会好奇啊。” “你在这个组织里的确是很没有地位。”宁08好像很满意自己的结论,说完了以后自己还点了好几下头。 “哎呀,你讲话还是这么不留情面,不要总这么残酷地揭穿事实呀。” “这里地上的这些东西是?”KC66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指了指散布在脚下、像尘土堆一样的东西。 “不明白,有些像被风干后积了灰的鱼?” 头盔上的顶灯被设置成在进入山洞前无法使用,因此除了洞穴上方的光线入口,这里能派上用处的光源也就只剩每个人头盔上会发出夜光的姓名代码了,它根本照不亮什么东西。 在最前方靠近洞穴的位置,头盔上印着晓339的高大身影走到正中央,向大家举手示意。于是在场的人们全都安静下来,聆听来自头盔里公共线路的指令。对于一群被临时召集,完全没有组织纪律性可言的人来说,这里已经算是非常秩序井然。 “先向大家宣布一则消息。我们放出的飞行器目前没有一架是成功抵达洞穴尽头的,根据我们收到的反馈记录,这座地下洞穴群的规模庞大程度远超想象,甚至还有通往别处的可能性,以我们目前的人手数量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们这次行动会更改初衷,先从最下方的这些洞穴着手调查,每个小组只要找到一个洞穴的尽头位置并做报告后即可返回亚隙间。大家在洞内可以适当使用鞋子上的飞行器以增加移动速度。接下来请各位按照小队的编号集合,1号小队首先进入最左方的山洞。该小队进入山洞后,2号小队跟上,以此——” 眨眼间,山洞里的光线变暗了,地面上方传来一阵惊叫,但比这惊叫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伴随着那叫声的,来自另一种生物的尖利咆哮。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光源,只能看出有黑影在光线进入的位置激烈扭动着。 “好像是第一小队的PU11。”不知谁冒出了一句。 大家的注意力现在全集中在了上方,只有晓339依旧不以为意。 “大家加速跟上,不要管那边,下一组小队。”晓339一边命令着一边掏出一把枪,果然他也对武器做了改造。“现在最重要的是效率,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被外星生物困住而影响归察进度。记住,如果你因为自己的失误受困,只能在那里一直呆到我们任务执行完毕,在这期间你遭遇的一切伤害回到亚隙间都会修复。如果你看到别人受困,也不要多管闲事,我们的第一目标是找到洞穴的尽头并做汇报。” 上方的声音一直没断,依然无人上去救援。第一小队成员自己的内部成员不作为不说,第二批移民显然也不想多管闲事。人们更多在讨论的是,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上面? “第10分队!” “都注意好安全。”纪87向我们道别,跟着两个普通的归察成员飞入洞窟。 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几号小队,但鉴于这里不了解这个情况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等一下只要有人数不够的小组,我直接跟上就行了。理论上我应该认真观察现在每一个被叫到的小队是不是缺人,可还是很难克制自己不去看顶上的动静。 面对现在的情况,也有人出奇的镇定。比如LL9。她是在场少数既没有穿第一小队制服,也没有带身份标识头盔的人。她今天一身粉红色的蕾丝连衣裙,柔软得金发从根处被分成了几十缕细长的小辫子,几乎要垂到地上。看她轻松的样子,就像是来郊游的。从刚才起她就在我们周围踱着步子清点人数,如果打开她的声音频道还能听见她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似乎是注意到我正在观察她,她一蹦一跳地来到了我面前。 “大哥哥,你是哪一队的呀?”她用典型天真无邪的声音在公共频道问我。 “不知道。” 虽然我感觉到对小孩子说话应该用更柔和的声音,但现在这个情况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太紧张所以忘记了吗?我来查查哦~哇,是PU11和ZD71呢。” “哦,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在哪?” “应该在上面哦~”她微笑着指了指那个尖叫声仍在持续的地方,“这两个家伙因为集合迟到了所以只能自己过来啦,看来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呢。” 我讶异于她竟然可以如此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们就这么放着不管?都没人上去救他们吗?他们是你们第一小队的成员吧?” “那又怎么样呀,晓339说过不可以迟到的,他们自找的呀。” 我感觉从上面开始往下掉泥砂块,尖叫声完全没有停止或减弱的态势,但我完全分不清那究竟是男人的尖叫声还是女人的尖叫声。 “不要紧,死不了人,亚隙间的盔甲能保护我们不受到任何伤害,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 “可是……” “你难道要去救你素未谋生的小队成员吗?”她歪头对着我露出一个儿童广告片式的可爱笑容。 “27队!” 远处宁08回头看了我一眼,有些踌躇地启动了鞋子上的飞行器。我忽然有种跟着她一起进去的冲动。 “哎呀呀,妈妈也进去了,是不是很着急呀?” 她踮起脚,在原地转了一圈。 “为什么不说话?被吓到了吗?” “没有。” “给点别的反应呀,真没劲!” “现在我在的这个队伍里已经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申请被并入其他队伍。” “诶?这么快就舍弃上面的队友了吗?绫17,好残酷哦!” 她大力地在原地跺着脚,但我没有理会。 “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就自己选择队伍了。”说罢,我意欲朝洞穴群迈进。 “喂喂喂,快停下快停下!当然有问题了呀!”LL9在后面死死地拽着我,“没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私自行动,我可是探测组的总组长呢!” “哦?这样啊?我可不知道。”我装模作样的说。 “你这样的家伙是怎么进来的,真是匪夷所思。”她松开手,“你信不信我马上叫人过来把你抓住扔到上面去和你的队友同甘共苦呀?” 我抬头往洞口看,那边的震动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激烈。 再这样下去的话,很快那些“东西”就会下来了,到了那时,也许会是一个机会。 “难道要我一个人进洞?我胆子很小,没人陪的话是不敢在里面走路的,你们会等于白派一只队伍哦。” “没关系,你到我的队伍里来就好了。”她狡黠地对我眨眨眼睛。 “你的队伍有几个人?” “四个。” “人数已经够了吧,别的组都是三个人啊。” “那又怎么样?” “你普通的把我分到其他小分队里不就好了?” “不行,我是小孩子,所以要多点保镖。”她蹦蹦跳跳地绕着我打转。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真是‘小孩子’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你很懂嘛,刚才还装不认识我。”她在我身后停下,跳到我身上,竟然一把就勾住了我的脖子,这让我差点呼不出气来。她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不少,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的手掰开。 “咳,咳咳,离我远点,”我朝着洞穴的方向逃开几步,眼角余光瞄到那些“东西”下来的“时机”就快要到来,于是将手摸向在腿侧的飞行装置解除按钮,“等会等大家全都进洞后我会跟晓339申请临时加入别的小队。” “没用,他很听我话的。” 她话音刚落,一瞬间同时发生了两件事。近十只灰黑色的影子和两个人类纠缠在一起,伴随着一堆土块从上面掉了下来,而另一边,洞穴群里则传出了辨认不出具体位置的哭喊声,像是被用扩音喇叭传来了这里,在整个洞穴群回荡。 我趁着在场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立刻启动了飞行装置,朝着刚才宁08进入的洞口径直蹿了进去。 第二十六章 Lost it to trying 头盔上的顶灯一进入洞穴就自动亮了起来,山洞内部和我想象的一样湿闷,坑坑洼洼的石壁里蠕动着各种灰黑色的不明物体,我一路径直往里飞,无暇也无意仔细去查看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宁08所在的小队应该刚进洞不久,理论上还追得上,可我头盔的生命探测器里目前为止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红点,同样,也找不到绿点。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代表我自己的那个孤独的白色发光点。 这洞穴并不安静,交火、撞击引发的震动和哭嚎经过石体的阻隔,听上去就像经过闷罐头的过滤,变得更加扭曲。在这些声音的包围中飞行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产生幻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或是跟着自己,可无论前方还是后方,都只是包裹着无尽又潮湿的黑暗罢了。有几次生命探测器上似乎有红点出现,但仔细去看,屏幕又会变得空空如也。 我开始后悔一个人独断专行的决定,总以为很快就能赶上宁08,有个熟识的人会比跟陌生人组队要可靠一些,现在看来,也许跟着别的小队一起出发,能有人作个伴说说话,还比这样好一些。如今陪伴我的反倒是来自其他通道里那些沉闷的,分辨不出是人还是别的生物发出的声音。不管听了多久,这每一声仍是令人胆战心惊。我不管不顾地将飞行器的速度调到最高,这意味着等会山洞里如果出现了岔路,我一个躲闪不及就会撞在石壁上。但现在只要能让我看见人就好,随便谁都行。 速度提升后,我又往前飞了不知多久,才看见第一个岔路。我在分叉口刹住车,试图辨别两边的动静,然而周围嘈杂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我完全分辨不出眼前这两条路里哪条才是有人活动的。 如果我选错了路,就只能一个人迎接未知的敌人了,而我身上能作为主攻武器的就只有三把离子刀,它们之间的唯一差别就是尺寸。想到这里,我浑身的汗毛都随之竖了起来。 我最后选择了尺寸适中的那一把离子刀,将飞行器的速度调到低档,随便朝着左边洞口飞去。 宁08的小队也是有分开行动的可能性的,所以我不一定是孤身一人。我努力自我安慰着。藏在这套装备里的自己是安全的,就算被袭击也不会怎么样,很快就能找到人…… 像是为了回应我的念头,进入岔洞口不久,我就看见了进入洞穴以来的第一个“人”。 “他”深深陷在石壁之中,说是“人”已经不太确切,因为我的头盔里没有显示绿点,当然,也没有红点。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发现这似乎是一个周身闪着银光的金属机器人,看上去材质很坚硬,但受到外力的严重挤压和撕扯已经变形,被捏成了一团废铁,它的头上戴着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头盔,上面写着DG48。我试图打开通讯设备和“他”交流,但DG48所在的频道显示为“不可联络”状态。 难道这就是生物甲的真实样子吗?这个人已经成功脱离了吗?还是说,这其实是某个被击败的外星生物?既然外星生物的一切皆为未知,那长成机器人的样子也不是不可能……可为什么会带着和我们一样的头盔呢?是谁把自己的头盔留在这里了吗?我伸手想去摘下“他”的头盔,但头盔和它的身体被卡在一起,完全取不下来。 整个山洞忽然震动了一下,将我重新又拉回现实。 现在没空想这么多,赶紧找到宁08再说。我抛开杂念继续往前飞行,这条路似乎渐渐偏离了其他小组的前进方向,因为我渐渐开始听不见声音。而屏幕上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飞行器前进速度被我越调越慢,我甚至一度被恐惧侵袭,想停下来喘息,却又害怕就此被拉入深渊。 假如刚才我看见的那个是成员,就证明了这条路上已经有什么出现过了,然而之后一路上并没有任何像是外星人尸体的东西,这说明“它”还活着,随时会再出现。 屏幕右上角那个代表我自己的白点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死死地盯着那里,当终于有绿色的标记出现在边缘时,我整个人差点瘫软下来。 “宁08,听得见吗,是我。”我都能听得出自己声音的颤抖。 可是我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对方却一直没有给回音。我又往前飞了一小段距离,屏幕的边缘出现了8个红点。 是被包围了吗?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忙不迭握紧了手里的刀,以最快的速度朝绿点的位置飞去。 第二个绿点开始出现在屏幕上,它的周围也有好几个红点,但这些红点一闪一闪,数量正在慢慢变少。 宁08有提过和她组队的人来自第一小队,果然实力不同寻常。我不禁在内心感叹。 “咣!” 突然一个东西朝我飞了过来。 我下意识想挥刀防御,却发现这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个圆形金属,它重重地砸在我旁边的洞壁上,险些反弹到我这里。 我还未来得及看清它是什么,前方挥舞着的离子武器发射出的光芒中,又有什么看不清样子的东西朝我飞速移动过来。 是个红点。 我的心脏似乎就在我的耳膜旁边跳动,喧嚣不已,让我很难集中精神。我一边看着那团影子和我的距离,一边对比右上角屏幕上显示的位置,估算它离我还有多远,推断挥刀的时机。很奇怪,当我把刀举起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肌肉已经记忆住了某个预备动作的位置,我试挥了几刀,意外的顺手。 然而,正当我信心满满打算给它致命一击时,它在朝我飞来的半路上突然凭空消失了。 我愣住了。 它是停住了吗?是消失了?是被别人攻击了?它去了哪里? 红点,红点…… 我这才想起还有红点这东西,而那红点,已经和我的白点近在咫尺。 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害怕,我条件反射地抬手朝着前方的空气挥刀。 我没有预想过自己的刀会砍到怎样的物体,带来怎样的“触感”,而刚才那个金属物体让我多少做好了有砍在硬邦邦东西上的心理准备。结果,我的刀却像是融掉了。 这一击的确是砍中了,那种确切砍到东西的触感不同于挥空,可我依然看不见眼前有东西。又过了一会儿,像是液态铁的东西忽然冒出来,从空气中划开一道黑线,银色浓稠的液体像是在滴血一样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 这是死了吗?我又看向面罩上屏幕的右角确认,红点的确已经消失。 那就先当做是已经结束了吧。 我稍稍平静了一些,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几乎连刀都要握不住了。但我现在还不能休息。一切才刚刚开始。从我方才的那一击来看,M6她们的确对我做过特训,如果是单纯碰运气,我绝不会在临出手时改变刀挥舞的方向。 第一个敌人的顺利击破稍微给了我一些信心,可也给我招来了麻烦。大约是因为看见了这里有新的光源,刚刚聚集在前面的红点,竟都朝我这里转移了过来。 我又掏出一把长离子刀,准备尝试双手作业。 这一次过来的是三个红点,我用长刀一刀纵切,另一把稍短的刀紧接着朝上方斜划过去,那银色液体便在空气中炸裂开来,弹在墙壁上,发出咣当的声音。 接着,又有蜂拥而上的“后来者”。 我根本来不及看清这究竟是什么外星生物,最后决定放弃用自己的肉眼识别,专心把注意力集中在看面罩上的显示器上。宁08说得对,这个“生命探测器”的确是这里最有用的东西。根据它来击退敌人,将战斗难度降低了几成,虽然我依然不安,但拿刀的手已经比刚才要稳得多,我离那两个绿点也越来越近。 正在这时,突然从显示器外涌入一片红色——那是由大量密集的红点所组成的东西,我几乎怀疑是我的显示器出了故障。但那只是一瞬间,我依然还得借助它来确认我所在位置的安全情况。 然后,伴随着一阵热浪,我看见有人抱着一把类似机关枪的东西升到高处,接着如海啸般袭来的冲天地火光染红了我前方的视野。 屏幕上,那些红点成片消失了。 我既想呼叫宁08确认她的安危,又担心这样反而会给她增加危险,只好一路胡乱砍着往里冲。 前方似乎是这个洞穴的又一个岔路口,依稀可以看出是一片宽敞些的地方,整条通路被各种灰红色的血肉堆在一起,出口变得很窄。 出现在我视野里的第一个人正在用刀和三个坦克大小、外形跟巨型蜘蛛类似但长着大钳子的东西苦战,我用背后偷袭的方式捅死了一只,借着它的尸体跳到另一只身上,一刀向下将它捅穿,左方第三只朝我飞扑过来,我左手横挥一刀把它一切为二,整个过程中我的身体灵活到不像是自己的。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刀身的颜色正在变得越来越亮。 “你是谁?”那个被包围的人从尸体中爬出来,一头红褐色的卷发露在头盔外面,并不是宁08。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各式各样的液体和肉块已经辨别不出原本的形状和颜色,必须靠着剑支撑才能勉强站起来。 “宁08在哪里?”我问。 “那个怪物?” 这人对我摇摇头,不再继续接话。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嘭!” 前方忽然像是有人放了闪光弹,瞬间洞穴内亮如白昼。 “又爆炸了。”那个红发女人喃喃道。 我心急火燎地朝那光源飞去,刚才的爆炸轰出了一大片新的空地,地上有一堆焦黑的东西,每一只的体型都接近一头成年的公熊,似乎也是某种外星生物。我的显示器上标记着有个绿点正在往我的通讯范围外移动。 难道那个才是宁08? 我还来不及细想,前面又是一阵密集的爆炸。我刚刚飞到能看见绿点的距离,绿点就又移动到了探测范围外。 “这家伙,到底在用什么速度移动啊?” 就算不提这移动速度,她这清理外星人的效率也高的惊人。 “宁08,宁08!” 我不断地在每一个看见绿点的瞬间喊她的名字,但她从未回应,也从未放慢过脚步。 “这家伙,难道耳机坏了?” 我跟着她兜兜转转,进入一个顶上悬满类似钟乳石的东西的地方,远远望去,不停有绿色的液体在往下掉,这些液体一掉在地上就汇成了软泥怪。密集的红点几乎快要将代表她的绿点覆盖住了。 当她掏出那把大剑,我终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宁08。她头盔的左侧已经损坏,被削掉了大半,蓝色的头发沾了太多怪物的血水,湿漉漉地甩在外面,她哼着歌,双手持剑,一边旋转身体一边横劈,周围一圈的红点便随之蒸发了。然而刚扫完,新的一圈怪物又围了上来。 宁08于是转了方向,掏出枪对着边上的洞壁连开三炮,洞壁硬是被打穿,露出另一条路来,她紧接着钻了进去。 她有这么能打吗?这个人真的是宁08吗? 我将信将疑地打算追上去,刚才那个红发女人在后面叫住了我。 “你要追着她去哪里?她已经疯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那人并不回答,而是坐倒在地,把刀往边上一扔,“我们一起往回走吧?这里已经没办法用紧急脱离按钮了,我们进入地球和异空间的隔层了,趁她给我们清了路,现在折返还来得及,再往里走,就出不去了。” 我没有理会她,重新启动飞行器。 “晓339在你们这批队员的生物装甲里做了点手脚,能增幅战力,”她在身后对着我喊,“只是有副作用,发挥出全部潜在战斗力的代价就是容易失去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力,陷入发狂状态。” 我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转过身。 “我们第一小队的人都打过这个药,没有它,凭我们的精神控制能力是撑不到现在的。” “那为什么你没事?照你的说法,我应该也被打了药,但我……” “药效是因人而异的。就像喝醉酒后有的人会说胡话,有的人会发酒疯,有的人会哭,你的杀敌数不够,还没到被激发的临界点,而我,激发了也就这样了。至于宁08,你真该看看她刚才的表情,她绝对已经疯了。我后来都不敢靠近她,我怕她连我也一起攻击你知道吗?所以别管她了,我们走吧,两个人一起逃出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你自己一个人滚吧。” “你真要去送死?”她依然不死心,扑上来抓住我,“这里真的会死人的,已经死了一个了,你难道没看见吗?” “那个不是紧急脱离的吗?” “我刚才说过,紧急脱离按钮已经失效了,在那种情况下,完全消失信号的理由只有一个……” “疯了的是你吧?生物甲应该可以隔绝一切伤害才对。” “不,蒲玛星人的技术只能保证不被物理攻击伤害,但不包括精神攻击,你也知道第一批进亚隙间的人怎么死的吧?”她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回答我,“当被一群怪物包围,或是被精神攻击的时候,有的人很容易崩溃,你以为第二批亚隙间移民精神都特别强健的吗?正相反,其中很多人的精神敏感度非常高。他们有的只是波长吻合,接纳新生事物的能力强,就会被运送过来。毕竟蒲玛星人设置的条件太多,全都吻合的对象找起来太麻烦了。” “你们被精神攻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们在第一个岔路时决定分头行动,DG48因为是男人,所以他单独走了另一条路,我和宁08一起。但是刚分开没多久,DG48就追了上来,像发了狂一样不停乱叫着‘为什么失效了’‘为什么失效了’,接着一头黑兽从他后面冲过来,把他按在墙上开始咬他,我们用刀捅了那怪物好几下它都不放手,我们叫DG48脱出,但他反复按那个按钮都没用,最后宁08朝那怪物扔了块离太才把它吓跑了。可那个时候DG48的信号已经没了,整个人也都扭曲变形了。” “他之前没参加过归察?” “哈,”女人摇了摇头,“你就是宁08的那个儿子吧?讲话口气一模一样。” “怎么了?” “DG48死后,宁08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走了他身上的全部武器,还说了跟你一样的话,那家伙,觉得他这样经不起刺激的弱者,死了是活该啊。” “她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应该也不会明说吧。” “没明说,但我觉得她就是那个意思。” “别把猜测当结论。但是,为什么没参加过归察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我们作为第一小队成员的义务。”女人说得很自豪。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新移民?” “新移民怎么了,新移民也是被选入第一小队的新移民。”她昂着头。 “做炮灰的,就别这么骄傲了。” 我的这句话竟没有触怒到她,她只是冷笑一声,“你们参加过归察就一定安全吗?这洞窟群里面的‘东西’远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要多,要达成目的的话,绝不可能为了一两个人放慢脚步,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自负生死’的,就算事后会有人回来救你,等找到你也指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不,永远被忘在这里也有可能。在这期间,你会一直困在这里,承受着无止境被攻击又死不掉的痛苦,这是普罗米修斯的诅咒,你就敢保证自己不会疯掉吗?” “我不能,不过这不重要。我已经耽搁太久了,再见。” 她耸了耸肩,看上去并没有很惊讶。 “好吧,所谓亲情。” 我转身穿入钟乳石区域,赶着地上那些烂泥怪碰到我之前冲进了刚才宁08开出来的那条路。她打通的这条路,应该是本属于隔壁其它小队调查的道路,虽然我再一次跟丢了她,但她一路留下的尸体一片狼藉地铺成了天然路标,非常好认。我努力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右上角的显示屏上,不去细究那些令人不适的残骸。远处依然时不时有爆炸声传来,但我不能辨认声源是不是来自于她。 理论上,她中途会不断遇到需要停下来迎敌的时刻,而我却一直保持着最快的飞行速度,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汇合,然而这无趣的飞行时间却远比我想象的要长——直到我看见了最不想它出现的东西——岔路。 上一次我押对了,可这一次该往哪里走呢? 总之先选一条,碰到敌人了就说明是选错了,再折回来走另一条好了。 生命探测器上没有动静,两边洞口处也都没有外星生物的痕迹,这一次我选了右边那条路。 这条路的洞壁和刚才的几个地道不同,有点像人的肠道内部。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里的洞壁一直在反复收缩和扩张着,我拿刀试探性地朝洞壁划了几下,竟真有汁液溢出来,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飘了出来。我迟疑了一下,停止了飞行。一秒,两秒,三秒……什么都没发生。可我正准备继续往里飞的时候,整个山洞忽然“颤动”起来,前方隐约有什么东西朝我翻涌过来,然而显示器上仍然没有红点出现。以防万一,我转换了飞行方向,想重新飞回岔路。此时,屏幕上终于显示出一道红色的波浪,回头望去,那竟是一大波混着腐肉的腐水正一路汹涌地朝我拍打过来,我赶紧把飞行器的速度调到最高,回到岔路口绕进左边的山洞,而那波不知是液体还是生物的东西,竟也跟着我转了弯。 这种数量只凭几把刀根本不可能解决! 我一边朝前飞一边向后扭头,那波东西已经攀上了墙壁,像一张腐烂的大嘴在身后追着我,试图将我吞进去。 不能慌,不能慌,要冷静,要冷静!! 我不断告诫自己。 想办法,想办法,一定能有办法的,必须想出办法。 我在自己的腰间不断摸索着可以用的东西,然后摸到了那几个球型的离太。似乎刚才宁08就是把这东西当炸弹用的。反正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如试一试。 我抓起一个离太往后扔,几乎是在它碰到那群生物的瞬间,后方燃起了一片大火,整个洞穴都被照成了火红色。 原来不仅有效,而且效果非常惊人。 然而,效果范围毕竟有限,那些怪物前赴后继地继续追了上来。 我别无选择,只能边飞边继续朝后面扔离太。口袋里的离太数量相当有限,幸好在我快扔完的时候,这波红点开始撤退了。死里逃生的我,气息完全不能平静下来。要说战斗经验,我并不比那个被吓死的成员好多少,如果刚才被追上,我可能会像刚才那个女人说得那样,被那怪沼包围着,直到有人找到我为止吧。此刻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找到宁08,还是纯粹想离开这里了。 通道里依然一片漆黑,虽然飞行时间还不及刚才的一半,我却觉得浑身瘫软,只能竭力瞪着屏幕右上角代表自己位置的白点试图稳定住情绪,然而充斥着大脑的只有自己猛烈的喘气声和耳朵里尖利的鸣响。 我维持着中速继续飞行,一想到自己可能会一直被困在这里,我就觉得双脚发麻,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往下拉。 很快就会没事的。我安慰自己,找不到宁08的话,那家伙的完蛋会意味着我也跟着完蛋。 耳鸣过去后,我开始听见一阵有规律的闷响,就像是木棍打在猪肉上,随之还有类似撕扯的声音,这声音断断续续,给了我一丝希望。过了一会儿,山洞内部又震动了一次,我心下一惊,以为刚才那波生物卷土重来,然而这次震动后仅仅是从岩壁上掉下来了些小东西,全是类似于小型昆虫和爬行软体动物类的活物,生命探测器对它们毫无反应,我便也只是将这些东西从身上拂去。 终于,屏幕边沿陆续捕捉到一些红点,它们出现又消失,但没有绿点出现的迹象。 震动开始变得剧烈,陆续有比较大的石块往下崩塌,我一边躲闪着石块一边前进,却还是被一块石头砸中了肩膀,刀被砸的险些脱了手。 当然这跟刚才比起来完全算不上什么。 终于,宁08的绿点再一次出现在面罩屏幕上最接近角落的地方,一堆白色的,塑料皮一样立着的长条生物正朝着前方缓缓漂移,那里可能就是宁08所在的位置。 我掏出长刀,冲上前去,对准离我最近的那排塑料皮横切一刀,手感就像是用刀子割玻璃一样坚硬,但离子刀毕竟是特效武器,它们当即就碎了一地。 这么一来,前面一些的“长条”也发现了我,轻飘飘地转了个身,朝我围堵过来。它们看上去只不过是在自行移动的无机物,可离我越近,越让我产生一种被关在密闭空间里的窒息感。 我徒劳地挥着手里的武器,但“长条”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根本砍不完。此时,绿点又消失在了屏幕上端。 我可不能就这么被困在这里。 我用左脚跟踢了一下右脚边上的按钮,强行切换到了高速飞行状态,试图边飞边用双刀突围。 但我失败了。 挥刀的速度根本及不上飞行速度,不出多久我就被撞倒在地,这群东西瞬间就将我包裹的严严实实。混乱间,我只能同时按下飞行器的高速旋转按钮和高速飞行按钮,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我的身体进入了超越承受范围的极速旋转状态中,两把武器光是拿在手里不动就已经自带回旋镖似的效果。 这一招非常管用,只不过代价是不断上涌的呕吐感,我在和这群东西拉开一定距离后就赶紧蹬着脚解除了旋转,可短时间内仍无法在空中找回平衡。就在我即将被再度包围的时候,两束光从我的身体两侧穿过,又是“轰隆隆”的爆炸声,身旁刚才残余的那些生物此刻都被炸成了碎片。 “宁08!” 远远地,她站在我身上光源涉及不到的位置。我只能通过身形来判断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她。她把剑重新背回了身上,左手拿着刚才发射离子光束的枪,右手抓着一片粗长的,被切得破破烂烂的“塑料皮”,正把它当鞭子用。将周围的其他长条抽得“啪啪”作响。她似乎不是在战斗,只是在玩而已。 在我快要进入她的视线范围之时,她像是玩腻了,一枪轰爆了剩下的长条,抓着手里那根,转个身继续往前飞了。 我再一次追上去,终于在她应付新一波生物的时候赶上了她。我非常确定她现在可以从生命探测器里发现身后有队友,但她只是随心所欲地换着武器开路,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不过,我光是看见她在前面飞着,就已经觉得安心了下来。 这一带的怪物慢慢开始变少,可山洞的震动频繁程度却在增加,她灵活地躲闪着掉下来的石头,我却被砸了好几次脑袋,我们的距离就这样被再一次被拉开。 前面的路渐渐宽阔起来,我有预感,这条路就快结束了。 忽然,宁08所在绿点的位置附近,竟出现了一个蓝点。 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生命探测器能显示出蓝点,更不知道蓝点代表着什么。 通过宁08头盔微弱的灯光,我看见那个蓝点所在的位置,正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来。 宁08毫不迟疑地从腰间抽出枪,利落地上膛。 她的侦测器应该和我一样,显示那个男人为蓝色。 然而,宁08刚举起枪,那个男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那该不会是……” 我正要冲过去,突然一阵山摇地动,整个山洞开始塌陷,接连不断的石头将我彻底封在了通道这一边,将宁08和那个男人隔绝在了通道尽头。 须臾之间,意识离开了我的身体。 第二十七章 Turn A our music (vo+pf)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别人全是寄生虫,自己才是人类希望。 当然,所谓“人类希望”的表现形式并不一定局限于拯救地球,他们只要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并且强迫他人的认同、臣服以及崇拜就足够了。能让大部分人都同意了你的想法,那你就是正确的。 每一个稍有值得自负之处的人,大概都会自认是与众不同的天选之人,且比其他那些自以为异乎寻常的人更加独一无二。我也一样。 可当这样一群人同时聚集在了一个地方,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人人都想踩在别人头上,证明自己更强。幸亏我不这样。 第一次在亚隙间睁开眼时,我对于自己竟然会被选中是感到受宠若惊的,大概一小时后,当我发现周围的人水准其实相当层次不齐,那种荣幸便离我远去了。于是我从和宁宁变成了宁08,继续做着一个好像从没有经历过青春期,又好像青春期永远不会结束的人。 我对成为“人类希望”这件事本身没有兴趣,对如何定义“人类希望”也缺乏热情,所以我从不参与相关的论题,更不想看见他人沉浸在“成为主人公”这一幻觉时的表情。既然我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为什么还是加入了探测组这么一个政治正确、积极向上、充满正义感的组织呢?理由有不少,我已经忘记了,反正肯定不是因为能在这种乌漆墨黑的地方钻来钻去打怪玩。 我刚进洞的时候,其实是很害怕的,通讯装置被外星生物捏坏后,我的恐惧演变为愤怒,当愤怒突破临界点时,我倒成了一个暴戾的愉快犯,兴高采烈地四处施虐。我很清醒地感觉到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打得入了魔,就像是快睡着前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依然能清楚地听见外面的动静,虽然随时可以醒来,但我选择继续沉睡。 我倒没有什么“发现自己隐藏的黑暗面”之类的不安,实际上我打得很开心,以至于后来我为了打得更爽些还有意和队友拉开距离,防止她碍手碍脚。她如果思路正常就该明白往出口逃才是正确的决定,我要不是最后打出瘾来了,肯定也是走为上策。 不过刚才的那一切,已经变成一场梦,此时让我迫不得已睁开眼的,是突如其来的地震导致的大型坍塌。 此刻,这里已经被周围的石块隔绝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只剩下我和被生命探测器标记为蓝点的生物。 那是个看上去马上就要化为一缕烟的人类。或者说,是类似人类的生物。他脸朝下倒在这发霉的坑洞里,泥沼里的污物正慢慢爬上他的长发,侵蚀他的身体,他背部的皮肤在洞窟里泛着白而透明的光芒,像是坠入污泥的一块宝玉。 我简单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现在的状态,经过刚才的战斗,我的头盔已经损毁一半,身上挂着来自不同生物的血肉。口袋里的离太已经用完,其他武器都状态正常。我的右手缠着块塑料皮一样的东西,似乎是已经死掉的某种生物,这让我一阵反胃,于是赶紧把它甩到一边。眼前,只要处理掉地上躺着的这个生物,就暂时没有其它麻烦,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了。 我尝试着将头盔上摇摇欲坠的顶灯关掉来确认他身上的光芒是否为我的错觉。灯光消失的瞬间,漆黑让我再度被恐惧浸透,只有他莹白色的身体还在微弱地抵抗着黑暗。刚才我体内沸腾的疯狂血液此时已经平息,疲劳感从脚底的神经末端爬上来,我再次将顶灯打开,决定尽快解决问题。 其实眼下一枪爆头的做法是最高效的,但我怀着一种奇怪的侥幸心理和好奇心,总希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我掏出枪对准他的脑袋,小心地绕到他右腿一侧,试着踢了踢他。我的脚并没有直接穿透过去,而是感觉到了实体的触感,可以确定他不是幻觉或灵体。 难道,这真的是个人类?地球上,像这样的鬼地方里,竟然还有人类活着? 我提心吊胆地蹲下来,一手扳过他的肩头,另一只手用枪抵着他的后脑勺以防“尸变”,一把将他翻了过来,他的正面虽然污浊不堪面目全非,但看得出来身上没长什么奇怪的东西,当然,也没有醒转的迹象。我重新捡起被我扔在角落的那根塑料条,胡乱地当成抹布帮他擦了擦脸上沾着的东西。期间,我一直生怕他突然睁圆眼睛跳起来咬我,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我反应够快,还是全副武装的我比较有胜算。 他的脸被我稍稍擦得干净了一些,五官的轮廓渐渐清晰,横竖看来,都是张人脸。 假如他真是人类,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不不,不对,这家伙到底还活着吗?我完全忘了确认这件事了。 我用手在他脖子主动脉的位置和胸口处摸索了一会儿,完全没找到心跳的鼓动。 啊哈,假如我是和一个死人一起关在这儿,就有趣了。 “好吧,可能是拿你没什么办法了。” 明明刚才还活着的,现在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想想实在令人不甘心,不过如果能带回去的话,也算是这次归察的一个大发现了。 我失去了对这具尸体的兴趣,站起来四处敲敲打打了一番,周围石块堆积得相当密实,一炮还不一定能直接轰开。以我现在疲劳的精神状况,短时间内也无法抵达刚才的巅峰状态了,这样我即使出去了也走不了多远,很快就会被新的外星生物困住。当前,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在如此糟糕的内部环境下,我可不想见识一具尸体的腐烂过程。 说不定我还能先睡上一觉。 不行,跟一具尸体在一起,怎么可能敢睡觉。 我把他扶坐起来,让他倚靠在旁边的石块上,这样他看起来能稍微像个活人。 不行,一点也没有觉得安心。 我面朝着他,隔开一段距离坐下,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敢松开手里的枪。 不行,这样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达不到休息的目的。 从我进洞以来,这山洞从未变得如此安静,我的心慌指数随着心跳的节拍蹭蹭上涨。 我决定通过唱歌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是此时此刻实在唱不了什么欢快的歌,只能哼唱一些自己都记不清歌词的哀愁调子。歌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转了个弯,从洞窟里传来悠扬的回声。 我渐渐恢复平静,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这是我到了亚隙间以后第一次唱这么多歌,它让我回想起许多地球的往事、过去生活的琐碎细节、曾经毫无意义的喜怒哀乐和伤春悲秋,这些全是我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恍若隔世的东西。 我想起刚来亚隙间时,总是梦见自己睁开眼,妈妈就在身边,可一伸手去抓她,梦就醒了。即使把屋子改造的和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也填不上心中的空洞。 “好想回去啊。妈妈……” 这是禁句。 在亚隙间这么长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告诉自己,只要努力解决这个麻烦,就能回到之前的生活中,这和拯救地球什么的无关,甚至和拯救亲人无关,我只是想拯救自己罢了。我每一天都在假装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家人身边,所以要假装眼下的快乐是转瞬即逝的,假装自己要加倍努力地抓住现在逍遥的日子。然而当我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认输。 喉咙开始哽咽,我已经唱不出声音。 现在我已经是别人的家长,却还在这里喊“妈妈”,真是丢脸啊。 如果,我能是个自私自利的更彻底一些的人就好了。 “再……” 冷不防,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惊得跳起来,举起枪对准对面,那具“尸体”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露出浅灰色的瞳孔。 “再唱一首吧。”他说。 第二十八章 Sign 0 眼前这个站起来比我高一个半头,毫无征兆就“死而复生”的“人类”,让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大脑又开始嗡嗡作响。 “我刚才明明确认过,你根本没有心跳啊!” “我有啊。” 他视我手上的枪如无物,慢条斯理地朝我靠近,我一路退到不得不紧贴石壁,粘腻的外星寄生虫开始顺着我的头盔往身上爬。 “你要干吗。”我有些恼火,眼前这个人是认准了我不会开枪吧。 “我有的。”他抓起我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 他的手传递出微热的温暖,通过那满是泥浆的皮肤,我切实地感觉到了生命扑通扑通的鼓动。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这是人类被蒲玛星人收留在亚隙间以来,在地球上发现的第一个出于非茧化状态的活人。 我几乎看见了许多年以后,被解放的人类们回忆这一天时的表情,历史书上对这一刻激情洋溢地描写,纪录片中重现这一刻时男女演员浮夸的演技。 希望我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照片能让我亲自挑选,希望他们找来扮演我的女演员是个美女。 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写到,“被外星人收留的新人类”和“地球上的旧人类”,相遇时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将会反复出现在中小学生的语文课本以及期末考试的作文里,所以意义重大。 我却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废话。 “你真的是人类吗?”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假如他真的是人类,那我的确认多此一举;假如他是想要攻击我的外星人,那他既然已经伪装成人类出现,没道理再跟我说真话;假如他是没有敌意的外星人,只是不想被我攻击所以伪装成人类,那我问这句话也是多此一举。 而他回答不出意料,也是一句废话。 “是,你呢?” “我也是。” 好吧,第一次互相确认身份,也是很有历史意义的。说不定许多年后的人们读到这一段时还会激动的热泪盈眶。给我们塑造出哭喊着彼此拥抱的场面,但眼下我们两个都冷静过了头。 没关系,只要出去后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胡编一段对话就是了。 我还会告诉记者,此时此刻多疑的我并没有相信他的说辞——眼前这个男人依然存在是外星人的可能性。 他依然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只能扭动着手指挣脱开。这是我继小学排队放学以外第一次和男性牵手,就这么奉献给人类历史了。希望他这张泥巴脸洗干净后是个帅点的人吧。 在我盘算着自己满脑子的问题应该先问哪一个时,他倒先开了口。 “看来我没走错路。” 如果是独自深陷外星人巢穴艰难求生的普通人类,好不容易碰到同类来拯救自己了,为了表达激动之情先哭嚎一下好不好啊。这样我作为救人方也实在是很没有成就感的。 “你从哪里来的?”我问。 “地底。”他的脸像被人按进过粪池,我作为看客都觉得恶心,可他完全没有去擦一擦的想法,我低下头,尽量不去直视他的脸。 “地底是哪里?人类都躲去地下了?” “不,那个地方没有人类。”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目前为止我没见到过其他人。”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一直在山洞里吗?” “是的,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是,一直在山洞里的话,是没办法计算时间的。”我心底升起一股对他的强烈同情,假如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待了太久,说不定精神意志早已被耗尽,没有感情起伏也是理所当然的了。“你看得清我的样子吗?我的意思是,在这么黑的地方生活这么长时间,视力可能会受到影响?” 如果他的视力没有受到损害,现在看到的应该是生物甲折射在人类视网膜后的幻象——也就是我经过精心化妆及造型后超绝美少女的状态。当然,他眼里的我是不是美少女倒无所谓,重点是我要确认等一会带他出洞时,他会拖多大的后腿。 “不会。” 他浅灰色的眼睛和我的目光交汇在一起,那双眼睛好像泛着幽蓝色的光泽,莫名地能让人平静下来。如果无视这张脸上那些令人不快的污浊之物,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好像藏着整片宇宙。 “你在这里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怎么躲开那些生物的攻击,又是以什么为生?” “巧合?”他歪着头问。 “你以为我会信吗?”我把头歪向另一边,堆出一个敷衍的笑容。 “我不记得了。”他耸耸肩。 我总觉得这家伙哪里有些不对劲,不过考虑到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心理变态都是正常的。既然以前有过人类孩子在森林里活下来的新闻,他在外星人堆里夹缝求生倒也不是不可能。 还是不和他过多纠缠了。等他出去后,有的是等着对他狂轰乱炸的人。 “你现在状态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缺氧或是没力气?” “没有,我很好。而且,很高兴。” “嗯嗯,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的。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休息?” “你不累吗?” “不累。” 我重新靠着坐下,他也学着我的样子,坐在旁边。 “你要怎么休息?”他问。 “就这么坐着,发呆。”此时此刻要是睡着了被他拿走武器问题就大了,我也没其他休息的办法。 “你想回家?” “还好。” “你的家在哪里?” “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你呢?你的家在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 “嘁。” 我们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可正当我打算放空一会儿养养神的时候,他又开了口。 “我们来聊天吧。” “好吧。”虽然我真的很累,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可能已经很久没见过同类的人,现在一定是迫切想找人聊天的,我再累也应该配合。我尽职尽业地向他科普了一番地球现在的情况,亚隙间的现状,归察活动的意义,等一会我的脱逃计划以及之后他会被我带去的地方。 “等我们出去后,到了亚……”我忽然住了嘴。 我忘了一件事,他会留在地球上,就说明他不符合亚隙间的选拔条件。假如他知道即使离开了山洞,自己依然要独自一人被扔在地球,会有多绝望? “等我们出去后,会给你建一个专门的保护设施,让你在里面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短时间内地球还不能恢复原状,但我们一定会努力的。”我尽可能地去描绘不会令他失望的未来。 “还是说点别的吧。”他似乎对这些兴趣缺缺。 “你想聊什么?” “关于你。” “为什么不是你先介绍一下自己啊。”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我是个没故事的人,但是手里倒有不少别人的故事。” “我喜欢看别人说自己的故事时的样子。”他笑眯眯地露出一嘴白牙,配合他脸上沾着的胞囊肉末,看起来又恶心又滑稽。 “你要不要,先擦擦脸?” “擦了你就说吗?” “行行行,总之你先擦。” 他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脸,只是把那些东西抹匀了些,反而更让人反胃了。 “说吧!”他咧开嘴,一脸期待。 “感觉跟面试一样,还是你问问题我回答吧。” “谈谈关于爱情的事情吧!” “看不出你这么八卦。” “我觉得爱情故事时人们最有趣的故事了。” “也是,其实我也特别喜欢听别人讲这种故事。比如是怎么在一起的啊,为什么分手啊,很好玩。” “你为什么会觉得好玩呢?” “可能因为我是没办法谈恋爱的那类人吧,谈恋爱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难以达成的任务,所以就会好奇,为什么别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还挺佩服那些会为了爱情失眠失控哭一整晚什么的人的,对我来说特别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难达成呢?” “说来话长啊。我属于开窍很早的那一种,幼儿园就开始暗恋别人了。从小学起我就被班主任列在早恋高危名单里,初中也是招蜂引蝶,高中时绯闻缠身,你现在去跟我以前的班主任说我到现在没谈过恋爱,她绝对是不信的。我也数不清我从小到大花痴过多少人,也许超过了一百个吧,但是一个都没成功过。这里面有的是我因为胆小不敢行动的,有的是有女朋友所以我不能行动的,还有的是不喜欢女人所以我没办法行动的,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也喜欢我的,一旦他开始追我,我就会开始烦他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是老天故意和我作对,后来我明白,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我知道了,你享受求而不得的感觉。” “不是,因为我心理变态。” “原来如此。”他很轻易地就接受了。 “我非常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可热情来也快去也快,就像一场模仿游戏,当出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我就会飞快地投入进去,把自己套进某个单恋的苦情公式里,给自己编排一个剧本,再按照剧本要求去痛苦挣扎,我还会记录下自己每个阶段的状态,努力在下一次的时候让演技更传神,争取把自己骗进去。真的,简直有病。” “的确如此。” “其实挺奇怪的,我从不看爱情电影,对言情小说和偶像剧也没有过兴趣,可莫名其妙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过高期望。怎么说呢,就好像属于我的这块爱情之布有一个洞,我一直非常小心地呵护它,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最适合填补它,但清楚地明白什么样的东西不能。我似乎一直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出现,也许他永远只存在于我的幻想里,但即便如此,我宁愿让洞永远在那,也不愿意随便填补,让整块布面目全非。听起来挺幼稚可笑的吧,‘等你老了没人要以后就会后悔了’,‘随便找个人交往又不会死’,‘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活得脚踏实地’,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虽然不太懂,但的确是很无趣的故事。” “你还真直接啊。”我大力锤了他一拳。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性呢?” 我想了一会儿。“外星人吧?不过还是要有人类外形的那种。” 本以为他起码会对我翻个白眼,或是尴尬地笑笑,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到了亚隙间之后,我也在反思。如果说之前我周围的人太过平凡难以令我动真心的话,亚隙间应该算得上的精英云集了,我还是找不到感兴趣的对象。我现在甚至连模仿游戏都玩腻了。幸亏我儿子出现了。” “你儿子?”他瞪大了眼睛。 “对呀,我现在虽然没什么故事,但未来似乎会有很精彩的故事。我的这个儿子自称是从未来过来的,挺扯的吧?不过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结婚、会有孩子的……不过,也没人跟我担保过那一定是恋爱结婚,毕竟他是生父不明的状态。”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你一切所谓的爱情观和原则,都会在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彻底粉碎。’我很想体验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也没恋爱过?” “我是没有恋爱系统的人。” “为什么?全是我在说,你也该谈谈自己啊。” “我……” 他正要开口,大地的震动又回来了,刚才垒紧的石头那端,传来某种生物在对面一下下撞击的钝响。 这可一点也不像是营救人员搞出来的动静。 “也许我们该离开了。”他站起来。 “等它撞开吧,只有这一条路通往出口。” “不,”他指向另一边,“还有我来的方向。” 第二十九章 MIND TIME BOMB 我不记得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我又回到了噩梦的开始之处——最初的集合地点。比起地狱般的山洞,即使山洞入口处有三具飞机大小的鸟怪尸体,也令人感觉置身天堂。 我刚才躺着的位置,在一只被撕下来的鸟头附近,它深陷的眼珠像一面镜子,记录了我被它吓到的全过程。这眼球一直在往外溢土黄色的汁液,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看来它们应该就是我进洞前头顶上骚乱的来源。 在地震将我和宁08分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被强制召回了亚隙间,现在看来那仅仅是单纯的“意识中断”,可是,身处生物甲中也会有“意识中断”这回事吗? 附近并没有人能对我的问题作出回答,他们有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有的看起来已经疯了——有人钻进了这只鸟脖子的伤口断层里,抱着它黑紫色的血管,笑得很是香甜。 我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一阵晕眩袭来,我不得不闭着眼睛缓了几秒才让症状减轻一些,但身上好歹没有大碍。 稍微在原地走了几步适应了一会儿后,我抓住尸体脖子上的毛,从鸟头上翻了过去,到了距离洞穴群更近的位置。晓339、LL9以及几个没见过的面孔正站在那儿商量着什么,在他们身边,时不时有人一边叹着气一边折返回洞里。我注意到好几个洞口被石头堵住了,不知是由于刚才的坍塌,还是人为结果。这景象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乐观。 