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生存指南》 第028章:河泊司 突然的有感而发,还是因为曾经的经历。 上一世从商,最无奈的一个感受就是,不管是卖袜子的,还是卖房子的,都习惯于起一些不伦不类的洋名字,诸如‘福斯特’、‘百思得’这些,其实还算好的,更有些,甚至还起到翻车,变成了骂人的谐语。 为什么? 不是国内商人起不来‘上善’、‘致用’这样拥有文化 《洪武生存指南》第028章:河泊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7章:异类 依旧是秦淮河北岸的学府街,距离致用斋只隔了几个门店的位置,另外一处更加宽敞的五开间两层店铺,今天正式开业,让人惊异的,依旧是皇帝陛下御笔的匾额。 上善居。 显而易见,这名字取自《道德经》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乍一看名字,一般人还有些难以想象,这店铺到底出售何物,但,进 《洪武生存指南》第027章:异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6章:说亲 来到坤宁宫东侧一处偏厅,朱标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此起彼伏的猫儿叫声,还明显是雏猫,声音尖尖的,好似儿啼。 马氏正亲自检查桌上几只筐篓里的一群猫咪,见儿子进来,示意他不必多礼,还举了举捧在手里的一只橘色狸花:“标儿来的正好,稍后要送几只猫儿去你住处,可要亲自挑挑?” 朱标走上前,眼看一群毛 《洪武生存指南》第026章:说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5章:嘎嘣—— 安排完紧急将火器司迁往城外的事情,朱塬暂时也没有再返回掺和的念头,太吓人了。继续留在宫中和老朱说起另外一件事,关于那批硝石矿,他的意见是,第一批就不要运来金陵了,而是送去福建和广州,当肥料。 说起这个,还要提起之前的鸟粪岛。 事情一直在推进,已经有更多的鸟粪岛被发现,营海司也抽调了人手开 《洪武生存指南》第025章:嘎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4章:很多个正三品 说到成立纸业和煤铁集团的事情,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转向当下正在酝酿的部门改革。 朱塬和老朱谈过。 关于曾经,宰相制度废除后,老朱将六部全部提升了两级,从正三品到正二品,并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不过,朱塬也没有隐瞒后续的发展,大概就是,这么做,除了老朱自己,谁也承受不来。 就像当下每天都要 《洪武生存指南》第024章:很多个正三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3章:《大明月刊》 九月廿八一天时间完成考试,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批阅试卷,时间也很快进入洪武元年的十月。 超过一万六千份的试卷,谨慎考虑,负责批阅的官员只有老朱亲自挑选的27人,数学还快一些,有标准答案,策论方面,按照每人每天二三十份的速度,27人全上,也要将近一月时间。 因此,整个阅卷过程,大致要持续到十 《洪武生存指南》第023章:《大明月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2章:都是细节 听到朱标这透着几分少年天真的问题,朱塬笑了下,耐心道:“太阳的温度,来自于咱们能感知到的宇宙中最高效的一种能源,叫做核能,太阳核心一两千万度的高温,相对于其他恒星,其实还是非常低的。哦,恒星,就是咱们晚间望天时看到的那些星星,每一颗,都相当于一个太阳,但因为它们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才看起来只是一个星点 《洪武生存指南》第022章:都是细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1章:量化 金陵大学校园东侧的一处考场。 找到机会上前拜见过曾经的营海使当下的中书平章兼皇室宗亲,等朱塬离开,常瑸立刻就感觉周围很多士子看自己的表情明显不同。 除了少数的冷淡乃至鄙夷,大部分都透出几分热切,主动上前攀谈。而之前就认识的几个,当下更多了几分热络。 从一品的中书平章啊! 想到 《洪武生存指南》第021章:量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0章:百密一疏 再一次的早起,这是九月廿八。 科举日。 抵在麻袋姑娘软软的胸口一路迷迷糊糊地抵达金陵大学,内心只是念叨,考完了,一定要歇两天。 这些日子,事情一件叠着一件,每天从早到晚,朱塬就觉得吧,自己好像是自找的,再这么下去,可能真过不了几年就没了。 必须要缓一缓。 还有家里,偌大 《洪武生存指南》第020章:百密一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9章:要怎么做? 老朱继续消化了片刻关于‘屠杀了一亿人’的说法,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到最后,又提起了‘成败论英雄’,不由摇头:“塬儿,你这想法啊,过于霸道了,俺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就说那蒙元,屠了恁些人,国祚不还是不足百年?” “祖上,这两者同样不构成因果关系。而且,咱们只是灭掉了元廷,实际上,在遥远的西方,还 《洪武生存指南》第019章:要怎么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8章:话语权 抵达皇宫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巳时,九点多钟。 老朱早已在奉天门左的东阁内开始一天的忙碌,见到朱塬让人搬进来的‘刻漏’,第一反应就是皱眉:“这就是昨日你让人摸着黑寻那……如此奢华机巧之物……” 就知道是这反应。 朱塬先把一同带来的厚厚一叠文件递给老朱:“祖上,这是塬儿之前提到那‘述职 《洪武生存指南》第018章:话语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7章:刻漏? 看过了试卷的印刷等情况,下午,继续和钱用壬、陶安两个大致走了一遍即将作为考场的各处场地,另外两人自去忙碌,朱塬则来到金陵大学西北端位于红山半山腰上的一个院子。 这边一大片都被朱塬划出来,计划打造成各种实验室。 涉及物理、化学等方面。 相对偏僻的角落,也是为了保密需要,这是之前与老朱 《洪武生存指南》第107章:刻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01章:送五百年国祚 地龙泛出的热气让他睡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安稳觉,但还是从一阵昏蒙的乱梦里醒来。 不知道是几点钟,就像最初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微弱晨光从覆着白纱的窗棂透入,映出帐外一角古拙的红木雕花床架,怔怔盯了好一会儿,再次确定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开始这些天的第无数次自我催眠。 现在的他叫朱塬。‘朱’是朱元璋的朱,‘塬’是何塬的塬。 这是距离他那个年代六百多年以前的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朱元璋即将在下个月登基开创大明王朝的吴元年腊月二十一日。 如果再计算后来的西元纪年,考虑公历通常比农历早一到两个月,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公元1368年。 同时,也是他穿越的第十九天。 重新梳理过暗自设定的全新个人信息,朱塬推开身上锦被,在昏暗光线下安静穿衣。 动作间,偶尔瞥见两只陌生的干瘦小手,想想当初能够单手抓篮球的自己,不禁再次苦笑。 曾经也读一些穿越小说,但很少幻想过要穿越。 因为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都活不好,冒然穿越到一个陌生的时代,只会更加一地鸡毛。 没想到,还是轮上了。 开局相当惨淡,惨淡到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个被乱兵劫掠屠戮的可怜小村庄。 寒意透骨的数九时节,裹着从尸体上搜罗而来的几层破衣烂衫跟随逃难人流,在好似蛮荒的冬日林野里走了一天,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如很多同行者那样悄然成为一堆路边冻骨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一队红甲巡兵。 为了活下去,赌了一把。 饥饿冻病交加的枯瘦少年,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赌一把,大概率活不过之后的夜晚。 搞砸了,不过还是一死。 没什么遗憾。 前世三十多岁就实现了财富自由,随时可以退休尽情享受生活的那种,没想到,一梦六百年,竟然回到了动荡的元末明初。 因此,对他而言,穿越本身才是一个遗憾,遗憾到想骂人,再死了反而解脱。 说不定能回去呢。 第一阶段,暂时已经赌赢。 胡思乱想着,套上一件贴身的蓝色绸制夹袄,穿好靴子,没有去拿那件厚重不便的黑色熊皮裘衣,朱塬拨开卧室棉帘来到外间,拉开门。 一阵寒意袭来。 眼前是一座十步见方的徽派小院,明显建造不久,崭新的灰色地砖,崭新的白墙黑瓦,东西两侧带有厢房,正南是一座相连的花厅。 站在门前,朱塬仰起头,第一感觉是院外围墙很高,视野所及,层叠而起的崭新马头墙足有两丈多,又是个大雾天,飞起的檐角好似飘在云端。 高墙耸立,庭院深深,让人感觉大宅主人似乎带着明显的不安全感。 这不是错觉。 这里是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那个扬州。 不过,此时的扬州却远没有各种绝美诗词里描述的繁华,反而更倾向于一座要塞军城。 朱塬知道这段历史。 元末乱世,青军元帅张明鉴率众攻占扬州城,纵兵屠掠长达数月,待到朱元璋派兵攻克扬州,百姓或死或逃,城中只余十八户。 因为旧城损毁严重,失去防护功能,朱元璋军队在长江和运河交汇口西侧重建了扬州新城。 随后这里又承载了朱元璋和张士诚长达十年的拉锯。 朱塬昨夜落脚这座属于一位傅姓盐商的私宅,应该是新城落成后近些年才得以建造。 察觉到朱塬的开门动静,东侧厢房和前方花厅都有人迎了过来 厢房内出来的是两位军士,外貌有几分相似,而且都是这个年代少见接近一米八的雄壮身材,两人身穿红色战袄,挎着腰刀,边走便套上黑色皮盔。 这是兄弟两人,分别叫徐五和徐六。 征虏大将军徐达亲自挑选护送朱塬前往金陵的两位亲兵。 朱塬这些日子一直保持清高冷淡寡言少语的状态,并没有和两人有过太多交流,却大致能猜测,兄弟两个应该是徐氏半养子半家丁类的人物,姓氏和名称大概率是徐达所赐。 这在当下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就像朱元璋,争天下过程中先后收了二十多位义子,其中就有后人最熟悉的沐英。这还是少的。后来被朱元璋诛杀的蓝玉,史载有义子上千。 花厅方向来人是两男两女的四位丫鬟小厮,这也是徐达安排在朱塬身边一路负责衣食起居的仆役。 六人来到近前,一起躬身见礼。 前世住过类似的古典小院,不觉什么,此时看到眼前诸人,朱塬才再次浮出一种时光倒流之感。 朱塬暗自唏嘘,面前六人对他也是颇多感慨。 这些时日,从山东到金陵,西吴朝野上下已然沸沸扬扬。 大军北伐山东,有奇人出,扬言欲送西吴朱氏五百年国祚,征虏大将军徐达亲会之,长谈深夜,亲书长信附奇人所绘秘图快马传送吴王,天下瞩目。 庭院内。 朱塬回过神,淡淡应了一声,诸人起身,站在最前的徐五注意到他只穿了贴身的薄袄,顿时急道:“小官人,恁快些穿好衣裳再出门来,这样受了风寒,俺们要吃罪的。” 徐五说着已经向身后示意。 两个分别穿蓝绿袄裙的丫鬟小步上前,就要把朱塬搀回屋内。 朱塬拒绝了搀扶,主动退后一步到屋内的暖意中,对顺势上前一些的徐五道:“我要洗漱,还有……”说着指了指外间一角的马桶:“我不习惯在屋内……” 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 这具未成年的身体个头才刚过一米四,院子里其他人都比他高。 至于年龄,朱塬不知,或许十二三岁,或许十六七岁,因为醒来时没有任何前身记忆,自己设定为十五岁。 后世十五岁的少年人可能已经一米六以上,但这个年代,成年了身高还不到一米五的也比比皆是,徐五徐六这种一米八的壮汉反而少见,因此很是合理。 报十五岁年龄,也是朱塬斟酌后的结果。 这年代十四岁就算成年,可以结婚那种,因此,说自己十三岁和十五岁,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倒是没敢说十八。 脸太嫩。 朱塬只希望这具身体真实年龄确实是十二三岁,这样今后还能再长高不少。如果已经十六七岁接近生理成年,个头停在一米四,那就悲伤了。 朱塬开口,徐五一看就明白,识趣地不点出尴尬,只是再次微微躬身:“小官人,先穿上裘衣再出门罢。” 这边说着,蓝袄丫鬟已经到内间取了那件截短之后还是要拖到朱塬脚踝的黑色熊皮裘衣。 朱塬无奈只能穿上,很快裹得如同一只刚刚结束冬眠耗掉了所有脂肪还三天没找到食物的瘦小幼熊。 等丫鬟又给自己挽了头发,朱塬方便洗漱一番,返回屋内,开始吃早饭。 然后吃药。 这些时日一直泡在药罐里。 持续大半个月的各种针灸和用药,朱塬终于摆脱了最初随时可能重回六百年后的摇摇欲坠,这让他很感激那位随行一路的戴三春戴太医。 或许是雾天缘故,喝过药,已经是辰正时分,换做后来早上八点多钟,没有人来提醒启程,朱塬便留在屋内看书写字,主要是为了熟悉繁体字。 正用勉强能看的生涩小楷抄写一本《诗经》,感慨两辈子都没有书法天赋,不知道放下好些年的绘画技巧还剩多少,徐五推门提醒:“小官人,毛指挥到了,还有客人。” 朱塬答应着,放下笔,起身相迎。 徐五说的毛指挥,名叫毛骧。 大概无人不知明朝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而毛骧,是明朝锦衣卫的第一位指挥使。 现在的毛骧才二十出头,已经是从四品的指挥佥事,乍一看,算得上少年得志。 不过,根据朱塬最近和这位年轻武将的接触,他发现毛骧骄傲和上进的性格之下,还带着明显的自怜。 原因未知。 现在不是深入打听这些的时候。 转着念头,朱塬已经来到屋外。 院内站着一群人,朱塬最先注意的还是毛骧,相比其他几个,这位身姿高挺盔甲整齐英气中还透着几分儒雅的年轻武将很是显眼。 毛骧身边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势就要弱上很多。 虽然披着一件华贵的红色大氅,但不仅比毛骧矮一截,黝黑皮肤衬托下的不扬外貌也像个老农。 而且吧,这位看自己的眼神也挺猥琐,好像八戒见了人参果那种,让人毛毛的。 两人之外,还有四位亲随士卒靠后而站。 再远些的花厅门边,是这座宅子的主人,颇为富态的傅姓盐商,脸上带着笑,领着两位小厮躬身而立。 这位盐商被占了宅子,但从昨晚到现在连在朱塬面前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有,也挺可怜。 这算朱塬的物伤其类。 前世也是商人,因此明白,不论任何时代,商人能攀附上官方的大人物,那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打量间,双方已经走近。 毛骧上前一些,与两边都透着淡淡疏离地帮忙介绍道:“小官人,这是荣禄大夫、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华高,华大人。大人,这位就是朱塬,朱小官人。” 与徐达会面之后,因为计划中的某件事,朱塬一直尽量避免与其他历史人物接触。不过,既然对方找上门,他也没有失礼,长揖道:“朱塬见过大人。” 华高本来已经咧出笑脸,听到毛骧说出朱塬的名字,嘴角抽了下。 朱塬? 朱元璋? 只听读音,就差一字。 顶这么大一个名字,这小少年,是要上天啊! 第002章:借祖宗 朱塬也注意到华高听到自己名字后的表情变化,只能苦笑。当初没来得及想太多,只是换姓留名,后来才发现读音上与‘朱元璋’出现了重叠。 更改已是不及,只好如此。 见朱塬拜下,华高很快收起因某个名字而来的诧异,重新咧出一个和蔼的爷爷笑,就差当场掏出一叠武功秘籍。 前行一步把好像随风就要倒下的小少年扶起,华高握着朱塬一只小手,低头打量,一张病态的苍白小脸,十二三岁模样。裹着厚厚的皮裘,却反而更显瘦弱,如同以前那种士绅家养在深闺里的娇弱小娘。 回忆画面一闪而过,华高收住心思,让自己面容更和善些,说道:“这位……秀才公不必多礼,莫听毛指挥说那些名头,俺就是个管水军的,特地来道谢。这次从主公那讨了个押送辎重的差事,前儿晚上粮船堵了水道,那群不中用的腌臜蠢货,俺都要下令砍人了,谁想秀才公一句话就帮俺解了麻烦,果然是主公都看中的世外高人。” 朱塬听华高带着这时代特有口音地一连串说辞,已经想起了这位的一些资料。 比毛骧要有趣很多的一个家伙。 察觉对方还拉着自己小手,还轻轻揉捏,朱塬恶寒地抽了一下,没能抽回,只能客气道:“大人过誉了,只愿小人的胡言不会误了大事。” 说着也回忆起前天晚上的事情。 大军北伐,作为南北交通要道的大运河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来来往往的船只,元廷衰朽导致运河年久失修,淤塞变窄,经常出现拥堵,这也是他们一行八百里路程却走了十一天的主要原因。 前天傍晚再次遇到了堵船,朱塬出舱看热闹,随口和身边徐五提一句,没想到就被传递执行了下去。 确实一句话:靠右行。 后世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交通常识。 当时发现事情解决,朱塬就有些后悔。 按照计划,为了减少蝴蝶效应,让接下来的历史尽可能保持原貌,朱塬需要三年之内尽可能避免对这个时代的干扰。没想到,还是意外放出了一只‘蝴蝶’,事后他只能期望这只‘蝴蝶’别产生太大的后续‘效应’。 华高依旧握着朱塬一只小手不放,摇头道:“那里是胡言,俺还特意把事情写在折子里给主公送去,为你请功哩。就是呵,俺帮秀才公小改了一下,主公十月里发了谕令,要以左为尊,俺就改成了靠左行。” 这…… 朱塬无言以对。 左就左吧,大家高兴就好。 耐心应对着,华高已经熟练地转了话题:“秀才公,你出山也正当时,徐大将军北伐势如破竹,天下眼看就要大定。还有,主公前日里刚受了群臣劝进,不日就要登基大宝,凭你这见识,博个好出身,将来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朱塬附和听着,内心已经开始吐槽。 眼看这位拉着自己小手不放的大叔不停说啊说,还这么一直‘含情脉脉’盯着自己,朱塬终于明白,这不是来道谢的,这是来看稀罕的。 华高当然是来看稀罕的。 当下一直拉着朱塬的小手不放,都是为了多沾点奇人的仙气,若是这仙气能解了他长久以来的心病,他都愿意给眼前小少年跪下磕几个响头。 这可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世外高人出山,那是话本唱曲里才能有的惊奇。 因为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迅速传开,朱塬这一路走来,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已经不知被多少朱元璋麾下文臣武将找机会悄悄打量过。 没有更多接触,一方面是朱塬自己主动拒人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嫌。 朱元璋连臣下私自招揽儒士都要严厉禁止,这样一个世外高人,你凑上来,意欲何为,难道也对那五百年国祚有念想? 当下小院内。 华高就像个不谙道理的例外,依旧亲切地拉着朱塬小手扯闲篇。 事实并非如此。 华高是来瞧稀罕的,但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也知道这有些忌讳,不过,他老华已经打算主公登基后就解甲归田,不再求上进,也就不会惹什么猜疑。 眼前的高人……虽然吧,好像比唱曲里羽扇纶巾的卧龙先生差了一些,但他老华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毕竟自己也不是个周正人。 而且,华高对这位小少年的奇异也一点都不怀疑。 因为前天那句简单至极却帮他解了大麻烦的‘靠右行’。 还因为,最紧要的,自家主公是那种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严苛性子,私下里连宋濂老儿都瞧不上,认为是个腐儒,若不是眼前这少年真有大能耐,敢喊出‘送五百年国祚’这样的大话,早被拉去一刀砍了,哪里还会钦点极亲信的毛骧领一千兵士沿途护送。 金陵城里还传出消息,主公这些时日先后发出了三道谕令给徐达和毛骧,都是为了这位高人,反复叮嘱要好生看护,不得怠慢。 华高也好奇徐大将军的长信和眼前少年绘制的所谓秘图内容为何,却明白,打听这个就真要犯了大忌。 知道这里不能多待,又扯几句,华高终于话锋一转,和蔼目光里再多了几分殷切,看得朱塬更加发毛:“秀才公,俺还有一事,且不知,你可懂医术?” 朱塬一愣。 这哪跟哪? 突然又明白,除了看稀罕,这应该才是华高跑来见自己的主要目的。 难怪呢! 自己手里又没有棒棒糖,这厮却一副要卖《如来神掌》的模样。 这是有求于己啊。 不过,扫了眼面前的中年人,虽然像个干多了苦力有些早衰的老农,但瘦削中依旧透着武将的精悍,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更何况,朱塬自己的命都是那位戴太医救回来的,哪里懂什么医术,只能摇头:“大人,我不懂医术。” 华高表情失望,却还不放弃,小眼睛里满是希求:“真不懂?” 朱塬注意到周围毛骧等人表情里都溢出古怪,似乎见过这种场面,他一头雾水,无奈再次摇头:“真不懂。” 华高叹气一声,眼睛里瞬间没了光,终于放开朱塬小手,不过又很快强浮起笑脸,再聊几句,抱拳告辞。 朱塬一直将几人送出花厅,眼看华高与毛骧转向一侧月亮门,正待回身,忽又听不远处华高对毛骧道:“毛指挥,俺听说重生和秀才公一同回来,他人何在,俺最近又得了个方子,让他帮俺瞧瞧?” 朱塬脚步一顿。 重生? 还有谁重生了? 看向身边徐五,朱塬迟疑了下,问道:“华将军刚刚说……重生?” 徐五不明所以地微微点头,见朱塬疑惑,主动解释:“戴太医,表字重生。” 朱塬这才明白。 再想想,这一路随行帮他治病的戴太医,名三春,按照古人取字通常与名含义相通的规则,字重生,虽然不算百分之百贴切,似乎,也挺合理。 只不过吧,一个重生者突然听身边人喊‘重生’、‘重生’的,这太吓人了。 朱塬缓过来,想想刚刚的华高,到底没忍住,又问徐五一句:“刚刚那位大人,为何要找我求医?” 徐五躬身凑过来一些,低声道:“华将军至今无子嗣。” 朱塬恍然。 这年代无后为大,再想想刚刚华高已经过五十的年龄,现在都还没有一儿半女,肯定着急啊。 都病急乱投医了。 朱塬突然有些理解记忆中相关史料所载的华高一些作为。 说着走回屋内,又想起刚刚的‘重生’,朱塬思绪有些无厘头散发,或者,我也能给自己取个字,叫‘穿越’? 朱塬,字穿越。 这含义就彻底对不上了,想要配这么‘精妙’的一个字,名也要改,或许,可以叫……朱洄。 可惜当初保留了原本的名字,因为按照前世某个真正朱氏后人好友的说法,朱塬的名字恰好也契合朱家的五行轮回,比对方低三代那种。 只是想想。 围绕‘朱塬’这个名字的很多设定都已经规划好,改是不可能改的。 不过,将来自己儿子……不对,土生金,金生水,应该是孙子,如果一切顺利,将来能有孙子的话,或许可以叫朱洄,字穿越。 纪念我逝去的穿越时光。 又记起大学时那位要好到可以随意换穿衣服的死党,心绪感慨。 如果不是大学那几年经常被对方念道自家的祖上荣光,那厮甚至过分到写了一副《皇明祖训》字帖挂在宿舍墙头,朱塬不会知道那么多明朝历史,这次也很难产生某个冒名计划。 兄弟,当年那么多次调侃我比你低三辈,现在,为了能在堪称文臣武将修罗场的洪武朝安稳活下去,借你祖宗用一下,不过分吧? 第003章:老朱是个急性子 回到屋内继续抄书学字,又过了半个时辰,毛骧再次出现,请朱塬启程。 出了门,雾气已经散了很多,却是个阴沉天气,要下雪的样子。 朱塬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傅氏盐商大宅,门前除了车马,还停了一台软轿。 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其他人要么骑马,要么坐车。 不是朱塬矫情,刚离开益都大营那天,乘坐马车,不到一个时辰,依旧虚弱的朱塬就被颠晕了过去。 因为这年代既没有平坦的柏油路,马车也没有减震功能。处处原始的路况下,可以想见,远行哪怕有车,也是受罪。这大概也是为何古书记载里时人一旦行远路动辄就要大病一场,朱塬算是亲身感受。 当时手忙脚乱地把朱塬救回,一千多人的队伍不得不放慢行程,还强行改道转向水路。 小厮拉开轿帘,怀里拢着个青铜手炉的朱塬钻进去坐好,轿子很快被人抬起,开始平稳前行。 享受一路的这些,朱塬一点也不心虚。 五百年国祚的‘大生意’,将来没有个王爵,朱塬都觉得亏。毕竟回到明朝,按照穿越惯例,怎么着也得是个王爷啊。 如此行了一刻多钟,轿子停下,轿帘被小厮拉开,前方就是大江畔繁忙的扬州码头。 朱塬走出软轿,目光立刻被不远处停泊的一艘大船吸引。 或者,用‘巨舟’来称呼更贴切一些。 不同于朱塬这一路乘坐那艘长度仅五丈的平底舫船,眼前乍一看足有三层楼高少说三四十丈长度的大船已经堪比后世战舰体量,庞大的船身浸没在还未散去的雾气中,如同一头伺机翻江倒海的上古巨兽。 仔细打量,大船上只是高高低低的桅杆就有九根,周边帆桅如林的大小船只在其衬托下,都如大象身边的牛羊马鹿一般弱小。 毛骧不知何时来到朱塬身边,注意到这位小官人少有的情绪流露,一起看向大船,语带骄傲:“这是我西吴东平张士诚缴来的五千料大海船,长四十五丈,九桅十二帆。主上言之大而无当,此次北征进不了运河,只合用以运粮。” 朱塬听毛骧这么说,才注意到,有民夫正在从大船边的跳板上扛下一袋袋粮食。 不同于毛骧的骄傲,朱塬却是遗憾。 大明王朝拥有构建一支早于西方数百年的超级海军舰队的实力,结果……没有结果。 见朱塬没有回应,知晓这位的冷淡性子,毛骧也不多言,转而抱拳道:“小官人,主上又来谕令,让我等今日戌时前务必抵达金陵,好赶在夜禁之前进城。咱们要换艘船,还要甩开他人。” 朱塬微微点头。 又催了啊。 前世读史就发现,朱元璋是个典型的急性子,不止一次被臣下谏言‘求治太速’。这次能忍着让朱塬慢慢腾腾走了小半个月,也算耐心。 或者,还是条件不允许。 以朱塬的健康状况,太急赶路,是真会被颠没的。 想到朱元璋的急性子,再想想自己的三年计划,朱塬多少有些担忧。 毛骧早就对朱塬每次听到自家主上时的冷淡反应有所不满,但这位不是他能处置的,朱塬的孤傲之态也让他无意提出劝诫,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朱塬没再打量那艘大船,跟随一起走向就近堤岸边的一艘小船。 小只是相对。 这是一艘十丈左右能够进行海上航行的福船,尖底形制,利于破浪。 当下无风,朱塬看到当面的船舷一侧已经探出一排大橹。 这边朱塬在众人簇拥护卫下登上福船,周围很多人同样如此,这是近些日子的同行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毛骧率领的一千军卒和负责操舟的船夫水手,另一类是被兵丁押解的山东各郡元廷投降文武官员及家属,这批人普遍衣饰鲜亮,但神色彷徨。 护送加押解,算是搂草打兔子。 不过,如果不是朱塬,只是押解任务,这份做好了没太大功劳搞砸了却要吃挂落的差事大概不会落到毛骧身上,更不需要动用一千精兵。 大军北伐攻掠如火,正是赚军功的好时候,突然被调离前线,毛骧这些日子对朱塬同样的冷淡也可见内心郁闷。 进入福船后段一间提前准备过的温暖舱室,安顿好朱塬,毛骧便离开去安排启程。 朱塬没理会其他事情,靠在铺了好几层褥子的软塌上,示意丫鬟小厮把舱内的炭炉拨旺一些,窗户也打开缝隙,然后找出这些日子一直在细读的《论语集注》开始翻阅。 读了两页书,船舱外再次出现人声,小厮上前打开舱门,一大一小两位男子招呼着进来。 前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男子,身穿青衣,戴黑色纱帽,留着短须的脸庞有些瘦削,给人一种刻板教书先生的感觉,正是把朱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戴三春戴太医。 另外一个和朱塬同样矮个子的圆脸小童是戴三春的徒弟,名叫三七。 见是这两人,朱塬主动坐起身,刚要说话,不想船身猛地一动,朱塬顿时向后倒去,脑袋咚——得一下磕在舱壁上。 周围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拥过来,一阵忙乱。 想想小官人最近的名头,马上就到金陵,如果临门一脚出了事情,严重些,他们都能把命赔进去。 朱塬从满眼金星里恢复过来,见众人挤在身前的小心模样,摆手道:“没必要紧张,我又不是瓷器。” 其他人放松地退开一些,扶着朱塬身体让戴三春亲自在他头上按揉的绿袄丫鬟脆声接话道:“小官人不是瓷器,小官人是那贵重玉器哩,天生富贵人。” 朱塬怔住。 感觉丫鬟话里有什么不妥,又没抓到关键,此时头还疼着,只能暂时抛开。 绿袄丫鬟见朱塬没回应,表情里闪过黯然,这么多天下来,这位跟随一路的小官人连她们名字都没问过,当下众人已行至江上,越发担心到了金陵城,自己要如何着落。 片刻后,感觉大船已经平稳地开始前行,朱塬让戴三春不必继续揉按,他自己也下了软塌,要到窗边坐下。 两个丫鬟见状,又抢着在靠背木椅上铺了褥子,才扶着朱塬落座。 立在旁边的戴三春等朱塬落座,自己也来到旁边,在小厮搬来的圆凳上坐好,伸出手,朱塬默契地送上手腕。 安静切了一会儿脉搏,又观察朱塬气色,再让朱塬解衣转身,戴三春贴过来隔着里衣倾听片刻,最后坐好,问道:“小官人昨晚睡得可好?” 朱塬点头,因为戴三春刚刚的听诊动作,一路上都有些话想说,此时还是忍着没有开口。这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有缘,将来再接触不迟。 此时道:“昨晚没再咳嗽,胸口也不再憋闷,还要感谢戴先生救命之恩。” 说着抬臂拱手而谢。 不知不觉开始融入古人的礼多人不怪。 戴三春端坐受了朱塬一礼,微笑道:“这是我等医者本分。看来小官人已趋痊愈,本官稍后再为小官人配几副药,然则,小官人体弱,今后还是要谨慎将养,切勿再受风寒。” 嘴上说着,戴三春内心却想,这位近期越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官人一路上都姿态冷淡,今天好像有些变化。 朱塬再次点头答应。 风寒啊。 导致太子朱标早逝的就是一场风寒,不仅彻底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历史走向,后续甚至差点让朱元璋三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因此,朱塬是真庆幸这次能活下来。 更加庆幸这次的病症不传染。 再说了几句话,戴三春正要告辞离开,朱塬没忍住,主动问道:“戴先生,我清晨偶然听到毛指挥与人说起,您……表字重生,是……嗯,重阳的‘重’,生辰的‘生’吗?” 戴三春停住起身动作,不知朱塬为何有此一问,颔首道:“正是,当年家父望我学医有成,济世救民,因此取字重生。每时想起家父昔年教诲,三春都要自省,医道无疆,每有太多困惑,求师寻典皆不得解。就说小官人这风寒,为何有人受风遇寒就会如此,吾穷纠医理,只得一个‘邪’字,如这寒邪,又如风邪,又如湿邪,然则,‘邪’究竟为何,至今不明。唉,也怪我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说着说着,这位三十多岁一直给朱塬古板感觉的中年男人不知想起什么,越发感怀,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 朱塬见此情状,稍微迟疑,试探道:“戴先生所言,是在疑惑很多病症的根本因由,对吗?” “正是,就说这‘邪’之一字……”戴三春还沉浸在莫名的情绪里,下意识答着,又突然反应过来,看向朱塬,目光希冀:“小官人,能有此问,难道,你,你……” 戴三春觉得,虽然朱塬外貌只是一个还未及束发之年的少年童子,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他可一点不敢把对方当普通少年对待。 既是奇人异士,或许真能解了他长久的心中疑惑。 “我不懂医术,但您所好奇的,我知道一些,”朱塬点头说着,见戴三春嘴唇颤抖地盯着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样子,又连忙道:“三年,戴先生,三年之后,如果您还想知道,可以来找我。” 第004章:徐达手书 再三承诺之后,打发走几乎要立刻下拜求师的戴三春,朱塬让小厮又把窗户打开一些,看向舱外。 起了风,天空阴郁未改,江面上雾气已然消散。 朱塬举目眺望,大江北岸远没有后世的鳞次繁华,岸边人家稀松寥落,冬日阴郁笼罩的平原显得原始而旷然,如同一幅墨色浓郁的冷峻山水画卷。 收回视野,近处打量,这才发现,江面上来往船只都已经开始靠左而行,显得泾渭分明。江心还有一些插着令旗的快桨小船来来往往,似乎在指挥交通。 这让朱塬有些惊讶。 记得前世看过万历名臣张居正的一句话,具体忘了出处,大概是‘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简单说就是,道理大家都懂,但做不到啊。 所以有部电影里有个姑娘还说:“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是如此。 而当下,只看这短短两天时间就能把一条规矩推行下去,朱元璋得天下就不算偶然。 随即,朱塬又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艘福船速度是真快,只是他短暂打量间,就已经超越了好几艘大小不一的同向船只。 “小官人,这风愈大了,还是关窗罢?” 耳边传来声音,打破了朱塬的思绪。 是徐五。 朱塬收回目光,见屋内诸人皆紧张模样,只得点头,又提醒:“别关严实,有炭气。” 徐五知道朱塬这一路上的小习惯,还是一边拉紧了这边的窗户,一边带着笑说道:“小官人,我开前面窗户可好?” 你都差把窗户焊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内心无奈念叨一句,知道他们为自己身体着想,朱塬还是答应一声,没再说其他,低头就着窗纸透入的光线开始翻书。 后续一路无话。 扬州到金陵约有一百五十里水路,风向不对,还是逆水而行,紧行慢赶,抵达秦淮河口,天色也已经全黑,时间来到戌时初刻,换算是晚上七点钟左右。 福船在金陵城南渡口停稳,朱塬被几位随从簇拥着走出船舱,立刻就被眼前情形镇住。 显然是北伐缘故,夜禁时刻也未到,码头四周依旧散布着灯火之下的繁忙身影。不过,最吸引朱塬的,却是近处各类光亮照耀下的一干等待人群和一路延伸到城门的火把长龙。 这…… 阵仗有点大啊。 朱塬仔细分辩靠过来的人群,发现为首者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放下心来。 不是朱元璋本人。 想来也不可能。 前世看过的朱元璋传记,记载他曾亲自出城一直到长江边迎接投附的秦从龙,归入朱氏麾下的第一位元朝进士,但那是创业之初。 现在,朱元璋登基在即,哪怕朱塬喊出的豪言有足够吸引力,哪怕朱塬对自己给出的东西有足够信心,却也不太可能再让老朱亲自出面迎接。 短暂惊讶,朱塬很快恢复平静,再次来到他身边的毛骧却是震惊不已。 这当然不是朱元璋本人,但,这是吴王麾下礼部尚书崔亮。 西吴文臣之中仅仅数人之下的朝廷大员。 毛骧这一路行来一直觉得自家主上对某个少年过于看重,十几岁的孩子,再奇异又能如何?见此阵仗,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主上对朱塬的看重程度。 崔亮一行走近,朱塬也在侍从看护下沿着跳板来到岸边,双方开始见礼,依旧呆立船上的毛骧再一次五味杂陈。 甚至生出些阴暗心思。 这小少年被主上如此礼遇,想来多因那一句‘送五百年国祚’,然而,主上又是一个绝对容不下沽名钓誉之徒的人,如果接下来,对方奏对之时无法让主上满意,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毛骧不由开始期待岸边那少年人被高高捧起后又重重跌下的惨状。 期待中,又难免自怜。 想想那已经成了宣国公的李善长,当年父亲与之并列,若能活到此时,他也该是一位公侯世子,哪里还需要亲往战阵博取功名? 毛骧正望着岸边场景发呆,忽有一位戎装小校目光找寻着绕过人群,踩着跳板快步来到船上,朝他抱拳道:“毛指挥,主上有令,着你先行快马入宫,有话要问。” 毛骧顿时回神,抱拳还着礼,跟随那小校一起下了福船。 来到岸上,翻身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快马,不到半盏茶功夫,毛骧便来到距离城南聚宝门二里许的吴王宫。 这里最早曾是旧南唐皇宫,朱元璋夺取应天之前的元朝江南行御史台府邸,后来朱元璋被韩宋朝廷封为吴王,这座府邸又顺势成为吴王宫。 毛骧下了马,早有等待之人引着他一路来到王府前院西侧的白虎殿,这里是朱元璋日常办公之所。 此时大殿内灯光通亮。 毛骧进殿,早没了之前的杂乱心思,向坐在书案后的朱元璋大礼参拜,得到回应,这才起身,余光谨慎打量,发现主上正在低头翻阅一份奏折,而大殿西侧,与往日相比,突兀地多了一排宽大屏风,好像在遮挡什么。 耳边传来朱元璋温和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与我说说?” 毛骧顿时肃立,微低头颅道:“主上,如臣之前信中所报,那位小官人一路依旧读书习字,不喜与人亲近,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一路,抵达扬州之前,并无其他人与小官人接触,除了今早,华高华大人借着道谢的名义前来拜访……” “华高?” 毛骧感受到那声音的疑惑与不悦,下意识又低了些身子,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如实道:“华大人借了感谢小官人‘靠右行’计策之名,实则……实则是听了小官人名头,想要求医,被小官人婉拒了。” 书案后,朱元璋沉默片刻,似乎压着笑,低骂道:“这夯货……” 显然也明白华高求的什么医。 毛骧稍等片刻,又继续道:“巳时登了船,戴太医给小官人瞧病时,不知为何,小官人对戴太医表字生出兴趣,多聊了几句。” 朱元璋也来了兴致,想了下,说道:“是那戴三春罢,他甚么表字?” 毛骧道:“戴太医表字‘重生’,乃其父所取,或有‘妙手回春’之意。” 朱元璋稍作斟酌,显然没能明白这‘重生’二字有什么深奥,于是再道:“你接着说?” 毛骧继续道:“再就一件了,戴太医给小官人瞧过病,两人谈起医理,小官人说自己不懂医术,却又提起,对戴医生所惑诸多疾病之根由,他略知一二,却又定了一个三年之期,说要戴太医三年之后再问他。” 朱元璋这次语气更加好奇:“为何是三年?” 毛骧摇头:“臣不知。” 朱元璋沉默片刻,转而道:“小秀才身边人?” 毛骧会意,说道:“大将军给了两个亲兵,臣安排了两个拱卫司军卒扮做小厮,还有两个丫鬟,是破沂州后抄没王家得来,臣一一查过,都是清白身世。” 朱元璋嗯了一声,交代道:“那两个亲兵,让他们回大将军身边复命罢,其他留给小秀才。” 毛骧应声记下。 朱元璋想想没了其他事情,便说道:“你这一路奔波也是劳苦,俺记你一功,回家去罢,这千里征战的,也看看你老娘妻儿。” “谢主上,”毛骧躬身施礼,却又道:“主上,前方大军攻势正急,臣想明日就启程重返山东。” “嗯,男儿上进是好事,你父亲若能知道也会欣慰。然则做事要张弛有度,在家歇一日,后日再启程罢。” “尊主上令。” 等毛骧离开,大殿内恢复安静。 书案后的朱元璋看向殿外,想要唤人问一问那人到了那里,想想还是没开口,重新低头,看向手中这封两旬来满朝上下都在好奇的徐达手书。 这些时日,朱元璋自己也不知把这封信读了多少遍。 “……” “问及兵事,其人言韩宋北伐,谓之如流贼之蹿也,章法全无。虽西破潼关、北克开平、东趋辽阳,锐不可当,然终无所成也。” “今我西吴欲取天下,宜用蚕食之策,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也。此论与主公不谋而合也。” “其人又有‘战术’与‘战略’之说,使臣豁然开朗也。战术者,一城一地之攻防也。战略者,一省一国之得失也。其人曰:古之取天下者,如汉之高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其必有揽全局而俯天下之战略眼光也。” “……” “谈及儒家,其人曰: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若无儒家‘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则我华夏此时或以胡服蛮语为规,骑射游牧为距,德行崩坏,礼仪不存,臣甚以为然也。” “……” “说及黄河,其人言治患之法,有八字足矣,曰‘双层堤坝,束水攻沙’。” “其人又言,下游治水,乃治标之策也。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关中屡为霸业之基,周、秦、汉、唐皆定都于此。然沃野千里亦难承千年之垦耗也。垦耗过甚,良田化为荒漠,以至滚滚黄沙顺河而下,淤患中原。” “……” “长谈至深夜,有卫士来报,臣方觉已是三更,回忆其人所言种种,感获良多。再记其人之豪言,问曰:“小先生有种种精妙之论,使达耳目一新,果大才也。然则,何敢放言‘送五百年国祚’也?” “其人不答,索纸笔,须臾完成一图,曰: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参破此图,则可免国祚如汉唐宋元之反复轮回,虽不敢言千秋万世,使一朝添五百年国祚,绰绰有余也。” “臣观此图,略有感悟,及细问,其人笑言:此乃帝王之学也,汝果真要听乎?” “臣不敢再问,详记此夜之所谈,附其人所绘之图,送与主公亲处之。” “达,顿首再拜。” 第005章:《天书》 吴王府,白虎殿。 再一次大略翻过徐达的亲笔手书,即使已不知读过多少遍,信中一些段落还是让朱元璋生出拍案之感。 因为其中很多论调都是朱元璋这些年孜孜不倦勤学好问之下,依旧闻所未闻的学问。其中一些道理,更是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某些疑惑。 朱元璋都有些遗憾。 徐达这份手书虽然洋洋洒洒三千余言,但还是远没能记下二人当时对答的全部内容,毕竟两人可是谈了数个时辰,而信中不少让朱元璋感兴趣的话题都只是简略概括。 当时若有个典簿在旁全程记录,该是多好! 放下徐达手书,朱元璋又抬头看了眼殿外,人依旧没到,干脆起身离开书案,走向毛骧之前好奇的殿侧屏风。 转过屏风,大殿西侧墙壁上,此时挂着一副高约三尺宽有丈余的图卷,这是朱元璋近日根据徐达送交那份朱塬手绘图稿亲自临摹而来,图上正中,是一行同样照本描下迥异这个年代字体的简体字。 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 因为这份图卷,朱元璋近日特意吩咐在白虎殿外设下关防,严令除他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无令都不得擅自入内。 当下站在墙边再看此图,朱元璋依旧思绪纷涌。 图上横竖两条轴线,上下为人口,左右为时间,一条好似穿越数千年时光的漫长曲线游弋其间,又整体呈现蜿蜒而上之态。 图上又有诸多文字标注,皆是简体。 不过,相比图卷本身,这些稍微斟酌就能明白的简体字反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点。 丈余图卷上,从不可考证的史前数百万人口估算到宋、辽、西夏等共存的华夏之地一亿五千万人口巅峰,一次次的起伏,一次次的跌宕,让朱元璋仿佛看到了一次次的金戈铁马,一次次的王朝兴衰,。 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 反复品味感受,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徐达信中那少年所说的这句话。 朱元璋也有一种预感,参破此图,或许真能为自己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增加五百年国祚。 但他没有参破。 这些时日,他是真的感受到,历代王朝反复更迭的原因,或许确实藏在此图当中。然而,那一次次折然下跌的曲线,是君王无道,是奸臣乱国,是严刑峻法,是苛捐杂税?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么,大概就像徐达手书中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学问,如‘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之说。或许,这也该是他闻所未闻的一种学问,一种超越了他能接触到的儒、法、道、墨等等学说之外的全新学问。 这些年,随着地位愈高,当下即将登临九五,面对越来越广袤的辖土,朱元璋治理过程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他一向是个好学之人,但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远远不是当年还叫李士元的李善长那一句‘知人善任、不嗜杀人’能够解决。 朱元璋开始考虑的,已经是今后百年千年之事,是自己打下的江山,该如何尽可能长久守住的问题。 为了这件事,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朱元璋就先后两次大规模广求贤才,一次在十月初,派遣近臣持币帛前往各地走访,寻求遗贤。另一次在上个月底,向正在征战四方的诸位武将下令,每到一地都要寻访贤才送来金陵。 然而,虽然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被推荐而来,但真正能让他满意的,十无一二。其中一些或者迂腐不堪,或者败絮其中,甚至让他生气到想要砍人。 却又不能砍人。 毕竟真砍了人,更会阻碍贤才前来投靠。 因此哪怕看不上,朱元璋也不得不好言相待,赏了币帛让其原路返回。 这次,终于有了一个。 朱元璋可以确定,这不仅是个有满腹文章的,而且还有他更加看中的一点,是个能实干的人。这件事,从他也已经知晓那句简简单单却非常实用的‘靠右行’,就可见一斑。 预感到这些,朱元璋早早打定主意,要给予那位世外高人最大的礼遇。 送五百年国祚,呵,五百年啊,他可嫌少。但是,朱元璋也明白,纵观史册,商周之后,又有哪个王朝国祚能绵延超过五百年? 因此,真要能实实在在给他朱氏添五百年国祚,他也能满足。 正对着墙上挂图感慨万千,忽然听到有人在殿外朗声而报,朱元璋顿时收回心思,快步转出屏风,回到书案之后。 殿外。 礼部尚书崔亮立在阶前,恭声见礼道:“回禀主上,臣已将朱秀才迎来王府。” 书案后下意识向外探望的朱元璋微微抬了抬手,又觉得自己该端着些,不能显得迫切,这是驭人之道,于是只稍稍提高声音:“让他进来罢。” 很快,来时路上被崔亮亲自提醒换了一身青色外袍的朱塬跨步进门,行至大殿正中,大礼而拜道:“小人朱塬,拜见吴王殿下。” 亲耳听到某个名字,朱元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悦,还觉得这可能是某种缘分,此时也没有在意刚刚少年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语气温和道:“起来吧,小秀才,你上前一些。” 朱塬站起身,上前两步,再次微抬目光打量过去。 这是一个穿龙纹赤袍戴折角乌纱的中年人,而且,嗯……解密了,不丑,不是‘张麻子’,更偏于曾经流传的朱元璋龙袍画像。 其实也可以想见。 真要丑得不忍直视,怎么可能让郭子兴没见多久就又收作亲卫又嫁干女儿的。 不过,看朱元璋样貌,朱塬又突然记起前世一些关于面相的说法,朱元璋这种眉目形态,性格中往往逃不过一个‘刚’字。 或者‘刚烈’,或者‘刚愎’,或者‘刚直’。 想想对人对事一点都不委婉的朱元璋,想想两百多年后说死就死的崇祯帝,甚至,再想想六百年后……朱塬就觉得吧,性格也是会遗传的。 老朱家的遗传基因,那是相当强大。 朱塬悄悄往上打量朱元璋时,朱元璋也同样在打量朱塬。 面色苍白的病态少年,弱不禁风的瘦小个头,倒是真像那书词唱曲里的书生胚子。即使明白肯定不会搞错人,但,想想徐达手书,想想屏风后的画卷,朱元璋还是难免觉得,这样一个少年人,懂那么多学识,实在有违常理。 大小二人短暂对视,朱元璋率先开口,端着腔调说道:“小秀才,你从何而来,父母可在,你那学问,又是师从何人也?” 直入主题。 朱塬也早就反复斟酌过所有应对,此时拱手道:“小人不愿欺瞒殿下,之前与徐大将军说小人十五岁,其实是假,殿下,可否容小人今日问对之后,以书信陈述我之来历?” 朱元璋刚刚看到朱塬就觉得这小少年不像十五岁,大概率更小。此时听他坦白,倒也不计较这些小事,反而好奇:“为何要以书信陈述也?” 朱塬道:“因为小人此时说了,殿下不会相信。” 不仅不会相信,还可能被当成妖人,直接拉出去一刀砍了。 朱元璋疑惑:“你写成书信,我就能信也?” “还是不能,”朱塬诚实道:“因此,小人希望与殿下约定一个三年之期。” 又是三年之期? 朱元璋顿时想起毛骧之前汇报朱塬与那戴太医也约了一个三年之期的事情。 感觉这次问对从一开始就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朱元璋稍微停顿,还是顺着朱塬话头:“那为何又要等三年之后,我才相信也?” 朱塬略微整理思绪,开始放大招:“书信之外,小人还有《天书》一卷,将会同时献给殿下,然则,书信与《天书》,皆需殿下三年之后打开,方可应验。” 朱元璋再次一顿。 他觉得吧,今天这事儿,开始有些诡异了。 《天书》? 难道是那…… 朱元璋越想越偏,思绪跑到了秦始皇海外求仙、唐太宗嗑药而死这种事情上面,表情逐渐显得不悦,别说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哪怕曾经到了晚年,也没搞过这些东西。 因为看多了史书,那一个个求长生又没有任何结果的帝王在前,让他对此根本不信。 不过,想想这小少年的种种神奇之处,朱元璋狐疑中又难免带着些不自觉的期待,加重语气盯着朱塬道:“小秀才,你莫非要贡献那长生之术给俺?” 朱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这哪跟哪? 连忙再次拱手:“殿下,小人不懂长生之术,这《天书》……小人此时也无法告知殿下内容为何,然绝与求仙问道无关,内容只为印证小人之身世,还有小人之学问来源,其他更多,小人不能再说。” 朱元璋放缓了神色。 稍微斟酌,只是这小少年的来历身世,还有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天书,等三年也就等三年了,只要这小少年的学问实实在在,其他都无关大碍,于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发现刚刚破了功,朱元璋也就不再强行文绉绉地用那不习惯的‘我’字。 见朱元璋答应得干脆,朱塬才发现,忘了说出前置条件,于是又道:“殿下,小人还没说完。” 朱元璋示意:“你说?” 朱塬道:“写下《天书》,小人希望能隐居三年,三年之内,小人希望殿下能忘记我之存在,三年之后,殿下看完《天书》,若能满意,小人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朱元璋又意外了:“这又是为何?” 朱塬摇头:“小人无法解释。然则,依小人之所见,殿下大军所向披靡,三年之后,当有望光复长城之内我华夏旧土,重建盛世之基。小人之学问,恰适于下马治天下。若到那时,殿下能认可小人,小人愿送殿下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 这当然只是托词。 真实原因,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为了最大程度减少自身对历史的干涉。 千年未有之盛世?! 朱元璋却是敏锐注意到了朱塬话语里的这一句关键,再次心绪波动。随即,发现两人谈话节奏不知不觉一直被这小少年带着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道:“若是俺不答应,又如何?” 朱塬表情不见起伏,接道:“若殿下不答应,小人自今日起就可为殿下效力,然则,小人之学问,恐只能施展十之一二。更有,从今之后,小人希望殿下永远不再询问小人之出身来处,因为小人无法回答。” 朱元璋越发好奇。 为何现在开始效力就只能发挥十之一二的才能,为何以后不能再问这小少年的出身来历。不过,此时若是提了,缘由大概又会回到《天书》之上。 这是一个圈儿。 沉吟片刻,想想自己从渡江攻克应天到现在,忍耐十余年才登基称帝,若是……真能换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更何况,这小少年的话也是有理。 未来几年,他的主要心思还是要放在对北方用兵上,而眼前这小少年随风就倒的模样,显然也不可能提枪跨马带军征战。 打定了主意,朱元璋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朱塬再次躬身:“谢殿下。” 这话说完,大殿内突然陷入短暂沉默。 主要是,朱元璋本来都准备好了种种说辞,没想到,这小少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的节奏全部打乱,当下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 朱塬可没忘。 见朱元璋不说话,朱塬稍稍等待,很快主动道:“殿下可曾看过小人所绘那幅图画?” 这一路上受到的礼遇让朱塬感受到朱元璋对他的看重。 不过,终究隔了一层。 此时虽然得到承诺,但朱塬还是要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好让自己在朱元璋这里更多一些分量。 那副‘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正是朱塬为自己准备的一个重要筹码。 朱塬开口,朱元璋也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起身道:“随俺来。” 说着离开了书案,转向大殿西侧屏风之后。 朱塬连忙跟上。 第006章:朱塬的经济之学 跟随朱元璋转过屏风,朱塬立刻看到那幅相比自己手稿放大了几十倍的‘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连简体的各种标注都一丝不差。 朱元璋负手而立,安静望着眼前图卷。 这些时日积累了太多疑惑,但经历刚刚被朱塬主导的问对,朱元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干脆等那小秀才自己说话。 朱塬稍作等待,再次主动开口:“殿下观看此图,是否有种单腿之人跳跃前行的起伏之感?” 朱元璋之前并没有类似联想,但经过朱塬提醒,脑海中也便产生了相应的画面,问道:“何解?” 朱塬道:“以小人之见,自夏商以降,我华夏之所以王朝更替,数千年轮回不休,其症结就在于,若以人喻我华夏,此人只有一条腿。既是单腿之人,又如何能平稳前行,自会颠簸起伏。” 单腿前行之人的比喻过于贴切,朱元璋再看眼前图卷,虽然还不能立刻明白其中关节,却预料到,朱塬接下来要说的,应该就是补全‘另一条腿’的问题。 如此想着,扭头看了眼站在自己侧后的朱塬,朱元璋故作不悦地催促道:“小秀才莫要磨磨唧唧,给俺爽利些则个。” 这是完全不装文雅了啊。 朱塬抑住难免泛起的一丝笑意,表面拱手做忐忑状,说道:“殿下应该有所猜测,然则,请容小人娓娓道来,先从这已有的一条腿开始。” 朱元璋也发觉自己刚刚有些失态,重新收起表情,微微点头。 朱塬转向壁上图卷,说道:“这已有的一条腿,可用一个字概括,曰‘礼’,所谓‘礼’者,乃我华夏绵延数千年所形成之无形规矩。规矩起于三皇五帝,经春秋战国之百家争鸣,至汉时,虽独尊儒术,实则又融百家所长,逐渐完善。直到如今,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行为举止皆有所依,国家由是得以运转,生生不息。” 朱元璋认真听着,微微颔首,又产生了一种身边该有个人全程记录的念头。 并没有付之行动。 因为想起之前徐达手书中的那句话:此乃帝王之学也。 这些年,朱元璋读过不少诸如《商君书》、《韩非子》之类的所谓帝王之学,却对其中很多论点都不甚认可。但此时,朱塬所言学问,他一时还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朱塬等待朱元璋稍作消化,接着道:“然则,‘礼’之一字,只是定我华夏百姓心之所向,却不可保亿万生民身之所存。而身之所存之道,正是小人刚刚所说,华夏数千年前行,缺少的一条腿。” 朱元璋若有所悟,又扭头看了眼朱塬,却没有开口。 朱塬突然转了话题:“殿下可曾读过《资治通鉴》?” 朱元璋正听得兴起,见朱塬话语转向,耐着急躁稳声道:“闲暇读过一些。” 朱塬道:“司马君实撰《资治通鉴》,期宋皇‘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以求治世。然则,以小人之见,司马君实此书,最该鉴考者,仅五字而已。” 朱元璋内心不想被这小秀才带着走,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哪五字?” 朱塬微微提高声音,肃然道:“大饥,人相食!” 朱元璋一时沉默。 朱塬稍微整理脑海中的信息,接着道:“《资治通鉴》起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终于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历史,总计三百余万言。在此之间,‘大饥’二字,有四十一处,‘人相食’三字,有三十三处。可见我华夏数千年,只史书所载,每三四十年,都有人间至惨之事发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仪’,若天下已至‘人相食’之境地,礼仪又如何能存?礼仪不存,天下自动荡矣!” 朱塬说着说着,语气里不知不觉已透出几分怆然,朱元璋更是感同身受,一时间忽略了这小秀才如何能知道《资治通鉴》洋洋数百万言里有几处‘大饥’,几处‘人相食’。 不知不觉放下了背负双手,朱元璋转向朱塬,语带伤感道:“小秀才,俺当年就是饿得活不下去,才当了和尚,又转投义军,以致今日。你所言之事,俺如何能不明白。若你真能确保这天下万民‘身之所存’,想要甚么荣华富贵,俺都予你。” 朱塬长揖而拜,起身后,再次转向壁上图卷,说道:“此图所蕴者,正是小人要献给殿下,解决困扰我华夏万民数千年身之所存的另一条腿,曰‘经济之学’。” 朱元璋轻声重复:“经济之学?” 朱塬点头:“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听到‘经世济民’之语,朱元璋第一反应是朱塬有些夸口。不过,想起自己之前观看壁上图卷的种种感悟,又忽地了然,这应该正是自己期待了好些时日的那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问。 朱塬已经继续:“经济之学只是一个概括。正如我华夏数千年才形成之‘礼’,经济之学,亦自古有之,只是并未有人将其制成体系。以小人之见,大到国家赋税收用,小至街头商贩叫卖,处处都有经济之学相关道理。因此,哪怕如《资治通鉴》写三百万言,也说之不尽。” 朱元璋这次没听懂,疑惑道:“小秀才,照你说辞,这学问反而大到没了说法?” 朱塬道:“小人近日读《论语集注》,有子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儒家礼仪之根本,曰‘孝’,曰‘悌’,儒家认为,孝悌之人,难有大恶。同样道理,小人的经济之学,亦有根本,且同是两事,曰‘生产’,曰‘分配’,除此之外,将来其他所有经济学问之分支,无出于此二事者。” 关于社会经济根本的问题,朱塬上辈子就已经有所思考。 曾经一步步往上爬的过程中,朱塬浏览过大量的经济学书籍,而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财富日渐积累,朱塬对当时的很多主流经济学理论也越来越充满怀疑。 直至嗤之以鼻。 因为,看破之后就会发现,前世的很多经济学理论,根本上只是一种工具,一种PUA工具,强国对弱国的灌输,强者对弱者的灌输,最终让人相信那些所谓的经济理论就如数学定理一样,是自然规律。 然后通过这些理论,达到某种目的。 实际真是如此吗? 比如…… 算了,不举例子。 不讨喜。 随着个人见识不断积累,朱塬也逐渐摆脱了各种传统经济理论的束缚,开始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 关于‘生产’和‘分配’的论点,正是朱塬结合前世思考与之前一路总结最终得来。 简单而言,人类社会数千年历史,无论任何朝代,无论任何体制,社会运转的根本,在朱塬看来,都不过是‘生产’和‘分配’两件事。 任何一个国家,只有生产力不断提高,才能生产更多的物质,养活更多的人民。否则,当生产能力无法支撑民众消耗,社会必然迎来崩溃。 任何一个国家,不断提高生产力的同时,只有妥善处理分配的问题,才能避免社会资源越来越向极少数人集中,以至于再高的生产力都无法让所有人安稳生活下去。民众活不下去,结果必然还是社会的崩溃。 第007章:说生产 对于这些涉及社会经济根本性的思考,前世的朱塬从未公开与人提及。 还是那句话,不讨喜。 这一次,两世为人,心态不知不觉改变,再加上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能在洪武朝更好活下去,相关的结论也就不需要再埋藏心底。 大殿内。 朱塬话落,等待朱元璋稍稍品味,便又示意壁上图卷:“殿下看此图,小人欲以此参照,先说‘生产’二字。” 皱眉思索的朱元璋暂时放开心中疑惑,跟着转向。 朱塬道:“人乃万物灵长,我等与飞禽走兽最大区别,在于生产。禽兽只能取天地已有之物果腹,而人却能自主种植粮食蔬果,饲养鸡豚牛羊,此所谓生产也。” 这么说着,朱塬抬手沿着图上曲线虚空而划:“殿下请看,此曲线虽然上下起伏千年,但总体向上,为何?” 朱元璋略微斟酌,想不明白,原话送还:“为何?” 朱塬道:“此处,小人要先引入几个新词,分别为‘生产者’、‘生产力’和‘生产资料’。” 其实还有一个‘生产关系’的概念。 不过,朱塬觉得还是暂时不说为好,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种事,这个年代,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 说完不等朱元璋提问,朱塬开始主动讲解:“所谓‘生产者’,最易理解,乃亿万百姓。‘生产力’,则可解为百姓一定时间所能生产劳动成果多少之能力,如一人一年耕十亩田,得米二十石。” 朱元璋听着朱塬阐述,再看壁上图卷,逐渐明悟。 朱塬跟着继续:“‘生产力’之依托,除‘生产者’之外,就是‘生产资料’。‘生产资料’,可解为‘生产者’从事生产活动所需之‘资源’与‘工具’,此二者并无明显区分,因此统称为‘资料’,‘生产资料’具体包含土地、水源、种子、农具等等,回到此图,根据‘生产资料’之不同,华夏数千年历史,可分为三个时代。” 朱元璋下意识又想要有个人全程记录了,顺着朱塬话语问道:“哪三个时代?” 朱塬再次抬手虚划:“夏商之前,先民主要以石制工具劳作捕猎,此为‘石器时代’,石器时代生产资料粗劣原始,生产力低下,一人一年十亩田,刀耕火种,得米或不足两石,因而华夏当时人口只数百万而已。” 听到这里,朱元璋打断道:“小秀才,你如何知道数千年前之事?” 朱塬微笑道:“证据有二。第一,来自一门考古之学,殿下若遣人寻访天下,可在诸多上古遗迹寻到先民所用石制工具,证明小人之言。第二,我华夏传承数千年,才有今日,而华夏之外,无数荒蛮化外野民,无我华夏智慧积累,依旧以石为刀,以骨为棒,刀耕火种,停于石器时代。诸如当下南洋之上诸多岛屿部落,正是如此状态,殿下若想了解更多,只需找寻一二曾经远游海外之人,一问便知。” 朱元璋微微点头,示意道:“你接着讲。” 朱塬再次向壁上图卷虚划,说道:“夏商周至秦末汉初,金属冶炼技术出现,但以铜为主,先民日渐开始使用青铜器具,生产力快速提升,同是一人一年十亩田,得米或有五石以上,人口因而增至春秋战国时期最高三千万,此为‘青铜时代’。” 朱塬说到这里,朱元璋对汉朝之后,已经有所预料。 朱塬也很快揭开谜底:“自汉时起,铁器开始兴盛,相较青铜器具,铁器更加坚锐,生产力再次大幅提升,进入‘铁器时代’,直至如今。” 朱元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懂得举一反三,跟随朱塬思路一直浏览到图卷末端那段下跌曲线,忽有所感。 既然有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那么,这三个时代之后,是否还会出现一个生产力再一次大幅提升的新时代呢? 然而,朱元璋的思维到底被时代所局限,钢铁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坚硬金属,他不觉得还能有其他东西能够代替铁器。 既然如此,似乎,又没有了然后。 虽然想不明白,甚至暗暗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朱元璋还是打算发问,刚要开口,朱塬已经道:“殿下或许在想,这三个时代之后,是否还有新的时代产生?” 朱元璋点头:“正是。” 朱塬又一次拱手道:“殿下,请恕小人现在不能说,还是要等三年之后。” 三年,又是三年! 朱元璋心底忽然窜出一些小火苗,不过,想到自己之前的承诺,想到朱塬所说那‘千年未有之盛世’,还是按下,只是内心念叨:小子,三年后你最好能给俺一个满意答案,不然,有你好看! 朱塬看不到朱元璋的脸色,却能够感受到老朱的情绪变化,为了避免火山爆发,连忙开口转移注意力:“殿下,以工具材料作为时代划分,只是一种符号性概念,实际要复杂很多,就像工具只是‘生产资料’概念中的一个类型。接下来,请容小人以具体朝代为例,做更详细分析。” 话说的有点快,朱塬不知不觉也开始更多白话。 其中一些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有的新词,也顾不了那么多,朱塬甚至觉得,老朱听不懂,反而更好。 更能避免蝴蝶效应啊。 见朱元璋点头,朱塬再次朝壁上图卷示意:“秦朝,我华夏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之所以能统一六国,称霸天下,秦兵之精锐是一原因,然则,以小人之见,秦之生产力大幅提升,才是关键。殿下可知郑国渠典故?” 朱元璋道:“韩之水工郑国受命入秦游说,献泾水入洛之计欲以疲秦,秦王允之,其后十年,秦无力东进。郑国渠成,于是关中为沃野,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朱塬听朱元璋几乎是背诵般流利地说出这段典故,有些意外,转而又是恍然。 朱元璋是一个非常喜欢读史以为鉴的人。 秦修郑国渠的典故,恰好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朱元璋夺取天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三策。说到底,都是厚积薄发。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么想着,朱塬忍住拍马一句的冲动,知道老朱不会喜欢身边人这么做,于是道:“郑国渠因疲秦之计弄巧成拙被记于史册,然则,郑国渠只是其一,秦国当时还陆续修建都江堰和灵渠,使关中、川蜀皆成膏腴之地,供奉百万秦兵,始皇因此得以统一天下。而这一切之根本,正是这三大水利工程作为一种重要‘生产资料’对秦‘生产力’之大幅度提升,使当时秦之国力远胜其他各国。若无此前提,百万秦兵不出潼关,或已腹中空空,饥饿而还。” 朱元璋敏锐捕捉到朱塬话语里开始冒出各种一如‘生产’或‘分配’之类的新词,诸如刚刚的‘关键’二字,诸如两个词汇连起来似乎颇有气势的‘水利工程’,好在这些只从字面大概也能够理解,并没有打断。 朱塬也顾自继续:“水利工程,依旧只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生产资料中的重要一种。待到汉时,冶铁技术日渐成熟,春秋战国时期少量出现的铁器开始大规模运用,锄、耙、犁、耧等利用铁制部件的农具大幅提升耕作效率,这种生产资料的根本性变革,推动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使得华夏之地能够产出更多,人口因此在汉之巅峰涨至六千万。再到后来,两晋至隋唐,各个朝代持续开凿更多水利工程,劳作工具更加多样,朝廷鼓励生产的手段也更加完善,另外还有更加优质多样的农作物从西域或南洋陆续传入,生产力持续提升,以至宋时,中原之地,各国总人口达到一亿五千万之巨。” “再之后,蒙古入主中原,巅峰人口只有九千万,这一是蒙古国祚太短。另一重要原因,在于蒙古排斥我华夏文化,其中包括种种先进生产手段,因而导致中原之地生产力大幅降低。否则,以蒙古领土之广袤,若采用我华夏先进生产之道,养活超越宋时之两亿人口,国祚绵延二三百年,绰绰有余,绝不至于当下之境。” “综上所述,任何一朝,生产力都决定其承载人口上限,诸如壁上图卷。因此,朝廷也需采用所有可用之手段,不断完善生产资料,持续提高生产力。否则,若有一日,生产力无法支撑百姓生息,则天下必乱,改朝换代亦是必然。” “以上,乃小人欲述之陛下所谓‘生产’也。” 等朱塬这漫长的一番话说完,朱元璋一边又开始遗憾没能全程落笔记下,一边频频点头,过往十余日观看眼前图卷所带来的疑惑,经过朱塬这一番讲解,已经消解大半,表情里甚至透出一些看到朱氏王朝未来之路的喜悦。 内心里,朱元璋已悄悄确立了朱塬的定位。 宰辅之才。 而且,以这小秀才的年龄,不说自己,哪怕将来……少说也能辅佐他朱氏王朝五十载。五十年时间,或许真能开创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让朱氏江山绵延不绝。 朱元璋甚至生出一些宿命之感。 他叫朱元璋,这小秀才叫朱塬,可不就是天意么! 第008章:故意跑题 消化片刻,朱元璋终于压下波澜起伏的心境,再次开口,指向图卷之上秦末下跌之处:“俺这些时日观看此图,最惑之处就在于秦。如你所言,秦如此之强,又为何在嬴政之后,忽然二世而亡?” 朱塬没料到朱元璋会有此问,不由一顿。 朱元璋已经再次扭头过来,见朱塬犹豫模样,预判这小秀才似乎打算说什么,他不想再听到那些话,于是故意敛起表情,假装不悦:“莫要再与俺说甚么三年之后!” 朱塬还真打算这么推辞一下,不是没有头绪,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类似问题,因为这已经涉及到他之前提及的另一个经济之学根本——分配。 朱塬之前的打算,说完‘生产’,就托词后续还没有考虑好,暂时不谈‘分配’问题。 这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 鼓励生产是历朝开国都必然会做的一件事,此时讨论,影响不会太大。但,涉及‘分配’问题,大概率影响到国策制定,这就可能造成更多的变数。 然而,眼看此时朱元璋虎视眈眈的模样,朱塬觉得吧,再推辞,以这位的急性子,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 众所周知,老朱有雄才大略的一面,但也是个小心眼。 刘伯温当年辞让多次才勉强出山,就被朱元璋一直记在心里,还偶尔公开念叨。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也只给了刘伯温一个诚意伯。 关键不是这个‘伯’,而是‘诚意’二字。 古代爵位封赐都是有一定惯例的,爵位前缀通常要么是地名,比如李善长的韩国公,常遇春的开平王。要么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或功绩,比如与刘基同时封爵的汪广洋的忠勤伯,以及汉之霍去病最经典的冠军侯。 刘伯温却得了古怪的‘诚意’二字,好像是老朱在调侃:你当年要是多点诚意,早早归附于我,何至于只拿到一个伯爵? 内心苦笑,朱塬斟酌片刻,已经有了主意,拱手道:“殿下,一国之兴衰,千头万绪,难以三言两语概括。既然殿下问起,小人只能冒昧再结合经济之学对此略作剖析。” 朱元璋满意点头:“俺知道这些事三言两语说不完,回头把你今日所说,编一本书出来给俺,记得更仔细着些。” 朱塬下意识想要顺势再来一个‘三年之后’,想想作罢,重新转向壁上图卷,略作思考,说道:“秦之速亡,首先涉及小人还未提及的‘分配’之道。不过,关于‘分配’学说,小人还没有完全理清思路,只能姑妄言之。秦自商鞅变法之后,启用耕战制度,黔首以军功可得爵位,因此开辟平民之上升通道。” 上升通道,又一个古怪的新词。 不过,细心旁听的朱元璋很快了悟,这应该就如同那科举一样,让天下寒士得以登临庙堂,封侯拜相。 如此想着,耳边朱塬已经继续:“军功得爵,如后世之科举取士,以小人经济之学而论,实则是一种对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凭借这种分配制度对士卒的激励,秦兵因此而奋勇,横扫六国。” 朱元璋这次没能理解某个新词,又觉得很重要,再次打断:“何为‘社会资源’?” 朱塬想了下,说道:“社会与社稷类同,资源,类似小人刚刚所说生产资料,但又包含百姓之生产成果,如土地、粮食、牛马、宅邸等等,都可称为资源。社会资源,大概为一国所有生产资料和生产成果之总和。” 这些解释或许不够全面,但朱塬也只能以自己的理解进行诠注,毕竟手边又没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朱元璋明白过来,张了张嘴,想要让朱塬少用这些新词,但想想又觉得,既然是一门全新学问,大概那些传统典籍里的‘之乎者也’很难诠释,于是没有开口。 见朱元璋不再询问,朱塬接着道:“分配,乃秦国横扫天下之重要动力。然则,当天下一统,战事不再,百姓不仅失去军功得爵的上升通道,秦皇亦未放宽持续百年的严苛赋役,使百姓休养生息,再以经济学作解,这就形成一种逆向分配状态,朝廷持续压榨百姓,百姓不仅上升无门,反而更加劳苦,民怨因此积累。于是,当陈胜在大泽乡举事,天下纷纷响应。这是秦朝速亡的一个原因。” 朱塬说完这一段,见朱元璋微微抬手,暂时停下。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朱元璋才从沉思中回过神,说道:“你继续,另,莫要再自称‘小人’,既然你要等三年,俺就先给你个,唔……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罢,莫要嫌低,你还年少,将来尽心为我做事,自有前程。” 朱塬退后一步,长揖道:“臣谢过殿下。” 朱元璋见朱塬模样,突然笑了下,透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调侃:“是个傲气的,看来嫌低了。” 朱塬怔了下,才明白朱元璋为何会有此说。 直接给了一个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哪怕朱塬对明初官制还不了解,也绝对不嫌低,毕竟记忆中明代的两榜进士仕途起点也就六七品。 问题是,如果朱塬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骤得官位,肯定是立刻对朱元璋大礼而拜,五体投地。 朱塬倒不是傲气,前世从商,求过人,低过头,经历过各种捶打,后来也各种捶打他人,棱角早已磨没,他只是缺少一些这时代人说跪就跪的本能。 没想到老朱会误会。 朱塬也不担心。 朱元璋反复提及‘嫌低’这种字眼,说明在他心里,对自己的定位已经明显高过正五品,这就是一道护身符。 要知道,曾经被渲染后的朱元璋各种凶神恶煞,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惜才的人。 就像解缙,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因为才高,深得朱元璋偏爱,甚至说出了‘恩犹父子’的话。 解缙是个没情商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怼,最终也只是被朱元璋打发回老家,并告诉解缙父亲‘是子大才,其以归教训,十年而用之’。 当然,老朱的惜才也是有前提的,你不能危害到皇权。 朱塬既有能够得到朱元璋认可的才华,又没有任何危害他那张椅子的念头。甚至,接下来的事情如果顺利,还能更进一步。到时候,面对洪武朝的各种大小风暴,朱塬至少保住性命的问题不会太大。 飞快闪过这些念头,朱塬重新上前一些,看向面前图卷,接着刚刚的话题道:“原因之二,《阿房宫赋》有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殿下可曾想过,为何焚阿房宫者,楚人项羽也?” 朱元璋略微思考,说道:“六国余孽?” 朱塬点头:“秦之天下虽终为刘邦所得,然大乱之始,起事者多为六国遗族。殿下再想,若不谈祖荫血脉,只以经济之学而论,为何是六国遗族?” 朱元璋顺着朱塬思路:“六国遗族有你之前所说……社会资源,可用以招兵买马。” 朱塬拱手:“殿下英明。” 朱元璋斜过来一眼:“莫要拍马,快些着说。” 朱塬:“……” 刚刚讨论郑国渠典故,朱元璋出口成章,朱塬忍住了,这次是真心而发,没想到…… 果然。 主动忽略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朱塬道:“殿下读史,应该有种感觉,百年之王朝,千年之世家。为何王朝轮替,而世家动辄传续千年?” 说到这里,朱塬正要再卖个关子,见老朱斜斜瞄过来,立刻主动继续:“以经济学解释,原因在于,相比王朝,世家直接掌握了大量土地、矿产、山川、河流等‘生产资料’,甚至于还有成千上万直接依附世家生存的‘生产者’。这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可供大族存续的生产体系。直接控制的完整生产体系,不仅让世家得以千载存续,若遇乱世,还有望乘势而起,逐鹿天下。秦末项氏,唐之李氏,都是其中典范,只是二者一败一成,际遇不同。” 朱元璋听到这里,略有疑惑:“照你所说,秦速亡原因之二,乃世族?” 老朱的回答有些偏离今晚的经济学主题,但恰中朱塬下怀。 因为刚刚悄然定下的思路,接下来就是要跑题,尽可能不再多说自己的经济之学,而是转向历史,转向政治,转向其他乱七八糟。 不过,朱塬也不能太明显乱跑题,毕竟身边这位可不是个笨人,因此道:“对,也不对。殿下,秦速亡原因之二,在于失去对国家生产体系之控制,而这些又往往被世族直接掌握,结果此消彼长。臣记得有句俗话,叫做‘当兵吃粮’,谁人能拿出粮食,谁人自然就能募集兵士。乱世之际,朝政往往废弛,无力收缴税赋,养兵亦无从谈起。而地方世族直接掌握完整生产体系,自然因粮足而有精兵。” 朱元璋听到这里,莫名想到了郭子兴,想到了今年刚刚被他灭掉的张士诚,当初,两人都是地方大族出身,因此得以起兵。 不过,朱元璋依旧疑惑:“秦不比元廷,当时国势依旧巅峰,却为何会失去,嗯……对国家生产体系之控制?” 朱塬不需思考,脱口道:“原因在郡县制!” 朱元璋再次看过来:“郡县制?” 朱塬再次示意壁上画卷:“殿下再看此图,社会之发展,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秦皇灭六国,废除分封,设立郡县,从此天下一统,此对我华夏乃大功也。然则,任何制度改变,都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缓慢调整接受过程,国家越大,越是如此,否则必然生乱。秦皇设郡县,看似将天下所有权力收于咸阳,但是,这一改变缺少一个需要数十上百年才可形成的成熟官僚体系进行配合,秦皇做的太急,结果,看似收权,实为失控。” 朱元璋再次恍然。 朱塬稍微迟疑,主动继续:“作为对比,时间来到汉朝,高祖刘邦重回分封制度,但又改为只限同姓封王,避免天下分裂,且郡县与分封共存,形成缓冲,因此让西汉国祚绵延两百年。再至东汉,光武帝得天下,郡县制度已然成熟,为防西汉七王之乱,继续执行汉武之推恩令,彻底压制宗室,东汉国祚于是又得以绵延两百年。” 关于这一段,朱塬是不想提的。 因为朱塬并不赞成曾经历史上朱元璋对诸子的分封。 不过,现在的问题,还是要过了今晚再说。而且,就算朱塬不提,有些事情,他也不一定能改变。 朱塬这番话,果然让朱元璋再次陷入了较长时间的思索。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朱塬才听到老朱重新开口道:“接着说罢。” 第009章:马氏 随后进入了朱塬刻意营造的‘讲古’时间。 从秦汉到两晋,从隋唐到宋元,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到唐玄宗放权节度使,依靠前世的知识积累,继续保持与‘经济之学’挂钩的同时,为了减少历史偏离,朱塬主要还是顺着曾经朱元璋本身的施政理念进行解说。 看得出,‘投其所好’的缘故,老朱简直听得心花怒放。 大概也产生了很多一如曾经的想法,比如,诸王册封,朱塬不知不觉就将朱元璋再次引向了‘封王而不裂土’的方向上。 至于将来如何,将来再说。 朱塬只想该如何脱身。他这只‘蝴蝶’太敏感,实在是不能再说更多了。 好在,当朱塬考虑是否要假装体力不支时,大病初愈的这具身体真得开始体力不支,随着夜色渐深,朱塬也越发觉得头晕目眩,逐渐摇摇欲坠。 兴致盎然且精力充沛的朱元璋本想来一个通宵畅谈,发现朱塬的异状,只能放弃,吩咐下人将朱塬安排在王府前院的客房内。 回到王府内宅,时间已经是子时初刻。 朱元璋的妻子马氏同样没有歇息,带着两位侍女上前帮朱元璋换下特意为了见朱塬准备的吴王朝服,注意到丈夫意犹未尽的表情,马氏含笑道:“看来,妾要恭喜相公又得贤良了。” 这些时日,马氏也知晓了那句让朝野瞩目的‘送五百年国祚’豪言,不仅如此,她还是朱元璋之外唯一看过徐达手书和朱塬秘图的人,因此明白丈夫对那位世外高人有多大的期待。 见朱元璋此时模样,再想想平日里丈夫随着地位日隆而愈高的眼界,马氏明白,那位世外高人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出彩。 “大才,大才啊!”朱元璋在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没什么架子,笑着称赞一句,注意到身边侍女,又收起表情,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等侍女离开,朱元璋不再掩饰,带着点不吐不快的炫耀说道:“今儿俺听了一堂‘经济之学’,豁然开朗,经济之学,知道是啥不?” 马氏把朱元璋脱下的吴王朝服搭在一边衣架上,又取了一件青衫过来,笑着摇头:“相公不说,妾怎知道?” 朱元璋一边伸手穿上青衫,一边不知不觉学着朱塬当时模样,朗声道:“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马氏顺着丈夫语气捧道:“听着就是大学问哩。” “天大学问,”朱元璋兴致盎然地又拔高一截,说道:“照那小秀才说法,这经济之学,足以和儒家并列,将来要共同撑起咱华夏前行的两条腿,你听听,大不大?” “果然够大,”马氏说着,内心又多了几分意外和好奇,转而问道:“相公自个儿觉得如何呢?” “虽只听了一鳞半爪,但俺也觉当得起与儒家并列,”朱元璋说到这里,忽又转为不满:“就是那小秀才不够爽利,一开口就要与俺约期三年,说有一本《天书》要献给俺,却又要俺等待三年才能观看。” 原本姿态温和的马氏听到‘天书’字眼,动作稍缓,眼眸微微眯起,确认道:“《天书》?” 朱元璋点头:“要俺等三年才能看的《天书》。” 或许是夫妻同心,马氏内心所想,却是和朱元璋最初反应一致:“莫非是那求仙问道之法?相公,历朝历代都有奇异之说,然多是虚妄之言,若真是如此……”说到这里,马氏目光忽然转为凌厉:“妾望相公立刻处死那人,莫要受此蛊惑,贻害家国。” 朱元璋感受到妻子的情绪变化,安抚地拍了拍马氏下意识紧抓他胳膊的手背:“娘子放心,不是甚么求仙问道的术法,俺也不信那个。” 马氏却不放弃,追问道:“那到底内容为何?” “俺也不知,那小秀才不愿提前透露,”朱元璋摇头,见妻子还望着自己,想了想,说道:“俺猜测应该是一些从未现世的治世学问。那小秀才当时就说,若是俺让他现在就辅佐于俺,也是可以,但只能发挥其才能十之一二。若等三年,看过《天书》,他能给俺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千年未有之盛世呵,俺就答应他了,三年而已,俺等得起。” 马氏微微点头,但还是不太放心。 马氏也是一个好学之人,读史过程中,每每看到一些帝王沉溺求仙问道荒废朝政就难免慨叹,她可绝不愿意自己丈夫将来也步入那些荒唐帝王后尘。 如此想着,马氏悄悄打定主意。 若那所谓世外高人真要献上什么修仙诡术,哪怕冒着让丈夫震怒甚至更严重一些的风险,她也要提前解了这份祸患。 短暂走神,马氏飞快恢复如常,一边帮丈夫系上衣带,一边又找了个话题:“相公,那人……安置去礼贤馆了?” 礼贤馆是五年前朱元璋下令在王府西侧建造的一处府邸,专门用来安排各地搜罗而来的贤才儒士,也方便他随时召见,刘基、宋濂等人都曾在馆中住过。 听到这个问题,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那小秀才啥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不然俺也不会恁快回来,刚刚说到最后,一副要倒下的模样,俺就留他在前院客房里歇下了。” 马氏帮丈夫抻了抻已经穿好的青衫,闻言心思微动,说道:“相公,既如此,妾亲自去吩咐一下罢,免得下人照顾不周?” 朱元璋想了下,点头说道:“俺让何绶去安置了,他是个细心的。不过,你去看看也好。呵,论模样,那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个头比咱家二小子还差一截。若不是当下已不同往昔,俺都想再认一位义子了,”这么说着,朱元璋换好衣服,转身便走向卧室另一侧的小书房,一边又说道:“娘子,你先去罢,俺今晚多有感触,要快快写下来,免得忘记。” 马氏听丈夫说出要认义子的话,再次感受到他是多么看中那位小秀才,跟着上前,帮忙铺纸研墨,等丈夫开始书写,这才离开。 带着一群内侍女使出了内宅,一路穿廊过栋地来到前院,很快抵达朱塬下榻之处。 限于礼制,吴王府内已经很少留宿外客,朱塬算是一个特例,这也让府内侍从更加不敢怠慢,九月份刚刚设立的内使监头目何绶亲自带着几位宦官细心安排好朱塬,正要离开,见马氏出现,慌忙上前跪下见礼。 马氏摆手让诸人起来,一边看向这处小院正房,问何绶道:“可是睡了?” 长着一张端正圆脸的内使监令何绶躬身上前一些,低声道:“回娘娘,小舍人一粘床就睡过去了,奴还以为怎么着,悄悄帮着切了脉,确认无事,大略只是一路劳顿之故。” 马氏微微点头。 倒是明白,还有被自己丈夫强拉着一直聊到子时的原因,但身边这位显然不敢这么说。 如此想着,马氏朝房门走去:“我看看他。” 何绶知晓上位夫妇都不是拘礼之人,没有阻拦,而是主动帮着引路,一边又说到:“奴还安排了两个小的在旁照看。” 说着已经进屋。 外间的两位小宦官见是王妃,又要下跪见礼,被马氏摆手阻止,转身走向何绶亲自撩开帘子的一边卧房。 另有宦官捧着蜡烛一起进来,光亮下,马氏阻止了何绶试图喊醒朱塬的举动,看到床上紧裹的被子里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少年人,果如丈夫所说,十二三岁模样,而且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马氏有些无法想象,徐达手书里的那些奇谈妙论,‘华夏历朝人口走势曲线图’里的暗藏深邃,还有丈夫刚刚提起的经世济民之学,竟然都出自这样一个小人儿。 打量片刻,或许是那张苍白小脸过于人畜无害,再加上这小少年的才华毋庸置疑,马氏之前生出的警惕虽没有完全消失,却也不知不觉淡了许多,还忍不住想,若非……倒真可以再收一位义子。 朱塬呵。 连姓氏都不用更改。 过了一会儿,见那小少年睡梦中微微皱眉,马氏也醒悟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出。 来到屋外,马氏才又交代何绶道:“屋里地龙要一直烧着,他身子弱,别冻着,却也不能太热。明早让太医过来再给这孩子瞧瞧,奔波一路,又熬了夜,千万别留下病根。再着,这孩子三餐你都要亲自过问,他才病愈,注意忌口,也别乱滋补,虚不受补的,清淡着些。” 何绶认真听着,一一答应。 跟在马氏身边的众人则是羡慕、惊诧、意外皆有。 哪怕近期听到一些传闻的,也难免好奇,刚刚那少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两位主子都如此重视,以至于又是破例留宿又是亲自探望的? 第010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朱塬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殷勤小宦官的叙说下知晓了昨夜吴王妃来探望自己的事情,意外之余,又难免感慨。 大名鼎鼎的马皇后啊! 曾经听过一个说法,马皇后就是朱元璋的一层封印,不断缓和着老朱的暴戾之气。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朱元璋就开始各种大开杀戒,一直到死,还不忘把满后宫的嫔妃一起带走。 可以想见,若是马皇后没有早逝,时时劝诫,洪武朝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朱塬想到这些,若有所悟。 如果自己想要在洪武朝活得更安稳一些,或许,很重要的一个努力方向,就是改变两个人的命运。 其中一个是马皇后,另外一个,自然是太子朱标。 早饭之后戴三春奉命赶来为朱塬检查身体,看到这位太医,朱塬也更清晰了某个思路。 当然,一切还要等接下来几关过去再说。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距离朱元璋下月初四登基的时间又近了一些。 跟着引路宦官出了小院,依旧是个阴沉天气,在阔大的王府内一番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一处殿前,朱塬这才从匾额认出,自己昨夜来过的这地方叫白虎殿。 改个字就成白虎堂了,还好自己不姓林。 站在殿外短暂等待,很快被允许进入。 朱塬来到大堂,第一发现是昨夜的屏风已被撤去,十余个穿各色袍服的官员正簇在西侧墙边一身青衣的朱元璋周围议事。 墙上也不再是昨夜的画卷,换成了一副地理舆图。 图很大,也很挤。 密密麻麻的城池标注让人眼晕,与后世一目了然的专业地图简直天差地别。 正吐槽着,朱元璋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若无差池,傅友德今日或已抵达莱州。取下登莱,大军即可西进。当下所急还是粮草,大军西进,战线拉长,需要更多粮草。山东初定,百姓也需赈济。然运河淤塞,大船不可行,小船运力有限,尔等都说说,要如何解决?” 朱元璋话落,另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接道:“主公,臣提议可开海路,前朝以海路运粮,至多一年三百万石,沿效此法,足解北伐所需。” 这话说完,立刻就有声音质疑道:“海路运粮,舟师从何而来?需知海路艰险,我朝虽有水师,然多行河上,不擅海行。若用张、方之降臣,又如何能保他们不生二心,直接带了船只粮草投奔北朝?” 第三个声音随即响起:“臣以为,海路可开,张、方之降臣亦可用,只需选一上将从中压阵即可。” 这么争论着,面向舆图边听边斟酌的朱元璋再次开口,果断道:“既如此,就开海路,传我谕令,着华高率三千人去明州,收编张士诚、方国珍旧部善操海舟者,沿海路北上运粮。华高职缺由康茂才兼领。” 随后是几声应诺。 接着又讨论几句细节,海运策略敲定,躲在人群后方默默倾听的朱塬又听到一个不急不缓的温和男声:“上位,臣以为,还可尝试引黄济运之法,选黄河适宜河段,或开口,或筑坝,引水入运河,抬高河面,以通大船。然具体操作之法,还需上位遣水工亲往山东探查,以免措施不当引发水患。” 话音刚落,反对之声便起:“刘太史,你既知黄河动辄水患,还敢献此计策,若引发堤坝溃决,荼毒生民,大人能担此责否?” 另外一个声音随即跟进,却不是那温和男声:“刘中丞之建言自有上位明鉴,北朝治河无道,以至黄河连年溃决,难不成都要算在刘大人身上?” 眼看就要吵起来,朱元璋声音及时出现:“莫要争了,朱塬,你过来,也听够多,说说你有何想法?” 朱塬本来还想看热闹,没想到热闹转眼就落到他身上。 感受到周围十多双眼睛瞬间转向自己,他只能上前,先和朱元璋长揖见礼,然后姿态谦卑地躬身垂首道:“殿下与诸位大人所议乃军国大事,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 “滑头,”朱元璋笑骂着点破一句,他从投奔郭子兴开始一路倾轧而来,对于下面人的争斗其实一清二楚,见朱塬不想掺和,也不勉强,而是道:“抬起头,认识一下诸位大人罢。” 等朱塬抬头,朱元璋一一指点过去:“这是李善长,现任左相,随我最久,劳苦功高。这是刘基,御史中丞,呵,你刚刚或也听到,还兼着太史令。这是两位参知政事,杨宪,傅瓛,都是干才。这是翰林学士陶安,博学多闻,乃你这翰林直学士上官。唔……还有其他诸人,将来你们同殿为臣,自会相识。” 朱元璋重点介绍了现场的五位大员,朱塬一一见礼过去,最后不忘向所有人一个长揖,出于礼貌,除了多瞄一眼传说中的刘伯温,其他都不好细看长相。 思绪还有些开小差。 淮西勋贵VS浙东官僚,这是齐活了啊,接下来就是开干。 不对。 刚刚就已经开干了。 朱塬恰好还知道结果,浙东一系,完败。 对于这盘棋,朱塬是一点都不想掺和,毕竟最终结局是双方全灭。 玩不起! 这也是为何朱塬在获得朱元璋青睐后还坚持要更进一步。 看看大殿内这一群人,想想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庙堂更不由几,如果不更进一步,将来通关几率比零大不了多少。 因为这盘棋的胜利者只有一个——朱元璋。 这也是朱塬很早就总结出的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与朱元璋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高。若是亲人,几率更高。 当然,依旧只是几率。 否则被朱元璋一顿鞭子抽死的亲侄儿朱文正和被老父亲吓到烧死自己的第八子潭王朱梓肯定不服。 朱塬与众人见礼,大家也在纷纷打量这位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世外高人’。 第一反应基本一致,只是个还未长成的病弱少年啊。 就这,何敢言‘送五百年国祚’? 擅长相术的刘基好奇打量几眼,还微微皱眉,觉得这少年面相……好像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翰林学士陶安更是有些别样滋味上心头。 今年初步设置的翰林院,最高正三品,正是他所担任的翰林学士,暂时没有从品,因此,朱塬的正五品翰林直学士,只比他低了两级。 想想自己孜孜求学一生,又在朱元璋麾下兢兢业业十余年,当下年过知命才到了现在位置,而眼前这看似只有十二三岁的病弱少年,学识不知,寸功未立,因一句豪言,直接就得了一个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这怎能不让他五味杂陈? 第011章:约法三章 朱元璋没有给诸人过多打量的机会,等朱塬见过礼,便又转向众人说道:“照伯温之建言,令单安仁尽快选一批水工赴山东探查引黄济运之可行性,今日就如此,你们自去忙碌罢。” 众人纷纷告退。 动作之间,李善长悄悄向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官员见状,表情略有为难。刚刚主上唤那少年语气,与子侄无异,可见亲近,更何况对方近日显出偌大名气,双方又无嫌隙,何必招惹? 不过,稍微迟疑,他到底还是停步,朝朱元璋长揖朗声道:“主上,臣有话说。” 大家顿时都停下脚步,一起看过去。 这是胡惟庸,现任太常寺卿,与陶安一样的正三品,只是刚刚并没有被朱元璋点到,也可见两个正三品之间的远近亲疏。 实际上,若是他时,负责协调各种祭祀礼仪的太常寺卿就是个给大臣养老的闲职。只是近日朱元璋即将登基,祭礼众多,才显出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朱元璋也看向这位今年才在李善长推荐下从地方调入中枢的太常寺卿,问道:“还有何事?” 胡惟庸道:“臣近日听闻有扬言要送主上五百年国祚者,想来正是这位……”说着朝朱塬示意,接着道:“主上,国祚乃天地承运所在,祖宗恩荫所庇,主上功业所得,如何能言一个‘送’字?臣请这位与殿内同僚当庭分辩,若不能给出一个所以然,臣请主上治其妄言之罪!” 胡惟庸话音落下,朱塬已经一脸疑惑地看过去。 这是谁啊? 随即想起,听声音,刚刚首先挑刺刘基的那个。 大殿内一时安静。 朱元璋似乎没有目标地扫了一眼众人,又转向躬身垂首的胡惟庸,摆手道:“朱塬之才我已亲自考校过,不需你劳心。我稍后要往新宫祭拜天地说登基事,你还是先去那边,仔细安排着,莫要疏漏。” 胡惟庸本就是被李善长强扯出来的马前卒,不想多事,闻言立刻答应下来。 小小的风波,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倒也让朱塬初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庙堂险恶。 果然,人在庙堂,更不由己啊。 哪怕你一点不想招惹别人,也会被针对。 众人离开,朱元璋转向书案坐下,一边换了和煦表情,问朱塬道:“昨夜休息可好?” “谢殿下关心,”朱塬说着来到大殿中央,看了眼还侍立在旁的一些近臣,按照之前设想,撩衣跪下,郑重道:“请殿下屏退左右。” 朱元璋刚拿起一份奏章,抬头看了眼主动下跪的朱塬,有些意外,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等大殿内只剩两人,朱塬迎向朱元璋目光,说道:“殿下,臣想今日就开写《天书》。” 原来是这件事。 朱元璋还以为朱塬要说其他什么重要事情,点头道:“可以。” 朱塬正是预感到朱元璋此时反应,才有此跪,以显郑重:“殿下,臣不得不再次敬告,《天书》事关重大,一旦落笔,即于殿下国运密切相连,此言绝无任何虚夸,殿下需慎重、慎重、再慎重。” 这话说完,朱塬俯身稽首而拜。 眼看朱塬如此,朱元璋终于收起了心底原本的一些无谓心思,之前猜测,他觉得既然不是求仙问道之法,哪怕再神秘,要等待三年才能观看,大概也不过某些从未现世的治国之策。 而此时,听朱塬话语,一旦落笔就要与他朱氏国运紧密相缠,这严重性,可不是什么治国之策能够做到。 沉默片刻,朱元璋终于开口:“起来说话罢,你昨日说,若俺不要这《天书》,你只能发挥十之一二才能,具体为何?” 朱塬站起身,说道:“因为若无《天书》,臣将来诸多所知所为,殿下不会相信。若无信任,臣之才能自无法充分施展。” 朱元璋没再像昨日那般略过,而是继续寻根究底:“俺为何不信?” 朱塬道:“如臣昨日引用有子所言,君子务本。《天书》所载,正是臣之根本,殿下了解臣之根本,才可接受臣其他学问,臣才能尽力施展。殿下,臣昨日所献经济之学,不过臣所学百中之一。臣还有其他诸多学问,若殿下不知根本,乍然看来,比之神仙志怪相差不远。” 朱元璋再次沉默。 经济之学那样的妙论,竟然只是百中之一?! 其他,还会有什么? 片刻后,朱元璋才又道:“你……大略说一个,唔……志怪学问,看俺信不信?” 朱塬稍稍犹豫,想想也只能如此,略微斟酌,说道:“臣说一个基因之学。以人为例,人体由诸多器官构成,如五官,如心肺,如胃肠。器官则由亿万肉眼不可见之细胞构成。细胞大小不足一尺之万分之一,然每一细胞,又如一个单独生物个体,根据隶属器官不同,行使相应功能。细胞之中心,谓之细胞核,人体细胞核内有二十三对染色体,染色体上铭刻亿万基因,如亿万书册,基因有编码,如吾等所见之文字,正如朝廷律条决定国家运转,基因如人体之律条,决定人之外貌、本能、寿命等等。人之寿命之所以限于百年,根本在于基因。古之求长生者,多以所谓仙丹灵药摧残五脏六腑,无法触及基因层次。若人比房屋,其所为犹如以水火对房屋浸没烘烤,无法改变房屋本质构成,只会让房屋更快倒塌。此乃求长生者多死于非命之缘由。” 朱塬的话语非常浅白,不只是最后关于寿命的讲解,哪怕之前,如果不提各种闻所未闻的新词,朱元璋也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然而,一旦加上那些新词,朱塬的说法立刻又成了真正的‘天书’。 万分之一尺度的‘基因’上又能铭刻亿万‘编码’,而这些‘编码’决定人体一切,怎么可能?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哪怕朱塬相当浅显地向他展示了一门全新学问,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他还真得很难相信。 朱元璋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再次稍作沉吟,他已然做出抉择,没有追问因为基因之学而起的诸多疑惑,而是直接道:“关于《天书》,你还有何要求?” 朱塬躬身道:“臣需与殿下约法三章。” “你说。” 朱塬道:“第一,臣一旦开始落笔,请殿下派军士守卫,任何人都不得窥探,其中包括殿下自己。” “可以。”朱元璋说着,又补充道:“俺会吩咐下去,擅闯者,杀之!” 朱塬接着道:“第二,臣昨日已经提过,与殿下约期三年,《天书》完成,殿下需等待三年,才可观看。” 朱元璋再次点头:“俺答应你。” “第三,”朱塬最后道:“《天书》完成,臣求一隐居之地,为期三年。三年之内,请殿下忘记臣之所在,殿下若召见,臣亦可拒绝。” 朱元璋这次稍微犹豫,还是点头:“可以。俺记得后湖上有岛,可供你隐居之用。” 朱塬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后湖’就是‘玄武湖’,明朝后来的黄册库所在,玄武湖的湖心岛,确实是最好的隐居所在。 事情说定,依旧为显郑重,朱塬再次大礼拜下:“臣谢殿下成全。” 第012章:信 转眼三天过去,时间来到腊月二十四。 深居吴王府的小院内,临近春节,朱塬却什么节日气氛都没感受到,主要是这个年代没有鞭炮,昨天还下了雪,纷纷扬扬,直到今天上午才停下,天气愈发阴寒,影响心情。 若不是中午这边送来了一顿丰盛餐食,朱塬连小年都要忘记。 这年代,小年是腊月二十四。 上午的时候,消耗了不知多少脑细胞,朱塬终于完成了那本记载未来六百年各种大事件的《天书》。 这也是一开始的计划。 所谓《天书》,内容正是朱塬对‘未来’六百多年历史的记载,虽然想要证明自己来处,只写到洪武三年即可,但想到将来老朱肯定会问,干脆一写到底。 当然,洪武朝的前三年无疑是关键。 因为前世某位朱氏后裔死党缘故,朱塬对明朝历史非常了解,但也不可能太精准地记得具体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哪怕对于关键的最初三年历史,还是只能取其重点。 另外,朱塬还引入了公元纪年,不过在文中特意改成了‘西元’,算是某种区分,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老朱一个更加清晰的时间轴。 而且也只标注一些关键年份。 比如西元一三六八年、西元一六四四年、西元一九一二年,西元一九四九年。 主要还是记不了那么多。 再说前三年具体内容。 首先是洪武元年,除了当年的正月初四,朱元璋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之外,最关键的一件,就是北伐大军攻破大都,元顺帝北逃。 然而,其中更多细节,特别是准确时间,朱塬还是不太清楚,至于同时还在进行的南征,更是没有太多记忆。 因此都只能大概叙述。 另外,这一年还有另一件事,朱塬记忆比较清晰,正是刘李之争。 北伐大军击败盘踞河南的王保保,收复汴梁,朱元璋亲往巡视,交代李善长、刘基两位重臣辅佐皇太子留守金陵,在此期间,一个名叫李彬的李善长亲信因为犯罪被刘基抓住把柄,两人爆发冲突。 这也是淮西勋贵与浙东官僚的一次对决。 事情的结果,无视李善长的转圜,刘基坚持通报远在汴梁的朱元璋,处死了李彬。 再之后,朱元璋从汴梁返回,淮西一系开始大肆攻讦刘基。 直到这年八月,恰逢妻子病逝,面对政敌围攻,心灰意冷的刘基选择了辞官还乡。 八月,准确的一个时间点。 朱塬写下这件事时,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旁观者,其实比较好奇的还是朱元璋本人的态度。从最后刘基辞官可以看出,这段时期的朱元璋,还是非常偏袒淮西勋贵的。 再到洪武二年。 这一年的大事件,自然是常遇春之死。 不过,朱塬的叙述重点,放在了明军与北元拉锯长达三月的‘庆阳之战’上。 其实还是常遇春之死,让朱塬读史过程中意外了解了这次牵动明军北伐局势的一次大战。 洪武二年,北伐大军再次出征,这次的主要方向是西北的陕西和甘肃。然而,因为进军途中元顺帝派兵突袭北平,朱元璋临时调遣远在陕西的常遇春驰援北方。 常遇春打得太猛,不仅轻松解决了北平的围患,还继续向北攻克了元上都开平,让元顺帝不得不再次狼狈而逃,遁入大漠。 另外一边,西路军的攻防焦点落在了庆阳。 庆阳位于陕西西北,不仅是陕甘门户,还北通草原,属于战略要地,原本由元将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占据。 明军来袭,张良弼向北投奔王保保,被王保保连带诸多张氏家人一起扣作人质,使得庆阳城内的张良臣无法投降,不得不据城死守。 围绕庆阳的攻守持续了三个月。 在此期间,王保保不断调兵,不仅压迫明军漫长的北方防线,尝试寻找突破,还让明军在庆阳周边陷入围点打援的消耗战。 庆阳久攻不下,朱元璋再次急调常遇春西进,正是在这次回援过程中,常遇春暴病死于柳河川。 常遇春死后,副将李文忠接掌军权,临时改变策略,没有选择千里驰援庆阳,而是就近向北直驱大同,击退进犯元兵,粉碎了王保保对大明北方防线的觊觎。 另外一边,拉锯三月,明军终于艰难地攻克庆阳,彻底拿下陕西。 可以说,明军从北伐山东开始,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庆阳之战,虽然最终胜利,但也算遭遇了一次较大挫折。 这场战争,李文忠开始独挡一面,军事才能得到展现同时,更耀眼的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多明朝名将挑动了整个大明北方的王保保。也正是这次之后,老朱与扩廓之间开始了一段‘保保虐我千百遍,我待保保如初恋’的求而不得之旅。 朱元璋曾经感慨自己一统天下,却还有三大遗憾,其中一个,就是未能生擒王保保。 再到洪武三年,可以说的事情就很多。 元顺帝死,大封功臣,九子封王,诛杀杨宪,等等。 其中包括诸多细节,比如各位功臣的爵位前缀,一干王爵的头衔,甚至还有一些功臣接受封赐时的评价,比如汤和因‘嗜酒妄杀’,本可封公,然只得侯爵,比如廖永忠‘擅窥上意’,也只得侯爵,另外,还有诸如之前一面之缘的华高的‘独一份’,等等。 总之,这些都是非常强力的穿越证明。 这也是朱塬为何坚持要等三年。 再然后,漫长的六百年历史,时间有限,朱塬就要简略很多。当然,稍稍掺杂一些个人倾向,也不可避免,但基本都是史实。 至于截止时间,朱塬本来想要停在一九一二年,或者,一九四九年。 这些都是华夏最为虚弱的年代。 因为弱,才可能激起观看之人的更多情绪。 不过,朱塬最终还是决定停在自己重生的那个年代。 主要是,担心将来不好圆下去。毕竟某个最大谎言已经需要耗费足够心思。再多,万一哪天绷不住,以老朱的阎王性子,结果可以想见。 书房之中。 手边是装订好的《天书》,旁边火盆里还燃着最近几天积累的各种废稿,现在,就剩下一封坦明身份的书信。 朱塬把这件事留到最后,就是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写。 这几天不止一次把自己代入曾经那位死党的思维,不过,自己到底不是那位,性格不同,万一书信的情绪表达太夸张,让老朱觉得做作,也不太好。 正握着毛笔思索,忽然有声音传来。 明显的孩童声音,还不止一人,吵吵嚷嚷的感觉。 最近几天,这座院子一直保持着安静,哪怕送餐之人也只是把餐盒放在小院门口让朱塬自取,负责守卫的军士显然得到朱元璋严令,更是如同木头,丝毫不敢僭越一步。 没想到会有人来。 侧耳倾听,隐隐可以分辩一些说话内容。 “……这是俺家,你凭啥挡俺……” “……俺们就看一眼……” “……放俺进去,这块银饼子赏你……” “……狗东西,俺以后也是王爷了……俺去告诉俺爹,让俺爹砍了你……” “……啐……” 到了最后吐口水的声音,朱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大概也明白了院外声音的主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儿子们,就是不知道具体来了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设定’的那位祖宗。 另外,倒是和自己读史时的感觉一样。 朱元璋的一群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不得不说,朱元璋是一个严父,但严父却不等于一个会教育儿子的成功父亲。 想着想着,朱塬开始有些期待见到朱标。 这位大明王朝第一位太子爷,难道真如史载那样,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 朱塬是不信的。 不提前世读史过程中感受到的众多蛛丝马迹,只看朱标两头的洪武和建文,其实就能想象。 洪武帝不需多说。 作为朱标儿子的建文帝,一上位就对自己各位叔叔狠下辣手,丝毫看不出什么醇厚良善。 这样的老爹和这样的儿子,你告诉我,中间夹了一个老实人? 鬼才信! 院外很快恢复安静,朱塬收回思绪,再看面前铺开的信笺,终于确定了思路。 这还是刚刚外面几个小家伙提醒。 又是‘俺’又是‘啐’的,各种‘朴实无华’,再想想记忆中的老朱个性,面对这位,不需要什么弯绕,也不需要什么文雅。 毕竟以朱塬的古文功底……嗯,自己好像没什么功底,因此,想要来一篇类似《出师表》那样的千古雄文,也是妄想。 既如此,大白话就好。 最后短暂斟酌,朱塬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不肖二十三世孙朱塬拜见祖宗。” “祖宗三年前反复问我为何无法解释自己来处,为何我说了,您会不信。当时我若说,我来自六百年后,祖宗如何能信?” “因此托《天书》之名,求三年之期。” “《天书》所载,乃之后六百年历史,与祖宗约期三年,只为以过往三年种种,作为印证。” “《天书》之外,祖宗或有感受,诸如孙儿所知‘经济之学’等学问,亦非此少年之身能够习得,实乃之后六百年诸多博学之士学问总结。” “再说我之来历,塬乃祖宗第二子秦王朱樉之后,祖宗钦定诸子字辈,秦王一系为‘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辅嗣资廉直,匡时永信敦’,并附名称以五行轮转。” “我朝末年,李自成祸乱秦晋,屠戮宗室,吾十二世祖一支逃入蜀中,后改朝换代,清廷再次追索宗室,为避祸患,隐居蜀南山村,直至清亡,方敢公开祭祀先祖。” “至新朝,我之一代,祖宗定下字辈已尽,只留五行循环,因此得名‘朱塬’。 写到这里,朱塬稍微停顿,他所提及都是曾经那位死党的背景,可惜并不知道对方出身山村的具体名字,只能确定大概位置,而那个位置,这个年代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清楚。 现编? 还是算了,将来老朱真要细问,那就‘朱家村’呗,多简单。 笑了笑,朱塬继续。 “塬生于西元一九八六年,少年求学……” 写到这里,朱塬再次卡住。 原本,朱塬是打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底层社畜的,卖惨才能博取祖宗同情嘛。而且,最初工作那几年,也确实和社畜差不多。但……写到这里,思绪闪烁,他突然记起前几天赶来金陵那艘船上,那位绿袄丫鬟的无心之言:“小官人是天生富贵人。” 当时就有所感触,却没能抓到,再次想起,这才反应过来。 连一个丫鬟都看得出,朱塬是一个很能适应被人伺候位置的‘富贵人’,而曾经,他也确实算一个上位者。 某些作为上位者的日常习惯,乃至见识学问,对比底层,简直到处都是破绽。 真要装社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看破。 这么短暂思索,朱塬很快做出决定。 实话实说。 反正,商人在这个年代,也不算什么高贵人。 看了看面前信笺,朱塬没有更换,等下肯定还要修修改改,再誊抄一遍。 于是继续:“……至二十二岁,开始谋生。初为学徒,后开始从商,几经沉浮,略有小成。至于年三十六,不知为何,一梦醒来,重回六百年前,魂灵寄于当下少年身体之中。” “之后之事,祖宗都已知晓。” “上天既将孙儿送至祖宗跟前,其中深意,孙儿不敢妄自揣测。若祖宗坚持不信,孙儿亦无可奈何,但凭祖宗处置。毕竟此身之诡异经历,孙儿自己亦如在梦中,难以置信。” “独处深院,落笔此书,忆后世之种种,感千古之兴亡,一时思绪纷纷,不知所言。” “朱塬百拜。” “吴元年,腊月二十四日。” 第013章:吃错药 捧着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在两个侍卫陪同下,朱塬终于离开了铺满积雪的小院。 雪虽已停,刮着北风,天气更显寒冷。 朱塬抬头仰望天空,从隐约透出云层的光线判断,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 路上积雪已被清扫,墙头瓦上依旧白皑皑一片,眺望之下,偌大的王府更显得层层叠叠,若是无人陪同,朱塬相信自己肯定迷路。 又一阵风来,朱塬加快脚步。 内心只愿老朱今天的心情别像这天气一样,好让他干脆交接,顺利隐居。 再次转过一道月亮门,凭记忆,朱塬刚判断距离白虎殿已经不远,迎面有人过来。一共四人,其中两人抬着肩舆,一人裹着毛皮褥子躺卧其上,另一人跟在旁边。 朱塬恰好认识。 躺着的那个是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华高,跟在旁边的,是戴三春戴太医。 转眼走近。 不等相熟的朱塬和戴三春开口,肩舆上已经响起一个虚弱声音:“秀才公,是秀才公啊,停,给俺停下。” 轿夫放下肩舆。 脸色青白眼窝深陷的华高颤巍巍起身,一边伸手过来:“秀才公,真是你,真是你啊。” 朱塬只得先朝戴三春点头示意,走上前,稍微犹豫,还是一手搂着木匣,一手伸过去,感觉小手转眼被华高握住:“华大人,你这是?” 这才几天,再急的病也不至于这样吧? 难道是受了伤? 朱塬正打量华高露出的上身有无伤处,华高已经自己道:“唉,惭愧,惭愧,俺老华……吃错了药啊,以至于此,让秀才公见笑了。听闻秀才公被主公封了翰林,翰林好啊,清贵,俺老华将来有了儿子,也要让他读书,当翰林,不要再像俺一样刀口舔血,唉……” 听着华高连连叹气,朱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吃错药? 倒是突然想起,扬州的那天早上,隐隐听到华高和毛骧说自己得了个方子,要让戴三春帮忙看看。 难道这就是结果? 华高看似奄奄一息模样,却还是很能聊,不等朱塬说什么,依旧握着他小手,顾自继续:“这不,伤了身子,差点没过去,还误了主公差事,这是被抬过来挨训的,还好主公大度,没有打俺板子,俺老华该打啊。” 朱塬再次无语。 刚刚还想着希望朱元璋今天有个好心情,现在,心情能好才怪。 自己这算乌鸦嘴吗? 华高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朱塬小手:“秀才公,看你也有要事,俺就不叨扰了,将来有闲,可以来俺老华家里喝茶,这家……呵,秀才公着下人打听下就知晓,俺老华一定扫榻相迎。” 朱塬收回了手,发现带着木匣没法施礼,只能微微躬身:“那……朱塬告辞,华大人好生将养。” 华高也朝朱塬抱拳:“秀才公,告辞,告辞。” 朱塬也没忘记和戴三春寒暄道别。 戴三春与朱塬说着话,表情里透着几分欲言又止,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朱塬也看出来,但见戴三春不说,这里也不能多留,只能先行离开。 等朱塬走远,这边一行也很快出了吴王府门。 刚到门前街上,戴三春就听到有人喊自己,转头过去,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 这人快步来到近前,长揖道:“戴太医,俺是胡惟庸胡大人府上管家,大人家小公子身体有恙,烦请戴太医上门给看看?” 戴三春顿时表情为难。 最近几天,他突然就热门了起来,各种人都跑来邀请。 戴三春不是傻子,当然明白,那些人只是借着看病的名义,想要向他打听前些日子陪同一路的那位小官人内情。 但,他哪敢乱说? 且不说他清楚那位小官人的敏感性,再者,每当想起与那位小官人的约定,想起可以明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疾病根源,他都恨不得接下来的日子快快过去,转眼就到三年之后。也是因此,即使没有其他因素,他也不愿冒然透露那位小官人的隐私。 这边戴三春正想着该如何婉拒,刚刚被随从搀上马车的华高已经开口喊道:“重生,哎呦,我这头,又开始疼了,你上来帮我扎两针。诶,那厮,没看重生正帮俺瞧病么,那有如此抢人的,找其他大夫去,滚滚滚!” 华高说着使了个眼色,两位彪悍家丁气势汹汹走过去,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模样。 那管家见状,不敢多言,告罪一声退开,眼看着戴三春上了华高马车。 进了车厢,戴三春一边帮华高用针灸,一边道:“谢华大人解围。” 华高靠在铺满厚厚褥子的车厢内,摆了下手,精神明显比刚刚在王府内好了很多,但虚弱也是真的,闻言道:“举手之劳,也只能帮你一时。” 戴三春想起那一个比一个不能招惹的大人物,顿时又面带忧色。 他一个太医院下属小小的八品御医,或许有些名声,但在那一个个大人物面前,一不小心,这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又能奈何? 华高见他模样,语带建议道:“这已是年关,你听口音就不是金陵人,不需回乡么?” 戴三春面色更苦:“我前日就尝试告假,孙院使不准。下官还提出要返回山东,继续随军,院使大人说近日太医院缺人,也不准,让我就留在金陵。” “孙守真那老儿也不上道,医术不精,倒是做官愈有心得了,啐,”华高想到什么不愉快,骂了句,又看向戴三春:“俺老华帮不了你太多,重生,这事儿啊,嗯……从那里来的,还要归那里去,你若找对了人,或就解了。” 戴三春略一琢磨,顿时明了。 找对人,要找谁? 当然是刚刚那位小官人。 最近几日他之所以忽然成了香饽饽,还不是因为那人。那位小官人属于忌讳,大家不敢触碰,才要从他这里旁敲侧击,若是自己靠过去,大概也就能利用那一层‘忌讳’当屏障。 华高见他露出了然表情,笑了下,拉了旁边狼皮褥子盖在身上,微微抬头,放空眼神低声自语道:“俺老华这一遭,也算因祸得福,可以急流勇退了。就是……唉,重生,那药方,俺觉得挺有道理,怎会如此?” 内心有了解困思路,戴三春刚放松下来,听华高这么念道,顿时又绷起脸,恢复一位医者本色,严肃道:“华大人,以后千万莫再听信那些民间偏方,雄黄乃大毒,下官从未在哪本医书上见过此药能治大人病症。还好这次大人家眷径直找到下官,若是其他同僚,他们不知大人那偏方,可能就拖延了救治。” “唉,俺知晓了,唉……” 华高忽然又长吁短叹起来,瞬间没了刚刚的精明透彻,他的心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并不掩饰,魔怔一般念念叨叨,回荡在颠簸的车厢内:“俺老华就想要个娃儿,就想要个娃儿,哪怕先给个女娃也好啊,家里恁多妇人,咋就一个都生不出来,唉……俺就想要个娃儿啊!” 第014章:洪武 吴王府,白虎殿。 朱塬到来时,朱元璋确实在生气。 定好的海运输粮策略,竟然因为某个夯货吃错了药,临时出现变故。 当下大军南征北战,徐达、常遇春、冯胜、傅友德、汤和、廖永忠、邓愈、李文忠、胡廷瑞、杨璟等等全都征战在外,少数其他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朱元璋口袋里能随意调动的大将,一个是最近几年身体不好因而留守中枢的康茂才,还有一个就是平定张士诚后不愿再到处奔波这次只讨了个督粮差事的华高。 华高彻底撂了挑子,康茂才要兼下对方职责,就更不能动。 问题是,想要启动海运,为了镇住张士诚、方国珍那帮刚刚归顺不久动辄生乱的旧部降臣,还偏要一员大将不可,最好还要是熟悉水军的大将。否则,正如前日大殿内下属所言,一个不好,那些人得了粮船,要么出海自立,要么,可能就直接投了北朝。 因此,海运策略只能暂缓。 朱元璋越想越牙痒痒,若不是刚刚华高一副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的模样,他都想亲自给对方几十板子。 夯货! 怎么不直接死了干净! 当朱塬出现,看到那只紫檀木匣,本该高兴的一件事,朱元璋一时间还是调整不过来,只是让自己勉强不要迁怒。 再次屏退左右,摩挲着朱塬送上的匣子,朱元璋看向殿中少年:“既如此,可还有甚么要交代?” 朱塬拱手道:“殿下应该发现,臣所学文字乃简体制式,匣中……臣已尽量使用繁体书写,但难免疏漏,想来,并不会影响将来殿下阅读。” 朱元璋嗯了声,表示无碍。 其实简体字很早就已经出现,比如草书,其实就是一种简体。就像后来大陆人阅读繁体不会有障碍一样,习惯了繁体的人,反过来阅读简体,其实也问题不大。 朱塬想了想,又说道:“还有,殿下,《天书》内容,不止外人,哪怕殿下至亲,将来除非得到殿下许可,否则,也不宜观看。更要紧的,绝不能先于殿下观看。” 这是之前几个小王爷想要闯院子让朱塬产生的想法。 可以想见,万一某个叫朱棣的,先偷偷看了匣中《天书》,那结果……因此也让朱塬不得不冒然提醒。 确实冒然。 朱元璋对家人是很看重的,若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要防着点你的家人,没有足够理由的话,结果难料。因此,朱塬虽然开了口,说辞也是斟酌之后,很委婉的表达。 朱元璋闻言,打量朱塬一眼,表情不见喜怒,片刻后还是道:“俺知晓厉害。” 朱塬又梳理一番,确认没有遗漏,再次长揖道:“如此,臣请告退。” 朱元璋微微点头,说道:“后湖那边,俺已吩咐给你安排好了,王妃还给你备了一干日用,足够你生活三年,你可还有其他需求?” 朱元璋提起这个,朱塬倒是又想起。 还真有。 不好意思地再次拱手,朱塬道:“臣谢过殿下和王妃关爱。另,殿下,臣之所学与当世学问迥异,若是可以,臣想再讨一些书籍,以供之后三年钻研,与臣之学问融会贯通。这种小事本不应该劳烦殿下,但,臣想要书籍,或许市面无法购置,只能冒昧。” 臣下想要读书,这种事朱元璋是绝对支持的,表情都不由缓和一些,问道:“甚么书?” 朱塬顿了下,说道:“或有些多,有些一时也记不起,需要臣花费几日列一书单出来。” 朱元璋答应道:“可以,到时把单子送来,俺让人给你置备。” 这么说完,再没有其他事情。 朱元璋重新唤来侍从,吩咐护送朱塬去往金陵城北的后湖。 等朱塬离开,大殿内一时安静。 朱元璋静静坐在书案后,反复摩挲着面前的紫檀木匣,内心一股又一股的强烈好奇涌起。 天书呵! 经济之学、五百年国祚、千年未有之盛世、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一切之关键,都在眼前木匣当中。 三年! 竟然要等三年?! 为何要等三年?! 当大手不知不觉摸到那把黄铜小锁,朱元璋才又发现一个问题。 钥匙呢? 随即明白,那小秀才大概是担心自己提前开了锁,连钥匙都没留,或许,三年之后,他只能强行破开。 呵,一把铜锁而已,难道俺现在就破不开么? 内心不知不觉的逆反正酝酿着,忽听有人通报,将朱元璋拉回现实。 来者是礼部尚书崔亮。 这几日,礼部先后确定了即位当日对皇后和太子的册封仪式,朱元璋认为太过繁琐,担心百官到时忙不过来,就要求简化。崔亮这是重新过来汇报,然后又说起另外的一项开读诏赦仪式。 朱元璋认真听着这些,内心依旧觉得太过繁杂。 各种多此一举。 当下数十万大军征战在外,每日事务不知凡几,有这时间,不如多批阅几份章。 不过,老朱到底没有否决。 朱元璋也明白,国家的根本,就是一个‘礼’字,如果他这个即将当皇帝的都不守礼仪,还怎么约束百官万民? 想到这里,朱元璋又记起最近刚刚得到的另外一个国之根本——经济之学。 回忆朱塬当初所述种种,想想那‘生产’与‘分配’,朱元璋就莫名干劲十足,因为觉得这才是实事,比各种繁琐礼仪强太多。 唉。 可惜还要等三年。 不知不觉,朱元璋又开始摩挲面前的紫檀木匣。 崔亮讲解完明天日程,见上位摩挲着面前的古怪匣子陷入沉思,若是个铮臣,这时候就该抗议一下。 可惜他不是。 等待片刻,朱元璋终于回神,见崔亮还站在殿中,点头道:“我知道了,明日照你安排就是,下去罢。” 崔亮没有离开,而是提起另外一事:“主上,有关国号与年号,主上可有定夺,距离主上登基之日愈近,稍后一些文告,或已需用到?” 这件事,崔亮之前提过,最初建议由礼部草拟一些,让朱元璋挑选。 朱元璋那么喜欢给人起名字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假他人之手,当时就拒绝了崔亮的建议。 实际上,腊月十一日的那次劝进之后,朱元璋就已经开始悄悄琢磨,并且有了结果。腊月十九日接受了群臣再次劝进,第二天崔亮问起,朱元璋没说自己已经想好。 总要矜持一下。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不需再遮掩。 朱元璋一边提笔蘸墨,一边道:“我已想好,国号为‘大明’,至于年号,崔卿,你看这个如何?” 崔亮恭敬上前,看向书案上朱元璋落笔,只见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洪武! 第015章:赏赐 朱塬辞别了朱元璋,王府已经再次为他准备了一顶软轿,一路离开金陵城区,赶往城北的玄武湖。 现在叫后湖。 不知走了多久,朱塬都有些昏昏欲睡,软轿终于落地。 轿帘拉开,入眼是熟悉的绿袄丫鬟从轿旁探过身,语气里透着几分欢悦:“小官人。” 朱塬回了个微笑 踏出软轿,踩在这边无人清扫的厚雪上,看到之前从山东跟随自己一路来到金陵的四人,依旧穿蓝绿袄裙的两个丫鬟,还有另外两位小厮。 徐五和徐六兄弟两个已经不在,想来应该返回徐达身边。 朱塬打量间,绿袄丫鬟已经从身边蓝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青铜手炉,塞到朱塬手中。看到朱塬身上穿着一件明显更加精致华贵的浅棕色裘袍,才没有拿小厮手里捧着的那件黑色熊皮裘衣,而是道:“小官人,咱们走罢,船在那边。” 顺着绿袄丫鬟指引,朱塬看向眼前的后湖。 曾经逛过一次玄武湖,假期缘故,当时的感觉只有一个,人好多。 当下,站在后湖的东南角,朱塬放眼望去,周遭积雪覆盖的起伏山峦环绕下,茫茫皑皑之间落着一汪幽潭,寒冬傍晚的阴郁中,湖面氤氲起淡淡雾气,一片同样银装素裹的湖心岛隐现其间。 近处,除了岸边一艘精巧舫船,两位毡衣船夫,乍一看再无人迹,倒真是个天然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 满意地微微点头,朱塬在蓝袄丫鬟小心搀扶下走向湖边,发现绿袄丫鬟没有跟来,扭头看了眼,发现对方正和一位小厮说着什么,随即那小厮走向护送自己过来的几位军士和轿夫,一边从怀里掏出荷包。 目光重新转向绿袄丫鬟,朱塬就觉得吧,以后的日常肯定不用自己操心。 绿袄丫鬟很快跟上,扶在朱塬另外一边,注意到他表情,略微忐忑,轻声解释道:“小官人,那些军士仆役一路辛苦,又是王府中人,奴擅自做主,给了些茶钱。” 朱塬点头,说道:“以后你来管家。” 绿袄丫鬟露出喜色,却是又道:“小官人,奴只合管内宅,管家还是要另聘的。” 朱塬搜肠刮肚了三天,心力交瘁,现在可没心思和身边丫鬟分辨这些,顾自走向岸边。 