周围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了些人,但里面并没有熟悉的面孔。 难道说宁08还困在里面? 心脏迅速朝着四肢蔓延恐慌的情绪,但我很快就安慰自己,如果宁08有什么三长两短,现在的我应该已经消失了。 “哟,你醒了?” LL9旁边一个摘了头盔的陌生女人注意到了我,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朝着这里走来。 似乎是注意到我眼里的陌生感,她补充了一句,“你可要感谢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她将挡在胸前的猩红色卷发甩到了后面,露出低胸的夹克背心。 “谢谢你。”我还是没想起她是谁。 她龇了龇牙,对我的愚钝有些不满,“刚才我劝你别去找宁08的。” “哦,是你啊,”我恍然大悟,“你不是应该已经逃走了吗?” “因为我是个好人。”她对我咋了眨眼,“其实我本来是想把你扔在那里不管的,毕竟你根本没有听我的建议。从结果来看,你好像也没找到宁08?” “只差一点点了。” 我想起那个蓝色信号的人,试图去还原他的样子,却只能回忆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从结果来说,差很多和差一点点是一样的。” 她从腰间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看到我疑惑的目光,她拿盒子在我面前晃了晃,表示这是电子烟。 “归察期间只能抽这玩意,不过我在亚隙间的家里有很多真烟,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给你几包。” “不,我不抽烟。” “哦?未来的小孩子中间不流行抽烟了吗?” “抽还是有人抽的……” “我懂了,乖小孩嘛。”她调笑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脸。 “你在救我的时候没看见宁08吗?我记得山洞塌了,她所在的那块地方被堵住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们去救你的时候把那些石头轰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那附近也探测不到什么绿点,可能她在哪个我们搜不到的地方精神崩溃,已经死了。” 她深吸一口烟,说得轻描淡写。 “不可能。” “你这么确定?”她歪嘴笑望着我,“你看看你周围,我们扫荡了近一半数量的山洞,只找回来这么点人。” 见我不答话,她又换了个话题,“喂,你不问问你救命恩人的名字吗?” 说实话,我并不怎么想知道。 “PB62。”她主动伸出手,用看好戏的表情观察我怎么应对,而我勉强地伸出手尽可能快地回握了一下。 她看出来了,我不擅长应对她这种类型的女人。 “你运气不错,现在这里还有精力继续进去的应该不剩几个了。所以这同时也意味着你很倒霉,因为你等会还得跟着我们进去一次。” “进去?”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在场所有还有活动能力的人里面杀敌数量最少的一个,一想到洞窟的情景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还剩将近半数的洞窟没被‘扫’过啊,里面那些活着的人,还是得捞出来吧,毕竟我们的强制传送按钮失效了。如果你坚信宁08还活着的话,说不定进去以后还有找到她的机会哦。” “你不说我也会进去的。”我根本没得选。 PB62领着我走到晓339和LL9身旁,跟他们耳语了几句,那小姑娘见我过来,露出了相当灿烂的笑容。 “大哥哥没想到挺有心计的啊?” “心计?” “去别人走过的洞,那些外星人自然都会被前面的人扫荡掉,你刚才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我们这里不需要拖后腿的人哟。” “我是去找——” “多说无益,你违反规定,进入了别人的归察洞穴是事实。”晓339伸手挡在我和LL9之间,他没有戴头盔,身上干干净净,表情也纹丝不乱,看上去好像一直呆在外面根本没进过洞一样,“既然你现在身上没什么问题,也是时候为你的错误做出弥补了,比如,去解救我们还在里面苦战的同胞。” “‘同胞’?这个时候倒喊起‘同胞’了?返回按钮为什么会失效?还有注射药物又是怎么回事?” 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眼睛揍成刚才那只鸟头的状态,但被他旁边的人拉住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面不改色地回避了话题,“当然,我等会也会再次加入搜救行动,事实上现在你看到外面的这一批队员里就有几个是我救回来的。不过,光靠我们现在这点数量的人,搜救效率非常低下,我已经向亚隙间发出救援申请,因此现在我需要留在这里给救援人员带路。” “找了这么多借口,还不是想继续待在洞口聊天?”我对着他冷冷哼一声,重新把头盔戴上,准备启动飞行装置。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LL9忽然拦住我。 “去,救,援,啊。” “还想回刚才那个洞?这可不行呐,这一次你得跟着我走。”LL9指了指右边一个相对大一些洞口,“等一下我们先去这个。” “第十六分队,成员MP7,QE34,KC66。”PB62报告到。 谁理你啊。 我还是朝宁08所在洞口的方向启动了飞行器。可是刚起飞没多久,有人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 “要听话哦,乖小孩。”是PB62。 她熟练地踢关了我的飞行器,用绳索一把套住我,押着我和随后赶到的LL9一起,朝着先前那个大洞飞了过去。 “等一等!” 我们刚在洞口降落,有个带着头盔的小个子女孩也跟着飞了进来,“不好意思,等一下,请让我也一起去帮忙!” 这声音似曾相识。 “啊,你是宁08的儿子?是我,我是香73呀,你还记得我吗?” 说实话,不记得了。 “喂喂喂,没空叙旧,你要来就来吧,走了走了。” LL9说罢便启动了飞行器,我被PB62拽着,只能不得已跟在后面。 这个山洞和之前宁08进的那个洞完全不同,那个洞遍地都湿漉漉的,这个洞里却非常干燥。 “我记得你是叫绫17对吧?你是怎么回来的?”似乎是为了排遣不安,香73小心地用对讲机和我交谈着,LL9回头对着我们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我是被PB62救回来的,你是?” “我不记得了……”她的声音抖了抖,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希望其他人也都没事吧。宁08呢?” “还没找到。” “……没关系,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听说马上就有来自梵锡星的增援来了,他们一定有办法!” 来自梵锡星的增援?M6他们吗?如果是M6的话,说不定还真的有办法。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借你吉言吧。” 即使宁08真的遇到了危险,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个洞里有你认识的人吗?”香73问。 “都是谁来着?” “MP7,QE34,KC66。” “哦最后一个和我一起归察过,第五小队的。” “哇你认识KC66哦!”香73的声音听上去很欣喜。 “不熟。” “我和他的屋子住得挺近的,所以之前见到过几次。” “啊,KC66啊,那小子还挺有名气的,不过性格太差劲了,架子太大。”PB62拖长了声音,可以明显听出她的不满。 “他不是架子大,只不过是很专情……”香73小声解释道。 “专情?哦,那个为了救女友所以加入归察小组的故事吗?”PB62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他这么有名?”这倒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之前对他的印象很稀薄。 “一个特别难勾搭的小白脸怎么会不有名,你也很有名啊。” “我?” “我很羡慕他的女朋友啊,能被一个男人这样专情地爱着……”香73喃喃着,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 “喂,你这丫头,该不会喜欢那个KC66吧?” “没有没有没有!”香73整个人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我只是很欣赏……那个……那个……因为……他很厉害啊……那个,做,做得到这一点的……” “好啦好啦,亚隙间喜欢他的姑娘不少,你会喜欢也正常。” “不……不是的……那个……” “呀呼~这里前面开始有外星人的尸体了,啊,不对,是人。”LL9欢快地打断了我们的话题,那神情就好像发现了一座金山那样惊喜。 PB62停下来,在小山一样的腐烂尸体里挖了一会儿,挖出了一个头盔。PB62用顶灯扫了一眼那个人头盔的号码,我听见香73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 “QE34,是个女的。” LL9说完便不再理会,继续向前飞行。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这样的态度显得过于冷酷了,不过也许正因如此,我完全没法把她当成小女孩看待。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头盔,头盔下面的身体已经彻底被腐烂的尸体浸蚀,遮得严严实实,辨认不出样子。我不禁想起自己在之前的山洞里看见的那个戴着头盔的,像机器人一样的“物体”,那个人是死后被外星生物做了什么处理,所以身体才会变得像金属一样吗? “为什么我们才飞进来没多久就已经有人牺牲了?”香73不知是在提问还是在感慨。 “应该是这个人想逃出来吧,结果发现怎么都逃不到头,然后被追上了就彻底崩溃了,她其实不知道离出口已经很近了。”LL9嘻嘻地笑着,香73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望着她。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次特别小组就是来送死的吗?”她听上去快要哭了。 “我们这次可是钓到大鱼了,牺牲大一点也正常,呆在温室里的大小姐一定是不会懂的啦。” “死了这么多人你竟然能这么轻描淡写?亚隙间不是一直都在标榜归察的安全性的吗?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还会有死亡的风险。”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但音量还是比我想象中响得多。 “所以说了,正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事情见太少了,现在才这么大惊小怪。我们对归察做出的承诺没有一句话不符合事实,错的是这些人太脆弱而已。如果你身处战争之中,这么点人命换取情报都是小意思。”她依旧不以为意。 “信息量完全不对等吧?你们第一小队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 “如果你的人生经验能更丰富一些,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是常识,根本不需要别人一一告诉你的。”她回过头,笑得十分轻蔑。 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这样的话,实在能令人的恼火倍数呈几何增长。 “你懂得还真是多啊,都是从哪里学来的?电视剧?电影?” “从那个被我炸掉的教堂里学来的。” 她转过头,继续往前飞。 “那里的一天,就像外面的一年一样漫长,所以我已经四千岁了哦。” 第三十章 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 PB62和香73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再和LL9争下去,她们以为我屈服了,只有LL9用恶魔的微笑打量着我,看我什么时候会开口问她事情的缘由。 不过,她会失望的,我不是宁08,没有窥探别人黑暗过去的兴致,更何况关于她的是是非非我也没有兴趣。 “外星人的尸体越来越多了,也许‘下一个’快出现了,你们留神看看这些尸体里是不是有人。人死了以后头盔上的顶灯应该还开着,不会太难认。” 这个山洞里的外星生物比起之前那个山洞要具体一些,如果说之前那些怪物是抽象派的话,这里的生物更像是地球生物异变后的结果。即使它们都黑压压地一团团瘫在地上,也足够人看得反胃。 这个分队的人能撑下来,值得敬佩。 山洞渐渐开始向下延伸,视力可见范围内似乎起了一层迷雾,洞口越往深处,迷雾就变得越浓,想在地上确认是否有队员尸体变得越来越难。我们飞得已经足够深,PB62似乎认为我已经不会再溜走,所以解开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让我们每个人都套一段在手上,防止走散。 “目前看来这鬼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岔路。”PB62感叹 “这里为什么每个洞的构造都不一样?你们第一小队应该知道吧?” LL9没有答话,不知道是过于全神贯注观察眼前的情况,还是有意忽略。 “呀啊!” 忽然香73的惊叫穿过我的耳膜,正前方的浓雾中蹦出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嘴,直接把PB62的头吞了进去。 “怎么会?屏幕上并没有……”我住了嘴,这个红点此时已经和PB62所在的绿点重合在了一起,看来它是利用我们刚才交谈的间隙高速移动到了这里,我们根本来不及察觉。 “LL9!”香73想要叫住继续往前飞的LL9,可她只是松开了绳索,完全没有想救人的意思。 这生物的个子和洞口的直径一般大,隐在雾里看不清模样,似乎没有四肢,正在靠下半身划行的方式移动着,它的嘴占了身体三分之二的面积,唯一能被头盔顶灯照出的部分,是石凳一样厚实而巨大的牙齿上“装饰”的黄渍和霉点,PB62的身体还停留着刚才回头的姿势,那怪物来回甩着她的身体,但她的头颅和身体依旧顽强相连。我不知道生物甲的支撑力究竟如何,她到底有没有被咬断头的风险,现在我已经不相信第一小队关于归察的任何承诺了。 她的四肢不断抽搐,试图用手去拔在腰间佩剑却拉不出来。我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举起离子刀朝那东西冲去,谁知它一个摆头,竟用PB62的身体将我撞飞到了岩壁上。 经过这一甩,PB62倒顺利将最短的那把刀掏了出来,对着那怪物的牙肉捅了下去,它痛得松了口,PB62的身体像个布娃娃一样滚落在地上,我趁机朝着它的腹部挺刀冲刺,终于将这玩意捅倒在了地上。我任由它在原地抽动,直到代表它的那个红点消失了才敢松手。 我朝PB62走去,想伸手拉她起来,却见她一边转着脑袋一边自己就站了起来,平静地像是刚做完一场颈椎锻炼操。 “真是要命,痛死我了。竟然真的会疼。” “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你还是去管管那个吧。” 她抬头用下巴示意我身后的位置,香73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整个人跪坐在地上,似乎一时还站不起来。 “对……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垂着头,几乎快要钻到地底下去。 “老实说,可能你真的不适合跟过来,这里太危险了,”我扶着她起来,“这里前面的情况可能更复杂,你还是先回去吧?” “绝对不行!我要一起去!”出人意料地,她竟大声拒绝了我。 “啧,还说不喜欢那小子,你就是为了救那小子才来的吧。” PB62嘴里的“那小子”,毫无疑问,指的是KC66。 这一次,香73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小声喃喃几句诸如“你们不让我跟我也会一直跟着”“你们不用管我”的话,然后自顾自地又启动了飞行器。 “有什么意义,”PB62摇摇头也跟了上去,“就算救回来了不一样是别人的男人,你还指望他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和你在一起吗?” “我没想那么多,只要他还平安,还活着就行!” 我哑口无言地跟在后面,心里讶异于女人执念的可怕,仅仅是单恋而已,竟然可以疯狂到这种程度? 似是为了自我证明,亦兴许是赌气,之后我们一路又遭遇若干次突袭,香73都很努力地试图加入战斗,中间有一次她被一个异形生物整个吞进了肚子里,当我们把那只东西劈成两半将被消化了一半的她从一堆果绿色浆液里拉出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哭。 这一下,连PB62也对她刮目相看了起来。 或许有确切想拯救某个人这样的目标,远比之前漫无目的的洞穴探险要更激发人的动力。对即将面对的一切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我们,相对于之前那些第一次经历这些的无辜队员来说,还是镇定许多。 当然,这一路上,我也不可避免地体验到了“边受伤边复原”的感觉,那种疼痛感我不想再去回忆。 不过渐渐,我们开始觉得情况不对。 我们一直没找到LL9,按照之前PB62以及我的入洞经验,在有人先入洞的前提下,如果之前小组的成员还在洞穴里面活动,那他们一定会先碰见这些生物,不可能我们这些后来者还能遇到这么多只不同种类的外星生物。更何况,LL9应该比我们走得深,她是如何躲过去的呢? 现在这里的情况,就好像这个洞里并没有人来过一样。 “我们进洞已经两小时,这样效率太低下了。好了好了,小姑娘你别瞪我,我没说要回去,肯定是找到之后再回去啦。” “LL9也找不到了。” “她就不用管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是不是在战斗上浪费太多时间了?如果没有这么多‘怪物’出来的话,我们应该很快能追上才对。” “是的,现在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PB62点点头,“但是剩下两个应该都还活着,他们如果联手合作的话,或许会有比较高的存活可能性?而且MP7是第一批移民,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前面有绿点信号了!”冲在最前面的香73报告道,“但是还有红点,数量……数不过来,可能陷入苦战了。” 那个绿点的信号很快也出现在了我的屏幕上。 “能听见我们的信息吗,请回答,这里是PB62,请报上你的编号。”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虚弱的笑声作为应答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疯了。 “请问你是哪一位?KC66还是MP7?” “KC66?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家伙疯了,他疯了他疯了他疯了……” 这人念经似得不停重复这句子,听声音并不是KC66。 “你们第一小队的人都这么喜欢称别人为疯子吗?”我看了一眼PB62。 她耸耸肩,“你们队里的确疯子多。” “到了。”香73颤抖着说。 拨开迷雾,我们面对的,是一场蚕食。 眼前的场景就像一张魔物图鉴,奇奇怪怪的生物全都垒在了一起,上上下下地共同“分享”着一个人类,那个人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地在那里任由它们进餐,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LL9也在那里!”顺着香73的脸,我们看见LL9面无表情地被挤压在怪物中央。 PB62直接连着扔了七八个离太过去,成功炸烂了一些生物,剩下的那些不知为何也纷纷落荒而逃。如果只是这种强度的外星人,为什么LL9会搞不定呢?但她没有办法回答我,现在她的脸上只剩一片茫然。 地上那个人依然维持刚才的姿势躺着不动,似乎已经不准备再站起来了。即使经过了这种程度的攻击,他的身体看上去依然完好如初,只有头盔已经变成了废铁。我知道,实际上他的生物甲现在已经损耗严重,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生物甲投射出的的样子罢了。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PB62走过去,踢了踢他,“你的武器和装备呢?都去哪里了?以你的武装情况不至于这么惨吧?” “被拿走了,不,被抢走了。” “被谁?” “还能有谁。”他似乎渐渐恢复了神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里怎么有个洞?” 就在MP7正对着的洞壁上,似乎被人工轰出了一个洞,我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因为就在不久前,我亲眼看着宁08造出了好几个差不多的洞。 “KC66干的,他拿走了我所有的武器,把我留在这里喂外星人,自己跑去找别的路了。” “你骗人!”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香73激动地反驳。 “这谁啊?”MP7皱着眉毛问。 “我是谁不重要!你不能随便这样恶意中伤别人!” “你看我刚才那样子,有必要骗人吗?” “不可能……不可能的……”香73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KC66怎么会像我一样做逃犯……” “他当然不是逃犯,他是去找‘门’的。” MP7的这句话让LL9重新回过了神。 “你把‘门’的事情告诉他了?”她揪住他的衣领,“这件事是最高机密,你怎么可以随便让人知道?” “这是博弈的结果,虽然我是低估了那家伙的疯狂度,不,应该来说正常人都不会料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每当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心里涌上来的焦躁都在时刻提醒着,自己的确是那个没耐心的家伙的儿子。 “劝你们还是别管那个人了,他是真正的疯子,他说自己要见到尽可能多的外星人,唔,当然那个药物可能的确也有一定的……” “你闭嘴。”LL9又踹了他一脚。 “见到尽可能多的外星人……是为了杀光它们复仇吗?不行,我还是得去帮他。”香73朝着缺口一头钻了进去,我试图叫住她,但她全然不理睬。 “怎么办?让她一个人去吗?”PB62问,看得出她一点也不想过去。 “她去是送死一个,你们去就是送死两个,LL9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吧?”MP7说。 “我不管。”她也飞进了洞口。 “呵呵,小孩子赌气,真是无聊。” “她怎么了?”我问。 “她也一样,被KC66耍了,武器全被骗光,绝对是气死啦。”MP7迟缓地坐起来,他拥有古铜色的皮肤,看长相似乎是个混血儿,容貌相当俊朗但是气质阴郁。 “第一批移民果然如传闻所言,藏着很多上等货色啊。”PB62舔了舔舌头。 MP7对她轻慢地笑了笑,“怎么样,你们出去吗?” “我出去。”PB62立刻回答道,“救到了一个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继续去找宁08。”虽然我现在完全没有方向,但贸然出去的话说不定又会被晓339分去别的坑洞了。 “伟大的亲情力量。”PB62无奈地对我摊了摊手,“那么祝你好运咯。” 我点点头,跨入KC66打出的裂洞,一路朝里飞,很快就追上了LL9,受到没有武器的顾虑,她的飞行速度比起刚才明显慢了许多,但看上去怒气冲冲。 没飞多久,山洞又震了一次。 “我怎么感觉这里也快塌了。” “是KC66那家伙干的,他用了MP7的炸弹。”LL9咬牙切齿。 “这炸弹能搞出地震来?” “MP7的炸弹是他自己和蒲玛星人联手研究的,有一种用了以后会触发地震,这种炸弹放置后,产生的波动可以传到半径100公里以外的地方,然后通过这个波动可以知道附近有多少独立空间、不同空间的大小、以及如何抵达这些空间。这用来寻找隐藏的密室很有用,至于缺点,就是很容易把一些地方弄塌。这种炸弹本来是想用来做地图的,但是这个该死的家伙……” “KC66难道不知道这样对他很危险吗?” “天知道,你相信他的那个故事吗?” “哪个?” “为了回地球救女朋友而加入探测组的故事。” “不是很关心。” “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 我本想说,毕竟你是个小孩子,但最后还是住了口。 “通道前面怎么变窄了……” “并不是通道变窄了,你看周围,外星人尸体堆成的肉墙,让通道的活动空间变小了。” 我看了一眼旁边,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等会你打算怎么办?是复仇,还是救人?”我打算聊点别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负责带那个女人走,跑来救人的反而死在里面这可不行呢。至于我……得看心情了。”LL9的声音比之前细了几分,似乎是紧张了,“应该很快就能看到……出来了……” 我的面前依旧一片漆黑,但生命探测器的屏幕边沿却出现了代表香73的绿点。 前方不远处,香73正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见我们来了,她像是找到救命稻草,哭着朝我们爬过来。 “怎么办,他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啊!我完全过不去……” 她的面前是一片藤蔓编织的屏障,虽然间隙很大,但无法让人通过,我们只能透过被切割的视野查看里面的情形。 “这藤蔓,也是MP7做的隔离层……这该死的混蛋到底在想什么?”LL9用刀一下下地砍着藤蔓,但一根都没有砍断,看来这也是特殊材料做的。 屏障里面的通道比我们所处的地方更宽,坡度也更大,一直向下方延伸。它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正不断地有大大小小的生物爬出来,它们有的在漩涡边上互相撕咬争斗,有的正通过旁边的洞口钻到别处,奇怪的是,但是完全没有任何生物靠近藤蔓。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KC66,他浮在漩涡的正上方,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脚下的绝景,满足地喟叹着。 “KC66!求你了,快走吧,别呆在那里了!”旁边的香73苦苦哀求。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里,“我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为什么要走?” “KC66!你冷静一点,这样并不能救你的女朋友啊!” “救我的女朋友?”KC66这才笑了,“还真有人相信啊?” “你是骗……人……的?”香73的声音抖得厉害。 “是的,在地球发生异变的时候,我的确有过一个女朋友。不过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用来打发时间的玩具罢了。不,连玩具都算不上,”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好细细品味此刻得来不易的至上幸福,“我是世间罕见的幸运儿,从未有过任何不如意的事情发生,一切事物的发展规律,那就是顺从我的规律。我的家族有钱有势,所有人都讨好我,从不会有人忤逆我,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想控制什么都能轻易完成,哪怕所谓的爱情。任何女人,只要我稍稍伪装那么一下,马上就能上钩。就像你们相信我是个为了真爱努力参加归察的好男人一样。很简单的道理,女人们都不可能拒绝一个相貌英俊,品味卓越,家境殷实的完美青年不是吗?从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她们只需要看见她们想看见的样子就行了。”说到这里,他轻蔑地瞄了一眼香73,“我只需要写一个‘1’,之后的‘0’你们自己会帮我补充。” KC66的语气平静而温柔,就像是在给一个孩子讲睡前故事,“但这样的人生,太没有新鲜感了,我知道无数人都渴望我这样完美的人生,究极幸运、一帆风顺。遗憾的是,你们不仅无法和我互换,还不得不看我唾弃这样的人生。是的,就像是在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把一桌子美食一把摔在地上,踩烂了,再倒进垃圾堆里。那又如何?太无趣了,你们不会明白的,这样的人生太无趣了。我为了给这样乏味的人生找一点刺激,一直投身于各种探险活动,终于,到了那一天……我记得当时我和那个女人正在一起潜水,她满脑子都是我会在水下向她求婚的幻想,笑得像个白痴。然后从海底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拥有至高无上美丽的生物,它伸出密密麻麻的触角,一瞬间就将那个女人肢解成了碎片。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快乐,这是比恐怖片真实的快乐,是虐待人或动物时都收获不了的快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东西。可是这种狂喜没能持续太久,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身在亚隙间里,你们知道当我得知地球上还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生物时我有多幸福吗?这就是我的命运啊,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渴望这种它们,我要和它们永远在一起!亚隙间简直就像是为了满足我的这个愿望而出现的,为了顺应我,整个地球被侵略,我被赋予了不死之躯,得以尽情探寻这个世界。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呢?” KC66的表情充满慈爱,就好像漩涡里的那些异形都是他的孩子。我相信这并不是疯子能有的状态。他是认真的,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 “别说了,我相信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只是为了报复而扭曲心智了对不对!还是说你被什么外星人控制了意念?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快回来啊!KC66!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啊!”香73哭喊着想冲进藤蔓里,却一次又一次被弹开。 “别过来,这里很危险,快离开,不要管我了!——你希望听见我这么说吧?”KC66轻轻将头发往后拨了拨,“所以我就说女人好骗,我们根本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你又了解我什么?能不能不要这么自说自话呢,在我看来,这真的是又蠢又恶心。你这样类型的人,应该怎么说呢,算是我的粉丝团?应该是粉丝团吧,以前在地球的时候我也经常遇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陌生女子示爱呐。‘我相信你,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一个外人为什么会清楚呢?”话毕,他又对着香73温柔地露齿一笑,“你看,是不是最后只要这样对你笑一下,你就又能原谅我刚才说的一切了呢?又觉得我刚才是在做戏说狠话骗你了吧?” “够了,够了,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我不相信!都是骗人的!”香73一边哭一边用身体冲撞那片屏障。 “太无聊了,我走了。”LL9对眼前的戏已经厌了,她粗暴里拿走香73身上的武器,开始往回飞。 “你打算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不打算回亚隙间了吗?”我最后一遍向KC66确认。 “是啊,亚隙间我已经厌倦了,我想永远呆在这里,这里永远有惊喜,我永远不会厌倦。你们走吧,我对你们没有兴趣,你们也不用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知道了。”我拉住香73,把她往门口拖。 如果说这两次进洞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在他人心意已决的时候一定要干脆果断,不做无谓的挽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香73忽然开始一阵撕心裂肺地狂叫,我回过头,看见一只巨大的触角从漩涡里横空而出,将KC66卷入了漩涡之中。 代表他的绿点从屏幕上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Turn A——Song 2 我听说过有人很讨厌粉笔刮黑板发出的噪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只是这些人为厌学找的借口。此时此刻我改变了想法——这持续不断的刺耳刮响逼迫我离开了一场美梦。 那大概是一场美梦,因为我一睁开眼看见腐烂山洞被我头盔顶灯照出的狰狞嘴脸,就忘了梦的内容,只依稀留下满足的回味。 等我醒了以后,那声音反而停了。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睡着?不,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得先找到整个身体背面粘腻感觉的来源。我尽可能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被一种黄色的粘稠汁液粘在地上,这粘液泛着湿热,尚未凝固,我稍稍用力便能坐起来,但身上拉出的丝必须用剑才能斩得断。 “这就醒了?”从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剑甩到地上。 站在我后面的,是个成年男性身材的生物,他背对着我坐在黄色的液体里,浑身沾满了棕黑的物质,当他回过头看我时,那双灰色的眼睛…… “啊?” 不对,我怎么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我确认了一下生命探测器上的标记——代表着他的那个点竟是蓝色。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自己在哪里见过我?”他换了个面向我的坐姿,“在你醒来之前,我们见过三秒。” “不对,应该不是这个……” “对,的确不是,我得想一想该从何说起。”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就好像我们现在正在某处高山流水的亭台阁楼喝茶弹琴,而不是待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什么东西来的破洞里。 “呃,你只要告诉我……” “从刚才的地震说起吧,”他笑着睁开眼,“当时,你对我举起了枪,然后山洞发生了坍塌。” “嗯,然后呢?” “当时你的情绪很不稳定,敌意非常强烈。”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只记得自己似乎杀了不少东西,但具体细节已经没印象了。 “然后,我就溜到了你的幻觉里。” “哈?” 他没有理会我的表情,继续慢条斯理地往下说,“真有意思啊,我们只见过三秒钟,但却足够你的潜意识幻想出一后续发展的每一个细节。而我能把那个情节还原出来,创造出一个让你按照潜意识行动的环境,观察你脑海里的可能性。我们真是很合适的搭档。” “等一下!”慢慢地,我感觉有什么很羞耻的记忆正在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 “在你的幻想里,我是一具尸体,而你一直在对着我自言自语。” “喂!别说了!” “然后你幻想里的我醒了,你就开始倾诉你的感情困难。” “你再说下去我要用刀捅你了!” “哦,你还唱歌给我听了。” “你要死啊!”我努力从黄色的粘液里迈开脚,想要冲过去捂住他的嘴,但被拌倒在地。我挣扎着想起身,手在粘液里碰到一个圆圆的东西,我想也不想就抓起来朝他扔了过去,他轻而易举地伸手就抓住了它,然后放在手里把玩了起来。 “明明只见过三秒钟,你也看不清我的样子,却还是能把它想象成一个邂逅故事的开始,尽可能地让一切环境为你的幻想服务。” “好嘛,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放弃了挣扎,就这么跪坐在黄浆里,“是不是我越觉得羞耻你越觉得愉快啊,变态。” “是这样的。”他认真地点头,“非常有趣,我第一次碰上想象力这么强的人类,从你见到我,到你生出这一系列幻觉,完全是条件反射的行为,光是潜意识就已经能妄想到这个程度。” “还真是谢谢你的称赞啊。”我想想还是不解气,又从泥里摸了几块东西朝他扔过去没,可气的是都没打中。 “说到称赞,你在脑海里赞美了我的眼睛。” “是挺漂亮的啊。如果你不是有这双眼睛,我早就一个飞刀扔过来捅穿你了。” “那送你一个吧。”他说着,竟然真的伸手抠下来了一个,朝我递过来。眼珠在他的手心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明明是灰黑色,却出奇的明亮。 刚才不知道溜去哪里的戒备心,终于重新收回了全身。 “你……到底是什么?”我警惕地握紧腰间的枪。 “果然这眼睛很重要啊,我刚一拿下来,你就开始讨厌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儿那眼球,然后随随便便就塞了回去。 “回答我!”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假如这个生物真的有办法钻进我的脑子里,那我的一切反抗都是无意义的,但我还是徒劳地举起了枪。 “别害怕,别害怕,刚才的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开始什么?” “我自我介绍一下,啊,不行,我没有名字。你给我取个名字吧,随便什么都行。” “泥巴怪。” “好的,我叫泥巴怪。你叫什么名字?” “干吗告诉你。” “我果然不该摘下眼珠的,你开始变得非常不友好了,是我的错。但刚才是我把你运到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的,请你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 “相对安全?”我张大嘴对他指了指此时此刻我被黏住的膝盖。 “这是石附伞姑鳃的排泄物,里面混着的圆球是它结块后的粪便。这个洞里的大部分生物都讨厌它粪便的臭味,所以不会靠近我们,就连石附伞姑鳃自己也不会接近自己的粪便,所以很安全。” 我赶紧拼了命用剑把那些粘液划开,好从粪池里爬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是人类啊。” “人类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咦?刚才你在自己的幻觉里明明就相信了的。” “人类怎么会有办法看见我的幻觉?” “好吧好吧,”他收起刚才盘坐着的双腿,站起来,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刚才我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非常抱歉,其实是你说梦话被我听见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好骗?” “那可怎么办,一般情况下,就算我说自己是外星人也还是要被当成疯子的。”他开始来回抹自己脸上的泥浆,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烦恼。 “你早说自己是外星人不就好了。” “你信?你宁愿相信我是外星人都不相信我是人类?按照你们的规定,说自己是外星人的会被抓去精神病院的吧。” “我为什么不信,你不看看这里是哪里?这个鬼地方,全——都——是外星人好吗?” “哦,不好意思,你幻觉里说得那些原来是真的?我以为那也是你编出来的。哦,不过这样一来,的确可以解释……” 我忍无可忍地叹出一口伴着低音的长气。 “那么接下来我要想办法离开这个该死的破山洞了,你想怎么办?是放我走呢,还是和我打一架?”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跟男人一样野蛮。” “那你想怎么样啊?” “你刚才在幻觉里说话声音还是很乖巧的啊,可惜我当时在你的脑子里,看不见你的表情。” “我走了,再见。” 我尽可能地绕到边上粪汁覆盖不到的位置,试图重新启动飞行器。 和料想的一样,它失灵了。 “请稍等,你要往哪走?” “往……”我真要指向正对着的方向,却忽然发现了一个硕大的肉粉色屁股横在远处,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刚才我就坐在这里看两头石附伞姑鳃打架,两败俱伤,全死了,所以路堵住了,它们刚打完你就醒了。” 看来刚才粉笔划黑板的声音应该就是它们发出的,至于具体是哪个部位发出来的,我拒绝细想。 “另一边是我刚才背着你来的地方,已经被石头堵死了。” “那就轰开。”我再次摸出枪。 “最好不要,那块石头后面的生物太多了,地震了几次,有好几只大家伙被堵在里面,你就算进去了,会被困住。” 我将信将疑地靠近那块石头,生命探测器的边沿果然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红点。 “那你说怎么办?” “轰这边。”他指了指另一头的******。 他的话我依然不能完全相信,所以还是朝各个方向都绕了一圈,根据生命探测器的结果,的确只有那个屁股的方向敌人最少。 “相信我吧。刚才地震的时候我本来就打算通过这条路带你去出口的,但是走了一半碰上这两只打起来了,就只好先停下了。” “你怎么知道出口在哪里?”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了,整个山洞的构造我都清楚,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相信我的话。” “整个亚隙间的人类归察过这么多次,还从来没发现过有智慧到可以交谈的外星物种……你和它们是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似乎受到过严重冲击,整个大脑的思维处于混乱状态,只能进行非常简单的信息处理。我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在洞里,周围全是无法交流的生物,洞外也全是,然后我就在洞里转来转去,想找到答案。直到我感知到了你们,我本来以为是什么新的外星生物,没想到是人类。所以我的心情其实是很激动的。” “随便吧,我只想赶紧出去。” 我朝着那个屁股抬起枪,连发十几炮,才把那坨肉打穿出一个可以爬出去的洞。 “……真的要从这里穿过去吗?” “是的,只有这条路对你来说最安全,一路都不会在碰到什么怪物。” “为什么?” “因为这里前面是它们的排泄道。” 第三十二章 GALAXY KID 666 石附伞姑鳃可能是第一种我只见过屁股形状和身体内部的外星生物。它粉红色的屁股被轰开后,里面的血肉倒是深紫色,像是死于毒发身亡。眼下我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停在黄色的粪水里不动,亦或是从尸体里打地洞穿去另一个粪池,两者之间只有糟和更糟的区别而已。 与我正相反的是,那个泥巴怪的认知里似乎并没有“恶心”这个概念。 “我来带路吧,你可能不知道方向。” 他若无其事地钻进了石附伞姑鳃屁股上被我打出的洞里,就像个热情淳朴的本地人,正在接待远道而来的游客。 我刚跟着把头埋进尸体里,就发现了不对劲。 “你回来。” 我把他叫出来,用刀在石附伞姑鳃的屁股上剥下来一块尽可能大的皮,像包浴巾一样围在他腰上。 钻尸体已经够糟了,我不想再对着一个光屁股钻尸体。 “哇,谢谢。”他欣喜地望着这身“衣服”,“唤醒了我遥远的回忆,果然对人类来说,遮盖身体还是有必要的吗?”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和他有什么互动,赶紧甩甩手,像赶小鸡一样把他往尸体里催。 他有了衣服后动力满满,一溜烟就蹿到了石附伞姑鳃的胃里。 这生物的内脏比我想象中坚硬,摸上去类似风干后的橡皮泥,每爬一寸都得把周围的肉向旁边推一推,当然这些工序都交给那个可疑外星人来完成了。 他往前爬了一会儿后,停下来问我要枪。 “抱歉,这里对你来说有些窄,可能需要再补几枪。” “对我来说窄,对你来说就不窄了?”明明这个人比我尺寸大整整一倍。 “我可以缩小身体的。” 我当然不可能把枪交给这种可疑人物。 “要打也是我来。” “那你爬到前面来吧。” 他侧过身体,给我让出一些空间,但我还是得贴着他爬才能挤得上来。 “你不是能缩小身体吗!这样我很难爬啊。” “我现在还能帮你撑开一些空间,如果缩小身体,它这个位置的肌肉会收紧。” “好吧。” 现在这个位置,要是发射离子光炮,可能会连那个外星人一起射到。逼不得已,我只能摸出身上的小刀,一边划开周围带着绒毛的肌肉,一边努力往上蹭。虽然这只生物已经死了,可肌肉依然很有韧性,我每找到机会往上爬一点,它就会把我往泥巴怪那儿挤一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男性身体贴这么近,竟然是在一只外星人的肚子里,靠着的还不是真正人类男性的身体,这真是造孽。 留给我感伤的时间不多,因为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当我终于挪动到泥巴怪脑袋位置,勉强抽出枪瞄准上面的时候,这尸体忽然动了起来,我明显感觉到身体正被带着往前移。 “你不是说它已经死了吗?” “的确死了,”泥巴怪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是有生物过来吃它了。” “什么?” “我们可能得进入另一个家伙的胃里了。” “你不是说这条路不会有外星人来的吗?” “通常是不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呢?” “行了,总之被吞下去之前,先轰烂这只逃出去再说。” “等一下,我明白为什么了。”泥巴怪从后面抓着我正打算抬起来的手,“刚才打架的另一只石附伞姑鳃没死。” “石附伞姑鳃还吃同类尸体的?” “吃啊。” “你为什么要拦我,难道你是想指望另一只过来把挡住我们的肉全咬掉?” “真聪明。” “你怎么算得准它咬一口是多大啊,刚好把我们两个咬进去怎么办?” “不会的,它们的嘴巴很小。你转过来。” “为什么啊。” “它是从我这个位置的斜前方开始咬的,你脸向那头不方便观察它,一会儿也不方便射击。” 的确如泥巴怪所言,他头顶的方向开始有某种撕裂生肉的声音传来。 我耐着性子,艰难地在密集的肉块间转了个身。这倒好,完全成了紧紧相拥的姿势了。然而,相比我心脏紧张的鼓动,此时和我贴在一起的这个家伙,完全没有心跳声传来。 “我数到三你就开枪。” “好。” “三。” 我没来得及抱怨为什么他直接从三开始数,某颗黑灰色的獠牙已经划开暗紫的血肉朝我们而来。扣动扳机,一股气浪俯冲下来,整个尸体的肌肉都随之抖动。 “好,就现在,爬出去。” 他灵活地脱身而出,只留我还慌乱地在里面苦苦和纠缠我的血肉挣扎。 混乱中,我的枪脱了手。见他速度如此之快,我料想他估计也不会再顾我,索性放慢了往外爬的速度。实在不行,我就老老实实跑去另一个胃里,再想办法出来算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双手伸进来,一把将我“抽”了出去。 “你太慢了。”他说着,直接将我一把抱了起来就往前跑,这一切快到我都没来得及查看外面的情况。 我生怕自己会被甩出去,只能死命抓住他的脖子,整个山洞此刻像影子一样迅速从左右掠过,间或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生物,可它们都追不上我们,将飞行器调到最快速度都到不了这个状态。为了克制住涌上喉咙的晕眩,我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放慢了速度,将我重新放到地上。 “抱歉,往常这条路上并没有这么多生物,可能是见你们来了,它们太兴奋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他的出手相助,却又不甘心让他占上风。作为外星人,他或许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可对于我,无论是接受别人的感谢,还是向别人道谢,都让我不习惯。 “啊,对不起,你的枪,我好像漏捡了。” “的确……”要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样就没办法轰洞了。“不过,接下来你所说的出路,应该用不着枪了吧?毕竟这是……” 我望向他背后那条黑色的河流,只要不去想它是粪池这回事,不去仔细呼吸空气里腐败的恶臭,还是能勉强欺骗自己把它当成一个石油池的,可我总担心忽然从这滩东西里冒出个什么来。 “不出意外,接下来这条路都不需要用到武器了。” “好。” 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行动,一阵奇妙的沉默从我们之间蔓延开。或许他在等我去走这条“路”,但对我来说,如果有的选,这样的鬼地方我还是希望能有个人,或是他这样类似人的生物同行。我很想开口请他同行,又担心他会拒绝这个无理要求,毕竟,他能帮我带路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又或者,我可以尝试耍个无赖,毕竟他未经我同意侵犯了我的隐私偷看了我潜意识的幻觉,就算我能理解“隐私”这东西他作为外星人理解不了,我纠缠这个没有意义,但还是可以借题发挥一下。但是……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他忽然说。 “你这混蛋,又读了我的什么信息了?” “没有,只是猜测,听你的声音,我猜对了?” “你去死吧!”我用力踢了他一脚,他没有躲。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一起。” “要的。”我老老实实、声音坚定。 “我从声音感觉到你似乎不想下去,大部分人类似乎是对生物粪便有所排斥的,但我不介意,所以我可以抱着你过去。” “哇,这么好?” “但是我有条件。” “你个臭外星人,还会讨价还价啊。” “跟你们人类学的。” “好吧好吧,什么条件?” “我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想象力丰富的人类,我喜欢和他们玩一个游戏,被他们称为故事接龙。” “你想我也跟你玩?” “对。” “这听起来很简单。” “你同意?那太好了,那么我们开始这段旅程吧。” 他走过来伸手要抱我。 “你还是背我吧……”虽然他是泥巴人,可总让他公主抱还是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背’是什么意思?哦,我明白了。” 他背对着我蹲下来,“是这样吗?这样你能上来?” “对,”我爬到他背上,“好了。” 他应声站起来就要往前走,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悬在他身上的猴子。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我长大后就没被人背过了,也想不到正确的姿势应该是怎么样。 “算了,还是正面抱吧。”我从他身上跳下来。 “好的,”他轻而易举地将我横抱起来,“我必须提醒你,这条路会很长。” “你不能用刚才的速度移动?” “在这里不行,因为那样我听到的故事就会太少。” “随便编个理由给我不就好了,你还真是诚实。” “我没有撒谎的必要。” 他踏入黑色的泥浆中,粪池刚好没过他的膝盖。真正身处其中细看,才能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我刚才猜想的要恶劣的多。这里不光有粪便,还有各种生物的残渣,混合的浆液时不时要翻滚着冒个泡,我必须把注意力转移到泥巴怪泥泞的胸口才能忍住不吐,可惜我脑子里那根逆反神经总是下意识地要去思考一下现在的状况,去感受一下这里浓重的气味,然后怂恿身体条件反射地干呕几下。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但毫不犹豫。我都能明显感觉到他走得深一步浅一步,我无法想象没有他,自己要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我会不会太重?”我假装体贴地问道,实际是想确定他有没有力气一起抱着我到出口。 “不,我的承重能力很强。” “那就好。” 尽管我们的身体现在贴得这样近,可我依然听不出他身上有任何生命鼓动的迹象。有种自己小鹿乱撞想和心仪的对象深情对望,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地刻意撇开视线的感觉。 我还真是什么都能往恋爱的故事展开上遐想啊。 “那么我们开始吧。” “好。” “游戏的规则是这样的,我会说一个故事的开头,和里面主要出场的人物,接着你来告诉我,关于这个故事你所能想到的可能性,数量不限。” “这是考逻辑吗?” “不,你的故事发展可以完全没有逻辑。” “这样的话,可能性岂不是无限多?” “嗯,你可以想到哪个说到哪个。等你暂时想不到新的可能性时,再从之前你所考虑的那些发展里,选出一个你所认定的发展方向。就比如,如果你是你们人类口中的‘神’,可以决定命运和未来,你会选择哪一个未来。” “那不就是你作为考官来出考题,你的参与性在哪里,这也叫游戏啊?” “我在告诉你开头时,会自己先预想一个发展方向,再去预想你能想到的全部可能性,最后再对答案,看看我们有多少想法是重叠的。” “那我是跟你想的一样比较好呢,还是差得多比较好?” “都可以,这是没有输赢的游戏。你的精神浓度很高,所以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好吧,开始吧,试一下。”我没有问他所谓的“精神浓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估计那属于外星人的某种自娱自乐。 “有一个外星人,在地球上一个让他很陌生的地方。他的记忆非常混乱,唯一记得的事情是,自己被一个地球人背叛了。他不记得背叛自己的人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背叛。这背叛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大的损失,因为地球上并没有什么能给他造成损失的事情。接下来他会如何行动?”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游戏。我想。 但愿我的答案不会关系到人类的生死存亡。 第三十三章 落日 每一次睁开眼,我看见的都是相同的风景,就好像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我不记得自己给这个泥人讲了多少个故事,但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洞窟里应该已经待了三天。我的计算方式不怎么可靠——作为一个从没有午睡习惯的人,当我因疲劳无意识地陷入昏睡,再从梦中醒来时,应该就代表着又一天过去了。 和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物种”呆在一起,我却没有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也没有急于出洞的焦躁,我们一路都在讨论着各种可能性,就好像身体在这里,但灵魂却携手去了别处游荡。我从未和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交流,一天抵得上一年,这种感觉让我不可思议。 洞窟里的睡眠没有给我留下梦的记忆,我想,兴许梦都被这个泥人吃掉了吧。他在这三天里从未休息过片刻,好像也不会觉得累,可我仍是感到良心不安,于是加倍努力地给他讲故事,希望他能感到愉快。不过我捉摸不透他的反馈,当我抬头仰望他的脸,始终只能看见覆盖在黑泥底下、雕塑般线条优美但面无表情的脸,我每讲完一种可能性,他都会点点头评价说“很有意思”,这在我听来跟“interesting”一个性质。 我想看一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说了多少个故事了?” “375个。” “噢……”这数量比我想象中要少,我本以为自己起码已经说了几千个故事。 “要休息一下吗?” “好的。你累了?” “不,我是说你。这三天里你几乎没有停下来过,我之前碰到的人类都没有做到过这个程度,他们会需要休息。” “如果我还是血肉之躯的话,的确也会需要休息。通常情况下,讲话讲太多的时候我会觉得大脑缺氧的。” “所以现在是异常情况。” “对,这可能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话。” “我很荣幸。” “这要感谢蒲玛星人,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让我有机会做不受肉体束缚的‘特殊人类’。”某种意义上,现在的我也算不上是人类,我不需要进食饮水,不停说话声音也不会嘶哑,唯一觉得疲惫的,只有我的大脑。 “在我的星球,肉体意味着‘限制’。” “所以你的真实状态其实是没有肉体的?” “是的,我们可以随意自我分解再依需要组合,非常灵活。” “如果是我的话,虽然也想追求不受肉体束缚的生命,但果然肉体还是需要的。” “为什么?” “就好像是家一样。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知道家在哪里,就会觉得安心,就不会觉得自己永远是一种飘泊的、居无定所的状态。有了肉体,精神才有一个可以集中的媒介,才不会消散掉。” “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一味追求进化有时反而是在接近毁灭,稍稍倒退一点点或许才能找到未来。” “被人类背叛后,你会讨厌人类吗?” “理论上我所在的种族是没有情感的,但我也想体验一下,恨是什么感觉。” “我刚才突然想到,讲故事这个游戏很像《一千零一夜》。” “那是什么?” “传说曾经有个国王暴虐成性,每天都要娶一个妻子,到了早上就杀掉,后来他娶到一个很聪明的女孩,这个女孩每天给他讲一个故事,到天亮时都是故事正精彩的部分,国王为了能听到后文,就放她多活一天,让她第二晚继续讲。就这样,连着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的故事。” “然后呢?” “然后国王爱上了她,她不用每晚讲故事也能继续活下去了。” “这样也能产生爱情?人类还真是奇怪啊。” “爱情是有很多种的,比如一见钟情是第一次见面就爱上彼此,通常建立在两个人长得都好看的前提下。日久生情就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慢慢培养出了感情。这个故事的情况应该是后者吧,当然也可能这个国王喜欢这样的聪明女人。” “有趣,有机会我要将人类的一男一女放在一起养,观察他们是如何日久生情的。” “人类对于外星人,是不是就相当于猫猫狗狗对于人类?” “你是说宠物?的确有相似之处。” “有的人类把猫狗的地位看得比自己还重,你们也能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人类我也很想收藏观察一下。”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还同情过遭到人类背叛,徘徊在洞窟里记忆混乱的他。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刚才的自己实在是过于狂妄自大了。 他若是有感情,知道自己被人类同情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呢?会跟那些被猫猫狗狗可怜的人类心情一样吗? “好吧,言归正传,关于你说的故事,我再想想其他可能****。” “没关系,我们可以谈一些别的,你已经为我提供许多信息了。” “好啊,”的确我暂时也有些厌倦,“不知道其他人都平安出洞了没有,尤其是我那个儿子,作为‘母亲’,形式上好像是该关心一下他的安危。” “哦,就是你在我们初见时的幻觉里提到的那个来自未来的儿子?” “对,不过有生物甲,反正死不掉的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现在我的通讯系统坏了,强制返回按键也失灵了,说不定反倒是其他人在担心我?” “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到出口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两天里竟然一次都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代表着结束吗?是因为我想再多和他同行一会儿吗? 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排斥这家伙。毕竟,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如果他是一只大猩猩,我可能宁愿自己趟粪池,也不要他抱着我走三天。 “你在这地方走了这么长时间,会觉得恶心吗?” “还好,我已经适应了,而且实际上这里没有什么味道。” “没有什么味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能闻到恶臭?” “我想是心理因素。这条路是整个洞穴内所有生物粪便的汇集处,看到洞穴两边的这些孔了吗?所有粪便都是从各个地方经过自然消解后流过来的,在汇集过来的过程中,不同成分的粪便相遇会产生中和反应,像这样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结果,应该是闻不出任何明显气味才是。” 泥巴怪的话像一句咒语,刚才还环绕周围的气味一下子真的消失了。 难道说,一直以来我闻到的气味,全都来自心理暗示? “前面就是出口了。” 我转过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确有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 “这里出去以后是哪里?”我感到地势渐渐开始向上。 “是一片相对安全的空地。不过你需要用飞行器才能移动上去。” “你会跟我一起出去吗?” “你需要我跟你一起出去?”他反问我。 “不……不是,我只是问问……你要一直待在这里也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你现在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或者说,有什么目标吗?” “目标?”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好像都不是很重要。” “你想回自己的星球吗?亚隙间有个宇宙空间中转站,应该能解决你的问题。而且那里也有许多人类,可以继续跟你玩那个游戏。我觉得,应该是比待在山洞里好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或许你更喜欢下面也说不定。” “亚隙间……在那里的人也都是铁块的样子吗?” 铁块的样子?地球人类被茧化后的状态为什么会被他形容是“铁块”呢? “当然是人的样子了。” “出口到了。” 他脚下面厚浊浆液的深度从膝盖退到了脚踝处,他的步子也随之加快不少。洞穴尽头如他所言,并不能直接“走”到外面,而是接近洞穴入口处的那种巨大的地下空间,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我,面对此处微小的光源也觉得刺眼。 生命探测器的屏幕上暂时没有红点显示,我示意他放我下来,然后拔出剑,小心地往外走。这里比起特别行动小组出发时的那个地下空间体积要小得多,一眼就能览尽全景。除了我们走来的这个入口以外,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顶部的一个小洞口,正对洞口的位置有一座小潭,似乎是雨水从洞口流入后形成的。我小心地把离子刀插进去,潭水的深度刚刚好没过剑格,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他走来问。 “排除潜在威胁。”我把刀抽回来,走到他旁边,用刀从他那条“裙子”上割下一个小角,浸在水里,没有腐蚀现象发生。看起来可以用这水清理一下我被堵塞住的飞行器。 我抬起头,望向明晃晃的出口。那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这其实是个圈套,我被这泥人领去了敌方的大本营?不,我身上应该不存在需要被如此大动干戈诱骗过来的价值,而且我也希望他是个值得被相信的人。 “可以从这里飞上去。”他指了指上面。 “我知道,但我飞行器的出风口被堵住了,毕竟它号称防水防火,从没说过防粪便。”我坐在潭水边沿,把脚伸进潭水里,希望水能软化粘在飞行器上的东西,如果没有水我也能勉强用其他东西掏,但那样耗时又麻烦。“你也过来洗洗吧?” “也是,如果我要跟着你去亚隙间,可能还是干净一些比较好。”他也学着我把脚伸进潭水里,潭水一下子就黑了。 “这可真厉害……”我不禁感叹。 “好像没什么用。”他抬起脚给我看,依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上面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血肉组织,还嵌着类似牙齿和眼球的东西,光冲几下是洗不干净的。 “我好像差不解决问题了,你先洗洗手和脸,脚我来吧。”我爬起来坐到他腿边,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 “你要砍掉我的脚吗?” “怎么可能啊,闭嘴,洗你的脸去。” 我估算了一下那些排泄物在他腿上结出的厚度,然后沿着他的腿像削苹果一样用刀往下刮那些粪便。这些东西碰到地面后黏糊糊地堆在一起,再软绵绵塌下来,变得更恶心了。这项工程比我想象中更耗时,我来回刮了三圈才算是把他脚上的脏东西处理完毕,这时再让他把脚浸在潭水里,才总算是能洗得相对干净了。能让我“屈尊”以这个形式还人情,如果这家伙是人类,长相又合眼缘,以我往常坠入情网的速度,接下来绝对会喜欢上他吧。 不,也许已经……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在一旁点评。 “你说什么?” “被人这样清洗身体。” “你要对我心存感激啊,这种待遇你可是第一个。” 清洁了污泥后,他的腿变得非常白净,本来好似一个泥人的他,这么一来就像是装上了一双白色过膝袜一样,让我不禁噗嗤地笑出了声。不过,他的这双腿没有汗毛也没有毛孔,光滑得连纹理都看不见,简直像白玉雕成的工艺品。再看看他腿旁我的皮肤,本来和一般人相比也还算是白,可放在他旁边,就显得蜡黄暗沉。这家伙,还是泥人的状态时给人的感觉更亲切一些啊。 “好啦,腿脚我帮你处理的差不多了,这人情我算是还了一部分了,剩下你自己在水里冲冲就行了,你上身洗完——” 我抬头正对上了他已经洗干净的脸,一下子就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刚才一路在黑暗中我的确隐隐意识到他的五官应该生得相当端正,可没想到这相貌的蛊惑性强到像是一剂注射入心脏的毒素。虽然他五官的排列规则和人类完全相同,但这的确是不属于人类的容貌,是天神的面孔。 我感到窘迫和无地自容,早知道他的相貌如此,我可能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话了。 “你怎么了?”他问我。虽然是在问我,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现出“疑惑”的神态,那双钻石般的眸子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 “你还没洗头。”我努力保持住镇定。 “那……” “算了别洗了,我们出去吧。” 我站起来,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好的。”他也站了起来,像座大理石雕像般立在那里,从洞口射入的光线照在他身上,让他更加刺眼。 不,我真的想离开这里吗?刚才我对着他随意拍拍打打的余裕已经彻底消失了。我只觉得,此时此刻我心底升起的任何关于他的情感、奢望和幻想都是不知轻重。 “走吗?”他又问了一次。 “啊,嗯,嗯。你能飞吗?” “不能。以前似乎是可以的,但现在暂时不行。” “那……” “需要借助你的飞行器。”他指了指我的脚,“这次需要你拉着我上去了。” “好,那……” 我对他伸出手,能明显感觉到手在颤抖。 “这样可能会拉不住,还是这样吧。”他面不改色地直接走上来用手穿过我的腰,双手搂紧我的后背。 这家伙,如果是个女人,绝对是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狐狸精。 我硬着头皮启动了飞行器,然后环住他的脖子,希望他不要听见我心脏快要爆炸的声音。 飞出洞口的瞬间,外面的光线刺得我目眩头晕。大片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一瞬间觉得我们就像是飞得太高的伊卡洛斯。 过了一会儿,视野重又明晰起来,或者说明晰过头了,看什么都觉得是直接撞在我的眼睛里——外面竟然是一所大学。 我们所处的位置在大学操场旁边,原本立在这儿的雕塑已经被不知什么生物捣烂成了碎片,那些包着学生的茧,像一个个沙包被胡乱堆积在路边。 已是黄昏,夕阳将周围砖红色的教学楼染上一层玫瑰金,教学楼的铃声响起,但已经不会有人再从楼里走出来。 生命探测器暂时没有检索到周围的生物反应。我常常在想,茧化说不定是对人类的一种保护措施,正因人类遭到了“茧化”,反而避免了被外星生物血洗的可能。按照探测组累积下来的经验,这些外星生物不知为何对茧化的人类毫无兴趣,往往更亲睐一些人类较少聚居的地方。 【返航功能已恢复,你已可以返回亚隙间。重复一遍,返航功能已恢复。】 天亮了,一切都结束了。 “到了亚隙间,我还可以去找你吗?”他问。 “当然。” 假如那时你还记得我。 “停稳了,可以松手了。”我推开他,慌乱地装作整理头盔的样子,“呃……我已经可以返航了,我想想怎么把你带回去。” “哥哥!” 忽然,屏幕上出现两个极速靠近的绿点,我还尚未来得及转头去确认方向,已经听见了一个激动的少女声音。 “哥哥!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来者是亚隙间的那两个梵锡星人。M6冲过来对着我旁边那位就是一个飞抱,M6-2赶到后只是静静站在她的旁边,情绪虽然不像M6那样外露,但也是很高兴的样子。 “哥哥……”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宁08,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M6-2向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哥哥,R5。” 被称为R5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M6,然后又看向我,似乎并不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只是R5这个名字…… 啊,是这样吗?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吗? 我心中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无奈。 我和他之间,只有我单相思的可能性,怎么会有机会相恋呢?这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啊。 “这里救援人员还没来过吧?”M6-2问我。 “救援?没有……果然只有我没回去了?” “这倒不是……详细情况你回去就明白了。你的返航信号恢复了吗?” “刚才系统提示说恢复了,但我还没试过能不能用。” “那应该就没问题了。我已经把发现你的消息告诉特别行动小组的人了,汇合耗时会比较长,你还是就直接返回亚隙间吧。” “好的,那你们……” “我们是通过中转站坐飞船过来的,就不和你一起走了,你注意安全。”M6-2说着,凑到我耳边小声补了一句,“你还记得和绫礼的话吗?和R5相关的那些。” 我心中一沉。“记得。” “你也不希望让他消失吧?我想你应该明白,和R5保持距离的必要性。” “好的……我会注意的。” “好了,哥哥,M6-2,我们走吧。”一旁M6焦急地催促着。 “去哪里?”R5问。 “亚隙间。” “你不一起走吗?”R5问我。 “当……然啊,不过我们回去的方式不同,你先跟着她们走吧。” “好的,我会在亚隙间等你的。”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明显感觉M6和M6-2的脸色变了。 “那我们走了,再见。”M6赶紧押着R5往另一个方向走,M6-2对我使了个眼色。 “对不起,希望你能在原地等几分钟再回去,这样可以吗?” 虽然不明白她的意图,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走一步了,再见。” “嗯,再……” 话还没说完,他们三个已经不知去向,只剩我楞楞地望着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 他刚才说会等我,我还是很开心的,尽管稍微想想就会明白,他只是想找我继续给他说故事而已。 假如我真的如和绫礼所言,在另一个世界线和他相恋过,那也是一件幸事。 余晖温柔地洒在我脸上,只是偶然的萍水相逢,即使在开始前就结束,使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都显得不太恰当。 算了,这些问题等会回去再烦恼吧,现在,我想休息了。 我摘下头盔,打算静静地在废墟中坐一会儿。 “砰!” 脚边的沙丘冷不丁地被炸出了一个子弹大小深坑……不对,那就是子弹。 我心头一紧,这不是外星生物的攻击方式,可亚隙间的人类也不太会用这样的普通手枪。 “如果你是人类,举起手来。” 这显然不是我那些亚隙间“队友”们的沟通方式。 顺着声音,我看见旁边斑驳不堪的礼堂三角尖顶上有一个细长的身影,落日自他的头顶缓缓下沉。 难道是…… 人类? 第三十一章 Turn A——第二曲 我听说过有人很讨厌粉笔刮黑板发出的噪声,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只是这些人为厌学找的借口。此时此刻我改变了想法——这持续不断的刺耳刮响逼迫我离开了一场美梦。 那大概是一场美梦,因为我一睁开眼看见腐烂山洞被我头盔顶灯照出的狰狞嘴脸,就忘了梦的内容,只依稀留下满足的回味。 等我醒了以后,那声音反而停了。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睡着?不,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得先找到整个身体背面粘腻感觉的来源。我尽可能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被一种黄色的粘稠汁液粘在地上,这粘液泛着湿热,尚未凝固,我稍稍用力便能坐起来,但身上拉出的丝必须用剑才能斩得断。 “这就醒了?”从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剑甩到地上。 站在我后面的,是个成年男性身材的生物,他背对着我坐在黄色的液体里,浑身沾满了棕黑的物质,当他回过头看我时,那双灰色的眼睛…… “啊?” 不对,我怎么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我确认了一下生命探测器上的标记——代表着他的那个点竟是蓝色。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自己在哪里见过我?”他换了个面向我的坐姿,“在你醒来之前,我们见过三秒。” “不对,应该不是这个……” “对,的确不是,我得想一想该从何说起。”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就好像我们现在正在某处高山流水的亭台阁楼喝茶弹琴,而不是待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什么东西来的破洞里。 “呃,你只要告诉我……” “从刚才的地震说起吧,”他笑着睁开眼,“当时,你对我举起了枪,然后山洞发生了坍塌。” “嗯,然后呢?” “当时你的情绪很不稳定,敌意非常强烈。” 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只记得自己似乎杀了不少东西,但具体细节已经没印象了。 “然后,我就溜到了你的幻觉里。” “哈?” 他没有理会我的表情,继续慢条斯理地往下说,“真有意思啊,我们只见过三秒钟,但却足够你的潜意识幻想出一后续发展的每一个细节。而我能把那个情节还原出来,创造出一个让你按照潜意识行动的环境,观察你脑海里的可能性。我们真是很合适的搭档。” “等一下!”慢慢地,我感觉有什么很羞耻的记忆正在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 “在你的幻想里,我是一具尸体,而你一直在对着我自言自语。” “喂!别说了!” “然后你幻想里的我醒了,你就开始倾诉你的感情困难。” “你再说下去我要用刀捅你了!” “哦,你还唱歌给我听了。” “你要死啊!”我努力从黄色的粘液里迈开脚,想要冲过去捂住他的嘴,但被拌倒在地。我挣扎着想起身,手在粘液里碰到一个圆圆的东西,我想也不想就抓起来朝他扔了过去,他轻而易举地伸手就抓住了它,然后放在手里把玩了起来。 “明明只见过三秒钟,你也看不清我的样子,却还是能把它想象成一个邂逅故事的开始,尽可能地让一切环境为你的幻想服务。” “好嘛,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放弃了挣扎,就这么跪坐在黄浆里,“是不是我越觉得羞耻你越觉得愉快啊,变态。” “是这样的。”他认真地点头,“非常有趣,我第一次碰上想象力这么强的人类,从你见到我,到你生出这一系列幻觉,完全是条件反射的行为,光是潜意识就已经能妄想到这个程度。” “还真是谢谢你的称赞啊。”我想想还是不解气,又从泥里摸了几块东西朝他扔过去没,可气的是都没打中。 “说到称赞,你在脑海里赞美了我的眼睛。” “是挺漂亮的啊。如果你不是有这双眼睛,我早就一个飞刀扔过来捅穿你了。” “那送你一个吧。”他说着,竟然真的伸手抠下来了一个,朝我递过来。眼珠在他的手心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明明是灰黑色,却出奇的明亮。 刚才不知道溜去哪里的戒备心,终于重新收回了全身。 “你……到底是什么?”我警惕地握紧腰间的枪。 “果然这眼睛很重要啊,我刚一拿下来,你就开始讨厌我了。”他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儿那眼球,然后随随便便就塞了回去。 “回答我!”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假如这个生物真的有办法钻进我的脑子里,那我的一切反抗都是无意义的,但我还是徒劳地举起了枪。 “别害怕,别害怕,刚才的不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开始什么?” “我自我介绍一下,啊,不行,我没有名字。你给我取个名字吧,随便什么都行。” “泥巴怪。” “好的,我叫泥巴怪。你叫什么名字?” “干吗告诉你。” “我果然不该摘下眼珠的,你开始变得非常不友好了,是我的错。但刚才是我把你运到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的,请你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 “相对安全?”我张大嘴对他指了指此时此刻我被黏住的膝盖。 “这是石附伞姑鳃的排泄物,里面混着的圆球是它结块后的粪便。这个洞里的大部分生物都讨厌它粪便的臭味,所以不会靠近我们,就连石附伞姑鳃自己也不会接近自己的粪便,所以很安全。” 我赶紧拼了命用剑把那些粘液划开,好从粪池里爬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是人类啊。” “人类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咦?刚才你在自己的幻觉里明明就相信了的。” “人类怎么会有办法看见我的幻觉?” “好吧好吧,”他收起刚才盘坐着的双腿,站起来,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刚才我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非常抱歉,其实是你说梦话被我听见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好骗?” “那可怎么办,一般情况下,就算我说自己是外星人也还是要被当成疯子的。”他开始来回抹自己脸上的泥浆,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烦恼。 “你早说自己是外星人不就好了。” “你信?你宁愿相信我是外星人都不相信我是人类?按照你们的规定,说自己是外星人的会被抓去精神病院的吧。” “我为什么不信,你不看看这里是哪里?这个鬼地方,全——都——是外星人好吗?” “哦,不好意思,你幻觉里说得那些原来是真的?我以为那也是你编出来的。哦,不过这样一来,的确可以解释……” 我忍无可忍地叹出一口伴着低音的长气。 “那么接下来我要想办法离开这个该死的破山洞了,你想怎么办?是放我走呢,还是和我打一架?”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跟男人一样野蛮。” “那你想怎么样啊?” “你刚才在幻觉里说话声音还是很乖巧的啊,可惜我当时在你的脑子里,看不见你的表情。” “我走了,再见。” 我尽可能地绕到边上粪汁覆盖不到的位置,试图重新启动飞行器。 和料想的一样,它失灵了。 “请稍等,你要往哪走?” “往……”我真要指向正对着的方向,却忽然发现了一个硕大的肉粉色屁股横在远处,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刚才我就坐在这里看两头石附伞姑鳃打架,两败俱伤,全死了,所以路堵住了,它们刚打完你就醒了。” 看来刚才粉笔划黑板的声音应该就是它们发出的,至于具体是哪个部位发出来的,我拒绝细想。 “另一边是我刚才背着你来的地方,已经被石头堵死了。” “那就轰开。”我再次摸出枪。 “最好不要,那块石头后面的生物太多了,地震了几次,有好几只大家伙被堵在里面,你就算进去了,会被困住。” 我将信将疑地靠近那块石头,生命探测器的边沿果然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红点。 “那你说怎么办?” “轰这边。”他指了指另一头的******。 他的话我依然不能完全相信,所以还是朝各个方向都绕了一圈,根据生命探测器的结果,的确只有那个屁股的方向敌人最少。 “相信我吧。刚才地震的时候我本来就打算通过这条路带你去出口的,但是走了一半碰上这两只打起来了,就只好先停下了。” “你怎么知道出口在哪里?”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了,整个山洞的构造我都清楚,当然,前提是你愿意相信我的话。” “整个亚隙间的人类归察过这么多次,还从来没发现过有智慧到可以交谈的外星物种……你和它们是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似乎受到过严重冲击,整个大脑的思维处于混乱状态,只能进行非常简单的信息处理。我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在洞里,周围全是无法交流的生物,洞外也全是,然后我就在洞里转来转去,想找到答案。直到我感知到了你们,我本来以为是什么新的外星生物,没想到是人类。所以我的心情其实是很激动的。” “随便吧,我只想赶紧出去。” 我朝着那个屁股抬起枪,连发十几炮,才把那坨肉打穿出一个可以爬出去的洞。 “……真的要从这里穿过去吗?” “是的,只有这条路对你来说最安全,一路都不会在碰到什么怪物。” “为什么?” “因为这里前面是它们的排泄道。” 第三十二章 银河系之子666 石附伞姑鳃可能是第一种我只见过屁股形状和身体内部的外星生物。它粉红色的屁股被轰开后,里面的血肉倒是深紫色,像是死于毒发身亡。眼下我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停在黄色的粪水里不动,亦或是从尸体里打地洞穿去另一个粪池,两者之间只有糟和更糟的区别而已。 与我正相反的是,那个泥巴怪的认知里似乎并没有“恶心”这个概念。 “我来带路吧,你可能不知道方向。” 他若无其事地钻进了石附伞姑鳃屁股上被我打出的洞里,就像个热情淳朴的本地人,正在接待远道而来的游客。 我刚跟着把头埋进尸体里,就发现了不对劲。 “你回来。” 我把他叫出来,用刀在石附伞姑鳃的屁股上剥下来一块尽可能大的皮,像包浴巾一样围在他腰上。 钻尸体已经够糟了,我不想再对着一个光屁股钻尸体。 “哇,谢谢。”他欣喜地望着这身“衣服”,“唤醒了我遥远的回忆,果然对人类来说,遮盖身体还是有必要的吗?”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和他有什么互动,赶紧甩甩手,像赶小鸡一样把他往尸体里催。 他有了衣服后动力满满,一溜烟就蹿到了石附伞姑鳃的胃里。 这生物的内脏比我想象中坚硬,摸上去类似风干后的橡皮泥,每爬一寸都得把周围的肉向旁边推一推,当然这些工序都交给那个可疑外星人来完成了。 他往前爬了一会儿后,停下来问我要枪。 “抱歉,这里对你来说有些窄,可能需要再补几枪。” “对我来说窄,对你来说就不窄了?”明明这个人比我尺寸大整整一倍。 “我可以缩小身体的。” 我当然不可能把枪交给这种可疑人物。 “要打也是我来。” “那你爬到前面来吧。” 他侧过身体,给我让出一些空间,但我还是得贴着他爬才能挤得上来。 “你不是能缩小身体吗!这样我很难爬啊。” “我现在还能帮你撑开一些空间,如果缩小身体,它这个位置的肌肉会收紧。” “好吧。” 现在这个位置,要是发射离子光炮,可能会连那个外星人一起射到。逼不得已,我只能摸出身上的小刀,一边划开周围带着绒毛的肌肉,一边努力往上蹭。虽然这只生物已经死了,可肌肉依然很有韧性,我每找到机会往上爬一点,它就会把我往泥巴怪那儿挤一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男性身体贴这么近,竟然是在一只外星人的肚子里,靠着的还不是真正人类男性的身体,这真是造孽。 留给我感伤的时间不多,因为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当我终于挪动到泥巴怪脑袋位置,勉强抽出枪瞄准上面的时候,这尸体忽然动了起来,我明显感觉到身体正被带着往前移。 “你不是说它已经死了吗?” “的确死了,”泥巴怪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是有生物过来吃它了。” “什么?” “我们可能得进入另一个家伙的胃里了。” “你不是说这条路不会有外星人来的吗?” “通常是不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呢?” “行了,总之被吞下去之前,先轰烂这只逃出去再说。” “等一下,我明白为什么了。”泥巴怪从后面抓着我正打算抬起来的手,“刚才打架的另一只石附伞姑鳃没死。” “石附伞姑鳃还吃同类尸体的?” “吃啊。” “你为什么要拦我,难道你是想指望另一只过来把挡住我们的肉全咬掉?” “真聪明。” “你怎么算得准它咬一口是多大啊,刚好把我们两个咬进去怎么办?” “不会的,它们的嘴巴很小。你转过来。” “为什么啊。” “它是从我这个位置的斜前方开始咬的,你脸向那头不方便观察它,一会儿也不方便射击。” 的确如泥巴怪所言,他头顶的方向开始有某种撕裂生肉的声音传来。 我耐着性子,艰难地在密集的肉块间转了个身。这倒好,完全成了紧紧相拥的姿势了。然而,相比我心脏紧张的鼓动,此时和我贴在一起的这个家伙,完全没有心跳声传来。 “我数到三你就开枪。” “好。” “三。” 我没来得及抱怨为什么他直接从三开始数,某颗黑灰色的獠牙已经划开暗紫的血肉朝我们而来。扣动扳机,一股气浪俯冲下来,整个尸体的肌肉都随之抖动。 “好,就现在,爬出去。” 他灵活地脱身而出,只留我还慌乱地在里面苦苦和纠缠我的血肉挣扎。 混乱中,我的枪脱了手。见他速度如此之快,我料想他估计也不会再顾我,索性放慢了往外爬的速度。实在不行,我就老老实实跑去另一个胃里,再想办法出来算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双手伸进来,一把将我“抽”了出去。 “你太慢了。”他说着,直接将我一把抱了起来就往前跑,这一切快到我都没来得及查看外面的情况。 我生怕自己会被甩出去,只能死命抓住他的脖子,整个山洞此刻像影子一样迅速从左右掠过,间或夹杂着一些令人不安的生物,可它们都追不上我们,将飞行器调到最快速度都到不了这个状态。为了克制住涌上喉咙的晕眩,我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放慢了速度,将我重新放到地上。 “抱歉,往常这条路上并没有这么多生物,可能是见你们来了,它们太兴奋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他的出手相助,却又不甘心让他占上风。作为外星人,他或许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可对于我,无论是接受别人的感谢,还是向别人道谢,都让我不习惯。 “啊,对不起,你的枪,我好像漏捡了。” “的确……”要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样就没办法轰洞了。“不过,接下来你所说的出路,应该用不着枪了吧?毕竟这是……” 我望向他背后那条黑色的河流,只要不去想它是粪池这回事,不去仔细呼吸空气里腐败的恶臭,还是能勉强欺骗自己把它当成一个石油池的,可我总担心忽然从这滩东西里冒出个什么来。 “不出意外,接下来这条路都不需要用到武器了。” “好。” 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行动,一阵奇妙的沉默从我们之间蔓延开。或许他在等我去走这条“路”,但对我来说,如果有的选,这样的鬼地方我还是希望能有个人,或是他这样类似人的生物同行。我很想开口请他同行,又担心他会拒绝这个无理要求,毕竟,他能帮我带路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又或者,我可以尝试耍个无赖,毕竟他未经我同意侵犯了我的隐私偷看了我潜意识的幻觉,就算我能理解“隐私”这东西他作为外星人理解不了,我纠缠这个没有意义,但还是可以借题发挥一下。但是……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他忽然说。 “你这混蛋,又读了我的什么信息了?” “没有,只是猜测,听你的声音,我猜对了?” “你去死吧!”我用力踢了他一脚,他没有躲。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一起。” “要的。”我老老实实、声音坚定。 “我从声音感觉到你似乎不想下去,大部分人类似乎是对生物粪便有所排斥的,但我不介意,所以我可以抱着你过去。” “哇,这么好?” “但是我有条件。” “你个臭外星人,还会讨价还价啊。” “跟你们人类学的。” “好吧好吧,什么条件?” “我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想象力丰富的人类,我喜欢和他们玩一个游戏,被他们称为故事接龙。” “你想我也跟你玩?” “对。” “这听起来很简单。” “你同意?那太好了,那么我们开始这段旅程吧。” 他走过来伸手要抱我。 “你还是背我吧……”虽然他是泥巴人,可总让他公主抱还是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背’是什么意思?哦,我明白了。” 他背对着我蹲下来,“是这样吗?这样你能上来?” “对,”我爬到他背上,“好了。” 他应声站起来就要往前走,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悬在他身上的猴子。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我长大后就没被人背过了,也想不到正确的姿势应该是怎么样。 “算了,还是正面抱吧。”我从他身上跳下来。 “好的,”他轻而易举地将我横抱起来,“我必须提醒你,这条路会很长。” “你不能用刚才的速度移动?” “在这里不行,因为那样我听到的故事就会太少。” “随便编个理由给我不就好了,你还真是诚实。” “我没有撒谎的必要。” 他踏入黑色的泥浆中,粪池刚好没过他的膝盖。真正身处其中细看,才能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我刚才猜想的要恶劣的多。这里不光有粪便,还有各种生物的残渣,混合的浆液时不时要翻滚着冒个泡,我必须把注意力转移到泥巴怪泥泞的胸口才能忍住不吐,可惜我脑子里那根逆反神经总是下意识地要去思考一下现在的状况,去感受一下这里浓重的气味,然后怂恿身体条件反射地干呕几下。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但毫不犹豫。我都能明显感觉到他走得深一步浅一步,我无法想象没有他,自己要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我会不会太重?”我假装体贴地问道,实际是想确定他有没有力气一起抱着我到出口。 “不,我的承重能力很强。” “那就好。” 尽管我们的身体现在贴得这样近,可我依然听不出他身上有任何生命鼓动的迹象。有种自己小鹿乱撞想和心仪的对象深情对望,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地刻意撇开视线的感觉。 我还真是什么都能往恋爱的故事展开上遐想啊。 “那么我们开始吧。” “好。” “游戏的规则是这样的,我会说一个故事的开头,和里面主要出场的人物,接着你来告诉我,关于这个故事你所能想到的可能性,数量不限。” “这是考逻辑吗?” “不,你的故事发展可以完全没有逻辑。” “这样的话,可能性岂不是无限多?” “嗯,你可以想到哪个说到哪个。等你暂时想不到新的可能性时,再从之前你所考虑的那些发展里,选出一个你所认定的发展方向。就比如,如果你是你们人类口中的‘神’,可以决定命运和未来,你会选择哪一个未来。” “那不就是你作为考官来出考题,你的参与性在哪里,这也叫游戏啊?” “我在告诉你开头时,会自己先预想一个发展方向,再去预想你能想到的全部可能性,最后再对答案,看看我们有多少想法是重叠的。” “那我是跟你想的一样比较好呢,还是差得多比较好?” “都可以,这是没有输赢的游戏。你的精神浓度很高,所以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好吧,开始吧,试一下。”我没有问他所谓的“精神浓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估计那属于外星人的某种自娱自乐。 “有一个外星人,在地球上一个让他很陌生的地方。他的记忆非常混乱,唯一记得的事情是,自己被一个地球人背叛了。他不记得背叛自己的人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背叛。这背叛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大的损失,因为地球上并没有什么能给他造成损失的事情。接下来他会如何行动?”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游戏。我想。 但愿我的答案不会关系到人类的生死存亡。 第三十四章 所有人终究会令你失望 “地下洞穴搜救工作已全部结束,尚可行动人数51,精神受损112人,脑死亡35人,失踪1人,先行返回1人。” 晓339挺直了腰杆,用播报天气的口吻,平静地向我们、或是此刻正在别处的什么人汇报行动成果,接着开始宣布死亡名单。 没有人给他任何反馈,此刻每一位幸存者都是刚刚逃离噩梦的难民,他们无法像他那样轻巧地念出这些数字,也无法仅仅把它们当成是数字。 失踪的那一人,是KC66,先行返回的,是宁08,而死亡和精神失常的那些人里,也有我认识的名字。 云09死了。 这个事实直接以结论的形式亮相,冰冷得让我来不及准备。这听起来很荒谬,就好像前一秒她还活着,然后就被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人生。 “第一小队的成员麻烦留下来帮助尚存活但精神受损的队员完成返回手续,其它的人可以自行返航。” 我看见有人站起来,消失,但更多的人像我一样,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从刚才起我就不敢在人群里寻找认识的面孔,我自欺欺人地觉得,如果不去找,他还有活在某个角落的可能性,可若是找不到,这个人就会永远不存在了。 虽然,一旦我回到了属于我的那条时间线,就意味着要和这里的所有人永别,从结果来说,这和死亡造成的离别是同一性质的。可当我不经意间撇到锡16抱着云09的尸体不言不语的样子,还是无法对一切视若无睹。 这个道理,M6这样的外星生物是不会明白的。 当我在为找不到宁08,辨不清日与夜陷入无边际的绝望时,是她带着英雄登场的卓绝气魄把我从洞里拽了出来。 我们千辛万苦才能从一个洞里救出一两个人来,M6却一出现,就用她的分身于数秒之内完成了对全员的解救。正如MP7感叹的,“简直就像是自己攒了五十年钱才买的起的东西,人家用一天的零花钱买完还能有剩。” 即使我们借助再厉害的科学技术,人类和高知能外星生物间的鸿沟,始终巨大到令人窒息。 有的人感激她,但更多的人在私下责怪她为何没有一开始就出现。 梵锡星人并没有做地球人帮手的义务,这是个理所当然的道理,但不那么容易被人接受。我明白,从M6的立场出发,帮这个时间线的地球解决麻烦然后找到我父亲的做法太过耗时,她心中优先级排在第一的仍然是尽快修好梭,带我回到“正确”的过去。她会来救人,也只是想防止我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罢了。所以我对她并无感激。 或许我们不会有关系对等的一天。在亚隙间的每一天我都疲于奔命,从没有机会好好问问她的想法,我也能感觉到,她在逃避和我的接触。我了解,自己不该在这段插曲里为萍水相逢的人耗费心神,就像M6不会在乎我这个“任务道具”的所思所想。 就在刚才不久,M6-2告诉我,她们找到了R5的位置,我想,我在这个时间线的使命就快要完成了。这个时间线的R5一定有办法帮她们修理梭吧,如果梭修好了,那这里的一切,宁08、亚隙间、第五小队都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会继续自己的故事,找到未来,或是走向灭亡。 我忽然很想见幽百垓,即使她带来的快乐和痛苦将成正比。这次归察的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呢?她会忘了我吗?以她智力成长的速度,等我回去之后,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灵星体办事处呢? “好了好了,没事了。” PB62扶着浑身发抖的香73经过我身旁,当看到我时,她停了下脚步,向我点头示意,而香73则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也不言语,像个机器。 “她的情况怎么样?”我虽然这样问,但其实不想知道答案。 “如你所见,很不好。”PB62摇摇头,“信仰没了,一直依靠的朋友也死了,双重打击。” 这么说来,刚才的死亡名单里,好像的确有瓷64的名字。 “需要依靠别人提供动力才能活下去的人不适合这里。” “又有谁适合呢。”PB62叹了口气,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好了,你也回去吧。” 也是,我还得去确认一下宁08的情况。虽然M6回传消息向我保证找到了安然无恙的宁08,并已经通知她返回亚隙间,可没见到本人前,我还是不放心。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山洞,仿佛又看见KC66被卷进去了一遍。 这个地方,最好再也不用回来。 我按下耳朵后面的返航按钮。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睡眠舱幽蓝色的舱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回来了。恍若隔世。 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必须继续躺在原地,等着发麻的身体慢慢恢复正常,也许是实在下去太久了的缘故吧。 舱位旁纪87弓着身子坐在地上,正像婴儿吸奶一样用力吮着不知哪搞来的烟头。 “哟。”他见我起来,对我尽可能爽朗地打了个招呼。 “你回来很久了?” “有一会儿了。” “看见宁08了吗?” “这倒没,我不记得了她用的是哪一间睡眠舱了。也许是自己醒了先回去了?” “她没有回来。”G17的声音干脆地打断了我们,“她的睡眠舱在我旁边。” 再明白不过的一句话,G17没有骗我的必要,她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但我还是又过去确认了一遍。 舱门依然关着,舱位里是空的。 “你没记错吗?确定是这个?” “绝对没记错,我看着她躺下去的。而且我回来很久了,非常确定没有人动过这个舱位。” “我回去找她。”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等等,”纪87拉住我,“你忘了归察的步骤了?现在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往那里投生物甲,你是没办法被传送过去的。” 既然如此…… 我忍住怒气,开始呼叫M6-2。 “绫17,怎——” “——为什么宁08没有回来!” M6-2被我的大喊大叫惊得楞了一下。 “对不起,我当时以为——” “——这些事之后再说,快去找她!” “好的。” 中断联络后,我看见纪87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你刚才是在和梵锡星人通讯?” “是的……你听见了?” “你都直接说出声了。” “对不起,可能一下子忘了。”的确,通常和梵锡星人联络只需要脑内对话就足够了。 “别担心,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交给梵锡星人一定没问题的。” 我摇摇头,感谢了他的好意。 我必须在这里等着宁08回来。或者,等着自己消失。 此时此刻我究竟更担心她还是更担心自己呢?当两者混杂在一起时,我也分不清孰轻孰重。 G17也在宁08的睡眠舱旁坐了下来,她背对着我,似乎完全没有要和我交流的意思。 “哎呀!走慢点!这里不能跑的!” 突然电梯入口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是—— “小明小红?还有……”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来者,一团白色的影子已经直接扑进了怀里。这人从头到尾被斗篷包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口罩和墨镜,可身体周围飞速旋转的数据告诉我,这是幽百垓。 “……你怎么会在——” “她一听说特别小组回来了就朝这跑来了,真是拦都拦不住。”小明小红从远处吃力地蠕动过来。“我都说了不能被人看见了。” “为什么?”我疑惑地望着那个紧紧拽着我衣服的幽百垓,怀疑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性格改造。可她只是把脸藏在我胸口,一言不发。 “你们这次是去的有点久啊,整整三个地球日,之前从来没去这么久过,中间还信号中断,最重要的是,还有……”小明小红看了一眼旁边那些已经不再亮灯的空“棺材”。 “她最近的情绪波动很大,每天都在盼着你的消息,生怕你不回来了,哎呀,这样看着我也觉得心烦意乱。还好你回来了,否则又要闹得天翻地覆。” “你怎么回事呀。”我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边抽泣边说,“可能是数据恢复的……” “好了好了,没事啦,我不是回来了吗?”当我搂住她,轻抚她的后背时,反而觉得自己才是被安慰的一方,刚才躁动的血液现在又重新冷静了下来。 只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呵,M6-2在那里说得十万火急,什么都不顾地就回了地球,我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情,这不是还有闲情和女孩子卿卿我我吗?” 一转身,M6就站在后面,歪着嘴笑得阴阳怪气,幽百垓立刻躲到了我身后。我明白和她争辩也没有意义,便由她去。只不过她旁边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正在不停四处张望的蓝发男人,虽然身上的白色制服比我在“未来”见到时要正常的多,但我依然一眼认出,这就是R5。 我本能地警惕起来,然而他只是撇了我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在他眼里,我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罢了。 R5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后,停在了G17身上。 “就是她吗?”他问M6。 “没错。”M6笑眯眯地回答。 “太好了。”R5径直朝G17走了过去,热情地打起了招呼,“你好,又见面了。”他说。 “你好。”G17生硬地回复。 R5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太好了,你的样子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不过,很漂亮。” “哥哥,你得慢慢来,不要吓到别人。”M6拦住想要进一步靠近G17的R5。 “慢慢来?怎么慢慢来?”R5一脸困惑地望着M6。 这完全不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R5的状态。对于他们现在是在唱哪出,我也一头雾水。 “喂,这是……”我正想上前,忽然脑内传来M6的警告声。 “听好。刚才R5一直和宁08在一起,他的身上已经出现化学反应的征兆了。不过你们生物甲的视觉投影功能对梵锡星人无效,所以R5并不知道你母亲的长相,作为挽救措施,我们找了G17来冒充宁08,你需要配合我们把这出戏演到最后。” “你在开什么玩笑?一聊起来发现说得话对不上,很快就会穿帮啊。” 况且,G17?为什么G17会愿意陪她们一起演这种莫名其妙的闹剧? 我转过身想看看G17此时的表情,却发现第一小队的人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往门口走,而小明小红和幽百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已经和G17商量好了,一切都可以用你们的归察机制来解释。我们已经提醒过R5,你们这次归察时间太长,回到亚隙间会产生记忆混乱,所以需要给点时间慢慢恢复。” “他竟然相信?” “为什么不信?这个时间线的R5,记忆似乎是空白,经历也是空白……我们目前推断下来这个R5简直像个‘新生儿’,信号浓度很淡,再加上他之前一直待在洞穴里,和其他生物的信号混在一起,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一直找不到他的确切位置。” 也就是说,这个R5并不是之前我看见的那个R5? “那么要抢我妈的那个R5还会出现在这里吗?” “梵锡星人和人类类似,同一个时间不会出现两个一样的梵锡星人,我们看来的确是进入了一条错误的时间线。他也不会修梭,一切又从零开始了。不过也未尝不是好事,起码这条线的R5思维模式以及行事标准还没有稳固成型,仍处于学习期,我们说什么他信什么,比那个铁了心要和地球人在一起的哥哥要好办多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么做稍微有些阴险,但既然关乎生死大事,也就谈不上手段是不是干净了。 此时此刻,只有希望M6-2快点找到宁08,我们再一样一样的解决麻烦。 第三十五章 Turn A 苍白浅影 如果一定要在亚隙间和眼下我所处的地方之间选择哪边更像未来世界的话,我应该会选这里——这科幻片拍摄现场一样的布景实在是地道过了头了以至于没有一样东西我能念得出名字。 尽管此时此刻我的后背抵着一把枪,但我发誓,自己会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毕竟被枪击中我也不会遭受到什么伤害。那位带着防毒面罩的手枪主人可能也明白这一点,他在领我进入这个椭圆形的下沉式建筑前甚至都没要求我卸除武器,头盔还是我主动取下的。 当然,此人对我的态度也并不友善,我没来得及摸清这座建筑的结构,就被他押着坐上一间全封闭的电梯,到了眼前这个实验室一样的房间。我一开始还紧张了那么一下,担心自己会被抓取做实验体,结果从我进来到现在,他根本没跟我说过话,依旧戴着那个蒸汽朋克风的棕皮防毒面具,自顾自地拨弄着看来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发病的复杂按钮和各种大小的触摸屏幕,场景诡异而骇人。 这次是真的人类了吗?我竟然能一次撞到了两个小概率事件? 我有满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这让缺乏耐心的我开始焦躁。 “那什么……也许你忘记了,但其实你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在。” 效果不明显。他头都没有抬一下。他似乎完全不担心我会转个身就溜出去。 “那我走了?” 他终于抬了头,闷声闷气地表达了一下态度。 “别动。” 一个看起来像平板电脑一样的东西被他从抽屉里抽出来,他走到我面前,用那东西对着我照了一下,灯光一闪,不知道是在拍照还是做检测,或许兼而有之。我的眼睛毫无防备地被闪花了,我晃悠着站不稳的身体想找个能扶一把的地方,可整个房间里竟没有一样能坐的家具。 他走回桌子那里,从冒在外面五颜六色的一大把线里选了一根,插上那个小平板,继续捣鼓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拿来一根泛着白光的金属棒,往我身上来回扫,就像是过安检一样。可能这的确就是安检。因为在完成这道程序后,他翻箱倒柜地摸出了一个尺寸起码有一升的喷雾罐头,对着我上上下下喷了半天。 经过层层检验,他才算是放了心,摘了防毒面具。 这的确是张人类的脸,而且还是个美女。他背对着我,脱下身上那套坚硬的防护披风,扔进嵌在墙里的暗柜,柜门被打开的瞬间,寒气铺天盖地地往外冒,看起来更像是个冰柜。不过留给我思考那个柜子的时间不多——等他转过身来,那穿着紧身衣的身体又让我陷入疑惑,怎么看这都是男人的身材。 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脸。要用“像女人”来形容这张脸未免不太合适,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张妙龄美女的脸,柔美的面部轮廓,毛笔勾勒出的眉眼,挺俏的鼻子,微微绽着粉红色的樱桃小口,垂在肩头的稀软黑发。那皮肤虽然不似R5那般无暇到近似人造物,也远比一般人要细腻光滑。如果说R5皮肤的白色带着快要消失的透明感,眼前此人的白则是许久未经阳光照射的苍白。光论相貌,当真看不出一丁点男人的痕迹。 这可能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性,这相貌甚至能和那个叫M6的梵锡星人媲美。可这张脸越美,再结合身材,就越是显得整体失调,如同把一个女人的头生硬地嫁接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简直到了怪异的地步。我想,纵使是那些热爱美男子的姑娘们,见了他,估计也会觉得稍稍过了头。 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被人用这样惊奇的目光注视,完全不打算多搭理我,脱了衣服后,又继续研究起了他的那些屏幕。 “呃……”我决定结束枯燥的等待,“我们言归正传吧。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想必你也是。” 他用像是钢琴师按下曲子里最后一个音符般的畅快手势敲下一个键,这才终于对我抬起了那张漂亮的脸。 “我们先彼此把知道的部分都说出来,这样比较节约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同意。” 此时此刻有种外交谈判的气氛,我不由得挺直了身体。 “那我先开始吧,”他悠悠地说道,声音听起来也难辨雌雄,“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可能是目前地球上仅存的维生设施,它没有名字。反正只有这么一个设施,也没必要特地给它取名字。这是个类似科学站的地方,汇集了目前为止人类文明最前沿的科学技术。而我,可能是目前地球上唯一一个还处于活动状态的人类,我的名字叫理月。请问你怎么称呼?” “和……”我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继续使用亚隙间的代号,“叫我宁08就好。” “看到那边那个像棺材一样的东西了吗?”他指了指我后方的一个胶囊状的东西,“平时我就睡在那里面,每当有生物靠近这个地下堡垒的信号传来,就会有类似‘闹钟’的东西把我唤醒,然后我会全副武装地出去,像今天这样,干掉那些可能会毁了这里的‘东西’,再回来继续睡觉,这就是我的存在意义和用处。” “你所使用的人类武器对这些外星生物有效?” “我使用的当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武器。刚才我会用手枪射你,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人类身份。否则你会乖乖跟我来这里吗?” 我点点头。看来当我沉浸在陪他过家家的优越感之中时,他才是真正装弱小的那个。 可是,他的特殊武器又是怎么来的呢?我正要开头发问,他却抢先打断了我。 “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要问,不过在那之前,请先允许我向你提问。” “好的。” “你们已经成功获得蒲玛星人的帮助了是吗?” 我本预备好要像他那样对答如流,却在面对第一个问题时就傻了眼。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示意我回答他的问题。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和我类似的一批人类现在都被蒲玛星人保护在亚隙间里,平时我们都在那里生活,只有小部分人定期会以归察小队的形式被传送回地球执行任务。” “你看起来并不像是第一批被引入亚隙间的人类。” “恩,我是第二批。”我的确并不算是综合数值最顶尖的人。 “有谁和你透露过你们第二批人类的挑选规则吗?是以什么为评判标准的?”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只知道第一批精英分子进入亚隙间后出现大规模脑死亡现象,然后根据幸存者的数据分析,才得出了第二批的筛选规则。” 他开始继续拨弄他的仪器,我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那你应该很久没见过人类了吧?”我问。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待机状态,一醒来就会很忙,有各种生物分析和巡逻的工作要做,” 我忽然想到又一种可能性,也许我眼前的其实是一个机器人?在地球如今的这种环境下,普通人不可能活到现在,而且从他的信息获取量来看,他对地球现状的认识不比亚隙间里的人少,甚至有可能还更多。 “你认为我见到人类时应该更激动?”他挑起眉毛反问。 机器人能做出这么丰富的表情吗? “激动不至于,只是你好像习以为常。” “不,不管对象是不是人类,我都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你现在的形态,不过是铁块针对人类视觉的模拟状态罢了。” 铁块?模拟状态?说的是生物甲? “你已经确认了我的种族,但我还没有确认你的。”我对他说。 他摇摇头。“你的人类身份并没有被确认,当然,你想确认我的种族没有问题,但恕我直言,既然你都已经跟着我走到了这里,已经证明你相信我是人类。就算我不是人类,既然能把你骗到这里,那我一样有骗过你的一切检验措施的方法,所以证不证明都一样。” 我心底里的确同意他的观点,但还是不乐意就这么一路被牵着鼻子走,除了惊讶,没别的事可做。 “之前所有归察小队都没发现过你吗?我们的信号检测系统应该……” “信号检测系统既然存在,那么屏蔽信号检测系统的技术也就必然存在。” “为什么要屏蔽?你不希望被我们发现吗?” “我当然希望,但这建立在数个大前提之上,目前为止它们不仅没有被满足,甚至事情可能还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时机未到?” 他绕过了我的问题,反而向我抛出另一个问题。“谈谈你在亚隙间的生活方式,和在地球有什么不同。” “我能坐在地上说吗?当然你也得坐下,否则我仰着头看你会很累。”理月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但最后还是盘腿坐在了我的对面。 “适当的让步有利于减少在无意义的争执上浪费的时间。好了,你可以开始讲了。” “亚隙间满足了人类的全部欲望。在亚隙间里,人类不会老化,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人们不管想要什么,立刻都能通过‘择物系统’获取,所以,这个世界也不需要货币这种东西。同时,我们也不会渴,不会饿,不会有新陈代谢。在蒲玛星人看来,一头牛、一根葱的重要性和人类相同,所以我们能获取的食物全都是虚拟食材,只有虚拟的口感和味道。获得任何自己想要的物品都存在上限,一旦持有量超过这个上限,那么超量的物品就会自动消失。至于房子,你可以在择物系统里挑选任意样式的房子,决定它被建在哪里。因为附近的环境你都可以自己布置,所以也无所谓哪个地段好,哪个地段差。” 听了我上面的描述,理月脸上既没有表现出憧憬,也没有一点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的歧视。 “你刚才说的这个择物系统,是通过电脑用类似网购的方式获取吗?” “接近,但又有不同,亚隙间的每个来自地球的移民都被安装了手环,手环里有芯片……”说到这里,我心虚地减轻了音量,果不其然看见理月抿紧了嘴,“通过芯片我们可以完成任何我们想要完成的动作,包括选定物品,联络其它人,查找地图等等,类似之前地球上智能手机的作用。” “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但在系统里获取不到呢?系统又是基于什么建立它的数据库呢?”他继续问。 “建立在地球的既存物品上。你所说的问题应该属于另一种情况,假设一个人想要获得某个游戏机,用它来玩某个游戏,这是可以做到的,可如果他想要的是某款当时地球上制作了一半的游戏,那他就无法得到了。如果实在想要系统里没有的东西,可以自己把制作工具从系统里选出来,然后自己做。我目前个人得出的经验是,只能用已知的东西制作在已知范围里存在的东西,比如,你用所有人都没尝试过的材料、佐料及烹饪方式做了一道菜,那么这个菜烧完后的味道会和它最初处于食材时的状态一模一样,不会有什么食材间的化学反应。” “看来是和愿望机差不多的系统。” “你不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骗你吗?” “不觉得。” “可这些事情,我自己作为一个讲述者,都觉得有些天方夜谭。如果我是讲给普通人听的话,别人多半只会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不会,你说的这些完全有实现可能,你们在亚隙间生活了这么久,不会一直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吧?只要稍微想想,应该就能想到一个比较现实的答案。” 他的话触及了我一直在刻意回避的问题。 是的,在亚隙间这么长时间里,我们有太多“稍微想想”的机会,只是这种想法多半很快就被“多想无益”、“无法改变现状”这样的念头覆盖。其实我多多少少的确意识到了问题,但“安于现状”,对亚隙间的大部分人来说,太有诱惑力。所以我们倾向于相信外星人的确有这份神力,能无偿为我们建造一座伊甸园。 “我们先来说说你的机甲。从你身上的机甲的磨损程度来看,应该也是遭遇了不少外星生物了吧?那么你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你被外星生物攻击到身体过吗?受到过正常情况下会断肢流血级别的伤害吗?” “有过。” “那为什么你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呢?” 我大致猜到了他这么一步步问的理由,但还是回答了他。“我们每个人登陆地球时会穿上透明的生物甲,官方的说法是这东西穿上以后耐损耐耗耐磨,可以抵挡我们承受的一切伤害。我们受到攻击时的痛觉依然保留,但会稍微减轻一些……好吧,你就直接告诉我吧,你问这些到底是想和我说什么?” “你听过‘缸中大脑’的比喻吗?” “果然……是这样吗……”我用忍不住开始发抖的双手捂住脸。 缸中大脑是希拉里?普特南提出过的一个思想实验,他假设一个人施行了手术,大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当理月提到这个词的瞬间,别的话已经不用再多说。 “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似乎是怕我不理解,理月特地将‘缸中大脑’的介绍又对着我读了一遍。 “可是如果按照量子论的说法……” “你现在的情况不太一样,所以我们不需要讨论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也不需要讨论量子论和哲学间的关系,反正你对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他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慌乱,我并不是说你其实不存在。我目前的推论是,你们这些所谓来自地球的‘移民’并不真实存在于亚隙间内,你们被移动过去的仅仅是意识,你们的肉体依旧维持着茧的状态,还留在地球上。处理意识是最方便的事情,蒲玛星人根本不需要在你们身上花太大力气就能达成你们人人满意的天堂。可当你们回地球进行‘归察’时,当然是没有肉体的,这时就需要肉身的替代品,所以不存在什么透明的生物甲,这个生物甲本身,就是你们返回地球时的肢干。在用意识远程控制这个肢干的基础上,你们再带上头盔和武器,仅此罢了。” “那为什么我们可以自己挑选武器呢?我们甚至可以随便定义武器的外型。” “武器总共就那么几种,比如你想要一把特定的剑,也许蒲玛星人办不到,但它可以给你一把普通的剑,然后让你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把剑。我说过,你们到了地球后,所看见的关于自己和别人的一切,都只是根据人类视觉订制的投射影像。” “难道这些外星人……” “不,这些外星生物是真实存在的,我可以证明。” “那……你刚才说这里屏蔽了来自亚隙间信号,为什么我还能活动呢?” “蒲玛星人既然能把你的意识从地球连接到位于另一个空间的亚隙间,那把你的意识同步到同样位于地球的某个地点相比一定是更容易的,同样位于地球的两个身体之间,意识进行的是‘同介质传输’,在位于地球的身体和亚隙间之间的意识传输,则是‘跨介质传输’。‘跨介质传输’才会有需要达成的特殊条件,比如所谓的‘信号’。” “你这只是猜测吧?”我试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你已经有答案了。”理月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 第三十六章 末世守望者 我已经开始后悔进入这间“科学站”。 并不是因为眼前这个自称为“理月”的人对我做了什么,而是我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待得越久,知道得越多,惹上的麻烦就会越大。 这里藏着的秘密,并不是我这种没有实权,没有靠山也没有超能力的人可以涉足的。我当然也享受知晓秘密的感觉,但我更不想被迫变成炮灰。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那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未知的另一面,代表了可能性。 “既然你能说出蒲玛星人这个名词,也了解现在幸存人类的下落,这是不是代表着蒲玛星人或者其他幸存的人类里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理月浅浅地扬起嘴角,对我点了点头,像是一位在赞赏学生解题思路正确的老师。 “蒲玛星人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亚隙间有人类知道,这批人,你应该能猜到是谁。我相信他们不会换个环境就愿意碌碌无为。” “第一批‘移民’吗……” “确切的说,是没死亡的第一批移民。这批人现在是不是成立了什么组织?你所说的归察,多半是他们发起的吧?” “我不确定……或许我和你说的太多了……” 我示弱退了一步,看他如何回应。我不擅长和人周旋,况且这几天太多冲击已经让我的精神非常疲惫。万一其实这里才是那群外星生物真正的老巢,眼前这个人是那批侵略生物的核心智囊,他能通过这种蛊惑人心的手段说服我,获取关于亚隙间的情报,然后彻底将人类剿灭,那我就成了遗臭万年的白痴人类叛徒了……这样的发展并不是不可能的。 一直以来,我们最提防的,就是像无形人那样拥有致幻能力的外星生物,而且我们的确从未在地球上目击过高智力的外星生物。 “好吧,”他耸了耸肩,“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对你也一样很防备。即使你通过了那些数据化验,我也会担心,会不会这只是你们致幻能力的一种,让我误以为自己看见了正确的数据。” “既然你不想被发现,又为什么要带我过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把你带进来当然是经过了一番考虑。我在开枪前其实已经观察了你一段时间,从你和那个男人飞出洞口起,我这里就已经有提示音了,但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表现出像是知道这个地方的样子,那个男人跟着另外两个女人走了以后,你就开始沉浸在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里不可自拔……” “我。没。有。” “你有。另外就是,如果真是有心要欺骗我,大可以变成我之前就认识的人,那样我更加容易放下戒心。” “你应该不是这种天真的类型吧?”是我的话,看到认识的人反而会觉得更可疑。 “当然不是,我看到熟人戒心会更重,但是想钓我上钩的那批人不会这么认为。” “他们完全不了解你,但你却很了解他们?” “是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是一个路过的带有致幻能力的外星生物。” “可是外星生物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跑来调查你,看见你的时候直接啊呜一口吃掉你就好了嘛。” “或许它们有什么我不了解的目的。不过那种情况下,只要读取到我的性别是男性,应该会想当然地认为我会被女性蛊惑,从而变成一个更有吸引力的女性才对。” “也是。”虽然这段话里微妙地表达了一种对我的嫌弃,但考虑到他的确比我漂亮的多,嫌弃我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当然,这一切也可能是预读了我的心理后做出的变化,照着这样思考下去就没有尽头了。总之,我现在对你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剩下的风险我可以承担。” 百分之八十也好,百分之二十也好,我能隐隐感觉到,他的行为逻辑并非基于这种靠不住的数字。 “好吧,我刚才说的事情其实也够多了,我当然也希望你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尝试向他索要情报,但一开口就意识到这样的交流方式太过直白生硬。 果然,他把问题又扔回给了我。 “在那之前,我希望能获得你们亚隙间的组织分布情况,你可以适当保留你认为不便透露的情报,只告诉我一个大致框架,否则我很难决定该以什么样的角度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 这实在是麻烦。我虽然不算单细胞生物,可向来讨厌算计、猜心和布局,最省力的方式当然是一股脑把能说的都说了,但这种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又远非我可以承担。 “好吧,我只能告诉你,第一批移民在亚隙间成立了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在亚隙间处于领导地位,并且和蒲玛星人也往来密切。我之前说的探测组,虽然不算该组织直属,但核心成员都来自于那里。” “我明白了,那么你们所谓‘归察’的目的是什么?” 归察的目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许多次,但我最后都只能得出一个答案:没有目的。 漫无目的地在地球上扫荡,分析外星生物数据,分析地球动植物的生态变化情况,美其名曰给回归地球解除人类的茧状态找线索。说老实话,对我而言,归察就像是回地球看外星生物展览一样,时不时还会变成身临其境参加动作游戏。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能直接告诉理月。 “目的就是……找这群外星生物出现的原因,找解除人类茧状态的办法,找地球上任何依然处于活动状态的动植物样本,找新的外星物种……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想起当时法01写的那本新人手册的内容,结果手册写完后进来的唯一新人就是绫17,也是有点好笑。 “这是那个起领导地位的组织给你们树立的目标吗?有没有先后顺序?” “他们倒是没特意强调过……” “那他们会和你们一起归察吗?会和你们做一样的事情吗?” “不,一般分开行动,所以我们一般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哦……那看来我又要说你不想听的事情了。” 他似乎是打算在语气上加一点同情来说这句话,但声音和表情都没有丁点的情感起伏。 我朝他摆摆手手,表示让他给个痛快。 “你刚才所说的那些目的里,前几条第一批移民中有不少都知道答案,最后那个寻找新的外星物种,可能就纯粹只是为了安抚你们的情绪,让你们有点事干才列出来的,实际上毫无意义。 下面我要说的话,不确定你能接受和理解多少,但你可以先尝试了解一下。 在宇宙里有一批作用特殊的星球,它们的存在意义就是供高等生物来关押各行星间的危险生物,我们人类称之为‘流刑星’。因为宇宙间的星球数量众多,每个星球的成分以及自然条件都有差异,星球内部生物的生存方式、外形、依赖的生存条件也不相同。因此,流刑星往往是兼容性最好的星球,它拥有可以容纳各式各样生命体的条件,要找到符合这样要求的星球,本该近似奇迹,但因为宇宙的飘渺与繁杂,所谓奇迹,反而等同于必然,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和百分之百的可能性,在宇宙的‘无限’面前,是等同的。 事实上,这样的行星不仅存在,而且不只一颗,宇宙的高等生物于是给这些符合成为‘流刑星’条件的星球做了分类,专门关押对应的生物。你可以当成地球上的监狱来理解,就好比一个监狱专门用来关押身高一米八以上的男性犯人,一个监狱专门用来关押身高一米六以下的女性犯人。只不过流刑星的种类更多,分得更细。要概括的话,每颗流刑星上关押的,都是体型、生态习惯等等都能适应该流刑星自身条件的生物。当然,流刑星要适应这么多种生物生存,必然等同于不能‘完美’适应任何一种生物生存,如果只是换个地方安家,也就不能算是‘放逐’了。流刑星对于这些被放逐的生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但绝不是一个适合生存、生存起来舒适的地方,于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就是进化。这些生物会为了适应环境进化,环境也会在这些生物的影响下发生变化。” 我张开嘴想和他提起以前曾在地球上流传过的,某个关于“人类是好斗的外星种族后裔”的观念,但他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至于什么样的生物应该被送到流刑星,担任‘评判者’的种族有不少,蒲玛星人就是其中历史最古老也最专业的一族,它们甚至专业到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追捕、监管和运输流刑星犯人的路上,所以它们没有作为自己故乡的星球,而是生活在那个被你称为‘亚隙间’的大型移动空间里。蒲玛星人相当于宇宙间的流浪者,它们拜访过太多行星,接触过太多文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它们拥有的是整个宇宙里比较先进的科技。以它们的技术,就算把整个人类的肉体都回收到亚隙间里养着,还保证每个人不老不死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它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蒲玛星人对一切生物都是用平等眼光看待,即使是那些可能捅出宇宙级篓子的生物,它们也很少想过要彻底灭绝某个种族,最多只是送到流刑星。它们目前对待你们采用的方式,以它们的立场来说,反而才是最合适的处理方式。 但是,这是过一会儿才会跟你谈到的问题。 刚才说到的流刑星,你应该能猜到,地球就是流刑星中的一颗。并且它的高适应度还被蒲玛星人分析为是未来最适合它们定居的星球之一。” “他们也想安定下来了?” “是的,这个‘游牧种族’希望给自己找一个落脚点,至于这‘定居’是暂时性还是永久性,是中转站形式还是家园形式,一切未知。蒲玛星人进化到这一代已经掌握了拥有接近永恒生命的方法,它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一颗星球进化到对它们而言最理想的状态,所以,它们物色了众多星球做‘实验田’。它们实验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让一颗星球出现自己的文明,然后让那个文明代替它们进行星球改造。至于原先那批被流放的生物,它们被蒲玛星人‘锁’在了‘某处’,这个地方被地球的科学家称为‘渊扉’,当渊扉被开打时,出现的一系列现象,被称为‘扉变’。至于究竟是锁在了哪里,地球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而这几个人现在都在冷冻库里。我个人的推断是这些生物可能被关在了地幔之中,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想。 总而言之,原本被流放的这批生物虽然关在‘渊扉’里,但不代表它们永远不会出来。蒲玛星人考虑过一旦这些生物回到地面,人类的文明一朝就会被毁灭,这将让蒲玛星人的定居计划又挪后数亿年的时间,所以蒲玛星人做了许多防护措施。其中一个措施,就是茧化。让地球上各种动植物茧化的东西,是一种漂浮在地球空气里的微粒,一旦渊扉被打开,微粒就会迅速通过化学反应让地球上的所有生物茧化。” “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地球是一款蒲玛星人在玩的游戏,茧化是蒲玛星人的存档,所以想要消除茧化,直接要求它们重新读档就可以了?” “对,你比看上去要聪明一些。” “但是它们怎么能确定‘茧’不会被那些外星生物破坏?因为被关押在流刑星上的外星生物都有统一性?” “就跟你知道会下雨,所以会提前带伞而不是带份报纸出门的道理是一样的。” “好吧。” “目前地球的状态,蒲玛星人不可能读档,但它们也不会直接干涉,人类已经进化到宇宙间中等智慧生命的阶梯里了,有独立自主解决问题的能力,蒲玛星人无权也没有必要干涉他人的‘家事’,但可以协力或者怂恿人类做出一些决定,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情况就类似于,一个高中生看一个两年级小孩不爽,但一是没有动手理由,二是动手会被人说欺负弱小,三是懒得自己动手,这时他发现又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和两年级的小孩起了争执,要打架,于是五年级小孩暗地里塞了个弹弓给一年级的小孩当武器。 但是,这个一年级的小孩,自己也有别的想法。人类本来一直都不知道蒲玛星人的存在,直到某个自称为梵锡星人的生物出现在地球上。” 梵锡星人……是说R5和M6他们? “梵锡星人和蒲玛星人一样是高智慧生物,甚至可能更高级,对他们来说,老和死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他们能自由变化肉体形象,也能适应任何环境,可以说是究极生物的一种形式。但他们来地球是担负着截然不同的目的,更类似于一个意图推动进化的观察者。那个梵锡星人一直试图让人类相信外星生物的存在。他的行为本身可能没有恶意,只是像一个迫切地想教一堆文盲认字的语文老师罢了。可面对这样一个没有科学背景、突然冒出来的可疑人物提供的结论,大部分人都只会当他是痴人说梦,只有一个人相信了他,他叫史文逊。你所在的这个地方,曾是史文逊的研究所,而我,算是研究所留下的看守人。” “外星人遇上疯狂科学家,感觉不会有好事发生。”我渐渐觉得自己像是单纯在听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理月从背后的桌子上抽下来一块平板,对着我举起来,“要看吗?人类和蒲玛星人‘历史性会面’的‘珍贵’影像资料。” 事到如今,“好奇心”已经彻底压过了“后路”的存在意义。 “好的。”我接了过来。 第三十七章 百年窒息 理月递给我的平板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平板电脑,而是一块光滑的、跟切菜板一样功能纯粹的白色板子。 “所以你不是让我看视频?” “应该听说过隐形墨水吧?”理月拨弄着手里一个纽扣大小,会随着按下开关而发光的东西。 “……你要给我看隐形视频?” 他点点头,示意我将手里的白板横过来水平放置,然后把手里那个物体发出的白色光线对准平板的边沿。光线照过来的瞬间,平板上忽然升起一个立体的房间,房间很小,里面四壁空空,只在正中央有一张普通的红木圆桌。我发现自己可以通过转动平板来观察房间的不同角度,比如转到一个能看见门的角度,但这扇门也一样平淡无奇。 “全息投影?” “这是人类和蒲玛星人签署的协议书。” “协议书?你说现在这个立体成像是协议书?” “是的,纸张文件对蒲玛星人而言毫无意义,视频又可以篡改造假,只有‘全息成像记录’真实可靠,又能反复查看细节。” 此时,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眼眶深陷的老头,他身上的西装和他格格不入,一看就是临时不知从哪借来的衣服。 “这应该属于机密文件吧,你能这么随便就拿给人看?” “现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机密’了。而且我基于一些之后会提到的理由,需要你的信任。” “给我看这种变魔术一样的东西就能得到我的信任?” “你可以看完再做决定。” 影像里的老头进了房间就开始焦虑地绕着桌子踱步,直到门再次被打开。这次出现的人我也认识——他是清少都。清少都的后面跟着一个浑身裹着斗篷的人,看不清相貌。 “很高兴……很高兴能有机会和贵星球签署这样的协定。”老头一见清少都就冲上前去握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史文逊,你好。”那个时候的清少都看起来比现在还要木讷一些,“看来全息记录已经打开,我们可以开始了。” “是……是的,非常荣幸。” “蒲玛星的诉求是,通过人类活动,将地球改造成适宜我们居住的地方,我们会向你们提出一些具体的改造建议和需求。” “一定满足,一定满足。” “当改造完成后,人类需要将地球转让给我们,并迁移到其他星球生活。蒲玛星承诺,愿意在人类迁移的过程中,提供一切技术支持,帮助人类离开地球,寻找新的生活方式,并实现技术层面的进化。” “这是一笔很合理的交易。” “那么,交易成功?” 那个带着斗篷的人,此时也走到了中间的位置来。 “这个人是谁?”我问理月。 理月抬了抬手指,示意我倾斜白板。我照搬之后,险些将手里的板子摔在地上。 那是R5。 “怎么了?哦……”理月像是明白了什么,关掉了手里的按钮,“接下来就是一些细节的确认,无关痛痒。”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思维重新调节到刚才的轨道。 既然R5是促成交易的关键人物,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渊扉?为什么看上去记忆混乱?他提到的背叛和这个老头有关系吗?问题太多,我需要从头开始梳理。 “所以这个老头自己做主把地球卖了?” “是的。” “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全人类?” “那你觉得谁有资格代表?” “谁都没有。”我可不想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忽然被别人决定要移民去火星、或是到其他什么光秃秃的地方。 “没错。这对人类来说,是没有妥协项的选择题,谁站出来代表人类都会遭到质疑。但是,让人类集体投票也不可能,因为绝不会有所有人意见完全达成一致的一天。假如投票是反对居多,那蒲玛星人可以直接用打开渊扉做威胁,假如投票是支持的多,反对的那一派也不会因为不支持这项计划就能留在地球。” “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是的,区别只在于作为谈判代表的那个人类,能在什么程度上把人类方的利益最大化。” “好吧,反正人类社会的大部分变化也是一样,小部分人决定着大部分人的命运,就算社会的运转方向被暗中左右,一般人也发现不了。” “你明白就好。不过这所谓的协议,只对人类有约束力,于蒲玛星人毫无影响。因为就算它们食言,人类也无计可施,所以史文逊真正想要实施的是另一套方案。提前找借口进入亚隙间,学习蒲玛星人技术的方案。” “蒲玛星人会同意?” “当然不会。如果蒲玛星人给人类足够多的时间学习和成长,人类会变得有拒绝让出地球的底气,那么一切都前功尽弃。” 照理月的说法,我越来越觉得,地球现在的情况似乎是人类自己捅的篓子。 “史文逊进入亚隙间最大的难题不是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而是那个导致第一批亚隙间移民大量死亡的问题——亚隙间存在准入门槛,但他找不到一个必然能让自己安全进入亚隙间并且存活下来的‘公式条件’。蒲玛星人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因为现阶段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就好,技术传承是他数百代之后的人类才需要关心的事情。那他为了获取这个‘公式’,就需要大量的数据样本归纳总结。” “所以你们就开始送人类小白鼠过去了?” “找借口送一个两个过去试错并不难,但你要输送大批量样本过去的话,蒲玛星人自然会开始怀疑你的意图。但人类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我们来做个假设,如果你是神,地球上的人类将要集体灭亡,但你可以保留一小部分的人类下来重建这个世界,你会选择什么人?” “会需要体力强、身体健康、生存能力强,同时脑子也比较聪明的人吧。” “也就是说,你会留下各方面综合素质最高的人,而不是选择某一方面数据极好,其他方面数据平庸的人?” “这取决于我具体能留下的人数了,假如真的存在多方面数据都很好的人,那应该是选他吧,毕竟选一个就相当于选了很多歌了。” “史文逊曾经和蒲玛星人聊过,如果地球遇到特殊情况遭遇毁灭危机,蒲玛星人会如何行动,当时蒲玛星人的回答和你一样,毕竟有完美的人类可以保留,为什么还要去保存那些有缺憾的人类呢?” “那么这批完美人类一定能进入亚隙间?” “当然不,但只要有一个契机,他们就有被正大光明送去亚隙间试公式的机会。” “这太荒唐了,牺牲一批人类精英就为了进亚隙间?” “不需要牺牲人类精英。”理月垂下眼睛,“有很多家畜被人类养大就是为了供人类食用的,所以在史文逊看来,要去试出那个公式,直接造一批专门用来做数据样本的消耗品就好了。” “果然是疯狂科学家……” “基于研究得出的基因排列最优解,史文逊和他的团队人工培养了一批‘完美人类’,这批新生儿有很强的生存能力,智力、体力乃至外貌全都超越常人,他们并非是人造生命,但是无父无母,史文逊称他们为‘神渊之子’。‘神渊之子’被寄养在各地的孤儿院里,有一些会因为实验问题造成的基因缺陷早夭,剩下比较出色的那些,长到一定年纪后会被召集在一起做培训。同时,各地孤儿院一些天资过人的孤儿,也会被选去一些地方做改造,以接近‘完美人类’的定义。” “他们自己知道真相吗?” “不,他们以为自己是被改造出来的救世主,肩负拯救人类的使命。” 我只能干笑两声。“这就是第一批移民的构成?” “第一批移民不全是神渊之子,但有不少。” “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蒲玛星人是高知能生物,高知能意味着你走一步棋,它能把你未来八步棋的所有可能性及应对方法全都思考出来。所以任何绕弯子的计谋都会被拆穿,只能找盲点。” “这算是盲点?” “盲点是什么,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内容了。但基于那个盲点,史文逊构思出了这个计划。” 原来他也有不知道的东西,明明刚才还一副一切真相尽在掌握的样子。 “那么是史文逊打开了渊扉咯?” 理月耸耸肩,“蒲玛星人本来是为了防止人类不小心开启渊扉,才告诉了史文逊渊扉的打开方式,我不知道渊扉是不是史文逊开的,只知道史文逊的确在这批神渊之子长大成人后启动了‘亚里计划’。” “不要说这种只有你知道意思的名词啊。” “所谓‘亚里计划’,就是史文逊打开渊扉,触发茧模式,使神渊之子被挑选为亚隙间第一批移民受到蒲玛星人保护,然后让这些神之子通过数据分析获得安全通过灵星体通道的‘公式’,再将他和他的科学团队的身体改造成可以通过公式的状态,从而使他们能够进入亚隙间,在蒲玛星人身边做近一步研究。” “那批人真的会上当?” “当你一直被当成救世主培养,别人告诉你得到这个公式能拯救全人类,你会不会信呢?” “我这类人,自私自利的很,当不了救世主的。” “神渊之子也不见得无私。从你们的归察目的可以看出,神渊之子们显然已经不打算继续听命于史文逊,他们在摸索出公式后第一时间做的事情是带进第二批移民,而不是联系我们。这可能是由于他们发现了自己是炮灰的事实,也可能是欲望膨胀的结果。” “他们还能联系到你们?” “当然。” 理月站起来,走到屋子角落的一根圆柱旁,从里面抽出一个透明的六面体。 “这本来是史文逊和蒲玛星人的联络装置,最初的协议是,他们一旦确定‘公式’,就通过这个装置将规则发送给我们,可目前为止,这个东西从来没有响过,所以他们的意思应该很明确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们关于发现了我的事情,他们归察的真正目的可能正是以拯救地球为借口,寻找这个地方。” “为什么要找这里?” “因为他们的茧在我这儿。”理月歪起嘴角。 第三十八章 What a Catch 肉体是灵魂的容器。 没有灵魂的容器可以被轻易辨认出来,但反之,没有肉体的灵魂则很容易遭到蒙蔽。 每一位亚隙间的移民,都起码经历过一次名为“回家”的归察,他们全副武装、提心吊胆地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现如今面目全非的地方,翻过栏杆,穿进窗户,见过自己想见的人,再为他们锁紧门。当然,他们不会在任何地方见到自己的“茧”,因为他们的肉体已经“移民”到了亚隙间。 一切本应该是这样的。 理月为我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他说,亚隙间移民们的茧应该被专门收集在了特定的地方,这不一定是神渊之子的主意,但执行人一定是他们。 神渊之子知道所有人身体的位置,但唯独找不到自己身体的确切方位,这很公平。我很想相信理月,但无法评估这份信任可能造成的代价。这个盘腿坐在地上时依然会保持上身挺直的人,举手投足虽然傲慢,却又藏着习惯性的谦逊,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他的态度自始至终过于超然,让我没有实感。 “我是他们的心病,是地球上唯一掌握他们把柄的人,如果换成是你,会怎么对我呢?” “我才不会做这种好像反派角色一样的事情。” 他的问题真多,或许这是他试探我的方式。我们彼此不信任,并且也都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可即便如此还是在勉强将对话推进下去,或许我们和政客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没有谁想要伪装出对另一方的信任感。反正我在提问的时候就不会考虑这么多。 “我有一个问题,他们不能通过你们的那个联络装置追踪到这里的位置吗?” “不能,蒲玛星人在最初制作这个装置的时候,为了避免暴露它们自己的位置就做过屏蔽处理。” “那么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活到现在,不会被茧化?” 理月指了指房间角落那个胶囊一样的舱位,“我是被史文逊专门留在这里的守门人,当然做过一些特殊处理。茧化是瞬时现象,只要我避开了那个时间点,之后就不会再茧化。” 对于他的说法,我将信将疑,毕竟普通人类能活到现在太不可思议,但眼下我还有更需要关注的问题。 “那么现在你把我带过来,又说了这么多内幕,是有什么打算呢?” “不,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你刚才出来的那个地方,不出意外的话,下面就是渊扉,发现渊扉之后蒲玛星人一定会要求你们做处理,处理完毕后你们的亚隙间生活也就结束了,茧化会被解除,一切会恢复原样。这样的结局,不仅史文逊不想看到,神渊之子应该也不想看到。我猜测,神渊之子目前的行动模式,和史文逊最初的计划一样,目标依然是实现人类进化,可既然他们自己就能完成,那自然不用唤醒史文逊了。” “神渊之子的思维模式和那个疯老头还真是一致啊。” “对,所以像是发现渊扉这样的大事件,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混过去。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是帮着他们一起围剿我呢,还是帮我瞒着他们?如果选择后者,我们就要达成合作关系了。” “你这么快就拉我入伙?” “我的确需要同伴。当然,同伴数量越多越好,”他自顾自地开始低头盘算了起来,“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神渊之子,也就是第一批进亚隙间的人类,蒲玛星人也不能知道……最理想的状态是,拉到梵锡星人入伙。” “拉他们的入伙的理由是?” “这取决于你。你想留在亚隙间?还是让地球恢复原状?”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自己的目的呢?” “我没有目的。”他堂而皇之地答道。“我的职责只是保护这块地方不被毁坏,然后帮那群科学家上太空,当我觉得一个人完成职责有难度的时候,就需要找人协力。作为补偿,我会尽可能地去完成协力者想要做的事情。” 我很好奇他究竟能做什么,我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需要他来做的事情。 “假设我愿意帮你,帮助的形式就是掩护你所在的这个地方不被发现?” “不,你需要让我研究。” “研究?” “既然神渊之子不愿意去找公式,那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简直不可理喻,他以为提出这样的条件我会喜滋滋地答应吗? “不用太担心,只是一些基本的数据分析和性格分析,不会对你的人身造成什么伤害,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你多带一些其他亚隙间第二批移民的数据给我。” “等等,我经常出入这里或是常常和你联系的话,不是加大你被发现的几率吗?” 他摇摇头。 “从头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现在你们已经发现了‘渊扉’,你认为下一步第一小队会怎么做?” 我讨厌突然被扔过来这样复杂的问题。 “已知条件不够,我并不知道这个‘渊扉’能不能通过亚隙间的人类关上。” “亚隙间的人类,甚至是蒲玛星人也不知道这一点。” “当初不是蒲玛星人把那些生物送进门里面的吗?” “的确如此,但是,当时地球上没有它们需要保留的生物,所以要让它们再关一次门的话,人类也会被关进去,这就是你们这批‘新移民’的存在意义。当然,要是他们判断地球的局面已经不可挽回,应该会再找一个类似地球环境的星球,让人类这个种族继续繁衍。目前它们没有这么做,就说明时间还没到。” “那么,第一小队可能会以‘寻找关闭渊扉的方法’为借口,拖延时间。” “是的,但拖延时间不代表不作为。” “你的意思是,之后我们还会更加频繁的调查这里?” “并且会不断失败。” “——直到蒲玛星人认为需要暂停这个计划?” “不,这个计划绝对不会暂停。神之子只会在重复着失败的过程中,尽量拖延时间,寻找这个地方以及实现技术进化的方法。” “你说的那个老头也好,所谓神渊之子也罢,究竟希望人类的技术进化到什么程度呢?” “这你需要问他们本人,不过我认为,可能他们只是单纯想成为神罢了。” “永生?无所不能?统治凡人?” “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从理月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对这种价值观并不怎么认同。 “永生很好啊,如果我有的选,我也要选永生。” “你不明白永生的可怕,永生是件孤独的事。”他说得好像自己就明白一样。 “孤独这个事情,和寿命长短没什么关系,那么多普通人类不也整天喊觉得自己孤独?你觉得永生孤独,那去找其他也永生的人不就好了嘛。不过你要是找到了一个让你特别讨厌的人,他还永生,那可就真是——” 一阵尖利的警铃忽然在整个屋子内响起,无情地打断了我对永生的无限遐想,我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有生物在靠近,可能是你的队友来找你了。” “我现在一转身就能找队友告状然后来围剿你哦。”我站起身来。 “我说过,这里对于你们的生物甲来说,是‘不存在的地方’,哪怕他们就站在这块土地之上,也发现不了这里的痕迹。而且这间研究所可以移动,就算你想随便带人来,我把它转移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也不难。” 理月领着我往外走,原路返回到了建筑的入口——外面的景象和他带着我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这个“科学站”的确在移动。 “你下次再来的时候,直接等在你刚才出来的那个地方就行,我会来接你。” “我又没说一定会帮你。” 我甩了甩头发,大步离开地下研究所,尽可能地装出不打算再回来的样子。走开十步后,我小心地回过头去,发现后面已经空无一物。现在即使我的队友出现,也不方便向他们解释去向,自己先回去可能会是比较好的选择。复杂的问题可以留着回亚隙间再慢慢思考,虽然在那边还有另一个难题等着我。 按下强制返回按钮,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睡眠舱里。 曾经我以为这是肉体转移的速度,现在却去估量,这是我灵魂移动的速度。 推开睡眠舱门,某个场景猝不及防地冲入了我惺忪的睡眼。 炙热的眼神,交握的双手,轻柔的话语,旁若无人的痴迷,还有那镶了光芒的笑容。 第一次见到他笑,原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闻到了别人恋爱开始前的甜腻气息,和属于我的恋之萌芽枯萎的声音。 我想,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三十九章 混合物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事情还在可控范围内?” “根据我掌握的情报来看,比预想的要严重一些,双方都是。” “别问我,我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但她是你的母亲,这里你是最了解她的人。” “不,人类的电影电视里经常说一句话,‘女人心海底针’,这个问题你们需要请教我,人类专家。” “那你怎么认为?” “显然,那就是传说中的失恋现场!” “我的判断是,应该受到了一定打击,当时她脸色发白。” “有吗?你看错了吧?” “所以我都说了,叫你看好R5。” “我的确把他关在这里了啊,谁知道他又把自己溜回睡眠舱找G17了。” “那你也应该跟过去才对啊!” “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一切已经发生了啊。” “这件事我也觉得不能怪绫17,宁08回来的时机的确不巧。” “不对,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宁08的反应又不太像失恋。” “到底怎么样啊。” “以我对人类的观察,并没有很强烈的情感起伏。” “是的,后来我去跟她提起R5的时候,她还笑话我是异想天开呢。” “‘我怎么可能会对外星人有兴趣呢!’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学得很像。” “谢谢。” “是口是心非吗?不好意思承认?” “当时看她的样子挺干脆爽快,不像是有意遮掩。” “会是伪装的结果吗?” “可能那个时候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问题?” “哈?然后刚才就一下子意识到了?突然就说身体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在亚隙间怎么可能身体不舒服……” “所以本小明小红认为,应该是受到刺激了,人类典型地受到刺激的一个表现方式。” “喂,你现在说的和刚才说的前后矛盾啊。” “有吗?” “首先,你们有谁知道R5和宁08在那个山洞里发生了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阴暗的山洞,哈啊,哈啊……嗷!绫17你怎么可以使用暴力!” “我没问出来,她刚回来时的那个状态感觉话都不想和我说。” “哈哈哈,我看到当时绫17见了宁08安全回来,都快哭了,特别激动地想要上去抱她呢。” “我没有。” “还红着脸,扭扭捏捏的。” “闭嘴。” “结果宁08闪开了。” “她只是当时低着头没看见我,所以绕开了而已,怎么被你说的好像我很受嫌弃一样。而且她后来发现我了以后,还是主动抱了我的。” “没想到你也是有孩子气的一面呢,竟然会跟小明小红争论这种问题。” “我这叫尊重事实。” “行了行了,你们说重点,别偏题。” “我的观点是,很难判断宁08的精神状态差是因为目击了R5向G17的示爱现场,也可能是因为累了,或者精神负荷过重。按照R5的说法,宁08在地下洞穴里给他讲了三天故事,仅此而已,应该还不构成亲密关系。我认为现在的R5没有掩盖或是欺骗我们的必要,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回来后对于继续接触宁08这一点如此执着。难道这三天的作用比我们想象中要大?” “三天时间足够一个一见钟情型的人类喜欢上另一个人。” “噢!我知道了!宁08是在逃避!” “逃避?逃避什么?现实?” “刚才看见的是她不想面对的事情,所以选择逃避!完美的推理!”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 从刚才起,我房间的角角落落就一直充满一群外星人嗡嗡的声音,最可气的是小明小红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反而像当事人一样聊得十分起劲。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从坐下起第几次挠头发了,如果是在地球,可能我的头发已经被挠得掉了一地。 三个小时前,一前一后分别发生了一件好事和一件麻烦事。 好事是宁08平安从地球回来了,在M6-2找到她之前,她突然就这么自己回来了。据她的说法是“因为受到太大冲击所以有些记忆混乱”,“好像是想尝试着去找大部队汇合结果迷路了”。M6-2为了此事一直在向我道歉,认为正是自己让宁08晚点回来汇合才导致宁08没有及时安全返回。我能理解M6-2的做法,毕竟她们需要时间来找个人转移R5对宁08的好奇心。总之,宁08回来了,并且看上去没有大碍,这是最好的结果。在睡眠舱短暂的会面后,我按照M6的计划,邀请宁08到办事处来商议关于R5的问题,然而她就此陷入了失联状态,不接受芯片呼叫、也不在家。我们后来得知,问题发生在宁08回到睡眠舱的时候,听说宁08似乎一睁开眼就目睹了R5拉着G17的手“求爱”的场景。现在这些人正在喋喋不休讨论的,就是这件事和宁08关闭自己的所有通讯方式的行为是否有直接关联。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和她粘在一起才会让R5回睡眠舱的。”M6虽然是在指责,但声音却没有以往的盛气凌人,当我把视线移动过去的时候,她把头扭向一边。 她指出的这一点我的确无法辩驳,我把R5一个人留在事务所,自己带着幽百垓去了月霞泉谷也是事实。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幽百垓,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我们的讨论,或者说,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听我们讨论的内容。自月霞泉谷回来后,她始终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好像生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咳咳,”小明小红在旁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我需要帮绫17说两句,主持公道,主持公道。” “行了,这和现在讨论的内容没关系。” 小明小红没有理我。 “是我要求他带幽百垓去月霞泉谷的。是的,是我,同意幽百垓去睡眠舱是我的判断失误,哎……绫17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幽百垓的智力水平提升很快,已经可以和我聊天了,不过我搞不懂,她对绫17怎么这么执着,我见过的人类不少,从专家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她已经到了异常的地步,你一跟她提绫17,她就会出现数据暴走的现象。我本来觉得,可能是因为幽百垓除了绫17没见过其他人类,所以导致了某种认知异常,所以才同意带她去睡眠舱,看看见过更多人类后,能不能矫正过来。可是啊,我陪着她进入睡眠舱找绫17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是看见了什么,数据又暴走,没办法,我只能强行把她转移回了事务所,可还是控制不住,怎么办嘛,只能再让绫17赶紧带着去一次月霞泉谷。” 对小明小红的这番话,幽百垓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话题和她无关似的。 “为什么看上去,她这次从月霞泉谷回来以后,恢复的情况反而退化了?”M6-2问。 “我认为,她正在‘消化’和整理自己的记忆,”小明小红说,“只不过信息量过大,所以‘短路’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明白她的身份了。” 也许正如小明小红所说,幽百垓即将恢复原状,因为她冒出体外的数据量正变得越来越少。 如果她恢复了会怎么样,会不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陌生人?