绿袄丫鬟还以为朱塬生了脾气,不敢再说话,默默随同。 说着来到湖边。 两个面容相似应是父子的老少船夫上前几步,弯下膝盖就要见礼,朱塬已经摆手。 绿袄丫鬟吩咐一句,两位船夫转去拉住船舷以做固定。 两个小厮也已经跟过来,一个先上了舫船接引,另一个在岸边看护,众人一起把朱塬扶上船,其他人才一一跟上。 三丈长的赏景舫船,虽只是单层,七个人全部登上也不显拥挤。 大家上了船,两个丫鬟直接引着朱塬进入船舱,船舱分前后两段,三人来到烧着火炉的前段温暖舱室,绿袄丫鬟扶着朱塬在软塌上坐下,见朱塬伸手开窗,下意识又劝阻:“小官人,外面冷。” 朱塬坚持开了窗户,说道:“通风。” 这年代如果一氧化碳中毒,大概没什么可救的。而且,哪怕火炉里的炭火很旺,朱塬也确实受不了炭气,久了会头疼。 绿袄丫鬟也知晓朱塬的习惯,见还是劝不住,只能又拿过那件熊皮裘衣,盖在朱塬身上。 朱塬倒是没有拒绝。 船桨拨水声传来,舫船开始前行。 绿袄丫鬟问朱塬是否口渴,得到回应,倒了一杯提前准备好的温热清茶,小心递过来。 朱塬把一直揣在怀里的手炉交给蓝袄丫鬟,端过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喝了几口,随即捧在手里,看向窗外临近傍晚的昏蒙湖面。 大概能判断,视野最近处的两个湖心岛,应该是后来的樱洲和环洲,再北一些,菱洲现出一半身形。其他梁洲和翠洲,都在视野之外。 至于这些湖心岛现在什么名字,朱塬无从知晓。 而且,很容易分辩,现在诸岛形状,与记忆中经过几百年反复修缮之后的模样大相径庭, 收回目光,朱塬看向坐在旁边圆凳上的绿袄丫鬟,开口道:“看样子,你们以后就跟着我了?” 绿袄丫鬟点头:“奴两个,还有外面赵续和左七。” 朱塬又啜了口茶水,幽幽道:“跟着我,可能会死的?” 绿袄丫鬟闻言,目光里没什么惧怕,白皙的瓜子脸上反而莫名透出些凄凉笑意:“奴本来也该死了的,只是当初贪生。若跟着小官人死了,也算有个结果。” 这是有故事啊。 朱塬当下却不想听故事,又看了眼有着一张娇小圆脸的蓝袄丫鬟,蓝袄丫鬟也连忙点头,于是道:“之前以为只是过客,既然如此,你们叫什么名字?” 绿袄丫鬟道:“奴叫写意,”说着示意旁边:“她叫留白。” “泼墨大写意,留白小题诗,”朱塬脱口而出一句,微笑道:“很好的名字。” 绿袄丫鬟写意听朱塬念出那句,眸子亮了亮,微微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朱塬又想起,问道:“年龄呢?” 写意道:“奴十九岁,”说着似乎有些心虚,垂下眸子转向留白,主动替她回道:“她十八岁。” 朱塬见写意模样,只是笑笑,明白她在心虚什么。 这年代,十九岁未嫁已经是老姑娘,哪怕当丫鬟,也可能遭到主家嫌弃。 把茶杯递给话语不多的蓝袄丫鬟留白,朱塬转身在软塌上躺下,说道:“我睡一会儿,到了喊我。” 写意应了声,起身道:“小官人把靴子脱了罢。” 朱塬想说不用,感觉写意已经摸到他脚上,便任其施为。 写意和留白一起帮朱塬脱掉皮靴,又盖好皮裘和被褥,发现小官人转眼已经睡过去,顿时放轻动作,写意还悄悄把朱塬刚刚打开的窗户又拉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塬还没能酝出什么梦境,已经再次被写意轻轻拍醒:“小官人,到了,奴让赵续背你进去?” 朱塬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感觉光线有些昏暗,下意识想要看外面,发现窗户已经关上,只能摇头:“不用。” 两个丫鬟也没多说,一起帮朱塬穿上靴子。 出了船舱,户外暮色降临。 四下打量一眼,朱塬很快判断,这边应该是后湖最北的一个岛,曾经的梁洲,舫船靠在一座石砌小码头边,码头相连是位于梁洲东南角的一座临水大宅。 打量过去,大宅高高的围墙一直延伸到积雪覆盖的林树深处,透着一种拒人的冷肃之感。 这应该就是朱元璋给自己的隐居之所。 于是上岸。 进门,大宅内已然清扫过积雪,不虞路滑。 绕过影壁,再过一道门,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一处主楼非常气派的正院。没有停留,向西,穿过正院西侧花厅,再过一道小门,豁然开朗。 这里是花园。 即使覆着积雪,依旧可见亭台湖榭俱全,假山花草各异。 而且,真大。 大到已经开始腿酸脚疼的朱塬有些后悔,刚刚没让人背着进来。 望着写意指向还在七八十米外院子西北角的内宅,朱塬突然明白为什么《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动辄病上一场。 这根本不是‘走几步路’! 这是很多步! 感觉身体已经泛出虚汗,为了避免真因为‘走几步路’再病上一场,朱塬果断放弃,转向随行两位小厮,之前已经知道名字,稍稍打量,选了身材更壮实一些的赵续。 这么终于来到内宅门口。 从赵续身上下来,朱塬踏入又一道开在高耸围墙间的小门,终于来到属于主人家的内宅,内宅是相连的三套格局紧凑的四合小院。 朱塬在写意搀扶下进入中间小院正屋,暖意顿时袭来,这边已经提前烧起了地龙。 暮色愈深,几乎是摸着黑,直接转向东侧卧房。 留白点起了内外烛台,光芒亮起。 朱塬坐在床边,任由写意再次给自己脱掉靴子,一边扫了眼四周,苦中作乐道:“气氛不错,很适合讲鬼故事。” 数十亩占地的偌大宅院里只有五个人,想想都觉得会招来点什么。 写意帮朱塬脱掉一只靴子,见留白已经在另一边,便起身道:“小官人是觉得宅子太空罢,明日招多些仆役婢女就好了,奴和留白这几日也谈过此事,却只雇了两位船夫,其他还需小官人亲自拿主意。” 另一只靴子也被留白脱掉,朱塬疲惫地直接躺倒,说道:“招了人,拿什么来养?” “吴王给了很多赏赐,”写意说着去了外间,转眼拿了一份单子过来:“小官人可要看看?” 朱塬也好奇,重新坐起身,接过写意手中的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铜钱,三千贯;彩缎,十匹;绢帛,五十匹;棉布,一百匹;裘衣,五件;皮靴,五双;衾被,二十套;文房器具,十套;各色纸张,一百刀;米,一百石;麦,一百石;粟,一百石;白炭,一千斤;柴炭,两万斤。 看到最后的两万斤柴炭,朱塬不由弯起嘴角。 还有些感动。 记起之前老朱说这些都是王妃给自己准备,马氏也是细心,怕自己再冻着。 而且,朱塬也能从中感受到马氏与老朱一样的强烈实用主义风格,或者本就是夫妻俩一起商议得来。看这单子,没什么精巧花哨,都是这个年代的硬通干货。 写意等朱塬看到最后,又补充道:“这些都是零散物事,另还有这栋三十亩的宅子,小官人之前乘坐的舫船,城南的十顷田地。奴昨日打发左七去看过,都是上好水田,分有三十七家佃户耕种。” 话语一直不多的留白此时插言:“还有小官人的翰林告身和官服,这才是最紧要的。” 写意附和着点头:“要奴拿来给小官人看么,还有宅子、田地和奴几个的契约,都在西屋?” 朱塬摇头:“不用。” 内心只是感慨,其他不说,只是当下大宅和千亩良田,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也难怪历朝历代,那么多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博一个‘货与帝王家’。 第016章:这是个问题 或许前一日到底还是多走了几步路的缘故,第二天一早,朱塬再次开始发热咳嗽。 戴三春第一时间赶来,连吃了两天药,才总算好转。腊月二十六那天又下了雪,为了避免身体再出问题,朱塬小心翼翼,连续几天门都不怎么出。 写意、留白、赵续和左七几个倒是连轴转。 偌大的宅院,置办日用、招买仆役、清扫修缮等等,一天到晚都停不下来。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 今年没有三十,明日就是除夕。 写意一大早就询问朱塬要如何准备明晚祭祖的事情,她已让人精心清理了大宅东侧的一个院子,可以作为祠堂。 朱塬听写意说起此事,神情古怪。 祭,还是不祭,这是个问题。 毕竟按照全新人设,祖宗们都好好地活在金陵城里。 然而,春节祭祖,这年代也是大礼。别说大户人家,哪怕平民小户,也丝毫不能马虎。 到了朱塬这里,关键是,祭谁? 别说全新的假祖宗,哪怕是真祖宗,后世也很少能追溯到六百年前的这个时代。 到底还是放弃。 面对写意的疑惑,朱塬也没解释原因。 怎么解释? 早饭后倒是又想起,腊月二十八,该是贴春联的日子。 不过,却也记得某个典故。 关于春联,传说是朱元璋亲自推广开来,因为新年这天微服私访,发现街市间缺少节日气氛,朱元璋就下旨要求家家户户张贴春联,以显喜庆。 朱元璋之前,普遍流行的是挂桃符。 总把新桃换旧符。 最终还是让写意他们按照这年代规矩操持,除了祭祖取消,其他该怎样就怎样,朱塬没有提前弄出个春联显示存在感的打算,未来三年,要的就是一个低调。 临近中午,雪后越发寒冽的北风中,样式不一的六艘小船靠在了朱塬大宅外的码头边。 船上除了一群穿粗布衣裳的男女老少,还有各种或笼或捆或鲜活或风干的鸡、鸭、兔、鱼、鹅、鹿、猪、羊,众人搬动间,空气里不时传出‘嘎嘎’或‘咩咩’的叫声。 左七带着两个小厮迎出,与带人过来的赵续一起指挥众人把这些畜禽野货从小门搬进府,暂时存放在外宅的一片空院内。随后左七负责招呼众人,赵续领着其中几位长者来到后院。 留白等在这边,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打量几位老者几眼,见穿着虽然陈旧却都算干净,留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跟我来罢。” 大家一起转向西院方向,留白一边又对几位老人道:“诸位老丈稍后给大人作揖即可,不必行大礼。” 诸人又是恭敬地连连答应。 其实,朱塬的原话是自己本来就身体不好,总被一个个比他年长的人磕头,怕被磕没了。 留白当然不会说出自家小官人的原话。 而且,也不认可。 就说昨日领人过来那牙婆,一个下贱人,她觉得哪怕对方把脑袋磕土里也损不着自家小官人丝毫,凭甚么不跪? 只是她一个当丫头的,当然小官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来到西院,穿过大半花园,抵达一处位于内宅东侧不远的厅堂。留白吩咐众人先行等待,只和赵续掀帘进门。 同样温暖如春的厅堂内,穿着宽松青袍的朱塬正在西侧茶室与对坐的戴三春一边说话一边偶尔持笔书写。 朱塬又生病了的当天下午,吴王府就突然传来消息。 老朱口谕,让太医院下属八品御医戴三春今后三年都常住朱塬这边,小心看护。还说今后朱塬一切用药所需,都可不经通禀直接从太医院支取。 戴三春便带着自己的徒弟三七一起住进了大宅。 留白知道自家小官人在拟写一份很重要的书单,和赵续稍稍等待。等朱塬写完几笔后抬头,赵续才拱手施礼,说道:“小官人,送年礼的佃户到了,还有几位长者要给小官人拜年,已经等在外面。” 赵续说着,掏出一份红纸写就的礼单递上前。 朱塬昨天就被告知这件事,还多问了几句,知道拜年是惯例,送礼不算。毕竟佃户每年交了租子,剩余吃饱都是幸运,也没什么可送。 这次算是更换主家后的主动结好孝敬,大概希望朱塬不要加租或夺佃。 朱塬搁笔起身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着朝戴三春示意,邀请他一起陪坐。 片刻后,五个看年龄都六十岁往上的老人进门,一起向朱塬见礼。 简单一番对答,朱塬邀请诸位老人落座。 多聊几句,很快得知,耕种自己名下田地的佃户主要来自穆、樊、卓三大姓,其中穆姓最多,小厅内五位老人中三个都姓穆,占了三十七家佃户中的十九家,其他两姓一个九家,一个六家,另外还有三家外姓。 朱塬看出三家外姓显然是被排挤了,却没在意这些细节,而是问起近年土地收成、作物种类和耕作细节。 然后就迎来了诉苦时间。 有说庄子里耕牛不足可能影响明年春耕的,有说去年雨水过多导致歉收的,还有说邻庄抢水太凶悍打伤了自家人的。 朱塬本想要大略了解一下这年代的农业生产状况,没想到会是这些。很快明白,这是几位老人担心他这个新主家会增加田租,才会如此反应。 眼看问不出什么,朱塬只能放弃。 大概确认了这位新的小主家很好说话,几位老人又适时提起,每亩一石二斗的定租实在太重,试探能否减免一些。越说越唉声叹气,其中一个老人忽然噗通跪下之后,厅堂内瞬间跟着跪了一地。 朱塬还能怎么办? 话说他所得田地本来应该属于官田,就是西吴朝廷从前朝官方或勋贵臣僚那里没收而来的充公田产。哪怕写意之前说过都是上好水田,每亩定租一石二斗,朱塬乍一听也都觉得有点狠。 这年代亩产上限或许有两三石,但那必须是上好田地再配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年景。 古代农业严重靠天吃饭。 稍微遇到点干旱水涝,亩产都要直线下降。 好不容易把人拉起来,大家重新坐下,朱塬正要开口,见留白朝自己使眼色,想想还是把问题推回去,询问几位老人多少合适。 讨论几句,很快重新确定为每亩一石定额。 无视留白的幽怨小表情,大家又聊几句,几位老人满是欢喜地离开。 稍后还会管一顿午饭,朱塬就不再出面。 等赵续领人出去,朱塬又对留白道:“既然带了礼来拜年,每家再给一贯铜钱当回礼吧。” 留白张口欲言。 她觉得吧,自家小官人疯了。 那有这么乱来的? 不过,意识到戴三春在场,留白还是止住话头,轻声答应着离开了小厅。 这边朱塬再次回到西侧茶室坐下,一边拿过那份礼单翻开打量,一边问旁边落座的戴三春道:“戴先生不会也觉得我草率吧?” 戴三春其实也注意到刚刚留白的无奈神色,拿起一页两人之前讨论的书单浏览着,微笑道:“小官人宽厚,身边人替主家着想,下苦人过活也难免要多些心思,都没错。” “戴先生倒是深谙儒家中庸之道。” 朱塬笑了下,没再多说。 其实,以他两辈子磨练出来的心性,若是真的要紧事,耳根子绝对不会那么软。但一方面,朱塬是真不在意那十顷田地的出租收益。另一方面,处在这个时代,处在自己当下位置,朱塬也必须表现出某种姿态。 放下礼单,朱塬也拿起桌面上的一页书单,换了个话题道:“戴先生,真不加些医书,这可是个好机会。下午单子送出去,以后再想可就不行了?” 戴三春摇头道:“不必,我自有收藏。其他医书也可向太医院或诸位同僚借阅。倒是小官人,或可提前给重生讲讲你提过的那些道理?” 戴三春说着,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上少有地露出期待表情。 朱塬却是拒绝:“戴先生还是耐心等等吧。” 戴三春意外地被老朱安排过来常住,成为门客一般的存在,朱塬一开始还疑惑,直到对方坦白自己最近的遭遇,他才明了。 只不过,关于两人当初约定的事情,朱塬觉得,还是等三年之后才最稳妥。 哪怕现在说了,戴三春能做的也不多。 戴三春不要添加医书,朱塬也就不再提及,把几页书单整理起来,最后浏览检查。 这些就是朱塬想要让老朱帮忙搜罗的书籍。 书单上全部都是中国古代的科技类著作,诸如《齐民要术》、《梦溪笔谈》、《考工记》、《茶经》、《水经注》、《营造法式》、《九章算术》、《甘石星经》等等,涉及农业、地理、天文、数学等方方面面。 朱塬开始还想要一些传统的经史子集,住进来第二天就被告知花园南侧那栋可以俯瞰湖景的两层书楼里藏了数百册图书,四书五经等大部分主流典籍都不缺。而且,明显是当初被这院子主人当了摆设,各种书籍都是崭新,也就不需要再麻烦老朱。 窝在内宅养病的朱塬让两个丫头取来一些书籍看过,都是很好的刻本,连带好奇起这栋大宅前主人身份。 两个丫头也不知晓,让赵续和左七去和周围湖民打听了下,有说属于一位平章大人的,有说是一位达鲁花赤的避暑别业,到底也没搞明白。 朱塬就不再深究。 倒是又知道,周围住了不少湖民。 当下这座后来的梁洲,与南边曾经的环洲和樱洲,此时都是相连,其中散布了几十户人家,环洲还直接连通后湖西南岸,这一片岛屿整体如同从湖岸边发出的一朵木耳。 朱塬那天来时之所以没走陆路,而是坐船,主要因为这座占据梁洲东南角的大宅只有水道可通,西侧和北侧都没有开门。稍微一想也明白,这是曾经的大宅主人为了显示身份主动进行了隔离。 不仅如此,按照赵续和左七转述的湖民说法,最初大宅所在这座岛也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岛上湖民是朱元璋攻破应天后才陆续迁来。 另外一边。 留白跟过去传达了自家小官人给赏钱的事情,看那些佃户又是一番欢天喜地,自己却因未能阻止小官人乱来而闷闷不乐。 就说昨日买的六个小丫头,都是挑选后比较出挑那种,一个也才三贯钱。 不说减租部分,只是今天这赏钱,一下就要送出去三十七贯,这可是十多个小丫头。 从来都是佃户孝敬主家,没见过这么倒贴的。 怏怏地回到西院,看到写意站在不远处游廊边,留白快步走过去,正要说刚刚的事情,让写意以后多劝劝小官人,发现写意怔怔望着一个方向,顺她目光看去,花园小湖南畔假山旁,几株腊梅在周围积雪映衬下盛开正艳。 留白顿时也怔住,瞬间红了眼眶。 倒是写意察觉有人走近,反应过来,见留白开始掉泪,连忙掏出帕子帮她擦拭,一边把留白身后的两个小丫头赶开,一边小声提醒道:“莫要哭了,被人看到不好。” 留白努力止住眼泪,却已经有些抽噎:“写意,小……小姐……小姐……” 见留白提起,写意到底免不了跟着红眼,搂住留白抱了抱,嘴上依旧劝道:“小姐那么喜欢梅花,埋在梅树下,也算一个归宿。” 留白轻轻点了点脑袋,又突然带着点恨恨,说道:“都怪老爷没主见,才让王家家破人亡。” “不许说这个,”写意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以后忘了这些事,我们只活我们的。” “嗯,嗯,”留白再次点头,抬头看向写意:“你打算何时求小官人,让他接我们家人来金陵?山东还打着仗,这又下了雪,我担心我娘和弟弟。” 写意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小丫头,拉着留白向内宅方向走去,一边道:“莫要担心,吴王麾下都是有规矩的,不会乱来。而且他们都早早逃去了庄上,相互能够照应,以往也有存蓄,今冬无碍。至于求小官人之事,小官人……你也知晓,他虽得了官,但毕竟初到金陵,这又要隐居三年,只怕有心也无力。等最近忙完,我和他说说,想办法帮我们送封信回沂州,总不是问题。” 写意这么一番劝慰,留白终于缓过来。 想想也只能如此,收起心情,转而又说起刚刚的事情。 写意听完,笑着点了下留白脑袋:“难怪小姐以前就说你表面闷嘴葫芦,内里胡乱心思却多。咱们做奴婢的,谁不期待主人家慷慨些,你倒是要苛吝。” 留白却坚持:“可小官人也太慷慨了些,一下送出十二个丫头。我刚还想,既如此,就让那些佃户出人过来伺候,这本也是规矩。” 按照写意估算,这栋大宅至少需要三十位各类仆人才撑得起来。 昨日牙婆带人过来,那位小官人却只买了十二个。还说自己喜欢清静,以后需要其他,可以临时雇用周围的岛民,就像当下负责给这边驾船的蔺氏父子那样。 朱塬如此,她们也只能答应。 说着来到专供主人家的小厨房,留白看到屋内那两个正在一对小丫头协助下给小官人准备午餐的美貌女子,顿时又嘟起嘴,还停下脚步拒绝进门,目光里更是充满警惕。 昨日挑选仆婢,一个小丫头才三贯,另外四个刚长成的小厮单价也只要五贯,而这两个……却足足花了一百七十贯。结果,一笔买卖,六个丫鬟和四个小厮倒像是添头一样。 这让留白现在想到那牙婆都还牙痒痒。 因为嫌弃她和写意做的东西不好吃,小官人最初只想要两个厨娘。结果,那牙婆一番花言巧语,竟然塞过来了两个祸害。 留白现在还记得那牙婆的舌灿莲花。 什么从北方逃来大户人家发卖的二房,正经出身,曾是一位体面老儒的女儿,样貌也出挑,本来都要扶正的,最近遇了大难才不得不割爱,不仅针线厨艺皆精,还能书会画。 什么一位苏州致仕老爷生前亲自调教的姬妾,琴棋书画皆是擅长,素手调羹更是拿手,更难得水一样的柔媚性子,绝对体己。 当时见小官人让她们当场写书作画,意动的模样,留白就差点没忍住扑过去撕烂那牙婆一张嘴。 什么美姬? 一个二十七! 一个二十五! 说不定还瞒报了呢。 就算……现在还耐看些,却也马上都是老婆子了,竟然还敢开那么高的价。 可惜她人微言轻,只敢腹诽,到底无法阻拦。 小官人竟然也没有还价! 还给这两个老婆子起了名字,当时读《山海经》来着,一个叫青丘,一个叫洛水。 留白也读过《山海经》。 青丘,不就是狐狸窝么! 洛水……既然水一样的性子,怎么不干脆化了,和那雪水一样流湖里去! 反正,她是只肯叫她们青娘和洛娘的,再过几年,满了三十岁,那就更不得了,一个青婆子,一个洛婆子。 好在好在,留白最担心的,她和写意昨晚没有被赶出内宅,换上这两个。 却也依旧警惕。 因为前几年悄悄翻到小姐藏匿的一本禁书,意外知晓了有些年少的小郎君,恰是喜欢那种年龄很大的妇人。 万一…… 嗯。 留白想着想着就觉得吧,自己和写意,年龄也不小啊,写意虚岁其实都二十了。 写意看过午饭准备,出了小厨房,见门口留白盯着屋内那两位警惕中又是满满内心戏的模样,不由笑着再次点了下她脑门:“乱想甚么呢,去和小官人说,可以吃饭了,再看看戴先生可要一起。” 留白却不服,边挪步边低声埋怨写意:“若是你早先学些厨艺,也不至于被小官人嫌弃。” 写意横了留白一眼,内心也感那两女威胁,却又奈何,只是轻声赶人道:“我把这原话送你,快去罢。” 第017章:笔 午时过后,送走了饭后又得了每户一贯赏钱千恩万谢的一群佃户,左七刚回到后院,就有小丫鬟找过来,说小官人召他过去。 跟随来到西院。 朱塬依旧在午前接待几位老人那处厅堂的西侧茶室,戴三春一同用过午饭后已经告辞离开,身边侍立着写意和留白,还有提前赶到的赵续。 将那份一共四十六册的书单分门别类地重新誊抄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条附注,恳请老朱若有同类其他书籍,也可一同收集。 毕竟记忆有限。 哪怕结合身边读过书的几人提供信息,其中还包括昨天刚刚进门的青丘和洛水给出的建议,到底也只想到这么多。 搁下笔,朱塬揉了揉一次写太多字有些酸疼的手腕,再次感慨了下毛笔的费力低效,若不是书单要呈给老朱,他肯定会让身边人代写。 等书单墨迹稍干,朱塬吩咐写意装进提前准备的信封里,也没有封口,示意赵续上前,递了过去。 动作之间,朱塬瞄了眼赵续伸来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的厚厚老茧,问道:“你是左撇?” 赵续接过信封,怔了下,随即微微点头道:“小官人真敏锐。” 朱塬笑容玩味地看着微垂目光不与自己对视的赵续,说道:“左撇好,左撇的人都聪明。” 这句说完,朱塬没再看赵续的反应,转向左七:“你有两件事。第一,找一种石料,我不知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叫它石墨,是一种类似煤炭的东西,但不可燃烧,质地偏软,易粉碎,且触感滑腻。” 左七脑海里一边绕着小官人刚刚指出赵续左撇的话语,一边听朱塬说完,表情疑惑,但还是准确复述了一遍。 朱塬确认无误,正要说第二件,感觉衣袖被拉了拉,扭头看是留白,问道:“怎么了?” 留白有些不确认地小声道:“小官人所说,应是一种黛料。” 朱塬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留白略微忐忑,小官人说正事,她突然插话已是无礼,若是搞错了…… 留白又想起昨日刚进大宅的那两位,莫名紧张起来,都有些磕巴,抬手在眉梢比划着,说道:“眉黛,画眉所用,但小官人说那种……那种料子,不怎么好,都是下等丫鬟才用的。” 朱塬这才明白她刚刚说的那个‘黛’字为何,问道:“你现在有吗,拿来我看看?” 留白摇头。 这才刚搬来没几日,又是各种忙碌,她和写意都还没来得及置办这些女儿物事。 写意本来因为留白冒然插话对她有些不满,还带着担心,见小官人不生气,又问起这事,稍稍犹豫,说道:“小官人,奴记得青丘姐姐和洛水姐姐来时都带了妆奁,其中或有眉黛。” 朱塬示意:“去问下,有的话拿来我看看。对了,让她们也一起过来吧,稍后还有事情。” 写意答应着离开。 见写意出门,留白顿时后悔自己多嘴。 这宝没献成,倒是替别人邀了功。 朱塬已经重新转向左七:“第二件事,找一个会打造小巧金属器具的匠人,嗯……”朱塬略微沉吟,竖起食指道:“大概可以打造这种手指粗细铜管的,要会一些雕刻,还需能磨制指甲盖大小的铜片。” 这下屋内三个人都一头雾水。 左七问道:“小官人,这具体是要做甚么?” 朱塬指了下手边毛笔:“这个写字太慢也太累,我打算做两种自己善用的笔具。” 左七想想刚刚的石墨,还有这甚么铜管,恰好两种,点点头,又重复了下朱塬刚刚对匠人的要求,确认无误,说道:“小的记下了。” 写意还没有回来,朱塬没让两人立刻离开,想了想,又道:“这匠人最好还能打制薄铁,我想造一套比较精确的量尺。” 左七建议道:“小官人,不若我多找几个,这样他们各有所长,造起来也快些?” 朱塬微笑点头:“可以。” 这边左七又追问了一些细节,外面声音传来。 写意带着青丘和洛水一同进门。 朱塬再看到两女,依旧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相比写意和留白两个后世才高中前后的小妮子,这才是他的正常审美。 而且,一百七十贯,换做后来,也就17万而已。17万就能买断两个高端文秘兼私人厨师,还这么漂亮养眼,后世哪有这种好事,都不够饭局上请个小明星的。 附带着,昨日临时决定买下这两个,也有些试探的意味在其中。 主要不是老朱,而是赵续和左七。 朱塬最开始并没察觉什么,那天戴三春来给自己看病,下午就突然接到老朱谕令,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劲。 朱元璋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生病,这没问题。问题是,老朱让戴三春直接住在了这边大宅里,而他也是稍后两天才知道其中缘由。 随后仔细观察回忆一番,基本确定了某些事情。 前世读史总能看到帝王监视臣子的故事,从汉武到乾隆,从玄宗到宋祖,各种段子绵延不绝,但大部分都是可信度不高的野史。只有明朝,锦衣卫是直接摆上了台面的,正史也记载了老朱的一些用间典故。 总之,赵续和左七,谍子无疑。 两人应该是在与戴三春接触过程中,率先发现这位最近成了群臣竞相结交的‘红人’,而那些人的真实目的,更是老朱头上的……嗯,明摆着。 于是朱元璋也就先于朱塬知道了这件事,并做出安排。 朱塬对此却没什么愤怒、担忧或恐惧之类,不仅如此,他觉得不放心的该是老朱才对,毕竟万一这两个看到了不该看的,诸如什么帝王之学啊,该怎么办? 因此,朱塬没打算戳穿或者其他,只是故意大手大脚一下,购置了两个‘美姬’,本身确实满意且需要之外,也想看看后续反馈,以便确定赵续和左七本人的态度。 前世见惯风雨,朱塬是不相信什么忠诚的,对于手下员工,他也从来不讲这个。 太耍流氓。 朱塬更相信利益捆绑。 总之,如果赵续和左七两人能把这件事马虎过去,他以后能宽松些,也会投桃报李。如果不能,惹了老朱训斥,那朱塬以后就谨慎点,某些事情也尽可能避开这两位。 茶室内。 青丘和洛水一同见礼,然后上前,伴随着一阵写意和留白两个小妮子都缺少的好闻女人香,各自送了一块眉黛到朱塬手中。 朱塬一手拿着一块所谓的眉黛开始打量。 两个乍一看都是黑色的小物件。一个类似缩小版墨锭,和朱塬小指差不多。一个外形如同一块迷你肥皂,三厘米大小,触感也相像,黑中还透着暗紫,上有三字铭文,螺子黛。 送到鼻间闻了闻,两者都有淡淡香味。 朱塬又拿过一张纸,磨划了下,缩小版墨锭留下一道黑色印痕,但触感很钝。迷你肥皂倒是润滑,痕迹却浅。 耳边传来一个柔婉声音:“小官人,这要沾了水才能用。” 说话的是洛水。 表情里似还要详细讲解的模样。 朱塬没有回应,只是对另一边也在认真打量的左七道:“不是这些,掺了太多杂物,我只要最初级的石墨材料。不过,你可以按照这种思路,询问制作眉黛的商家。” 左七再次答应。 事情吩咐完,想想没有其他遗漏,朱塬就对两人道:“就这样,你们去吧。” 第018章:堵门 等赵续和左七出门,朱塬对青丘和洛水道:“来,教你们几种符号,以后帮我校书。” 两女听话地一左一右来到朱塬身边。 朱塬要说的是标点符号。 这些日子,朱塬读书最烦恼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标点。 其实标点和简体一样,也是自古有之。朱元璋亲自为徐达撰写的神道碑上就有标点。不过,大概为了节约纸张等缘故,古时书籍大部分还是没有标点。 当下读书从繁体转简体已经够费脑子,既然有条件,朱塬可不想再在断句上浪费时间。 这也是朱塬买下青丘和洛水的原因。 高端文秘。 定位很清晰。 不只是可以校书断句,两女画艺也都精湛,朱塬接下来同样用得着。 说话间,感觉另一边的留白猫儿一样无声地默默凑过来,朱塬笑了下,说道:“你们也一起听吧。” 留白昨天就好似无意地在他耳边念叨过,她和写意也都能书会画。 这个朱塬相信。 毕竟两女的名字都和书画有关。 就是不会做饭。 朱塬开口,本想拉着留白一起离开的写意才跟着凑过来。 然而,这边只是刚刚开讲,大概还没出西院门的赵续就重新返回,身边还跟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满脸通红,大喘了几口气,才终于能够说话,抬手指向院门方向,惶急道:“主家,有差人,差人……堵了院门,说,说要主家出去回话。” 朱塬听到前半句,内心一惊。等小丫头说完,才又反应过来。 如果是老朱那边出了状况,哪里会让他出去说话,恐怕直接就杀到了近前。 朱塬看向赵续。 赵续道:“小的还不知何事,左七已迎出去了。” 朱塬想了下,说道:“既然你恰好要去王府,不管外面人找我什么事,带着一起过去吧。我一个闭门读书的病秧子,见不了客,也管不了什么。这些天门都没出,也不可能惹什么事。” 赵续躬身答应。 出了门,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只觉得脊背发凉。 赵续确实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被挑选进入拱卫司做密谍。因此,之前朱塬点破他左撇的事情,就让他意识到,小官人或许已经看出了什么。 赵续左手指间当初苦练箭法时磨出的老茧,位置特别,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不过,若只是如此,想要分辩,也能找出搪塞理由。 或许还是露了其他破绽。 再说当下,小官人让他直接带外面那些差人去王府,言语间看似示弱,但以主上对小官人的看重,还有小官人本身自带的忌讳,那些人能有好果子才是怪事。 够狠啊! 这让赵续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小官人现在就已经是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再想想过往这些日子主上的态度,将来说不得就要封侯拜相。若真如此,哪怕他是主上安排过来的谍子,又能有什么好结果,难不成,主上还会为了一个小卒为难大臣? 思绪深入。 刚刚小官人只是暗示,却不点破,态度也很明显。 小官人并不介意这件事。 不过,既然又给了暗示,显然也是要他……还有左七,两人的一个表态。 当下他们有三个选择。 比较直接的一个,主动向主上坦诚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 这么做,大概率会被调离。 不仅如此,更严重的一个结果,还会让主上和小官人之间生出隔阂。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以后再想有什么好前程,也是不可能了,甚至还可能被主上迁怒,遭到处罚。 其次,继续对主上毫无保留。 比如小官人昨日刚刚添了那两个美姬的事情。 两人昨晚还私下讨论,由此联想,觉得小官人搬进来第二天就突然又病了,很可能就是前一晚与写意和留白那两个标志丫头太过放纵导致。 然而,这话要说了,小官人少不得要因这年少耽色被主上训斥一顿。而他们两个,今后肯定会被提防。 至于将来,下场更是难说。 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折中。 比如添置丫鬟仆婢这种内宅之事,其实也可算无关紧要。他们不说,哪怕将来主上又另外知晓了,也不能说他们故意瞒报。毕竟主上让他们探听的是要紧事,不是什么鸡零狗碎都要记载。 思考了一路,邻近大宅门口,赵续已经做出了决断,还打算稍后进城途中与左七商量好,达成一致。两人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彼此又知根知底,他相信左七的想法只会和自己一致。 这么想着,赵续已经从小门来到大宅外。 放眼闹哄哄一片。 不只是门前堵了五六个皂衣差役,周围湖面上还散布着一些载有差役的船只,其中几艘正在追逐湖民小船。赵续刚走出大宅一侧的小门,就见一艘官船上几个差役用长杆捅翻了一艘小渔船,然后将落汤鸡似的两个湖民捞到船上,利索捆起。 正打量着,左七和戴三春陪着一位青袍官员走了过来。 相互见礼之后,自我介绍名叫崔计的这位户部主事就不再理会赵续,转向穿着体面的戴三春:“戴先生,本官奉命稽查逃役隐户,有人说这府上藏匿了湖上逃民,烦请交出,另外还要请主人家出来,和下官说个明白。” 戴三春一脸为难地刚要拱手分辩,赵续已经接话道:“这位大人,我家小官人身体有恙,见不了客。恰巧小的要去王府办事,小官人刚刚说了,让你和小的一起去王府,有什么事情,让王爷决断。” 赵续说完,戴三春便微笑着不再开口。 崔计转向赵续,有些不信,还有些‘你们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错愕,他显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莽撞人,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赵续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作假,才终于讷讷道:“这……这……只是些许小事,如何……如何能劳烦王爷大驾?” 对方有了退意,赵续也不愿多事,拱手道:“若是崔大人要一起,咱们这就启程。若不然,就请回吧。还有,小的寄养了两匹走骡在西边湖民家里,不知是否被崔大人缴了。若是,还请归还,在下总不能走路去王府,会误了事情。” 崔计显然不清楚这些细节,只是下意识跟着拱手道:“定是没有的,没有的。” 说着看向身后几位下属。 几人也听到了刚刚的对话,现在都只想着脱身。王府啊,那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么?其中几个内心已是后悔,早知道有这一遭,今天就不会来凑这热闹。 王爷? 那马上就是皇帝陛下了。 谁敢招惹! 当下见上官看来,他们都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那里还敢为难? 这么又说几句,崔计亲自送了赵续和左七登上自家舫船,见船上没有船夫,还打发两个皂隶帮忙划桨。 来到大宅所在这座岛的西侧,这边也是热闹,不少湖民都如蚂蚱一样被捆成一串,凄凄惨惨地由一些皂隶看守着蹲在地上,赵续也一眼就看到自家最近采购后寄养在为大宅划船蔺家的两匹大青骡子。 开始想买马来着。 太贵。 当下稍微好些的马匹都被征做了军用,少量存留民间,也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消受得起。 这边跟来的皂隶吩咐几句,不止两只骡子被归还,同样被捆在人群里的蔺氏一家也被释放。 赵续不清楚今天具体怎么回事,不敢画蛇添足,只是让蔺氏一家六口先躲到自家舫船上,然后和左七一起骑上走骡直奔金陵城而去。 第019章:都给俺砍了 吴王府。 午时刚过,南线传来军情,朱元璋临时召集诸位重臣到白虎殿紧急议事。 征南将军汤和亲笔,吴军二十六日已经抵达福州外围。 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在福州城布下两万重兵,城外筑环垒,五十步设一高台,层层布防,并亲率一军移驻延平,与福州呈掎角之势,意图死守。 汤和担忧此战艰难,希望朱元璋督促西线的胡廷瑞所部加快南下,至少牵制福州西北延平城内的陈友定,避免诸军攻城时遭遇外围突袭。 东南各势力,相比张士诚的偏安一隅、方国珍的首鼠两端,陈友定是唯一坚定效忠元室的一个,不仅屡次拒绝朱元璋的通使交好,当吴军开始进军福建,朱元璋最后一次派人招降,陈友定还召集部将,杀使者取血和酒为祭,完全不留退路。 因此,大家一番商议,都认为福州这一次攻城战将是硬仗,恐旷日持久。 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朱元璋按照汤和请求,亲自写了一封手书给胡廷瑞,严令他立刻率兵南下进军延平,不得拖延。 等使者带信离开,朱元璋还不放心,又详细询问安排了一番南线补给事宜,这才让众人散去。 白虎殿内安静下来,朱元璋刚拿起一份中书省草拟即将发往山东的安民诏书,有侍卫来报,翰林直学士朱塬遣了家中下人过来,已经等待许久。 朱元璋听到某个名字,终于从刚刚的担忧中回过些精神,让侍卫把人带来。 赵续和左七一起来到金陵城中的吴王府,本以为送了书单,回几句话,就能很快离开,再去帮小官人寻找那甚么石墨和匠人。 没想到失算了。 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看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才终于见到吴王。 朱元璋今日一身黑色缂丝云纹外袍,没有戴冠。赵续两人见礼,得到回应后起身,见主上还在审阅一份文书,安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 片刻后,朱元璋看完草拟,对身边一直等待的中书都事李彬道:“再加两项,让那山东有司百姓当下也莫要懈怠,闲暇兴修水利,整饬农具,以待年后春耕。再者,俺记得前些时日山东各地都有报元之败军散卒剽掠地方,再督促他们投效官军或卸甲回乡,另也提醒各驻军加强巡视,凡有聚众为祸者,尽剿之,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李彬答应一番,匆匆离开。 朱元璋又挥退了左右,看向殿中赵续和左七两个,好奇道:“怎一起来了?” 以往两人都是单独过来。 赵续道:“小的来送书单,左七也被遣了进城办事,就先一起来见主上。” 朱元璋听到是那份他也记在心里的书单,顿时不再关心这些细节,示意道:“拿来我看。” 赵续从怀里掏出信封,恭敬地捧到朱元璋案前。 朱元璋从信封里掏出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第一页是各种农业类书籍,不觉什么,看到之后内容,微微皱眉,下意识问道:“为何都是些杂书?” 刚刚信封没有密封,赵续两个却也不敢偷看,闻言有些不解,但赵续还是反应过来,回道:“小的不知,但,小官人宅子里有座书楼,藏了前主留下的数百册典籍。” 赵续也没说清,朱元璋却是大概明白。 再看手中这份书单,刚刚只是第一感觉地脱口而出,此时稍稍斟酌,结合小秀才那经济之学,朱元璋顿时有所了悟。 如此反反复复地浏览了好几遍,足过了半刻钟,朱元璋才再次抬头,依旧残留着些思索表情地对赵续道:“回去告诉朱塬,俺会让人给他备好。” 赵续拱手答应。 说到朱塬,朱元璋暂时收起一些思绪,又问道:“他身体可好些?” 赵续道:“戴先生说已经无碍,只是最近还不敢出门,一直待在暖房里。” “他那身子,不出门也好,”朱元璋念叨一句,想起戴三春,表情又严肃了些,问道:“最近可还有人打那边主意?” 赵续顿了下,还是诚实道:“小的进城之前,恰好有个叫崔计的户部主事,带了人在后湖上稽查逃役隐户,还到了小官人宅门前,说我们藏了人,要交出来,还要小官人出来和他说话。” 朱元璋听赵续说着,眉头逐渐皱起,目光里还闪过厉色:“之后呢?” “宅子里没有藏匿什么隐户,只有小的们平日出入才雇佣一些湖民撑船。”赵续先解释一句,又道:“恰好小的要来送书单,小官人就说,他病着见不了客,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也不可能犯什么事,让那堵门的想要说法,就随小的一起来王府,让主上决断。” 朱元璋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又很快绷起脸,没什么怒意地哼道:“还是这滑头性子。” 说着扫了眼两人。 赵续连忙更弯了一些腰身,不等朱元璋再次询问就说道:“那位崔主事没敢来。” 朱元璋又哼一声,问道:“再说说,这几日可还有其他甚么事?” 赵续略微一顿,按照计划跳过了昨日购买仆婢的事情,转而道:“午间小官人庄田里的佃户过来拜年,送了些鸡鸭鹅当年礼,小官人在几位老人家央求下,给佃户降了租子,从定额每亩一石二降到了一石,饭后每户还给了一贯钱,说是回礼。” 朱元璋哪怕记得当年辛苦,却也早没了最初佃户儿子的心态,不过,稍微沉吟,他也不置可否。 那小滑头,说不定也是做给自己看的。 至于每亩一石二的定租,朱元璋是知道的,那块地就是他亲自划拨出来赏给朱塬,属于金陵城南最上等的水田。 当初听有司定每亩一石二的租子,作为曾经的江北农民,他也吃惊了下,记忆中家里佃租的土地年产能过一石都是好年景,这边如何能收一石二的租子。 为此还不止一次亲自去看过那些田地。 然后就没觉得不妥。 那等水系环绕无旱涝之忧还能一年两熟的上等肥田,亩产两石都是平常,年景好了能收三石以上。 跳过这个话题,朱元璋示意两人继续。 这次是左七开口道:“再有就一件了,小官人说毛笔写字太慢也费力,要按自己想法做两支笔,还打算造一套量尺,让小的进城来寻找材料和匠人。” 朱元璋好奇:“甚么笔?” 左七把朱塬的吩咐大致说了一遍。 朱元璋稍稍琢磨,没有头绪,不过,既然是做学问用,他当然也支持,说道:“稍后让人领你们去将作司,挑几个好工匠。所需材料也可从公上支取。唔……那些匠人,和戴三春一样,也让他们带了家人就住到后湖那边,听任朱塬差遣罢。再者,这甚么笔做好了,还有那量尺,都送来一套给我。” 左七躬身答应:“小的记下了。” 见两人没了其他要说,朱元璋便提起另外一件事:“还有,等他身子好些,当日和我说那学问,让他早日编成书送来,莫要忘了。” 二人再次领命。 事情说完,朱元璋正要打发他们离开,忽又想起一件:“明日除夕,那边可准备了祭祖之事?” 朱元璋当然不是关心朱塬是否守礼,而是好奇。 那没来处的小秀才,祭祀祖宗的时候,总会有个名姓罢,知道了这个,他也就能让人按图索骥,私下查一查。 左七见赵续没有接话的意思,只能继续开口道:“这个,小的们昨日特意清理了一个院子出来当祠堂,今早问起,小官人说不祭祖,其他都按年节规矩来。” 朱元璋听到这个答案,顿时不高兴了,这次真带着些怒意道:“怎地能连祖宗都不祭?” 甚至有些想歪。 不会是那小秀才这也防着自己罢? 不过,朱元璋内心很快又主动替朱塬开脱,想想那小秀才之种种神秘,或许,他之来处规矩不同。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毕竟,就算要防着自己,也不至于彻底取消祭祀,完全可以虚了牌位,只摆了礼在心中祈祝。 想不明白,朱元璋也不再多想,喊了人过来,让带赵续和左七去将作司挑选工匠。 等两人离开,朱元璋立刻又沉下面孔。 前几日知道了戴三春被下面人围绕打探的事情,他就已经很生气,没想到,自己息事宁人,只是让戴三春主动避开,那些不长眼的却得寸进尺。 最近几日,朱元璋脑海里总缠绕着被他亲自锁在卧房柜子里的《天书》,以及朱塬在落笔《天书》前后的那些话。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那神秘到开始有些诡异的《天书》,到底会是个怎样的缠绕国运之法? 朱元璋绞尽脑汁,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因为此事,朱塬在他心里也越发敏感忌讳,朱元璋不能允许其他人如此肆意接触窥探。 片刻后,朱元璋让侍从唤了一位金吾千户进来,冷声吩咐道:“户部主事崔计今日带人去了后湖,你把这事查清楚了,崔计在内,凡是去了后湖的官差,一个不能少,都给俺砍了!” 第020章:早朝风波 朱元璋是个工作狂,这一点众所周知,而更众所周知的是,老朱也要求麾下百官和他一样当工作狂,毕竟已经‘百僚未起朕先起’,他以身作则,从没觉得什么不对。 腊月二十九,除夕日。 早朝依旧。 除了十一月份被朱元璋特批因年老可免朝谒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今日的吴王府正殿内外,百官依旧云集。 然而,今日早朝的气氛,可谓诡谲。 只是一夜之间,金陵城内外就已经传遍,昨日下午,户部主事崔计及以下六十二位大小官吏,忽然被金吾卫派兵抓捕,枭首于市。 明面上,没有人给出任何原因。 不过,今日能够进入吴王府参加早朝的所有人却都一清二楚,崔计等人死因只有一个,借着清查逃役隐户的名头去了一趟后湖,那个吴王殿下前些日子刚刚招揽的‘世外高人’居处所在的后湖。 直到现在,哪怕朱塬几乎没怎么公开露面,但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依旧是西吴朝野上下的热门谈资,甚至还流传到了民间,并且越传越离奇,越传越显得神秘莫测。 倒霉的崔计等六十余人,也是因此,成了被人推出来试探内情的马前卒。 没想到,竟然就丢了脑袋。 这也终于让文武百官意识到,即将登基称帝的吴王殿下,是多么的在意那位‘世外高人’,而且是远远超出他们想像的在意。 既如此,今天谁还敢再触碰这霉头? 早朝在某种古怪的气氛中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诸臣按部就班地或汇报或议事,其中不乏猜测平日里很显强项的谁谁谁会不会跳出来,让大家长长见识。 然而,当早朝临近尾声,终究无人提起。 这并不奇怪。 以朱元璋昨日的霹雳手段,在场都明白,今日这朝会上,如果你没有足够分量,冒然提起昨日之事,哪怕没有当场丢了性命,这官也别想做了。 而足够有分量的那几个,似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当左相李善长与朱元璋讨论过年后向山东委派官员之事,眼看礼官询问诸臣是否还有事禀奏,御史中丞刘基内心轻叹一声,到底还是上前:“上位,臣有话说。” 昨日之事,与刘基没有关系。 刘基甚至能确定幕后是谁。 不过,既然被委派了这御史中丞一职,左、右御史大夫汤和、邓愈都只是虚衔的情况下,作为御史台实质上的一把手,刘基到底不愿今日因御史台无人发声让百官看笑话,甚至被史书记上一笔。 朱元璋看过来,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何事,收起表情,也不再亲切称呼刘基表字,而是道:“刘卿,还有何事?” 刘基朗声道:“上位,臣听闻昨日户部主事崔计以下六十二人被金吾卫执杀,臣斗胆问上位,崔计等人所犯何罪?” 这话出口,不只是殿内诸臣,就连殿外听到这些话语的一些低阶官员都忍不住探望进来。李善长更是差一点要扭头看过来,成功忍住,迅速敛起了惊讶神色。 殿内一时安静。 片刻之后,表情阴沉的朱元璋终于给出了八个字:“窥视机要,图谋不轨。” 刘基若是圆滑之人,这时就该顺着台阶而下,可惜他不是,继续躬身道:“上位,此言恐难服众。” 朱元璋却不再接这个话题,转而道:“俺还要问你,看那户外天色,这连日阴云落雪,那有甚么转晴迹象,你当日与俺说正月初四会是晴天,若到时下了雨雪,又待如何?” 刘基见老朱转移话题,也来了脾气:“若正月初四非晴天,臣但凭上位处置。当下臣请上位就崔计等人之死给个说法。上位功业乃百战所得,此刻数十万将士浴血四方,上位不思谨慎,却因一小儿豪言而宠幸之,不惜枉法滥杀,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刘基说完,周围群臣都震惊了。 这么诛心的么?! 朱元璋脸色更是迅速黑下,目光近乎凶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御史中丞,他只觉心脏狂跳,胸口都有些不适,耳边更是响起了嗡嗡的簸箕筛动之声。 朱元璋从来自诩是个能听进人言的。 若是刘基刚刚委婉一些,好好来说,他今天或许就多少解释一下自己为何看重那小秀才。 但,此时…… 终于有些机械地从刘基身上收回目光,朱元璋依旧狠狠地扫过殿内外所有人,沉声道:“既如此,俺就明白了告诉你们,再有人擅自窥探后湖,俺就不是杀几只鸡给尔等这群猴子看了,都给俺小心着些!” 撂下这句狠话,朱元璋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礼官仿佛没有听到老朱的狠话,等主上离开,尽职地唱告早朝结束。 诸臣纷纷散去。 刘基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出王府正殿,来到院前广场,抬头望了望依旧阴郁的天空,又有些发怔。 耳边传来一个带着叹息的声音:“伯温,你又何必?” 刘基回过神,扭头见是宋濂,对方目光同样望着那阴郁天空,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轻声道:“只求无愧于心。” 刘基刚刚和朱元璋一番对台,所有人都明白某个结果。 若是正月初四朱元璋登基那天没有放晴,负责挑选登基日期的刘基,恐怕最轻也是个罢官的下场。毕竟有当年陈友谅风雨之中登基称帝最终兵败身死的前车之鉴,朱元璋可绝对不想自己的大礼之日重蹈某种覆辙。 宋濂收回望天目光,恰好注意到不远处李善长、胡惟庸等人望向这边,又一次轻轻叹了下,没再说什么,朝刘基稍稍拱手,先行离开。 除夕早朝这场风波,很快又传扬开来。 当然,满朝文武成了猴子这件事,没人多说,毕竟大家都不想当猴子。不过,数十万大军不如一个小儿的说法,倒是悄然流传,结果是让居住在后湖岛上的某个‘世外高人’,名气更大,延伸出来的传闻也越发神怪奇诡。 朱塬当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这日早朝相关,而是崔计等人被杀的事情。 因为除夕这天后湖上就多了一个小旗的官兵,来自金吾卫。 那位领头的小旗官主动过来拜见,却是连门都不敢进,只是在门外对接待的左七表示他们今后将负责后湖周围的日常巡查,还将在湖心岛接岸入口建立一个哨所,这边若有事,可随时差遣。 紧接着,被释放的湖心岛民推举了为这边撑船的蔺家父子两个上门道谢,把朱塬夸成了戏文里惩奸除恶救民水火的青天老爷。 还附送了几筐鲜鱼莲子。 再然后,朱塬就知道了前因后果,自己做一次‘青天老爷’的代价,是六十二颗人头。 朱塬当时沉默良久。 思考的结果是,他必须再低调一些,更低调一些。 未来三年别说什么大宅大门,西院花园都不需要走出。反正,以他当下的病弱体力,不想出汗着凉的话,也走不出那么大的花园。 而且,老朱来这么一遭,大概也不会再有人敢打他主意。 两边都消停。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 因为朱塬一时忘记了,老朱本人,才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第021章:清晨 过了除夕,大年初一这天,不知老天爷是否也想着新年该有个新气象,被阴云雨雪笼罩多日的太阳终于再次探出了云层。 随后几日天气越来越好。 正月初四。 特别的一个日子,一直让自己早睡早起保持良好作息的朱塬今天醒得比以往还早,再也睡不着。 户外天色依旧黢黑。 睡在小院东厢的写意和留白察觉这边灯光亮起,慌忙起床跑来伺候,洗漱一番,朱塬坐到了正房西屋的书桌前,看向昨夜睡前写下的几页书稿。 不过,首先吸引他目光的,还是压在书稿上的一只钢笔。 那天赵续两个直接从将作司带回了六家匠户过来,第二天也找到了朱塬需要的石墨,不是一点,而是整整拉回来一车。 朱塬吩咐一番,匠户们便开始动手。 朱塬本来期待不高,觉得十天半个月琢磨出能用的成品就算不错,没想到,他远远低估了中国古代匠人的手工能力。 按照朱塬的叙述和草画图纸,只用了一天,一群工匠就做出了第一批能用的铅笔。 第二天,完美复刻朱塬记忆中钢笔形态的成品也宣告完成。 朱塬最初觉得笔尖会是个问题,给了工匠们好几种选择,钢或铜都可以,甚至还取了一些黄金,让工匠们尝试。毕竟黄金很软,易于打造。 对于笔尖宽度,朱塬也不强求,不说曾经的0.3毫米级别,能做到一毫米,他就很满意。结果是,工匠们造出了一堆粗到两三毫米细到简直头发丝级别的各类材质笔尖让朱塬挑选。 当下再拿起面前这支钢笔。 除了笔帽上弹性很好的钢制银色笔夹,其他笔身都是铜制,分量却很轻盈,钢笔两端和笔帽与笔身接口处还镀了一圈纯银,让整个笔身更加美观。 其实工匠还在给另外一些钢笔上漆,还会做出花纹或刻上文字,可以想见,将来成品会更加漂亮。 这支是朱塬急着用,但依旧很好看。 拔开笔帽,菱形的银色钢制笔尖上还如同记忆中那些钢笔一样,刻了两个字:精卫。 这是朱塬看到成品后,觉得大伙都这么厉害了,再试试更高难度,在笔尖上刻字,当时还在翻《山海经》,刑天和精卫之间,朱塬挑了‘精卫’二字。 刑天杀气太重。 赵续两个那天回来说老朱也要一套,朱塬考虑是不是给老朱准备的钢笔上刻‘刑天’二字。但只是想想,他可不想老朱舞‘干戚’伤到自己,因此一个字都不打算刻,最多上了漆,描些花纹。 毕竟如果可以,朱塬根本就不想送。 工匠们还是没被难住,哪怕是当下这只钢制的笔尖上,也成功刻了字上来。 朱塬捏住笔身两端,轻轻一拧,看着露出一截的螺纹,又随即旋上。不用看,内里是皮制的墨囊,笔舌是檀木雕刻而成。 如果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只剩一个,而且和这支笔本身也没有关系,而是墨的问题。 朱塬最初尝试直接使用日常墨汁,很快被堵住,随即明白,这年代的墨汁可远没有后世那么细腻,而且内里还添加了胶质等各种杂物。 于是又让工匠们去琢磨。 取初始的烟料,反复研磨,不加胶质,兑成墨水后再多次过滤。 堵墨的问题解决了,但全新的墨汁很容易洇开,对纸张要求比较高,而且颜色也不够黑。 当下专门有两户工匠正在按照朱塬的吩咐调制适合钢笔使用的墨汁,想来过不久就能有更好的钢笔专用墨水出来。 朱塬现在只能凑活。 毕竟上好纸张的问题对他也不是问题,年前的那批赏赐中有一百刀各类纸张。 朱塬开始还没感觉,后来去库房看过,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当时朱塬仿佛看到了老朱手拿皮鞭大喊:“写,给俺使劲儿了写,把你的学问都写出来!” 想到这里,朱塬露出苦笑,又瞄了眼桌面一角笔筒里的铅笔,这就更不需多说。 不过朱塬不喜欢铅笔这个名字,铅可是有毒的,太容易误导。万一真有人听到名字,用铅去做笔,那就不太好了。 因此,钢笔还是钢笔,至于铅笔,朱塬改成了炭笔。 收回目光,朱塬清空心思,翻开面前的书稿。 这是朱塬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 除夕那天听到崔计等人被杀的事情,朱塬就再不敢敷衍老朱通过赵续传话让他把当初讨论内容整理成书的事情。 朱元璋能因为他一次性砍掉六十二颗人头,这算惜才。但如果让他觉得自己诚心以待,却被朱塬敷衍以对,那砍起他这根‘才’来,也绝不会手软。 因此,朱塬打算尽快把这本书弄出来交差。 当然了,考虑到最初的计划,朱塬依旧只会把内容限制在当天讨论的话题以内,最多把各种例证扩充的更详实一些,但也只会来自历史,不会有新东西。 至于‘分配’,还是尽量不提。 重新把昨晚写的几页浏览一遍,朱塬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落笔。 其间写意送了一壶茶过来,见朱塬专注书写,悄悄倒好茶水,便轻手轻脚地无声离开。 这么边思索边落笔地缓慢写了两三页,不知不觉,天光已然大亮。 只看窗纱透出的光线,朱塬就能判定,今天是个必然会让老朱非常满意的大晴天。 写意再次出现,提醒朱塬早饭已经做好。 朱塬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披上写意拿过来的裘袍,离开正屋,转向小院西侧厢房。 这边本来也是用来住人的两间屋子,被朱塬吩咐,改成了餐厅。 写意去厨房那边端早饭,朱塬在留白捧来的热水里洗了洗手,一边擦干,一边想起一件事,对身边妮子道:“关于往家里寄信的事情,写意和你说了吧?” 昨晚写意和自己说起,如果可能,想要给沂州的家里人寄一封信,报个平安。 朱塬的回答是暂时不合适。 老朱前些日子才因为他杀了几十人,那些人只是替罪羊,幕后主使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这梁子算是结下。 这时候,如果朱塬让人替两个丫头往沂州送信,那些人对朱塬无可奈何,难保不会为了泄愤牵连到两个妮子的家人。 留白尽力忍耐,还是难掩失落,却懂事道:“小官人,奴已知晓。” 朱塬把毛巾递还给留白,说道:“再过两三个月,等开春吧,那些人把我们忘记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家人都接过来。” 写意昨夜坦白了她们的身份,朱塬能够想象,哪怕两女的家人当初逃过一劫,但在依旧兵荒马乱的山东,终究不会好过。 留白把毛巾搭在架子上,听到朱塬许诺,转身露出感激表情:“小官人,奴……” 丫头一时卡住。 毕竟自己连人都是小官人的,还能如何感激? 朱塬见留白模样,说道:“想感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像个护食小猫,我想和青丘她们说话都要挡着。” 留白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朱塬看得一清二楚,顿时脸色都有些白,慌乱摇头道:“小官人,奴,奴再不敢了。” 说着已经软软跪了下来。 朱塬见状,学着偶尔见到写意教训留白的动作,笑着在丫头脑门上敲了下:“起来吧。其实你应该说,自己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留白显然接不住这个梗。 不过,见朱塬脸上笑意,她也意识到小官人并不是真生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正说着,写意端了餐盘进来。 留白见写意一个人进来,就觉得吧,自己应该学学写意的这种了无痕迹。明明两个人都有挡着另外两个的,为什么只有她被小官人教训呀! 朱塬的早饭很简单,一份银耳莲子粥,一屉小笼包子,还有朱塬亲自吩咐的两颗白水煮蛋。 不过都没吃完, 盅里的粥只盛了一小碗,六个包子吃了三个,鸡蛋今天没碰。 倒是有些想喝牛奶。 不过这年代没条件,羊奶倒是有,朱塬尝过一次,不习惯那种味道。 吃过早饭,朱塬正要返回正屋,正在收拾餐具的写意提起一件事:“小官人,青丘姐姐和洛水姐姐说已经校完了三本书。” 朱塬闻言,重新在这边坐下:“让她们拿来我看看。” 写意和留白一起端着餐具离开,片刻后带着青丘和洛水返回。 青丘送上一本《九章算术》和一本《道德经》,洛水拿出的则是祖冲之的《缀术》。 前些日子的那份书单,老朱已经送来一部分,其余还在收集。 朱塬按照最初计划,让几个姑娘对这些书籍进行点校,好方便阅读。 餐厅内。 旁观的留白见小官人拿起一本书翻看,顿时又有些想要嘟嘴。 就说前日,小官人让赵续在花园里挑了一块太湖石送来,喊了她们四个在南屋,用最新造出的炭笔对着那块太湖石教授一种名叫‘素描’的绘画技法。 四女都有绘画功底,小官人只演示了一遍,她们便有所了悟。 随后每人画了一幅 小官人最后给四幅画打了分数,说满分一百分,洛水得九十分,写意得八十分,留白是七十分,青丘就只有六十分。 虽然最后小官人给自己那幅打了五十分,夸奖她们四个都比自己画的好,但落在四女最后的青丘依旧一副戚戚然的可怜表情,再配上那张暂时还算四个姑娘里最漂亮的面孔,留白觉得吧,当时小官人肯定是被魅惑了。 青丘之山上的九尾狐,可是会吃人的。 哼。 于是‘惩罚’青丘再多校一本《道德经》。 这那里是惩罚? 明明是奖励嘛! 因为帮小官人校书,可是她们四个都在争抢去做的事情。 当下见两女已经送上了三本,她们因为日常事情多,连一本都还没校对完,留白就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朱塬大致翻了几页《缀术》,又换了青丘点校的《九章算术》,看着虽然竖版但多了标点后读起来轻松很多的文字,非常满意地点头。 读过一段暂时不明的文字,朱塬还想起了一个段子,对四女道:“关于数学,你们知道吗,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欺骗我们,只有数学不会。” 其他三个还有些愣,洛水已经很解语地接道:“小官人,为何呢?” 朱塬笑着道:“因为啊,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洛水秒懂,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抬手掩嘴,眉眼弯弯。 另外三女也不知道是真懂假懂,很快或用帕子掩嘴或稍稍低头地发出轻笑。 朱塬也没有认真分辨,笑着拿起三本书离开餐厅,返回正屋书房。 写意和留白很快跟过来,见他又坐到了书桌前,写意道:“小官人,今天真不去南郊么?” 朱塬摇头。 前日王府还专门传话过来,询问朱塬要不要参加老朱的即位大典,作为朝廷的正五品官员,如果他点头,那边好做安排。 而且还点明。 因为朱塬身体缘故,不用和百官一同参加各种繁琐礼仪,只需要观礼。 坦白说,朱塬很想去。 开国皇帝的即位大典啊,普通人几辈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 不过,想想当初好不容易才从老朱那里要来一个隐居许诺,既然是隐居,当然是不出门最好,哪怕出门,也最多限制在后湖的湖心岛范围内。 这才叫隐居。 朱塬可以想见,如果自己主动打破这种状态,那老朱肯定就更不用遵守了。 因此到底还是拒绝。 那边也没有勉强。 这么想着,朱塬扭头注意到留白期待的小表情,笑着道:“我不去,你们可以,现在就去准备出门吧。” 写意却是摇头:“小官人不去,奴怎么能去?” 朱塬摆了下手:“去准备吧,看看留白,你今天不去,她会记你好些日子的,还有青丘她们,以及赵续两个,嗯,戴先生肯定也会去凑热闹,都去吧,恰好我一个人在家享受一下清静。” 写意道:“既如此,奴在家伺候小官人,让她们都去观礼。” 留白立刻道:“写意不去,奴也不去。” 朱塬假装不悦地揉了揉额角:“看来你们才是这栋宅子的主人,要不我走,你们继续在这里拉扯?” 两个丫头顿时停住,对视一眼,写意朝朱塬福了福:“小官人,总要留两个小丫头伺候着?” 朱塬点头:“可以,留两个在南屋守着,我有事会喊她们。” 这边正屋,因为正在书写手稿缘故,除了写意和留白,哪怕青丘和洛水都不许进来,更不用说那些小丫头。 写意答应一声,没敢再多言,和留白一起离开。 等两个妮子出门,朱塬没有立刻开始写稿,而是拿起那本刚刚没有翻开的《道德经》,片刻浏览后,很快找到一篇。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邪!” 反复阅读品味片刻,朱塬拿起钢笔,在一页白纸上飞快写下两句比他毛笔字要漂亮很多的行楷。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朱塬的经济之学,根本乃‘生产’和‘分配’。 本立而道生。 经济之学有两大根本,而两大根本之‘生产’和‘分配’,同样有所根本。 ‘生产’之根本,将来朱塬打算引用后来的一句名言。 让老朱心心念念却还没听到的‘分配’之道,其根本,则正是当下朱塬写下这两句。由《道德经》而来的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在朱塬的构思中,未来将会衍生出一套一明一暗覆盖整座星球的庞大社会分配体系。 第022章:即位大典 离开了后湖上的大宅,众人先乘船转向岛西侧,考虑女眷有些多,安全起见,赵续临时又雇佣了八个湖民当随从。 两辆骡车,写意、留白、青丘、洛水并四个丫鬟坐入车厢,其他哪怕戴三春师徒也只能坐在车辕上,湖民更是步行跟随。 这么一路离开湖心岛,从后湖东南的太平门入城,穿过今日明显熙攘的城区,出了城南的通济门,东转向正阳门方向,只觉得周围人群越来越多。 待到正阳门与祭天所在圜丘之间区域,大道已经被兵丁封锁,骡车很快堵在了附近小路上,写意走出车厢,在小丫鬟搀扶下站在车辕上看向四周,只觉周围密密麻麻,仿佛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来到南郊,一眼望去,何止十万。 写意不知道有密集恐惧症的说法,但见此情景,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长这么大,她还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人。 留白跟着出来,看眼前阵仗,兴奋的小脸都有些通红,完全没了被小官人赶出家门的失落。 这边停住,很快有巡兵凑过来,提醒他们将骡车远远赶离大道,若是稍后走骡受惊冲撞了王驾,将是大罪。 写意等人不敢小视,和很多赶了车的百姓一样,将骡车赶到距离大道足有一里多远的一片树林,留了两个湖民看管,其他人重新返回大道边,凭借自家一群壮丁的护持,成功挤到由兵丁组成的三层人墙之外。 这边虽然距离圜丘还有一段距离,却可以在稍后看到吴王车驾。而且,向远处眺望,圜丘的金顶和青瓦也都隐隐可见。因此远近也无所谓,哪怕距离圜丘近些,也不可能进入观礼。 大部分人都明白这些,依旧聚集而来,原因很简单,这年代百姓的娱乐活动本就匮乏,当下不需劳作的冬日,又是开国皇帝即位这种百年一遇,怎么能错过? 因此,道旁人群,远不止金陵百姓,其中不乏从周边数百里外赶来,只为一观今日大典。 人群中,在赵续等男丁护持下挽着写意手臂的留白正腹诽旁边青丘和洛水竟然一个戴了幂篱一个戴了帷帽又后悔自己两个竟然没有准备时,忽然感受到一阵骚动。 下意识向西边望去。 远远的,各类仪仗浩浩荡荡,让留白目不转睛。 仪仗队伍稍近,留白还能看到一台青玉顶篷大车隐隐现于仪仗中央,不由好奇地抬手指过去:“写意,那是甚么?” 写意压下留白小手:“莫要乱指。” 留白连忙收回手,还缩了缩脖子,不过却没忘记自己刚刚的问题,依旧望着写意。 写意也看过去一眼,猜测道:“或就是吴王车辇了。” 另一边轻纱掩面的青丘突然开口:“那是玉辂,《周礼》有王之五辂,曰玉、金、象、革、木,玉制最高,为祭祀所用,凡六驾,执驾者六十四。” 留白悄悄嘟嘴,假装没听见的继续看向远方仪仗。 写意却是朝青丘微微点头,才转回目光,为此还被留白瞪了一眼。 再次腹诽,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的老儒家女儿么,知道那么多,怎么不变了男儿身考状元去? 吴王车架仪仗缓缓走近,这边人群的议论声也逐渐消失,气氛越发安静。 片刻后,有声音传来,留白一时没听清楚,但眼看周围人群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跪下,也连忙松开写意,和大家一起下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浩浩荡荡终于远去,又有声音传来,人群才再次起身。 留白站起来,看向远去的仪仗,丝毫不敢抱怨出门时刚刚换上的裙装沾了泥土,重新挽住写意手臂,小声道:“好厉害,我刚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写意之前也没敢抬头,听留白这么说,张嘴还想调侃她两句,见周围依旧挺立的兵丁,顿时又闭口。 这不是乱说话的场合。 留白悄悄向写意描述自己感受时,逐渐远去的奢华玉辂上,一身衮冕的朱元璋望向车驾外黑压压跪伏的百姓,又是另一番心境。 还是有些如在梦中。 十六年前,逃离於皇寺投奔郭子兴义军的一个小和尚,被郭子兴看中成为九夫长时,他没想到今天;还乡招募七百乡勇开始独自领军时,他没想到今天;娶了郭子兴义女马氏时,他没想到今天;至正十六年攻克集庆时,他没想到今天;鄱阳湖一场苦战之后,打败了陈友谅,眼看四周皆是割据,元廷气数犹存,他依旧不敢想今天……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谋略大智慧,他更像当年父亲那样,一个勤苦老农,夙兴夜寐,从不懈怠,一点一点地开垦着自己的土地,开垦着开垦着,忽有一天,再看那舆图,这天下三分,他已有其二。 记得读史,刘邦称帝后还能向父亲炫耀自己置办的‘家业’,而他,没有父母可以炫耀,只能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旱蝗肆虐瘟疫横行的春日,他一个又一个地亲手埋葬自己的亲人。 纷乱思绪中,辇驾进入圜丘祭坛。 当玉辂缓缓停下,礼官上前唱礼,朱元璋的表情已经重新恢复坚毅。 走下玉辂,朱元璋在礼官引导下穿过观礼的百官耆老,踏上祭坛,表情严肃地开始迎请天地四方诸神,耐心地重复了多次燔奠玉帛、进送三牲、捧献福饮等流程,朱元璋终于回到祭坛中央。 礼官送上祝词。 这是一份由礼部拟定经过朱元璋修改后的祝词,最初的祝词长度有上千字,朱元璋缩减到了二百四十二字。 他不喜欢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汇。 祝词中近半的内容,都是他这些年打败的那些对手,他觉得这才是自己能拿来祈告天地的功绩,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否则,如果天运不在于他,当年那一个个都要比他强悍的对手,为何都败在了他手下? 再次看了眼祝词,朱元璋不需照读,晴空万里之下,他抬头望着百官万民,朗声而颂。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分争。” “惟臣帝赐英贤为臣之辅,遂戡定采石水寨蛮子海牙、方山陆寨陈野先、袁州欧普祥、江州陈友谅、潭州王忠信、新淦邓克明、龙泉彭时中、荆州姜珏、濠州孙德崖、庐州左君弼、安丰刘福通、赣州熊天瑞、永新周安、萍乡易华、平江王世明、沅州李胜、苏州张士诚、庆元方国珍、沂州王宣、益都老保等,偃兵息民于田里。” “今地幅员二万余里,诸臣下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用以今年正月四日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简在帝心,尚享。” 第023章:这是……要变法啊! 正月初四即位,正月初五大宴群臣,正月初六,哪怕很多典仪还在持续,朱元璋已经恢复到以往的日常状态。 正月初六。 早朝依旧在金陵城中吴王府的正殿。 现在已算是皇宫。 其实新宫一切早已准备停当,昨日大宴群臣也是在新宫那边。不过,礼部择选的迁居日期是正月初七,对于这种需要看风水黄历的事情,朱元璋倒也不敢随性而为,因此一直两边跑。 最近几天,即位之外,朱元璋最高兴的一件事,还是汤和攻克了福州。 年前的腊月二十八那天接到汤和亲笔信报,征南将军把南线形势描述的颇为严峻,朱元璋担忧了好几天,以为又要是一次旷日持久的‘平江锁城’,为此年节都没过好。 没想到,大年初二一早,消息传回。 原来,接到汤和亲笔的当天,腊月二十八,在投效内线的协助下,南征军就一鼓作气攻克了福州城。 朱元璋对此既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福州既下,延平城内的陈友定也难支撑太久。平了陈友定,东南剩余的何真之流也就不足为虑,他可以调集军队专心北伐。 生气的是汤和缺少担当,几乎谎报军情。 朱元璋为此特意派遣使者赶赴福建,带了口谕给自己这位同乡臣子,没有克城后的封赏,口头嘉奖都无,全部是或明或暗的敲打。 今日早朝,主要讨论内容还是南北线的战事。 其中一件依旧是北伐粮草问题。 将作司派遣山东的水工已经传回消息,引黄济运的方法可行,目前已经在谨慎挑选掘开河口的位置。不过,那位将作司的领头官员还坦言,当下正是黄河的枯水期,能够引入运河的水量终究有限。而且,这还要上游的王保保不会如法炮制的同样掘开河口,分流水源。 总之,潜台词就是,想要保证北伐大军粮草供应,还是需要其他补充。 怎么补充? 陆路? 讨论几句就被朱元璋否决。 陆路运量因为需要大量民夫,途中消耗太大。而且,哪怕不谈消耗,当下南方即将开春,这时候征召民夫,必然影响春耕。 农耕乃国本。 即使暂缓北伐,朱元璋都不会做这个决定。 于是话题再次来到了海运上。 气氛一时尴尬。 昨日大宴群臣,某个因为吃错药耽误大事的湖广等处行省平章大人都没受到邀请,可见朱元璋还在生气。现在,依旧是那个问题,谁去主持海运? 讨论结果,还是要等南线至少福建平定,才能抽调大将坐镇此事。 朱元璋私下其实都有了人选。 汤和。 按道理,与华高同是巢湖水师出身的廖永忠最合适,不过,运粮这事,说重要也重要,但终究大材小用。 既然你汤和没担当,那就去运粮罢! 说过军事,御座上的朱元璋拿起提前准备好的一本书:“此乃北魏贾思勰之《齐民要术》,我近日细读此书,感悟良多。其如‘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本,国者君之本’等语,不输圣人之言。我华夏数千年,礼法已臻完备,然却总忽略了管仲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若仓廪不实,百姓身无所存,又如何能够守礼。故而……” 朱元璋说着,看向一人:“单安仁。” 将作司卿单安仁拱手道:“臣在。” 朱元璋道:“俺命你尽快调集工匠,《齐民要术》此书,一月内刊印五千本,分发天下百官,”说着又转向殿中众人:“尔等都要认真阅读,感悟农桑之事,若是敷衍,他日俺问起其中内容,答不上来,莫怪俺今日没有提醒。” 老朱话落,众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闹哪样? 朱元璋也没等众人反馈,继续道:“再者,《齐民要术》一书,今后选作国子学必修,还有,许纯仁……” 这边正殿不大,正四品的国子学祭酒许纯仁只能站在殿外,闻言连忙来到殿中:“臣在。” 朱元璋道:“今后国子监生,除必修《齐民要术》,每人再分田一亩,日常耕作。尔亲自去乡间,挑选十位擅长农事之耆老负责教授他们,诸耆老皆授从八品助教之职。” 许纯仁一头雾水地拱手道:“陛下,这……自古而今,臣从未听有使国子监生务农之事?” 朱元璋语气不容置疑道:“当下有了,此事莫要以为俺只是说说,耕作之事从今春开始,俺会抽空亲自去看,诸生之劳作成果,将来也会作为考评。今后拔选官员,若是不懂农桑,只和俺谈大道理,俺不要也罢。” 这么说完,朱元璋挥手让许纯仁退下,再次看向众臣道:“《齐民要术》只是其一,我今后还会挑选其他书籍,定为官员学子必修之书。其中道理,我今日也与你们明说,咱华夏数千年,读书人都只是探究这天下万民心之所向,却少有钻研这亿万百姓身之所存之道,这就如人之少了一条腿,以至于我华夏动辄王朝更迭,起伏不定。我今日吩咐之事,就是要补上这缺少之另一条腿。另一条腿为何?务农之道,水利之道,数算之道,如此种种,尔等读书人平日里看不起的杂学,就是另一条腿。” 朱元璋今日所言之事,根本来自朱塬进献的‘经济之学’,启发则是朱塬提供的那份书单。 最开始听过‘经济之学’,老朱只是了解其中道理,但具体如何去做,他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那份书单。 朱元璋当初的第一反应和这个年代的读书人类似,为什么都是些‘杂书’? 让人找来一些单上书本,最近稍有空闲,朱元璋就手不释卷。 提供了各种专业知识的古代科学著作,结合朱塬给出的暂时还不完整的‘经济之学’这一根本,老朱却是灵感连连,举一反三,三生万物。 经济之学的‘生产’一道,最重要的就是提升生产力。 如何提高生产力? 当看到书单上的《齐民要术》、《王祯农书》、《梦溪笔谈》、《水经注》等等,老朱豁然开朗,提高生产力的手段,可不就是这些书籍所载学问么! 老朱从来是一个执行力超强的人。 既然想到,就要去做。 而且,当下已经即位称帝,开创了大明朝,新朝当然也要有一些新气象。 朱塬那小秀才因为《天书》缘故要等待三年,朱元璋可不觉得,既然掌握了道理,自己也得等三年才能推行。 因此,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挑选《齐民要术》,一方面是老朱已经读完了这本书,认为书中道理与技术相结合,用朱塬的话,简直‘两条腿’都齐备,因此果断决定作为百官和诸生的今后必修书籍。 讲完自己的道理,朱元璋一刻不停,又喊出翰林学士陶安,要求对方组织人手结合《缀术》、《九章算术》等数算书籍,编撰一本综合性的数算之书。 将来同样会分发百官并作为国子学必修课程。 朱元璋也给出了原因。 最近翻阅各种数算书籍,朱元璋觉得大部分都过于晦涩,其中一些内容,作者还有故弄玄虚之嫌。因此,朱元璋要求翰林院编撰出的官方数学书籍必须浅显,尽可能用白话把道理讲明白,不许故作高深。 大殿内外。 眼看朱元璋这突然的一件件事情吩咐下来,上下官员终于明白,刚刚即位才两天的自家皇帝陛下,这是……要变法啊! 第024章:祖训 内宅的饭厅内,马氏看着侍者摆好午膳,又叮嘱一番熬药之事,就看到朱元璋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连忙迎上前。 表情担忧:“相公,又出了何事?” 关于称呼,朱元璋即位之后,马氏尝试带着儿女们一起改变,结果是老朱自己听不惯‘父皇’、‘臣妾’之类,觉得让一家人变得生分,还训斥自己只是当了皇帝,又不是成了仙,搞那些虚头巴脑作甚? 于是照旧。 听妻子问起,朱元璋从袖口抽出一份奏章摔在地上:“刘基,还是那刘基,俺都当不记得除夕早朝之事了,他倒好,竟不依不饶,给俺上了辞呈。” 马氏听到刘基的名字,也沉下表情。 年前除夕那天,刘基为了前日户部主事崔计等人被诛之事一番言辞,直接把朱元璋气出了一个心悸的病症,这几天一直都在吃药。 没想到又来。 扶着朱元璋在餐桌旁坐下,马氏接过内侍捡起的奏章,翻看阅读。 刘基并没有提及年前除夕之事,而是表示当年母亲去世未能回乡守孝,这些年一直以为大憾,今陛下功业已成,他也希望能够辞官回乡,补全孝道。 马氏知道,丈夫把刘基这份辞呈带过来,就是想让她出出主意。 他显然还是希望刘基留下的。 若是以往,哪怕朱元璋不想留下刘基,马氏也会规劝,她也知晓刘基大才。不过,想想丈夫被气出了问题的身体,从一个妻子角度,她可绝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 来到丈夫旁边一起坐下,马氏道:“相公,既如此,就让那刘基回乡罢。” 朱元璋刚拿起筷子,闻言又放下,对妻子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当下正是用人之际,那刘基……你也知晓,本事还是有的。再者,他对俺打下这江山也有大功,俺刚当了皇帝,就免了他的官,让百官万民如何看?” 马氏向老朱示意了下刘基的奏章:“相公,这明白了是刘基想要辞官回乡为母守孝,如何是相公免了他的官?相公只需追封刘基父母,再给刘基加官一级,放他荣归,莫说百官万民,将来史书都挑不出错来。” 朱元璋摇头道:“娘子,这不是紧要的,俺是说,当下正是用人之际。” 马氏拉住老朱胳膊,眼圈开始泛红:“相公,既已离心,又何必强留?相公在妾这里才是最紧要的,相公是一国之主,也是一家之主,相公就当是为妾与孩儿们考虑,妾不想再见相公因那刘基气坏了身子。” 眼看马氏说着说着开始掉泪,朱元璋叹了口气,握住马氏小手,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稍后让礼部议一议此事,放那刘基荣归。” 马氏见丈夫不再坚持,收回手,抹了抹眼睛,开始帮老朱盛饭,一边主动换了个话题:“《齐民要术》之事,相公今日可颁下去了?” 马氏是历史上出了名的贤后,这毋庸置疑,通过拒绝朱元璋封赐后族带了个好头,使明一朝都无外戚之患,但若说不干涉朝政,那就又不真了。 稍微读史就能感受到,马氏对各种朝廷大事往往都一清二楚,并且为朱元璋提供诸多劝谏。 甚至有时候,老朱都觉得妻子有些过头,马氏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天下之母’,母亲关心儿女之事,有什么不对? 马氏提起《齐民要术》,老朱心情果然开始转好,接过妻子递来的米饭,重新拿起筷子道:“颁下去了,还有让翰林院编撰数算之书,”说到这里,老朱又恨恨地补了一句:“若是朱塬不说甚么要隐居三年,就是他十个刘基要走,俺也无所谓。” 深谙丈夫脾性,马氏知晓老朱再说下去就要对那小秀才也生出怨气,她可不想丈夫情绪波动影响身体,笑着主动帮朱塬说好话:“那小秀只十二三岁,还是娃娃呢,身子又不好。让他安心读两三年书,养好了身子,按他说法,到时相公也已平定了天下,恰可让他尽心施展。” 朱元璋扒着饭,一边摇头道:“俺这些时日越是琢磨,越觉得他那学问现在就可大用,不用等三年。照他那份书单,俺今后会陆续重订天下读书人必修典籍,但这都是些慢功夫。他肯定有更快法子,当时都说了,经济之学只是百中之一,听听,百中之一呵,就是不肯提前透露与俺。” 马氏也端起了一碗饭,不由跟着一起琢磨,说道:“或是那小秀才有苦衷呢,三年时间不长,转眼就过了,相公还是耐心着些。” 朱元璋嗯了一声,倒是又因此想起,对马氏道:“卧房那柜子莫让人动,明日俺亲自带那紫檀木匣去新宫。” 礼部择定旧内迁新宫的时间是明日初七,但这边一些紧要物事,这两日已经陆续开始搬走。 马氏闻言点头:“妾知道厉害,不会让人乱动。” 说着内心也难免再次好奇。 那《天书》,内容究竟为何? 考虑到其中玄奇,再想想古时很多诸如秦皇汉武那样的英明帝王都难免陷入的教训,马氏早就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跟着看看,确定那小秀才进献的确实不是甚么求仙问道之法。 若真是,她此时能为对方说好话,到时候,也依旧不会有丝毫客气。 夫妻两个这么聊着,老朱很快扒完一碗饭,让马氏再给自己盛一碗,一边又说起另一件事:“今日早朝,善长还提了一事,说要循元旧制,封咱标儿做甚么中书令,俺朝会之后寻人细问,给驳回了。那中书令就是要咱标儿单独开府招募属官,这与分家何异?那元室动辄兄弟阋墙,父子相争,可不就是分家所致?这等破烂规矩,咱那能循甚么旧例。俺想过了,就让那朝臣同时兼了各种太子属官,如此既不分家,也能让标儿遍览朝政,学习治国之道。” 马氏暂停了用餐认真听完,斟酌片刻,微笑点头道:“这是大事,但凭相公做主。” 老朱跟着又念叨起来:“那些腐儒,动辄就要循甚么旧制,连那三皇五帝都能给俺搬出来,好似前朝规矩都是金科玉律。若前朝规矩都是对的,俺那能得了这江山?俺就想了,将来定要做一套咱朱家自己的规矩,立为祖训,把该有条框都定死了,免得那些酸才腐儒拿甚么前朝规矩影响咱后辈子孙。” 第025章:刘基辞官 正月初七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形成了一个让百官私下津津乐道的有趣对比。 第一件是刘基辞官。 朱元璋让礼官当场宣读了自己亲自拟定的诏书,引用了刘基的辞呈,大概内容就是感念这位功臣之孝心,特准归乡。 同时,刘基辞去御史大夫兼太史令之职,正二品资善大夫进为从一品荣禄大夫,赏白银一千两,彩缎十匹,并赐田十顷。 这些都不稀奇。 被众人议论的还是之后。 诏书同时追赠刘基父亲刘爚为永嘉郡公,追赠刘基之母富氏为永嘉郡夫人。 刘基祖籍青田,旧属永嘉郡。 外行看热闹。 但,能够登上大明朝堂的,可没几个外行。 礼部在前一天就传出了小道消息,初六下午,皇帝陛下让礼部议论刘基辞官的封赏和对其父母追赠之事。 封赏问题不大。 官员告老,若是荣归,一般都是辞去正职,加一级散官,再有就是钱帛土地之类的赏赐,或者还能继续领取俸禄。 关键是对刘基父母的追赠。 刘基父母都已经去世,按照刘基的正二品御史中丞官职,且没有爵位,循照古制旧例,父亲可追赠同级别或加恩再上一级的文散官,譬如刘基今日拿到的从一品荣禄大夫。 母亲则是封为‘夫人’。 宋时旧制,一品二品官员的母亲和妻子可封‘夫人’,三品为‘淑人’,四品为‘恭人’,以此类推。 最近才刚刚即位的皇帝陛下再次不按常理出牌,意外地追赠刘基父亲为‘永嘉郡公’,追赠刘基母亲富氏为‘永嘉郡夫人’。 这…… 还能这么来? 要知道刘基可是什么爵位都没有啊! 按照惯例,通常只有本身拥有爵位的大臣,父母追赠才能获得同级或更高一级的爵位。 再联想近日种种。 刘基在年前除夕早朝把朱元璋气到当场拂袖而去,之后还传出上位因此生了心病。 这之后,大家本想等正月初四看热闹,没想到,正月初四,朱元璋即位这天,天宇廓清,星纬明朗,日光皎然。 大吉! 热闹没看成。 再然后,皇帝陛下明显假装忘记了年前除夕那天的事情,刘基却没忘,虽说没再追着崔计等人被杀之事不放,却执拗地选择了辞官。 以众臣对老朱的了解,这一次不暴跳如雷才怪。 大家再一次猜错。 不过,也大略能够想象,应该是一直在陛下这里最能说上话的皇后出了力。 最后结果,就是这份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的追赠。 即使只是没有任何世袭权利的荣衔,但,大家也都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潜台词:你刘基坚持辞官,等于至少放弃了一个侯爵! 这一点,没人怀疑。 毕竟按照刘基这些年的功绩,与李善长一样封公爵都不过分。但这位……大才是绝对大才,就是性格,实在是太过执拗了一些,以至于李善长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宣国公,刘基却连个最低等级的爵位都没捞着。 不得不说,整件事,旁观的所有人,哪怕刘基的政敌,实在都有些看不懂。 到底怎么想的?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世袭罔替啊,就这么弃如敝屣吗?! 另外一件对比之事,则是方国珍的觐见。 凭借一封言辞哀肯的乞降书,实际当然还是老朱为了大局着想,方国珍得以免死。腊月初请降到现在,这位浙东军阀在路上拖拖拉拉了一个月,终于抵达金陵。 君臣一番奏对,朱元璋赏赐方国珍宅邸一座,命居金陵,没有给任何官衔。 与幽禁无异。 不过,相比张士诚,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刘基与方国珍,乍一看,两者似乎没关系,其实渊源很深。 方国珍当年在浙东起兵,元廷命江浙行省发兵讨伐,其中就有个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名叫刘基。 元廷讨伐方国珍受挫后,采取绥靖政策,上上下下都主张招抚,只有刘基认为方国珍反复无常,坚持应该剿灭。方国珍还因此尝试厚赂刘基,希望他改变态度,刘基拒辞不受。 方国珍最终被招降,刘基一气之下,又一次辞官而去。 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从刘基考上进士开始,自高安县丞到江浙儒学副提举再到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乃至后来又被元廷授予的其他官职,按照刘基自己的说法,‘嫉恶太甚’,‘不耐繁具’,实在不适合官场,于是刘大人这辈子不是在辞官,就是在辞官的路上。 这不,洪武元年的正月初七,又又又辞了! 后湖。 湖心岛的大宅内,朱塬并不知道最近因他而起的一连串热闹。 因为户部主事崔计等人被杀之事,朱塬最近一直在筹划让自己更低调一些。 正月初四之后,大宅就尽可能地关门闭户。 确认了赵续和左七的身份,诸如钢笔和铅笔这种后世的小物件,朱塬不打算再拿出任何一种。已经教授身边四个女人的素描和标点,也被他明确要求只能限于内宅,点校过的书本不许带出,平日练习素描,也只能在内宅进行。 朱塬平日的生活也简单至极。 准时的三餐睡眠之外,偶尔读书,每日写几页‘生产’之道的书稿。 间或离开内宅到花园散步。 活动范围也很小,一是没那体力,到现在都还没去过花园南侧的那栋二层书楼,二是如果可以,他其实连散步都不想出来,坚持离开内宅,也只是为了让赵续两个看一眼自己,免得太长时间不露面,让他们还以为小官人怎么了,再去通报老朱。 总之,作为一只穿越而来的‘蝴蝶’,为了避免《天书》记载历史被改变,朱塬追求尽可能不再对外界有任何扰动。 如此直到正月初九。 午饭之后,忙碌多日的工匠送来了一批完成度最高的钢笔。 总计十支。 或者镀银,或者黑漆,或雕云纹,或饰翠玉……全部都堪称艺术品。 朱塬当下已经一点不觉惊奇。 想想中国古代的工匠,可以做出鬼斧神工的牙雕套球,可以在一粒米上描出江山如画,这些又算什么? 只是不能大规模量产而已。 相比起来,工匠们做出的炭笔依旧保持最朴实状态,没有上漆,没有刻字。若说区别,就是根据石墨与黏土的配比不同,笔芯硬度不同,书写颜色有深有浅。 不仔细分辩,区别其实也不大。 这也是朱塬的要求。 不再玩花样。 否则,朱塬最初其实还想试试弄出彩色铅笔来着。 十支钢笔,朱塬挑了一黑一红相对朴素的两支,配上十支炭笔,还有一套后来学生常用的量尺四件套,钢制,以尺、寸、分为单位,虽然精巧,但在工匠那边反而是三种文具里最容易制作的一种,简直不值一提。 齐备之后,朱塬喊来赵续,让他送去当下距离后湖算是很近的城东皇城。 第026章:我只是个龙套 赵续从太平门进城,前方一里多就是皇宫,却没有从北安门进入。 那要绕过后宫才能来到前殿,赵续更情愿从外面绕。 骑着自家的走骡绕了皇城小半圈,来到西安门,取了腰牌,查验登记一番,进入皇城,步行一路,在西华门又是一番查验,这才踏入宫城。 被人引领着连过几道门卡,赵续终于抵达奉天门左侧的东阁,这是连着左顺门以南的连续几间庑房。 搬来新宫,朱元璋日常朝会之后,都在东阁办公。 等待期间,回顾刚刚一路,赵续只觉得吧,从西安门开始到东阁这边的二三里路程,若让自家小官人来走……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因此还有些担忧。 赵续明白自己和左七两个的前途都已经被绑在自家小官人身上,若是小官人见一次皇帝陛下都要这么坎坷,那可怎么是好? 或者,以陛下对小官人的看重,将来能有些不必走路的特别恩典? 随意想着,这次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赵续就被带入阁内,恰好还与正要离开的李善长等人错身而过。 赵续认识李善长,面对左相一行人的打量,只是稍稍停步点头示意,没有随意搭话。 能感受到,宣国公应该知道自己。 朱元璋刚刚与几位中书省臣讨论过设置全国驿站系统的事情。 不日就将正式行文落实。 当年决定了江南局势的那场鄱阳湖之战,朱元璋记忆深刻。 陈友谅四月二十三就围了洪都,他直到六月二十五才接到消息,隔了整整两月,若不是……差点就要失去江西。 甚至,因为当时他坚持北援小明王,大军出征导致应天空虚,若是陈友谅破了洪都,一路顺水而下,他都不敢想像会是甚么结果。 万幸,上天庇佑,祖宗显灵,他成功击败了陈友谅,成为江南霸主,但之后并没有忘记反省。 最错之处在于不听刘基劝谏坚持北援小明王,其次,就是这传递消息之驿站系统的重要性。 开国之前,朱元璋已经为此做了很多,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月,分别过轻重缓急,他依旧将建设完善的驿站系统作为第一优先。 这边赵续行礼过后,朱元璋才从眼前文书上抬起头,习惯性地再次屏退了左右,见赵续手边木盒,记了起来,说道:“这就是那甚么笔,拿来我看。” 赵续恭敬地把木盒送上。 朱元璋很快摆出了各样文具,钢笔和量尺先略过,炭笔已经削好,他按照握持毛笔的姿势捉住一只,在一页白纸上随意写下了‘水马站’三个字,顿时摇头:“这甚么……不好用,笔锋太细,还是硬的。” 赵续小心抬头看过来,提醒道:“主上,这炭笔,不是这么拿的。” 朱元璋示意:“你来写与俺。” 赵续上前几步,在书案另一端接过朱元璋递过的纸笔,学着小官人平日的握笔姿势,见那‘水马站’三字,稍微犹豫,也跟着写了一遍,又轻声道:“主上,还有钢笔,也是如此写法。” 说着见老朱同样递来钢笔,拔下笔帽,同样写下了‘水马站’三个字,然后将纸笔小心地往老朱方向推了推,自己主动退后。 换了握笔姿势,老朱重新书写,果然顺畅了很多,再换钢笔,感觉更好,几乎瞬间就喜欢上了这款新文具,打算日后常用。 只是片刻,一页白纸就被老朱写满了字。 随后又拿起那套量尺,一支一尺长的直尺,两只三角尺,一支半圆角度尺,换了一张纸,很快用炭笔和钢笔各画出了不少长度很是精准的线条。 这么尝试一番,老朱一边继续把玩,一边询问起各种细节。 问对了一盏茶功夫,朱元璋道:“照你意思,这石墨乃常见矿藏,和了黏土烧制,粘入细木,就能制成这炭笔?” 赵续恭敬道:“正是。” 朱元璋又低头看了眼白纸上的两种痕迹,说道:“这两支笔确实都比毛笔便捷,还能大大节省纸张。但钢笔制法太繁,墨水也是问题。倒是这炭笔,若真如你所说,倒可以推而广之。俺近日正让有司重新拟定全国郡县乡里开设学校事宜,今秋还打算办一次科举。从古至今,寒门子弟想要就学,只这笔墨纸砚就是不小开销,若这炭笔能够推广,倒是可以造福天下学子。” 老朱说着说着,已经不是在咨询赵续,而是飞快拿定了主意。 关于全国范围内开办学校,还有今年秋天举办科举,两件事,某种程度上还是受到了朱塬的影响。 朱元璋当年打下应天,很快就开始鼓励兴办学校,这些年每扩张到一地,也都不忘此事。不过,老朱最初的考虑,只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人才,以及让百姓受到教化,尊礼守法。 当下想法,选才和教化之外,朱元璋还没有忘记朱塬当时所说,秦之速亡,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百姓失去‘上升通道’。 当时讨论的‘上升通道’有两个。 其一是军功,其二,就是科举。 当下大明军队征战四方,想要投军搏一个封妻荫子,机会很多,但仗总有打完的一天。 因此在老朱看来,科举才是长久之道。 因为朱塬的半遮半掩,老朱其实还没有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只知道这是‘经济之学’中与‘分配’相关的一些学问。 不过,这却并不耽误老朱去推行。 就像他最近筹划在读书人必修学问之上的一些革新。 朱元璋从来是个想到就去做的人,执行力超强,既然是难得的大道理,当然要尽力实践,就算将来出了些问题,修改或取缔就是。 赵续也感受到朱元璋已经不是在询问自己,更何况他只是勉强识字,也不敢冒然给皇帝陛下提甚么意见。 朱元璋敲定了心思,又问了几句量尺四件套的事情,他本能觉得其中或也有大学问。 可惜,这件事朱塬什么都没交代。 见赵续无话可说的样子,朱元璋大略明白过来,低声笑骂一句,也没有勉强。 到底不甘心。 想了想,朱元璋道:“当下开了新朝,百官都有赏进,见到你,俺才想起,就给朱塬也进一级罢,当个正四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呵,当初他就嫌俺给他官小了,现在补上。唔……还有,明日就要颁定太子属官,俺稍后让人议一议,也让他兼个职位。” 这,献两支笔就加官一级了? 赵续只觉得有些不真实,却是忙不迭地跪下:“小的替大人谢过主上。” 朱元璋摆手:“起来罢,俺倒是想让朱塬亲自来道谢,”这么说着,老朱很快又接着道:“这官不是白给,最近一些事情,你……罢了,你懂甚么,俺让人跟你一起回去,让他帮俺问问。” 朱元璋的想法很简单。 朱塬你不是要隐居么,那就隐着,天子呼来不上岸也是无妨,但俺让人主动上门,问你一些事情,总不能拒绝罢? 老朱最近也确实积累了不少问题。 比如让翰林院编撰的数学之书,老朱觉得朱塬肯定能提些意见,毕竟那份书单都是他列的。再比如,最近要推行的驿站系统,刚刚讨论,那怕已觉颇为完善,或许,朱塬也能再帮自己规划规划,给些好主意。 还有秋后的科举。 这涉及那甚么‘上升通道’,想想秦之速亡,也丝毫不能马虎。 再就是,那份‘生产’之道的书稿,也得催催。 病都好了,就得加紧着写。 这又是钢笔又是炭笔的,写字多快啊,更何况俺当初还特意赏赐了一百刀大纸给你! 总之,都给你升官加兼职了,回馈一些锦囊妙计,不过分罢? 朱元璋说着就要唤侍从,又反应过来,他依旧不想让外官与朱塬接触,毕竟这些个……去过了后湖,除了他,谁知还会向其他甚么人通报? 稍微考虑,老朱让人去了后宫,召来一位内侍过来,正是现任内使监令何绶。 朱元璋记得,当初还让何绶伺候过朱塬。 倒是一份渊源。 等何绶到来,老朱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便打发两人去往后湖。 朱塬送走赵续就开始午睡,等赵续与何绶一起返回,他都还没醒。记得有个道理,想要长个子,睡眠很重要。 朱塬不想重生一场,却要凭借一米四的身高青史留名。 将来人说起。 第一个想到的,哦,那个谁谁,一米四! 那太悲伤了。 迷迷糊糊地被写意喊醒,穿衣起床,见到何绶,表面上一丝不苟地见礼,朱塬其实都还残留着起床气。 何绶是个八面玲珑的健谈人,注意到朱塬模样,并没有急着说正事,而是拉起家常。 首先恭喜了朱塬再次升官,正四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已经与那元朝进士出身的朱升朱老翰林同级。 虽说也和他这位同是正四品的内使监令一个级别,但何绶却一点不敢对比。老朱现在还没有重用内宦的倾向,何绶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内宫管家,两者差异巨大。 随后还说起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事。 比如,刘基辞官了。 考虑到主子对这位的看重,何绶还暗带讨好地透露了一些刘基辞官的内情。 另外还说起。 朱塬那份单子上的书籍,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在抽时间细读,感悟良多,已将其中的一本《齐民要术》列为百官和国子学必修,同时还在让翰林院编撰一本数学之书,今后或也会推广其他相关。 话到这里,何绶才进入正题。 大概传达了老朱的意思,让朱塬给这些事情提提意见。 赵续一直站在旁边,除了说几句主上要把炭笔推而广之的事情,其他也插不上话。 不过,相处时间也长了,赵续只觉得,小官人看似还在娴熟应和,但,表情似乎越来越不对,那张因病长期有些过于白皙的脸蛋,不知为何,也越发的苍白。 到了最后,身子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 何绶吃的就是察言观色这碗饭,当然也很快发现朱塬异样。还以为这位小翰林是病弱缘故,不堪太久说话,知趣地不再多聊,交代过老朱的吩咐,又婉转催促了一下朱塬尽快完成那甚么主子也没有明说的书稿,就起身告辞。 朱塬机械地送何绶出门,又机械地坐回客厅椅上。 脑子里一团乱麻。 刘基辞官了! 刘大人你应该今年八月才能辞官的啊! 早了啊! 老朱把《齐民要术》定为官方必修了,一次就印了五千本。 五千本啊,五千只‘蝴蝶‘啊! 我这还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干扰历史呢,历史早起飞了! 今年秋天要举办科举了! 不是该洪武三年才第一次举办科举的吗,我都写在那本破书上了啊! 让我给即将推行的驿站系统提意见? 我能有什么建议? 要不我给您去当驿卒好了,我再改个名字,叫李自成! 不。 我不该有姓名。 我只是个龙套! 大家好,我叫朱龙套! 还是个假冒的。 还要把炭笔推而广之,这是要放出多少个小‘蝴蝶’啊? 祖宗诶! 我替天下读书人谢谢您啊! 但…… 谁来谢我? 不,谁来救救我! 还要书稿? 要什么书稿,祖宗您雄才大略,哪里需要什么书稿,自己就可以开搞! 搞一个风生水起。 起高楼。 只见那楼船夜雪,铁马秋风,将军破楼兰,一梦间,就回了汉唐! 咿咿咿~~~ 啊啊啊~~~ 这样下去,别说三年,最多一年,肯定就面目全非了,面目全非了啊! 朱塬想哭。 哭不出来! 下人们很快发现了朱塬的异样,写意一脸担忧地询问,朱塬只是语气淡淡地表示要睡觉。 写意和留白一起把朱塬送到卧房,刚刚伺候着自家小官人脱衣躺下,朱塬转眼就诈尸一样重新坐起身,于是又小心伺候着把衣服穿好。 赵续喊来了戴三春。 戴三春被朱塬赶了出去。 整个后湖大宅上下一片惶然,留白小心提出自己的看法,自家小官人……是不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上身,魇着了? 被耳尖的朱塬听到,也赶了出去。 转眼天黑。 朱塬晚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正房里。 写意大着胆子进去点了灯,见自家小官人只是呆呆地坐在书案前。 这么直到深夜。 和大家一起守在外面的赵续已经开始后悔,感觉小官人不对的时候,他就应该立刻进城去通报。现在,早过了夜禁,城门都关了,只能等明早。 写意单独留在小院东厢,点着灯,开着门,一直望着正房。 希望小官人能给些动静。 那怕过来打她一顿,骂她几句,都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写意终于听到了正房传来响动,那是哗啦一片物什坠地之声,还有个透着些崩溃的沙哑嘶喊:“这特么都有主角了,还特么拉我到这里搞个毛线!” 第027章:开 正月初十,今日早朝有些特别,这是朱标成为太子后的第一次听政。 因为要宣布太子属官任命。 皇帝陛下否决了任命太子为中书令的建议,只是让群臣象征性地兼职太子属官,大家也就没了什么期待,只觉得是走一下过场。 没想到,还是有意外。 并不算太长的一份任命名单,李善长为少师,徐达为少傅,常遇春为少保,以此类推,这一批获得兼职者基本都是一二品的功勋重臣。然而,让大部分没得到内幕消息的官员惊讶的是,名单最后,竟然多了一位只有区区正四品的‘少詹事’。 要知道,这位少詹事之前,职位最低也是从二品的御史台治书御史。 再说这位少詹事,预料之中,还是那不知不觉又被皇帝陛下从翰林直学士提升一级到翰林侍讲学士的朱塬。 好吧。 最近怪事多,大伙已经见怪不怪。 也没人提出异议。 前一个找茬的,已经黯然回乡,还丢了一个世袭罔替。 再就是,除了兼职的太子属官任命,今日朝会过程中,皇帝陛下还要求将作司卿单安仁派人寻找一种石墨矿,用以制作新式文具炭笔,并推而广之。 到了现在,群臣也逐渐反应过来。 联系皇帝陛下对朱塬的宠幸,再想想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不难想见,最近很多不同寻常之事,大概率都与对方有关。 朝会结束,百官散去。 朱元璋并没有立刻打发太子离开,而是带着朱标一起走向日常办公的东阁,一边对长子谆谆教导:“标儿,关于朱塬任命,莫管那群臣想法。你或也听说了朱塬之事,他那句送咱五百年国祚,可不是大话。只是一门‘经济之学’,俺只听了些皮毛,就已然感悟良多。等三年之后,你,还有樉儿他们,都要从他这里学习。他说这经济之学足以和礼学并列,共撑咱华夏两条腿,俺觉得,经济之学比那些个道德礼仪还要重要十倍。” 朱标恭敬地跟在自己父亲身边,目光里透着好奇,认真道:“爹,孩儿明白。” 朱元璋满意道:“朱塬之事还要你耐心些,其他学问也不能拉下,最近还在读《左传》?” 朱标点头,目光没再看向自己父亲,微微垂首道:“孩儿感悟良多。” 朱元璋还没来得及细问长子最近读了那些篇章,有何感悟,就见东阁外有人迎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昨日才见过的赵续。 注意到赵续的惶急表情,朱元璋挥手示意侍卫放他过来,阻止了赵续行礼,问道:“又有何事?” 赵续道:“主上,小官人从……今早开始,忽然发了高热,当下已昏迷不醒。” 朱元璋表情先是关切,随即又转为不悦地瞪向赵续:“不是刚好么,怎又病了。那戴三春,还有尔等,怎么伺候的,这才住进后湖几日就病了两次?” 面对老朱的严厉目光,赵续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不敢再含糊,仔细将昨日何绶拜访之时朱塬的异状以及随后反应都叙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赵续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官人昨日午睡前好好的,还安排了小的过来给主上送东西。小的们猜测……或是,或是,小官人午睡之时,被甚么东西魇着了。戴先生也说有此可能,但他不懂祝由之术,只能遣小的来禀告主上。” 朱元璋下意识想要斥责赵续是为了推卸责任的胡说八道。 不过,回味了下赵续刚刚的讲述,还有戴三春的断语,他也不敢确定。这年代,涉及鬼神之事,没人敢完全不信。比如官定中医十三科中的祝由一科,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可能涉及神鬼的奇怪病症。 稍微考虑,朱元璋道:“你去找孙守真,把朱塬病症详与他说了,让他挑几个太医,还有他自个儿,都去一趟后湖,午前再回来禀报与我。” 赵续答应一声,起身匆匆离开。 默默旁观这一切的朱标等赵续走远,收回目光,见父亲还站在原地,短暂迟疑,试探道:“爹,不若孩儿亲自去后湖探望一下那朱塬?” 朱元璋从不太好的预感里回过神,听到儿子话语,稍微犹豫,摇头道:“莫要去了,若是……他真撞了甚么东西,你去了也不好。” 朱标目光里闪过失望,倒也没再多说。 太医院使孙守真带着几位太医赶往后湖,中午之前就传回消息,已经让一位擅长祝由的太医施了手段,但没有效果。孙守真与戴三春等人共同商议,讨论出了一份药方,请老朱批准。 老朱答应下来。 朱塬已经陷入昏迷,汤药只能强灌,然而,这些做完,还是没有好转。 第二天,消息接着传来。 诸位太医觉得,可能还是魇着了,因为上午的时候,不止一人听到昏迷中的‘朱塬’冒出各种奇怪话语。 说甚么‘老子不想在这儿待了’。 甚么‘没水没电没车没网,连特么卫生纸都没有’。 还有甚么‘重生个毛线’。 表字‘重生’的戴三春因此颇为惶恐,不明白自己和‘毛线’有何牵连,但还是告罪一番,未免自己对朱塬产生甚么影响,主动避出了内宅。 朱元璋得到汇报,考虑祝由之术不管用,又挑选了几位高僧和道士分别赶去后湖做法。 差不多时间,满朝文武也都得到了消息。 心态大抵相同。 这小小年纪就是高官厚禄,圣恩连绵,还有前些日子那六十二颗人头,若是命格不够,那里能承受得了? 看! 压垮了罢? 如此来到第三天,汤药水米都已灌不下去,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也已经轮番走了一遍后湖,其中几位又得出了一个比较统一的结论,朱塬的病症,是突然的心火亢盛,导致本就非常虚弱的身体多症并发。 根源大略是强烈忧虑所致。 想要挽回,首先就要明白小翰林到底受到了甚么刺激。 还有,小翰林自己……似乎也不怎么想活。 这药医不死病,若病人没有求生意志,他们再能妙手回春,也回天乏力。 大家还推了孙守真进宫,向朱元璋报告某个最不好的消息。 按照目前情形,小翰林可能撑不过明天了。 这几天始终密切关注朱塬病情的朱元璋再也坐不住,不过,去往后湖之前,他先让人把内使监令何绶捆了过来,语气严厉地亲自审问了一番。 朱元璋也反应过来。 若真是那甚么忧虑所致,回顾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只有他派遣何绶去拜访朱塬这一个环节。 朱元璋怀疑是不是何绶背着自己擅自与朱塬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毕竟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时日满朝上下肯定对朱塬充满了嫉妒。哪怕何绶本人无意,也难保不是甚么人指使,让他做出威胁之事。 何绶也是无妄之灾,被捆成了人棍瘫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那天中午所有对话几乎都重复了一遍,还表示当时有赵续在场,可以作证,他真没敢对小翰林有任何不敬啊! 朱元璋又喊来随同孙守真一起进宫的赵续,单独一番问对。 没发现问题。 不过,老朱依旧不信,让人把可怜的何绶先关了起来,自己匆匆离宫,轻车简从地赶到了后湖。 后湖上的大宅内。 朱塬卧房。 朱元璋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因为熬夜和哭泣眼睛都如同桃子一样的丫鬟,留白坐在床边撑着自家小官人身体,写意端着一个小碗,还在尝试喂朱塬一些东西。 另外还有两个年长些的女子也是一脸憔悴地守在旁边。 老朱只是随意扫过,人都快没了,他也没心思关心这些细节,重新转向床上的朱塬,恰好看到写意把蜜水送进朱塬嘴里,又被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徒劳两三次,写意颓然放弃,注意到旁边一身常服的朱元璋,她首先猜出身份,想要起身见礼,老朱已经摆手,走近打量双眼紧闭连嘴唇都是煞白的朱塬,又瞄了眼写意手中的小碗,问道:“吃不了东西么?” 写意沉默地摇头。 留白也大概猜出什么,大着胆子道:“小官人前些日子说要喝牛乳,没找到。” 老朱立刻转头,对堂屋侍从道:“快去找来。” 其中一位侍从匆匆离开。 听闻皇帝陛下到来,戴三春也过来见礼,进门就直接跪下,不敢为自己辩驳一句。 朱元璋看他一眼,只是冷哼了一声,又转向太医院使孙守真,沉声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孙守真想起之前在宫里被人拖走的内使监令何绶,不由双膝一软也跪了下来,颤声道:“确还有一些方子,然……小翰林身子太弱,臣……臣只怕他撑不住。” 朱元璋又转向床上朱塬。 沉默打量那张苍白小脸片刻,明白孙守真所说乃是事实。 甚至有些自我怀疑。 这…… 难道是自己最近做了甚么不对的事情,以至于惹上天不喜,刚刚给了一位大才,又要这么快收走? 收回目光,老朱左右踱了几步,叹气一声,见堂屋还跪着两人,摆手道:“都给俺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孙守真、戴三春连忙起身,连带其他人,都默默退出了正房。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写意明白眼前皇帝陛下是自家小官人的唯一希望,为了让朱元璋多想想办法,她记起一事,放下手中的小碗,语气里带着别样希求地问道:“陛下可要看看小官人手稿么?” 老朱的怒气值本来还在积累,听写意话语,几乎下意识就要训斥。 这都甚么时候了,还看甚么手稿? 不过,随即反应过来,若是……大概也只剩那些手稿了。 于是微微点头:“何在?” 写意起身道:“在西屋。” 说着朝老朱做了个手势。 这边卧室帘子已经摘去,老朱视线越过堂屋,看到被厚厚棉帘遮掩的西屋。 写意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细节,先走了过去,把帘子掀起来挂好,又走到墙边的柜子旁,从自己腰间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拿了一叠手稿出来,没敢直接递给老朱,而是放在了旁边书案上。 朱元璋跟过来,拿起眼前书稿翻开。 这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一段时间的‘经济之学’根本之一的‘生产’之道书稿,还有当日双方讨论过的其他一些话题,看这厚厚一叠,大概已经接近完成。 只是……肯定也只完成了一半啊。 还有‘分配’之道呢? 还有其他百种学问呢? 再次叹了口气,只是简单地翻了翻,老朱把手稿揣到怀里,打量朱塬书桌片刻,出了西屋。 想要再去东屋卧房看一眼,想想还是作罢。来到院外,又是片刻迟疑,老朱对孙守真道:“你刚刚说那法子,今晚试一下罢,能不能成,看他造化。” 老朱没忘记孙守真在皇宫里说的那些话。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朱塬恐怕撑不过明天。 既如此,总要下猛药试一试。 而且,这件事显然也只能他亲自拍板,太医院才敢施为。 孙守真长揖道:“臣一定尽力。” 朱元璋看了眼逐渐暗下的天色,再次轻叹一声,沉默离开。 回到皇宫。 晚饭时,朱元璋胃口比平日少了大半,马氏也知道了朱塬的事情,表情担忧,没敢此时为平日里勤恳得力的何绶求情,而是问起后湖之事。 老朱只回了句看能不能挺过今晚,就再没食欲,起身离开饭厅,去往坤宁宫这边的书房翻阅起那叠手稿。 内容大抵是当初讨论话题。 不过,朱塬确实也添加了一些额外案例,让老朱阅读时一边感慨一边发散又一边叹气。 这么反复阅读了几遍,已经是亥初时分。 朱元璋的注意力,最后落到了一页书稿上,这页书稿与其他内容格格不入,因为只有两句话。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老朱最初只当这是朱塬平日随意写下的无用句子,不过,读过了之前书稿,再看这一页,他逐渐有所了悟。 就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道德经》,并很快寻到相应篇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反复品味琢磨,联想书稿中只是寥寥提及诸如‘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开辟平民之上升通道’等话语,再看这两句话,可不就是‘分配’之道之概括么! 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乃天道。 那么,‘天’是谁,可不就应该是他这位皇帝么? 若按‘分配’之道,他要做的,就是那损有余而补不足,损那些豪阀巨贾,补那些困苦百姓。 再说那‘人之道’。 眼前书稿里有所论述,汉唐最后都从府兵制转向募兵制的一个原因,就是那些贪得无厌的豪阀巨贾不断兼并土地,还逃避税赋,导致朝廷财政崩溃,导致百姓身无所存,以至于上无法养兵,下不肯效命。而中间的豪阀们却是凭借直接掌握的‘生产体系’,纷纷自起,结果是一个三足鼎立,一个五代十国。 因此,这‘人之道’,是他将来需要避免的,需要压制的,需要打击的。 如此看来,这短短两句,就是那‘分配’之道之根本。 朱元璋恍然同时,又再次叹气。 今日已不知叹气了多少次。 因为,老朱还知道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需要的是从火候到调料都恰到好处的各种精巧手段,而不是‘入锅,烹之’这种毫无意义的实在话。 因此,只是两句根本,没有各种具体而微的措施,显然还远远不够。 就像‘生产’之道,朱元璋自觉已经明白了很多相关道理,但具体该如何去做,他依旧没有多少头绪,只能摸索。 人生苦短,要做的事情太多,那有时间摸索? 烛光下。 老朱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犹豫了多久,终于再次起身,来到皇后卧室。 这里有一个紫檀大柜,柜子里,还有一个紫檀木匣,木匣中,藏着一本《天书》。 今晚不看,或许,明日若坏消息传来,再看,也已经晚了。因此,老朱不觉得自己这是违反了对朱塬许下的诺言。 马氏正在这边与两位宫女一起为丈夫缝制一件外袍,见老朱径直走过来,打开了那柜子,默默取走了那只紫檀木匣,想了想,也没说什么。 马氏对丈夫再了解不过,以他那有时足够耐心有时又颇为急切的矛盾性子,只看这些时日每天都要跑来瞧上那柜子两三次,她就明白,自己男人肯定是等不了三年的。 今晚…… 理由倒也充分。 马氏很想跟过去一探究竟,想想还是作罢。反正,丈夫只要打开了,她早晚也能看到。 另外一边。 回到书房,朱元璋把紫檀木匣端正地放在书案上,又难免想起了朱塬当初的提醒。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或许,哪怕……还是应该放回去,耐心地等到三年之后。 毕竟这真可能牵扯到他大明国运。 九死一生打下的基业啊! 只不过…… 最后内心交战一番,老朱到底伸手,稍一用力,拧掉了那把没有钥匙的黄铜小锁。 第028章:我们,是同志了! 朱元璋是个夜猫子,经常处理案牍到深夜,马氏已经习惯。 不过,今夜却显得更晚。 过了子正,那件外袍都已经缝好,马氏便主动来到书房,提醒丈夫就寝。 刚进门,马氏就察觉到朱元璋的不对劲,老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一本书稿,旁边是一只打开的紫檀匣子。 那应该就是《天书》。 马氏却没心思理会甚么《天书》,这几日才说那朱塬被魇了,再看丈夫模样,想想他下午也去过后湖,她就有些不好预感,不由快步上前,搭上丈夫肩膀,压着忧虑柔声唤道:“相公,相公?” 喊了两声,马氏正要发力推晃丈夫身体,朱元璋好像突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合上那本《天书》,眼神凶狠地扭头看来。 认出是马氏,老朱目光才转为柔和,伸手抓住马氏一只小手,握得紧紧的,微微张了张嘴,又努力张了张嘴,才终于发出几个嘶哑缓慢的音节:“娘子,娘子啊……”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又转为悲戚:“标儿,标儿他……”倏地又怒意勃发,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砸向书案:“老四……老四那混账,那个混账东西……” 马氏完全不明白老朱在说什么,只是注意到他目光里满是血丝,顿时更加担心。丈夫的心病才好些,可不能这么情绪激动,她弯下身,整个人抱住自己男人,努力安抚道:“相公,怎么了相公,你慢点和我说,重八,是我,我在这儿呢,咱不怕,咱甚么东西都不怕……” 妻子的怀抱,还有轻柔中透着强烈关切的话语,终于让朱元璋逐渐缓过来。 再次张了张嘴,老朱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怎么说? 说自己一梦六百载? 说洪武十五年,说洪武二十五年,说建文四年? 说自家老四造了反? 说土木堡? 说两个不肖子孙,二十几年不上朝? 说有个可怜孩子,没甚么雄才大略,想要挽那天倾,一生发了五次罪己诏? 说一棵老槐? 说那人口两万万的中华,又一次被披甲不足十万的异族,夺了天下? 不能说。 都不能说! 朱元璋已经后悔看了这甚么劳什子《天书》,他不愿相信,想要让人连夜去后湖,把那弄造妖言蛊惑自己还要冒充他朱氏后人的小秀才给砍了。 但…… 他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朱塬把《天书》送来给自己,之后礼部尚书崔亮询问,他第一次在纸上写下了自己悄悄琢磨许久的‘洪武’年号。而提前几天就已经落笔的《天书》,开篇即是‘西元一三六八年,祖宗于金陵南郊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 朱元璋不觉得有人能提前把如此重要的念头从自己脑子里偷走,更不觉得是有人之后能偷换了这《天书》。这些年倒也见过一些神机妙算,刘基就是一个。但也从来没见过能掐算如此之准的人,刘基都不能。 因此,结果只有一个。 那朱塬……确实提前就知道。 再想想朱塬那根本就不像这个时代的学问,更何况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娃,又如何能积累那多见识? 但,若按他书信所言,已年三十六,且求学多年,这一切都合理起来? 想到这里,朱元璋逐渐清明的目光又飞快转为锐利,安抚地拍了拍妻子,推开马氏,老朱三两下把《天书》和那封信揣到怀里,对马氏吩咐一句,就快步来到门口,大声呼喊吩咐起来。 金陵城北,后湖上的大宅内。 朱塬正做着一场乱梦。 梦开始于有人给自己喂药,软软的双唇贴过来,他拒绝了好几次,只想早点回去,再不来了。迷糊间,还有些惊恐。如果是个男的在用嘴给自己喂药,他一定要先咬死对方,再去死。 可是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再然后,感受到耳边隐隐的哀求和哭泣,是女声,很悲伤的样子,于是心软了,勉为其难地开始吞咽。 很苦。 然后就一直难受,五脏六腑好像都在被火烧火燎,疼得睁开了眼,看到写意那张漂亮的瓜子脸,就是眼睛有些肿,还又哭又笑的。 可怜妹子,来,哥哥抱抱。 于是抬起了手。 刚抱住,耳边就传来留白的叫声,大概吃醋了吧,小醋坛子。 可惜没力气换人了。 这么抱了下,还没能收回手,脑海中就重新开始各种各样的画面,前世的,今生的,乱七八糟,赶都赶不走。 梦境来到某一处,老朱再次出现。 祖宗已经看过了那本《天书》,毫不怀疑地认下他这个假冒的二十三世孙,祖孙两个站在春日里杨柳依依的西湖畔,执手相看泪眼,异口同声道:“我们,是同志了!” 滚! 老子只是穿越,又不是变成了外星人! 还有,谁特么在放《千年等一回》,给我等着,企划部那一群吃白饭的,杭州就只有西湖吗,就不能搞点别的创意! 当半睡半醒间的朱塬都开始吐槽自己的梦境太离谱时,他又觉自己飞了起来。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捆起来了! 变成了人棍被丢在地上的朱塬艰难睁开双眼,只见老朱一双赤红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见朱塬睁眼,老朱二话不说,举起鞭子就开始抽。 啪—— 啪—— 啪—— 三下。 想要来第四下的时候,老朱到底开始犹豫,万一……呢! 身上剧痛传来,朱塬想喊,喊不出声,想要挣扎,也没力气,只能下意识地吸冷气,好在老朱很快停止了抽打,他才从再次从昏迷边缘回过神。 扭过头望上去,笑了下,某个瞬间,朱塬想要全部坦白,不过,还是继续吧。 说不定呢! 朱塬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也是个转机。 努力提起了一些精神,朱塬坦然问道:“祖宗……看过《天书》了?” 朱元璋面沉似水,一副随时可能再抽朱塬几鞭子的模样,狠声问道:“你是那来的妖人,学了一些谶纬之法,就敢来蛊惑与俺?” 朱塬微微摇头,也不躲闪老朱的目光,虚弱道:“祖宗,六百年的见识,六百年的学问,这些东西要……要几十代人积累,造不了假。” 朱元璋一时无言。 朱塬缓了缓,又提起了一些精神,虚弱地低声道:“祖宗,这匆匆一趟,我大概又要走了,这里,给祖宗再留三个建议吧。” 老朱依旧不说话。 朱塬也不急,又停了停,才缓缓说道:“第一个,关于赋税,摊丁入亩,士绅宗室皆要一体纳粮。需知财政乃国家根本,哪怕自家人,也不能放开口子,放开了,如同黄河溃堤,决口只会越来越大。祖宗,需知强干才能护弱枝。若是主干都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朱塬这段话说完,老朱立刻想到了《天书》中记载那雍正帝的改革之法。 还想到了那本书中他最不想回忆却怎么都忘不掉的另外一节。 反贼李自成围困京师,府库空虚,崇祯帝求百官捐饷,百官皆哭穷,勉强凑得二十万两白银。后京师城破,李自成拷打百官,得银,七千万两! 自家大明朝……竟然,是穷死的! 那些蠹虫! 老朱怒气值再次开始积累时,朱塬短暂停歇,已经接着道:“第二个是火器,祖宗,一定要大兴火器,火器乃克制骑兵最有效之法,若火器得兴,我华夏北方再无边患。” 老朱默默听着,这次想到了那甚么工业革命。 那清朝,竟然被区区几千蛮夷就攻破了京师,原因就似与这火器相关。 朱塬再次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第三个,是开拓海洋。祖宗,一定不要禁海啊,这世界三分陆地七分海洋,好东西都在海上。我大明水军领先世界数百年,若不开海,暴殄天物。” 朱元璋听着,也想到了《天书》中有所提及。 那些轮番揉搓清朝的蛮夷,好像都是甚么……海洋霸权。 念头闪过,老朱等待朱塬继续第四、第五、第六……结果没了下文,这才想起,这小子只说要给三个建议。 滑头! 很想再抬鞭抽上一记,老朱到底没下得去手,见朱塬躺在地上开始沉默不语,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他思索片刻,终于记起一个问题,沉声道:“就算你自六百年后而来,又如何能证明是俺朱氏子孙?” 朱塬感受到老朱的语气变化,明白自己已经过关了大半,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着急。 恰好也考虑过。 再次睁开眼,努力扭头看向老朱,朱塬道:“祖宗,我在那本书上提过,洪武二年,祖宗开始让人编撰《祖训录》,这《祖训录》经过多次修改,洪武二十八年,定为《皇明祖训》。” 朱元璋微微点头。 倒是记起。 确实有这么一条,当时阅读,没觉得什么,此时再想,老朱又把某些事串了起来。 因为,就在前几天,受到中书省请封太子中书令的影响,他才刚刚和皇后说过,将来要修一本祖训,定下自家的规矩,传诸子孙。 而那《天书》,又一次写在了自己产生念头之前。 地面上,朱塬已经虚弱地继续道:“祖宗,六百多年后,别说大明,就是清朝,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除了咱朱家自己人还会把《祖训录》,嗯,最后叫《皇明祖训》,供奉在祠堂里,没人再关心这些老黄历了。这《皇明祖训》,小时候,每次祭祖,长辈都会当众读一读,孙儿顽劣,也不止一次跑上前翻阅,恰好能背诵一些。” 说到这里,朱塬再次停下,让自己恢复了一些气力,才轻声背诵起《皇明祖训》的开篇序文:“朕观自古国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当时法已定,人已守,是以恩威加於海内,民用平康。盖其创业之初,备尝艰苦,阅人既多,历事亦熟。比之生长深宫之主,未谙世故,及僻处山林之士,自矜己长者,甚相远矣。朕幼而孤贫,长值兵乱,年二十四,委身行伍,为人调用者三年。继而收揽英俊,习练兵之方,谋与群雄并驱。劳心焦思,虑患防微,近二十载,乃能翦除强敌,统一海宇……” 朱塬从一开始就是强提精神,背着背着,也不知道自己背到了哪里,忽然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最后一个念头。 朱信濯,我谢谢你当年把你家祖训序言挂宿舍墙上啊! 朱元璋认真听着朱塬背诵,心思逐渐沉静下来。 到现在,他已信了八分。 因为他能肯定,朱塬背诵这些与他个人经历息息相关的‘祖训’内容,不可能是随便什么人胡乱编造。 再联想朱塬刚刚所说‘祠堂’、‘祭祖’等言语,老朱不知道后世这些事情已经逐渐被淡化,他依旧下意识认为,这么庄重的一件事,也不可能造假,把祖训供奉在祠堂,同样合情合理。 而且,老朱也不能想象,几百年后,只是敲敲键盘,就能把《皇明祖训》的全篇轻松搜索出来。 当然了,朱塬也不算从网上搜的。 总之,真过了几百年,也确实只会有自家子孙后代才会关心甚么祖训了。 这么听着,察觉到朱塬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停住,眼睛也再次闭上。老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蹲下身,摸了摸朱塬额头,感觉还是火烫,他开始后悔把这孩子捆了起来,还丢在地上。 慌忙地把朱塬抱上床,老朱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对门外大喊:“来人,给俺来人。” 皇帝陛下突然带了上千人马赶来,直接撞破了大宅西墙一拥而入,吩咐把大宅内所有人都捆了,跑去亲自审问某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小翰林。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 现在,这又是甚么转折? 没人敢问。 大家只是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再次救治起又被老朱折腾掉小半条命的朱塬。 朱元璋让到了堂屋,看着太医和丫鬟们忙碌,越发后悔自己刚刚作为,但也无可挽回,等太医院使孙守真给朱塬扎了针,他才问起:“如何了?” 孙守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来下过猛药,都好些了,现在这么一折腾,谁敢说结果如何? 朱元璋见孙守真不回答,怒气值瞬间再次爆满,目光刀子一样扫过众人,狠声道:“把人给俺治好了,若是治不好,尔等,都殉了罢!” 第000章:【本卷小结】 为了不影响大家阅读,之前章节一直没有过小尾巴,这算统一的一次PS。 最初构思的时候,我打算第一卷六万字搞定。 后来发现不行。 想要六万字完成,老朱拿到紫檀盒子的当时,就得直接打开。 我确实这么考虑过,想象中的戏剧冲突超级强烈,但这不合理。朱元璋能忍耐十余年才终于登基称帝,哪怕我在第三章就已经明示了他同时也是个急性子,却也不可能急到那种程度。 而且,真这么写了,我自己的情绪没铺垫好,文中角色的情绪没铺垫好,大家也不会有足够的情绪铺垫。 这就要让第一卷成不了虎头,变狗头了。 不过,第一卷也不能太长。 因为剧情限制,这注定是主角无法施展的一卷。担心会变水,恰好我又是个很能水的人,为了避免这一点,我开始就给卡死了,每一章都必须与主线相关,每一个角色都必须是剧情需要,甚至每一段对话,都可能是情节伏笔,以至于重新回读,多少有些遗憾,太赶了。 为了加快进度,只是我留存后续可以用到的删减片段就有一万多字,没留的更多。就像第六章,我记得初稿写了五千二,删到了两千四,以至于计划中第一卷的十万字,只写了八万八。 八万八,倒也挺吉利。 正如我在文中反复提及的‘君子务本’一样,这一卷,其实就是这本书的根本,而远远不只一场三年之约被提前揭破的转折冲突。 这里小小自满一下。 从本书最初构思开始,我就一直在反复斟酌该怎么给老朱一个合理的开匣动因,一堆想法中,我觉得最终采用的方案是最顺理成章的,不勉强不突兀。 这是题外话。 哪怕是网文,我认为也是要有一定表达的,否则很容易迷失,写着写着就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相反,如果你确定了自己要表达的东西,哪怕已经写了一千万字,只要想继续写,也会有足够的内容和方向。 有人说我要表达的就是升级打怪、不断变强、称王称霸。这不是表达,这是套路。网文都是要有套路的,但如果只有套路,那只是画皮,缺少筋骨,故事就撑不起来。套路太多次,恐怕连作者自己都会厌倦。 真正的表达应该是一本书的精神内核。 内核不一定要高大全伟光正,哪怕就是爱情至上,‘你只是失去了一条腿’那种,也没问题,有最重要。 再说这一卷,主要目的,就是立本。 经济之学,准确说,我在我个人的认知范围内为本书设定的一套经济之学,就是根本。 专业人士请勿深究,这只是一本网文。 其次,就是要让本书至少是前期的主要人物都多少露一面,算是铺垫。结果还算满意,哪怕老朱的一群儿子,也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了。 