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先不讨论这个了,给她一点时间吧。现在R5人在哪里?” M6戳了戳小明,让它回答我。 “基于我个人的意见,以及我之前和梵锡星人有限的接触,目前R5处于刚刚‘聚合’的新生阶段,也就是说还处于‘未型成’的状态,要让他达到形成状态,方法就是让他多和要去‘型成’的种族接触,所以我建议他们把R5扔到人流集中的地方去了。” “除了M6和M6-2之外,你见过几个梵锡星人?” “咳咳,一个。” “那你说什么啊!” “我虽然只见过一个,但我见过的那个可是说得上话的大人物,抵了成千上万个。” “我们整个梵锡星上的所有梵锡星人加在一起也达不到成千上万这个数字。”M6-2提醒到。 “比喻,只是比喻。” “好了好了,这个先不管,你们先跟我解释一下,那个‘型成’是什么意思。” 破天荒的,M6-2这一次竟然一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开始讲解的反而是M6。 “人类的繁衍方式是婴儿离开孕妇的身体,可以等同于本为一体的肉体,被‘分离’出一个新的个体。梵锡星人的繁殖方式类似于这种一体分离的方式,区别在于条件不同。人类婴儿的诞生前提是精子卵子的结合,但梵锡星人只需要单一个体就足够繁殖。” “单性繁殖的意思吗?” “和地球上单性繁殖的情况类似但又有不同,地球上的单性繁殖,或者原生动物的自我分裂、克隆、雌雄同体之类的情况都是建立在母体本身已经‘实在形成某种生物’的基础上。我们的组成部分是卬子,之前我们应该和你提过,在梵锡星,我们的存在没有实体,是每一个个体的意识将特定的卬子团聚集在一起。每当我们拜访不同的星球,就会在该星球的生物面前展现该星球最高智慧物种的外形,所以你看见的我们是人形的。可是,从卬子团的状态转换为人形,就需要‘型成’。我们需要时间去认识一个星球的文明,学习一个星球的文化,融入那个星球,才能完整‘型成’。不过,我们无论处于什么形态,位于什么地方,只要是想从身体里排除出去‘东西’,就可以繁殖。我们分离出去的新生命,也依然是以卬子形式出现的,哪怕它出生在地球上,也要先经历从卬子团到‘型成’的过程。” “那你们梵锡星人应该很多啊?” “正相反,梵锡星人已经逐步进化成了接近完美的生命体,我们已经没有‘东西’需要排除,没有了‘分离’冲动,自然也就几乎不再有繁衍。每个梵锡星人都是一样,正在慢慢从卬子形态淡化,直到最后成为宇宙的一部分,父亲称之为‘一体化’。” “你们还有父亲?照你们的说法,你们星球的繁衍不是已经几乎不进行了吗?” “是的,我和R5是两个个例,我们是整个梵锡星最年轻的住民。我想也是正因如此,R5才会格外容易胡来。” “那么,你刚才说的,要排除出去‘东西’才能繁殖,这个‘东西’具体是指什么?” “不知道,反正和你也没关系,问了干吗。”刚才还拿出了罕见耐心的M6,一下子又朝我撒起气来。我真想知道她身上的那个所谓的“卬子”是不是某种隔段时间就会突变的物质,又或者是她大脑里其实有个敲钟的小人,每隔一阵子就会敲她一下提醒她不能太正常。 “M6还年轻,应该没机会见识到同胞的繁殖过程,我倒是曾经从一个梵锡星人嘴里听说过关于这件事的细节,你们知道的嘛,我求知欲比较强。”小明小红骄傲地拉长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那果冻状的身体随之圆润有弹性地左右抖了抖,“刚才M6所说的‘型成’,如果是建立在一个成熟完整的梵锡星人身上,那么它从进入一个星球,到‘型成’,不会花费太多时间。R5目前的状态,是由于他对于自己的种族还没有一个确切的认识,他在成为一个成熟完整的梵锡星人之前,就直接快进到了‘型成’阶段,最要命的是,这个阶段里他又遇到了人类,这样一来,他即使依然由卬子组成,‘型成’就会变成‘聚合’……” “你说的太复杂了,能不能用地球人都听得懂的话来说?”我忍不住打断它,“你的意思是说,一个人类的小孩,长大以后可以模仿狼的方式生活,但他依然知道自己是人。但一个人类小孩,如果从小就被狼叼走养大,他即使长大后是人,也会觉得自己是狼,这个时候人类社会再把他捡回去,告诉他,他是一个人,可他生活中依然会保留狼的习惯?”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不亏是宁08的儿子呀。” “别拍我马屁,继续说。” “啧啧,连这一点也很像,”小明小红原地伸缩了一下身体,“总之嘛,当初我见过的那个梵锡星人跟我提过,一般梵锡星人发生轻微的‘融合’是比较正常的,可一旦这种‘融合’影响过大,它的同族就会帮它把这些‘异类因子’排出体外……” “——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让他知道太多。”M6粗暴地打断了小明,然后转向我,“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按照小明的理论,R5可能因为在‘型成’的初期阶段就与宁08有了过长时间接触,受到了比较重的影响,也就是出现了‘融合’症状。懂了吗?” 我点头如捣蒜,但M6-2似乎有不同意见。“难道说这条线的R5是第一次来地球?这不太合理吧……” M6对她摇摇头,“我们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R5还未型成,在他彻底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地球人之前,我们必须让他走上梵锡星人的正常型成轨道。” “所以现在想寄希望于R5帮我们修好飞船是不可能了。” “对,但是只要能确保宁08的行动在控制之中,不要让R5再和宁08继续接触,那一切就还有转机。如果宁08已经爱上R5,并且愿意为爱牺牲这小子,那我们就完了。” “——等一下,”我打断他们,“我收到了晓339的紧急通知。” 芯片的联系界面在我没有下达任何操作命令的情况下突然弹出一个通知框,内容不给人任何拒绝或接受或犹豫的余地,纯粹就只是告知罢了—— “一分钟后,系统将自动将各位传送到重心大楼,有极其重要的事务宣布,请做好准备。” 第四十章 出卖世界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向小明小红抱怨所谓的“系统自动传送”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的身体就已经被转移回了重心大楼。这个上次还让我觉得大到骇人的正厅,此时此刻竟然被人类挤得满满当当。 这恐怕就是整个亚隙间所有人类的数量了吧,我估不出这里的具体人数,但不管是一万人还是十万人,对比地球上总人口的比例,都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人们一落地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部分人都在宣泄日常生活被打断的不满,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我推断他们也是头一次碰上“系统自动传送”这回事。并且,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归察已经导致有人死亡的事情。 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个人站在两道牛角状旋梯的交汇处,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小点,只有空中那个巨大的360度全息立体投影,告诉每一个人那里站着的是晓339,并实时记录他任何细微的面部活动。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政客式的笑容,像在等待发表自己的竞选宣言。 所谓的“系统自动传送”似乎也为每一个人按照居住区域划好了分区,我很快就在附近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找到探测组的成员并不难,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看上去像是一个月没睡觉了。我不知道这种强制传送对宁08是否有效,但起码我可以抓住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离我最近的是锡16,他一直在死命瞪着晓339,没有和我打招呼的意思。穿过他身边,能看见低着头抽烟的纪87,他今天什么戒指都没有戴。再往前一些,是披头散发的法01,我第一眼甚至没认出她来。端28是唯一看起来保持常态的人,但也没有往常的充沛干劲,第一小队的人似乎正在向他交待什么任务,他连连点头。我是在找到G17之后才发现了宁08——G17站在离宁08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而宁08则背对着众人,抱膝坐在地上。她披散着头发,只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似乎正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我费了一些力气才挤到她旁边,正要说话时,晓339抢在我前面开了口。 “请大家谅解这次冒昧的自动传送,相信各位作为人类社会的精英,一定能理解接下来我的举动情有可原。因为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历史性的事件。 大家可能或多或说已经有所耳闻,关于我们特别小组的行动,已经获得了颠覆性的巨大进展。我们成功定位了对地球现状至关重要的一座洞穴群,并对其进行了细致勘测。经过充分的调查考证,可以初步推断,现在地球上的外星侵略者,就是通过这个洞穴群来被转移而来的。”晓339顿了一下,对台下质疑的众人做了一个示意安静的手势,“在洞穴群内,有一个被蒲玛星人称之为‘渊扉’的地方,它是这批外星人的传送点。蒲玛星人承诺过我们,只要找到了门,并将地球上的外星人送回它们该去的地方、不再影响人类的生活,地球上的人类就可以从茧状态中解除出来!” 晓339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也爆发出一阵欢呼。 “这也预示着,我们可以回到地球,回到之前的生活中了。” 整个大厅忽然陷入一阵尴尬的安静,零星有几处掌声,干巴巴地拍了几下,也很快识趣地缩回了手。似乎大家完全没准备好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消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态度,成为“少数派”,人人都等着看别人的反应,再跟着做一番附和——可当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时候,就出现了刚才的结果。 “太好啦!能回去了!”靠近晓339的位置,LL9小小的身影雀跃地上蹦下跳着,努力试图活跃气氛。 我转头想看宁08会是什么表情,她却只是仰着头,全神贯注地等着晓339继续发言,那认真又紧张的样子,像个等着被宣布期末考试分数的学生。 “大家一定都还记得,蒲玛星人收留我们时,最大的期望,就是有朝一日我们人类可以重新回到地球上,像从前一样生活。”周围依旧是一片沉默,晓339似乎也没准备让大家给他反馈,不留停顿地说了下去,“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答案离我们已经很近。从明天起,所有的归察行动暂停,我们未来的归察地点统一只有一个,就是地下洞穴群。现在地下洞穴的数据太过杂乱,蒲玛星人无法取样,只能靠人力完成,所以我们需要通过归察和取样,画出整个地下洞穴群的路线图,以及每一条道路中的生物种类、生物样本,最终确定渊扉的位置。这会是一项巨大工程,需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参加。” 这一次,整个大厅简直像是要爆炸了,成千上万张嘴同时发出了抗议,大部分都在骂脏话。 渊扉?传送点?难道说的不是KC66被卷进去的地方吗?那个地方第一小队的人不是应该已经发现了吗? “大家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已经开始有人对着晓339扔鞋子,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褪下丝毫,“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其实最初,蒲玛星人就希望我们全员都能加入地球的归察中去,这件事被我们第一小队尽力制止了。我们当时告诉蒲玛星人,人类是一个不喜爱被束缚的种族,所以我们的探测组,一直是一个自由度非常高的组织。当时我们第一小队的想法是,能力伴随着责任,所以这些事物交给我们第一小队就已经足够了,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蒲玛星人认为我们既然抓到了问题的核心,那就绝不该轻易放过线索。但是——”晓339故意拖长了声音,“我们和蒲玛星人就这个问题深入交流了很久,刚刚才达成协议。我告诉我们可贵的帮助者们,人类是一个讲究自由和民主的物种,所以,这项决议虽然一定会执行,但一定会是在我们说服了各位,让各位发自内心地同意这项决议的基础上再做执行,绝不强迫。” 下面吵闹的分贝又高了一些,不过大家不再继续骂人,而是开始讨论“发自内心地同意”的定义是什么。 “大家应该多少听说,我们的特别小组在归察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大家都不想看见的悲剧。归察,理论上不会发生任何人身伤亡,之前我们的归察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现象。” “那么到底为什么会死人?”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我必须严肃声明,并没有发生人员死亡,但当时的情况的确造成了一些成员的精神损伤,现在他们在我们第一小队专门安排的机构内静养,为了他们能尽快康复,希望大家给他们一个安静的治疗环境。不过,这一次的确是由于我们的失职,过于轻敌,完全没有预料到外力的影响会如此巨大,导致了任务规划和装备上不够完善。所以,从今天起,我们会加强对安全问题的重视,绝不会再出现返航信号中断的情况,确保大家身上绝对不会再发生安全问题。”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 “当然,我们第一小队对于这次发生的悲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之后凡是危险的归察任务,我们将义不容辞,冲在最前。” 他留了一个空隙出来,可没有人鼓掌。他倒也不意外,继续摆着他那没有笑意的笑容。 “归根到底,找到线索总是一件好事。而我们特别行动小组的每一位成员,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时刻,我们会在明晚七点举办一场纪念晚宴。希望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们全都参与进来,因为场地有限,其他有任何人愿意加入归察队伍中的,也可以报名出席,名额限五百人。我们将在晚宴上宣布目前整理出的线索进度,以及之后进行归察的方式规则。邀请函将随后发送至各位的芯片。” 晚宴?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情搞晚宴?还限额?特别小组的人愿意出席他都该烧高香了吧。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站在我身后的几个女性显然非常喜欢这个主意。 “哇,天哪!他刚才是说我们都可以出席第一小队的纪念晚宴?” “去参加那个晚宴是不是就意味着必须去归察了?” “归察就归察,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参加,那可是第一小队的晚宴啊。” 这个所谓的“第一小队晚宴”这么抢手?我稍稍被勾起了一些好奇心,但又不想去和陌生人搭话。 “那么,今天要宣布的内容就是这些,打扰大家了,谢谢。现在大家可以自行跳跃回任何地方了。” 晓339说完便原地消失了,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被人围上来揍的样子。 我赶紧一把拉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的宁08。 “怎么了?”她面无表情。 “你……没事吧,刚才都找不到你。” “没事,我只是想睡一会儿而已。” “哦……那什么,关于……”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跟她提R5的事情,她提起了另一件事。 “他们说云09死了,KC66失踪了?” “是的……但刚才晓339又说……” “你相信他吗?” “我不知道,但是……” 后面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 “这也是我们想问的。” 回过头,第五小队全部的幸存成员正站在我们身后。 “宁08,绫27,抱歉,可以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纪87苦笑,“关于那场晚宴,可能有一个你们不怎么想参与的计划。” 第四十一章 向天空桥而去 亚隙间入夜的时间是七点。 下午六点半开始,公共区域的人造太阳会慢慢消失,天空随机出现一种晚霞的样式,二十分钟后,夜幕淡入,如果你碰到懂天文的人,天上星星位置的完整程度,足够他把黄道十二宫全都给你指一遍。 住在亚隙间的人不怎么关心天气,因为他们可以随意左右自己所居住区域的天气,比如宁08的屋子附近就经常是中雨乃至雷雨状态。 我坐在三角锥形的传送塔旁,穿着一身可笑的黑色晚礼服,仰头望着黑夜渐渐渗透黄昏的过程,打发晚宴会场解锁前的时间。 【请各位准备进入会场,会场地址Room∞】 我走进传送塔,开始今晚的任务。 这个时间点传送塔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他们很明显发现了我此刻着装背后的意义,虽然大部分人都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我还是听到有人在背后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他要去第一小队的晚宴了。” “他报名成功了?” 【请输入你的目的地名或地区代号。】 冷漠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我在脑内输入了代表会场地址的几个字符。 【已确认代号Room∞,资格检查中……】 【审核通过,请在原地等待传送。】 门打开了,我没有遵从芯片的指令,而是跟着众人一起进去,然后像前一次跟着宁08来时一样一路往里走。那间有十扇门的休息室里,宁08上次差点走错的那间编号100000的门,就是通往第一区的地方。 推开房门,里面是一个罗马竞技场大小的圆形房间,上百扇一模一样的黑门沿着墙壁环城一圈,每一扇房门的正中央都写着“1”。虽然纪87已经跟我形容过这个房间,但真的亲眼目睹还是觉得眩晕。 我随便挑了间正对面的那扇门,不紧不慢地朝它走去。 按照纪87的说法,第一小队每个月的晚宴是亚隙间最高规格的活动,不仅第一小队成员会全员出席,还会有蒲玛星人和其他星球的代表参加,对于新移民来说,能被邀请参加晚宴标志着你将有机会加入第一小队。不过真正让这晚宴如此受人关注的理由,和普通人憧憬上流社会酒会的理由差不多,出现在那儿证明你已经成为了亚隙间的风云人物、社会名流。当然,还有某款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饮料——银河水做诱因,传说如果有什么能比生活在亚隙间更快乐,就是服下那杯饮料了。 今晚的主角不是我,英雄也不是我,我甚至不知道任务的全貌和目的,为了防止被读取记忆,每个人都只知道和自己有关的那部分任务。我的任务就只是为真正的英雄登场做铺垫。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卷入这件事,或许因为我是整个亚隙间唯一一个惹事了也没关系的“外人”,或许是习惯性的“因为拒绝很麻烦还是接受更容易”。反正我从记事起就一直漫无目的地活着,再多做一件没有目的的事也没什么奇怪。 我终于走到正中央的那扇门前,对着门把伸出手。 “小羊羔迷路了?” 回过头,PB62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妖娆地倚靠在我左方的一扇门框旁,用几乎无法生成风的频率缓慢地摇着手里的扇子,她今天穿着一套正红色的长裙,胸口的开叉一直延伸到了肚脐,整个背部看起来没有布料。 “对,我好像是迷路了,但看见了你说明我没走错吧?” “我们第一小队的人当然有不同路线啦,你应该在传送塔的入口等传送才对呀,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好像没听见那个指示,可能是我当时在想别的吧。” “你太紧张了?” “也许吧……” “你今晚的舞伴是谁?”她款款而来,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装作回头环顾四周,一个侧身避开了。 “舞伴?” “通知一定说过吧,要给自己找好舞伴才行,如果你没有舞伴的话,我……” “——我有,她在里面等我。” “啊呀呀,明明可以稍微骗我一下的,真是不解风情的讨厌鬼。” “那……既然我走错了路,可能要麻烦你来带路了。”我不想和她在这里多做停留。 “好吧好吧,反正我也正要过去。” “这里能穿过去吗?” “能啊。”她领我走向右边的一扇门,我边走边计算那是第几扇门。 21。 22。 23。 24。 是入口正对面的门右数第二十五扇门。门被PB62推开后,又是个一模一样的房间。这一次她又带我朝着右边的一扇门走去。 是正对着入口处右方的第十六扇门。 走着走着,PB62忽然回过头。 “下面那个地方,你还打算去吗?” “你说那个洞穴群?如果我能选的话,当然是不想去。” “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下去?” “后悔加入第一小队。” 她继续往前走。推开第十六扇门,竟是一条向上的白色阶梯。这梯子没有扶手,突兀地悬在半空中,看不见尽头。 “这是哪里?” “通往天国的阶梯。” “你这么说还真是不吉利。” “刚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一般人误闯第一区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亚隙间还能死人?” PB62转头对我嫣然一笑,眨了眨眼睛。 “只是比喻而已。好了,上去吧,小心脚下。” “如果摔下去会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 她提起裙子攀上楼梯,虽然那双高跟鞋的根看着有12厘米,可她走得相当轻巧。 “你刚才说的救我一命是什么意思?” “‘传送间的失踪人口’这种事你可能还没听说过?” “我听过……是真的?” PB62背对着我耸耸肩,“这里藏着很多秘密,就算是第一小队的成员,也是分阶级的,有的房间阶级不到也不能私自闯入。” “闯入了会怎么样?” “你的相关记忆会消除。” “那也还好。” “有一定几率因为记忆消除的过于粗暴而变成痴呆哦。” “……你现在跟我说的事情,应该是不能随便外传的吧?” “没所谓啦,反正我也只是最底层的小人物罢了,也说不出什么对他们有威胁的话来,只要漂漂亮亮地做一个花瓶,讨到男人们的欢心,就够了。” 她今天的心情看上去并不怎么愉快,但我没有进一步打探她隐私的意思,于是决定转移一个轻松些的话题。 “好像很多新移民都很想参加第一小队的晚宴,为什么?” “在亚隙间待久了,人会对快乐麻木,当得到一切东西都成为理所当然的时候,你就很难再感觉到快乐。相反,当你感觉到痛苦的时候,又没有其他东西来排遣。有的人会选择自杀,还有的,会像我一样,努力想要成为第一小队的一员,参加他们的晚宴,喝到银河水。” “银河水究竟是什么?” “能让你忘记烦恼的东西,你喝了就明白了。好了,到了。” 台阶的末端是一团白光,PB62拉起我的手,带我穿了过去。 “就是这里。” 她松开我的手。 “接下来往哪里走?” “你的舞伴已经在等你了。” PB62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等回过头,她已经不知去向。 在我眼前的,是夜空中,架在云端的一座透明拱桥,它的形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云雾中如钻石般光芒璀璨,为来人指引方向。这桥一直通往另一头波光粼粼的大海,我隐隐约约能看见那有一叶小舟泊在岸边。 这简直像是要人前往彼岸。 舞开始浓了,我犹犹豫豫地迈开步子,循着那忽闪的亮光向桥头前进。划开云雾,桥的这端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当然不可能有舞伴。幽百垓的身份不能被发现,自然无法带来,至于那两个梵锡星人,估计也收到了晓339的邀请,但我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邀请M6-2,那样M6绝对会对我大发雷霆,至于M6自己,绝不可能会选我做舞伴。眼前这个人,兴许是在等别人吧。 “你终于来了。” 我感觉有人抓住我的手。 “等一下,你可能认错……” 一抹陌生的紫红长发出现在云雾中,尽管她那香橙般清甜的笑容是如此陌生,可她的相貌我绝不会认错…… “……M6?” 第四十二章 回旋夜 “快一点,舞会已经开始了。” 女孩抓着我的手,轻盈地带我越过那座桥,沿着那头的海岸线一直往前走。夜色中,前方的云雾间藏着点点星火,像落在地上的极光,变幻着不曾见过的色彩。隐隐约约有音乐和说话声传来,但看不见人影。 海浪没过我的脚,并没有潮湿的感觉,只有一阵稀松的凉意,随着接近那灯火,云雾渐渐开始有了色彩,天空开始下起了光雨,雨水闪亮地穿过我的身体,像流星般梦幻。 “雾散了。”那女孩捏了捏我的手,指向半空——那竟有一座空中花园,想必就是晚宴的举办场所。 我们沿着道路两旁的光点往前走,看似平坦的道路,却是一路向上延伸着,就像踏在透明的坂道上。她说的对,雾已褪尽,我能看见她浅粉色的礼服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每每摇曳都真的会飘下花瓣来,那些花瓣就如雪花,一落在地上便会融化。 刚才还在地上的“极光”也随我们攀到了高处,这条道路尽头的圆形花园,就漂浮在银河之傍。从植物数量、装饰的摆放、到舞池繁复的花纹,它的一切都是对称的。花园顶部那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巨大线香花火燃烧着温暖的光芒,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亚隙间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时都换上另一副隆重的皮囊,在流星雨之间,绕着古木缠绕而成的舞池翩翩起舞。我闻到一股檀木的香气,但找不到来源。 这里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我本以为晚宴的举办地点会是某个浮夸的欧式古堡,墙壁的每一个雕花中间都镶着宝石,室内灯光明亮如昼,正中央再来一个乐队现场演奏,可能是巴洛克式古典乐,也可能是爵士,但现在放的竟然是我妈那个年代流行的节奏布鲁斯——不过他们的确就是我妈那个时代的人。 “我们去跳舞吧。”女孩拉着我加入他们。 “你究竟是M6还是M6-2?” “这不重要,”她靠过来,左手攀向我的后背,“我只有一支舞的时间,就当成是一场幻觉吧。”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跟着我转圈就好。” 她靠在我的肩膀,领我在舞池轻轻旋转,就好像我们是熟识已久的恋人。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她不像M6那样蛮横,比M6-2多一份少女的俏皮,可她的这张脸确确实实和她们一模一样,我只有浑身僵硬地任她摆布,希望她能说出自己的身份。 “好怀念啊……”她在我胸口喃喃,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在哭?” “没有,是眼睛进流星了。”她抬起头,笑眼弯弯,“这首歌如果永远不会结束就好了。” “你到底……” “也许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错?” “我不明白,你……” “音乐快要结束了。” “嗯……” “起码这首歌的时间里,你是属于我的。” 这首歌开始进入尾声,我停下来松开手。 “你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你不会记得我的。”她伸手轻抚我的脸颊,“我也不会记得你了。” 我推开她的手。“这样戏弄我很有意思吗?” “你转过身,数到三,就能看见我真正的样子。” “我才不……” “那么……” 她灵巧地绕到我的背后,我追着她裙摆的花瓣转过身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凭空消失了。 我不明白,难道这真的是一场幻觉?就算是幻觉,我的幻觉对象怎么可能会长着M6的脸呢? 留给我思考的时间不多,音乐刚停,晓339惹人反胃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场地。 “女士们先生们……好了,别摆出这样的苦脸,我知道每一个来参加晚宴的人都不想听我的长篇大论。” 晓339站在舞池正中的位置,他的面前没有话筒或是扩音器之类的设备,但我即使站在角落也听得一样清晰。 “但是,请大家暂时先忍耐一下,我会尽量简短。”周围传来第一小队成员零零散散地鼓掌声,“首先,我非常感谢和敬重在上次洞穴归察中做出贡献,并且依靠自己实力回到亚隙间的各位探测组精英们,你们是人类的骄傲!” 这次只有那批没参加过归察、正因为能出席第一小队晚宴而一脸兴奋的人在鼓掌。 “当然,还有即将加入归察的人,我为你们自豪。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自这次大型归察计划开始,我们将批准个体归察,每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离开亚隙间进入洞穴,相关的资料和需要你们来完善的内容会晚宴后发到各位的芯片里,你们,将成为人类史上的英雄!而现在,请大家好好享受吧!今晚,这个舞池,属于你们!” 晓339一挥手,花园周围即刻绽放起烟火来,下一首歌的前奏也随之响起。 人群里已经彻底没有刚才那个女孩的影子,但我现在无暇顾及那段插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 我沿着外场刚转了半圈,最先找到的熟悉面孔,竟然是R5,他一路径直走到一排枯木改造的秋千处,似乎是想休息一下,偏偏那里坐着宁08。她今天打扮得很是隆重,穿了件如梦似幻的蓝纱礼服,我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她来。我努力想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却被舞池里的人撞得东倒西歪,只能绕到他们背后。 看起来他们的对话刚刚开始,贸然打断或许会太生硬,我打算先在后面偷听一会儿对话,再见机行事。 “刚才很多男士来约你跳舞,你都拒绝了。” “啊?嗯。” “为什么?” “我没有和他们跳舞的兴趣。” “可以解读成你对他们没有兴趣吗?作为异性之间的兴趣。” “可以。” “原来如此,所有人类女性都是这样的对吗?” “不一定,有的不会太介意这个,我比较不喜欢自己不感兴趣的男性碰我。” “那你和G17很像。对了,你认识G17吗?” “嗯,她和我是一个小队的。” “哇,那太好了。”R5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这下我可以找到参考了。” “参考?” “对,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变化得很快。” “女人就是很善变的。” “我觉得她对我没有热情,虽然她对我很亲切礼貌,但我能感觉到没有热情……刚开始她对我的确是有热情的,但是……” “你做了什么让她讨厌的事吗?” “没有。应该……没有。她说过她也喜欢我,但我觉得那不是真话。” “为什么要怀疑呢,这样一个长得漂亮,身材好,人又聪明的女孩子会喜欢你,是多难得的一件事,她可能只是不擅长表达。” “的确……作为人类,她很美丽。” 宁08沉默了,我的心也随之吊了起来,正当我想装作不经意地向他们打招呼时,宁08大力拍了R5一下。 “你很想找她跳舞吧?” “嗯?嗯……按照人类的规矩,这种时候好像的确应该去邀请她,可我害怕被她拒绝,就像你刚才拒绝那些人时那样。” “去吧,既然她都说喜欢你了,就一定不会拒绝的。说不定……她正在等你的邀请呢。” “好的,非常感谢。” R5站了起来,意气风发地朝着G17的方向而去,留下空荡荡的秋千,和望着他的背影发呆的宁08。 我从后面跨过去,坐在了R5的秋千上。 “晚上好。” “啊,你什么时候,我……那个,我没有和他……”看见我之后,宁08显得非常慌乱,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 “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那你要说什么?那个事情?还没到时间吧。” “我要说的是……今天难得打扮成这样,不跳一支舞多可惜。” “我打扮是为了自己高兴,再说我又没有舞伴。” “好巧啊,我也没有。” “你不是混这么惨吧?” “我是说……那什么……你应该会同情自己那个没有舞伴的儿子,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拒绝自己儿子的邀请吧?” 她愣住了,瞪大眼睛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噗嗤”地笑出声来。 “站起来。”她说。 我一脸疑惑地照做。 “怎么了?” 她向我伸出手。 “我先说好,我可不会跳舞。” “没事,我也是。” 四十三章 再见Disco 严格来说,我和宁08只跳了一支舞,因为下一首曲子开始的时候,她已经厌倦了和自己儿子跳舞这回事,开始直接玩踩我脚的游戏。 在她终于玩腻了,拽着我下场的半路上,我看见了M6和M6-2,她们坐在舞池边的石椅上,穿着两件一模一样的黑色礼服,一脸百无聊赖,像两个来参加葬礼的人。或许那个领我走向这里的女孩,的确是我的幻觉吧。 我不理解梵锡星人出现在这场“晚宴”上的理由,因为今天这里甚至都没有蒲玛星人的身影。如果单纯只是受邀前来,还愿意忍着无聊坐到现在,未免太给主办方面子。据我所知,梵锡星人和第一小队的关系并没有融洽到那个地步。至于今晚的行动,我答应了纪87不向梵锡星人提及——似乎梵锡星人不知情是这项行动成功的重要条件,我可以理解纪87提出这种要求的原因,毕竟她们要是知道了,绝对会全力阻止我惹麻烦。而我今晚的全部任务就是惹麻烦。 “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宁08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或许是在排遣自己的紧张。 “下面应该还有几首歌吧?” “它们没机会‘登场’了,你看那边。”她戳了戳我,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MP7穿得像酒保一样,推着一车酒杯,从花园边缘的夜空中穿了进来。酒杯里饮料的颜色就像是每种颜色加一点然后搅在一起又没搅匀的结果,看起来不怎么健康。 “为什么会是他来推车?” “你认识MP7?” “嗯,去找KC66的时候在洞里见过。” “他是第一小队的‘爱因斯坦’,银河水就是他调的。” “这就是银河水?” 我稍微有些失望,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是一整杯闪闪发亮装满星星的饮料。 “你以为银河水会是亮晶晶的东西?”宁08对着我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我不想让她得逞,于是临时撒了个谎。 “没有,我以为会是白开水一样完全透明的液体。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之前只听纪87提起过。” “他有没有说喝下去是什么感觉?” “他说喝了这个饮料后,会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等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家床上了,然后整个人焕然新生,活得更有动力了,浑身充满干劲了,要为了希望而奋斗了,之前让你烦恼的事情你再去想它都不会再产生负面情绪了。大概就是你能想到最开心的事情,再开心个十倍吧。不过他说自己只喝了一次就不想再喝第二次了。” “为什么?” “他没说,或许‘快乐之后是深深的虚无’之类的?” “会吗?听起来我倒是很需要这种银河水。” “你有什么烦恼吗?” “也没什么,我基本就是你上面那些形容词的反面教材,没干劲,没希望,没动力,不想奋斗。假如一杯饮料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话,或许我应该试一试。” 尽管纪87今晚特地叮嘱过我们不要喝银河水。 “那么,你自己想要改变吗?”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人生目标的人,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设想,这样应该是不对的吧。” 宁08摆出一张苦脸,“怎么,我未来有让你受什么严重的打击吗?” “这倒没有。” “我知道了,青春期的茫然,是不是?” “也许吧,我从记事起就这样。” “啊,我未来生了一个性格忧郁的孩子呢。” “这又不是好事,你笑那么开心干吗?” “嗯,也是。唔……怎么说,你应该没有厌倦人生吧?还是很珍爱生命的?” “我不知道。” “你绝对珍爱啊,不珍爱的话,还会热心肠地跑来给自己找爹吗?”她笑着戳了戳我的脑袋。 “也对,我现在倒是有明确目的,只不过这个目的也是梵锡星人强加给我的。假设我失败了,就此消失也就罢了,要是还能回到原来的时空,可能就又会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了吧。” “这些烦恼你和未来的我有聊过吗?” “……没有。” “是觉得我现在比较像同龄人,所以容易开口一些吗?” “可能吧……你没有过这样的烦恼吗?” “茫然、失望、恐惧这类的负面情绪我当然也会有,但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缺失过‘目标’这回事,我的目标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即使到了亚隙间也一样。”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成为神。” 她微微扬起嘴角,凝望着舞池中央起舞的人们,就好像在观察自己的所属物。她是认真的,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太过荒谬。 “好啦,就当我是开玩笑的,”她锤了我一拳,“我这样从小就有目标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找到目标啊、希望啊、动力啊这类东西的,你不用太强迫自己一定要有一个啊,如果别人都有,只有你没有,不也是独一无二的一种表现吗?我觉得很酷啊。” “但是……” “那这样吧,先把目标定成‘找到目标’,怎么样?” “这也行?” “为什么不行?”这个未来会成为我母亲的少女,把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细细观察我的表情,见我一脸窘迫地挪开视线,便露出观察恶作剧成果似的笑容,“放心啦,你的时间还有很多,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可是……” “不要那么多‘可是’,”她踮起脚捏了一下我的脸,“开心点,现在先一心一意地帮我找老公吧,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给自己找亲爹的机会的。” “是是是,知道了。” “唷!”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宁08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啊……R5。” “原来你们认识啊?”R5指了指宁08和我。 “嗯,她是我母亲……未来的……” R5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穿越。”他说。“好像M6是和我说过,你在给自己找父亲。”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你就是宁08?”R5热情地向她问好,“我叫R5。” “嗯……我也听说了。” “我必须谢谢你的鼓励,刚才我去邀请G17跳舞,她同意了,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那不打扰你们了,G17去为我拿饮料了,我还是在原地等她比较好,免得她一会儿找不到我。” “好的,玩得开心。” 作为一个业余人士,不得不说现在宁08的演技还是非常自然的,她对R5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称职的陌生路人。 等R5走远后,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了句“抱歉”。 “没什么,他会被G17那样完美的女性吸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我只不过在下面给他讲了几个故事而已,说不定上来了看见漂亮女孩就全忘光了,不记得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愿她的洒脱是真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R5是把G17当成她才这么兴致高涨的事情,但我开口的时机再次被晓339毁了。他站在舞池中间最高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杯银河水。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期待已久的重头戏已经来了!晚宴的时刻!” 台下掌声雷动。在他身下不远的位置,我看见摘下眼镜、打扮浓艳地法01正亲密地挽着MP7,这真是稀奇的组合。 “今晚,我们为大家准备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美食,当然,还有我们的重头戏,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的银河水,请大家到这里领取。” 这场晚宴没有服务员,食物都在舞池周围供人们自己领取,只有银河水的待遇格外隆重,由第一小队的成员亲自发放。 盛放银河水的酒杯和普通的高脚红酒杯尺寸相似,但杯沿上罩了一层撕不掉的薄膜,递给我酒杯的人说,银河水杯上的薄膜会在每个人都拿到并举起杯子祝酒时才会消失,据说此举是为了确保每个人都能饮用到银河水而定。 “还多一杯,有谁没有领到银河水吗?”我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对着人群询问着,可当我探出头,看到的却不是LL9。 “今晚我好像没看见LL9?” “是的,就缺她一个。” “因为未成年人不参加晚宴?” “这里可没这规矩。” 始终没人回答那个问题,人人都举着自己的酒杯,恨不得马上能倒进嘴里,旁边的“世界美食”完全无人问津。 “再问一遍,有谁……” “哎呀,是我是我,光顾着和美女聊天了,抱歉抱歉。”纪87穿过人群,讪笑着挤到前面接过酒。 “那么,”晓339举起手里的银河水。 纪87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时间到了。 “让我们,干杯!” 杯沿的那层薄膜像是被人掀掉了,我装作仰头一应而尽的样子,把银河水整个倒在了脸上。 如同突然断电一样,整个空中花园的灯光消失了,接下来装饰、食物、树木还有远方的星空也开始一件件凭空不见。身穿华服的人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喝银河水的人还站在原地。 这场地终于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一个四壁空空的白色房间。 第四十四章 波西米亚狂想曲 “嘀”一声之后,房间的灯光消失了,只剩一南一北两扇对称的灰色金属门的光滑表面还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荧光。梵锡星人全都已经不知去向,有粉末状的微粒从地上躺着的那些人身体里升起来,他们似乎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透明化。 纪87塞给我一袋塑料球,然后向还站着的人招招手,示意大家跟着他前往北面的门。而我,则需要按照先前安排的那样,走和他们反方向的南门,也就是PB62带我进来的那扇门。 穿过门,我本该看见一道向下的楼梯,然而我一上来就被摆了一道——门里是一个箱子大小的房间,六个平面各有一扇门。 “纪87,布局变了,我不知道哪个门通往第二间传送间。这里上下左右前后都……” “——随便选一扇进去。”纪87没有等我说完。 “好吧。” 我试着朝对面的那扇门走去,结果脚下的那扇门自己开了,我直接掉了下去。 等双脚再次触碰地面,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似乎歪打正着,落下的地方正是一间圆形的巨大传送间。 “好像选对了。” “不,你选哪里都会落在一样的地方。” “那我怎么出去?” “先完成任务,会有人来接你。” 我耸耸肩。根据纪87的计划,我今晚的任务就是在一小时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进入第一区的房间捣乱,然后撤退。这显然不像是什么重要任务,也许今晚计划的核心环节都交给一晚上没露面的端28和锡16了吧。 当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圆形传送间中央,我忍不住要产生一种错觉,下一刻所有的房门会一起打开,然后冲进来各式各样的怪物。我莫名想起了地球上那间诡异的教堂,即使眼前这个地方和那里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我走到房间的边沿,尽可能轻地推开其中一扇门。 “你确定现在这里没有人?”我通过芯片问纪87。 “我不确定。” “喂。” “我只能确定,大部分房间里没有人。你开门了吗?” “嗯。” 门里,一条繁华的商业街猝不及防地撞进视野,密密麻麻的广告牌让本来宽敞的街道乍一眼望去非常狭隘,店家招牌的设计方式也非常老派,以最传统的方式来回变化着字体颜色。橱窗里模特身上还披着冬天的皮草,右上角的大屏幕上播放着二十年前电影的预告片,面包店里有刚出炉面包的香味传来,隔壁的餐厅正在机械地叫着号。这一切放在十几年前大概是稀松平常的风景,唯独一点,这里没有游客,也没有店员。 “扔个球进去,然后换一扇门。” 我依样照办,回到传送间后,把外套脱下来放在这件房间门口作为标记。 “你现在能告诉我这次行动的目的和计划了吗?” 第二扇房间里是一片艳阳高照的沙滩。我有种感觉,自己所在的位置像是个背景素材库。 “我每个月都会参加第一小队的晚宴,最初就是纯粹的找乐子。直到有一次,我和一个姑娘夸下海口,说自己有办法把银河水带出去给她喝,结果我在试图这么做的时候被第一小队的人发现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们说我不尊重制度,把我‘请’出了宴会。后来我打听了一下,发现从没有过任何人成功把银河水带出过这里。不管你用多巧妙的方式隐藏,他们都能发现。” “所以?” “我当然不会就此死心。我注意到每次银河水的数量都会有剩余,这是为了当有人不小心把酒洒了的时候,可以及时‘补货’,于是我就打起了那些银河水的注意。我开始有意识地试图去记忆自己喝下银河水后的状态,但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找不回那段记忆,那么想喝完了再去偷显然不现实,但是换句话说,我可以趁着别人都意识模糊的时候去偷。终于有一次,我找到机会,装作仰头喝酒,其实把酒全洒在了身上,然后学着大家一起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 “接着你发现了真相?” “不,第一小队竟然有人发现了我没有喝下银河水,我又被赶出去了。” “哈?” “这就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喝下一样的银河水,但他们不会昏倒呢?” “因为你们喝的并不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有抗体,或是事先吃了什么药物做预防。经过我后来的仔细观察,我发现分发银河水的人很有讲究,第一小队成员中,第一批移民的酒全是晓339亲自发的,可仔细对照过,两种银河水并没有什么不同,起码在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晓339每次都只会拿推车最上面一层的银河水。那么一群人故意灌另一群人喝一种能失去意识的饮料,会有什么目的呢?我没有办法往好的方向联想。更何况我每次喝完饮料后都会觉得幸福感强烈,第一小队英明神武,加入其中分外光荣……” “你觉得那是洗脑饮料?” 第三到第十个房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居民住宅区,我渐渐开始觉得无趣了。 “不排除那个可能。但要证明这一点,我最少需要四个帮手。首先要有一个人拖住看管饮料的MP7,需要一个人成为让第一小队成员高度警惕的人物,一个人在MP7被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替换饮料,这三个人之中有任意一个带走银河水就行。问题是,晚宴每次只有第一小队的人可以参加,偶尔会邀请的人也多半不会被我笼络到,我不仅找不到帮手,实施这项计划本身对我也有风险。况且我有猜错答案的可能性,那个时候就需要有备选方案B,而备选方案B需要的人数会更多。” “所以这次被你找到机会了?” “是的,我一直认为调查清楚银河水能找到第一小队的真正目的,尤其在他们现在捅了这么多幺蛾子之后,但是锡16向我提出了另一个计划。” 锡16,这是个令人意外的名字。 “锡16不像是会对这些事很上心的类型。” “他有自己的目的。众所周知,整个第一区是在第一小队的监控下的,进入这个区域后,你的信息会通过芯片被传送到第一小队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知道有谁进了第一区。同时,你在第一区发送和接受的每一条消息,通过芯片进行的任何对话,他们都可以监听到。所以,任何人想要以任何形式去探寻第一小队的秘密,都不可能成功。” “但现在第一小队的人都被自己的药迷晕了?啊,我好像又找到了一个传送间。” “进去吧。” 我数了一下这个房间距离我做标记的房间正好隔了32间房,倒回去捡了外套后,再重新数到这一间,推门进去,继续重复刚才的“任务”。 “我已经明白了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有办法去打探第一区的详细结构,可我现在做的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 “我给你的袋子里,全都是法01从反手环协会那里拿来的废弃手环,第一小队的人读取入侵数据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么多房间里都有外人侵入的痕迹,足够拖延他们一会儿了。” “还真是微不足道的工作。” “顺便一提,我们都已经平安带着银河水撤离了。” “啊?就留我一个人?” “不,还有端28和锡16呢。” “他们在哪里?” 我开始越来越没兴致,推开门也懒得往里看,就直接扔球进去。 “端28在找睡眠舱的控制室,锡16在找MP7的药剂室,不过他们在收到第一小队喝下银河水的情报后就把手环摘掉进第一区了。现在手环已经被法01回收保管,所以直到汇合前我都联系不上他们。你知道的吧,锡16坚持认为云09是被第一小队的人下药害死的。” “第一小队不是号称那批没回来的人都在治疗中吗?” “就看你信不信了,锡16显然是不信,不过他要是能找到治疗室也不错。” “按照你的说法,如果还有其他人没参加晚宴,那我们都很危险吧。” “我相信他们的能力,端28在地球的时候是做特工的,锡16过去的经历也很丰富。” 特工……实在很难把端28那伟光正的形象和“特工”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他和晓339是一类人,假如说晓339是总统竞选人,端28就像是秘书。 “其实我一直觉得,锡16说不定还比端28厉害一些。”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有机会你自己问他吧,假如他愿意说的话。见识过地狱的小屁孩都是可怕的生物。” 我不禁想起了LL9。 “等等,我越想越不对劲,你把我这个纯业余人士和两个专家放在一样的危险境地下,还让我当炮灰?” 芯片通信装置那头传来一阵悠闲的笑声,“你有梵锡星人这样的王牌,明明是最安全的。” “才怪了。” 又是一个传送间,这一次我没有数数也没有做标记,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我听M6-2提过你们的目的,所以非常确定她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安全。等会要是情况不对,我会马上通知她们来救你。只要梵锡星人出现在第一区,这里留下的信息和证据就会被她们的数据彻底打散,除非锡16和端28被他们当场抓住,否则第一小队只能在那些你留下的手环里排查嫌疑人。就算他们能查到你头上也没关系,毕竟你不是亚隙间移民,他们对你没有控制权。” “M6她们现在在哪?” “银河水对他们无效,所以他们喝完后就直接被传送到蒲玛星人的晚宴上了。” “这还真是有礼貌。” “M6他们似乎是陪着那个叫R5的雄性梵锡星人来的,晚宴本身怎么样不是她们关注的重点,但她们能来救你绝对帮了我们大忙。” “好吧,总之我是炮灰就对了。” 我绕了大半圈才终于找到新的传送间入口。 “不不不,你对我们至关重要啊。” “哦。话说,我的球快用完了。” “你的速度有点快啊。” “我对这里的风景又没兴趣,所以我是不是要等端28他们和你们汇合才能等到梵锡星人出现带我走呢?或者——” 我的声音噎在了喉咙口。 这一次我没能直接往房间里扔球,因为当我打开门,门口竟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老人。 “DY247?” 我觉得自己的内脏被人一把捏住了,这老头虽然不属于第一小队,但也是第一批移民,难保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假如刚才我和纪87的对话全都被听见了,假如我们的行动一直在监视中,接下来该怎么办? 感觉到情况不妙,纪87立刻中断了通话。 正在我焦急地思考着如何开脱时候,眼前的老头子收起刚才惊讶的表情,眯着眼睛热络地抓住我的手。 “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着走不出去了。哎呀,你看,我被邀请来参加晚宴,结果怎么就迷路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你能带我过去吗?” 这是在伪装或是试探吗? “我……我也迷路了。”我决定先顺着他往下演。 “哦?你不是第一小队的人啊。” “对,我本来想提前离场,但不知道为什么用不了移行,就困在这里了。”这个谎撒得比我想象中顺利。 “哎,这可怎么办。”DY247依然没松手。 “那,那我们一起找路吧。” “——不必了。” 我感到有人从背后提住我的衣领,下一秒,我已经回到了通往第一区的那间传送间,纪87正叼着烟等在那里。 “M6?” 正如纪87所说的,她出现的非常及时,不过她甚至都懒得看我一眼,放下我后转身就走。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免去道谢之辞。 我刚伸手把袋子还给纪87,通往第一区的门就被打开了,锡16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来。 “你的速度真快,怎么样?” 纪87第一时间迎上去,但锡16只是摇摇头,扔过来一个纸团。 “全是电——”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扇门不知何时又开了一次,一把刀从背后穿破他的胸口,晃得我头昏。下一秒,锡16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好呀。” LL9收回刀,对我露齿一笑,我转过头想寻找纪87,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第四十五章 入眠以前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回地球归察,这颗化为废墟的星球白天的样子已经足够瘆人,更不用说失去了电力后的夜晚。 此时此刻,戴着与身上裙子格格不入的头盔、提着薄纱礼服在残垣断壁间狼狈行走的我,如同一个连夜逃婚的新娘,困窘又落魄。 今晚我的任务可能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纪87仅仅让我回地球随便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不要尝试战斗,等第二天天亮了再回去——他需要我测试在开放了个体归察功能后,在地球长时间停留会导致什么,生物状态和精神状态是否会有变化,能否正常入眠等等。或许经过上次的归察,纪87对于归察这个形式本身背后的秘密,有了类似理月的猜测,也可能他们今晚计划要对“归察”的控制系统做手脚。具体的方案就与我无关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这项比照实验的差事之所以落在了我身上,是因为我既不懂得色诱又没有灵巧的身手,不过即便纪87不做这样的安排,我可能也会主动申请——这是我再去找一次理月的绝佳机会,回了一次亚隙间后,我又冒出了许多问题想问他。 为了防止被第一小队的人窃得资料,我没有记录理月所在位置的坐标,只能靠着大致印象摸回我和R5出洞的那个校园。 入夜后的地球安静地像座坟墓,头盔的生命探测器一路上都没有显示任何信号的迹象。我找到了操场,找到了理月之前站着用枪射我的地方,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之前那座雕塑的碎片,就好像它和它下面那个能漏进雨水的洞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而我那天和R5留下的回忆也只是一场幻觉。 我踩着不习惯的高跟鞋,在原地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徘徊,较真地非要把那地方找出来不可,就好像找出来了,一切就会发生转机。即使我也明白,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生命探测器的屏幕边沿慢慢出现一排由小小的红点组成的纵列。一只长得像兔子一样的东西从边上的草丛里蹿了出来,旁若无人地穿过了我,跳进对面的小树林里。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我从中拎起一只,用头盔的电灯照了一番,发现是随处可见的克羊。这东西的攻击力跟普通的草食小动物差不多,在外星生物里处于食物链比较底层的位置,唯一优势是数量多。于是我抓起三四只克羊,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各个方位一一掷去,它们全都稳稳地在地面上成功着陆,并没有什么被透明防护罩弹飞的情况发生,一个个摆摆耳朵蹬蹬腿,然后就撒开脚跑了。 我在原地呆呆站了一会儿,目送队伍里排在最后的一只克羊艰难地追赶着大部队跳进草丛。会不会是我走错了地方?或者理月已经离开这里了?也许有很多事情我永远也无法和他确定了?如果我押错了宝,或许真的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独自过一晚了。那么过夜的地方绝不能是这里,这里只能令我沉浸在回忆里,沉沦在遗憾、落寞与不甘间无法自拔。 假如我真能像自己伪装的那样释然,发自内心地祝福R5和G17就好了,偶尔我也需要一些留给自己真实心境的时间,抱着最后一丝幻想紧紧不放,尽管这不是好事。 脚边忽然一声枪响,将方才的忧郁气氛打得粉碎。 我无奈地笑笑,或许我该感谢他。 “你这家伙就不会正常点的打招呼方式吗?”我对着他抗议道。 理月和上次一样,直到进入地下研究所前,都始终保持着沉默。研究所里的情况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差不多,上次我们会谈的房间也依旧单调清冷,除了中间多了一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金属椅子,看起来是用废铁丝和铁块随便拧出来的,更像装置艺术,没什么实用舒适性。理月在对我进行一番常规的机械检查后,便绕到操作台处,把那椅子留给了我。我打心里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坐在地上,但不好意思辜负他的一番好意,还是坐了上去。果然,面非常不平整,而且坐上去还会来回晃。 “所以你每次回地球都会换你的生物甲?”理月问。 “所以我每次来你都得这样检查一遍?” “稳妥起见。”他摇了摇手指,“所以,我猜,你大半夜穿得这么隆重跑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让我评价你的衣着品味吧?” “你想评价我也不会听。上次归察死了一大批人,我想来问问原因。” “问我?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答案呢?” “你上次说,生物甲不过是我们的一个代替用肢体,这个肢体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不会反馈在真正的我们身上,那为什么会有人死在洞里呢?而且还是脑死亡。我有认识的人认为是第一小队的人做了手脚,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们是被吓死的,但被吓死真的有可能吗?” “一共死了多少人?” “35个人。” “这个人数好像太多了,”理月沉默了一会儿,“理论上说,当人处于极度惊恐状态时,肾上腺会释放大量的儿茶酚胺,这个时候心跳会突然加快,血压升高,心肌代谢的耗氧量也会在短时间内高速增加。当过快的血液循环汹涌地冲击到心脏这里,结果就是心肌纤维撕裂、心脏出血、心跳骤停,人的确会可能因此死亡。但这个问题不能妄言,因为目前我对外星生物的认识也非常有限,那个地方我没有下去过,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更不知道里面那些生物对人类的影响是什么样的……既然你也下去过,你感觉怎么样?” “在走不到底光线又昏暗的山洞里时不时地得应战各式各样的怪物,感觉怎么可能会好……以前我和朋友一起去过鬼屋,我可以明确地知道每个点可能会在哪个位置有‘鬼’出来,也大概能猜到这些‘鬼’吓人的方式,唯一未知的是这些‘鬼’的造型,即使这样,灯光和布置还是会给我造成一些心理压力,而且当同伴因为害怕而尖叫逃跑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一样尖叫着逃跑,即使我明确知道这是假的。这样反复许多次以后,我会觉得这里好像走不到尽头,每个房间都要面对一次这样已知的惊吓也让我觉得心理上是一个负担。但归察不一样,在类似的情况下,我是可以反击的,而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到任何物理伤害,接下来就好像是在玩一场带有无数条命的游戏一样。可是这次归察的感觉的确不同,我中间似乎有一段时间丧失过理智,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什么潜能被激发出来了,后来我几乎是遵循本能行事,甚至一度觉得很开心……” “听你的说法,的确像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不过,我不知道蒲玛星人是用什么方式实现你们的灵肉分离,自然也不能解释原理或者在上面做手脚的办法,但你们的生物甲应该是做了特殊处理,可能目的是为了增强战斗效率吧?你说的那35个人运气比较不好,引发了过强的副作用。当然,不排除其他可能,比如洞里某种激化你们神经敏感度的物质或气体……” 他的推论和我猜想的差不多,但这的确都只是空想。 “还有一个问题。假设,一个人在归察过程中,精神和生物甲、也就是代用肢体突然被强行分离了,这个人是不是会死?” “说实话,这个问题也不是理论层面能够讨论的。不过可以猜测。假设你在玩一个全拟真的电脑游戏,这过程中突然断电了,那对你来说,结果也不过就是退出游戏罢了。” 这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对于我这样对这方面完全没有专业知识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很有道理的。 拖延时间是理月和第一小队的共同目标,剩下的只是手段的选择罢了。从和第一小队的接触来看,我完全相信他们视人命为草芥,那理月呢?我只见过他两面,更加不可能有办法判定他的为人究竟如何。 那R5呢? 梵锡星人的脸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我本以为去讨论点正经事就能减轻这些风花雪月的无聊事情对我造成的影响。看起来我依然不在状态。 “这些事情等一会再说,先跟你说另一件事,今晚我需要在你这里睡一觉。” “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理月露出这么吃惊的表情。 “今晚我没办法回去,你就当是收留一块废铁一晚,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吧?” “你还记得上一次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不记得了,你说过的事情太多了。” “的确,但其中有一点是,你得让我研究。” “那个的前提是我同意和你合作吧?” “虽然是这样,但万一我不遵守规则呢?你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太胡来了吧,不怕自己睡着的时候被我拆了吗?” 不得不说,他这样大惊失色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你说的对,可你也需要放长线钓大鱼,为了更长远的合作,先树立我对你的信任感,对不对?” “建立信任……”他仰起头,显然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那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我反正没什么损失。”他摊了摊手。 “你也别让我有什么损失,好好抓取争取核心目标客户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你……” “先给我找张床吧,记得要软一点。” 看着他气恼的样子,我已经放下心来——今天自己留宿一晚的损失绝不会比他更大。 第四十六章 新卡萨布兰卡 正如我不相信理月,理月对我也谈不上信任。我们就像是两个初次下海的商人,既想让自己利益最大化,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 理月显然不放心让我留在那间可能是他“工作室”的地方,只好不情不愿地带着我换了个离电梯最近的房间。他非常清楚,我留在这里对他的威胁,远大于他对于有着生物甲严密保护的我的威胁,可他不能将这种想法流露出来。 在走廊阴冷的白炽光照射下,这扇厚实铁门背后的房间更像是间冷藏室。 “这里面有床?” “不,有冷冻舱。” 理月对着门的正中央扫描了一下面部解锁,门一升起来,寒气便铺面而来,里面冰冷的白炽灯“唰”得一下亮起来,打在房间正中央的形似水晶棺材的“冷冻舱”上,让我有种进了手术室的感觉。 和这台冷冻舱相比,亚隙间的睡眠舱要显得具有人文关怀精神的多,毕竟内舱是绵绸质地,柔软舒适,而眼前这个完全就是块等人钻进去的冰,盖子的缝隙始终不停地往外滋着寒气,让房间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冰雾。我绕着它走了一圈,里里外外竟然没找到一处有按钮的地方。理月带我来这里是想把我塞进这里面冻起来做研究?但我长时间不回去的话难道不会加大他位置的暴露风险吗? “你想躺进去试试?” 理月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开始提心吊胆的我吓了一跳。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睡这里吧?” 我一边试探着问,一边在心里思考该如何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可他只是指了指房间角落没被灯光照到的地方。 在那里,有一张简易的折叠床。 “今晚你可以睡在那里,但是别的什么都不要碰。” 虽然他这么说,但那里也没什么可以让我碰的东西,折叠床旁边只有个破旧的木制床头柜以及一盏煤油灯,整个角落像是属于上个世纪的老电影,但是有一样东西和这种复古气质相冲突——床上放着一块疑似平板电脑的物体。我一走近它,屏幕的灯就倏地亮了,显示出一张照片。没等我仔细看,理月已经从我背后伸手将那块平板抽走了。 “那张照片是什么惊天机密吗?” “不,只是个人隐私。” “啊~女朋友的照片?或者男朋友的?” 对于才见第二次的人,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口无遮拦。或许是因为理月作为一个男性长得太像女人的缘故,我对于他没有平时面对陌生男性时的生疏防备,又偏偏保留了面对熟识男性时肆无忌惮不考虑对方感受的措辞习惯。他似乎有些不满,大部分时候这张漂亮脸蛋上的表情都是经过了三倍淡化的结果,这反而更加让我想看看他真的生气时会是什么样。 “不要这么小气,聊聊嘛。” 他把平板扔在一边,自己靠着折叠床边的墙壁坐下,“你可以睡觉了。” “你这是打算一直在旁边监视我?” 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你不睡觉?” “从人类茧化到现在,我已经睡了足够久的时间了。” 也好,让我一个人在这种阴森森的陌生房间睡觉,我也很难安心。 “好吧。” 我顺从地躺在那张陈旧的折叠床上,听它吱吱呀呀地叫唤着。这张床睡起来和它看上去一样不舒服。闭上眼睛,R5和G17跳舞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奇怪啊,明明刚才我都没有在想这件事。 这里是我最不应该在的地方,却可能是我目前唯一适合待的地方。 一回亚隙间,就意味着无数烦恼,我会看见R5追着G17满世界跑,会一见绫17就想到自己还没给他找到父亲,会想到自己和R5本来就没有任何可能性。 我也不想再去地下洞穴群,那样我会想起和R5一起度过的三天,更会想起那个心里想着不能抱有幻想,潜意识里却不肯死心的自己。 我更不想留在外面,那样我会觉得自己被遗弃在了荒原里,然后想起家人,大哭一场,就像刚来亚隙间时一样。 至于这里,本该是个需要我做出决定的地方。理月想必也不需要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又不肯帮忙的人跑来搅乱自己的生活,增加这里暴露的风险。可我也无法给他答案,我不想因为一个决定就变成圣人或者变成恶人,我没有办法判断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在有百分百把握之前,我想无限期回避做决定——简直就如同亚隙间的人无限期地回避重返地球一样。 我侧过身子对着理月,他一直绷紧的脸此刻已经舒缓下来,整个人正对着那块平板望得出神,没发现我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那张照片上果然有你喜欢的人吧?” 理月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可他很快恢复了镇定。 “你想多了,我是在看资料。” “看资料才不会用那种表情,那是看喜欢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可以被看出来?” “当然。” 虽然我答得斩钉截铁,但心中其实不那么确定。 能分辨出这种表情其实也就是上一次回地球时候的事。 最初跟我提起这种说法的,是云09。 “我在亚隙间有个朋友,她经常被一个男孩子欺负,可她从来不生气。我问她为什么,她跟我说,因为从那个男孩子看她的眼神里,她能看见‘喜欢’。”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涌上鼻子的酸意,“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但我上次回亚隙间时,她已经不在了。” “是你刚才说的那批脑死亡的人?” “官方说法是精神受损被集中安置疗养了,我也很想相信。” “关于这个,我的确无法提供给你明确答案。” “我知道,但我还是很感激你的,因为你的那套论点让我觉得,或许她只是被切断和亚隙间的联系,还在茧里活着。可万一不是这样……在亚隙间待久了,情感系统好像也会慢慢发生故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难过,该不该难过。” “反正无法查证,还是想最好的可能****。” “嗯……其实她的那套理论我一开始并不认同,因为我一直看不出那个男孩眼神里对她的‘喜欢’,不过现在证明她是对的,那个家伙现在正为了她拼上一切在冒险呢。” 明天早上我回到睡眠舱时,如果没收到任何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愿如此。 “不过,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的确也见过你所谓的‘藏在眼神里的情感’。” “在哪?” “在你身上。我们第一见面那天,你和梵锡星人分开的时候,至于今天你来的时候呢,则是哭丧着脸,一副感情受挫的样子。” “大概吧……” “今天你穿成这样出现的时候我还在想,总不至于是因为吵架失恋,心急火燎地跑回地球来散心了吧。” “我再不理智也做不出那种事的,更何况也算不上什么失恋啊,只不过是自身条件不够导致完全失去竞争资格最后不得不面对的必然失败而已。” 是的,我完全没想过要去竞争。 我没有和R5提过地下洞穴里的事,而是选择以一个亚隙间的陌生人身份,被动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R5是不是记得我、我们的回忆他是否会珍惜都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没有G17,恐怕他看见我的相貌时也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和恋爱有关的想法。并不是每件事都一定要去较真。 “什么意思?”他换了个坐姿,似乎来了兴趣。 “先让我看看照片我再告诉你。” “你为什么对照片如此执着?” “这是确立我们彼此信任感的重要环节啊。” “我也并没有强求你信任我。” “但如果有我帮忙,你任务执行起来会快很多吧?” “我倒也没急着想执行任务。” 我一时答不上话。 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抬杠,起码我没见过有人边苦笑边开玩笑,这样无奈的表情令人意兴阑珊。简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是想孤独终老最后死在这里吗?” 他明显是听见了,但只是低下头不言语。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有些不合适的话,于是决定转移一下话题。 “你上一次见到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记得了。” “你在这一个人呆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 “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 我决定换个话题。 “如果你最后完成了所有任务,能得到什么?史文逊有给你任何承诺吗?” “没有。” “怎么,你难不成真是机器人?但作为机器人,你的感情好像又太丰富了一些。” “我最基本的任务只是保护这里不被发现不被摧毁,仅此而已。” 眼前的这个人是彻头彻尾的利他主义者吗?好像有些不对,他似乎不知道“己”在哪里,对此也不感兴趣。 “你说的史文逊也好,亚隙间里的人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但你好像完全没有基于自身利益出发的个人目的?这让人完全无法相信你。” 我听见理月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也罢,既然我算是见证了你在梵锡星人那里失恋的全过程,那也多少为了你廉价的‘信任’做出一点牺牲好了。”他站起来,将手里的平板递给我。 平板上照片里的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照片正中央站着一个快要全秃的老头,看相貌是个欧洲人,老头身前站了一排看起来约莫十几岁的孩子,个个样貌出众,身形挺拔,全都挺直腰杆背手站着,表情严肃。 我一眼就从中认出了理月,他站在最边上,个子是男生中最矮的,可能只比中间那个老头高一些,而且那一副发育不良的体型比旁边那些标准模特身材的人单薄得多,再加上那少女般的脸庞,就像是一个女生被排到了男生队伍里。女生相较就和谐统一的多,基本都是天使的面孔,凹凸有致的魔鬼身材,这些姑娘虽然人种和相貌类型各不相同,但每一个都漂亮的让人禁不住要多看两眼。最漂亮的那一位,是站在正中央的黑发少女,她的五官完全是无可挑剔的完美。 我指了指照片中间的那个老头,“这个就是史文逊?” 理月在我旁边点点头,眼睛依旧望着这张他理应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照片,目光柔软,“这是某天出于巧合拍的照片,其实并没有什么由头,现在却变成少数还能留下怀念的东西了。” “也就是说,你也是‘神之子’?” “不,我是候选人里的次品,实验失败的产物,基于机缘巧合获得了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机会罢了。”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傲慢与谦逊的由来。 “中间这个姑娘是谁?” “她叫圣璃。是第一批移民,我一直认为她是最完美的女性,但她却在通过灵星体通道时失败了。” 恐怕这个圣璃就是令他迷恋的那个人吧,可他的脸上看不出忧伤也看不出惆怅,反而很平静,像是早就习惯了接受这一点。 “真羡慕你啊,女朋友这么漂亮。”我发自内心地感叹,如果她还活着,真想亲眼见一面。 “很遗憾,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看了这张照片你就该明白,我是配不上她的。” 的确,从普通女性的角度出发,面对这样一排男性,会选择理月的几率是很小的。不过,对我来说,照片上的其他男性的“完美”都模板化到了无趣的地步。 “所以圣璃和照片上的哪一个在一起了?” “据我所知没有。” “那你当年完全可以试试嘛,毕竟人和人的喜好是不同的……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吧。” “你刚才问我,我个人有什么目的,”理月的目光非常坚定,“一定要选一个目的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她会失败。” 但愿这不是他为了博取我信任编造的故事,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或许可以在明天回亚隙间后找梵锡星人聊聊关于理月的计划了。 第四十七章 毫无惊喜 当人造的橘色太阳从北方缓缓升起,亚隙间又波澜不惊地开始了新一天时间停滞的日子。 然而这一夜之于第五小队,意味着天翻地覆。 我不确定自己目睹的那个场面,是否真如它表现出来的那样,代表着LL9在本该没有死亡的亚隙间里杀死了锡16。 我所能确定的是,在那之后,锡16的名字就从我的芯片通讯录中消失了。 LL9并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说明,也没有询问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她离开得若无其事,甚至还向我道晚安,或许她也知道,接下来我一整晚都不可能睡得着。 我在传送塔外的小路旁一直坐到天亮,看街旁行人来来去去,忽然出现,抑或忽然消失。 我没有收到关于下一步计划的通知,也没有任何一位第五小队成员出现。我唯一收到的一条联络来自纪87: 【个体归察已正式开始,大家请在准备完成后各自行动,祝归察顺利。】 这是条即使遭到监视也不会产生问题的内容,但对于我们却有不同的意义。 “个体归察已正式开始”是代表着计划成功的暗号,后面理应加上集合的地点,然而后面那句“大家请在准备完成后各自行动”又是计划失败、请大家为了防止被窃听不要使用芯片互相联系任务内容、尽量单独行动的暗号。 如果这条暗号的意思是目的达成的同时事情败露,那又何来达成一说呢? 但恐怕,我除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有其他可以办到的事了。 我将自己传送回灵星体办事处,但愿它能给我带来一点温暖。推开门,里面是一番光怪陆离的景象。 这里不知何时成了梵锡星人的据点,房子多了一层楼面,空间由此宽敞了许多,但布局还是一样单调。正对大门的沙发上,R5闭着眼睛端坐在正中央,密集的彩色微粒正在绕着他飞速旋转,仿佛刚刚有人往房里拉了几百个礼炮。幽百垓和小明小红正坐在沙发对面的地毯上,仰头对着这些彩粒望的入神,甚至没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 我走进房间,然后敲了敲门。 “噢!绫17!你回来了!”小明小红一惊一乍地跳起来,热心地扭到我面前,“怎么样,宴会好玩吗?M6和M6-2正在帮R5做‘知识修整’呢。” “还行吧,”我敷衍道,小明小红显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M6对此可能只字未提,但我其实也不清楚M6知道多少。“M6在这?” “她们现在是卬子状态。M6说R5现在的知识量只局限在亚隙间和地球上他所接触到的部分,没有对宇宙和梵锡星的概念,但经过昨晚的晚宴,他学习的速度似乎变快了,所以M6和M6-2觉得是时候尝试用这个方式给他补课了。” “我不明白,这属于什么方式?” “相当于将一台的资料复制到另一台电脑上。” 回答我的是幽百垓,她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些微粒上面。我注意到,她身上“数据外泄”的现象虽然比昨天又有改善,但会随着微粒的变化而“躁动”,就如同这些数据本身也是一个独立的生物。 她现在已经能理解这些问题了吗?等到这些外泄的数据消失时,她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望向靠在我肩头的她,而她则对我报以一个一如既往的微笑。 “类似的知识如果被传送给普通地球人会怎么样?”我试着问她。 “人类目前相当于一个没有USB接口的电脑,假设要强行灌输的话,电脑的零件会被烧掉,除非,在极小的可能性下,该对象的运转速度跟得上这个信息量。” 微粒的色彩映射在她变得碧蓝的瞳孔中,散发着清冷的理性光辉。 我学着幽百垓观察了一会儿这些微粒,可除了星星点点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反倒是被微粒包裹的R5,犹如天神一般俊美神圣,很难想象宁08若是能有机会和这样的“生物”相恋,她要如何才会愿意放弃。或许M6的做法的确是对的,我所认识的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如果没有G17这个必要的“误会”,我的故事恐怕早已经结束了。至于M6给了G17什么样的好处才让她同意配合,就不是我需要关心的内容了。 正在这时,那些颗粒的旋转慢了下来,重新交汇成一个人形。 那既不是M6也不是M6-2,而是个五官与她们一模一样的,有着紫红色头发的少女。 “你是昨晚——” 我眨了眨眼睛,刚才的少女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M6和M6-2。 难道那些微粒能导致幻觉? “哇哦哦,‘修整’已经完成了吗?”小明小红热心地拉长身体。 M6对它摇摇头 “我们今天只是帮他‘整理结构’,他现在身体的成分构成非常混乱,全都缠在一起,等梳理清楚了以后,再‘修整’应该是很快的。不过,也是意料之中,如果不是身体出了问题,怎么会去喜欢地球人。”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们。”R5转转自己的脖子和脚腕后,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 “去找G17。” “哥哥啊,”M6无奈地拦住他,“昨晚她不是已经和了说得很清楚了吗?” “说了什么?”我和R5异口同声地问到。 “我来说我来说,”小明小红自告奋勇,掐着嗓子说到,“对不起,希望我们不要再浪费彼此时间了,我更喜欢M6。” “哦,我想起来了。”R5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等等,昨晚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开始头疼了。 “我们在参加晚宴的时候被告知,喝下银河水就代表着晚宴结束,所以我们被自动送回了出发地。”M6-2答到。 “接下来的事情我见证了全过程,”小明小红亢奋地补充,“过了一会儿G17来了这里,R5以为她是来找他的,非常高兴,但G17说她是来找M6的,既然M6不在她就不多留了。” 我疑惑地望向M6。“我不知道,我当时去接你了。”她说。 “对对对,当时只有我和小明小红在。”R5表情轻松地回忆到,“接着我邀请G17指导我人类应该如何约会,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是的,”小明小红抖了抖身体表示点头,“然后G17拒绝了,说出了刚才我说的那句话,正在这时!当当当当,M6回来了!” “这……” “G17在我刚到亚隙间的时候就追求过我。”M6回答的很平静。 谁都没有再说话,一片尴尬的沉默之后,响起的是小明小红亢奋依旧的声音。 “好了时间不早了,小明小红要去上班了!公务繁忙,公务繁忙。” “你的工作不就是……” “当然不是!”小明小红打断我,“这可是清少都点了名要见我。小明小红现在受到重用了知道吗,好好珍惜我还在你们身边的日子吧!” 小明小红弯下身体,做了个类似行礼的动作,然后把自己传送去了别处。屋子重新归于寂静。 我感到很疲倦,或许我需要休息,但恐怕我的精神仍然拒绝入眠。眼前的八点档肥皂剧,遥远得像是电视节目。 “是了,”R5忽然举起一只手指,像是通过抽丝剥茧渐渐接近了真相的侦探,“我都回忆起来了。昨晚那件事发生后,按照人类的情感运行规律,我应该很难过才对,但我完全没有感觉,这让我觉得可能是自己的身体出了故障。” “于是就有了这个‘知识修整’?” “应该是这样。” “别担心,哥哥,这才是你慢慢恢复的征兆。毕竟你是梵锡星人,不是人类,所以不会因为这类小事产生情感波动的。”M6热络地拉住他的手。 “可能吧,但我为什么还是想去找她?” “或许它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习惯,我们会慢慢克服的。”M6轻轻拍着R5的背,见R5终于肯重新坐下来,她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接下来,等你恢复了,我们就能修好梭,然后……” 说话间,门口隐隐传来敲门的声音。 是小明小红又回来了?毕竟这里知道的人不多。可如果是第一小队…… “我去开门。”幽百垓站起来,小跑到门口。 我越过幽百垓探出头,出乎意料,门外站着的人是宁08。 “请进。”幽百垓退到一边,给宁08让出一条路。然而宁08依然停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她。 “……圣璃?” 第四十八章 Are You Real 眼前的少女和圣璃太过相似,以至于我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忘了自己过来找绫17的本意。或许是错觉,当我对着她念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少女身后绫17疑惑地探出头来,他还穿着昨晚的那套礼服。 “没事。” 按照理月的说法,圣璃应该已经过世,无论是我眼花,还是眼前这个女孩只是单纯和圣璃长相相近,现在都没有细究的余裕。 我拿出笔记本,在上面飞速地写下一行字,出示给绫17看。他皱着眉头读完后,将纸递给了M6-2和M6,M6只扫了一眼,便一弹手指将字条烧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要我们和你一起回地球?别担心,这是我们的加密对话,不会被任何人监听到,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行。” 我的脑海里忽然响起M6的声音,我赶紧点点头。 “为什么需要我们全都一起下去?我们梵锡星人原则上不干涉你们地球的任何事物。难道你遇见的那个人跟我们有关?”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指向R5。 M6看了看我和R5,表情有些犹豫,不过她很快妥协了,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梵锡星人的效率实在高到惊人,M6刚说完这句话,就已经提着绫17的衣领消失了。M6-2简单向那个开门的女孩交代了几句后,也带着R5一起不见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屋子里已经只剩下我和那个陌生少女了。 “大家又都离开了。”她站在原地喃喃地说。我正准备移行去睡眠舱,听了这句话反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对不起,太突然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她笑着对我摇摇头,嘴角浅浅的酒窝让她看起来比照片上的圣璃更牵动人心。 我很好奇自己儿子的屋子里为什么藏了这样一位仙女,越是细看越觉得震撼,一颦一笑都让人忍不住要细细屏息端详。来亚隙间之后,我见过各式各样的美女,直到两个梵锡星女孩的突然降临,令整个亚隙间的美女都放弃了攀比之心。然而现在,这样不同寻常的少女又出现在眼前,如果她是人类的话,恐怕是唯一能和梵锡星人比较美貌的人了。 世界上真会存在两个这样的女孩吗? “对了,我叫宁08,你叫什么名字?” “幽百垓。”她答。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上写了一个问题给她。 你认识理月和史文逊吗? 她对着那张纸愣住了。 “对不起,应该是我搞错了。”我匆匆用芯片呼出一个打火机,将那页纸撕下来烧掉,同时对芯片下达了传送命令,“那我先走了,再见。” 来不及听她回答,我已经被移行到了睡眠舱。 我继续输入了昨晚降落点的坐标,可眼睛再度睁开时,自己却位于地下洞穴群的入口。 作为个体归察开放的第一天,聚集在洞穴群入口处的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不过除了真的计划进洞的人以外,现场还有一批单纯来“趣味观光”的“游客”。我避开了他们对我身上装备投来的热烈目光,打算趁他们不注意偷偷离开这里。 “请注意安全,重复,请注意安全,初次归察以熟悉地形为主,请勿过于深入,重复,初次归察以熟悉地形为主,请勿过于深入。” 真是了不起,已经连导游都有了。 现在对我来说,光是透过洞口往里面看,就已经足够反胃,但那些“游客”却可以肆无忌惮嬉笑打闹着在里面乱窜。恐怕他们是真的相信了第一小队颁发的归察说明文件吧,那份文件完全将这里描绘成了一座真实鬼屋游乐场。 不过,还是拜这所谓的“个体归察”所赐,我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再次出现在地球。 今天早上,我回到亚隙间后并没有见到本该等在那里的端28,也未收到任何关于我任务的后续安排,反而只有纪87的一条可疑通知。我明白,一定是出了大问题,本来我还想基于行动的调查结果对理月的推论内容做判断,可现在我必须趁着事情变得更严重以前,让梵锡星人判断理月的可靠度。 不过,我现在总不可能再从山洞里走三天三夜到那个出口吧。 “绫17,你到了吗?” 我试着呼叫绫17。 “你在哪里?”他问。 “我被传送到洞穴群门口了。” “我刚才也是,你等一下,M6会来接你。” “好。” 话音刚落,M6已经出现,她一言不发地拉住我的手,带我从洞底飞蹿而出,再落地,已是正确的坐标位置。绫17、M6-2以及R5正等在那里。 “你最好少说话,这里的信息依然可以被监听。”M6通过脑内通讯提醒我。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跟着我走。 白天这个位置似乎没有什么外星生物接近,正当我发愁该用什么信号引理月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武装带着防毒面具悠悠然地从隔壁礼堂的角落里拐了出来。 我向他做了一个禁言的手势,接着示意他带路。就这样,一群人一路无言地跟着理月在废墟般的校园中上上下下,最后绕到了地下堡垒的入口处。我总感觉这里和我昨晚来的时候不在同一个位置。 “好了,现在信号进入被屏蔽的范围圈内了,可以说话了。”M6提示。 “那么,在进去之前,能不能麻烦你先介绍一下在场的几位?”理月对我说。 “哦,对……这三位是来自梵锡星的,M6、M6-2、R5,”我一一指给理月看,“R5是她们的哥哥。然后这一位……呃……是我未来的儿子,叫绫17。” “未来的儿子?” 虽然理月还带着面具,但我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难以置信”这四个字。 “我们带着他做时空旅行的时候被卷入了乱流,然后就到了这个时代来。我们一直在寻找回去的办法,但目前这一切进度停滞,”M6接过了话,“你这里的情况是?” 理月三言两语地介绍了一下这间地下研究、他关于亚隙间的了解程度以及一些猜想,理所当然地,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你希望能从我们这里获取关于这件事的建议?”最先说话的是R5。 我尴尬地点了一下头,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我现在的表情,可我仍不敢与他对视。 “在门口讨论这件事的意思,也是如果愿意赞同他的计划就继续往里面走,不赞同的话就离开?” “对。” “那么,”M6-2转向理月,“我来复述一下你的目的,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出。” 理月颔首同意。 “首先,你的存在不能被亚隙间知道,尤其不能被神之子的人知道;在这个基础上,你需要获得亚隙间第二批移民尽可能多的数据,分析他们可以平安通过灵星体通道的原因,然后,你会以此基准对这里冷冻的科学家进行数据改造,再将他们传送到亚隙间。这些科学家进入亚隙间后会利用亚隙间接近无限的时间去接触外星科技,找到突破人类科学瓶颈的办法?” “也不全是,还有另……” “我有一个问题,”R5突然打断他,“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卬子?” “卬子?是什么?”我问。 “是我们梵锡星人身体的基本构成元素。” 构成元素? “怎么会……”M6喃喃道,她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此刻隐藏在面具下的理月是什么表情,起码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很镇定:“因为我的身上有来自你的卬子。” 这句话他是对着R5说的。 “关于这一点,各位如果愿意相信我之前所说的内容,请跟我往里走,我带你们看一些东西。” 理月说完,便径直往里走去,似乎不介意我们是不是会跟上来。几位梵锡星人对他的邀请完全没有迟疑,绫17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也还是选择同行。 理月领着我们走进电梯,但这一次他按下的是最底部一个灰色的按钮。 电梯一直带着我们运行到了地下深处。看来他一开始就打算,只有在见到梵锡星人的时候,才把这里的真相展现给人看。 正如我一直对他有所保留一样,他也不曾完全相信我。 等我们全都迈出电梯,理月打开了这间房间的灯。随着“啪”的一声,成千上万具竖着的透明棺材在惨白的灯光下赫然矗立在墙壁两旁,每一侧都有上下三排,像超市的物品陈列架一样,笔直向前延伸。棺材里的东西几乎都是茧,大部分的茧已经破了。我从其中一只破了的茧里隐约看见一只正在腐烂的手,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踩在了R5脚上。 “对不起。” 虽然我的道歉非常大声,可R5却像是被抽走了魂,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言不语。 “这里是史文逊当时输送往亚隙间的第一批‘人为移民’,就是刚才说到的‘神之子’。因为茧是不能被外力破坏的,所以破了茧的那些,就是当时在经过灵星体通道时失败、已经脑死亡的‘神之子’。剩下那些还存活的,也许你们都已经见过。” 理月领着我们往里走,用一个黑色的迷你手电筒照了照其中一个完好的茧,明明没有光从手电筒里射出,我们却突然可以看见茧里那个人的样子了。 是第一小队的那位化学家PB62。 理月又带我们往里面走了很久,才又找到一个完好的茧,这一次里面的人大家都很熟悉,是晓339。 “如果我们在这里把茧弄破他是不是就挂了?”我问。 “你弄不破的。”理月一本正经地回答,“假如能弄破的话,他也只是在这里活过来而已。” “那算了。”我放弃。 “这里的茧,总数有5782个。5782个人工培育,无父无母的试管婴儿,神选之子,无可挑剔的精英阶层……但是大家全都失败了。” “失败?不是有一部分人成功去了亚隙间吗?”我问。 “不是指那个。”他脱下手套,抽出一把刀在手指上面划出一道口子。 从他开始做这个行为起,在场的所有人都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伤口自己愈合了。 “啊,你这个骗子,我就说,普通人类怎么可能一个人活到现在。”我指着他控诉。 “我没有骗你。现在这个环境普通人类的确可以活下来,这里完全屏蔽一切信号,外星生物发现不了也进不来,只要不随便到外面乱走动,活下来完全是有可能的。”理月重新戴上手套,继续说,“我本来是第5783个神之子,但出了点问题,我的性别是男性,却不知道为什么拥有彻头彻尾的女性相貌特征,身体天生也比标准男性的身材瘦弱,现在我的身材是后天锻炼的结果,只是相貌问题是无法改变了,”理月将头盔摘下,露出那张女孩子一样的脸,看着我,“这个问题你之前应该已经发现了。” 在我来得及开口答话之前,在场有个人比我激动的多。 “塞西姐?”绫17原因不明地大叫出声。 “塞西?”理月疑惑地望着他。 “你们认识?”M6问。 绫17忽然闭了嘴,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能!” “你怎么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喂,你正常点!”M6想拉住忽然陷入癫狂中的绫17,可他甩开了她的手,直接蹲在地上。 “啊,难道说?”M6-2的目光在理月和绫17身上来回扫了一会儿,最后她看了看M6。接下来更让我匪夷所思的画面出现了,这两个梵锡星少女竟然像是对上了暗号一样笑了起来。 “我的长相有这么大的冲击性?”理月疑惑地望着我。 她们的行为的确反常,然而我刚要在心中稍做联想,就有个离谱的想法冒了出来,我很快放弃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先别管了,你继续说吧。” “不管好像不行……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和梵锡星人有关系。” 梵锡星人此时都一同看向了他,只有绫17依然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拒绝再看理月的脸。 “宁08,有一件事我的确没告诉你全部真相。现在我找你们合作,有两个主要目的,一是防止‘神之子’先行得到蒲玛星人的核心技术,二是让史文逊的科学团队进入亚隙间,抢在‘神之子’前学习核心技术。但第二点在现在的我看来,是希望渺茫的,所以我还剩一个备选方案,那就是找到人和我一起,跳过史文逊,直接开始研究关于永生的技术并落实它。这样即使找不到关闭渊扉的办法,人类也可以在现有的环境里继续生存下去。” “这对你们人类来说是长期工程。”M6说。 “是的,但我和‘神之子’都有长期抗战的资本。区别只在于我这里的人力压倒性的不足,但如果能有梵锡星人的帮助,一切将大不相同。况且,已经有成功的例子了。” “你不会是说你自己吧?” 然而,他真的点了头。 “之前,史文逊认识了某个梵锡星人,并在那位梵锡星人的帮助下,进行了一种关于细胞再生的研究,传说当时那位梵锡星人,提供过他身体的一小部分用作实验。大家应该知道,在动物界,弱小的雄性,必然是要遭到淘汰的,所以我这样的失败品,出生后就从神之子的队伍里被剔除出来,以‘小白鼠’的身份代替他们对有风险的实验做测试。我接受过的实验里,就包括了细胞再生实验。这个实验奇迹般地在我这个废品身上成功了,于是史文逊打算在那5782个神之子身上如法炮制,可惜全都失败。我成了唯一一个‘成品’,我的身体,相当于人类和一小部分梵锡星人基因融合后的成果。这就是我身上有卬子的原因。史文逊后来在我身上做了各种实验,始终也没有办法复制这个偶然的成功。而那个提供卬子的梵锡星人……” “是我。” R5目光涣散地凝望着通道的尽头。 第四十九章 三十分钟的爱情故事 自从投影里看到R5之时起,我就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被我“碰巧”在洞里遇见的外星人。但我没想到事情会荒唐到这个地步。 “能让我单独去里面看一看吗?”R5指向通道的尽头的房间,“到了那里,我应该可以想起一些什么。” 单独这个词似乎让理月有些犹豫。“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全部离开这里?” “是的,除了她,留下。” R5指了指我。 “等一下——”M6站了出来,可她话刚说了一半,就自己停住了,涨红脸退了回去,或许是R5使用梵锡星人的联络方式拦住了她。她用求助性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来回扫,显然是希望我们能替她出面改变R5的想法。 绫17仍然捂着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恐怕只有我这个当事人出面拒绝了。 “呃,我觉得不太……”我支支吾吾地,试图在M6热切的目光注目下达成她的目的,可R5此刻看我的眼神,似是带了些怒气,无形之中威慑着我无法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可以。”理月竟出乎意料地开始搅混水,“希望你念在我们短暂又微薄的交情份上,尽量阻止他把这间研究所毁掉。” “这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我相信你能做到。既然梵锡星人在这里,我想应该也不用给你钥匙。” R5朝他点点头。 “那么,我带剩下各位参观一下研究所的其他设施吧。”理月示意众人调转方向,临走前,他附身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把握好机会”。 “你这人……” “嘘。”他对我竖起手指,然后带着一脸“我早就什么都懂”的笑容,把犹犹豫豫不肯挪步子的M6等人往门口推。在他碰到绫17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然后逃也似的往电梯跑。 很快,这个坟场似的地方就真的只剩我和R5两个人了,寂静到让我能听见自己心脏越跳越快的声音。 不,发生这么多事以后,我还把他当成人类看待才是奇怪的事。 “好像回到了那天。” 这句话让我胸口的鼓动停了一下,我没有回答。 “应该不是我搞错了吧?不,我的确是搞错了。”他用那双藏着宇宙的眼睛望着我,明明我现在不过是一块铁皮罢了。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还是努力展示出了惊讶的演技,“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给我讲的375个故事里,没有一个是外星人最后毁灭了地球的。” 他说完,径直朝着最里面的房间走,他走路的速度很快,我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认出了我。我不能问,他看起来暂时也不想回答。 这条走廊长得出奇,那扇门离我们的距离变化像是按了慢进键,或许这种漫长的感觉是因为R5和我再没有交谈的缘故。我没来由地对这扇乳白色大门背后的东西怀有恐惧,可也不想被独自留在这排棺材中间。我总觉得从这些茧里随时会蹦出些什么。 终于,我们还是站到了门口。R5随手一推,门就开了,好像从来没上过锁,就等着他来一样。 我必须依靠着外面这个大厅的灯光才能看清房间里的样子,除了一些冷气,并没有什么奇珍异兽从里面冒出来。 整个屋子是名副其实的冷冻室,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结满厚冰,正中央放着五具透明棺材,和外面一样,里面放着的也是茧。 R5走向第一具棺材,把手盖在棺材上,茧随之开始慢慢变得透明,露出一个老头子的脸。 “史文逊?” 茧里史文逊的脸比我想象中要更干瘪一些。 “背叛我的人找到了。”他平静地说。 “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把我推了下去,用我打开了渊扉。”没有愤怒、没有不甘,他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因为那场冲击,我的卬子全部被分裂了,现在的我是经历了漫长重组后的结果。虽然渊扉里面的地方也挺好玩的,但我还是回来了。”他挪开了手。 “你要……报仇吗?” “你希望吗?” “我当然……我是说了干掉这个老头我是无所谓,但是别把地球一锅端,我还是想好好活下去的,越久越好那种。” R5露出了他进研究所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我的记忆一直很混乱,但到了这里以后,整个研究所的空气里都残留着我的卬子,我已经可以一点点把过去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包括你的事,我只是想顺便找个机会和你单独相处一下。” “我的什么事?”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要死撑到底。 “我不明白为什么M6要告诉我,我在洞里遇见的人是G17,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也要帮着一起骗我。” “和你一起在洞里的的确是G17。” “真的是我的错局吗?G17身上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M6告诉我她归察回来后受到很大刺激造成了一部分记忆混乱,这一点对于同样记忆混乱的我而言的确很有说服力。” 一切都清楚了。M6担心我和R5真的在一起,才找了G17来代替我,只有这样和绫礼才不会消失。 一切都很合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借着清冷的光,我望向R5藏在阴影里的轮廓,忽然有些庆幸他只能看到生物甲的外壳,看不见我现在的表情。 “可我越是接触越是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卬子抱有热情的对象不是她。我之前很排斥这个念头,害怕是因为自己在慢慢恢复,所以情感的部分被逐渐舍弃了,于是更努力想要装作热情的样子,但是……” “这样不好吗?”我用嘶哑的声音打断他,“你在山洞里遇见的只是一具生物甲,你不知道她的样子,你对她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真实的她可能很普通,可能会令你失望,选择一个和你相衬的人不好吗?那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大家都能得到幸福。” “我不这么认为,我更喜欢你的样子。” “行了闭嘴,我们回去吧。” 我甩门往外走,心中涌起酸涩的快乐,让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起码那不是我的错觉。 我真的被他喜欢过,那就够了。 眼泪开始肆无忌惮,只是稍眨一下眼,它们就会争先恐后涌出来,滚烫地在我的脸上横冲直撞、碾出痕迹。 没关系,他不会看见我在哭。 真是太好了。 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不敢看他的表情。只一眼,我都会觉得不忍心。 “对不起。”他的声音相当低沉,“我没想到自己让你这么心烦,想必是为了避免和我继续有纠葛,你们才委托G17来骗我的吧。” “我……” 我已经习惯了永远无法成功的恋爱,但我不忍心让他负担这样的挫折。有那么一刻,我想要前功尽弃。我想要抱住他大哭一场,骂他这个白痴怎么现在才认出我,把和绫礼和什么未来都踢到一边。掐不死的火种,一直在心底对我发出深切又诱人的诅咒。 我想,是时候下定决心了。 “对了,”我回过头,努力压住哽咽,“可以抱着我走到电梯那里吗?就像当时一样。” R5如蒙大赦。 