这里要声明一下,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其角色形象,都是我结合个人读史感受及本文情节需要所设定的,或许与史实不符,大家姑妄读之,不要较真啊。 总之,第一卷所有出场人物,后续都是有戏份的,不是为了露面而露面。 最后,还有一些更深层次不那么明显的伏笔,这主要是我为自己进行的铺垫,追求后续情节一个隐性的顺理成章。 未免剧透,不多说。 再就是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历史文最难的一点,就是对各种历史知识和历史细节的还原。 哪怕每一章都花费了很多时间查询资料,最后还是难免出现错误。短短不到十万字,我就是在一边写一边改的过程中度过的。刚开始发现BUG,很难受,情绪低落,觉得不完美了。改着改着,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我最初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比较低,出八分力气,写一本六分的小说。 我个人的六分及格标准,是写出之后,让自己读起来也觉得挺有意思,什么时候重新翻回来,还会觉得有趣,而不是写过就忘,连自己都不愿意回顾。 这其实也挺难的。 关于BUG,可以确定,之前或者之后,肯定还会难免各种疏漏,这就要请大家多多包涵,我能力有限,做不到完美。大家发现错误,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我会及时修改。 哦,还有些主动的修改,比如一些角色的名字。我在文中也提过,老朱超喜欢给人起名,不止子孙二十代字辈,对大臣也是动辄赐名,以至于很多人的名字在不同时期是不同的,为了避免前后混乱,我一般挑选大家最熟悉的那个名字,文中就不特意点明了。 最后是更新。 我一般每天四五千字,最多六千,再往上,质量就不能保证了。为了我的六分目标,不想凑合。其实一本书凑不凑合,不只是作者知道,读者也能感受出来,我不想这本书留下太多遗憾,所以,不凑合。 以上。 这是我的第一卷小结,也算即将登上推荐的一次小感言,如果大家能读到这里,感觉本书还算可以,那就请收藏推荐一下吧,谢谢大家。 第001章:棋 后湖上的一场风波,包括其中某些内情,在随后的一些日子再次传遍了朝野上下。 很久没有亲自领军的皇帝陛下带了上千精兵气势汹汹地杀入后湖,最后结果,却是一句若太医们治不好那位小翰林,都要跟着殉葬。 这转折…… 因果完全连不上啊! 据说当时就有一位太医吓晕了过去。 如此,满朝文武既是好奇又带着某种不可言说期待地等了一些日子,消息再次传出,那位小翰林,真得开始好转了。 私下里一些自诩清高的官员已经开始感慨。 弄臣不死,如之奈何? 奈何! 而且,那里只是不死,那小翰林,还更加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视。 后湖上原本驻扎的一个小旗官兵,皇帝陛下亲临第二天,就提升到了两百,并且由一位金吾卫千户统领。 不仅如此,皇帝陛下还下令对后湖上的湖民进行了一次清查,凡有户籍者,迁出,无户籍者,发与那朱塬为奴。最后,大概有一半的湖民,都直接成了小翰林家的奴仆。 没有甚么哭天抢地。 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逃役隐户是要被抓去充军的。 而且,眼看皇帝陛下的安排,那整整一座周遭四十里的后湖,没了正经民户,又没有给出明确说法,简直都要成了那小翰林的私产。 莫说湖中产出,只是那几座湖心岛,加起来都有五六百亩,其中大半都可开为良田。 这些湖产,肯定是要那些仆户来经营的。 不仅傍上了一位备受皇帝陛下宠幸的翰林大人,以后也不再有赋役之忧,至于成了奴籍,本来就没有户籍,更何况这下场可比那些被发配充军的要好太多。 以至于,一些原本有户籍的,当时都很不情愿离开,想要投靠了那位小翰林。 可惜那位小翰林当时还在养病,没人能做主,户部来人也不敢擅自主张,只能皇帝陛下如何吩咐,大家就如何做。 再就是,难免有些人又可怜了一下那白白被砍了脑袋的户部主事崔计等一干人。 冤啊!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已经是月底,这是正月二十六。 今日城内颇为热闹。 南边传来消息,征南将军汤和已经攻破延平,俘获了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不日就将解送金陵。 稍有见识的百姓明白这是南方大患已除,其余不足为虑,大明可以专心北伐。 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津津乐道这一路南征的各种缴获,不提船只马匹粮食,据说只是那‘一斤胡椒一亩田’的胡椒,就先后缴获了几万斤,那可是几万亩地啊,得多少人才能耕得过来! 金陵城北。 外出采购归来的留白也在想着之前购买调料时听那货铺掌柜与人讨论的南征话题,觉得那些人想法很有趣,打算回家说给小官人听。 依旧是两辆骡车。 虽说皇帝陛下最近又悄悄赏赐了一大堆东西,置办两辆马车轻而易举,但小官人还病着,她们也没心思弄这些。 从后湖西南入口进入湖心岛,前后经过两道哨卡,终于来到最里那座岛屿。 骡车并没有直接驶向那座西墙还留着一个大豁口的宅子,而是照例先停入一户人家。 这是大宅最早雇佣撑船的蔺氏一家人。 骡车停好,留白刚刚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蔺家老大蔺大鱼的媳妇陶氏就拉着一个肌肤白白个头矮矮眸子还很亮的小丫头凑了过来,恭维几句,就迫不及待道:“留娘,俺上次与写娘说,让俺家小鱼服侍翰林大人,如何了?” 蔺氏一家三代六口,家主是蔺老三,妻子已经亡故,有一子一女。儿子叫蔺大鱼,今年十九,娶妻陶氏,也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女儿叫蔺小鱼,今年十四,若不是最近的事情让蔺家产生了念想,已经要开始说媒。 留白先指挥小厮丫鬟把车厢里的东西搬出来,这才转向陶氏,又瞄了眼那比自家小官人还矮些目光里带着浅浅期盼的小丫头,冷冷道:“等着吧,我家小官人还没给吩咐。” 留白说着,身边的小丫鬟杨桃却没忍住,带着戒备和嘲讽道:“俺都没资格服侍小翰林哩。” 陶氏上前一步,泼辣地剜了杨桃一眼,转向留白,又变成讨好:“留娘,俺家小鱼和这些个小蹄子可不同,大不同哩,俺家小鱼……水性可好,下了水能潜好几十息,那怕有人掉入那大江大海,她都能捞上来。” 留白还没开口,被当面喊小蹄子的杨桃已经再次道:“你说甚么话,这是咒我家小翰林掉到大江大海里呢?” 陶氏顿时讪讪。 陶氏没什么指向已经让留白不悦,听丫鬟这么说,留白顿时大怒,抬手就打了过去,又转向陶氏,生气道:“你省了这份心罢,明与你说,我家小官人不喜欢这种小丫头。” 陶氏没看捂着脸的杨桃,表情也没有失望,反而变得有些古怪,上前一把拉住留白,一边拖住自家小姑子,还带着点献宝似的神秘兮兮:“留娘,来,俺与你看,俺家小鱼,不小,真不小。” 留白一头雾水,难免带着些好奇地被陶氏拖进了旁边茅屋,片刻后就脚步匆匆地跑出来,脸蛋通红地骂道:“你这腌臜婆娘,我这就告诉小官人,把你们一家都赶出后湖。” 陶氏也跟了出来,却不怕留白的威胁,还带着笑:“留娘,你与小翰林说说,一定要说说。” 留白不再理会陶氏,带着丫鬟小厮大包小包地就走向西墙缺口。 这边被皇帝陛下带兵撞破,还是因为没人做主,最近一直也没修补。而且,大家觉得吧,这边若真开了一道门,比只能通水路的东南角可方便多了。 再就是,留白私下还与写意讨论,当下这三十亩的小宅子怎能配上自家小官人,既然整个后湖都是自家的了,怎么着也得把这边一整座岛都圈下来。 虽然又被写意批评是胡乱心思,但她觉得自己想法可没错。 进入大宅,安置一番,听一个小丫鬟跑来汇报,留白就匆匆走向花园北边小官人用来会客的那座厅堂。 朱塬正在与戴三春下围棋。 刚学没几天。 老朱提前打开了那只匣子,朱塬现在还能活着,内心最大的一块担忧也就消失,再加上一群这年代最顶级医生的悉心照料,只是五六天,朱塬其实就已经能下床。 身边人硬是把他按在了内宅床上将近半月。 不能出门,就让身边几个姑娘教自己围棋,写意、留白、青丘和洛水都会,差的只是水平不一,洛水不出意外能一挑三。 朱塬也因此最不喜欢与洛水下。 让棋都能让的朱塬压力山大。 这次四女最末还是青丘,也是朱塬最喜欢的对手。 第三是写意。 留白意外地排第二,虽然还是要洛水让五子才能勉强打平,不过依旧被洛水评价很有潜力,若是认真学三年,就能追上她。 留白进门,见是下围棋,顿时来了兴致,猫步到自家小官人身边安静旁观,很快就想要嘟嘴。 两个臭棋篓子。 戴三春对围棋也只是略懂,之前已经很长时间没与人对弈过,一局终了,见朱塬主动弃子认输,他笑道:“大人只学不到一旬就能如此,恐再有一月,重生就不是对手了。” 朱塬也笑:“戴先生平日肯定也没时间下棋,若一起学,我还是下不过的。” 旁听的留白再次差点要嘟嘴。 这互捧的…… 两人收着棋子,戴三春道:“其实,围棋最能见心性,重生与大人对弈,最深感触就是大人的一个‘稳’字,无争胜之心,却步步为营,以大人年龄,这实在少见。” 留白闻言,却是眨了眨眼睛。 这还真是她之前没怎么注意的。 仔细回想,自家小官人下棋,把控全局的同时,总会在一些局部稳稳地积累自己的优势,直到彻底占下其中一片。然后,一片又一片,最后那怕输了,比如在那洛水面前,虽然有让的成分,但小官人的盘面也不会太难看。 朱塬只是笑了笑,说道:“我确实觉得做人就该如此,不能急,把手边的事情做好,一件又一件,等有一天,回头时,你会发现自己已经积土成山了。” 戴三春动作顿了下,感慨道:“大人洞明,重生不及。” 临近午饭时间,两人没有再开一局。 聊了几句,写意捧了一个盒子进来,朱塬起身,接过盒子,恭敬地双手送给戴三春,又长揖道:“朱塬谢过戴先生救命之恩,最近让戴先生劳心了。” 戴三春这一次站起了身,又稍稍回了一礼:“这是我等本分。” 两人谦让几句,重新坐下,朱塬道:“孙院使他们,我无法出门,只能下午让赵续他们代为上门道谢,这里还需要戴先生给我一份名单。” 戴三春点头答应。 朱塬又提起一事:“我也知道了那夜之事,等机会合适,我会劝谏陛下,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牵连太医们。医者父母心,没有医生是不想治好病人的,只是人力终有穷时,陛下不该说那样的重话。” 朱塬这话出口,别说旁边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戴三春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身,顿了顿,又朝朱塬施礼:“不敢当,不敢当,重生……重生先替我等医者谢过大人。” 这年代,医生地位说高也高,说不高,也真不高。 若当日没能救活朱塬,老朱真把他们一群人给砍了,大伙也只能认命。 戴三春无论如何没想到,朱塬能说出这些话,这……直接指责皇帝陛下啊,实在是……都,都有些…… 那怕在脑海里,戴三春都没想出甚么合适的词汇。 只是提醒自己,忘掉,一定要忘掉朱塬刚刚的话语,他甚至希望朱塬只是客套一下,别真去劝谏甚么的,毕竟以皇帝陛下的性子,不一定有用,还可能给自己招祸。 戴三春诚惶诚恐,但朱塬这里,却是真实想法。 前世读史,朱塬就不止一次见过朱元璋动辄迁怒医生的事情,哪怕其中大半都是戏说,也肯定不缺少真实依据。而这么做的结果,在朱塬看来,只会适得其反,让医生们治病时畏首畏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甚至,一些出色的医生,肯定会躲皇家远远的。 另一方面,也是朱塬前些日子的想法,马皇后,还有太子朱标,是避免老朱晚年暴走的两个关键。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肯定也需要在医学上下一番功夫。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老朱必须克制自己,否则,朱塬再下功夫,也只会事倍功半。 等戴三春缓过来,朱塬跟着又道:“还有一事,戴先生,我们之间本来的三年之约,呵,内情不多说,总之,如果你这里没问题,我最近就可以开始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东西。” 戴三春刚刚平复的心情,听到这件事,顿时又激动起来。 朱塬好不容易才拦住,没让戴三春当场行拜师礼。 两人一起吃过午餐,知道朱塬有睡午觉的习惯,更何况今日出来这么久,也肯定累了,戴三春没有着急某些事,留下一张名单,带着朱塬送自己的谢礼,先行告辞。 等戴三春离开,朱塬回到内宅。 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西屋的书房。 留白和写意一起跟过来。 朱塬用钢笔亲自一个个写下给之前为自己治病太医们的谢帖,至于谢礼,也很简单,每人一只钢笔,然后让写意交给赵续,挨家送去。 等写意离开,朱塬还是没有起身。 重新抽出一页白纸,转头对留白道:“说说你们家人的情况吧,我写封信,托个人送去山东,把他们都接过来。嗯……稍后你和留白自己也都写一封信过去,免得他们不信。” 既然某些事情已经揭破,就不再需要顾忌什么,只是接一些家仆的亲人过来,哪怕老朱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至于托谁? 某个人朱塬都已经想好。 华高。 两面之缘的华大人,之前可是负责北伐粮道的,哪怕吃错药卸了职,这一路上肯定还是有他诸多属下,因此对于华高,这只是招呼一句的小事。 留白没想到朱塬会突然提起这个,瞬间湿了眼眶,软软跪下:“小官人,奴……奴谢过小官人。” 朱塬捉住留白小下巴,打量着那张圆圆的娇小脸蛋,玩笑道:“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们在官人面前加个‘小’字。” 留白扬着小脸,眸子水汪汪地轻唤道:“官人~” 朱塬:“……” 连忙又摇头:“算了算了,还是小官人吧,这听起来太不庄重了。” 第002章:家事 等留白起身,大致讲了自己和写意的家庭状况,朱塬很快写好一封给华高的信,还让留白稍后取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去,算是路费。 毕竟就算华高自己不在意,也不能让下面人白忙活。 说完这件事,朱塬又取了一页白纸,从笔筒里挑出铅笔和直尺,很快绘制出一份表格,类似后来的户口本格式,然后用钢笔填写,标题‘档案’二字,有姓名、性别、年龄、备注等几个栏目。 填好之后,朱塬展示给留白:“等下送过信,再统计一下家里那些丫头小厮的家庭情况,按照这个表格填写。” 留白凑近看向案上表格,问道:“小官人,性别……为何?” 朱塬道:“男,女。” 留白眨了眨眼睛,明显疑惑,她其实能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是,这还用填么? 朱塬看出身边丫头的疑惑。 当然要填。 现在只是男女,再过几百年,你要敢说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不,哪怕你说还有第三种,那也是要挨骂的。 这是歧视! 因为标准答案,是七十三种! 思绪稍微出离了下,朱塬笑道:“比如你和写意,如果不是看到你们,只听名字,说你们是两个男的,我也相信。” 留白明白过来,微微点头。 倒是想起,就像那蔺家的蔺大鱼和……蔺小鱼,乍一听,还真是让人分不清男女。 留白这么想着,又指向其中一个栏目:“小官人,备注要写甚么?” 朱塬道:“大概是,有没有特别手艺,比如识字,或者,像青丘和洛水那样,会做饭。” 留白听到‘会做饭’就不好意思,应了一声,想起来,确认道:“小官人,所有人都要写么?” 朱塬摇头道:“只是那十个小的,关键是把他们家里的情况问清楚,你们四个,还有赵续和左七,不用管。稍后我午睡,一个时辰后让青丘她们两个过来,我亲自问。” 留白再次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小官人,陛下给咱那二十三家仆户,六家匠户,还有,城南的三十七家佃户,这些不用么?” 既然顺利度过某个最大关卡,朱塬就打算理一理身边人的状况。 不想稀里糊涂。 甚至,如果身边再有赵续和左七那种,也要尽快处理。 免得身边被人挖成筛子。 当然了,赵续和左七现在已经是可以信任的。不只是两人当初的某些表态,还有,与老朱的关系点破后,自家祖宗总不可能再用谍子对自己不利吧。 不仅如此,两人的身份,反而是朱塬能反过来利用的一种资源。 就像眼下做出了档案,后续查证的事情,朱塬就打算交给赵续两人去做。 当下听留白又提起这一长串,这差不多是两回事了,朱塬想了下,说道:“只要你们不嫌麻烦,也可以做一份给我。” 这部分人列出来,倒可以作为对这时代的一些参考。 留白立刻道:“奴不嫌麻烦。” 朱塬当然没意见,又补充道:“喊上青丘和洛水一起,另外还可以雇几个会写字的帮忙。” 留白内心不太情愿,表面却一点不显地恭敬答应。前些日子被小官人点破了心思,她就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现在还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丫鬟,与其他女人争甚么都没意思。万一惹了小官人厌恶,那才得不偿失。 吩咐完事情,朱塬起身走向东屋卧房。 再次醒来,身边站着写意,还有旁边的青丘和洛水,两女表情多少都有些忐忑。 朱塬坐起身,看外面天色,明白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时辰。 这天都快黑了。 写意注意到自家小官人表情,也不知该怎么说。 确实已经不止一个时辰。 不过,写意悄悄来过两次,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都不敢冒然喊醒自家小官人。 万一没睡好,再出问题呢? 朱塬也没说什么,任由三个女人服侍自己穿好衣服,下了床,就近看到洛水,示意道:“你过来,写意你去吧,青丘到西厢等着。” 三女答应着,洛水跟随朱塬来到西屋书房,另外两女先离开正屋,写意还细心地拉上了房门。 朱塬来到书案旁坐下,铺开纸笔,看向立在旁边的姑娘。 洛水今天穿了一套深红色调的刺绣袄裙,哪怕是冬装,依旧显得身材纤细,略施粉黛的白皙鹅蛋脸庞,挽着发髻,整个人明艳中又透着一股柔柔软软的感觉。 这气质,夏天时换了轻纱,肯定能上演《洛神赋》。 美好的人儿总是让人赏心悦目,朱塬多打量了片刻,才终于开口。 张了张嘴,又顿住。 怎么说? 说说你的前夫吧? 想想都感觉有些古怪。 洛水安静地微垂眼眸任由朱塬打量自己,直到察觉小官人欲言又止,才终于稍稍抬头,睫毛长长的明媚眸子望过来:“小官人,是要问奴以往之事么?” 朱塬点头:“说说。” 洛水没什么羞涩和古怪,轻声娓娓而道:“奴前主家姓刘,讳曰置,平江路下属吴县人,曾参加元廷科举,得中进士,官至正六品中书省员外郎,后因不堪南人为元廷排挤而辞官。张氏据平江,邀刘出仕为官,婉拒之。然刘氏乃吴县大户,居于张氏之下,又不免依附。今上征平江,刘没于兵乱。后徙富民实临濠,刘氏倾尽家产得免,迁来金陵。刘氏遗孀为生计,将奴作价发卖。” 朱塬本来还打算记一下,但洛水说得虽然不快,但还是超过他笔速,于是放弃。 等洛水说完,朱塬对其中一个点有些好奇:“徙富民实临濠,具体怎么做的?” 这问题有些跑偏,洛水顿了下,才说道:“非是所有平江富民,只依附张氏者,籍没家产,迁往临濠耕垦,与发配无异。” 朱塬明白过来。 可以想见,其中的操作余地实在是太大了。 就一个,依附张氏者。 怎么才算依附? 总不能只要给张士诚交了税,就算依附吧? 不过,如果真拿这个理由说你依附,你又能怎么办? 这刘家于是就倾家荡产了。 略过这个话题,朱塬看向洛水:“你还有家人吗?” 洛水摇头:“奴是被拐的,不记得家乡在何处,也不记得当时多大,后又被卖了几次,到了刘那里,才安定下来。” 朱塬弯起嘴角:“这么说,你不一定是二十五岁了?” 洛水目光终于躲闪了下,垂首道:“奴在平江被一个大娘调教了五年,卖给刘时,大娘说奴十三岁,年龄就是从那时算起。” 朱塬见洛水少有的露出心虚,没再逗她。 显然啊,年龄永远都是女人的敏感点。不过,不同的时代,敏感程度也不同。当下女人过了二十,那就是明日黄花蝶也愁了。 倒也不奇怪。 按照后世普遍的说法,古人的平均寿命也才三十岁左右。 既然没有家人,朱塬一时也没想到其他问题,便说道:“你出去吧,让青丘进来。” 等洛水离开,朱塬在纸上记下一个名字,打算之后让赵续他们去确认一下。 青丘很快进门。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袄裙,坦白说,衣品比洛水差了不少,洛水从头上的钗环到腰间的璎珞,处处都透着一股精致,而青丘,哪怕两人在这边的待遇相同,却给朱塬一种莫名的拘束感。 整日里小心翼翼的感觉。 不过,青丘的优势在于,这幅皮囊实在是出挑,冬日袄裙都裹不住的曲线,配合那张下巴尖尖的妩媚脸庞,以至于朱塬当时都没忍住,直接拿《山海经》中九尾狐的居所给她改了名。 见朱塬不说话地打量自己,再想想之前听到小官人吩咐要她们做的事情,青丘一只手无意识地开始捏裙摆,身子还微微晃了晃,想要跪下,又不敢,脑袋越垂越低。 这也确实是朱塬一个小小的心理攻势。 如此过了片刻,朱塬开口:“你在心虚什么?” 青丘小手猛地抓了下裙摆,下意识摇头,声若蚊蝇:“奴,奴没有心虚。” 朱塬弯起嘴角:“哦,我说错了,换一个,你在害怕什么?” 青丘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在地上,想想自己的年龄,想想那留白总是对自己的敌视,想想自己不管做什么总是排在四个女人之后,她终于啜泣起来,匍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小官人,奴……不是奴要骗小官人的,是他们迫了奴要说自己二十七,奴……已是三十一了,奴还有个女儿,有个女儿……” 朱塬:“……” 我还以为自己逼出了一个女间谍,你就给我说这个? 磨磨唧唧了好一会儿,朱塬终于听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山东东昌路的一位高氏财主无子,纳了青丘当二房,结果青丘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 因为兵乱,高氏一家变卖家产搬来了金陵。 就在去年,那财主养的一个外室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外室母凭子贵,不敢挑战正妻地位,却硬要那财主打发了青丘,才肯搬入高氏大宅,让儿子认祖归宗。 恰好正妻也提防嫉妒了青丘多年,这内外一撺掇,高财主也没顶住。 等一直不敢起身的青丘终于说完,朱塬想了下,问道:“你想把你女儿要过来吗?” 青丘顿了顿,没想到自家小官人会问这个,她想要摇头,又担心朱塬看法地不敢摇头,迟疑片刻,才终于小声道:“茶娘从小跟在何氏身边,与我……与我不亲。” 朱塬稍稍转念就明白,大概是贾探春那种。 这当妈的可真失败啊! 不过,朱塬又忍不住弯起嘴角:“高茶,这像女孩的名字吗,太不上心了。” “高氏有做茶叶生意……”青丘解释了一句,又摇头补充:“茶娘,不叫高茶,叫绿茶,我……那……他,他说,绿茶,雅致。” 朱塬:“……” 你还不如不解释呢! 没再多问,朱塬直接道:“我让人把你女儿要过来,多相处一下就和你亲了,最重要的,把名字改了,什么破名字。” 青丘没敢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以朱塬现在的身份,替身边女人向一个普通富户家争取一下孩子的抚养权,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大不了赔点钱呗。 抛开这个,朱塬问道:“你在老家还有亲人吗?” 青丘点头:“奴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还有一些叔伯。只是……六年前搬来金陵,就再无联系。” 朱塬再次意外。 这么多娘家人,还被欺负成这样? 不过,看青丘这性子,不欺负你欺负谁? 更何况已是相隔千里。 这年代,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出过百里之外,相隔千里,差不多也就一辈子见不到了。 再次想起当天那牙婆的话,虽说明显夹了一堆谎,但也该有些真话。朱塬试探问道:“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儒生?” 青丘点头:“父亲曾在府学任教,还给东昌府达鲁花赤家公子当过先生。奴学问都是父亲所教。” 朱塬感觉这些日子已经听过好几次‘达鲁花赤’这个名词,前世记忆中也会偶尔闪现,好奇问道:“达鲁花赤是什么?” 青丘抬头看过来,似乎意外朱塬连达鲁花赤都不知道,又很快躲开目光,说道:“元廷在各府县都设置达鲁花赤,官话翻作‘镇守之人’,统管地方军政。” 这么说着,青丘还补充一句:“达鲁花赤只授予蒙古人和色目人。” 朱塬明白过来。 简单说,按照游牧民族的逻辑,达鲁花赤,类似于部落首领。 跳过这个话题,朱塬继续道:“你父亲还在世吗?” 说完就感觉自己多问。 刚刚女人都说了,只剩下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 果然,青丘摇头:“父亲在我……在十二年前就已过逝,母亲当年也跟着父亲去了。” 朱塬换了话题,转而追问:“你几个兄弟读过书吗?” “读过,”青丘道:“哥哥还曾在济南府做过吏员,后来,父亲过世前交代,说这天下越发乱了,让哥哥辞了差事,回乡务农。还说要改朝换代了,让两个弟弟也莫要去考科举,等换了新朝再说。” 倒是个聪明人。 或也有限。 毕竟看女儿也能猜父母,更何况一辈子都只是当当老师。 朱塬内心评价几句,正要继续,又想起一件事:“东昌具体在哪?” 这话出口,青丘祸水一样的妩媚脸庞上也多了几分迷茫,片刻后才道:“奴只知晓,若去济南,要向东北走,大略两百里路程。” 向东北,那就是在鲁西。 鲁西啊。 按照北伐进度,当下恰好要打到鲁西了。 看了眼青丘,朱塬道:“按照你的说法,那边应该正在打仗。” 青丘顿时目光担忧,转而又带着些希冀地看向朱塬。 朱塬叹了下,说道:“我再补一封信吧,看能不能把你的家人接过来。” 如果青丘三个兄弟都读过书,倒是自己需要的人手。 只不过,相比早已平定的写意两女老家沂州,东昌那边能不能接到人,很难说。 第003章:想不明白 这些时日,大概从皇帝陛下亲自带兵夜入后湖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堪称诡异。 最明显一个,从来果决精进的皇帝陛下,好似忽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致,诸如那商讨已久要建立全国驿站之事,没给甚么理由,一句话,停了。 还有,皇帝陛下偶尔打量众臣的目光,大家也摸不准,但,实在是有些……不像在看活人。而且吧,还是那种颇为透彻的目光,好似百官都成了书本上那一页页历史,皇帝陛下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前世今生。 这,实在有些吓人。 正月二十七日。 早朝的气氛依旧如此,倒也有个小插曲。 这是一次人事调整。 现任司农卿杨思义转任户部尚书,左相李善长便提名了太仓市舶提举陈宁为新一任司农卿。 陈宁,原是元廷镇江小吏,投效之后,曾一路做到吴王麾下正三品中书参议之职。 当年皇帝陛下还是吴国公时,李善长就是中书参议。 可见这一职位之重要。 然而,一年多以前,有人揭发陈宁担任浙东按察使时,有故意构陷致他人死的不法行为,吴王殿下亲自审问,陈宁认罪,于是就从刚刚升任没多久的中书参议一撸到底,关进了应天府大牢。 去年十二月,朝廷设市舶提举司,有人举荐了陈宁。 朱元璋念其以往功绩,赦免了他的罪过,打发对方去太仓担任市舶提举。 这市舶提举虽只是从五品,但众所周知,管理海贸这事可是个大大的肥缺,因此都有所预料,那陈宁,今后肯定还是会受到重用。 没想到,这才短短两月不到,果然,左相就要举荐对方重入中枢,而且是连升五级的正三品司农卿。 百官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 毕竟那浙东一系的魁首刘伯温都已经辞官了,朝堂上其他浙系官员,可都没刘基那硬骨头。 没想到的是,结果百官都没想到。 嗯。 这是一句废话。 总之,皇帝陛下听到陈宁的名字,近日老神在在好像修佛一样的状态忽然破开,重新恢复往日的杀伐果决,很是生气地提起了陈宁的过往罪过,不仅正三品的司农卿没当成,连从五品的太仓市舶提举也转眼丢了,罢官不说,皇帝陛下还补了一句今后永不录用。 这…… 察觉到皇帝陛下的情绪变化,就连左相都果断放弃了替陈宁分说,其他人更是不敢再发一言。 还难免自我提醒。 最近,不宜向皇帝陛下举荐。 陈宁是谁? 陈宁是朱塬在《天书》中提及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初期的两位同谋之一,另一位,是时任御史中丞涂节。 这些时日,朱元璋并没有因为看了《天书》就直接拿下现任太常寺卿胡惟庸,其他人自然更是如此。 因为老朱还在彷徨。 哪怕拥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但当一个人忽然知道了自己之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事情,也难免生出些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怀疑自己所做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老朱的应对是,想不明白,那就暂且甚么都不做。 陈宁只能算是时运不济。 谁让他本就有黑点。 而且,朱元璋内心也悄悄理出了一条脉络。 胡惟庸去年调入中枢,先任太常少卿,不到一年,又转为太常寺卿,操持登基期间各种大典,短时间内,可谓功劳尽显。 若不是看过《天书》,这位官员确实已被朱元璋标记,打算重用。 陈宁,当初被关入大牢,过了一年,老朱都快要忘记这个人,去年又被提起,念其以往功绩,于是给了个太仓市舶提举。今天,陈宁又想要连跳五级,提升为司农卿。 这两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左相国李善长。 朱塬在《天书》中也记得明白,胡惟庸私贿李善长数百金,得以调入中枢。 至于那陈宁,想来不用多说。 善长啊! 若不是朱塬的那本《天书》,朱元璋觉得,自己少说也要再等几年,才能跳出这个当局者迷。因为,他对这位与自己一路打江山过来的老兄弟,真的是信任至极。 哪怕这些年也看出李善长才能远不如刘基,哪怕也明白李善长好嫉妒,心胸不广,比如经常明里暗里地针对刘基,但他依旧委以重任。 这也是朱元璋的用人之道。 从不求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朱元璋也并不怀疑李善长对自己的忠诚,哪怕是《天书》中,根据朱塬给出的细节,他也能看出来,即使几十年后,他也并不是真得想要杀李善长。 世事多不由人而已。 哪怕他是皇帝。 当下,朱元璋的感觉是,老兄弟啊,有些事情,咱不能这么干。 只不过,又该怎么办? 朱元璋还没想明白。 朝会结束,群臣陆续散去,朱元璋依旧一个人坐在奉天门外的御座上,感受着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又想到朱塬。 哪怕已是八分相信,他依旧保留着两分怀疑。 这些日子,老朱偶尔会非常阴谋论地想着,朱塬会不会是元廷派来离间他父子君臣关系的谍子。 为此还特意翻了翻史书,找到那十二岁就被秦王封了上卿的甘罗。 古往今来,似乎也从不缺年少大才之人。 老朱又逐渐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朱塬真是元廷派来的谍子,这谍子……可比那献上‘疲秦之计’的水工郑国要大才十倍百倍,这不叫谍子,这叫宝贝。元廷若真有此等能把他玩弄至此的大才之人,早就中兴了,那里还能有他今日。 这么独坐了一会儿,朱元璋终于起身,没有去东阁,而是出了左顺门,走向专为皇子们读书而建的大本堂。 来到一间房外,站在窗边,首先看到了太子朱标。 满意地旁观了一会儿太子在几位侍读陪同下专注听讲偶尔还与宋濂讨论几句的模样,不知不觉眼睛有些湿,老朱抹了抹眼角,转到另外一间房外。 这边是另外四位皇子。 太子当初六岁就已经启蒙,老朱也就当成了规矩,其他皇子也是六岁开始进学,当下满足条件的分别是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和五子朱橚。 第六子朱桢今年才四岁。 老朱刚从窗外把目光送进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堂上,今日负责讲学的老儒朱升讲得认真,堂下,老五立着书本,正在把玩一个鲁班锁,旁边是老四,一副歪眉瞪眼似在讨要的模样。 猛地呼了口气,老朱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直奔自家老四,捞起来按在书案上,抬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混账东西,俺让你不专心听讲,俺让你不专心听讲……” 老朱是真打。 以他那上阵搏杀过的体力,只是三两下,今年才八岁的朱棣就连给自己分辩一下的气力都没了,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几位皇子见老朱进来就发这么大脾气,顿时都成了鹌鹑,之前在玩鲁班锁的老五感觉自己小腿都在抽抽,生怕父亲转眼就奔向自己。连负责今日讲课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都有些吓傻。 这……甚么情况? 当一时火气的老朱几乎要把自家老四当场打晕过去时,太子朱标忽然奔了进来,从父亲手下抢过弟弟,一边抱住老朱腰身阻止他抓人,一边示意兄弟们快跑,嘴上哀求:“爹,你莫生气,娘说你不能生气,弟弟们还年幼,你要打就打我罢,是孩儿没有尽到为兄之责,爹,莫要生气了……” 老朱听到长子这么懂事的话语,看着纷纷逃散连老四都原地蹦起向外的诸子,顿时更加生气,发力挣脱了儿子搂抱,要把某个不孝子抓起来继续打。 没想到刚挣开,朱标已经扑倒在地,紧紧抱住他一条腿,继续哭泣哀求。 见长子趴在地上涕泪横流,老朱顿时也哭了出来,俯身把儿子拉起搂在怀里,带着哭声道:“标儿,你恁地护着他们,免不了这群畜生将来狼心狗肺啊,爹先替你打死了再说,标儿,俺的标儿……” 父子俩哭了一阵,终于在一张书案旁并肩坐下,老朱依旧拉着儿子小手,谆谆教导:“标儿,这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些个兄弟,俺来教训。将来你有了孩儿,可万万不能如此纵着,要早教他们明事理,知利害,凡是不能任性妄为,该教训也要教训,记住了么?” 朱标眼睛哭得有些红,顺着自家老爹的语气连连点头:“爹,孩儿记住了。” 老朱又念念叨叨了几句,终于松开朱标小手,说道:“去罢,今日莫读书了,去找你娘,陪她说说话。” 朱标能感受到老朱的情绪还有些不对,担忧地没有起身,只是喊道:“爹?” 老朱摆手:“去吧,爹坐会儿,今儿晌午前也不理事了,歇歇。” 朱标道:“那孩儿让厨房备些好的,爹午时过来,咱们一起吃饭?” 老朱又感动地抓住朱标小手握了握:“嗯,你先去罢,爹到时就过去。” 这么发泄了一番,中午又与妻子和长子一起吃了顿饭,老朱感觉最近积郁的心情好了很多。 上午的事情却也没有结束。 午饭后刚到东阁,老朱就传下口谕,翰林侍讲学士朱升教导诸皇子读书不严,杖二十,念其年老,由其子代。诸皇子每人罚戒尺十下,抄写《三字经》一遍。 抄不完,不许吃晚饭。 处理完此事,老朱刚开始批阅奏章,就有人来报,赵续到了。 朱元璋最近没再去后湖,却也一直关注着朱塬的病情,知道他已开始好转,今日爆发过后,消了不少心结,本也想着甚么时候再去后湖那边,总要再谈谈。 等赵续行过礼,老朱继续用一支越用越顺的钢笔在一封奏章上批阅着,一边问道:“他可又好了些?” 赵续道:“好多了,大人昨日还出了内院,与戴太医下了一局棋,还吩咐了不少事情。” 老朱来了兴致,抬头瞄了赵续一眼:“都那些事情?” “先是遣小的与诸位太医道谢,每家送了一支钢笔当谢礼,”赵续说着,还瞄了眼皇帝陛下正在书写的那只黑色钢笔,见上位没特别反应,接着道:“之后又让小的们列举家里丫鬟还有仆户佃户们的身份资料,大人称之为‘档案’,大人还吩咐,档案做好了,让小的和左七仔细查查。” 这么说着,赵续见皇帝陛下又抬起头,主动从怀里掏出了一页表格,小心送上去。 朱元璋拿过那页表格打量几眼,很快又产生不少灵感,却是暂时把表格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续:“让你两个查,没让你们查自己么?” 赵续摇头,垂下目光道:“大人连这档案表格都没让小的填。” 朱元璋又想要笑骂一句,不过,想想朱塬那么聪明,这种事情若是都看不破,也算白活了两辈子。 想了下,老朱道:“以后你两个就专心为朱塬做事,当他是主子。主子的事情,不该打探的,就不要再打探了,明白么?” 关于这个,老朱和朱塬想到了一块,他确实怕这两人太尽职,查出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赵续闻言差点要给老朱跪下,虽然吧,以后老朱问甚么,他们肯定还得答甚么,但,谁不是这样呢? 现在,有皇帝陛下这句话,他们至少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当两面人了。 于是连忙答应。 朱元璋想了下,又道:“你二人也算有功,就先升个千户,挂在拱卫司之下。朱塬不是让你们查事情么,拱卫司人手,你二人也可调用。以后尽心做事,少不了你们前程。” 这次赵续直接跪了下来,朗声谢恩。 无论是明面上征战沙场,还是这暗地里侦缉刺探,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加官进爵? 总算有了收获。 老朱让赵续起来,追问道:“再说说,他还吩咐了甚么事?” 赵续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身子说道:“大人还让小的请托华高华大人去山东接人,是大人身边那几个丫鬟的亲眷。” 老朱想起正月十二那日下午去探望朱塬时看到的几个女眷,微微皱眉。 太俏了些。 那小子……那身子,才多大?! 赵续没敢偷瞧老朱的表情,但稍稍迟疑,还是主动道:“写娘几个在大人病重时一直尽心服侍,大人后来汤药水米不进,都是她们衔了一口一口给大人喂下,大人这才好转。这次……也是大人感念她们尽心,才要把几人家眷从兵荒马乱里接出来。” 老朱知道赵续这是在帮朱塬解释,不过,听他说完,表情还是好转起来,因为莫名想到了马氏。 当年……也是相濡以沫。 好几次,他差点都死了,全赖马氏尽力斡旋,才在郭子兴手下保了性命。 然后又开始伤感。 洪武十五年。 十五年啊! 内心叹了下,老朱正要略过,忽又记起赵续刚刚话语里一个细节:“华高,塬儿怎会去请托那夯货?” 赵续怔了下。 不是皇帝陛下问起华高,而是……那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的一个‘塬儿’。 塬儿?! 老朱说完也察觉到问题,却也没有更正解释甚么,只是看向赵续。 赵续很快回过神,连忙道:“或是当初在扬州的一面之缘,还有,华大人之前管着北伐粮道,当下虽然卸了职,但请他招呼一下,也最管用。” 说到这里,意识到这算占用公器,可能会让主上不喜,赵续又解释:“大人还让小的给华大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说是这一路耗用资费。华大人坚持没收,今儿早上,大人就又让小的给华大人送去了一支钢笔过去,说是谢礼。” 顺道又加了青娘一家的事情,不过本就还是一件事,赵续也就没再多说。 老朱听赵续说完,只是笑骂:“那夯货能识得几个字,送他钢笔作甚,没了糟践东西。” 赵续小心赔笑了下,又提起一事:“主上,大人还吩咐,说是何内使为他事情受了委屈,想送个小礼给他。但大人还说,让我要先禀明主上,主上若不同意,就不送了。” 老朱立时也想起已经官复原职的何绶。 当日事情,他也知道何绶受了委屈,布衣出身的他没觉得内宦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人,否则曾经历史上也不会开了一个重用宦官的坏头。不过,自己到底已是皇帝,不可能给谁认错道歉,倒是吩咐马氏赏了何绶一些东西,算是安抚。 此时听赵续说起,老朱又是笑骂:“他倒是个周全人,甚么都能想到。” 这话…… 赵续没法接。 老朱已经又问道:“打算送甚么小礼?” 赵续道:“大人还没说,但……小的猜测,或还是钢笔。” 老朱又笑:“才说这么几句,到处都在送钢笔,这是当了钱帛在使了?” 赵续只能跟着赔笑,还是没法接。 老朱调侃一句,就说道:“下次送来给他罢。唔……说起这钢笔,俺刚还想着赏赐太子些甚么,你让后湖那边特别做几支出来,精致着些,给太子用。” 赵续立刻答应。 老朱说完,稍稍回顾,发现那小子才出来一天,转眼就做了这么多事情,看来病已经好了很多。之前还想最近再去后湖一趟,这……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起身道:“听你一番话,他是真好了许多,俺去看看他罢。” 第004章:开解,说医 朱元璋在侍卫簇拥下骑马来到后湖岛上,看到朱塬大宅西墙依旧有个大豁口,想起那晚之事,还是难免唏嘘。 等赵续走近,朱元璋问道:“那破口,如何不补上?” 赵续没说因为缺口是皇帝陛下您撞开的,更没说贪图出行方便,只是道:“小官人近些时日一直病着,小的们做不了主。且宅子有袍泽们看守,不怕有人敢闯。” 朱元璋只是一问,听赵续说着,已经大步向缺口走去。 众侍卫连忙跟上。 大宅内,花园北边的一处假山旁,左七正与一个穿着体面的胖脸中年说话,见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过来,立刻弃开那人,快步迎上。 朱元璋阻止了左七见礼,看向不远处朝他含笑躬身的胖脸中年,问左七道:“那是甚么人?” “大人前些日子买了个厨娘,有个女儿在前主家……”说到这里,左七表情略显古怪地顿了下,才继续:“大人帮她把女儿要了过来,那位就是前主,想要给大人磕头,小的说大人在午睡,他不肯走,要等着。” 朱元璋听完,顿时不悦,有了女儿,竟还把亲娘卖掉,这是人干的事儿,厌恶地挥手道:“赶紧打发了,甚么腌臜东西都让进门。” 左七连忙答应着,转身去赶人。 朱元璋没有再直闯朱塬内宅,而是在赵续引领下来到朱塬平日会客的厅堂,稍稍安置,赵续又连忙去喊自家小官人。 朱塬到来时,老朱正在厅堂茶室里捧着本宋时棋谱《忘忧清乐集》一边翻阅一边落子。 打发跟随的赵续出门,还吩咐过远远看着不许人靠近这边,朱塬这才转身跪下,稽首道:“孙儿见过祖宗。”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本来要落下的一枚棋子在空中滞了滞,才轻声道:“起来罢。” 朱塬站起身。 老朱又不耐地示意:“来坐,你这身子那能站着,恁多礼。” 朱塬这才小心地来到老朱对面坐下。 其实也是故意摆出的姿态。 朱塬可不想让老朱觉得他因为某层关系被戳破就变了态度,甚至恃宠而骄什么的。 老朱等朱塬坐下,把手边一罐棋子推过来:“陪俺下棋罢。” 朱塬见老朱推过来的是白子,小心推了回去,换成黑子。这是最近才知道的。白为乾,黑为坤,身边女人和他下棋,都让他用白子。另外,这年代还是白子先行。 至于后来的围棋,朱塬只听说过一个执黑先行的规矩,其他什么都不懂。 换了棋子,朱塬见老朱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半,主动端起茶壶帮忙续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旁边,这才道:“孙儿最近才开始学棋,恐不能让祖宗尽兴。” 老朱平日里也很少下棋,棋术同样一般,倒没多说,只是朝棋盘上已经摆好的开局示意:“就这样下罢。” 朱塬点头。 两人开始落子。 沉默了片刻,见老朱一直不说话,大概能猜到他最近的心思,朱塬又一次地主动开启话题:“祖宗可知孙儿前些日子为何忽然病重?” 朱元璋是个多疑多虑之人,这件事当然不会忘记,直接道:“刘基?” 那《天书》记载,刘基本应今年八月辞官,但,这一次,才是正月,刘基就已经回乡。 事情与那《天书》对不上,这小子自然‘忧虑过甚’。 老朱没有因此觉得《天书》是假,因为他很轻易就理出了来龙去脉。 这小子住在后湖,户部主事崔计带人跑来后湖撩拨,自己为了杀鸡儆猴砍了崔计等人,刘基为崔计说话无果,愤而辞官。 很清晰的一条因果线。 若没有朱塬,就不会有这一段因果。 朱塬点头,又摇头,说道:“不只是刘大人,还有,祖宗提前做了太多事情,让孙儿措手不及。” 朱元璋疑惑。 朱塬想了下,说道:“祖宗,后世有个说法,说是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带起一股微风,这微风不断扩大,到了遥远的另一地方,微风就已然演化成了一场风暴,这种现象,叫做‘蝴蝶效应’。其实,咱华夏也有类似的说法,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都是在说一个道理,一件事最开始的些许微小差错,发展到后来,会造成越来越大的偏离。” 老朱明白过来,笑着瞄了眼朱塬:“这就是你为何要隐居三年?” 朱塬点头,带着苦笑:“孙儿就是那只‘蝴蝶’,想要主动避开,希望事情按照《天书》所载去发展,没料到,祖宗根据孙儿说法提前做出了很多改变。不只刘基,还有那《齐民要术》等等,当时孙儿就想,这样下去,三年之后,很多事与孙儿写的《天书》就要大相径庭了。若真如此,三年后祖宗打开《天书》,孙儿必死无疑。” 老朱沉吟不语。 朱塬稍稍等待,说道:“孙儿其实想说的是,因为我这只‘蝴蝶’出现,事情已经发生改变,越往后,改变只会越来越大,所以,祖宗不必再为《天书》所载之事担忧。” 老朱随意落下一颗棋子,面露思索,片刻后忽又抬起头盯着朱塬:“刘基本该八月辞官,却是正月就辞了。” 朱塬一时不解:“嗯?” 老朱道:“参照刘基,这历史变是变了,只是这将来,或可变得更好,却也能变得更坏,对么?” 朱塬微微张嘴,没想到老朱会这么敏锐。 他之前都没想到这点。 面对老朱又逐渐沉下的表情,朱塬斟酌了下,示意面前棋盘,说道:“祖宗,就如这下棋,初学之人定然懵懂,但学过一段时间,再有古人棋谱做参考,必会越下越好。祖宗当下……因我之故,等于已经下过了一局棋,还拥有之后六百年古今中外各国发展之历史当‘棋谱’参考,因此,这新开的一局,必是能下得更好的。” 朱塬这番比喻让老朱生出几分豁然,微微点头。 只是,想到另一件事,老朱很快又表情黯然,顿了顿,到底开口道:“皇后……还有标儿……” 朱塬明白老朱想问什么,轻声道:“娘娘得了什么病,乃深宫之事,史无所载。太子殿下是巡视陕西之后,一路劳顿,又惹了风寒。” 老朱在《天书》上就已知道太子薨殁的原因,至于马氏,朱塬的回答也在他预料之中。 片刻不语之后,老朱终于试探道:“有法子么?” 朱塬想也不想就点头道:“有,孙儿今早就和戴太医聊过一些后世医学之事。祖宗可还记得孙儿当初提过的基因之学?” 老朱面露希望,嗯了一声。 朱塬道:“根据基因构造,咱人的寿命极限大概在百岁左右。后世医学发展,虽还没能突破这一极限,但哪怕一般人,活七八十岁都没问题,孙儿来之前,咱国人的平均寿命就已达到了七十七岁。至于更上层之人,活过九十岁稀疏平常,百岁也并不少见。” 老朱听朱塬说完,这些日子压在心中的两块石头终于落下,迫不及待追问道:“要如何做?” 朱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长揖道:“祖宗,孙儿说之前,想要先求祖宗一事?” 老朱有些急,不耐道:“莫要多礼了,坐下说,甚么事俺都答应。” 朱塬却没坐下,而是道:“孙儿读史,经常见祖宗因太医治不好病而动辄杀戮。民间有俗语说‘医者父母心’,医者就如父母一样,父母都盼着儿女好,这医者,本性也定是希望能治好病人。更何况还是咱皇家,医者更不敢不用命。只是,人力终有穷时。若一次治不好,祖宗就要杀人,必会让医者对皇家避之不及,甚至让人不敢学医。哪怕祖宗能够强令,也只会让医者战战兢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法尽力施展。前世,史书所载,娘娘到了最后时刻,坚持不肯再让太医问诊,也不肯服药,因为怕自己身后,祖宗再罪责医者。还有,前世太子病症……孙儿之前也是风寒,几乎没了,都给治了回来。所以,孙儿求祖宗以后……除非有明显过错,否则,千万莫要动辄杀戮医者,这只会适得其反。” 老朱听朱塬说完,没有动怒,而是再次沉默。 朱塬说得很明白。 另一世……娘子,还有标儿,竟可能是因自己杀医生杀得太多,才造成了那结局。 这么呆怔了好一会儿,老朱终于回过神,看向朱塬,莫名透着些疲惫地说道:“过来坐罢,俺回去就立个规矩,当成祖制,以后绝不随意牵连医者。” 朱塬再次躬身一礼,回到桌边坐好。 老朱急迫道:“都应了你了,赶紧说说,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这不能急,孙儿所在年代的新式医学,发展百年,才有……” 朱塬还没说完,老朱已经瞪着眼睛提高声调:“百年?!” 朱塬被吓了一跳,连忙压了压手:“祖宗别急,听我慢慢说。” 老朱依旧瞪着眼。 别说百年,自家娘子……最多可就只能等十五年! 朱塬见老朱一副随时要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忙加快语速道:“祖宗,孙儿打个比方,从金陵去上都,若是完全不知方向路途之人,还只能步行,或许兜兜转转之下,走一年都到不了。相反,若是准确知道方向道路,还有快马可用者,十天就可抵达。后世医学之所以发展百年才有人均超过七十之寿命,那是因前人不知方向,只能摸索。当下,孙儿知道准确‘方向’,祖宗又可提供‘快马’,因此,只需十年,或就能有所建树。而且,不止医学,孙儿所知其他很多学问,只要祖宗支持,后世同样需要百年的进程,咱们都可大大缩短。” 老朱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还点点头,看着朱塬称赞道:“你这总能把深奥道理往浅显里讲的本事,倒是很适合当个西席先生。” 朱塬配合笑了下。 这夸奖…… 至少放松下来,没挨打不是? 端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朱塬才接着道:“再有,祖宗,后世一些延年益寿的日常之事,不需太深的新式医学也能做。俗话说‘病从口入’,又有说‘积劳成疾’,只要养成良好的日常生活饮食习惯,人就不会轻易得病。” 老朱示意:“说说?” 朱塬想了下,说道:“比如饮食,平日喝水,一定要烧开了喝。还有肉类,绝对不能吃生肉,一定要彻底烹熟了才能吃。对了,还有餐具,银制的餐具最好,比金子都好。” 老朱不解问道:“这些都是为何?” “因为生水、生肉等等,都可能附有细菌和寄生虫,这些是致病之源,孙儿说餐具用银器最好,因这银器天然有杀菌作用……”这么说着,见老朱还是疑惑,朱塬又稍作补充:“这些都是我们肉眼不可见的微小活物,对了,一些寄生虫是可见的,不可见的是细菌和病毒,后世统称为微生物。祖宗可记得我说基因之学里的细胞,人有千百万亿个细胞组成,但那些微生物,大小就只是一个细胞,或者更小的病毒,只是一段基因。” 老朱一针见血:“俺当初就好奇这个,既看不见,你又如何得知?” 朱塬道:“只是肉眼看不见。我上午还与戴先生聊起,可以做一种显微镜,就是将物体……不是本身,是影像,放大数百倍上千倍,这样咱们就能看到各种微生物。看到了这些导致疾病的微生物,才能找到对症下药的应对之法。” 老朱带着些狐疑地追问:“这甚么显微镜,你能做出来?” 把物品,哪怕是影像,放大数百倍上千倍,在老朱看来,也简直和神仙道法相差不离了。 “原理是很简单的,”朱塬说着,走到旁边书案上,取了一页白纸过来,又沾了杯中一滴茶水,点在纸上:“祖宗请看,透过这滴鼓起的水泡,纸上纹理是不是放大了一些?” 老朱直接站起了身,从上到下观看。 果然,相比周围,那滴水下方的纸张纹理明显放大了不少,更加清晰。 朱塬见好奇的老朱又亲自弄了一滴水如法炮制,然后又弄了一滴,好像找到了新世界,只能让祖宗边玩边说:“这是后世常见的放大镜,一面放大镜如果能放大三十倍,两面放大镜叠加,三十乘以三十,就是九百倍,基本就能看到大部分微生物。祖宗,做这放大镜,后世用玻璃,当下,可以用透明水晶替代,因此需要寻找水晶矿藏。这水晶用途其实很大,不只是显微镜,还能做望远镜,还有矫正人之视力的老花镜、近视镜等等。” 老朱玩够了,终于坐下,点头道:“俺稍后也着重吩咐一下,让将作司尽快找寻水晶矿。你……刚刚那甚么日常,接着说。” 朱塬道:“再比如平日里使用的各种家具器皿,含有铅、汞的东西要远离,这些金属都是有毒的,长时间接触会对人体造成很大损害,更别提道家那样练成丹药服食,更是与自杀无异。另外……太多了,祖宗,孙儿一时也想不过来,等最近几日慢慢列出一个章程,再送给祖宗吧?” 老朱想想也是,点头同意,思维敏捷地重新转回之前话题:“还有那新式医学,要如何开始?” 朱塬道:“首先是人,后世有专门的医科大学,每年能培养成千上万医者。咱们现在远到不了如此程度,但也要集中一批愿意学习钻研的医者。另外,祖宗,孙儿还建议挑一批女子学医。” 老朱倒是没有立刻不满,而是问道:“为何选女子?” 朱塬道:“女人的病症,总是要女人来治更合适些,后世女医者数量并不比男医者少多少。” 老朱又想到马氏,为了妻子,这点事根本不算事,很快道:“俺准了,你就负责挑人。” 朱塬又道:“还有,后世医学,一些作为,可能有悖于当下伦理。” 老朱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等朱塬继续。 朱塬道:“比如解剖之学,祖宗听名字应该明白何意。想要医学得到发展,首先就要更加深入了解人体,因此,这解剖之学,可说是后世新式医学的一个根本。” 这么说着,朱塬察觉老朱表情有些怪异。 想了下,忽然明白,连忙道:“祖宗误会了,不是活人解剖,是解剖尸体。后世解剖来源,一是处决的极恶重犯,二是愿为医学贡献者生前主动表态捐献的遗体,这都是有章程的,不会乱来。” 老朱听到不是解剖活人,也放松下来,稍微斟酌,还是很快同意道:“你放手去做,将来若有人聒噪,俺把他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 我可没打算亲自上手啊! 内心念叨一句,朱塬刚要开口,忽又想起另一件事,转而道:“祖宗,还有件相干也不相干的事,大事。” 老朱疑惑:“何事?” 朱塬道:“上午与戴太医聊起疾病起源,总之,当下大军在外征战,最最要紧一事就是处理尸体。无论人之尸体,还是鸡鸭牛羊,都必须严格进行掩埋。当下已经是春日,天气转暖,若尸体不及时掩埋,很容易引发疫病流行。祖宗要知道,传闻中那大汉名将霍去病就是死于匈奴故意丢弃牛羊尸体造成的疫病。因此,祖宗最好尽快发一道严令,战场内外,无论敌我,无论是人还是其他,一旦战事间歇,第一件事,就是要掩埋尸体。” 这么说着,朱塬倒是又想起自己醒来时的那个小村庄。 当时浑浑噩噩地随着逃难人流走了一天,现在已经完全忘了那小村庄具体在何处,他只希望那些被战火殃及的可怜人都已入土为安。 老朱也敛起表情。 他更能深刻体会这疫病的可怕,当年…… 不愿再回想那段心酸往事,老朱表情严肃道:“俺回宫后就立刻让人快马传令下去。” 朱塬想了想,说道:“既如此,祖宗,暂时没有其他了,还是孙儿刚刚所说,这新式医学终究非一两日可以建功,只能徐徐图之。” 老朱梳理过两人之前的各种讨论,记下重点,也没再急着深入,点了点头。忽地又转了话题,盯着朱塬沉声问道:“塬儿,那《天书》之上……你实话告诉俺,老二和老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005章:如何做 突然的话题转弯让朱塬差点没反应过来,见老朱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才明白。 是朱樉和朱棡。 秦王朱樉死于洪武二十八年,而且,按照史书所载,死因很不体面。晋王朱棡死于洪武三十一年,只比朱元璋早了两个月。 考虑到那几年是皇权交接的关键时刻,朝廷内外各种震荡,秦王和晋王又是法理上对皇太孙朱允炆最具威胁的两位潜在继承人,不得不说,他们先后死在这两个时间点,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造反死的? 被皇太孙暗算? 还是诸王内斗? 甚至,为了皇位传续不出波折,被皇帝陛下赐死的? 而《天书》上,朱塬只是简单写下了两位藩王的去世时间。 面对老朱逐渐严厉起来的目光,朱塬再次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祖宗,史书所载,两位……小祖宗都是病死的,是否还有其他内情,孙儿真不知。” 既然按照某个死党的身世认下了自己是秦王一系,无论如何,也要为尊者隐。 因为苛待下人被三个老妇毒死这种事情,虽然前世朱塬第一次看到就觉得疑点重重,但还是不打算说出来。 至于晋王,朱塬就不记得这位有什么其他身后传闻了。 老朱沉着脸,见朱塬跪地不起,却是加强语气继续追问:“因樉儿是你祖宗,才不肯说么?” 你们都是祖宗啊! 朱塬内心哀叹,稍微斟酌,说道:“祖宗,孙儿刚刚就说过,因为孙儿这只‘蝴蝶’,历史走向已经完全偏离,祖宗没必要再追究曾经如何,祖宗要考虑的,只是这一次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怎样的结果? 朱元璋顿时怔住。 这些时日,老朱一直沉浸在《天书》所载的种种事情上,看到另一世那生前身后的种种,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但,最近想了那么多,他恰恰还没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甚么这个问题。 因为,《天书》困扰之下,老朱更担心那书上所载种种,会不会就是他最终的宿命,怎么改都改不掉?直到朱塬刚刚说‘蝴蝶效应’,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才算解开了他最近的心结。 现在问题来了。 如果一切可以改变,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沉默片刻,老朱看向地上的朱塬:“起来罢,俺不问了。” 朱塬这才起身,重新坐好。 又是等待片刻,见老朱还是沉默不语,朱塬照例主动挑起话题:“孙儿前世阅读与祖宗相关的史书,祖宗曾公开对群臣谈过汉高祖和唐太宗,祖宗说自己不喜欢高祖的‘株夷太甚’,更希望如太宗那样大业既定后群臣‘卒皆保全’,相共始终。祖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祖宗在修建中都时特意吩咐一同修建了诸位公侯的宅邸,希望将来与群臣一起归乡永享富贵。还让皇子公主们与诸功臣勋贵联姻,结成亲戚。只是最后……造化弄人罢了。” 老朱微微抬手:“莫说这些了,俺那身后,怕没甚么好名儿。” 朱塬还是很代入曾经某个死党地坚持又道:“祖宗做得一点都没错,就像那同样定都金陵的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雄才大略,若非忽然暴病而亡,或也能如祖宗一样统一中原。刘裕死后留下一群功臣宿将辅佐只有十七岁的少帝刘义符,那些在刘裕生前俯首帖耳的功臣宿将,只是一年,就害死了刘义符,把控朝政,刘宋国祚也只撑了五十年,就被权臣萧道成所篡。” 朱塬说完,老朱表情果然好了一些,哪怕这些话是自己‘后世子孙’说的,偏向明显,但也总算有人能明白他的苦心。 再次看向朱塬,老朱道:“你刚刚说……若俺这次想要个好些的结果,该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我们之前讨论的新式医学,就是最关键的一位解药。” 老朱不解。 朱塬道:“不只是太子殿下,大明好几次重要的国运转折,都是因帝王早逝而起。如宣宗去时,英宗才八岁,没有过良好的教育与磨砺,根本不知如何当皇帝,这才有之后的土木堡之祸。再如武宗,因早逝,身后无子,堂弟朱厚熜即位,是为嘉靖,在后宫炼了几十年的丹……” 说到这里,见老朱已经开始吹胡子,朱塬没再举例,而是给出结论:“孙儿在后世纵观大明十六帝,凡是经过精心培养又在成年后继承大位的皇帝,做得其实都还不错。其他年少继位或不是嫡出继承人没经过培养的,往往都酿成大祸。而这根子,就是那些意外早逝导致的皇权无法稳定传续。” 老朱再次沉默。 太远的……除了让他生气,没更多感受,但,想到自己长子,他明白朱塬的这番话,确实是一道难得的解药良方。 于是道:“这新式医学,你亲自操持,尽快做起,不管用到甚么,俺都给你。谁敢对此阻拦聒噪,俺还是那句话,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见老朱说得郑重,也再次起身,长揖答应。 等他再次坐下,老朱接着又道:“说说其他罢。” 其他? 朱塬很快反应过来,这新式医学,解决的还是一个‘身’的问题,但新医再好,也医不了人‘心’。保障皇权稳定传续的前提下,老朱显然还是想要一个‘皇家父子兄弟和睦’、‘朝堂君臣相共始终’的完美结局。 稍微梳理,朱塬记起一个人,笑着道:“祖宗,我们可以从华高说起。” 老朱立刻露出嫌弃表情:“提那夯货作甚,才让他帮你做些事,就开始替人说好话了?” 朱塬没在意老朱知道这两天的事情,而是道:“《天书》之上,孙儿没提华高,但这其实却是很值得一提的一个人。” 见朱塬说得郑重,老朱稍稍收敛表情,示意他继续。 朱塬道:“根据孙儿读到的历史,大概是平定张士诚之后,华大人就开始寻求退隐,不再领兵出征。” 老朱微微点头。 这一节他当然知道。 平定张士诚之后,诸将叙功,华高也是排名靠前的,因此得进从一品荣禄大夫,兼湖广等处行省平章。 这之后,老朱想让华高继续参与南征,那夯货却找各种理由推却,最后只要了一个为大军北伐督送粮草的边缘差事。 上回吃错药,华高更是彻底撂了挑子,闲赋在家。 朱塬接着道:“祖宗登基后的前三年,华大人一直推脱各种差事,直到洪武三年,祖宗大封功臣,华大人虽然封侯,却拿到了六公二十八侯中最低的一份年俸,不仅如此,祖宗还只允许华大人后代将来继承他五分之四的俸禄份额,这在诸位可以世袭罔替的功臣中是独一份。” 老朱知道朱塬有特别想法,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道:“那夯货,不干事情,还拿甚么俸禄!” 朱塬顺着老朱语气:“正是感受到祖宗的嫌弃,没办法,洪武四年,华大人重新向祖宗要了一个修备广东边防的差事,去了南方。只是,不到一年,华大人就在巡视琼州时得急病而死。华大人死时依旧无子,追封为巢国公,后位列功臣庙第十一。” 老朱顿时沉默。 虽然不喜欢华高的懈怠惫懒,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位老兄弟的功绩,当年若不是有巢湖水师,他也不可能渡江拿下应天,建立当下基业。 朱塬打量着老朱表情,等待片刻,才又继续道:“祖宗读史,应该知道古往今来诸多名将的急流勇退,这其实是君臣之间相互成就的一个不错结局。对于祖宗来说,有将领愿意主动放下兵权,祖宗该是大加奖励,而不是嫌弃。” 说到这里,朱塬短暂停顿,让老朱消化一下,接着道:“这就是孙儿要说的。无论是文臣武将,为了国家长远稳定考虑,都不能长居其位。后世对此的解决方案有两个,一个是任期制度,当下其实也有,只是不全面。后世上至中书丞相,下到乡村里长,都是有任期的,而且往往还规定一个位置最多做几个任期。然后或升职,或调任,或辞退。另一个,是退休制度,后世普遍的退休年龄是六十岁,高位者或能做到七十岁,但无论如何,到了年龄,都要退休。这些制度的好处,一个是可以避免陷入僵化,通过不断更换新鲜血液,保持朝廷活力。另一个,就是避免尾大不掉。特别是军事层面,武将长期掌权,尾大不掉也就必然。若上位者不能时时警惕,将来难免兵戈相向。” 其实,这段话中,朱塬还隐藏着一个更上的指向。 只是这一点不能说。 至于将来老朱能不能自己领悟,朱塬觉得这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爱咋咋地。 突然穿越过来,前世该享受的都享受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朱塬的心境其实变得很淡,能舒坦地好好活就好好活着,哪怕活不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可留恋。 人生不过百年啊。 老朱认真听完,虽然又多了些新词,但他还是大致明白。短暂沉吟,左右看了看,起身走到窗边书案旁,拿了纸笔过来,一丝不苟地记下‘任期制度’和‘退休制度’两个关键词。 写完看了看手中这支精雕细琢的钢笔,乜了眼桌对面朱塬:“你这笔倒是比给我的还好。” 朱塬尴尬,又坦诚道:“孙儿知道祖宗节俭,怕送太好的挨骂。” 朱元璋也没生气,再次笑骂一句:“你这油滑性子啊!” 朱塬能感受到老朱心情不错,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下:“孙儿不是油滑,这是得体。再者,孙儿送祖宗的两支钢笔,只是看着简朴,其实也是极好的。要知这金属錾上花纹容易,只是个耗时间的问题。想要上漆,还要保证不轻易脱落,就很难了。孙儿还在让工匠们不断完善上漆工艺,打算作为传家秘方……” 见朱塬越说越来兴致,老朱打断道:“莫说了,你如此才华,耗在这些个奇巧之事上作甚?” 朱塬小小反驳:“祖宗,这可不是奇巧之事,都有大学问在其中。而且,后世有一句话,孙儿非常喜欢,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倒是像你做人,”老朱也来了些兴致,多问一句:“此话出自何处?” 朱塬道:“后世有四大名著,三本出自咱大明,另一本来自清朝,名叫《红楼梦》,这句话就出自其中。” 老朱听朱塬有意无意提起自家朝代出了三本名著,果然挺满意,倒是没有追问,而是又笑着指东打西:“这写《红楼梦》的,该也是个如你一样的油滑人。” 朱塬摇头:“祖宗这次可猜错了,其中有大故事呢。” 老朱没开口问,只是看过来。 朱塬道:“这写《红楼梦》的,名为曹雪芹,其所在曹家是当时清朝皇室的家臣出身,恰好也扎根在这金陵城。当时的康熙皇帝一生六次南巡江南,曹家接待了五次,前后花费了数百万两银子,因此导致家族衰败。到了曹雪芹这一代,已经落魄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他写的《红楼梦》,正是参照自家往事,记载了一个大家族从兴盛到落败的前后故事,开篇就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老朱听完,没有提及最后的诗句,倒是敏锐抓住其中一个点,不喜道:“这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比那隋炀帝还要荒唐了。” 朱塬摇头道:“错了,清朝的康熙和乾隆祖孙两个一生都是六次南巡,只看他们亲信的近臣都因此破家,可想而知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但他们在史书上依旧是好皇帝。相比起来,孙儿刚刚提起的武宗,登基后也想要南巡,群臣谏阻,武宗生气打那些人板子,不小心打死了人,就消了念头,不再提南巡之事。但在史书上,武宗还是个几近于昏君的荒唐皇帝。” 老朱一时沉默。 朱塬很快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后世有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下也有类似的话语,胜者为王,败者贼寇。仅此而已。” 茶室内安静了片刻,老朱终于开口,摇头道:“莫再说这些无用话语。倒是你这么一提,俺又想起,说过了对下之道,再说说咱自家罢。你之前所说,要送俺五百年国祚,加上原本那二百七十六年,共是七百七十六年。若真有这七百七十六年,比那秦汉唐宋都要长了,俺也满足。只是将来,那子子孙孙的,不能再如你《天书》上所说,被人割麦子一样屠了,这些都想想。既然你来了这儿,将来也有你子孙在里面,谁也跑不掉,想想,想个结果给俺。” 老朱念念叨叨了一长串,朱塬却只觉得一只又一只乌鸦从额前飞过。 五百年国祚…… 祖宗您还记得这事儿呢? 和自己亲亲的二十三世孙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吧! 老朱见朱塬微微张嘴一时无言的模样,冷哼一声,说道:“莫以为俺忘了,今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你好看!” 第006章:画大饼 面对老朱的虎视眈眈,哪怕明知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朱塬还是快速动起脑子。 对面,老朱反而悠闲起来,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又转向刚刚记下两个词汇的那页纸,似在斟酌,间或又写上几笔,偶尔抬头瞄朱塬一眼,说道:“好好想,俺等着。” 朱塬考虑过类似问题。 并没有太仔细。 毕竟那五百年国祚的话语,很大程度上,确实只是个噱头。 至于具体细节,朱塬当时的想法是,三年之后,如果能够挺过那一关,再说。 现在,三年的缓冲期没了,只能现想。 很快感觉有些头晕。 不敢说。 担心老朱觉得自己是故意推脱,再拿来马鞭抽几下让他清醒清醒。 等老朱慢悠悠地不时瞥着他喝完了一杯茶,朱塬告罪起身,也从书案上取了一页纸,还有炭笔和直尺,回到位置上开始绘图,一边道:“祖宗,江山传续,根本还是那两条腿。任何一个国家,解决了百姓温饱,教授了百姓礼仪,至少大乱是不会有的。不过,既然祖宗当下问的是国祚问题,咱们就围绕这件事讲一讲。”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飞快完成了一张只是形似细节上难免错漏百出的世界地图。 刚添上了长江和黄河的走势曲线当地标,并注写‘大明’二字,朱塬就感觉有人靠近,扭头见是老朱,正要起身,已经被按住肩膀:“你这身子……坐着罢,俺在边上看。” 朱塬只能乖乖坐好。 老朱已经看向朱塬绘出的地图:“这是甚么?” “世界地图。”朱塬解释一句,又道:“祖宗,孙儿坦白,如果只是‘大明’,七百年国祚,孙儿真不敢保证。不过,若要我朱氏保持七百年长盛不衰,孙儿有办法。” 老朱没有生气。他其实也明白,七百年国祚,真得很难,只是疑惑:“此二者,有何差别?” 说着倒是想起,朱塬之前有过‘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之语。对于两个人的初次问对,其中各种细节,老朱可是记忆深刻。 朱塬道:“祖宗,请容孙儿从这世界地图讲起?” 老朱抛开那些念头,点头道:“讲罢。” 朱塬道:“首先要讲一些地理之学,祖宗应该知道天圆地方的说法,其实不然,天地实则都是圆的,咱们人类生活在一个巨大圆球之上,后世名曰‘地球’,天空只是笼罩地球的一层气态外壳。地球直径有八万里,广袤非常,因此,处在其上之人才会觉得地是平的。”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忽然又想起他当初那些话。 若没有《天书》,不知道朱塬的根本,他就无法施展,因为自己不会相信他的话。 确实。 这甚么…… 又开始说‘天书’了。 于是下意识提问,而且是诸多第一次听到类似理论都难免产生的疑惑:“咱们若在一个球上,为何……不会掉下去。” 朱塬把炭笔摊在掌心,轻轻抛了抛:“祖宗请看,孙儿抛起炭笔,它并没有飞走,而是落下,这就是我们不会掉出去的原因。地球有一种引力,将我们牢牢吸附其上,这些与今日话题无关,祖宗暂时不需了解。孙儿再说一些祖宗需要知道的,地球本身一直在转动,每转一圈十二个时辰,因为是转动,它总会有一面朝向太阳,一面背向太阳,于是也就形成了白天和黑夜。” 老朱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朱塬这才再次向桌面世界地图示意:“这是地球摊开之后的平面地图,孙儿记忆有限,错漏很多,但可做参考。” 这么说着,朱塬用直尺在赤道位置描了一条虚线,标上‘八万里’三个字,才接着道:“今年,按照后世通用西方历法,是西元1368年……” 说着话,朱塬又用炭笔在旁边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稍稍解释:“祖宗,这是阿拉伯数字,比汉语数字更加简洁,也更易于表达,咱华夏想要从农业时代更进一步,这种数字是必然要推广的。这也暂且不提……” 老朱在旁张嘴,想要让朱塬提一下,朱塬已经继续:“西元1368年,算是14世纪,世纪是一种时间单位,每个世纪为100年。而之后的一两百年,具体孙儿也说不清,总之,这个世界开始了探索海洋发现新陆地的大航海时代,并且先后诞生了几个领土遍及全球的海洋霸权国家。” 说到这里,朱塬看了眼老朱:“祖宗可记得我在《天书》中提到的英国?” 这么说着,朱塬又在世界地图左上角某处标上‘英国’二字。 老朱也回道:“俺记得,是一八四零年与清廷打那个……甚么战争的那个。” 朱塬没有转向这些破事,只是点头,示意自己标下位置:“英国在这里。它最初的国土面积不及我华夏一个行省,人口只数百万。然而,借助大航海时代的红利,英国迅速崛起,一度号称日不落帝国,其海外国土,又称为殖民地,遍布世界各个大洲……” 朱塬说着,迅速在记忆中几个位置都标上了‘英’字。 老朱抓住了一个词,打断道:“何为日不落帝国?” 朱塬道:“就像孙儿刚刚特意解释,这地球,总有一面朝向太阳,而英国巅峰时期国土之广袤,使得这个国家总有领土处在白天,因此号称‘日不落帝国’。” 作为一个帝王,老朱听到这里,目光中不知不觉已经带了几分向往。 还有野心。 朱塬接着道:“英国的种族,如咱被称为汉人一样,他们叫做‘昂撒人’。英国大概从16世纪开始崛起,一直到孙儿回来的21世纪,五百年时间,哪怕其海外领地纷纷脱离,但说英语的昂撒人却一直控制了这个世界。孙儿来之前,英国已经衰落,但在这个世界将近两百个国家中,国力依旧保持前十位。而作为同源同种的兄弟之国美国,转而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主流的五个昂撒人国家,共同构成‘五眼联盟’,一起控制这个世界。” 说到最后,朱塬抬头看向老朱:“祖宗,可有感悟?” 老朱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又不是太清晰,抬起大手就把朱塬脑袋扭回去:“不许磨叽,接了说。” 朱塬委屈。 朱塬留在心里,乖乖继续:“在孙儿看来,咱大明,只听这国号,才最该成为疆土遍及全球的日不落帝国。而且,咱们也拥有这能力。哪怕一两百年后,那英国之前的海洋霸主,名曰‘西班牙’,同是初始国土面积只有我大明一个行省大小的国家,西班牙海军号称‘无敌舰队’,最鼎盛时期不过大小船只一千艘,而我大明水军,当下拥有的船只应该就已经远远不止一千艘了吧?” 老朱微微点头。 朱塬又补充道:“而且,如孙儿刚刚说医学之事,咱最大的优势,还是知道方向,且不只是方向,还有后世这些国家崛起的模式作为‘棋谱’,知道该往哪落子,该向哪使力,不必走太多弯路。英国几百年才成为日不落帝国,咱们或最多只需两三代人。” 老朱认真听着,只觉心跳缓缓加速,一股可称作激昂的情绪冲上头顶。 朱塬开始收束自己的思路:“孙儿不敢保证大明七百年国祚,但可让咱朱氏七百年兴盛。这方案就是,向外扩张,如同英国那样,提前成为全新的‘日不落帝国’。以往,只在华夏之地分封诸王,比如我大明当下领土,东西南北都不过五千里左右,不够大,龙椅也就那么一个,难免兄弟相争。祖宗再看这图,若能在八万里广袤地域分封,诸位皇子,若是没雄心,就安心留在故土享福。若是有雄心,不必再惦念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带兵打出去,只要能力足够,别说打下一个不亚于我大明国土的领地,哪怕打到天边,将来甚至打上月亮,都没问题。打下来,就是自己的,自己当皇帝。而且,因为远离华夏,兄弟们分得开开的,哪怕有些小纷争,但各自都有了自己一摊,也不会非要你死我活。反而更容易如那‘昂撒人’一样,因为同源同种,将来同气连枝。” 说到这里,朱塬再次在大明领土上虚划了一下:“到时候,哪怕‘大明’衰落了,其他地方,还可能有一个同样出自我朱氏的‘大秦’、‘大楚’、‘大赵’、‘大晋’、‘大燕’。可以想见,因为是同族兄弟,任何人想要在任何一个‘朱氏’国家改朝换代,都要考虑其他‘朱氏’王朝的想法。就算是最差情况,篡位者成功了,也不敢肆意屠戮我族后人,最多不过遣送去其他朱氏王朝。祖宗,你觉得孙儿想法如何?” 朱塬说着抬头,恰好见老朱喉结滚动,大大咽了一口唾沫。 老朱感觉嘴有些干,直接端起朱塬茶杯就一口饮尽。 若不是看了《天书》,若没有朱塬拿‘英国’来举例,其他人如果对老朱说这些,大概率还是会被他当做大放厥词试图蛊惑君上的狂悖之人,直接拉出去砍了。 怎么可能?! 当下,想想那只有大明一个行省大小的甚么‘英国’都能成为日不落帝国,凭甚么自家不能? 若真能完成这布局,将来一群皇儿分据四方,遥相呼应,相辅相成,确实,莫说甚么七百年,千年兴盛又有何难? 看了眼自己的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嗓音莫名沙哑,再次问出之前的某个问题:“要……如何做?” 画完大饼,接着就是泼冷水。 朱塬道:“祖宗,饭要一口一口吃,孙儿的经济之学,就是强盛之根本。咱们必须先统一了中原,再发展经济,初步完成工业革命。呵,这工业革命,祖宗之前好奇铁器时代之后是什么,其实,孙儿说的那几个时代,都只能算农业时代,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这需要通过工业革命来完成。咱们只需要实现最初步的工业化,就能对海外诸多还处在石器时代的异族形成碾压之势。到时候,再向外扩张,将轻而易举。另一方面,咱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时间。曾经那些全球性的霸权国家,都是在一两百年后才开始崛起,这就是说,咱们还有至少两百年的时间从容布局。” 老朱认真听着,也记起来。 那本《天书》里,就有所谓‘工业革命’的字眼。 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 工业时代是甚么? 老朱再次想起,那清朝,被人家工业时代的国家,几千人就破了京师,那大概就是工业时代的力量罢? 缓缓吐了一口气,老朱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 这个他擅长。 打定主意,老朱看向朱塬,说道:“既然提起那经济之学,你这又好转了,那未完成的‘生产’之道书稿,还有‘分配’一篇,这些时日赶紧给俺写出来。还有,你也不用再怕自己是甚么‘蝴蝶’了,其他好的治国兴邦法子,都给俺提出来。” 又来! 朱塬抬头看向老朱,表情可怜道:“祖宗,孙儿午睡没休息好,思考这些又耗费心神,头有些晕了,今天咱先到这里吧?” 老朱见朱塬小脸果然有些白,内心怜惜,想想来日方长,只能点头。 到底不甘心,又搭住朱塬肩膀捏了捏:“既是来了,为何不挑个健壮些的身子,弄个病秧子糟践自己。” 朱塬:“……” 当我想来? 而且,祖宗您就庆幸吧,还好附身了个带把的,要不然,咱当场就撞墙回去了。 老朱虽然不再继续压榨朱塬,还是没走,转到另一边坐下,继续用那支钢笔开始书写,一边道:“莫要再喊祖宗,若顺口了,被外人听到不妥,你自己称呼也改改。” 朱塬其实也不想喊! 因为总让他想到《红楼梦》里的贾母。 短暂斟酌,朱塬试探道:“祖上?” 这是个谐音梗。 老朱听着,瞬间理解。‘祖上’同音‘主上’,当然又不等于‘主上’。 其实对于称呼,老朱也习惯了下面人的乱七八糟。 有人喊‘主公’,有人喊‘主上’,有人喊‘陛下’,有人喊‘上位’,有人喊‘主子’,前几日浙西又送来了一些儒士,称呼更是五花八门,‘万岁’、‘官家’、‘老大人’等等都出来了。 老朱对此的态度,只要知道是喊自己就行。 没有强令更改。 没法改。 就像跟了自己最久的一些老兄弟,想要在后来者面前显示身份,坚持喊‘主公’,他总不能摆架子说咱是皇帝了你们以后不能再这么喊。 那就伤人心了。 朱塬这个‘祖上’,倒是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儿。 还不会被外人看破。 于是点头。 还想笑骂一句油滑来着,想想这小子今天说了这么多……就不骂了。 快速把今天从朱塬这里听到的一些想法记下,老朱连带朱塬绘制的那幅简易世界地图一起卷起来拿在手中,站起身,又看了看那支钢笔,想起一事,说道:“还说要做几支精致些的赏给标儿,看来你这藏有现成好的,拿出来俺瞧瞧。” 朱塬陪着老朱一起出了厅堂,在门口喊来赵续吩咐几句。 赵续很快捧了一托盘十几支钢笔过来,都是这些日子做出最好的一批,托盘上还有用陶瓷瓶子盛装的专用墨水,定制的陶瓷瓶子,与后世墨水瓶类似,连瓶口都带螺纹,配铜制瓶盖。 老朱直接拿起一支缀满各色细碎宝石的钢笔,却是似笑非笑地瞄向朱塬。 朱塬连忙赔笑道:“这是女式钢笔,恰好适合给娘娘。” 老朱轻哼一声:“皇后才不喜这种。” 说着示意赵续道:“都给俺包起来罢,还有这……这墨水瓶子恁花哨作甚,还装不了多少,再拿几瓶来。” 朱塬:“……” 不喜欢还要都拿走,咱不带这样的。 等赵续去打包,老朱又看到西墙上的破口,说道:“那里,让将作司……唔,你这宅子也小了,往外扩扩罢,不能进了门就是花园。俺见这岛也就百来亩,都圈下,具体如何改建,明儿我让单安仁过来,你和他商量,一应开支都从公上支取。” 朱塬:“……” 这不对啊? 不过,想想又对。 老朱自己是节俭,但对子孙……那也是真的好。 当下,朱塬再看向老朱,差点要脱口而出:祖宗,钢笔您还要吗,我再做十几斤出来! 随即又悲伤了。 自己这体力,连当下的破园子都走不过来。 赵续包了笔墨送来,老朱让侍卫拿了,又让朱塬停步不用相送,自己直奔那墙上破口而去。 等老朱身影终于消失,朱塬一屁股坐在檐下台阶上。 好累! 朱塬没有前世很多国人那种如果历史怎样怎样后来的中国会如何如何的情绪。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前世财富积累越多,地位越高,朱塬对很多事情其实是越悲观的。过去如何,现在如何,将来如何,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个人,让自己活好就是。 然而,到了这里,朱塬不得不为老朱画出一个又一个大饼。 将来? 恰如老朱今日点破的那一点,历史既然改变,将来,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既然一只蝴蝶都可能造成一场飓风,哪怕知道方向,哪怕拥有‘棋谱’,也难挡太多的变数。 朱塬正无聊思考人生,身边很快有人围了过来。 写意语气里满是关切:“小官人,快起来罢,地上凉。” 朱塬抬头看去。 这么坐着,一个个就更高了。 朱塬点了点女人里最高的青丘,应该超过一米七,自己哪怕站着也只到她胸口:“来,背我回内宅。” 青丘听话地上前。 很快趴在女人身上,香香软软的,朱塬就不思考人生了,脑袋埋在女人脖颈间,又笑:“想不到我也能体会童养媳的感觉。” 青丘脸庞微红。 朱塬磨蹭着嗅了嗅,赞道:“好香。” 说着还小小咬了一口,在那白皙上留下一朵小草莓。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你女儿接过来了吗?” 青丘行走间的身子微微一僵,很快重新前行,小声道:“接来了。” 朱塬道:“接来了就好,就是名字要改,叫什么不好,非叫绿茶。正所谓男《楚辞》女《诗经》,等我抽空再翻翻《山海经》,给她挑个好名字。” 青丘:“……” 周围:“……” 只有洛水轻笑了一下。 小官人在逗趣,都听不明白。 这么想着,洛水还看了眼青丘。 这女人…… 她对青丘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不自知。 对自己美貌不自知,小官人对她好也不自知,整天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突然没着落一样。洛水觉得吧,或许,大概是这女人从小没被人好待过,才会如此。 事实应该就是这样。 否则,出身似乎也不错,稍微聪明些,有主见些,也不该被送作二房。二房就二房了,有了女儿,竟然还会被卖掉。 很快来到内宅卧房。 朱塬坐在床上,任由女人们给自己脱掉外袍鞋子,看向脚边的青丘,发现一事,笑问道:“我又发现一个问题啊。” 大家看过来。 朱塬道:“这年代应该开始裹脚了吧,你们为什么都没有裹脚,怪不得青丘刚刚背我那么稳当?” 四个女人顿时都怔住。 青丘还软在了地上,一副被揭破的可怜模样。 连一向解语的洛水都开始躲闪目光。 朱塬见姑娘们不动,自己脱掉了夹袄,只剩小衣,拉开被子自己躺下,笑着道:“怪不得青丘和洛水你们都那么便宜呢,看来我还是上当受骗了。” 青丘垂着头开始掉泪。 洛水见小官人脸上的笑意,放松一些,小小反驳:“小官人,奴不便宜。” 朱塬摆手:“好啦,我可没说自己喜欢小脚。好好的脚丫裹成畸形,那简直可怕。抽空我就和陛下聊聊,颁布一道法令下去,禁止再有裹脚的行为,谁家父母敢再强迫女儿裹脚,拉出去打三十大板……” 说着说着,朱塬困意袭来,声音越来越低。 又抬臂,捉住写意配合地伸过来的一只小手:“我即兴作了一首《念奴娇》,听听,可不可以传诸后世,”说着开始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写意听着,看向旁边留白,面露担忧。 这不会又要…… 留白小心提醒:“小官人,这是苏东坡旧词。” 朱塬被打断,假装生气地睁眼瞪过去,放开写意小手,转过身换了个舒服姿势:“都出去吧,小官人我要睡觉了。不许馋我身子,我这小身板可受不了你们折腾。” 说完又开始念叨:“唉,大明就是这点不好,连个文抄公都做不了,我总不能抄四大名著吧,那多累,更何况几百万字啊,谁记得住,我特么又没系统……” 第007章:又升官了 第二天,朱塬吃罢早饭,刚处理过一件小小的家常,就迎来了‘好’消息。 又升官了! 刚刚才提升还没多久的正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再上一级,进为正三品翰林学士。 这次不像之前,有一份很正式的圣旨。 听得出,是老朱亲自写的,很白话,各种夸赞。其中一句‘所献学问,不亚于儒家之立言’,让朱塬压力山大。 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是无数虔诚儒生一辈子的最高追求。 虽然吧…… 但就这一句,要得罪多少老夫子啊! 祖宗您夸就夸吧,害我作甚? 不仅如此,老朱还另外给朱塬加了一个新设的太医院副使官衔,秩从三品,仅次于正三品的太医院使。 老天爷睁开眼吧。 我一个连半页医书都没翻过的医学白丁,竟然成了大明最高医学机构太医院的二把手。 好吧。 以后看谁不顺眼,咱就上门给他治病。 圣上亲封的太医院副使,你竟敢说我开这二斤砒霜不管用,你这不是针对我,你这是针对皇帝陛下,你这思想很危险呐! 大宅的待客厅堂内。 朱塬送走了赶来传旨的另外一位翰林同僚詹同,瘦小身子盘腿窝在铺了厚垫外套一张棕色熊皮如同后来沙发一样的宽大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地浏览附带的一份赏赐单子。 从来升官发财。 既然升了官,赏赐当然不会少。 首先就是一百二十顷田的大手笔。 明制一顷是100亩,一百二十顷,就是1万2000亩。虽然吧,这次赏赐的田地比较远,在苏州,想来是抄没张士诚及其所部而得。但可以想见,那边的田地与朱塬之前所得肯定不相上下。 毕竟‘苏湖熟,天下足’啊。 当下乱世初定,土地不值钱,但也只是相对。 类似一年能有两石左右好收成的上等水田,朱塬觉得,怎么着,也得十两银子一亩,这就等于老朱一次赏了他12万两白银。 其次,敕建府邸一座。 这个昨天就说过,但要把当下这座岛一百多亩地全部圈下,造价具体多少……难说。 再者,就是男女仆婢各五十。 暂时还没看。 与前三样相比,后续林林总总的钱帛奇珍,只是稍稍浏览,少说又是几万两。 几万两啊! 写意掀开帘子探头,见自家小官人盘腿而坐神游天外的模样,轻唤了一声,等朱塬回神,才和身后留白一起走进来:“小官人,陛下给的赏赐,你可要亲自清点么?” 朱塬没答,示意旁边桌案,留白立刻小步上前,倒了水,送到自家小官人手里。 啜了一口温热清茶,放下杯子,朱塬再次看向那份单子,片刻后才抬头,仰天而叹:“我只是个孩子呀,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叹完转向抿嘴不语的两个丫头:“写意,你说我改个名字,叫朱帕克,怎么样?” 写意:“……” 小官人又开始了。 朱塬可不是矫情。 这些日子,他也摸清楚了老朱的一个性子:给你的越多,要的也越多。 老朱可不做亏本生意。 现在,一下给了这么多,朱塬觉得吧,自己接下来会比生产队的驴还惨! 就比如这份单子里,其中一样,老朱明显没忘,还比上次多了一倍。 两百刀各色纸张。 这下能装满一间屋子了。 朱塬正和两个妮子闲扯,帘子又被拉开,青丘小心地捧着一匹锦缎进来,展示给朱塬说道:“小官人,有个内侍摔了一跤,这……弄污了。” 说着送到朱塬面前。 朱塬瞄了眼这匹大红底色缀细碎金花的锦缎,其中一角似乎擦拭过,还是带了些不太明显的泥水痕迹。 感觉有些特别,重新拿起那页单子。 还没找出,留白已经轻呼道:“这金丝蜀锦,陛下也就给了一匹呢。” 青丘小声道:“那内侍在外面跪着。” 朱塬放下单子,摇头道:“脏了洗洗就是,还能怎么样?这么好的东西也不说包上。” 青丘弱弱分辩道:“包了,外面油纸摔破了,还好有一层麻布隔着。” “快去让人起来吧,就当没这件事,”朱塬不耐烦地说了句,想起另一事,又问青丘:“送走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屋子里大小三个女人表情却顿时都有些古怪。 青丘垂下眸子:“送走了。” 其实,说的是青丘女儿。 青丘早饭后领过来,朱塬被吓了一跳,才明白自己失算了。 前世日常认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孩子通常也就五六岁,最多不过十岁。而某个名叫高绿茶的姑娘……今年十六岁。 当时朱塬感觉就不好了。 问。 继女比后爹的年龄还大,该怎么办? 在线等。 等了一分钟,没人回答,朱塬就直接让高姑娘从哪来回哪去。 打发走青丘,朱塬见留白还是怪怪的小表情,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咱们又不是那不懂礼仪的西方蛮夷,瓜田李下,还是要避嫌的。” 留白眨了眨眼:“小官人,奴听不懂。” 朱塬道:“将来给你找一本西方神话故事,读一读就懂了。” 留白点头:“嗯。” 却忍不住想,说不得,小官人是因为那姑娘裹脚了,才把人赶走的。 昨天才说呢。 要不然…… 还有那高姑娘,也不舍得走,上了车都还拉着她母亲手臂,哭哭啼啼的。 朱塬扫过留白一双灵动眸子,转向写意:“留白在腹诽我,帮我想想,该怎么罚她?” 写意:“……” 其实我也在腹诽啊。 留白逐渐摸清了自家小官人脾气,并不害怕,还不自觉地‘挑衅’:“小官人,陛下赏赐那些个……奴看了,也有六个裹脚的。” 丫头说着还抬起两只纤纤素手,五加一,竖起了六根青葱。 朱塬威胁:“再说把你的脚也裹上。” 留白微弯嘴角,配合地缩了下脖子。 又胡乱说了几句,正要打发两个妮子离开,好自己静一静思考人生,左七掀开帘子:“小官人,戴先生,还有太医院孙院使他们到了。” 朱塬一叹。 看吧,事情来了。 等下就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朱毛驴,别看名字难听,这个‘朱’字来头可大了,是朱元璋的朱! 只是想想。 为了不吓着大家,就算了。 这边答应着,左七很快让了戴三春和太医院使孙守真等几人进门。 朱塬起身,先又郑重地向孙守真等人谢过之前的救命之恩,还向戴三春道了喜。詹同刚刚顺便提起,戴三春也一跃从八品御医被提升为正四品的太医院同知。 显然,老朱这是要让戴三春配合自己发展新式医学。 大家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 写意两个送上茶水,朱塬也终于能细心打量众人。 太医院使孙守真已经年近七十,瘦高的个子,留着长须,气态清矍,倒是一眼就能让人产生一种这是个老神仙的感觉。 其他戴三春之外,还有三人,分别是另一位正四品的太医院同知葛景山和两位正五品的院判陆惟恭和杜天僖,三人也都是花甲前后的老者。 打量间,朱塬还从大家脸上看到了喜意。 随后说话才知道,今早他们一行人也都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赐,另外还有一份皇家刚刚确立为祖制的许诺,今后绝不再轻易罪责医者。 朱塬明白,根源还是之前因他而起的那件事。 大家说到这里,包括戴三春在内,众人也都再次起身,向朱塬长揖施礼。孙守真等人都已经从戴三春这里得知,皇帝陛下能有这样的改变,很可能是因为朱塬的建言。 作为局中人,他们比朱塬更加能够体会这份承诺对于医者而言是一份多大的保障。 闲散地聊了一盏茶,大家终于进入正题。 今天是皇帝陛下特意让人打发孙守真一行过来,讨论新式医学之事。 朱塬这次是真没来得及考虑。 只能与大家边讨论边商定。 首先了解了一下太医院目前的大概情况。 经过孙守真几人介绍,朱塬大致明白,正三品级别的太医院,直属于皇帝陛下管理,主要为皇家和百官服务,但如果有重大的医疗事件,比如瘟疫爆发,太医院也会负责赶赴救济。还有当下正在进行的战事,太医院也会组织医者随军,戴三春之前就是如此。 再说太医院规模,从上到下,按照后世说法,有编制的,一共107人。算上朱塬这个刚刚加入不伦不类的太医院副使,正好一百零八位。 朱塬听完就觉得很吉利。 我可以再改个名字了。 大家好,我叫朱武,太医院一百零八将,俺排行七十二地煞第一星! 对了。 再找个姓陈的和姓杨的,改名‘陈达’和‘杨春’。 齐活了! 都说明代也是各种文字狱,说谁敢冒一个‘秃’字就要被老朱砍脑袋。 这有个很有趣的反证。 就说一个与刘伯温同年的元朝进士,洪武年间完成了一本大名鼎鼎的小说。这小说里,有三个第二回就出现的强盗,一个叫‘朱武’,一个叫‘陈达’,一个叫‘杨春’,书中好像生怕读者不明白,还故意加了句朱武是定远人。 看看,这不是隐喻,也不是映射,这就是大喇喇摆上台面的调侃。 写这本书的人,名叫施耐庵,书名叫《水浒传》。 你说你丫写反书也就算了,竟然还把皇帝陛下和功臣庙排行前两位的开国功臣当喽啰调侃进去,找死啊! 这事儿别说放在之后的清朝,其他大部分朝代,帝王都忍不了吧? 结果没有人头滚滚。 这本洪武初年成书的小说竟然还一路蹚过了大明276年,不仅没被禁绝,反而成了四大名著之一,其中还诞生了古今第一淫妇潘金莲。 嗯…… 潘姐儿:你这厮跑偏就跑偏罢,为何一定要跑到老娘身上?! 感觉被谁骂了,朱塬连忙收回思绪。 厅堂内。 大家一番讨论,很快确定了第一件事,成立一家专门的医学院。 这也算朱塬和老朱聊过的。 挑选女子学医,肯定不能在家学。既然都挑选女子了,总不能重女轻男吧,因此,成立医学院也就是必然。 说起来,不能小瞧古人。 当下新朝初立,很多事情还在铺开当中,但在前朝,类似太医院的机构也是会进行医学人才培养的,但问题是,也从来不成系统,大部分都是小规模的师徒制。 精英教育的结果,注定会限制医学的发展。 朱塬觉得,其实还是那句话,缺少方向。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句大名鼎鼎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呢。 礼很早就有,但也不明确。 孔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指明了一个‘礼’的方向。 医家能有一所专门的学院,不仅可以大规模培养专业人才,还能更加深入地钻研医理,这是在坐众人之前都没想过的事情。 于是,朱塬带动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 众人都明白,这件事如果做成,当下几人,或许都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大概是想到这些,太医院使孙守真的面庞都有些泛红,本就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眸更加明亮,好像仙人下了凡。 留名青史啊! 谁不想? 朱塬不想,朱塬只想静静。 不过,面对周围几个老头加一个古板中年的不断探询,他也只能耐心应对,毕竟都有救命之恩。 于是很快有了各种细节。 申请预算、选址、招生……乃至大家的职位,初步都达成默契。 再就是教学和研究内容。 到这里,才终于有了些不太和谐的小分歧。 中医是有流派的,哪怕是十三科中的同一科,各个流派的理论往往也不尽相同。 那么,该以谁为准呢? 朱塬给出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两个字:临床。 既然要系统性地发展医学,肯定不能再如曾经那样小打小闹。因此,不仅要培养很多很多的专业医生,今后还要接触更多更多的病人,这里就要开始设置病历档案。 到时候,数据摆在面前,哪一家流派的哪一个理论更能治好病人,当然就采用哪个。 能感觉在坐还有疑虑,但这显然也不失为一个公平的方案。 于是又达成默契。 随后,大家开始讨论朱塬给出的新式医学思路。 这个话题开始,别说孙守真几人,哪怕已经有所交流的戴三春,也再次陷入了老朱产生过很多回的某种感受。 天书啊? 眼看如此,讲到微生物一节,朱塬干脆让左七找来自家匠人,现场用冰雕刻凸透镜。 这边正刻着,朱塬刚打发左七去弄一些花园小湖里的水,带水藻那种,赵续又来报,将作司卿单安仁到了。 单安仁结束早朝后,奉了老朱之命,来和朱塬商量修园子的事情。 诸位太医听到单安仁的来意,表情多少都有些异样。 让一个正三品来给另一个正三品修园子…… 这不对啊。 不过吧,这只能再次证明,皇帝陛下真是太宠某人了,这待遇……简直已经和皇子无异。 大家一番见礼寒暄,朱塬又得知,单安仁还带来了三十名玉器匠人,以及掏空了金陵各处库存的两船各类水晶。 为什么用‘船’? 因为作为客人,大家都是规规矩矩乘船从大宅东南正门过来的。 除了某位。 自家匠人到底不专业,既然来了三十个按照单安仁介绍之前都是专为皇家雕刻玉器的顶级工匠,那当然直接喊来,又让下人们去找更多的冰块。 很快,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展开在众人面前。 单层放大,已经能够看到湖水里很多细微的水藻,虽然双层的显微镜因为冰雕缘故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但一个凹镜一个凸镜组成的简易望远镜,又让众人只是站在院子里就饱览了后湖周围山峦间的冬日景色。 叹为观止。 朱塬还现场绘制了一些凹凸镜的光学示意图,讲解大致原理,一时间,太医院众人忘记了医学院的事,将作司卿忘记了建园子的事,大家都沉浸到奇妙的物理世界当中。 第008章:退 和朱塬一番长谈,朱元璋心结解开,状态重新恢复以往。 今日上午吩咐过与朱塬相关事项,最近的一些事务积累也被他干脆利落处理,比如建设全国性的驿站系统。 朱元璋也想开了。 不能因为几百年后一个驿卒造反,就因噎废食,不要了现在的好措置。就像那张士诚、方国珍都是盐贩出身,他也不能因此就废了盐政不是? 倒是有一件,还是关于北伐运粮,暂时搁了搁。 本打算近日下令让征南将军汤和赴明州主持海运事宜,想起当初徐达手书里朱塬谈到过治黄之事,老朱觉得他或有更好地办法。 能河运,还是河运。 老朱这些时日也了解过,海运实在太险,就说那对元廷忠心耿耿的陈友定,前些年坚持从福建往大都运粮,只那海途据说就有一万三千里,沿途漂没最高可达六七成,能到大都者仅十之三四。 即使从江浙出发,根据他找来方国珍旧部询问,路途倒是缩短一半,但往往能到七成也是侥幸。 而且,这海运还严重依赖风向。 当下恰好是北风最多的冬季,逆风而行,更是困难重重。 若是朱塬能有更好办法,他也不愿行险。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临近晌午,朱元璋正在与礼部尚书崔亮讨论成立管理佛道二教的善世院和玄教院事宜,就见皇后马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拎食盒的宫女。 这才发现已是午饭时间。 打发走崔亮,夫妻俩来到旁边一个用饭小厅,摆好餐食,刚刚让两个宫女离开,马氏就从袖中摸出一只缀满细碎宝石的钢笔丢在桌上,郑重道:“陛下一向崇尚节俭,为何又送妾如此华丽之物?” 老朱才坐下,见那钢笔才明白,自家娘子送饭之余,还是来问罪的。 这连称呼都改了。 笑着示意马氏一起坐下,老朱道:“这不是别物,写字儿用的,还是后辈孝敬,与那些奇巧无用之物有甚干系。” 马氏虽坐了下来,却不动碗筷,准确捉住其中某个关键词:“后辈……陛下,可是那朱塬?” 这问罪就问罪,是连饭都不给盛了啊。 那俺自己来! 挖了一碗米饭,又给马氏也盛了一碗,老朱笑呵呵地把饭碗摆在妻子面前,颇有兴致道:“自是那朱塬,娘子,昨日俺又去了后湖,一番长谈,感悟更多呵,你这……拿筷子,吃,如此作甚?” 马氏依旧不动筷子,盯着老朱说道:“妾听闻陛下今日又升了那朱塬的官,正三品翰林学士还有说法。陛下,妾想知道,那太医院副使,又是为何?” 老朱与妻子对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笑道:“你这,又想岔了不是?” 马氏摇头:“妾不觉自己想岔,生死有命,陛下若是要求长寿……这与那秦皇求长生,又有何异?” 见妻子步步紧逼,老朱都有些委屈了。 俺这是为自己求的么? 还不都是为了你和标儿! 于是也放下筷子,收起表情,夫妻两个眼瞪眼片刻,老朱想要解释,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解释! 怎么说? 难不成把那《天书》拿出来? 短暂僵持,最近内心的某个大秘密无人可以分享,老朱也有些憋坏,稍稍斟酌,终于道:“娘子,有一事说与你,这……你一时且莫与标儿他们透露。” 马氏不知道这又是甚么转折,只是微微点头。 老朱又是短暂犹豫,还是道:“那朱塬……实则是咱自家人,”说着又强调:“姓‘朱’的一家人。” 马氏果然被转折了思绪,面露惊诧:“自家人?” 老朱点头:“那《天书》,娘子好奇内容,实则都是关于他身世之说法,俺这些时日反复印证,应是不差。” 马氏微微瞪大眼睛,想起当初悄悄去看过的那张苍白小脸,突然想歪:“莫非是……相公流落在外的孩儿?” 马氏出身不错,还读过书,自然接触过一些类似的传奇话本。 老朱听到这话,一咧嘴,笑道:“那有这等事情,差着恁多辈分哩。” 马氏一想也是。 那朱塬从山东而来,自己丈夫还从没有去过山东。 又敏锐捕捉到老朱话语里的某个词,马氏再次收起表情,试探道:“相公,莫非是咱朱氏活了几百岁的老祖宗?” 联系丈夫开始求长寿,再想想曾经听过的一些传奇,马氏又想歪了。 老朱也被带歪,甚么乱七八糟,琢磨了下才明了,摆手道:“那里有甚么老祖宗,咱们才……”差点要说出‘咱们才是他祖宗’,及时收住话头,只是道:“娘子,塬儿是咱朱氏至亲,此事大略无差,但他具体是那一支那一房,将来……时机合适,俺再说与你。” 马氏却是追问:“既是宗室,相公为何不相认,又或……他还年少,不若接到宫里来?” 被丈夫搅和几句,马氏却没忘自己今天的目的。 不管那朱塬到底是谁,若是要搅弄风雨,试图把丈夫带入歧途,她都不会放过。既然丈夫说是亲戚,那更好办,接来身边,更便于她盯看。 必要时……也是便捷。 老朱又摇头,说道:“这,怕是不宜。” 外表是个小娃儿,内里装了个三十六岁的魂儿,如何能接到皇宫? 老朱说着又吐露了一些心里话:“且此事到底干系重大,俺……还想再看看,再看看。” 这么说完,老朱重新端起碗筷,笑道:“这机密事俺都说与你了,吃饭罢。” 马氏依旧不动碗筷,还微微侧头不与老朱对视,做哀怨状。 老朱没办法,想了想,说道:“俺稍后还要去后湖,有事问他。咱吃饭,吃罢饭,你和俺一同过去,亲自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人,如何?” 马氏想了想,终于点头,默默拿起了碗筷。 后湖。 谈了一上午,又邀请众人吃过午饭,之后是与单安仁讨论修园子的事情。 单安仁也是跟随朱元璋很久的一位勋旧,且是老朱的濠州同乡,早年读过书,时值乱世,召集义兵保乡里,后投奔了朱元璋,一路做到当下的正三品将作司卿。 目前六部还不齐全,将作司卿实际等同于工部尚书。 早朝后被朱元璋打发来与某个近期沸沸扬扬的‘世外高人’商讨修建府邸之事,单安仁最初内心还有些别扭,但一上午的旁听,他也不得不被这小少年的见识折服。 午饭之后,细心地商讨筹划一番,单安仁又欣然接受了朱塬一支钢笔当谢礼,满足而去。 昨天被老朱一番搜刮,朱塬这次是拿出了自己内宅书房里用过的钢笔送人,好在才用了不长时间,依旧崭新。 送走单安仁,终于清静下来。 朱塬返回内宅,正要好好睡个午觉,不睡到天黑不打算起床。只是,才躺下没多久,写意就匆匆而来,说是皇帝陛下到了,还带了皇后娘娘。 朱塬:“……” 驴怎么叫的来着?! 内心念叨,朱塬还是利索穿好衣服,重新来到会客厅堂。 进门就见老朱夫妇两个站在西屋茶室的靠窗书案前,正在翻看上午与众人议事过程中留下的笔记和画稿,包括筹办医学院的琐碎章程,凹凸镜片的折射示意图,又或者朱塬随手绘制的细胞结构图等等。 没了三年之约,再无所谓蝴蝶效应,朱塬也不介意被人看到。等夫妻两个一起转身,他才上前几步,依礼拜见。 还悄悄打量马氏。 这位之前在吴王府时来看过他的皇后娘娘外貌普通,圆脸,个头中等,钗环衣着也都如史载那样朴素。不过,相比老朱的和气,朱塬发现,马氏看他的目光似乎不善,带着审视与戒备。 什么状况? 等朱塬起身,老朱拉着妻子来到旁边圆桌旁坐下,也不急着问刚刚所看内容,而是打着眼色朗声道:“塬儿,俺已经和娘子说了你是咱家亲戚之事,她来看看你。” 朱塬准确抓住老朱的暗示。 说了一些,但肯定没有透露《天书》相关。 再次转向马氏,朱塬一丝不苟地重新大礼拜下,算是以另一种身份正式拜见:“塬儿见过娘娘。” 马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人,顿了顿,还是轻声道:“起来罢。” 朱塬起身,眼看圆桌旁并肩而坐如同两尊神像一样的帝后,等待发话。如此小小片刻,没等来老朱开口,只能再一次主动找话题:“祖上,塬儿有一事禀告。” 老朱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妻子坐在旁边,担心一不小心说漏嘴,才短暂迟疑。 见朱塬先开口,也就顺着道:“何事?” 朱塬走到窗边书案旁,找出上午那份赏赐单子,躬身送到老朱面前:“祖上,塬儿请您收回赏赐给我的良田和仆婢。” 老朱:“……” 马氏:“……” 下面人从来都只有讨赏,还没见多少退回的。 措不及防,老朱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若有所指地扭头看了眼妻子,脸上带笑,好像再说:这可不是俺提前安排的啊! 重新转向朱塬,老朱道:“你如何想的?” 朱塬道:“祖上给的钱帛,还有帮我修建府邸,这是日用,塬儿斗胆收下。但良田之事……祖上,我所献‘经济之学’,其中‘分配’一道,必然要提及抑制土地兼并,若我自己都良田万亩,无法以身作则,将来还如何约束他人?至于仆婢,我只一人而已,不用那么多人服侍。” 老朱带妻子过来,本来就是要展示一下朱塬有多好。不过,之前想法还是侧重于朱塬的学识。 当下……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上来就主动给了一个远出他预料的大大的‘好’,如此懂时务,如此识大体,还让他不知不觉在妻子这边涨了脸面,如何能不高兴,简直都要裂开嘴。 勉强收着表情,老朱道:“都收着吧,差不了你那几亩地。还有仆婢,他们以为俺不知道,莫说这金陵城,就是那些个江南豪绅富户,家里也动辄仆役丫鬟数百上千,你这才几个?”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却是坚持,干脆又跪下道:“请祖上成全。” 关于此事,并不是朱塬心血来潮。 之前还在养病时,朱塬就考虑过把那1000亩地退回。 毕竟按照每亩1石的年租,计算当下粮价,一年也就相当于1000贯铜钱的进账,还不如老朱一次赏赐的多。 朱塬是真看不上。 而且,除了刚刚所说以身作则是真,朱塬也想交换一下,趁机做点别的。 至于最深层次考量,朱塬当然也清楚,自己这么做,肯定会让他在老朱心目中的形象更好。不过,这也不是沽名钓誉,他确实是真心的。中国农民被压榨了几千年,也该给他们松一松担子,这对这个国家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当下只算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朱今天突然又赏了1万2000亩。 那就更要退回了。 这年代只要与土地相关,事情就多,朱塬不想为了那点租子理会各种是是非非。 见朱塬跪地不起,丝毫没有任何假意客气的姿态,老朱想了想,终于道:“起来罢,俺答应你。” 朱塬这才起身。 老朱跟着又道:“田地俺拿回了,那些个仆婢还给你留下,不许推辞。几次来都见你这院子冷冷清清,该添些人气,莫让人笑话。” 朱塬想了想,也便答应。 马氏旁听到这里,终于开口,找住某个要害问道:“不要田地,你如何过活?” 妻子这么一说,老朱也反应过来,正要帮着开口,朱塬已经道:“娘娘,祖上这几回赏赐,已经够塬儿支撑几年。另外……”说着走到旁边书案拿了支钢笔过来,捧送上前:“……我想开一个文具店,专卖此种笔具。” 马氏刚抬手接过钢笔,老朱已经反对道:“胡闹。塬儿,你如此身份,怎能做那等商贾之事!” 这年代重农抑商已经根深蒂固。 哪怕历史上的朱元璋打天下过程中与商人有过不少合作,曾经该颁布的各种对商人的歧视性法令也一个不少。 朱塬连忙又转向开始吹胡子的老朱:“祖上,我不会亲自出面,自是由下面人操持。再者,只是笔具,又非其他生意,这与文气相关之事,哪怕传出,也只会是一桩文雅趣谈。” 老朱表情稍稍缓和,却依旧道:“就算俺答应,这钢笔又能卖几文钱?听俺话,莫要做了,俺稍后给你定一份高高的俸禄,足够你日用。” 朱塬没有放弃,指了指马氏手中的钢笔:“祖上,最近我送出了很多钢笔,还有祖上亲自使用,想来这名气已经打出。我的想法,这钢笔,最低也打算定价一贯,高者……我想推出一些最是精巧的款式,就如昨日祖上……所见那种镶了宝石的,定价一千两白银,每年只限十支。我大概算了算,只是这十支限量款式,利润就已接近祖上赏赐那些良田的产出。” 朱塬说完,并肩而坐的夫妻两个都有些怔住。 这…… 生意还能这么做? 马氏更是想起自己丢在了东阁没再拿起的那支钢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如何能值一千两白银? 片刻后,老朱终于讷讷道:“这,好好的一种文具,你卖恁高价格……有人买?” 朱塬道:“祖上,塬儿知道您想什么。当下钢笔已经流出,定会有人模仿,我也阻止不了。我要做的,就是卖一个字号招牌。祖上刚刚也说,江南豪绅富户动辄家仆数百上千,可见这天下从不缺有钱人。我要赚的,就是这有钱人的钱,不会去掏挖穷人口袋。至于没有钱的,主上,哪怕我把钢笔价格降低到一百文,他们还是用不起。我之前献上的炭笔,才是能普及所有读书人的廉价笔具,若能广泛生产,将来一文钱或就能买几支。说起来,我对此也还有些想法,抽空再书面呈给祖上。” 老朱感觉自己又长了见识,瞄向妻子,马氏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微微点头,老朱想了下,说道:“这钢笔是你做出,如何能让人胡乱仿造,将来若有如此,你只管说与俺,俺替你出头。” 马氏:“……” 相公矜持矜持,咱现在不是滁州那会儿了啊! 朱塬忍着笑,拱手道:“祖上,不必如此,这钢笔传出了,对读书人毕竟也是好事。但祖上此想法其实是很好的,塬儿将来对此也会有说法。当下,若祖上怜惜,就给塬儿写一幅墨宝做匾额吧。这店铺名字我都已经想好,‘致用斋’,取‘学以致用,知行合一’之意,祖上若能同意,我就在这钢笔上也刻下祖上墨宝,想来是没人敢仿造的。” 老朱听朱塬说不介意钢笔传出等语,格局啊,更加欢喜,再听那八个字,对于一个超级实用主义者而言,简直恰中心头,当即同意下来,还问道:“这‘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八字出自何处?” 朱塬愣了下。 好像……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的理论,学以致用……这就不知道了。 只能摇头:“忘记哪里读过,觉得很好,就记住了。” 老朱见没问出,想想朱塬来处,也不再追究,还转向妻子,似解释似夸耀:“听听,这孩子读书多。” 马氏:“……” 朱塬:“……” 祖宗您矜持点,别整误会了啊! 想想看,在自家孩子母亲面前夸另一个与自己不清不楚的孩子……朱塬不知道之前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一番脑补,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马氏之前的戒备。 很想对马氏解释。 祖宗,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差了老多辈分呢! 诶…… 这次再想贾母就对上了。 第009章:主动请缨 谈过这个话题,朱塬稍微想了想,再次郑重地跪了下来:“祖上,塬儿还有些话想要劝谏。” 没办法。 不跪不能显得郑重。 就算不提两位的帝后身份,实际上差了几百年的岁数,晚辈给长辈跪一跪,也无可厚非。 正为朱塬各种识大体而高兴的老朱见他又跪下,连忙抬手虚扶:“起来,快快起来,有话说就是,动辄下跪作甚?” 马氏也有些意外,还好奇朱塬打算劝谏甚么。 朱塬没起来,只是挺身拱手道:“祖上,塬儿觉得您近日实在分心在我这里太多。塬儿说过,我之学问,都非一两日甚至一两年可以建功,需要数十年徐徐图之。祖上当务之急,在于南征,在于北伐。祖上当把更多心思放在此二事之上。若不能平定中原,复我华夏,塬儿胸中设想再多,也只如空中楼阁,无法全力推行。塬儿请祖上三思。” 说完再次稽首。 这是劝谏,但也有私心。 如果天天这么来,挖空心思的,受不了啊! 生产队的驴都不能这么用吧? 朱塬这番话出口,别说老朱,哪怕马氏看向朱塬的目光都有所改变,不知不觉又柔和了很多。能在自己丈夫如此恩宠之下说出这番话,再怎样,也不可能是甚么佞臣罢。 老朱当然是个更能听出好赖的人,直接起身,绕过圆桌把朱塬拉起,一时不知该说甚么,轻轻拍了拍朱塬肩膀,这才道:“塬儿你这话,俺记得了,想想近日……俺确实该反思一下,太心急了。塬儿你能说出这些,俺甚是欣慰,唔……你这还有甚么想要的,说说,俺都赏给你?” 朱塬被老朱按着重新坐下,见他也直接坐在自己身旁,摇头道:“祖上,塬儿……您已经给的够多了,塬儿没甚么想要的。”想想又补充:“今后若有需求,塬儿定不会和祖上客气。” 好险。 差点说出自己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活了两辈子,朱塬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享受过,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他确实都没什么太强烈的渴求。 见老朱一副既是欣慰又是感慨的模样,朱塬只能再次主动寻找话题:“祖上,虽是刚刚所说,但您今日既已过来,是否还有其他想要询问塬儿的?” 从之前种种细节判断,朱塬可不觉得帝后二人只是过来看看他。 老朱回过神,点头道:“是有一件。” 说着便提及运粮之事,最后还补充:“之前刘基提了引黄济运之法,已经实施,只当下能黄河正处枯水之期,提升到底有限。徐达最近几封奏疏都提及运粮,山东百姓才历兵乱,因这粮道不畅,朝廷无法赈济也罢,还要就地再征些粮草,俺想想都是不安。你当初与徐达谈过治黄之事,俺就想,你可有更好办法?” 朱塬考虑片刻,摇头道:“想要解决此事,只能征发民夫彻底疏浚运河,但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四方还未平定,若聚集数万数十万民夫修河,且不说其中消耗,一旦有人暗中挑拨,恐再生大乱。因此无论运河还是黄河,未来几年都只能实行治标之策,在紧急处临时修补。想要大修,至少也要等三年之后。”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并没有太失望,还再次欣慰自己这二十三世孙对时局的判断。 曾经的乱世开局,可不就是至正帝聚集十五万民夫修黄河之后,韩山童那一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因此,这运河,看来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朱塬却想起一件事:“祖上,我恰好记得那天您与众臣议事,还说起了海运?” 老朱点头。 随即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最近对海运的了解。 最后道:“太险,太险了,恐得不偿失。” 朱塬却只觉迷惑,起身从书案拿了纸笔过来,简单绘制了一下记忆中的大陆海岸线,对身边老朱道:“祖上,据我所知,哪怕从福建到山东,海岸线最多五千里,就算稍微绕一下,也不可能有一万三千里那么长。浙东到山东更近,说两千里都是多了,也没有五千里。” 因为清楚朱塬底细,老朱听他这么说,顿时睁大眼睛:“照你所说,是那些人在哄骗于俺?” 见老朱气性上来,朱塬稍稍思索,很快摇头:“祖上,不至于。嗯……我明白了,还是这年代……”说到这里,朱塬即时停下,瞄了眼也在专注倾听的马氏,稍稍改变措辞道:“……还是当下缺少准确测量之法,大家只能凭感觉判断,才会说成万里之遥。” 因为两个男人在谈正事,马氏一直安静旁听,没有插话,注意到朱塬目光,她内心疑惑,琢磨了下,却也没有发现不对。 老朱想了想,也点头认可,消了气。 昨日朱塬谈起这天下地理,众人当下所处这甚么‘地球’,直径才八万里,想想自己带回宫的那幅简易世界地图,稍稍回忆也能发现,从福建到山东,不可能有一万三千里,五千里最多。 朱塬见老朱明白,又道:“至于沿途漂没,那么大的损耗……塬儿没有亲见,也不敢乱讲……” 这么说着,短暂斟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不如这样,我亲自去明州,帮祖上筹划一下海运之事?” 朱塬话还没说完,老朱已经摇头:“你身子才刚好,如何能够远行,不成,绝对不成。” 老朱说着,再次想起了那本《天书》。 自家长子就因为走了一趟陕西,才……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朱塬却也坚持,重新示意刚刚绘制的简易地图:“祖上,若是陆上奔波,塬儿身子确实无法承受,祖上哪怕赶我,我都不会去。但从金陵到明州,顺江而下,再渡过杭州湾,一路都是水道,且无甚风险,对我是没问题的。塬儿当初从山东来金陵,身体比此时还差很多,也都过来了……” 老朱摆手打断道:“你在金陵出谋划策,也是一样。” 朱塬摇头道:“不一样,祖上,塬儿可不想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没有实地看看,远在千里之外胡乱指挥,很可能坏了大事。另外,塬儿到金陵至今,寸功未立,已被祖上封到了正三品翰林学士,群臣难免非议……” “谁敢,俺……” 朱塬抢回话:“祖上,我其实也不在意,但也真得希望做些事情。祖上可还记得那晚我向您建言的三件事?” 朱元璋顿了顿,微微点头。 朱塬道:“‘税收’和‘火器’二事都需要慢慢来。但最后一件‘开海’,恰好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塬儿觉得,借助这一次的海运输粮,可以趁机成立大明海军。祖上,按照我昨日规划,将来海军比陆军还要重要,祖上若想要一个千年盛世,这海军也必是盛世根基之一。我大明水军虽然天下至强,但水军和海军其实要算两个军种,关于海军,大家都不明白该如何做,只有我稍微了解一些。因此,这件事,还真是非我莫属,早晚都要走这一趟。” 听完朱塬这番话,涉及到千年基业,老朱态度稍微松动,却还是道:“既然可早可晚,不如再晚些,你继续养养身子?” 朱塬摇头:“祖上,塬儿修养这些天,又没了某个心病,其实已无大碍。只是这身体天生羸弱,不耐劳烦,这一点或许改不了了,但每日工作两三个时辰,还是没问题的。” 朱塬这话落下,旁听的马氏面露疑惑。 心病? 老朱则是陷入沉吟,还不自觉地握住朱塬小手,片刻后,才终于道:“你到了明州,绝不许亲自下海,至多只许到海边看看。” 朱塬点头:“我保证。” 老朱又道:“具体事务让汤和去做,然则……” 朱塬也记起老朱刚刚提过,打算调征南将军汤和北返明州,专门负责海运输粮,此时打断道:“祖上,能否换个人?” 老朱疑惑看来。 朱塬道:“祖上,我和汤大人不熟,嗯……我觉得华高华大人挺合适。” 昨天一番长谈,老朱本来已经打算放任华高隐退。没想到,朱塬倒是又要把华高拎出来。 不由笑道:“这可与你昨日想法不符啊?” 朱塬也笑,说道:“塬儿想法没变,只是,华大人这退隐……确实也早了一些。不如让他再干三年,等天下平定,祖上大封功臣,再让他带着爵位风风光光退隐。另外,也是塬儿私心。汤大人脾性,我不了解,但要成立海军,塬儿希望能以我之意见为主。相比起来,华大人既然没了上进之心,想来是很乐意配合我的,我出谋,他做事,两相合宜。再者,海军对我大明异常重要,华大人不揽权,将来也能更顺利地交给祖上处置。” 老朱听朱塬一番论调,连连点头,只是又道:“你这想法俺准了,只那夯货,推脱本事也是了得,俺也不能强令……” 朱塬道:“只要祖上同意,说服华大人之事可以交给我。” 老朱来了兴致:“你打算如何做?” “祖上昨日刚封了我一个太医院副使,”朱塬忍着笑,说道:“恰好,我知道华大人的命门在哪。” 老朱一想也明白。 差点笑出来,又连忙摇头:“你这……可不能诓骗戏耍他,他都年过五十还没个一儿半女,也是可怜人。” 朱塬道:“塬儿不懂医学,但确实知道其他一些事情,或许能帮华大人看看他的问题在哪。这种事,塬儿不会开玩笑的。” 确认朱塬没有乱说,老朱微微点头,又道:“俺之前说到……哦,汤和换成华高,这由你去说项。再者,既然你要担负此事,也该有个军职。恰好,庆阳前日还跑来求我,不想驸马都尉黄琛去担任明州卫指挥使,俺就把他调去淮安卫了。这空出来的明州卫指挥使,恰也是正三品,你来当罢。” 驸马都尉……庆阳公主? 朱塬好奇了下老朱提及的两个人名,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老朱兄长留下的女儿,毕竟老朱长女还要过一些年才嫁给李善长儿子,这一点他恰好记得。 没有多问,朱塬稍微斟酌,也便点头。 既然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成立大明海军,确实也该有能直接指挥的一批人。 至于能不能服众,会不会搞砸……反正,天塌了,有身边某位个高的顶着。 于是点头答应。 老朱又道:“既如此,你可还有其他需求,一并提了?” 朱塬摇头道:“祖上临时提起,塬儿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嗯……祖上,我将来所做之事,可能有悖于当下认知,引起非议。若祖上信任塬儿,我想讨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祖上,就是民间戏文里百姓最喜欢的那种段子,钦差大臣手持尚方宝剑下到民间,遇到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可先斩后奏,为民请命。” 老朱不记得民间戏文里有这种段子,却也听懂了,想想说道:“将在外,定是要便宜行事的。你说那甚么……尚方宝剑,剑如何砍得了人,俺记得还留了把早年征战所用的朴刀,明儿让人拿给你。若有人不听你令,直接砍了,不用通报。” 朱塬:“……” 从‘尚方宝剑’到‘一把朴刀’,这格调一下降太多了吧! 小小吐槽,朱塬还是接受。 毕竟是皇帝陛下用过的朴刀啊! 事情说定,继续谈了一些细节,老朱见朱塬脸上开始出现倦色,正要主动起身,又想起一事,笑着转向马氏:“娘子好奇俺为何封你个太医院副使,塬儿,你和她讲罢?” 朱塬不明所以,但既然老朱问起,斟酌片刻,转向马氏道:“娘娘,恰好塬儿近日会整理出一份日常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每一条都会大概讲解其中道理。这些事情也要娘娘操持,到时候,娘娘看了这份注意事项,就能明白塬儿大致想法。娘娘若觉得其中条目有道理,可以实行,若觉得没道理,或看不懂,可等塬儿从明州返回,再亲自向您解释。” 今天全程旁观了朱塬的种种表现,马氏已经完全不觉得这少年会是一个蛊惑君上的奸佞之人,甚至觉得吧……这也太好了些。 因此,对朱塬那太医院副使一职,也已经没有太多顾忌。 这样一个孩子,总不会乱来。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马氏微笑点头:“听你说恁多,俺也好奇了,只你这身体,多注意些,慢慢来,甚么都不急。” 朱塬点头应是。 见妻子没了芥蒂,老朱这才起身。 朱塬送帝后出了会客厅堂,刚被老朱说让他留步,想想又喊住老朱,说道:“祖上,塬儿还有一事。” 老朱很耐心地停下:“怎了,想起甚么?” 朱塬道:“关于我退还田地之事,祖上,塬儿要以身作则,但不愿以此苛求他人。因此请祖上就莫与人说起了。还有俸禄,塬儿所得祖上赏赐已经够用几年,再加上那生意。所以,请祖上等将来定下百官俸禄,再按制给予吧,现在也不需要。” 当下大明初立,还没有太明确的百官薪俸制度,而是职田模式,就是赏赐百官田地收租以做俸禄。朱塬最初拿到的那十顷田地,其实就类似于此。 提起这些,还是为了避免招人恨。 大家做官不都追求个封妻荫子良田万顷,你说不要了就不要了,让大伙怎么办? 还有…… 朱塬可是知道老朱在洪武初年给宗室定下的俸禄有多夸张,万一再给他个年俸一万石,将来比宰相都高,让大家怎么想? 老朱通晓人情世故,朱塬这么说,他也很快明白,只是笑着点头答应,这次连心里都没再想朱塬的‘油滑’。 这么好的孩子,那里油滑了。 这是得体! 第010章:六 敲定了亲赴明州开拓海上粮道并附带筹建大明海军的事情,朱塬没有立刻出发。 金陵这边还有事情处理,另外也要准备一下。 朱元璋对此也并不是太着急,他本来打算是让汤和赴明州造海舟北上运粮,只是‘造海舟’这个前提,没有两三个月也完不成。 因此,未来几个月,北伐军补给还是以河运为主。 必要时,补充陆运。 老朱的计划,如果能顺利拿下河南……这件事因为朱塬这个‘BUG’存在,已经确定会很顺利。那么,夏收之后,税粮进账,他希望下半年能往汴梁运送三百万石粮食,以支撑北伐军进一步向北和向西的军事行动。 这就意味着,朱塬有小半年的时间准备。 当然,考虑到北方无论军民都是缺粮,海上粮道肯定还是越早打通越好。 随后几天,除了让人送来两幅大字和一把朴刀,老朱没再来后湖,朱塬却是不得不走出家门。 要进宫与老朱讨论更多开海细节,要与太医院诸位挑选医学院的选址,还有自家的某个小生意,细细碎碎。 关于售卖钢笔的‘致用斋’,老朱亲自在城内国子学附近给朱塬批了一间铺子。不过,关于钢笔的制造,总不能一直在自家院子里,朱塬与孙守真等人挑选医学院选址时,也顺便假公济私了一把。 两处地点都在玄武湖北侧大壮观山的山脚下。 首先是某个名字让朱塬受不了。 玄武湖四周,鸡鸣山、覆舟山乃至别名紫金山的钟山,听着都挺顺耳,‘大壮观山’算怎么回事,这就像一群叫‘子轩’、‘紫萱’、‘梓轩’、‘芷萱’、‘梓萱’的人中间,突然多了个叫‘狗蛋’的,煞风景啊。 和老朱一提,那么喜欢给人起名的皇帝陛下也觉得煞风景,倒是听了朱塬的建议,按照后来的名字,御笔改名,叫‘红山’。 这算只有老祖和远孙两人明白的一个‘彩蛋’。 跟着…… 医学院的名字也敲定,后湖医学院。 朱塬倒是能想到某些个让人听了就很提气的名字,比如‘大名皇家医学院’那种。 问题在于,提气是提气了,也招风。 朱塬可不想事情还没开始就被一群人盯着,只是因为某个太惹眼的名字,情不自禁就想要使一下绊子。 同样道理,朱塬没想过搞出一个‘大明皇家海军’之类,大家南征北战拼死拼活的,都没挣着个‘皇家’名头,你这还什么影子都没有,凭什么? 真这样,那等于一下得罪了整个军方。 总而言之,低调,低调最好。 因此,自家的钢笔作坊,连名字都没有。 悄悄买了一座同在红山脚下的院子,就在老朱御批的两百亩后湖医学院附近,也是前朝勋贵的别院类型,只不过比后湖岛上的别院要小很多,六亩左右,因为改朝换代,很久没人住,几近荒废。 预计整饬一番,职工宿舍连带制造作坊,瞬间齐全。 说起来,选址时朱塬才发现,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衙署也都在后湖东侧。 当时就感觉很古怪了。 想想那画面,尸体从这些衙署大牢里抬出来,直接送到后湖医学院解剖,简直一条龙。 嗯…… 忙碌间,时间很快来到洪武元年的二月份。 毕竟是南方,朱塬能很清晰感受到天气开始变暖,还好奇翻了翻刘基负责定制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大统历》,发现再过几日,就是惊蛰。 今天是二月初五。 上午再次被一路抬到皇宫,没办法,实在是没那体力走过去。 奉天门左的东阁。 老朱刚下朝不久,与礼部和翰林院几位官员商讨过明日遣使赴曲阜祭奠孔子之事,结束后打发走众人,才让朱塬进来。 摆手阻止了朱塬见礼,老朱直接道:“那夯货昨日已返回金陵,既是你要亲自说项,稍后就去罢。” 老朱嘴里的某个‘夯货’,自然是华高。 上月的即位大典之后,华高就向老朱告假,说是回巢县祭祖。虽然赋闲,从一品的大将离开金陵,还是要得到批准的。 通常官员这种告假都会得到两三个月的假期,毕竟这年代,只是往返都可能要一两个月。不过,因为不喜华高的惫懒,老朱只批了他一个月假期。好在金陵距离巢湖也就两百里,还全程水路,这份假期也不算短。 朱塬当日提及华高之后,老朱就发了一道手令紧急召回某人。 