他伸出手,像在洞穴里时一样将我横抱起来,而我,像那天一样用手挽住他的脖子,只不过,这一次我们的动作都更用力一些。 “走慢一点。”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感觉自己的眼泪顺着下巴不断落在他身上。只是我的流泪再多,他的衣服也绝不会被沾湿。 “嗯。”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嗯。” “有一个雌性人类,爱上了一个雄性外星人。” “嗯。” “可是雌性人类未来的儿子会因为这件事而消失,所以她必须和儿子的父亲在一起。” “这个人类不该为了遥远的未来,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的幸福,外星人会全力阻止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是吗?” “真诡异,我们才见面过几次?” “你们有的人类相恋只需要见一面。” “或许是吧。” 我拽紧他的衣领,“在亚隙间,有个地方……叫月霞泉谷。” “嗯。” “那里可以复制人关于感情的记忆。” “嗯。” “你可以把……跟我有关的记忆……全部……放在哪里吗?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了。” “你在发抖。” “答应我。” “即使不复制,我也不会忘记你。” “答应我。” “好的。” 这条路刚才明明很长,现在看来,明明没走几步,明明他也放慢了脚步,可电梯门已经近在眼前。 “爱究竟是什么?”R5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爱是什么?爱是一意孤行的自私自利,是掺了糖水的毒药,是拥抱时捅向心脏的剑,是自制力的死亡,是停不下脚步的自我毁灭,是焚尽灵魂的烈火,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 第五十章 邮差 我不记得理月带我们去了多少个房间,他说得心不在焉,我听得也心不在焉。 这次旅行对我而言太残忍了。 从小到大稳固的世界忽然露出了一张荒诞的脸,它嘲笑着我的无知。 如果我还能继续做着那个厌世、孤高、自认为独一无二看透一切的高中生就好了。我可以继续没日没夜地沉浸在自己与俗世格格不入的痛苦中,鄙夷周围那些比驱虫更低贱的蠢货,再享受一些来自稍微聊点高深话题大脑就会当机者的崇拜。我会花半个月思考生存的意义,再用半个月时间崇拜死亡。我将把所有同龄人不愿看和看不懂的书都读一遍,在一切他们能看见的地方亮出书的封皮,嘲弄着他们鉴赏能力的低下。我还要将母亲列为我最厌恶的大人,和她所代表的浮夸社会划清界限,指着她的鼻子说我将来最不想成为的就是你这样的俗物。 但现在,一切都被这些该死的外星人粉碎了。 我成了一个连亲人的性别都不知道,还目空一切活得沾沾自喜的白痴。 我最憧憬的女性竟然可能是我的父亲,这难道就是母亲对于正值所谓叛逆期的我最大的复仇? 我无法控制自己大脑的震荡,这么长时间里,无论面对怎样离谱的情况,我都保持住了一个镇定男子应有的气魄,可现在,我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摔东西,发疯,大吼老子不干了,然后随便找个谁狠狠打一架,打到躺进医院为止。 “这个,就是刚才我说的,和神之子联络用的装置。” 这个人连声音都和塞西姐一模一样。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你需要冷静一点,我们已经离成功很近了?”M6-2走过来轻声对我说。 呵,你们这些高贵的外星人怎么可能理解。 旁边的M6完全不打算理会我的状态,和理月聊得一脸认真。 “对了,你有尝试过主动发信息给他们吗?” “曾经有尝试过,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我觉得,我们可以再试试。”M6走近理月,用手摸了一下那个六面体。 她的这个行为只是幌子,我分明看到她装做不经意地拔了一根理月的头发,而理月对此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你已经发送完了?” “嗯,‘F5’。” “刷新的意思?” “是的,我只是随便发过去试试看而已,不用在意。” 是的,她只是想借机给他的头发取样罢了。 “宁08他们好像回来了。”M6-2提醒,M6赶紧冲到了门口。 先走进来的是宁08,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回避与任何人产生目光接触。紧随其后的R5没来得及走进门,就被M6拦住了。他们似乎在用梵锡星人自己的沟通方式讨论着什么。最后先走进来的是M6。 “我觉得,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是时候回去了。虽然我制作了伪装的位置信号,但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是会被怀疑的。” “好的,那么最后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对这件事的态度是……”理月微微俯下身子。 “当然同意,”M6即刻应允道,“我们愿意全力配合你,我们选择支持你的备选方案。” “也就是支持我继续进行人类和卬子的基因融合?” “是的,是坐刚才那个电梯就可以出去了对吗?” “我来带你们出去吧。” 理月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但从我们往电梯走一直到离开地下研究所,他都和宁08走在最后,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而我,只想尽可能地避免他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到了门口,M6突然提议分头行动,“M6-2,你带着宁08移动,绫17,你跟着我走。” “为什么?” “我给你们设置的伪装位置信号是分开的。好了,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走吧。” M6拉着我和R5移动到了接近地下洞穴洞口的位置,我为了尽快逃离这里,几乎是一落地就按下了紧急返回按钮。 回到了亚隙间后,我完全不想离开睡眠舱,恨不能就这么一直躺下去,睡着,然后就能逃离刚才那些事了。 然而M6并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她粗鲁地敲了敲舱门,催促着我起来。以往她总是一副情绪不佳,怒气冲冲的样子,可现在的她,简直就像是个中了彩票大奖的守财奴。 “快出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梳理一下情报。” 我无奈地掀开舱门,从里面爬出来,直接越过她走到M6-2面前。 “宁08呢?”我问。 “好像……”M6-2一脸支支吾吾,毫无疑问,又出事了。 “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把她弄丢?”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我们换个地方讲话。”M6拉住我。 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我回去找她。” M6没有给我机会,她直接拽起我的衣领,我刚要挣扎,手肘却撞到了坚硬的墙面上——我已经被传送到了别处。 这个地方,只有一面无限向前延伸的灰墙,看不见它都多高,也看不见它有多宽。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墙外还是墙里,正对着墙的那一边,只有无限延伸的刺眼白色。 “这是人类活动区的尽头,我们可以自由交谈,不用担心被窃听,否则一切都会被你的不冷静毁掉。”M6仍然没有松开手。 “放开我。” “我可以向你保证,宁08没有任何安全问题。”M6-2努力想要安抚我。 “又来了。”我打掉她的手,“所以你们是干的?” “你的父亲都已经找到了,你还在犹豫什么?”M6的声音也高了几度。 “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不然请问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母亲爱上他呢?” “为什么非要爱上他不可呢?可以提取他的精子然后……” M6不耐烦地打断我,“——已经和卬子融合的精子无法体外授精。” “那还可以……” “还可以让你母亲为了你和一个她不爱的人睡一觉?以你对你母亲的认识,平时这么讨厌被男人碰、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的她是愿意这样做的人吗?” 我一时语塞。 “能找得方法我都试过了,和绫礼,但你母亲这样固执的婚前守贞主义者,你让她跟着R5睡一觉都不可能好吗?还是说,你希望我更干脆点,直接给她和理月灌药,再把他们关一间屋子里?我可以这么做。” “理月还不一定是我爸……我觉得……” “不一定?那你倒是告诉我,塞西是谁?” “是我母亲的女性朋友,我们合租……”我深吸一口气,“好吧,她和我母亲还有我住在一起已经很多年,对我来说的确塞西姐就像亲人一样,但是……” “这样一来,他就是你爸的可能性不是更大了吗?”M6哑然失笑。 “但……还有其他可能……” “没别的可能了,我刚才已经比照过他头发的数据,就是他了。” “不会的……塞西姐应该是个女人啊……” “你确定她是女人?你见过她洗澡?” “没有……可如果是男人的话,为什么我母亲不和他结婚呢?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儿子,那我不就是……” 私生子。 的确,这样我另一个“父亲”和母亲离婚的原因也…… “现在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私生子也好,婚生子也罢,最重要的是你得存在!”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如果我父母的婚姻就是一个不幸的错误,我为什么一定要重演这个错误呢?” “所以你就算消失也没关系吗?” “宁08喜欢R5,R5也喜欢宁08,我们何必要做拆散他们的恶人呢?” “何必?恶人?你发什么疯?” “我不知道,也许消失就消失了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目的。” 啪。 伴着一阵风,左脸传来火辣的感触,我能感觉到那是用尽全力的一巴掌,原来亚隙间也会有疼痛吗? 扇完这一掌,M6的脸上的泪珠开始大粒大粒地往下掉,M6-2试图安慰她,可她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得透明。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哭成这样,也不知该从何安慰。 “说到底,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这么执着呢。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角度寻找解决方法?现在只要亚隙间存在,只要地球上的人类还处于茧状态,我们的时间其实是静止不动的,我们等于生活在时间的缝隙里,每一个瞬间,都是永远。你也看到了第一小队的做法了吧?渊扉的问题短时间不可能被解决,所以他们就无限搁置,转而利用这无限的时间去开发其他科学技术。理月也是一样,因为他的时间是静止的,他有无尽的时间用来做他希望的研究。此时此刻的我,不也正活在这里吗?这虽然不是正常时间线的我,可也是我的一部分。解决这里的问题,回到未来,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我会变得更幸福吗?我要回到自己亲手毁了母亲爱情后的那个未来,看她和父亲拥有一段不幸的婚姻然后出轨离婚吗?那样还不如在这里建立新生活。” “所以,你也被那个虚假的天堂同化了?”她有气无力地拽着我的衣领。 “你已经看了这么长时间的猴戏了,也该满足了吧?”我苦笑着恳求,“放过我吧”。 “猴……戏?”她抓着我的手抖了一下,垂了下去,“原来你一直觉得我是在看猴戏?” 这本该是一句斥责,最后,却是以乞怜的口吻从她的嘴里出现。她的头发在洞穴昏暗的灯光下开始透着紫色,一旁M6-2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 “从被你们带走后,每一天我都盼着能回去,但每一天都是没完没了的麻烦,你一定觉得这样看人类挣扎很有趣吧?现在不一样了,我找到了充足的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是不会让你们——” “——理由是幽百垓吗?”她低着头。 “是她吗?”她又大声问了一次。 “是。”我说。 “哈,哈哈。”M6跪倒在地。 M6现在的状态让我很不适应,我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可以离开,但M6-2拉住了我。 “你怎么变透明了,”M6-2的双腿正在慢慢消失,这绝不是我的错觉。 “所谓‘人格矫正程序’的另一个意思,是‘情感储存程序’。当M6的情感起伏已经无法被控制,代表了我的功能已经失效,那就是我该消失的时候了。” “功能失效?等一等,这是……” “在我消失之前,可以让我说一些M6说不出口的事情吗?” “M6-2,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不起。”M6疲惫地拉住她的裙角。 “不,就当是我发挥最后的一点作用吧,毕竟这是我存在的理由。”M6-2转向我,“这会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 “梵锡星可能是目前已知的宇宙生物里最特别的一支种族,一种观点认为,我们已经快要消失了,另一种观点认为,我们快要进化到******。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我们正在消散,逐渐失去自我,本来构成我们的基本单位是卬子,现在卬子又有继续分裂的迹象。梵锡星人中有一部分认为,再这样下去,结局是我们最后彻底丧失自我意识,化为宇宙最基本的组成物质,汇总成宇宙其本身。对于这个趋势,我们星球内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赞同,认为这是所有生物进化的终极结果,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对梵锡星人至高无上的肯定,因为我们成了宇宙的意志本身,这个观点的代表人物,是我们的父亲A1。另一派,认为梵锡星人必须寻找一个方式,阻挡这个趋势,保留住自我,因为没有自我就等同于虚无,等同于消失,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就是R5。为了寻找这个办法,R5去了许多星球,接触每个星球的不同文化,试图寻找一个方法,能保存住梵锡星人这个种族。最后他找到了地球。 R5在接触了整个人类的历史后认为,这个历史和我们的历史有相似之处。我们本来也是从类似的文明一直进化到了现在这一步,所以他觉得,只要进一步观察人类历史,一定能找到解决我们种族延续问题的办法。地球上有一种传染病,也就是你们人类口中的爱。在地球逗留的期间,他染上了这种疾病,对象就是你母亲。他紧接着发现,人类的繁衍分为两种情况,一种基于生存本能,另一种基于‘爱’。‘爱’让他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新个体的冲动,他认为这将是延续种族的关键,于是返回梵锡星汇报这件事,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没能准时和你母亲会面。 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无数次。这‘无数次’之中,他最后都克服了阻碍,和你母亲在一起了。唯独有一次,他失败了,A1的阻扰成功了,再然后,你出生了。当时,已经不能再‘修改’这个结果的R5心灰意冷,所以‘分离’出了M6。M6,是他急于抛开这种传染病之后的产物,但M6只在梵锡星时间线中R5失败的这条时间线里存在。普通的梵锡星人都可以和来自平行世界的自己定期联系,唯独M6不行,因为她是唯一的,只存在于特定一条时间线的梵锡星人。 正因如此,普通的梵锡星人无法在梵锡星的平行世界里横向穿越,M6却能做到。A1派她去阻止其他所有世界的R5,告诉她,这是为了保护‘种族’的延续。M6没有R5那样灵活的纵向跳跃能力,她每次只能朝‘跳转因子’最大的地方‘跳’过去,所以永远比他迟一些。于是M6不仅无法成功,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变成了在平行世界里飘荡的流浪者。在这一次次不断循环的过程中,她也染上了你们地球的病,而那个对象……”M6-2顿住了,但我已经明白她说的是谁。 “你不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名叫和绫礼的人。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五,这是M6见过的,名为和绫礼的人类的数量,是我们访问过的时间线的数量,也是我们失败的次数。这些时间线的R5直接阻止了你父母相遇的可能性,所以我们从未有机会找到你的父亲。”M6-2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消失了,可她依然在继续,“每一条时间线的你都是崭新的、名为和绫礼的人,都需要重复着对M6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可对于M6来说,你始终是你,她必须不断地经历着和你重逢又眼睁睁看着你消失的循环。很快,她就开始因为无法继续执行任务而崩溃,但如果她停下来,那样你会永远无法存在。” “我才没有那么高尚,”M6抱住已经只剩头部的M6-2,她们的身体开始慢慢融合在一起,“我和你的情况一样,一旦R5和你的母亲在一起,他就不会因为那种丧失感将我‘分离’出来,那这条梵锡星时间线上的我就会消失,我可以在消失之前跳往下一条时间线。可你没有这样的选择。” “于是,她仿造R5,将我作为储存她对你情感的容器分离出来。因为她只存在于一条时间线上,不能算是完全的梵锡星人,能做的‘分离’也就很有限,所以我仅仅只是M6的感情闸口而已。这样,她就能毫不留情地把你当做工具来使用,才有勇气面对一次次失败,才能不断再次投入下次希望渺茫的尝试中去。”M6-2的脸愈渐透明,“这一次,是奇迹,这是唯一一条R5没有记忆,并且无法和平行世界的自己连通的线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你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R5的记忆已经渐渐恢复了,我们必须赶快……不要放弃……请你,不要……” M6-2完全消失了,或者说,她彻底和M6重新融为一体。此刻站在我眼前的M6,正是那晚出现邀我跳舞的女孩。她朝我一步步逼近,直到我被她的身体压得靠着洞壁上动弹不得,“我被流放在时间线里流浪,只是运气不好,可和R5一样传染到了你们人类的疾病,才让这一切变成一场酷刑。现在,我终于看见希望了。就算在这条你唯一有存在可能的世界线里,你爱上了别人也没有关系,我只要把感情存在M6-2那里就行了!然而……”她伸手用力扼住我的脖子,眼睛里除了痛苦和疯狂还有那名为无力的透明溪流,像是要将之前无数次循环所遭受的浓烈情感一次全都发泄出来。“我不能再放弃这次机会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无所谓消失与否了,但如果连你自己都对这一切毫不在意了,那我之前那么多次努力又算是什么?我会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达成目的!哪怕会让你恨我一辈子,我也不会放弃!我已经发过誓,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软弱的一面出现,你只是道具而已,我不会关心道具在想什么,你究竟想不想回去也和我没关系,我会让你回去的,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平静了下来,放下了掐着我脖子的手,粗鲁地将我推到一边。 “算了,我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想重新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但我只看见一个疲惫的少女,“算了,忘了这些吧,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是第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六次失败罢了。” 她咬住嘴唇,转身离开,我想要拉住她,却只能苍白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 在她转移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高墙边里孤独地回响。 可能,她不会想听见。 第五十一章 微不足道的事 今天是头盔上强制返航的信号失效的第两天,昨天我在外面按着返回按钮游荡到天黑都没能被送回去,不得已只能又一次去了理月那里投靠。 我本打算回了亚隙间后,把和R5相关的记忆扔在月霞泉谷里,以逃避此刻心理上的不适。可上天像是故意和我对着干,切断了我的后路,现在我不得不正视这种堵在自己整个胸腔里的窒息感。 理月面对失魂落魄的我并没有多过问什么,之前他送我们出研究所的时候,已经从我强打精神故作镇定的只言片语里猜到了结果。他很自觉地一个人把我扔在了上次我睡觉的“卧室”里不管,好让我有充分时间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最后哭得累到睡着。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天。 从我入睡到醒来,房间里都只有我一个人,但愿他中途没有进来过。 睡醒后,我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感觉自己已经有心情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了。毕竟早过了通常人会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年纪了,从来也没有那样疯狂地喜欢过谁,或许我的青春的确不怎么完整。 离开房间,我在空旷的地下研究所走廊里拖着步子,想去理月的那间“工作室”找他,或许是为了向他证明我没事,或许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然而那间空旷的、单调的、乏味的、充满了我不知道用途的东西的房间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现在,我是一个人。 我折回走廊,抹杀一切声音的寂静中,我感觉到的并不是阴森恐怖,而是这个地方的孤独。 理月算不上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但如果我像他那样一个人在这里等待了这么久,恐怕性格会比他扭曲的多。 我试着一扇扇推开走廊里的门找他,我经过了满是瓶瓶罐罐的实验室、堆着未拆封食物的粮仓、一尘不染的卫生间、各种金属材料按类别放置的房间,以及一个类似图书室的地方。 相比这个研究所其他房间的未来感,这个图书室实在像个老古董,一排排木质书架整齐地分成三列,层层向后排布,让我想起了小学时的迷你图书馆。更古怪的是书架上的“书”,全是泛黄的巨大记事本和信封袋,更像是档案。 我随便抽出几本翻了一下,内容乍一看只是普通的孤儿院日志,但档案能在这里出现的孤儿院,恐怕就是理月之前提到寄样“神之子”用的孤儿院了。 这些档案有一个共同特点,里面的儿童在成年前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代号,在成人之后,他们才拥有自行命名的资格,可以选用自己偏好的语言来给自己取名,也可以取好几个不同语种的名字。可能这就是神之子们给亚隙间的移民采用现在这种命名方式的原因吧。 这些观察日志纵向按照不同的收容机构划分,横向按照年度划分,似乎神之子们一开始是被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机构中抚养的。观察日记里的记录,都是根据数字代号而来,看的时候分不出谁是谁,在这三排书架之后,是一整排的实验记录,实验记录里有的采用人名记录,有的依然是数字代号。 “10月21日,999在例行实验中得分最高,然而其有较重的妄想症,始终以为自己有父母,其可用性仍需评估。 10月24日,2589持刀伤人,3死,35伤。经鉴定,其有很强的暴力倾向,关押至管教间,已放弃。 10月25日,2589杀死两名看护人员后潜逃。 10月26日,找到之前失踪一周的5887,经鉴定,其因受到长时间凌虐已经精神崩溃,移交就近精神病院,已放弃。 10月27日,2577在例行体检中查出怀孕,据供认,生父应为2631,我们将视胎儿产下后的数值优劣情况决定是否移交孤儿院。 10月28日,2721被发现割腕自杀,抢救无效。 10月29日,已击毙2589。 ……” 我正欲接下来翻看11月的记录,敲门声冷不防地响起,吓得我差点把某页纸撕坏。 “你吓死我了。”反正也被发现了,我从容不迫地把档案放回去。 令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责备我乱动东西的意思。“你已经恢复理智了?” “就那样吧……你去哪了?” “常规巡逻,看看研究所是不是正常运转,有没有受到严重损害之类的。你对这些感兴趣?”他用手指弹了弹书架上的档案袋。 “这些东西好像我不应该看见?” “也不是什么重要文件,一些已经没有意义的东西罢了。况且,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应该彼此信任。”他依靠在门上,“其实我觉得梵锡星人答应得过于爽快了。” “不老不死的外星大爷们不是做每件事都需要理由,很可能这对他们来说也只是娱乐的一环罢了。积极地想,可能梵锡星不是那么功利的星球。消极地想,就算他们真的可能随时变卦,这件事也不是你可掌控的。你难道拥有什么对他们来说有足够吸引力的筹码可以束缚住他们,保证他们不改变初衷吗?” 理月低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我能想到的、地球上能够被‘给予’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应该都无足轻重。” “所以,思考这个问题是给自己找麻烦。利用好他们还没变卦时的每一天才是真的。” “按照你的说法我现在应该赶紧没日没夜地努力研究了。” “我是在劝你要顺其自然。” “听起来更像是听天由命。” “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见理月没有阻止的意思,我又从书架抽下一本书,“你当年那个孤儿院的档案也在那吗?” “你想看?” “总是看见和认识的人相关的档案才比较有趣嘛。” “这里没有我的档案,我是直接在史文逊身边长大的那一批。” “那么,讲讲你的往事?比如和圣璃的?” 对于要不要和理月提起幽百垓,我很犹豫。假如是我搞错了,给了理月希望最后又让他空欢喜一场,实在有点残忍。可如果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理月一定会很开心吧?可是从绫17看幽百垓的眼神,我能感觉到一种神迷。挑明情况让他们两个成为情敌,好像也不太合适。 正当我脑海里剧烈思想斗争之时,理月开了口。 “其实没有什么可回忆的。我没有户籍,是‘不存在的人’,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实验,普通孩子的娱乐活动放在了我身上,对研究所来说也是实验的一环,尤其是在卬子和我的身体融合之后,在他们眼里我显然已经是另一种怎么对待都无所谓的生物了。结束实验后,我和其他人也玩不到一起,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喜欢戏弄我,只有圣璃会站出来帮我说话。” “所以你就喜欢她了?”听起来是很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情节。 “喜欢圣璃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她不仅长得漂亮,智商也是这批神之子中最高的,最重要的是,她比这些神之子都要善良,她可能是唯一一个真正在乎普通人类存亡安危的神之子。我一直憧憬着她,为了自己的水平能稍微接近她一些,做了很多努力,可终究……还是配不上她。毕竟以前那些神之子说得对,我是只有运气好的劣质产品。她这么完美,需要一个完美的男性才相衬。” “那么,神之子里有这样完美的男性吗?” “没有。”理月想也不想地回答。 “被造出来的完美人类都不完美,其他普通人类又怎么可能实现完美呢?说不定即使是圣璃,也有你所不知道的缺点。你在放弃之前,起码也该先了解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胜算嘛。” “或许是吧,我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偶像’崇拜着。其实我一直到成年之前,都时不时会去穿女性的衣服,我不知道自己是普通的异装癖还是性别识别障碍,史文逊跟我说,我本来应该是女性,但由于不明失误生下来时的生殖器官是男性,长大后样子又不男不女。我从小就喜欢女人的衣服,也会偷偷穿女人的衣服,我一直明白,自己并不是符合‘要求’的产物,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格外被完美的圣璃所吸引。完美的五官,完美的身材,完美的智力,成熟理性、近乎机器人般精密的性格,即使在这么一众出色的女性之中,她也是尤为完美的一个……”他说着说着,声音开始下沉,“抱歉,让你听到了些无聊的事情,我还是先走吧,你慢慢看。” 我一把拉住他,“是我要你说的,你还没说完,走什么。” “一般人应该觉得异装癖很恶心吧。” “看长相,长成你这样就不恶心,”我坦白地讲,“我觉得你过于自卑了,你们合照上的那些男性虽然的确都相貌出色,可一个能让我感兴趣的都没有。人和人的喜好天差地别,也许圣璃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只喜欢完美的人。大部分人看到那张照片能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只有你和圣璃吧?” “那张照片除了神之子也就只有你看过,这个所谓的‘大多数人’并不存在。” “好好好,那就是我看到那张照片之后完全没觉得你配不上她。” “就算只是恭维,我好像也该形式上感谢你一下?” “不用了,你这么客气我不习惯。” “不过,这件事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替我保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好的,代价是下次要穿女装给我看。” 理月一下涨红了脸。 “你这是……” 我没能继续欣赏他窘迫的样子,旁边的工作室忽然传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警笛声。 “这里被发现了?” “不……六面体收到信息了。” 理月绷紧了脸,快速返回工作室,我跟在他身后,看见他桌上的六面体正在闪着红光。理月拿起它,转向空白的墙面,那里投射出一排数字。 “120563123……这是什么密码吗?” 类似的数字还在源源不断地投射出来,理月飞速地将它们输入电脑里。 “你能想到什么?” “呃……IP地址?密码?档案编号?” “……总之不会是公式。” 第五十二章 I Love You But…… 自M6离开后,我一直留在高墙外围。可能两天,又或许已经过了三天,时间对亚隙间一文不值,对我也已经不重要。 我可以不眠不休地沿着墙面往前,用左手一路掠过冰凉的墙体,等待着,是尽头先出现,或是我先消失。 名为和绫礼的生命,消失的次数多到我难以记忆,是三千九百亿,还是三千八百亿?一百亿的差别并不能让我对这个数字更熟悉。 假如M6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玩笑就好了,那是我难以负担的重量。 这些代表失败的数字,足够证明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我。我的出生建立在母亲得不到幸福的基础上,是违反R5这个“自然规则”缔造者的结果,是失误造成的偶然事件。 那么,要放弃吗? 不,我从来没有努力过。我只是在随波逐流,应付着“不得不被完成”的任务,不情愿地扮演着“努力生存”的角色,敷衍地维持着现状。表面上,从来找不到人生目的的我得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不可不为的目标,它是那么合情合理,是纯度百分之一百的命运安排,不需要我动用任何对目标正确性的思考,也不给我任何机会犹豫。我花了那么多年和豪猪探讨“活着没意思”,却因为这一件事前功尽弃,M6的强硬态度反而成了我的遮羞布。现在,我这样的消极生命能够诞生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三千九百亿分之一的奇迹,比所谓的“你战胜了上亿个精子才能出生”的说法更缺乏实感,我并没有引起被激起斗志,反而体会到了另一层绝望。 如果我再怎么挣扎,结局也不会改变呢?那我不过是成为三千九百亿后面增加的一个数字罢了,M6只要再分离出一个M6-2就会忘记我,可若是这所谓的多重循环中等到的“唯一一次机会”也失败了,那M6将会永远在失败中继续循环,所有时间线的和绫礼将会重复着一到时间就消失的命运。 而我如果成功呢?我将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幽百垓。我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成为了被莫须有的爱情蒙蔽双眼的狂热蠢货,但我此刻竟然无法在生命和幽百垓的重要程度上做出判断。 那些动画和电影的主人公可以风光地拯救世界和恋人,享受众人的憧憬与崇拜,而我却只能无趣地牺牲一切拯救自己,为的只是回到自己乏味的现实生活中做一个普通人。这完全不是一笔合理的交易。 其实消失又如何呢,在童年早夭的人类千千万,地球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得无人知晓,其他世界的和绫礼又与我何关?假如R5恢复记忆后真的会选择让地球的时间继续前进,那我何尝不能洒脱大度地让出一切,用让他们感恩戴德的自我牺牲去成就母亲的初恋呢? 不能,无论是为了M6还是为了幽百垓,都不能。我不能用弃权去辜负M6经受了三千九百亿次痛苦和努力最终换来的一次奇迹,也不舍得现在就离开幽百垓。 生命已经不再是可以让我随心所欲摆布的东西,我无法选择,可也没有人能替我选择。 “滴。” 像是为了回答我的烦恼,芯片通讯系统提示收到一条新消息,我这才注意到,还有一条消息是我刚回亚隙间时收到的公共消息,一直没来得及读。 【公告:端28经考核通过,正式加入第一小队。】 我反复阅读这短短一行字,可来来回回都只能读出一个结果——端28背叛了锡16,说不定还包括其他所有人。我并没有愤怒,憎恨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只是觉得胸口发闷,或许我已经失去了能让情绪剧烈起伏的精力。 我关掉那则通知,竭力想装做它不存在,打开了来自小明小红的新消息。 【幽百垓的研究报告有结果了,请速回灵星体办事处,有一些事需要和你谈谈。】 灵星体办事处只有小明小红一个人。 “哦哦哦哦哦,你可来了。这几天你都去哪了?哦不,这些我们等一会再谈,先进入正题吧。”小明小红扭动了一下身体,毫无征兆地变成了幽百垓的样子。 “我又不打算告诉你,”我努力想维持住平时的状态,“幽百垓呢?” “这些等我们聊完再说。”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幽一直是你变出来的。” 这位“幽百垓”对我翻了一个白眼,这是幽百垓从来没做过的表情,“当然不是,”“她”的声音虽然一样,但音调完全是小明小红的一贯风格,如话剧演员一般跌宕起伏,“只是这样讲更直观一些。”“她”“噗通”一下跳上沙发,两只脚踩在软绵绵的垫子上,却发现换了一个身体后这样站不稳,于是想盘腿坐下,又因为裙子箍着腿,不方便弯曲,干脆就将裙子往上一拽,光溜溜地露出两截大腿来,然而,“她”这样一番折腾之下,关键部位都刚巧被裙子严防死守,一直没有走光。 “好了,别动了,赶紧开始吧。” “幽百垓”听了我的话,还是习惯性地扭了一下上身,受到人类身体的限制,现在它扭得不怎么动感,“其实这件事我知道有一段时间了,但幽百垓不让我说,”“她”耸耸肩,“我理解的,人类嘛,就是会有这样那样的胡思乱想,尽管我已经是整个蒲玛星的人类专家,但说实话有的时候我也很难理解你们在想什么。总之,咳咳,幽百垓不让我说,我就一直没有说。” “那么你可以说了。”我为了防止“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些无意义的话,赶紧催促“她”进入正题。 “咳咳,是这样的。你应该还记得一开始清少都把她托付给你,还让我跟着监视的吧?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怀疑你们两个有关系,因为她身上的数据非常的杂乱,没有章法,看起来就像是单纯的记录,但我们从中发现了很多和你相关的内容。是的,那些数据我们都转译而且读取过了,你知道那些内容是什么吗?”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是你的人生轨迹。轨迹,嗯,应该是这个词。里面全都是你的一些日常生活,从出生,到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哦,是的,这些内容里还出现了宁08,不化妆状态的宁08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曾经跟我说过亚隙间最大的好处就是化妆快而且化错了修改起来极其方便,还不会担心伤皮肤,她说她在地球时平时都懒得化妆,但亚隙间美女太多,她觉得不化妆的话难以立足于世……咳咳,言归正传言归正传,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内容。因为我刚才说过嘛,这些信息非常的杂乱,我们也是从中做了大致整理之后才发现,关于你从小到大的生活碎片,内容多到不像是一次发生的。” “一次发生?是什么意思?” “啊,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啊啊,就是,啊,那个那个,这样说吧,”“幽百垓”挥手呼出一个类似巨型投影的悬空屏幕,将它展示在大厅中央,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杂乱的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在播放着类似纪录片的东西,视角就好像是从天上俯瞰下去的结果,这些格子里的内容,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全都是年纪在大约8岁左右,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的日常生活,有的格子里他正在做的事情,比如跟着塞西姐学自行车,我的确有记忆,可有的格子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就毫无印象,比如被宁08打扮成女孩子。 “这只是我从里面挑选出来给你做例子的很小一部分。地球上的某年按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时间点对不对?但是关于这个‘唯一’时间点,对于你却有多条不同的记录。可能同样是1月2日,这一天的你生病了没去上学,可能另一条记录上的1月2日显示的你虽然生病了却还是去上学了,再一条记录上的你那天没有生病。就这样,许许多多同一个时间段的不同数据,好像记录了你不同的人生。我们将每一条记录你人生的数据记录称为数据线流,初步整理了一下,有接近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五条数据线流,它们记录的时间段也有不同,就像长度不同的绳子,有的只记录到你16岁时,最长的一条数据线流记录到你21岁时。” “你……你是说,这些数据记录了我的无数种可能性?”我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出奇的尖。 “不是可能性,”那个“幽百垓”对我摇摇手指,“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过的事情。” “真实存在?” “都是其它平行世界里的你。”“幽百垓”把投影关掉,“我们蒲玛星人经过长期讨论,当然,也参考了梵锡星人的意见,毕竟他们在这方面是专家。所有参加讨论的生命体都认为幽百垓身上的数据,就是地球这么多条时间线上的数据线流聚合而成的结果。然而,这些数据线流的大部分起点,都是从你出生开始记录的。所以,我们会认为你们两个有关系也不奇怪了。可是经过观察之后,我推翻了这个观点,你们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旧相识。说一句可能会让你们地球人不舒服的,在亚隙间,我们想要观察某个对象,是完全可以达到全天候不间断的,假若你们有关联的话,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留不下。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新的设想,那就关系到灵星体通道的构成。” “平行空间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因为嘛,你看,我们虽然有能力在空间中制造‘空间’,但和平行空间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从地球进入亚隙间要通过灵星体通道吧?一般宇宙间的高等智慧生物不需要经过这一步,用你们人类最喜欢谈的‘维度’这个概念来说吧。低维度要进入高维度,面对过大的信息量是无法读取的,所以只能通过灵星体通道来做拆分重铸,强行提高你们的维度,灵星体通道在这里的作用就是一个‘过滤加维器’,之前初次移民的脑死问题也是因为对‘加维’不适应,产生了排异反应。其实在宇宙里有许许多多冗余信息,我们蒲玛星人在建立地球旁的这个亚隙间之初,就利用了地球附近的‘数据垃圾场’生成灵星体通道,因为地球周围漂浮的冗余信息对你们人类而言是熟悉的信息,通过这个做铺垫给你们‘加维’时,冲击力会小过完全将陌生的知识直接展示给你们。这是为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假设,你遇到了一个来自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你要让他分清“声卡”和‘显卡’的区别。你跟他说,‘那个带风扇的就是显卡’,他也不知道风扇是什么,他可能甚至不知道风这个词,但他知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那你只要让他知道,能让他产生那种感觉的是风,风扇是能产生风的东西,带着能产生风的东西的那个是显卡,另一个不带风扇的就是‘声卡’,那他就算依然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也能分清两者的区别了。” “所以灵星体通道就是让我们先从熟悉的东西出发,再逐渐去理解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 “对,确切的说,是先让你们从熟悉的环境出发,然后逐步拓宽认知能力。但这个不是我要讲的重点啦,重点是,之前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些冗余信息的来源。啊,不,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冗余信息的来源太多了,现在只能说,我们对其中的一种来源有了一个可靠性高的猜想。这也是因为我前阵子来你们这听了八卦才偶尔想到的。” “八卦……” “你看,当时M6的说法是这样的吧?她为了阻止R5回来跟宁08在一起,所以带着你穿越到‘过去’寻找你的亲生父亲,那么,如果你们失败了,宁08没有和你的亲生父亲在一起,会导致什么后果?” “我就不存在了。” “对,你不存在了,那之前活了十七年的你构成的历史,这些数据去了哪里?” “应该消失了吧?” “幽百垓”对我摇了摇头,“既然产生了,就一定会有去向,这可是很庞大的数据呀,不光是你一个人,是你们整个星球运行了十七年的数据,你们人类自己都会说‘宇宙的能量是守恒’的了,当然不会说没有就没有。” “那你说,是去了哪?难道……” “——是被压缩后变成了冗余数据藏在你们星球外围了。” “我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和幽百垓的去向有什么关系?”我隐隐觉得,再这样听下去,会有越来越不妙的内容出现。 “不光和幽百垓有关系,还和你有关系,”“幽百垓”放下一条腿,一手压着膝盖,一手托着下巴,“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M6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带着‘你’做‘时间跳跃’了,严谨一些讲,她之前带的都是其它平行世界的‘你’,而且那些‘你’都失败了。”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嘛!”“幽百垓”生气地对我龇了龇牙,“我还想看你大吃一惊的表情呢!” “你继续说吧。” “哎,好吧。反正,既然有无限多的平行世界,也有无限多的‘你’可以尝试,总有一个会成功的。可如果,每一个你都失败了呢?不安、恐惧、以及强烈的求生渴望,‘不愿意就这么消失’,你应该会这么想吧?如果你真的对就这么白白消失无所谓,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那些冗余信息也是一样的。看上去这些冗余数据没有意识,但它们恰恰是万千意识集合而成的物质,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五个数据线流里的,你的意识。”“幽百垓”停了一会,似乎想给我一段缓冲的时间,我摆摆手,示意她继续。 “在‘幽百垓’身上的这些数据里,你的意识是最强的,这个理由,我稍微猜想了一下。很有可能,这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五个数据线流里发生的一切,在你不存在的时间线上依然会发生。在这十七年里出生的婴儿,在宁08选择R5的时间线上依然会出生,就算你的某个家庭老师因为通过照顾你而认识了某个男人并结婚生子,你不在的时间线上她也会因为其它原因认识这个男人并结婚生子,唯独你,是唯一完全没有存在机会的,所以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五个没有生存希望的你,汇聚起了最强的执念。好了,接下来,你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幽百垓”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对幽百垓的身体怎么看?” “怎……怎么突然问这个?”面对“她”的逼近,就算明知是假的,我还是不由得面红耳赤。 “你不回答这个问题,接下去就没办法说了,你看,我特地变成了她的样子,让你看个清楚,必要的话你还可以摸一下,确认一下你的感想。” “别发神经!”我一把推开“幽百垓”,这一推让“她”重新变回了“果冻”的形状。 “真是的,一点都没有绅士风度,怎么可以这样推女孩子呢!”小明小红抖着身体对我抱怨。 我懒得理它。 “但你还是得回答我的问题。”小明小红自如地扭了一圈,又重新变回了幽百垓的样子,脸上还挂着色眯眯的坏笑,“长相怎么样,身材怎么样,是不是你最喜欢的类型?” “行了行了,我说就是了,你别变了!”我闭上眼睛,尽量压低声音,“的……的确……是。” “确定是最喜欢的类型?有没有比这个更喜欢的类型?” “不知道……大概,不会有了。” “耶!”“幽百垓”在我面前高兴地跳了起来,“这就证明了,我的猜想果然是非常有道理的!” “什么猜想?” “本来我有两种想法,第一种是,幽百垓就是你的那些执念生成的东西,也就是平行世界的无数个你的意识加上一些其他冗余信息组成的东西,但我觉得这个想法站不住脚,因为幽百垓对你以外的人物有记忆。所以我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更高的假说,那就是,幽百垓实际是第一批移民,但在通过亚隙间时,因为被你看上了,就被拦截下来——” “怎么说得我好像色魔一样……” “你别急啊,你自己想想,当36亿个你的意识被压缩在了一起之后,一切都是混沌的,你的理智还能剩下什么?都是本能驱使了好不好?当然我也不是说都是被****驱使,那些意识里最强的本能还是‘存在’,也就恢复原样、或是找到存在机会的那种本能。但这些意识本身做不到这一点,它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它们需要一个躯壳,一个载体,这个载体当然得是人,第一批移民的千千万万人里他们选择了幽百垓。你通过灵星体通道时加速了‘融合’的完成时间,幽百垓这个躯壳本来的运动轨迹就是要到这里来,所以她自然而然就从灵星体通道里被‘排’出来啦。”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幽百垓,是那些冗余的‘我’的意识,和她融合的结果?” “可以这么说,要我说,你们偏离航线受到冲击跑来了这个时间点,多半也是被这条时间线上冗余数据积攒的能量吸来的。” “有这么简单吗?” “这我就不知道咯,猜想,一个猜想,猜想而已。”“幽百垓”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么,”我又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很感谢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可归根到底,幽百垓现在究竟在哪里?” “你应该也发现了,我对幽百垓的监视一直比较松散,因为我们很快就探清了她的构成在亚隙间没有威胁,接下来就纯粹是我的个人好奇心,我想看看你们相遇之后会发生什么现象。的确她和你接触后,身体里的冗余信息变得非常稳定,利于通过月霞泉谷排出,然而她最终的恢复状态本该是重新成为人类,现在却变成一种新生物了。” “新生物?” “一种兼具梵锡星人和人类特性的生物。” “梵锡星人特性?” “梵锡星人是由卬子组成的,他们的一切形态都是分离再重构的过程,所以M6和R5在亚隙间都装不了芯片,他们也不用装芯片,他们身上有自动适应机制。只不过幽百垓的结构不是由卬子组成,而是被消解的冗余数据经过压缩后形成的一种新粒子,这种结构已经超越蒲玛星人的技术范围了。” “那么……” “幽百垓从一开始就对你很依赖,你也看出来了,但我觉得这应该是基于她的成分导致的附加影响。” “所以……是的……” 对,这些我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是吗? “还记得我带着她去睡眠舱找你的那天吗?她见到第一小队的成员后,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往事,她也意识到当自己恢复了记忆,再进行数据梳理之后呈现的性格应该才是真正的自己,可她本来的性格与机器无异,她害怕自己恢复后会失去情感,所以一直在有意识地隐藏。可终究,她会有想起一切的日子。一张脸,一个词,一个名字,什么都有可能触发。” 然后,就是分离的时刻。 那飘摇地,曾几何时令我受宠若惊的美梦,猝不及防地变成了噩梦。 我已经不想在继续听下去了。“她现在到底在哪?” “她的身体构成让她可以像梵锡星人那样自由移动,她选择了回到自己位于地球的身体里,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幽百垓了。” “……我要去找她。” “哎呀,你想想清楚啊,”小明小红化身的幽百垓叹了一口气,“她可是好不容易逃脱‘你’获得自由,就不能让她从名为‘和绫礼’的束缚中脱身吗?那样好残忍的啊。你之前也不会觉得你们宠物和饲主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吧?对了,”“幽百垓”对我抛了个媚眼,“如果你只是单纯喜欢这个肉体的话,我可以随时变身的,不用介意。” 小明小红此刻大约是讲了个笑话给我,但我完全笑不出来。 “她走之前什么都没有说吗?理由……或者目的?” “不,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直接找第一小队,而是回了地球。如果一定要说她留了什么的话,倒是有一张字条,在她房间里,也不知是写给谁的,她也没说让我交给谁,是我刚才自己看到的。” “幽百垓”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 我或许爱你,但最后我会毁了你。 第五十三章 Turn A 高速公路之星 从记事起,我每晚都会做梦,并且醒来后仍然能清晰地记得梦的内容。除非是入睡前已经筋疲力尽。 可今天,我对于昨晚的梦,只记得结局是一群小人在我耳边敲锣打鼓,等我彻底醒了以后才发现,那是因为地下研究所的警报响了。 这警报的刺耳程度简直可以被作为审问时罪犯的精神攻击道具,我觉得死人都能被吵活。 我扶着墙出去,正撞上刚穿好防护服准备出去的理月。 “怎么了?”我提高音量,想用声音压过警报声。 理月按了一下旁边墙上的按钮,警报停了。“有生物接近这里了,我去处理一下。”他边说边往前走,“对了”,他回过头,“我昨天晚上顺便重新做了两把椅子,应该比上一次的技巧完善不少,你等会试试看坐起来会不会舒服一些。” “你怎么还有空搞那个……” “算是让大脑休息吧,现在我的活动时间变多了,偶尔也需要坐一会儿,”他走进电梯,“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原来那把椅子,所以顺便也给你做了一把新的,反正你可能还得继续在这里留一段时间。” “等等,”我跟着跑进去,“难道你昨晚又没有睡觉?” “是的,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这个状态出去没问题?现在局势太乱了,说不定接近这里的生物是第一小队的人呢?” “这是我的义务,我必须要去。”他戴上防毒面具,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嗡嗡的。 我叹了口气,“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别的事情可干。” “好吧,希望你不会给我添麻烦。” “哈?”我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不得了了嘛,很嚣张啊。我可是专家好吗?” “哦。”他的反应非常平淡,我开始有点后悔帮忙了。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还处于需要借助点光才能看的清路的时间。理月似乎没有拿出任何照明工具的意思,轻车熟路地带我走向研究所后方尘土飞扬的公路。我看了一眼头盔的生物探测装置,发现附近并没有红点,无法返回亚隙间也罢了,总不见得连这个也要失灵。 “在哪里?” “如果那个生物留在原地不动的话,大约需要往前走大约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离得那么远都能感应到?” “等到门口了再出来还有什么用,这是一种防范于未然。” “怪不得之前两次你带我去地下研究所都要走很久,我一直以为是你故意绕路。” “哦。我的确绕路了。” 我很想打他,但还是忍住了。 “你就没什么交通工具吗?这样等你走过去也太慢了。” “我有,但是不能用,这种时候被你们发现人类交通工具留下的新痕迹对我不是好事。有时候碰到移动速度太快的生物,我会直接转移地下研究所的位置。” “那留下脚印就没事?今天这条路虽然不会留下脚印,但其他地方呢?” “大部分时候我不会去走那些留得下脚印的路,即使要走,我的鞋底也已经改造成了重量与我相当的生物爪子的形状,不会留下人类的脚印。” “好吧。” 这条公路很宽,两旁曾经是工厂区,除了偶尔会出现一两辆停靠在路边的集装箱卡车以外,能看见的就只有灰秃秃的各式围墙,景色颇为荒凉。 “我们接近它了。等等……数量不少。” 我的探测器画面上依然空无一物。而理月已经从腰间掏出一把大口径的银制手枪,它的枪身比一般手枪要瘦长的多,在夜色中优雅地闪烁着晶莹剔透的身体,将寒光反射在理月修长的手指上。它漂亮到像是广告道具,几乎让我怀疑能不能射出子弹来。 相比之下,我这次回地球比较匆忙,所以掏不出什么有吸引力的武器,能用的只有一把离子手枪、三把离子刀和自动配备给我的一袋离太。我刚把离子枪拿出来没走几步,就隐隐感到了大地在震动,生命探测器边缘开始渗出一道红点组成的边线。能引发这种动静的,恐怕已经不能用“不少”来形容了。 “如果太多的话,我们还是回去改变研究所位置吧。” “等等。” 理月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过高架桥才停了下来。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也小跑着跟上去。 没有了高架桥的遮挡,先进入视野的是东方天空中渐渐浓郁的霞光,在初生太阳光辉的温柔照耀下,我仿佛看见了一场外星系的动物大迁徙,不,若要从这些生物的外形来说,用百鬼夜行或许更合适。各种大小形状不一的外星生物正聚成一支杂乱无章的队伍,奔跑着沿对面的横马路移动。 “它们在往哪里去?”我压低声音,拉了拉理月的衣角。 “不,它们在追逐猎物。” 理月指向大部队的底部,我这才发现,那里正在实时展示一场动态的生物链——中型生物追赶着前面的小型生物,等它成功将其一口吞下时,后面又有更庞大的动物在等着将它作为早餐。每一个生物都在追逐,追逐的同时又在逃亡。 “趁被发现以前,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个数量,要是它们改变前进方向,我们是应付不了的。”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种类的外星生物一起出现。”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我拖着他往回走。 “不,我在想原因。” “回去再想。” “如果是这个方向的话,它们应该是从地下洞穴群里出来的。”理月总算是愿意挪动步子了,“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例子……这些生物怎么会选同一个时间出洞?。” “你走快一点。”我几乎是每走两步都要回头确认情况,根本没心情听他说什么。 然而,我还是看见了一个红点正在迅速靠近这里。 一个的话还算好办,我转过身打算给它来一枪,理月却忽然拉住我的手开始狂奔起来。 “怎么……”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发现生物探测器上的那个红点已经和我近在咫尺。这种速度…… 天好像一下子黑了,我抬头,正对上一口獠牙,理月干净利落地抬手对着这张嘴开了一枪,甚至都没有确定它的位置。这一枪让这个怪物直接碎成了一摊肉泥,“啪”得砸在地上。然而即使击退了威胁,理月也仍未放慢脚步。 “尸体等会会自动挥发,可是它的气味也会吸引到其他生物靠近这里,我们必须赶紧返回研究所,转移位置。” “已经来了。” 生命探测器上的红色如潮水一般涌来,在我们身后,已经汇集了一批外星生物,它们就像是一座在移动的怪物山,黑压压地向我们扑来。 我边跑边将袋子里的离太往外扔,试图拖延一点时间,但作用有限。 “或许赶不及了……” 如果现在停下来迎战,对我可能没有影响,只是不知道理月的极限值在哪里。 “不用慌乱,”理月回头扫了一眼后,看似随意地换着方向开了几枪,倒下的却全是庞然大物。这把枪看似秀气,可杀伤力很是惊人,再怎么样的庞然大物只要中一枪,就一定会变成肉泥。他挑选的位置刚好是最佳的“绊脚石”位置。外星生物的队伍成功被那些又厚又高的肉酱减缓了速度,即使有想要穿过肉泥而来的,也会在过程中被粘得动弹不得。 我们终于成功在外星人追上之前跳入了研究所,关上门后,安静的研究所里回荡着我们剧烈的喘气声。 “现在就转移吗?” 理月点点头,用手指轻敲了一下大门旁的墙面,一个电子屏的界面浮现出来。他用我看不清的速度在上面来回点了几轮,整个研究所开始随之下沉。我总算放下心来,而理月则开始继续对刚才问题的思考。 “我有一个假设。” “什么?” “为什么目前为止地球上的所有外星生物,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智慧?反倒像动物一样,一切都遵循本能形式,只不过用的可能是它们自己的自然规则。” “你认为渊扉里还有智慧生物没出现?” “也可能是更强大的生物,如果用动物的思维去推测这批外星生物的行为逻辑,那我们刚才看到的表现无疑是在逃避某种灾难或是令它们恐惧的东西。” “我之前在亚隙间听人说,我们认为地球文明存在了多久,渊扉里世界的历史就要再乘以十倍。这么长的时间,即使是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怪物,也的确是该发展出自己的文明了。那么让这些‘动物’先来的理由是……实验吗?” “总之,我现在必须把那密码破译出来。”理月往电梯走去,“时间可能不多了。” 假如真的有所谓的“智慧生物”出现,地球会否彻底移主他人呢?那些茧又该怎么办呢……这在未来最好不要成为现实。 我本以为地下研究所的“搬家”会久一点,然而当我们走出电梯,它好像已经停了下来。 “你刚才设定的地方是哪里?” “我选了另一个靠近这里,但会是那些生物不会经过的地方。” “就是在地图上随便找一个点?” “是的,只要输入坐标方位就可以。” “等一下……我想到了!” 关于困扰理月的那个问题,我想自己已经猜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你想到什么?” “那串数字,你之前想得一直都太复杂了,说不明只是经纬度呢?” “如果是经纬度的话,我们就要……” 理月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了,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有人在这。” 他伸手去掏腰间的枪,同时将我挡在身后,示意我不要贸然行动,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探头往外看。 还有三步,两步,一步。 一个闪耀着水晶般通透美丽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幽百垓。 不,是圣璃。 有那么一瞬间,理月一言不发地望着她,我知道,他只是在担心眼前这个圣璃的真伪或目的。 对他最有效的诱饵出现了。 他依然没松开手里的枪,可我,松了手。 第五十四章 不留 我花了一天时间躺在床上去接受一个自己不想承认的事实。 对于恢复记忆的幽百垓,我是她过去噩梦般的枷锁。 对于M6,她需要的是三千九百零九亿八千零五万零六百八十五个时间线里的任意一个和绫礼,不是我。 对于母亲,我是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没有任何准备就不得不背负着寄托我生死的压力。 至于其他人,我不过是同乘一辆车的旅客,到站了就会被遗忘。 没有任何人需要我,这真是太棒了。 一旦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好像也没有太难受。就像是过去十七年里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一个每天喊着狼来了,终于有一天发现羊群真的被狼吃光了的时刻。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来破坏我这个黑暗小屋的阴郁气氛之人,是R5。 “和绫礼,你在里面吗?” “不在。” “我感应到地下研究所换了位置,打算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要一起去吗?” 要去吗? 要继续吗? 假如幽百垓也是理月口中的神之子,她会在那吗? 不,或许更需要担心的是,如果幽百垓也是神之子,现在她真的出现在那里的话,会是好事吗? 不过是好是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去。”我说。 “我们直接通过中转站过去。”R5像是没听见我的回答,直接把门打开,他身后有一抹紫红色的影子闪过。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 “鉴于实验品已经不在,蒲玛星人会在今天取消你对这个房间的使用权,五分钟后你不离开这里就会被强制遣送回灵星体入口。” “我没有收到这样的通知。” “我去和蒲玛星人说一声你就会收到了。” 这个梵锡星人果然还是很讨厌。 “你准备好了吗?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起来。居高临下的R5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莫名让我想起了清少都。 他身上的人类味道也在越来越少。 去就去吧。 就算幽百垓不想见到我,就算可能会被她讨厌都不要紧。 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不是个会顾虑他人感受的人。 R5在中转站找了一个脑袋形状像茶杯的外星人做了一笔交易,买了下它那艘矿泉水瓶形状、号称可折叠的飞船。 没有先行与地球联络或是摸索方位的过程,R5仿佛一开始就知道研究所的新位置,直接穿过大气层朝目的地驶去。M6沉默地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始终低头凝视着自己捏紧的拳头。我想和她说点什么,又感到自己并没有那个资格。 飞船在一条灰色河流附近放慢了速度,下落的过程中,地下研究所暂时对我们解除了屏蔽,贫瘠的土地上渐渐出现研究所内陷的轮廓,像是一只慢慢睁开的巨大眼睛。 全员从“瓶口”的位置下船后,R5随手对着“瓶身”划了一下,飞船立刻像经过了真空挤压,一下被缩成了一块银币大小的薄片。他拾起硬币放进口袋里,然后领着我们向研究所入口走。 在R5伸手敲门前,门被宁08打开了。她一见是R5,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为什么研究所换了位置?”R5见到宁08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原来的那个位置附近外星生物的活动变频繁了,这里的安全会受到一定影响。” “你们现在的位置和原来相距不远。” “理月觉得那些外星生物正在从这附近往别的地方逃亡,可能预示着会有更强大的生物或是知能生物从渊扉出现,我们需要关注这里的动向。”宁08探头朝四处张望了一下,“进来说吧。” 我们顺着阶梯往下,走进电梯。按下按键后,宁08退到了我们身后,靠在电梯的边墙上。 “你不带路吗?”我问。 “反正你们都认识。”她的脸像六月的阴天。 出了电梯,地下二层还像往常一样安静。R5走在最前面,熟门熟路地打开工作室的门,然后,幽百垓就这样令我措手不及的出现了。 她正站在理月旁边,飞快地操纵着眼前的几个面板。原先飘逸的那头长发被她随意地盘成了一个发髻,有些缕的发丝漏出来,缠在她细白的颈间。她身上披了一件白大褂,里面是普通的黑色衬衣短裤。上一次见到她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依然那样精致动人,但神情却令我陌生。 她的确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从近在咫尺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见我们走进去,他们两人的动作都没有停。 过了一会儿,理月似乎先完成了对手头事务的处理,抬头跟我们简短地打了一个招呼,他的表情像八月的晴天。 “我们有了突破性的发现,一会儿和你们详谈。” 幽百垓甚至都没有看我们一眼,仍然专注于那些面板的数值。 “这里好像不太对,应该是这个。”理月在旁边纠正她的操作。 “抱歉。” “不,你学得已经很快了,到现在才输错一个地方已经很厉害了,先休息一下吧。”理月领着她走到我们面前,一一介绍我们的身份。“至于这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圣璃,神之子中的一位。” “我们认识。”R5简短地回答,“不过她之前的名字叫幽百垓。” 我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好像被注入了水泥。 “原来如此,”理月恍然大悟,“看来她所说的,在亚隙间里收留她的人就是你们了。” “是的。”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忽然觉得,哪怕她用惊恐的表情看我,也比现在这样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更令我好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视过我哪怕一次。 “先介绍一下你们最近的成果吧。” 理月对R5点点头,“我们接收到了来自六面体的一串数字暗码,正如宁08的猜测,这串数字代表的是地球上的各个位置。我们在那里发现了被集中管理的‘茧’,‘茧’里的人正是现在亚隙间的移民。” 他领着我们出了工作室,打开隔壁房间铁门的指纹锁,幽百垓走在队伍的最后,可我不敢转过去看她。 这个房间似乎是一间实验室,和上次那个堆满茧的地下室一样寒气逼人,只不过房间里只存放了一只茧。有一些针尖细的线从旁边密密麻麻的仪器中被拉出来伸进茧里,旁边的屏幕上记录着此刻茧内生命平稳的生物特征。 “这个茧里的人是你?”M6惊讶地回头望向宁08。 “他们需要样本做实验,但是不经同意直接拿别人的茧过来实在说不过去。”宁08靠在门框上,“反正是针对人类细胞和卬子相结合的实验研究嘛,成功了就能永生,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 “其实有一定风险,”理月检查了一遍茧上各个针管接入口的密封性,“这项实验之前只针对神之子做过,他们都拥有超越常人的体质所以不会有问题,我不确定对普通人而言会怎样,所以我现在暂时只是将自己体内的血输入进去,看低浓度的卬子流入后会产生什么反应,这样的剂量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严重的负面影响产生,一切都将在可控范围内。” “你给她输入卬子的地方是这个?”R5指着旁边茧右侧的一个密封容器。 “是的,等一下,不要打开……” R5没有理会理月的话,轻而易举地揭开了本该被焊住的盖子,他伸出左手在右手的手腕上滑了一道,白色的光流从缺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容器中。如果是人类的话,这样的出血量已经足够恐怖了。 “哥哥,你在干什么……” “好了,这样全输进去就够了。”R5收回手,重新盖上已经被填满的容器。 “过量的话她会……”理月伸手想要把针头拔出来,但被R5拦住了。“她不会。” “这显然已经超过人体可以承受的容量了。” “我输入这样的卬子数量是为了保证她的身体不会在实验中出问题,至于实验成功与否,是你们人类的事。” 理月接受了他的说法,收回了手。 “就算你不这么做,我也会尽一切可能降低风险。” “你不是地球的神吗?”我忍不住开口,“你应该可以知道实验的结果吧?” 整个实验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的卬子梳理还需要五天才能全部完成,所以这段时间地球上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可控制,五天后,我会送你们回去。”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哪怕我在这条线里成功阻止了R5和宁08在一起,也只是保证了这条线里的那个和绫礼可以顺利存在吧。 我能拯救的是我,又不是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段时间里大家可以留在这里协助我进行实验。我知道这个理由可能有些过分,但鉴于现在地球上外星生物的状态非常诡异,我也需要大家提供一些意见。”理月对R5和M6说完,接着又转向了我,“我可能还需要人类男性的血液样本,你愿意协助吗?” “哦。”不愿意的话,恐怕这里也没什么需要我留下来的理由了。 我刚答应,幽百垓已经拿起针管向我走来。 “亚隙间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宁08似乎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这大可不必,我还是能感觉到针头扎进肉里的刺痛。 “端28加入第一小队了。” 宁08苦笑了一下,“我早就和纪87说过,他不听,现在好了。” 幽百垓抽完了血,用棉花帮我按住伤口,弯起我的胳膊,然后便朝显微镜的方向走。 “是他害死了锡16。” “锡16不一定死了,可能只是回了茧里。” “可如果他的茧也在第一小队手里,那……” “他们没有手段破坏茧,我的茧也是因为圣璃才有办法找出缺口像现在这样‘输液’。” “好吧。我不明白,你们不都该清楚他和第一小队走得很近吗,纪87为什么还要让他参加这次行动呢?” “纪87很信任他,比对我们其他所有人更信任。我一直能感觉到,纪87很希望在第一小队里再安排一个自己的亲信,而端28是希望最大的,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是一场苦肉计,我们上次行动的全部目的就是最终让端28以叛徒的形式被成功塞进第一小队,也不是不可能。但端28这个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我持怀疑态度。” “从结果来看,我们已经全部被出卖了。” “的确,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现在才回不了亚隙间。” “不,”M6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我对你的睡眠舱做了一些设置更改,因为……”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什——” “——为什么你的血液里有卬子?”这一次说话的是理月。 “有卬子?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血液样本,或者刚才有什么其他东西混了进去……” “不可能,”幽百垓举起三枚切片,“我已经测试了三次。” R5没有看切片,而是将目光停在宁08身上。 宁08捂住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地板。 她已经明白了。 “我不明白……虽然有卬子,可浓度以及结构都和我很像……”理月又低头看了一会儿显微镜,“难道未来的人类身体里已经开始分解出卬子了?” “人类的身体不可能现在就分解出卬子,”M6低下头,我想要拦住她,却迈不出步子,“之所以你们的卬子机构一样……” “……因为和绫礼是你的儿子。” 第五十五章 Turn A Down by the water 原本清冷的地下研究所变得拥挤了。 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又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现在,有六个人,不,或许现在我们六个都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平等是存在的,但只有在喜怒哀乐这些情感面前,才有所谓的平等。 现在我们六个人,是平等的。 我不知道现在最痛苦的人是不是理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办法避开自己不想见到的人,可他的实验室里还有另一个我。 从那之后,我们再没有过任何交流,我知道他会一直留在实验室里,只要不进去就不会见到他。 但是躲避R5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去月霞泉谷存放那段记忆,可他明白我那个提议的缘由。这个梵锡星人正变得越来越寡言,他似乎什么都不参与,仅仅像是地下研究所的游魂四处飘摇。即使偶尔擦肩而过,我们之间也不会有对话产生,只有凝固的空气会令我感到呼吸困难。 这些天我唯一能聊天的对象是自己未来的儿子,他跟我说了很多故事,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他体会到了何为荒谬的痛苦,就像我之前那样。 每天他都会找机会在圣璃附近晃荡,但仅仅是晃荡,就像是暗恋隔壁学校校花的少年一般,不敢靠近,不敢搭话,就只是远远地望着她。而圣璃,则继续在实验室里忙碌着,她身上已经完全收起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羞怯感觉。可即使她礼数周到,态度亲切,也依然犹如高岭之花般不可接近。她和理月共同在实验室忙碌的景象,在任何人看来都赏心悦目,其它人都只是画布外的布景罢了。 圣璃被安排和我公用一间卧室,理月为她在这里加了一张折叠床,只是她从未在这间房里出现过。然而今晚,门却意外地被她推开了。她的脸上没有疲倦,不像是来休息的,可手里却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袍。 我尴尬地望着她,不知该不该和她打招呼,我向来不擅长和不熟悉的人接触,不懂得如何将对话从0变为1,她看上去也没有打破坚冰的意思。 她背对着我将白大褂脱下,搭在中间的冷冻舱盖子上,再取下发夹,一头秀发像瀑布般落下,垂到腰间。当她开始慢条斯理地脱下衬衫,解开内衣纽扣的时候,我总觉得盯着看有些不礼貌,便移开了目光。这样肤若凝脂的绝色佳人,纵是女性见了也要脸红心跳,难怪理月对她念念不忘多年,和绫礼对她如此痴迷。 照道理,这可是位能同时夺走我“儿子”和“丈夫”的情敌?却几乎要让我觉得,不如连我一起夺走也好。 她套上了那件粉红色睡衣转过身躺在我旁边的床上,胸口硕大的蝴蝶结明明俗不可耐,但在她身上也有几分可爱。 “晚安。”她对我说。 “晚安。” 我并没有睡意,仅仅是无处可去只能躺在床上罢了,然而圣璃一出现,我倒陷入了不睡不行的尴尬境地,只好假意闭上眼睛。她的呼吸在我耳边,均匀而轻柔,这倒是催眠的好方式。可我的脑子里依然有各种杂乱无章的事情轮着转,让我不堪重负。明天就是R5带着M6以及和绫礼离开的日子了,我不可能睡得着。 坚持了一会儿后,我终于放弃了睡眠。我尽可能轻巧地坐起来以免打搅到她,想着下床绕去外面逛一会儿。她仍然被我惊醒了,又或者,她本也不是来睡觉的。 “你睡不着吗?” “是的。” “我也是。”她望着天花板,“即使是理月那样的身体也会有觉得需要休息的时候……我身体机能非人化的程度比想象中要严重,换睡衣反倒像是一场仪式了。” “可是失眠的人类每天都有很多啊。” “我从茧里出来到现在的这几天,完全没有为睡眠腾出过时间,对常人而言应该已经是超负荷状态了,可还是完全没有睡意。” “这不是很好吗?绝对有很多人渴望着能有这样的体质。” “既然疲劳感能被剥离,那其他感情为什么不能被剥离呢,要是能彻底做一个非人类,倒的确是件好事。” “没有了感情的话,恐怕也就没有办法去判断究竟是‘好’还是‘坏’了吧。” 我很想知道困扰她的“感情”和我想得究竟是否相同,但又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尴尬立场,实在难以启齿。 “我以前从来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只要认准目标,就会心无旁骛地贯彻到最后。” “你说的‘以前’,是你去亚隙间以前?” “对,现在看起来,如同是前世的事情。” “你为什么没有去找第一小队的人,而是直接回了地球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急于逃避的人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可越是想要逃避,越是一意孤行。” “你想逃避的人是和绫礼吗?” 圣璃转过身背对着我,抗拒着答案。 “明天他就要离开了,我想你说出来也不要紧,就当是一夜忏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许久,她都没有再说话,我便当她是拒绝,打算继续完成刚才的计划。 “那我去……” 当我的脚刚碰到地板,她忽然又开了口:“从前,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很清晰地把握自己的想法,也能很准确地猜测他人的想法。但是灵星体通道的确从根本上将我‘拆解’了,我不再是圣璃,成了彻头彻尾依赖他人、情感过剩的‘幽百垓’,可现在,当我回复了记忆,却既不是圣璃,也不是幽百垓了。” “你希望成为谁呢?” “成为谁都好过现在这样。我本以为我会恢复圣璃的状态,可心里还残留着幽百垓的情感,我不知道那些情感究竟属不属于我,它们可能仅仅是我在灵星体通道里留下的后遗症。所以我尽一切努力想要克制住它,然而……我为什么会爱那个人呢?我完全找不到理由。” “爱情是玄学,没有理由很正常,何必要克制呢。” “但这是个错误,我们不属于同一个时间。现在这样,是我认为的最佳解决方案。反正,他回到未来很快就会忘了我。” “他可能会再爱上别人,但绝不可能忘了你。”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我无法虚伪地安慰她“总有办法的”,因为即使是我也束手无策。 “我……去外面散散步。” 她的背影颤抖着,我踮着脚下床,留给她一段尽情哭泣的时间。 “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一定。” 即便我恨不得立刻敲响和绫礼的房门,但也明白,这样才是对她最大的残忍。 他们临走前的最后一晚,明明准备躲在房间里尽情哭一场的人是我才对。 关上门,我转头望向走廊深处,湿冷的光线里,和绫礼的房间门口蹲坐着一个紫红色的影子。碰见我的目光,那影子便消散了。 我未来的儿子,实在是个既可怜又幸福的家伙啊。 乘坐电梯一路往上,我来到一楼,推开研究所的大门。 夜色沉沉的河畔颇有一种静谧之美,我想要沿着河道散散心,在这里,应该能找到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经过昨天一场雨,河流的水位涨了些许,但这光秃秃的堤岸配上周围被茧包裹的植物,仍不能算是什么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方。如果生物甲能反映出这里真实的气息,那恐怕会是腐朽的味道吧。只有头顶的这片星空,能让我找到平静。 如果人类没有茧化,在这样的城市里抬起头能看见如此繁密的星星,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抬头去欣赏星空吧。 仰头走着走着,我的眼角余光发现前方影影绰绰。 如果是外星生物,研究所的警报应该早就响了。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在这里,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恍惚间我以为那是和绫礼,可当我又向前走近几步,才看清那是理月。到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让他发现我,再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掉头就走反倒国语刻意。我停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他也犹豫了一会,不过还是朝我走了过来。 即使有夜色掩护,我仍觉得现在这场面尴尬万分。 “你……” “——实验怎么样了?”赶在他开口前,我先岔到了一个比较不尴尬的话题上去。 “目前进展很顺利,但R5的卬子帮了大忙,但不是每一位人类都能让他用这个剂量灌卬子的,所以即使在你身上成功了,也不见得能应用在其他人身上。” “慢慢来吧,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花了几十年才研究出来的项目呢。” “神之子和最近渊扉的状态都不稳定,而且你不能指望梵锡星人会愿意在这里待几十年。这样难得的资源和机会,我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是的,他们明天就要离开了。 如果R5给我身体里注入的那么多卬子能让我失去感情就好了。 “嗯,那你好好努力吧。加油。” 我成功在三句话之内收了尾,开始倒退着步子往地下研究所的方向移动,只要我们任何一个人开口道别,那么一切就可以告一段落。 然而…… “你还喜欢他吧?” 毫无铺垫、毫无征兆,他向我投来一个重磅炸弹。 “……我不知道。” 我不想去思考那个答案。 “至于和绫礼……我到现在都无法习惯他竟然是我儿子这件事。” “关于这个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理性,“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改变我们的关系,也不希望对你造成负担。我不需要你为了这个未来而尝试着努力和我加深接触,不需要你为了这个未来强迫自己喜欢我或是跟我在一起,我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不需要屈从于命运的关系。我知道你喜欢圣璃,你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发展,我不会勉强你,放弃R5是我自己的选择,不代表你也要这样做,我想我们能找到别的办法让和绫礼出生,只是……” “有一点你说错了,”他打断我,“这次和圣璃重逢我才意识到,憧憬毕竟只是憧憬,它是我曾经的精神寄托,但那不是一种真实的感情。她对我来说,不是一名女性,而是某种梦想的化身,我所难以触及地‘完美’的化身。就像是小孩子想成为电视里的英雄一样。” “那现在就尝试去接触真实的她吧。” “我已经接触到了,”他低着头,就好像河流才是他的交谈对象,“你说得对,我的确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这几天里……几天里我一直没办法集中精神工作,完全是依靠着其他人,圣璃、R5、M6他们的帮助,”他有些词不成句,“我一直在想着关于你的事情,像是被操控了精神那样控制不住。然后我开始不断思考……” 空气似乎渐渐干燥了起来,我觉得有些窒息,产生了想逃离的冲动,可自己的脊椎像是生了锈,结实又厚重地支撑着我的身体。一种麻痹慢慢从脖子攀升到我的嘴唇我的眼睛,我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耳朵发烫,嘴巴似是被蜡封住了,最后干脆连眼睛都不敢眨了。 “我不知道,也许……假设……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不敢看他,但能感觉到他投来的试探性的目光。 “当然,你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我也需要一段时间认真思考……”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对不起,我今晚似乎有些疯狂……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是因为R5马上就要不在了,我才……但是……” 这明明是最差劲的表白,我的心脏却在打鼓,脸红到了耳根。以往被告白的时候,我心里都会盘算着该如何拒绝,这一次竟然有点头的冲动。 是因为我也受到所谓“命运”的暗示了吗? 不,如果没遇见R5的话,我一定会爱上理月吧。 可一旦有了“如果”这样的先制条件,后面的结论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是喜欢理月的,此刻胸口涌出的快乐坦诚地表达着我对他的喜欢。正因为我是这样喜欢他,才无法只是将他当成候选者对待,让他作为一个还不错的填补材料,去满足我心中被R5挖出的空洞。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那时候我对R5的热情会随着时间淡去,我会清醒过来,准备好完全爱上理月,也让理月完全爱上我,无论我们最终选择的厮守方式是什么。 然后,和绫礼会出生。 或许世界上从来也不存在100%纯度的事情,但我愿意尝试。 所以,不是现在。 “那,我先回去了。” 当他经过我身边,我拽住他的衣角。 “假如你改主意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听了这句话,他从刚才起就绷紧的脸不知为何松弛了下来。 “你也是。” 第五十六章 A.S.A.P.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一直到R5来敲我的房门,我都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离开这里。 回到真正属于我的时间线后,我可能仍然需要为了自己的存在再阻止一次那个时间线上的R5,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我已经偷看到了答案。 可是,我已经累了。 如果选择放弃改变这条线的历史,我会和这个未来的和绫礼一起消失,可即使费尽心思后成功了,我能救的也只是这条线的和绫礼罢了。 宁08可能至今都以为她所做的牺牲是为了救“我”吧,一想到她会把未来自己生下的那个孩子当成我,我就感到莫名的不甘。 或许我可以申请让R5晚个几年再送我回去履行使命?不,既然终究要离开,那离开得越晚,只会让分离的时刻变得越艰难。 假如能一直在这里待到见证自己出生,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因为矛盾而消失吧? 一切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研究所外的天刚蒙蒙亮,地表荒凉依旧,今天并没有因为我要离开而变得比往常特别一些。唯一让有送别气氛的,是宁08给我的那个拥抱。 “未来记得对我好一点。”她说。 “你才是。” 理月站在宁08旁边,看我的表情很尴尬,他当然不可能立刻习惯自己有儿子这件事,但也在认真思考这个时候到底要不要做一些符合父亲身份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起码最后再做点事,尽可能地保住这个未来的和绫礼吧。 我凑到理月耳边,“我刚才听见R5问我妈希不希望他回来。” “她怎么回答的?” “她没有回答。” “嗯,我知道了。” 从他的表情读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但愿理月和未来的塞西姐一样是个可靠的人。 最后,我鼓起勇气走到幽百垓面前。 “一路走好。”她对我鞠了一躬。 我明白,这就是结束了。 从此,这里的一切已和我无关。 跟着R5以及M6走进那艘经过“解压”的飞船,我们返回了中转站准备取回寄放在这里维修的梭。 穿过中转站密密麻麻的外星生物,R5在一个垃圾堆似的大坑里找到了一块被破布盖着的大板子,我难以想象这就是梭的原始状态。 “你们确定这能用?” “有我在就能用。”R5手指一勾,梭便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落在了我们脚边。 “那之前去地球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用?” “太招摇。好了,上去吧。” “你的意思是……走上去?” “对。” “好吧……” 我走近几步,刚要抬脚,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拉住。回首望去,既不是M6也不是R5,而是一个带着恐龙头套的高大身影。 “是我。”这人一手去取头套,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我。 “……端28?” “嘘……我现在是通缉犯。”他重新戴好头套,“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几天,总算没有错过。” “你不是加入了第一小队吗?” “说来话长……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不要离开,先回地球。” “我们刚从地球回来。”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第一小队刚刚出发,目的地是地下研究所。那个六面体的消息,是我发给你们的。但是第一小队留了一手,在所有移民的茧上都放了追踪装置……” “不可能,幽百垓说她已经把追踪装置撤掉了。”M6驳斥道,“而且研究所可以屏蔽一切信号。” “第一小队在你们那里安排了一个人,但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好像那个人因为长时间滞留在灵星体通道失去了记忆,恢复记忆后她第一时间找到了第一小队。这个人明明不是第一小队的成员,晓339却直接邀请她参加了最高级别的会议。” 我感到自己开始耳鸣。 “但我们已经拿到茧好几天了,为什么今天第一小队才行动?” “因为今天是梵锡星人离开的日子,你们在,他们是不会有胜算的。” 他的话看似很有说服力,但我仍然无法相信。 我触发芯片的通讯录,试图去联系纪87,芯片却提示,不存在该联系人。 “纪87呢?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五小队的其余人员已经全部被清除了。” “开什么玩笑……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还记得我和锡16潜入的那一晚吗?那一晚锡16黑进了第一小队的定位系统,拉出了所有禁区的名单,也就是放置移民们茧的位置。而我,一无所获。但是,我遇见了一个人。” “DY247……” 天域会那个老头当时出现在那里,果然不是巧合。 “看来你也见到他了。第一小队或许的确是完美生物,但他们错在太过自负,从来不把天域会的人当一回事。他们从未想过,天域会的人可以自由进出第一小队的区域而不被他们发现,可以使用加密通讯不被他们监听,他们当成是垃圾堆的月霞泉谷,被天域会利用起来当成了信息的收集源,正是在那里,他们看见了第一小队成员的零散记忆。单独个体的记忆是毫无意义的,但当多个个体的记忆被拼凑在一起,那慢慢推导出事情的轮廓并不难。” “那个天域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们想要推翻第一小队,获得实权,但又不愿亲自动手,希望能够坐收渔翁之利。不过就算他们当权,也不过是换个形式的第一小队,这些疯狂的科学家,脑子里想得事情全都一模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已经耽搁够久了,你们现在愿意相信我的话,最好赶快回去。” “那你呢。” “我的任务完成了。”他向我们行了一个礼,“该回去了。” “可你不是通缉犯吗?如果回去的话……” “我还得去告诉一些朋友一些事。我知道其实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想回地球,可生命之所以珍贵,之所以灿烂,在于它有尽头。你们现在可能会恨我,但终究会明白,我才是对的。” 他摘下头套,递给我,“这是一个马斯克星人送给我的,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就给你当做纪念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面具”下的样子,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也有疯狂的火焰。 第五十七章 Supermassive Black Hole “R5,你真的要回地球吗?” “我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你放心,它现在已经被我改造成你们人类最喜爱的飞碟外形了,入乡随俗。难道你不想回地球?” “是的。” “明明你是这艘梭上唯一的地球人?” “我担心这是一个圈套。” “我不介意。” “我介意!说不定第一小队的人现在就等在地球上,通过梭降落的方位找到地下研究所的位置。” “可是,我为什么要降落?” 梭刚穿过大气层就直接停在了半空中。透过“UFO”的窗口向下望,我能看到的只有各种形状的云,可两位梵锡星人的视线穿透力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更夸张。 我讨厌这种以为发现了问题核心所在,热心上前提醒,结果发现这种小麻烦对所谓的“高知能生物”毫无思考意义的挫败感。 “他没有骗我们,是真的。”M6似乎是想要告诉我情况,又不敢和我对话,所以声音轻得像蚊子。 “研究所周围全是机器人。”R5补充。他指的应该就是生物甲。 “那R5你现在能返回上一个时间点吗?比如让我们再晚些时候走,或者先处理了第一小队的事情……” “如果能的话,我已经这么做了。”梵锡星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可能在好奇为什么一位低知能生物能一路上不停地对着自己指手画脚,但我依旧毫无顾忌地穷追猛打。“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因为我的机能还没有完全恢复,想要像之前那样自如跳跃需要先回一次梵锡星做最后修整,但是梵锡星人自己回到梵锡星的方式也是跳跃,所以我现在连母星都回不去。针对这种特殊情况,梵锡星每隔一段时间会开启一条针对失去跳跃能力的梵锡星人回星球的通路,离现在最近的一条通路的开启时间是五小时后,这也就意味着,这五小时内我见证的一切都会被我‘确定’为既定事项。之所以我能把你们送回去,是因为我和其他时间线的R5定频次的联络时间是两小时后,我可以向你那条时间线的R5呼救,让他把你们带回本来的正确航线中。” 既然R5这么一番话的意义无非就是他对修改现状无能为力,那我们可就没有继续停在这里的理由了。 “我们……” “你别着急,”R5已经料到了我要说什么,“我们需要找个好时机。” “我什么都看不见。” “哦,也对,给你做一个直播窗口。” 窗户外的景色从一簇簇棉花糖云朵变成了研究所的俯视视角,弥漫的硝烟中,原本应该是隐形状态的研究所此刻露出了它那层金属制平顶,第一小队的人正在用各式各样的武器集中轰炸那里,从小型炸弹到兴师动众的大炮,之前任意一次归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阵仗。研究所比我想象的要坚固,如此攻击之下竟然丝毫未损,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一小队估计自己的身体在里面,不敢下重手。 在包围着研究所的人群中央,我看见了兴致不错,正来回踮着脚的晓339。 “好了,漂亮姑娘,出来吧,我们这样的持久战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叫我漂亮姑娘。” 我不知道理月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我的确听见了他的声音, “怎么?现在又不想做女人了?” “喂,喜欢穿女装和想做女人也是两回事好吗?” 宁08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谢谢你为我说话,不过你其实可以不用这样对着大庭广众宣布我的女装兴趣的。” “……我错了。” 听见宁08出现在那里并没有令晓339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只是啧了啧嘴。 “宁08,为何要如此自暴自弃呢?在做第二批移民评估的时候,我对你的家庭做过调查,你的父母非常传统并且****,绝不可能同意你和这样不男不女的人在一起的。” “我们没有在一起。”宁08立刻回答。 “就算他的父母不同意,我们也可以通过其它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理月说得不紧不慢,就好像在和老友叙旧,而不是正被人炮轰大门,“比如,同性恋者可以通过找另一性别的同性恋者进行形式婚姻来安抚父母的情绪,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好了,你想得有点多。” “抱歉。” 这样的对话,终于就连晓339也觉得无趣了,他摇摇头退到后面,示意其他人加大火力。 “理月他们在干什么?”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需要梵锡星人的介绍和点评。 “他们在拖延时间,转移茧,研究所地下应该还有另一个秘密出口,不过这个出口,我看见晓339的人也正在找。” 这简直就像众神在天上看人类打架。 “地下研究所真的会被打裂开吗?” “时间问题。” “那我们什么时候下去?” “等他们出来,哦,出来了。” R5话音刚落,飞碟形状的梭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俯冲了下去,我重重摔在地上,脸紧贴地板,感到浑身都散架了动弹不得。 飞碟如同飞镖般横着碾倒一片第一小队的成员,向研究所后面方河床的尽头飞去,那里悠然升起了一艘和梭现在的外形非常类似的小型飞碟。 “这个也是我留在地球的。”R5介绍着,将梭升到小型飞碟的正上方,把它整个“吸入”了梭内。 忽然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交通工具,理月和幽百垓都很快恢复了冷静,只有宁08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茧,生怕有人会抢走似的。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我正要解释,M6却出乎意料地打断了我。 “远程通讯请求,来自蒲玛星。” 小明小红的立体投影出现在飞船中央,它依旧是布丁的样子,但从未如此忧伤。 “哦联系上了,谢天谢地,联系上了,我到了中转站,听说你们从这买走了飞船,然后……”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亚隙间的人都跑到地球来了?”我抢在它开始长篇大论之前问道。 “一个坏消息,非常坏的消息,我们要走了。” “走?” “你知道,蒲玛星人非常想要信任人类,但人类接二连三地做出让蒲玛星人无法信任的事情——你们——告密——欺骗了我们——清少都已经判断——地球——实验失败——我们不想——监视数据——很快——动身——” 电波突然变得非常不稳定,小明小红的影像开始断断续续。 “茧——茧要开了。” “你是说,蒲玛星人要解除茧模式了?”M6问。 “可是现在地球上还有这么多外星生物啊!” “可惜,我是——喜欢人类——我——劝过——但是没用——现在我也是冒着危险来告诉你们这些——你们——不该知道——你们——将——自——生自灭——” 小明小红的声音渐渐变成忙音,窗外,原本地下洞穴群的位置宛如火山喷发一般轰隆作响,无数红的、黑的“生物”开始源源不断地从不见底的深渊里飞窜出来。 地球这个失败的实验品此刻已经进入了垃圾销毁器。 地下研究所原先交火的地方,现在倒下了一大片生物甲,宁08的身体也“咣啷”地倒在了地上,变成了无机物。她机械身体旁边的茧正从外面缓缓地裂开,回到肉体中的宁08随时会醒来。 地球上所有地方的人类也是一样。 “第一小队那些人的茧你们也一起吸上来了吗?”幽百垓问。 “存在类似仓库的位置里了,你们需要吗?” “理月,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们如果醒过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能把他们锁在那里吗?” “可以,假如你想要把他们扔下去,也可以。哦……今天还真热闹,另一扇门也被打开了。” 顺着R5的目光,我看见地下洞穴群位置附近忽然裂开一条大缝,四根巨型柱子从里面挤开土地蹿出来,它们缓缓升起后忽又弯倒在地,接着一声直震人心的闷吼从地底传来,那缝又被撑得更大了一些,我这才看出,那缝里伸出来的并不是柱子,而是手指。 这就是蒲玛星人最后赠送的“主菜”吗?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 “第二个传送口会把第一个传送口毁掉,更强力的一批外星生物会登陆统治地球,人类被消灭殆尽,地球重新恢复流刑星的原貌,或者,毁灭。” “为什么蒲玛星人和人类接触了这么久,现在忽然就反目成仇了呢?” “蒲玛星人对于人类是傲慢的,它们完全可以控制和监视你们的一切,但又不屑于做这样琐碎的事情,所以就有了第一小队这样的管理层。它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认为人类玩不出花样,最后却发现自己被耍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处理呢?这不仅仅是愤怒,更是耻辱。”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渊扉的本质是连通到另一个空间的结点,要打通它或者关闭它都需要巨量的信息和能量。单纯的巨量信息或巨量能量,人类都能完成,但将两者组合在一起,就绝无可能。而构成我们梵锡星人的卬子正是大量的能量和信息。所谓的‘开门’,原理类似你们人类的排异反应,我作为‘异物’进入,‘门’里的东西为了将我‘排’出来,所以‘门’才会开。为了打开渊扉,史文逊背叛了我,将我推了进去。我作为钥匙,被渊扉里的物质消解了,直到最近才伴随着渊扉的蠕动被排出。现在对于渊扉而言,卬子已经不再是‘异物’,所以,如果想要关闭渊扉的话……” “——要关上渊扉,只要我跳下去就行了吧。”幽百垓走到窗边,凝望着渊扉的眼睛里满是平静,“渊扉关闭和开启的方法是一样的,只要我这样庞大的异常数据进入就能造成逆流,所有已经出来的生物,都能被吸回去。” “这样你会被永远封在那个世界里无法回来。” “我知道。”她点点头,“最后有一些事情需要向大家坦白。研究所的位置是我泄露给第一小队的,如果不答应当内鬼,我便不可能获知‘关门’的方法。无论是史文逊还是第一小队的计划,都是极端理想主义化的结果,一旦他们陷入极端的疯狂不去考虑后果,总要有人为了‘关门’做准备,只不过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对不起,无论大家是否愿意原谅我,我都很愿意去履行‘关门’的责任。” 我感到自己的大脑嗡嗡作响。 “你别乱开玩笑啊,你才刚……” 声音赶在大脑运转之前自己先跳出了嘴巴,这是幽百垓回地球后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的内容。 “没关系,我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从作为实验品出生起,我就没有真正的自我目的,我只是将史文逊灌输给我的目标作为我的愿望,所有事情都被我分成能做的、要做的、和目标有关不得不做的,但从没有想做的。这样的圣璃,是一个程序,不是生命。接着我遇到了你,灵星体通道里留下我的无数个你,亚隙间里收留我的你,让我的程序运转方式开始变质了,但我依然给它找了一个最合理的解决方案,即使这样会伤害到你。” “幽……” 她轻轻地抱住我,这是我经历过最短暂的美梦,它令我无法克制自己浑身肌肉的颤动。 “现在,我终于找到真正完全由我意识主宰的‘目的’了,哪怕要伴随着牺牲,这也是我为自己所决定的命运,我希望你可以祝福我。” 另一边的巨手,已经露出了整个手腕,但我不想放手。 “假如……我是说假如……” 越过幽百垓的长发,M6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她不住地对我摇头,眼泪像是凝固在了脸上。 她知道我想说什么,她不想听。 “M6……” “不要问,求你了,不要问我……” “假如我跟着她跳下去,会回到哪里?” “和绫礼,你……”幽百垓奋力想要挣脱开,但我依然没有放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M6捂住自己的耳朵,背对着我。 “你可能会直接消失,会被强制遣送回你自己的时间线,也可能会留在那里,没有先例,我对渊扉里的世界没有控制权。”R5代为答道。 “那么,就有一试的价值。M6,对不起,你不用再带着我四处奔波了,我相信在这个未来,会有另一个和绫礼出生,一个不那么混蛋的和绫礼。” “你冷静一点。”幽百垓的指甲深陷进我的衣服里,“你还有属于你自己的时间,你自己的未来,你自己的人生意义,这样的一时冲动毫无意义。” “人生的意义?和绫礼的人生,不存在意义。躲在自己的舒适区内每天过着漫无目的的日子,无病呻吟地自我陶醉,就能让我找到安全感。我讨厌这样的人生,却又因为害怕未知不敢尝试,于是继续沉沦在我所厌恶的平凡生活中。想要获得内心的平稳很容易,只要逃避选择就行了,就像亚隙间的人类,永远被定格在不需要做选择的状态。在可以通过选择来改变人生的时候,我放弃了选择,我以为放弃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那只是让别人替我做选择罢了。于是M6出现了,她将我推向了这一条命运之路,明明这关系着我的生命,我却仍然总要她来推着我前进。即使我的命运出现了变量,我也依然在逃避对未知的恐惧。我大约能感觉到,这样做是不对的,我是想要那样做的,却还是习惯性地屈服,按照别人的想法行事,同时又去指责别人给我太多束缚。但是答案,我一直都明白。尽管不知道对错,不知道结果,但现在这就是我明确想要做的,我愿意为了它下赌注。你希望我祝福你为自己做的决定,我也希望你能祝福我为自己找到的人生意义。” “我明白了。”幽百垓笑着拉起我的手,“那么,我们走吧。” 舱门缓慢地打开,一阵狂风伴着地下燃烧的硫磺味和臭气一起冲了进来。 虽然不一定所有人都理解了我们,但没有人再试图挽留我们。 没有道别,道别,不需要说第二次。 我们相拥着纵身跃入下方的漩涡,我的心中,毫无恐惧。 没来由地,我想起一个久违的面孔。恐怕我们已无机会再相见,但那也已经不重要。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它非常无趣,冒着比八月中午12点的阳光更灼热的土气。我知道这一定会被他嘲笑,但我还是必须告诉他,我活着的意义就是找到一个绝世无双的女孩,和她一起坠入地狱。 然后,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