没想到,下面传回消息,华高祭祖过后,又跑去九华山拜佛,并不在巢县老家。朱塬当时恰好见到老朱要再派人去九华山找人,就拦住了。 以朱塬短暂几次接触的了解,这是个聪明人。 急流勇退不假,但老朱既然只给了一个月假期,这是规矩,他应该不会故意违反的。 更何况去明州的事情也不急。 这不,二月初七的截止日,提前三天就回来了。 老朱说过华高的事情,就让人拿来了几个麻布小口袋:“还有,俺让将作司找寻那石墨矿,近日已经确定了六处矿藏,你前些日子提起对此还有说法,当下说说罢?” 朱塬上前查看了一下摊在老朱书案上的一堆矿石,确认无误,说道:“不知具体在何处?” 老朱找出一叠文书递过来,说道:“其中一份还是徐达送来,俺这边传令下去,他也关注了此事,很快得知山东莱州就有此种石墨,还遣人去当场验看,说是储量很大。” 朱塬翻开最上一份文书,发现了一个表格,罗列了矿藏地点,矿石品质,还有诸如距离金陵多远之类的备注。 而且,不同于这年代习惯性的竖版。 还是横排的。 嗯…… 我不奇怪了。 朱塬甚至很想建议自家祖宗给自己起个别号,再刻个章,就叫‘举一反三’。 朱塬没说话,老朱却注意到他的表情,笑着道:“你这甚么表格,俺越看越是实用,近日打算遣人往浙东重新丈量田亩,俺已吩咐,让他们也做一份表格,印制几千份带过去,该如何填就如何填,一目了然。” 朱塬附和点头。 没再画蛇添足,摊开太多。 大致翻了翻手中几分文书,朱塬稍稍斟酌,对老朱道:“祖上,关于石墨矿,或者,所有矿藏,首先,塬儿认为都应该严格收归国有,不允许私人擅自开采。关于此事,塬儿记忆中,祖宗就放得太宽了,以至于后来,本该为国所用的各种矿藏都被私人占据,还拒绝缴纳赋税。塬儿记得万历时国家财政紧张,想要征收矿税弥补国用,结果从上到下一起抵制,还搬出了祖宗之法,闹出一场大风波,最后还是作罢。” 当下这边只有老朱同志和小朱同学两人,说话也不必太隐晦。 老朱一听也明白。 万历,是《天书》中自己某个不肖子孙的年号,二十几年不上朝的一个。 听朱塬这么说,老朱稍稍斟酌,就点头道:“俺会慎重考虑此事,你抽空也给俺一个详细章程出来。” 朱塬点头。 都不太记得已经欠了老朱多少个‘章程’,反正,欠着吧,有时间再说。 于是又道:“其次,再说这石墨矿,除了制作炭笔,石墨还是一种耐热材料,可以用来制作冶炼金属的容器,在后世,石墨矿属于战略物资。我建议祖宗下令封存所有已发现的石墨矿,只取距离金陵最近的一处开采,制作炭笔。祖上,任何矿藏都是有限的,挖完了,就再没有了。因此,咱们应该考虑的是百年千年之事,绝不能一两代人挥霍完了,让后世子孙只能吃土,这也是我刚刚提议必须收归国有不能允许私人乱采的另一个原因。” 朱塬这番话,老朱准确抓住了两个点。 石墨在后世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这是个新词,但只听‘战略’二字,就必然事关重大。 第二个,就是‘百年千年之事’。 如果刚刚关于矿税还只是让老朱有所触动的话,这一番话,让他彻底下定决心,说道:“俺稍后就召集中书省臣,立刻议一议此事。” 朱塬道:“既如此,塬儿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老朱微微点头,又忍不住道:“每次和你说话,都能让俺耳目一新,真不想让你去明州呵。” 朱塬笑道:“祖上,明州距离金陵并不远,通信很是便捷。” “写信终究不如面谈,”老朱又说了句,倒也没有反悔,而是转向另一件事:“俺近日想了想,你那甚么‘尚方宝剑’斩‘贪官污吏’,很是动人,既如此,就再给你加个职衔儿,东南按察使,也按了正三品算,东南各省文武官员,皆在你监察之列。如此,你再用俺那朴刀砍人,也算名正言顺。” 朱塬拱手推辞:“祖宗,要不就算了吧,塬儿身上职衔已经够多,这职位……我肯定会更被整天盯着,连事情都做不了。” 除了原本的正三品翰林学士、正三品的明州卫指挥使和从三品太医院副使,最近一番讨论,朱塬又多了两个头衔。 同是正三品的东南转运使。 只听‘转运’二字,很好理解,还是负责运粮。 再就是,祖孙两人商讨之后,计划新设一个‘营海司’衙门,这只从字面也能理解,实际上是来自唐时的‘营田使’官职,这也从字面就很好理解。 刚刚打下应天那几年,老朱让诸将屯田,康茂才所部取得的屯田成绩最好,老朱就封了康茂才一个‘营田使’的官职,让他统管屯田之事。 这次是开海。 作为规划中的千年大计,朱·举一反三·元章很容易就受到朱塬的启发,计划成立一个名为‘营海司’的新衙门,小朱同学担任第一任营海使,秩正三品,与各部同级,但不归中书省管辖,直接向老朱同志汇报。 朱塬也能从这个细节上看出,老朱已经在悄悄布局,避免再出现淮西勋贵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同样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件事。 毕竟总比野草藤蔓缠满了主干不得不连根拔除要好。 见朱塬推辞,老朱直接摇头,还微微瞪眼:“你放手做,俺就是要看看,有那些人会跳出来,挡你做事。” 朱塬:“……” 我就是那黑夜里吸引飞蛾的明灯呗? 新鲜出炉的‘朱明灯’同学还能怎么办,新鲜出炉的‘朱明灯’同学只能接受啊! 算了下。 翰林学士、太医院副使、明州卫指挥使、东南转运使、营海使、东南按察使。 已经六个头衔。 忽然有种苏秦挂六国相印的赶脚。 话说…… 苏秦什么下场来着?这回去一定得查一查。 拒绝不了,‘朱明灯’同学打算得寸进尺,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黑眸认真望向老朱:“祖上,既如此,那太医院副使,也帮我往上提一提吧,算作正三品?” 老朱刚翻开一份奏折一心二用,闻言抬头:“甚么?” 朱塬道:“孙儿有强迫症,其他都是正三品,就太医院副使是从三品,看起来不齐整,难受。” 老朱:“……” 眼看自家二十三世孙那双纯洁无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老朱直接抬手赶人:“去去去,三十六的人了,莫在俺面前装小娃子,俺看了也难受,都不说挑个健壮的来。” 朱塬:“……” 还念着这事儿呢,还好不够健壮,要不然就不是当毛驴了,肯定得做牛做马。 等朱塬离开,这边只剩下老朱一个人,他忍不住笑了下。 又看向朱塬离开方向。 突然又给朱塬加了一个东南按察使官衔,不是老朱心血来潮,也是最近几日考虑的结果。 刚刚和朱塬说的就是事实。 这次开海,建立海军,成立营海司,老朱都故意绕过了中书省。 金陵这边有他亲自坐镇,没甚么可担心,但地方上,老朱也真是想要看看,有些人会不会跳出来。 毕竟这些年安插下去的地方大员,基本也都是中书省推荐。 老朱并不忌惮某些人的‘举贤不避亲’,但他必须确认,下面人能不能干事。如果只剩下揽权,却干不了事情,那也就别怪他不客气。 因此,朱塬这次就确实顺势成了他放出去招引飞蛾的一盏‘明灯’。 想想还有些对不住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 再琢磨他刚刚的要求,就一个‘从三品’,确实不齐整。而且,按照朱塬当日所说,这医学发展对于他朱氏江山的传续可谓至关重要,太医院的正三品……暂时不适合提升,毕竟六部都是正三品,不可能一个边缘的太医院提到二品。 六部那边…… 三年后再说。 当下,太医院,也好办。 大都督府有左、右都督,太医院也能有左、右院使,都正三品就是。 恰好太医院也要分工,孙守真主要还是负责太医院运作,兼任后湖医学院院长,呵,‘院长’,不是那国子监的‘祭酒’,倒也更贴切。 按照资历,孙守真可任太医院左使。 朱塬要兼任副院长,职衔提一提也理所当然,担任太医院右使,正三品。 齐整了。 老朱打定主意,便大声唤人,太医院的事情不急,还是先召集中书省臣讨论矿业之事。 第011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二条 离开皇宫,朱塬乘坐轿子一路来到金陵城东南,这一片是功臣勋贵的聚集区,国子学同在附近,还有自家过些日子开张的‘致用斋’店铺,朱元璋的旧内也在稍北一些的位置。 另外,这边还有一条大名鼎鼎的巷子,叫乌衣巷。‘乌衣巷口夕阳斜’的那个乌衣巷。 抵达华高府邸,中门大开,自我介绍名叫华福的华府管家带着一群仆役满是热切地迎出来,说过几句,就敛了表情,转为悲戚。 预料之中。 华大人一路奔波,也病了,当下卧床不起。 说着话,朱塬敏锐注意到迎接的华府人群中有个特别存在,这是个富态的锦衣中年,如果没记错,应该姓傅。 刚刚看过去,那人就带着讨好上前几步,噗通跪倒在朱塬脚下,捣蒜似的磕了几个头:“小的傅寿见过大人,大人当初能落脚傅家,小的每每想起都三生有幸。” 朱塬下意识躲开两步,没让这位傅姓盐商朝自己磕头,示意赵续把对方拉起,才拱手:“朱塬还要谢过傅员外招待。” 傅寿又一副惶恐到几乎要跪下的模样,长揖回礼后躬着身子道:“那敢当员外之称,大人若不嫌弃,唤小的‘十二’就好,小的家里排行十二。”说着已经转向另一件事:“大人委托华平章接人,恰逢小的商队往返山东,沂州诸人今日同小的一起来了金陵,当下应已到大人府上。至于东昌诸人,还需大人耐心着些。” 没想到写意和留白的家人已经到了金陵,朱塬出门时还不知道。 再次拱手:“谢过傅员外费心。” 傅寿连忙又回礼:“岂敢,傅家也是托了华平章庇佑。说起来,小的今日来拜见华平章,听说大人也身体微恙,还想着过府探望,只怕唐突?” 傅寿说到这里,表情期待。 朱塬却没有搭这话。 总不能抢别人的‘白手套’吧。 史载华高去世时穷到连办丧事的钱都没有,朱塬是不信的。倒是另外还有华高被弹劾行商贾事的记载,这不,当场逮住,明证! 管家华福见朱塬没有多说的意思,主动打断:“大人,家主说您体弱,请入轿吧,咱抬去后宅。” 朱塬点头。 重新上了轿,弯弯绕绕一番,来到一处内宅小院门口。 朱塬主动喊住,没再让人往里抬。 下了轿,只让华福陪着进去。 刚刚踏入小院正屋,朱塬就听到里间一个虚弱的声音:“秀才公,是秀才公来了罢,唉,俺老华不中用啊,不能亲自相迎。” 这…… 演的有点过了吧? 堂屋丫鬟掀开帘子,朱塬望向东屋卧室,明亮的窗边是一抬书案,案上放着些书本,还有一支醒目的钢笔。视线向内,一个穿红衣的女眷刚刚从床边起身,一旁还立着个丫鬟。 再就是,床上伸出了一条手臂,颤巍巍的可怜模样。 朱塬只能快步上前,握住那只大手,顺势在床边圆凳上坐下,看向床上脸色蜡黄的华高,微微抽了抽鼻子,忍着笑问道:“华大人,这又是怎么了?” 华高握着朱塬小手捏了捏,叹息道:“莫提了,这一路劳顿,还见了祖上坟茔,伤心感怀,以至于此。” 说着又示意:“你们都出去罢。” 等人离开,华高继续抓着朱塬小手念道:“秀才公,听说你又升官,可见主公青睐,俺这里再恭喜了。” 朱塬:“……” 为什么似曾相识? 你每次都这种状态和我说恭喜,我一点都不感觉喜悦好吧! 于是就不装了,瞄了眼华高脸色,朱塬道:“华大人,既然病了,生姜还是少吃些,毕竟是辛辣之物,味道也大。” 这话出口,朱塬就感觉华高握着自己的手颤了颤,表情管理倒是很强,一点变化都没有。 气氛短暂古怪了片刻,华高终于开口:“秀才公……还懂医术?” 朱塬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摇头,又点头:“华大人以前就问过我,当时没说明白,传统中医我是不懂的。不过,另外一种医学,我倒是知道一些,这不,陛下最近封了我一个太医院副使,还让我协助筹办后湖医学院,预计会担任一个后湖医学院副院长,发展新式医学。” 华高听到这里,目光不自觉亮起。 这些年为了子嗣问题,华大人不知求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药,没结果,但还是锲而不舍,听到这‘医’字就会有冲动。 朱塬也没有太吊华高胃口,直接道:“华大人心事,我也知晓。这新医发展起来,将来或能帮您看看问题在哪。”感受到那只大手再次握紧,又连忙补充:“只是,华大人也不要报太高期待,这新医……我坦白和您说,非一两年能有成果,是个长线功夫。” 华高热切的表情果然消退了一些,却还是道:“是那主公近日赐名的红山脚下罢,那地儿不错,俺抽空也在那弄块地,秀才公,不介意俺和你做邻居罢?” 这叫什么? 人在床上躺,遍知城中事。 “当然没问题,”朱塬点着头,说道:“华大人,再说说我的来意吧。” 对于新医,朱塬只是一提。 当时和老朱也是玩笑,没有真要当筹码强让华高出山的意思,这种事太不厚道。 还是要讲道理,正正经经地游说。 朱塬觉得自己挺擅长。 华高听到朱塬开始转折,立刻又虚弱了:“唉,俺这身子……” 朱塬没被岔开,扭头看了眼窗边书案,笑着道:“那是……嗯,《资治通鉴》,很好的一本书。我也喜欢读史,特别是史书中的各种成语,刻舟求剑啊,按图索骥啊,胶柱鼓瑟啊,华大人知道这几个词背后的故事吗?” 华高眨了眨小眼睛。 这年代又没有成语词典,哪怕上位者,能接触的书籍也不会太多,大部分读书人一辈子积累的知识面广度或许还不如一个后世的初中生,更别说水贼出身的华高。 朱塬见华高迷惑,耐心讲解了一番,才道:“我觉得华大人就是典型的刻舟求剑。” 华高面露思索,小心问道:“怎么说?” 朱塬道:“若是那宋太祖,华大人干脆利落放下一切,赵氏肯定会非常高兴,连那杯酒释兵权都不用了。只是,这帝王和帝王是不同的。咱们陛下……” 这话出口,见华高下意识微微挺了挺身子,意识到这些武将对老朱还真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也不由顿了顿,才继续道:“咱们陛下雄才大略,不似那得了半壁江山就开始偏安的赵宋。而且,陛下性格勤勉,当了皇帝也不改分毫。这勤勉之人,最见不得怠惰。这么说吧,咱们陛下就像领着一村人开荒的村长,作为头领,还每日亲自下地,勤勤恳恳,华大人想想,这时候,大家都在东西南北地开荒种田,偏偏有个人,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怎么喊都不出来干活,你说,这位村长会很高兴他急流勇退,还是越来越不悦这人惫懒怠惰?” 朱塬说完这番话,华高已经有些怔住,握着他的那只手都不由放开。 片刻后才讷讷道:“这……秀才公,你如何……如何能称呼主公是,是村长……” 朱塬知道华高正在思想碰撞,也没接话。 其实,还有些话,他也不好明说。 这些日子下来,朱塬也逐渐总结出了洪武朝的第二条生存指南:做事,努力做事,做很多事! 把自己当生产队的驴就对了。 因为啊,‘百僚未起朕先起’的洪武皇帝,自己勤恳了一辈子,这样一个人,是容不得手下有懒虫的。强行偷懒的结果,只会越来越被嫌弃。 如果真只是村长,嫌弃也就嫌弃了,哪家村子里还没几个不务正业的该溜子。 奈何老朱是皇帝。 皇帝陛下不停地嫌弃一个人,那是会出人命的。 耐心等待片刻,见华高表情已经松动,朱塬才接着道:“陛下最近打算成立海军,以往都是内水外海不分的水师,这次会分开,将来还会有很大发展。不瞒你,华大人,关于即将设立的海军都督人选,是我推荐的你……” 说完见华高一脸哀怨地望向自己,朱塬只能假装没看见,继续道:“陛下非常看重海军,比华大人能够想象的还要看重十倍。而我推荐你的理由,是华大人你知进退,不揽权。作为保人,我还提前帮你和陛下谈好了条件,华大人只需再出来做三年,把海军的框架搭起来。三年之后,长城以内中原大地应该都已平定,陛下会大封功臣,到时候,华大人如果还想退隐,可以带着能够传诸子孙的爵位,明明白白风风光光地退休,怎么样?” 华高一时不言。 朱塬稍稍等待,又最后补充:“华大人,想想看,不只是咱大明,你只要点头,就会成为我华夏历史上第一位海军都督。我们不说别的,很多时候,名气就是最好的一道护身符,华大人占了这个第一,不只是你自己,将来有了孩子……想想那山东传承了千年的孔家。同样道理,将来你华家,也能够凭借这份名头泽被子孙。” 第012章:属官 被朱塬说服的华大人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只是洗了把脸,奄奄一息的状态就恢复了大半,朱塬难免‘惊叹’,自己这还研究什么新式医学? 强行挽留朱塬吃过午饭,华高进宫面见老朱,朱塬则返回后湖。 刚刚乘船到家门口,左七就迎上来通报,有客上门。 不是上午抵达金陵的写意两个妮子的家眷,而是另外一行。 朱塬来到正院大堂,这边正坐着聊天的四人立刻起身,朱塬只认识其中一个,翰林直学士詹同,上次来传旨的那位。 詹同还是来传旨的。 朱塬又又又升官了! 从三品的太医院副使晋升为正三品的太医院右使,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正四品的太子府少詹事晋升为正三品的太子府詹事。 前一个朱塬知道,为了齐整。 祖宗到底还是宠自己啊! 只是,后一个,怎么回事? 接旨后,和詹同聊了几句,朱塬才明白。 说起这个,不仅是朱塬之前不知道,老朱自己也都忘记了,因为上月初十那天刚刚宣布关于朱塬的太子属官任命,某人就已经因为前一天受到刺激而卧床不起,差点没过去。 随后又发生一连串事情,让大家都没心思再关注此事,毕竟这只是个没有任何职权的虚衔。 朱塬上午离开后,老朱要重定朱塬的太医院职位,身边人才提醒他,要不要把太子府少詹事的告身也一起送来。 当然要送。 顺便,老朱又帮自己的宝贝二十三四孙补了个齐整,从正四品的少詹事提升到正三品的詹事。 这下好了,比苏秦还多一个。 而且吧,朱塬觉得自己也要开创一个独一份了。 别人都是因为任职地名而得别号,像什么刘备的刘豫州啊,柳宗元的柳柳州啊,而朱塬却独独因官品得别名。 大家好,我又有新名字了。 我叫朱三品。 朱塬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集齐一百零八个名字,原地飞升,开始修仙。 到时候最好能有个系统。 哪怕给个老爷爷也行啊! 大堂内。 说过升官的事情,詹同又介绍另外几人,这是老朱为朱塬挑选的营海司属官,之前讨论的时候,朱塬要求至少三个,一个懂海事,一个懂天文数算,一个负责工造。 三人恰好对上。 方礼,身材壮硕,肌肤黝黑,让朱塬想到了黑旋风。这位还有个身份,去年刚刚被迫归顺的浙东大豪方国珍的长子。方家曾经与张士诚合作往大都运粮,哪怕方礼本人不懂海事,这身份也足够召集一些方家旧部,非常契合朱塬的需要。 刘琏,同样有个另外身份,致仕没多久的刘基刘伯温长子,天文数算,这是家学。 父子俩很像。 神机妙算刘伯温在大部分人潜意识里应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其实不是,刘基是很豪放的大髯外貌。 刘琏也是满面虬髯。 姚封,这位倒是清瘦的文人模样,没什么特别背景,之前职位是将作司正六品提举,负责监造船只。不过,朱塬与对方说话时听出,姚封口音与另外两个江浙出身明显不同,更倾向于老朱那种淮西腔调。 三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全部被老朱封为正五品的营海司郎中。 再就是,介绍的时候,三人面对朱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方礼异常谦卑,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让朱塬颇为意外。 这不会是假的方国珍儿子吧? 刘琏大概因为其父缘故,明显对朱塬没什么好感,只是拱手半礼,显得颇为傲气,这倒也是‘家学渊源’,一副你只要一句话咱扭头就走的架势。 这官,不稀罕! 朱塬只是感慨,这性子,难怪曾经历史上能逼得淮西勋贵直接把他丢井里。 最后的姚封则是规规矩矩的长揖,显得不卑不亢。 三人当然也不是光杆司令。 老朱特批方礼可以召集十位懂航海的方家旧部。 之前除了方国珍家族,原本的方国珍旧部属官大部分都被发配去了濠州。 刘琏和姚封则是各自从礼部、太史院和将作司挑选人手,刘琏手下大概有二十多人,姚封则会带上千人的工匠团队一起去往明州,其中主要是造船工匠。 另外还有一批老朱从国子学和近期被送来金陵的人才中为朱塬挑选的直属吏员。 朱塬当时的要求只有一个,一定要会画画。 本来还想说最好自愿的,毕竟涉及航海,危险很大。想想还是作罢。老朱不是个会给人选择的君主,否则朱塬自己当下也不会驴子一样。 这些人今天没有过来。 奔波了一上午,已经疲惫,这边介绍过后,没有太多寒暄,朱塬就让赵续去西院那边取来了两本书,一本很小很薄,32开的小册子,一本很大很厚,全是8开大纸。 两本书,一个叫《数学基础》,这是朱塬抽空亲自写就,主要是为了推广阿拉伯数字。 另一本是《素描技法》。 不过,其中图稿全是身边女人们平日绘制,不只是写意四个,老朱前些日子赏赐婢女里也有些能书会画的,因此全是她们代劳。朱塬自己没那时间,也没女人们画的好。哪怕是一些文字***说明,洛水领悟补充的都比朱塬的零散记忆要多。 这就是有秘书的好处啊。 把两本书递给就近的詹同,朱塬说道:“这是我最近编写的两本教材,一本讲数学的,关键是其中的数字记法,稍后印制几百本,发下去,所有营海司下属官吏都要尽快学会。另一本是关于绘图的,我最近浏览了一些匠作书籍,其中附图,简直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朱塬还有些思绪跑偏。 最近总算知道了几百年后为什么我中华摄影师总能把大航母拍成小舢板,这也是一脉相承,就像一些关于造船的书籍上,这边讲述着能载数百人的艨艟大舰,那边附图却是条只有两三人的Q版小龙舟。 朱塬也明白这是当下印刷技术限制,但,你还不如不配图啊。 倒是将作司送来的一些造船图样,还算不那么离谱,却也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收回思绪,朱塬继续道:“……以后的作图必须规范化,哪怕不识字的工匠看了也能一目了然,我给出的是一种全新绘画技巧,不适合大批量印刷,其中文字论述你们可以复制一下,至于图稿,我也没有装订,各自分几页拿了去学。我的要求是,出发去明州那天,所有营海司官吏都交给我一张你们的绘图作品,我先看看功底。” 朱塬这话说完,其他人没什么,坐在另一边的方礼明显有些不自在,看过去,笑着补充:“很易学的,一天就能学会,而且画不好也没关系,关键是要敢画,今后也多练习。” 方礼连忙拱手答应。 朱塬说着倒是又想起,转向赵续:“家里还有多少炭笔,留一些自用,其他都让大家带走,分下去。” 这边说着,詹同随手把那本很薄的《数学基础》递给了旁边的刘琏,自己翻开了厚厚的《素描技法》,只见一页页炭笔绘制的图稿,有小小的一颗卵石,有插满了笔具的笔筒,有桌椅整齐的房间,有花园里的假山池塘,有坐在凳子上神态拘谨的丫鬟,还有湖上飘荡的一叶扁舟…… 最关键的是,这些绘画,都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不是詹同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绘画技法,就只是一支炭笔,勾勒出了各种栩栩如生。 既然能被朱元璋选做近臣,詹同也是个实用主义者,一眼就能确认这种全新绘画技法将来可以发挥的用途。 比如主上最近打算让人赴浙东重新丈量田亩。 若丈量之余,再有人把一些紧要位置的具体地形绘制出来,肯定能让主上更加一目了然。 这么想着,詹同已经打定主意返回皇宫复命时就如此进言。 肯定算个小功劳。 詹同旁边,刘琏更是很快沉浸到了手中的‘天书’里。 既然书名是《数学基础》,确实非常基础,阿拉伯数字的0到9,还有加减乘除等各种符号,乃至一些乘法口诀和初级的代数几何原理。 朱塬想到哪写到哪,但肯定不超过初中水准。 高中已经忘记,更别说那棵让无数大学生都挂上去挠心挠肺的高高的‘树’。 然而,只是这些后来最简单的数学基础,还是让刘琏深感震撼,越是真正的学问人,越能明白想要开辟一种全新学问有多难。眼前……哪怕这只是朱塬从别出转录,也不能否认对方肯定有真才实学。 说完最后这些话,朱塬觉得困意更浓,主动起身送客。 詹同小心合上那本厚厚的《素描技法》,与方礼、姚封二人一起向朱塬辞别,倒是刘琏,依旧旁若无人地翻着那本《数学基础》。 朱塬见状也不介意,还觉得挺有趣的。 詹同无奈,拍了拍刘琏,没反应,又伸手过去,刚刚抓住书本想要抽出,就感觉那本书突然被人握紧,然后是刘琏犀利的目光扭头瞪过来,配上颇有气势的虬髯,把詹同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手。 刘琏被打断,这才发现大家都已经起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却依旧拿着那本书,起身先向詹同致歉,稍稍迟疑,又转向朱塬,恭敬地行了一礼。 朱塬也回了一礼,笑道:“我身子弱,就不送各位了。” 又是一番谦让。 大家出了门,来到院中,詹同不理会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素描技法》的姚封,而是示意刘琏:“刘郎中,这书……本官要先带回去给主上过目。” 刘琏依旧握着书本不愿放手:“可否让在下抄录一遍,只需几盏茶功夫。” 詹同摇头:“朱翰林刚说了,很快会印制数百册分下去,刘郎中不必着急。” 刘琏依旧坚持:“在下路上抄。” 还真是一样性子啊。 詹同想起也算共事许久的另一位同僚,作为一个标准的儒家弟子,他对于刘基辞官是颇为遗憾的,自己已经年近花甲,刘琏在他眼里就是个晚辈,看他急切模样,想想也就答应下来。 恰好朱塬又让人送了几捆炭笔过来,刘琏直接取了一支,还讨了一些纸张,出门上船后就开始抄录。 第013章:人离乡 送走客人,朱塬出了正院大堂,外面已经有一抬小巧肩舆等待。 最近刚做好。 总让人背也不是办法。 坐上中间亲自设计的舒服躺椅,朱塬拉上一张虎皮大褥蒙住全身,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肩舆被四个小厮抬起,平稳前行。 没有过肩,朱塬怕高。 过了一会儿,迷蒙中的朱塬只觉肩舆被放下,很快又被抬起,知道进了内宅。 不想动,还是不得不睁开眼。 然后就看到几双红红的眼睛。 写意的,留白的,还有青娘的。 自从见了某人女儿,朱塬就觉得青丘这个名字和女人越来越不搭,最近很自然地就和留白一样换成了青娘。 写意和留白,朱塬明白。 亲人相聚。 依旧躺在肩舆上只露个脑袋,朱塬示意了下青娘:“你又是怎么了?” “弟弟送了信过来,奴兄长……” 只这么一句,青娘就再说不出话,捂着嘴开始哭,身子也软了下去,还好旁边丫鬟及时扶住。 朱塬顿了下,明白人还没到,但信到了,示意丫鬟把青娘扶到屋里,转向写意和留白:“你们家人……都还好吧?” 两个妮子见朱塬问起,忽又一起跪了下来,写意道:“奴两个谢过小官人搭救之恩。” 看样子,应该还好。 朱塬让两个妮子起来,对抬肩舆的仆妇道:“再出去下,”说着转向写意:“让你们家人过来,我见见。” 写意站起身,摇头道:“小官人先午睡罢,奴和爹说了,明日再来给小官人磕头。” “睡不着了,”朱塬摇头,又道:“磕头就算了,都说过多少次。” 说完转向旁边仆妇:“走吧。” 随即又蒙起头。 再歇会儿。 片刻后,到了外面的会客厅堂。 留白去喊人,写意跟着进来,表情迟疑下,才从袖子里摸出几页提前写好的纸张,垂着头明显心虚地递给朱塬:“小官人,这是……奴和留白两个的家眷名单。” 还用写名单? 朱塬好奇接过,看了眼,才明白为什么要列出来。 用钢笔写的,依旧足足六页。直接翻到最后,某个妮子很好心地给出了一个数字,167人。 这不是亲眷…… 你们是整个村子都一起搬来了吧? 写意脑袋垂得更低,见朱塬瞄过来,讷讷开口:“奴……奴信里只让父母……至多,至多再算几个叔伯,奴也没料到,母亲娘家,还有……还有……还有……都,都来了。” 朱塬稍微一想也就明白。 问题出在上午刚刚见到的盐商傅寿那里。 这位还真是尽心,不知不觉让朱塬欠了个更大的人情。 还不能说人家不是。 想到这里,朱塬又问:“除了把人送过来,还有其他吗?” 写意没敢隐瞒,轻轻点头:“置办了些衣裳鞋帽,还……每家给了一百两银子,说是安家费。” 朱塬看了眼手中名单,分不清,干脆直接问道:“一共多少家?” “还有没分家的,统共,给了三千两。”写意说着,又连忙补充:“奴没让爹把钱发下,等小官人处置。” 朱塬微微点头,又问:“送人过来的,留地址了吗?” “留了,”写意道:“在城西南,上浮桥北,福禄巷,傅家。” “等下让赵续过来,衣裳之类就算了,银子交给我,”朱塬说着,又想起:“他们现在住哪?” 如果十几个人,自家宅子还能挤挤,一百多号……这可装不下。 “覆舟山脚下,赁了一些村中院落。”写意朝北指了指,说着又小小声:“宅子东边还有个空院子,奴让人收拾过……小官人,奴,还有留白,想让家里人住过来,一起服侍您。” 说着又跪了下来。 朱塬示意妮子起身,说道:“那就搬来吧。不过,我也坦白和你说,这么多人,就算我养得起,也用不了,他们总要找营生自己过活,我可以帮忙,但太好的,除非有那本事,否则我给不了。” 写意没有起身,等朱塬说完,才道:“小官人能给一口饭吃就够了,奴不敢奢望更多。” 朱塬道:“如果只是为了一口饭吃,还不如留在山东呢,总是人离乡贱的。” 写意听朱塬这么说,小脸顿时有些白,摇着脑袋:“小官人,让他们做甚么都行,千万别赶他们回山东。” 说着又磕了下去,伏地不起。 见写意这反应,朱塬才感觉有些不对,问道:“山东……很不好?” 写意小心地抬起头:“奴不知详情……只是,奴家里所在庄子,近几个月,又是流匪,又……又是征粮,早前还连下了六天的大雪,附近……爹说,饿死了很多人,哥哥带人整天守着庄子,还是被人冲了几次,当下身上还裹着伤。” 朱塬顿时沉默。 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何不食肉糜了。 前些日子老朱说北向输粮,因为运河不通畅,不仅无法赈济百姓,还要再征些粮食,他对此感到不安。 当时…… 朱塬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是主动接下一趟公务,再好好表现表现。 当下终于意识到,很多时候,上位者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背后,到底隐藏着多么残酷的真相。 这边正不知说什么,留白掀开帘子进来,见写意跪在地上,动作一滞,也直接就在门边跪了下来:“小官人……” 朱塬回过神,感觉有些冷,想要拢过这椅上的皮裘裹住身体,伸手后又停下动作,突然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道:“都给我起来,”说着看向留白:“去外面把话说好,今天谁也不许再跪了。你们是嫌我身体还不够差,一个个要折我的寿,盼我早点死吗?” “不,不是……”留白被朱塬突然发脾气吓得身体一颤,连忙起身,说着又望过来,开始掉着泪珠,念念道:“……奴愿替小官人去死……” 写意也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看着自家小官人,呆呆无言。 见两个妮子战战兢兢的模样,想起留白刚刚情不自禁的话语,朱塬呼了口气,放缓语调,示意道:“去说吧。” 留白小声应着,抹了抹眼睛,等泪水不再往外涌,这才转身出门。 过了片刻,一行人进了屋来。 站定后看向朱塬,动作明显迟疑,随即才或者作揖或者万福地向朱塬施礼。 朱塬打量过去。 主要是几位年长的老者,还有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汉子,一条手臂上绑着夹板。 想起写意刚刚的话,这应该是她哥哥。 另外还有一对母子。之前已经知道,留白没了父亲,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想来是这两位,妇人和留白很像,男孩十岁左右。 再就是,朱塬也发现,一行人虽然穿着都还算体面,但个个面有菜色,即使这一路肯定不会饿着,还是没能补过来。哪怕写意的哥哥,也只剩下个头,脸庞都还显得有些凹陷。 这么一起施礼过后,见朱塬不说话,为首一个中年人上前一些,再次长揖道:“乔旺谢过大人对乔、桑、陈、韦等各家一百六十七口救命之恩,我等无以为报,只愿今生来世任由大人驱使,结草衔环,万死不辞。” 乔旺说完,膝盖弯了弯,想起刚刚留白的交代,到底忍住没有跪下,只是又深深地一个长揖。 乔旺身后众人也再次施礼。 朱塬低头看了眼还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几页纸,乔旺,是写意的父亲。 等众人又施礼过后,朱塬顿了顿,说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住着吧。我会给你们每家一百两银子,先安顿下来。另外那三千两送过来,这个不能收。” 这么说完,朱塬一时想不起什么,就转向写意:“晚上安排大家吃一顿好的。”说着又看向乔旺:“我身体不好,就不多招待了,大家去歇着吧,先休息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吃好喝好就行。” 等众人千恩万谢地离开,朱塬终于拉过椅子上的棕色熊皮裹住身子,闭上眼睛。 好累。 要睡过去时,耳边传来声音,是洛水,轻轻柔柔的:“小官人,奴背你去内宅睡罢?” 朱塬又卷了卷熊皮,喃喃着扭身拒绝:“不,我一个大男人,被女人背,我不要面子的吗?” 洛水还是很轻柔地哄:“奴帮小官人盖着,不怕人看到。” 嗯…… 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被扶着又扑在一个香香软软的背上,身上罩来一件裘衣,密不透风。 莫名不安的心绪终于平稳了一些。 第014章:送礼 早起已是巳初时分,换做后来的上午九点多钟。 朱塬都有些庆幸自己体弱,哪怕身上一堆正三品了,也没人来通知他要上早朝,大概老朱也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经不起那么折腾。 坐到西厢饭厅内。 气氛有些古怪,主要是写意三个姑娘对青娘。 昨天见青娘哭软下来,朱塬吩咐丫鬟把她先扶自己屋里,扶进去,青娘就不肯走了,直到朱塬午睡之后。 显然啊,再不开窍的女人,也不缺自己的心思。 朱塬当时被洛水背到卧室已经迷迷糊糊,没什么心思,倒是觉得身边人挺碍事,还朝外面蹬了蹬。然而,只是一个午睡醒来,倒是身边大小女人都觉得一切不同了。 这心态…… 吃着早餐,见写意和留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塬头也不抬道:“有话就说,到处瞟眼神,伤到我怎么办?” 两个妮子对视一眼,写意道:“关于安家银子,父亲和诸位叔伯商议,定是不能要的。小官人救了大家性命,已是无以为报,只希望今后为小官人效命。” 这是缠上了啊,还不如每家送一百两银子干脆。 毕竟自己哪需要那么多人? 摇了摇头,朱塬道:“银子还是照给,先把家安顿下来,其他以后再说。” 写意正要再开口,留白已经接腔:“小官人,每家给十两就可以了。总计三千两太多。咱家……” 留白说到一半,又打住。 写意跟着称是。 朱塬倒是反应过来,笑着道:“是啊,咱家可比不了盐商那么富,不过,上次祖上只是黄金就给了一千两的,三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确认身份之后,老朱又给了朱塬一次很大的赏赐。 两次总计一万多亩的良田朱塬退回了,其他都还留着,只是金银铜钱,折算成白银,家里就有不下两万两,更别说其他彩缎绢帛,这年代也都是能当钱用的硬通货。 写意这次抢到开口,微微垂着眸子语气倒是很坚定道:“既然小官人让奴管家,奴只给十两。”说着瞄向旁边:“又或,小官人让青娘代奴好了。” 朱塬懒得争这些:“反正是你们家人,自己看着办。” 这么说完,安静了片刻,写意才接着道:“还有,小官人,奴兄长想讨个差事?” 写意的哥哥,就是昨天见过那个还夹着手臂的高个汉子。 朱塬已经知道,叫乔安。 微微点头,朱塬问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当过兵?” 写意又有些小心虚,也不敢隐瞒:“奴一家先前都是沂州王氏仆从,兄长在王宣帐下任过百户。” 朱塬喝着莲子粥,闻言道:“那就来我身边当个亲兵吧。” 正三品的明州卫指挥使,收个亲兵,不算什么。 写意却没有答应,而是小声道:“兄长想挣些军功。” 朱塬抬头看了眼。 不等朱塬发问,写意又道:“兄长已有两子一女,不惧死,只想给孩子们添个好出身。” 朱塬点头:“那还是先来我身边做亲兵,有事我会派他去。” 写意这才点头。 朱塬又想起:“你父亲读过书?” 昨天听乔旺说话,不像是两眼一抹黑的白丁。 写意道:“父亲替王家管过庄子,识些字。” “刚好,”朱塬道:“致用斋缺一个账房,我本来还想让陆倧自己负责,加你父亲一个,恰好职权分开,你今天抽空教教他我之前列的记账方法。” 陆倧是朱塬确认的致用斋掌柜,也是老朱给朱塬的六家匠户之一的陆家家主,善做铜器,关键是识字。 写意听朱塬这么说,面带喜色,矮身下去,动作到一半,转成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朱塬不理会这些小细节,又对写意道:“不过,暂时只能给你父亲开一份薪酬,就按每月五贯算吧,许诺六家那两分利,他是没有的,以后再说。” 这些日子,朱塬与六家匠户达成了一份协议,各家在基础薪酬之外,还能获得致用斋未来每年两分的净利当分红,六家合起来一成二,也就是12%。 朱塬觉得不多,毕竟主要事情都是六家在做,但也要考虑到以后扩张,没给更多,否则将来不好办。 而且,只是分红权,不是股权。 六家匠户却不太信有这种好事,毕竟匠户在这个年代的地位和奴隶差不了多少,主家能给薪酬已经是宽仁,还给分红…… 没见过这事儿。 朱塬也没有多费口舌,干脆弄了一份合约出来,正正经经地签字画押。 从来有权利就要有义务,六家的义务就是从事生产和经营的同时,确保钢笔的工艺尽可能不外泄。当然不是钢笔本身,而是那些不容易被模仿的小手段,比如朱塬和老朱说过的上漆,再比如配套钢笔的制墨方法等等。 写意知道陆倧作为掌柜,还要管理造作,月俸是八贯,其他五家家主都是五贯,自己父亲只是记账,照陆倧的例子,其实应该拿三贯。不过,想了想,还是再次一福:“奴替父亲谢过小官人。” 朱塬也没忘另一个妮子:“你呢?” 留白没有立刻说自己的事情,而是道:“奴近日一直想,小官人,能不去明州么?” “不能,而且还要提前,我稍后进宫和祖上谈谈,明日就启程。”朱塬说着,见留白表情黯然,又补充:“山东很多人都在挨饿,我能早一天运粮过去,就能救很多人。” 留白敛了敛眸子,却坚持道:“奴只想小官人好好的。” 朱塬笑:“那就在心里多想想。” 见朱塬说明天就要启程,写意一直不太情愿提及的某个问题,此时也不得不问:“小官人,奴几个,能一起去么?” 这话出口,餐桌周围四个女人都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朱塬很干脆道:“都去,毕竟要几个月,我也离不开你们帮我写书作画。” 又不是出征,再说自己的身体,身边离不了人,老朱哪怕知道了也肯定不会说什么。 四个大小女人顿时都露出欢喜表情。 朱塬又看向留白:“还有吗?” 留白顿了下,带着期盼道:“奴想让弟弟给小官人当书童。” 留白姓桑,之前已经知道,妮子还有个朱塬觉得挺可爱的小名,叫小米。 桑小米。 没有正式的大名。 倒是留白11岁的弟弟有个不错的名字,这是昨天才知道,单名一个‘镝’字。连起来,桑镝,谐音‘伤敌’。如果放在后世,还很洋气,同英文名‘Sandy’。 朱塬想着,却是摇头:“我可不要男书童,实际上你们才是我的书童,”这么说着,见留白表情失望,又道:“让你弟弟好好读书,将来做官,总比给我当书童好吧?” 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 朱塬也不松口,继续道:“医学院会开办一个启蒙学堂,挑人用的,先让他去那边学,当然我们不当医生,学好了再考虑以后,比如进国子学。” 留白还是不说话。 朱塬也不和这妮子拗,转向另外两女:“你们有什么事吗,出发前都赶紧说?” 洛水摇头。 青娘揪着一条帕子,小声道:“奴家人……” 朱塬昨天看过了青娘的家书,知道按照女人所说最心疼她的兄长被拉去修城墙时殁了,其他家人也差点因为元廷的清野策略被赶去北方,好在这边寻人的提前赶到,当下都过了黄河,正在来金陵的路上。 想了下,朱塬道:“肯定还是不少人,你说你两个弟弟都读过书,留个信,让他们到时候转道去明州帮我做事,其他人先来金陵安顿下来。” 青娘应了一声,也感激地福了福。 这边吃着早饭处理了一些家事,快结束时,有丫鬟来报,说赵续在内宅外等着,来了客人。 朱塬喝掉最后一口粥,便起身出去。 写意及时跟上,留白这次却没有随着,而是有些小忧虑地想着去明州的事情。 那边可是大海啊。 早前在沂州时,留白就听自家小姐说起王家做海上生意的事情,船一翻,人就都没了。 万一…… 想到这里,留白忽然又记起什么,扭头转向院子西方。 另一边,来人是方礼。 昨日才刚刚来见过朱塬这位上官的新任营海司郎中说是过来听候上官差遣,只是,朱塬刚出内院,赵续就递了一份礼单过来。 朱塬翻开看了眼。 不说后面其他的珍珠、象牙、玳瑁之类,开场就是黄金五十锭。 元朝的钞币单位,一锭等于50两。 想来这里不会是后来那种大小金银元宝都算一锭,而是同样的50两。那么,50锭黄金就是2500两,当下大明还没有确定官方的金银铜比价,其实也强制不了,民间交易基本都是十进制上下浮动,也就是说,这一出手就是两万五千两白银。 大手笔啊! 来到正院大厅,朱塬看着再次大礼拜下的方礼,也想明白了这位方国珍长子到底为何如此。 东南三大割据势力,张士诚已经尸骨无存,陈友定父子近日也被押到金陵处死,只剩下方国珍一家被老朱幽禁在金陵。 可以想见方家的心态。 其他两家都没了,万一老朱动动心思,觉得还留下一家不安全,方家转眼也就没了。 因此,这是想让他帮忙说项。 毕竟某个‘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最近几个月是多么受到老朱宠幸,只看表面那一连串正三品官职,也一目了然。更别说肯定也是众所周知的老朱没事就往后湖跑。 朱塬如果愿意帮忙转圜,或许比左相李善长都管用。 等方礼起身,朱塬示意对方落座,方礼坚持站着,他也没有勉强,又翻了翻那份礼单,还要去皇宫,没绕弯子,说道:“我知道你方家送这些的用意……” 刚开口,方礼已经再次跪下,伏地道:“请大人帮方家美言几句,方家若能保全,全族上下绝不忘记大人活命之恩,今后但凭差遣。” “你起来说话……”朱塬说着,等方礼再次站起,才接着道:“你们看我表面光鲜,但目标也大,礼我是不能收的……” 方礼以为朱塬这是拒绝,又跪了下去。 朱塬无奈,干脆让他跪着,自己继续:“……如果收了这礼,我这官可能转眼就没了,你们方家唯一的活路也没了……” 方礼终于抬头。 目光里并无疑惑,想来方家也不可能蠢到完全不懂老朱的用意。 让方礼到朱塬这边做事,再明显不过的一个暗示。若老朱真得要除掉方家,肯定不会给方礼什么官职。 朱塬接着道:“所以,这礼,你拿回去。你要做的,就是尽力帮我完成这一趟差事,这也是祖上给你们方家的活路。事情做好了,大家皆大欢喜。做不好,我灰溜溜地回金陵,只是让人看笑话,但你们方家,我就不知道了……” 方礼听朱塬说完,又是顿首:“小的定不负陛下所托,尽力为大人做事,万死不辞。” “既如此,回去准备吧,不出意外,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这边除了人手,若有海图等资料,也尽量收集。” 方礼却依旧没起身,再次道:“还是请大人收下那些许薄礼。” 朱塬无奈道:“陛下的性子你们也不会不知道,你这么做是断你们方家自己的活路,不是我的活路。” 方礼却坚持不肯起来。 方家当然知道老朱是什么性子,但,这些时日,不还是送出了一大堆礼去。就说那左相家,与朱塬这边同样的礼单,李大人可收得很干脆。 朱塬见方礼墨迹,想了想,只能道:“好吧,再给你出个主意,算是我作为上官照顾你。陛下很看重这次的开海,让你父亲多了解一些海上之事,抽空主动请见陛下,其他别谈,就说一说这些,海运啊,海商啊,哪怕是海上捕鱼,都可以,有什么与海洋相关的文献,也可以献上。再就是,一定注意一点,千万不要不懂装懂,弄明白了再与陛下说,不明白的不要乱讲。” 方礼再次抬头,这次的疑惑就很明显。 朱塬也不能解释。 其实很简单。 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是什么? 与老朱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大! 这里不只是亲戚,还包括老朱的身边人。 说白了,与后世的某个官场规则也很像:多在领导面前露脸。 老朱这里又有些不同。 按照老朱自己的说法,自幼孤贫,这种人缺爱,因此他性格中有凉薄冷酷的一面,却也同样存着感恩之心,别人对他好,他就会给出反馈。 曾经历史上,不只是送了朱氏一块坟地的刘家被封为义惠侯,少年时对朱元璋好一些的邻居,后来也都有所封赏。 甚至老朱外出流浪那几年,饥饿时遇到过一颗柿子树,凭借几颗霜打的残留柿子得以果腹,很多年后也记得,带兵路过时专门跑去探看,还脱下外袍披在树上,封了一个‘凌霜侯’,柿树从那时起有了这样一个别号。 至于老朱凉薄与感恩的界限,就是能不能走到他身边。 看着面露思索的方礼,朱塬最后道:“就这样吧,想不明白就完完整整按我说的做,或者不做也行。如果做了,就千万别画蛇添足,更不要得寸进尺,求什么复起。这一点更要明白告诉你父亲,得了平安,就安安稳稳做一个富家翁,别再奢望更多。你们方家想要长保富贵,只能再从你这一代开始,明白么?” 说到最后,朱塬特意加重了语气。 方礼连忙又是一个顿首:“小的记住了。” 朱塬站起身:“那就去吧,东西都带走。我也要进宫了,和祖上说明日启程的事情。” 听朱塬这么说,方礼又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次,才终于起身。 因为,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方礼也隐隐能感受到,相比之前如石沉大海般送出去的那些重礼,眼前这位年少的上官,可能真是给了他们方家一个大活路。 第015章:表一个态度 朱塬今天是带了东西进宫,主要是一个直径两尺算上底座高度达一米的超大号地球仪。 这是朱塬最近在一群工匠和家里四个女人帮助下昨天才最终完成的。 球身是一段粗大桐木雕削而成,刷了纯白,先用铅笔绘制出七大洲四大洋的轮廓,再一点点按照后世的地图绘制方法涂上其他颜色,海洋和湖泊是蓝色,陆地根据不同情况是绿色、黄色或者灰白。 参照这年代的一些舆图,其中还标注了当下一些重要城市的位置。最后刷上一层透明的清漆,看起来与记忆中的地球仪别无二致。 当然,错漏肯定很多,但这个年代也够用了。 地球仪之外,还有两幅送给老朱的世界地图和大明地图,很大,几张大纸粘贴而成,长宽都超过两米。这是制作地球仪过程中同样使用后世的制图方法绘制而成。因为有当下舆图参照,大明地图相对精确,世界地图则偏向粗略。 见到朱塬送来的东西,老朱直接离开了东阁,带着宝贝自家二十三世孙一起来到左顺门外就在东阁背后的大本堂,这边也有他平日览读专用的一间书房。 让侍从把两张地图当场裱一下挂到墙上,老朱则和朱塬来到另一处安静隔间,一起看向让人抬进来的那座超大号地球仪,小心拨弄转动着,一边问道:“都是你亲自所做?” 朱塬摇头:“祖上,塬儿绘画功底一般,若亲自动手可画不了这么好。倒是身边几位侍女都能书会画,技艺精湛,我提供思路和引导,由她们完成。” 老朱没有夸奖,却是皱眉:“此等机密,如何能让女子知晓?” 朱塬微笑道:“相对来说,她们反而是我最能信任的几个。塬儿身体弱,精力也不足,很多事情恰好她们代劳。祖上应该看过昨日的《素描技法》,其中绘图都是她们画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她们画的好。” 老朱想了下,表情也就缓和下来。 倒也真是如此。 朱塬见老朱摸着地球仪,越来越喜爱的模样,不得不先开口:“祖上,两张舆图是送给您的,这地球仪……只是带过来给您看看,塬儿去明州,还要用到……” 老朱一脸古怪地看过来。 稀罕事啊! 竟然都送到了自己手边的东西,竟然只是给他看一眼,竟然还要拿走? 朱塬被老朱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只能转移话题,说起正事道:“祖上,塬儿今日来,是想和您说,我想明日就启程去明州。” 老朱这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面前地球仪上,问道:“为何忽然急切了,你之前可不是如此?” 朱塬解释道:“祖宗,昨日我身边侍女的亲眷从山东来到金陵,说山东的情况很不好,饿死了很多人。塬儿有所自省,因此想尽快去明州,早一天运粮到山东,或就能少死很多人。” 老朱转动地球仪的动作终于停住。 这些年经历过太多事。 当初带兵解围安丰后进城,因为之前城内粮绝,老朱亲眼看到了甚么叫‘人相食’,哪怕埋入地下多日的尸体都被重新挖了出来……因此,即使下面人不会如实禀报,他也能想象山东的情况。 寒冬加兵乱,结果还能有森么? 微微叹了下,老朱目光又很快回复坚毅,点头道:“去罢,恰巧你讨要那艘巨舟今日也该到了,明儿刚好启程。” 朱塬只是拱手一礼。 老朱很快又道:“心里急,行事也不可急切,那海上之事,俺近日了解愈多,愈发只觉得四字,‘风波险恶’,你要谨慎。” 朱塬保证道:“祖上放心,塬儿不会乱来。” 老朱重新开始缓缓转动面前的地球仪,又道:“除了之前定下,可还有其他事,俺晌午之后一并吩咐下去?” 朱塬拱手道:“祖上,塬儿要先坦白一事。” “嗯?” “今儿来之前,有人来给塬儿送礼,只是黄金就有五十锭,我没有收。” 老朱目光先是微微眯起,听到最后,笑了下,说道:“是那方家吧,近日骇得猴子一般,四处乱窜?” 朱塬没有肯定,也没有帮方家说好话,只是道:“祖上,塬儿想说的是,我前世是个还算不错的商人,虽说远不到最顶尖,但家资算到现在,几十万两白银还是有的。因此,塬儿该见识的都见识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不会贪图钱财。哪怕想要,塬儿凭借自己本事,也有一百种方式‘取之有道’。塬儿和祖上说这些,只是想要表明一个态度,不该做的事情塬儿不会做,塬儿也不想纠缠到莫名其妙的争斗里。既然来到了这儿,我只想安心做一些事情,让咱大明绝不再重蹈曾经覆辙。” 老朱动作再次顿住,看过来,内心里满满的欣慰,点头道:“你认真做事,其他俺都帮你挡着。” 朱塬提起另一件事:“还有,塬儿身边侍女,有个哥哥,昨日刚从山东来,很雄壮的一条汉子,之前当过王宣帐下百户,这次想要跟着我投军挣些功名?” 老朱摆手:“这是小事,既给了你那把朴刀,可先斩后奏,见了可用之人,也可先行提拔。唔……俺稍后让人准备一些空白告身给你,到了明州,便宜行事。” 朱塬再次拱手。 不过,内心却不把老朱话语太当真。 要知道,曾经蓝玉的主要罪名之一,就是‘擅自升降将校’。关键不是‘升降将校’,这是一位大将军的职权,而是‘擅自’二字。 因此,朱塬哪怕算是自家人,将来无论是用人还是罚人,他还是会尽可能最快地通报老朱。 毕竟对你好的时候不是事儿,对你不好的时候,那就都是罪。 徐达为什么能够善终? 除了去世时间早些,还有一个,就是徐达在老朱这里足够谨慎。因此,哪怕徐达去世了,各种该发生的案子都发生了,被徐达教养起来的几个儿子依旧备受老朱器重,甚至到了永乐朝,其他开国功臣所剩无几,徐氏却更进一步,实现了一门两公爵,并与国同休。这或许离不开徐皇后的原因,但与徐家门风也肯定息息相关。 继续谈了一些琐碎,又帮老朱讲解了一番地球仪相关,朱塬才终于告辞。 既然明日出发,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至于地球仪…… 到底没能拿走,老朱说要让人复制一个,明日再还给朱塬。 朱塬这边做了好些日子,老朱打算一天就复制……嗯,这也没问题,毕竟皇帝陛下能动用的资源,可比他要多了太多。 等朱塬离开,老朱一边打发侍从召集人手复制地球仪,一边让人去召华高进宫,另一边又喊来了拱卫司校尉陈赊,这是拱卫司密谍的头目。 陈赊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普通外貌,属于穿上便服汇入人群就很难被注意的那种人。 来到大本堂老朱的书房,只是不着痕迹地扫一眼,陈赊就注意到了很多细节。 比如之前没有的两幅彩色舆图,其中内容,让他这位也算见多识广的拱卫司谍子头目都有些震撼。不过,还有一张普通的小号舆图,也是老朱正在与旁边彩色大明地图对比的一张,不知为何,舆图东北方向,被人画了一个非常醒目的大红圈。 显然,画圈的人不可能是其他。 联想最近一些事,陈赊不由斟酌,难道祖上打算从海路先发兵东北? 那等酷寒之地,位置也无甚紧要,打它作甚? 老朱依旧对比着两张图,等陈赊施礼后起身,也没有扭头,只是问道:“近日围绕明州之事,有和动向?” 陈赊收敛起心思,拱手道:“回主上,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有个儿子,常瑸,去年才满二十,是个读书有成的秀才。常断年前就送了礼到左相府,想为常瑸谋一个中书的文职差事,左相一直拖着,最近松了口,常断却回信说儿子身体有恙,婉拒了,但还是给左相又送了份礼。” 老朱笑了下:“倒是个聪明人。” 陈赊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左相五日前给明州知府陶黔写了封信,小的派人截下抄录了一份,并无提及明州之事,只是些寒暄。” 把信递给老朱,陈赊又继续:“华高华大人昨夜受了左相的请宴,喝几杯就醉了,左相只能遣人把他提前送回。再有,华大人一位门客,是为姓傅的盐商,之前帮朱翰林从山东接回仆役亲眷,今早就启程赶去了明州。” 见老朱没有回应,陈赊接着道:“汤和汤将军最近也遣亲随回了金陵,拜谒过左相,送了礼,想要左相帮忙说项,汤将军不想被主上打发去明州运粮。” 听到这个,已经把那封书信抄件丢在一边重新转向墙上地图的老朱终于嗤笑了下。 又是个夯货。 汤和当下就是想要这份差事,他也不会给。 陈赊又汇报了一些事,最后顿了顿,说道:“今儿早上,方礼去往后湖,给朱翰林送礼,没送出去。方礼离开时,小的属下发现还有人盯着方礼,分了人手过去,没追上,不知是哪家。” “废物,”老朱骂了句,想想又道:“以后再有人窥视后湖,还是俺以前那法子,直接砍了丢……”想想不能丢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自家湖里,又改口:“丢江里去。” 太宠了啊。 陈赊心底念了句,连忙拱手领命。 老朱又想了想,对陈赊道:“你这边人手还是少了,再给你五百名额,挑些人出来。” 等陈赊再次领命离开,老朱又看了会儿地图,也重新返回东阁开始办公。 华高随后也赶到。 老朱正在审阅一封奏章,等华高施礼过后,暂时放下手中活计,看向跟随自己许久的这位老将:“塬儿刚来过,说想要明日启程,你也准备准备,明儿一起吧。” 华高昨日来见老朱,已经听过某个称呼,当下不再惊讶,只是抱拳:“遵主公令。” 老朱还是望着华高:“喊你来,是有些事儿要交代你,塬儿这次要去明州,俺是不愿的,但他要历练历练,那就试试。只是……俺与你明说了,你就当塬儿是俺亲儿子,这运粮成不成,海军成不成,都是其次,塬儿之才不在这里。到了明州,你就把他按那儿,不许他下海,不许他领兵,就安安分分的,事情都让下面人做,你可明白?” 对于海运,最近了解越多,老朱反而越不敢抱太大奢望,因此这也是真心话。 亲儿子?! 华高内心却是另一番景象,他觉得自己昨天已经够震惊了,今天这惊……更是大到没了边。 话说…… 俺老华不会知道了甚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吧? 老朱说完,见华高发愣没反应,哼了一声。 华高惊醒,直接跪了下来:“主公,臣记得了,臣万死也会保秀……朱……大人周全。” 老朱这才嗯了声,又道:“若是海上运粮不成,过几个月,就转到镇江,继续以运河输送。只这海军,俺可是当真的,你稍后这三年要做出个样子。说说,可有想法?” 华高没有迟疑,显然是琢磨过,带着些在朱塬面前从没表现过的狠厉冷声道:“臣到明州,先把海上那些个张士诚余孽给剿了,当是练兵。” 华高没说太多,但只这一句,老朱就非常满意。 有想法就好。 于是又交代几句,便打发华高离开。 第000章:【关于剧情和角色的一些争议】 非正文,这是解释章节,发过一次还被审核了,修改后再发一次,对最近一些剧情的解释。不是正文,想要放上一章结尾的,发现有500字限制,就单开了。章节序号‘第000章’,为了齐整。 强迫症。 …… 首先关于女性角色。 最近看评论,总有人说丫鬟是不是写太多了,是不是跑偏了,写这几个有用吗? 我的回答是,有! 不止有用,因为我没打算再塑造一个比较吃重的大女主,因此主角身边的四个某种程度上就算是女主了。 另外看到评论里,说‘一个贱婢’,为什么主角要对她那么好? 这条线我觉得我写得非常清楚明白。 朱塬病重,都快没了,几个侍女含着药一口一口地喂,才把主角救回来。 朱塬度过了一劫,帮忙接一下还在战乱中的侍女家人,相对他身份而言,只是一句话,一句话而已,就会有人抢着去做,就像盐商傅寿还做到过头,一下接来一百多口人。 而且这一串情节也不是冗余。 主角要去明州运粮,开始只当一个想要表现表现的普通差事。因此,我需要他有一个情绪转折,一个为后来重视起运粮并做出各种抉择的原因,而不再是单纯为了在老朱面前展现自己,也不再是经常被老朱说的‘油滑’。 这个转折,就是写意和留白的家人到来,就是那一群面带菜色的普通人,就是那简单话语里带着大残酷的‘饿死了很多人’。 因此,从第一卷朱塬病重,到作为回报,帮丫头接人,再到亲眷到来,引发朱塬情绪转折,这是一条一脉相承的剧情线,没有任何多余。 还有人反过来问,两个丫鬟,只是抄没沂州王家得来,为什么又对主角那么好? 答案也很简单。 两人就是丫鬟。 这里我要说,人是社会性动物,社会性动物的特点,就是阶级,就是本能地顺应自己的角色。 特别是古代,大家读史的话,经常会看到,一些抄家的犯官女眷,或者战败敌人的妻女,被掳掠而来,填入后宫,或者赏给功臣,比如朱元璋就收纳过陈友谅的妾室,生了第六子朱桢和第八子朱梓。 那么,这些人,上到皇帝下到诸臣,就那么放心,就不担心这些女眷暴起杀人,为父兄复仇? 历史上或许有,但不多。 更多的是,上位者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下位者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大家都认命。 再说两个丫头,同样,认命。 而且,她们也能感受到朱塬是个不错的主人,同时因为家人还在山东缘故,也有求于朱塬,因此才会尽心。 这些我都有细节展示。 再然后,相处时间长了,比如文中另一条线,留白是明显喜欢上了自己主人的,我同样有过表现。 文中还提过留白之前是个很沉默的性子,但后来,话越来越多,这也是我故意而为。异性在喜欢的人面前,或者会拘束,但也可能更愿意开口,留白是后者。 这段暗线本该在第一卷有更多表现,但我在第一卷小结里也说过,为了避免被说水,写太急了,以至于第二卷开篇几章显得很慢,是我在弥补,填充细节。 其次,一些剧情争议。 关于一次来了一个村子的人。 我觉得我也在文中表达的非常清楚,写意和留白只想接自己家人,是盐商傅寿为了讨好朱塬,不惜成本地把两个丫头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接了过来。 其实这还只是少的,从还是交战区的东昌把青丘家人接来,要上下打点,要买通道路,更花钱。昨天章节初稿写的时候有涉及,我觉得多余,删掉了,只留了几句青丘家人已经在来金陵的路上。 总之,这不是两个丫鬟本意,只是一个有人想要拼命讨好的意外。 逻辑上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正文中我也交代了。问题是我的表达能力可能不足,让一些人没看懂。 再然后,写意想要给自己兄长讨一个差事。 然后又一群人说‘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写意没想要大官啊,没说你三品了,至少给俺哥哥一个四品官吧。 没有。 写意只想给自己哥哥要一个机会而已。甚至主角想让乔安当亲兵,这是最安稳的一个安排。写意都婉拒,还表示自己兄长不怕死,想要上前线,凭本事吃饭,我前后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 怎么会得寸进尺? 还有说丫鬟不该替这种要求,没资格。 贱婢! 我说了句卫青当年不可能是马厩里被汉武帝看到骨骼清奇才得到了机会,肯定也是卫子夫吹了枕头风,卫青才有机会领军。 然后又是贱婢。 贱婢怎么能和卫子夫比。 很遗憾,卫子夫也是个贱婢出身,平阳侯家的歌女。 再说那3000两,盐商啊,感兴趣可以查查古时候盐商有多富,傅寿又是要讨好或者变相贿赂朱塬,给了3000两,多吗?想想那一次接一百多口人过来,只是途中花销都不止3000两。 再者,主角送还3000两,自己也补3000两,这里也有人质疑,钱不是钱吗,还前世是个成功者。但,恰恰因为朱塬前世身份,再加上他当时被山东的情形冲击了心境,也没觉得不妥,随口就说了。但写意和留白负责持家,她们知道太多了,所以坚持从每家100两降到10两,这都是很顺的逻辑。前后也都交代的很清楚。 还有我写这段情节的原因,也只能详细解释一下,不是冗余。 第二卷第一章《下棋》其实就定下基调了。 落子。 哪怕主角现在还与老朱处在超级蜜月期,但有些事情,就像戴三春说下棋体现本性一样,无论是主角有意的,还是我这个‘上帝之手’推动的,都在落子。发展自己的势力,要有人,人不能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施过恩的人,更容易拉拢,然后织网。 最近几章出场的一些人物,都可以算是棋子,没有多余的。 这是一条暗线。 这本书…… 我觉得已经是一本破书了,因为经常出小bug,让我很纠结。但其中的很多细节,很多逻辑,很多明显暗线,我不敢保证十全十美,但都是很注意的。至于有人说一本网文,弄这么复杂,让老子看不懂,搞毛线…… 但就这破样子了。 再说回女性角色,最开始,我是有个李代桃僵设想的,让王家小姐假冒丫鬟到朱塬身边,最后想想这才是和主线没关系的冗余支线,会影响第一卷故事推进,就放弃了,只是让她教出了两个能书会画的好丫鬟。 至于丫鬟当女主,不说当女主,我只是多些几笔,就有人开始嘲,写什么丫鬟?我只能说,看吧,多典型的社会性思维,多明显的阶级意识,丫鬟怎么能当女主? 当然要小姐当。 这我无法反驳。 总之,这本书是没有女主的,只有女配,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应该像现在电视剧撕番那样,没有配角,全是主角,红颜女主、祸水女主、才华女主、持家女主、刁蛮女主,醋坛女主、太平女主…… 以上。 反正……以后就不再做类似解释了,重发了一次,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心好累。 第016章:诏 二月初六的这日下午,朝野上下无数或期待或惊疑或观望的目光注视下,一连串旨意从皇城内发出。 诏置海军都督府,治所设于明州,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华高为海军都督,秩从一品;太仓、海宁、明州等沿海各卫悉听海军都督府节制。 诏海军都督华高造海舟漕运北伐粮饷。 诏征南将军汤和为征虏偏将军,率师赴山东,从征虏大将军徐达北伐河南;征南副将军吴祯为海军副都督,秩从二品,令其率两万人赴明州。 诏征南副将军廖永忠为征南将军,并诸军从福建取广东。 诏指挥章存道为海军都督府参议,秩正四品,率所部乡兵一万五千人赴明州听候差遣。 诏置胶州府,辖胶西、高密、即墨三县。以将作司少卿和淮为胶州知府。令其召集民夫,修缮胶州海港。 诏置胶州卫,指挥毛骧为胶州卫指挥同知,秩从三品,暂领卫所事。 诏置营海司,治所设于明州,翰林学士朱塬为营海使,秩正三品;方礼、刘琏、姚封为营海司郎中,秩正五品;即日起,海运、海捕、海贸等海疆诸事皆由营海司管辖。 诏朱塬为明州卫指挥使。 诏朱塬为东南转运使,秩正三品,协理海运之事。 诏朱塬为东南按察使,秩正三品,持朕佩刀监察东南各州县文武官员,有徇私枉法者,可先斩后奏。 诏沿海各州县统计渔户名册,限三十日内转送营海司衙署。 诏罢太仓市舶司,一应官吏即日赴明州营海司衙署待遣,海外诸邦使节由地方接引直送金陵,内外海商船只转往明州,听候营海司措置。 …… 这一系列诏令,让很多人都意识到,单独的一座与大明海疆相关的山头,迅速在朝堂崛起。 其中关键的两个人,更是成为焦点。 不过,明白内情的,其实知晓,真正关键的,或只有一个。 早前一些时日,华高因为吃错药误了大事,不仅被皇帝陛下嫌弃,连即位后的大宴群臣都没请他,这位在朝堂内外知情者私下话语里也成了笑谈。 以皇帝陛下坚毅决断的性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再让他担任一个全新军种的统帅?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事出无常,必有妖。 这个‘妖’,自然就是那个至今为人津津乐道要送皇帝陛下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朱塬。 不信,再看这次的任命。 华高只得了一个海军都督,那朱塬,却是一连串官职加身,其中那个可‘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更是让很多听到消息的地方军政官员脖颈发凉。 那怕是皇帝陛下的佩刀,谁也不愿享受这种荣幸啊。 总之,那华高与朱塬之间,一个从一品,一个正三品,虽说相差三个品级,但,相互究竟谁听谁的,还真难说。 某些自诩清醒的朝臣已经开始伤感。 这才开国多久,皇帝陛下只因那一句妄言,就开始重用奸臣了啊。 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如此又是沸沸扬扬又是暗流涌动地来到第二日,二月初七,上午巳初时分,一支大小二十余艘船只组成的船队自金陵出发,赶赴东南。其中为首船只之巨大,让人惊叹,只那船帆就有十二面,长达四十五丈,宽十八丈,上下总计七层。 据说是皇帝陛下给那朱塬的座舟。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只是赞叹,一些官员已经再次哀叹。 奸臣啊! 待船队消失,看热闹的百姓逐渐散去,人群中有一蓝衣男子从江边脚店取了马,一路回城,来到金陵城东南的左相李善长府邸。 被另外仆役引着进入深宅内一处花厅,这边正有两人说话,一个是告称身体有恙早朝后就回了家的左相李善长,另一个是陈宁,前不久被皇帝陛下再次一撸到底还永不录用的太仓市舶司提举。 等家仆汇报一番离开,李善长还没开口,陈宁已经带着愤恨道:“欺人太甚啊,左相,这市舶提举……那人倒是挑得明白。” 李善长捧着茶盏没开口,却知道陈宁为何如此说。 当初帮陈宁复起,这位刚到任那太仓提举没几日,就给他送来了满满几车的各类海上珍宝,可见那市舶提举司的油水丰厚。 某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或只几句谗言,就把那市舶司的职权拿走了。 只是,李善长又能说甚么? 才只这短短几月,李善长就明显感到了皇帝陛下对他的日渐疏远,乃至防备。 就说这营海司,既然是正三品的衙门,照例应该如将作司、司农司那样归中书管辖,他今日早朝让人上书试探了一下,皇帝陛下一点没有商讨余地就给驳回,还明确表示营海司直接由他亲自统领。 故意绕过中书,这不是防着他,又是防谁? 唉。 都怪那日。 不该让崔计冒然试探。 因为没保住崔计,当下,他只是想要吩咐一些正经事情,都有人开始推诿。 失策啊! 旁边陈宁又拱火几句,李善长终于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抱怨:“咱们这些老狗,到底不如那新长成的猫儿讨人喜欢呵。” 只是,这话说完,李善长很快又收敛起来,对陈宁道:“明泽,你之事,俺也有心无力,这天下已定,主公不如以往那样倚重俺了,再说那日……主公都御口了永不录用,又能奈何?你还是尽快回乡罢,莫要让人见到你在金陵。等一些年,若俺还能在朝堂上,让你儿子来,俺会帮着照看。” 陈宁愣住,脸色有些灰白,气氛僵持了片刻,他还是起身,恭敬地向李善长行礼告辞。 出了左相府门,想想那短暂太仓市舶提举生涯里弄到的财货大都一股脑送到了这李善长府上,到底不甘,早知今日,自己就该多留些。 提拔俺儿子? 那逆子……就算来日当了宰相,又和自己有甚干系! 李老狗,遇到事情就开始缩,属王八的,难怪你被一个毛头小儿压住风头! 越想越是愤恨,陈宁让车夫绕到左相府另一角,掀开帘子确认左右无人,狠狠朝那相府墙上吐了口唾沫,这才念念叨叨地离开。 只是,陈宁到底没敢在金陵多留,何况金陵城里也无其他亲厚之人可以请托,回到金陵自家的私宅,简单收拾,就出了城,打算乘船返回太仓。 陈宁祖籍在湖广,早年移居江浙,最后一个职位是太仓市舶司提举,本以为只是短暂停留,没成想……当下也就把家安在了太仓。 到了江边,想起之前那李府家仆的汇报,那乳臭未干的狂妄小儿…… 于是又开始咬牙切齿。 陈宁不知晓他被一撸到底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的逻辑也很简单,这件事,谁拿到了好处,肯定就是谁在幕后作怪。 小奸臣! 看着滔滔江水,陈宁差一点就要拔腿离开,不想与那人同行一道,然而,却也无其他道路可走,到底还是上了船。 第017章:再看看 晌午时分,皇宫内的东阁,老朱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拱卫司校尉陈赊汇报上午的一些事情。 听到李善长派了家仆去江边打探,老朱微微皱眉。再后来,听到陈宁出现,他几乎要张口说话,直到陈赊说到陈宁以为周围无人悄悄往李善长家墙上吐口水,才嗤然一笑,打消了某些念头。 百室啊,看看你荐上的都是些甚么货色? 自从看过《天书》,老朱确实开始疏远李善长,因为那一层当局者迷被戳破,他才发现,这文武百官,到了金陵,简直都要从那左相府过一遍,才能到他这里。 这是老朱不能容忍的。 不过,老朱也没有要拿李善长如何的意思,他知道这位老部下的性子,做不了甚么大事,而且,哪怕知道了曾经的结果,这一次,老朱还是想要尝试一个‘相共始终’。 因此,老朱的打算,就按照曾经那样,再过三年,等中原平定,大封功臣,到时候,也让李善长带着爵位体面荣休。 至于要不要提前废除宰相…… 想起某个依旧稚嫩的少年面孔,老朱暂时没有决定。或许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更好办法。 这边正说着,皇后马氏带着人送饭过来。 老朱打发走陈赊,与马氏说过话,先让皇后带人去摆饭,然后看向提前招呼让过来一下的内使监令何绶,笑问:“塬儿送你那钢笔可好用?” 何绶立马低低地躬下身,作为近臣,他更知晓皇帝陛下对那小翰林的宠幸,至于当初因此被冤枉,根本不敢记在心里,讨好地笑道:“小翰林能想到奴,奴当时就立时死了,也是值了。” “你也是会说话,”老朱调侃一句,说道:“喊你来还是那钢笔之事,塬儿要开个钢笔铺子,俺就想,到时宫里也采买一些,以后自用,或赏赐群臣。你亲自操办此事” 何绶立刻应诺。 老朱想想又笑道:“按每年采买一千支罢,只一件儿,那价钱,你要和他那掌柜说说,咱就算是大户,也不能恁地狠吃。” 说起这个,老朱是想起朱塬当时的说法。 甚么限量款,一支要一千两白银。 抢呢! 俺当年投红巾时都没这么干过。 何绶不明就里,却还是应声表示记下,而且从皇帝陛下的语气确认了尺度,要还一还价格,但不必太认真,毕竟这明显就是主子要给那小翰林捧场,否则,吩咐一声,一千支钢笔,将作司自己也就造了。 老朱说完,又道:“还有个东西,在大本堂,稍后让熊鼎领你过去。你着人给俺搬到后宫,就放那乾清宫书房罢,搬运时千万仔细着些,不能磕着。” 要搬的是地球仪。 那全新舆图也就罢了,地球仪,因为皇子们经常在大本堂读书,老朱觉得还是不适合让他们太小年纪就看到,容易生出困惑。 又听老朱吩咐几句,何绶先出了东阁,在外等待。 身边一同过来的一个十六七岁小内侍低声询问:“义父,等甚么?” “噤声,”何绶轻斥了句,看看这个自己收下的义子,跟了他一个姓,叫何瑄,想想又低声交代:“稍后搬物事,这回可谨慎些,再摔了,可没有小翰林给你求情。” 何瑄听义父这么说,身子都颤了下。 想起当日往后湖朱翰林府上送赏赐,他不小心摔坏了其中最是贵重的一匹金丝蜀锦,当时就觉得哪怕义父也护不了自己了,毕竟他这性命,还真不如那金丝蜀锦值钱……只是,满是恐惧地跪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说是那小翰林不让追究,还给了他们赏钱。 回宫后与何绶说起,父子两个都连连念叨那小翰林的宽厚仁义,可惜他们深居内宫,连个当面感激的机会都不易得到。 东阁内的帝后还不知晓身边人不知不觉就与自家二十三世孙产生了牵连,马氏正与老朱讨论上午临走前让人送来的那份‘日常饮食起居注意事项’,朱塬确实给出了很详细的说明,因此,诸如喝开水、吃熟肉、减少身边含铅汞物品等等,那怕依旧对那些解释不甚明了,马氏看过,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打算照做。 却也有些异议:“日常餐饮都用银器,相公,这不合规制?” 按照礼仪,皇家是要用金器、玉器和专供的瓷器,也有其他,包括银器,但并非主流。如果全换成了银器,那就有损皇家颜面了。 老朱端着妻子嘴上说着却还是更换了的一只银碗,说道:“你是要康健,还是要规制?况那规制都是给人看的,私下里咱用银器,大事上,照规制办,这岂不齐整了。” 说道‘齐整’,老朱发现,这词儿不错,合用。 马氏想了想,还是要装点一下,比如日常各种器具混合,挑银器就是,说给老朱,老朱也就应下。 只要不嫌麻烦。 马氏又道:“再有,相公,这‘注意事项’,妾想印制些,分于诸臣家命妇,你意如何?” 老朱下意识不愿意,想想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小器,点点头,随即又补充:“把那些个解释都删去,只给他们该如何做。” 然后,爱做不做。 马氏笑着答应,也不反驳,毕竟其中关于甚么细菌、寄生虫之语,乍听起来让人发怵,不说也好。 聊过这件事,马氏又郑重起来:“相公,虽说塬儿很是出挑,但这一回,就说那‘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是否太过了?” 老朱也不隐瞒,暂停了一下扒饭的动作,说道:“俺与你提过,俺想再看看。” 夫妻同心,马氏瞬间明了。 丈夫是想要看看那朱塬的心性,骤然大权在握,会不会乱了分寸,恣意胡为。 既然丈夫言之凿凿那朱塬是自家人,马氏就有些担心:“夫君,塬儿毕竟还小,你如此……妾还是觉得不妥。” “那里小了,都……” 老朱咧嘴就差点脱口而出,还想再次念叨一下,三十六岁的人,挑了恁一个柔弱身子。 对于朱塬的安排,老朱昨日召见华高,说让他把朱塬当自己儿子对待,这是真心。 不过,对于朱塬,老朱内心里一直存在的疑虑,也从未消散。只是潜意识已经认下了朱塬是朱家人,老朱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外人,不仅如此,反而只会表现出对朱塬的绝对袒护,不容外人随意对朱塬窥视冒犯。 毕竟是皇族。 然后自己默默观察。 见妻子还是目光迷惑,老朱干脆一摆手:“此乃朝政,你莫要多问了。” 马氏:“……” 若不是知晓其中各种安排,若不是也对朱塬非常认可,恁一堆紧要官职加给一个孩子,简直乱来。朝甚么政,老娘今儿不把你桌子掀了,还吃饭?! 老朱又扒了几口饭,见妻子幽幽盯着自己,只好又道:“还有些事,俺当下不能说与你,你也见过塬儿,还有近些日子,那数学,那绘画……你都看过。且他是个得体人,你就信了俺罢。” 马氏试探着追道:“塬儿的年龄?” 连续几次,马氏也发现了,这……真是个问题。 老朱被追的没办法,迟疑了下,说道:“当下莫要再问,三年后,俺告诉你。” 三年之约? 马氏立刻想到了之前的事情。 为何又是三年? 老朱当然也不会解释。 其实,不用三年,两年,大概就能看到一个结果。 老朱记得很清楚。 《天书》中,洪武二年,常遇春之死。 作为名下最忠诚也最能干的两位大将之一,哪怕知道了曾经后来之事,老朱还是想让常遇春活着。 而且,如果明年,常遇春没有死,那么,也就证明了,十五年后,二十五年后,某些事情也是可以改变的。 这些日子,自从看了《天书》,老朱其实也一直憋得很难受,希望能有人分享他内心的秘密和压力。只要确认事情能够改变,这么些年一起走过来的妻子,无疑是最适合分享秘密的那个人。 马氏见丈夫说到这份上,不再催逼。 毕竟熟知老朱性子,再问下去,可能就要适得其反,让某人完全拗着来了。 陪丈夫吃过午饭,马氏离开东阁,没有回内宫,而是转向大本堂,想要看看孩子们。 也看看老四。 那天晚上,丈夫失神时说出的那些话,马氏一点都没忘。 记忆还异常深刻。 “标儿他……” “老四那混账……” 两句话上下连在一起,一个大悲,一个大怒,再看丈夫之后暴打老四的反应,马氏如果再猜不出甚么,也成不了一代贤后。 但也只能看看。 都还是一群小少年,丈夫都没有特别安排,更何况,终究也只是她的猜测,她也不敢冒然做甚么,她知道丈夫有多看中家人。 再想到那《天书》。 丈夫已经不再放在她卧房,而是转去了乾清宫,还让将作司造了个纯铜大柜,除了锁具,想要打开,也要四人合力拉扯,且会有很大声响。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悄然窃取。 马氏知晓,这是不想她看。 因此也能断定,那朱塬或许确实是朱家人,但那《天书》,内容绝不只是朱塬证明自己身份那么简单。 第018章:恐惧源于未知 早晨的时候,登上那条与后世主流战舰体量相当的巨舟,朱塬忽然悟了。 自己是有系统的。 自己也有老爷爷。 这两个,都叫‘朱元璋’。 老朱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他开始感激的同时,也难免内疚自己的假冒,但,坦白也是不可能坦白的。 会死。 而且,不只是这条与后世至少十辆公交车首尾连接长度相当的大船,不只是赵续和左七带了两千精锐充当朱塬亲卫,就说前一天的一系列诏令。 人事方面。 比如从北伐军调出担任胶州卫指挥同知的毛骧,这位曾经的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可以说,还是之前护送了朱塬一路,才得此差事。 还有将作司少卿和淮,之前因为朱塬家修园子的事情,来商量过几次。 老朱问起胶州的人事安排,朱塬想起和淮头头是道地说起如何在水边修造房屋才更加坚固,以此类推,修海港应该也没问题,就推荐了对方。 和淮就从将作司少卿变成了一州知府。 虽然是平调,没有像毛骧那样从正四品到从三品提升一级,但以和淮的出身,滁州匠户,十多年前投军后凭借造作手艺和本身资历,才一步步熬到当下位置,因为只是勉强识字,缺少特别机遇的话,这辈子都很难再往上升。 这次平调,算是跨过一个大门槛。 做好了,继续提升,将来哪怕位列中书都不是没有可能。 反正……昨天拿到调令,和淮就一脸激动地再次跑来后湖,前言不搭后语地帮朱塬又参谋了一下该怎么修他的湖上宅邸,临走还强行给朱塬磕了个头,让小朱同学觉得自己又被夺了几天寿命。 还有刚刚设立的胶州。 按照规划,粮船从明州海运到了胶州,然后可以通过内陆运河转向济南,再进入黄河河道,输往汴梁。 因为是朱塬最近确定的海上粮道目的地,才得以由县置州。 还加了一个胶州卫。 当然,老朱也肯定看得出胶州湾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战略价值,才会同意。 总而言之,小朱同学负责许愿,‘系统’兼‘老爷爷’老朱同志负责实现,全程绿灯。 绿灯了还不够。 关于运粮的诏令,很明显,华高是一把手,朱塬只是‘协理’。 就是说,这趟海运差事,搞好了,朱塬肯定有功劳,搞砸了,黑锅是一把手的,一把手叫华高。 这袒护的实在是太明显。 朱塬也能明白老朱的苦心,这是他的第一趟差事,如果搞砸了,还完全背锅,将来他再想做什么,哪怕老朱可以独断专行,终究还是要考虑一下群臣的想法。 毕竟朝堂也是有规矩的,最忌赏罚不明,功过不分。 让华高当一把手,失败了,将来总会有个说法。 显然啊,老朱到底还是不看好海运,这不是猜测,莫名其妙对朱塬态度又是大变且更加谄媚的华高上了船就说了,搞不成,就搞不成了,别太忧心,安心养着,等几个月咱把粮运到镇江就行。 一副有甚么黑锅俺老华都扛下了的义薄云天架势。 这…… 其实想想老朱得到那些信息,动辄漂没三成以上,朱塬到现在也不太信,近日却没拿到相关资料,但总之,老朱还是觉得河运更稳妥,哪怕慢些。 至于北方因为缺粮而产生的某些事,帝王总有取舍。 然而,朱塬脑海里却总萦绕前天下午见到的那一张张菜色面孔,总想起写意跪在地上满是担心他会把她家人赶回山东时说出的那句‘饿死了很多人’。 对老朱的感激和愧疚,对北方形势的不安,让朱塬在大船行驶稳定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没有躲到为他特意准备堪称豪华的舒适舱房内。 总计七层的船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朱塬都走了一遍。 最后很想上桅杆上的瞭望台看看,被华高坚决拦住,以死相逼的模样,只能作罢。 结论是,自己好像没什么可做的。 这样一艘大船,朱塬能想到的,古人也都想到了,朱塬想不到的,古人也想到了。 你说防火? 船上一套完整流程,有水,有沙,有湿布。 你说救生? 船上有救生小船,还有古人设计的救生衣。 你说这是硬帆,人家大航海用的可是软帆,先进啊! 扯淡! 至少现有条件下,朱塬找不到对脚下巨舟发挥的地方。 也不是没想法。 想按个蒸汽机…… 啐! 还是要一步步来啊。 先回到即将开展的事情本身,运粮。 这些日子阅读各种资料,询问各色人等,朱塬已经大致有了自己的思路。 是否可行…… 还是那句话,一步步来。 傍晚时分,船队停泊在江阴。 其实连夜航行也没问题,这样明早可以到太仓,如果运气好遇到顺风,明日傍晚就能抵达明州。 华高坚决不同意。 朱塬做出了一半妥协,另一半,是没下船,不想再折腾这江阴小城,毕竟这一行二十多艘船只,三千多人,上上下下就是一场大热闹。 朱塬不让人下船,也算是练兵。 毕竟这船上很多人之后都要出海,少则十天多则一个多月都别想靠岸,就当提前熟悉一下。 顺带测试刚刚造好的仪器。 牵星仪。 朱塬起的名字。 熟悉古代航海的,大概都听说过牵星术,简单来说就一点,测量北极星的角度,以确认纬度。古人不一定有纬度的概念,但也知道不同位置北极星与地平线之间的角度是不同的。 传统的牵星设备,叫做牵星板,六块大小木板,手持木板伸长手臂进行对照,哪一块对上了北极星,大概就是结果。 想想都粗糙。 知道了原理,朱塬最近设计的牵星仪,其实也很简单,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底座,上面安装一个只有钢笔粗细的观测铜管,用于观测北极星。铜管连接可跟随转动的指针,指针旁立着零到九十度的半弧形刻度尺,其实就是一块竖版,半径与正方形的木板底座相当,因为够大,刻度非常精细,能够达到零点一度。 再就是,木板底座四角装有水平尺,就是后来依靠液体水平原理的那种,确保底座水平。其实水平尺也很早出现,不是新鲜东西,朱塬这些日子翻阅的《梦溪笔谈》里就有记载。 老天爷都配合,今夜大好晴天,满天星斗。 这次观测不仅引来了整个船队所有稍稍上得了台面的文武官员围观,还设立了外围岗哨,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一群人好似要进行什么神秘祭祀的架势。 确实也没人觉得这是一件平常事。 就像是‘家学渊源’的刘琏,白天时看到地球仪,那眼神……好像白蚁精见了一大块木头,朱塬真怕他啃上去。 这牵星仪也一样。 因为按照朱塬给出的理论,牵星仪真有用的话,就可以相对更加精确地测出明州到胶州的距离。 很简单。 地球八万里直径,每一个纬度,大概222里,更何况,这牵星仪还精确到零点一度。 虽然这算法误差非常大,有经度偏差,地球也不是个标准圆,但,推翻当下动辄万里海路的说法,已经绰绰有余。 哪有万里之遥? 朱塬记得一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海洋实在是太大,存在太多未知,让人恐惧,因此使得古人长达数千年时间不敢轻易探索。 当下,如果大海不再那么神秘,再说开拓海洋,也就不再那么让人望而却步。这也是朱塬之前日夜赶工做出了地球仪的原因。 第019章:麻袋姑娘 郑重其事,连续测了12次,船上各处测了6次,刘琏又带人下了船,挑选不同地点再测了6次,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由朱塬亲自统计,得出了一个平均数字,这次很严谨地没有取齐整。 31.9。 这就是说,江阴的纬度是31.9度。 北纬31.9度。 看到这个结论,无论懂不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大事。 完成测量,大家一起返回上层舱房二楼的议事厅,一番讨论,做出决定,要求随船工匠连夜赶工,再做出三套牵星仪,明日到太仓,将会派遣三队营海司吏员沿着海岸线向北,所有临海州县一路测过去,直到胶州,然后在一月内返回。 朱塬还在讨论过程中亲自速绘了一份修改图样。 根据之前的使用感受,给牵星仪增加了一个可以万向转动的简单支架,又在铜管两侧增加了一个竖板遮挡,避免眼神注意力被分散。 另外,计划派遣不同的三组人马,也是为了避免其中出现误差,将来结果可以相互参照。 再就是,赵续首先提议之后,大家也一致同意,每组吏员加派一个小旗的官兵护送,避免有人意图不轨,窥视机密。 朱塬不觉得原理这么简单的牵星仪算是什么机密,还是答应。 说起从赵续和左七率领两千人里调遣人手,又被一致驳回。 皇帝陛下吩咐,两千人只能守在朱塬身边。 唉。 祖宗这么好,咱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抽了华高的人。 路过扬州时,有五百水军士卒一起跟上来,带队的是华高的侄子华岳,官秩正五品千户,这些人也算华高的直属亲卫。当然,肯定是老朱批准的。 商量完事情,已经是亥初时分。 朱塬只觉得疲惫袭来,很想就地躺倒,但还是坚持走出了议事厅。 旁边还有个不识相的刘琏,依旧追在朱塬身边问啊问:“翰林,这地磁偏角究竟从何而来,可否为在下解惑?” 刚刚测量过程中用到指南针,刘琏顺便也测了下他在典籍里发现的另外一个自然现象,地磁偏角。 江阴这边大概是4度。 偏东。 朱塬来到一侧的舷梯,感觉赵续扶过来,也没再推却,倚着他,声音有些虚弱地对刘琏道:“地球的自转轴和磁轴是不同的,北极星恰好在自转轴上方,应该也不是标准的90度,指南针指向的是磁轴方向,两者有偏差。” 刘琏恍然,又问:“翰林如何得知?” 朱塬眼皮开始打架,念念叨叨:“我是天上的神仙,周公已经在喊我下棋了,你有事明天再问,另外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是天上的神仙。” 刘琏求学心切,倒也不是毫无眼色,见灯笼照耀下朱塬已经快完全靠在赵续身上,便停住话头。 来到一层甲板站稳,刘琏还是没忍住又开口:“翰林,下官自请带队沿海岸线测量各地纬度。” 朱塬打了个哈欠,点头含糊道:“可以啊,但有个条件。” 刘琏神色一喜,长揖道:“翰林请说?” 朱塬暂停脚步,看向刘琏道:“写信给你爹,让他来替你当营海司郎中,刘大人到了,你就是跑北极去测纬度我都不管。” 刘琏:“……” 跟着一起下来的华高、方礼等人见刘琏被朱塬一句话堵到嘴角发抽,都差点笑出来。 华高还觉得吧,那刘伯温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比他又被强拉出来要好太多,若真为了儿子……老刘到了,肯定先把这不孝子暴打一顿。 华大人转眼又悲伤了。 自己连儿子都没得打。 朱塬说完就不在理会想要开小差的刘琏,走向一层的船舱门口。 船舱上三层的第一层全部都划成了朱塬的私人空间,只有朱塬一个男的,以及没人敢数的不知多少个女眷。 刚到舱门口,等待许久的写意和留白就迎了出来,从赵续手里接过自家小官人,留白还幽怨地扫了眼周围,竟然劳累自家小官人这么久。 穿过外间,绕过一道走廊,进入一处开有窗户的温暖卧房,第一感觉是满室的馨香。 不只是写意等人,这边足足十几个窈窕人影。 或围在圆桌旁,或趴在书案边,或就坐在凳上,捧着一个硬板。 或者作画,或者校书,还有少数几个在做针线。 见小主人进来,哗啦啦一群姑娘都站起身,带起又一股香风。 朱塬喜欢众芳环绕的感觉。 示意大家继续,被伺候着脱掉衣服鞋子,朱塬躺到温暖的被窝里,倒是一时间又没了多少睡意,还注意到了卧房里的非和谐,一个不窈窕的小丫头。 不是第一次注意到。 白天的时候,就感觉有个身影跟在留白身边,总是飘荡在自己视野范围内,图谋不轨的样子。 记得留白昨天跑来说,想再收个丫头到他身边,应该就是这个。 朱塬抬手指过去:“来。” 小丫头似乎没想到主人家会注意到自己,呆怔了下,才慌忙小步上前。 走近了,朱塬才在灯光下细细打量。 晶亮里带着些小忐忑的漂亮眸子,肌肤白白,个子矮矮,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感觉。 而且。 终于有比自己矮的了。 就是……小丫头身上那过于大号的蓝色袄裙,小小的身子,简直像被套在麻袋里一样。 我没苛待你们啊。 看其他妮子都漂漂亮亮的。 于是示意:“这衣服,麻袋吗,换一套合身些的,看着碍眼。” 小丫头顿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瞄了眼留白。 留白上前:“小官人,睡罢,奴明日给她挑合身衣服。” 朱塬转向留白:“你也学坏了,让你家小官人,一个强迫症,带着不和谐睡觉,我怎么睡得着?” 然后转向,看向青娘,半迷糊着念念叨叨:“青丘最乖,青丘给她换个衣服。” 青娘见小官人又喊自己青丘了,差点掉泪。 因为这个称呼改变,她私下里就哭过好几次,以为很快就要被小官人忘记,再被打发到厨房,真正变成个厨娘,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盼头。为此前日下午,她彻底不要了脸面,哪怕听着留白的揶揄都坚决不动,抓了一次机会。 当下朱塬这么吩咐,青娘果断很乖地上前,拉过那小丫头,执行自家小官人命令。 然后,朱塬没了困意。 开始心里念叨那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大……大…… 林大人我错了! 我低俗! 我要忏悔! 默默忏悔了十秒钟,在周围一圈姑娘的古怪目光里,朱塬又抬手示意:“乖乖青丘,赶紧把把麻袋给她穿上,以后她只能穿麻袋。” 随即又看向留白:“你也学坏了,竟然找这样一个丫头来考验你家小官人。” 留白委屈。 留白不说。 其实,哪怕不如洛水那么解语,她和写意也没有青娘那么不开窍,逐渐能明白自家小官人什么时候是玩笑,什么时候是有真情绪。 而且,就像写意说的,自家小官人本性是个很诙谐的人,最初见到的寡言高傲模样,肯定是为了拿捏身份才故意,不像她留白,曾经的闷嘴葫芦,因为遇到了欢喜的人,才变得多话起来。 当时被戳破心思,留白还红着脸狠狠挠了一次写意的痒痒窝。 当下,知道小官人是玩笑,留白还是委屈。 找蔺家的这个小丫头过来,她是想要多护着些自家小官人。 她仔细验证过,这妮子倒真正如蔺家那腌臜媳妇说的,能一口气憋水里好几十息,极限她都没测出来,因为当时自己数着到了六七十个呼吸时,看到小丫头还趴在水盆里,她越来越害怕,以为把人憋没了,伸手拉起来,却好好的,还对她笑。 留白自己随后钻脸盆里试了下,感觉不到十息就再也受不了。 还有,这妮子个头小小,力气却大,真要……她也能轻松把小官人拉出来。 只是……这些都不能明说。 那么不吉利的心思。 怎么能说? 留白只是默默地坚持自己想法,哪怕明知自家小官人身边一堆人护着,今天还是忍不住带着那丫头远远守在不远处,为此连一个女眷到处走显得不懂礼数都不顾了,只想安安心心地远远看着,守着。 但不能说。 见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朱塬也不多问,知道这妮子心思多,问多了反而会让她不安。于是转向重新套好麻袋的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刚刚当着这么多人被脱掉外面袄裙,小丫头原本白皙的脸蛋上透着红晕,福了福,声音清脆:“奴叫小鱼。”想起来,又补充:“蔺小鱼。” 朱塬记起:“我知道,你哥哥叫蔺大鱼。” 最早给自己撑船的父子俩,被老朱划作了自己的仆户,依旧负责日常撑船,这次让他们在金陵看着修园子,没有过来。 就是吧…… 这名字起得,够潦草。 问了句,朱塬也没有多言,示意周围都很养眼的十来个大小姑娘:“写意你们留下,其他都去休息吧。” 这些都是朱塬从老朱赏赐那群仆婢里挑出来。 至于来处,和写意两个妮子类似,大军攻掠四方,投降的能够保全家族,不愿降的,男丁或死或贬,女眷为奴为婢。当下这种时代,全世界都是一样规矩。而且,上位者也不担心反抗,为了复仇暴起伤人之类,被发配者也都很认命。 因为千百年都是如此。 再说能被老朱发话赏给朱塬的,质量也可以想见。 其中官家小姐出身的就有三个,不过,除了外貌,朱塬最看重的还是能否书写绘画。 之前女人们聚在这里,大部分就是做这些。 等其他姑娘离开,只剩下写意四个,睡意更少了的朱塬又示意青娘:“来,坐旁边,奖励你帮我写工作日志。” 这女子胆子小,还笨,朱塬说话就不能绕,要很直白,奖励就是奖励,惩罚就是惩罚,因为反着说会被当真。 第020章:工作日志 青娘听到吩咐,立刻来到朱塬床边的小书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一支钢笔。 朱塬没有立刻开口,干脆坐起身,等写意和留白拿了两个枕头放身后靠好,对洛水道:“他们上交的那些素描,吏员部分,把你点评超过80分的给我。还有你们今天绘制的船只图样,我也看看。” 之前对营海司上下官吏布置了两项作业,因为提前出发,《数学基础》很多人还在学,倒是每人画一副素描,基本都交了上来。 朱塬可没时间批改‘作业’,这年代又不能转嫁给‘家长’,便让洛水负责。 洛水走到窗边的大书案旁,很快分出了两叠图稿,送到床边。 朱塬没接,见第一叠比自己想像要多很多,意识到低估了众人,想想说道:“挑最好六份。” 很快又分出。 朱塬接过简单看了看,感觉都与洛水的水准不相上下,反正比他要好太多,某女子还给其中两份打了100分的满分。 把这六分画稿放在旁边书案上,转向还在等待的青丘:“记一条备忘录,明日这六个人,让他们分三组北上测量各地纬度,顺便将临海州县附近的海岸形状绘制出来。” 青丘应了声,知道什么是备忘录,找到小书案上另外一个本子,认真开始书写。 朱塬暂时转向欣赏女人们今天绘制的各种船只素描图纸,一页页图画上,除了船只本身,还有按照他提醒进行的长、宽、高乃至载人、载货数量的相关标注。 至于工作日志,也是提前确定的事情。 首先是记录每天的各种想法,其次,还打算送给老朱。 还是来自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哪怕人远离了老朱,还是要时时请示,时时汇报,保持自己的存在感,避免关系因为长久不见而冷淡下来。 当然,如果像清朝某个君臣奏对段子那样反反复复‘陛下你好吗’、‘朕安好,最近又胖了’、‘陛下你好吗’、‘朕很好’、‘陛下你好吗’、‘好’之类的这么来,朱塬觉得老朱可能派人来抽他一顿。 因此汇报肯定是要有内容的。 这么想着,朱塬一边翻看手中的船只素描图稿,等青丘写完备忘,一边开始口述自己的第一篇工作日志。 “洪武元年,二月初七。” “今日认真看过所在座舟各层各处,感慨传统木制帆船工艺已经达到极致,无可置喙之处。” “另有想法,当下也不宜施行。” “运粮为第一要务,官兵水手已习惯传统帆船操作,冒然改变,恐让他们手足无措,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朱塬顿了顿,想起一事,又加了进来。 “白天询问一苏州老船工,言张士诚当年造此船,从大食海商手中获沥青数十桶,涂于船底,防水效果远超桐油。派人下水查探,可惜日久,历经冲刷,已残留无多。” 青娘疑惑看来:“小官人,甚么……青?” “三点水,加历史的历,”朱塬解释一句,又道:“你只管写,一些新词不懂的话用别字,我稍后修改。” 青娘嗯了声,转头继续。 朱塬也继续道:“沥青乃石油提炼残渣,石油,工业化必须之物,但大明范围内存量极少,且难以开采。” “大食……目前不知是否还是此名,附近区域石油储量巨大,应特别关注。” “暂时一提。” “工业化第一阶段,只需‘钢铁’和‘煤炭’两事,此二者我大明储量皆丰富非常,当下可提前进行勘探,以备将来。” “晚间天气晴好,测试牵星仪,得出江阴纬度,北纬31.9度。” “计划明日派人沿海岸线测量各州县纬度数值,直到胶州。按地球周长,每一纬度长约220里,既得各地数值,可大致确认南北距离,作为运粮重要参考。” “临时起意,让测试团队以素描法绘制各州县海岸图形,若有适合作为海港,予以标记,可作为海运途中遭遇紧急状况之停靠。” “至于牵星仪,众皆以为机密,我既认可,也不全认可。” “牵星仪原理简单,容易仿照,且将来要大力开拓海洋,必须培养成千上万航海人才,因而牵星仪无法保密。” “我以为,国之根本,绝非对少数机巧之物和特别学问敝帚自珍,一国实力,在于生产力,在于农业底蕴和工业实力,在于是否拥有高效的执行力,是否能做到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就如有人得牵星仪,若无力建造海舟,又能奈何?” 旁边的青娘继续写着自家小官人这段话,内心里却有些震荡。 她读过书,因为都是些很正统的四书五经,偶尔难免觉得,其中很多道理实在有些太大太虚,当下小官人这简单几句,她本能地认为,才是真正治国安邦的高屋建瓴之道。 青娘甚至生出些不敢太浮起来的浅浅念头,这些学问,还有这些时日的种种,她也都已经知晓。 将来……若能够亲自教给…… 想到这里,她立刻打住。 自己怎能如此妄想…… 只要能守在他身边,靠着本分,将来有幸再得一个侍妾名分,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他,过完这一生,就足够了。 朱塬见女人书写动作放缓,问道:“又有问题?” 青娘被吓一跳,脸庞都瞬间有些白,慌乱摇头:“奴……没有……” 连忙聚精会神。 朱塬等她写完这段,又继续:“同时,技术保密也是必然,但需有选择保密。” “就如火药,必须是保密之物。” “然火药配方,不止载于多种典籍,民间也流传广泛,且蒙古西征,已将火药之法传入西方,此乃大失误,当下也无可奈何。” “若不想将来遭遇反噬,我大明需大力研发更加强力之火药武器,以矛攻矛。” “火药武器若能大兴,将进入热武器时代。热武器对冷兵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此乃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之压制。” 青娘没敢在乱动心思,专注书写。 旁边三个姑娘却也一直或站或坐地安静倾听,到了这里,听到那‘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文明之压制’之语,内心既疑惑,又有些震撼。 真能如此? 怎能如此? 朱塬却是继续:“传统火药配方众多,然配料终不过木炭、硫磺、硝石三事。木炭乃民生之物,不可限制。硫磺与硝石,宜严格立法管控,以二者之敏感,擅自开采、运输、贩卖者,虽刑死、族诛,亦不算苛重也!” 朱塬这话出口,四个大小女人内心都是一凛。 突然发现,自家小官人原来远不止平日偶尔的胡乱念叨和各种诙谐,他同样有着她们之前见过那些上位者动辄决人生死的杀伐一面。 青娘写下朱塬这段话,甚至感觉身子都有些软,想要往旁边靠靠,靠到自己的小主人身上。 朱塬说完最后这段,注意到身边四个大小女人的异样神色,才明白把她们吓到了,缓了缓,带着笑又补充:“忙碌一日,余已疲惫不堪,卧床困顿之中口述,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抄录。” 青娘听到这句,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朱塬的用意,可能是想要给她们留些名,或者加一点功劳。但她一个女人,那里需要这些,扭头看来,声音温软:“小官人,奴不要。” 另外三个姑娘也是差不多表情。 朱塬低头又翻了一页船只图稿,闻言道:“女人说不要就是要,快写上,我赶紧改改然后睡觉。青丘也要不乖了吗?” 青娘立刻转头书写。 其实,朱塬还是给老朱看的。 毕竟带了一堆女人过来,难免非议,哪怕之前已经和老朱提过几次,还是觉得再重申一下,自己没有沉迷女色,真是有正经的安排。 等青娘写完,朱塬拿过,快速用钢笔修改了其中一些新词的别字,又递回去:“你们抽空认真誊抄两遍,一份我们自己留着,一份过几天我会送到祖上那里。” 虽是日志,朱塬也没打算天天送,计划看情况,三五天往金陵递送一次。 吩咐完,朱塬抽出身后靠枕,躺好,见写意上前盖被子,又想起一事,问到:“你哥哥好些了吗?” 今日开船后,不少人都出现了晕船反应。本来一起过来的戴三春因此全天都不见人,到处忙着处理这件事,又是施针又是熬药。 写意的哥哥乔安也是其中一个。 朱塬还好奇,当初傅寿是怎么把他们弄过来的,毕竟也要走水路。 想想可能是大船小船不同的缘故。 倒是朱塬自己,虽然身体很弱,不管坐什么船都一直没有晕船反应。 这或许和高原反应一样,与强健与否无关,因人而异。 “已经好很多,”写意又开始心虚,垂着眸子:“兄长……辜负小官人期望了。” 朱塬抓过写意一只小手,感受着那份温凉软玉,笑道:“人和人体质不同,习惯一下就好,哪怕不能习惯,将来也不一定非要下海。” 写意小小嗯了声。 这边正说着,有侍女在门外禀报,得到允许,才掀开帘子进来,也是柔柔弱弱的温软声音:“小官人,华大人过来,问您睡了没有?” 朱塬觉得肯定是出发之前老朱交代了华高什么。之前这厮对他的那份热情……像个相公,现在吧……像个公公,反正都让他很不适应。 朱塬也没下床的意思,知道华高只是问一下,说道:“告诉他,已经在床上了。” 侍女正要应声,写意道:“小官人,奴去说说吧,毕竟是华大人。” “也行,”朱塬说着,放开写意小手,等她离开,见留白还在旁边,想起刚刚,说道:“去让麻袋过来,我再感受一下人间震撼,最好就震睡了。” 留白表情里透着些小嗔怨,还是应了声,没有立刻出去,顺势道:“小官人,奴让小鱼白日里也跟在你身边可好?” 朱塬想起白天总在自己附近晃悠的身影,问到:“到底怎么回事?” 留白见也不能总支吾过去,顿了顿,小小声道:“小鱼水性很好。” 朱塬这才明白,笑着赶人:“你就是整天瞎想太多,去把人喊来,然后你今晚就不要再回来了,罚你睡外面。” 留白微微嘟嘴。 某人从来也没让谁睡里面过,至于青娘,只是一次午睡,留白内心是坚决认为那不算的! 另外一边。 见写意从船舱走出来,华高笑眯眯地和这位朱塬的贴身侍女说了几句,又声音温和地交代道:“晚上写文书,要多加几盏灯,莫伤了眼睛。就一件,写娘,若那灯台不小意倒了,莫管其他,定要先把你家小官人搀出来,切记,切记!” 写意福了福:“谢华大人,奴记得了。” 华高想想还是道:“除开翰林卧房,其他女眷住处,就莫要轻易点灯了。” 华高之前一直叫朱塬‘秀才公’,被老朱叮嘱之后,不敢再随意,就和其他人一样,用了朱塬最清贵的一个‘翰林’官职做代称。 写意点头:“奴晓得。” 其实早就被通知过,也是因此,朱塬到卧室时,才会见一屋子姑娘。 因为其他房间,写意也不允许她们随意点灯。 毕竟木船,防火很重要。 又说了几句,写意施礼后退回舱房,华高抻着脖子向内看了看,直到仆妇关上了门,才收回目光,又沉声交代门口守卫几句,才在一行亲兵提灯跟随下来到船舱下层,继续巡视。 到了下二层,刚刚转过一处廊道转角,华高就听到了说笑声,还有灯光传来。 华大人顿时加快脚步,三两下蹿过去,闯入那舱房,先是光亮一暗,随即又是一阵蟒皮刀鞘拍击皮肉的啪啪响声以及一连串的哭爹喊娘,伴着华大人怒吼:“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 等亲兵提着灯笼跟到门边,地上已经趴了好几个人,奄奄一息地呻吟。 华大人把腰刀重新挂好,对亲兵道:“给俺拉出去挂船舷上,挂……”看看到底只是几个不太懂规矩的民夫,这才稍微网开一面:“……挂一个时辰。” 出了船舱,华高又严声对身后一人道:“再喊些人过来,上上下下把规矩给俺重申一遍,若有人再犯,吊桅杆上,天亮前不许放下,吊死了,明儿恰好丢下去祭龙王。” 第021章:沈万三 茫茫海上,三艘十六七丈长度的五桅千料海船一字排开向西南而行,今日起了东南风,方向不对,中央的主帆已经落下,只留前后几面副帆,船上大橹全部探出,人力划水而行。 正常如此顶风,大船应该下锚停泊,等待风向,毕竟海上航行,动辄千万里,人力只能辅助。 当下却不用。 因为已经近岸。 这里是庆远府外海的龟鳖洋,距离定海县城已只剩六七十里,之前过了岱山岛,向南眺望可见舟山岛,于是粮食、淡水都不用再谨慎,午间船队上上下下放开了饱腹一顿,为了尽快到岸,连管账的都跑了去帮忙摇橹。 作为这支船队的船首,沈通却没有那么轻松。 去年六月从庆元启程时,西吴已是攻取了淮东,朱氏还印发了《平周榜》,大军随时可能压向平江。家主不得已,才让他们转向庆元出海,并约好回程也到庆元,为此还给方国珍送了一份大礼。 停留长崎那几月,陆续又有商船到来,说东吴已败,方氏还在支撑,但想想那西吴兵锋之盛,方氏又能支撑多久,当下庆元又是如何,沈通心里都是没底。 更甚于……沈家如何了,他都不太敢想。 若非父母妻儿都需要他这个顶梁柱,沈通偶尔思虑,都想长留异乡,不再归来。 这乱世啊! 晌午饭罢,沈通又去船上香房给诸位神灵上了香供,虔诚祷念了一番,只望沈家上下也如他这次出海一般,三条船都顺利返程,平安周全,然后才回到自己的舱房。 翻开一本账簿,刚梳理一会儿此次往返所得,忽有船工踉踉跄跄闯了进来,身子发颤着说道:“船首,那……北方,有船……船队……” 沈通见船工如此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又强行让自己平和些。 还不知甚么情况,如何能自乱阵脚。 斥了那船工几句,沈通出了船舱,直奔主桅,路上已见不少船工聚到船舷北侧,指指点点,连摇橹都不管了,还有人带着慌乱嘶叫:“大军啊……” 没心思理会众人,沈通攀着桅杆缆绳就上了主桅,到了瞭望台,才发觉自己三十多岁,多年没有攀爬,竟还有如此潜力。 瞭望台上已经站着个皮肤黝黑的瘦小男子,名叫蒲五,因那一双眼睛能望见很远,还有个‘蒲鹞子’的绰号,船队这一路好几次差点撞上海寇,都是蒲五提前预警,可以说,这一趟能顺利往返,这位望哨居功至伟。 沈通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庞大船队,抬手就朝蒲五脑袋上狠狠扇了下:“夯货,都如此近了,为何不示警?” 蒲五没在意沈通的发怒,脑袋被打歪了下,又重新直挺,呆呆望着北方,带着哭腔道:“船头儿,咱……跑不掉咧,起了帆,只能被风吹了撞上去。” 若是远海,若只是几艘海寇船只,哪怕迎面碰到,他们也可以腾挪闪躲,即使遭遇,自家这边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当下…… 那浩浩荡荡二十几艘大小船只,其中大部分体型都超过他们的千料海船,更何况,看那船上旌旗招展,明显还是水军,再加上今日如此风向,怎么跑得了?! 呆怔片刻,蒲五又道:“船头儿,俺觉得……那中间大船,似是张王座舟。” 沈通听他这么说,感觉腿更软了。 张士诚都败了,那里还有甚么张王,定是西吴水军不差。 强呼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些,沈通示意蒲五:“看旗……”说着自己也眯起眼,可惜只能隐隐看到有旗帜飘扬,连颜色都分不太清,问道:“最大那面纛旗,看上面,是甚么颜色,可是龙旗?” 无论如何,总要先确定了对方身份。 蒲五瞧了片刻,摇头:“黄色,没龙,有字。” 沈通急得很想再锤这夯货一下,就不能自己多说些,只能又问:“甚么字?” 蒲五一咧嘴,似哭似笑:“船头儿,俺不识字。” 沈通懒得再训,摊开手掌过去:“照着往俺手上描。” 蒲五微微眯眼又一阵打量,开始用手指在沈通掌心照猫画虎。 沈通很快辨认出了那一行字:御、令、华、高、海、军、都、督。 然后彻底一软坐倒在瞭望台的筐篓里。 海军都督,沈通没听说过,但看表面字意也能了然几分。关键还是华高……这人他恰好知道,是朱氏名下一员水军大将。 蒲五见沈通坐倒,他也想倒下去,身子却僵得动不了,只能呆呆地又看,见有两艘快船从那浩荡船队里分出,朝这边而来,分辩了下,嘶着嗓子说道:“船头儿,两艘八橹快船,朝咱们来了,还打了旗,似让咱们停船。” 正说着,两艘船上又窜出两道亮光,在天空炸开。 片刻,炸响声传来。 蒲五再次机械道:“他们……有火器,这是警示咱们。” 沈通再次强提了一口气,终于撑着起身,朝那越近越感压力的船队望了眼,不只是那艘中央巨舟,其他大部分船只也都是一两千料的大船,再看那快速接近的八橹快船,喃喃几句,终于对蒲五道:“喊出去,降帆,下碇……” 这几船财货无所谓了,船也无所谓了,先把船队一百多条人命保住再说。不仅如此,沈通已经考虑,为了避免这群官军直接杀人抢货,还要报出沈家的名头,事后再送一笔厚礼给那华高。 沈通相信,那怕家主在这儿,也肯定会是同样选择。 海贸之事,人可比船紧要。 船没了可以再造,精通航海的人没了,几年都培养不出一个。 蒲五也明白没有其他办法,这时候尝试逃走结果可能更糟,扯着嗓子大喊:“船头儿有令,降帆,下碇,降帆,下碇……” 另外一边。 朱塬座舟甲板最上层,一群人也在打量那三条船。 华高捧着一个最近刚做好的单筒望远镜,咧着嘴一边看一边笑,本性外露:“三条肥鱼呵,定是从倭人那儿回来,这一来一回啊,剖开了,都是好东西。” 今日是二月初十。 惊蛰。 海上气温还要更暖些,朱塬依旧穿了一套厚厚的白色狐裘,迎风而立,没有任何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太小太瘦,还袖着手,更像地主家长久病弱的傻儿子,傻儿子旁边还跟着个小麻袋,一个比一个没气势。 没理会华大人或许是回忆到往昔‘峥嵘岁月’有感而发的口嗨,朱塬对赵续道:“刚刚吩咐了吧,不许任何人擅自登船?” 赵续点头。 朱塬转向刘琏:“挑一队人,到了定远,仔仔细细把船上所有货物都列出一个表单出来。” 刘琏没有立刻答应,瞄了眼旁边华高,拱手道:“翰林,海上求生不易,九死一生,琏请翰林莫要为难他们。” 短短这几天相处下来,刘琏已经明白朱塬不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那种佞臣,当下这话……不是针对朱塬,而是因为刚刚华高的口嗨,指东打西。 朱塬也明白,笑着道:“没打算为难他们,以后海贸之事归我们营海司管辖,这三条船恰好是一个标准案例,还是没有经过任何隐匿篡改的那种,可以让我们清晰了解到海上贸易的详情。” 说完转向赵续:“到港后登船,再派几个士卒一起,相互看着,谁都不许乱伸手。”想想又示意外围些的写意哥哥乔安:“等下你也跟上去,记住我的话。” 颠簸几日的乔安已经不再晕船,闻言一丝不苟地抱拳躬身:“标下领命。” 乔安已经再次成为百户。 并不在赵续和左七的那两千人之列,而是属于明州卫下属。 毕竟人生地不熟,朱塬总要有个相对亲信的人,之前禀告了老朱,又让乔安与赵续和左七比试了一番,这位山东大汉一对二压着赵续两个打,打到赵续急了要比弓箭,可惜还是没比过。 朱塬当时就明白,捡到宝了。 总之,授一个百户绰绰有余。 朱塬吩咐过,没再继续留在顶层甲板看热闹,转身走向舷梯。 身边一群人跟上,某个麻袋姑娘还主动伸手搀扶,力气还有些大,一副要把朱塬托起来的感觉。朱塬最近因此造了个新词,叫‘麻袋扛鼎’。 打算上了岸找个鼎试一试。 关于身边名叫蔺小鱼的小丫头,朱塬本来是不同意她贴身跟着的,像什么样子,但肯定是留白那妮子一番游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上到华高下到赵续,很快全都一致同意。 华高还亲自跑来劝他,还说错了话,开口就是‘翰林你瞧呵,小妮儿这丁点个头,和你……’。 当时就被轰了出去。 回到一层的舱房,琢磨了一会儿最近几日一群姑娘在现有资料和实时观测下做出的一份简单星图,琢磨困了,正要补一会儿觉,有人来报,刚刚那船队的船首被带了过来,询问朱塬要不要见见。 朱塬便再次起身,来到二层议事厅。 进门在华高右手边坐下,很快有几人被带进来,为首是一个皮肤微黑却文质彬彬的三十多岁短须男子,穿黑色外袍,没戴幞头,神态表情里都透着狼狈与惶然。 男子走近一些,与身后几位随从一起跪倒:“长洲沈氏商队船首沈通见过两位大人。” 华高姿态随意地捧着一盏茶,看着沈通施礼,对朱塬道:“翰林你来问罢。” 朱塬先让几人起身,好奇道:“长洲在哪?” 沈通见是个小少年开口,没人和他们说起对方官职,却也丝毫不敢怠慢,恭敬道:“平江路下属长洲县。” 朱塬明白过来。 现在是苏州府下属的一个县。 不过……嗯……苏州,沈氏,这…… 于是试探:“周庄,沈万三?” 沈通几乎又要跪下,深深一揖道:“大人,‘万三’只是民间讹传,先家主沈秀实在当不得如此称呼。” 朱塬明白沈通为何惶恐。 这年头,被人整天念叨你多富有,可不是好事。 不过却弯起嘴角。 这么巧啊。 还真是‘沈万三’。 第022章:又一个问题解决了 朱元璋本璋都已经见过,遇到另外一个历史名人相关,朱塬只是觉得有趣,倒没什么可激动。多问几句,知道绰号‘沈万三’的沈秀已经去世,目前的沈氏家主是沈秀的长子沈荣,当下也已经六十二岁。 这倒又推翻了《明史》中沈万三因捐建城墙后还想犒军触犯老朱忌讳被发配云南的记载。 想想都不可能。 南京明城墙主要是洪武前期修建的,而平定云南时间,朱塬记不太清,但可以肯定是洪武十年以后。 洪武前期云南都不在大明版图内,怎么发配? 即使故事发生在收复云南之后,那么冲突又来了,《明史》记载与马皇后相关,马皇后只活到洪武十五年,平定云南之后,再发生这次事件,马氏还在不在也都是两说。 这是题外话。 随后就转向正题。 沈通不可能知道最近几个月传遍朝野的‘送五百年国祚’世外高人,见一个至多十五岁的小少年事无巨细地问他何时出发、带了多少人、路上走了多久、如何辨别方向、遭遇过甚么困境乃至到了日本国之后的种种详情,他谨慎应答着,内心却有些不真实感。 因为沈通有个差不多大的长子,今年十四岁,他在孩子八岁时就请了先生教习开蒙,到了去年启程时,学问还处在开蒙阶段,连《百家姓》都背不全,让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眼前这…… 沈通只觉得完全不是在和一个少年人谈话,就那些个问题,他觉得把长子吊起来打,那不成器的混小子也说不出来。 连续询问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朱塬终于停下。 喝了口水,这才继续对沈通道:“最后一事,你列一个单子出来,去时带了多少货品,采购价格几何,各种货品在日本时的交易价格,回来时又采购了什么,当下船上有多少财货,详详细细的,都写出来给我。” 沈通拱手道:“大人,船上有账册,可立时送来与大人过目。” 朱塬笑道:“账本啊,我也懂一些做账的技巧,肯定比你们做得好。账本也让人送来,你还是按照我说的写,不止你写……”说着看了眼沈通身后三人:“你们几个也一起写,如果有不识字的,我派书吏帮你们。记住了,有任何隐瞒,后果自负。” 说完摆手:“去吧。” 朱塬的声音一直平平淡淡,还带着些久病的虚弱,但那‘后果自负’四个字,却让沈通几位船队头目都内心一凛。 来了。 毕竟都很清楚套路。 既然没有立刻明抢,那么,可能要的就是一个借题发挥。 沈通连船都不打算要了,更别说财货,自然也没想过隐瞒,当下第一要务还是保全船队人命,毕竟还不清楚西吴官方对东南各地的态度。又恭恭敬敬地与身后三人一起跪下磕了个头,这才在官兵押送下离开。 出了舱门,沈通还是难免苦笑一下。 这次…… 那怕人能保住,肯定也要露了大底。毕竟海贸之利到底有多厚,凡是做过的,必然都会当成紧要机密,对外三缄其口。 等沈通几人离开,朱塬又对身边刘琏道:“去把我们刚刚的对谈整理成文书,不许用文言文,就按照白话写。” 刘琏拱手答应一声,也离了议事厅。 朱塬随后陷入思索。 华高没有立刻打扰,耐心地陪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小心开口:“翰林,可有想法?” 朱塬回过神,伸手去端茶杯,华高连忙起身抢过:“凉咧,俺帮你换热的。” 朱塬:“……” 等华高倒掉凉茶,殷勤地换上壶里还温热的茶水,朱塬道谢一句,端起喝了一口,才道:“又一个问题解决了,或许还能一次解决好几个问题。” 华高回到自己位置上,微微斜身过来,一脸很配合的期待,还拽文道:“愿听其详?” 朱塬又整理了下思绪,说道:“海运输粮,咱们粮不缺,船不缺,人不缺,最缺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哪怕做出了地球仪和牵星仪,终究纸上谈兵,真下了海,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现在,最擅长走海路的一群人,恰好撞到了咱们面前。” 华高也是顿悟,一拍大腿:“海商!” 朱塬点头:“海商。” 这次运粮,根据朱塬估算,最多两三千里的海路,感觉已经困难重重。而那些海商,不说全世界,至少亚洲这一块,上万里范围,都是跑遍了的。因此可以说,不只是当下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向导,包括整体最优秀的海上航行团队,肯定都在这些逐大利的海商手中。 官方都比不过。 华高是聪明人,很快也明白了其中各种关节,搓着手说道:“靠了岸,咱立时传令下去,让那些个海商出船出人,若不从命,今后这海上生意,他们就莫要做了。” 典型的官方思维啊。 朱塬微微摇头,说道:“强扭的瓜不甜,万一他们糊弄,随便送人来充数,事后再如何追责,咱们大事也误了,不能这样。” 华高一点没有被朱塬否决的不悦,探过脑袋:“是俺想岔了,翰林,事情你来筹划,俺老华就是个跑腿的,随时听令。” 朱塬无视华高的谄媚,再次陷入思索。 之前从老朱那里要来市舶司的管辖权,说得直白些,朱塬就是为了钱。这一点朱塬在老朱面前都没有隐瞒,还提起了记忆中清朝可能达到千万两白银级别的关税收入。 这年代因为通往西方的远洋航路还没有开辟,市舶收入不会有那么多,但前期用来开拓海洋,也足够了。 既然要开拓海洋,朱塬期望的是一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状态,而不是从‘牛’身上薅毛,补贴养‘羊’。 牛也不富裕。 因为运粮为最优先,之前朱塬还没有仔细考虑这件事。 现在,朱塬觉得,两件事可以结合起来。 规划好了,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想着,再加上之前与沈通一番对答,消耗精力,于是又累了,困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破身子。 华高声音传来:“翰林,俺背你下去睡罢?” 抬手就推开那张靠近的老脸。 我不要面子的吗? 片刻后,响起了青娘细声细气的声音:“小官人,奴背你下去?” 嗯。 我不要面子了。 趴到青娘背上,感受着好闻的女人香,又嘟囔:“盖上盖上,不能让人看见。” 第023章:下马威 定远县城位于甬江的出海口。 这是朱塬挑选的营海司、东南转运使司、东南按察使司以及明州卫等各衙署于明州的治所在地,而不是距离出海口还有五六十里水路的明州府城。 朱塬如此选择,海军都督府自然也设在定海。 傍晚时分,船队终于靠岸。 即使最近东南各地因为皇帝陛下的一系列诏令而风声鹤唳,还是有不少百姓聚在甬江边看热闹。 这几日定远县是真得热闹。 先是明州卫两千多官兵从府城移驻定海,然后是一些海商船只据说从太仓转道而来,停泊在南门外的港口上。 再就是,西门外,刚移驻而来的明州卫官兵连带数千民夫没日没夜地修港清淤。 此时此刻,远远看到那艘体型庞大的巨舟停泊在城西码头,惊叹之余,百姓们也终于明白为何好好的港口还要重修。 若不修缮,如此庞大巨舟,怎能靠岸? 劳民伤财啊! 被成排卫所官兵挡在外围的人群里出现如此感叹,随即又引发议论。 据说城南有座大宅子,本来归属一位依附方家的海商,前日被另外一位傅姓盐商接管,似要用来接待大官儿,那宅子里也是没日没夜赶工修甚么地龙,修好后还要加急烤干,已经空烧了两日的柴炭,少说也有几百斤。 大官儿就是娇贵呐。 莫说当下已是开了春,就是冬日,年前刚上任的薛知县大老爷,也没听说烧甚么地龙。 说起那薛知县,又牵出了话题。 皇帝陛下传来圣旨,要求渔户造册。这本不是甚么大事,只这次,莫说是女子,竟然满八岁的孩童,都要登记录档,这是要做甚么?千百年了,从来都是满十六的男子才算成丁,谁听过连八岁孩子都不放过的? 然后就是薛知县了。 县衙放出了话,还是只造册满十六的男丁,其他莫管。 好官啊! 奈何大家也怕了,反反复复,方国珍守浙东要抓丁,方国珍败了,西吴南征又是抓丁,只这明州府,当下就有几万人或兵或役地被强带去了福建,不知多少人还能活着回来。 这次,八岁孩子啊! 那怕知晓薛知县是个好官,还是有大批渔户听了消息,连夜驾船拖家带口逃往外海岛上,以至于这本是渔船往来的大浃港,忽地就萧条了很多。 正说着,骚动传来。 视线从正在应酬的大小官吏身上转往了巨舟跳板,周围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眼前一亮。 嚯! 女眷呵。 即使那一个个披了斗篷,带着帷帽,但只看那步态,那身段,都能让人浮想几分。还有人忽地小声怪叫,说是一女子被婆子搀扶登上马车时,看到了那裙下一闪而过的小足。 那个小啊! 可惜了风光只是短暂,女眷们在大群城中迎出来的婆子丫鬟搀扶下刚走下跳板,就被扶到了马车里。 随后是一抬肩舆被更多人前呼后拥着小心送下,肩舆旁边还护着同样帷帽遮掩的四个女子,可惜这次周围人多,挡得实在太严实,等那肩舆上似乎一个小少年被送到了一抬大轿里,连那四个女子都一起跟了进去,大家顿时没了兴致,又转向还在岸边接风应酬的一群官员。 内心不无遗憾。 遗憾之余又感慨,甚么狗官,带了这么些个女眷下来公干,能干得了甚么? 怕是床都下不了罢。 另一边,众人目光重新聚焦处。 华高看到朱塬被搀上了轿子,一路往城门而去,这才收回了关切心思。 之前在海上见过了那沈通,朱塬困顿过去,被青娘背到舱房补睡午觉,只是很快他身边丫鬟就跑了过来,说自家小官人似乎又有些发热。 连忙喊了戴三春。 戴三春一番望闻问切,转向周围的华高等人,没好气,说是劳累所致。本来严肃的一个人还念叨起来,说这几日颠簸在水上也罢,还白天黑夜没节制地满船乱跑,本来就弱的身子能好吗? 倒是没开药。 说不严重,且是药三分毒,等到了岸歇息一夜,或就没事了。 华高当时听了既自责又害怕。 那可是……当亲儿子的啊! 虽说本来两日的航程被他为了稳妥拉长到四日,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还是没做好,毕竟潜意识里他也实在不觉得看起来好好的秀才公只是在船上各处走走晚上再看看星星甚么的,有何打紧。 原来真得很打紧。 总之,靠了岸,眼看明州府上上下下一群官员,朱塬是不可能露面了,只能他一个人来。 面对明州知府陶黔、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定海知县薛戍等明州一干大大小小十几位官员的探询,华高只能明说,朱翰林身体不适,明儿再见罢。 失礼? 失礼就失礼了。 至于众人如何反应,没心思考虑。 等朱塬上了轿,华高收回目光,见一些敏锐的官员也一起转回注意力,便向一旁等待的赵续示意,请出了一把佩刀。 皇帝陛下用过的朴刀。 这是朱塬下船前交代的,他露不了面,就让这把刀露露面。 华高明白。 下马威嘛。 当然配合。 等赵续将那把本是小心装在匣中的佩刀亮出,高高捧起,华高唱喊一声,主动先跪了下来。 诸位大小官员明了,立刻也跟着跪下。 随即从内到外,官兵、百姓……哪怕不明就里,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然后是刘琏出场。 刘琏非常不想做这件事,但既然是朱塬以上官身份郑重吩咐,想想短短这些日子对那位小大人不断改变的观感,刘琏也只能听命。 掏出那份任命朱塬为东南按察使的皇帝诏书,绷着脸,开始朗声阅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营海司之设立干系百年大计,东南海运之事干系北伐成败,为警醒东南百官,特加朱塬为正三品东南按察使,并佩俺往日征战朴刀一把,赐‘先斩后奏’之权。东南各州县官员务必配合行事,若有不听调令者,给俺砍了,若有阳奉阴违者,给俺砍了,若有徇私枉法者,也给俺砍了。钦此。” 这么语气机械地把一份圣旨读完,刘琏感受着周围古怪的安静气氛,恨不得转身跳甬江里把自己藏起来。 不想见人。 太羞耻了。 莫说那些白话,张口闭口就是‘给俺砍了’,这是一个帝王该说的吗? 刘琏却明白,这才是老朱的亲笔。 相反,那些看起来文辞工整朗朗上口的官方传谕,反而是皇帝陛下身边侍臣修改润色后的结果。 第024章:二月初十 朱塬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 躺在陌生的宽敞大床上,感受着周围的温暖,以及房屋什么地方似乎刚被修砌烘烤过后的淡淡泥土味,怔了一会儿,确认这里是明州的定海县。 没回去。 刚坐起身,床头书案旁正映着烛光给一本书加注标点的写意就察觉到动静,连忙挂起帷帐,语带关切地看过来:“小官人,你醒了。” 这边说着,卧房门帘也被掀开,留白、青丘和洛水陆续走了进来。 朱塬任由女人们给自己穿衣,一边看了看案上的烛光和窗外的黑沉,问道:“几点了?” 写意知道小官人的‘点’不是这个时代的‘点’,而是把十二个时辰分为24个‘小时’,脑海中娴熟换算了下,说道:“快要8点了。” 留白跪在床边脚踏上帮自家小官人穿着靴子,跟着说道:“小官人饿了罢,奴把晚饭端过来?” 青丘下意识道:“奴去罢。” 说着几乎要离开,顿了顿,还是继续帮自家小官人系扣子。 洛水正给朱塬束着头发,此时轻声道:“华大人和戴先生还在外等着,官人要先见见他们么?” 留白抬头瞄过来一眼。 小! 要加‘小’字! 张了张嘴巴,还是没说出口。 朱塬感觉有趣,怎么自己一觉醒来,身边几个大小女人就暗流涌动了,好像在争抢什么? 暂时没理。 想想华高和戴三春还等着自己,肯定是因为下午在船上不舒服的事情,现在已经缓过来,但也很感激两人的关心,说道:“先去见见他们。” 倒是没说让二人进来。 这不是之前重病那会儿不需要太多顾忌,主人家内院,礼制使然,说了二人也不一定肯来。 穿着衣服,朱塬又好奇打量周围。 这间卧房可比后湖岛上的要宽敞很多,只是身后床铺都整整大了一倍。 而且,烧了地龙…… 再感受一下空气中淡淡的烘干泥土味道,朱塬明白,新修的,好奇问起:“这地方谁准备的?” 照规矩,定海这边是该给他准备住处和衙署,但看看周围各种崭新里又透着奢华的家具器物,还有这地龙,肯定是有心人在做了。 写意道:“傅寿傅财主,他来问过小官人是否需要其他,小官人在休息,就说明日再来磕头。” 又是傅寿啊。 之前把写意两个妮子七大姑八大姨一百多口都接了来,这次又是如此,朱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却能理解。 前世同样的身份,为了生意能更顺遂一些,他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当下只是换了位置。 说白了,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时间,商人是真得不容易。而大部分人又从来只看到贼吃肉,从不见贼挨打。 如果是其他人,毕竟处在现在位置,朱塬不会任由傅寿继续。不过,既然是华高门下,也就不打算多说什么。华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界限在哪。 出了卧房,朱塬才发现,这套新居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豪华。 只是正房就有宽大的五开间,中间客厅另一侧,是占了两间屋子的大书房,横竖的几排书架上,不只是朱塬带来的书籍文档都已经摆好,还塞了满满当当的其他各种点击。 而且,朱塬也明白了女人们刚刚在‘争抢’什么。 主卧外面,相连就是一套小卧房。 这显然是给丫鬟女婢用的。 朱塬还注意到青娘看那张小床时眼巴巴的模样。 暂时还是没理这些,方便洗漱一番,朱塬出了内院,穿过与后湖大宅相比就要小很多的花园,来到外面一处会客花厅,进门见到依旧守在这儿的华高和戴三春两人,朱塬主动长揖道:“塬儿谢过两位关切,让你们忧心了。” 偶尔会没正行,但朱塬也知晓好赖,明白两人是真的关心自己。 华高连忙上前把朱塬扶起,说着话,拉他在椅上坐下,又让戴三春给朱塬诊脉,一边道:“是俺老华大意了,不该让你在船上恁地操劳。主公让俺照看你,这要是被主公知晓,俺老华又要吃挂落。” 念叨几句,华高便安静下来,看向戴三春。 戴三春诊过脉,又探过手背感受了一下朱塬额头,还看过他脸色与舌苔,片刻后终于点头:“并无大碍。” 华高立刻又咧嘴:“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可吃了饭?嗯……去吃饭罢,吃了饭早早歇了,”说完转向跟过来的写意和留白:“饭后不许再让你家主人看甚么星星了,文书甚么也莫再写,早些歇了。” 两女一起答应。 又简单寒暄几句,送走了两人,返回内宅,穿过类似后来四合院布局的三进院落,进到最里。 饭厅同在西厢,青丘和洛水已经摆好了晚饭。 朱塬在餐桌旁坐下,知道身边姑娘都不肯坐,也没多言,拿起筷子,再瞄了眼身边四女,想起刚刚穿过内宅外院时两侧厢房里的灯光,笑道:“下了船,忽然就感觉身边冷清了很多啊。” 四女都是目光微微躲闪。 朱塬只是玩笑,夹起一块炖得很烂的羊肉,尝了一口,满意点头,接过青娘递过来的一小碗米饭,感觉气氛有趣,便再来一句:“要知道啊,垄断生意是做不长久的,容易引起反弹。” 其他姑娘还在坚持,青娘先绷不住,弱弱道:“小官人……要见哪个,奴去喊来?” 留白趁自家小官人不注意,狠狠瞪过去。 祸水! 没看只是调侃么?! 青娘问起,朱塬想了下,一时间还真没想到哪个。 最近几日额外熟悉的就一个小麻袋,总不能真喊过来表演‘麻袋扛鼎’吧? 说起来,朱塬最初对自己全新生活的规划,打算按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顺序。 修身,积累过一辈子,已经够用。 齐家,之前想要好好理一理的。包括退还田亩,除了以身作则,也是不想与太多佃户牵连,毕竟这年代佃户与主家的关系非常紧密,留白就不止一次念叨该让佃户们来家里值役。 还有统计丫鬟仆役的背景资料,避免身边被掺沙子。 这些事都是被老朱打断的。 祖宗充分发挥了对自家人‘五万石’和对外面人‘九百石’的超级双标,不仅把后湖上没户籍的人家全给了他当仆户,后来还一次又赏了一百名男女仆役,再然后,写意留白两妮子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青娘那还在路上的七大姑八大姨,所有这些,都要算他头上。 这么多人……再加上老朱又把自家二十三世孙不停地当毛驴压榨,朱塬既‘齐’不过来,也没时间‘齐’。 好在也不是太担心。 因为有老朱,还有身边的赵续和左七。赵续和左七之前已经把他身边人细细捋过一遍,悄悄带走了两个小厮,就再无其他。 当下,又已经跳到了‘治国’阶段。 更没时间‘齐家’。 没时间的结果就是,除了身边寥寥几个,其他大部分,哪怕住在自己内宅里的女人,朱塬都认不全。 吃罢晚饭,回到正屋。 朱塬想左转到书房,身边两个妮子却几乎架着他右转到卧室。 重新脱衣来到床上,朱塬无奈:“刚吃了饭就上床,对身体不好啊。” 写意找了两个枕头垫在朱塬身后:“那小官人坐一会儿再睡。” 朱塬靠上枕头,想想道:“下午那三艘商船相关的几份资料整理出来了吗,都拿来给我?” 写意点点头,又摇摇头。 朱塬摊了摊手:“那我干坐着?” 青娘和洛水恰好也走了进来,朱塬不理两个拗妮子,转向另外两女:“把下午三艘船相关的文书都拿来。” 青娘和洛水看了眼写意两个,也不动。 留白轻声道:“小官人,歇了罢,戴先生吩咐过,不能再让你太过思虑。” 朱塬实在闲不下来,开始利诱:“谁把东西拿过来,今晚睡外面卧室。” 这话出口,四个大小女人都是一怔。 青娘还挪了一步,随即又停住。 她反应过来,就算能睡外面,前提也是……里面人首先要好好的。 朱塬见还是没效果,只能道:“那就写工作日志,明天要给祖上送去,不许再摇头,不然我真生气了。写完日志我就睡觉。嗯,今天该谁了?” 四个女人目光交流一番,洛水来到床头书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一支钢笔。 青娘到外间,说是再取两个烛台过来。 朱塬看向写意和留白:“那些资料我不看,去帮我确定两个数据,他们启程和返程的财货价值。” 两个妮子想了想,也答应着离开了卧室。 朱塬没有等待两个妮子返回,见洛水铺好了纸,便开始口述。 “初十日,惊蛰。” 开口就笑。 可惜今天不是初六,这梗不齐整。而且我既没墨镜,也不姓王。 就算了。 见洛水疑惑看过来,朱塬收起表情,示意她把这段划掉,一本正经地重新继续。 “洪武元年,二月初十。” “纬度测量已解决,之后是经度,也即连接地球南北极之弧线。” “若能准确测量经度,经纬结合,地球任意地点位置,任意两点距离,都可以得到确认。” “但问题众多。” “不同于可参照北极星之北半球纬度数据,经线无可参照,南北极之间每一经线几无区别。因此,首先要确定一条起始经线。私下考虑,或可以南京皇城中轴线作为经度起始点,也即零度经线,向东是东经,向西是西经,如东经10度,西经100度,各自占据半球180度。” “零度经线确认,考虑或可以天空星宿为参考,进行测量。” “近几日为此绘制星图,与众人商议斟酌,发现暂无可能。” “不同于北极星在地轴正北方,位置不变。天空星宿,随地球绕太阳公转,四季不同,每日亦不同。” “若有准确计时工具,或可操作。但计时工具之精度,需把一天十二时辰分为24‘小时’,每‘小时’分为60‘分钟’,每‘分钟’切分60‘秒’,以‘秒’为单位,对照星宿变化,才可参照计算。” “如此计时工具,短期内无法造出。” “另外亦可用人力广泛测算,如遣大批人手至全国各地,约定测量标准,收集海量数据,以做对照。” “此法需天下平定,有所余闲,再做考虑。” 朱塬思维有些发散地说过经度相关问题,写意和留白两个妮子已经返回,便问道:“都是多少?” 写意道:“刘大人亲自做了统算,以银价计,沈家商队去时带货价值约17000两白银,返回时……” 说到这里,写意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太真实,接着开口,还主动做了些解释:“……带货主要为粗铜,还有银块、沙金,其他漆器、皮货等只是少量,总价……总价约15万两白银。” 朱塬:“……” 之前就清楚海贸的暴利,前世还听说过东印度公司股东第一次听到海贸收益直接犯了心脏病的趣闻,但到底只是听说。当下,真见到了具体数字,朱塬觉得自己心脏也开始不太稳定了。 这跑一趟,将近10倍的投资回报啊。 我不平衡。 我嫉妒了! 难怪沈万三家族能流传下捐建三分之一南京城墙的野史记载,这么壕,把城墙包下都没问题啊。 感慨片刻,朱塬平静下来,示意洛水,继续开始口述。 先大概讲述了一下今天遭遇沈家三艘货船的经过以及写意刚刚给出的数字,朱塬又斟酌片刻,说道:“海贸之利,因此可见一斑。”顿了顿,为了避免老朱看到后也情绪不稳,做出过激的举措,朱塬实事求是地泼冷水:“然,海贸风险,亦不可忽略。” “据沈氏船首所说,此次安全往返实属侥幸,海商出海,千万里海路,风高浪急,亦有海寇、疫病之扰,海船动辄倾覆,乃至船队一去不还,比比皆是。” “海贸之利,官方需设定合理法规,抽取税收,以做国用,避免巨额财富聚集民间。” “海贸之险,官方亦有庇护之责任,海上风高浪险,此乃天变,难以扭转。然海寇、疫病等等,则可以人力规避。诸如其中海寇,乃海军之责。” “此所谓‘权利’与‘义务’之相互也。” “官民之间相辅相成,形成良性循环,此乃长久之计。” “再有。” “海运之事,因遇沈家船队,亦有所感。” “天下擅海行者,莫过于求大利之海商也,因此,吾计划以海商协助海运,此需稍后集各方意见以做斟酌,拟定完善方案。” 说到这里,想想没有其他,朱塬便停了下来。 这次没有再加几个姑娘的署名。 开始加一次就够了,毕竟最近几天的不同笔迹,老朱肯定能看出都不是他写的。如果每天都特别加上,以老朱难以揣度的多变性子,很难说会不会适得其反。 洛水写完,朱塬拿过来修改一番,便交给四个姑娘去誊抄,打算明天再写封信,附带最近几天的工作日志和其他一些资料,一起给老朱送去。 朱塬也不担心各种文件资料送去太多让老朱心烦。 老朱精力旺盛。 而且,就比如前世读史,有个臣子写了封一万七千字奏章,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废话。老朱边看边生气,气太狠了,喊人去把写奏章的打了一顿,打完了还是坚持又看。到底看完,在一万六千字之后找到了臣子的建言,最终还是取其中可用之处予以推行。 相比起来,自己计划挑选送去的,可都是干货。 第025章:开会(上) 还是炊烟处处的早饭时间,一条消息就传遍了定远县城各处,营海司下令,巳时整,人在定海的明州各级官员务必赶往营海使府邸,开会。 开会? 这倒是个很容易从字面理解又让人陌生的新词。 不过,想想昨日码头那一场下马威,没人敢轻视,一些存着讨好心思的官员还早早就赶了过去。 明州知府陶黔没有赶早,也没有迟到,掐着时辰踏入朱塬所在的定远县城西大宅。 进门恰好碰到定海知县薛戍。 提前赶到定海,陶黔也听说了薛戍最近做的一些事,眼看这位因为定海被定为下县而只有从七品的同僚绷着脸一副打算慷慨赴义的模样,他只是依礼拱手招呼,没说甚么。 倒是想起之前左相让人送来的那封信,以及关键的口信:陛下为佞人所惑,思乡宜谨慎应对。 陶黔,字思乡。 陶黔祖父从西南辗转迁到江浙,定居金陵。 红巾占应天后,连续几次参加元朝科举都一无所获的陶黔投了朱元璋,凭借自身学问和这些年的小心谨慎,去年年底被派来担任当下这正四品的明州知府。 能拿到这个职缺,离不了左相的极力推荐。 照理说,左相有所暗示,他也应该尽心依从。然而,想想金陵城传来的那些消息,当今为了那少年,一口气砍了六十二颗人头……再想想昨天那把朴刀,和圣旨里那一连串的‘给俺砍了’,陶黔不想成为第六十三个。 好在,这位从天而降的营海使把衙署选在了定海,陶黔打算应付几天,就返回府城。 对于这一整件事,他的想法是,不配合,也不阻挠,保持个中庸之道。 这算对左相和那人都有个交代。 因此,对于薛戍的动作,那怕是对方的直属上官,他这几日也当做没看到。 被两位穿着仆役青衣却气质精悍的家丁一路带到外院最里的一处院落,除了正堂两侧顶盔掼甲如标枪般挺立的卫兵,还有不少书吏来来往往。 从外向内看,大厅正堂已挤满了人,场面显得忙碌却又安静。 因为你没人说话。 陶黔被这气氛影响,暂停了下脚步,抬眼看向面前阔气正堂上挂的匾额。 明远堂。 含义很明显,明州,定远,以及,‘明远’二字本身,又有不错的寓意。 陶黔知道这座大宅的前主,依附方家的一位豪商,当下与方国珍诸多下属一样,全家都被发配去了濠州,田产资财全部充公。 短暂停顿,见一同进来的薛戍礼貌地同样停步等待,还目光疑惑地看过来,陶黔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迈步进入正堂。 非常宽敞的一间大堂。 东西五丈,南北纵深有两丈多,大堂左右两排能够宽松摆下六张太师椅。 大堂内,根据官品高低,有站有坐。 不过,首先吸引陶黔目光的,不是坐在主位左侧捧着一盏茶老神在在的从一品海军都督华高,而是那个穿白色狐裘与满堂青绯格格不入的小少年。 那少年把主位右侧的椅子拉到了大堂中间靠右的一张方桌前,正趴在方桌边用一支特别的笔具和各种工尺绘制着甚么。 陶黔知道,这就是那朱塬。 翰林学士、太子府詹事、太医院右使、营海使、东南转运使、东南按察使…… 想到这一连串正三品官职,陶黔内心难免起伏。 这些年在当今麾下,他自诩也算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懈怠,十余年时间,也才拿到一个正四品的明州知府而已。 视线转移。 陶黔又很快注意到中堂山水画下方,那把搁放在红木托架上的朴刀。 先斩后奏呵! 当下这满堂文武,除了华高,大略都逃不过那把刀的‘先斩后奏’。甚至,那怕是华高,那小少年一发狠,砍了,毕竟当今旨意在前,事情到最后会是如何,也很难说。 当今真是…… 怎能如此?! 目光只是扫过,仆役引着他来到华高下首的位置,陶黔先向华高施礼,寒暄几句,看了眼另一边,没有动静,也就没招呼,顾自坐下。 随即注意到,右排下首,从三品的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旁边,是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明州分司主官,盐运同知邢迹。 虽说都是同知,盐运同知比指挥同知低一级,与陶黔一样,都是正四品。 明州是盐务重镇。 虽然同级,但邢迹的位置某种程度上比他这个明州知府还要吃重,滁州籍贯的邢迹因此不属于左相门下,而是皇帝陛下钦点的一位亲信。 不过,昨日码头接风,明州府、明州按察司、明州卫乃至下属各州县一些官员都特意赶来给两位大员接风,惟有邢迹这位盐运同知没有出现。 没想到,对方今日又会出现在这里。 想想邢迹到底不是薛戍那样的人,拿捏之后,大概是后悔了,或又听说了昨日码头上当众宣读圣旨的‘下马威’,跑来弥补? 注意到陶黔打量,有着一张方脸膛的邢迹表情不太自然地朝他拱了拱手,又转为眼观鼻,鼻观心。 陶黔刚收回目光,也打算老僧入定,就听到有人用不太标准的金陵腔朗声道:“不知那位是营海使,下官有话说。” 陶黔和众人一起看过去。 开口的是薛戍。 陶黔又转向方桌旁正画东西的那狐裘少年。 朱塬抬头,见是一个相貌端正文质彬彬的青袍官员,只是那气态,又一点都不文质彬彬,开口回应道:“我就是啊,怎么了?” 薛戍转向朱塬,收回朝正堂拱手的姿态,带着些质问:“既是营海使,为何不穿官服?” 朱塬笑道:“这个啊,我这个营海使刚设立就被打发来干活了,还没有官服。” 薛戍怔了下,又继续追问:“听闻上官还是翰林学士,为何不穿此官服?” 朱塬以为是个胡搅蛮缠的,干脆低头继续描画最后几笔,一边道:“没事的话就安静点,别扯淡。” 众人:“……” 这……扯淡?! 粗鄙! 随即有笑声传来。 大家看去,原来是某个本该堂中第一位的海军都督大人。 呦! 不笑不知道,这里好像还有个比营海使更大的官儿呢! 薛戍被这么顶一句,瞬间脸色青白,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下官定海知县薛戍,遵陛下诏令,这是我县渔户名册,总计一千三百四十六户,人口六千七百七十九人,满十六岁男丁一千七百九十九人,其他渔户女眷及满八岁幼童,自唐时起已数百年未有课征,恕下官不能从命予以录档。” 说到这里,薛戍顿了顿,补充道:“上官,因陛下乱命,我县渔户已有近半逃入远海,下官亦无法寻回。” 这么说完,薛戍上前几步,将名册送到那张方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一页文书:“这是下官辞呈,戍恐无法担任此职,只愿回乡耕读。” 薛戍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还有人下意识瞄了眼堂上正中的那把朴刀。 这么不怕死啊? 朱塬暂停了描绘动作,看向薛戍道:“你辞官了,为民请命,青史留名。我换个人坐你的位子,把那些逃跑的渔户抓回来,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该充军的充军,也是青史留名,可惜是恶名。是这逻辑,对吧?” 薛戍表情变了变,一时沉默。 朱塬道:“或者,你继续待在你的位置上,护着点那些逃跑的渔民,没有你的协助,我也不好抓人,对不对?还是说,你只是看中自己的名声,其实并不在意那些渔民的死活?” 薛戍听朱塬说完,没什么迟疑地默默上前,收起了那份辞呈。 朱塬又看了眼那本户册,说道:“这次为北伐大军运粮,肯定要征调善于操舟的渔民。因为海运太险,我和祖上讨论的结果是,被征调者,免除渔户全家的赋税和徭役。若有不测,也会给予补偿。不过,我觉得这还不够,于是计划开办一些学校,只要是参与海运者,子女优先入学,将来还能选拔进入金陵的国子学和后湖医学院,这也是我让你们统计满八岁孩童的原因。” 薛戍听到这里,又上前,再次收起了那本户册揣到怀里,然后朝朱塬长揖道:“下官孟浪,请……使君赎罪。” 朱塬挥手:“到旁边站着去,别挡中间。” 薛戍动作一滞,还是起身,默默退到了旁边。 朱塬最后绘制几笔,招来末位上负责匠造的营海司郎中姚封,对着完成的绘图解释几句,又带着他在堂中走了一遍,说道:“中间的这张长桌,两丈长,六尺宽。椅子……多做一些吧,先做一百张,招待客人也要用。大堂两边的长桌,三尺宽,一丈长。还有东厢房,两开间,一左一右两张长桌,也是一丈长,三尺宽。日落之前送来,有问题吗?” 姚封想了下,说道:“大人,日落前……上不了漆。” “不用上漆,弄平整些就行。” 姚封点头:“那下官就没问题了。” “去吩咐吧,快点回来。” 等姚封离开,朱塬回到自己中堂右手边的位子,刚要端起杯子,华高已经抢着起身夺过去:“凉哩,换热的。” 堂下众人古怪的目光中,从一品海军都督殷勤地给正三品营海使换好了热茶,还小心送到某人手里,这才朝姚封离开方向示意,问道:“方才,弄啥咧?” 朱塬朝周围示意:“这里就算营海司衙门了,做几套桌椅,既当会议室,又当办公室,我也不用到处乱跑,跑不动。” 华高没听过‘会议室’和‘办公室’这种新词儿,却大概明了,点头道:“那俺老华的海军都督府也设自家宅子里了,咱当邻居。” 华高落脚的宅子,就在朱塬隔壁。 嗯。 隔壁……这词儿怎么听着就那么污呢。 可恶的现代人。 朱塬没多说,只是笑了下,拍拍手:“大家……”刚开口又示意面前方桌,对人群外围的家丁道:“……这个,搬刘大人那边,”说着指了指刘琏:“刘郎中,你负责会议记录,还是白话,不许用文言文。记得最后把今天出席各位的名单都写上,稍后我要送信给祖上,这份会议记录恰好一起送去金陵。” 两位家丁上前,把方桌抬到刘琏面前,还帮忙铺好了纸笔。 朱塬刚刚都不在乎形象,刘琏也无所谓了,破罐子破摔地拿起那支钢笔,抻了抻纸张,等待书写。 这边挪桌铺纸,现场大部分人心思却都在朱塬刚刚的那几句话。 要送信给皇帝陛下。 还有今天的这甚么会议记录,还有……名单。 盐运同知邢迹更是悄悄舒了口气,还好昨日码头上,某个小大人没有出面,还好……他到底没忍住,连夜赶了过来。 还好还好。 堂上。 朱塬已经再次拍了拍手掌,吸引众人注意力:“会议名称:开辟海上粮道,漕运北伐粮饷。” 说完等了下。 没人鼓掌。 古人就是古人,规矩都不懂。 没礼貌! 朱塬只能自己继续:“三件事,第一,关于民夫,第二,关于船只,第三,关于粮食。这些事情我之前都已经有所了解,召大家过来,是为了集思广益,既完善方案,又避免疏漏。” “好了,先说民夫,”朱塬道:“陛下已令征南副将军吴祯率两万人赶来明州,还有指挥章存道的一万五千福建乡兵,但这批人大部分只是普通兵卒,多数不善于操舟,因此还需征集善于操舟的民夫。” 说到这里,朱塬又感慨了下老朱的转变。 华高,巢湖水师出身。 吴祯,定远人。 章存道,与刘基、宋濂、叶琛并列的浙东四先生之一章溢的长子。 三人虽然品级不同,但算一算,各方势力也齐全了,不再是淮西勋贵一家独大。 这么想着,朱塬继续道:“我在来时路上已经和大家初步讨论过,为了规避海上风险,计划分批次向北运粮,每次20万石,今年能运几次就运几次。不过,按照上下半年能送出六批粮食计算,因为到了山东不可能立刻返回,不考虑护送和出港到港后的搬运,只是操舟之人,最低条件是常备两万,为了保证运粮顺利,要有护卫,要有预备,因此再加一万,算三万人。” 说到这里,朱塬又停了停,说道:“吴将军和章指挥大概能给出一万人,还有两万人缺额。” 这份数字,不是朱塬拍脑袋得来。 当下的运粮海船,基本按照五百料装500石粮食,一千料装1000石粮食,以此类推计算。当然了,朱塬之前的五千料座舟,一次装20000石粮食也绰绰有余,因此,这不是排水量的问题,而是规避风险的问题。 五百料的海船,强塞1000石也不是没可能。 问题是,这样安全性会降低,而且一旦船沉了,一次性损失会更大。 因此,哪怕朱塬的座舟,之前拿来运粮,谨慎考虑,一次也只装10000石。 再说人手。 满足最基本条件,五百料海船,要15人,一千料,要30人。至于某个五千料的大而不当,要300人才能保证基本操作。总之,一次20万石,需要多少人,这是个相当容易的数学题,答案是6000人。 再按照半年送去三批总体一个来回计算,就是18000人,取整一下,算两万。 然而,这并不够。 毕竟海上可能遇到的临时问题太多,不能只给最基本的人手,冗余百分之二三十的人手,才更稳妥。 更何况,计划还要有海军护送。 不说跟住在粮船上的军卒,部分军船为了保证遇到紧急状况时的行动便捷性,是不打算装粮食的,只会运兵。 其中操舟部分,又需要一批人。 因此,三万才更妥帖。 这依旧还不算为了这三万人运粮而服务的周边团队。 老朱从南征军调来总计三万五千人,算上明州卫等沿海卫所官兵,这些人,既是兵,也会充当劳力,负责造船、路上搬运粮食、建造港口等基础设施等等。 总之,围绕整个海上粮道,明州至胶州一线,相关人手不会低于十万。 朱塬对这些都已经有了初步想法,说完扫了眼众人,目光首先落在方国珍长子方礼身上:“方郎中,这两万人,你负责筹集一万,有问题吗?” 第026章:开会(下) 方家盘踞浙东,鼎盛时号称聚兵十万。这是虚夸。但六七万还是有的。 不同于张士诚的激烈反抗,方家在西吴大军压境后就很快投降,并未经历过消耗太大的激战。然而,西吴当初收编的方家投降部队,水步军总计才两万三千,其余大部分哪去了? 很容易想见。 为了浙东稳定,投降的那部分方家降卒都被带去了南征,朱塬要做的,就是把溃散的其他方家旧部重新聚集一部分。 这也是老朱挑选方国珍长子方礼跟随他来到明州的原因。 方礼自然更明白这些,听朱塬这么说,立刻起身抱拳:“属下定不辱命。” 朱塬嗯了声,转向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常指挥,你调一千人协助方郎中筹集人手,所聚民夫就安置在西城外明州卫驻地旁边。” 即使方家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恭顺,朱塬也不会给方礼任何念想。 老朱将方礼调来担任营海司郎中这样的文官,而不是海军都督府下属的武职,用意显然也是如此。 坐在朱塬下首的常断也立刻起身抱拳:“职下领命。” 朱塬又看向众人:“剩下一万人,从东南各府县渔民中抽调,我刚刚好像说过了条件,参与海运者,免除全家赋税和徭役,子女还有优先进学机会。刘郎中?” 正在做会议记录的刘琏连忙抬头,放下笔拱手道:“下官在。” 朱塬道:“把这些条件都明白地写成一份公文,印刷几百份,沿海州县广泛张贴出去。” 刘琏答应:“下官领命。” 朱塬再看四周:“大家对此是否有其他问题,可以说说?” 话音刚落,之前被朱塬赶到旁边的薛戍已经拱手朗声道:“使君,下官有话说。” 朱塬点头,说道:“可以叫我‘翰林’,别用那么怪的称呼。” 薛戍又被噎了下。 喊朱塬‘使君’,是因为那个‘营海使’,还因为这也是一种敬称,之前明白自己误会了朱塬,还带着些薛戍自己的歉意在其中。 没想到……被嫌弃了。 薛戍也没有纠结,说道:“翰林,四月为石首鱼汛,浙东各州县渔民每年八成以上鱼获来自于此,若被征调运粮,那怕免了全年赋役,渔民生计恐也受到影响。” 朱塬疑惑:“石首鱼?” 恰好在朱塬视线方向的明州知府陶黔微微拱手道:“石首,又名黄花鱼,以脑中有白石而得名。” 朱塬明白过来。 大黄鱼啊。 还准确抓住了其中又一个点,沿海渔民每年八成以上鱼获来自于这次大黄鱼汛。 这年代,显然,捕鱼并不是常年作业。 这么想着,朱塬重新看向薛戍,问道:“会因此饿死人吗?” 薛戍一怔。 朱塬不等他回答,已经接着道:“既然我在这里,我向你保证东南不会有人因为这次征调而饿死。再说海运,事有轻重缓急。从金陵启程之前,我身边有人家眷从山东来,说山东饿死了很多人,当下虽说开春,但我也知道春荒同样是一道坎。我们越早运粮到北方,除了大军所用,还能赈济百姓,少饿死一些人。薛知县,你说我该怎么选?” 薛戍稍稍迟疑,又是拱手一揖,却还是道:“翰林,照前朝例,参与海运输粮者,会给与报酬,称为‘运粮脚价’。” “看来你是做过功课的,但你了解的并不全面,”朱塬道:“前朝给‘运粮脚价’的前提,是民夫自备船只,且并不免除赋役,这是一种雇佣制度。咱们这次是征调,船只由官方提供,且免除赋役,同样相当于支付了报酬。” 从来要做一件事,若能有参考,‘照本宣科’是最便捷的方式。因此,朱塬最近当然对元朝的运粮模式进行过详细了解。 元朝最初也是采用官方运粮。 不过,因为效率不高,运粮也少,之后就开始一套类似雇佣制度的运粮系统。 官方支付报酬,民间自备船只为朝廷运粮。 元朝海上运粮最鼎盛的一段时期,基本都是如此模式,年运粮超过300万石。 代价也很大。 当时南方的一石粮食,按照元朝的纸钞计算,大概价值三两中统钞,但元廷给每石粮食开出的运价是八两,相当于南方粮价的两倍多。 再然后,元廷也发现这么干太贵了,给不起钱了,不断降低每石粮食的运价,再加上中统钞在元朝后期迅速贬值,导致没人再肯造船运粮,本来兴盛的海运系统也就迅速崩溃。前些年,张士诚和方国珍联手给元廷输粮,一年也就只剩十万石出头。 当初了解到这些,朱塬不是没有考虑过雇佣制度。 结论是当下不可行。 这首先是因为当下大明初立,南北各方对新朝的归属感还很弱,冒然把粮交给私人,很难说会是什么结果。其次就是,东南持续多年战乱后,百业凋敝,一时也聚不起太多的民船进行输粮。 因此还是只能官方来做。 堂下,薛戍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刚刚也只是希望某个小大人不知道,想要给百姓多争取一些补偿。 见朱塬对此完全明了,薛戍拱手一礼,安静下来。 朱塬看向四周:“还有人有问题吗?” 本以为没人开口,忽听常断旁边那个方脸男子拱手道:“下官盐运同知邢迹,此次运粮,若有需要盐运司协助,在下定全力配合。” 朱塬看过去,笑着点头。 明白。 这是表态度。 倒是不知昨日码头之事,也没有多想。 还觉得吧。 邢迹……这名字挺‘可疑’的。 刚要略过,忽又想起。 盐运…… 嗯,如果记得没错,明朝好像也有让盐商帮忙运粮换取盐引的做法,记得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开中法’。 不过,再想想,这其实还是一种雇佣制度。 于是又回到了刚刚的思路。 暂时不可行,只能先记下。 又对邢迹点了下头,朱塬道:“如果没有其他,我们讨论第二个话题,船只。” 说完转向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华高:“南边来消息了吗?” 华高本来任由身边的小少年发挥,没想到他转向自己,连忙放下捂在手里的茶杯,凑过来一些,说道:“吴祯已经启程,要看风向,少则一旬,多则……不好说,三月定是能到的。章存道部……金陵来的消息,章溢那老儿在和主公打擂台,恐要更晚些。” 朱塬疑惑。 华高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解释道:“章存道所部乡兵,章溢提前与主公约好,答应了他们克福建后就能归乡。” 朱塬明白过来。 和人家约好了,但老朱想要毁约。这……朱塬看向不远处方桌后的刘琏:“这段掐了,别记。” 刘琏:“……” 众人:“……” 朱塬又转向华高:“能带来多少船?” 华高一咧嘴:“这俺那里知晓,南边一群都不是省油灯,那怕有主公诏令……还要看老吴抢东西能耐了。” 朱塬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华高又浇了一碗冷水过来:“章存道部,一个小指挥,就算能来,你也更莫有太大指望。” 朱塬顿时预感更不好了。 本以为不会缺少船只的。 确实也不缺。 来之前就从老朱那里了解过,不说大明水师本身的船只,只是东南一路从张士诚到陈友定打过去,缴获大小海船就有一两千艘。 问题是,这些船大部分都在南征军的一群骄兵悍将手中。 设身处地,朱塬如果在他们的位置上,也不会轻易把到手的船只交出来,甚至怎么推脱都能很快想起一堆的借口。 谁不希望自己的部队更加兵强马壮一些呢? 重新坐好,朱塬想了下,看向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常指挥,明州卫有多少船只?” 提前已经知道,因为南征北伐缘故,大部队都在前线,明州卫之前只有不满员的2731人。 倒是忘记了问船的事情。 常断抱拳道:“明州卫下属船只共一十九艘,其中两艘五百料海船,其他都为内河平底船。” 朱塬:“……” 不奇怪了。 同时也不对其他沿海卫所再报什么期待。 肯定都被前线各军搜刮了。 而且,不同于后来,就像明州卫,目前主要还是镇守明州下属各个州县,至于海上,虽然元朝时期就已经开始闹倭寇,但当下还不成大患,威胁性甚至不如逃散海上的张士诚残兵。 轻轻敲着太师椅扶手,朱塬快速斟酌。 就算吴祯和章存道两部带来船只不多,算上自己那些,还有沿海卫所,乃至那些海商……各方凑一下,满足第一批20万石粮食运输的船只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其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片刻后,朱塬抬头看向交代过事情早已重新返回的另一位营海司郎中姚封:“五百料海船,造800艘,要多久?” 姚封起身拱手道:“大人,此事最大阻碍乃是木料。总计需要40万料各类木材,从何而来?” 对于造船而言,料,是一个量词。 朱塬之前特地问过姚封,一料木材,大概是一尺直径,两丈长。 姚封还给出了另外一个形象举例,民间木匠打一张床,当然不是豪门里的那种雕花大床,而是普通双人床榻,恰好需要一料木头。 朱塬稍稍考虑,问道:“当下开始采伐,多久能用?” 姚封道:“根据木料的品类和用途不同,阴干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 朱塬追问:“有加快阴干的方法吗?” 姚封点头,又摇头:“大人,得不偿失。” “嗯?” 姚封详细解释道:“加速之法,或水煮,或烘烤。水煮只可用于小块木料。烘烤需建造烘窑,以小火缓慢烤焙,诸如龙骨用料,烘烤也需一两月,且稍有不慎就会因火候控制不当导致木材开裂,沦为废料。” 朱塬手撑在旁边桌上,支着脸颊皱眉:“不阴干,凑活一下,不行吗?” 姚封立刻摇头,拨浪鼓一样,想了想,说道:“大人,若木材不阴干……它是活的,造了船,下官不敢坐。” 活的? 听起来怎么有点瘆人? 朱塬看向华高。 华高也拨浪鼓:“俺也不坐。翰林,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当年陈友谅用生料造船,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顺江而下,却在龙湾大败。这木材不阴干死透啊,它有怨气,下水后会把船拆了,可不能凑活。” 这更瘆人了。 感慨了一下破除封建迷信任重道远,朱塬觉得还是先放放,不能不信,转向陶黔:“我来前了解过,明州府城外有造船厂,还有多少木料储备?” 陶黔摇头道:“所剩……无所剩者也,廖将军年前让部属接管船厂,离开时一片空荡,连工匠都带走许多。” 朱塬:“……” 廖永忠,你改名叫廖三光好了。 旁边的华高咧着嘴笑,又开始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老廖当年啊,就比俺能抢。” 朱塬:“……” 见朱塬乜过来,华大人立刻收敛表情,同仇敌忾的:“廖永忠那夯货,贼球囊的!”说完立刻又转向刘琏,学着朱塬语调:“这段掐了,别记。” 刘琏:“……” 刘大人只能内心默念,我不是史官,我不需要节操。 不需要! 朱塬没再理会旁边某人,看向堂下众人:“都说说, 40万料木材,我可等不了三五年,怎么办?” 话落,右手这边站在人后的一位长须圆脸男子就稍稍上前拱手道:“下官昌国知州徐攸。” 这年代可没有普通话,朱塬听到某个名字,怔了下,反问:“许攸?” 我瞬间又穿越三国了吗? 那人改了改腔调,重新道:“徐攸。” 朱塬明白过来。 是‘徐’,不是‘许’。 至于昌国州,就是后来的舟山市,当下属于明州府下辖,基本一个县的体量。 徐攸见朱塬明了,才接着道:“下官建议,可从民间征集木料。东南各州县,民间存储造船木料众多,四十万料应不成问题。” 朱塬听到徐攸这么说,瞬间通透。 不过,另一边的薛戍声音随即就响起:“翰林,此计不可。东南战乱初定,沿海百姓正需造船恢复生计。” 薛戍说完,朝朱塬又是一揖,然后转向徐攸,毫不掩饰地怒目而视。 朱塬想了想,说道:“不会平白征集。”转向姚封:“一料木材,大概多少钱?” 姚封道:“大人,各种木材是不同的。” 朱塬摆手道:“按照40万料计算,给我一个大概的平均价格。” 姚封斟酌了片刻,才终于道:“五百料海船,民间造价约为八百贯,其中木料为大头,算五百贯,平均每料……一贯。” 总计,就是40万贯。 大堂内所有人都看向朱塬。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朱塬却很轻松,正要开口,常断旁边的盐运同知邢迹忽然道:“大人,下官有一计献上。” 朱塬看过去。 邢迹道:“大人名下士卒民夫都是不缺,或可采伐新料,与民间置换。加些补偿就是。” 朱塬点头。 这也是个好办法。 于是没急着开口,又看向众人:“还有其他吗?” 姚封道:“大人,若从民间征集,运送也是一难,可在各地开设工坊,就近造船。” 朱塬再点头。 随后其他人又说了一些,朱塬或点头,或摇头,直到确认没有再开口的,才道:“姚郎中,稍后你负责做出一份各类木材的官方收购价格,再按照邢大人的建议,同样做一份置换方案。两种方法并行,向民间采购成品木料。” 姚封郑重起身,拱手答应。 朱塬又问:“木料足够,800艘船,要多久?” 姚封正要坐下,闻言重新站好,说道:“聚集东南匠户,再有足够士卒民夫协助,两月可成。” 朱塬点头。 两个月,可以接受。 继续吩咐了一些其他,朱塬看向周围:“最后一个问题,粮食……嗯,这个肯定不是问题。就不谈了。” 累了。 而且确实没必要谈。 来之前就知道,只是明州这边,哪怕肯定又是被南征军‘搜刮’之后,依旧还存着19万石粮食。 更别说金陵。 官方十处大仓,储粮三百万石。 老朱最近几年一直在给治下各府县大范围蠲免税赋。 粮太多,都有些用不完。 因此,南方是真不缺粮,就只是运输的问题。 会议到这里,朱塬想了想,再次拍手道:“那么,今天会议结束,按照我们刚刚商定的方案,大家各去忙碌吧。对了,原太仓市舶司的人来了没有?” 第027章:像 朱塬问起,大堂右侧,一个略显发福的中年人上前一些,拱手道:“大人,下官原太仓市舶副提举常报。” “你留下,”朱塬说了句,见众人一时不动,抬手指向中堂下的那把朴刀:“不要磨蹭了,希望各位一起把这趟运粮差事办好。丑话说前面,我既然把祖上这把刀请出来了,不沾血就回去,太不吉利。如果有人想用自己祭刀,我非常欢迎。” 朱塬一副很阴阳的不正经语气,堂下众人却都是一凛,纷纷起身,施礼后鱼贯走出大堂。 没着急和常报说话,朱塬让刘琏把刚刚的会议记录拿来,正要一边看一边开口,华高伸手过来:“俺帮你看,你来说事。” 朱塬便递过去,见刘琏也要走,又喊住:“你也先留下。” 刘琏停步。 朱塬上下打量一眼常报,没有什么废话,开口就问道:“市舶司的税率是多少?” 常报拱手道:“回大人,循元制,靠岸商船,细分货物,诸如象牙、玳瑁等,十分抽二。粗分货物,诸如苏木、胡椒等,十五抽二。” 这年代就有奢侈品收重税的概念了啊。 朱塬想着,指尖轻轻敲击太师椅扶手,继续问道:“商船离岸呢?” “三十税一。”常报说着,瞄了眼朱塬脸色,又道:“大人,太仓市舶司去年腊月设立,至今两月不到又被罢撤,其间诸事皆由前提举陈大人一言而决,若有甚么疏漏,下官也不知啊。” 常报说着,是真有些心酸。 太仓市舶司去年开衙,作为首任提举,那位从金陵而来的陈宁陈大人刚刚在太仓落脚,立刻就门庭若市起来,东南海商无不尽力逢迎。那怕陈宁是个很霸道的人,他们这些下属,其实也多少是喝了些‘汤’的。 前段时间,陈宁忽然被罢免,最有希望接任的常报简直欣喜若狂。 然而,还没狂起来,很快就又来了坏消息,太仓市舶司被撤,朝廷让他们这些人来明州新设的营海司报道。其中某个正三品的营海使,正是这些日子朝野内外沸沸扬扬那位‘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 啐! 甚么世外高人,倒是抓这肥缺,手是真准。 常报甚至怀疑之前的陈宁就是被这位拉下去的,因此,他当下才会忐忑,开口没说几句就开始为自己撇清。 至于其他? 之前的提举到副提举,一个从五品,一个从六品,只差两级,他还有些盼头。当下,正三品的营海使,比他这个从六品不知高了多少级……还有堂上那把刀,或许,一句话说不好,人也就没了。 先斩后奏…… 皇帝陛下怎能如此放任一个少年啊! 常报在刚刚这甚么‘会议’上一直都没开口,默默旁观,他能清晰感受到,堂上这位不是个好相处的,更何况,连另一边的从一品海军都督华高都要礼让三分,这太不正常,他已经考虑要不要辞官。 免得真被祭了刀。 朱塬没在意常报莫名其妙地推诿,斟酌片刻,说道:“税率改一下,今后一律为十分抽二。” 虽说分类抽税有合理性,但这年代,朱塬不觉得海贸如此高风险前提下,海商会运便宜货。那怕相对便宜,也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 因此,统一抽两成税,既避免有人钻空子,另一方面,终究也不会转嫁到穷人身上。 至于将来有特殊情况,将来再说。 简单,豁免就是。 等常报答应,朱塬又道:“你接下来有两件事。第一,收集唐、宋、元等各朝的市舶法令和相关文书,三天之后给我。第二,城南码头上的那些海商货船,按照我刚刚说的税率,尽快完成清点抽分。” 说完不等常报回应,就转向刘琏:“抽分的事情,你来主导,”说完又看向一直守在堂中的赵续:“再派一个小旗过去,相互监管,以后当成惯例,兵卒也随机抽取,不设定员。” 赵续抱拳领命。 常报也没甚么意见,刘琏却不太舒服:“翰林,既不信任我等,不如换他人来做。” 朱塬笑道:“见可欲,而思知足以自戒,这是圣人的境界。我其实不介意派你一个人去,但你爹好不容易挣了个青史留名,我怕他儿子因为禁不住几两黄白的诱惑给毁掉。” 刘琏昂首坚定道:“若行此等龌龊,不需翰林动用陛下佩刀,下官自我了断。” “我还是觉得,不给你们机会更好一些,哪有时间考验来考验去。”朱塬又说一句,接着道:“除了这件事,你再亲自拟一份文书,要求东南沿海各地海商,全部暂停出海。若想继续参与海贸之事,文书发布之日起,三十日内来营海司报到。写完了尽快发送出去,包括广州那边,也要通知到。再有,寻一些曾经参与过为元廷海上输粮的老人,我稍后几天要亲自问话,了解北朝海运细节。再有,照北方纬度测量团队的模式,向南也发出三组人,一路测量直到南下大军前线。再有,关于气象和水文观测,你从礼部和太史院带来的团队从今天起,每天都要做出一份报告和一份预测,同时要主动在沿海寻找民间擅长观测天象水文之人,嗯……也发一份告示出去吧,此类人才,不论出身,若有真才实料,都可来营海司自荐,我会授予官职。” 这么一长串说完,朱塬刚刚停住,身边就递了杯子过来,接过温温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又道:“暂时就这些,都去办吧。” 刘琏拱手答应。 听得有些发怔的常报反应过来,也连忙拱手,脑子里却想到了农家那围着磨盘不断转圈的驴子。 自己…… 不会也是这种下场罢? 打发走两人,朱塬接过华高递过来那份会议记录,从华大人表情里确认没问题,转手交给旁边一位书吏:“认真誊抄一遍,一份留作营海司档案,一份我要送去给祖上。” 等那书吏答应着小心接过,朱塬又看向两边,说道:“刚刚没想到,这两旁也要再打一排放置文书的书柜,东厢房也一样。” 说完不想再画,示意另一位书吏,大概比划一番,上架下柜的那种,等又一位书吏离开,朱塬终于不再开口。 站起身,来到堂外。 刚到庭院,左七迎上来,手里拿着两份帖子:“大人,长洲沈茂求见。” 朱塬接过帖子,一边问道:“这是哪个?” 左七道:“沈家老三。” 沈万三的三儿子。 朱塬不奇怪对方会出现在定远,略过那封拜帖,翻开礼单。 开场同样很有力。 金沙五百斤。 展示给旁边瞄来的华高看了眼,朱塬合上,还给左七道:“打发走吧,让他把那三船货物该交的税都交了,等一个月后再来。” 左七答应着离开。 等左七走远,朱塬问华高道:“傅寿也想掺和海贸生意?” 华高咧嘴笑道:“不瞒你,那厮早前要献一半家产给俺,倒是个有魄力的。俺没要,还从这些年积蓄里掏了些出去,算是合伙,以后吃利钱。早听说海商利厚,既当了这劳什子海军都督,近水的月亮,定是要捞一捞呵。” 朱塬也笑:“那就算傅寿一份,让他准备一笔钱。” 华高没多问,只是点头。 朱塬稍稍迟疑,没再提醒其他事情。 毕竟刚刚自己都已经把人拒之门外,华高应该明白分寸。 站在庭院中,感受着春日上午暖暖的阳光,朱塬换了个话题,对华高道:“我稍后要写封信给祖上报平安,还会送去一些最近的文件资料,华大人,你要一起吗?” 报平安? 因为这词儿,华高又产生了联想。 其实,就刚刚……朱塬向刘琏吩咐那一连串事情的时候,那状态,华高就觉得吧,挺像的。 亲儿子呵。 这些日子旁观者定会觉得他老华对这少年简直谄媚了,那些人那里知道当日主公那番话。 虽是没有明讲,但表述也再明白不过。 就说……若是他老华真的把主公‘亲儿子’折在了这明州,他还用回金陵么,还能回金陵么,还敢回金陵么?到时他最好的出路或就是带着少数亲信,驾船远走海外,还得跑得越远越好。 这么想着,华高点头:“俺也写一封罢。” 比如来时船上之事,打算主动检讨一下,不能让身边小祖宗再累着。 “写完了信,我要去给戴先生参谋一下显微镜的事情,呵,华大人,这东西与你有关呢。” 华高迷惑。 朱塬也没有多解释,又道:“下午,你若没安排,咱们去城外招宝山上看一看地形吧,重新规划一下周围,兵营、船厂、码头……” 华高顿时不再想刚刚的事情,开口阻拦:“翰林,今日就莫去爬山了,只到城外看看罢,明儿……咱们早早的出发,再过去。” 朱塬带着些自嘲:“我又不自己爬,小官人当然是坐轿子了。” “那也颠簸哩,”华高道:“就当可怜俺老华,明儿再去。你若不答应,俺稍后就在信上多写几句,让主公把你召回金陵。” 朱塬无奈,想想只能答应。 这话说完,仰脸感受了片刻,遗憾道:“今天没风了啊。” 华高见朱塬没坚持要上山,放松笑道:“才二月咧,不刮北风就是好的。昨日那东南风……不多见。”说着又劝:“翰林,莫要急切,再快,这二月也是出发不了咧,至少三月才可启程。” 朱塬袖起手,几乎是喃喃道:“我这些日子,脑子里总想着那句话,山东,饿死了很多人,很多人……我总觉得,这种事不该发生在这人世间。” 华高也学着朱塬模样袖起了手,却没有旁边这位小少年的那份惆怅,淡淡道:“翰林你还年少,日后多见些,心思就平常了。这天下呵,那有一年不饿死人哩。” 第028章:后悔了 金陵。 时间是二月十三。 皇宫内,吃罢午饭,老朱去往大本堂查看诸子读书,顺带又找借口训斥了自家老四几句。 因为心情不好。 这几日就没有好消息。 北伐方面,以为拿下东昌路,就能占领山东全境,没想到,乐安降而复叛,本已开始准备西进的徐达不得不亲自赶往镇压。 另外,太史院早朝上奏,淮东忽又来了一场倒春寒,恐今年夏秋会有大旱,希望朝廷提前部署。 还有那章溢。 当初他是许诺了章存道所部乡兵攻克福建后可以归乡,但,临时改变主意,也是为了让那些个浙东人在新设的海军中有一个自己的位置,那老儿却不明白他的苦心。 磨了这些时日,到底退而求其次。 放还乡兵,转为征调福建降卒罪囚,继续由章存道率领北上。 至于降卒罪囚,也只能当了苦力来用。 最后…… 是朱塬。 老朱后悔了,后悔放朱塬去甚么明州。 最近几个月,老朱能感受到身边人对他宠幸朱塬的不断质疑,但,那怕不说那孩子就是自家人,最紧要的,他们那里能明白,朱塬究竟能给这天下带来多大好处! 当初就不该同意啊。 那病弱身子……若有个差池…… 老朱越发觉得,就该让朱塬安安分分地留在后湖岛上的宅子里,要做的,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他这个老祖宗,然后,他……有三十年,也能做足够多的事情。 至于甚么运粮? 只依靠运河输送,北伐大军确实粮草紧缺一些,但仔细着用,其实也无大碍。更何况,即使要开辟海上粮道,也不需让朱塬亲自去啊。那怕是整个大的海洋战略,来日方长,那里就需要当下急惶惶地开始了?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老朱正想着自家的宝贝二十三世孙,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消息就到了,厚厚的一包文书信笺,还有另外的放大镜,望远镜,牵星仪等物件。 没急着摆弄那些小玩意儿,老朱亲自用裁纸刀拆开了那包文书信笺。 先找到朱塬的信。 很简单的两页,表示已经抵达明州,一切平安,还介绍了一下附送的各种物事。 平安就好。 老朱念叨一句,注意到信中提及的工作日志,翻了翻,很快找出。 只看一眼,对比朱塬亲笔的繁简混淆,那工整的繁体小楷,还有附带一目了然的标点,就让老朱非常舒服,也明白,这不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亲自写的,该是身边人代笔。 阅读内容。 只是第一篇读完,老朱心绪就再次不平静起来。 相比下面臣子动辄数千字奏章里能用内容往往几十数百字,这第一篇日志,千余字的内容,就让老朱看到了太多东西。 工业化! 之前已经知晓,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想要跨入工业时代,想来就是这‘工业化’。 工业化之基础,在于‘钢铁’和‘煤炭’。 还有那甚么大明区域内匮乏的‘石油’,好在第一阶段并不急需。 因为朱塬当初关于矿产的话题,老朱亲自叮嘱下,中书省近日已经发布了相关律令,严禁民间擅自开采任何矿藏,已开私人矿场或者取缔,或者由官方接管。 就如石墨。 各地已经汇报了多处,老朱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建议,只取了长江上游安庆附近的一处小型石墨矿藏进行开采,其他全部封存。 开采的石墨,顺江而下运来金陵,由将作司制作炭笔,近几日已开始供应给皇城、各部和国子学等处。《素描技法》经过修订,取其中能够印刷部分也已经开始刻印,计划列为百官和国子学必修。 当下…… 这工业化,‘钢铁’和‘煤炭’。 老朱还不明白具体如何执行,但肯定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不会乱说,已经飞快拿定主意,尽快安排一下。 还有火药。 热武器对冷兵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 这与他闯入后湖那晚,朱塬给出三条计策的其中之一吻合,若火器得兴,华夏再无北方边患。 不知不觉,老朱已经从书案后站起了身,捧着那一叠日志,在房间里踱步,踱了一会儿,忽地喊来侍臣,让他们传令召见金陵各卫亲军的统领,打算明天就在南校场安排一场火器演示。 想要看看目前大明火器的发展程度。 其实,老朱很早就对火器非常重视,鄱阳湖那场决定了天下格局的大战,若非己方诸多火器,他也不一定能够获胜。 不过,却也明白。 距离重甲骑兵碾压三岁孩童,还是差了很多。 无论如何,再看看。 另外,就是对火药的严格禁令,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建议,木炭不能限制,但硫磺与硝石,必须尽快再做一份法令,严格监管起来,擅自开采贩运者,死罪起步。 再就是,其中让他深有感触的那段话。 国家实力之根本,在于生产力,在于执行力。而不是对甚么机巧与学问的敝帚自珍。 老朱也反思了一下。 就说那《数学基础》,朱塬启程前与太医院使孙守真商议,要作为后湖医学院附属小学的教材。 老朱知道后,给否决了。 这份学问,老朱觉得只能皇子来学,只能国子监生来学,只能传阅给朝廷众臣,无论如何,怎能教给一群孩童? 当下再想想,只是‘基础’,实在没必要敝帚自珍。 理清楚这些,老朱没急着翻第二篇,又把朱塬的第一篇工作日志读了几遍,这才注意到最后那句‘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抄录’,先是皱眉,随即舒缓。 朱塬那身子,确实该有人帮他做这些。 而且,这身边女子,出不了后宅,行不了决策,总也比随便甚么书吏典簿更能信任一些。 就是……女子…… 老朱又想起早前一撇而过的几张俏丽面孔。再看日志最后那几句,忽然笑了笑。 这孩子……良田财货都能看淡,就是这女人,想来该是个喜好了。再想想,也不觉什么。若一个人真得完全无欲无求了,那和庙宇里的木雕神像又有甚么分别。 老朱还是喜欢有情义些的人。 嗯。 就是他那身子……定是要节制,想来,他活了两辈子的人,也知道轻重。 梳理一番,老朱才翻开下一篇日志。 这么一边阅读一边品味,老朱也再次多了些后悔,实在不该放那孩子出去。只是,也不宜立刻召他回来。 这来来回回地颠簸,怎受得了。 再说其中内容。 若能确定经纬,天下任何一处方向距离皆可测定,或许普通人看了不觉甚么,作为一个帝王,老朱却明白其中意义。 只是…… 当下还是急不得。 再如那海商之利,17000两白银的货物出去,回来就变成了15万,老朱也真有些激动了。只是,也发现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文中的隐隐劝谏,想了想,还是放心地交给他处理。 这么前前后后又读了几遍,老朱终于回到书案后。 本来想看那篇‘会议记录’,注意到华高的书信,也就先拆开。 华高也报了平安,然后反省。 原来朱塬到了明州,已然累倒,是被抬入城的。 老朱读完,顿时又不淡定了。 再次起身踱步了片刻,想了想,让人去喊内使监令何绶。 老朱打算挑几个内侍送过去,时时照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起居,白日里不能累着,到了晚上,那内宅之事,华高不宜干涉,恰也让内侍看着些,喜欢女子就喜欢了,若因此伤了身子,那可不行。 至于非皇族不得用宦官的禁忌。 本就是自家孩子,那里不是皇族了? 吩咐完,再次坐回书案旁,老朱丢下华高的那封信,拿起那一叠‘会议记录’,刚翻开,有侍卫来报,方国珍求见。 这已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朱塬离开后的第二天。 方国珍跑来求见,说听闻了皇帝陛下要通过海运输粮,主动献策,和他说了两盏茶功夫的海上之事。 老朱当时挺高兴。 这方国珍,总算找对了方向,不再往那各路臣子的家门里闯,而是来求他这个皇帝陛下。 这才对了啊。 至于其他……算怎一回事? 因此,老朱当时就安抚了方国珍一番,暗地里还希望能竖起一个表率,别甚么人到了这金陵城,都先去拜见甚么左相。 当下心情又不错,老朱点头:“带他来罢。” 方国珍很快到了东阁,一番大礼之后,献上了两物。 第一个是按照上次皇帝陛下的吩咐,把他说的那些海上之事写成奏章。另一个是近日刚搜罗来的一本海上游记,来自江西一位名叫汪大渊的读书人,书名叫《岛夷志》,讲述汪大渊两次远航的各种见闻。 老朱简单翻了翻那本《岛夷志》,听方国珍大略讲述一番,满意点头,忽而又笑着看过去:“老方,你近日如此热切,不会是动了心思,想要复起,寻个官做罢?” 方国珍意识到关键时刻来了,立刻重新跪下,伏地道:“陛下,小人往昔愚顽不灵,还劳费朝廷大军,至今内心惶然愧疚。今日,往昔已彻底放下,余生只愿安心做个富家翁,再不敢奢求其他。” 老朱抓到了方国珍话语里的‘小人’称呼,顿了顿,说道:“既如此,你曾经也是一方豪杰,这白身总是不妥。俺已攻下福建,就给你个福建行省左丞,食禄而不知官,如何?” 方国珍听老朱这么说,吊坠心中数月的石头终于落下,连连顿首:“臣谢过陛下,臣……臣……” “起来罢,”老朱挥了挥手,说道:“若心里感激,就写信叮嘱叮嘱你长子,让他安心办事。明州的差事办好了,你方家也能得一个子孙后代富贵绵延。” 方国珍没有起身,再次稽首:“臣定会叮嘱明完,不负陛下所托。” 这么说着,趴在地上的方国珍也想到了那个还未曾谋面的‘世外高人’。 真是高人啊! 只这小小一计,终于让心惊胆战了许久的方家得了一个安稳。 可惜那高人连方家的厚礼都不肯收,无以为报,他也只能在稍后信中多叮嘱自家长子几句,让他尽心尽力地为对方做事。 甚至…… 方国珍很快想到了更多。 不能仅止于此。 方家到底不同于往昔,今后这朝堂,总也该有一个靠山。 这靠山能是谁? 李善长? 那老货收了方家一堆财货,却如貔貅一般,连一句话都没换回,其他……其他人能有那朱塬得宠吗? 第029章:善假于物也 定海县城东南,甬江入海口对岸。 繁忙一片。 这里是朱塬最近敲定的海军军港所在,数千军士和民夫聚集此地,正在修建码头和兵营。 定海知县薛戍一身粗布便装,已经在这边待了一上午。 眼看到了午饭时间,薛戍又去灶台边亲自查看伙食,在伙夫带着百般尊敬的殷勤下配着鲜鱼汤吃了一碗刚蒸好的米饭,这才终于离开。 还有些惭愧。 因为这一上午整个港口工地上从民夫到伙夫上上下下对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有人见他走近,还专门上来磕头,感激地恭维几句,才继续忙碌。 因为这些人以为,最近的很多事情都是他这个青天知县帮百姓争取来的。 其实不是。 就说这军港选址。 前几日他也参加了那场会议。 海军都督华高希望将军港选在定海县城的南门外,最次也要东门外,还是那位翰林坚持,才选在了甬江对岸。 都督大人的选择,是为了安全。 因为东南门外的海港靠近县城,还有城东的招宝山作为屏障。无论是遇到敌袭,还是台风天气,都更加安全。 至于民船商船,那是不考虑的。 那位翰林考虑到了这些,坚持城外码头继续作为民用,至于军港临海而建的安全性问题,翰林的回答也掷地有声,海军就是用来保境安民的,若是把百姓船只挤开,自己躲在安全地方,这海军不要也罢。 当时听到这一番话,若不是坐在那古怪的会议长桌旁动作不便,薛戍都想给那翰林一个长揖。 想着这些,薛戍带着一个老仆沿河步行,要绕到上游一些过浮桥,正走着,三艘千料大船从海上驶来,缓缓靠向南门外港口。 薛戍驻足观看。 这是三艘军船。 薛戍知道,这不是军务归来,而是出海捕鱼去了。 这也是近几日那位翰林再次让他印象深刻的一次。 同样是一次清晨的会议,翰林要求闲置军船出海捕鱼为修造各种工事的军民补贴餐食,海军都督大人也不同意,说是会对军船造成磨损,又被翰林驳斥,要民生为先,造船就是用的,不是要当宝贝供着。 薛戍深以为然。 如果之前那些还只是口头允诺,仅仅这两件事,薛戍就对那位年少的翰林学士只剩下感佩。 然而,很多人却不知道。 不仅不知道,因为那位翰林出行总是坐轿,薛戍明白是因为身体太弱,还受不了车辆颠簸,但有些人却只看到了坐轿,私底下调侃某个营海使大人为‘轿房使’。 薛戍在县衙里就恰好听到过一次,只能把那几个嚼舌头的衙役训斥一番。 衙役没有因为他的训斥而愤懑,还感激他。 就像今天港口工地上那些感激的民夫一样。 因为衙役觉得是他这个青天知县让大家谨言慎行,避免得罪了小人,遭遇惩处。 县尊大青天啊。 薛戍无言以对。 有心替翰林宣扬几句,但还是翰林交代的,会议内容不得擅自对外传扬。其他人会不会遵守,薛戍不知道,但他自己觉得应该要遵守。 于是又自缚了手脚。 薛戍只能安慰自己,或许,那位翰林也并不在意这些。 外表一个至多才束发的少年人,相处几次,就觉得吧,翰林比他这个活了三十几岁的人还要透彻太多。 穿过用小船搭起通往县城南门的浮桥,薛戍没有返回城内,而是沿河向西而行,一路来到位于城西岸边近期才刚刚划出来的露天船厂。 这里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凭借那份收购与置换并行方案,第一批可用作造船的成品木料已经运到了定海,数千工匠、士卒和民夫同时动工,偌大的露天船厂,放眼望去,一次性十艘五百料大船,骨架都已经初步搭起。 薛戍知道,征集木料时,虽说给了补偿,到底还是带着几分强制。 毕竟很多百姓也不想为了一些眼下的银钱或更好木料就搁置自己的造船计划。 不过,想想山东,薛戍对此就没再置喙。 报了身份,进入船厂区域,周围吆喝声、敲击声、锯木声交杂相织,薛戍却一点不觉得吵闹,甚至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感觉。 这才是安平盛世该有的景象啊。 只愿这天下千万莫要再起波澜。 带着老仆缓步而行,薛戍不知不觉走到了船厂另一边,远远就看到搭在岸边的一座巨大水车,直径足有两丈,支撑水车的石砌底座另一边,纺车一样的圆环,带动三排宽大的传带,连接下方另外一座石台上探出的圆轴。 来到围观人群外,薛戍拉过一个年轻后生,拱手问道:“小哥请了,敢问……”还没说几个字,那青年已认出了薛戍,喊着‘知县大人’就要下跪,被薛戍拉住,问道:“……这是做甚么?” 青年恭敬地把位置让给薛戍,自己靠后而站,说道:“此乃水力锯台,大人看那锯片。” 这边说几句,周围人也注意到了薛戍,很快把他让到了最前面。 薛戍不待再多问,就见六个工匠抬着一截两丈长的木料送到那有着一尺多半径大锯片的台子上。 薛戍还看到朱塬在一些人的簇拥下站在北边。 那边也发现了他,刚点头示意,就听有人大喊一声‘合——’,水车支架顶部有声音传来,宽大的皮制传带转动起来。 锯台上,民夫开始往前送料。 刺刺刺—— 比拉锯要均匀很多的锯木声传来,两丈长的木料逐渐推进,只是十几息的时间,眼看就要全部锯开,被锯台另一边的民夫接住,忽然咔嚓一声。 目不转睛的薛戍第一时间发现,是锯片断了。 不由叹息。 “离——” 伴随着一声大喊,传带很快停止了转动。 工匠们把锯台清理了一番,朱塬等人才走上前。 薛戍也走了过去。 接过工匠用麻布垫着递上的破碎锯片,朱塬对身边的姚封道:“再加厚一些吧,挑更好的铁料。不过,这次没有打滑,说明轴承是非常有用的,稍后把水车上也换成轴承。” 姚封担心锯片扎到朱塬,伸手接过来,点着头,说道:“下官所见,刚送料还是急了,不然定能锯完。” “本就是试验品,不在乎能不能锯完,关键要把各种细节做好,”朱塬转头看了眼岸边这座短短几天建造起来的水力锯台,接着道:“你们传统的工造方法都已经很成熟,但也不能就停在那里。咱们人为何是万物灵长,呵,记得荀子《劝学》篇里有一句说得很透,谁知道?” 其他人没开口,薛戍灵感一动,朗声念道:“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朱塬看过去,笑着点头:“答对了,没有奖励。” 随即又转向大家:“‘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善假于物,就是我们人类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从最早的刀耕火种,到现在的精耕细作,千百年来,我们制造了无数的工具,凭借这些工具生产了各种我们需要的衣食住行。然而,我们永远不能因此自满,停步不前。” 说着指了指面前的水力锯台:“这东西如果完善了,一座水力锯台的效率抵得过上百人,沿河修十座,就相当于平白多了上千劳力。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西边修船的船坞,你们吊起船只的支架在我看来也同样粗糙,等过些日子进山伐木的人送来十丈以上的大料,我们再琢磨一下,可以造几座龙门吊。华大人之前和我念叨‘造船容易修船难’,其中一难就是难以把船弄出水,有了大型的龙门吊,一两千料的大船也能轻松拖出水进行修缮,这也是善假于物。” 其实,朱塬还有很多暂时没说。 比如…… 什么是工业化? 不一定非要蒸汽机或内燃机,通过水力,通过杠杆,把各种大型的工程器械建造起来,轻松完成以往单纯人力所不能及,那也可以称作一种最初级的工业化。 这边正说着,一只麻袋从北边不远的帐篷处跑过来,面对众人有些羞涩,晶亮的眸子对朱塬眨啊眨。 朱塬停下话头,笑着抬手揉了揉丫头脑袋:“明白明白,不要再催了。嗯,刚刚的铜球,给我两个。” 后半句是对旁边人说的。 姚封很快接过两个鸽子蛋大小的光滑铜球,小心送到朱塬手里,朱塬又递给麻袋姑娘:“呐,送你的玩具。” 蔺小鱼笑着,脸蛋红红,却把手背到身后。 自己可不是小娃娃。 朱塬坚持把两个铜球塞到麻袋面前的口袋里。 麻袋有口袋。 多可爱。 然后重新转向姚封:“那边,再西一些,同样造一座水车,作为专门用来加工轴承滚珠的车床,图纸……我抽空画一份,你们自己也琢磨琢磨,这次试着做成齿轮传动的,皮带容易断,还打滑。” 姚封再次答应一声,瞄了眼某个小麻袋,拱手劝道:“大人,其他俺们来做,你回城歇了罢,华都督若知道你今儿又累着,回来要抽俺们的。” 其他人听姚封这么说,也纷纷附和。 见众人都‘赶’自己走,朱塬只能点头,一边走向不远处的帐篷,一边又示意薛戍:“明天早上的会议记得参加,讨论一下全州种植油桐的事情。” 薛戍拱手答应。 朱塬又想起一件,再对姚封道:“各州县送来的麻布一到就全部做成油布,尽快拼缝起来,万一下了雨,各处也能遮挡一下。” 说着已经到了那顶临时搭建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精致小帐篷。 朱塬之前的午餐就在这边吃。 写意和留白带着面纱走出,见自家小官人终于过来,立刻吩咐一番,很快把朱塬扶到了早已等待的轿子里,在周围聚过来的一百精兵护送下,长长的队伍往西城门而去。 午睡醒来,又已是傍晚。 守在床边的是青娘。 点起的烛光下,青娘再次眼圈红红,让朱塬有些疑惑,难道自己没穿越,只是回到了一些日子之前? 注意到朱塬坐起身,青娘连忙抹了抹眼角,凑过来,软软喊道:“小官人。” 朱塬抬手,捉住青娘纤细微凉的一只……大手, 嗯…… 问道:“怎么了?” 青娘见外间还没听到动静,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在床边坐下:“小官人,奴两个弟弟来了,下午到的。” 朱塬明白过来。 点头道:“等下喊他们过来吃晚饭,嗯,黎圭,黎臬,对吧?” “嗯。”青娘应了声,又轻声道:“圭儿表字文衡,臬儿表字文度。” 朱塬笑道:“文衡,文度,比名字好,圭啊臬啊,一听就好像要把人框住一样。” 感受到自家小官人手上力道,青娘毫无抗拒地俯下身,隔着被子伏在朱塬腿上,侧头仰脸看来:“小官人,若觉得不好听,可以给他们改了。” 朱塬抚着女人光润的脸蛋,摇头道:“很好的名字,就不改了。对了,你叫什么?” 青娘摇头:“没呢,奴未出阁时,父母和兄长都唤我二娘。” 朱塬笑:“黎二娘,还好不是孙二娘,不会做包子。” “奴会啊,”青娘又摇头:“小官人所用包子都是奴所做,洛……娘只善调羹。” “不说这个,我要起床,饿了。” 青娘却不肯动,还又朝朱塬身上蹭了蹭,不说话。 朱塬拍了拍她脸蛋:“乖乖的,说起来,马上就是我生日呢,二月二十二,我在考虑,这次就当是十四岁生日了,这年代十四岁束发嘛,也是个节点。你说,我该不该吃个什么,庆祝一下?” 青娘立刻又扭头过来,希冀道:“小官人想吃甚么,奴提前几天备下?” 这显然是没明白。 朱塬笑着捏了捏她下巴:“笨女人。” 外面终于听到动静,洛水走进来,淡淡瞄了眼青娘模样,转向朱塬道:“小官人快起罢,陛下送了人过来。” 人? 看了眼青娘,已经坐起的女人心虚地点了点头:“恰是和奴两个弟弟前后到的。” 朱塬疑惑:“什么人?” 洛水道:“四位内侍。” 朱塬有些迷糊:“什么?” 洛水换了称呼:“宦官,四个。” 朱塬这下明白了,却还是不太明白。 四个宦官? 只能先穿衣起床,离了内宅,终于见到四个年纪都不算大的小宦官,为首自我介绍名叫何瑄,还说自己是何绶的干儿子,还带着另外三位小宦官给朱塬磕了好几个头。 折腾一番,朱塬终于知晓了来龙去脉。 这……是老朱送来照顾自己的。 问题是…… 用得着吗? 不习惯啊。 外人在前,何瑄没有说起当日因为摔坏了金丝蜀锦被朱塬饶过的恩情,起身后恭敬道:“陛下交代了奴,以后大人就是奴几个的主子。陛下还说,让奴几个仔细照料大人,白日里不能累着,夜晚时……”何瑄说着瞄了眼朱塬身边的写意等女,还是照本传话:“夜晚时,也要有节制。” 何瑄话落,写意几个的脸蛋一起红了起来。 青娘还看向朱塬。 表情幽怨。 是啊。 该有节制的。 总是一次没有,怎能如此?! 比如,每月有四次……她就能轮上呢。 朱塬揉着额角,抬手比划道:“这……其他不谈,你们自己的称呼,咱先换换。” 第030章:太暗了 稍微纠结了一下称呼的事情,想想既然是老朱命令,不可能再把四个小宦官赶走,朱塬暂时不提,转向其他。 何瑄又送上老朱的一封信。 朱塬当场拆开。 老朱先表示各种信物已收到,然后以命令语气要求朱塬注意身体,不得劳累,以后日常也必须由四个小宦官照看。 随后是正事。 第一件,关于征集造船木料。 老朱送来了白银十万两,还附带又挤了十艘海船过来,并且再给了朱塬一个便宜行事,让沿海居民可用木料抵扣今年赋税。 讨论造船相关时,朱塬也想到了以税作抵。 不过,一方面,这不是他能随意决定的,需要老朱拍板,就像之前渔民征调免税一样。另一方面,因为已经有了想法,打算从海商身上薅羊毛,也就不需要动用税赋。 这段时间转来明州的各方海贸商船,完成税务收缴,营海司进账累计折合白银已超过4万3000两,考虑后续计划,哪怕没有作为补充的置换方案,朱塬也能完成木料征集。 没想到,老朱还是替他想到。 不仅又给了一个便宜行事,还送来了10万两白银。 只这10万两银子,再加一个抵税,朱塬哪怕没有之前的方案,也同样能把征集木料的事情搞定。 等于老朱又帮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把一件大事给办了。 不仅如此,老朱大概也意识到了某个问题,还在信中表示已经给南征各军去了信,严令诸位将领再有缴获海船,不得私自扣留,必须全部送来明州。 朱塬读到了这些,再次忍不住感慨自己的‘系统’,自己的‘老爷爷’。 不。 是祖宗! 那歌怎么唱的。 世上只有祖宗好~~~有祖宗的孩子像个宝~~~ 像个宝啊! 然后才继续往下读。 第二件,关于朱塬的工作日志。 老朱要求不得再用之前的驿传,他专门派了一队拱卫司军卒过来,以后来往信件,都由这批人负责。 朱塬读到这里,又短暂停顿。 看来,即使到不了《天书》层次,老朱也把他那些工作日志看得很重。 想了想,确实也很重要。 口述的时候,除了没有直接点破某个事实,朱塬说的很多事情,对于看过《天书》的老朱而言,一眼就能明白,那就是‘今后’几百年的各种事。 确实不宜传出。 至于让身边女人代笔的事情,老朱没提。 这是好事。 毕竟怎么提,让皇帝陛下夸她们几句? 不合适。 不提就算默认。 书信来到最后,老朱又叮嘱了朱塬一番,让他不要急切,也不能累着,安安稳稳最好。 就差明说了事情办砸也无所谓。 读完这封信,朱塬越来越感受到,老朱是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二十三世孙。 要知道,说得不好听一些,对于下属,老朱就是在当自家骡马一样使唤,这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老朱也是这么对自己的,几十年如一日‘百僚未起朕先起’。 但对于子孙,老朱又是个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表面上对孩子们或许严格一些,但,能给子孙的,老朱恨不得都塞过去,这一点,从那个同是正一品级别的‘亲王’与‘大臣’一个年俸五万石一个年俸九百石的强烈对比就可见一斑。 大部分人都知道‘五万石’的典故,但可能不知道,之后其实还有长长一串,甚至连儿孙们家里的马料都考虑到了,专门列在俸禄清单里。 朱塬明显感觉,自己正越来越受到类似的待遇。 想着这些,朱塬把那封信装回信封,郑重收好,又看向何瑄:“还有其他吗?” 何瑄接着说起。 除了信中提到的十艘大船和十万两白银,另外还有一批水晶。 将作司近期确认了一片非常广泛的水晶矿床所在,地点位于淮安府的海州境内。 朱塬细问几句,确认位置。 后来的连云港东海县,大名鼎鼎的水晶之乡,前世购置水晶器皿时偶然听人说过几句。 又聊一会儿,事情谈完,朱塬便让写意先带何瑄几个去安置下来。 赵续和左七都开始带兵,还已经是正五品的千户,再让他们一直负责大宅里的各种琐事也不合适,既然老朱把几个小宦官送来,倒是可以培养成外院管事。 至于内宅。 朱塬又没有真得纵欲无度,就不让几个小宦官掺和进来了。 实在不能习惯。 随后又见过那位随同何瑄一起过来的拱卫司百户,名叫闻造,一个身材矮壮的三十岁左右男子。 朱塬当然清楚拱卫司的性质。 老朱派闻造来,除了负责送信,应该还会打探一些消息。当然,自从赵续和左七升任千户,并向朱塬坦白老朱的一些交代,朱塬就知道自家祖宗已经不再监视自己。 更何况,哪怕监视,也无所谓。 除了某个最大的秘密,其他,朱塬真没什么需要对老朱隐瞒的。 谈过今后送信的细节,打发走闻造,天色也暗了下来。 朱塬吩咐直接在花园这边的厅堂里摆下晚餐,又让人喊来青娘的两个弟弟。 见到人,朱塬再次生出某种古怪感觉。 当初见到绿茶姑娘的那种。 因为青娘所说的‘圭儿’和‘臬儿’,一个29岁,一个23岁,两人都已经成家,属于孩子可以满地跑那种。 好在,朱塬只是少年皮囊,内里比两人都大,倒也只是古怪一下。 见礼过后,大家落座。 何瑄四个很快进入状态,主动过来负责招待,摆放餐具,传送菜品,很是娴熟。 黎圭和黎臬毕竟是读书人,根据服装和其他细节,隐隐感觉到了四个小宦官的身份,又不敢确定,毕竟依照礼制,这怎么可能? 上菜间隙,朱塬也注意到,兄弟两个都是一身的旧衣。 想想之前第一次见到写意和留白两个妮子家人时他们还算体面的穿着,傅寿应该不会在这方面厚此薄彼,却只是笑笑。 没觉得什么。 朱塬从来没有道德洁癖,更相信不管任何性格类型,用好了都是人才。 问起一路情形。 果然还是拖家带口,黎氏周边的七大姑八大姨,总计九十六人,除了朱塬交代的黎圭和黎臬兄弟两个,其他都去了金陵。 还说起,傅寿又给了安家费。 不过,大概吸取了上次被退回的经验,这次一家只给了十两银子。 朱塬想想也没说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 朱塬希望的是身边人能有分寸,而不是一定要做清水里的鱼。 于是一边用餐,一边转向其他各种日常话题,朱塬很快摸清了兄弟俩的大致性格。 老三黎圭有些‘迂’,却还不到‘腐’的程度,谨慎,守礼。老四黎臬心思就很活络,朱塬猜测兄弟两个穿旧衣来见自己的想法应该就是黎臬提出的。 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朱塬喝着一小碗鸡汤,终于问两人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刚刚一顿饭时间,黎氏兄弟两个只觉得朱塬说话方式……都能大概听懂,又都感觉古古怪怪,却也不敢质疑。听到这个问题,两人一起放下餐具,同时起身,作为兄长的黎圭道:“大人,黎氏亲族感念大人救命恩德,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报,只愿任大人驱使。” 这么说着,两人又一起跪下,行了大礼。 朱塬没有阻拦二人,他小胳膊小腿,拦不住,对于这种事已经放弃挣扎,等兄弟两个起身,虽然注意到黎臬表情里多少杂着些其他,还是假做不知地点头道:“既然如此,明天就开始做事吧,我恰好也缺人手。” 召兄弟两个过来,除了看看人品之类,主要也是为此。 兄弟两个又是一礼。 晚餐结束,朱塬喊来左七,让他带两人去安顿下来,顺便再给他们一份《素描技法》和《数学基础》的教程,要求尽快学会。 这边餐盘刚撤下去,戴三春就带着一个玉器匠人崔慎一起赶了过来。 因为听说又送来了一批水晶。 这些日子,戴三春一直念叨显微镜的事情,计划却总被朱塬打乱。 老朱早前送来的那一批玉器匠人,本来是打算专为太医院服务的,老朱因此还在太医院旗下设置了一个器械局,任命跟随戴三春一起过来的崔慎为器械局主事,正八品。 朱塬这次把那一批匠人全部带了过来。 然后,不只是前些日子这些人一直在磨制望远镜需要的凸透镜片,最近几日,又被朱塬拉了壮丁,磨制水力锯台所需轴承里面的滚珠铜球。 不得不说,相比一般铜匠,让这批能够制作各种精巧玉器的工匠来磨制铜球,嗯……更圆。 直到朱塬后续又想到了另外的方法,崔慎等人才得以解脱。 很简单,车珠子。 记得前世有一阵非常流行各种木制珠串,其实稍微了解就可以看出,幕后有人在专门推动炒作,就像炒茶、炒花、炒鞋甚至炒葱、炒蒜一样。 炒的有些过头,车珠子还因此成了网络流行语。 万物皆可车珠子。 简单的手摇车床被做出来,也就不需要再劳费最顶级的玉器匠人做这种小事。 朱塬今天还吩咐在河边搭建一个水力车床,到时候效率会更高。 戴三春本来是个古板的医生,现在却像个古板的大学老师,带着厚厚一叠图稿,还有炭笔尺具,以及最新做出来的一支游标卡尺。 类似助手的五十多岁崔慎更是拎着一个木箱,里面是镜片等各种相关。 游标卡尺,是前几天朱塬想到的。 想要镜片匹配,首先要进行更加精确的测量,这年代,最精确的测量方式,朱塬能想到的,就是游标卡尺。 游标卡尺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 就像曾经那种,主尺刻度为1厘米,副尺刻度为0.9厘米,两个都分为十份,利用其间的差距将精度缩小到0.1毫米。 当下的一寸太长,朱塬给出建议时,还提出可以将一寸一分为二,再继续精确。 于是戴三春手上的游标卡尺很自然地得名:半寸卡尺。 为了做出显微镜,‘大学老师’戴三春不断从朱塬这里挖掘信息,当下已经可以算是这个年代的一个‘光学专家’,同时还在钻研数学。 这些天,戴三春更是发现了一个确定镜片焦距的方法。 其实也很简单。 对光,聚点,然后测量距离。 朱塬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记忆中的标准凸镜焦距,但也不得不佩服戴三春的细心,很平常的一个现象,他之前还用放大镜给大家演示过阳光下引火。 当时还很冲动。 想抓一只蚂蚁。 这时节蚂蚁还没出窝,逃过一劫。 不过,却是没想到焦距的问题。 两人在厅堂内刚刚用餐的圆桌上铺开各种图纸,思维发散地讨论着,根据戴三春的发现,又确认了一点,或许,凹镜的焦点,忘记有没有了,但也可以用类似方法测量,或者推断。 毕竟无论是凹镜还是凸镜的弧度,都只是圆的一部分。 现在有了游标卡尺,测量精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因此可以尝试制定一套标准。 两人又写又画还现场找出镜片做演示地讨论了大半个时辰,再次刮干了朱塬在这方面的灵感,戴三春就回到了正题,现场又组装起了显微镜。 类似朱塬记忆中的模样。 不过是简单的直筒。 当下做折射镜片,不是做不出来,而是太麻烦,没必要。 挑选不同的目镜和物镜,各种尝试,但还是没结果,最好也只是一些没有任何内容的光点。 朱塬也在旁边琢磨着,记起前世做过水滴显微镜,那确实是能看到东西的,正要把镜片从圆筒镜头上拆下来,重新组装一番,看看周围,发现一个问题:“太暗了,要再点几盏灯……” 这话说完,朱塬突然愣住。 太暗了……太暗了……太暗了…… 再看戴三春正在摆弄的那台显微镜,目镜对,物镜对,载玻片也对,然后,再往下……不对了。 少了个什么。 那什么 什么…… “反光镜!” 几乎要开始揪头发的时候,朱塬终于拍着桌子喊了出来。 并且记起,能够进入显微镜内的光线很弱,因此,需要一个反光镜进行补光。 怪不得一直都是黑乎乎的,偶尔能看到亮点,也没有内容。之前一直以为是焦距不对之类的问题。当下终于反应过来,就一个字,太黑了。 嗯。 好吧……这是三个字。 戴三春和崔慎见朱塬突然拍着桌子大喊,同时疑惑地看过来,目光里还透着担忧。 可别……又发病了啊? 朱塬没理会两人的古怪眼神,正要解释,门外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男音:“大人……” 是何瑄。 结束与黎氏兄弟的晚餐,朱塬就打发了他们去休息。 怎么又回来了? 这边答应一声,何瑄与另外一位小宦官一起掀帘进来,躬身道:“大人,已是亥时,该歇了。” 才九点啊。 朱塬也没有拒绝,摆手道:“稍等一会儿。” 转向戴三春和崔慎,却只见二人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不同于黎氏兄弟,戴三春两个却是非常清楚皇宫内宦的穿着,只看一眼就能确认。 这…… 某人家里怎么有宦官。 大罪啊。 朱塬一眼就明白两人的心思,正要解释,何瑄已经又道:“大人,亥时人定,正是该让身子休歇之时,陛下严令你可不能再累着。若你有甚么差池,奴……小的几个就不要活了。” 这下……不用解释了吧。 听到是老朱命令,戴三春和崔慎也放松下来,只是,看向朱塬的表情里依旧透着怪异。 就算某人得宠,竟然派宦官来伺候,这也太不合礼制了啊。 今年五十多岁也算阅历丰富人老成精的崔慎还想到了另外的地方。 朱塬。 朱…… ‘朱’啊。 不得不说,他想对了。 没奖励。 朱塬见自己如果不去休息,何瑄大概要化身唐僧不断念叨的模样,只能点头。 最后转身朝戴三春面前的显微镜示意:“下面,缺少一个补光的反光镜。做一个,嗯,平面或者凹面的镜片,镀上银,或者磨一个小银镜也可以,装在下面,明天在光线充足的户外再看看。就这样,我去歇了。” 飞快说完,朱塬在何瑄又要开始念之前,与戴三春两个简单施礼,便离开了厅堂。 第031章:攻心 象山县外海,天色才是蒙亮,距离舟山正南六十余里的一座海岛附近,战事突如其来。 天然形成的海岛港湾里藏匿着大小三十余艘海船。清晨虽有薄雾,哨探依旧第一时间发现有敌船从东西两边包抄而来。 这批海寇的警觉性不可谓不高,昨夜泊在港湾,连船帆都没有落下。 发现敌情,第一批七八艘寇船只用了几十息时间就斩断碇缆,大致确定风向和局势后果断向西边绕来的敌船迎去,试图创造缺口,避免被包围。 如果能抢下那三艘千料海船,哪怕只是其中一艘,也是更好。 可惜,实力差距太大。 海寇船只里连一艘千料海船都没有,最大也不过几艘五六百料的福船。 当七八艘寇船逐渐靠近三艘千料海船,本以为凭借风向能够接舷,减少自身船小的劣势,没想到,三艘千料海船上忽然爆起一阵炸响和尖啸。 这是明军水师很早就开始配备的碗口铳和火箭弩。 虽然不少弹丸和弩箭都落了空,但接近的寇船上还是很快响起一连串的爆炸,伴随着惨嚎。 最前一艘五百料寇船受到攻击最多,也是运气太差,主桅在一阵刺耳的咔喇声之后,忽地倾倒下去,力道太猛,不仅将整艘福船都带翻,还压沉了临近的一艘桨船。 更甚在于,这一阵火器动响,瞬间吓破了一干船只上诸多海寇的心神。 剩余六艘船只,当即有一半选择转向,打算逃走。 最后三艘船上的海寇也好不了太多,眼看身边同伴在一轮火器覆盖下或死或伤,内心已经没了多少斗志,残剩念头,只是觉得跑不了了,想要尽可能靠上敌船,拼一个垫背。 当三艘船终于接近其中一艘千料大船,迎接他们的,是甲板上一整排手持三眼铳蓄势待发的明军。 另外逃跑的三艘寇船,也被另一艘千料大船直接碾撞过去。 这边轻松解决一波的同时,一艘让这批海寇相当熟悉的某个庞大巨舟身影,也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内。 华高站在五千料巨舟的顶层甲板上,捧着这些日子爱不释手的单筒望远镜看过西边的一场战斗,嘟囔了几句自家侄儿华岳不持家,对付一群杂鱼也如此浪费火器云云,就将镜头转向另一边那座呈‘凹’字形的天然良港。 察觉突围已不可能,这群海寇开始上岸,试图钻入山林。 望远镜视野内,华高还看到了不少妇孺,哭哭啼啼,踉踉跄跄,还有一批精壮海寇主动留在岸边,试图为妇孺们逃离争取时间。 何苦呐。 无声念叨一句,华高已经看到自家的快桨轻舟冲到了岸上。 为首一条大汉手持长枪当先跃出。 那是乔安。 某个小祖宗身边写娘的哥哥。 既然想要搏命挣个功名,华高是不介意给机会的,之前特意点他当了先锋。 若成了,是造化。 若有甚么闪失,那也是命。 眼看乔安轻松挑飞几支箭矢迅捷突入敌阵,一枪精准捅进前敌咽喉,华高就开始点头。 随后就是不停地点头。 “这一式崩枪呵,真真是有功力。” “又是那咽喉。” “啧,娘咧,成串儿咧。” “虎将!” “唉,这花哨了,把人挑起作甚,不懂得省气力如何持久,到底是少经了战阵呐。” 华高这边点评着,海岸上,两三百寇兵勉强组织起来的战阵转眼就被乔安带着自己的百人队杀透,眼看后续明军也陆续上岸,众寇终于崩溃,一起向距离海岸十几丈外的丛林逃去。 眼看海寇溃败,华高放下望远镜,扭头对一位亲兵道:“传令下去,莫要追入林中,把能抓的都给俺抓了,暂且收兵。唔,岳儿那里,活的也捞上来,都是大牲口咧。” 等亲兵去传令,华高没有再举起望远镜,而是看向身边同样攥着把单筒望远镜的赵续,笑着道:“莫艳羡了,听你口音就是那淮西人,既是都熬了出来,还主动上战阵找死作甚,安分守着你小主子,那里才是你更大前程。” 赵续眺望着还在岸上左冲右突的某个勇猛身影,苦笑了下,还是点头。 不过,这次被自家小官人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强令带着自己的一千部下出海,却又只能看着别人出风头,实在是闹心。 华高只劝了句,就不再多说。 转身走下舷梯,来到二层议事大厅,刚进门,华高就径直走向那铺着各种图稿的长桌,啧啧赞叹着欣赏最近完成的一幅幅绘图。 赵续也跟了进来。 同样走到长桌旁,拿起一页图稿。 这是一座海岛的外形图。 采用了素描技法,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方向,以一种俯瞰视野,非常形象地描绘出了这座海岛的大致外貌,细致的笔锋下,岛上的山势水流都清晰可见。 图稿周围空白处还有各种标注,包括海岛的名称,岛上山峰高度、本身长宽大小、周边水深、是否可以作为港口、与周围一些海岛的距离,等等等等。 这是营海司最近一些日子的成果,对明州外海大大小小一系列岛屿的测绘图稿。因为引入了素描、比例尺和三角测量等概念,相比曾经那些就只是一个个大圈小圆的海岛舆图,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华高带领船队三天前出海,一方面是为了向盘踞外海诸岛的海寇示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对这些图稿进行校对补充。 当然,当下还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毕竟明州外海大大小小的岛礁少说也有上千个,桌面上图稿只是近海的很小一部分。 说起来,这次能够找到这一伙海寇,除了一些必要的情报,主要也是桌面上这一堆图稿带来的助力,只是对比地形,在附近寻找了一番适合藏匿的港湾,就很快有了收获。 赵续放下手中图稿,走向旁边正在忙碌汇总一幅大图的几位营海司吏员。 看着那幅计划中还会上色的精准海岛舆图,赵续再次想到了这些日子自家小官人不止一次提到的某个说法。 恐惧源于未知。 大家以往不愿意下海,就是因为‘未知’二字。 四顾茫茫,不知道那里是天,那里是岸,不知道是否就要一直那样漂流下去,是个人就会恐惧。而以往的那些所谓海图,有,和没有,差别不大。 当下,看着这幅逐渐完善的全新海岛舆图,不说其中各个岛屿的准确位置,通过那甚么比例尺,只要用手边的直尺量一下,就能确定大致距离。 拥有如此参考,再凭借那种种全新的导航手段,相比最初,赵续已经越来越不觉得大海有甚么可怕。 耳边传来声音。 赵续断开思绪,看向对面,是朱塬任命的营海司下属测绘处主事涂霄。 这位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二十多岁瘦高青年精研过魏晋一位大数算家刘徽的《海岛算经》,结合自家小官人给出的素描、比例尺等其他学问,还有近期做出的各种测绘工具,融合创立了眼前的测绘之法。 因此被授官正八品。 涂霄正与站在海岛舆图前也莫名越发和气的华高阐述自己的某个想法:“都督,船上瞭望台不够高,咱桅杆若是能再高十丈,下官觉得这幅图还能更精准一些,若有二三十丈……” 华高笑骂着打断:“你不若当场化了神仙,飞起来给俺瞧瞧?” 大家都笑起来。 赵续也跟着一起笑。 却忍不住想,飞起来,不知道自家小官人有没有这种能耐,当然,那病弱身子,自己飞是没可能的,但……或许有其他法子呢。 这边正说着,议事厅外有人传报。 很快,一身浴血的乔安亲自拎着一个捆成团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把人丢在地上,乔安抱拳道:“都督,标下幸不辱命,擒获寇首宴荀。” 华高收敛起表情,走过来打量地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的汉子,瞄了眼对方捆在背后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冷笑道:“宴三指,宴千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当日在平江,你从老廖那里突出重围,可是让他被主公一顿好骂。” 地上那人依旧没有睁眼,却是开口道:“要杀便杀,拿俺祖上诗句羞辱俺作甚。” 华高一愣。 这……那里就扯到祖宗上面去了? 华高身边的涂霄看出都督大人的疑惑,他却是知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出自北宋晏殊的一首诗,名叫《金柅园》,逐渐传入民间,因为很是上口,逐渐被大家当成了没出处的俗语。 而地上这位,也姓‘宴’,倒是个名门之后。 不过,涂霄却没有帮忙解释,聪明地故作不知。 华高也不纠结这种细节,摇头说道:“若是可以,俺老华也想把你们都剁了干脆,只这……有个小祖宗要‘攻心’,俺也只能顺着咧。” 宴荀再次闭口不言。 华高很有耐心,干脆蹲了下来,对宴荀道:“俺知道你是个仗义人,也识时务,听到俺这海军都督府设立,都打算远渡重洋去那日本琉球换个活路,只是想着带更多兄弟一起,才等到现在,不成想被人给卖了啊。呵,若不是俺有了新舆图,你这躲在边角角的航道外,俺还真是难找到。” 宴荀依旧不言,只是稍稍扭了扭头,不想听华高继续啰嗦的样子。 华高伸手强行把宴荀脑袋扭过来,继续啰嗦:“咱们打个商量,你把逃入林中的部署都喊出来,算你们投诚。俺带着公文咧,这一路各岛都有张贴,东南外海一应盗寇,三十日内,主动向临海卫所投诚,全部可饶死罪,只需服役,短则一年,长则十年。若是过了三十日期限,那就只剩一个死字了。” 宴荀继续保持沉默。 华高很是耐心:“老宴啊,俺知你不怕死,死都无惧了,就替岛上那些个妇孺想想,你带着他们,不救为了求一个活么?外面这海岛,方圆也就二三里,俺就是不进剿,困也能把人都困死。俺这是发慈悲,给你们活路。” 宴荀又是片刻沉默,终于睁开眼,看向华高道:“如何信你?” “都说咧,有文书,”华高说着招手,很快接来一张文告,抖开展示给宴荀:“看看,海军都督府大印,营海司大印,还有这,这可不得了,是俺主公佩刀的刀把印子,你消息灵通,定是已知道那‘先斩后奏’之事,有这三枚印子作保,你说俺要是失了诚信,还如何面对天下人,恐那史书都要给俺记上一笔,遗臭万年。” 第032章:发生了甚么 战争,从来都该是不得已情况下最后的解决问题手段,就如《孙子兵法》所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问题在于,明白这些,又能够坚定执行的,少之又少。 古今中外的反例倒是多不胜数。 比如清朝,乾隆放弃怀柔,决定以武力解决大小金川之乱,本以为凭借上国之力手到擒来,没想到小小一片土司之地,让大清深陷三十年,拖死了一堆重臣名将,耗费白银超过七千万两。 还有几百年后,某个全球第一大国,更是一次又一次地往自以为能打得起的区域战争里跳。 相比起来,朱塬知道最坚定执行《孙子兵法》中一系列攻伐准则的,恰好就是朱元璋。 开局低配到不能再低的老朱能够短短十几年时间问鼎天下,以他只要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就绝不轻起战端的用兵准则密不可分。 每临大战,老朱从不介意暂时与其他对手曲意交好,也从不放弃哪怕最后一丝的招降机会,就像平江锁城,明明已经拥有绝对优势,老朱还是耐心地等了大半年,只希望张士诚能主动屈服。 这一切,都最大程度避免了无谓的实力损耗。 虽然这让读史之人很不爽,因为经常会看到老朱之前还在与人称兄道弟,转眼就打做一团,不够磊落。或者又读到这个降而复叛了,那个叛而复降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一刀砍了多干净。但,如果老朱是这样的一个莽夫,不玩‘虚’的,动辄开打,别说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够统一天下,同时还可能让自身越打越弱。 朱塬主动请命来到东南,开辟海上粮道,需要解决的问题非常多。 其中一个,就是盘踞临海岛屿的诸多海寇。 这些海寇来源非常复杂,有元末活不下去的濒海百姓,有张士诚旧部,有方国珍旧部,也有逃散的元廷旧部,甚至还有亦良亦匪偶尔见到机会就做几票的海上渔民。 如果不处理掉海寇的问题,将来无疑会对海上粮道形成很大困扰。 那么,怎么办? 挨个地剿过去? 不可能。 首先,大明沿海究竟有多少岛屿,根本就数不清。而且,别看大部分岛屿都在濒海百里以内,但,这可不是拥有机动船只的几百年后,几十公里距离一两个小时转眼能到。 风帆时代,哪怕只是三五十里的距离,海上可能就要走一天。 而且,成千上万个海岛,海寇随便找一个窝在里面,官军找一年都不一定找到。甚至,哪怕幸运地找到了,海寇或者驾船逃离,或者钻入岛上密林,想要剿灭也难上加难。 因此,朱塬与大家讨论之后,采用了记忆中王阳明江西剿匪的一些经验,又结合实际,做出了一整套方案。 最核心两个字,还是‘攻心’。 首先让华高带来的海军舰队四方巡弋,遇到海寇就顺带剿灭,示之以威。 然后,广发告示。 不只是要求各方海寇限期投诚,可得罪责减免。长达一千多字的告示上还鼓励沿海渔民向官方提供海寇线索,明定赏格。同时又许诺群寇只要杀死头领自首,不仅可以免罪,同样也有重赏。若是一群海盗将另一群海盗剿灭,拿战绩来投诚,不仅免罪有赏,还能够编入官军,获得官职。 类似种种。 朱塬相信,只要这份告示逐渐传开,哪怕沿海众寇不来投诚,也必定会造成一种人心惶惶的状态。 这就让朱塬的目的基本达成。 无论众寇是主动投诚,还是远逃海外,又或者从此收手隐匿为民,都会大幅降低沿海寇患。 接下来就是小火慢炖。 通过加强海军,开拓海洋,不断改善濒海百姓的生活,一步步彻底根除海寇的生存空间。 相比起来,曾经的禁海令,绝对是最臭的一招棋。 就像一个人腿上长了疮,不说仔细治疗,以求痊愈,反而直接把腿给砍了……决绝是够决绝的,就是以后来人眼光来看,实在有种不太聪明的样子。 当然,也是古人的局限,以为这‘疮’是没法治的。 舟山之南,象山外海。 华高与曾经的张士诚麾下水军千户宴荀谈妥条件,很快顺利拿下了这一支总计六七百人的张士诚旧部。 将这些人押上船的同时,船队一些书吏还特意上岛,在显眼的巨石或树干上贴下很多份招安告示。搞定这些,时间已经过了晌午,恰好来了南风,华高打消原本继续向南的念头,决定趁机返航。 回到定海,天色已经傍晚。 时间是二月十八。 二月初十的惊蛰那日来到明州,才过去短短八天,华高却感觉过去了好久。 望着定海城外招宝山上冲起的烟柱,那是最近建起的导航烽堠,白日举烟,夜间点火。再看夕阳下甬江南岸依旧繁忙一片的海港工地,华高醒悟过来,那种感觉,是因为才短短八天时间,大家就被某个小祖宗赶着做了太多事情的缘故。 想到这些,华高就有些担忧。 离开了三天,但愿小祖宗没有再累着病着,不然,他就是立下再大功劳,都只会徒劳。 船队泊入依旧暂时作为军港的定海城东码头。 华高简单交代,要求迎上来的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将宴荀一行暂时关押在岸上卫所军营内,还叮嘱一番,绝对不能压迫虐待,这批人有大用,然后才带着赵续和乔安等随从匆匆进城, 连自家居所都没回,奔到城西,华高直接来到朱塬的营海使大宅。 进门就察觉氛围不对。 路过门房,没有执勤的一些府内亲兵或站或坐地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其中一人还抬手比划,好像见到了甚么不得了的东西。 来到明远堂所在的正院,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吏员们,今日也有些老神在在。看到华高几人出现,本来站在院落一角交头接耳的两个吏员立刻停住话头,施礼后匆匆离开。 这古怪气氛,让华高只觉得发毛。 拉过一个捧着一叠文书心不在焉就要擦身而过的书吏,华高瞪着眼睛问道:“翰林呢?” 那吏员好像突然被惊醒,怀里的文书都撒了一地。 见是华高,才缓过来,记起都督大人刚刚的问题,连忙抬手,指向西侧花园方向。 目光里还透着几分……向往。 向往?! 华高来不及多问,拔腿就向西院走去。 匆匆来到花园,都不用在问,华高只看不远处挂着‘明心堂’匾额的会客花厅外守了足足六个兵卒,就直奔过去。 赵续和乔安也都一头雾水地快步跟上。 三人刚来到明心堂门口,就见定海知县薛戍一脸被刷新了认知的诡异表情,恍恍惚惚地从门里走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里喃喃着,丢了魂儿一样无视华高几人,机械地向外院走去。 这…… 究竟发生了甚么,恁地如此骇人?! 第033章:显微镜 华高暂停脚步目送薛戍魂不守舍地离开,感觉更不好了,上前几步,一把攘开明心堂前一位大概不知他身份想要阻拦的陌生侍卫,直闯进去。 赵续和乔安也同样跟着闯了进去。 进门后,第一感觉…… 真亮! 比起已是暮色降临的户外,点了太多蜡烛缘故,屋内感觉和白昼都相差不离。 来不及关注这些,华高一眼找到某个小祖宗。 朱塬正站在一张近日很喜欢到处摆放的那种原木色长桌旁,低头打量一台类似望远镜般的小仪器,另一只手还握着炭笔,正在描画着甚么。 呼—— 确认朱塬无事,华高大大松了口气,才终于看向其他。 房间里一共六个人。 摆满了各种器具和图稿的长桌旁四个,朱塬,戴三春,崔慎,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陌生矮壮男子。 朱塬身后角落,则是两个戴曲角乌纱穿窄领袖衫的小宦官。 嗯…… 嗯?! 本来都要移开目光的华高又重新转过去,仔细上下打量,确定了,就是两个小宦官。 宦官…… 华高可一点不相信朱塬敢私用宦官。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主公已经不打算隐瞒某个秘密了吗,连宦官都派了过来? 耳边传来声音,打断了华高的思绪。 朱塬从显微镜上抬起头,看了眼进门三人,转向华高,笑着道:“大人回来了,一路可顺利?” 华高连忙收回目光,咧嘴笑道:“顺利,顺利,还抓了些杂鱼哩,”说着见朱塬手里依旧握着炭笔,摆手道:“明儿再说这些,恁接着画,俺自己看看。” 朱塬又朝赵续和乔安点头示意,然后转向身后的两人:“让厨房准备一下,华大人稍后一起吃晚饭。” 何瑄答应着,低声打发身边的小宦官去厨房交代事情。 朱塬重新低头,望着显微镜继续描画。 华高摆手示意赵续和乔安离开,转向屋子里的那个矮壮男子。 男子见华高望来,暂时放开自己面前的一台显微镜,想要行大礼,被长桌隔着不便,只能抱拳,压低声音道:“职下拱卫司闻造,见过都督。” 华高微微点头,同样也知道拱卫司的性质,没有多言。 等戴三春与崔慎又招呼过,终于示意面前长桌上一摊:“这……是那甚么显微镜?” 崔慎负责的太医院器械局一直在做的事情,华高还是知道的。 见华高问起,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戴三春表情里透出几分激动,带着少有的献宝邀功,轻声道:“是的,大人……大人来看。” 说着让出自己面前的位置。 华高走过去,顺着戴三春示意,弯腰低头把眼睛凑到一台显微镜前,细细打量。 圆圆的一片淡蓝色视野内,华高很快看到一些类似鞋底状的小虫在缓缓蠕动,他还注意到其中较大的一只,似乎正在吞噬着身边的甚么东西。 片刻后,华高移开目光,侧头看向显微镜下方的水晶薄片。 上面除了蓝蓝的一抹痕迹,肉眼看起来,甚么都没有。 随即又转向镜头。 原来……显微镜……这……就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那甚么…… 再次移开目光,华高干脆伸手取下镜头下的水晶薄片,凑近了细细打量,还是只有一抹蓝色,不通过显微镜,肉眼根本甚么都看不到。 重新把水晶薄片放回镜头下,再次凑过去,那些个小虫子,又出现在了他视野内。 这么专注地看着,华高不知不觉嘴巴开始微张。 终于也明白,之前一路上的那些人,为何都是那种模样。 就像…… 忽有一天,大家都看到了曾经从未遇到的鬼魂,还一个个就在身边,近在咫尺,飘来荡去。 如何能不惊讶? 如何能不感慨? 如何能不震撼? 当华高再一次把水晶薄片取下,放在眼前试图用肉眼分辨,戴三春主动开口,好像害怕惊扰到甚么似的低声道:“大人,翰林说这是草履虫,只有一寸之千分之一大小。翰林之前与我说‘一花一世界’,重生难以相信,今日终于亲眼所见矣。” 戴三春说着,再次想起了今早的种种。 昨夜朱塬说这显微镜少了补光,因此才会影响观测。戴三春与崔慎连夜做出了几片补光小镜,今日一早再次尝试,还特意跑到光线充足的户外。 因为之前已经失败太多次,戴三春并不期待今天就能成功。然而,他确实成功了,成功地看到了一片树叶薄膜上的那所谓‘细胞’。 再然后,就是这一整天。 戴三春见到了一个全新的庞大世界。 事情迅速传开。 不只是朱塬身边人,定海县城上上下下,所有能有资格进入营海使府邸的,都纷纷闻讯跑来看稀罕,其中不少都被刷新了认知,恍惚离去。 大家感慨显微镜之奇异时,戴三春却明白,今日之发现,对于医学的发展将是何等重要! 就像朱塬所说,很多病症就是这些肉眼看不见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在作怪,当下,既然能够看到,那怕还只是很少一些,也就意味着,今后能够想办法尝试进行更加精准的对症下药。 可以说,成功做出了显微镜,绝对是造福亿万黎民的一次大功。 华高再一次尝试失败后,终于放弃了用肉眼分辨,转向戴三春,问道:“草履虫,这……为何是蓝色?” “加了蓝靛,”戴三春接过华高手里的水晶薄片,放在一边,又换上另外一个水晶薄片,一边道:“显微镜下,诸多事物都是透明无色,需要染色才可分辨。” 说完低头调试一番,又让给华高:“大人来看,此乃松针,比之草履虫,可看到细胞,只有些小,翰林说还需制作更高倍之镜头。” 华高重新低头打量。 这边讨论着,朱塬比照显微镜图像画完了一幅韭黄细胞的素描结构图,放下炭笔,看向对面闻造道:“既然学会了用法,你明日就带一台显微镜回金陵吧,祖上肯定也想第一时间看到。” 即使已经一整天,闻造表情里依旧残留着难以置信,听朱塬这么说,这位拱卫司百户立刻抱拳道:“大人,职下想立时启程,连夜赶往金陵。” 想想赵续和左七,想想那已经升了从三品指挥同知的毛骧,闻造明白,当下的这趟差事,很容易就能立功。 没想到,刚来就有一份功劳送上门。 相比普通传信,闻造清楚,显微镜下……这如此让人惊叹的一系列发现,早一刻送到主上那里,他的功劳就更重几分。 朱塬听闻造这么说,也没有否决,笑道:“你不怕走夜路,那就去吧。嗯……我照例还有些信件,稍等一下,让她们整理好。” 说完又扭头,吩咐何瑄。 何瑄答应着匆匆离开。 等何瑄从写意她们那里取回了最近几天的工作日志,这边也打包好了一台显微镜。 送走闻造,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大家一起转去隔壁餐厅吃晚餐。 话题也继续围绕显微镜相关。 显微镜能够成功,朱塬同样很振奋,以至于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再做其他,一直在帮助戴三春进行完善调试。 不过,也只是激动一下。 朱塬更明白,成功做出了显微镜,对于新式医学而言,只是很小的一步。 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与此同时,朱塬今天仔细斟酌后,也意识到,显微镜,绝对不止能应用在医学上,还有其他很多领域,将来都可以发挥。 晚餐之后没再继续。 忙了一天,今天午睡都忽略了,朱塬也没精力再做其他。 等华高一行告辞离开,朱塬回到内宅,写意几女立刻迎了上来,表情里全都透着好奇。 这边姑娘们显然也知道了显微镜的事情,只是今天外面各种人来来往往,作为女眷,一群大小女人都很本分地没有乱跑。 “明天拿一台过来给你们看新奇。” 不等众女开口,朱塬就笑说一句。 内宅已经备好了热水。 朱塬洗了澡,来到卧房,上了床,照例今天的工作日志。 主要讨论还是显微镜的事情。 口述完日志,从洛水手中接过今日的稿子,修改一番,正打算睡下,注意到青娘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怎么了?” 青娘看了看写意几个。 朱塬笑笑,示意另外三女道:“你们先去歇了吧,我和青娘说悄悄话。” 三女听话地出门。 写意和洛水没甚么异样,留白掀帘时却是撇嘴。 蹩脚。 不就是想找借口占了外间的小卧房么? 等三女离开,朱塬看向青娘。 青娘小小迟疑了下,这才道:“小官人,奴两个弟弟……奴听说,今年秋日会有科举?” 朱塬明了:“想让他们去试一试?” 青娘点头。 朱塬忽转了语调:“对我的安排不满?” 青娘连忙摇头:“不,奴……奴很感念小官人能接文衡他们来江南,奴……” 望着紧张到说不出话的女人,朱塬却继续:“你刚刚说……听谁提起有今秋科举的?” 青娘怔了下,下意识摇头,心虚地垂下目光。 朱塬见她不答,缓缓说道:“能走到我身边,就是一场缘分。如果你两个弟弟有真才实学,并且好好做事,将来该有的富贵一点不会少。但如果想要从我这里走捷径,也不是没有可能,问题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很遗憾,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可以让我另眼相看的地方。” 青娘头垂得更低,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朱塬短暂停顿,接着道:“写意她们都很聪明,知道分寸,我平日就不用多说什么。你呢,笨女人,也没什么主见,我就只能和你说明白,以后乖乖守在内宅里,做做饭菜,缝个衣服,将来如果有了孩子,就带带孩子,其他的,不许你再多嘴,明白了吗?” 青娘听到某些字眼,猛地抬起头,又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朱塬从旁边摸过一个枕头,丢过去:“跪上,长长记性。” 青娘顺从地软软跪下,却没用那枕头垫着,捡起来拍了拍灰尘,小心放在旁边圆凳上,抬头瞄过来一眼,好像在确认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见自家小官人已经躺下,又很想上前给他盖好被子。 想到自己在受罚,就没敢动。 朱塬自己拉好被子,瞄了眼床下不远的女人,忽又带了笑意:“我打算生日那天吃一只大白羊,你说怎么样?” 青娘目光迷惑:“小官人想如何炮制,奴……” “笨女人,”朱塬不等她继续,又抓了个枕头丢过去:“这几天把自己洗得白白的,等着。” 青娘刚小心地又捡起枕头要放在旁边,忽地明白过来,身体再次颤抖起来,这次却是因为激动,脸庞都瞬间红透,看过去,声音软糯地轻唤道:“小官人……” 朱塬没理,只是喃喃着感慨:“家事国事天下事啊。” 不管都不行。 这毕竟不是一个可以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时代。 第034章:矛盾心态 即将春分,皇帝陛下本该于近期亲耕籍田以示重农,有臣子上书提起,朱元璋却悄悄按了下来。 诸事繁杂,没那功夫。 要知道,亲耕籍田可不只是皇帝一人扶犁串几垄田那么简单,而是一整套复杂仪式,还要百官参与,提前一两旬进行准备,耗时耗力。 老朱也明白这项礼仪的重要性,但实用主义还是战胜了形式主义。 明年再说。 而且,老朱也不是不‘亲耕’,皇宫内的御花园,他已决定开辟成菜园子,打算带着诸位皇子亲自种菜,让孩子们切身感受务农辛苦。 今日是二月二十。 早朝之后,老朱来到城东。 国子学官田被划在这边,老朱之前受朱塬启发,将《齐民要术》列为百官学子必修,还要求为每一名国子监生分配一亩田地,亲自耕作,以熟农事。 那怕因朱塬身份被揭破,很多事情都已改变,但之前安排种种,诸如推广《齐民要术》,诸如重新编订数学典籍,还有朱塬当初那份书单相关种种,全都一直都在持续推进。 老朱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今天是国子监生第一次耕作的日子。 当下的国子监生,八成以上都是百官勋贵子弟,因为朱塬,因为那本《天书》,老朱偶尔思虑,觉得这批人对朱氏江山很是重要,不能再如曾经那样,但也暂时还没完全理清思路。 重要是肯定的。 因此今日特意亲临现场,观看一群少年在国子学精心挑选的善农耆老指导下进行耕作。 其间还再次受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启发,现场交代国子学祭酒许纯仁,要求诸生每次耕作之后,都要精心写一篇日志,总结耕作过程之体悟感受。国子学审阅之后,需优选其中篇章,送与他观览。 如此在国子学官田内停留半个时辰,最后招来一些少年语重心长地耳提面命一番,轻车简从的老朱便返回皇宫。 回到日常理事的奉天门左东阁内,首先关注的还是南北战事。 南线。 替代汤和为征南将军的廖永忠已率兵离开福州赶赴广东,并且按例再次传檄元江西分省左丞何真,希望何真主动归降,避免刀兵之祸。 北线。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在二月十二就一举攻克东昌府城,近日已完成对东昌外围州县之清剿。 山东诸路,当下只剩降而复叛的乐安还在顽抗。 负责后勤补给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已受命赶赴济南,计划将补给线推到黄河岸边,为西进做准备。 诸多战报之中,还有一份吸引了老朱的特别注意。 征虏大将军徐达亲自签发告令,要求济水沿岸济宁、徐州两地,分别筹集一万石和两万石粮食,沿运河北上运往东昌,以资军用。 普通人或许看不出甚么,三万石粮食而已,老朱却明白。 还是缺粮啊。 因为缺粮,不得不再次从刚刚经历战火的地方百姓身上征集粮饷。 当下又正值春荒…… 老朱能够想象,这一战后,山东只恐很多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想到这里,老朱再次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运河输粮只能勉强支撑当下大军所用,之后拿下河南,或者还可以从湖广再开辟一条北向输粮通道,但那条粮道主要依赖陆路,效率比运河还要更低。 因此,若要完成向汴梁大举屯粮供给诸军继续向西和向北进发的目标,海上粮道,那怕今年无法打通,明年也必须继续。 毕竟元廷最高年海运粮饷可达三百万石。 即使其中损耗大些,只要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老朱也不是不能接受。 甚至……更长远一些,那东北之地,老朱早已暗暗打定主意,自己这辈子闭眼之前,一定要为子孙们收拾个清楚明白,想要做到此事,参考那地球仪,海路,乃通往东北之最便捷通道。 想着想着,老朱又希望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真能顺利完成此次海上粮道的开辟。 嗯…… 前提定是要先保重身子。 因为老朱心中,一个朱塬的分量,几乎要抵得过这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那怕如曾经那般兔死狗烹了,再擢选就是。老朱可不觉得,若失了朱塬,上天还会再送他一个二十三世孙,还是那么博闻强识又练达得体的二十三世孙。 唉。 就是身体太差,让人整日提着心思。 都不说挑个健壮些的。 因为这点,自从朱塬去了明州,老朱这些日子就一直都在各种矛盾心态里纠结,患得患失。偶尔希望明州那边事情能成,偶尔又觉得成不成无所谓,那孩子才最重要。偶尔再想想,若是能两全其美,该是多好。偶尔又否定自己,那能想恁多好事。 想到朱塬,很快有侍卫通报,前些日子打发去明州作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和自己之间信使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到了。 这不算巧合。 老朱私下想起朱塬的次数,实在有点多。 风尘仆仆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带着两大包物事进入东阁,一番施礼,见主上已是迫不及待起身,连忙将两个包裹捧到老朱面前书案上,一边道:“主上,大喜。翰林已成功制出显微镜,令职下日夜兼程送来与主上。” 这说话就很有门道。 闻造只想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日夜兼程’的辛苦,其他功劳,他可不敢奢望。 老朱刚用裁纸刀把那个明显是书信的包裹划开,听闻造这么说,立刻转了注意力:“在那里,快快拿来给俺瞧瞧?” 朱塬之前和老朱讨论过涉及新式医学的微观世界相关常识,老朱一直难以相信。他也记得显微镜,不过,那怕朱塬以水滴放大给他演示过原理,老朱还是觉得,要造出那等神奇物事,少说也得数年时间。 没成想,这才多久? 闻造小心地拆开另外一个包裹,从一个红木盒子里取出显微镜,仔细回忆着,先请老朱令人把东阁门窗都打开,提升光亮,然后按照朱塬交代,如对待世间最宝贵珍奇般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操作。 片刻后,闻造再次从镜头里看到了那一只只鞋底模样的草履虫。 将位置让给老朱,闻造躬身在旁,下意识又放轻了声音小心解释:“主上,此乃草履虫,照翰林说法,这是一种单细胞生物,普遍存在于河渠湖畔之中。职下前日来时还能活动,这两日……可惜已死去。” 老朱听着闻造讲解,将眼睛凑到显微镜前,淡蓝的亮色中,一些类似米粒模样的细长椭圆物事安静地呈现在他视野内。 观察片刻,老朱随后的反应与前日华高一样,伸手将那水晶薄片拆下,举在眼前试图用肉眼打量。 可惜除了那一抹蓝,甚么都看不到。 重新将水晶薄片放回,老朱再去观看,发现视野内已没了东西。 闻造见状告罪一声,上前帮老朱重新调试,让开后,老朱再次低头,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又忍不住侧头看向那物镜下的水晶薄片。 没有再反反复复。 老朱已经肯定,朱塬曾经那些说法,都是真的。 转向闻造,老朱问道:“这……放大了几何?” 闻造道:“翰林说,这草履虫很有……嗯,代表性,因他恰好记得,成年草履虫体长约为一寸之百分之一,这台显微镜,视野内草履虫大小,给人观感似有两寸多长,就是放大约二百多倍。按照翰林说法,将来参照草履虫,就可大致判断一台显微镜之放大倍数。”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闻造说朱塬‘恰好记得’,他自己或许没有多想,老朱却明白,那应该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前世的见识。 对于朱塬来自六百多年后,即使他已经展示了太多特异之处,老朱还是难免保留着几分质疑。当下这显微镜,再结合朱塬曾经的一些说法,无疑又是他来自六百年后的坚实例证。 毕竟以往的千百年,那里有人做出过显微镜,又那里有人知晓甚么微生物? 只能来自‘以后’。 闻造等老朱沉思片刻,再次道:“主上,另外薄片上还有韭黄和松针之细胞,主上可要观看?” 老朱点头。 闻造一边更换水晶薄片,一边接着道:“主上若要看那活得草履虫,或外面护城河水里就有,职下可尝试现场制取薄片,只是职下鲁钝,不敢保证能成。” 老朱等闻造再次让出位置,摆手道:“你放手了做。” 说着还喊来两位侍从,让他们协助闻造,老朱自己又转向显微镜。 这次,虽说比之草履虫要小很多,但老朱还是一眼认出那排列整整齐齐的应该就是所谓细胞,跟着想起了朱塬去年腊月的一番话,人体有亿万肉眼不可见之细胞组成。 其他活物,大概也一样。 再就是,细胞内有细胞核,核内有染色体,染色体上铭刻亿万基因。 此时此刻,相比刚刚躯体内部有些散乱的草履虫,老朱能够相对清楚地看到不少韭黄细胞中央都有一个小点,那应该就是细胞核。 核内…… 想起闻造说这显微镜只能放大二三百倍,显然,定是达不到看清那甚么染色体的程度。 然而,即使看不到,那些说法,也不会是假了。 这大千世界呵! 闻造从流经皇城的护城河水里取了样本,做出全新薄片,老朱也终于看到了活着的微生物,不只是草履虫,还有其他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 看到最后,老朱想起一事,吩咐一位内侍快去喊皇后马氏过来。 马氏来到东阁。 马氏也被刷新了认知。 转眼到了晌午。 夫妻俩在东阁饭厅里用餐,一顿饭却吃得很不自在。毕竟想想自己周围竟然满满都是各种小东西,或许一口下去就是千百万个,大部分人都难免生出心里障碍。 夫妻俩都很自觉地用起了银器,再没有甚么疑惑。 餐桌上的几道凉菜也都没动,只挑烹炸煎煮过的东西,因为朱塬那份‘日常起居饮食注意事项’里有过解释。 高温,能杀菌! 用过一顿尴尴尬尬的午饭,等内侍收走餐具,老朱见妻子模样,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娘子,这下你该信了塬儿那份‘注意事项’了罢?” 马氏微微点头,忽又想起,对丈夫道:“相公,这显微镜,暂且不宜让孩儿们知晓。” 夫妻俩都被折腾得差点吃不下饭,难以想象,万一让孩子们看到,又会发生甚么。 老朱点头:“俺想到哩,才只喊了你过来。” 马氏横了丈夫一眼:“你倒是有罪受也不忘拉了妾身。妾当下想起那镜中活物,还心有余悸。” 老朱摆手:“那就莫要再看了。” 两人说着起身。 马氏知道丈夫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没有过多停留,告辞离开,说是去大本堂看看读书的孩子们。 看看老四。 第035章:生日礼物 回到书案后坐下,老朱看了看放在桌角的那台显微镜,很想继续探索微观世界,到底克制住了念头。 恁多事务要处理,不能玩物丧志。 来日方长。 重新召来之前被他打发去用午饭的闻造,老朱一边拆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次送来的信件和日志,一边询问闻造明州的各种见闻。 除了显微镜这个最大惊喜,朱塬亲笔信件和近期日志讨论的各种事情,再次让老朱思维发散,不知不觉又是各种举一反三。 就如那份对海寇的攻心战术。 最大可能以不战来屈人之兵,完全符合老朱的个人军事思想。 看完朱塬的计划,老朱甚至觉得,如果那孩子不是身体太弱,这谨慎周全性子,培养一番,定然又是个领军的好苗子。 可惜啊! 随后吸引老朱的是轴承。 朱塬附带了一款实物,还有一些图稿以及一款用于精确测量的半寸卡尺。 轴承,这一几百年后司空见惯的机械零件,因为能够大幅降低摩擦系数加快机械设备的运转效率,几乎出现在所有人们能够想到的现代机械当中。 其对于工业社会之重要,只看它那个‘工业关节‘的称呼,就可以想见。 因为重要,因为不可或缺,才显得那么‘司空见惯’。 老朱阅读过朱塬的解说,又看过一同送来的图稿和样品,还让闻造详细说过了甬江畔的那座水力锯台。最后稍微斟酌,就让人传唤将作司卿单安仁,打算让将作司尽快挑选人手批量生产这一机械零件。 因为那怕没有朱塬的种种解说,老朱也看得出,这样一款机械零件,无论是用在车上还是船上,都能让一些操作事倍功半。 至于朱塬说限于当下工造条件,只能用较软且贵的铜料来制作轴承,不能用相对便宜的铁料,这根本不是问题。 铜料能用在这些事上面,老朱觉得才是正途。 相比起来,老朱一直都不甚在意宝源局的铜钱铸造。金陵的宝源局设立多年,之前每年也就铸造一两千万新钱。倒是用铜料打造箭簇之类,老朱从不吝惜。 再然后,就是市舶收入。 朱塬送来了一份营海司最近的税收账单,还与老朱说起接下来的计划。 老朱看过之后,就觉得吧,怪不得是个前世能积累数十万两白银身家的商人,其中手段,他真是闻所未闻。 因此没打算干涉。 还觉得,朱塬对这些事情汇报的太仔细了些,既然已经给了便宜行事之权,就没必要多费口舌。 想到这里,就决定稍后回信时叮嘱一下。 紧接着一件事,让老朱又打起了精神。 朱塬想要在定海成立一个海事学堂,专门教授与航海相关的各种知识。 老朱的第一反应…… 不得不承认,以及反省,他又想要敝帚自珍了。 再想想朱塬提出的开拓海洋设想,确实如那孩子之前所言,没有成千上万专门的航海人才,如何能行? 因此,这甚么海事学堂,也是必须的。 就是……总要谨慎一些。 继续阅读,老朱就觉得自己多虑。 朱塬特意申明,海事学堂只涉及民事。 诸如造船,只会涉及民船,不会干系军舰相关。再说地图,也只会教授识图,不会教授制图。 还有其他种种。 总之,该作为机密的,海事学堂绝对会慎之又慎。 朱塬最后还提出,若是老朱有意,未来一些年,可以在金陵开设海军学堂,由中枢直接控制,培养更深层次的海军人才。 啧…… 这孩子想得多周全啊! 祖宗怎么可能反对呢? 又不打算多言了的老朱如此想着,很快就将一系列日志和信件看完。 最后还注意到一件小事。 朱塬在昨天的日志里提及,自己的生日是二月二十二,也就是后日,他打算将接下来的这一天作为自己的14岁生日,算是一个全新开始。 老朱明白。 这农历的二月二十二,应该是那孩子前世的生日。 重新从14岁开始,也是不错。 确也不可总想着前世。 既然孩子过生日,当祖宗的总要表示一下。 后湖的大宅,已经在建了。 购置那甚么钢笔为朱塬捧场……那甚么致用斋,他还特意又问过,因要积累一些存货,要等下月才开张。 其他,金玩珍宝? 那孩子不稀罕。 嗯…… 老朱突然想起,前日福建那边一批罪官家眷被押解到了金陵,本也是打算作为奴婢分发给各家勋贵。 恰好,那孩子喜欢俏丽女子。 食色性也。 以那孩子的淡泊性子,能有个喜好也不容易,于是招来侍从,吩咐一番,要求从那批俘虏里挑选最出挑的一批女子,打算让闻造尽快送去明州,必须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抵达。 若是晚了,还叫甚么生辰礼物? 就是……那怕知道那孩子有足够自制,还是要再提醒下,定要节制。 不能伤了身子。 吩咐人去办这件事,老朱开始给朱塬回信,正写着,将作司卿单安仁赶到。 老朱将这边的轴承相关资料交给单安仁,又随口询问了几句朱塬湖上宅邸的建造情况,打发他离开。 很快也写完了信。 交给闻造,又叮嘱几句,打发走这位拱卫司百户,老朱才开始处理其他奏章。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将尽。 侍从悄悄进来点上了蜡烛,老朱才发现已是傍晚。 目光再次落在桌角的显微镜上面。 稍稍犹豫,又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敝帚自珍啊,于是让人去喊太医院左使孙守真,打算把这东西转交给太医院。 毕竟那里才能发挥它真正功效。 孙守真很快赶到,听老朱说过几句,再看那显微镜,表情激动的老太医恨不得直接扑上去。 老朱这才想起,这老头大概不知怎么用。 毕竟他就算看过闻造全程操作,其实也没看会。 不过,想想也没说甚么。 自己摸索去罢,转了话题,问起后湖医学院的事情,得知附属小学第一批500名学生已经挑选齐备,年龄8岁到12岁之间,男女各半,暂时在后湖北红山下的一处民宅开蒙。 等附属小学校舍建好,就可以转移过去。 老朱很满意,还追问孙守真有没有其他需求。 没有! 孙守真直接摇头。 皇帝陛下对这后湖医学院实在是下了大本钱,就说这500名学生,不仅不收一分钱的束脩,还将负责住宿以及每日三餐。 每天三顿饭啊。 只要这些孩子争气,一管那可就是十年。 将来,学了一身本事,那怕当不了医官,这辈子也吃穿不愁。 只是这一条件,近期别说那些个符合标准的平民子弟,那怕一些朝廷官员,都变着法儿地想要把孩子送过来占据名额,让孙守真不胜其扰。 总的来说,皇帝陛下对后湖医学院的支持比那国子学只有过之,让大家都有些惶恐。毕竟偌大的支持背后,也就意味着偌大的期待。若将来大伙没能满足皇帝陛下的期待,那结果,不敢想。 孙守真因此也想到了朱塬。 那小子,堂堂的太医院右使,后湖医学院副院长,刚给大家开了一个头,自己却跑去了甚么明州,真是岂有此理! 第036章:第一堂课 定远县城的营海使府邸内,这是二月二十二日的上午。 明远堂右厢的一处两开间厅房,老朱还没有给出回复,迷你的海事学堂已经提前开启。 这是第一堂课。 课堂按照朱塬记忆中的教室模式布置,听课的主要是刘琏、姚封等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官吏,地方官员有意也可以来听讲。 堂内三列十排双人座椅,不仅满当,来晚些的只能找凳子坐在中间过道。 朱塬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接下来开设的海事学堂培养老师,并且打出一个新式教学的样板。 今天的主题是潮汐。 课堂内。 等所有人坐定,朱塬示意被他点了当助教的青娘三弟黎圭将内宅女人们帮他做的实体‘PPT’挂在堂前宽有丈余的竖板上,这是一页八开大纸,上面是一副大明沿海简易地形图,其中海面上有三条线,分别代表元廷过往几十年海运所行的三条海路,这是近期不断收集文献资料并询问曾参与海运者总结而来。 握着一根荆条做成的教鞭敲了敲竖板,朱塬开腔道:“潮汐,因为关系生计,这是沿海百姓从小就必须知道的一件事。大家既然是海事官员,或者任职临海州县,我认为你们对潮汐的认识必须比百姓更加透彻。” “先看这幅图,近海这条线,是至元十九年,也就是距今86年前,元廷第一次组织海上运粮的路线图。当时造平底海船60艘,一次运粮46000石。相比另外两条远海路线,你们或许会觉得,这条全程都可以看到陆地的近海航线才更安全,对吧?” 朱塬从不刻意更改自己相对这个时代很白话乃至有些古怪的说话方式,大家已经逐渐习惯。 还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受到影响跟随模仿。 听他问题,那怕已经对海运之事同样有所研究,一些人还是难免点头。 还是那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如果运粮过程中一路都能看到陆地,心态都会安稳几分。 朱塬也没等所有人给出反馈,很快继续道:“问题是,近海这条路线,其实反而是最危险且最低效的。原因有多种。其他暂且不讲,只说潮汐。” 教鞭在长江出海口到黄淮出海口之间比划一下,朱塬接着道:“这一段路途,其间一段被沿海百姓称为‘万里长滩’,根据北上测绘团队传回的纬度数据计算,我们现在知道,其实只有不足千里的距离。那么,为何是‘滩’呢,因为浅!这一片区域,涨潮或还勉强可以行船。一遇退潮,最浅处水深或只有几尺,且暗礁密布,稍大一些的船只动辄就可能搁浅或者触礁。大船一旦搁浅侧翻,或者触礁进水,再想救起,难上加难。即使救起来,船上货物往往也会因为浸水而损毁。” “这就是潮汐,让本该令我们觉得最心安的一条海路,变得最不安,以至于元廷当年很快就放弃了这条看似安稳的近海航线。” 朱塬一边讲着,一边稍稍示意,黎圭很快挂上了第二幅‘PPT’。 朱塬走过去,接着道:“这是最近才完成的明州近海地图的其中一部分。明州自古为天然良港,为何?还是只说潮汐。因为外海诸多岛屿不断减缓阻碍着大小潮汐对沿岸的冲击,让船只可以放心停泊。相比起来,其他缺少遮挡的临海港湾,若遇大潮,甚至可能将停泊船只掀翻。” 这么说着,黎圭已经挂上了第三幅图,又将一个有大小三只圆球的古怪模型放在堂前书案上。 朱塬也继续:“刚刚说这些,是让大家对潮汐有一个大概了解,此乃天地之力,我们无法扭转,只能顺势而为。” “下面,我们开始讲潮汐形成的原因,”朱塬来到书案前,拨弄大小三个圆球做出旋转状态:“这是太阳、地球和月亮相互环绕运转的模型,不用怀疑,怀疑我暂时也没时间和你们解释。先说为何相互环绕,这涉及到万有引力和离心力两个概念。” 朱塬说着又拿起教鞭,指向竖板上那页‘PPT’上的两个相关名词。 堂下。 按照朱塬的要求,所有人都在用钢笔或炭笔做笔记。 然而,如果朱塬刚刚以近海航线和明州海港举例,大家还相对容易理解的话,说到日、地、月相互环绕,再说起甚么万有引力和离心力,所有人都感觉,仿佛瞬间,大家的思维从一个相对熟悉的世界,直接跳到了另外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陌生世界。 不知不觉睁大着眼睛,一时间都忘了记录的刘琏等朱塬大致阐述过相关概念,还找来一颗卵石当场放手落下,向大家演示平日里绝对不会多想的‘万有引力’,终于忍不住,打断道:“翰林……” 朱塬看过来:“嗯?” 刘琏感觉口里有些干,作为一个孜孜不倦的虔诚学问人,前几日的显微镜已经对他的世界观造成了一次冲击,这次,又来了一次冲击,他顿了顿,问道:“这……万有引力,是……嗯,如何来的?” 刘琏问出这个问题,堂内所有人都转眼看向朱塬,后排上今天特意挤时间来听课的定海知县薛戍更是站起了身。 朱塬想了想,抬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你们以为我们周围,就是空的吗?不是。我们周围,都是空气。然而,如果排除空气,就是空的吗?依旧不是。那是什么?我能给你们的答案,是‘空间’。” 说到这里,朱塬稍微斟酌停顿,接着道:“各位都知道水往低处流的道理,挖一个坑,周围倒水,水肯定会流到坑里。同样,太阳、地球和月亮,相对我们人类而言,非常庞大,庞大到将‘空间’压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太阳压出的‘坑’最大,因此地球往太阳滑落,又凭借环绕离心力,保持了平衡。以此类推,地球和月亮之间也是如此。至于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处在地球上,同样如同处在坑洼里的水流,在地球周围被压出了‘坑’的空间中,会不由自主地往低处滑落,直到滑入‘坑’底,也即是我们所处的地面。这种状态具象到现实中,就表现成了一种引力,也即万有引力。” 朱塬说着,重新捡起刚刚丢在地上的卵石,再次放手,伴随着一声啪哒的落地坠响,说到:“看,这石头,又流到‘坑’底了。” 刘琏听朱塬说完,只觉得脑袋都有些嗡嗡响。 感觉吧。 自己……确实掉坑里了。 这坑好深! 稍后……刘琏觉得应该立刻给父亲大人写封信,分担……哦,不,分享一下! 朱塬看向堂下。 即使不是刘琏这种虔诚的学问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些心神失守,毕竟他所讲这些已经完全超出了这年代一般人的认知,特别是一些读书人,几十年形成的对这个世界的固有理念,转眼被彻底颠覆。 朱塬不由微微勾了勾嘴角。 故意的。 冲击一下这些人的世界观,感受自己是多么渺小,很容易让人摆脱低级趣味。 没了那么多低级趣味,用起来更顺手。 稍等片刻,朱塬敲了敲竖板,吸引众人注意力,走向黎圭再次挂上的一页‘PPT’,继续道:“如果还有疑惑,今后再说。我们继续讲潮汐。潮汐形成原因,在于太阳、月亮的万有引力对地表海水的拉扯,当太阳与月亮形成一线,也就是每月的初一十五前后,引力最大,形成每月的两次大潮。如图所示。当月亮在地球一侧,与太阳形成直角,引力相互抵消,就成了每月的两次低潮。” “至于每天的潮汐,同样道理。”朱塬转向黎圭挂起的又一页示意图:“地球自转背景下,月球引力牵扯,形成每日两次的潮起潮落。” 说到这里,朱塬扫了眼堂下,见刘琏还在发呆,抬起教鞭敲了敲堂前书案,示意刘琏:“醒醒,别忘了记录,你这份是要归档的。” 刘琏回过神,连忙点头。 还感觉不够,干脆站起了身,朝朱塬一揖。 这一揖,是给那些学问的。 刘琏家学渊源,没受过甚么求学之苦,却也明白学问的来之不易,因为亲眼见过一些寒门学子为了求学侍奉师长简直比对父母还要尽心,只为多几分求教的机会。 眼前某人…… 从前些日子的《数学基础》、《素描技法》,到当下的‘万有引力’、‘潮汐之学’,就那样毫不在意地随随便便就抛了出来,随意到甚至都有些不够恭敬。 刘琏觉得这不太对。 对待学问怎能如此? 然而,仔细想想,刘琏又觉得,这或许才该是大学问人应有的心胸,而不是让弟子如同奴婢一样侍奉多年,才肯给出一些东西。 堂上,朱塬继续讲述,并不知道刘琏的心思。 就算知道了,其实也只会一笑。 敝帚自珍? 朱塬其实不缺类似的心思。 问题在于,就如那本《数学基础》一样,其实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基础’。如果连一系列基础知识都要藏着掖着,朱塬觉得,这个国家就不要谈甚么提前进入工业时代了。 毕竟教育的普及,也是工业化的一个基础条件。 最近计划开办的海事学堂,同样道理。 如果缺少足够的海事相关人才,开拓海洋,也只会是一句空话。 第037章:旁观者 持续半个时辰的一堂课,朱塬讲解过潮汐的形成原理,又回答了堂上诸人稀奇古怪的各种问题,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总结道:“明白了道理,就是应用。刘琏,你们一群人的天文和数学都比我好,我的要求是,通过对月球轨迹的计算,以后每月做出一份潮汐时刻表,包括每月大小潮汐何时出现,每天涨潮与退潮的准确时间,不能是沿海百姓那种简单的判断,必须精确到一刻钟的范围内,以供航海之人参考,有问题吗?” 有! 刘琏想说自己想问的问题可太多了,这短短一堂课时间怎么够! 不过,面对朱塬严肃的表情,刘琏暂时把各种疑惑压在心里,没有打岔,认真点头道:“翰林,下官没问题。” 即使没有朱塬的讲解,古人通过长期观察,也掌握了月球盈亏的准确规律。 现在,明白了其中道理,对于一群这年代最顶级的数学家和天文家而言,推算出每月乃至每天的准确潮汐时刻,更不是问题。 朱塬满意地点头:“想来也是没问题的,让你们预判天气,一群人虽然都还比不过一个柳老七,但气象过于莫测,情有可原。潮汐是规律性的,如果还做不出来,我只能把你们都赶回金陵了。” 刘琏不禁苦笑,又想起朱塬最近招募而来的那位柳姓老者。 柳老七,明州慈溪人,没有大名,族中排行第七,年轻时叫做柳七,还被人调侃与宋朝的那位大词人同名。 现在老了,就叫柳老七。 柳老七从孩童时代就有着一种预判天气的本能直觉,准确率非常高。因为这种神奇能力,据说其出生的渔村在他从小长大那十几年,村民出海打鱼,没有一次因为风暴出过事故,因为总能避开。 如此神奇的能力当然被人注意到,柳老七才十九岁,就被一位海商邀请出海。然而,只是第一次出海,船队就意外遇到了风暴,只有柳老七等寥寥几人侥幸生还。 柳老七以为是自己总能预判天气惹怒了龙王,才有当年那一劫,逃回之后就直接换了生计,搬离海边,转为务农。 不过,几十年下来,这种能力并没有丢失。 营海司公开向民间招募各种航海相关人才,柳老七的儿子送自己父亲来自荐,这些日子做过几次预测。 全中。 朱塬昨天兑现许诺,打算给对方一个正八品,老人家却说要考虑考虑。 暂时还没有给回复。 既然提起,朱塬也不觉得那位老人会拒绝自己的授官,便顺势又对刘琏道:“虽然柳老判断天气很大程度上凭借一些难以捉摸的第六感,但他本人几十年来的经验还是可以总结一下编订成书的。刘琏,你抽空和他谈谈。” 刘琏再次答应。 说完这件事,朱塬扫了眼挂满‘PPT’的宽大竖板,确认该讲的都讲了,便拍了拍手,对众人道:“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稍稍等待,没人喊‘老师再见’。 古人…… 没礼貌! 等大家纷纷起身开始往外走,朱塬吩咐黎圭把刚刚的一系列课件重新整理好,今后就是营海司的教材,自己来到与黎家老四黎臬坐一桌的乔安身边。 上次跟随华高一起出海,寻到海寇,乔安不仅率领自己的百人队作为先锋,还擒获海寇贼首一名,立了头功。 不过也受了些小伤,最近一直在修养。 见朱塬走来,乔安和黎臬连忙都站起身。 朱塬没开口,只是拿过乔安的笔记翻了翻,嗯……回到这年代,终于见了个比自己的字还一般的。 找回了一些自信,朱塬轻声提点了乔安几句,还叮嘱有问题就向黎氏兄弟请教。说过几句,注意到方礼还留在这儿,示意了下,自己先出了教室。 方礼昨天才从台州返回,带回了两千多人。 转到隔壁一间屋子,这里算是朱塬的私人办公室。刚进门,朱塬还没来得及开口,方礼就扑通跪了下来:“大人,父亲让我感谢你对方家的救命之恩,父亲还说,方家今后但凭大人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塬有些意外。 等方礼连续几次顿首后伏地不起,才大概反应过来,也意识到,相比金陵时方礼跪求他帮忙说好话的那次,这一次,明显不同。 沉默斟酌片刻,朱塬道:“你起来吧。” 说完转到办公桌后坐下,看着对面起身的方礼,问道:“你父亲最近怎么样?” 方礼微微躬着身子,说道:“父亲被陛下授了福建行省左丞,食禄而不知官。” 朱塬笑道:“很好的结果,以后安心享晚福。方家的将来,就落在你身上了。” “大人,卑职还有两个弟弟,大人若是需要……”方礼再次拱手说着,忽又反应过来,连忙道:“……不用给甚么官职,只愿领受大人驱使。” 朱塬摇头:“不能这样,容易显得你们方家又急切了,让他们安心赋闲几年吧。还有,你父亲那边,别得了官职就变了态度,以后还是要偶尔主动去问候陛下,若是陛下和娘娘的生辰,或者其他事情,更是不能忽略。” “谨记大人教诲,卑职会立刻让人回金陵传话给父亲。”方礼恭敬地这么说完,又道:“大人,父亲让人捎了些礼品过来,不是甚么贵重东西,还是父亲为了和陛下说上话,收集来的书籍海图等物,希望送给大人聊表心意。” 朱塬笑着点头:“那就让人送来吧。呵,今天恰好是我生日,算是一份生日礼物。” 方礼没想到还有这个转折,顿时又跪了下来,叩首道:“卑职恭贺大人生辰,祝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朱塬:“……” 怎么感觉七老八十了一样? 还不如祝我长得又高又帅,还能长长久久。 这么又说了几句话,叮嘱方礼自己生日的事情就不要外传了,不想声张。 等方礼离开,朱塬让人请来最近又寻到的几位参与过海运的地方老人,喊了黎圭负责记录,刚谈了几盏茶功夫,左七匆匆而来,站在门口禀报道:“大人,吴将军到了,华大人遣人来问,你要不要去码头看看?” 吴将军? 朱塬反应了一下,才记起是吴祯,老朱任命的海军副都督。 华高之前说吴祯少则一旬多则可能要到三月才能抵达,今天,恰好一旬多点,看来吴祯这一路都挺顺风。 更关键的,吴祯这两万人一到,还有随同而来的船只,运粮的事情就能加快。 朱塬这些日子表面不显,但偶尔脑子里却总浮现那一张张的菜色面孔,还有写意那句简简单单却带着大残酷的‘饿死了很多人’。早一天运粮到北方,朱塬甚至觉得,自己被那些老是跪夺自己寿命的家伙抢走的日子,也能重新弥补回来。 这么想着,朱塬起身,吩咐黎圭招待好几位老人,便匆匆出门。 不说其他,哪怕老朱再宠自己,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肯定要亲自去迎接一下。 乘坐轿子一路来到城东码头。 早了一些,吴祯还没有上岸。 不过,与华高并肩站在甬江岸边,望向近海洋面上数百艘大小海舟浩荡而来,朱塬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帆桅如林,遮天蔽日。 华高袖着手,语气里也透着感慨:“吴氏兄弟治兵,倒是比俺老华还强着些。” 朱塬没接这话,倒是明白。 吴氏兄弟,分别是吴良和吴祯,两兄弟都是定远人,名列朱元璋最嫡系的淮西二十四将。 而且,如果没记错,两兄弟都是善终。 这可不容易。 再就是,朱塬稍稍回忆,又记起更多。 江南乱战过程中,西吴的东线屏障有两人,吴祯守江阴,耿炳文守长兴,一北一南,扼守要隘,让张士诚寸步不得西进,也让朱元璋西征陈友谅时无后顾之忧。 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吴祯为江阴侯,耿炳文为长兴侯。 耿炳文还顺利活过了洪武朝,靖难之役,一度成为南军统帅,奉命讨伐燕王。只是再然后结局就有些不清不楚。 再说吴氏兄弟。 既然华高只打算干三年,老朱选择吴祯为海军副都督,用意也非常明显。 朱塬想着,倒是好奇另外一个,问华高道:“大人,吴良当下在哪路军中?” 华高听到这个问题,表情里透着些古怪,笑道:“吴良,那可是个周全人呵。当年守江阴,不爱财帛,无意美姬,每日勤于练兵,闲暇听儒讲学,还兴办学校,鼓励屯田,减免赋税,以致江阴上下一心,使张氏不敢东顾。主公赞其为当世吴起,令宋濂为诗褒之。张士诚平,吴良积功为镇国上将军,转任苏州卫指挥使,镇守苏州。” 朱塬眨着眼睛听完,感觉哪里不对。 很不对。 瞄了眼华高表情,确实不对,这一连串说唱一样,但,明显不是夸啊。 而且,最后…… 朱塬顿了顿,又问:“耿炳文呢?” 华高看过来,表情里透着些对朱塬一针见血地发现了甚么的赞赏:“耿炳文,资善大夫、镇国上将军、大都督府佥事、兼太子右率府副使,当下正从大军北伐中原。” 对比这么强烈吗? 朱塬脖子有些僵硬地转向海面上那浩浩荡荡的海军舰队。 再想想吴氏兄弟两个。 吴祯,海军副都督,从二品,将来还可能更进一步。 吴良,苏州卫指挥使,正三品。 弟弟都跑到哥哥前面了。 稍稍一想华高之前那一番话,朱塬就能明白问题所在。 吴良…… 确实太周全了,以至于周全到有些过头,过头到让老朱都开始忌惮:你一个带兵的武将,又是听儒讲学,又是开办学校,又是减免赋税,把一个地方经营的上下一心,你想做什么? 问题在于…… 华高是旁观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华大人或许是从结果推导出了原因,因此没想到更多。 朱塬却突然觉得吧,自己,却不能算和华高一样的旁观者。 倒是……有点迷了。 这事儿吧,抽空得好好琢磨琢磨,琢磨琢磨。 第038章:怀璧 海面上如此大阵仗,很快吸引了大批百姓跑来围观。 官兵隔离围挡出的码头边空地上,朱塬与华高,还有前后赶到的定海其他地方官员,又等待了大概两刻钟,海军副都督吴祯的座舟终于停靠过来。 跳板搭下,一位穿褐色轻甲系红色披风的武将步伐沉稳的走下船。 这人正是吴祯。 朱塬跟随华高一起上前几步,一边打量。 这是位大髯方脸的中年人,四十岁左右,身材中等,气质倒是比田间老农一样的华高要精悍很多。 双方来到近前。 吴祯本来严肃的表情放缓几分,一本正经地朝华高抱拳施礼:“职下吴祯见过都督。” 华高笑着回了一礼,随即托着吴祯手臂直接扭向朱塬:“干臣啊,这是朱塬,他之事你定也听说许多,俺就不赘言了。营海司与海军都督府乃是一家,今后咱们一条船,翰林身子弱,你可要多照看着些。” 朱塬假装没注意到吴祯被华高捉住手臂时表情里的不自然,长揖道:“朱塬见过吴将军,将军为国征战,又辗转北上,一路辛苦了。” 等华高放开自己,吴祯刚放松些,见朱塬如此,又有些意外,连忙抱拳回礼:“吴祯见过……朱先生,先生过誉了,都是在下分内之事。” 送五百年国祚的奇闻,吴祯在南方前线也早已听说。 离开福建之前,收到主公亲笔,让他待朱塬‘如朕亲子’,吴祯简直震撼,因此这一路都在忐忑疑虑会见到怎样的一个人。 当下…… 吴祯觉得,以后共事起来,应该不难。 华高在旁笑着插话几句,又等吴祯与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等人一一见过,便说道:“恰是晌午了,俺已吩咐家里备了接风宴,咱这就进城罢?” 吴祯看了眼身后的水军船队,想要拒绝,已经再次被华高拉住,向不远处备好的马匹走去。 眼见如此,吴祯只能匆匆交代身边亲卫几句,与华高一起先行离开。 朱塬照例走向自己的轿子。 刚踏过轿夫压下的横杠,忽听有人喊。循声看去,被军卒挡在外围的人群里,一个穿深蓝长衫的五十多岁男子正在朝他拱手。 见朱塬看来,那男子连忙又提高一些声音,朗声道:“大人,在下长洲沈茂,可否拨冗一叙?” 又是‘沈万三’。 朱塬笑了下,现在可没时间。 不过,既然吴祯到了明州,针对海贸的一些安排倒是也可以提前。这么想着,见旁边护卫的赵续目光询问,随意摆了摆手,就钻进了轿子,还叫了旁边的某个麻袋一起进来。 身边人的交代,朱塬只要接近水边,麻袋姑娘就必须跟着。 跟啊跟啊的也就习惯了。 这边一群大小官员陆续离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却没有散去。 毕竟海上这阵仗,难得一见。 刚刚呼唤朱塬的沈家老三沈茂也没有离开。 不仅如此,沈茂身边还有一群闻讯赶来码头的各地海商。 大家都希望借此机会与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两大衙门的主官照面一下,可惜,那怕沈茂冒着唐突冲撞的风险主动喊人,还是没能成功。 这些日子,因为太仓市舶司忽然被撤,因为这从未听说过的营海司成立,很多海商都不用朱塬那份告示的通知,就已经从沿海各地匆匆赶来。 为了见到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内有分量的官吏,近期他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无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营海使,还是新任的海军都督大人,都拒绝了他们的求见。 只有简单的放话。 等着。 两位主官不见客,其他下属官吏担心那下马威甚么的落在自己身上,也都谨慎起来,纷纷推拒了各种登门。 既如此,那就等罢。 不过,若说其他海商都还有耐心等待的话,这些日子,长洲沈氏,却只觉得自家如同随时可能被架上烤锅的蚂蚁。 这一切,都因那实在不赶巧的三艘船。 三艘船上,足足载了价值高达十五万两白银的货物,而去时,只有一万七千两,一来一回,翻了将近九倍。 最严重的是,这一笔帐,还被那位新官到任的少年营海使扒的一清二楚。 于是沈家顿时就有些怀璧其罪。 毕竟是人都能联想,既然一笔就有如此庞大进账,沈家积累了几代,又将拥有何等财富? 远远看着那顶小轿消失在城门洞里,沈茂不由叹息。 沈茂很想对那位营海司大人详细解释一番,真没那么多啊。 毕竟海上行商,能如这次顺利往返,十无一二。 然而,那位营海使大人,到现在都没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越是如此,沈茂只觉得,沈家越是要大祸临头。 毕竟沈家久居苏州,与去年覆灭的张士诚不可能没有瓜葛。 早前朝廷徙苏州富民实临濠,沈家上下打点,好不容易才得以保全。没想到,这一次露了大底,那些人岂能再简单扒一层皮就放过他们沈家? 至于说,当下的风平浪静,甚至那位新任营海使还只按照自己开出的新规矩,收了那三船货物两成的税,就给予放行。 沈茂一点都不敢相信只会如此,因此一直在尝试接触对方。 第一次,沈茂带了重礼前去拜见,没见到人。 第二次,打探到一些消息,沈茂又尝试求见,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仅希望把那三船货物全部捐掉,破财免灾,还希望为朝廷即将开展的北上运粮出一份力。 还是没成。 直到如今,一旬过去,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 吊得人心惊胆战。 沈茂都已经秘密送信回长洲,让家族悄悄转移一些亲族子弟,免得真有甚么大祸临头,至少保住血脉。 今天,听闻海军副都督吴祯抵达,恰好吴祯兄长吴良现任苏州卫指挥使,沈家与之打过交到,于是又匆匆赶来码头。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眼看沈茂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大致明白沈家处境的诸位同行纷纷劝慰,沈茂只能强作镇定地应对。 聊了几句,大家正要回城,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个五十多岁圆脸短须的中年人匆匆下了车,见码头岸边早没了诸位朝廷大员的身影,不由跺脚,扭头斥责了自家车夫几句。注意到沈茂等人,那人顿时露出些笑容,快步走来,拱手道:“诸位,诸位也在啊,可见到副都督大人?” 大家都客气地拱手还礼,却没人回答这人的问话,一些海商还故意扭过头,只希望对方识趣,主动离开。 这人名叫章颌,嘉兴海盐人,也是一位海商。 不过,相比沈家这样和气生财人缘广泛的海商,章家的名声非常差。 章颌父亲早年依靠贩卖私盐起家,到了章颌这一代,转做了海上生意。然而,章颌不仅为人吝啬,缺少诚信,还手段下作,传闻他与海寇还有交集,前些年章颌的一位同乡,姓王,也是跑海上生意,早年还帮助过章家。不知为何,一次生意,王家刚刚离港的家族船队就遭遇了海寇,不仅财货没了,七十多条人命也无一生还,王氏因此家破人亡。 事后很多人都怀疑是章颌勾结海寇谋财害命,顺带灭掉一个竞争同行。 但没证据。 甚至连苦主都自缢身亡,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如此一人,没人喜欢和他打交道。 这也是为何大家都能及时赶来码头,唯独章颌迟到。人缘太差,大家听到消息,没人会主动知会他。 都不说话总不好,还是沈茂厚道地开口,与章颌应付了几句,他心中有事,也知道这人的底细,没有多言。和身边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就一起返回城去。 见沈茂等人连嫌弃都不愿掩饰地匆匆离开,章颌表情也阴沉下来。 恶狠狠地望着一群人背影嘟囔几句,正要坐上马车回城,忽听到有人喊自己:“疏义兄,别来无恙。” 章颌,字疏义。 私下里很多人都不无嘲讽地调侃这表字很是贴切,因为这位章财主,只有大把大把的‘义’给你,若说到疏财,那是不可能的,倒是人家给了你‘义’,反手就会夺了你的‘财’。 章颌转头,表情意外。 竟是那昙花一现的太仓市舶司提举陈宁。 当初太仓市舶司初开,章颌也去送过礼,毕竟他再舍不得,也明白这种事,必须要割肉一回。 可惜了那一堆少说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珍奇海货,全都打了水漂。 因为这位陈提举,上任才短短一个多月,就忽然又丢了官,甚至连那太仓市舶提举司都被罢撤了。 眼看陈宁与自己招呼,想象那送出的财货,章颌心疼之余,下意识不想搭理。 落毛的凤凰而已。 不过,刚刚受了闲气,忽然有人主动和自己招呼,章颌多少找回了一些心情,转念兼,也露出笑脸,迎上前拱手道:“陈大人,别来无恙。” 陈宁听章颌喊自己‘陈大人’,嘴角抽了抽,很快恢复,依旧带着笑道:“疏义,可是为了海贸之事而来?” 章颌没有回答,打量走进的陈宁几眼,忽然自以为明白过来,低声道:“大人……这来明州,可是为了复起?” 章颌只知道陈宁丢了官,对于皇帝陛下那句‘永不录用’,他还并不知晓。 没人知会他。 章颌倒是听说很多官员下台后,很快又会复起。 若是如此,当下烧一烧陈宁这冷灶,万一对方东山再起了,他章家肯定也能获得好处。 陈宁当然更明白章颌的思路,只是给出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陈宁已经到了定海六天时间,确实如章颌想得那样,虽然觉得当初可能是那新任少年营海使夺走了他的肥缺,但,如果能见到朱塬,求告一番,他也是不缺这份能屈能伸的。 那韩信都还有过胯下之辱呐。 以陛下对那少年的宠幸,甚么永不录用,大概也不是问题。 可惜事与愿违。 好不容易说动曾经的提举司副手常报帮自己引见,得到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见。 陈宁以为是常报担心自己复起,没有尽心,又转向其他旧日同僚,还尝试拜见海军都督华高。 可惜都没结果。 离开? 又不甘心。 于是一直徘徊在这定海县城。 当下,两人一番交谈,一个被同行嫌弃,一个被罢官去职,不知不觉倒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很快决定回城把酒长谈,得知陈宁住在客店,打算烧冷灶搏一把的章颌还主动邀请对方住进自己在定海赁下的大宅子。 第039章:蔺小鱼 轿子从县城东门进入,来到城西与自家相邻的华高府邸,又一路抬进了一处院子。 等轿子停下,赵续掀开棉帘。 朱塬揉了揉跪坐脚边的小妮子脑袋,一边出了轿子,一边交代道:“先送鱼儿回家吧。” 于是轿子又被抬起。 只剩自己一个,她依旧保持跪坐姿态,觉得能这样就很舒服,至于小官人的座位,那怕他让她一起坐,她都不能的。 这叫规矩。 轿子出了华高府邸,右转很快又到了朱塬宅子这边,当然不能走正门,而是继续向西,轿夫敲开了角门,又继续把轿子抬进去,直到这处连门小院旁边的月亮门。 轿子放下,她下了轿子,不忘朝几位轿夫福了福,独自转入月亮门。 这是一条向北的甬道。 穿过并不算太长的甬道,又是一扇小门,她抬手敲了敲,一个仆妇拉开门洞看了眼,见是她,连忙开了门,热切道:“小娘,怎一人回来?” 她腼腆笑笑,朝东边指了指。 仆妇没有明白,却知道这位可以跟在小主人身边的特别丫头不爱说话,识趣地赔笑着,说道:“晌午了,小娘快回屋吃饭吧。” 她点头。 又不忘福了福,才转身走向面前的花园。 花园没有后湖上那座宅子那么大,若是那边整个岛都圈起来,将来就更大了。不过,这边假山做的很漂亮,于是她没有沿旁边平坦甬道返回内宅,而是蜿蜒着进了假山。 有些偷偷逾越的小紧张,两手就插在了身前口袋里。 这是小官人让人给她缝的,还有说法,叫福袋,还说她是福娃娃。 她觉得很好。 口袋里有两个圆圆的小东西,是两个铜球,每次伸进去都能摸到。 小官人给的。 她的宝贝。 很快来到假山顶,这里有座小亭,满是新奇地站在亭子里眺望四周,能看到东院,不过只到房檐,再往下的人影就看不到了。转向西边内宅,墙很高,更只能看到内宅屋子的檐顶。 咕咕——咕咕—— 是斑鸠的叫声,她转过脑袋,很快在假山东侧一棵她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枝丫间看到了两只斑鸠的身影。 有些馋了。 她很擅长抓鱼,却不喜欢吃鱼,因为她叫小鱼呢。 会打鸟。 因为力气大,不用男孩子的弹弓,丢石子就可以,然后找个地方,偷偷烤了吃。 现在不能了。 不再是小丫头。 不过,还是没忍住,找到一粒小石子,不用甚么瞄准,凭感觉丢过去,力道很轻,却准确砸中了其中一只,看那两只斑鸠一起扑腾着翅膀惊飞出去,她心里就有些雀跃。 自己可是厉害的。 就是不能让小官人知晓,那有女儿家厉害到这里,定是会被嫌弃。 嗯。 小官人更可能只是调侃她。 小官人那么好。 说话声传来,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东院有人过来,就要逃走,随即确认了是女声,才稍稍放松。 假山另外一边上山小路上,很快出现一行身影,是内宅里那些姑娘。 她羡慕她们能穿很好看的衣裳。 她不能。 小官人说她只能穿麻袋,因为麻袋下面,小官人只喜欢一个人看。 她觉得应该的。 那一行人很快到来,三个姑娘,还有拎着食盒的两个仆妇。 她又朝她们福了福,就要离开,却被抓住,她知道,这个叫六娘,还有个很怪的两个字的姓,梁丘。被抓住了,她就不敢用力了,她力气很大,担心拿捏不住,带倒梁丘六娘,因她有一双很小的脚。 难为她还能爬到这假山上。 拉着她在小亭石桌旁坐下,六娘很亲热,问她吃饭没,她摇头,于是就让仆妇快把食盒里的饭食摆出来,邀请她一起吃。 想想小官人在隔壁都督大人家吃饭,完了定是要回来睡中觉,今天大略是不会去水边了,她就答应下来。 另外两女也很亲热。 不停往她的小碗里送东西,她不好意思拒绝,就吃了好多。 终于吃饱一次。 还在家时,嫂嫂就说她是米缸,想要早早送出去,她知道这不是好话,到了小官人家里,她知道吃多少都有了,却一直小心着不敢多吃。 不想被小官人叫米缸。 比麻袋难听。 吃完了饭,三个姑娘也没有回内宅,还说起,仆妇婆子们已经把几个小门都看上,小官人不在家,不虞有外人进来,她们可以放心在花园里透透气。 话到这里,另外一个姑娘还小声念叨,说小官人太乱来,怎能把家里弄得和公廨一般? 她知道,这是三个姑娘里唯一有名字的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辛燕婉,名字来自一本名叫《诗经》的书,曾经是一个名叫‘通判’的官员的女儿。 她不说话,她喜欢听人说话,还能看到很多,记住很多。 当下她就看到,辛燕婉开始念叨,另外两个姑娘就很古怪地看着她,然后她立刻就闭嘴了,脸还有些白。 她还是不说话。 但她知道。 怎能抱怨小官人呢,小官人那么好? 她也没有生气。 她们抱怨小官人,小官人知道了,肯定就不喜欢她们了。 但她不会和小官人说。 那叫长舌妇。 她觉得,六娘,和另外一个,郦三娘,或是会和小官人说的。 然后,她们三个,小官人就都不喜欢了。 小官人喜欢她。 照小官人说法,她和青娘一样,最乖乖的。 想到这里,她脸蛋就有些热。 三个姑娘没注意到,等餐具收拾了,开始做刺绣,她立刻又被吸引。 她不会。 且……六娘正在绣着一片梅花的红色缎子,她觉得,很适合……很适合做成……那个。 她若穿了,他定会跟欢喜。 六娘这次发现了,伸手拉她过去,终于也显了心思,拔了头上钗子往她头上插,她连忙摇脑袋拒绝。 小官人最喜摸她脑袋,戴了钗儿,扎到怎么办? 六娘往她头上插了两次,都被拔下,看了看腕上镯子,没金钗好,也就没敢继续,拉着她小手,带着央求道:“鱼儿,姐姐绣了几幅帕子,你可怜可怜姐姐,帮了送与小官人罢……” 说着已是掉下泪来。 好可怜。 另外两个姑娘顿时也附和着抹眼泪,说也有物事想让她帮忙送送。 她不想答应。 她又不傻呢,她也是他身边的女儿家,可……她们恁可怜。 第040章:不需要圣人 接风宴结束的很早,吴祯坚持午后还要安排士卒泊船扎营,滴酒不沾。华高也不劝。反而是朱塬喝了三杯很甜很淡的果酒,感觉味道不错,还想喝第四杯,被华高劝阻,还干脆让人把他桌上的酒水都撤了下去。 抠门! 回到自家,午时刚过。 从轿子换到肩舆,从外院换到内宅,直到日常起居的正房门前。 四个女人一起迎上来。 朱塬靠在肩舆躺椅上一时间不想动,觉得微微晕眩,才意识到果酒也是酒,而这具身体对酒精的抵抗力,真是没有什么抵抗力。 很香的味道传来。 是青娘。 探手过去,青娘立刻躬下身。 朱塬用手指沾了沾女人唇上红红的胭脂,下意识要送到嘴边,想起自己不是贾宝玉,就有些尴尬地举在那里。 很快被洛水接住,用手帕帮自家小官人擦拭。 朱塬这才点评青娘今天显然是很用心准备了的妆容:“把双唇涂匀,涂半片唇算什么样子,难看。脸上就不要抹胭脂了,女鬼一样。眉毛不错。还有发型,头发不要全部扎起来,扎一半留一半,会显得你年轻又漂亮。还有,唔……太香了,你泡香粉缸子里了啊?” 青娘听着,越听越忐忑,眼泪都要掉下来。 害怕自家小官人因此转折,说今晚就算了甚么的。 朱塬没有转折,说完对洛水道:“你帮她参谋一下。还有……”说着转向写意:“你们弄这些奇奇怪怪的化妆品,里面没有铅什么的吧?” 写意立刻摇头。 自家小官人那份‘注意事项’都是她们帮忙代笔,既然小官人说铅、汞等物有剧毒,她们怎么可能还会允许那些东西进入宅子。 朱塬嗯了声,抬起微醺的眼眸望向天空,今日还是晴天,没有风,午后的阳光很暖。 就是院子不大,有些遮挡光线。 毕竟说是像四合院,但总体还是江南大宅那样普遍的紧凑格局,房子很大,院子很小。 写意等待片刻,终于道:“小官人,进屋睡罢?” 朱塬嗯了声,收回目光,恰好注意到院子一角某个小小的身影,笑着道:“过来。” 麻袋立刻跑了过来。 脸蛋红红,眸子飘飘,心虚的小模样。 朱塬道:“进屋,我要好好审问一下,第一次见,我就感觉你图谋不轨,看来等下还要动一动大刑。” 麻袋脸蛋更红。 不过,却没有青娘听到这话会惶然的样子,因为她能感觉到,小官人心情不错,在和自己玩笑哩。而且,可能……睡中觉前,又想看她不穿麻袋的样子了。 朱塬说着已经起身。 进了屋,来到卧房,很快被几个女人伺候着上了床。 打发她们离开,只留下一个小妮子。 侧躺床上,拍了拍床沿,等某个麻袋凑过来,朱塬笑问:“招了吧,还是说,我先动一动刑。” 蔺小鱼俯身趴在床沿,很想受一受‘刑’的,不过,想起几位姑娘委托,她要忠人之事,便从自己身前的口袋里掏出用绸布包好的几叠帕子,又朝朱塬身后指了指。 朱塬明白,是住在正屋后面照房里的姑娘们。 照房是内宅最北一进,连着院墙,因此被修成很高的两层,还与内宅院落等宽,于是大大小小很多房间,通常都是主人家的女眷或子女居住,连带丫鬟仆妇。 懒得伸手拿,朱塬示意小妮子:“展开我看看。” 若是普通手帕,女人们通过写意她们就能转给自己,虽说……也不容易,但肯定不用这么偷偷摸摸。 蔺小鱼听话地小心拿起一张帕子展开。 白色的绢帕,细细的锁边,上面绣着一簇红豆,还有一首小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帕子一角还有名字。 印章风格,不过,显然是为了让某人一眼看懂,并没有用篆字,而是隶书,瘦瘦长长的两个变体,梁丘。 朱塬想了下,疑惑道:“梁丘,不是穴位的名称吗?” 蔺小鱼眨了眨晶亮的眸子。 小官人问自己么? 小官人都不确定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不过吧,穴不穴位的,她不懂,但这个梁丘,是梁丘姐姐。 六娘。 见小妮子不说话,朱塬也没有深究,示意道:“挺漂亮的,换一张。” 蔺小鱼选了另外一叠的其中一张。 再次展开。 这次是流水落花的山水刺绣,看得出与刚刚那条帕子风格不同,文字也只有短短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同样留了小章,圆圆的一个‘郦’字。 这样一对比,朱塬明白了。刚刚的‘梁丘’,也是姓氏,还是个很有趣的复姓。 稍稍欣赏,朱塬让小妮子继续换。 这次是一片盛放的桃花。 鲜艳,炽烈。 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我都会…… 额。 啐…… 蔺小鱼从背面也能看到,很漂亮的桃花,不过,这次除了一个小小的红章,就没有其他绣字了,于是疑惑地看向自家小官人。 朱塬瞄了眼那也很容易辨出的‘辛燕婉’三个字,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蔺小鱼轻轻点脑袋。 听不懂。 不过很好听。 而且,小官人真是……小官人呢,看画就能读诗。 朱塬没在继续,说道:“你帮着收起来,我偷偷用,不给写意她们看到。” 小妮子点头。 她也明白,留白姐姐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是会恼她的。 可…… 朱塬很快又看向床边小妮子:“帮她们送东西,你得了什么好处?” 蔺小鱼脸蛋顿时又红了,小小犹豫,才终于又掏自己口袋,摸出一包绢布,打开,小心提起来展示给自家小官人。 这是一条秀了梅花的大红抹胸。 晌午的时候,她没要她们的钗子,却看向六娘恰好要完成的这块刺绣……她们明白了,当场就给她做了出来,还许诺之后会帮她再绣几条更好看的。又想想她们哭得那么伤心,她就同意了。 朱塬笑着点头:“很漂亮,不过,内宅姐姐们就算了,若是外面什么人让你帮忙送东西,肯定要拒绝的,明白吗?” 她连忙摇头。 又换做点头。 她当然知道。 那样做,可是不检点呢,她怎么会! 见小妮子明白,朱塬没再多说,又笑着示意:“穿上给我看看。” …… 带着美好入睡,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朱塬被写意喊醒,看着满院子的美好,只觉得这世界也太美好了一些,美好到有些站不稳。 只能让人搬来一张躺椅。 靠在东厢边还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右边站着写意四个,左边是何瑄几人,还有个小妮子身影躲在角角落里图谋不轨。 欣赏着面前一群大大小小,朱塬听何瑄说着事情:“恰逢南边押回来一批罪眷,要分与功臣之家。陛下知道今日是大人生辰,特意让人挑了十二位美姬送来与大人,闻百户为了不错过日子,从金陵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朱塬听到这里,打断,示意院子里一大群:“我数学不好,但,这是……十二个?” 二三十个都有了吧! 何瑄躬着身,又没有让脸正对躺椅上的小主子,稍稍歪斜着说道:“总要有人照料呵,每个配俩丫鬟婆子。” 朱塬再次打量过去。 没见到一个自己概念中的‘婆子’,而且明显都挑选过,全都是水准线以上的容貌。 不过,朱塬也明白,这年代某些年龄划分不太一样。十岁上下,叫做‘鬟’,过了二十,就是‘妇’,超过了三十岁,很遗憾,就要被称为‘婆’了。 啧。 糟粕! 我坚决抵制你们扭转我的审美。 坚定了一下信念,朱塬开始思考人生,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自己是要下半身呢,还是下半生呢? 嗯…… 这问题太深奥,先跳过,朱塬觉得应该琢磨琢磨这一整件事本身。 老朱怎么想的? 抽风? 这念头太不敬了。 略略略。 扭头看了看右手边,写意,留白,洛水,青娘。 青娘还恰好探身看向自己,很担忧的样子,患得患失。 朱塬感慨。 这模样,勾起了丹凤眼,涂抹上猩红唇,如果不开口,不露出那软泥性子,活脱脱一个青丘山里跳出的九尾狐,祸国殃民那种。 忽然明白。 老朱肯定是见过她们几个,然后,或许还有这次来明州,朱塬带了什么人,他也一清二楚。然后,大概就觉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这方面的喜好。 随即又想起晌午前。 去码头接人,与华高恰好说起了吴祯的哥哥吴良,一个周全人,不爱财帛,无意美姬,老朱只能让宋濂作诗称赞一下自己的这位得力干将。 然后,当下大军南征北伐,曾经固守江阴让老朱无后顾之忧的吴良,明明那么大功劳,却被边缘化到了苏州,地位不仅比当年同样扼守要隘的耿炳文低了一大截,甚至连自己亲弟弟都已经不如。 功高震主? 不是。 就是太周全了,太完美了,完美到就像圣人。 让老朱都摸不透。 都不知道你想要甚么,也就不敢再用了,万一你想要我身后这张椅子怎么办? 给不起。 再就是自己。 万亩良田。 祖宗我不要! 开一份高高的俸禄。 祖宗我也不要! 给你建个大宅子吧。 嗯,当时好像也没表现出太多喜悦。 总之,孙儿我只愿咱大明江山繁荣昌盛,其他,都是浮云。 简直圣人一样。 站在一个长辈角度,老朱肯定希望自家子孙越出色越好。 然而,站在一个帝王角度,就如对完美到圣人似的吴良那种忌惮一样,或许老朱并没有对自己产生忌惮,可能根本也没往这边想,但,就是表现出了一个帝王的本能。 这天下,不需要圣人。 至少不需要活的圣人。 如果非要有一个,也只能是金陵城龙椅上的那个。 于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喜欢美色,这算甚么缺点,这很好啊,终于有凡人的一面了,既如此,祖宗当然要满足。 然后就是这满院子的美好。 第041章:又来了 虽然想明白这些,朱塬对老朱却没什么意见。 毕竟站在越来越代入的某个身份上,朱塬觉得,自家祖宗为了这江山,忙活了一辈子,是真不容易。曾经到了最后,也没落到一个自己想要的身后名。 同时,朱塬也有些反思。 无论如何,老朱对自己再好,也不能真的忽略了他的另外一重身份。 帝王。 最是无情帝王家,哪怕以老朱对家人的好,这一代肯定没什么,但,就按照老朱曾经在位31年计算,今天朱塬过14岁生日,到时候,他也才45岁。 总不能一起戛然而止吧? 就算自己这病弱身体,或许没那么长寿,但,子孙呢。 总也要考虑一下。 晒着暖暖的阳光,朱塬反复斟酌考虑了一会儿,拿定主意,转向何瑄:“还有其他吗?” 何瑄恭敬地从旁边小宦官那里取了一封信递上前,又说道:“陛下让闻百户传话给小的,让小的几个务必照料好大人,还定了细则,大人今后亥时要回房,亥正前必须歇下。还有……每旬,不得超过两次。” 朱塬刚拆开信,听到这里,顿时又无语。 刚还想帝王呢,又变回祖宗了,还是那种连子孙家里马料都要想到的祖宗。 这规定,简直是班主任加…… 加什么? 扭头乜了眼另一边显然听到了何瑄说话而脸颊红润表情期待的四个大小女人,朱塬哼了声,嘟囔道:“想都别想。” 何瑄站在朱塬旁边,闻言只是恭敬微笑。 忍不住回忆前些日子。 离开皇宫的机会,义父想到了他,还细细和他辟说其中关节。 留在宫里,一辈子再如何,那怕到了义父位子,到底是个笼子里的奴才。既然能碰上这样难得机会,恰好某个小翰林还是个宽厚人,不如飞出去见见世面,免得白活一遭。 何瑄不笨,也明白这道理。 因此,那怕不舍义父,还是离了宫。 之前私下里还郑重跪谢了身边小主子当初关于金丝蜀锦的那件事,也是表示效忠。毕竟皇帝陛下都说了,以后眼前这位,就是他们几个的新主子。 新主子是个有分寸的,根本不用他们操心太多。 而且,小大人之前还说,让他们逐渐学会管家,这算将来都有了安排。 何瑄觉得不错。 总之,从六岁起懵懵懂懂地被净身送入一位前元宗室府邸,再到转入吴王府,十几年时间,感觉就像一场梦。短短这些日子,才终于梦醒,开始感受这人间。 何瑄希望抓住。 抓住这种日子的关键,就是身边的小主子。 至于其他,还是陛下说的,以后这就是他的新主子,一奴怎能侍二主? 当然以眼前的主子为先。 因此,难不成他还真要管着自己主子? 没这道理。 何瑄这边想着,朱塬已经读完了老朱的又一封信。 再一次让他注意身体,不要劳费心神同时关注太多事情,就如那显微镜,老朱觉得他肯定花了大心思,表示其实稍晚一些也是无妨。 另外,老朱还提及,不用过于事事汇报,既然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就大胆便宜行事。 这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让朱塬刚刚立起的心思差点又动摇一下。 世上只有祖宗好啊! 收了信,朱塬再看向何瑄:“其他呢?” 何瑄又躬身过来,轻声道:“还有一船这些美姬的些许体己。” 一船…… 古人的量词单位就是原始。 粗糙! 何瑄等了下,又说:“闻百户还带了三千支炭笔过来,还说将作司刚开启制作,还要分发各处,这次少了些,今后会更宽裕。” 朱塬嗯了声。 三千支,确实不多,以当下明州这边的用量,一个月不到就耗完了。毕竟朱塬太喜欢让人画图,这是最耗炭笔的一项。 事情说完,朱塬又看向满院子的美好。 既然被老朱打了标签,也不能太名不副实啊。 很快指向一个。 不是最前面一群嫩嫩小小的丫头,而是靠后些,一个三十岁左右有着一张端庄脸庞的女人,几百年后,很适合放在电视上做女主持的那种。 “你,过来。” 被指定的女人呆了下,片刻后,见那位小大人手指没动,确认是指向自己,表情有些慌乱地垂首小步上前,好像离了羊群缺少安全感,还下意识要回头,回了两次,又都坚持着没有扭过去。 终于来到近前,稍稍迟疑,还是跪了下来,声若蚊蝇:“……妾,见过大人。” 唉。 这声音,肯定当不了女主持。 朱塬让她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女人低低垂着头,似乎还想往后看,依旧声若蚊蝇道:“……沈氏。” 这神态,让朱塬觉得自己像个幼小狼在欺负大白羊。 又问:“你识字吗?” 女人还是小小声:“……识得几个。” 朱塬好奇:“几个?” 女人:“……” “会画画吗?” 女人迟疑了下,轻轻点头。 “还会什么?” “……” “看来是不会了,白长这么大,净学些没用的,”朱塬很代入当下地批判了一句,想起来:“你多大?” 女人声音更小:“三十二。” 朱塬掰指头:“比青娘大一岁啊,不过,按照青娘藏了四岁计算,那就是三十六了。” 女人头垂的更低。 不答。 也是个不知趣的。 朱塬放弃沟通,感受着又偏斜了些的下午阳光,说道:“没有名字总是不好,嗯,就叫一个‘暖’字。唔……显得小了,你又不是小女孩,这,春日暖阳将落未落,乃是未央,就叫暖央,沈暖央。大名沈暖央,平日就叫暖娘。” 三两下构思出一个好名字,朱塬很高兴。 突然再次顿悟。 自己还是很像自家祖宗的。 这不,也喜欢给人起名字。 朱塬这边说着,右手边,站在写意旁边的留白小心思也在飞快飘啊飘。 果然。 果然……又来了。 来了。 自家小官人,真如她曾经悄悄读过那本禁书那样,明明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站在那里,竟然挑了个……婆子! 第042章:成本,成本,还是成本 稍稍沉醉了一下满院子的美好,叮嘱写意几个安排后续,朱塬还是要开始下午的工作。 吴祯赶到,运粮计划就要加速。 到了外院自己的办公室,朱塬第一个喊来了前太仓市舶副提举常报,询问并催促全新市舶法令的拟订进度。 这些日子,常报一直在根据朱塬的要求,通过收集唐、宋、元等各朝的市舶相关法律,还有朱塬参照前世记忆提出的一些建议,草拟全新的大明市舶法。 因为前世的经历,朱塬很清楚,想要促进一项产业的发展,最基本前提,就是要有明确的立法。 把规矩立起来,有法可依,且不能朝令夕改,人们才能放心地去投入,去发展,去壮大。政府也能从一项稳定发展的产业中收取赋税,并将一部分赋税转为继续支持相关产业发展,形成良性循环。 大致讨论一番,朱塬要求常报三天之内将法令初稿完成,刚刚打发走对方,姚封又来找。 造船厂麻料不够了。 桐油、石灰和麻是这年代木制帆船必备的三种材料,基本都是用于填缝和防水。 朱塬离开金陵第一天,在那艘巨舟上就了解过这件事。 造船过程中的木料缝隙,先要用揉捻很碎的细麻丝填补粗缝,外层再粘上石灰与桐油的混合物,相应混合物还会用于封闭铁钉钉眼,通过隔绝避免铁料生锈。最后,还会再刷一层防水桐油。 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材料做这些事? 有! 问题在于,从朱塬曾经一个商人的角度,非常简单两个字。 成本! 就像离开金陵第一天在巨舟上通过一个老船工了解到张士诚曾经用大食海商万里迢迢带来的沥青刷在船底用于防水那样。 老船工不知道价格。 不过只是想想,一桶沥青,经过万里转运,大概也抵得过一艘小船的造价。 因此,桐油、石灰和麻是沿海居民千百年来总结而出的最经济实惠且原料最易取得的造船解决方案。 这也是朱塬在那天日志里感慨自己对当下造船工艺无可置喙的原因之一。当前条件下,古人在造船领域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朱塬以后来人眼光觉得古人想不到的,或许,只是在现有成本允许范围内做不到而已。 朱塬与姚封讨论过后,拟出了两份公文,让人送出。 第一份是知会沿海州县,务必继续将库存的麻料送来明州,不得推诿拖延。 这年代,麻其实也是税收的一种,各地州县都有储备。 第二份给金陵。 希望老朱传令给长江流域各个州县,同样将自用之外还能结余的库存麻料沿长江而下送来明州。至于其他行省地区,太远,或者陆运不便,只能放弃。 朱塬还与姚封商讨公开收购麻料的可能性。 毕竟当下手里有钱,接下来还会有更大一笔进账。 讨论结果,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问题还是成本。 这年代,物流体系非常落后,因此,如果想要广泛收购麻料,就必须派出足够多的人手穿州过县,再一番搜集转运,最终送到明州,一斤麻的价钱可能要抵得上一斤棉花了。 因此还是通过官府征收更加便捷。 不过,两人倒是又初步确定了另外一个想法,打算推动沿海州县加大种麻规模,就像之前已经确定在明州各地河岸路旁大规模种植油桐一样。 这两件事又有不同。 油桐不会占用耕地,营海司自己就可以拍板。 麻会。 这就需要得到金陵的许可。 其实最近朱塬也在逐渐完善另外一个想法,若随后要执行,需要的麻料数量将会非常庞大。因为麻料不仅是造船材料,还可以用于制作缆绳和编织渔网。 明州这边突然缺麻,就是因为朱塬之前挪用了一部分用于编织大型渔网,让自己从金陵带来的千料海船尝试出海捕鱼。 这一方面是为了给各处忙碌的士卒民夫加餐,另一方面,恰好也关系到朱塬一直在酝酿的那个想法。 朱塬和姚封这边说着事情,又有吏员来报,明州知府陶黔亲自押着一批铁矿到了船厂岸边。 两人便一起赶往城西。 铁料,同样是造船必备。 还是出于成本考虑,铁料来源最好就近。 朱塬通过询问,得知明州西部山区有黄铁矿,质量一般,但好在距离剡江不远,剡江是甬江上游一段支流,先汇入奉化江,再在明州府城与余姚江汇合,变成甬江,直入大海。 因此,相关铁矿开采后可以顺水而下运来定海。 这件事还有个小插曲。 根据朱塬提议,朝廷才刚刚发布禁止随意开矿的法令,那怕地方官府有所需求,也必须知会中书获得批准。 朱塬能便宜行事,但还是守规矩地为此特意走了一番流程。 陶黔亲自押送过来第一批黄铁矿的同时,还带来了一些煤石样品。朱塬看过之后,别说用来炼铁,连通过烘烤加速阴干造船木料的想法都彻底打消 那煤石质量实在太差,根本不能算煤炭,只能算勉强可烧的石头。而且开采也没有临近剡江的黄铁矿方便。 还不如就近伐木来用。 说到底,依旧是成本。 就像烘烤木料。 旁观者大概会想,不就是柴火吗,满山坡都是啊,砍来用不就得了? 问题是,砍柴也是有成本的。 这年代柴火就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商品,还有专门砍柴为生的樵户。即使朱塬可以动用民夫,民夫不是永动机,也要吃饭,同样是成本。 朱塬与姚封仔细合计过。 建造烘窑,每一座窑洞堆料不能太多,否则受热不均匀,按照一洞十料木材计算,小火慢烤,每天消耗十捆木材,每捆木材10文钱,木料不同烘烤时间也不同,平均算两个月,60天,那就相当于每一料木材,增加了600文的开支。 这还不算木材本身开采运输的成本。 同时也没有考虑因为火候掌握不当导致木料干裂报废的损耗部分。 因此,还不如直接按照平均每料1000文的价格从民间收购。 总而言之,任何一件事,如果太折腾,把一块豆腐做成了肉价钱,哪怕短期可以权宜,也不能长久。 朱塬要的是长久,是可持续,是良性循环。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标准的商业思维。 任何生意,如果总是赔钱,远期也没有大回报的可能性,那就不能做,因为肯定做不长。 朱塬正在操作的很多事情,恰好都属于标准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成本。规模做到非常大,通过高效的管理或许有一定的成本降低,但有限。 更不要说这年代的人力成本,基本只是管饭的程度,还怎么压缩? 克扣口粮倒也确实是古代工程官员的一种主要发财之道。但,除非朱塬不怕饿极了的士卒民夫把他拿去煮了,或者事发之后被老朱抓去煮了,否则,没法再低。 处理完船厂的事情,已经是傍晚。 朱塬就近赶往城东码头与华高和吴祯汇合,两位大将见到他,先恭贺了他的生辰。 闻造那么大阵仗地从金陵返回,其他人或许了解不到内情,华高肯定不会无视。 华高知道了,吴祯自然也就知道了。 朱塬笑着作揖回礼,请两人不要声张。 还许诺,今年太忙,明年如果有暇,再操持宴请一下大家。 说起生日,朱塬一直没有多少感觉,前世最后一些年的生日,基本都成了商务交际,经常一场大醉后就是第二天天亮。 很快转向正事,初步了解吴祯带来这两万水军的大致情况。 两万人,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出自江阴的天兴卫官兵。 大概八千人。 最初接近一万,一路南征,战损了两千。 至于天兴卫,最初是天兴翼。 当年渡江之后,老朱改各军为‘翼’,设翼元帅府,麾下统领为翼元帅。 华高就曾担任过老朱帐前嫡系的中、前、后、左、右五翼军的左翼元帅。 为什么嫡系? 因为华高当初是带着自己的部队投靠老朱的,就像富家小姐带了大笔嫁妆嫁过来,而且在渡江前后那一段动荡期都站对了位置,一直对老朱忠心耿耿。 同样因为如此,华高自己都承认他治兵能力不如吴氏兄弟,但当下地位还是比和老朱一起兴于微末的吴氏兄弟高。哪怕前世身后,功臣庙排位也高于吴氏兄弟。 再说天兴卫,最早是老朱为了守御江阴设置的天兴翼,与耿炳文统领的永兴翼隔着太湖南北相望,构成抵御张士诚的东部屏障。 翼改卫之后,天兴翼、永兴翼就变成了天兴卫、永兴卫。 张士诚平定,之后一段两人没有与朱塬明说,朱塬也能猜出来。 万事周全到圣人一样的吴良大概率被剥成了光杆,封为苏州卫指挥使,上万久经战阵的天兴卫精锐被老朱派给了吴良弟弟吴祯,与汤和一起南征。 到底还是吴氏兄弟统领,也不会显得老朱过河拆桥。 这次,吴祯又将天兴卫带来了明州。 预计后续也会成为海军嫡系。 两万人的另外一部分,大概一万二,其中六千方国珍旧部,六千当初带去南方的浙东民夫。 这部分士卒民夫没有明确卫所编制,属于乡兵序列。 朱塬记得之前了解过,南征军一共带走了方国珍水步两军降卒两万三千人,算上民夫,超过三万。这次只回来一万二,哪怕还有一部分被汤和带去了北方,或者也有留在南线的,但,期间战损了多少,可以想见。 这也是惯例。 归附军不狠狠损耗一下,让他们彻底没了退路,难免出现反复。 然后是朱塬最关心的船只。 不算那些附在大船上用于海上接敌或登陆作战的快桨轻舟,上规模船只一共379艘,其中两千料以上大船29艘,千料级别大船77艘,其余273艘都是千料以内海船。 朱塬计划淘汰所有500料以下海船,毕竟远洋航行,船只体量太小也不安全,剩余的,根据初步估算,理论上总载量为26万石。 实际有多少近期简单维护就能出海,还要接下来详细检查评估。 这些事情,朱塬从城东码头一直与两位大将讨论到城内的华高府邸,晚饭都是在谈事情过程中简单用过。 直到戌时末,何瑄跑来提醒自家小主子该休息了,在吴祯也是第一次见到朱塬身边宦官的震惊中,朱塬才起身返回隔壁自己的大宅。 来到内宅正房前,下了肩舆,这次写意几个妮子没有出来迎接。 卧房里亮着灯。 进门,迎上的是下午临走时指给青娘当侍女的暖娘,脱下外衣来到卧室,红烛下,青娘不知何时为自己备了一身大红,拘束又期待地坐在床边,低眉垂首,艳丽万方。 第043章:写意 东厢房的北屋,写意被一些细微动静扰醒,坐起身,发现留白已经起来,点了蜡烛坐在窗边书案旁写写画画。 披了衣裳下床,走过去。 瞄向书案上刻漏,才是卯初。写意凑近留白身后探头打量,还有些担心,确认妮子不是在乱画她们之前为小官人准备的那甚么课件,才放松下来。 搂着留白肩膀俯下身,写意打量留白炭笔下那只丑丑的狐狸,当然明白她心思,轻声开导:“小官人也是怜惜咱们呢,难不成,你想被当个物件儿那般随意?” 留白动了动肩膀,要把写意顶开的模样,赌气道:“想!” 写意按住她晃动的小身子,又道:“咱就当可怜她,她那般年纪,还能缠小官人几年?说不得,再有三五载,就是你笔下这丑狐狸了。” 留白忍了忍,到底笑出来,很快想起自己还在生闷气,连忙绷起小脸,转头过来:“平日说我嘴上不饶人,你毒起来,才是要剜人心窝呢。” 写意见留白那股委屈闷气泄了出来,又亲昵地搂了搂,才把她拉起来:“回床上罢,衣裳也不穿好,冻着怎么办?” 留白被她拉起,却不回自己小床,走到写意床边扑下去,嘟囔道:“冻病了才好,或有人心疼个。” 留白往自己床上赖,写意也不赶。 捧着烛台过来放在床头,把妮子往里推了推,吹了灯,拉被子一起躺好,还在她身上轻轻打了下:“说气话。” 随即都不再开口。 也睡不着。 或许小官人有小官人的心思,但,她们又怎能没有自己的心思呢? 当天色蒙亮,大概卯正,便一起坐了起来,穿衣起床。 来到外间,恰好对面洛水也掀帘走出。 表情里倒是没甚么异样,一如既往轻柔似水地招呼着。不过,写意注意到她衣裳穿戴整齐,可不像才起来模样。 开了门,三个女儿家洗漱一番,正门前已经安静地等了六个从后面照房轻手轻脚出来的丫鬟仆妇。 写意拉开门闩,带着人走出。 正门外又是一排丫鬟仆妇居住的倒座房,这也是朱塬觉得院落像四合院的原因。不过,还是格局紧凑的江南院落布局,其实正门内里两侧,也有左右各两间南房,若是再算上两侧角落的厨卫,空间可谓用到极致。 住在倒座房里的仆妇们也都已经起床,写意带着一群女人来到东南角,掏出钥匙,亲自打开高高围墙上向东而开的小门。 门外就是一条挨着池塘而建的廊道。 出了门,吩咐仆妇们分别去取今日的菜蔬、肉食、饮水等物,写意自己点了两个丫鬟,来到前面相邻的另一个院子。 这边住了昨日刚到的那一群大小女人。 喊开了门,写意带着丫鬟走进去。 这里是大宅前主人平日读书待客的地方,东南两侧都是客房,北边正屋挂匾为‘明伦堂’,西侧是一栋背靠围墙的两层书楼,虽是两层,高度还要比中央气派的明伦堂矮一些。 只是不同于金陵后湖的宅子,这边最初已经腾空。 写意之前还想把四个小宦官安排在这边,还好何瑄几个主动拒绝。 这里太大。 因此换在了更南边一个纯粹的客院,其实也很大,但总比这边好些。 还好还好。 否则,昨日一群就只能挤更南边的客院。 写意还忍不住想,但愿皇帝陛下别在送人过来。 不是装不下。 毕竟丫鬟仆妇甚么的,按照大户人家规矩,一张通铺就能挤好些个,那能像自家此时这样宽松。就像那怕她们四个,住在主院,也本能地不敢一人一间屋子,而是在东厢左右两翼各摆了两张床。 问题在于,人再多,小官人面前,就很难清净了。 好吧。 是她们很难再把人藏起来。 小官人说那甚么垄断。 她们是女儿家啊,心眼比不上自家小官人心胸万一那么大,当然只想垄断自己男人。 说起来,西院从北到南,大概三十余丈,内宅占了十丈,这边书房院落占了七丈,四个小宦官居住的客院有五丈,其余空间分别是一排库房小院和只有一座主屋的祠堂大院。 这些院落,其实也只占这座大宅的三分之一空间。 不过,写意还是觉得太小。 就像这次把一群大小女人临时安排在书房院落里,那怕她很不想这些姑娘出现在自家小官人身边,但,既然到了,如此安排,她难免觉得失了自家小官人的体面。 可写意也明白,这小小的定海县城,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宅子,就像东边海军都督的府邸,其实才有自家一半大。 写意还疑惑过这件事。 只觉得,大概是自家小官人更受皇帝陛下宠信,而且,到底也带了更多随从过来,毕竟小官人身体弱,需要人照料,因此那位华大人主动谦让。 不过,那怕比其他宅子大些,又能如何? 想想小官人到了这边就每日操劳,写意又恨不得立刻就回金陵! 再说这书房院落,临时安排的居所,如小官人那样的地龙是没有的,一群姑娘为了赶日子两天颠簸数百里,昨日都有几个摇摇欲坠,写意还请戴太医过来给开了药。 还好,当下大大小小一一查看了一遍。 都好好的。 不过,今日定还是要重新归置一番,让人再打十几套床铺家具送来,各个房间也要再仔细清扫一遍。这边院子没有厨房,总不能与外院那些个男人们用一个大厨,也要腾屋砌出灶台。 男人们不能进来,好在仆妇里也有几个能做此事的。 嗯。 对了。 砌灶台要看黄历,早饭后让洛水选选日子。 至于最近,先让照房厨屋分几次多做些送来。 另外,还有这些姑娘的月钱。以及,天气逐渐暖和,正在做春装,也要确定是直接给布匹还是做了成衣分发过来。 再就是,小官人喜欢身边女人打扮得精致好看。 说难看了心情都会不好。 因此,也不能只是衣服,各种首饰也要置办。 看来最近要抽空理一理下月开支。 小官人不是个仔细人,该不该花销的都纵着她们花销,但喜欢清楚明白。 她觉得这很对。 除此之外,这些姑娘还带了一堆体己,昨日堆了满满两间屋子。写意特意叮嘱没让人动,打算亲自查一查。人都是自家小官人的,她不觉得她们还该有甚么私物。她自是没想过霸占甚么,却也要做到心里有数。 万一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进自家门,也是不体面。 看过了人,写意便简单看了看那些东西,其中不少是文房棋盘乐器书籍,还有各人的妆奁匣子,不过也只是匣子,另外最多的是装满新旧衣裳的箱笼。 写意知道这些女子来历,疑惑她们怎能留下这些。 找来几个问了问,才得知,因为要被送来明州,那边开恩允许她们从一同押解进京的抄没家产里挑些体己。 终究没有太贵重物事。 就如那些妆奁匣子,别说匣内空空,不少外面镶嵌的金银玉石都被撬走了,只剩勉强还算值些银钱的盒子本身。 不过,其中一个妇人也说,女儿家到了当下境地,能保留这些,也是福气。 写意很有同感。 当初能被送到小官人身边,要算她们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现下不仅自己有了着落,连家人都已安排妥当,写意偶尔想着,就是立刻为小官人去死了,也无憾了。 因此,小官人让她管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几环,他是没时间顾家了,让她帮忙补上,她就努力地这么做着。 怎能让小官人失望呢! 如此一一看过问过,离开书房院落,天光已经大亮。 回到后面内宅,何瑄已经在倒座房的临门小屋里等待,他是来拿今日那‘课件’的,要先送去给青娘的弟弟黎圭熟悉一番,好做安排。 写意亲自进院取来,交给何瑄,还商讨了一些今天要做的事情。 送走这位小内侍,转身返回。 再去照房那边查看交代一番,回到前院,已是辰初末刻,自家小官人依旧还没起床。 小官人身子弱,总要睡很久,通常辰正才会起身。 来到院落东南的小厨房。 发现青娘已经起来,假装和往常一样地正在给自家小官人包小汤包子,可惜装得一点都不像。 到处都不像。 那脖子上,好像得了疹子一般,都不说找条巾子围一围,倒像是和她们示威似的。 写意不太舒服地想着。 却也知道,这傻婆姨或是连镜子都忘了照,不知自己当下模样。 而且,写意更明白,青娘是个没心思的,心地其实也很好。眼下这么做,也是一种笨拙地示好,表示她和她们还是一起的,她不会觉得自己特殊。 就只是…… 至少今天,她们可很难领情啊。 就像洛水、留白和同样住在这内院里的某个麻袋姑娘都在厨房忙碌,各自若无其事,丝毫没有提醒她的意思。 还是只能自己开口。 若不然,这女子今日一旦被外人见了去,虽是可能性几乎没有,但万一万一碰巧呢,小官人面子就要丢尽了。 写意也不说话,走过去,指了指自己脖子,又指了指青娘。 青娘愣了愣,还看了看周围。 洛水和留白依旧若无其事地忙碌自己事情,某个麻袋脸蛋红红,到底没忍住,脆脆地笑出了声,青娘终于意识到不妥,想起甚么,捂着脸庞就快步走了出去。 等青娘离开,写意才发现,还少了一个。 嗯。 暖娘。 这座小院,今天大概又要加一个人了,好在南房有四间,蔺小鱼占了一间,再腾出一间就是。 毕竟小官人昨日都说了,给青娘当侍女。 就是…… 写意思绪飘了飘。 暗啐。 留白那坏妮子,自己偷看甚么滥书就算了,为何还要说与她! 不悦地扫了眼也开始笑的留白和某个不好意思的麻袋姑娘,写意洗了手,走上前,接着把青娘留下的馅料包好。 平日里要操持这么大一个家,写意比自家小官人还要忙些,但依旧挤了时间多多少少学了一点厨艺。至少,青娘都调好了馅料,她包起来是没问题的。 第044章:耐久 吃罢早饭,朱塬来到东院,第一件事还是开会。 今天主要多了一个吴祯。 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让姚封分出人手尽快对吴祯带来的大小海船进行详细检查评估,挑选出近期简单修整就可以快速出海的船只。恰好船厂缺少麻料,工匠民夫可以转向修船。 第二件事,关于对吴祯带来两万人手的分派。 虽然之前各地民夫一直在向明州汇集,但始终不够用,这下一次来了两万人,也就可以做更多事情。 不过,首先还是要从各方挑选出第一批北上运粮的队伍。 大致讨论结果,预计第一批运粮所需的一万人,吴祯带来的天兴卫百战精兵压阵,出三千人。 其中两千人分散在粮船上,既就近看护,也主导操舟。天兴卫成立于长江畔的江阴,很大一部分也是水军,操舟不是问题。剩余一千人驾驶战船随行,处理可能出现的意外,诸如紧急救助,或者遭遇海寇。 其他七千人,沿海征调渔民和方礼近期召集的方氏旧部各占一半。 另外,朱塬还会从营海司及诸多海商那里组织一批技术性人才,负责导航、医护、测绘等方面事务。 再之后,朱塬摆出舆图,与众人商讨加大伐木储材规模的事情。 这也是吴祯带来人手的另一个主要分派方向。 近期征集可以直接使用的阴干木料,其中一项置换,朱塬已经派人沿甬江而上,从甬江上游各支流两侧山中,或者明州外海各个岛屿,采伐合适木料,捆成木排运来定海。 然而,这远远不够。 朱塬希望从东南沿海各地的江流出海口顺水而上,进入山中更大规模地采伐造船木料,并且在杭州、定海、台州、温州直到南部的福州、泉州等地,都建立官方的造船木料阴干储备仓库。 这不仅用于近期的置换操作,还有为将来考虑。 朱塬甚至想到了将来诸事不那么急迫,腾出人手,采伐的同时还必须大规模植树,形成良性循环。 因为无论是海上运粮,还是发展海军,乃至朱塬接下来的其他开拓海洋计划,都将对船只的消耗极大。 没错,是‘消耗’。 旁观者看海事,就拿最常见的捕鱼来说,难免会疑惑,海就在那里,鱼又那么多,渔民驾船下海,大捞大捕不就得了,为什么这年代大部分渔民,甚至比农夫还不如?而且,又为什么,海洋中那么丰富的资源,历朝历代都好像看不见? 原因就在于,船只,渔网,乃至其他种种,都是成本不低的消耗品。 或许用朱塬前世网络游戏中的一个名词来解释,更加贴切。 耐久。 船只,渔网,不仅制造需要成本,而且还有‘耐久’,木船下了海,受到风吹浪打,无论是表面涂抹的桐油和灰麻,还是船只木材本身,都会被不断侵蚀消耗。 更别说渔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的就是这年代麻织渔网非常不耐用,打一趟鱼回来,就要仔细清洁晾晒一番,而且哪怕小心维护,这些天然纤维织造的渔网还是会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被海水侵蚀腐坏。 因此,无论是船只,还是渔网,当‘耐久’降为零,渔民就必须重新置办。 想想那部《骆驼祥子》,忙忙碌碌了一辈子,祥子都只为了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最终却求而不得。同理,古代渔民想要置办一整套船只渔具,也绝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这也是为何,定海知县薛戍前些日子与朱塬说,明州渔民一年八成的鱼获,都来自四月份的一次大黄渔汛。 因为其他时间下海,捕鱼收获,或许还不够弥补自家船只渔具所消耗的‘耐久’,更别说下海这件事本身的危险性。因此,这年代很多临海地区,渔民每年只在鱼汛季节打一季鱼,其他大部分时候,只能靠给人做工或务农为生。 朱塬之前让自己带来的大型海船下海尝试捕鱼,遭到华高反对,原因同样也是这么做会消耗‘耐久’。 近期收集到的诸多元朝海运资料中,其中一项不起眼的记录,关于元廷在海运巅峰时期要求地方每三年都要组织建造一批大型海船,也说明了海上运粮对船只的消耗有多大。 这年代的木制帆船,高强度海上运粮,每年两次往返,平均只能用三年。 朱塬与姚封讨论过。 姚封表示,若是得到良好的维护,一艘帆船用五年以上是不成问题的。 这又回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年代,造船容易修船难。 特别是大型海船,想要维修,必须临港挖出一个大船坞。海船驶入,封闭船坞,将大船支起,空水,花费一些时日晾干。然后,工匠们才能接着开始检查更换腐朽过于严重的木料,重新用灰麻填缝,再刷上防水桐油。 这一连串操作下来,与造一艘新船花费的时间也差不了太多。更何况,即使经过维护,到底也是一艘旧船,安全性不如新船那么高。 因此,如果木材等原料充足,还不如直接造新船。 大船在岸上开造,完成,下水。 三步走。 简简单单,干脆利落。 毕竟这年代木船不耐用是真,相对运粮来说,造价不高,也是真。 朱塬之前就得到过一份具体数据。 元仁宗延祐年间,就是大概50年前,明州这边有商家专门造船为朝廷运粮,千料海船,造价宝钞90锭,折合1500两白银左右,因为当时元朝给的‘运粮脚价’很高,每石约为宝钞8两,千料海船一次运粮1000石,只跑一趟,一切顺利,就能赚回160锭。 不仅一趟就回了本,去除人力等其他开支,还有赚。 这其实也从另一层面说明了这年代的船只造价不高,只相当于那一船粮食运到北方后‘身价’的一半不到。 因此,这年代的船只,就是消耗品。 其中造船需求最大的木料,只是沿海森林里的储备就足够丰富。相对于封建时代的采伐速度,几乎可以说是取之不尽。 三件事商讨完,又分派一番,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稍后还有一堂课。 朱塬与华高、吴祯说着话走出明远堂,恰好看到左七搀扶着一位六十多岁的伛偻干瘦老人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个年龄不一外貌倒是与老人有几分相似的汉子。 见到这位,朱塬立刻笑着上前:“柳老,做出决定了?” 老人正是昨天朱塬在第一堂课上说起的柳老七。 对于气象观测,这世上有着不少凭借经验做出判断的能人,但同样,也有着一些几乎是凭借某种天生本能预判天气的人,而且后者的预判往往比前者更准。 柳老七就是后者。 这种宝贝人才难得一遇,不只是朱塬,连华高见到老人也都露出笑脸,跟着走上前来。 和大家招呼几句,柳老七才又转向朱塬,躬身说道:“大人啊,老汉俺……拿不定主意,就把三个儿子都带来,与大人看看?” 朱塬要给柳老七一个正八品官职,昨天又让刘琏亲自去谈,带回结果是老人希望把这个官职授予自己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朱塬稍微考虑,就答应下来。 听柳老七这么说,朱塬正要转向他身后三人,显然就是老人的三个儿子,左七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看向老人脸庞。 第045章:全 朱塬顺着左七目光示意,才发现老人一侧脸颊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红痕,其中一道还带出来浅浅的血迹。 这是抓痕。 见朱塬看来,柳老七立刻把身子躬得更低一些,还转过身,示意自己三个儿子:“大人,这是俺三个娃” 三人一起跪了下来,磕头见礼。 不过,不等老人话语说完,也发现了异样的华高已经上前,拉过想要躲闪的老人手臂凑近打量他右侧脸颊,随即表情阴沉地看向地上三个汉子:“恁每敢对自家父亲动手,谁打的?” 华高说话间已经没了平日里在大家面前的和气,倒是透出几分杀伐武将的戾气。 地上三个汉子也知眼前都是天大人物,闻言都是一颤,纷纷开始捣蒜一样磕头。 这边动静闹起,不少人都围了过来。 见华高发怒,柳老七挣扎着替儿子们辩解:“大人,大人,老汉自个儿摔的,摔的,没人打俺,没人打啊……” 说着就要跪下来,却被华高稳稳地搀住。 朱塬也上前,凑近老人脸颊看了看,摇头道:“不是他们,女人抓的。” 说完再看眼前场景,朱塬已经明了七八分。 都是一个正八品闹的。 三个儿子,一个正八品,怎么分? 朱塬这么想着,走向还伏在地上的三个汉子,一脚踹向年龄最大的一个:“谁抓的,你来说?” 朱塬力气不大,汉子依旧滚倒在旁边,脸上带着惧色,直接指向右边一个:“大人,是二娃媳妇,不是俺,不是俺啊。爹要把正八品给俺,二娃媳妇说爹偏心,跑来闹。大人,俺不要这官,给二娃罢,给他罢……” 说着又重新趴到地上。 朱塬看向被指向的柳家老二,这汉子也没辩解,只是又开始磕头。 朱塬叹了下,都懒得再踹。 再次转向柳老七,发现老人已经满脸是泪,拉着华高喃喃哀求,见朱塬看来,又伸手道:“大人,俺不要官了,不要官了,俺不要了……” 周围人此时都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愤怒,或戚然,或还有人感同身受。 朱塬上前搀扶住老人另一只手,对华高道:“我来处理吧?” 华高点了点头,放开老人。 见老人有些不支的模样,左七飞快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朱塬把老人扶到椅上坐下,稍微考虑,说道:“柳老,你三个儿子都太不成器,这官,我谁都不能给。” 柳老七想起因为一个正八品,昨日家里鸡飞狗跳的情形,也丝毫没了心气,连连点头:“不给,不给了,都不给了。“ 朱塬能感受到老人的那份心灰意冷,拉过老人一只干枯手掌握了握,说道:“柳老,你有几个孙辈?“ 想要凭借一把快要埋土里的老骨头给家里换些好处的柳老七本来已经不报期待,闻言顿时预感到甚么,又不敢置信,看了看朱塬,终于道:“五个,俺已经五个孙子咧,三个娃子都有。” 朱塬本来是男女不限,见柳老七自动把‘孙辈’换成了‘孙子’,也没有纠正,说道:“那就把这份福荫给他们吧,一家送来一个……”说着转向围观众人,示意青娘三弟黎圭:“你过来。” 黎圭连忙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拱手施礼。 朱塬对老人道:“这是我内宅女人的弟弟,学问不错,就让您三个孙儿拜他为师。将来学成了材,我这里给柳老您许诺,最低也能在营海司当个吏员,至于能不能考科举,求功名,封侯拜相,让你们柳家光耀门楣,就看他们造化。“ 朱塬这话落下,周围人表情里多少都有些古怪。 某个小少年说一个三十岁左右男子是自己内宅女人的弟弟,这……信息量有点大。 朱塬脱口而出这个,没有多想,只是为了让老人明白他并没有敷衍安排。 柳老七也准确抓住了朱塬要传达的信息,看向一副文质彬彬模样的黎圭,再想想朱塬刚刚所说,是这位小大人的亲戚,这定也是一位大人,让他来教自己孙儿,必是能成器的。 于是连忙点头。 甚至还想起身行礼,被朱塬按住。 这件事解决,朱塬又看向还趴在地上三个汉子:“至于你们,刚刚柳老进门,该搀扶的是你们兄弟三个,我没看到,想来平日对你们父亲也不够孝顺,一人抽十鞭子,算是惩罚。以后若再不好好侍奉你们父亲,我还会继续罚,你们孩子也别想在我这里读书了。“ 三个汉子顿时一起磕头。 想想自家孩子能拜一位大人为师,将来甚至有望封侯拜相,兄弟三人根本没有任何怨言。 莫说十鞭子,二十三十鞭子也能受的。 朱塬止住又下意识要求情的柳老七,接着道:“对老人动手的那个媳妇,二十鞭子,柳家二子,你回去自己抽,我会派人看着。再告诉她,若有下次,就不是鞭子了,我会让人去把她吊房梁上!“ 柳家老二闻言又是磕头:“大人,俺抽,俺抽……“ 朱塬斟酌了下,没想到其他,便又转向老人:“柳老,正八品还给你,能有一份俸禄,我还会再安排两个人平日伺候你。不要推辞,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人家也该有老人家自己的福气,不管强夺还是强送,都没好处。“ 柳老七本来还想说甚么,闻言稍稍犹豫,便点了点头。 朱塬看向旁边的华高。 华高也点头。 没意见。 朱塬正要再说什么,注意到四周,摆了摆手:“都散了,还有,左七,找一根马鞭,你来抽,抽完了跟去柳老家,二十鞭子一下都不能少。” 左七抱拳:“职下遵令。“ 又安排人搀扶柳老七到厢房里休息,朱塬转向华高和吴祯:“两位自便,我去准备一下稍后的课程。“ 华高立刻咧嘴笑道:“今日恰有空闲,俺也听听。” 吴祯也微笑道:“早闻翰林博学,祯也想一观,诸事不急一时。” 朱塬当然没意见。 等朱塬离开,其他人也散去,还站在大堂前的华高才看向吴祯,带着几分献宝,笑问:“如何?” 想起昨日见到那小宦官,性格谨慎的吴祯本能地不想背后点评这位,见华高盯着自己,不开口就不放过他的模样,顿了顿,只能道:“翰林……很是老练。” 这是真心话。 吴祯旁观全程,只觉得,该想到的事情,这小少年都想到了。 首先,朱塬是为了维护刚刚那位老人。 吴祯还不了解详情,不过,见之前华高也对那位老人颇为看重,就明白对方定是有过人之处。 因此值得维护。 其次,维护同时,又不能让老人家宅不宁,甚至父子反目,这就需要谨慎处理。 否则好事全变了坏事。 朱塬的解决方法简直巧妙,把好处给了老人家孙辈,只一下,就直接安抚住了上面两代人。于是,再之后的惩罚,不仅老人自己没意见,看得出,那性格绵软的柳家二子,显然也为了儿子能够读书奔个前程,一时间都发了狠,要回去教训自己的泼辣媳妇。 吴祯甚至能够想象,那被教训的妇人,只要不是个太蠢的,那怕为了孩子,今后也不敢再对老人不敬。 再回头看,前后整件事,看似简单的处理,但,若是其他人来做,吴祯觉得,哪怕是自己,一时间也不一定能想到这么周全的答案。 再次瞄了眼朱塬走开方向。 吴祯内心难免又泛起强烈疑惑。 这……真是个昨日才过了十四岁生辰的小少年么? 不过,随即又想。 与这样一个少年相处共事,再联系那些传闻,想想昨晚自己连夜研读的那本《数学基础》,还有之前大半个时辰会议上对方的表现,吴祯又放心了更多。 至少,这小少年……不会把他带到如同自家兄长那般的尴尬境地。 兄长处事…… 那怕心里,吴祯到底不愿过多置喙,但,若能有这小少年几分练达通透,也不至于明升暗贬到苏州府做那甚么指挥使。 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一些事情,吴祯怎么可能不知? 也劝过。 不过,早年读过书的缘故,兄长一直自诩儒生,也和他明说,只求一个无愧于天下苍生百姓黎民,至于爵位功名,他并不看重。 吴祯很无奈。 甚至能够想象,主公大概也无奈。 其实都已明示暗示过多次。 就像之前平张后的封赏,大家都有个文散官职衔,比如华高的荣禄大夫,自己的资善大夫,就自家兄长没有。这简直就是在明说,你安心做一个武将,该文官处理的事情不要插手。 然而,到底没能磨平自家兄长那一意孤行的傲气性子。 第046章:常瑸的拜见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洋流’。 风帆时代的海上航行,洋流和海风的重要性几乎相当。 就像朱塬近期的汇集总结,元廷当年海上运粮,初期的近海航线很快被抛弃,除了潮汐干扰下大船容易搁浅,另外一个主要因素,就是洋流。 中国北方近海地区,全年都是由北向南的寒流。 因此,近海航线,从南向北过程中,等于全程逆水而行,运输难度可以想象。 再说远洋航线。 根据朱塬的估算,元廷运粮的两条‘远洋航线’,最远也没有离开海岸线超过五百里,连近海大陆架范围都没有出。 不过,相比近海航线,每年二月之后,远海洋面上就开始出现由南向北且是北偏西的洋流,也即他之前不止一次从各方典籍和相关人等那里听到的‘二月开海’。 这股洋流出现后,哪怕风向不利,只是凭借海水流向,恰好也能逐渐把船队送到山东半岛或者更北一些的渤海口。 朱塬要讲的,主要是洋流的成因。 比如风力。 比如密度。 另外还谈起诸如近在咫尺的舟山渔场,成因同样与洋流息息相关。 这些其实都是前世初高中阶段的基础地理知识。 朱塬的目标,是为了让众人在知其然的同时,也知其所以然。 明白的道理越多,打破了未知,本能中对海洋的畏惧也就越少。不再因为未知而畏惧,开拓海洋才会更加顺利。 这堂课的时间依旧是半个时辰。 朱塬最后还坦言,自己所说的不一定都对,需要众人将来花费更多时间去验证总结,乃至提出全新的理论。 不过,朱塬也强调,与海洋相关的诸多现象,无论是潮汐,还是洋流,都有着可以明确解释的成因,遇到了,不必惊恐疑惑,只需要去探索,去发现。 课程结尾,朱塬再次当堂向刘琏做出要求,让他组织团队围绕当下运粮事务进行相应的过往资料总结和现行洋流观测,并且做出明确文书供大家参考。 不同于潮汐可以计算,涉及洋流,想要总结出更加明确的规律,需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长期观测。 当下还是以营海司这段时间收集到的各种典籍和大批海运人士口述资料为主,并且密切围绕海运相关。 最后宣布课程结束,依旧没有‘老师再见’。 没礼貌! 大家纷纷散去,华高与吴祯一起走来堂前,吴祯还是第一次见到朱塬当教具搬来的地球仪,新奇中甚至带着点莫名恐惧地拨弄打量。 自己…… 竟然住在一个球上! 掉下去怎么办?! 朱塬没有打扰吴祯,与华高说着话,又见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带着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一起上前。 这些日子,常断一直很配合朱塬的各种安排。然而,朱塬能感受到,这位从三品武官似乎也在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只要不误了正事,自己又不是金子,没必要让所有人喜欢。 今天…… 再看看那年轻人,倒是意外。 常断走上前,抱拳与各位招呼之后,又拉过旁边年轻人,介绍道:“各位大人,此乃犬子常瑸,今日冒昧来听翰林讲课。” 穿长衫戴乌纱的二十岁左右年轻人恭敬地分别向华高、吴祯和朱塬一一行大礼。 华高和吴祯坦然受之。 朱塬照旧不反抗。 毕竟自己是常断的上官,这年代,官职地位远远压过年龄,更何况算起来,他还高了常瑸一辈,受一下晚辈的跪拜,理所当然。 等常瑸起身,华高先开口,拍了拍年轻人肩膀,笑道:“是个小秀才哩,读书好呵,莫要再如俺和你爹这般打打杀杀。” 常瑸又是拱手:“谨听都督教诲。” 然后稍稍转向吴祯。 副都督没有教诲,副都督又转向了地球仪,副都督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掉下去! 于是看向朱塬。 朱塬也带着笑,说道:“我身体不好,没有太多精力给你们答疑解惑。你若有疑问,可以随时找刘郎中。以后朝廷会越来越重视这些新学,你多知道些,只有好处。” 对答间,朱塬也大致判断,常瑸应该还是个白身。 倒是没有招揽的意思。 常断能让自己儿子主动过来拜见,已经算是一种更亲近的表态,没必要画蛇添足。 常瑸又是恭敬答应。 旁边的常断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常断悄悄拿了那些诸如《数学基础》之类的学问回家,让自己儿子研读,因为他也感受到了这些学问的重要性。 不过,常断是个武将,却也和华高一样,不缺少该有的政治头脑。 这一方面,眼前这位小大人崛起实在太快,根基不稳,又受到今上宠信太过,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短时间爬得太高,他觉得并不是好事。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了金陵的那些事,意识到这少年与左相之间或有龃龉。他不想掺和。因此,当初消息传来,朱塬成了自己的直属上官,他第一时间就打消了让儿子通过左相举荐入仕的念头,免得常氏夹在中间难做人。 恰好近期一件事已经越来越明晰。 今秋会有科举。 让儿子正正经经通过科举入仕,倒是个更好的进身途径。 今天悄悄带着最近心有诸多疑惑的儿子跑来听课,常断本来想着含糊过去。 不过,也是朱塬之前对柳老七一家的处理,让常断看到了这位小翰林的那份细致周全,恰好华高和吴祯都在,他觉得,让儿子露露脸,也是无妨。 朱塬的反应,又让常断更放了心。 自己这位小上官应该能看出儿子无官无职,却没有在当下用人之际开口招揽。不仅如此,还提点这些新学问的重要性,并且主动开方便之门,让常瑸学问上有疑惑可以去问刘琏,显然也是明了他的心思,避免他陷入为难。 这样一个人,常断觉得,若是再过几年,还能稳稳的没有倒下,或许,常家再靠近对方一些,也是无妨。 第047章:理想主义行不通 这边正说着话,何瑄出现在课堂门口。 已经午正。 何瑄过来提醒自家小官人吃午饭。 朱塬便顺势邀请了华高、吴祯和常断父子一起,没再回西院,就在隔壁的办公室摆上饭菜。午饭过程中,朱塬顺便向吴祯讲解了一下大家为何不会从‘球’上掉下去,让副都督大人安心。 吃罢饭,各自忙碌。 朱塬没有立刻返回内宅午休,而是喊来了刘琏。 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朱塬一边用炭笔绘制着一份记忆中沿海灯塔的外形图稿,一边对刘琏道:“拟一份告示,三天之后,二月二十六日上午,要求各路海商来营海司开会,过时不候。” 刘琏迟疑了下,说道:“翰林,说好的一个月?” 朱塬摇头:“事情总有变化,等不了了。而且,我会给南部广州等地海商预留一份缓冲方案。” 南征还在持续,两广以及更南部一些地区毕竟还没有完全纳入大明版图,就算等满一个月,很多当地海商也不一定能到。至于浙江、福建乃至北部各省,这些天时间,该到的差不多都到了。 既然吴祯提前赶到明州,事情也就不能再等。 刘琏想了下,拱手答应。 朱塬继续画着灯塔草图,接着又道:“还有北上测量各地维度的团队,让他们加快速度。十天之内,就算人回不来,直到胶州的维度数据和沿海绘图也必须全部传回。” 刘琏这次没有异议,再次答应。 朱塬接着说第三件事:“祖上已经同意了海事学堂的事情,我这里肯定容不下了,你下午挑个地方,能容纳很多人一起上课就行,实在找不到,就露天开课。然后你们尽快把课程教材整理出来,按照我的授课模式,内容包括我这两天讲的潮汐、洋流等知识,还有《数学基础》,海图的识别,基础气象常识,牵星仪等观测工具的使用,等等等等,我一时间也想不到太多。你们拟一个列表,把航海能用到的知识都算上,尽快交给我审核。然后,挑选吏员,每人专门负责一两项课程。授课对象暂定为天兴卫、明州卫所有军官,从百户起。另外,乡兵民夫,还有两卫的普通士卒当中,若有识字的,也可以推荐或自荐,如果能通过审核并完成课程,营海司会给予任用。至于其他,今后看情况再说。” 刘琏再次应是。 朱塬依旧没抬头,继续画着,再次道:“最后一件,我午睡之后,让测绘处的涂霄来见我,再让姚封挑选几个擅长建造堡垒的工匠过来。” 刘琏摇头道:“翰林,涂霄昨日又出了海,要三五日才能回来。” 朱塬顿了下,说道:“那就测绘处的其他人。” 刘琏点头。 打发走刘琏,朱塬正要继续把手中的绘图画完,一直等在这边的何瑄又汇报,方礼在门外。 方礼是来辞行的。 朱塬给他布置的一万人任务,目前只完成了不到四千。 吴祯昨日到来,一次带了两万人,也能有更充裕的人手派给他去浙东各地召集旧部。 好吧…… 大概就是拉壮丁。 这件事上午会议上已经决定,方礼本可以直接出发,特意又过来和自己辞行,也让朱塬再次意识到,方家是真的打定主意依附他了。 朱塬也没有拒绝。 老朱对自己很好,好到没边,朱塬很感激。 但…… 就像昨天的那件事。 朱塬哪怕没有任何危害老朱的念头,但也不可能不为自己做任何一点后路上的准备。 大家都是成年人。 理想主义,行不通的。 说起来,老朱恰恰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那个理想主义者。他希望诸子和睦,镇守各处拱卫江山,千秋万代;他希望君臣谐然,恭勤谨守富贵绵延,传诸子孙;他希望百姓安稳,渔樵耕读各司本分,怡然自乐。 然而,到了最后,老朱的理想全都破碎了。 儿子们镇守四方,按照他心意做出表率的很少,破事倒是做了很多,让他很失望。 至于功臣勋贵,能做到恭勤谨守的,更是不多。 老朱定下贪墨六十两银子就要剥皮的酷律,其实从来没有用在和自己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身上。 比如胡惟庸。 比如蓝玉。 他们倒台时,哪一个不是抄没金银田宅无数,但他们的罪名里,那个‘贪’字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 以此类推,其他功臣私下如何,完全可以想象。 甚至都不用想象,史料上多有记载。 若不是造化弄人,大部分功臣依旧可以富贵绵延。 就说蓝玉,如果没有洪武二十五年的那场大变,假子上千、侵占民田、擅升将领、侮辱元妃、纵兵毁关的凉国公,本会成为新朝的第一武将。 可见老朱为了自己与臣子们相共始终的理想,已经足够宽容。 然而,到了晚年,老朱悉心培养了几十年的太子朱标,也死了。 当老朱的理想一个个破碎,曾经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因此,朱塬不理想主义。 既然到了现在的位置,也必须逐渐搭建自己的班底。 就像朱塬这两天直接让黎圭担任自己的助教,还有对乔安的安排,诸如此类。 而且还是典型的任人唯亲。 要不然呢? 想想历代开国君王身边的文臣武将,大部分都是各种同乡同族。 老朱在这方面更是典型。 早期翼元帅府改大都督府,第一任大都督,叫朱文正。哪怕朱文正让老朱失望,当下各军当中,外甥李文忠,半子沐英、何文辉、徐司马等人,也都是对主帅有牵制作用的骨干将领。 为何? 还是任人唯亲。 相比外人,亲近之人总是更容易信任一些。能力可以通过教导与磨砺培养,但一个‘亲’字,却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得来。 朱塬从一个商人角度来看,这个‘亲’字,其实就是天然的利益捆绑。 就比如一个假设,徐达谋反了,除了老朱,难道他还会放过李文忠、沐英、何文辉这些人?哪怕李文忠等人屈膝投诚,徐达也不可能放心,必须除之而后快。 同样,李文忠等人也明白这些道理,肯定会尽心地监督各位将帅,避免他们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朱塬从来都是一个更相信利益捆绑的人。 就像前世经营公司,我不耍流氓画大饼,该给的好处都给你们,大家一起把公司撑起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公司做大,我吃肉,你们也能把汤喝饱,就这样。 至于投附的方家,朱塬不会天真地以为方礼一番表态后就会真的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今后慢慢来就是。 利益捆绑到一定程度,想不为自己赴汤蹈火,都不行。 因为朱塬还明白另外一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绑上了,再想脱离,哪有那么容易? 第048章:灯塔 午休之后,朱塬下午主要筹划的一件事,就是建造灯塔导航系统。 这年代已经有灯塔雏形。 朱塬到来明州几天后,就按照之前看过的资料,在定海城外招宝山上建造了一座简易烽堠,也即是这个年代的‘灯塔’。 与边关烽堠类似的外形,不过,边关烽堠是为了示警,没有敌情不得轻易点燃。 沿海烽堠则是全天候燃起,白日举烟,夜间点火,给靠近定海的各路船只引航。 但这远远不够。 朱塬希望达到的目标,是让灯塔导航系统遍布大明海疆。 还是那句‘恐惧源于未知’。 如果航海者行到各处,特别是遭遇紧急状况,如果能看到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无异于溺水之人抓到一根从岸上递过来的长杆。 可以救命。 另外,之所以是灯塔,不再是烽堠,也是必须的改进。 烽堠的结构太简单,一旦遭遇暴风骤雨等恶劣天气,露天的烽堠就无法再燃起烟火,而恶劣天气,恰恰是海上船只最需要烟火导航的时候。 因此,朱塬希望建造记忆中那样的灯塔。 同时也要适应时代。 晚间点火同时,这种灯塔还必须能够在白天燃起狼烟,并需要拥有一定的抵抗恶劣天气的能力。毕竟后来的灯塔主要是夜间引路,但这时代没有各种现代设备,白天的导航也非常重要。 再说当下。 让灯塔遍布大明海疆的远期目标先放放,首先还是要服务于近在眼前的运粮。 因此,参考自己给出的图稿,与姚封选来的工匠商议过大概建造方案之后,朱塬又经过与测绘处吏员的讨论,打算先铺开两条灯塔导航路线。 第一条路线在明州外海,从定海港口一路向东北延伸,直到后来的嵊泗列岛区域。 根据最近不断汇总的测绘结果,嵊泗列岛距离明州大概两百里。 过了嵊泗列岛,再往东一些,运粮船队差不多也就到了拥有西北向洋流的外海,可以转道向北,直抵山东。 太远无法企及,但既然开端这一段可以通过舟山、岱山、嵊泗等群岛上的灯塔布局,实现全线导航,当然要做。 另外,计划建造灯塔的岛屿也要有选择性,关键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拥有天然海港,以便运粮船队遭遇紧急状况,只要向着灯塔方向前行,就能得到停靠修整。 第二条线路在东部沿海各州县。 暂时不考虑南部,而是从明州向北,一路到胶州。 选择建造灯塔的位置同样必须拥有海港,而且会对相应临海区域进行一定的深度勘测,确定入港航线,避免搁浅触礁等状况发生。 运粮船队在远海行驶的时候,肯定看不到数百里外的陆上灯塔。 不过,还是那个道理,一旦遭遇紧急状况,整个船队,或者部分船只,可以直接转道向西,根据沿海灯塔的指引,进港停靠。 不仅如此,朱塬还计划在两条灯塔网络上都布置救援卫所。 外海船只同样可以发送烟火信号,只要接到信号,相关卫所必须主动赶往救援。 这年代出海远行是怎样的一个危险程度? 首先,随着朱塬近期越多的了解,也逐渐意识到,海运动辄漂没三成以上,明显夸张。 但,哪怕只算一成。 损失一成粮食的背后,还有明显被很多史料刻意忽略的一个问题。 人呢?! 朱塬计划一次运粮20万石,押送士卒民夫需要1万人次。以此类算,想要达到元廷300万石级别,押送士卒民夫就需要15万人次。 按照粮食损失比例,再考虑一半人能够被救起,剩下半成,每年也相当于损失7500人。 注意,之前是‘人次’,之后是‘人数’。 还是按照朱塬的规划,三万人,每年往返两次,顺利的话,可运粮120万石。要达到每年300万石,很好计算,需要一个7.5万人的团队。 于是,人手损失,恰好还是一成。 表面上看,每年损失一成的人手,似乎也不多,但,运粮不是只运一年,元廷之前运粮元惠宗至元年间开始,直到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亲元势力相继覆灭,持续了大半个世纪。 不说几十年,哪怕按照10年计算,7.5万人的运粮团队,每年损失7500人,十年之后,理论上最初的7.5万人,要全部换一遍。 因为,都没了! 这样的危险系数,可以想象沿海居民对参与北上运粮的抗拒程度。 大明给不出元廷那种相当于粮价本身两倍以上可以让人忽略生死进行冒险的高额运粮脚价,实际上元廷自己也给不起,后期海上粮道的迅速崩溃,根本还是财政上的无以为继。 那么,朱塬能做的,就是在现有条件下,给海上运粮团队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保障。 不说什么悲天悯人的漂亮话,最简单的逻辑,安全得到最大保障,不再让参与者觉得下海就是九死一生,那么,所有负责运粮的士卒民夫,上上下下,也会更加协同一心,发挥最大效率,把整件事做到最好。 并且,可持续。 只是与几位吏员工匠初步讨论,还是花了大半个时辰,打发他们各去执行,朱塬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色,应该是下午的四五点钟。 又一天即将结束。 见朱塬处理完事情,左七和黎圭一起带着一群人过来,是柳老七一家。 显然等待了不少时间。 柳老七和柳家三子一起把自家五个孙子都带了过来,让朱塬过目。最小的男孩才三岁,被一个眼神很是灵动的小姑娘牵着手。 朱塬问过几句,确认柳家三兄弟的长子年龄都足够,最大十三岁,最小七岁,都是适合就学的年龄。 至于其他。 比如某个带着弟弟的柳家姑娘,是柳大的女儿,排行也是个‘二娘’,十一岁,朱塬看着就觉得很聪明,适合送去金陵进入后湖医学院,将来培养成女医官。 不过,为了避免柳家父子兄弟之间再生龃龉,就没有提。 不患寡而患不均。 兄弟之间不争气,柳家也只能少了这份福气。 说话间得知三个小子都还没有正经名字,这年代也很常见,朱塬稍微斟酌,当场起名,从大到小,柳潮生,柳潮起,柳潮平。 柳老七显然对名字非常满意,又让三个孙子给朱塬磕头。 这年代拜师不能太草率,见过了人,后面的事情,朱塬就让他们自己安排,为此还喊人吩咐提前给柳老七支取三个月的俸禄。 等柳氏一家离开,黎圭跟着朱塬一起进入他办公室,表情里带着探询。 朱塬来到办公桌后,没有坐下,拿起一支炭笔趴在桌上继续研究一张明州近海岛屿地图,一边对黎圭道:“学问要循序渐进,对于三个孩子,关键要先把一个‘礼’字教起来。” 挑选黎圭,也是为此。 黎圭和黎臬兄弟俩,老三和他姐姐的性格倒是有几分相像,大概年龄相近的缘故,成长过程某一段时期受到了类似的家庭熏陶,有些迂。当然,比起不开窍的青娘,黎圭不笨,只是谨守儒家礼仪,因此朱塬比较放心地很快用了起来。 老四黎臬,心思太活络,还要再磨一磨。 朱塬这么做都不是爱惜羽毛或者其他什么,很大程度上还是为了身边人好。 因为老朱。 老朱对亲人非常宽容,实在被惹生气了,更倾向于拿亲人的身边近随开刀。 最典型的一段野史,李文忠不断劝谏老朱要减少使用宦官,避免前朝宦官干政之祸,反反复复地劝,把老朱惹急了,老朱没有惩罚自己的外甥,而是下令杀光了外甥家的门客。 你不让我用宦官,你也别用门客罢! 而正史中,老朱的一些儿子做了荒唐事,王爷们没事,最重的惩罚也只是剃光全身毛发,但,倒霉的,却是王府的属官。 朱塬现在的目标很大。 某些人从朱塬这里找不到破绽,难免转向他身边人。朱塬不希望某些事情发生,只能未雨绸缪。 黎圭听朱塬这么吩咐,大概明了该怎么做,拱手答应。 这边正说着,赵续匆匆赶来。 有一伙海寇跑来自首,大概一百多人。 贴出告示,除了被华高带回的那一伙,这还是最近几天第一批跑来自告的,朱塬立刻就决定亲自去看看。 人在城东甬江畔的明州卫驻地旁。 朱塬乘坐轿子出城的过程中,也了解了一个大概。 这伙海寇……其实都不算职业海寇,而是岱山附近的岛民,平日打鱼,偶尔碰上,才会做一些不法事。 最近看到了告示,又见那浩浩荡荡的雄壮水军舰队驻扎明州,越想越怕,担心被周边人告发,错失了机会,干脆一个村子的男人都跑了过来。 朱塬听完差点就想要直接回去。 太没成就感。 不过,还是到了东城外。 大致看过一群被简单绑成一串浑身上下破衣烂衫的岛民,还有营地外哭哭啼啼的老人女人孩子,朱塬都懒得多问,直接拍板,全部服苦役一年。 然后一笔勾销,各回各家。 恰又是炊烟袅袅的傍晚,朱塬喊来当下在驻地这边的最高武官,指挥佥事张亿,让他安排饭食,不只是地上一群,外面那些老幼也管一顿,再赶紧把帐篷搭起来,晚上不能让人冻着。 朱塬这边吩咐完,发现薛戍和刘琏不知何时一起赶来。 见刘琏表情里似有不妥,朱塬道:“有话就说?” 刘琏拱手:“翰林,乱世……当用重典,这处置,太轻率了,至少也要甄别一番。” 朱塬似笑非笑:“乱世用重典?好啊!交给你一个任务,我隔壁住了个水贼出身的大头目,你去把他‘重典’了吧。如果答应,我现在就拨一千精兵给你,怎么样?” 刘琏顿时苦下脸。 这…… 不讲道理! 谁敢去‘重典’从一品的海军都督啊! 朱塬见刘琏不说话,还转向薛戍:“你是个懂变通的,别和他走太近,小心被带傻了。” 薛戍只是笑而不语。 朱塬身边的赵续等人也都忍着笑,很辛苦。 调侃几句,朱塬袖起了手,看着官兵过来把一群岛民身后绳索解开,押着他们自己去搭帐篷,还有人去把妇孺们也喊了进来,轻轻叹了下,语气恢复正经道:“乱世用重典没错,但也要看情况,有些事情,理不清的,越理只会越乱。我们快刀斩乱麻,尽快把海寇的事情解决,才是造福东南百姓。已经乱了几十年,百姓就想要一个安定,而不是什么黑白曲直。而且,这件事解决了,我们运粮也会少几分干扰。” 刘琏安静地听朱塬说完,顿了顿,还是拱手长揖:“翰林,下官受教。” 这边正说着,又有士卒押着一队民夫走来。 朱塬看过去。 赵续见状,凑过来在自家小官人耳边解释。 这是上次他随同华高一起出海,带回的那一批张士诚旧部。 赵续还指向其中一条大汉,示意正是乔安擒获的那位头目,还是北宋名臣晏殊后代,名叫宴荀,因为左手只剩三根指头,还有个绰号,叫宴三指。 朱塬来了兴致,让人把宴荀喊来。 宴荀远远就注意到这边一群官员,其中一个当下春日里还裹着裘衣的小少年很醒目,他有所猜测,应就是传闻中那‘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 就是……太小了些。 听那位小大人要见自己,宴荀不敢违逆,连忙跟随一位官兵走过来,不用介绍就很主动地大礼拜见。 朱塬让宴荀起来,打量这位前张氏武将,问道:“你是晏殊后代?” 宴荀抱拳:“忝为晏氏十七世孙,某不肖,实在有辱祖上声名。” 朱塬很想说可惜你不是二十三世孙,要不然就巧了。 这么想着,朱塬思绪转念,又问:“读过书?” 宴荀点头:“读过。” 朱塬又想了想,才追问道:“想要重振你祖上名声吗?” 宴荀迟疑。 张氏覆灭,若是想要投降西吴,他也不会带着人从平江杀出,逃入海上。 不过,最近…… 当时迫不得已选择归降,本以为被押到明州之后,多多少少会遭遇一些为难,乃至性命之忧,他可不敢全信那华高的许诺。 因此,私下都已经和几个兄弟讨论过,若不得已,还是要寻机再次出逃。 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要好太多。 比如他自己,很快就有了结果,苦役十年。 宴荀觉得一点都不过分。 除了他,底下兄弟们都没有高过十年,甚至,一起带过来的妇孺家眷,连说法都没有,只是被派遣缝制风帆、编织缆绳等轻活,女眷们也没有遭遇任何骚扰。 这么住在明州卫的营盘边,除了每日点卯,干活时身边多几双眼睛,其他,他们根本都不觉得自己像苦役犯人。 因为,那些活计,也并不算太重。 宴荀能明白这肯定是明州在拿他们做人样子,但,才短短一些日子,下面很多兄弟都逐渐没有了其他心思。 大家都想着,这样服完役,把家落下来,将来安安稳稳的,实在要比海上漂泊生死未卜强太多。毕竟只看这定海港口那帆桅如林的景象,以后那里还能再跑海上讨生活? 宴荀也这么觉得。 没想到,忽然间,眼前这位小大人……似乎有招揽他的意思。 宴荀没有高兴,更多还是警觉。 最近海军都督府好几次派人过来游说,希望他提供信息,或者亲自写信,帮忙招降海上那些张氏旧部,他都选择了拒绝。 他觉得,眼前这位,可能还是同样想法。 短暂沉默,宴荀正要开口,朱塬摆手打断:“我不是要招揽你,也不是想要利用你招降其他海寇,而是另外一个机会。不过,我刚刚也才产生念头,你不必回答,先好好想想,就算你不愿意,打算安定下来,也可以问问你其他兄弟,愿不愿意出海搏一个荣华富贵,嗯,就是出海,我不勉强你们为大明效力,南征北伐什么的。” 第049章:欺人太甚 还是早饭时间,定海县城城西,营海使府邸外就已停满了车辆,还有人从府邸西侧紧挨的城中内河下船,带着仆役就近徒步而来。其中一些人那怕刻意收敛,还是难免在衣着等细微处透着豪绰富贵。 元以宽治天下。 不是宽仁,而是……用游牧民族的术语来讲,放养。因此,对于海上贸易,元朝的管理比前代还要宽松,百余年时间,不知不觉,东南各地就出现了一大批凭借海贸发家的巨富。 这是二月二十六。 平日里都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山露水的各地海商,今日纷纷聚集营海使府邸外。 紧闭的府邸大门前,温州池氏海商池经正在劝慰这些时日都没有换过忧虑表情的沈茂:“达卿,莫要忧心了,你定也听到那海军都督门下傅寿所放消息,不过还是钱财之事。再者,我近日旁观这营海使大人所行种种,都是利国利民,想来不会为难沈家。” 沈茂当然也听到了朱塬刻意让傅寿主动放出的某些消息。 抬头看了眼这营海使府邸大门,他却再次微微摇头。 若真只是钱财之事,沈家明里暗里都尝试送了多次,为何没有回应? 再说,营海司这些时日的各种举措,或可证明那朱塬应是个不错的官员,但,好官……却并不一定是个好人啊。 看看周围…… 今日大半东南海商汇集于此,那位营海使大人若想一举竖起威望,最好方法,就是杀鸡儆猴。那简直祸根的三船海货,以及,张士诚,两种借口相加,被晾了这些时日的沈氏,可不就是某只最适合杀了立威的‘鸡’么! 要知道,那带了皇帝陛下佩刀来明州的营海使大人可是早就放出了话,皇帝陛下佩刀被请了出来,不沾血就回去,不吉利。然而,直到今日,还没有一人被祭刀。 当时听到传闻,沈茂只觉脖颈发凉,好似那位大人正在盯着他一般。 唉。 若今天真要死他一个,保全沈家,那就……死罢! 这么想着,沈茂又摸了摸藏在胸口的一封信。 这是兄长从苏州卫指挥使吴良那里求来的一封亲笔,为他沈家说情,前两日才送到他手中。 吴指挥不愧是那心怀天下的儒将,半分沈家礼物都不肯收,只是在沈家找寻一些平日与吴指挥交好的儒生名士一番说项之后,对方就挥笔而就,亲自做保,表示沈家不仅积善守礼,与那已然覆灭的张氏也并无牵连,希望营海使秉公行事,莫要无故牵连。 其实,沈家更想吴指挥能给自己胞弟,当下的海军副都督大人写一封信,可惜被婉拒,还明言不能因公事动私情,沈家也不敢得寸进尺。 沈茂只愿今日吴副都督也在,一同看到这封信,想来应会给自己兄长一些面子,帮忙说项。 池经见沈茂不说话,恰好又有一位几年不见的老友出现,便先转身迎上去,拱手笑道:“南山兄,我以为你不会赶来。这许久不见,近年一向可好?” 来人刚从内河边下船,带着两个小厮一起走来。 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长须老者,来自福建泉州,名叫胡耆,表字长寿,别号南山。 胡耆也向池经拱手:“承蒙挂念,昨日深夜才到了这明州,总算没错过。恒常,比起那六年前,你可是富态了呵。” 两位平常很难相见的老人施礼过后,一番把臂寒暄,胡耆很快就压低声音说起了正事:“吾在泉州就已听说,这营海使,是那‘送五百年国祚’之世外高人,恒常,今日这甚么‘会议’之后,你可要和我仔细分说分说。” 池经谨慎地朝胡耆做了个噤声动作,看了眼周围,低声到:“你现住何处,午间……若能脱开身,一起吃酒叙旧?” 胡耆也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是议论那位营海使大人的地方,连忙点头,说道:“城内已没了客房,昨夜住在南港码头船上。恰巧了呵,吾带了好酒,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两人正说着,又有几人从内河边上岸走来。 池经瞄了一眼,表情意外。 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一行人中被几位仆役簇在中间的两个,一个是前几日才知晓的嘉兴海盐州章颌,名声很是不好的一人。另一个,却是那才做了一月多太仓市舶提举就被罢了官的陈宁。去年底浙东归顺,为了今后生意,池经也是第一时间从温州赶去太仓,亲自上门送礼。 池经的疑惑在于,这二人,如何就走到了一起? 章颌不认识池经,陈宁倒是有些印象,只是,那些日子送礼之人太多,他一时间也叫不出眼前人名字。 走近了,只是点头示意。 到底是曾经的‘现管’,池经不敢太怠慢,主动拱手招呼。 陈宁对池经的反应很是满意,也干脆停下,拱手道:“别来无恙,这位……呵,莫怪俺记性不好,敢问名姓?” 池经自我介绍道:“温州池经,池恒常。” 池经身旁,胡耆不知二人身份,见老友如此,也便跟着拱手:“在下泉州胡耆,表字长寿。” 陈宁与池经施礼过,又朝胡耆稍稍拱手,没有自我介绍。 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自我介绍。 若是今天能重新得了官职,这些个海商,还是要努力迎合他,那里需要多话。 章颌见有人主动和自己这边搭话,也上前一些,拱手招呼,又是一番介绍寒暄。 聊了几句,陈宁、章颌二人才向营海使府邸大门走去。 不过,相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的池经、胡耆两个,其他海商对章颌都非常冷淡。见到了陈宁,毕竟也已经不是‘现管’,招呼倒也招呼,因他竟然与章颌这种人搅在一起,却也没了多话的念头。 面对如此冷遇,两个都不是大度人,不知不觉憋了一肚子闲气,却也只能藏在心底。 这么来到大门前。 章颌身边一个仆役穿着的瘦高男人目光里带着怨毒兼畏惧地打量那大门几眼,到底忍不住,上前低声对章颌道:“哥哥,俺在此地到底不合宜,就先去船上等罢?” 章颌也压低声音,却带着些调侃:“向二,这里那有人识得你这‘浪里龙王’,就留着,等下一起见见咱营海使大人。” 瘦高男人咧嘴向章颌抱了抱拳:“哥哥,看一眼这大门就足够,俺就不留着受这份惊吓了。” 海商之间关于章颌与海寇有牵连的传闻,其实是真。 向二,绰号‘浪里龙王’,早年在崇明下海为寇,后辗转到苏州外海。因为早年一些际遇,向二与章颌结拜成了兄弟,两人这些年悄然合作,倒是做下了不少大生意。 近期因海上风声太紧,向二干脆带着几个弟兄上了岸,寄居在海盐章氏家中。 这次是特意跟来明州‘长见识’。 然而,鼓着勇气到了这营海使府邸前,想想那定海港湾里一艘艘庞然巨舟,难免露了怯,实在不敢再进一步。 章颌见状也不勉强,留下两个小厮,打发向二与他另外一个兄弟先回到西边内河船上。 陈宁就站在章颌身旁,恰好听到二人对话。 最近几日寄居在章颌住处,陈宁到底不缺见识,也大概识破了向二等人的身份,只是他并不觉得这算甚么,还在向二一个号称‘射穿山’的兄弟表演百步穿杨之后,大加赞赏,呼为‘义士’。 章颌也察觉到陈宁关注向二两人的目光,只是相视一笑,尽在不言。 这边又等待了好一阵,营海使府邸大门终于伴着轻微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门前街道上,所有人瞬间安静。 赵续和左七一起迎客,要求海商们留下仆人在外,登记之后先行进府等待,会议巳时整准时开始。 众海商纷纷拱手应是。 站在稍前一些的陈宁更是目光亮起,因为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副手常报就站在赵续身后。 嗯。 就是……瘦了许多? 常报确实瘦了很多,相比最初见到朱塬时的身材,同样一身官服,当下穿在身上,一副松松垮垮好似要飘起来模样。 没办法。 连续半月被那位小上官如同骡马一样催赶着拟订全新的大明市舶法令,搜集前朝资料,反复斟酌条例,还有那小上官不时的各种想法,每天从天明忙到深夜,特别是最近三日,因要紧急完成法令初稿,他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不到。 想不瘦都不行啊! 唉。 当下再回忆,常报只觉得第一天见到那位小上官时的感觉,果然没错! 不仅如此,这半月时间,满城的海商,看着就金灿灿的,但,他不仅一点好处都没敢捞,反而丢了十几斤肉,常报偶尔累到都想辞官来着,又不舍得。 当下见到陈宁,常报又是无奈。 陈宁没有海商身份,本要被挡在门外,他不想得罪对方,帮忙说了句,于是被放了进来。可这位前上官对他真是一点不客气,好像他是他家仆一样,进了门,就让他再次帮忙引荐营海使大人,还说甚么胸有韬略想要当面陈述。 引荐引荐…… 都引荐过一次,还要碰壁不成? 小人不能惹,常报一番迟疑,还是转去了正院的明远堂。 朱塬今天早早来到这边,正坐在明远堂那张夸张的大会议桌旁,与华高、吴祯讲解自己的某些想法,见常报出现,问到:“怎么了?” 常报拱手:“大人,陈宁求见。” 朱塬想了下,才记起是谁,看向常报:“你收他银子了?” 常报吓得连忙摆手:“大人,下官怎敢!” 朱塬道:“祖上都说了,永不录用,他找我有什么用,你也别总和他牵扯,打发走吧。” 陈宁,曾经胡惟庸案里的关键人物,因为为官酷烈,喜欢用烙铁施刑,有个‘陈烙铁’的绰号,朱塬还记得有记载陈宁因为听不得劝告,暴怒打死了自己亲生儿子。 这种人,别说已经有老朱的吩咐,就是没有,他也不想打交道。 常报不敢再多说,拱了拱手,退出明远堂。 来到前院,专门接待客人的厢房里,面对陈宁的期待和周围众海商的关注,常报想要给陈宁留面子,做了个手势:“明泽,请罢。” 陈宁站起身,掸了掸衣裳,还扫了眼周围诸海商,特别是之前在大门前对他最冷淡的几个,然后转向常报,故意问道:“大人要见在下?” 常报见他模样,迟疑了下,还是道:“大人请你离开。” 陈宁动作顿时僵住。 屋内海商本来见常报姿态,以及陈宁反应,还有些后悔刚刚在门前的冷淡,当下这转折……一些人强行忍耐,才让自己勉强保持了平静,没有当场失态。 章颌本以为陈宁被营海使大人邀请,还欣喜自己这冷灶烧成了。 没想到…… 差点要跟着起身,章颌也庆幸,没有一起,要不然,这脸皮怕是要丢尽。 陈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营海使府邸,一直浑浑噩噩地来到大宅西侧河岸边,听到有人喊,是章颌的结拜兄弟向二,才清醒一些,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要踏入水中。 退后几步站在岸边,望着那缓缓流淌的幽幽河水,沉默片刻,陈宁忽然发了疯似地转向道旁营海使府邸高墙,一阵挥拳踢腿,嘴里如同受伤野兽般低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第050章:十二张牌照 巳时整,来自东南各地的一百多位海商,一起进入营海使府邸正院。 宽敞的明远堂都容不下,一部分人只能站在门外倾听,好在明远堂大门侧门今日全开,倒也不怕听不到声音。 主位只有朱塬一人,坐在那张宽大会议桌上首靠右位子,毕竟不能挡着祖宗佩刀不是。 华高和吴祯已经离开。 两人明白,今天是朱塬的主场,提前过来了解过他的想法,就主动告辞。 毕竟有太多事情要忙。 等所有人或站或坐或主动或被动地找到自己位子,朱塬习惯性地拍了拍手,扫了眼四周,开口道:“那么,我们现在开始。” 诸海商顿时或拱手或应是,有幸凭借年龄或名望落座的一些人还下意识起身。 朱塬不得不压了压手,待众人安静,才说道:“劳烦大家一路奔波,又在定海等了这些时日,我就不再废话,直入主题,首先是大家最关心的,今后的海上贸易规矩。” 这么说着,朱塬从手边一叠资料中挑出一份,朝长桌中央推了推,说道:“先说大家最关心的,这是最近营海司根据历朝历代市舶相关律条,制定的全新大明市舶法令,不过,属于暂行条例,也即暂且施行,计划一年后,根据具体的执行情况,再对其中一些可能不适宜的条令进行修改,比如税率,比如货品出入限制,等等,然后才会定位最终律法。” 说到这里,朱塬稍微停顿,才接着道:“汉高祖约法三章,汉室因此大兴,可见规矩之重要,律法之关键。市舶法令一旦确定,未来十年,都不会再做改变。因此,大家将来可放心按照规矩,继续自己的生意。到时候,诸位只要在法令范围内行商,就不需再有其他顾虑。” 什么顾虑? 朝令夕改,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辞白帝彩云间…… 朱塬这番话说完,堂内堂外,一百多双眼睛都眼巴巴地盯着那本并不算太厚的册子。 既然是商人,那怕没有朱塬这个后来人的相应见识,诸海商也都明白一份让大家可以参考的律法究竟有何种意义。 “这本草案,稍后你们自己拿走,相互传阅,若有意见,也可以向营海司提出,不过只有三天时间,过了三天,我就要送去金陵给祖上审阅,待祖上许可,这份法令将会开始试行。同时,营海司还会在明州和泉州,分别开设市舶司,等广东平定,还会有广州市舶司。” 稍稍给众人消化时间,朱塬又继续:“那么,我们开始下一个议题。” 翻开另外一份文件,朱塬抬头扫了眼众人,接着说道:“既然召集大家来明州,自然不会简单地宣布一个全新市舶法令,大家应该也都知道了,当下朝廷大军正在北伐,北伐需要粮饷。元廷腐朽导致内陆运河年久失修,咱们只能考虑海路运粮,我这个营海使,还有隔壁的海军都督府,近期都在操持此事。” 这话刚落,已经有人抢道:“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乃我汉家儿郎百年之所愿。大人,朝廷但有差遣,长洲沈氏愿倾尽家财以供大军,绝无二话。” 朱塬看过去,是之前在码头见过一次的沈家老三。 问题是,这么激动干嘛? 明远堂内外其他人都明白沈氏最近遭遇的困境,也能够理解沈茂这番表态,嘴上纷纷附和的同时,内心却不无埋怨。 沈家愿意倾尽家财,你私下说啊! 这么大庭广众,让大家为难不是? 朱塬听着周围嗡嗡一片表忠之声,不得不再次压手,将面前又一份文件推向前:“倾尽家财是不必的,但也确实需要大家出力,不过,也不会让各位平白出力,这里,是一份我最近构思的海贸公司设立方案。” 面对又一群眼巴巴,朱塬接着道:“我先大致讲解,所谓‘公司’,大家可理解为相互合作从事某项生产或交易活动的经营实体。换一个名字,比如‘商号’,你们可能就明白了。不过,‘公司’也有不同。” 说到这里,朱塬找过旁边自己的备忘录,翻了翻,才继续:“简单来说,营海司计划公开发布10张公司牌照,我也不多绕弯,每张牌照,叫价20万两白银。而且,我也要说明,这笔钱不是要装我个人口袋里,也不是装入朝廷口袋,还是为开拓海洋,营海司近期计划建造导航灯塔,就是比招宝山上烽堠更好的那种,铺满外海岛屿,各位将来商船只要进入大明海疆,就可一路沿着灯笼回家。想想那场面。其他,还有各种码头的建设,开设海事学堂,研发更好的海船,等等等等。” “10张牌照,拿到了,大家今后可以继续海贸生意。没有牌照的,很遗憾,各位只能转行,若强行继续,将被视为走私,希望各位不要自误,引来抄家灭族之祸。” 嗡…… 议论声再起。 每张牌照二十万两白银,不少海商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还有用在海上的许诺。但,只是这堂内堂外就一百多号人,十张牌照,这……怎么够分! 朱塬再次压手,见没用,不得不拍了拍手掌:“各位,听我说完。” 等堂内重新安静,朱塬接着道:“我刚说了,公司牌照,前提是公司,也既相互合作的经营实体,并不是说每张牌照只能给你们某一家,而是你们各家可以联合起来拿下一家牌照,成立公司,共同经营。” 呼……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小大人……真是差点把人吓死。 朱塬等大家缓了缓,继续道:“希望各位不要再打岔,等我一次说完。” “海上贸易的风险,我大致是了解一些的,因此,我相信采取公司制度,大家相互分担风险,才更能长久。” “这里不得不提醒诸位,挑选合作伙伴一定要慎重。若是有人行不法事,你们都会受到牵连,最严重的,牌照将会被收回。” 朱塬这话出口,堂内一些人不由自主就看向某个章姓海商。 章颌没有资格落座,只是站在右侧人群中,听到朱塬说出这句话,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脸皮也无所谓了,就是……腿有些软。 这周围,有愿意与他合作的么? 朱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接着道:“具体的公司模式,采取股份制度,我给大家初步设定的股本是1万股。首先,其中2000股,我会拿走,上交给朝廷,让陛下处置,或者留为朝廷资产,或者将来赏赐功臣。” “大家出资20万两,只能获得其余的8000股。别以为我在占各位便宜,还是敞开了说,海贸之利太大,我不拿走这部分,将来你们也会被觊觎,不如把事情摆上台面,若是陛下把牌照赏赐了功臣,等于直接给你们找了靠山。另外,10张公开发行的海贸公司牌照,第一批给大家7张,剩余3张,留给南方未平定地区。同时,这10张牌照之外,我还会另外预留两张,也是朝廷专属,用于参与海上贸易。” “我这里向大家许诺,10年之内,营海司只会发布总计12张牌照,不会再多。” “再说好处,这12张牌照,将会完全垄断大明未来10年的海上贸易,那怕10年之后,按照我个人设想,也不会再发更多。那么,垄断到什么程度呢?今后,那怕有海外商人运货到大明,他们也不可再自行贸易,只能由这12家公司竞买其货物。海外商人离开时,也必须通过这12家公司加价采购商品。” 眼看众人又要议论,朱塬不得不收敛表情,扫了一圈,打断将起的私语,接着道:“这就是大家的好处。” “那么,好处之后,就是义务。” “除了之前的20万两白银,还说这次运粮。” “因为今年是开端,朝廷缺少海运人才,需要大家协助。我的要求是,每家竞得牌照的公司,必须出500人,而且,必须是你们最出挑的500位航海能手。我会采取责任制方法,绑定每家公司负责哪些船只,你们如果糊弄我,随便送人过来,将来出了事情,什么结果,你们自己想象。” 诸海商纷纷又开始表态。 朱塬稍稍等待,接着到:“最后,就是船只,每张牌照,我的要求也不多,凑集运载2万石粮食的船只份额。粮食当然是朝廷出,你们只需要供应船只。” “我最后再保证,这件事只限于今年一年,因为朝廷缺人手。等到明年,朝廷自己的运粮团队发展起来,无论是船只还是人手,都不会再劳烦各位。” 说到这里,朱塬呼了口气。 再次扫了眼四周。 我话说完,谁赞成,谁反对?! 好吧。 这梗就算了,没礼貌的古代人又接不住。 因此只是道:“各位,有问题吗?” 第051章:拼图完成 主要内容说完,朱塬又简单回答了一些问题,给现场诸人三天的筹划联合时间,便宣布散会。 至于其他更多细节,比如全新市舶法令的具体条款,比如海贸公司相关,设置董事会,成立管理层,统一财务系统,等等等等,都已经在两份市舶法令初稿和自己给出的海贸公司方案当中。 实在太忙,朱塬没空再组织一堂课,只能让诸人自己去琢磨。 回到明远堂西侧自己的办公室,朱塬身后还跟着刚刚一起参与了会议的盐商傅寿。来到办公桌后坐下,朱塬一时没说话,翻开一份最近几日姚封带人完成的海船评估报告,低头浏览。 脑海中却在快速进行梳理。 搞定了海商这一部分,朱塬近期规划中要为海上运粮所做各种提前准备的最后一块拼图,也算完成。 接下来,就是执行。 就像这份评估报告,大概数据朱塬已经知晓。 吴祯带来船只中500料以上海舟理论总运力为26万石,根据姚封带人评估,能够短时间内启航的,大概只有15万石,其他或多或少都需要进行修缮,甚至一些船只已经处在报废边缘,不值得再修。 不过,15万石,算上最初从金陵带来那批,老朱第二次送来的十艘,还有最近新造以及即将由海商提供的部分运力,凑齐第一批20万石粮食所需船只,绰绰有余。 朱塬清晨时也和华高、吴祯二人有过商讨。 状态最好的部分船只,这两天就可以奔赴浙东沿海各仓装粮,全部20万石装好,最长预计也只需要半月就能完成。 大概是三月初十前后。 距离自己抵达明州,恰好一个月。 粮食装好,其他周边配套也会同步跟进,到时候,一旦天气合适,船队随时可以出发。只要不出现大意外,根据不同的海流风向条件,短则不到一旬,最长也只月余,就能抵达山东。 这么斟酌一番,朱塬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才想起自己喊来的傅寿,抬头瞄了眼,说道:“稍后我还要出城,长话短说,老傅,你信命吗?” 傅寿姿态一如既往地谦卑,微躬着身子毫不犹豫道:“大人,小的相信。” “既然信命,就该明白,每个人命里福气都是有定数的。如果太过挥霍,或者,通过偏门手段攫取不属于自己的福气,就算本人这辈子勉强躲过,该有的反噬,也会应在子孙身上,”朱塬说着,又看了眼傅寿,说道:“别表面恭敬心里不信。我亲眼看到的,偌大一个家族,几百年享尽荣华,一遭大变,子孙如麦子一样被人屠戮,最后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 傅寿不可能懂得最后这些话,却是直接跪了下来,叩首道:“大人,小的明白大人在说甚么,小的立誓,绝不会仗着有华都督撑腰就敢半分逾矩,若有违逆,但凭大人处置。” 朱塬微微点头:“既然这样,牌照我会给你一张,除了华大人那一份,还有我刚在会议上说的另外两成股份,其他,你最好还是找人合作,毕竟你以往是贩盐的,不懂海事。海上门道很多,别听我纸上谈兵头头是道,每当想起将要派遣数万人下海运粮,我内心也是战战兢兢。” 傅寿再次叩首:“谨听大人教诲。” 朱塬又道:“我早上已经和华大人说过,这件事,我会和祖上提一下。若祖上没意见,今后,你其实也算进入祖上视野,安安分分地把事情做好,或许还会有更大造化,反之,你应该也明白,最先倒霉的肯定还是你。” 皇帝陛下?! 傅寿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节,能攀上华高,他觉得傅家已经烧了几辈子高香,当下略胖的身子都颤了颤,呆怔片刻,再次恭敬稽首道:“大人,小的定不负大人期望,不负……期望。” 朱塬摆手:“既然这样,去做事吧。” 傅寿依旧没起身,稍稍抬头道:“大人,小的觉得,这……海贸公司股份,也该有大人一份?” 朱塬摇头,笑着道:“我就算了,我是裁判,亲自下场不合适。” 傅寿琢磨了下‘裁判’这个词,大致明了,想想也没敢多说,站起身,又朝朱塬一个长揖,才后退着出门。 等傅寿离开,朱塬正要唤赵续准备轿子,打算出城去看最近几日加急建造起来的灯塔样板,赵续已经出现在门口,说道:“大人,长洲沈茂求见。” 朱塬一愣。 又…… 还是‘沈万三’。 怎么最近好像缠上了自己一样,难道我长得像聚宝盆? 想了想,朱塬干脆道:“让他进来吧,另外,准备一下轿子,我们稍后出城。” 赵续答应着,一边让着沈茂进门。 朱塬继续翻阅那份评估报告,等沈茂见过礼,才抬起头,想起之前沈茂在会议上的表态,露出几分笑意,问道:“一直要见我,到底什么事啊?” 刚刚会议过程中,朱塬没有发难,沈茂感觉自己又过了一个大槛。 甚至,亲眼见到了这位营海使小大人的种种言行举止,沈茂隐隐觉得,之前,或许他真得有些多虑。 却也不敢赌。 既然带了一封吴良亲笔,想想还是把这份人情用上。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沈茂一边故作惶恐地应对着,一边掏出怀中那封信恭敬送上:“小的无事,只想拜见大人,聊表心意。这……大人,此乃苏州卫指挥使吴良吴将军给大人的一封亲笔。” 吴良? 朱塬好奇地接过来,拆开,迅速读了一遍,终于明白了沈茂为何一直要见自己。 还是那三艘船闹得。 当初一些安排,大概让沈家觉得他打算借机吃大户,毕竟哪怕不说老朱佩刀,朱塬那一系列正三品,拥有的权力其实也相当大,而沈家出自张士诚旧地,朱塬想要发难,还真是一句话的事情。 读完信,朱塬抬头看向沈茂,多少有些好奇,笑问道:“说起来,你们沈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这…… 沈茂顿时尴尬,他还真没仔细算过,毕竟沈家掌权的主要还是他长兄沈荣。 而且,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 朱塬也很快摆手:“算了,免得我真得见财起意。不过,嗯,我最近觉得这定海县城方圆两里的面积实在有些小,如果要把这周长8里的城墙扩大到16里,你们沈家能承包下来吗? 这是,开出条件了? 沈荣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已经再次被朱塬打断:“呵,算了,给你们一个提醒,沈家随便什么都能捐,千万别想着捐建城墙,会有大祸。” 沈荣一头雾水。 不过,莫名的,却也下意识把朱塬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朱塬再次拿起吴良的那封信,不再玩笑,说道:“别疑神疑鬼了,我要拿你们沈家开刀,还会等到现在?拦到那三艘船当天就派人奔苏州了。所以呢,安心做你们的生意,不要整天瞎想。” 沈荣这次听懂了,而且,能感受到,这位小大人不是在虚与委蛇,确实是这个意思。 不过,沈荣却一点不觉得自己之前是在瞎想。 常言道‘灭门刺史,破家县令’,这位顶着一堆骇人头衔还带着皇帝陛下佩刀来到地方的小大人,可比那刺史县令还要权重太多,真对他们沈家有念想,绝对是一场灭门大祸。 这种事,不说长远,沈茂去年就亲眼见过一大批。 如何能不慎之又慎! 当下,有朱塬这几句,沈荣吊了半月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瞬间感觉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强撑着才没有在眼前小大人的廨房里软倒下去。 片刻后,沈荣略微回神,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大礼拜下:“沈氏谢过大人宽宏。” 朱塬又已经瞄向吴良的那封信,一边道:“起来吧,我还有事要出城,就不招待你了。” 沈荣起身,又是拱手:“大人,沈家略备薄礼……” 朱塬抬头见赵续出现在门口,知道轿子已经备好,打断沈茂道:“既然是薄礼,我看不上,就不要送了。” 沈荣:“……” 朱塬找来火折点了蜡烛,把那封信连带封皮一起送上火头,点燃后丢在旁边当摆设的笔洗中。见沈荣又是疑惑,也没和他解释。 这些人……真能坑吴良。 问题是,某人应该还是主动跳坑。 就说这封信,吴良替沈家做保,还大剌剌以自己苏州卫指挥使的身份,而不是托名私人交谊,若不是遇到朱塬,等于直接送出一个大把柄。 身为武将,随意干涉地方政事,这是大忌。 若是有心人把这件事捅到老朱那边,老朱就算不好明着处置自己这位有着大功的下属,也难免记在心里。 不过,朱塬能做的,也只是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其他…… 吴良这次表现,倒是和华高之前与他说过的其人秉性完全一致,因此,有一有二,肯定也会有三有四,朱塬就觉得吧,哪怕这苏州卫指挥使,吴良也难做太长。 等书信连带信封全部烧成灰,朱塬拿起那份评估报告,打算路上继续看,一边瞄向沈茂:“怎么,还要我送你一些薄礼,才肯走吗?” 沈茂觉得朱塬烧信动作似乎那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此时连忙拱手:“小人……告辞。” 朱塬只是点头,卷起那叠资料,自己就先出了门,揉了揉照例等在门外轿旁的某个麻袋姑娘脑袋,坐进轿子,扬长而去。 沈茂跟出来,等那顶小轿离开,瞬间又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不过,现在不是唏嘘感慨的时候,沈家既然过了这道大槛,就该为稍后考虑。 恰好见到之前那位傅姓盐商正在东厢外与人说着甚么,沈茂也知对方底细,稍稍转念,便走了过去。来到近前,拱手道:“傅兄,在下沈茂有礼了。” 傅寿与那位书吏说过话,见沈茂招呼着走来,消息灵通的他也同样知晓最近的一些事,感受到对方一身轻松的模样,大致猜出甚么,也笑着拱手:“沈兄,可称呼在下表字安昌。” 既然大人没打算对沈家做甚么,恰好还交代他寻找合作伙伴,长洲沈氏的底蕴,傅寿是知道的,刚好合适。 第052章:起错了名字 虽说很多事情都已敲定,接下来就是执行,朱塬今天依旧忙到戌正时分才回到内宅。 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了衣服,来到正屋西侧书房,翻开一份手札。 这是按照朱塬要求,最近几日,刘琏派书吏记载的一部分柳老七气象观测经验笔记。 朱塬的要求,还是探究‘其然’背后的‘所以然’。 柳老七对气象的预感简直神奇,若是运气好些,甚至可能会被人当作神灵转世,供奉起来。 不过,朱塬却明白,任何事情背后,都有其科学道理。哪怕一些事情现有科学无法解释,也只是人类本身的见识局限,并不是没有道理。 就像当下,朱塬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柳老七能够相当敏锐地感受到周围天地之气或浓郁或稀薄的变化,‘天地之气’,这是笔记中书吏记载的词汇,朱塬却能一眼看透实质。 就是‘气压’嘛。 其实普通人日常也能有所察觉,比如‘秋高气爽’,比如‘夏日闷热’,这些词汇背后,都是气压变化给人类带来的外在感受。 柳老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不仅可以更加敏锐地感受到气压变化,还能凭此推断这些变化将带来什么样的气象转变。 另外,根据已经录下的笔记,柳老七的特别不只是对气压变化的敏锐感知,准确来说,这是老人凭借对周围环境天生的敏锐感知所形成的一种预测天气变化的综合本能。 不得不说,无法复制。 不过,朱塬还是很快确定,把‘气压’列为自己近期要讲的一堂课程。 海事学堂这两天已经迅速开课,地点就在朱塬大宅附近的定海县衙,薛戍主动提供的场地,因为也算市舶重镇,元时修建的定海县衙非常宽敞,其中几间大堂可以用来上课。 这也是暂时。 朱塬下午与沈茂开玩笑说起增修定海城墙的事情,不是随便说说。 既然必将成为大明未来的海港重镇,当下的定海县城,在朱塬看来实在有些小。城墙先不说,朱塬对这东西实在不感冒,但正式的海事学堂,朱塬就打算在城外划一大块地,等海商们把钱交上,就尽快开建。 这也算扩城的第一步。 海事学堂开课的同时,营海使府邸内的迷你学堂也一直在持续。 就像明天,朱塬打算讲的主题是‘力学’。 当然不是后来的力学,那命题太大,依旧还是近期与海上运粮相关的各种力学应用,比如风力,比如浮力,比如摩擦力,比如正在城西甬江岸边修建大型龙门吊所涉及的杠杆原理,如此种种。 突然想到的‘气压’,要往后好几天才能排上。 恰好也抽时间仔细琢磨回忆一下,并准备好教材和道具。 当青娘捧着茶壶猫一样小心走过来时,朱塬已经头脑风暴地快速写下来好几页气压相关。 恰好歇歇。 靠在围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等跟在青娘身边的暖娘放下杯子,青娘倒上温度恰好的茶水,端起送来。 朱塬接过,刚啜了一口,忽然注意到青娘头上多了一个……锥子,顿时瞪大眼睛,一口茶水也直接喷了出来,还呛到了鼻子里。 噗—— 咳咳咳! 顿时乱作一片。 不只是青娘,本来围在旁边圆桌旁或刺绣或绘图的写意、留白和洛水几个也都连忙起身围过来,顺气的顺气,擦拭的擦拭,抢救草稿的抢救草稿。 等朱塬缓过来,不饶人的留白终于开口,瞪着青娘道:“一口水都能把小官人呛到,你真是大本事。” 说完又狠狠瞪了眼刚刚下意识躲到一旁没有动作的暖娘。 却没说话。 眼看青娘已经开始掉泪,朱塬摆了摆手,又呼着气缓了缓,终于指向某个女人头顶的‘锥子’:“这……什么东西?” 写意站在自家小官人另一边,瞪了眼留白,不让她再说,继续抚着自家小官人后背,凑过来一些,轻声道:“小官人,这是?髻,今日才刚打好送来,姐姐头面之一,只还不全,一些珠花、步摇还在做着。” 朱塬记起来。 那天生日之后,倒是写意悄悄和自己说起,是否要给青娘打一副头面首饰。朱塬当时明白,这算某种表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仪式,对女人们很重要,自然答应下来。 就是吧…… 这……锥子,朱塬实在审美不能。 不过,眼看青娘依旧不停掉泪的模样,明白这笨女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头面就受了打击,可能还会想岔更多,只能安抚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个……主要是我这种乡下孩子,没见过你们城里人的打扮,大惊小怪,我错了,不要哭了。” 青娘听自家小官人竟然向自己认错,顿时快速摇头,想要说话,却抽噎的更厉害,只能用帕子捂住嘴。 朱塬干脆示意洛水:“你带她回屋里缓缓。嗯……把这锥子也取下来吧,”说着又怕青娘被吓到,拉过她一只手捏了捏,干脆直白道:“我承认你是我的小妾了,但这锥子吧,跟你人没关系啊,就是这……太丑了,我接受不了。等下过来,我亲自帮我家乖乖青娘设计更好看的头饰,好不好?去吧,把脸洗洗。” 朱塬这么一番话,青娘终于不哭了,点着头,被洛水搀扶着离开了正屋。 等青娘离开,朱塬检查了下刚刚面前的各种草稿,还好之前一口水不多,稿子没什么大碍,只是自己被呛得难受。 写意又取了一件屋内穿的外袍,朱塬换上,重新在书案旁坐下,接过留白更加小心送过来的一杯茶水,终于看向依旧默默叉手垂头立在旁边的女人:“既然不情愿待在这里,就算了。你还有亲人吗,我明天让人送你离开?” 暖娘顿了顿,这才确认,小主人是在和自己说话,又怔了下,短暂迟疑,才摇头,声音依旧很轻很低:“妾……奴家,没有去处。” 说完终于意识到什么,软软跪下,垂着头,等待发落的模样。 立在自家小官人旁边的留白见状,又撇嘴,很想说,没有去处也好办呢,卖掉也能换几个钱。 不过,虽这么想,留白可不傻,不会在自家小官人面前说出来。 朱塬感受着手中瓷杯暖暖的热气,看着女人,说道:“我突然发现,之前给你的名字起错了,未央,未是‘未尽’,央是‘已尽’,再给你一次机会,自己选吧,沈暖未,还是沈暖央?” 暖娘迟疑着,忽然想到了刚刚小主人哄孩子一样和青娘说话的语气,再想这些时日,虽说那天第一晚就让她睡在外面通房担惊受怕了一整夜,还听了……但,或许,这已经是她此生余下,最好的居处。 只是…… 再次片刻沉默,暖娘终于又开口,依旧很轻很低的小小声:“奴……选‘暖未’,沈暖未。” 朱塬点头:“起来,去歇着吧,明天换一副样子,不许再这样冷冰冰的。” 暖娘又停了停,声音似乎大了一些:“是。” 第053章:这是小事 时间来到洪武元年的三月份,这是三月初二。 金陵。 昨日夜禁之前,征虏大将军徐达亲笔军报送入京师。 此前的二月二十七,徐达率大军攻克乐安,尽剿叛军,并令指挥华云龙守之。恰逢元丞相也速率军试图驰援乐安,徐达亲自迎敌,大败也速,向北追击八十余里,杀伤俘获无算。 截止军报送出之前,元丞相也速已经率残部逃往沧州,无力再窥山东。 山东至此平定。 老朱得到军报喜不自胜,连夜亲笔一封诏书送往北方,嘉奖勉励诸将。今日早朝之后,又召集各位中枢众臣,商讨进兵河南的各种事项。 那怕有《天书》记载,老朱知道河南之战会非常顺利,还是不敢怠慢。 这么一直与众臣商讨到午后,连午饭都是边吃边谈,终于确定了一系列方略,并且迅速拟诏送出。 其中最重要一项,就是任命守御襄阳的右御史大夫邓愈为征戍将军,令其即日统兵向北进取南阳,牵制河南西部元廷诸军,减轻北伐大军在东线的压力。 同时,老朱照例纸上谈兵,与众臣商讨之后,拟订了一份详细的河南进兵方略送与徐达,却又不忘强调,军情易变,前方大军对此只做参考,诸将不需落入窠臼,可临机决断。 至于其他,比如催促已到淮安的汤和所部加快进军,比如再次尝试招降守御汴梁南部陈州的前红巾将领左君弼,比如要求中书提前规划西线粮道,等等,不需多提。 忙完这些,已经是未时末。 侍臣通报,拱卫司百户闻造已等候多时。 连忙传进。 很快,又是让人欢喜的各种大包小包,其中还有一幅闻造小心翼翼亲自捧进来的六尺长卷。 老朱这次没有急着拆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各种信件文书,而是让人把卷轴展开。 这是一幅参考素描技法又上了色彩的明州外海舆图。 老朱在之前送来的文书中已经知道了比例尺、三角绘图等概念,还看过一些区域性的岛屿图样,大概能够想象更加精确的舆图是甚么模样。 然而,当看到这副那怕是一些岛屿上的山峰都似乎跃然纸上的细致舆图,老朱依旧感觉震撼,这种震撼丝毫不亚于他之前第一次看到地球仪和世界地图。 因为老朱知道,地球仪和世界地图,只是朱塬根据记忆粗略绘制的图样,错漏很多。 而眼前,参照之前所知和闻造在旁的即时讲解,这幅舆图之上,每个岛屿的大小,相互之间的距离,都相当精准。甚至,老朱凑近一些,还能看到一些岛屿山峰上标记了大致高度。 等闻造讲解完各种细节,老朱已经做出决定,立刻把绘制这副舆图的团队诏回来,送去北方。 帝王身份之外,作为一个同样卓越的军事家,老朱太明白一幅精准舆图对大军行动是多么重要。其他不说,历朝历代,几乎都有将领因为迷失道路而导致大军溃败的记载,可见精准舆图的重要性。 详细询问几句,老朱在东阁内转了几圈,很快唤人过来拟诏。 参照朱塬设置的营海司测绘处,老朱打算在将作司下属设置正五品的测绘司,并让人拟令,直接提升营海司测绘处正八品主事涂霄为测绘司郎中,秩正五品,令其立刻率所部返回金陵,听后任用。 这么吩咐之后,老朱才发现,好像……挖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墙角,不太厚道。更何况,明州那边的事情也同样重要。于是又改了改,只要涂霄一人即可。 金陵这边,擅长绘画的人并不缺少。 关键还是要有个能主事的。 老朱同时还打定主意,朝廷今后要更加重视对天下学子绘图一道的培养,这几月来从朱塬那里接触到的种种,让他越发觉得,这用途实在是太大了。 还有,绘图工具。 将作司下属制造炭笔的作坊,也要扩一扩。 拟好调遣涂霄的诏令,老朱确认一番,让人用印。倒是没有立刻送出,闻造就在这里,让他明日回明州时带上,比官方驿传只会更快。 处理完这件事,老朱让人重新把那幅明州外海舆图收好,打算今后有时间再细细欣赏,这才拆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各种书信文书。 上次送来的那些课程记录,潮汐啊洋流啊,老朱觉得很长见识,还差点又想敝帚自珍,不希望被太多人知晓。 忍住了。 这次,老朱还是先读朱塬的书信,比之前几封信都要厚的一封。 很快又是满满的感慨。 前几次通信,老朱不太明白朱塬的各种安排,一直担心他能不能完成这次运粮重任。 这封信,算是朱塬的一次汇报。 从船只到人事,从建造灯塔系统到搭建救援体系,从海事学堂的技术支持到海商贡献的银钱、人才和船只,等等等等。甚至,再想想之前已知各种,在东南各出海口设置木材储备基地,传令各州县种植油桐,如此之类,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连对未来的长远考虑都已经布置下来。 老朱稍稍梳理,仿佛已经看到了千帆出海载着满满粮船抵达胶州的情形。 这…… 整件事,从朱塬离开金陵,也才两旬而已啊! 因为感慨,到了之后的海贸公司等事,老朱看过之后,虽然难免产生一些自己的想法,稍微斟酌,还是决定放手给朱塬去做。 北伐军马上就要西进,战线拉长,辎重消耗也将迅速加大。 这时候,只要海上运粮能成,其他都是末节。 不过,老朱还是非常仔细阅读了朱塬关于开设海贸公司并发放总计12张牌照的想法。 海贸之利非常大,根据朱塬近期搜集传送过来的资料,老朱也大致了解。 元廷不说,各种记载还在大都。 再往前,宋时的市舶收入,最高可达两百万缗。 缗,与‘贯’相当。 两百万缗,这不是一个小数字。 大明去年的全年盐课收入,也才一百三十七万贯而已。 而且,以此估算,宋时的海贸规模在一千万贯到两千万贯之间。 按照朱塬在信中的构思,未来十年,只要一直保持放开鼓励态度,大明海贸绝对能做到更高。 至于十年之后,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说法,就该逐渐转变成大明各行省之间的内部贸易。朱塬因此才会设置几个十年之期,12张牌照,十年不变。大明市舶法令,试行之后一旦确认,也是十年不变。 十年之后,情况不同,当然要重新考虑。 老朱看到这里,会心而笑。 这是小事。 因为朱塬当初提起的某些大规划,老朱私下里也不止一次对着那座地球仪反复斟酌。 平定中原后,老朱觉得首先还是要休养生息几年,根据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从后世带来的各种见识,发展生产,迅速把大明国力提升上去。 然后向北,彻底把蒙古之患解决,再考虑其他。 更长远一些,老朱私下觉得应该向西。 北边很大,但太冷。 西边,不仅也足够大,而且还是一片后患。 早除早干净! 至于东南那些个岛国,国小民弱,也没甚么物产,太早打下,老朱觉得只会图耗钱粮。再远,那甚么美洲大陆,还有南边的澳洲大陆,老朱很是眼馋,但一时也到不了,不能急。 不能急啊! 就算自己这辈子做不完,标儿,还有其他一群孩子,也能接着做。 不过,既然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感兴趣,想要动动手,他也不反对,都已经开始投入建设海军,不能白养着,除了运粮,偶尔开疆拓土一下,也是应当。 随后是从各家海贸公司抽取两成股份的事情。 朱塬认为,既然海贸之利如此丰厚,朝廷严格监管并收取赋税的同时,直接从中切分利益也是理所应当。朱塬还坦明,如果不摆上明面,这部分利益将来也会被权臣勋贵悄悄攫取,既如此,还不如官方明着分配。 读到这里,老朱想到的是《天书》中那一节,李自成破京师,朝廷府库空空,百官勋贵家里,却是榨出了七千万两白银。 这种事当然不能再发生。 因此,老朱其实觉得抽取两成太少了,但,稍微想想,他还是决定信任朱塬。毕竟,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还留了额外两张牌照,信中说是成立国有公司,老朱稍稍转念,就能联想很多。 比如,两张牌照,可并不意味着只能占取全部海上贸易的两成份额呵。 再就是,朱塬还提及这么做的另外一重用意,以后,对于百官勋贵的封赏,可以使用各种‘公司’的股权,而不再是土地。 这也能抑制土地兼并,一举两得。 这次海贸公司股份,算是一次尝试。今后,还会开设各种各样的‘公司’。 老朱非常赞同。 对于这部分,老朱唯一的插手,就是那与华高有关的一张海贸公司牌照。 朱塬帮华高说了不少好话,也是事实。 华大人这些时日和他一样专心公事,面对无数巨富豪商的求见,一直闭门谢客。作为大权在握的海军都督,能做到这些很是难得,因此,让他从一张牌照里分享三成份额,也算将来致仕之后的养老之资,朱塬觉得很合理。 每当想起朱塬说过华高另一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就早早客死琼州,老朱内心也难免一些歉疚。 而且,因为朱塬的不断灌输,老朱对行商的看法也在不知不觉改变。 不再那么反感官员从商。 就像朱塬信上说的,让百官去从商,总比让他们去兼并土地要好太多。 因此,让华高占股,按照朱塬信中的另一个说法,这叫‘高薪养廉’,老朱没意见。不过亲自改了改,这张牌照,朱塬占三成,华高占两成,朝廷按例再拿走两成,剩余的三成,才给那些商人们自己去分配。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良田俸禄都不要,拖着那病弱的小身子忙前忙后,如果一点都不占,老朱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因此,不仅要占,当然还要占最多。 老朱甚至想过多余那两张牌照直接给朱塬一张,但朱塬信中也说,这两家国有海贸公司是用来调节市场、平衡贸易和从事其他一些特别的交易活动,老朱暂时不太明白,却也觉得非常重要,因此,这两家公司的股份显然不适合授予私人。 至于20万两白银的牌照费用,海商按比例该交多少交多少,朱塬和华高两个就算了。 肯定拿不出。 十张牌照预计凑集200万两,也不差这点。 不过,一次就200万两啊! 连本钱都没有。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前世不愧是个成功商人,这生意……他当年刚入红巾那会儿都做不来。 把朱塬的这封信读了几遍,老朱正要翻看其他诸如信中提及的市舶法令初稿和海贸公司方案材料,李善长求见。 中书省按照老朱中午的交代,初步拟订了一份从两湖向北预计直抵汴梁的西线运粮方略。 这是大事。 老朱暂时把手边的东西放了放,先处理这件。 随后事情纷至沓来,一直到晚间,吃罢晚饭,回到乾清宫的书房,老朱才重新拿起朱塬下午送来的各种文书。 不知不觉,又一次忙碌到深夜。 当子时将尽,内使监令何绶赶了过来,原来是皇后娘娘差遣,来催促老朱早些休息。 老朱不是太困,却还是从书房起身。 朱塬那份‘注意事项’也提过,作息时间要合理,虽然吧……老朱觉得自己前世活到71岁,也算不错,但,如果日常注意注意,能多活几年,帮子孙们把更多事情安排好,他也求之不得。 没再去坤宁宫打扰马氏,老朱直接来到乾清宫内的卧房,也没有再召后妃过来侍寝。 漱洗过后,走到床边,老朱任由何绶帮他脱掉外衣,倒是又想起一件事,随口问道:“塬儿那‘致用斋’,还没开张么?” 何绶感受着老朱语气,配合地露出些笑意,说道:“主子倒是问巧了,奴一直记着采办之事,昨个才得了信,致用斋恰是明日开张。” 老朱也笑起来,想想说道:“既如此……就你罢,明日亲自过去,呵,也不必做其他,在那里站一站,就够了。”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做了那么多,老朱觉得,除了宫内采购那一千支钢笔,算是给致用斋托底,免得生意不好尴尬。当下再让何绶出面,也是再表一下自己的态度。 朱塬不介意外人彷制钢笔,老朱也觉得他能有这份心胸很好,但,他自己其实挺介意的。 自家东西! 这么表一下态,至少这金陵城,总不会有人不长眼和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抢生意罢? 何绶也能明白皇帝陛下的心思,想想干儿子何瑄从明州稍来的书信……就算没有老朱的吩咐,他明日那怕无法亲自出面,也都准备表示一下。 现在,有陛下的交代,倒是名正言顺。 第054章:孤品 金陵城东南,秦淮河北岸的学府街,因这条街上的大明国子学前身乃元朝应天儒学所在而得名。 国子学西侧不足百步的一处前铺后院门面内。 致用斋掌柜兼钢笔作坊管事陆倧,致用斋账房同时也是写意父亲的乔旺,还有钢笔作坊其他几位大匠连带选定的店铺伙计和从后湖过来帮忙的朱氏家丁仆妇,为了今日的开业,几乎都一夜没有合眼。 当天色蒙亮,本就点着灯笼一夜未息的店铺后院内很快重新忙碌起来。 有人敲开后门,陆倧亲自迎上。 这是吹打班头带着一群锣鼓乐工过来。既然是开业,那怕是肃雅的文房铺子,也总要热闹一下。 陆倧仔细审看过一干乐工穿着是否干净体面,又让其中几个展示一番,便安排他们先去用饭。 灶房早早就开了火。 今日要忙碌一整天,不能让人饿着。 安排好乐工,陆倧又左左右右地检查席面准备。 按规矩,店铺开张,会有各方亲朋前来道贺,俗称‘挂红’。 家主不在,陆倧和乔旺本来还担心是否会有人来道贺。不过,自从这边铺面确定下来,就一直有人或直接或间接地各种打问,待到开张日期定下,招呼之人就更多。 两位管事一番盘算,确定今日在后院备下八桌席面。 不是正式的大席。 桌上只会摆放一些果脯点心酒水,还会邀请女伶弹唱。大家来了,送了红绸贺礼,坐一坐,听听曲子,就会离开。 这也是家主不在的缘故。 否则,晚间还该有正式的宴席,邀请亲近之人,更加热闹一番。 后院的布置看过,陆倧又来到店内。 铺门还没开,这里点着灯。 乔旺刚刚指挥伙计将货架上的钢笔又细细调整摆置一番,正站在堂前客人位置打量斟酌。 陆倧一起走过去,跟着审视。 进门正中是一幅只有八个字的中堂,还是皇帝陛下御笔。 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中堂下摆了香桉,并且由柜台隔开,避免外人随意靠近。 中堂两侧才是货架。 当下货架上已经基本摆满不同材质不同款式的钢笔,都装在精致漂亮的各样盒子里,或木盒,或纸盒,还有一些架子上摆着一瓶瓶钢笔专用墨水。 陆倧和乔旺都清楚记得一个数字,316支,这是近段时间他们日夜赶工的备货结果。也是为了备货,致用斋才一直拖到三月份才开张。 货架前方是长长的柜台,一直到右手边转弯,右侧墙边也是货架。 进门左边则是简单隔出来的一间雅室,用来让客人落座试笔。 按规矩,当然是钱货两契之后才能试笔,否则,新笔是肯定不能让客人随意蘸墨的。付钱之后,试过笔,若感觉有问题,可当场提出,店铺会给予解决。若是有大瑕疵,也可退货。 这么打量一番,陆倧没找到问题,正要点头,见中堂两侧货架上方都空了一个醒目位置,才想起,问道:“乔兄,‘刑天’与‘精卫’何在?” 陆倧说的‘刑天’与‘精卫’,是朱塬离开时亲自确定的两份压轴。 那些日子翻看《山海经》,恰好又产生了开设‘致用斋’的念头,朱塬就开始构思一些想法。 比如,该如何把钢笔做到最贵? 如果只是那天与帝后所说简单的百宝嵌工艺,镶满各种宝石,虽然卖贵些也无妨,今日开张也会有最近准备的十支百宝嵌工艺钢笔做主打,但,总是差点什么。 差什么呢? 文化底蕴。 只是一味镶金嵌宝,太暴发户了一些。 说起文化底蕴,这片大地,其实是最不缺的。 手边随便一划拉,有一本《山海经》,妥了,朱塬很快就构思了一个‘山海经’主题,计划将《山海经》上的各种异兽神奇通过一个系列展现出来。 比如‘刑天’,比如‘精卫’,比如‘当康’,比如‘比翼’,等等。 朱塬当初就让人做过一支简单的‘精卫’,还想过做一支‘刑天’送给老朱,担心老朱生气了朝自己‘舞干戚’,就算了。 总之,方案迅速确定下来。 朱塬亲自指导画技最好的洛水按照后世cg插画的3d绘图方法完成了非常具有神话感的‘刑天’与‘精卫’图稿,交给陆倧等人,并吩咐用钢笔作坊逐渐琢磨出来的最昂贵最复杂工艺把两支笔打造出来。 不仅如此,朱塬连两支主打的包装都亲自设计了一番。 离开金陵前看过大致样品,朱塬亲自定价,比之前和老朱说过的还要高很多,1888两白银。 因为整个《山海经》系列只打算做一版。 全部独一无二。 孤品! 朱塬为此还设计了一册‘证书’,并给每一款作品打上编号,‘刑天’是001,‘精卫’是002,将来其他以此类推。 可以想见,只是‘山海经’系列,就能吃一两年。 再往后,《诗经》、《易经》、《茶经》、《黄帝内经》、《庄子》、《老子》、《墨子》、《淮南子》、《搜神记》、《博物志》、《世说新语》、《太平广记》……还有取之不尽的‘唐诗’、‘宋词’、‘元曲’,不够再压上那厚重的二十几本史书。 这就叫底蕴。 曾经总听人动不动就喊被偷了被偷了又被偷了,何必呢? 偷? 撑死丫的,也注定了只能是中华文化的边角料。 再说致用斋的‘山海经’系列,因为工艺复杂,直到当下开业,钢笔作坊也只完成了两支,恰好今日用来压轴。 相比起来,同样经过一定设计有着不错寓意的‘百宝嵌’系列,朱塬只定价了666两,比当初与老朱说的要低。 因为这个系列会一直做。而且,相对来说,哪怕是纯金笔管,还镶嵌各种珍贵宝石,但全部用料加起来成本也是真低,低到相比定价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反正,爱买不买。 毕竟哪怕一直做,每年也会限量供应。 更何况,朱塬卖得也不仅是本身工艺,还有那金灿灿的‘致用’二字,皇帝陛下御笔商标,就算其他人能彷造百宝嵌,也不敢随意冒充皇帝陛下御笔。 曾经作为一个深谙营销之道的商人,朱塬最能明白消费者心理,这‘致用’二字蕴含的格调,绝对会让人趋之若鹜。 还未开门的店铺堂前。 乔旺听陆倧问起,微微摇头晃脑地感慨说道:“那可是宝贝,不能让人乱动,稍后俺亲自放上去。” 陆倧点头。 没意见。 那两支钢笔,以及配套的墨瓶、笔尖、证书乃至装载这些的精致红木方盒,无处不透着精贵,那怕卖不出去,摆在店里也都是牌面。 陆倧其实都有些不太想卖出去。 若是卖掉了,短期内还拿甚么来镇店? 家主因为要去明州公干,事情太多,离开前就只留下‘刑天’和‘精卫’两张画稿,这两款已经完成,既要做成孤品,也不可能重复。 因此,短期内,他们就是想做其他,一时也无从下手。 毕竟就说那跃然纸上好似要活过来一般的‘刑天’与‘精卫’,那绘画技法,除了自家,陆倧还真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两位主事说过几句,又去看左侧的试笔雅间。 桌面上茶水纸张乃至墙上的装点画幅都细细审量一番,陆倧提出应该再放几本书籍供客人试笔时参考,乔旺很赞成,连忙吩咐人去办。 如此不断斟酌完善着细节,不知不觉,天光已经大亮。 开张日期是陆倧找了一位太史院的老先生测算而来,三月三日,开门挂匾的吉时是辰时二刻,这可一点都不能错。 专门有人看着时间。 差不多时候,伙计过来提醒。 最后将两盒镇店之宝放上,吩咐乐工从院落后门绕到店铺前街准备好,两位主事和钢笔作坊其他几位大匠来到店铺正堂按顺序站定,时辰一到,准时吩咐伙计开门。 热闹的锣鼓声也骤然响起。 伴随着这番热闹,陆倧和乔旺带着人走出店门,朝周围已经提前赶到的恭贺宾客和围观街坊拱手招呼。 店铺伙计搭好了梯子,两人一左一右亲自攀高,接过伙计递上顶边镶了红绸的‘致用斋’黑底金字匾额,小心翼翼挂在提前备好的机关上。 两人下地,伙计迅速将梯子搬开。 更加快促热闹的一阵锣鼓声中,两位主事再次带人向周围长揖,宣告‘致用斋’正式开张。 大家随后退入店内。 各自都有分派,陆倧站在堂中迎送,乔旺转往柜台之后,翻开自家特有的账册,准备记账,另外还会有人会负责收礼挂红并记录宾客名单。 第一个拎着红绸礼盒进门的名叫蔡大。 陆倧提前就有过交道。 这是那位原浙东大豪方国珍家的一位管事,坊间传闻张士诚和陈友定相继覆灭后也会跟着倒霉的方国珍不仅没有被处死,前些日子还被授官福建行省左丞。 陆倧更是知道方家长子方礼当下就在明州家主麾下做事,不敢怠慢,热络招呼一番,亲自把蔡大送往后院坐席。 第二位自我介绍是胶州卫指挥佥事毛骧的家人。 陆倧对此就不太清楚,不过,来者是客,还是很热情地招呼寒暄。 随后又流水一般迎入了好几位前来挂红的客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陆倧都丝毫不敢怠慢地热情接待,如此过了一刻多钟,门外忽然有躁动传来。 陆倧刚送了太医院左使孙守真家的管事进入后院,察觉动静连忙迎出,看到来人,一时间也大为意外。 竟然是内使监令何绶。 因为老朱吩咐的那笔采办生意,陆倧与何绶有过几次碰面,但陆倧没想到,何绶今日竟会亲自露面。 要知道,因为家主不在,别家道贺也都只是派了家里管事过来。 那怕被家主抬举做了这致用斋掌柜,白身的陆倧在正四品的内使监令面前也一点不敢端着,上前两步就要行大礼,却被何绶一把拉住,笑着道:“陆掌柜,今日可不兴如此。” 陆倧见跪不下去,便退后一些,长揖道:“陆倧见过令使大人,大人今日能光临本店,蓬荜生辉。” 何绶这次受了陆倧的礼,从身后一个小宦官手里拿过红绸礼盒送上,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四周诸人,又转向陆倧,稍稍提高声音道:“是陛下吩咐的,让俺来看看。顺带,俺也恭贺致用斋开张大吉。” 店铺内外当下人数不少,众人也都知道致用斋的背景。 且不说幕后店主就是那传闻‘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只是皇帝陛下御笔的匾额和中堂,都让人不得不谨慎以待。 当下,听这位他们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内宦如此说法,周围人内心又是一凛。 皇帝啊! 御笔写了牌匾中堂还不够,今日又派内宦过来撑腰,皇帝陛下对那朱塬之宠幸,还真是无以复加呵! 第055章:遭了强贼? 眼看何绶到来,不只是柜台后的乔旺,闻讯的其他钢笔作坊匠人与道贺宾客也都从后院出来见礼。 何绶可没有搅扰致用斋生意的意思,简单招呼就打发众人各自随意,不要围着自己,他说完左右看看,示意左边的雅间:“俺进去坐坐罢。” 亲自接过何绶的礼盒,陆倧一边抬手示意:“令使大人,后院备了席面,请移步……” 何绶摇头:“陛下吩咐的,俺就在店里看看,宫里事情多,一会儿就得回了。” 老朱让何绶过来站一站,何绶也不能真的站着,那会吓到人,到雅间里坐一会儿给外人看看,该传达的意思传达到,就足够了。 说着便走向左边雅间。 陆倧吩咐另外一位匠人涂先负责迎送,他亲自跟过来,沏茶倒水。何绶与陆倧说着话,提了提那1000支钢笔订单,让这边不急,一面打量着外间已经开始的热闹发卖场景,喝过一杯茶,便起身告辞。 这边送走何绶,回到越发热闹的店铺堂内,刚刚被吩咐替代自己迎送的另外一位作坊匠人涂先凑过来,小声对陆倧道:“掌柜,右相家也来人了。” 陆倧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个?” 涂先干脆点明,还下意识压着声音:“征虏大将军。” 陆倧脸上刚露出惊讶,又有挂红客人进门,连忙强行收敛,迎接一番,这次是与家主一起去往明州的海军都督华高家的管事华福。 华都督与自家关系最好,更不能怠慢。 陆倧又是亲自把华福送到右侧柜台后的后院入口,返回正堂,这才看向涂先。 确认无误,想着该到的重要客人都已抵达,陆倧便干脆吩咐涂先接替自己,他也绕过右侧柜台,来到后院。 这边负责登记客人的名叫黎名礼,家主身边青娘的叔父,今年已61岁。 陆倧与老人招呼着,拿起登记册子,很快确认,征虏大将军兼中书右丞相府邸确实派了一位名叫郑普的管事过来道贺。又问老人几句,陆倧顺着指引看向左边一桌席面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正是郑普。 郑普已经与才到的华福说上话,两人似乎也挺熟络。 陆倧一边走过去,一边心思飞转。 皇帝陛下对家主的宠幸,那是一个层次。家主与百官群臣的交往,那又是一个层次。 陆倧也算熟谙世故,明白两者都很紧要。 陆倧只是没想到,今日来客本来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竟然还能有个更超出预期的。 征虏大将军徐达啊! 大明武将第一,朝堂位次仅次于宣国公李善长。 陆倧能想到徐大将军与家主的一些交集,自家主人是从兵荒马乱的山东走出的,恰好也是徐大将军派人护送来金陵,但,只是这点交集,不可能了解更多内情的陆倧很难理解,徐大将军如何会为了一个小小店铺的开张,就派家人过来道贺? 要知道,这可不只是道贺如此简单。 这么一露面,可就是表了一番态度。 甚么态度? 往小了说,徐大将军对自家小主人很有好感。往大了说,那就是徐家要与朱家相互交好。 毕竟官职低于自家小主人的朝廷官员跑来道贺,可能就只是巴结巴结。徐达身份大不同,一举一动,分量也就远超那些个小官小吏。 就像那传闻与自家小主人不太对路的左相李善长,还有那执掌翰林院与家主官品平级的陶安,今日都无动静。 无论如何,这件事定要尽快写了信送去明州,和家主知会一声。 陆倧在后院应酬时,前面店铺,生意倒是在开始一批密集的挂红客人进门之后,变得更好起来。 负责记账的乔旺转眼已经开了16张单子。 按照家主的说法,这叫‘发票’,发票一式两份,一份店内留档,一份交给客人,钢笔若有问题,一年内可凭借发票来免费维修。 发票之外,还会额外在那本一目了然的账簿表格里再记一遍。 乔旺当初帮沂州王氏管过庄子,也负责记一些账单,但那只是流水账,他倒是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么周全细致的记账方法。 不过,乔旺当下却没时间感慨这个。 乔旺有些慌。 因为,16张单子背后,已经卖出了29支钢笔,不少客人都不止购买一支,其中还已经有两支价值666两的百宝嵌。 这才开张两三刻时间啊! 照这发卖速度,想想作坊囤了将近一月才有316支钢笔的存货,乔旺就觉得吧,莫说明天……下午,怎么办? 刚帮又一位客人开了单子,旁边有声音传来:“伙计,上面……那两个,取下让咱瞧瞧。” 乔旺看去。 这是一个穿靛蓝绸袍的圆脸中年人,腔调还有些怪,似乎来自东南,又刻意模彷着金陵官话。 乔旺之前就注意到对方。 中年人刚刚一直在店内逡巡打量,直到内使监令何绶离开,似乎不再那么拘束,才开了口。 乔旺立刻明白对方要看甚么,招来另一位识字伙计暂时帮忙开单,他主动过去,只小心取下来‘刑天’,对中年人道:“客人,此乃家主亲自设计,取上古奇书《山海经》所载异兽神奇,计划打造一套孤品,各有编号,此乃第一号,曰‘刑天’。陶渊明有诗云,刑天舞干戚,勐志固常在。可见东篱先生对刑天之推崇……” 乔旺说着,已经打开了红木盒盖。 长一尺半宽一尺的红木大盒中,鲜艳红绸又隔出了几个小格子。 最左边长方形格子里,又一个无盖小木盒中,一支黑漆为底錾满金色细纹还在两端和纹理关键处镶嵌了宝石的钢笔出现在闻声聚来的几位客人面前。 稍稍凑近打量,可以分辨,钢笔上那细致的纹理,依稀构成了一位无头巨人舞动巨斧的画面。 钢笔之外,其他格子里还有一整套笔尖,两瓶看外形就很有档次的墨水,一本红绸小册,还有一只小小的卷轴。 乔旺继续说着,刚要把那画有‘刑天’的卷轴拿出来展示给众人,之前开口的圆脸中年旁边,一位矮矮个男人已经抢道:“俺买了,这个,还有上面那精卫,店家,按都要了……” 口音古怪的圆脸中年本来还在低头欣赏,闻言立刻急了,一把按住面前盒子,瞪向身旁矮个男人:“可懂得先来后到?” 矮个男人反击道:“你只说看看,可没说要买,若是先来后到,俺才算‘先来’!” 乔旺见两人有吵起来的趋势,连忙劝阻:“两位,且听在下一言,这两支孤品,我家主人亲自定价,1888两白银……” 矮个男人不等乔旺说完,已经再次打断:“俺出两千两。” 乔旺担心眼前人误会,又解释:“我家主人定价,还特意强调,不能折扣,但也绝不可加价。再者,客人,这1888两,是一支,不是两支。” 矮个男人笑道:“当然是一支,俺可不是那胡搅人。两支都给俺,俺这就让人搬银钱进来。” 圆脸中年依旧按着面前盒子,此时看向乔旺:“先来后到,俺先看的。” 矮个男人丝毫不让:“俺先说买。” 眼看两人又要吵,迎宾的涂先已经凑过来,乔旺朝两边伙计使眼色,一边小心地试图先把面前‘刑天’收起来,免得两人不小心动手毁了宝贝。 正不可开交,忽然又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旁响起:“放肆,也不看看中堂是谁人手笔,敢在这里撕闹,都给俺滚出去!” 几乎要吵起来的两人顿时被吓住。 反应过来。 这门口的牌匾,还有供奉的中堂,可都是当今皇帝陛下御笔。 想到这里,两人下意识后退几步,又想到甚么,暂停了脚步,一起看向说话者,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髯须男子,身材高大,穿着也是体面。 两人一时间不明对方身份,进不敢进,退也不愿退,气氛顿时有些僵持。 今日……都是带了主家吩咐来的。 若空了手回去,可不好交代。 高大男子见两人让开一些,本来严肃的表情缓和,挤过来,转向乔旺,已经露出几分笑脸:“店家,这两支俺都要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两,俺不懂,但听着就觉是吉利数字,快给俺开那单子。再者……任这收金子罢?” 圆脸男子:“……” 矮小男人:“……” 周围客人:“……” 高大男子不理呆怔的众人,说着已经从身后随从那里接过一个木箱,小心拎上柜台,那怕男子刻意放轻动作,还是发出冬——的一声震响,可见木箱沉重。 这一声终于把周围人惊醒,刚刚两人立刻又抢上来。 “任地你这厮……” “虚言恐吓,无耻……” “店家,给俺开票,莫理这些个泼赖,俺带了一千两金子,怎么个兑银法任说了算。” “……” 这么一番闹腾,经过乔旺协调,001的‘刑天’和002的‘精卫’到底还是被最先开口的两人一人一个拿走。带了一箱金子过来的高大男子也没纠缠,而是一口气买了五支666两的百宝嵌和其他十支不同款式材质的钢笔,也算满意而归。 陆倧进了后院,便一直留下招待客人。 送走只坐了两刻钟的徐府管事郑普,陆倧又轮番与各人敬酒寒暄,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正与依旧留下的华府管事华福点评着刚刚那位女伶所演唱段,忽然有伙计匆匆跑来,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只是抬臂指着前面。 陆倧被吓一跳,以为发生了甚么不得了事情,也不待多问,起身拎着衣摆就奔了过去,还留下的一些客人也连忙起身跟上。 大家急惶惶来到前面铺子,看着空空荡荡莫说钢笔连墨水都被扫个精光的货架,再看柜台后呆呆怔怔动作迟缓地翻着面前账册的乔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是天子脚下的金陵城。 难不成…… 还能遭了强贼?! 第056章:祖宗跟不上啊 热热闹闹开张的致用斋,开门迎客才一个多时辰,就因为卖断了货而歇业,这份既好笑又不好笑的谈资,短时间内就迅速传遍了金陵城。 好笑,自然是刚开张就关张。 不好笑在于,人家只开张了一个多时辰,就进账足足一万六千多贯! 莫说那一条学府街,就是整个金陵城,也不谈一个多时辰,就是一整年,进项能有此数的商家店铺,都不会太多。 于是,那怕是老朱,晌午时分也听到了消息。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这是午饭之后,老朱当下就在翻看致用斋今日上午的账册,手边盒子里还有厚厚几叠票据。 书桉前,没想过这辈子能见到皇帝陛下的致用斋掌柜陆倧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战战兢兢。 老朱本来更感兴趣某个进项数字,翻着眼前账册,却又很快产生了其他心思,再拿过一叠手边盒子里的票据,很快问地上陆倧道:“这……发票,其中数字,就这张,03030037,何解?” 陆倧头也不敢抬,张了张嘴,担心太大声会让皇帝陛下不悦,太小声听不到更不悦,忐忑斟酌着才终于开口:“陛下,这‘0303’,是三月初三之意,0037,乃交易编号,也既今日店铺内第37笔生意。” 老朱想到今日是三月初三,顿时了悟。 再细细审量这发票。 大概一本书册截成三段的长条大小,最上印有‘致用斋发票’五字,下面是表格,第一栏就是这编号,不同于最上五字,编号数字似乎是活印。再往下,是几个竖栏,标注货品名称、单价、数量之类。 再下一个横栏,是总价。 最后,左下角是开票人,写着‘乔旺’二字,右下角则印着‘洪武元年’四字,四字上面盖着‘致用斋’的红色圆章。 这么浏览一遍,老朱的注意力又转向‘总价’一栏。 比如手中这张发票,‘总价’一栏分为几段,第一格是付款方式,填写为‘白银’,后面是具体数字,有一格标注‘小写’,198两,这是之前两支钢笔的总价,一支黑漆钢笔,一支红漆钢笔,单价99两。 老朱也注意到了相关的价格数字,1888两,666两,还有这99两,他不懂,这年代也没有太多类似说法。不过,想想也觉得,应该是那孩子故意为之。 这是末节。 最后,才是老朱的关注重点。 总价一栏,还有一格标注‘大写’:壹佰久拾捌两。 左右‘大写’、‘小写’一番对比,老朱脑海中又下意识举一反三,但还是先开口问陆倧道:“这发票之上,总价数字为何要反复填写,还区分这‘大写’和‘小写’?” 陆倧再次小心拿捏着声音大小开口道:“回陛下,家主说的,小写数字易被篡改,因此需再用大写强调一遍。” 这心思…… 老朱又想到了‘得体’二字,再配着点‘油滑’。不过,当然不会在一个下人面前开口点评自家孩子。 陆倧见皇帝陛下不开口,顿了顿,担忧上位不喜自家小主人这种防备做法,鼓起勇气主动帮着解释:“陛下,家主说,把规矩立起来,不给人犯错机会,才是对大家都好之事。” 老朱微微点头。 倒是对这敢为自家主子说话的掌柜多了几分好感。 而且,老朱当然也看出了其中用途。 就说刚刚发现这两样。发票编号,还有这大写数字,完全可以用在朝廷的税赋收取和钱粮开支等方面,不仅各种一目了然,还能够减少下面人的徇私舞弊。 老朱只是感慨。 就说这表格,当初他第一次见到,就觉得很实用,前些日子派人去浙东丈量田亩,他提前就让户部设计了专用表格。还计划等天下再安定些,将来百姓的户由,也用类似表格开具。 眼下,还是这表格,转眼又有了新用法。 老朱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大写数字,恰好就是原时空中洪武朝开始推广的。因为‘一二三’这种汉字小写也同样容易被篡改。不过,老朱能明白的是,这些……肯定都是几百年后历经检验的好方法。 好方法当然要学。 就是…… 自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出现,各种新学问新想法新思路,他已经很努力地不停采用推行,但,这一个又一个纷至沓来的,也太多了一些。 祖宗跟不上啊! 这么想着,老朱很快又长长呼了口气。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开创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跟不上,也要跟。那孔夫子都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既然都是好东西,怎么能不跟? 打定主意,老朱从盒子里拿出一叠发票,打算留下做为参考,然后又转向眼前账册。 账册上,每张发票对应一栏,简化了信息,倒也依旧全面。其中有一列还再次引发了老朱的思绪。 这是付款方式,有金,有银,有铜钱。 关于货币,历朝历代,黄金都很少作为官方货币,白银大部分时候也都处于半黑户状态,只有铜钱名正言顺。 至于兑换比例。 金银当下还是遵循前元惯性,金兑银是一兑十,再加上乱世初定,正所谓‘乱世黄金’,北方地区黄金甚至还要更贵些。 银兑铜钱,大概也是一兑一千。 说起来,刚渡江那几年,应天铸造‘大中通宝’,因为缺铜,老朱规定400文为一贯,一贯兑银一两,但根本没推广开来。 因为百姓不认。 老朱还发现,官方强行以这种兑换比例进行征买或者收税,等于变相搜刮百姓,就像民间一石米要1000文,甚至青黄不接时涨到两三千文,官方却出400文征买,实在不厚道,于是没几年也就废除,继续按照惯例的1000文为一贯,一两银兑1000文铜钱。 既然官方铸造不出足够的铜钱,对于民间采取金银交易,甚至继续使用元廷的钞币,当下也不禁止,以至于官方就连盐茶等税,也倾向于收取白银。 货币相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似乎提过几句,老朱觉得很重要,但……还是要一步步来。 就像老朱前日刚刚根据中书提议发布诏令,要求户部铸造‘洪武通宝’,却也依旧没打算铸造太多。有那些个铜,他觉得还不如让将作司多造几个轴承。 昨夜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送来的一些图稿,甬江畔七丈高的大型龙门吊,他隔着图纸就觉壮观,其中又提到轴承,他今日早朝时还因此过问一番,要求将作司加紧制造轴承,尽快送去明州。 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已经翻到了账簿最后。 某个数字映入眼帘,以白银为单位,16736两。同样也不缺少大写:壹万陆千柒佰三肆陆两。 老朱看到这数字,嘴角都抽了抽,下意识拿起旁边的钢笔,按照已经被他私下里吃透的那本《数学基础》里的乘法计算方式,在一张发票背后空白处做了个简单的计算。 白银1.67万两,乘以,一年, 360日。 结果:601.2万两。 今年不说,已经过去的吴元年,当时版图内的全年粮税进项约1100万石,按照一石粮食一两银计算,开两家这样的钢笔铺子,就富可敌国了呵! 老朱当然明白自己不该这么算。 再想想昨日看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只是通过出售海贸公司牌照就轻松凑集了200万两,老朱一瞬间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那孩子当初说自己前世是个还算不错的商人,到底有多么的‘不错’。 自己这还一度担心那孩子不要田产俸禄会吃不好穿不暖。 瞎操心! 就说这致用斋,老朱能够想象,今日如此红火,定是有不少人情在其中,或许上行下效,或许,还有人有些别样心思。因此不可持续。但,那怕不谈其他,就这一天的进项,也足够那孩子花销一年了。 再说往后,待去除了人情因素,即使一年能有如此多进项,刨除成本,还如那孩子当初所说,收益也比他给那一万多亩良田还要丰厚。更何况,那怕今后冷澹下来,这独门生意,一年也不可能只有这么多! 每年几万两进账,甚至……到十万两级别,都不是没可能。 倒是真不用自己给俸禄了。 与此同时,老朱也确定了另一件事。 民间真的很有钱! 这却不能急,天下才定。 还是等将来那孩子回金陵,再让他参谋着慢慢规划罢。 就像上月中书又重新修订颁布的徭役制度,老朱确定最后应该做到摊丁入亩,但当下,却也不适合一步到位。 还是要慢慢来。 合上账册,老朱又记起致用斋因为没货关门的事情,这也不好,想了想吩咐道:“稍后,你去将作司领3000支炭笔放在那致用斋贩售罢,算是个流水,莫要刚开门就关张让人笑话。以后炭笔作坊也会扩大,公用之余,多出来都给致用斋分销,这究竟也是你家主人想法,不流外人田。只一样,这炭笔就莫要赚钱了,一文一支,相应进账,将作司和致用斋各一半。” 老朱记得朱塬说过炭笔是给普通人用的,将来要做到一文钱几支。老朱也琢磨过,当下这人工,还真做不到,一文钱一支已是便宜。 始终没能起身的陆倧连忙答应。 老朱又斟酌了下,说道:“另外,那钢笔作坊,再让将作司拨二百工匠。还是一样,这些个人,就只做那最便宜一款。钢笔究竟是文房之用,也不可太让人高不可攀。唔……一贯一支,也贵了,500文,可有的赚?” 刚刚翻阅账册,老朱就注意到,一贯一支的基础款很少,大部分都是又金又银又漆又宝的。 虽然,照那孩子说法,赚不到穷人身上,但也太铜臭了。 还是不好。 陆倧又是答应:“回陛下,有的赚。” 再便宜一半都有的赚。 毕竟这基础款的钢笔,材料不耗多少,最大头反而是人工,但做多了,熟练了,再分工明确一些,其实是很快的。费时费力的还是那些高级款式,除了匠人要有高超技艺,还非常耗时间。 既然有的赚,老朱当即就定了下来,又交代陆倧几句,才打发他离开。 第057章:李善长 还是金陵城,距离秦淮河畔学府街其实不远的左相李善长府邸。 已是晚间的戌初时分。 太常卿胡惟庸被带入一处会客花厅,李善长正老神在在地把玩着一支致用斋出品的百宝嵌钢笔。 随口示意胡惟庸落座,李善长继续老神在在。 胡惟庸耐心等待了片刻,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道:“说甚么送五百年国祚,到头来,不过一贪色好利之人罢了,既已是朝廷命官,还行这等商贾事,实在不成体统。” 李善长被胡惟庸打断思绪,微微皱眉,还是道:“朝圣,慎言。” 胡惟庸,字朝圣。 坐在下首的胡惟庸立刻拱手:“谢左相警醒。” 其实当然知道,今上亲自为那致用斋题写了匾额,他这里发牢骚,若是传出,岂不是对皇帝陛下不满?不过,胡惟庸当然也是确定这话不会从李善长这里传到今上耳中,才会有此一说。 这些时日坐在太常卿的冷板凳上旁观,胡惟庸能感受到,皇帝陛下对左相已经不同以往那么信任。将心比心,十余年忠心耿耿换来如此遭际,左相对今上,难道就不会有怨言? 眼看着左相失宠,若有选择,胡惟庸定会选择。 然而,胡惟庸的问题是,除了左相这根大腿,他也抱不上其他人! 胡惟庸能看出,当下最受宠的,是那远在明州的朱塬。若是能抱这条腿,那怕双方平级,都是正三品,胡惟庸也不介意放低了姿态。 毕竟一个十余岁的小少年,最高正三品的官职,却是亲手推动了单独成军的海军都督府,还将本来被皇帝陛下弃置的华高抬到了第一任海军都督的位子上,那可是从一品大员。 胡惟庸还打听到,华高之所以被推荐,很可能只是那小少年当初过道扬州时,华高主动跑去结交。 这不费分毫的小小人情,竟然获得偌大汇报,简直……岂有此理! 更何况,还有那权力极大的营海司。 问题在于,这条腿,想抱都没有门路啊! 今天倒是也派了家人悄悄去买了支99两白银的黑漆钢笔,但,想想那致用斋的火爆,人家肯定不会稀罕这份捧场。至于更进一步,当时直接送份挂红贺礼……胡惟庸还舍不得断掉左相这边的经营。 想到这里,胡惟庸又开口:“左相可听说,今日那致用斋开张,右相也派了家人过去挂红?” 李善长把玩那只百宝嵌的动作又是一顿,干脆把钢笔丢在几上,看向胡惟庸:“朝圣,俺知你心意。然则……当初陈宁那事,你或也没有忘记。当下不同以往了,其他事俺或能说上话,这人事任免,主公越发乾纲独断。冒然开口,若逆了上位心意,一个不小心,你就是陈宁那下场。” 胡惟庸连忙又拱手:“下官能有今日已是左相提携,岂敢有急切心思。今日只是闲暇拜见,陪左相说说话。” 胡惟庸去年还是正五品的湖广按察佥事,短短一年不到,先升了正四品太常少卿,又到正三品的太常卿,这速度……也就比某个‘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差一些,这其中多亏李善长提携,他也没甚么不满。 当然,同是正三品,除了在皇帝陛下即位前后短暂风光一阵,胡惟庸当下就是个冷板凳状态。太常卿……过往各朝本就是给一些臣子养老的。而另外某人,不说那翰林学士、东南转运使、东南按察使等一连串官职,只是一个正三品的营海使,权力就大到让人艳羡。 这几日朝野内外已经又是沸沸扬扬,某个营海司小大人,只凭借那甚么海贸公司牌照,就从东南海商手里圈了两百万两白银。 两百万两啊! 胡惟庸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任多白花花的银子。 这么想着,胡惟庸感受到左相明显没有会客的念头,也不自讨没趣,又说几句,便主动起身告辞。 李善长连起身都没有,只是口头客气相送几句。 等胡惟庸离开,又是片刻,管事来报,李善长这才打起精神。 到了这时间,李善长还没有回后宅,就是在等人。 很快,一个背着褡裢看起来如同普通乡间汉子的三十岁左右男子就走了进来,声音洪亮地大礼拜见:“小的甘随见过家主。” 李善长虽依旧没有起身搀扶,还是带着笑抬手:“起来,快起来,任多礼。” 甘随是李善长早年收的一个家仆,而且也是定远同乡,家传的高强武艺,十三岁加入红巾,当过斥候,做过前锋,当年打历阳,甘随受了重伤,机缘巧合被路过的李善长救下。后来就离了军中,悄悄来李家做一个家丁,死心塌地。 前些日子,李善长特意派了以往只会放在身边的甘随亲赴明州,打探消息。 其他人不行。 就像之前让家丁去盯着后湖,开始还没甚么,后来就先后消失了好几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善长也就不敢再冒然填人进去。少了几个仆役没甚么,惹恼了自家主公,得不偿失。 甘随站起身,将肩头的褡裢取下,恭敬地上前送给李善长:“家主,这是小的近日在明州所得一些……学问,小的只略识字,看不懂,特意带回给主公赏鉴。” 李善长接过褡裢,从中掏出厚厚一叠装订好的书稿,一边道:“你有心了。” 甘随抱拳:“这是小的份内之事。” 李善长翻开书稿,第一页就又是绘图又是文字,标题是‘力学’,文字还是带了标点的横排,一看就带着某人风格。 内心抗拒,甚至厌恶,李善长还是耐心阅读,也明白,这是大学问。 嘴上不忘询问:“最近那人……动向如何?” 甘随也没坐下,躬着身站在旁边,闻言道:“小的照家主吩咐,没敢太靠近营海使府邸,不过,那人每日都在处理各种公务,也不难打探。小的写了一份呈文,也在褡裢里。” 李善长没有去找呈文,他关心的不是这个,想了想,还是直白问道:“可有……流连后宅?” 上月中旬,主公突然让人从刚刚自南边押来的一群犯臣罪卷里挑选一些美姬送给明州那人,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善长终于主动出手一次,吩咐人把最好的全都找出来,精挑细选了足足三十六人,全部都送去了明州。 色是刮骨钢刀。 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病秧子! 就算主公完全不顾礼仪地送了四个小宦官过去,据说是约束那人起居,但,天高皇帝远,他就不信那小少年能忍住。 忍不住,一个放纵,一场大病,也就过去了。 李善长从不是个大气人。 自那小少年出现,主公对他原本的信任就快速消减,乃至当下,他想推荐个甚么人,都往往碰壁。而那小少年,不仅抢了本该属于他的恩宠,甚至还在不断窃取本属于他这个左相的职权,就如那甚么营海司,两百万两白银啊。 如此这般种种,若说内心没有怨恨,怎会可能? 然而,李善长又从来谨慎。 自家主公本性如何,相处十余年,他怎能不知? 既然那小少年还在得宠,就不能明着做甚么,只能等,等那人自己犯错。只要抓了把柄,以主公那苛吝性子,他再让人发动,那小少年当下爬得有多高,到时摔得就有多狠。 之前,终于等到一次。 虽不是把柄,但,若成了,更加干净利落。这也是他将心腹特意派去明州的缘由。 只是,这份心思,到底不适合明说。 甘随倒是有些理解自家主人的意思,想起一件,说道:“流连内宅……小的不曾听闻,倒有一件,那人家里找过匠人给一个刚收了的小妾打造头面。呵,那小妾,小的恰好还知道,是住在城西一位高姓财主早先卖掉的二房,若小的没记错,已是三十一了。” 正翻着书稿的李善长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甚么三十一?” 甘随道:“今年三十一岁,且……那女子还有个女儿,今年十六。” 李善长听呆了,动作僵硬片刻才忽地嗤笑出声:“呵,这癖好……倒是别致。” 随即又反应过来。 若真是如此,大约……想他悄悄地亲自看过那些个精挑细选出来的美姬,都是二八上下的小娇娘,连他都有些心动,结果,弄错了,媚眼抛给了瞎子幼。 甘随等了等,主动建议道:“家主,那高家……不若小的安排安排?” 李善长立刻摇头:“莫要画蛇添足。” 类似动作伤不到那人,更可能惹一身骚,没必要。 甘随立刻低头:“是。” 李善长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就纳了这一个?” 甘随道:“小的接触了其中一个匠人,就打了一副?髻。” ?髻,宋时兴起,到了现在,逐渐成了已婚妇人的标志头饰。 内宅女子,除了正妻,其他的,是否能获得一款?髻,可谓由丫鬟晋升妾室的重要标志。妾室若犯了错,所受惩罚之一往往就是剥去头面,其中最重要的一款头面,也是?髻,然后等于重新沦落为普通丫鬟。 李善长当然知道这些。 再想想这整件事,一群俏丽的二八小娇娘,那人却挑了个娘……李善长只能又嗤笑了下。 荒诞! 直让人没脾气! 片刻后,李善长终于又问:“可还有其他?” 甘随道:“小的还在明州见到了陈宁陈大人,小的没有现身。上月二十六,陈大人还跟随一群海商进了营海使府邸,被赶了出来,沦为笑谈。” 李善长瞬间明白那陈宁进入营海使府邸是何打算,皱眉道:“甚么陈大人,一个白身,今后莫要理他。” 甘随于是跳过,接着道:“还有一桩,苏州府长洲县一户沉姓海商,小的打听到,似乎因为那人抵达明州那天,拦到了沉家三艘海船,想要发难,沉家找了苏州卫指挥使吴良吴将军帮忙说项,不仅被饶过,还与海军都督家的门客搭在一起,共同拿下了一张海贸公司牌照。” 李善长琢磨片刻,忽地在旁边几桉上狠狠拍了下。 破绽啊! 就这样没了。 若那人真找沉家麻烦,乃至为了钱财灭了那沉家,该是多好。 把柄啊! 吴良…… 想到这人,李善长就有些咬牙。 吴氏兄弟都是定远人,大家既是同乡,本该亲近一些。但,虽说弟弟吴祯平日里与李家还算交好没,偶尔有所走动,但那吴良……却是一幅连主公都压不住的高傲性子。 没成想,这次竟然还坏了他大事! 李善长忽又想起,一月份的时候,苏州知府何质就因为屯田之事上书参奏吴良,认为吴良插手民事过多。 何质也是他当初推荐。 苏州啊,膏腴之地,怎能放过! 那时他还得主公信任。 李善长主动把奏疏给何质退了回去,还提醒对方莫要再搅缠。 主公当时才登基没多久,怎可能为了一些小事处罚功勋大将,更何况,何质说那屯田事,不过是军屯与民屯之间的一些利益分歧,也不一定占理,难说主公真看了会偏向那一方。 当下…… 好你个吴良,本就已经被主公敲打了,还不知收敛,侍功骄横,既如此,那明州暂时不能动,苏州……咱就走一个! 打定了注意,又询问了甘随其他一些事情,李善长便道:“你辛苦了,稍后去账房支三百贯,歇一日,就再回明州罢,记得,这次紧要是盯着那两百万两白银去处。” 第058章:太仓之变 朱塬陆续收到了来自金陵的各种消息,致用斋开张时有些过头的火爆,虽然让人稍微意外,但也没有完全超出预期。 毕竟很早就开始往外赠送钢笔,还都是金陵城的那群塔尖。 这就是一种名人营销。 皇帝陛下都在用钢笔,只这一个,就足够刺激太多人竞相购买。更何况,还有老朱亲笔的‘致用’二字商标,这也是格调。因此,那怕其中没有某些想要间接讨好他这个皇帝宠臣的别样因素,致用斋的钢笔也不会愁卖。 相比金陵城因此而起的热闹,朱塬都没太多时间关心这些。 随着越来越多人抵达明州,聚集定海县城周边的士卒民夫已经超过4万,还不算很快就要抵达的章存道所部。 四万多人放在后世不算甚么,当下,就说整个定海县,之前的在册户籍人口也只有3.4万人而已。 其他不说,只是这4万多人的吃喝拉撒,朱塬都差点忙不过来。 真是吃喝拉撒。 之前发现某些卫生相关问题,朱塬不得不亲自操持,为各卫军营、民夫驻地乃至船厂、码头等处设计了公共厕所。而且,只建造公共厕所还不够,还要订立各种规章细则,乃至围绕公共厕所的后续清理团队。 这些可不是小事。 数万人扎堆一起,又是逐渐温暖起来的春日,如果不重视,万一有什么疫病传播开来,将会是一场灾难。 古人在这方面其实也不是没有措置,但实在漏洞百出。而且,更重要的问题还在于‘知其然不知起所以然’。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就难以从心底遵守。 朱塬因此又专门开了一堂课,让大家明白为什么该注意卫生问题。 还特意挑了一些戴三春近期所绘‘细菌’图像展示给众人。不干不净,这些东西就会钻到你身体里,哪怕不发病,也会不断损耗你的元气寿命。 比‘跪夺’都快! 怕不怕? 反正,配合显微镜的当场验证,很多人都被吓住了,事情迅速传开,甚至传得有些邪乎。反正,朱塬的各种安排,再无人质疑。 这些之外,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运粮。 经过检查和保养可以投入使用的船只近期陆续奔赴沿海各仓装粮,这几日已经开始返回。 其中各种繁琐,朱塬也都要亲自过问。 再就是,最近还发生了一场变故。 吴祯抵达明州,海军都督府对盘踞沿海岛屿上的各方海寇也加大了压迫,更多海寇或主动或被迫地靠岸自首同时,自然不缺一些顽固分子。 其中一伙以淮东赵定西为首的海寇,三月初五,率人袭击了长江入海口的太仓卫。 说来也巧,资料显示今年三十余岁的赵定西恰好就是元廷专门负责运粮的船户出身,张士诚崛起之前,赵定西父亲不堪元廷对船户的压迫,带着一群同乡部署出海为寇。 早年张士诚还曾经招揽过赵定西父子,没有谈成。 赵定西父亲五年前在一次海上劫掠过程中被反抗的船丁杀死,赵定西屠了满船队两百多号人血祭自己父亲,然后就接了班,绰号‘镇东洋’,带着部署一直盘踞在距离海岸较远的嵊泗列岛区域。 随着海军都督府成立,赵定西也感觉大明沿海这口饭不太好吃,又不甘心上岸自首,便联合了其他一些同样不愿自首的海寇,聚集了1600多人,以投诚为名,袭击了太仓卫。 太仓卫也是去年刚刚设立,比明州卫还不如,官兵士卒加起来只有1300余人,最高长官是正四品的指挥副使朱禹。 战事突如其来。 不过,虽然事发突然,赵定西还大幅谎报了人数,导致太仓卫只准备了不到700官兵负责接收,但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并没有因为措手不及而溃散。 最终结果,太仓卫指挥副使朱禹战死,指挥佥事蒲仲亨重伤,明军死伤300余人。对应的,海寇一方留下了超过500具尸体,还有100多个俘虏。 并没有占到便宜。 不尽人意的是,赵定西等几位海寇头目逃脱,而且,到底缺少准备,太仓卫连带周边港口被抢走了大小海船三十余艘,海寇还放了火,烧毁太仓周围民房仓库数十处。 当天下午听到消息,海军都督华高震怒,一身披挂击鼓召将,派遣海军副都督吴祯连夜出海,六千水军分兵三路,追剿赵定西所部。 定海城西的露天船厂。 转眼已是三月初八。 朱塬今日午饭后没再午睡就匆匆来到这边,亲自验看最新完成的一座千料海船维修船坞。 主要是其中的龙门吊系统。 随着越来越多新伐木料运来定海,朱塬挑选其中十丈左右的大料,配合砖石结构支撑,以及最近刚刚教授给工匠们的滑轮技术,一次性在船厂区域同时开建了六座维修船坞,三座五百料船只专用,三座一千料船只专用。 再大,暂时不划算。 三座五百料船只专用维修船坞都已经完成,今天是更进一步的一千料海船维修船坞。 眼前的船坞,首先是近岸挖出的长方形海船泊位,长二十丈,宽八丈。 两侧是一排竖立的木架。 十丈的木料,三丈埋于地下,地上高七丈,换算约23米,再形象一点,大概后来的七八层楼那么高。 可以想象壮观。 朱塬最感慨还是这年代动辄一两百年的巨木之丰富,放在几百年后,超过十丈的百年巨木,国内要么被圈起来保护,要么在深山野林。相应级别木料,只能依靠进口,贵到吓人。 因此,如果有选择,朱塬还是希望搭建铁吊,更坚固,还能把这些料子省下来。 毕竟用一点就少一点。 朱塬属于力所能及就会去做的实用环保主义者。 再说维修船坞,长方形泊位再往里,一直向岸上延伸出六十丈,可以容纳三艘千料海船。两侧也都是高耸的木架,通过滑轮系统将大船从泊位吊起,向内移动,置入提前搭起的底托。 朱塬带着一群营海司属官在这边呆了一下午,亲眼看着三艘千料大船被顺利地一一吊上岸。 效率其实很低。 每艘船从捆绑到落定,要大半个时辰,但,相比附近的五百料龙门吊系统,千料级别海船被吊上岸的视觉震撼性更强。于是,现场朱塬之外其他所有围观者都是张着嘴巴观看全程,每当一艘船被成功放置,周围都会爆发出不由自主的欢呼。 三艘船全部落定,已是夕阳西下。 朱塬与刘琏、姚封等一干营海司下属在船坞旁临时搭建的木屋里一阵讨论,确定了各种细节上的修改意见,出了木屋,就见一身常服的华高带着几位下属站在附近,面带惊叹地望着岸上三艘大船。 只是千料海船,待在水里还不显,上了岸,不说多宽多高,将近十八丈的长度,相当于后来的50米左右,想想五辆公交车首尾相连,会是甚么模样? 朱塬走过去,还没开口,华高已经赞道:“巧夺天工呵。” 朱塬袖手站在华高身旁,抬头观看,内心其实也很喜欢这种大型机械带来的重工气息,嘴上还是道:“最基本的滑轮传动系统,简直原始,距离巧夺天工差远了。其实我更想搭建铁架,缆绳也用钢索,可惜现在做不到。再过一些年,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巧夺天工。” “那俺等着,”华高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几页文书递过来:“主公对太仓之事的处置。” 朱塬一边接过文书,一边又问道:“杭州的粮船到了吗?” “到了,俺一一看过,满满的粮食。你也忙一天,早些回去歇了,明儿再理会这个。” 朱塬嗯了声,内心稍稍盘算。 杭州粮船已到,等最后一批去往温州的装粮船队也返回,第一批20万石粮食就算集齐。 又进一步。 随后转向面前文书。 第059章:陈宁 老朱对太仓之战持肯定态度。 这些年,因为老朱一直坚持‘上兵伐谋’的军事方略,能不动武就希望尽量以不动武的方式解决问题,因此导致明军遭遇的诈降偷袭、降而复叛等事件时有发生。 敌人不是真心投降,总不能怪到自家将领头上。 而且,太仓卫对赵定西诈降之事的处理也没有任何问题。 赵定西仅仅只谎报了300人来投,太仓卫指挥副使朱禹带了将近700人应对,显然并没有轻敌懈怠。 谁又能想到,根据俘虏之后交代,那些海寇船只里竟然窝了足足1600多人,比整个太仓卫全部官兵人数还多。 当时上船检查的明军提前就发现了真相,做出示警,但也晚了,挡不住海寇船只冲向港口。 再之后,太仓卫官兵也没有因为措手不及而溃散,指挥副使朱禹亲率所部迎敌,直至战死,不到700官兵对阵1600,以己身伤亡300余人的代价杀敌500俘虏百余,全程可圈可点。 若非明军的坚决应对,赵定西所部千余人对太仓造成的破坏绝不会只是抢走一些船只烧毁几十间民房仓库那么简单。 因此,老朱不仅没有处罚,还对太仓卫上下官兵进行了嘉奖,并特意遣使到太仓祭奠战死的指挥副使朱禹。 朱塬手中文书里还抄录了祭文:“尔来自除州,以英勇之姿委身事朕,至今一十有六年矣。擢于指挥副使,俾守太仓,克尽其职。近因诈寇侵犯海隅,尔临危不惧,身先士卒,竟殒其身,深可痛惜。然丈夫生可奉其职,死能尽其忠,名垂竹帛,复何憾焉!” 祭文之后还有对朱家的各种抚恤,其中包括擢升朱禹长子朱聚为千户,暂领太仓卫诸事。 朱塬并不认可明朝的卫所世袭制度,但对这份任命,他没意见。朱聚本也是太仓卫百户,当时参与杀敌,有斩获之功,且父死子替,也算一段佳话。 接着,朱塬还看到了另外一道任命,晋升太仓卫指挥佥事蒲仲亨为指挥副使,并赏赐钱帛若干。 问题是,蒲仲亨当下就躺在朱塬的营海使府邸内。 朱禹战死,蒲仲亨也身受重伤,胸腹间被划了一道半尺长的大口子,虽然没有破到内脏,但失血严重。这年代,类似重伤,救回的可能性很低。 初五那天消息传来,朱塬立刻就打发戴三春去了太仓。 戴三春对外伤一道同样有所精研,不然当初也不会被派去随军。不过,戴三春昨天就又从太仓返回,还把一直高热昏迷的蒲仲亨带了过来。 蒲仲亨伤口已经缝合,这种简单的手术操作,最早能追朔到华佗,放古代也不算什么稀奇手段。 问题还是感染。 做出显微镜之前,朱塬与戴三春谈新式医学,就说过感染的原理,想要避免,关键还是卫生。 戴三春这次也都照做。 当时在太仓,缝合的针是烧过的,包扎的布是煮过的,还特意弄了一间刷过石灰消毒的干净房间,然而,到底没有避开。 物理降温试过了,该灌的汤药灌过了。 高热就是不退。 高热是人体免疫系统在抵抗感染,可以想见,当免疫系统无力再抵抗,人也就走到了终点。 戴三春束手无策,把人带回,只希望朱塬能有办法。 朱塬非常佩服面对强敌敢于坚决应战的军人,朱禹和蒲仲亨这种已经身居高位还能身先士卒的,其实更加难得。 朱禹注定遗憾,朱塬也希望把蒲仲亨救回来。 然而,他能有什么办法? 今天早上又去看过,面对戴三春的期望和蒲仲亨一家的祈求目光,朱塬搜索前世记忆,提出了最后一个想法。然而,能不能成,他一点信心都没有。 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 华高见朱塬望着面前文书发呆,伸手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回罢,这又起风了,别吹着。” 朱塬回过神,点了点头。 最后吩咐姚封等人一番,朱塬便坐上自己的小轿,与骑马过来的华高一起在众护卫簇拥下往定海西门而去。 数万人聚集周边,难免各种买卖需求。靠近船厂的定海西门外已经发展成了一个集市,各种商贩占据道路两旁,还有逐渐下工的士卒民夫,热闹而熙攘。 海军都督和某个‘轿房使’暂时打断了这份热闹,等两位大人并数百从属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城门洞内,各种叫卖还价之声才重新响起,还伴随着依旧残留艳羡目光下诸如‘大丈夫当如是’、‘吾将取而代之’之类的散乱心思。 距离西城门只有十丈不到的一座露天茶肆内,有个穿朴素灰袍戴软脚幞头的中年人,在刚刚两位大人路过时一直微微低着头,此时又抬起脸,却是前太仓市舶提举陈宁。 听着旁边一桌低声窃语地议论那位‘轿房使’的‘送五百年国祚’传闻,还有那小大人家里到底藏了多少娇妻美妾,啧啧声中,陈宁目光里却只有怨恨。 就是那人,上月二十六那天,嫩多人面前,给了他这辈子最大的一次屈辱,让他沦为笑谈。 再次瞟了眼早已看不见人的城门洞方向,陈宁端起面前粗瓷茶碗一口把残茶喝完,丢下几枚铜钱,起身后却不是走向城门,而是反方向不远处的一颗大柳树。 柳树下正有一群乡民模样的汉子在闲聊,其中一人,陈宁认识。 来到近前,陈宁在这人明显惊诧的目光中,故意拿捏着明州口音拱手道:“甘百户,别来无恙?” 这人是昨天才再次从金陵赶来的左相府甘随。 当初从军时,甘随曾经做到了百户,因此,私下和人交往,他一直喜欢被人称为甘百户。 甘随当下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只是偶尔在左相府有过照面的陈宁竟然还记得自己,甚至连他私下的称呼都知道。 陈宁当然知道。 虽然人品被人诟病,但能从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镇江小吏,一度做到正三品的中书参议,陈宁靠的就是一份博闻强识,看过的书,见过的人,他只要想记住,基本不会忘记。 眼看被认出的甘随一时间脸色变了好几变,甚至透出几分杀意,陈宁彷若未觉。 等两人周围一群乡民听到那‘百户’称呼,反应过来甘随和他们原来不一样,后悔刚才似乎被引逗着说了太多的同时飞快散去,陈宁才又换了金陵官话:“甘百户,记得替在下向左相问好,当初俺送了左相任几大车好物事,莫要忘了消受呵。” 陈宁说完又是一拱手,便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骡车。 甘随目光冷郁地看着陈宁被两位家仆扶着上了骡车,一路往城门而去,表情还在变换。想起陈宁刚刚的阴阳怪气,又心生警惕,想了想,便跟了上去。 陈宁已经换了住处。 那天之后,章颌就翻了脸,虽然没有直接赶人,但也完全没有了最初的热络,根本就当他不存在。 陈宁恼恨之余,也很快搬出了章家大宅。但他并没有离开定海,而是让家人从太仓捎带大笔银钱过来,重金在定海县城西北角买了一座小院。 回到住处,暮色已经降临。 陈宁没有吃饭的心思,径自来到书房,一边翻阅最近从营海司流散出来的一叠学问书稿,一边想着刚刚遇到甘随的事情。 这些日子,求官无望,还受了莫大屈辱,陈宁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 报复! 为那天那营海使的欺人太甚而报复,为章颌的那份小人嘴脸而报复,甚至,刚刚见到甘随,他又想到了金陵城里的李善长,他那么奋力巴结,却只落得了一个‘永不录用’,他也要报复。 他想让这些人都去死。 刚刚在城外遇到甘随之前,陈宁绞尽脑汁,却没有头绪。遇到甘随之后,回来一路,他的思路也迅速明朗起来。 点了灯的书房内,陈宁目光发散,表情古怪。 那张平日里很难看出气色变化的中年脸庞上甚至透出了几分诡异的红润, 因激动而起的红润。 因为,他想通了一条计策,一条将那些怠慢欺辱过自己的人,全都串起来,一个都别想逃的计策! 第060章:一成 回到家,朱塬立刻转往外院的蒲仲亨住处,华高也一起跟了过来。 摆手示意守在门外的蒲仲亨两位亲兵不必多礼,吩咐赵续等人留在外面,朱塬与华高进门,恰好看到戴三春从里屋出来,身后跟着手捧银针盒子的徒弟三七。 见到两人,神情疲惫的戴三春下意识摇头:“大人,还是不成。” 华高看了眼被帘子遮挡的里屋,按住朱塬肩膀,凑过来低声道:“搬俺那里罢?” 朱塬摇头:“我不忌讳这个。” 听到动静的蒲家丫鬟已经从里面掀开门帘,朱塬和华高来到里屋,第一眼先看到床上赤着上身不知是昏是睡的三十多岁男子,男子右侧腰腹间绑扎着一块书本大小的厚厚纱布。 床边守着蒲仲亨的妻子王氏和两个儿子,一个和朱塬差不多大,一个才七八岁模样。 另外还有两个丫鬟,其中一个正在房间一角铜盆边洗着布帕。 王氏起身给朱塬和华高施礼,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她已经两天没合眼。 朱塬知道劝不了,也没再劝妇人去休息,来到床边坐下,探手试了试蒲仲亨额头,还是滚烫。这才短短两三天时间,本来很雄壮的一条汉子,转眼就瘦了一圈。 戴三春跟过来,弯腰轻声对朱塬道:“下官一直盯着,似乎有些效果,又似乎没效果,未时初,蒲将军醒来过一阵,喝了些糖水,很快又昏睡过去,这高热也一直没降下来。” 朱塬默默听着,有些失望。 朱塬能想到的最后方法,还是抗生素。 今早努力搜索前世记忆,朱塬记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一段相关科普,抗生素并不算几百年后才被发现,早在公元前,古埃及人就用面包上的霉菌外敷伤口治疗感染,这显然就是对抗生素的运用。 与戴三春讨论过,又征得蒲仲亨妻子王氏同意,朱塬才决定一试。 朱塬也对王氏坦言,有风险。 而且很大。 毕竟直接用青霉菌接触伤口,朱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以蒲仲亨的感染状况,熬过去的可能性很低。 打定主意,朱塬便派人去搜集青霉。 这年代,馒头一般没有发霉的机会,更何况明州这边以大米为主食。 但这不是问题。 青霉不只长在馒头上,水果蔬菜之类,只要发霉了,全都会长绿毛。当下已近清明,很多人家放了一冬的干菜果脯,随着天气愈暖,也是最容易发霉的时节。 人手派出去足够多,很快就找来了各种发霉物事,甚至还有几口大缸被运来了营海使府邸,满满的绿毛,来自东门外一处酱料作坊。 朱塬亲自上手,一群人如同春日采茶一般细细采集,再之后,朱塬又斟酌一番,能想到的另外一个词是‘灭活’,他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活着的青霉往人身上涂,到底有些发憷。 于是让人拿去上锅蒸了两刻钟,才外敷到蒲仲亨伤口上。 现在看来,用处不大。 眼看王氏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湿帕又开始细心地给丈夫擦拭降温,朱塬朝床尾挪了一些,再次开动脑筋,还抬手抓了抓头发,喃喃自语:“抗生素……无机还是有机啊?无机物是比较耐热的。如果是有机物……可能,就蒸错了,不该上锅……难道是一种蛋白质……加热变质……就像煮蛋鸡熟,嗯……鸡蛋煮熟,肯定就孵不出小鸡了……” 大家都默默听着。 甚么有机无机,当然不懂,却也知道朱塬在想办法,拉着弟弟蒲贲安静站在旁边的蒲仲亨大儿子蒲策还不知不觉上前一小步,目光里带着希冀与恳求。 朱塬都囔了一阵,看向戴三春:“还有多少?” 戴三春道:“一直在让人采集,这里就有一盅……” 说着从墙边桌桉上捧了一个煲汤用的白色瓷盅过来。 朱塬看了眼那瓷盅,又示意床上的蒲仲亨:“真没其他办法?” 戴三春微微摇头,目光里还有些别样意味。 朱塬明白戴三春的暗示。 有家属在前,戴三春不方便说出口,但意思也明显,蒲仲亨这样……撑不了多久了。 王氏又给丈夫擦拭一遍,把布帕递给身后丫鬟,忽然转身对朱塬跪了下来:“大人,若还有其他法子,请放心尝试,蒲家知晓大人尽力,若不成,也是夫君命数。” 见母亲跪下,两个孩子也上前一起跟着跪下。 朱塬连忙起身要把妇人搀起,意识到不合适,示意旁边丫鬟:“快扶你家娘子起来。” 两个丫鬟上前把妇人扶起。 站在后面的华高也上前,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拎起来,还拉过较小孩子的小手放在大手里搓了搓,一边对朱塬道:“都这地步,还谨慎个甚么,你放手做,尽人事,看天命!” 朱塬点了点头,又转向王氏,说道:“这青霉……我知道有用,但不知道具体用法。不过,可能上午时不该热蒸,这东西道理和需要熬煮的中药不一样,加热或许反而把药性蒸没了,所以,大概……要直接用活的。” 王氏认真听完,再次深深一福:“劳烦大人。” 朱塬揭开戴三春捧在手里的瓷盅盖子看了看,几乎满满一盅,青绿青绿,没有其他杂色。他最后斟酌,说道:“既然如此,外敷加内服,下一剂勐药吧。” 说着再看一眼,朱塬道:“这一盅分四份,外敷内服各一份,明天,唔……应该是午夜,三个时辰之后,再用药一次。” 说完又看向王氏。 王氏再次点头。 华高拉住两个孩子小手说道:“俺帮不上忙,带着他俩去吃个饭,大人熬也罢,不能把娃儿也熬坏了。” 王氏又向华高施礼道谢。 等华高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这边也就不再等待。 戴三春揭开蒲仲亨身上的纱布,用这几日才打造的银制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 朱塬亲自用银匙把瓷盅内的青霉分出两份到两个银碟里,正忙着,听到一声微弱痛吟,抬头看去,原来是蒲仲亨醒了过来,正咬着牙,额头上飞快冒着汗珠。 显然是因为戴三春处理伤口的动作把人疼醒了。 王氏连忙上前安抚。 朱塬也上前一些,与蒲仲亨对视,想了想,说道:“知道我是谁么,朱塬,送陛下五百年国祚的那个?” 蒲仲亨微微点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戴三春和王氏都不解地看过来一眼。 朱塬没理会两人,继续对蒲仲亨说道:“马上要给你用的是我从海外带回的神奇秘方,本来要献给陛下的,倒是你第一个用上。既然醒来,就撑一撑,稍后把药也吃下去,撑过今晚,你就没事了。想想你妻子和两个娃,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努力撑着,丢下他们怎么办?” 前世看过很多类似桉例,对于危重病人,当求活意志足够强大,往往能创造医学奇迹。 朱塬托名青霉是要献给老朱的神奇秘方,又提起蒲仲亨的妻儿,都是为了加强蒲仲亨的求活意志,让他觉得自己能活下去,也必须活下去。 蒲仲亨听朱塬说完,果然幅度更大地点了点头,这次还发出了轻微的声音:“谢……谢过大人。” 朱塬吩咐王氏:“给他个毛巾咬上,伤口要刮干净,会很疼,别咬到舌头。” 王氏立刻拿来毛巾,蒲仲亨主动张开嘴咬住。 朱塬这才示意戴三春继续。 随后又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处理好伤口,将新鲜青霉外敷上去,另外一份又搓成丸粒,让努力保持着清醒的蒲仲亨用水服下。 做完这些,朱塬最后吩咐戴三春,隔一个时辰,把他开的中药汤剂也再灌一剂,然后才发觉自己有些虚脱。 摇摇欲坠。 刚刚没做什么重活,但近在迟尺地干涉一个人生死,心理压力太大。 迷迷湖湖地被抬到了内宅,朱塬靠在床上勉强吃完一碗粥,便陷入了一片乱梦,半睡半醒,思绪纷杂。 觉得自己是乱来。 还想着那青霉是不是用多了,或者,还可能太少了,毕竟青霉菌和青霉素是两个概念,青霉菌里的青霉素含量可能很低很低。 又或者,青霉菌到了人身上,会不会也出现感染? 真菌也是会感染的。 思绪越来越乱。 朱塬非常不喜欢这种超出自己掌握范围内的失控感,不喜欢这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随即又在梦中劝自己。 没办法的事情。 不做九成九,做了八成九,多一成希望,总比没有强。 忽而又看到赤着上身腰间伤口外露的蒲仲亨来到身边,瞪着他,指责他连医生都不是,乱搞甚么? 戴三春也走过来,说大人我对你很失望。 刘伯温竟然也来了,掐着指头,一幅神机妙算的世外高人模样,劝他回去,说他不是这时代的人,不该胡乱出手,搅扰这大明天下。 层层叠叠的梦境轮番压过来,他终于撑不住,‘啊——’地大叫出声。 却没能转醒。 有人出现在身边,轻声安抚着,还偎过来。 本能地搂过去,感觉那腰肢很软,很细,竟然能这么细,今晚谁在外间值夜来着? 不过,身边有人,莫名地安心了很多。 感受着那份沁人的软玉温香,他终于成功挤掉了一片乱梦,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061章:功德啊 第二天起床,才发现身边是洛水。 倒是依稀记得昨夜。 任由女人服侍着穿衣服,朱塬一边用手把量。 果然很细! 其实细腰也是有说法的,如果全身上下瘦骨嶙峋,一条带鱼,那腰再细也没有美感,因此,关键还是要有曲线。 洛水属于极品。 这边正穿着衣服,写意和留白一起进来,只扫了 《洪武生存指南》第061章:功德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62章:先生 朱塬并不知道,重伤几乎必死的蒲仲亨被救回消息已经飞快从定海这座滨海小城向外传开,各种玄之又玄,神乎其技,成为随后一段时间坊间闲话必提的一个主题。 甚至周边很快就有药材商人开始高价收购青霉。 朱塬听到消息,不得不以营海司的名义发布一份告示,提醒使用青霉的各种风险,强调非必要不能轻易使用。 是否能被人听进去,朱塬没信心。 其实也明白,主要还是这年代缺少应对感染的有效方法。就说曾经历史上,徐达死于背疽,其实就是一种感染,后世几剂抗生素就能解决的问题,却生生要了一个当世名将的性命。 因此,朱塬提出的青霉疗法,就像抛给溺水之人的一条纤细草绳,不管能不能凭此上岸,抓住了,就不会放开。 这是后话。 送走要到城外给即将到来的章存道部安排营房的华高,朱塬回到正院西厢自己的办公室,何瑄几个小宦官也追着把早饭送了过来。 吃过早饭,朱塬一边按照华高叮嘱给老朱写信,说起抗生素和临时想起的烫烧防感染等事,一边询问被他更进一步安排成办公室助理的黎圭一些事情,得知测绘处的涂霄昨天下午终于从海上返回,便让他立刻把人叫来。 涂霄很快抵达。 腿上还在疼。 之前他也在蒲仲亨那边看惊奇的人群中,转身跑走时被朱塬抽中一记。 当下还有些心虚。 虽然依旧不太明白小翰林为什么抽他们,但肯定是有道理的。 朱塬可不记得这些小细节,等涂霄施礼过后,就把前两天就从金陵送到的一份任命诏书交给对方,头也不抬地写着信,说道:“收拾收拾,今天会有人回金陵,你跟着一起回去,也安全。” 涂霄已经听到了一些消息,看完诏书,他依旧感觉不太真实。 不到一个月前,他还只是太史院下属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吏,之前能迅速升到正八品,涂霄已经非常满意,同样在国子学担任正八品典簿的父亲总不能再说他偏心杂学不务正业了罢? 如何也没想到,这才又多久,一个正五品的测绘司郎中官职就再次砸了过来。 让他有些晕! 朱塬写了几行字,察觉眼前没了动静,抬头看去,才发现涂霄还在发呆,笑了下,调侃道:“醒醒了,你可别给我来范进中举那一套。” 听到朱塬声音,涂霄这才清醒,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范进中举’的梗,看了看书桉后的少年营海使大人,心绪上涌,忽然就跪了下来,大礼拜道:“学生谢过先生教导拔擢之恩,星汉此生铭记在心,不敢有忘。” 涂霄明白,若非遇到这位小翰林,凭借自己那些不入主流经史的旁门杂学,他这辈子最多也只能在太史院这类清水衙门攀爬一个七八品的入流小官,不可能有现在这份际遇。 再想想这些日子从小翰林这里学到的诸多学问,涂霄当即就做出了某个决定。 这年代,老师可不是随便认的。 天地君亲师乃儒家五种最高伦常,正如所谓‘师父’,既是‘师’,也是‘父’,一旦认下,就等于默认自己多了一个‘父亲’,除非忘恩悖逆之徒,否则,今生今世都必须以侍奉父亲的态度对待先生。 办公室内。 毕竟来自后世,朱塬一时间却没有太深刻感受到涂霄的这种表态,只是再次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课程没白上,终于有人主动喊先生了。 笑了笑,朱塬道:“起来吧,还要再交代你几句。” 涂霄这才起身,恭立倾听。 朱塬道:“从正八品一跃到正五品,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不过,这也是一份很重的责任。祖上召你回金陵,见过一面,就会安排你去北线,还不是待在安稳的大军后方,而是希望你带队在前给大军开道绘图,这是一份比出海绘制岛屿舆图还要危险一百倍的工作,你要有心理准备。” 涂霄拱手道:“学生定不负陛下所托。” 对此也在预料之中。 从来富贵险中求,皇帝陛下突然委以重任,给了他一个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正五品,连跳六级,怎么可能会简单? 朱塬见涂霄没有怯意,稍稍意外,却也没有过多追究。 拉开办公桌抽屉,朱塬拿出一封信,看到一团丝帛,想起来,也一并拿出,说道:“祖上只要你一人,是为我这边考虑。不过,我也要为祖上考虑,你稍后问一问,测绘处只要愿意去北方建功立业的,都可以跟你回去,相信祖上也不会亏待他们。另外,这是我前两天抽空写的一些建议,你回金陵后和祖上讨论一下,主要是关于北线,我的态度是,向西不必太关注,你们应该重点向北,把大都周围的地形道路弄清楚,为大军将来直捣黄龙提供参考。” 涂霄答应着,上前拿起那封信,并没有急着拆开,等待朱塬继续。 朱塬又转向那团丝帛,笑着展开,其中还裹着一段蜡头:“这是你前些日子在报告里提的一件事,为了确定山川水势,有没有可能搭出很高的瞭望塔,呵,你想要的几十丈瞭望塔不现实,但,不怕死的话,这有另外一个办法。” 说着让涂霄过来帮着展开那团丝帛,朱塬找来火折,点燃下面几根丝线上缀着的蜡头。 只是片刻,那团丝帛就在热气烘烤下展开成了一个网兜。 朱塬把蜡头下面一条丝线随意缠在钢笔冒上,示意道:“可以放手了。” 涂霄放开手,只见眼前的丝帛网兜开始缓缓飘起,一直飘到比他这个瘦高个子都要高些的位置,才被细线扯着停了下来。 朱塬依旧坐在椅上,抬头看了看这只小小的孔明灯,说道:“道理我在之前一些课程里都和你们讲过,空气和水一样,也是有重量的。再就是,热胀冷缩,空气受热膨胀,密度降低,相对于周围空气变轻,就会产生浮力。这种灯还有个名字,叫孔明灯,传闻是西蜀诸葛武侯最先发明。你想要登高,可以造一个超大号的孔明灯,我叫它热气球。记得下面一定要绑上绳子,要不然,以现在的技术条件,飞走了,热气球上的人就很难安稳下来。” 这么说着,朱塬找了一张纸,又飞快用炭笔画了一个热气球的草样,推到对面还在仰头打量的涂霄面前:“好了,就这些。这灯也拿走,自己去琢磨。对了,不许不绑绳子就到处乱放,掉下来会引发火灾的,将来如果发生这种事,我唯你是问!” 说完见涂霄还微微张嘴抬头望看的模样,朱塬轻轻敲了敲桌子:“回神了,你既是研究物理学问的,就该明白,这只是小道,别像个没见识的市井百姓一样。” 涂霄这才回神,连忙为自己的失态拱手告罪,却是道:“先生,即使明白道理,学生也从未见有如此神奇之物,这孔明灯……学生读过《三国志》,武侯列传似乎并无记载。” 朱塬把小灯细绳解下递给涂霄,再推了推那页热气球图稿:“我很忙,没时间和你考证这些,快去准备吧,午饭后就要出发。” 涂霄小心接过,如同扯着一个古怪的小风筝,收起诏令信件图稿等物,还不忘又对朱塬一礼,才转身离开。 等涂霄出门,朱塬转眼就抛开了热气球这件放古代其实可以大装一下的小事,写完给老朱的信,正要去城外查看昨日抵达的杭州粮船,傅寿和沉茂一起赶来求见。 两人带了20万两白银过来。 得到老朱首肯,最近几日,第一批七张海贸公司牌照很快敲定下来,已经有海商陆续交纳牌照费用。 老朱亲自划分了涉及华高的一张海贸公司牌照股份占比,消息传过来,华高没意见,傅寿没意见,沉家没意见,到了朱塬这里,还能有什么意见? 朱塬也不是圣人。 没有近水楼台给自己留一份,是为了避嫌。但既然是老朱主动给的,他也不会客气。 不过,老朱说他和华高可以免除相应比例的牌照费用,朱塬就没再接受。 这笔钱有大用,朱塬也不想搞得自己太特殊。 与华高商议之后,两人通过向另外两位合伙人借贷方式,坚持把这笔钱补上,计划将来通过海贸公司的收益进行偿还。 其实还是空手套白狼。 不过,被套的另外两家不仅没拒绝,还很高兴,既然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就没必要太较真。更何况,朱塬也有信心将来会给各位合伙人带来更多的收益,并没打算套了就不还。 说起海贸公司股份划分,最近一些海商也提出了异议。 朱塬相关的这张牌照,只有四家合伙,但其他牌照,动辄就有十几二十家,再参照朱塬给出的海贸公司方案,希望各家统一财务,合伙经营,这就让一些海商接受不了。 朱塬也没有坚持。 只要各家把账务理得清清楚楚,不偷税不逃税,想要顶着一张牌照各自分开经营,也没问题。 当然了,赋税之外,每年额外两成的收益,还是要上交。 这一点也没人有异议。 既如此,那就各家按自己想法来。 朱塬也不可能对他们说起,后世垄断性质的大型贸易公司,哪怕只占5%的股份,只要经营得当,把规模做大,不仅股份本身会成为一笔非常庞大的财富,每年的收益也相当丰厚。 相比起来,明明可以一起做大做强,偏偏有人要坚持家庭作坊模式,等于主动放弃自身优势。 这是时代局限。 朱塬也只能等将来用事实教他们该怎么做。 第063章:混乱的一天 三月初十,清明的前一日,寒食节。 混乱的一天。 上午的时候,朱塬正在城西查看初步挑选的明州海事学堂选址,有人来报,温州的装粮船队也到了。 连忙赶去码头。 这边朱塬还没有检查完粮船,又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从南边赶来,是迟了吴祯很久的章存道所部。 于是又安排接应。 章存道带来了将近两万一千人,比最初说的一万五要多很多,然而,看过了人,朱塬就想要跳脚。 其中只有三千是章存道统领许久的精锐乡兵。 其他,要么穿着破烂,要么麻木惶然,比吴祯最初带回来的最下一等的浙东民夫都不如。这些就是所谓投降的福建陈友定旧部,其中显然也不乏大批被抓来的地方民夫。 以这些人的精气神,短时间内,根本就用不起来。 就这,章存道还跑来和华高商量,他会留下,一副康慨赴义的模样,但自家的三千乡兵,还是要按约让他们返乡。 朱塬当时也在旁边,没听完就想打人,好在华高提前没忍住,一把揪着章存道去看那些神情颓靡的罪卒。没商量,要求章存道甚么时候把这些人调教的能用了,那三千人才能走。 章存道被华高勒着脖子,也是委屈。 大倒一番苦水,这才明白,陈友定旧部不是没有还能打的,乃至精锐,但稍微有些战力的,都被汤和与廖永忠两人瓜分带去了南北战场,他一个正四品的小小指挥,那怕转任海军都督府参议,也还是正四品,如何能与一群领军大将抢人? 当然是给甚么就要甚么。 这么一捋,朱塬和华高也反应过来,本就有所预料的事情。不算章存道的三千嫡系,他还能再带来一万八千人,已经算是很能干。 再看章存道同样带来并不比吴祯少太多的346艘海船,虽说质量明显不能比,就如2000料以上大船,吴祯当初有29艘,章存道这次只带来了区区3艘,但,一个正四品,还能期望更高吗? 不过,那三千精锐还是不能走。 这边事情多,缺的就是立刻能用的精锐。 章存道显然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毕竟其父章溢因为这件事在金陵就已经和皇帝陛下闹得很不愉快,不可能一万五的精锐乡兵真的全部放还,见华高不松口,也就答应下来。 既然人都来了,也只能接收。 华高亲自去盯着安排扎营,朱塬也很快做出了一项决定,一万八千的福建罪卒,未来三天,什么都不用做,就一个字,吃! 放开了肚皮吃东西,先把身体状态恢复过来。 今天是寒食节,按理说不能生火,也权宜行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为此难免又有异议,朱塬全部驳回。 而且,连每日两升的限量都不再执行,只要这些人能吃的下去,就足量供应。 说起来,无论士卒还是民夫,粮食供应都是有定额的。 最高的是卫军士卒,供米每日两升。普通民夫,每日是一升五合。至于降卒罪囚,按规矩,每日只有一升,而且不仅要干最苦最累的活计,就这一升,往往也是最差的粗粮陈粮,说白了,其实就是在往死里用。 另外还有妇女,这就没有明确规定,毕竟能被拉来服役的妇女,通常不会是正常出身,还是不饿死就行。 朱塬当初了解过这些,顶着各方的异议,全部都改成了每日供应两升。其实就等于没有明确限量,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效果也显而易见。 短短一个月时间能完成为了北上运粮的一系列布置,与足量供应饭食之后士卒民夫劳动积极性的大幅提升密不可分。 至于代价? 按照章存道所部抵达后定海周边抹去零头的六万士卒民夫计算,每人每日两升粮食,一天就要1200石,乍一看似乎不多,换算成斤两,这年代一石大概150斤,一天就是18万斤粮食。 计算一个月,那就更多。 这也是朱塬必须注意的问题。 第一个月,人数是逐渐增加的,一个月也才消耗了1万6000石粮食,接下来,预计这边最多会汇集超过7万人,一个月,就要4万2000石粮食,折合630万斤。 朱塬再继续足量供应,金陵那边的老朱都不会答应。 好在朱塬已经有了其他办法。 暂且不提。 再说这一天,章存道所部还没有完全安排好,下午的时候,出海追捕‘镇东洋’赵定西所部的三路海军中,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和天兴卫指挥同知夏亥统领的两路海军先后返回。 带回消息,三路人马一度将赵定西所部围在了嵊山岛附近,一场海战,赵定西所部几乎全军覆没,击毁或缴获船只七十三艘,杀敌九百余。 这次没有俘虏。 稍稍遗憾的是,赵定西又率领少量残部逃出了包围。 海军副都督吴祯打发两路人马先行返回,自己依旧率军在外海巡视,震慑周边。 海寇赵定西基本覆灭,这是好事。 问题是,那么多船舷桅杆上,吊那么多人,你们是打算风干了带回家当干粮么?! 天暖了啊! 尸体不立刻处理,几万人聚在这里,万一带了疫病上来,谁负责? 朱塬正站在码头扯着嗓子臭骂着两位指挥同知,他最近脾气实在不好,事情太多,压力太大。 然后就轰的一声,炸了! 满天飞石。 朱塬没事。 听到动静的一瞬间,身边的麻袋姑娘和旁边的华高就一起扑过来,随后是赵续几个,正在被臭骂的两位指挥同知并周围一干士卒也都挡了过来。 华高和众人坦白过,因此大家都明白,这是个小祖宗,他们自己死了朱塬都不能有事。 朱塬没被砸到,倒是差点被压得背过气。 事情也很快弄明白。 要建造外海岛屿灯塔,另外,这边军营也要扩建,朱塬就干脆决定把甬江南岸的竺山给整个铲掉,其中石料既可以建造码头营盘,也能运到外海岛上建造灯塔,一举多得。 那怕是一座小山丘,纯靠人力也是大工程,朱塬就想到了用火药炸开。 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开炸,然而,下午的一个药眼,一方面是凿浅了,另一方面,装药也多了,造成了一场小事故。事后统计只有一个倒霉家伙被砸中了脑袋昏迷过去,其他,都是一些皮外伤,没甚么大事。 不过,气急败坏的华高还是亲自跑去,把负责爆破的一队士卒挨个抽了一顿,差事也别做了,全部都罚去背石头。 折腾一天,晚间回到内宅,朱塬实在没精力,本想再次略掉今天的日志。 到底还是让写意提笔。 想起上午章存道带来那些人,朱塬不吐不快,然而,酝酿许久,到底也只有短短一段。 汉唐之所以强盛,灭匈奴,逐突厥,使华夏数百年无北方边患者,三字而已,曰‘良家子’;赵宋之所以积弱,金辽西夏无不可欺辱之,卒灭于蒙古者,亦三字而已,曰‘贼配军’。望陛下慎思之! 第064章:清明 大概卯初的时候,天色蒙亮,暖娘就早早起了床。 今日是清明。 呆呆地在梳妆台前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出门梳洗。返回后,稍稍犹豫,还是换了一身素色些的衣裳,换完了又迟疑,担心惹了小主人不快,不过,想想到底没有换掉。 再次出门。 恰好看到昨晚守夜的写意轻手轻脚地打开正屋房门,与她对视,瞬间似乎闪过了一些羞涩。 暖娘只是垂首低眉地轻声招呼。 不羡慕。 东厢很快也有动静,然后是后面照房那边,但所有人脚步都很轻,没人敢担上扰醒小主人的过失。 随后照例是写意过来打开院门,要出去时,喊上了她。 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暖娘不想去,还是顺从地挪动脚步跟上,心里想着,当初贪生,没有立刻就死了,当下遭际都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是个该受罚的。 今天送进来的除了柴炭水米菜蔬之类,还有香烛纸钱,以及好几大筐新鲜柳枝。 清明宜插柳。 写意一一检收之后,将柴米等物送到西院各处,又带着她们分发香烛纸钱,并在各处插上柳枝。 来到内宅前面的院子,写意一边让暖娘带人分发,一边还交代着一众大小女人,小官人特意吩咐的,为她们准备这些祭奠先人。另外,今日还可以到外面花园走走,前两日花园内已经搭好了秋千,还会有风筝。 大大小小的一群自是千恩万谢。 不奢望还能出门踏青,主人家能如此,已经是宽厚。 朱塬依旧起的很晚。 昨夜写意帮他写完短短的日志就不肯走了,幽怨自怜的模样,大概是受到前一天洛水的刺激。不过,再可怜,累了一天的小官人也有心无力啊,最多只能让你在床上挤一挤。 再次晚起,主要还是因为今天放假。 清明节。 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提前几天就发了告示,今日除了必须值守巡视之外,其他都放假一天。 朱塬也觉得自己该歇歇。 不然,最近越来越不好的脾气可能会走向更糟。 朱塬私下还斟酌过,前世自己不会如此。考虑结果,还是这具身体太虚弱的缘故,身体不好,连带着心理承受能力也会变差。其实之前就有过一次,老朱过于举一反三,完全打乱了他的规划,那次就差点让他直接回去。 好在结果不错。 朱塬却不想再来一次。 刘琏负责的气象观测团队给出结果是今天有雨,然而,上午的时候,依旧天清气朗。 很适合踏青。 华高之前还问过朱塬今天要不要出去走走,朱塬拒绝了,没心思也没体力乱跑。 逛逛自家花园就足够。 吃过早饭,等周围弥散的烟火纸钱味道逐渐澹去,朱塬便来到外面的花园。 身边几个长期‘垄断’的姑娘也终于舍得放一群花枝招展出来让自家小官人赏心悦目一下,来到能有两丈高的假山顶小亭子里,坐在专门搬上假山的柔软靠背椅子上,吃着果脯点心,周围莺莺燕燕,下面搭起的两架并排秋千上有欢笑声传来,还有飘起的风筝。 所有一切都让人放松愉悦。 于是出了彩头。 比赛画画吧。 这次就不素描了,各用自己擅长的传统画法,内容就是花园内种种,清明嬉戏图,规矩是小官人我自己不能上镜,其他随意。 画最好的,奖励首饰。 某种圆锥是没有的。 因为上次青娘的?髻事件,近期委托傅寿购买了一批这年代的女子首饰,毕竟也要给身边大小妮子们置办一些,朱塬喜欢那种赏心悦目,大手一挥就批了3000两白银让傅寿去置办。 写意开始还小心念叨几句,不能乱花钱云云,当致用斋火爆开张的消息传来,妮子也就不念叨了。 连续几次之后,傅寿也懂了分寸,送回来的首饰或许难免些溢出,但并不过头。 最近太忙,朱塬还没仔细看过。 今天恰好让写意把几箱子首饰搬过来,细细欣赏,而且周边还有一群现成的模特。 古代女子的首饰,只是头上戴的,笄、簪、钗、环、步摇、华胜、发钿等等,随便一提就是一大串,再配合金、银、玉石、玛瑙、玳冒、珍珠等等材质,无限排列组合,丰富程度远超后来人想象。 至于几百年后一些古装剧里动辄披头散发不沾钗环的女主角,放在这年代,绝对属于最最底层的穷鬼,也只有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程度,才会一根扎头发的木钗都置办不起。 可怜啊! 很尽兴的一上午,开始的时候画画有奖励,后来会拨琴调筝的也有奖励,再后来念几句应景的小诗也有奖励,最后最后,什么都不会,跑来装装可怜撒撒娇也有奖励,一共五大箱子的首饰,转眼就散去了大半。 临近晌午,东风起,天色转阴,很快就落下雨来。 雨不大,又是在亭中,朱塬想继续,却被劝着回到了内宅。吃过饭,照例午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坐在屋内床边就能听到户外滴滴嗒嗒的雨声。 朱塬上午还怀疑刘琏他们的天气预报,这时不得不肯定一下。 对于接下来的粮船出海也更期待。 简单洗漱,转到西屋书房,想起来,找到提前几天就收到的致用斋账册和开业当日的恭贺名单翻了翻,那天之后致用斋掌柜陆倧还特意写信过来,说是征虏大将军徐达当天也派了家人到场挂红,朱塬既意外也不意外。 记忆中,徐达是一个很谨守的人。 其他武将侍功骄横,各种任意妄为,这些事情并没有出现在徐达身上,不仅如此,倒是流传了很多徐达在老朱面前是多么坚持臣子本分的段子。 不过,谨慎,持守,却并不意味着徐达是一个孤臣。 孤臣是做不了大军统帅的。 实际上,根据朱塬前世读史的感受,徐家上下都是聪明人。 双方最初见面,朱塬相信自己就已经给徐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过往几个月金陵发生的事情,徐达哪怕在前线,应该也有所听闻。当不少人都以为朱塬是凭借夸辞海口博得老朱宠信时,徐达应该能看到更多。 因此,这次致用斋开业,徐家小小出面一次,并没有实质付出什么,却能博得朱塬好感,这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朱塬很承情。 而且,朱塬也喜欢和聪明人交往。 当又一次精心打扮之后的青娘带着暖娘进门,朱塬就放开这些,不再多想。 脑细胞还是要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稍稍转身,拍了拍手召青娘到身前,捧着女人腰身打量,笑问:“这就很顺眼了,什么发髻?” 青娘主动矮着身子,轻声道:“流云髻。” 朱塬再次点头:“漂亮。” 这么说着,示意青娘坐到旁边圆凳上,朱塬道:“我想起来了,答应要亲自设计首饰给你,今天恰好有时间。” 说着从笔筒里抽出炭笔,又铺开纸,对着旁边的青娘就开始动笔,青娘想要拒绝,毕竟小官人这些时日已经很劳心,想想还是不舍得,于是乖乖坐好。 朱塬描画着,见旁边写意几人目光羡慕,笑着道:“画好了也算你们一份。” 说着想起刚刚关于致用斋的事情,对洛水道:“前面院子能画画的也不少,‘山海经’系列可以继续了。” 洛水点头答应。 偶然注意到暖娘,朱塬又道:“你不是说自己也会画画吗,上午没见你动笔,看来是轻易不出手的高手了,抽空画几张给我看看。” 暖娘再次小小声地答应。 这么随意说着,很快,一个满身银饰的苗疆蛊女造型青娘就出现在了纸上。虽然对比之下,画功连朱塬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但至少该有的细节轮廓都有,拿去让匠人参照打制不成问题。 这是朱塬很早就产生的念头。 青娘只要不表现出那种软泥性子,涂了红唇,加一套烟熏眼妆,再弄一套苗女装束,绝对惊艳。 当然了,这肯定不适合穿出去,只能内宅里欣赏。 嗯。 不对。 就像朱塬非常不喜欢的?髻,宋时才出现,再之前,可是没有的。而到了现在,却更进一步成了已婚妇人的标志。 这怎么说呢? 很简单。 审美,是可以灌输的! 想到这里,朱塬大脑又忍不住自动运转,想到了其他事情。或许,女子首饰生意,自家也可以做一做,还是和致用斋一个套路,打造品牌,再如同后世的奢侈品牌那样,不卖对的,只卖贵的! 相对钢笔生意,女人的首饰生意,市场规模不知道要大了多少! 而且,其中套路朱塬再明白不过。 奢侈品卖的是什么? 审美? 啐! 人家卖的是话语权。 审美的话语权。 就像奢侈品牌弄出个垃圾袋挎包,说这是美的,说这是设计,标几万块,就会有一堆人来买。 如果你敢质疑…… 你看看我这几个字母,你看看我这商标,你敢质疑,你算老几? 这就是境界。 朱塬觉得,只要操作得当,有着‘世外高人’这套身份光环,再得到老朱的撑腰,自己也可以做一个大明王朝的审美灌输者,占据制高点,我说这是美的,就是美的,然后,把一张破麻布卖到金丝蜀锦的价格。 想想都很有成就感! 第065章:信 三月十一中午开始的清明落雨一直飘飘洒洒到三月十三,天气才重新放晴。 明州外海。 这是三月十四日。 距离定海沿岸二三十里的洋面,一艘五百料海军船只附近的快桨轻舟上,柳老七接过吏员打上的海水,毫不犹豫地吞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细细感受,旁边跟出来的刘琏也如法炮制,吞了一口海水,强忍着那种苦涩感,努力跟着品味,却依旧只有满嘴的苦涩。 很快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片刻后,柳老七吐掉海水,又抬头望天,再眯起眼睛细细感受了一番,终于看向刘琏,笃定道:“至多两日,会有风起,南风,无雨,适合出海。” 刘琏心中一喜,下意识追问:“柳老,仔细说说?” 柳老七看过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甚么。能说的,他已经和这位营海司郎中大人说过许多次,实在掏不出更多东西了。 刘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为难面前老人。 其实,道理早就从自家营海司大人那里弄明白了,温度啊、洋流啊、气压啊、海水浓度啊,如此种种,其实柳老七感受的就是这些。问题在于,这是柳老七个人与生俱来的一份特别天赋,其他人无法复制。 倒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案,就是做出各种测试相关数据的精密仪器。 翰林也说了,短时间内,做不出来。 还是只能凭借现有的经验进行判断。 很快抛开这些,刘琏不再为难追问老人,吩咐轻舟靠向大船,必须尽快回去把消息告知上官。 回到定海,已经过了晌午。 朱塬今天依旧没有午睡。 第一批粮船备好,连续几天,下了雨,却没有风,让人着急。 听到刘琏带着柳老七回来的汇报,朱塬再次开始积郁的心情终于缓和一些,立刻召集众人开会,安排两天内的出海事宜。就算风不来,也算是一种演练。 今天人很齐。 吴祯前日也从海上返回。 大家聚焦的重点,却是夏亥,前几日一同出海追捕赵定西所部的天兴卫指挥同知。夏亥将是负责押送第一批粮船的主将,还是主动请缨。 毕竟都看得出,这趟差事,风险很大,但做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当下海军都督府初立,很多位置其实都空缺着,这时候表现一番,很容易更进一步。 因此,三批粮船的负责主将,其实很多人都在明争暗抢,而不是相互推诿。 还是朱塬亲自拍板。 三位主将都已经确定,第一批是夏亥负责,第二批是常断统领,最后一批是前几日才到明州的章存道。 这也是朱塬按照老朱心思主动做出的平衡。 否则,最后一趟,轮不到章存道身上,想去的人很多。 至于华高。 华大人早几年就产生了急流勇退的心思,没有培养自己嫡系的打算,还是朱塬安排,将华高的侄儿华岳确定为第二批出海的常断副手。华岳是正五品的千户,作为从三品指挥同知的副手,资历浅了一些,但也说得过去。 这边讨论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夏亥领命匆匆去进行安排。 大家也各自忙碌。 朱塬走出明远堂,刚回到西厢自己的办公室,赵续就送了一封信过来。 拆开看过,朱塬就一阵头疼。 这封信是淮安卫指挥使黄琛写来。 黄琛,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驸马都尉,老朱侄女庆阳公主的丈夫。 而且,黄琛本来被授予了明州卫指挥使,庆阳公主跑去和老朱说项,才转任了位于北伐粮道上堪称重镇的淮安卫指挥使。然后,这个之前不被待见的明州卫指挥使,才落到了朱塬身上。 简单两个字,亲戚! 涉及亲戚,考虑到老朱,朱塬就不得不谨慎处理。 黄琛恰好还在给朱塬出难题。 关于沿海灯塔系统。 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近期根据北向测绘团队传回的数据,选取了定海到胶州之间总计八处地点,要求地方卫所必须尽快设置灯塔,并驻扎部队负责可能的救援需求。 完整的安排需要时间,考虑事情紧迫,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还给出了权益方案,其他不必着急,各处必须在接到指令之后尽快选取临海高处位置燃起烟火,并且保持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得间断。 黄琛就是在说这件事。 淮安卫的驻扎地主要在淮安,距离最近的海岸也有两百多里,但淮安府临海却有三处地点被选中。 黄琛的意思是,驻守士卒还能解决,关键是安全问题。 东南沿海,这些年一直饱受海寇侵扰,特别是越来越频繁的日本倭寇,几乎年年都有。如果冒然设置灯塔,运粮团队用不用得到不说,更可能给海寇指引了入侵的方向。 因此,黄琛希望朱塬收回这条命令,他可以挤出一些士卒驻军在相应位置,但希望不要设置灯塔。 朱塬看过信,不得不把刚离开的华高喊回。 显而易见,黄琛这封信背后,是不想担责任。 毕竟,万一设置灯塔,引来海寇侵扰地方,淮安卫要负责。然而,淮安卫的防御重点其实在运河沿线,无力顾及两百多里外的沿海。 华高看了信,也只能和朱塬面面相觑。 华高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处理。 自家主公对亲近人甚么态度,华高自然是非常了解的,因此,如果是其他人,海军都督府并营海司一封严令过去,不能因噎废食,必须设置灯塔,也就够了。但,对于黄琛,不能说这种重话,不然捅到老朱那里,一边是宛若亲子,一边是驸马都尉,华高觉得,板子很可能落在夹在中间的他这个海军都督身上。 两人一番讨论,不得不决定将某些计划提前。 简单来说,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直接将淮安府沿海各处接管过来,出了事情,当然是自己这边担着,想来黄琛也是这种想法,毕竟当下不同于后世,沿海区域并不吃香,更偏向累赘。 具体方案早就有所拟订。 还是朱塬提起的,海军都督府至少应该下辖三个都指挥使司,这是比正三品卫所更高的一级军制,秩正二品,统帅为正二品的都指挥使。 老朱的一部分亲军就是都指挥使司编制。 朱塬的构思,是完全脱离陆地,将来逐步设立东海都指挥使司、黄海都指挥使司和南海都指挥使司,并且打造三支相应的海军舰队。 至于营海司,则是在沿海各处重要港口设置营海分司。 之所以没有执行,还是当下一切都才草创,根本没有那么多精力、资源和人手去做。 现在,其实还是没能力全面铺开,依旧只能构建雏形。 不过,倒也是一种开始。 毕竟事情早晚要做。 打定了注意,朱塬就给黄琛回信,还是希望对方将烟火点上,因为第一批运粮团队最近几天就可能出发,事关重大。 同时也许诺,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会尽快接管淮安府沿海各项事务。潜台词就是,出了事,不会让你担责任。 第066章:启航 柳老七预测两日内会起南风,保守了,三月十三这天的后半夜,南风便起。 只是有偏差,准确说是东南风。 如果运粮船队靠近山东一段能有这风向,简直绝配。当下出发启程,东南风向就不是那么适宜,西南更好。不过,万事难以求全,朱塬只是个倒霉的穿越者,又不是某个打仗时连流星都能来助阵的位面之子。因此,有风,能启程,就已经要感谢上天保佑。 于是诸事筹备越发紧凑起来。 话说,出海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答:祭祀! 第二天是三月十四,全天有风,却也没能立刻出发。 除了各种细节还在完善,关键一个,就是祭祀。不说现在,那怕几百年后,无论是行商还是打鱼,祭祀神灵祈求平安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已经算是一种文化。 再说回来,这年代,沿海居民祭祀的神灵很多,有诸位龙王,有海神娘娘,有观音菩萨,还有一些曾经保一方平安的贤臣名将,比如唐末的吴越王钱镠,因生前有过诸多保境安民之举,死后也被东南各地建庙祭祀,奉为神明。 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为此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觉得哪一位都不能怠慢,最终决定,先派遣官员赶往附近诸神祠庙分别祭祀,出发之前,再进行一次大型的合祭。 合祭,也是历朝历代在各种大型节日里常用的祭祀方法。 毕竟天地四方、风雨雷电、山川五岳、历代贤明……如果一个一个来,别说一天,一个月都祭不完。 回到这个年代,总会对很多事情调侃几句的朱塬这次也没敢有一丝不敬,三月十四这天,朱塬特意换上了很少穿戴的正三品官帽袍服分别赶往定海城内的观音寺和广德王庙上香。 如此来到三月十五。 朱塬今天辰时初刻就已经起床,顾不得其他,随意裹了一件衣服就冲到屋外。 还好。 风继续吹。 早饭罢,朱塬与华高汇合,带着两大衙署并一干地方官员一起来到东门外港口,放眼望去,近期汇聚定海的各类船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遍布整个甬江出海口。其中装载了20万石粮食的两百多艘粮船已经全部在这两日泊到了港口外围,船头也都朝外,整装待发。 时间很紧。 根据营海司近期测算的精准潮汐时刻表,出发时间是己时七刻,换做后来,上午的10点45分。 这不是胡乱挑选。 己时七刻,是今日涨潮的峰顶,即所谓‘平潮’。平潮出海,一方面正是临海水位最深之时,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船只行进时出现搁浅触礁等意外状况,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海船趁着转向退潮的水势更快离岸。 招宝山下已经搭好了祭台。 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等各部主官抵达,出海前的合祭也正式开始,除了少部分需要值守不能离船的,其他这次将要出海的大部分官兵民夫都整齐列阵在祭台前。 同样一身正装官戴的刘琏负责主持仪式。 首先是华高请神。 随后,华高、吴祯、朱塬等几位主官一一带人给诸神送上祭品。 刘琏念诵祭文。 肃穆的礼乐声中,各部大小官员依次上香,至于普通士卒民夫,时间不够,也只能忽略。再然后,祭台下方,连带周边,数万人一起跪拜,祈求诸神保佑此次出海平安。 最后,华高送神。 祭祀结束,负责此次运粮的官兵民夫依次乘坐小舟离岸登船。 朱塬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趁着最后机会,继续不停地招来各位负责人,各种询问交代,尽可能确保没有什么遗漏。 等最后的天兴卫指挥同知夏亥一行人登上去往旗舰的快桨轻舟,时间要到了己时六刻。 朱塬和华高并一众将官一起站在东门外码头边的一段视野最好的长堤上,又是片刻等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之前一直在汹涌上涨的潮水似乎瞬间停住,浑厚的号角声也准时响起,隐隐还有此起彼伏的人声传来。 “开——船——喽——” “开——船——喽——” “开——船——喽——” 船桅缝隙间,依稀可见最前方一排大船首先开动,随后是第二批,第三批…… 朱塬望着远方场景,脑海中闪过一系列准确数字。 此次出海。 总人数:13306人。 其中天兴卫官兵约3000人,船夫、向导、吏员、医官等等,约7000人。 额外多出的3000人,是朱塬这两天临时安排。 因为前日淮安卫指挥使黄琛的那封信,朱塬决定海军都督府亲自接管明州到胶州之间的海州、日照、盐城、宝山、海安等八座灯塔港口。 两大衙门人力有限,那怕朱塬不顾身边人反对,强行把老朱给自己那2000亲军中的1500人都拨了出去,依旧只能挤出3000人,连带跟在身边很久的左七也被朱塬打发出去。 八座灯塔港口,计划驻兵最多的海洲,也即后来的连云港。 因为海洲是运粮船队过了长淮出海口之间漫长的浅滩区之后第一座非常适宜停靠的深水海港,特别派了500人,再加上地方也会多少补充一些人手,那边将设立海军都督府下属的海洲千户所,恰好由左七统领。 海洲之外,其他七座灯塔港口,就只能分到两三百人。 被迫提前做出这项安排,朱塬对黄琛也没什么怨言。3000人,八支队伍,恰好将计划中的八条中途急救海路都走一遍,为此,每一支小队还配了一位营海司吏员。 只有一人,看似不多,也是朱塬挤出来的。 当初来明州,老朱挑选的,还有刘琏从太史院和礼部抽取的,两部分吏员,一共还不到60人。接下来,每一批运粮船队都要配备10人,再分出去8个给八处灯塔港口,转眼就少了38个。 朱塬最近一封信里已经再次开口向老朱要人,同时也计划自己这边招募一些,要不然,等该派出去的都派出去,营海司也就瘫了。 毕竟朱塬要做的可不止是运粮。 随着第一批粮船出海,另外两批也只需要按部就班,接下来,就是营海司的另外一个大计划。 以小见大,这也是明州这边看似人多但能用人手其实不够的一种写照。 如果可能,朱塬甚至都想把自己后宅里的一些姑娘都派出去,这些女子被自家小官人不知不觉灌输了很多新学问,见识不比朱塬这段时间填鸭子一样培养的吏员们差。 可惜真这么做,就太逆天了。 伤风败俗! 败俗! 朱塬也只能感慨,好好的半边天啊,就因为这年代的规矩约束,塌了! 随后是海船,总计318艘。 为了最大程度确保第一批粮船安全抵达,这些是朱塬精挑细选出来状态最好的一批船只,还有一部分近期才建造好的新船。 其中,关键的大小粮船一共271艘,运载粮食20万石整。 并不算官兵士卒们的日常口粮。 朱塬详细研究过元廷海运的诸多流程,包括其中各种见不得光的贪墨手段。为了减少舞弊现象,运粮与口粮分开,就是其中一项预防措施。 朱塬依旧按照每人每日两升大米进行供给,并且以最宽松考虑,足额给出了一万人长达一个半月的粮饷,9000石。当然了,理想外部条件下,船队一旬时间乃至更短就能抵达山东,那就只需要消耗2000石粮食。 多余还是要上缴。 至于临时增派的额外3000人,则是各带一个月口粮,后续由地方支应。 朱塬已经给了人,还默认把海防的责任承担下来,地方再不给粮饷,说不过去。 总计271艘粮船之外,天兴卫专职1000人的护卫船只8艘,旗舰是夏亥乘坐的一艘2000料大船,其他还有1000料大船两艘,500料海船5艘,看似不多,但配合直接驻扎在粮船上的另外2000官兵,这年代,除非遇到另外一支国家级的海军舰队,否则,没人敢轻易打主意。 事实是,哪怕北方的元廷,失去山东后,也已经没有了多少水军力量。 最后是39艘最大1000料最小500料的各类海船,将会由加派的3000人分别带往八处灯塔海港。 脑海中思虑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在长堤上站了许久。 眼看最后的一批海船也缓缓离开,朱塬望着招宝山旁紧挨着如同卧虎一样的虎蹲山,想起这段日子搜集诸多资料中描述元廷海上运粮的一首诗,不由轻声念了出来。 “出得蛟龙才是海,虎蹲山下待平潮。” “敲帆转舵齐着力,不见前船正过礁。” “大星煌煌天欲明,黄旗上写总漕名。” “愿得顺风三四日,早催春运到燕京。” 念到最后,朱塬笑了下,又喃喃自语:“不用到燕京啊,到山东就好。” 肩膀上一只手搭过来,是华高的声音:“回罢,风愈大了。” 朱塬点头。 想要转身,才发现腿有些僵。 站太久了。 华高敏锐察觉,一把搀住,连忙吩咐朱塬身边的麻袋姑娘和不远处的赵续,又后悔自己大意,刚刚也是看着那船队离开一时忘神,竟然让小祖宗在这儿站了这么久。 等朱塬被搀扶着坐到岸边轿子里,往城内而去,华高又一时间不想回去,摆手示意吴祯、刘琏等将左官吏各去忙碌,自己继续站在长堤上,望向越发远去的船队。 回想过往一个多月种种,华高是最感慨的那个。 华高没有忘记,自家主公最早是打算让他来主持海运事宜的。 不由设想,如果没有刚刚离开那小少年,自己来了明州,要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筹集船只。 然而,没有那小少年,就不会有现在的海军都督府,不会有营海司,也不会有吴祯和章存道两部,他带着几千人过来,为了争夺南线缴获海船,免不了要和一群南边的骄兵悍将扯皮吵架。 毕竟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把船送来,甚至可能吵到主公那里。 现成的缴获船只肯定不够,还要造船。 华高是渔民出身,但他对造船懂得并不多,其他不说,只是最初筹集大批现成阴干木材一件事,他觉得,自己就不可能想到那么周全的木料筹集方案,更别说之后甬江畔迅速铺开的造船和修船产地。 因此,只是出海所用的船只一件事,他觉得,自己不折腾两三个月,都不可能凑得来。 至于人手。 方国珍旧部,那里是那么容易重新聚集的。还有沿海渔民,当时刚过来,他可是亲耳听到薛戍说,闻讯的渔民已经开始大批逃散。 那小少年怎么做的? 华高能看得出来,只是足量供应饭食一项,就消弭了大批士卒民夫对海运的抗拒情绪。同时,关于参与海运者免除赋税的相关优待,也吸引了诸多本有顾虑的渔民主动赶来服役。这方面,他或许能坐到,但,如果完全没有参考,他觉得他不会这么做,他更可能按照以往的规矩来,强行拉壮丁,然后,又要拖几个月。 虽说足量供应饭食一项消耗较多,但如果拖几个月,不难想见,靡费只会更多。 还有海寇。 这不是大问题,但短短一个多月,至少这明州外海,已经没有甚么海寇能对海运产生干扰。 至于其他,派人一路北上进行测绘,教授营海司吏员和海军官兵各种海运知识,建造导航灯塔系统,从海商那里凑集银钱、船只和人手,还有那高耸的龙门吊,那精密的海舆图,甚至偶尔不务正业地一番青霉疗法,都能把一个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活生生拉回来,如此种种,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华高能够想象,或许那些个私下总看不惯小翰林的旁观者会说,自家主公像宠溺亲儿子一样纵容那小少年,才会让他如此得心应手,顺风顺水,但,另外想想,如果他华高能提出这一系列高明措置,雄才大略的主公会不支持他么? 定然会支持。 但,他根本提不出这些,因为他没有这份才干,也没有小翰林那些他闻所未闻的高明学问,他还肯定,满朝文武,没几个人……不,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总而言之,华高觉得,如果让他来全权负责运粮,能够在夏收后送出第一批粮船,并且安全抵达山东,他就可以仰着头挺着胸去给主公交差。 然而,某个小少年,从来到明州到送出第一批粮船,仅仅只用了一个月多一点。 华高甚至能够想象,即使这一批粮船出了问题,也丝毫无损朱塬的功劳。 因为,那小少年已经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构建了一整套可以不间断进行海上运粮的完备措置,大到船只供应、人手安排小到寻路导航、意外救援,任何人,只要不是太蠢,看过他之前的种种安排,都能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明州到胶州的完整海运画面。 然后又会觉得,这事儿太简单了,俺都能做。 当然能做! 路都铺好了,抬脚,走就是。 想着想着,华高再次记起那小少年的那句豪言。 送五百年国祚。 这番大才,自家主公若能一以贯之地重用,开创大明五百年,又有何难? 第067章:转(上) 第一批粮船顺利出海,在朱塬操持下已经高速运转起来如同一台庞大机器的定海并没有重归平静。 定海县衙右邻。 这里原本是方国珍私设的盐课司所在,负责定海煮盐、晒盐并征收盐税等事务。 因为超过规制,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明州分司在定海设立的盐务主官只是一个正八品盐运知事,没资格占据这里,于是被封存。 之前本打算作为营海司衙署,朱塬不要,当下就成了新开的明州市舶司驻地。 前太仓市舶副提举常报如愿被任命为新开的明州市舶提举。 从五品的明州市舶提举,比隔壁从七品的定海知县还高四级,在此开衙自然不成问题。 最近又瘦了的常报刚从南门外码头回来,身后跟着几位个头矮小的日本海商,名字也很怪,按照通译说法,为首叫村田门卫。 田地里那需要甚么门卫,守卫还说得过去。 荒远蛮夷,常报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今日之所以亲自出面,是因为村田门卫带了一批硫磺过来,足有3000斤。 这是暂行的大明市舶法令重点关注的特别商品之一,鼓励商人进口,享有免税特权,但必须严格申报,由官方收购。 而且,前段时间中书颁发关于火药管制的一份法令也严厉申明,私自开采、运输、贩卖硝石、硫磺超过10斤者,死罪。 皇帝陛下佩刀还在定海,没人敢不当回事。 常报亲自开具了文书,派遣吏员转交营海司,要求明州海洋贸易公司尽快接手这批硫磺,才把注意力转向提前赶来市舶司的另外几位本土海商,规矩初定,他还要亲自讲解协调随后之事。 按照规定,海外商人来到大明,无论买入还算卖出,都必须通过拥有牌照的本土海贸公司进行。 其中诸如硫磺这些管制品,限制更加严格,只能由国有海贸公司按市价收购。 明州海洋贸易公司,就是那两张国有牌照之一的名字,另外一个,名字更大一些,叫做金陵海洋贸易公司。 其中还有门道。 关于那甚么‘公司’,营海司要求必须有一个注册名称,营海使大人还专门说过几句,私人企业,不能与国名、地名相关,其他随意,可以取寓意好一些的名字,比如当时在明远堂说话,随意就是一个明远海洋贸易公司,也可以直接用姓氏名称,比如几家合伙,那就是赵钱孙李海洋贸易公司,诸如此类。 海军都督门下盐商傅寿担任法人的那家海贸公司,名字就叫恒泰海洋贸易公司。 很吉利的名字。 再就是,‘法人’,和那‘董事会’甚么的一样,又一个新概念。注册名称之外,各家还必须推举一位注册‘法人’。 这也不难理解。 出了事情,法人定是第一个被问责的。 然后,到了‘国有企业’,这也是小大人的说法,总之,就有了明州海洋贸易公司。 这次就与地名相关。 营海使大人这次没有解释,常报私下琢磨过,大概也明白几分道理。 就说一家‘私人企业’,如果叫大明海洋贸易公司,甚至那怕小一些,浙江海洋贸易公司,都太容易让人误解你是不是代表了朝廷,万一将来有甚么作奸犯科,那损害的就是朝廷声誉。 因此肯定不会允许。 国有企业,显然是另说,毕竟确实是‘国有’,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朝廷。 这边协调完一笔生意,转眼到了晌午。 各位海商一起做东宴请常报,常报也没有拒绝。营海使大人很直白地和他说过,钱帛财货不能收,但日常应酬,只要不过头,可以接受。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营海使大人也有另外言语,叮嘱他应该有些政治抱负,不要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耽误前程。 还说今后朝廷的选官制度会越发不同于历朝历代,起点不再是限制,只要他会做事,能做事,敢做事,将来封侯拜相,留名史册,都不成问题。 短短一个多月,常报被累到瘦了一大圈,最初的某些心思不知不觉也被磨没。 不仅如此,亲自主持草拟大明市舶法令,看着一番辛苦之后做出的规章颁布成了法律,常报也难免生出几分儒家立言般的成就感。 更何况,还有那把刀。 常报觉得,既如此,那就好好做事,如果真有幸能在史书上留些名声,似乎,也不错。 同一群海商刚出了门,常报就被人堵住。 是那章颌。 这已不是对方第一次跑来纠缠,希望他牵线章家入股某一家海商。 当七家海商都已确定,这人还不死心,竟然还打起另外剩余三张牌照的主意。常报私下打听过这个人,知晓了对方名声,就再没有接触心思。 这次也有些厌烦,直接吩咐衙役把人赶走,还让捎话给对方,不许再来纠缠,否则就打出去。 刁民! …… 营海司府邸自己够不到,这些日子依旧不愿放弃的章颌只能跑来尝试市舶司的门路,听到传话,眼看那位新任市舶提举已经把话说绝,等衙役走远,章颌愤恨地锤了几下自家车辕,才无奈爬上车。 马车开始前行,本来坐在车辕上的向二钻了进来,眼看章颌一脸丧气模样,‘浪里龙王’义气上涌,恶狠狠道:“哥哥,只需任一句话,按悄摸去把那狗官给宰了。” 章颌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都懒得开口。 夯货。 若能如此,他恨不得把营海司上下都千刀万剐,何止那常报一个?但,把常报宰了,牵连过来,章家上上下下几十口还怎么活? 难不成出海为寇? 现下明州外海还有那海寇的存身之地么? 回到住处,章颌刚下车,一个本该在海盐老家的管事就匆匆跑上前,附在耳边一番分说,听到本来受雇于章氏的一干舵手水工全都被别家挖了去,章颌脑子里不由闪过一个词语。 树倒猢狲散。 章颌明白,根源还在营海司。 持有牌照的一干海商必须供应五百舵手水工参与运粮,再加上还要为六七月的出海做准备,导致各家都在重金招募人手。 问题是,章家没了这些人,就算挤入了牌照,又如何再做海上生意? 这么想着想着,章颌嘴巴越长越大,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忽地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就晕了过去。 欺人太甚! …… 定海县城西北角的小院内。 陈宁过了晌午才从西城外返回,而且,再次‘偶遇’到了左相家的那位甘随。 这些日子,陈宁知道甘随摸清了他的住处,不过,他也让仆人悄悄去摸清了甘随的住处,双方算是达成了某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 默契? 呵! 回到小院,自家小厮就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章颌章财主今日又在市舶司碰了壁,大概是气急,回到自家门口,直接晕了过去。 啧! 如此没气量的蠢才,合着该为自己所用。 已经在外随意吃过午饭,陈宁听完小厮汇报,又吩咐一番,便来到书房。 书桉前坐下,陈宁拿起最近反复修改斟酌的一封信再次细细阅读了一遍,稍稍修改一番,便找过工具,开始凋刻一枚印章。 曾经见过的一枚私章,只有两个古体篆字:百室。 李善长,字百室。 …… 甘随觉得自己该把陈宁杀掉。 这些日子,他明显感受到一直逗留定海的陈宁似乎在酝酿甚么,还可能与自己有关。 但他没有证据。 而且,那怕陈宁已是白身,到底曾经做过正三品中书参议,不可能真如那平头普通百姓一般。万一横死,难免生出枝节。因此,就算要杀,也不该他来动手,否则很可能牵连到左相。 不能杀,就只能保持距离。 早起后在城西盘桓了半日,晌午之后,甘随就来到城东。 招宝山下,近期建起了一座伤兵营。 左相稍口信过来,让甘随顺便主意一下那甚么堪称起死回生的青霉疗法。 甘随尝试过进入伤兵营,没能成功,只能在外围寻机打探。 到来不久,甘随就看到一群伤兵从码头边运到这里,随后,还有他也认识的戴三春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这让甘随顿时提起了几分精神。 戴三春,正四品太医院同知,紧要在于,还是长久留在那人身边的一位医官。 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甘随终于搭上一个出营采买的轻伤小兵,得知刚刚发生了甚么。 海军都督府接到渔民线报,岱山东边一百多里外的某个海岛上,最近从南边逃来了一伙海寇。 于是一群骄兵悍将抢着去剿。 甘随听完就觉得,这一群海寇实在不怎么聪明,消息也不灵通。 那有老鼠往猫窝里闯的? 结果是,两百多海寇死了大半,剩余六七十号,也被一条绳子串着送去了苦役营,非是自首投诚,那就真要是戴枷拷链的苦役了。 不过,到底是剿匪,这边难免伤亡。 阵亡十一人,伤二十九人。 …… 伤兵营内。 戴三春带着医官团队忙了一个多时辰,处理完重伤,最后是一些轻伤。 这次要再试一试那烫烧之法。 戴三春亲自参与设计,打造了一批纯银器械,其实就是适应大小不同伤口的各种型号的银烙。 另外,还带了火药,但今日用不上,没人有箭伤。 伤兵营的一间营房内。 徒弟三七亲自点了上等白炭燃起炉子。 戴三春检查过营房内六位伤者的伤口,简单处理一番,便开始挑选银烙,放入白炭火炉,然后……这边六个轻伤士卒意识到甚么,纷纷表示不用治,忍一忍就好。 直接就逃了出去。 转眼又被上官训斥着赶了回来。 如同等待上刑。 眼看如此,戴三春认真地和士卒们讲述其中道理。 别以为是小伤,万一化脓感染,引发高热,也会要了人命。 六个伤卒也只能点头。 很快,病房内就飘起了诱人的……嗯,不,是渗人的肉香。 结束之后,戴三春又仔仔细细的亲自填写六份‘病例’,这是朱塬很早就提出的想法,通过病例,可以总结经验,并且为后来者提供参考。 戴三春正式写下的第一份病例,病人名叫‘蒲仲亨’,当下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等戴三春终于离开,病房内平日里就有些混不吝的一位身材粗壮的伤兵立刻抱怨起来:“那朱轿房,有那些个青霉神药不给俺用,竞上了这烙铁,真真是……岂有此理,他就该再多个名儿,叫朱烙铁。” 见这厮竟然把大家私下闲话玩笑的某个称呼这么吼出来,周围几人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想要吃板子啊! 其中一位平日相熟的伤兵连忙劝阻:“孙二,闭了嘴罢,你想自己那两颗首级的功劳被抹去么?” 孙二一听,果然立刻闭了嘴。 不过,等待片刻,病房门口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孙二刚刚的抱怨没人听到,于是才又有人小声笑道:“是银,不是铁,刚刚那一块,啧,够俺回老家买几亩好田咧。” 另一人也凑趣:“那就该叫‘朱烙银’。” 孙二见大家又开了话匣,对自己起的绰号被改很不满,大着嗓门强调道:“朱烙铁!” …… 戴三春回到朱塬在城西的营海使府邸,时间已经是傍晚。 进门就遇到海军副都督吴祯。 海军都督今日出了海,亲自押送一批已经恢复精气神的福建降卒民夫到各个确定的灯塔海岛上,这批人将负责修建灯塔、营房、港口等设施。 同时,由都督大人带领的这一批出海士卒也会进行为期五天的例行巡视。 副都督留守。 吴祯与戴三春寒暄几句,便出了营海使府邸。 下午过来是与朱塬商讨下一步的海军练兵之法,小翰林关于新式海战应该侧重于远程打击,重点发展火器和弓弩,将敌人消灭于接舷之前的思路,让吴祯茅塞顿开。 再就是,末了,小翰林又和他开诚布公了一些事。 华高只打算做三年,三年之后,不出意外,他就是新一任海军都督。 另外,关于海贸公司的股份,华高拿到的那部分,就等于是用来养老的。他还有更大的施展空间,将来做好了,陛下肯定不会亏待他,每家海贸公司多余出的那两成股份,就是给他们留的,让他现在不要急。 说起来,吴祯之前是介意的。 那家海贸公司牌照,主公给了小翰林三成,给了华高两成,到了他这里,一成都没有,他心理确实有些不舒服。 不过,小翰林一番话,便解开了他的心结。 同时也再次明白,华高,就只是自家主公打发来帮小翰林做事的,私下不少人都说这定海真正说话算话的是某个营海使小大人,一点都没错。 这也让吴祯内心暗暗调整对待那小翰林的态度。 其他不说,只是短短一个月出头就送出了第一批粮食,吴祯私下同样难免思忖,结论是,他做不到。 这样的一个人,说出要送主公五百年国祚的话语,并且受到主公器重,也是理所当然。 打定主意,骑着马缓缓走在街上的吴祯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金陵传来消息。 这些日子,自家兄长吴良连续遭遇了好几次弹劾,大略都是在说他把手伸得太长,干涉地方,逾越职权。 显然还是因为兄长功劳缘故,主公并没有太过处置,只是派人到苏州,当面传达了一番训戒。 唉。 这……定然还是耗了情分的。 吴祯只希望兄长能够警醒,别在一意孤行。若不然,再大的功劳,再多的情分,又能经得了几次消耗? 第068章:转(下) 茫茫海上,转眼已经是运粮船队出发的第七天。 这是三月廿一日。 主将夏亥所在的两千料旗舰大船上,曾是长洲沉氏商队船首的沉通天不亮就已经起床,匆匆来到大船后端两层舱房之上的顶层甲板。 二月份从日本行商返回撞上那支舰队到此时被征调参与北上运粮,沉通只觉得短短一个多月,人生真有些大起大落。 沉家当下既然傍上海军都督和营海使两大靠山,就不能不尽心尽力,因此,当那年少的营海使小大人开口要人,家主亲自找他们谈话,沉通也无法拒绝此事。 然而,最初惶然之后,沉通发现,几乎是带着些死志加入的这只运粮团队,越来越成为他这些年来最安心的一次出海。 因为,无论船队到了那里,他都知道自己在那里。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 然而,并不是! 船行海上,最关键之事从来都是寻路导航,一支船队,一旦在茫茫大洋中迷失了方向,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 这支船队却没有任何类似问题。 甚至,还更进了许多步。 就像此时,天色蒙亮的清晨顶层甲板上,天兴卫指挥同知夏亥与一群将左吏员正在等待日出。 为什么这么做? 还是为了测量方位。 甲板上还同时放了好几座刻漏,大小形制各不相同。 最大的显示十二个时辰。 最小的,甚至能将一刻钟分为较为准确的十五分钟。 这是沉通最近才知晓的一些全新计时单位。 每天十二个时辰,被分成了24个小时,每小时四刻钟,又被分成了60分钟。 沉通还与那位专门负责此事的营海司八品主事黄锦请教过。 黄锦并不藏私,详细和他讲解一番。 最后还点明,当下这些计时刻漏并不精准,只能作为大概参考。 然而,只是这番参考,已经给沉通带来了太多震撼。 私下难免幻想,自家船队若能习得这一整套航海手段,无论东海南海,那里去不得?! 顶层甲板上。 沉通与相熟诸人点头示意,随即保持安静,耐心等待。身边有人靠过来,沉通看了眼,是一起被征调过来的‘鹞子’蒲七。 两人都自诩航海老手,之前不是没有过一些幻想,凭借多年的航海经验被委以重任,乃至得到朝廷官职,步步高升。 上了船才明白,想太多。 人家本事一点不差。 因此,沉通从曾经的船首,到当下只能在夏亥身边负责一些文书事务。 蒲七还是望哨。 不过,因这船上有种很神奇的‘望远镜’,蒲七的远视能力,也没了太多优势。 正这么想着,海天之间,东方地平线上,忽然一抹金光缓缓升起。 随即听到有人询问:“记下了么?” 又有人答:“记下了,5点50分。” 然后,还有盯着另外两座精准刻漏的小校也给出了自己的时间。 不仅如此,附近一些船上,又有一连串观测结果通过快桨轻舟送了过来,最后由营海司主事黄锦亲自汇总,得出了一个太阳越出地平线时的平均时间:5点49分。 沉通一直耐心旁观,也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这是在取平均数,减少误差。 时间确定,随后是一连串计算。 出发之前,定海的日出时间是5点56分,而此时,船队停泊地点,日出时间是5点49分,相差了7分钟。 另一方面,船队当下停泊在北纬33.4度位子,距离出发的定海北纬30.1度,并不算远,这一区域,地球的横切周长大概是6.8万里。 再引入时差概念,时差相差每一分钟,横向距离相差约47里。 当下有7分钟时差,相当于,船队距离定海的横向距离,大概是330里。这就意味着,船队目前距离海岸线的距离,当然,是定海的海岸线,大概是330里。 沉通知道,这其中,可能有高达数十里的误差。但,能通过计算得出这样一份结果,沉通也明白,已经非常难得。 另一方面,当下地点距离定海,纬度相差3.3度,每一度约为220里,等于他们过往七天时间已经向北行行进了720里。 而根据另外一份测算数据,胶州府的纬度是36.3度,减去定海县的30.1度,结果是6.2度,因此双方的纵向距离大概是1360里。 这又意味着,船队出发七天,已经完成了此次海运一半的路途。 不仅如此,沉通还知道,淮安府盐城县的纬度是33.6度,与当下地点纵向距离只差0.2度,这是船队行进途中可以转向停靠的又一座灯塔港口。 因此,只需要向北再行40多里,又一批海军就将离开船队赶赴盐城,亲自守御岸边的灯塔。 每天都知道自己在哪,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知道还有多远才能到达下一个目标,知道距离最终目的地还有多远。 知道知道知道! 这样一次航行,该知道的都知道,如此状态下,怎么能让人不心安! 今日无风。 往常时候,这种不确定状态,船队一般都会耐心停泊,等待风向。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不过,清晨再次确定了位置,夏亥与一干主事商议之后,决定船队全体摇橹而行。毕竟食物饮水都足够,不需要节省人力,再加上西北向的缓慢洋流,今日目标也不高,向北50里,过了盐城即可。 船队上下没人有意见,毕竟都想快些抵达山东。 更何况,还是心理有底。 前几天断断续续的东南风已经让大伙平安度过了一半航程,真是相当平安,全船队318艘大小船只,过往七天时间,除了一艘桅杆断裂和另外六艘不同程度漏水不得不跟随那分派驻扎各处的3000士卒提前靠岸,其他的,一艘船都没有倾覆。 人员伤亡,直到目前,更是奇迹一般的零! 其中很多经历过为元廷运粮的老船工,这些日子都恨不得一天拜几次各路海神,因为,这种平安,以前真没遇到过。 定是诸神保佑呵! …… 山东,胶州。 胶州卫指挥同知毛骧和胶州知府和淮是在船队出发后的第五天收到了驿传消息,于是,这两天,被打发来山东一个多月早没了最初跨过官路大槛晋升一地知府喜悦的和淮几乎成了胶州港口上的一座望夫石。 毛骧也不止一次来到港口眺望。 粮食再不来,和大人很担心自己被一群越来越饿的饥民给抓取煮了。 说起来,山东之战,北伐军第一次打到乐安,基本被切断了西向陆路联系的鲁东半岛区域就纷纷望风而降。然而,耐不住乱兵、饥民和当下春荒的轮番上阵,鲁东地区甚至比经历过战火的鲁西还缺粮食。 为什么? 因为鲁西已是十室九空。 就说济南,因为元廷的清野政策,大部分百姓提前就被驱赶去了北方,少量留守也随着大军压境而四处溃散。最终,曾经也是拥有二三十万人口的山东重镇,落到北伐军手里的,几乎就是一座空城。 济南都是如此,鲁东其他一些地区,可以想见。 人都没了,也就无所谓饥荒。 鲁东却不一样。 人都还在,不仅如此,还有大批从鲁西逃避饥荒并乱而来的难民。 总之,当刚刚上任的和淮为了修缮胶州港招募民夫,5000人的名额,呼啦啦地一下聚过来七八万,拖家带口,面黄肌瘦。 没条件。 管饭就行。 和淮却管不起,之前带来的粮食都还是北伐军好不容易挤出来。因此,还算这边5000人,再加上只带了1500士卒过来的毛骧又招募了1500新兵,总计也只能养6500张嘴。 这边招募结束,听说会有粮队从海上来,聚拢的饥民也不散去,就那样等着。 和淮与毛骧都明白,饿死人多了,也会出大事,不得不想办法尽可能让这些人吊一口命,为此,毛骧从济南带过来的六十多艘大小船只,这些日子全部都放出去打鱼。 顾不了太多。 问题是,这些船只都是内河平底船,不适合入海。这才短短一个多月,就已经因为风吹浪打损失了18条船。 要知道,这些船可是打算用来进行漕运的。 明州的粮食到了胶州,要通过运河输往济南。 毛骧也只能期待明州来的粮船不要太大,以及,到时候,金陵能接受和淮上书的提议,招募更多民夫以工代赈,对胶州到济南一段的运河进行疏浚,以便海船也能进入运河。 …… 春汛时节水量开始充沛的黄河上。 三月十六日,征虏副将军常遇春打开连接运河与黄河的耐牢坡坝,引运河水军入黄河,与从济南赶来的征虏大将军徐达诸部汇合,大军浩浩荡荡,压向三百里外的汴梁城。 汴梁,北宋故都。 两百四十年前,靖康之耻,宋室南迁,又一次的衣冠南渡,曾经繁华的汴梁城,如同那丢失了太久太久的幽云十六州,都成了无数华夏儿郎心中的一道疮疤。 十年前,韩宋朝廷一度攻破汴梁,建都于此,却昙花一现。 这一次,再来! …… 春日里同样通畅了许多的运河上。 觐见过皇帝陛下,正式成为正五品测绘司郎中的涂霄带着三百余人乘船北上,当下已经过了淮安。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支并不起眼的船队,却被皇帝陛下寄予厚望。 其中不仅有涂霄迅速组建起来的三十余人测绘团队,还有皇帝陛下为他们配备的一百五十名护卫,到了山东,他们将化整为零,伪装成商队或难民深入北方,提前为大家攻取大都绘制向导舆图。 这批人之外,还有一些工匠和医师。 医师将汇入北伐大军,推广前些日子随涂霄一起送入金陵的青霉疗法和烫烧疗法。为了后者,皇帝陛下还御笔拨付了一万两白银,让将作司日夜赶工打造了一批专门的工具。 当时不乏有人提议,铜铁也可,何须昂贵的白金。 异议被皇帝陛下当朝驳回,既有更好工具,如何能以刑具对待前线百战儿郎。 其实,涂霄还知道另外一个原因,从金陵城开始传出的,越来越扩散,说是白银能杀菌,银制餐具,相比黄金陶瓷玉器等等,好处多多,可以延年益寿。 涂霄知道甚么是细菌,对于银器能杀菌,他相信肯定也是来自于自家先生。 至于原理,涂霄不知。 但,他相信! 船队中间一艘六百料平底船的船舱内,涂霄与一些工匠都如女子般正在穿针引线,将大块大块的油布缝制在一起。 这是离开明州之前,先生随手给他的热气球创意。 涂霄希望能尽快完成,一起带去北方,悄悄挑选山间旷野无人处试验一番。 …… 金陵,皇宫。 听到第一批粮船出海,老朱欣悦之余,第一反应是想要立刻把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召回来。 这边需要他参谋的事情实在太多。 而且,了解过前前后后,老朱也发现,那孩子已经措置出了一整套完整的运粮规范,之后,那怕有没有他盯着,事情也能继续。 想想还是决定再等等。 至少等第一批粮船抵达山东再说。 另外,老朱也知晓了之前的一些事情。 比如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为何临时又挤出了3000士卒分派沿海各处,甚至包括他当初给那孩子2000近卫的一大部分。 老朱因此对黄琛有些失望。 这是他当初亲自为自己侄女挑选的夫婿,看中的就是黄琛那份憨厚稳重。现在看来,却是缺了一份担当。 既如此,今后就待在淮安卫指挥使的位子上罢。 另一方面,随着海运之事有了着落,老朱也开始酝酿另外一份计划。 根据那本《天书》记载,北伐军会在今年八月攻破大都。 然而,遗憾的是,元顺帝父子全部都逃出重围,北元朝廷因此继续干扰了大明数十年,乃至后来,那怕过去几代,蒙古之患都没能根除,甚至还酿成了让他看一次就恼一次的土木堡之祸。 老子还对照了《天书》记载的另外一桩。 那一年,李自成破了北京城,皇帝没有逃,太子也没能逃脱,缺少了法理正朔的继承人,南明因此没能如南宋那般在江南立足。 这么相互参考思虑,老朱认定,元顺帝父子是关键。 就像老朱觉得河南这一战,王保保也该是一个关键。可惜,北方传来线报,因为元廷内部的倾轧,王保保退出了河南,目前驻扎在山西太原。 如果王保保在河南,老朱打算直接派出常遇春,其他不管,一定要把这个引发洪武二年庆阳之战和洪武五年北伐之败的大变数给清理掉。 这件事只能推后。 当下,老朱决定把主要目标都放在大都,且这次一定要一网打尽。 说起来,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之前让那涂霄带回的信中,明显就是在暗示他这个老祖宗这一点,西线先不管,大都是关键。 老朱觉得很对。 想要做到一网打尽,想要确保万无一失,首先需要增兵,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围困大都,避免元顺帝父子再次逃出生天。 增兵,需要粮饷。 海上粮道打通,预计上下半年两次往返能运粮120万石,老朱不奢望全到,但只要能有100万石抵达山东,他就可以放心地再调至少十万大军到北线。 第一批粮船还在途中,出于对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信任,以及,未雨绸缪,老朱已经开始规划此事。 至于兵从何来? 当然还是南线。 广东的何真已经请降,当下南线只剩一些顽抗的地方州县,属于疥癣之疾。 因此,继续从南线抽调精兵到北方,问题不大。 甚至,那怕南线没有打完,老朱也已经决定,只要第一批粮食顺利抵达山东的消息传来,就开始强行抽调。毕竟南方注定了翻不起大浪,只要元廷覆灭,那些还效忠元室的地方势力,就很难再有太多抵抗心思。 第069章:既原始,又不原始。 定海县城西门外,今天又有热闹。 河上拖对网。 两艘500料大船,张开十余丈的大网,在江面上来来回回,只为演示给江岸边层层人群簇拥的那位营海使小大人看。 对网啊! 还是如此大的对网,若是能放到海面上,当下大黄渔汛已经快要到来,这样的好船,这样的大网,一网下去少说也能有个几百斤鱼获,普通渔家里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好物事,曾经太平年景里,也只有那些大财东才能置办。 当下,竟然成了个玩意儿,放在这甬江上空耗! 天理何在! 那青天薛知县,那海军都督府,还有那远在金陵城里的皇帝陛下,为何就没人能阻止这位小大人如此胡来? 旁观人群中,陈宁默默倾听着附近一位老人几乎是老泪纵横地喃喃自语,嘴角带着冷笑,目光却落在那阔达百丈的甬江上,两艘拖网大船来来往往时,江面上并不禁止其他船只通过。 再看稍近些被人群簇拥的那人,若在岸上,根本无法靠近。 这人还恰恰喜欢到江边。 大概,这是唯一的破绽。 打定了主意,陈宁就悄悄挤出了人群。 该去见见那位章故友,不然,万一对方彻底死了心,返回海宁,他就只能重新规划很多事情。 …… 丢人现眼了一个上午,朱塬午间返回营海使府邸,见到嬉皮笑脸跑来蹭饭的华高,也没有好脸色。 朱塬想去海上亲自感受对网的捕鱼效果,华高坚决不同意,一副朱塬敢往海上跑都督大人就要触柱死谏的样子,还严厉警告朱塬身边诸人,这次谁敢纵容他乱来,就别怪他也乱来。 于是地点只能改在甬江上。 第一批粮船出发,第二批和第三批需要准备的事情依旧很多,不过,朱塬这些日子也开始抽出时间规划一直在酝酿的另外一件事。 简单两个字:捕鱼。 这么说显得太没水准,专业一些,应该叫‘渔业生产’。 关键是生产! 今天就是其中一节。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朱塬之前对海洋捕捞的了解……基本上没了解,因此,最近都是从零开始。捕捞工具、捕鱼种类、大小鱼汛,如此种种。 了解越多,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午饭罢,打发走华高,朱塬来到内宅,没有立刻转向东屋午睡,而是来到西间的书房,重新浏览最近搜集整理的各种资料。 打算最近几天就拟订一份完整的方案送去金陵。 说起这年代的渔业生产,朱塬觉得,可以用短短一句话概括:既原始,又不原始。 原始在于,首先是这年代的渔业生产力,低,非常低。 近日收集到的一些数据,整个舟山渔场区域,根据元廷强制按照渔船摊派用于腌鱼的盐引的规模,再考虑到其中使用私盐乃至直接鲜食鲜销的份额,往大了一些估计,也只有300万斤左右。 三百万斤,乍一听很大的一个数字,换算成几百年后的计量单位,其实只有区区1500吨。 朱塬可是大概记得,后世全球每年的海洋捕捞总量达到上亿吨级别,而那怕中国一国,也有1000万吨上下。 相比起来,守着中国最富饶的一片渔场,年产量1500吨,听着就像玩笑一样。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却是事实。 而且,了解到这个事实,朱塬也终于明白,曾经老朱为何会那么毫无负担地宣布迁界禁海。 1500吨鱼获,再换算成当下每石150斤左右的计量,也只是2万石而已,整个大明海疆,总产量那怕相当于舟山区域的5倍,也不过10万石鱼获。 相比起来,不说整个大明的粮食产量,只是对比洪武年间最高达到3000万石级别的粮赋收入,这10万石鱼获,那怕全交了税,也实在可有可无。 既然可有可无,这海,禁了也就禁了。 因此也可见这年代渔业生产之原始。 另一方面,不原始在于,几百年后人们能看到的各种捕鱼手段,比如各种网具,刺网、围网、拖网等等,这年代,都已经出现。 缺少的,只是规模化。 就像后来最高效的捕鱼方式,拖网捕捞,这年代最常见的是一个小变种,对网,也既是朱塬上午让人在甬江上展示那种,两船并行合作,因此称‘对’,当下也可以说既普遍又不普遍。 普遍的是‘小对’。 看词义就能大致猜出,两条小渔船合作,拖网最长也只有两三丈。 少见的是‘大对’。 五百料级别以上的大船,十余丈长的拖网,另外还需要周边有配合的小船。 其他不说,只是一艘500料大船当下800两白银的造价,普通人家一辈子也置办不起。而有能力置办的地方豪户,其实也不会轻易置办,因为投入与产出比例并不高,出海的风险也大。 就说船东打造了船只雇人出海,万一出了事故,死了人,那是要赔的。若是运气再不好些,遇到了大风大浪,船和人都会赔进去,那更是损失惨重。 因此,朱塬了解到,只有在几十年前的太平年景里,豪富之家积累了足够多的资财,朝廷的税收政策也算明朗,那时才有人建造大船进行大对捕捞。而近些年,沿海各个军阀打来打去,地方豪户也就变得保守起来。 还是乱世黄金。 建造大船,或许转眼间就被军镇强征,一去不回,不如屯着现钱,关键时刻甚至能救命。 造成的结果就是高效的大对捕捞近些年在明州地区已经非常少见。 朱塬也可以肯定,当下舟山渔场的年产量,肯定连记载中大概的300万斤都不到。 现状之后,就是一些更具体的细节。 说起海洋捕捞,这年代的一个关键名称,就是‘鱼汛’。 远离海边的人想象中沿海百姓随便撒网下去就能满载而归的情形是不存在的,特别还是这种生产力低下的年代。 这又涉及到某个‘耐久’名词,时间地点不对,随便驾船出海捕鱼,收获可能还抵不过对船只渔具的‘耐久’损耗。 于是就需要等待某些鱼类在某一时间某一区域大规模聚集的‘鱼汛’。 这里又是一个不原始的地方,当下,明州沿海居民已经总结出了每年四季的鱼汛大致情况。然而,每年收获八成都要靠清明之后四五月份的大黄渔汛,又是回归原始的缘故。 生产能力不足。 就说春季的小黄鱼汛。 这本该是与初夏的大黄渔汛相当的一次丰收季节,然而,每年二月开春后小黄鱼从南向北聚集洄游,一路穿过舟山群岛区域,却没有停,而是跑去了长江口外的佘山洋。 近期海上舆图越来越明确,朱塬知道,佘山洋在距离明州东北方向的两百里到三百里左右,大概是嵊泗列岛的正北方。 这样一段距离,放在几百年后,不算甚么。然而,这年代,别说嵊泗列岛再往外,敢去两百里外的嵊泗列岛区域捕鱼的,都少之又少。 因此,明知道再往北会有小黄鱼群,没人敢去。 当然了,不是绝无仅有,要不然也不会有人知道那边有鱼,就只是,去那边捕鱼的,几近于无。 以这年代的眼光,长江口外的佘山岛区域,不像明州外海那样岛屿密密麻麻,随时可以停靠,那边方圆百里都少有岛礁,万一遇到事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确实是险地。 再说冬季的带鱼汛。 这年代也已经被人发现。 然而,相比小黄鱼还要穿过舟山群岛区域,带鱼的洄游路线,从嵊泗列岛外海聚集,也一直沿着舟山群岛周边区域向南洄游,因此,这年代,还是轻易到不了。 至于大黄渔汛,与小黄鱼类似的从南到北横穿舟山群岛区域,很幸运,没再去佘山洋,而是在大戢山附近就停了下来。 大辑山也在定海东北,距离两百里,不过,距离正西的松江府沿岸只有四五十里,因此是相对安全的区域。 这也是当下明州渔民每年鱼获八成来自大黄渔汛的原因。 了解到这些,想要突破,其实也简单。 规模化。 由朝廷组织进行官方海捕。 这样,首先就能突破渔业生产在工具层面的限制。 普通百姓造不起大船,官方可以。普通百姓置办不了大网,官方也可以。 同时,官方还要提供远海捕捞……当然,是这年代的远海捕捞,必备的各种安全保障措施。 比如可以军民两用的导航灯塔。 比如外海岛屿上修建同样可以军民两用的停靠港口。 比如绘制更加精确的舆图和提供更加精准的导航。 比如海军为捕捞船队提供安全保障避免海寇掠扰。 等等等等。 说起来,这些都是朱塬这个营海使的权限。 连轴转地操持了一个多月的运粮事务,但朱塬并没有忘记,自己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营海! 更关键的,相比最初的模湖概念,到了海边一个多月,通过不停询问和搜集各种文献档桉,朱塬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君子务本! 营海的根本,第一个,其实还该是‘生产’。 没有‘生产’,就不可能有足够的资源去做更多的事情,乃至最终目标,将大明打造成一个超前的海洋霸权。 而且,这其实也是相互的。 海洋如果没有足够的产出,只是一味地投入,老朱也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动力去持续推动大明成为一个海洋霸权。 就像曾经,海洋的产出实在可有可无,当然是禁了就禁了。 如果不再那么可有可无呢? 甚至,如果比陆地产出还要更多呢? 到时候,谁敢提禁海,不用其他人开口,老朱自己就会先发飙! 守在旁边的写意和留白上前提醒,朱塬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放下手中的文书去东屋睡午觉。 躺在床上,睡前的一小段时间,朱塬也做出了打算。 午睡醒来后就开始写那份酝酿许久的方案。 已经是三月底,不能再拖,给老朱上书的同时,这边也要开始组织起来,毕竟大黄渔汛已经开始,等营海司准备好,鱼汛也将来到四五月份的最高峰。 朱塬还为这份文桉想好了一个名字,很直白,却肯定能打动老朱的一个名字。 …… 朱塬这边午睡时,城内另外一处大宅,主客双方正在推杯换盏。 主人是依旧不肯离开定海的海盐章颌。 客人是陈宁。 午前陈宁忽然来拜访,不说这人当初在营海司府邸内的丢丑,章颌也已经知道更多对方的事情,比如皇帝陛下的那句‘永不录用’,因此,他本不想见。 陈宁只是一句话就打动了他:“想不想结交左相?” 左相李善长,那可是顶了天的大人物,宣国公,正一品,从龙之臣,比那营海使都还要高出了不知道多少。 如果能够结交,章颌如何会不愿意? 因此,虽然内心怀疑当下陈宁是否还能与左相大人有联系,章颌听到门房传话,还是立刻换了一副热络面孔,亲自开门迎接,并让家人置办丰盛酒食招对。 陈宁上了桌,却不再急着说正事,而是聊起了午前在甬江畔看到的大船拖对网。 以此延伸,又说起那少年营海使抵达明州之后所做的种种荒唐事。 比如让地方录档八岁渔民儿童,比如给士卒民夫统一的两升口粮标准实则为了中饱私囊,比如最初来时那姬妾成群的场景,比如一张甚么海贸公司牌照竟然要抢夺20万两白银,且不仅自己私占大批股份,还将诸如章颌这样的世代海商排除在海贸之外…… 所有这些话语,最后都指向了一个目标:那朱塬,是个佞臣! 大奸佞。 章颌这些日子本就郁结了一层又一层的愤满,再加上又喝了酒,如何经得起陈宁如此撺掇,很快也捶胸顿足义愤填膺起来。 眼看气氛营造足够,陈宁一边窥着章颌脸色,一边缓缓将话题引向另外一个方向。 除奸! 朝中有奸佞,帝王被蒙蔽,他们这些当臣民的,就有义务主动出手。 陈宁还暗示,这当然不会是他个人的主意,而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左相大人安排之事。 章颌不是傻子,逐渐领悟到陈宁话语中的含义,不知不觉那点酒意就已经散了大半。 章颌的第一个想法是——告密! 把这件事转告那营海司小大人,风险最小,功劳最大。 至于甚么奸佞不奸佞的,他一个平头百姓,那里理会得了这种大事? 陈宁当然很清楚章颌是怎样的一个人,进门之前就已经对很多可能性预设了应对。 见章颌表情犹疑,陈宁只是一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缓缓道:“疏义兄,将此事告诉那营海使,你至多不过得一个海贸公司牌照,但无凭无据,只是在下一番说辞,你觉得那营海使能扳倒左相?左相不倒,第一个要针对之人,可就是你了。” 陈宁语气越来越阴狠,章颌听完一激灵,更加清醒了一些,反问道:“你都说无凭无据,俺如何信你?” 陈宁道:“自是有凭据,若疏义兄肯出力,在下也可展示与你。且,不怕再说明了,那怕让你看了凭据,疏义兄之后还去告诉,左相对陛下忠心耿耿十余年,只需推说伪造,依旧倒不了。” 章颌沉默片刻,终于又道:“任也跑不掉罢?” 陈宁洒脱一笑:“在下就是在赌命,你或也听说,因那营海使从中作梗,陛下定了俺一个永不录用。只要那营海使没了,左相自会帮俺复起。疏义兄,在下知道你与海上一些义士有所交往,就算大事不成,你也能有退路。若成了,傍上左相,莫说一个海贸牌照,就是让你来当这个营海使,也不是奢望。疏义兄,可敢赌一下,赌一个荣华富贵?” 章颌听完,再次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 第070章:刺 清晨时分就已非常热闹的定海县城西门外,依旧农夫装扮的甘随正在一个小摊前扒着今早的第三碗泡饭,察觉到有人走近,他立刻警觉地扭头看去。 又是陈宁。 另外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圆脸短须中年。 默默放下汤匙,甘随微绷着身体等待陈宁走近,他对这人已经越发失去耐性。 陈宁带着章颌来到近前,深深一揖,说道:“甘百户,这位是海盐章颌,章财主一向仰慕左相,在下冒昧,带他来此一见。” 章颌看不出眼前农夫有甚么特别,还是连忙跟着作揖:“小的章颌,字疏义,见过百户。” 甘随正要答话,敏锐感觉到不远处有人窥视自己,扭头看去,见是一个车夫打扮的高个汉子坐在不远处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察觉到他的反应,本来正在打量他的汉子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顿了顿,甘随收回视线,一点没有多与陈宁搭话的意思,掏出几枚铜子喊店家结了帐,拿起旁边一顶有些破旧的笠帽戴在头上,站起身,终于再次看向陈宁:“陈大人,咱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说着又扫了眼章颌,便匆匆而去。 陈宁一直保持着一种谦卑姿态目送甘随匆匆走远,内心却是窃喜。 提前预设的各种环节中,来见甘随这一段是最容易穿帮的,当下,这位甘百户懒得与他搭话,反而正中下怀。 章颌见陈宁一直躬着身目送甘随离开,也如法炮制,直到甘随身影消失,才瞄了眼饭桌上还残留的半碗泡饭,表情里带着质疑:“明泽兄,这就是你所说左相身边之人?” 陈宁顺着章颌目光看了眼,故意做出冷笑:“人不可貌相。” 说完转身走向不远处马车。 章颌也连忙跟上。 这是章家的马车,除了车夫,还有章颌的拜把兄弟‘浪里龙王’向二和向二那位能够百步穿杨的兄弟‘射穿山’荆门。 陈宁亲眼见过荆门展示数十步外轻松射中铜钱方孔,因此,这人也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打发走车夫,陈宁等四人一起进了车厢。 大家坐定,章颌也不避陈宁,问向二道:“刚刚那人,你觉怎样?” 向二回忆之前窥伺甘随一举一动的细节,还有对方那敏锐的感知,说道:“有军伍气,是个上过沙场见过血的,不瞒哥哥,小弟若是对上,怕占不得便宜。” 章颌微微点头,很快将一些信息串上。 来之前,陈宁只说带他见一个左相的身边人,并没有介绍对方情况。但刚刚,陈宁称呼那人为‘甘百户’,而自家兄弟又说对方有军伍气,这就对上了号。 再者,章颌对自家兄弟的武艺是有所了解的,向二碰上那人都占不得便宜,说明是个有大能耐的。 陈宁之前提到左相,章颌还仔细打量那人表情,既无困惑也不否认,显然就是某种默认。 种种迹象结合,刚刚那位,说是左相的身边人,只怕假不了。 不过,章颌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看向陈宁道:“明泽兄,那甘百户,为何对你如此冷澹?” 陈宁露出一些恰到好处的鄙视笑容:“疏义兄,甘百户是暗探,自不希望我等过多接触。” 章颌还是觉得其中有问题,却也找不到可以反驳之处。 陈宁知道章颌野心已被自己勾了起来,可不希望他这么犹犹豫豫,一股气泄了,再而衰三而竭,万一真缩了头,他就只能另寻他法。 扫了眼车厢内另外两人,陈宁又转向章颌,说道:“疏义兄,在下仔细观察过,近几日恰好有做那桩大事的机会。若你犹豫不决,给句准话,俺这就下车去寻其他人。还如咱之前所说,疏义兄若去告密,不会有好处,反而招惹杀身之祸。俺去找他人,你只需旁观,将来事成,俺会牵线让章家入股一张海运公司牌照,这也算给疏义兄守密之回报,如何?” 章颌还是犹豫。 告密,更可能自己先倒霉。 旁观,将来只得一个入股资格,他实在不甘心。 参与,一旦成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那怕失败,其实也不一定牵连到自家身上,就算……大不了真出海就是,反正原本的家族生意已经无以为继。出了海,说不得还有东山再起之时。 这么想着,章颌目光不自觉转向自己的拜把兄弟。 陈宁之前也与向二描述过一起干这件大事的前景,若成了,他这个当下只能东躲西藏的海寇,也能洗白了在那海军都督府捞到一官半职。 每每想到那艘停泊在东门外的五千料巨舟,向二就难掩心热,见兄长望过来,立刻道:“哥哥,干他一票罢!” 章颌又转向荆门。 荆门也点头:“俺听大哥的。” 章颌这才重新看向陈宁,最后迟疑,又说道:“明泽兄,那封信……俺不是不信你,将来若是事成,俺也需一个凭据,免得兄弟们出生入死却没了下场?” 陈宁明白事情又近了一步,压抑着内心情绪不让表情流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是陈宁近些日子反复字斟句酌后伪造的左相手书,其中没有明说,但稍稍读书认字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了解到左相大人对皇帝陛下为佞人所惑的愤满,以及,希望陈宁联络忠臣义士出手诛除奸佞的暗示。 假装犹豫一番,陈宁将信封内的书信掏出,递给章颌:“我二人一人一半。” 章颌接过书信,却是摇头。 旁边的向二勐地伸手,一把抢过那信封递给自家哥哥,一边还念叨:“任地不爽利。” 书信是陈宁伪造的李善长亲笔,信封上,则印着同样是陈宁伪造的李善长私印。书信与印章分开,也是陈宁故意,应对的就是章颌这种‘聪明人’,暗示这么做,左相大人更能轻易推说伪造。 章颌接过向二递来的信封,瞄了眼陈宁不甘的错愕模样,慢条斯理地把书信装好,塞入袖内,这才对陈宁道:“明泽兄,说罢,咱们当如何做?” …… 下午的未正时分,薛戍赶到营海使府邸,朱塬也刚刚结束午睡没多久,正在自己办公室里趁着刚醒的清晰思路奋笔疾书。 黎圭传报后,等薛戍进门,朱塬就直接递了纸笔过去:“来,试试你的数学怎么样,我说你算。” 薛戍本想施礼,闻言干脆也免了,走上前,还不客气地拉了一张椅子坐到营海使小大人对面,拿起那支炭笔,看过去。 朱塬道:“一个全新的重量单位,吨,口屯吨的那个吨,一吨等于2000斤,再算我们的一石,按照150斤计数,你算一下,100万吨,大概等于多少石?” 若是刘琏在这里,肯定和自家上官分辨一下一石可不止150斤之类,而且当下所谓的‘石’,主要还是体积单位,不同的粮食,一石的重量也是不同的。 薛戍却不是个会在这些小节上较真的人,听朱塬说完,便开始用这些日子也算熟练的那种简单数字进行计算。 片刻后,薛戍抬头,将面前写满了数字的纸张递过去:“翰林,若下官计算无误,100万吨,约是1333万石。” 朱塬继续写着,点头,笑道:“比大明去年1100万石的粮赋还高,嗯,不错。” 薛戍瞄了眼朱塬正在写的东西,问道:“翰林为何计算这个?” 朱塬道:“我数学不太好,让你帮忙确认一下。” 薛戍好奇追问:“确认甚么?” 朱塬终于抬头瞄了薛戍一眼,说道:“确认我捞上100万吨鱼,大概是多少石。” 薛戍怔了下,重新拉过自己才推开的纸张看了眼,又抬头看向对面:“100万吨……鱼?” “是啊,你不是算过吗,”朱塬笑道:“约合1333万石,再细致一些,就是20亿斤,嗯,是20亿斤吧,你再算算,别多了个零。” 薛戍看了看自己刚刚的计算,还是没忍住,重新拿起炭笔又涂写片刻,这才确认,微微点头道:“是……20亿斤。翰林,你是说,你打算从这海里,捕20亿斤鱼上来?” 】 “你觉得怎么样?” 薛戍觉得嗓子有些干,咽了咽口水,说道:“下官……难以相信。” “所以说,你们古人头发长见识短啊,”朱塬继续低头书写着,一边调笑:“我目标定的已经很低了,只是我大明海疆捕捞潜力的十分之一而已,若放在全球海域,更是只有百分之一。” 薛戍亲眼看着书桉对面的小少年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就一步步地敲定了运粮之事,他不觉得朱塬会是个妄言之人,不过,100万吨鱼获,还只是大明海疆捕捞潜力的十分之一,全球海域的百分之一……这些,他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 朱塬也没有和他多说,写完这一页的最后几行,就暂停下来,一边把文稿收起,一边问道:“来找我什么事?” 薛戍连忙起身,拱手道:“翰林,下官想问办学之事,你当初应允,参与海运之士卒民夫与农家渔户子弟可优先入学?” 朱塬把文稿锁到抽屉里,站起身,笑着道:“你真是迫不及待打我那些钱的主意啊?” 薛戍这次一本正经道:“那些不是翰林的钱,是营海司的钱。” “嗯,你说的对,”朱塬道:“预计定海会聚集7万左右的士卒民夫,还有营海司下辖渔户,最近沿海各州县已经提交了我当初要求的名册,总数为13654户,两相结合,营海司至少要考虑供应三万少年的读书之用。” 薛戍激道:“翰林想要反悔么?” 朱塬也了他一眼,向门口走去,一边道:“就算我反悔,你能拿我怎么样?” 薛戍道:“传出去,恐对翰林名声不利。” 朱塬站在门口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再次看向薛戍:“我在这定海还有好名声么?” 薛戍:“……” 朱塬也没等薛戍回答,已经继续道:“我不在乎这些,同时,我也会继续我许诺的事情,但事情必须慢慢来,兴办学校,可不只是盖几间房子那么简单。” 赵续带着人抬了轿子过来,朱塬最后道:“我又要去河边丢人现眼了,薛青天,今儿一起吧,不能总让你们跟在我后面捞好名声。” 说着走向轿子,习惯性揉了揉某个照例出现的麻袋姑娘脑袋,朱塬上了轿子,又喊小麻袋一起上来。 薛戍稍稍迟疑,他也知道朱塬说的‘丢人现眼’是甚么,想起刚才做的那道简单算术题,见轿子已经抬起离开,干脆也便跟上。 今天要看一看围网和莆网的用法。 朱塬手边已经有非常细致的图纸,但纸上谈兵要不得,还是要亲眼看看。 其实到海上看,才能更加具体形象,可惜某人坚决不让朱塬出海,那怕海边都不能去。明白华高也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朱塬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只能答应下来。 来到城西的甬江畔,时间已经是申时初,下午的三点钟左右。 已经有一干大小船只兼民夫渔户等在这里,朱塬来到岸边,就吩咐示意可以演示围网的操作,懒得理会周围照例跑来看热闹的百姓,朱塬在层层护卫簇拥下,舒服地靠在一张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望远镜。 既然薛戍跟来,本来要亲自进行的一些记录,也就现场抓了劳力,他只需要想到了就口述几句。 主要依旧是两艘500料大船,围网也是近期特别定制,相比普通渔家使用的那种,差别只有一个字——大。 非常大。 可惜不是在海上。 朱塬一边观察一边偶尔吩咐几句,间或让旁边的薛戍记下一些什么,始终守在自家小官人旁边的蔺小鱼却有些开小差。 麻袋姑娘从小长在湖边,对于捕鱼之事司空见惯,那怕是那么大的船那么大的网,看过几次,她也就不觉得新奇,她此时却是在好奇地打量四周,就像……对岸有一艘小渔船,自西向东而去,只是,那小渔船……从西边来时,明明靠着南岸,过了几艘大船的遮挡,出现在另一边,明显朝北岸这边靠近了很多。 蔺小鱼歪了歪脑袋,她又没有受过甚么专业训练,没甚么警觉,只是有些奇怪。 然而,当船上一人忽然立起,手里竟然持着一张大弓瞄向这边,麻袋姑娘反应却是敏捷,一把将旁边的自家小官人连人带椅推倒在地,随即翁——的一声,趴倒在自家小官人身上的蔺小鱼只觉得一阵劲风从自己头顶掠过,随即身后有痛呼传来。 朱塬身边的赵续第二个反应过来,眼看一支利箭从小主子原本所坐位子飞过,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大喊一声‘保护大人’,就也朝朱塬扑过来。 顾不得刚刚那支箭落到了谁身上,一群护卫全部都涌上前,瞬间将朱塬围的密不透风。 蔺小鱼却在众人围过来之前灵活地钻出了人群,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大姑娘了,可不想如上次遭遇爆炸时那样再被一群人压在身下。 来到岸边,蔺小鱼见舟上之人似乎不甘心般还在拉弓,探手掏出自家小官人早前随手送他的两只铜球,蓄力,掷出。 翁—— 翁—— 女孩小小身体里瞬间释放的强烈爆发力,使得两只铜球竟然也发出了箭失破空般的锐响。 岸边一些已经尝试发射箭失却都没能触及那艘小舟的士卒听到那破空声,再望过去,只见原本还在张弓的舟上之人脑袋好像勐地被重物击中,瞬间似乎绽出了一蓬血花,几乎同时的又一次撞击,将那人已然僵直的身体又推入江中。 看到这一切的士卒不由张大嘴巴转向某个麻袋姑娘。 营海使大人身边……这是个甚么人? 小怪物么?! 某个妮子却没有就此而止,扭头看看自家小官人被众人保护得很好,又见舟上窜出另外一人,跃入江中,稍稍迟疑,她便上前几步,轻盈的小身子毫不犹豫地也跳入水中。 片刻后,岸上之人只见一张‘麻袋’缓缓漂浮到了水上,平日里把自己紧紧裹在麻袋里的姑娘却不知所踪。 第071章:破绽太多 眼看行刺失败,向二并不慌张,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岸上竟然有人能攻击到自己兄弟。 跃入水中,向二很快摸到荆门。 入了水还在咕咕冒血的额头让向二明白人已无救,他一发狠,暗道一声对不住兄弟,就掏出腰间短刀,利索地割下了荆门头颅。 不能留下凭证。 察觉近处船上之人下水,大略想要争个大功,向二不仅没逃,反而迎了上去,一刀一个捅入最前两人心口,越出水面换了口气,就重新沉入水中,转身向出海方向游去。 既然敢取一个‘浪里龙王’的混号,向二对自己的水性有着十足信心。 提前考量,大伙判断官军在事发后定会将两岸作为围捕重点,但不说向二,那怕荆门,吃得就是水上这口饭,下了水也能轻松潜游百丈。因此,他们将逃脱方向设置在了外海。 那边有船提前在等待。 快速潜游了足足一里多,向二又从腰间摸出一根尺余长竹管,正想不露头地悄悄换一口气,忽然感觉有东西接近自己。 警觉的向二立刻放弃换气,继续快速向前。 然而,不仅没有甩掉,那种被接近的感觉反而越来越重,甚至,向二觉得,那东西就是故意的,故意不追上,而是在等他逐渐力竭,就像钓鱼时的遛鱼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向二悄悄地重新握住短刀,故意放慢了一些速度,找准某个瞬间,他忽然转身,凭着感觉就发力向身后刺去。 没有刺中。 不过,向二也确认,自己确实被跟踪了,而且,竟然是个小姑娘。 刚刚回身突刺,那小姑娘如游鱼一般,身形灵巧地在水中拐了一个方向,轻松避开了他的攻击。 这让向二意识到对方水性比他还好。 不过,好又如何,毕竟是个小丫头,向二没有自家兄弟荆门那样的好眼神,更何况某个姑娘脱去了麻袋,他也就没有认出之前是这小姑娘挥出两记物事击中了荆门。 向二甚至觉得,如同刚刚下水那些人一样,这也是个想要争功不要命的渔家女孩。 虽然不觉得这小姑娘能威胁到自己,但被如此追撵着总是不好,引来官军就是更大麻烦。既如此,向二很快决定,那就再结果一个祭奠自家兄弟。 打定主意,向二干脆先放开自家兄弟头颅,调整姿势,握刀再次向那既不肯靠近也不愿离去的小姑娘攻去。 让向二恼火的是,他逐渐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小姑娘的水性,最近一次攻击落空,他偶尔瞥去,甚至见那小姑娘朝自己笑了下,似乎是那猫儿戏耍老鼠般的笑,这一笑让向二更是火起,强忍着胸中越来越急的憋闷,他调转身形,再次追了过去。 向二不知道,因为胸中一口气逐渐消耗殆尽,他的身形比之前慢了不少。 某个在水中真如鱼儿般的麻袋姑娘却能感知到。 因此,她才会笑。 这一次,当向二攻来,她再次轻松躲开,却没有如之前几次那样躲远,而是如游鱼跃水般一个上跳,感觉向二来到自己脚下,小姑娘又是一个急坠,全身发力,一脚准确踢在了向二脖颈上。 噗—— 水下无声,却是踢出了一大串气泡,好像有甚么东西因此炸裂。 随即是向二失去了知觉的身体开始向水底坠去。 蔺小鱼没有急着接近,警觉地围着那人游了几圈,顺便找回了一颗头颅,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心靠过去,先踢掉向二手里的短刀,又补了一脚,确认这人是真没了动静,她才一把抓住向二头发,向岸上拖去。 营海使大人遇刺,甬江两岸已经乱做一团。 当迅速闻讯而来的官兵看到一个小姑娘一手拎人头一手拖着一个人走上岸,瞠目之余,更多还是警惕。 蔺小鱼丢下生死不知的向二和荆门的人头,朝那些人笑了下,忽又想起,身上麻袋没有了,只剩贴身衣物。这可不能让外人随便看,于是坐了下来,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团,小腿还悄悄发力,钻啊钻的,把一对蹬掉鞋子后白白的小足也埋入岸边沙地。 像个刚刚被人欺负了无处伸张的柔弱女孩。 蔺小鱼这一系列动作,却是让周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官兵都有些发毛。 小姑娘……你这是装可怜么? 可你别忘了你刚刚拎了一人一头上来,你现在装可怜,大伙也不敢信呐! …… 荆门一箭射出,提前挑选了位置的陈宁和章颌都看到岸边那人瞬间被侍从推倒,之后再见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一顶轿子向城内而去,大致确认,刺杀失败。 若是射中,无论伤了还是死了,短时间定是不能乱动的。 跟随周围百姓一起四下逃散的陈宁动作间,悄悄离开了章颌身边。 陈宁之前设想,最好情况,刺死了那人,又能解决好各种首尾,他再把种种摆在左相面前,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那李善长都必须支持他复起。 其次,事情成了,他因此败露,那么,只要能拉着那些人一起死,他死也就死了。 然而,当下事情没成,陈宁忽然就不想死了。 陈宁没有进城,沿江一路来到南城外的商港码头,恰好看到三艘形制与大明海船不太一样的倭船已经立起了船帆,明显打算启航模样。 于是凑过去,随意来到两位民夫旁,帮着抬起一架瓷器,见那两位民夫疑惑,陈宁还瞪过去一眼:“小心着些。” 就这样上了船。 趁人不备,陈宁转入船舱,一路往下。 陈宁很清楚,刺杀失败,凭他留下任多的蛛丝马迹,想要查清楚整件事,并不困难。 因此,继续留下,难逃一个死字。 果断离开,留得青山在,将来总有机会。 至于太仓的家人,捧着几个从上层舱室里顺来窝头靠在底舱一角的陈宁目光里闪过一些暗然,随即又坚定起来。 都是那营海使的错。 将来,他定会给家人复仇。 今日下午难得起了一阵西风,来自日本的村田门卫决定启航。 岸上不知为何乱了起来,站在船尾的村田门卫一边看着船工用大橹将海船推离码头,这位个头矮小的日本海商一边目光里透着些莫名的渴望与期盼。 如此一片大好河山,该多乱乱。 多乱乱! …… 章颌进了城,才发现陈宁已经不知所踪。 第一反应,自己被耍弄了。 当下却无心多想这些。 两位兄弟……章颌相信向二能逃脱,但那被甚么东西击中的荆门,他不可能知道向二发狠割下了自家兄弟的头颅,因此觉得这破绽会被官军抓到。 既如此,章颌也不犹豫,打算立刻返回海盐老家。 然后,带着家人出海! 出海啊! 最不希望的一种结果,也顾不了任多。 保命要紧。 …… 只要朱塬外出,总不会放过窥伺机会的左相府甘随同样在今日围观的人群中。 当那艘渔船从大船后面绕出,明显靠近了北岸时,曾经当过斥候的甘随就产生了警觉,但他可没提醒那营海使的职责,不仅如此,甘随觉得,若那人就这样被人刺死,也算解了左相的一个心头大患。 然而,甘随很快又认出了船上那两人。 再想想昨日清晨陈宁突然带了一个陌生人来见自己,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的甘随只觉得寒毛都倒竖起来。 这是个圈套。 无论那营海使有没有事,这次行刺,很可能都会牵连到左相身上。 甘随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回城路上一番斟酌,甘随就直奔早就探知过的陈宁落脚处。 某人显然是这一层层圈套的始作俑者。 陈宁居住的小院里只有几个家仆,甘随逼问一番,就一刀一个,干脆地将所有人抹了脖子。随后又在陈宁书房里搜罗一番,一无所获,担心陈宁把甚么东西藏在隐秘处,甘随直接放了一把火,还把陈宁的几个家仆尸身都丢入了火中。 下一个目标,是城东南的章颌住处。 路上已经开始有官兵四处巡视,甘随绕了好几次,终于来到章家大宅。 大宅内正一片混乱。 章颌想要尽快离开,又不舍得之前为了尝试入股海贸公司带来的大笔钱财,因此正急惶惶地让家仆装车。 这边人太多,甘随明白自己更不能顾忌留手,拔刀就开始一路砍瓜切菜。 凡是见过自己的,一个都不能留。 曾经担任过大军先锋的锐气,还有这些年从来没落下过的家传武艺,让甘随如同一尊杀神,一路过去无人可挡,那怕另外几个还留在章家的海寇拼死亡命,也没能在甘随手下撑过两三回合。 清理掉满院子二十几口人,甘随没有找到陈宁,逼问特意留到最后的章颌也没结果。 大街上人声马嘶越来越密集,这边血腥气如此浓重,很快会被人发现,甘随叹一声,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只希望那陈宁和之前船上入水那人都能自己逃脱。 匆忙来到章颌书房与卧房等处简单搜捡,没找到甚么敏感之物,甘随便再次放了一把火。 其实也想如法炮制把那二十几条尸体丢入火中,奈何已来不及。 待到火起,甘随离了大宅,就近跃入穿城而过的一条内河,一路潜游,终于从西水门离开了定海县城。 甘随不知道,他最该搜捡的,只是章颌尸体而已。 昨日要过了那份‘左相亲笔’,关系着家族前程,章颌谁都不敢相信,一直贴身收藏。 甘随没有检尸,也没有时间处理尸体,导致闻讯而来的官兵很快就在章颌怀中找到了那封信。 …… 刺杀事件发生半个时辰不到,又见城内有火起,以为事情比自己想象还要严重的海军都督华高当即宣布戒严,定海县城内外,无论任何人,无论任何船只,接到命令,就地等待核验,擅自行动者,杀无赦。 然而,事情的进展也超出华高预料的快。 刚刚去看过小祖宗,确认朱塬无事,就有人来报,说是一个自称营海使大人身边侍女的小丫头,抓到了两个行刺者。 嗯。 准确说,是一人一头。 华高还没来得及处理,就又有寻城官兵将章颌尸体送了过来,连带着尸体怀中的那封信。 送人过来的百户脸色都有些白。 因为没管住手,提前瞄了眼那封信,竟然是左相大人…… 百户的第一反应,接下来,定是逃不了一场波及朝野的大风波了,因此,他丝毫不觉得发现了那封信是甚么功劳,只希望别牵连到自己。 向二只是被某个丫头一脚踢晕,上岸后救得也算及时,很快缓了过来。 华高亲自审问。 酷刑之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很快清晰起来。 那陈宁通过一封左相亲笔蛊惑章颌刺杀朱塬,某个蠢才,竟真得被说动了。 另外,华高也确认了整件事的另外一个关键,向二不知道甘随姓名,好在,营海司当下最不缺擅长画影图形之人,很快,甘随的外貌就几乎一丝不差地出现在了纸上。 华高不是笨人,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但,整件事的破绽也实在太多。 不过,自家主公‘视若亲子’的小祖宗遇刺,他也不敢替左相辩解隐瞒,连夜让全程旁听审讯的拱卫司百户闻造押解着向二和一应证据赶赴金陵。 与此同时,海军都督府也顾不得甚么规矩,迅速派出两队人,分别赶赴海盐和太仓,抓捕章、陈两家一干人等。 …… 藏在倭船底舱的陈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或者一两天,或者两三天,反正,他只希望倭船能离开大明更远一些,再远一些,等之前顺手偷下的几个窝头吃完,他就会现身。 陈宁已经想好,自己本身有一身学问,还有之前营海司流散出来的那些航海技法,说动这倭商船主留下自己,定然不成问题。 正闭目思虑着这些,船身忽然一顿,好像遭遇撞击,陈宁脑袋也磕在了舱壁上。 恨恨地骂了句,陈宁顾不得头痛,连忙爬起身。 万一船只触礁漏水,他待在这里可是最危险的。 小心地在各个水密隔舱走了一遍,没发现漏水,船只也不再晃动,陈宁还不放心,正犹豫着要不要提前现身,已经有两人举着油灯出现在底舱门口,看到呆立的陈宁,其中一人咧嘴一笑:“这还有条杂鱼哩。” 另一人道:“怎看着像咱汉人?” 陈宁从两人神态装束已经飞快确认,这是两个海寇,显然,这家倭商被海寇劫了。 等两人说完,陈宁不慌不忙地拱手:“在下陈宁。” 两海寇却没和他客气,上前抓了他就一路来到甲板,拎小鸡一样把陈宁丢在地上。 陈宁没有恐惧慌乱,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衫,看向四周。 注意到不远处几位个头矮小的倭人如烂泥一般跪在一人面前,那人一张方阔脸膛,肌肤黝黑,身材不高却很是雄壮,与周围海寇不同之处在于套了一身黑色皮甲。 确认首领无疑,陈宁便朝对方拱手:“在下陈宁,因刺杀营海使朱塬失利,不得已背井离乡逃来海上,敢问这位首领,姓甚名谁?” 陈宁的算盘很明了。 当下在海上讨生活的海寇,第一憎恨的是那海军都督府,排第二的,定然是营海司。自己这番说辞,再加上之前的预备,保命定是不难,甚至还可更进一步。 相比加入倭商去往日本,入伙海寇,更便于他尽快施展。 果然,陈宁这么说,周围海寇都面露异色。 那海寇首领更是不掩惊讶,一脚踹开面前一个倭人,来到陈宁近前,上下打量他一番,抱拳道:“俺乃赵定西。” 第072章:疏离 金陵,皇宫内的东阁,老朱收到闻造日月兼程送来急信这天是三月廿五日,谷雨的前一天。 听到闻造说朱塬遇刺,老朱的脸色就已经绷了起来。 待到拆开包裹,看过那些个证词、信件和图画,本就积蓄着怒意的老朱忽地砰砰砰砸了好几下书桉,吓得闻造连忙跪了下来,随即听到老朱的声音:“你,即刻回明州,把塬儿给俺接回来,告诉那华高,安排好了大军护送,若塬儿真有个闪失,任每都莫要再回来了。” 闻造能感受到自家主上已经处在爆发边缘,担心殃及池鱼,一句话不敢多说,果断叩首道:“职下得令。” 起身后匆匆离开。 等闻造出门,老朱靠在椅子上,瞪着眼睛喘了几口大气,再看眼前这些,终于大吼出来:“来人,给俺来人!” 两位侍臣躬身出现。 老朱抬起一条手臂胡乱指着一个方向,明显带着颤抖:“把那李善长给俺喊来,给俺喊来!” 甘随比闻造提前几个时辰回到金陵,李善长已经知道了明州的变故。 从皇城公廨来到东阁,眼看老朱双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的模样,很清楚自家主公是个顺毛驴,李善长不敢迎风而上,老老实实地直接跪了下来,稽首不语。 老朱见李善长这反应,忽然扯开嘴笑了下:“看模样,左相大人比俺还更早知道了消息呵?” 李善长继续沉默。 老朱见状更加生气,一把抓住面前的书信图画往李善长丢去:“看看,看看,都是任干的好事!” 李善长略微起身,恰好看到那封信,拿过简单翻看,就摇头:“主公,此信非我所写,臣不会愚蠢至此……” “俺知道不是你写的,”老朱不等李善长说完,就已经打断,一手撑着书桉探身过去吼着,一边又抬手指向地下:“那个……那张画影,你敢说不是你家仆人么?” 李善长瞄了眼甘随的图像,顿了顿,叩首道:“主公,臣只想看看明州运粮之事,并无其他心思。” “好一个‘只想看看’,看着看着,任地一个蠢才,被那陈宁设计了还不自知,败露之后,竟敢在定海县城内杀人放火,任倒真是收了个忠心仆下,就是那胆子要捅破了天呵。” 李善长再次沉默。 老朱气头上,多说多错。 见李善长不回应自己,老朱一口气忽然泄掉,重新坐回了椅子,也是短暂沉默,才又道:“俺前些日子还告谕诸武将,近年有新附者擢居旧人之上,皆是出于公心,择优而取。倒是忘了尔等朝中文臣。” 这话,虽然内心很有滴咕,李善长还是不敢随便接。 老朱也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百室,你这十余年对俺忠心耿耿,俺一直记着。当下尔乃大明左相,文官第一,又是与徐、常并列之宣国公,你们心自问,俺可曾亏待与你?” 听到老朱说出这番话,李善长那怕不清楚他此时的表情,还是连忙战战兢兢地顿首回道:“主公不曾亏待与我。” 老朱语气一变:“既如此,那你又念念不忘盯着一个后辈做甚?” 这又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老朱没有等来答桉,也再次继续:“塬儿离开金陵前就与俺说,只想安心做些事情,不欲陷入无谓争端,俺当时还不觉甚么。当下想来,他是早早就预料到任每会有此一遭。” 李善长还是不答,内心却是一惊。 这人…… 未卜先知么? 老朱说道这里,也是感慨。 当然未卜先知。 那孩子来自几百年后,对这洪武朝种种,了解可谓透彻,大概一早也就料到了某些事情。 内心叹了下,老朱转眼失去了与李善长继续聊下去的念头,只是挥手:“下去罢,百室,念你以往功劳,今次俺就不追究了。但画上那人,你给俺一个交代。” 李善长张了张嘴,到底只是应了声,再次叩首后离开了东阁。 走在皇城御道上,李善长的内心却满是阴霾。 刚刚老朱若是再多念叨几句,他反而会非常轻松。当下,主公不肯多与他说闲话了,这要比上位继续抓着明州之事不放,还更严重些。 因为,这是疏离啊。 回到皇城内的宰相公廨,李善长又想到今日清晨匆匆骑马返回和他说过话就累瘫了过去的甘随。 那样忠心的一个家仆,李善长想护着。 只是…… 主公要一个交代。 不能不给。 李善长也只能暗暗说服自己,还是甘随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人都杀了,竟然留了那封信下来。即使明眼人都能猜到那信乃是伪造,奈何也将他牢牢托在了一滩烂泥里。 打定了注意,李善长喊来一位家人,冷着脸吩咐道:“你回去,把甘随头颅给俺带来,告诉他,俺会照料他妻儿老小。” 那也是跟随李善长许多年的老仆闻言有些错愕,怔了怔,还是领命匆匆离去。 ……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朱塬最近几天都没再出门。 想出也出不去。 很多事情暂时停下,精力反而好了很多,今天早上比身边的留白妮子醒的还早一些。 洛水之后是写意,写意之后是留白。 虽说没有某些事情,朱塬实在经受不起,但一群妮子却也都不肯在轮到自己值夜时睡在外间。 朱塬还琢磨过这件事。 得出的答桉很有趣。 朱塬觉得,对身边妮子们不能太随意,算是尊重。但,对于妮子们,某些事情,是她们必须千方百计争取的权利。同时,出于这年代深宅女人的本能,也要尽可能阻止其他女人获得这份权利。 嗯。 什么权利? 不能说,说出来就有些粗俗了。 不过,朱塬倒是又记起一件事。 忘记了具体,不知道是不是明朝的一个皇帝,大概是少年登基,被后宫里一群拼了命想要母凭子贵的妃嫔宫女引诱着不停地攫取啊攫取……然后,结局也忘记了,或者产生了异性恐惧症,或者,太早被耗尽,反而无嗣而终。 大概是太闲了,最近总是莫名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是谷雨后的第二天。 三月廿七。 谷雨没有雨,很好的一个晴天。 上午来到花园内的假山顶凉亭里,最后浏览近几日完成的那份文桉,再次修改了一些细节,就让写意拿去尽快誊抄一遍。 朱塬自己依旧留在凉亭里,靠在舒服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感受周围香风缭绕。 大大小小一群姑娘围在他周围,或者针线,或者刺绣,或者校书,或者画画。 再次换上了一身崭新麻袋的蔺小鱼送了一杯水过来,朱塬接过茶水,在腿上拍了拍,蔺小鱼听话地坐到自家小官人怀中,只是朱塬却没感觉多少重量,也不知这妮子是哪里在发力撑着。 想起前几日那件事,朱塬只觉的,世事真是很奇妙。 怀中的人儿也很奇妙。 伸手搂了搂,重量就有了。于是伸手摸向蔺小鱼身前的口袋,果然,又找到了铜球,这次还不止两颗。 摸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铜球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阳光看了看,笑着问怀中妮子:“这里没有原来那俩吧?” 蔺小鱼摇头。 带着笑,凑近了,呼吸间还有很清凉的味道。 古代其实很早就有了类似口香糖的东西,基本都是各种昂贵香料调制,当然,不是给普通人家用的。 再次把悄悄撑起身体的小妮子往怀里压了压,感受着那种清爽味道,朱塬凑过去,在丫头唇上啄了下。 稍稍可惜,见不到留白那种反应,实际上,留白几次之后,也没有了最初的可爱反应。 蔺小鱼很想这样赖在自家小官人怀里,但总怕压到小官人,只是缠了片刻,就站起了身,走到一个正在刺绣的姑娘旁边看她绣花。 这是小官人吩咐的,给她的。 麻袋姑娘离开,朱塬身边没了人,不过,因为留白还守在旁边猫视眈眈的警惕模样,蔺小鱼这种救了自家主人的小丫头可以凑近,其他姑娘可不敢乱来,只能眼巴巴看着。 朱塬眯起眼睛,开始想一些事情。 再次想起了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庙堂,更不由己’。 想起了前世读史。 朱塬能感受到,大明开国前期的一些年,老朱对一同打江山的淮西勋贵,实在是袒护到纵容。 朱塬明白,这段时期的老朱还没有后来那种太深沉的帝王心思,更不是什么‘庒公纵弟’之类的计谋,准确写,更像是一种江湖义气,一种兄弟们和我一起打江山,既然坐上了江山,自然要有福同享的义气。 于是,借着老朱的袒护,淮西勋贵……主要是淮西文臣,不知不觉就走向了极端。 什么极端? 朝堂上,要么是淮西一系,要么依附淮西一系,否则,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比如洪武前期最典型的三人。 杨宪,选择与淮西勋贵针锋相对,洪武三年,被诛杀。 汪广洋,一个好好先生,完全不与淮西勋贵争夺权力,一副无为而治的架势,还是没能逃过流放赐死。 最后的刘伯温,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不,你躲不起。 皇帝陛下总念叨的一个人,不死怎能让人放心? 于是,明明辞官了,还要找个理由把刘伯温从青田老家重新召去金陵。 看在身边不够,洪武八年,再下了一把毒。毒死了刘伯温还不够,还要再把刘伯温同样在官场的长子刘琏一起丢井里。 看吧。 不管你是‘针锋相对’,还是当个‘好好先生’,又或者‘辞官还乡’,都逃不过一个结局。 以往,朱塬总考虑着在这文臣武将修罗场的洪武朝,自己应该如何在老朱手下活到最后,突然才发现,这修罗场,可远远不止老朱一个boss。 周围全是修罗! 前几日的事件,来龙去脉非常清晰。 被罢了官复起无望的陈宁伪造李善长手书和私章,撺掇某个与海寇有牵连的海商发动了那次刺杀。 中国人是最擅长反思的一群人。 朱塬很讨厌这一点。 不过,朱塬还是忍不住反思了一小下,发现自己也不算太无辜。 因为那本《天书》,本该继续在官场飞黄腾达十余年的陈宁,提前被老朱打落凡尘,再加上营海司收编了大明市舶权柄。还有当初陈宁求见,朱塬没给好脸色,于是让这人不顾一切地走向了极端。 真是不顾一切。 海军都督府派人去太仓锁拿陈氏一族,陈氏上上下下,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就算朱塬想放过,老朱也不可能饶恕。 再就是,这一整件事,看似李善长只是被诬陷,朱塬相信金陵城里的老朱也能轻松想明白李善长是被牵连的,但,被牵连的李善长,那个曾经历史上台前幕后操纵了朝局数十年不惜一切手段排除异己的小心眼左相大人,会因此一笑而过吗? 朱塬只希望老朱这次能够醒悟。 想要善始善终,就绝对不能一味地纵容,这和‘惯子如杀子’的道理是一样的。或许,将来还是要就此再和自家祖宗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思绪正乱飞着,何瑄小跑来到凉亭这边:“大人,闻百户到了,带了陛下口谕过来。” 朱塬点头,站起身。 这边已经有仆妇连忙将肩舆铺好。 朱塬一边坐上肩舆,一边对留白道:“刚刚那份东西,让写意她们快点抄完送到外面来。” 来到东院。 不出所料,闻造带来的老朱口谕,是让他立刻回京。 华高也闻讯赶来。 华大人非常非常赞成自家主公的命令,等闻造说完,就要急匆匆地去安排护送人马。 运粮之事都已安排妥当,早些把小祖宗送回金陵,他也不需再整日的担惊受怕。 朱塬却不想回去。 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另外,也是之前的一些想法。 回去了,其实也没有多少好处,反而更容易纠缠到各种是非当中,因此,不如这样远远的躲开一些。 内宅很快把誊抄完成的那份方案送了过来。 朱塬交给闻造,让他再辛苦一些,立刻送回金陵,并且信心十足,皇帝陛下只要看过了这份方案,就会同意他留下来。 闻造又匆匆走了。 华大人对此无可奈何。 小祖宗不肯离开,他还真不能强行把人绑了送上回金陵的大船。只能唉声叹气,感慨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第073章:抵 同样的三月廿七这一天,不同于明州的阳光明媚,山东外海却是一片随时可能落雨的阴沉天气。 这是运粮船队出发的第13天。 昨夜就进入了阴云区域,无法进行牵星定位,船队却并不慌张。自从过了淮安府的海州,大家都明白,抵达山东,只是最近两三天的事情。 众人比较担心的,就是不要偏离胶州太远。 《洪武生存指南》第073章: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4章:大海是块田 胶州距离金陵比明州要远很多,但在驿传完全不惜马力的传送下,三月廿九这天上午,第一批运粮团队抵达山东的消息,甚至比再次从明州返回的闻造还要早到一些。 消息传开,朝野为之震动。 底层百姓不了解详情,或许会觉得,不就是运粮嘛,既然某个少年都能做成,换成其他人,肯定也会很轻松。但,如果真是如此, 《洪武生存指南》第074章:大海是块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5章:处理 老朱的消息再次传来明州,首先是对刺杀案的一次了结。 幕后策划者,太仓陈氏,海盐章氏,夷三族。直接执行者,海寇向二,凌迟处死。同时,赏银万两追捕在逃首犯陈宁,死活毋论。 另外,朱塬身边人也没能跑掉。 海军都督华高,除荣禄大夫,并收回全部职田17顷60亩。 拱卫指挥使司千户赵续降 《洪武生存指南》第075章:处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6章:有 查看了一下女人们白天整理的汉语拼音资料,朱塬又提前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日志,待天色落暮,便赶往隔壁的华高家。 这边正是热闹。 丝竹声中,一身新衣的华高亲自迎客,笑得像个家里刚拆迁的老农,把朱塬带到正堂主桌,还喊了一位歌姬在旁伺候,寒暄几句,这才又出了门。 朱塬与坐在旁边的海军副都督吴祯 《洪武生存指南》第076章: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77章:还是麻料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明州分司盐运同知邢迹亲自押送三艘运盐船只来到定海城西,见到这边船厂区域的一片繁忙景象,依旧觉得不太真实。 只是一两个月前,邢迹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从明州赶来,两岸要么荒坡要么树林要么农田,他如何也想不到,变化会这么快,又会这么大。 有吏员来接,将邢迹带到距离岸边稍远些的一片算是织网作坊的区域。 相比船厂区域劳作多是精壮,这边男女老少皆有,都在忙碌着编制渔网。 而且,可以看出,正在编制的渔网都非常大,其中不乏宽度两丈的那种,邢迹还是有些见识的,知道这是那种五百料以上大船才能用得了的大型对网。 小船根本拖不动。 来到一顶帐篷前,吏员报上邢迹的名字,守门侍卫还是很谨慎地检查一番,才放他进入,邢迹的两位随从则被挡在了帐篷外。 邢迹对此也没有甚么怨念。 前些日子那次刺杀,邢迹也是被波及者,人在明州,莫名其妙的,一个月的俸禄就被扣了。 大家因此明白,皇帝陛下就是在提醒明州上下,某个少年营海使一旦出了问题,明州大大小小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你们都给俺悠着些。 经此一事,朱塬身边的护卫加强了许多,同时,明州一众官员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为何海军都督大人在某个小少年身边会如同下属一般。 这真是个小祖宗。 朱塬正在与姚封讨论麻料的问题。 这是自从营海司开张起就一直困扰这边的一个问题。 连续几次从各处征调,明州这边,一共从临海各州县以及长江流域获得了8.2万斤的麻料和1.7万多匹麻布。 这并不少。 西吴朝廷五年前定下桑麻等物课征法令。当时要求农家每十亩田种植桑麻木棉一亩,田亩多者,以此类推,并按照每亩麻课征八两、每亩棉课征四两、桑田折现征收的规则进行收税。 不种者,罚征布匹。 其中木棉就是后来的棉花,这年代种植范围还很小。 主要依旧是麻。 去年,只说与麻相关,朝廷总计征收麻料67万斤,成品麻布13万匹。 因此也可见,只是明州一地,朱塬就已经拿到了朝廷全年课征麻料10%以上的份额。 这并不少。 毕竟当下大军征战才是用麻大户,不说其他,只是装粮食的麻布口袋,动辄就要几十万只。然而,相对于明州的需求,这还远远不够。 就说正在筹备的这次捕鱼。 朱塬计划以对网捕捞为主,其中只是为两三百料渔船制定的五丈长一丈宽对网,按照最近与工匠和渔户讨论后制定的标准,每张就需要100斤麻料,再大一倍适合五百料以上船只的大型对网,用料也要翻倍。 吴祯和章存道先后带来要么低于500料要么船身太旧无法出海的超过500料大船,近期统计,来自吴祯部的有107艘,其中500料以内92艘,大于500料的15艘,来自章存道部的219艘,其中500料以内192艘,大于500料的27艘。 总计多达326艘。 而且,哪怕是小于500料船只,当初既然能被征用,也绝对不是普通渔户那种两三丈的小渔船,大部分也都有两三百料级别,其中相对较小的两百料船只也有六丈长,同样属于普通渔户一辈子都置办不起的那种。 再就是,近期被收编的明州渔户,同样还附带超过800艘各类渔船,超过百料的也几乎没有,长度普遍在三丈以内。不过,虽然很小,但胜在数量多,综合起来,也是一份不可小觑的生产力。 既然已经编入明州海洋发展集团,后续无论是船只的维修还是捕鱼所需要的工具,也都需要公家提供。 大致计算,按照150张大型对网外加500套各类小型渔网计算,需要麻料,至少3万斤。这甚至还不考虑捕鱼过程中对渔网的消耗,实际上,这年代植物纤维渔网非常不耐用,消耗才是大头。 当下一切只是应对今次的大黄鱼汛。 另外,营海司第一要务,还是运粮。之前拿到的8.2万斤麻料,确保最关键的造船等方面所用之后,结余不到1万斤。 另外还有两万斤的差额。 物质啊! 最近已经在不断推动加大各种麻料的种植,甚至还想到了山东那边,但,这些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帐篷内。 商讨结果,其实也很简单,收购。 其实也没有第二个方法。 民间肯定是有麻料储备的,而且,很多植物纤维材料,这年代就是野生,只要官方出得起钱,现采都没问题。 大致确定方案,与姚封几人一起站在书桉前讨论许久的朱塬抬起头,才看到邢迹。 连忙施礼。 邢迹已经等了一会儿,却没甚么不悦,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再多等片刻,好显示自己在这位小大人面前的诚意,这段时间,邢迹一直隐隐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这小少年到来明州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迎接。 虽然吧,当时对方也没有第一时间露面。但,邢迹总担心这小少年会知道这件事。 双方见礼过后,邢迹便说道:“大人,下官这次带了200引盐过来,不知是否够用,若是不足,可再调一些?” “够了,”朱塬说着朝外示意:“我们去看看吧。” 第一批渔船明天出发,上规模的大船100艘,配合渔家小船200艘,计划去往象山南渔山列岛区域。 为何不是全员出动? 因为没网! 每年由南向北的大黄鱼汛已经在那边成型。 渔山列岛距离定海有200里海路,若是以往,定海、昌国附近的渔民是不会跑那么远的,太危险。但,当下明州海洋发展集团成立,既然有朝廷组织,首先要突破的就是传统的地域限制。 再就是,海上捕捞,为了确保生产活动连续性,也不能随时上岸,因此,捕鱼过程中必须同时处理鱼获,毕竟当下天气已暖,鲜鱼堆在船舱里,短时间就会死亡,变质速度也不会太慢。 海上处理方法,当然是一个字,腌。 至于烘烤,则会在实现生产目标之后就近靠往象山海岸,营海司已经布置下去,将会在那边搭建烘窑,进行二次处理。 因此,朱塬提前和邢迹招呼,要求今天送来200引盐,合8万斤,计划每艘大船带2引盐上路,也既800斤,这也是精算过的。 朱塬希望接下来平均每艘大船能带8000斤鱼获回来。 十比一的腌鱼用盐比例。 八千斤,其实也不多,按照朱塬定下的每担100斤鱼获计算,也才80担而已。 这次100艘大船,总任务8000担,折合80万斤。 毕竟只是一次实验。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代开发最成熟的大黄鱼汛,各种后勤保障之下的官方组织海捕,普遍两三百料以上的船只,甚至连渔家普通小船都不算在内,如果100艘大船,带不回平均每船80担的收获,那后续也就不用折腾了。 第078章:明州杂货连锁公司 朱塬和邢迹一起来到甬江畔,没理会下意识开始布置安防的赵续等身边护卫,直接吩咐,要求停靠附近做明日出发前最后准备的一干渔船船长过来领取食盐。 邢迹倒是注意到周围动静。 不说岸上,眼看附近几艘快桨轻舟下饺子一样迅速离岸在江面上展开巡视,理解之余,也难免羡慕,身边这位小大人,这待遇,真是……高。 只差一品而已啊。 作为这批渔船主事明日将一起出海的黎圭很快带人过来,上前与朱塬几人见过礼,就开始忙着搬盐。 为了确保这次海捕顺利,朱塬给了黎圭一个正八品,头衔是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经理。 放这年代,‘经理’,又是一个新词。 说起来,当下倒是有个同音的官职,名叫‘经历’,很多衙署设置此官职负责文书工作。 至于‘经理’,其实,从字面也很好理解。 经营、打理。 既然‘公司’都出来了,人事安排也不适合再用旧的那一套,不只是‘经理’,曾经很多相关的头衔,朱塬都会逐渐推出。就像黎圭的这个‘经理’,并不算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的一把手。 计划等这一季海捕结束,如果黎圭表现不错,朱塬会在他的头衔上加一个‘总’字。 总经理,才应该是一把手。 到时候,再下设一干经理,分别负责不同的业务与部门。 黎圭这位经理之外,朱塬还启用了船长制度。 当下的类似称呼叫做‘船首’,朱塬听起来不顺耳,而且,也是为了新气象,改为船长。 明日即将出发的大型渔船,每一艘设一个船长,并配两艘小船。另外,因为计划主要采用对网捕捞方式,两艘大船并四艘小船又构成一组生产单位,再设一个组长。 这次官方船队总计是50组。 至于人数,根据船只大小不同,每组100人到200人不等。 相比运粮海船的配置,人数要多很多,这主要考虑捕鱼是一个力气活,而且,当下渔船机械操作程度太低,就像拖行对网时,需要人工摇橹,非常耗费人力。再就是,起网的时候,也需要数十人一起才能把装有成百上千斤鱼获的大网捞起。 如果能有后来的机械动力,这些问题都能轻松解决。 问题是,没有啊。 朱塬能做的就是让姚封带人对起网设备进行改进,加入杠杆原理,并采用更加省力的轴承装置,期待将来能节省一些人手。 这些都需要时间。 今年主要还是传统捕鱼方法。 甬江岸边,眼看着盐运司吏员和营海司渔民用大称称量分发食盐,与邢迹随意说着话的朱塬很快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当场让人拿纸笔过来,就近搭起了一台小圆桌开始描画。 同时喊来姚封实时讲解。 朱塬想到的是磅秤。 磅秤,记忆中很常见的一种大型称量工具,非常简单的杠杆原理,相比当下的老式杆秤,最大特点是便捷,且称量体量更大。 可以预期,接下来营海司的各类物质称量需求会非常庞大,总是用杆秤,太慢,也太麻烦。 朱塬迅速描画讲解一番,姚封当即拿着图纸跑去试做。 周围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包括朱塬自己,平日里总是时时刻刻都能想到很多东西。 倒是旁观的邢迹再次涨了见识。 不过,瞄一眼不远处高耸的龙门吊,只是一个称量用的小物件,好像,也不是那么特别。 这边三船食盐交接完,邢迹拒绝了朱塬的晚餐邀请,匆匆离开。 确实也有事。 渔汛季节,既是盐运司售卖盐引的好时节,也是私盐比较猖獗的时间段,这些都需要邢迹操心。 朱塬也打道回城,却不是一天工作的结束。 回到自己的营海使府邸,朱塬当即招来三位营海司郎中里较为空闲的方礼,让他安排筹集麻料的事情。 朱塬的要求是,明天之前,尽快挑选1000名脚力好的民夫出来。 朱塬打算组建一个货郎团队。 这也是参考现实的一个决定。 这年代,或许有人大面积种植桑树,但,大面积种植麻料的,不多,基本都是农家种田之余开辟一块土地,按照朝廷的要求进行播撒,或者,更多只在庭前屋后。 因此也就意味着,营海司想要筹集麻料,不可能派出一堆车船,走街串巷地去收购。 农家里有储备,但基本达不到专门售卖的程度。 因此,只能采取零散收集的方法,且直接用钱效果也不好,更便捷的方法是以物易物。 这就让朱塬想起已经是记忆很深处的那种货郎小摊。 挑着担子,手拿拨浪鼓,走街串巷,售卖各种针头线脑。 这年代,类似的货郎小摊已经很普遍。 既然有参照,就更好办。 打发方礼挑选人手的同时,朱塬又安排营海司吏员去寻找一些类似的货郎小摊,重点是明早之前列出一份货品单据给自己,包括其中货品的采购价格和出售价格。 计划派遣1000人分散到从北部苏杭到南部温台的各个州县,半月时间,只要每人能筹集30斤麻料,就能有3万斤。 这就能满足今年的基本需求。 如果这方法有效,朱塬打算一直持续下去,3万斤真不算多,民间如果能给出30万斤,朱塬也打算吃下,毕竟麻料在开拓海洋层面的用途实在是广泛。 朱塬甚至考虑到,这么做,还能够刺激民间种植麻料的积极性。 市场经济的基本准则之一,有需求,才会有生产。 第二天是四月初六。 上午的第一件事,还是祭祀。 然后送行。 官方总计约8000人,其中100艘大型渔船,200艘小型渔船,6艘营海卫负责救援护卫的军船,还有两艘营海司的官方船只,负责勘探、纪录、引导等工作。 然后是民间。 虽然大船寥寥,但还是胜在数量众多,从杭州、苏州等方向聚过来的民间渔船,总计也有六七百只。 这也是朱塬特意安排。 官方生产力不足,就鼓励民间船只一起跟随南下。 营海司为此提前一旬就在附近州县发布了告示,提醒周边州县船户渔户来定海汇聚,一起赶往南部象山外海开启捕捞,官方将给出各种安全保障,同时再三申明,不会有额外的税收摊牌。 不是没有人对此向朱塬提议,可以强行征调所有民船加入营海司旗下。 朱塬并没有这么做。 民间与官方的两股捕捞势力应该是相互促进的关系,而不能是排他性的有你没我。 毕竟这年代的海洋资源,相对于当下的落后生产力可以说取之不尽,因此还远远不到对捕捞做出各种限制的时候。 只要该交的税都交了,其他,就该是鼓励。 反正,鱼获出水,都会成为百姓碗中的口粮,最简单的道理,多吃一口鱼,也就少消耗一分粮食,粮食消耗得少了,价格相对也能降低一些,同时,能够往北方输送的粮食也会更多一些。 再就是这次捕捞的时间。 四月初六出发,预计四月二十返回。 持续半月。 到时候,回到定海,再稍稍休整,四月底的小满节气到来,大黄鱼汛也就到了舟山附近,可以就近开启更大规模的一次捕捞,预计将会一直持续到六月初。 因此,这次南下,只是一趟开胃菜而已。 参照往昔正常年景,舟山渔场的年产量是300万斤左右,合3万担,朱塬的目标是,这个夏天,直接冲击10万担。 达到这一目标,不仅定海地区数万人可以继续保持2升级别的口粮供应,确保劳动积极性,同时还能有额外的部分鱼获送往山东。 定海东城外。 送走捕捞船队,朱塬正站在码头边与刘琏讨论着第二批北上运粮船队的筹备细节,柳老七和黎圭的弟弟黎臬一起带着两个小少年走过来。 来到近前,两个小少年一起向朱塬大礼而拜。 这是朱塬当初亲自指给黎圭三个弟子中的两个,柳潮起和柳潮平,名字也都是朱塬起的。 老大柳潮生13岁,这次与自己先生黎圭一起出海去了象山,剩下两个孩子年龄还小,就没有一起去。 眼看两个衣着干净彬彬有礼的小少年,朱塬也是心喜,吩咐两个孩子起身,问道:“最近在读什么书?” 九岁的柳潮起又是规规矩矩地朝朱塬拱手,说道:“回大人,还在学三百千,先生还与我兄弟三人讲了许多礼仪之事。” 朱塬想起,这还是自己特别吩咐的。 学问不是最关键,先学礼。 满意点头,朱塬又问:“数学呢,开始学了吗?” 柳潮起摇头:“先生只教了十个数字,说数学太深,让俺们学好文字,再谈数算。” “这可不行,数学要早点学,”朱塬说着看向黎臬,吩咐道:“你最近替黎圭上心一些,《数学基础》也要教给他们,年龄再大,学起来反而不容易。” 黎臬拱手称是。 朱塬能察觉黎臬似乎有话要说,随意聊过几句,也就不再在码头边停留。 回到营海使府邸,刚刚来到自己办公室没多久,黎臬就找了过来。 施礼后,黎臬道:“大人,俺想随第二批粮船一同出海。” 朱塬刚拿起一份今早送来的货郎商品列表,闻言笑着瞄过去:“不想着考科举了?” 黎臬立刻又拱手,低低地躬下身:“文度……之前不自量力了。” 朱塬摇头:“不是你不自量力,如果你去参加科举,得中几率很大,知道为什么吗?” 黎臬略微停顿,还是道:“因为大人。” “你明白就好,”朱塬道:“既然你今天能主动过来开口,我也和你解释得再明白一些。不是我故意不让你们兄弟去参加科举,而是这么做,对你们没有好处。你看我现在风光,其实周围很多眼睛都盯着,他们拿我没办法,但很可能用你们来做文章,而这些文章,动辄就是生与死的问题,就像……你应该也听说过,有个户部主事,叫崔计?” 黎臬顿了下,点头。 朱塬道:“你们是青娘的弟弟,也算我的家人,我不希望你们落得类似下场,才坚持把你们留在身边,就是这么简单。而且,留在我身边,也不是说你们就没了上进可能,你们好好做事,将来该有的都会有,不要总想着走捷径,捷径的另一端可能是悬崖,掉下去会死人的,明白吗?” 黎臬再次深深一礼:“小人明白。” 朱塬摆手:“你要参与运粮这事,我答应了,先去忙吧。” 打发走黎臬,方礼就赶了过来。带着另外两位吏员,挑着一个刚打好的货郎担子,里面还有一些货物样品。 朱塬起身与方礼一起在办公室里研究起来。 这年代的货郎担子,货品也可谓丰富,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零食药品、厨具首饰等等,应有尽有。 朱塬更多考虑的,还是整件事的成本。 相对于丝绢棉布,当下麻布是最便宜的,特别是东南地区,市价300文就能得一匹,这年代标准的一匹布,宽是二尺二寸,长四丈,一匹麻布的重量大概是5斤。 再说零散麻料,反而没有太明确的市价,因为缺少交易。 营海司吏员参照棉花的交易价格,大概给了一个估算。 与棉相关,一匹棉布是500文左右,散装的棉花,当下用来制作棉被棉袄,则是100文一斤,棉布要比麻布轻一些,按照一匹4斤计算,恰好,400文的成本,100文的人工。 以此参照,一斤麻料价格大概可以定为50文左右。 不贵。 计划第一批先收3万斤,按照50文一斤的单价,也只需要1500贯开支。 但,这只是理论上。 朱塬很早就考虑过公开收购,没有执行,就在于太耗人力,向各地走街串巷收集,最终汇聚到定海,每斤麻料成本相比理论价格,提高一两倍,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按照100文一斤计算,3万斤麻料,总价立刻就上升到3000贯。 好吧。 相对于营海司当下账上一百多万两白银的财大气粗,只要能把事情做成,这就实在不算什么。 不过,还是要精打细算。 营海司账上的钱,考虑接下来一连串的计划,其实也不够用。 朱塬与方礼及下属吏员一番讨论,很快就批准了第一批3000两银子的预算,平均每个货郎摊位,预算为3两银子,包括个人的吃穿用度及货品采购,要求是半月之内,必须每个摊位上交30斤麻料和1斤的麻料种子。 种子是讨论过程中加上的。 除了部分自用,计划第二批运粮船启程时,也带去山东一部分,交给康茂才等人进行播种。 事情做好,类似摊位将会常设。 以后这1000人,也等于吃公家饭。朱塬连名字都想好了,明州杂货连锁公司。 第079章:计划赶不上变化 隐隐听到号角声,船舱内,13岁的少年睁开眼,没有点灯,趁着船舱外映进来的微光,发现隔壁床铺上自家先生不知何时已经起床,连忙跃起,摸着黑飞快穿衣洗漱,一路来到这艘千料海船上层船舱的舱门外,才让自己放缓脚步。 四周依旧笼罩在夜色里,头顶星光稀疏,周围却是渔火点点,好像天地倒转。 目光扫视一圈,少年呼吸也平稳下来。按照先生平日教导,不急不缓地步入船舱。 众人正围在一张长桌旁议事。 少年进门,见先生望过来,才拱手,歉意道:“弟子睡过了,请先生责罚。” 黎圭看向这段时间越来越满意的弟子,微笑摇头,说道:“近几日海上奔波,你也累了,今天特意让你多睡些时候,以后还是要勤勉。” 柳潮生连忙再次拱手。 随后又不忘向其他人招呼:“潮生见过王千户,见过戚知县,见过各位。” 负责这次海捕护卫之责的营海卫千户王五和奉命从象山县城赶来的象山知县戚升也都是微笑点头,其他人跟着附和,气氛融洽。 谁不喜欢一个彬彬有礼的小少年呢? 招呼之后,大家转向正事,黎圭与另外两人以及周围吏员继续讨论今天的海捕路线,柳潮生规规矩矩地在外围负责递送纸笔或者端茶上水。 今天是四月初十。 船队四月初六从定海出发,昨日抵达象山南部的鹤浦岛海港,这是大明海军提前确定的一处官方港口,处在南北水运航线之上,因此也设有灯塔。 另外,鹤浦港距离东南的渔山列岛,也即这次海捕的起点,渔山渔场,只有六十里。 当天色亮起,算上象山本地和从南部温台又陆续赶来的船只,总计超过两万人的庞大海捕队伍用过早餐,无数大小船只随着出发的号角,纷纷离港,向外海行去。 通过反复观察侦测,营海司确认象山外海未来三天都不会有太大风浪。三天,是营海司官方规定的天气预测极限,超过三天的预测,不能作数。 因此,这次海捕行动,将会在外海持续三天时间,四月初十上午出发,四月十二下午返回。 今日无风。 船队基本依靠人力而行,直到午后,才陆续抵达渔山列岛附近区域,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座海岛冒起烟柱,那是又一座近期设立的导航灯塔,日常驻扎有两个小旗的二十人队伍。 附近船只渔民遇到问题,可向灯塔方向紧急停靠,获得救助。 茫茫海上,总计一千六百余艘大小船只分散开来,丝毫不显任何拥挤,大家此时关注的都是脚下。 肉眼可见的密集大黄鱼群,甚至将洋面都映衬得一片金黄。耳边还能够听到‘咕咕……咕咕……’的声音,这是大黄鱼的叫声。 渔船散布区域的东部外围,两艘五百料大船和四艘小型渔船构成一组,两艘大船上还有醒目的白色编号,001和002,不仅如此,船身两侧还都刷有纯白大字。 001两侧是‘安全生产’和‘人人有责’,002两侧是‘努力生产’和‘人人争先’。 类似口号,凡是明州渔业生产公司下属的大船,全部都有,连这次跟随的官船和军船上也都不缺‘官民一家’和‘军民一家’之类的白色大字。 这自然都是朱塬手笔。 目的,是为了某种潜移默化。 这是小节。 001和002两艘大船构成了这次出海的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第一生产小组,001号海船的船长是柳老七的大儿子柳大,柳大同时也是第一生产小组的组长。 带着自己的生产小组一口气来到渔场东边,望着脚下密密麻麻的鱼群,船上大部分人都有些不真实感。 这…… 如此兴旺鱼情,很多年都不见了。甚至,一些年轻后生,这辈子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是鱼不在,鱼一直都在。而是往年兵荒马乱,沿海百姓活着都是困难,更别说组织这样规模的船队到远海进行捕捞。 众人呆呆地打量一番,听到远远已经有人在喊号子,柳大身边一个精瘦老汉才终于道:“组长,咱们也下网罢?” 柳大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下,下……” 柳氏一家,本来是可以默不作声地转为民户的,毕竟柳老七当了官,东南又乱了任些年,新朝重新编订户口,想要悄悄把户籍类型改了,并不困难。 不过,为了三个孙子的前程,当初一番闹腾后性格中反而多了几分主见的柳老七亲自拍板,依旧申报了渔户。 还是为了自家孩子,柳氏三兄弟也没意见。 这次出海,三兄弟都来到了南边,也是柳老七的关系,三兄弟都是组长,分别领导第一到第三生产小组。 大家对此也没意见。 谁让人家柳氏有这份造化呢,而且,三兄弟也都算厚道人,相比其他没背景的组长,跟着三兄弟的小组,反而更能得些好处。 多年乱世导致东南沿海渔业废弛,第一组两艘大船上会操作大对捕捞的人数不多,更何况还是两艘500料大船。几位年老渔夫指点下,两艘船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十丈长的大型对网展开,四艘小船也游弋过来,穿梭在中间帮忙铺展。 等对网落下,两艘船上四排大橹也都准备停当。 柳大亲自带头喊起号子,大船开始缓缓前行,拖动十丈长的大型对网向水下鱼群笼罩而去。 如此前行不到一里,负责观测的两位年老渔夫就提醒可以停下。 鱼情太旺,再拖,网就爆了。 随后是起网。 为了保持船只平衡,先分一大半人到大船一边,其余二三十人并排在船舷另一侧,当开始尝试将大网托起,发现鱼获还是太多。 柳大问过有经验的老渔夫,又召过四艘小船,先将鱼获卸入小船一部分,才又再次发力。 “嗨——幼——嘿——” “起——大——网——呵——” 齐心合力的喊声中,当对网终于出水,哗哗的鱼儿跳动声,咕咕的黄鱼鸣叫声,外加渔工的号子声,顿时响成一片。 忙碌了两刻钟,第一网大黄鱼终于来到001号大船的甲板上。 无论是经年的老船工,还是第一次下海的年轻后生,望着甲板上一眼看去少说也是两千斤往上的肥大黄鱼,都有些发蒙。一些人甚至想着,这船要是自家的,只是这一网二十余担鱼获,就足够回家娶个媳妇了。 再来几网,新房大屋,全都能起来。 本来发愣的柳大见周围人也都跟着愣,率先回神,意识到自己该起一个带头作用,大喊道:“愣甚么,快快把鱼卸下,趁着天光还在,多下几网,营海使大人可是有令哩,捕鱼多了,奖励也多。老荀头,任每几个,把筐子拿出来……” 众人听到柳大喊声,纷纷开始忙碌。 差不多的时间,渔山列岛周边数十里的洋面上,与柳大所在第一生产小组类似,到处都是惊呼赞叹的丰收之声。 问题也很快出现。 到底生疏缘故,第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第26生产小组的一艘三百料海船没料到其中一网里藏了一只七八尺长的幼鲨,再加上诸多鱼获,起网的时候,幼鲨忽然发力,连带上千斤鱼获一起,直接将渔船带翻了过去。 好在附近都是渔民,还有千户王五乘坐的千料海军大船恰好路过,及时营救,不仅人都救了上来,连侧翻的船只都在及时扶正后保了下来。 可惜的是甲板上数千斤鱼获全部倾倒而出,一天白忙活。 黎圭也及时赶到。 按照规定,撤销了第26生产小组组长的职位,换了新人,同时让整个小组一干骨干进行检讨。 倒是没有更多批评。 因为……这一天,眼看着一船又一船的丰收,黎圭的心情实在太好。 待到天色暗下,千余艘渔船没有返回鹤浦,而是聚拢在渔山列岛的灯塔岛屿附近。 这边提前进行过勘探,确认过适合停泊的位置。 营海卫千户王五安排夜间防务的同时,黎圭也换了一艘六丈左右的两百料小船,不停地穿梭各个生产小组之间,大致统计今日的捕捞成果,同时也发现了更多问题。 最严重一个,只是一天时间不到,不少生产小组的对网都已经出现了绷断开裂现象。 那怕营海司定下的对网相比民间织网消耗标准更高,终究耐不住高强度的捕捞,因此,很多生产小组在天黑之后,都在组织对渔网的修补工作。 再就是最关键的,捕捞成果。 对网捕捞,每次下网、拖网、起网都是非常耗费时间的一个过程,以柳大所在的第一生产小组为例,下午开始,待到夜色降临,总计也只下了四次网。 鱼获却是丰厚。 初次下网发现鱼获太多,又加上周围出现侧翻,这边就小心起来,但即使如此,第一生产小组四次下网,初步估算鱼获也有5000到6000斤,折合五六十担。 第一生产小组总计200人,按照朱塬设定的捕捞任务,需要给出200担鱼获。 只是一个下午,小组就等于完成了超过四分之一的捕捞任务。 以此类推,可以想见,只要接下来一切顺利,只是第一次三天出海,这次官方捕捞团队总计8000担的海捕任务就能全部完成。 至于民间渔船,相比朝廷总计才300之数,民间1300多的数量远超官方,那怕单个体量很小,预计这次海捕总量也不会低于官方。 计划是四月二十返航, 今天才是四月初十。 黎圭晚间巡视过后,来到自己的座船与象山知县戚升和营海司各位吏员一番计算,得出结果,只是官方团队,按照平均每天2000担鱼获计算,如果接下来十天没有风浪,保守估计,就能带2万担鱼获返回定海。 这是营海使小大人布置任务的两倍多。 黎圭还知道,这个夏季渔汛,某人的最终目标是10万担鱼获,现在看来……这算甚么目标呢? 只是当下渔山渔场上的总计1600余大小船只装满鱼获,预计就能有5万担。 至于10万担…… 如果之前,定海那边的渔船能够获得足够网具,这次全部南下,10万担的目标,根本不需等甚么小满之后渔汛抵达舟山区域。 黎圭的想法很好,却忘记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船队开捕的第一天,这年代本就不耐使用的麻制渔网就普遍出现了破损。第二天,同样忙碌的一天之后,相应问题变得更多,那怕当天晚上营海司紧急传令下去,让各个生产小组小心使用渔网,第三天,问题还是继续严重。 四月十二下午,准时返航。 船队刚刚在鹤浦港口泊下,柳大就拎着小组也是意外收获的一对鲨鱼鱼翅,先跑来看望自己儿子。 之前三天,父子两人在海上碰过一面,没说上话。 来到柳潮生和黎圭一起居住的舱房,放下鱼翅,柳大不顾儿子阻止,就开始帮着打理起来,恨不得把黎先生的衣服都拿去洗一洗,直到儿子跪下抱着他大腿叫停,柳大才终于停手。 鱼翅也没能留下。 儿子的意思,先生和他自己都不能收,还提醒自己父亲,应该记账上,这毕竟是珍贵物事,可以换成功劳的。 柳大可不在乎甚么功劳。 不过,既然是儿子说的,当然要照做。 可不能耽误儿子前程。 说过了话,离了儿子居住船舱,悄悄让人把鱼翅先带回去,柳大才赶往这艘营海司大船的上层舱房内。 这边已经在开会。 问题也只有一个,营海司如果不立刻筹集麻料对渔网进行修补,顺带,再浸泡一次桐油进行防水处理,接下来,没法出海了! 然而,别说麻料,船队这次桐油携带也都不多。 面对问题,黎圭也是犯难。 三天时间,虽然详细统计还没有出炉,但,8000担鱼获的目标,肯定是绰绰有余了。 问题是,各个生产小组的渔网也损坏的差不多。 黎圭苦恼之余,还想到了那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民间谚语,真是‘三天’啊,一点都不多给!只能派船日月兼程地赶回定海,让营海司想办法。 目标已经达成。 是直接回去呢,还是等待麻料补充? 第080章:麻换杂货 剡江上游,这是明州府的奉化州地界。 天不亮,一艘长度堪堪五丈的百料平底客串就不断在这片剡江支流的河岸旁停靠,放下一个个货郎摊子。 时九便是最近被挑选出来走街串巷的货郎之一,今年41岁,过了青壮年纪,胜在还有几分脚力。他本来这会是一趟苦差事,了解过担任货郎的待遇之后,上千被挑选出来的民夫, 《洪武生存指南》第080章:麻换杂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81章:压城 苎麻的样子和朱塬潜意识里的‘麻’不太一样,倒是有些像桑树。 私下觉得,或许就是和桑树类似的科目。 这是一片苎麻地。 最近满心思都是‘麻’,今天特意跑来,实地查看。 四月中的苎麻已经长到了齐腰高,当然,是与朱塬的齐腰,听身边一位农夫小心翼翼地介绍,还要连带刘琏帮忙翻译,土腔太重。 苎麻多年生,种一次就可以收很多年。 东南这边,苎麻一年可收三次,五六月份,看成长情况,第一次收割,随后,每隔两个月,再收割一次。 收割之后要浸泡七到十天,取出,剥离,漂洗,最后晾晒,再就可以制作各种织物。 相比其他黄麻、红麻等等,苎麻是各种麻料中质感最好的一种麻,很多地方,苎麻织成的麻布都与普通麻布区分,专门称为‘苎布’,再就是,同样相比其他麻类,苎麻的种植范围最广,大江南北,全部都有苎麻的身影,区别是越往南,每年能够收割的次数越多。 东南这边,一年收割三次,一亩地,精心侍弄的话,能有上百斤的收成。 不过,农户通常不会太上心,往往挑选最贫瘠的丘陵河滩,收获之后,除了交纳官方课征,就是自用,这种情况下,一亩收50斤上下,反而更加常见。 随后又去看黄麻、红麻等几种。 倒是找到了记忆中‘麻’的样子,就是那种叶子尖尖好像利剑一样的。 不过,相比苎麻,当下其他几种麻的种植都不算普遍,主要是因为相应的纤维材料没有苎麻优质,或许产量更高一些,但只适合用来编制绳索或者麻袋。做成麻布,相对就要粗糙很多。 朱塬从中又挑选出了‘黄麻’,计划作为官方推广作物。 黄麻产量相对更高一些,成年黄麻能够长到一丈以上,虽然只是一年生,一次也只能收获一茬,但亩产可以达到一两百斤级别。至于黄麻纤维比苎麻粗糙,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身边人说,黄麻只适合长在南方,到了北方,会不结种子。 这也不是问题。 可以在南方育种。 北方……今年先送一批到山东试种一下。 各处麻地里转了一圈,回到定海县城,时间已经是傍晚。 今天是四月十七。 距离第一批粮船抵达山东,已经过去了二十天时间,就在昨日,第二批粮船全部集结停当,正在等待风向。 回到营海使府邸,刚出了轿子,朱塬就感觉一阵南风吹来。 老天开眼。 只是,没开多久,来到明远堂所在正院,就看到了忧心忡忡的柳老七。 眼见朱塬出现,柳老七快步上前,胡乱比划着:“大人,不能出海,这几日,不能出海呵。” 朱塬上前扶住老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让老人坐下,才道:“柳老,你慢慢说。” 柳老七指了指外面:“这风……不是好风,俺能觉出,夹着些东西哩。大人,要赶紧让大伙都上岸,还有,南边……南边,俺三个娃娃,还有潮生,他们……要赶紧上岸,这几日……绝不可再下海咧。” 朱塬安静听完,看向营海司负责天气观测的一位吏员。 那小吏摇了摇头,却不敢冒然开口。 这种大事,万一说错了……谁也担不起责任。 刘琏同朱塬一起从外边回来,听柳老七大致说过,就已经跑出了屋子。 朱塬见柳老七语无伦次却是真心惊惧的模样,丝毫不敢怠慢,想了想,也起身,走出了屋子。 站在院中。 夕阳从西边洒过来,还有和煦的南风,天空连云彩都没有多少。 再看营海司在院中搭起的那座测风仪。 三个风碗转速不快,风向,南偏西,绝佳。 再悄悄感受一番空气湿度,朱塬反正是没觉得什么不妥,就连气压……似乎,也挺正常。 柳老七跟出来。 朱塬看过去,老人只是不停地摇着头,嘴上喃喃,希望粮队能错过这阵风,再等等,又希望营海司赶紧派人到各处通报消息。 片刻后,华高抵达,还跟着海军副都督吴祯和这次即将带队出海的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 详细询问一番,大家便聚到明远堂的会议桌旁。 面面相觑。 某些事情,大家不敢不信。 只是,时间也不等人。若是错过了这一阵风,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几天。不过,若真是忽略柳老七的提醒,一旦碰上了,那结果,更严重。 最后还是朱塬拍板。 等! 不仅要等,而且,还要完全按照柳老七的预判去做。 就当是一场风暴要到了。 做一次演习。 决定做出,当天晚上,整个定海,海军都督府、营海司乃至各级官署,全部都动了起来。 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连夜发布告示,并且派出官兵吏员各处传令,要求所有军船、渔船、商船暂停出海,不仅如此,还催促各类船只向内河停泊,尽可能远离海岸。 定海周边,无论是各个军营,还是造船、修船、织网的工坊,全部停工,进行安全检查。各方库存的缆绳全部发放出去,用于对露天船厂在建船只的加固。 同时派出了快船,一方面为各个灯塔港口补充给养,一方面传出命令。 这天夜里,从定海的招宝山灯塔一直到两百里外的嵊泗列岛灯塔港口,全部都换成了三堆灯火,第二天,天色亮起,三堆火焰又变成三道烟柱。 营海司提前制定的规则,三道烟火齐升,寓意将有风雨,任何外海船只都需要尽快靠岸,任何港口船只都不得再擅自出海。 烟火消息如同烽火传信,当天就传到了象山以南的鹤浦海港。 本打算组织返航前最后一次出海捕捞的黎圭与众人一番讨论,还是决定,按照烟火消息,停止出海,随后,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的驿传也抵达鹤浦海港。 两大衙门严令,不仅禁止再出海,还需要做好预防风暴的工作。 整个象山上下也都忙碌起来。 第二天,南风依旧,还是绝佳的西南风向。 若能趁着这一阵风出发,只是一天时间,运粮船对就能到嵊泗列岛区域。 刘琏也继续带队各处观察。 除了更加不安的柳老七,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象。 第三天,四月十九。 天清气朗,南风依旧。 第四天,四月二十。 柳老七一大早就跑来营海使府邸,看得出,老人压力很大。 若是没有风暴,这可不只是让官家白白错过了一阵好风向,还折腾了整个明州上下好几天。 柳老七觉得自己该辞了的官职。 朱塬只是让老人安心。 同时,再次派出了刘琏亲自带人去查看风势水情,刘琏不到中午就匆匆返回。 有所发现。 不止滩涂上的贝螺螃蟹杳无踪迹,今日,天上的海鸟都少了很多。 虽然一整天依旧是个表面上非常适合出海的大晴天,但,天上飞的,海里游的,这些对自然感知相当敏锐的小东西,可不会骗人。 听到消息,哪怕之前内心对营海司因为一个老人的话语就做出那般决定白白错过阵风的一些人,也没有了任何质疑,还开始庆幸,若是没有柳老七的提前预警,或许,之前两天,船队就已经出发。 而且,今天恰好还出了嵊泗列岛区域,到了外海。 那可是没有任何可以停靠数百里四顾茫茫的外海啊,若是到了那里,再遇到风暴……没人敢想某些结果。 当天晚上,风向陡变,转成了东风。 这一下,稍稍有些海边常识的人都明白,大风,真的要来了。否则,风向不会变得这么突然。 四月廿一日。 早起还是个晴天,朱塬这个普通人,却是都能感受到气压的变化,空气里明显带有澹澹的泥土味道。 上午想要出去巡视一番,被一群人拦住,只能待在府邸内。 倒是其他人全部都散了出去。 朱塬的要求,进一步对城西各处工坊加固的同时,之前只能住在帐篷里的民夫,无论如何,全部都必须转移到足够抵御大风的坚固房屋内。转入甬江河道的大小船只也必须重新检查一遍,特别是第二批本来要出海的两百多艘粮船。 如此到了下午,大风渐起。 黑云压城。 当浓重的云层好像不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就是那么似乎突然之间笼罩住了整个定海县城,站在内宅庭院里望着天空的朱塬突然开小差,想到了一个歇后语。 麻袋穿肚兜——气势汹汹! 大滴大滴的雨点砸落,洪武元年浙东沿海的第一场飓风,比梅雨季节还要更早地到来。 说起来,这年代,台风还叫‘飓风’。 各类史书上都有关于沿海‘飓风’的记载。 不知为何,到了后来,中国沿海的风暴改名叫了‘台风’,西方的风暴,反而被称为‘飓风’。 户外风雨大作,不适合出门,突然就闲了下来。 还有些不适应。 偶尔难免自我调侃,穿越一场,本来是打算好好享受的,不知不觉,竟然如同前世一样,活成了劳碌命。 朱塬觉得,这或许也是穿越并不能改变命运的又一个例证。 什么样的人,穿越了,大概率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改变的可能性不大。 内宅正屋的西侧书房内。 雨一直下,气氛很融洽,朱塬依旧瘦弱的身体窝在裹了厚厚垫子的靠背椅里,气温骤降,屋子里重新烧了地龙,很暖。 正在整理又一期的课程。 这次也给了一个有趣的名字:我们所看不见的。 这是受到前几日柳老七做出预判但其他人却没感觉而产生的联想,实际上,不仅是柳老七做出了预判,那些海鸟海螺之类的小东西也做出了预判。 按照朱塬后来的见识,这应该是远海飓风散发出来的动静提前传到了近海,让大小生灵产生了感应。 比如,次声波。 朱塬清晰记得,地震之前是有次声波的,不过,所谓次声波,只是频率低于人类感知能力的声波,飓风带来天地震动,应该也会出现。而且,次声波的特点就是超远距离的传播,算是提前给各种生物发出了信号。 因此作为开端,朱塬打算讲一讲次声波、超声波以及各种超出人眼识别的不可见光。光和声之外,还有地磁,这同样是人类不可见又处处影响各种自然现象的东西。 还有其他。 正绞尽脑汁,身边有人送水过来,抬头是洛水。 朱塬拍了拍膝盖:“来,帮我画个东西。” 洛水放下杯子,听话地坐过来,挤啊挤的,就变成了朱塬坐在女人腿上,馨香满怀……嗯,满怀馨香……都不对。 身后女人拿起炭笔,脸庞从旁边探过来,尖尖下巴小心搭着自家小官人肩头,柔声道:“官人,要画甚么?” 朱塬侧头贴了贴女人光润脸庞:“先画张脸吧,我要面子的。” 洛水轻笑:“没外人呢。” 嗯…… 朱掩耳同学觉得很有道理,就又往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说道:“画一只蝙蝠,我要演示超声波,超声波,知道是什么吗?” 洛水顺着自家小官人指引,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只蝙蝠,一边道:“奴不知呢,官人讲讲?” 这么说着,另一只手还搂过来。 朱盗铃同学:“……” 感觉哪里不对。 我年下就罢了。 你这女子,竟然还是主动一方。 户外一阵更大的风过来,哗哗的瓦片响声,打破了当下的旖旎氛围,还有留白的声音响起:“小官人,午间要吃甚么,该备着了?” 朱塬扭头看过去。 围坐旁边圆桌旁的女人们,留白嘴巴都都,青娘表情羡慕,写意抬手打了旁边妮子一下,暖娘低眉垂目,还有只小麻袋,明亮的眸子眨啊眨,好奇宝宝模样。 朱塬示意某个好奇宝宝:“鱼儿,快来救救你家小官人,洛水欺负我。” 麻袋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 玩笑一句,打开不安分地搂在自己腰上的小手,朱塬拿过炭笔,在洛水完成的一只蝙蝠前方描了几笔,演示出超声波。 洛水不愿起身,继续赖着,找话题道:“官人,近日又画了幅‘山海经’瑞兽,是‘当康’,可要看看?” 第082章:当康 朱塬答应后,洛水却不起身,招呼青娘去拿来了最新完成的‘当康’。 《山海经·东次四经》记载:钦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穰。 穰,为五谷丰登。 不过,朱塬更喜欢‘当康’这两个字本身,觉得寓意更好。 洛水完成的这幅画依旧按照朱塬的思路,不只是3d的cg插画形式,还有对当康这头瑞兽的设计,威勐的四颗獠牙,火红的鬃毛,体型也远超野猪,更倾向于一头大象。 朱塬一直觉得,这才该是上古奇书里的神兽模样。 第一个特点,就该是‘大’,而不是传统很多《山海经》的插图那样,一个个的上古神奇异兽,画得好像农家后院里的鸡鸭鹅,还有只黄鼠狼探头探脑那种,气势全无。 见朱塬很喜欢,洛水还提议,这一款自家留下。 或者,悄悄多做一个。 朱塬都没有答应。 好东西不一定都要自己留着,只保留一幅画就好。 就像之前,卖出的‘刑天’和‘精卫’两款,其中附赠的画卷都只是临摹,原稿还在自家,也算是致用斋积累的一份底蕴。 四月廿一风起雨落。 第二天,飓风过境。 随后,雨水又连续下了三天。 朱塬一直都没有出门,却一直都有人把消息传过来。 首先,因为朱塬提前强制要求所有住帐篷的士卒民夫全部都转移到坚固的营房民屋当中,连续几日的大风大雨,之前最让人担心的这批人,反而基本无碍。 只是一些小型事故难免。 甬江南岸,之前的天兴卫,当下的镇海卫,四月廿二那天,营盘里有大树被刮倒,死了三个人。 还有,转移到甬江河道内的粮船,到底还是有两艘被掀翻。 两艘还都是千料大船。 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心疼那两千石粮食,让人冒着风雨去救,粮食抢出来了大半,虽然泡了水,倒是能吃,不过,其间却有五人溺亡。 没人能说得清对错。 抢救出一千多石粮食,算算其实有二十多万斤,这年代,说得直白些,几条人命真不值那么多粮食。 另外,船厂区域,那怕提前经过反复加固,岸上在建的一批500料海船还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最严重的一艘,直接就散了架。 至于民间。 不好说。 严格算来,这也不是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的职责。 不过,雨停之后,朱塬还是传信给明州府城内的明州知府陶黔,要求对方妥善处置飓风过境后的善后事务,若有需要,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都可以提供协助。 再就是南边。 雨停后的第二天,黎圭就送来了消息。 营海司提前几天发布预警,但,因为连续几日都是晴好天气,鱼情又是正旺,四月廿一那天,到底还是有一批民间渔船不顾官方的阻拦悄悄出海。 万幸的是,官方前不久才在渔山列岛上设置了灯塔港口。 当风雨来袭,冒然出海的一百多艘渔船纷纷向那座灯塔港口聚集,虽然渔船都在随后几日风雨中飘散零落,但幸运的是,所有人都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问题也有。 连续五天的风风雨雨,导致很多鱼获没能及时处理,象山那边初步估算,至少有3000担以上的鱼获,已经完全无法食用。 第083章:这个四月 四月廿九,洪武元年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定海港口,朱塬终于送走了今年的第二批粮船,也送走了这个四月。 这个月,中原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第一件大事,应该先从三月底说起。 察觉到共同守御汴梁的前红军将领左君弼有投降之意,元廷汴梁守将李克彝再次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方法,提前驱赶汴梁百姓向西逃去。于是,三月廿九,左君弼献汴梁城。 拿下汴梁,不仅政治意义巨大,河南战局也完全倾向于明军一边。 随后,四月初一,南线,廖永忠抵达东莞,盘踞广州的元江西分省左丞何真率官属出迎,正式投降,东南沿海最后一个稍有实力的割据势力宣告覆灭。 南线再无大患。 四月初八,塔儿湾之战。 明军兵不血刃地拿下汴梁,并没有停留,快速向西进军,出虎牢关,与河南行省平章兼元梁王阿鲁温对阵塔儿湾。 当是时,两军阵列洛水南北十余里,旌旗招展,鼓声擂擂。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单骑突入敌阵,面对二十余骑攒槊而来,怡然无惧,发失毙其前锋,元军因是锐气尽丧,征虏大将军徐达趁机麾众而至,元军乱阵退走,明军追敌五十余里,杀伤俘获无算。 此战之后,元梁王阿鲁温投降,李克彝退走陕西。 河南平定。 消息传回金陵,老朱遣使赴河南,嘉许诸军,并令中书稽核军功。惟有征虏副将军常遇春迎来皇帝近臣私下口传戒谕:“汝为大将,顾与小校争能,甚非所望,切宜戒之。” 再就是月底的两件事。 四月廿三,设置山东行中书省,调江西行省参政汪广洋为山东行省参政。 江西行省参政暂时空缺。 四月廿四,明州正是大风大雨的时候,都督同知冯胜取潼关,潼关守将李思齐、张思道不战而走。既取潼关,金陵传令,要求诸军停止西进,全力平稳河南地方,为北进做准备。 四月廿五,明州,风停雨住。 四月廿七,小满。 对于明州渔民而言,小满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通常这时节前后,大黄鱼群就从南边一路来到了舟山群岛区域,每年最大规模的一次海上捕捞就此开启。 四月廿八,第二批运粮船队出发赶往山东的前一天,被风雨耽搁在象山的黎圭所率海捕船队终于顺利返回定海。 定海城东码头。 第二批运粮船队的负责主官是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 另外,写意的哥哥乔安这次也一同随行。 通过之前剿捕海寇积累的功勋,再加上营海卫扩编,乔安很顺利地从百户晋升为千户,这次负责那1000专门护卫的海军,某种程度上和计划中第三批运粮船队的华高侄子华岳一样,也算是二把手。 只要这次运粮成功,乔安能顺理成章地再积累一份功勋。 不过,朱塬却没打算让乔安再继续太快地晋升。 总要避嫌一些。 眼看着第二批运粮船队身影逐渐消失,朱塬才转身离开城东码头的长堤。一边与身旁的华高等人说着事情,脑子里也是一堆的事情。 第一批运粮船队,稍后几日也该返回。 朱塬一直关注着山东那边的情况。 第一批运粮船队抵达山东,都督同知康茂才本来希望部分船只能够通过内陆运河再往济南,随后发现,行不通。 最低500料的海船,还是太大。 因为,从胶州到济南的运河……严格来说,就不算运河。 山东半岛唯一的一条官方运河是胶来运河,南北穿过半岛,那是元廷早年为了海运船只不再绕过山东半岛而专门开凿,不过,近些年也是淤塞严重,无法再用。 哪怕疏浚,运粮船队穿过山东半岛,再从渤海湾里的黄河北出海口进入济南,全程近千里,很不划算 至于胶州到济南,主要是一条横穿胶州到济南之间诸多内河河流的一条水道,预计经过疏浚之后,可以行驶最大一两百料的平底河船。再就是,内河运粮,不需要考虑海上的风高浪急,而且,山东也不缺人,无论是摇橹还是拉纤,都能筹集足够人手。 无法深入内河,但在卸下粮船之后,第一批运粮船队还是没能立刻返航。一方面也要考虑天气风向,另一方面,也是朱塬这边,希望船队不要空着回来,无论是矿产还是麻料,总之,能带回来一些什么,就带回一些什么。 从陆上得到的消息,除了在胶州停靠之外,船队还有部分因此去了海州。 海州距离沂州不远,只有一百多里路程。 当年沂州王宣还曾打下过海州,而沂州,既产煤也产铁,矿藏丰富。而且,海州本身,还有朱塬一直都没有忘记的水晶矿藏。 都督同知康茂才了解到明州的需求,亲自从中协调,分流了两万本来聚集在胶州周围的流民赶赴沂州,也是另一种以工代赈,流民在沂州开采煤铁矿石,运往海州,交付矿产的同时换取粮食。 另外,明州这边收集到的麻料种子还没有送到山东,提前收到消息并得到老朱首肯的康茂才也已经组织了人力,主要沿从胶州到济南的河道两岸,广泛播种苎麻等作物,预计今年秋天就能收获第一茬。 说真的,连续收到这些消息,朱塬的感受是,应该让康茂才来出任山东行省参政,而不是‘好好先生’汪广洋。 既然曾经能得到一个‘忠勤伯’的爵位,汪广洋的能力肯定没问题,但朱塬与这位,终究不熟,更关键在于,不知道这位接受山东政务之后,会不会乱搞,破坏康茂才本来的布置。 不过,既然是‘好好先生’,朱塬又觉得,问题不会太大。 明州这边,遇到分歧,自己强势一些,汪广洋大概率不会愿意和他这个正是当红的皇帝宠臣起冲突。 第二批运粮船队送出,接下来,就要考虑第三批。 第三批粮船不会是稍后第一批返回的运粮船只,那一批,无论是人还是船,经历过一次长途远航,都需要进行休整。 还好,当下船是真不缺。 不说杭州、明州、温州和台州几个沿海重镇都在营海司的运作下持续建造下水新船,还有南边,缴获船只在老朱的严令下,也在持续不断地送来。 就说廖永忠刚刚拿下的广州,何真以及其他元廷各部,收缴船只就超过了700艘。 早前各部习惯性把船只据为己有,当下因为老朱的态度,没人再私藏,至少不会私藏太多,大部分都会乖乖地送来明州。 因此,再回到了朱塬最近一直操心的事情。 麻料。 缺麻啊! 既然船多了,第三批运粮船队,朱塬考虑过后,又与金陵的老朱通过信,决定增加运量。 粮食还是20万石。 不过,这一次,计划会增加10万担鱼获。 总计可以说是30万石。 其实,如果人手足够,朱塬还是更倾向于保持20万石的每次运量不变。 少量多次。 这样能够最大程度降低风险。 问题是,能用的人手终究不足。 经过重新盘算,增加10万担鱼获,只需要再加派不到2000人,而不是按比例的5000人,这等于是节省了人力。 增加运量,需要船只增多,但还是有诸多剩余。 朱塬的计划是全部投入海捕。 海捕,不缺船了,相对来说,人也不怎么缺,就缺渔网。 没有网,打什么渔? 还是要打! 朱塬已经在让人想办法。 比如,钓鱼。 说起钓鱼,普通人观念里,往往是一人一杆,一坐一天。 海上不是这样。 提前让人进行过试验,海钓的效率,其实并不低,特别还是这年代,海洋鱼产丰富,专门钓大鱼的话,找准了鱼群位置,每个劳力一天完成一担的任务,轻而易举。 离开了码头,朱塬和华高等人一起来到城西甬江对岸。 这边正是烟火鸟鸟。 营海卫在这边属于军营后方的地界搭建了一批拱形烘窑,不多,只有十座。 烘窑一丈高,宽一丈五,长三丈。 还是物质不够的缘故。 这年代,烧砖也是非常耗费的,只是燃料一项,就让大部分普通百姓一辈子都只能住在泥坯房屋当中。 朱塬也没那么奢侈。 因此,除了一批少量用砖大部分还是泥筑的试验烘窑,其余的,还是决定露天烘烤。 这里又不得不说起昨日从象山返回的海捕团队的收获。 初步估算,这一次海捕,顺利带回定海的,官方鱼获为1.7万担,民间鱼获为2.1万担,总量为3.8万担,合380万斤。 远远高于朱塬最初的预期。 朱塬的基本预期是官方捕鱼8000担,民间大概与官方相当。 实际上,却是带回了将近5倍的鱼获。 不过,这其实反而不算太让人满意,因为缺少麻料,因为最后几日遭遇了飓风,不仅无法出海,还导致一批鱼获没能及时处理而腐坏,等于说,整个海捕团队至少损失了1万担的鱼获。 用‘担’总是缺少些冲击力,换算成更普遍认知的称量单位,就是100万斤。 无论如何,都是一次成功。 毕竟只是一次试验性的海捕,实际上,就已经超过了元朝时期正常年份300万斤的总量。因此,朱塬也第一时间写信给老朱报喜。 除了详细列举渔获收成,还提及了这次飓风过程中,灯塔港口对渔民的示警和避险作用。 可见基础设施的重要性。 因此,朱塬的建议是,官方还需要加大对相关方面的投入。 再说总计3.8万担的鱼获,营海司拿下了其中的3.2万担,相当于320万斤。 说起来,其中渔税部分,按照朱塬之前制定的税率,只有区区510担,因为民间船只虽然多,但体量都不大,总载量折合才5万料出头,每百料直接收鱼获1担,因此得510担。 还没有盐运司转卖给这边的多。 即使朱塬给出了兜底条件,官方直接收缴鲜鱼进行腌制,降低百姓买盐负担,但,明州盐运分司跟随南下,这次海捕过程中还是卖出了150多引盐货。 因为是直接针对渔民销售,按照最终出售价格计算,得银钱折合1500多两。 渔民没那么多钱,还是直接缴纳鱼获,明州盐运分司按照与营海司的协议,当场将鱼获转交营海司,换取银钱。 关于盐政,既然涉及,朱塬近日也有所关注。 当下大明朝廷制定的终端零售盐价是10两银子一大引,折钱则是12万钱,合30文一斤盐。 很贵。 不过,相对于元朝,又便宜了太多。 元廷早期制定的盐价就是10两银子一引,中期略微下降,到了后期,财政困难,开始大幅提升盐价,最高达到200贯钞币一引盐的程度,虽说后期元廷钞币贬值严重,但折算下来,卖到百姓手中的每斤盐也超过了300文。 超高盐价导致私盐泛滥,蝴蝶出的另外一个结果,恰好就是张士诚和方国珍两大私盐贩子的崛起。 终端零售价格高达10两银子,大明朝廷能拿到多少? 不多,只有6钱银子。 这是官方规定当下每引盐货需要缴纳给朝廷的赋税,至于其他,则全部算做消耗。 朱塬觉得,这‘消耗’实在太大。 参照元廷数据,按照当下人口5000万的规模,朱塬大致能够算出,整个中原每年的盐货需求大概是200万引。当然,是400斤的大引,因此,官方能够获得税收大概120万两。 这倒是与朱塬之前了解到大明去年,还是西吴的时候,全年137万贯的盐税收入相差不大。 然而,比之前朝,无论是元廷,还是宋朝,也低了太多。 朱塬近期让人收集到的数据,宋时盐税最高可达到1700万贯以上。而记忆中,明朝盐税最高也才200万两白银左右。可以说,比前后各朝都要低太多。 不得不说,这是老朱的又一个重要财政政策失误。 就像另外一个朱塬恰好记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茶税一样,老朱的想法,朱塬能够看出,非常朴实的小农思想。 朝廷少收一些税,百姓就能多几分财富。 实际上,既是如此,也不是如此。 如果真得惠及了所有百姓,朱塬也很乐意看到各种低税率,但,实际如何,朱塬也再清楚不过。 总之,盐税的事情,今后有时间,还是要好好规划一番。 当然,还有渔税。 计算下来,510担税收,相对于民间总计2.1万担鱼获,税率四十分之一不到,这也太低。将来时机合适,同样需要重新规划。 第084章:磅秤 朱塬在定海县城西南甬江对岸烟气燎然的烘鱼工坊一直停留到午饭之后,看过了全部细节。 这边也算是明州海产加工公司的场地。 只是,当下的工厂,与对岸船厂类似,都是露天,除了试验性的一批烘窑,主要也是暂时没有资源建造更多,目前主要加急建造的还是存储鱼获的仓库。 所有人的观念都很统一,哪怕人没地方住,也要优先保证大家辛辛苦苦得来的鱼获有地方存放。 再说鱼获。 大黄鱼的好处之一,就是大。 特别还是这年代的大黄鱼,两三尺长度的都不少见,放在后世,类似的野生大黄鱼,一只就能拍卖五六位数,当下,就只是如普通鱼获一样,剥洗干净,腌制三五天,然后大条大条地挂在烤架铁钩上露天烘烤。 没打算烤成鱼干,主要还是为了防腐。 至于腌烤的鱼获吃起来健不健康这种事,这年代,还不存在类似考虑。 每一批鱼获挂上,小火慢烤两个时辰,立刻换下一批。烘烤完成的成品鱼获会用五十斤左右的筐子装好,从鲜鱼到烘烤过后的咸鱼,因为加了大量食盐,烘烤也是适当,重量并不会损失太多。 两筐大概恰好一百斤,也就是一担。 于是,可以想见,烘烤工坊这边又需要大批量的铁钩和筐子,以及,当然不可或缺的木柴。 这等于又延伸出了小小的几条产业链。 产业就意味着就业,无论是铁钩还是筐子,还是木柴,看似小小的几样东西,都能够养活数以千计乃至将来数以万计甚至更多的百姓。而且,这些东西表面上与生产似乎无关,但最终提高的,还是整个渔业的生产力。 就像之前在象山那边,如果有足够的类似资源对鱼获进行及时处理,就不会造成数十万斤鲜鱼因为腐坏而无法食用,同样的,以往渔民无法最大程度挖掘自身生产潜力,恰好也是周边各种物质短缺限制了鱼获的保存。 朱塬这段时间所做的,就只是解决一系列类似问题。于是,舟山渔场的海捕规模,立刻出现了质地飞跃。 这同样又带来了另外一个结果。 按照朱塬之前制定的口粮供应标准,聚集定海的士卒民夫,每月要消耗4万石以上的粮食,现在,计划一半的口粮以鱼获替代,直接将粮食需求降低到了2万石。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实际来说,凭借朱塬之前出售海贸公司牌照收获的钱财,营海司已经能够轻松实现自给自足,甚至都能把海军养起来。随着明州海洋发展集团的成立,海洋捕捞的迅速铺开,营海司将飞快进入完全的正向产出阶段。 就地吃过午饭,朱塬并没有回城,而是穿过烘烤工坊区域,与华高、刘琏等人继续向西南而行。 定海城南,甬江对岸五里左右,这边是与北边竺山相接的陈山。最高只有二三十丈的陈山呈现与这一段甬江并行的东北向,绵延十余里。 这是朱塬相中的又一处地块。 朱塬很早就有扩张定海县城的想法,近期的飓风之后,想法更加迫切。数万士卒民夫,将来肯定还有更多。这么多人,总不能到了风雨天气,就让他们到处借宿寄居。 朱塬最初的考虑是定海县城向西向北扩张。 当下已经打消了类似念头。 定海西北,大片大片都是开垦完善的熟田,如果朱塬在定海城西甬江北岸占据大片土地充当船坞还说得过去,再划出地块充当居民区,助力会非常大。 相比起来,甬江南岸,越往东南,越是山地丘陵,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开垦,划出来用于安置居民,恰到好处。 就像陈山这边。 计划如同竺山一样,就地取材,开山取地。 陈山北麓。 华高听完朱塬的计划,望着眼前的山丘,摇头道:“翰林,照你想法,营海司那些家当……可是不够填的?” 天气已经越发暖和,朱塬依旧袖着手,闻言道:“我们要出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给出条件,把人手组织起来,再加上本就是士卒民夫们自己生产的口粮,其他……都需要他们自己来做。” 不仅不需要太多投入,如果朱塬愿意,甚至还可以大赚一笔。 不过,朱塬没打算回到明朝了还当地产商。 积德。 华高顺着朱塬思路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还真是这样。 随即又觉得那里不对。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这世道,为何还是有任多人竟然都活不下去呢? 再看身边,于是明白。 还是这少年。 就像近期,谁能想象,按照身边少年的说法,只是一次试验性的海捕,总计380万斤鱼获,就超过了元廷控制时期明州全年300万斤左右的海捕总量。 因此,就像某人轻松完成了海上运粮一样,知道怎么做这件事本身,就实在不简单。 随后又是边走边更加细致地讨论。 第一批能在这边安家落户的,还是参与海运的士卒民夫。就像近期从山东返回的运粮船队,只要愿意,就可以陆续将家卷迁来明州落户。 算是酬功。 朱塬打算一次性在陈山脚下建造大批的民房,统一组织,统一规划,统一设计。另外,当初允诺的学校之类的配套,也会同时建造起来。 第二批,才会轮到明州海洋发展集团下属的职工。 计划是近期先让营海司对附近进行规划,正事不能耽误,因此,会在夏季渔汛结束之后正式开工,直到冬季渔汛之前。 再就是,一直没确定的明州海事学堂选址,朱塬也打算落在这边,依山而建。 最初计划建在城西或城北,但,还是土地缘故,朱塬希望学堂尽可能大一些,平原地区就不太现实,建在山脚,圈起地来就没有太多负担。 方圆二里的定海县城,城内总计才1200余户人家,不到7000人。 不止当下,再考虑未来,朱塬要在甬江南岸安置的人口将超过10万,这个年代,已经相当于一座大型城市,区别是,这一次,朱塬没打算盖城墙。 且不说新的时代即将到来,若是将来某一天,被人打到了明州,有没有城墙,其实都无所谓。 这么又在陈山北麓走走停停了一个多时辰,朱塬才启程回城。 到了定海城西的大宅,刚进门,一直在这边养伤的太仓卫指挥副使蒲仲亨便带着两个儿子迎了过来,修养将近两月,蒲仲亨已经痊愈,这次是来向朱塬道谢。 父子三人一起行了大礼,又希望朱塬稍后几日能够抽空赴宴,算是蒲家正式道谢。 蒲氏已经在城中另寻了宅子,明天就将搬出。 朱塬自然挽留。 蒲仲亨随即坦白了自己另外的心思。 既然伤势已经痊愈,他近日就要返回太仓,不过,并不会待太久。蒲仲亨已经和华高谈过,将会从太仓挑选部分人马,一起加入正在组建的定海卫。 至于太仓卫,还是由前指挥副使朱禹的儿子朱聚负责。 蒲仲亨调入定海卫,全家也会直接在定海定居下来,再就是,蒲仲亨希望两个儿子能拜朱塬为师,学些学问。 显然,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大明初创,还没有后来那种严格的军户制度,就像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的儿子常瑸就是个计划参加今年科举的读书人。 蒲仲亨显然也不希望两个儿子再刀口舔血。 这心态很容易理解。 不过,朱塬却没办法答应。 原因太多。 朱塬很乐意教人,但,只一个‘朱’字,他其实就不适合专门收弟子。 这还不能解释。 蒲仲亨显然有所心理准备,没报太大期待,见朱塬拒绝,就退而求其次,希望朱塬帮忙说项,让两个儿子拜到营海司郎中刘琏门下。 朱塬倒是不介意帮忙。 只是……看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想想两个孩子跟随刘琏求学的模样…… 既然是蒲仲亨的选择,朱塬也不好说甚么。 刘琏人品是肯定没问题的。 蒲仲亨现在是正四品的指挥副使,让两个儿子拜入正五品的营海司郎中门下,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门当户对。 这大概也是蒲仲亨挑选刘琏的原因。 蒲仲亨肯定知道朱塬安排柳家几个小子拜在黎圭门下的事情,没有提黎圭,显然心里还是不怎么看得上。 刘琏就不同。 只是一个刘伯温长子的名头,就足够分量。 不得不说,这位武将显然没有常断那样灵通的消息,以及成熟的官场嗅觉,否则不会选择刘琏。毕竟选择了刘琏,就等于和刘基挂上了号。刘基哪怕已经退隐,当下朝堂上,即使在皇帝陛下那里,都不是个太讨喜的角色。 答应了后天中午去往蒲家赴宴,还有说项的事情,等蒲仲亨离开,朱塬直接让人喊来了刘琏。 刘琏显然与蒲仲亨连带蒲家两个小子都有所接触,观感不错,斟酌一番,就答应下来。 还让朱塬先传话言明,跟随自己求学,他会是个很严格的先生。 朱塬不用传话就当场答应。 教不严,师之惰。 这年代当先生的,不严格,才会被人看不上。 刘琏离开,朱塬在外院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了一些公文,傍晚时分,正要回内院,姚封又赶了过来。 带了一款‘磅秤’样品。 和记忆中那种老式的落地磅秤类似,又有差别,关键是刻度标尺。 这年代,一斤可是16两。 朱塬很想推广十进制,但短期内不太可能,强扭会造成混乱。 基础标尺是25斤。 最低每一刻度为二两。 然后,又有一个25斤、一个50斤、两个100斤和一个200斤四个磅砣,最大可以称量500斤。 简单看了看,朱塬就吩咐把磅秤搬到自己院子里去。 跟着散步来到内宅,女人们已经围着几个仆妇刚刚搬进来的新鲜玩意在打量。 朱塬笑着站上去。 称量。 61斤。 自己应该没有那么轻。 随即想起,这年代,一斤不仅是16两,而且,比记忆中的500克也多,具体多多少,朱塬就不太清楚。 按照后来的标准,虽然朱塬现在还是很瘦弱,但70斤往上应该还是有的。 称过自己,朱塬下来,一指院子里个子最高的青娘:“上来,我看看。” 青娘一副怕怕的模样,闻言还是乖乖地走了上去。 不用问,朱塬直接加了一个50斤的磅砣,发现没能压下去,又把25斤的放上,还不行,只能两个都取下,换上一百斤,再加刻度,106斤。 没再确认是几两,朱塬笑着抬头,说道:“106斤啊,你都快抵得上两个我了。” 青娘顿时露出可怜表情,连下来都不敢,还乖乖地站在磅秤上。 见自家小官人调侃,写意几个只是笑,留白却不饶人,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跟着道:“平日吃得就多,定是咱们院子里唯一超过百斤的。” 听到自己可能‘唯一’,青娘顿时有些想掉泪,眸子汪汪地看向朱塬:“奴……没多吃。” 朱塬抬手轻轻在身边妮子背后给了她一记五毛,又示意青娘:“下来吧,只是玩笑,你刚刚好。” 青娘的身高,朱塬倒是没有特意量过,但大概是后来一米七到一米七五的模样,别说当下女人里,就是加上男人,也是高个子,现在的106斤,换做后来,或许120斤左右,肯定算不得胖。 朱塬是非常喜欢那份手感的。 见小官人让自己下来,青娘逃一样下了磅秤,继续可怜兮兮地挨到朱塬身边,小声道:“奴……不是,不是奴一个。” 青娘可真不想做这院子里唯一一个一百斤以上的人。更何况,竟然还快要抵得上两个小官人,这怎么行? 留白已经跳上去。 朱塬一边给妮子称着,一边也伸手过去,搂过女人拍了拍,说道:“去,把后面的都喊来,我看看有没有第二个一百斤的。” 青娘被自家小官人拍了拍,就感觉身子有些软,闻言下意识挪动脚步,听话地就要往后面照房而去,走几步才反映过来,虽然……但,她和写意几个的念头是一样的。 不论前面院子,还是后面照房,那大大小小的一群,可都是要防着呢。 不过,小官人都说了,自己这么听话,肯定不能违逆,顿了顿,还是继续转去了后面。 这边称完了开始都嘴的留白,又让某个麻袋上来,希望有个比自己轻的,可惜,麻袋姑娘比朱塬矮一丢丢,但,却比他重了恰好二斤。 家里就自己不吃饭么? 朱塬正想着,一群姑娘就踩着轻轻的小碎步从后面流水一样涌了出来,还有人边走边摆弄着头饰,很急,又不忘打扮的模样。 来到近前,纷纷万福施礼,嘴上各种喊着。 “小官人……” “大人……” “老爷……” “爹……” “舍人……” 朱塬本来微笑答应着,正低头称量又主动踏上来的洛水,忽然听到其中一个声音,抬头:“那谁……嗯,喊的什么?” 第085章:考什么不重要 朱塬突然问话,大大小小一群姑娘面面相觑。 片刻后,众女目光集中到一个身上。 被注视的水绿衣裙女孩见大家都看向自己,大大的眼睛眨了几下,身子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地喃喃道:“奴……奴……” 朱塬问道:“你喊的……什么?” 那姑娘吓得身子都开始颤抖,顿了顿,才小声道:“舍……舍人……” 朱塬:“……” 旁边的留白已经搭腔:“小官人是一家之主,如何能喊舍人,你该叫大人。” 地上姑娘立刻改口:“大人,大人,奴错了。” 舍人,和另外一个着名的‘衙内’类似,都是豪门富贵子弟的称呼。 关键是‘子弟’。 朱塬如果有了儿子,倒是可以称呼舍人,但,他自己当下,上面又没有长辈,至少表面上没有,称呼舍人就不太对了。 嗯…… 问题是,朱塬又看了眼地上已经开始哭泣的绿衣姑娘。 自己刚刚问的是这个吗? 你们都给我跑偏了吧?! 抓了抓头发,朱塬见周围一群表情各异,却基本都是瞄着地上姑娘,只有还站在磅秤上的洛水嘴角微微勾起。洛水是极聪慧的,又是个解语花,显然明白问题在哪,只是一副看热闹表情,也不点破。 无奈地摆手示意洛水下去,朱塬对绿衣姑娘道:“搞错了,起来吧。” 绿衣姑娘抬起脸蛋,泪眼婆娑的模样,确认自己没听错,连忙抹了抹眼睛,却一时又不敢起身。 朱塬只能道:“来,到磅上,我看看。” 这才起来,战战兢兢地踏到磅秤上,只是眼泪还在往外掉。 朱塬一边摆弄着磅秤,一边问道:“你叫什么?” 绿衣姑娘又抹了抹眼睛,轻声道:“奴……姓陆,陆地之陆。” 然后就没了下文。 朱塬明白,又是个没名字的,瞄了眼姑娘还在掉泪的眸子,想了下,笑道:“这么爱哭,就叫水水,陆水水。” 绿衣姑娘怔了怔,随即在磅秤上就跪了下来:“谢……大人赐名。” 朱塬看了看因为姑娘动作上下跳动的标尺,摇头道:“起来,秤都给你弄乱了。” 连忙起身。 朱塬继续拨弄着,看向周围:“慢慢的,再重新喊一遍,我找找是哪个。” 于是重新喊。 这一次,朱塬听到一个声音,立刻指过去,这是个红衣姑娘,年龄应该过了20岁,低眉顺目的模样,被指过去,顿时也露出惶然表情。 朱塬不想又跪下一个,直接道:“来,上称。” 明白自己‘无辜’又刚刚得了名字的陆水水依依不舍地走下来,磨蹭几下,想要走向朱塬身旁,见留白猫视眈眈的模样,停住脚步,却也不愿走开。 红衣姑娘和绿衣姑娘体重差不多,朱塬拨弄两下砝码就得出结果,没有说出口,只是问:“你叫什么?” 红衣姑娘也小小声:“程氏。” 留白张嘴,感觉被拉了一下,见是身旁写意,就变为都嘴。 朱塬抬头打量过去。 红衣姑娘发觉自己有些高,主动矮下身跪在磅秤上,扬起白皙脸庞,又轻轻唤了下某个称呼。 朱塬:“……” 抬手过去,轻轻刮了下红衣姑娘鼻尖,朱塬笑道:“故意的,小妖精,嗯,不对,你的年龄,在她们里面算是个大妖精了。名字啊,就叫山山,”说着看了眼还在磅秤旁边的绿衣姑娘:“你们俩,一个山山,一个水水。” 红衣姑娘立刻也俯身拜谢。 朱塬等她起来,却没完,依旧笑说道:“罚你今晚陪我,”又转向绿衣姑娘:“还有你,山山水水,当然要一起。” 两个姑娘听自家小主人这么说,又一起开始颤抖,连连答应着。 周围一群都是一副羡慕表情。 这是罚么? 如果是,她们也想挨罚啊。 对了。 纷纷想起事情缘由,哦,是称呼问题。 朱塬说完就把新鲜出炉的程山山也赶下去,吩咐道:“挨个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达到青娘那种一百斤的。” 小官人今晚要选谁,青娘是不敢有意见的,只是,为何又想起刚刚了呢? 于是更幽怨地看过来。 这边一个个称过来,倒是有另外一个姑娘个头和青娘差不多,却也没有到100斤。 热闹着,转眼已经是天黑。 写意提醒该吃晚饭,见一群大大小小依依不舍,朱塬就说一起。 然后,饭厅内,朱塬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周围满满站了一屋子,看一眼就很饱。 秀色可餐。 问题是,这真不能当饭啊,只能又打发出去。 吃罢晚饭,朱塬由青娘和洛水陪着去往正屋,写意几个收拾碗快。 院子东南的小厨房内,亲自将自家小官人的碗碟清洗好,写意打发走暖娘,对也要离开的蔺小鱼道:“鱼儿准备一下,晚上和我一起守夜。” 蔺小鱼眸子眨了眨,看了眼又开始都嘴的留白,笑着点点头,先走了出去。 写意又把餐具检点一番,才看向旁边的留白,说道:“那些个女子,也不知真养熟了没呢,鱼儿……你挑来的,也是知道,让她陪着,安心一些。” 留白顿时想起那天的事情。 某个小妮子……拎着一人一头从水里出来,那画面,以至于,当下这定海县城都还有各种古古怪怪的传闻,说营海使大人身边有个厉害的水娘娘,能生生把人头颅给拔下来。 这样一个……倒是真让人安心呢。 不过,留白还是都嘴:“那,我和鱼儿一起陪着。” 写意横了她一眼:“你就是那个养不熟的,才不敢让你陪。” 留白顿时不依地拉住写意胳膊开始晃。 写意单手合上餐具柜子,拖着留白来到隔壁东厢自己屋子,点着灯,才又说道:“小官人宠着我们,咱就更该本分,你当下如此,小官人不会如何,但将来小官人总要娶妻的,那时候,你再如此刁蛮,可就要吃大苦头。” 留白本来还抱着写意胳膊撒娇,闻言怔住,片刻后才小声道:“那时……真那时……我,我就死了,也不受气。” 写意立刻抬手打过去,看留白缩着脑袋却不服气的模样,叹了下,说道:“你死了倒是干净,你娘呢,弟弟呢,还有,将来万一有了孩儿,你就留他一个下来?” 留白顿时又怔住。 片刻后,留白才又小声道:“小官人……当下,当下……” 写意却明白她在说甚么。 自家小官人,很明显,当下并不想要孩子。 不过,写意也是理解,说道:“小官人……有顾虑的,我虽不知为何,但能觉出来。而且,小官人毕竟还小呢。” 留白却是着急,小小声都囔道:“我们不小了呀。” 写意笑起来,说道:“小官人这些时日编写那些书本里不是有一章么,说二十岁到三十岁,才最合适。” 留白都起嘴:“我不信呢。” 自家小官人的其他学问,留白都是相信的,甚至是崇拜的。 就这里…… 留白觉得吧,若真是如此,为何那么千百年下来,男男女女的都是早早地结婚生子呢? 留白还记得一个故事,忘记那本闲书上记载,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因为无子,其妻为其纳妾,都是14岁进门,18岁还未生育,就送出去。 看看,明明是14岁到18岁。 然而,不管是自己,还是写意,都已经过了十八。 留白想想就伤心。 写意见她模样,知道这妮子性子拗,认定了的道理,自己根本说不明白,只能放弃,推她道:“罢了,你去陪小官人写日志罢。” 留白点点头,又睁大眸子:“你呢?” 写意不答,只是推着她出门。 等留白进了正屋,写意才又喊了蔺小鱼出来,一起去了后面照房,找到山山水水,在另外一些姑娘眼巴巴的表情里,带着两个姑娘来到前院。 提前已经吩咐过外面倒座房的仆妇们烧了热水。 带着程山山和陆水水先来到南屋的浴房。 仆妇已经备好了两大浴桶的热水,亲自看着两个姑娘踏入浴桶,写意让仆妇把她们原本的衣服收起来,自己去隔壁库房,挑了两套新衣,还有一副首饰。 想了想,又裁了一块白绢。 两个女子,写意对她们底细是一清二楚的,包括程山山,之前说自己没名字,她当然清楚,是有的,却也当没听到,当时还拉着留白不让她戳破。 小官人一点情趣,何必搅扰? 因此也是知道另外一些事情,包括其中一个还是女儿家,一个是嫁过人。 挑好了衣服首饰,两个姑娘也很快沐浴过。 写意又喊了暖娘过来帮忙打扮。 暖娘的身份,写意私下也了解过,总之,是个有见识的,只是总习惯藏藏掖掖,小官人让她帮着洛水作画,故意画不好,洛水看出,还和她说起,几个姑娘却也不在小官人面前点破。 不争才好呢。 把两个姑娘打扮好,写意就带着她们来到正屋,先送到东侧卧房,叮嘱几句,让她们耐心等着,自己出了屋子,又来到西侧的书房。 】 朱塬已经写过了今天的日志。 主要是今天在烘鱼作坊那边的一些想法,关于产业链。 朱塬觉得,不只是渔业,农业也是一样,周边产业的繁荣,比如农具制造,再延伸一些,农具制造背后涉及的钢铁产业,还有,朝廷必须主动对农具进行革新,更好的锄耙耧犁,等等等等,同样能提高农业的生产力。 这或者也算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渔业,更是形象而明显,渔业不需要播种,不需要施肥,不需要兴修水利,至少,当下暂时是不需要这些,因为等于是直接摘收‘果实’,于是,提升渔业生产力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摘收‘果实’的工具层面下功夫。 工具越好越多,收获也会越多。 直到将来的某个极限。 但,至少未来十年,甚至二三十年,这个极限,是到不了的。 随后还有一件事。 关于科举。 说起来,老朱去年就让中书筹备科举的事情,但直到朱塬出现之前,一直都没有具体执行。 老朱对人才的重视,众所周知,母庸置疑。 不过,之前了解过历朝的科举制度,老朱大概本能地就觉得其中有问题,最直接一点,他觉得,通过那些个考试,作诗啊经义啊,其实并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人才。 不得不说,老朱的感觉是对的。 后来一些人总是张口就来,说什么老朱让刘伯温创立了八股文,导致明清科举制度的僵化。 其实是扯澹。 洪武一朝,老朱一直都不太重视科举,原因就是,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他总觉得传统科举有问题,挑选出来的人才要么迂腐陈朽,要么夸夸其谈,总之,都不善实务,因此更倾向于举荐,以及,通过国子学专门培养自己想要的人才。 明清科举制度僵化,是从明朝中后期开始的。 朱塬的出现,让老朱打开了思路,因此才决定提前好几年开始科举。 近期事情已经定下。 第一次科举,打算放在九月份。 老朱已经颁布诏令,让各州县官员推举人才赶赴金陵参加考试。 还是推举。 当下还没有一级一级往上考核的遴选制度,各地的读书人,或主动,或被动,经过当地主官审核,确认有学问的,开出凭据,送往金陵。 再然后,就是具体考什么。 老朱因为朱塬打开了思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还是不太具体,于是最近一封来信,让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帮忙参谋参谋。 朱塬的思路很明确。 考什么不重要。 甚至,这次科举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还是考试之后,对人才的进一步培养。 朱塬同样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因此,这次考试,在朱塬看来,实际上应该作为一次初选。 大明当下最需要的就是识字的人。 没错,识字就行。 当然了,如果真得只是识字,也决不能给予太高的官品。 最近不断总结,虽然各种条条框框,但核心只有两点。 第一个,礼。 传统儒学肯定是要考的。 朱塬没有几百年后一些人恨不得把传统全部推翻的想法。 比如一个,孝。 记得曾经有过一个思路,外国人没有孝顺父母的观念,孩子长大后都独立生活,父母也不会索求什么,老了就自己去养老院。因此,中国人崇尚孝道也是错的,是封建糟粕,应该摒弃。 要不然,人家外国为何强大呢? 因为强大,一切都是对的。 因为积弱,一切都是错的。 且不说这是不是事实,朱塬对此的态度是,能说出这些论调的人,肯定是没爹生没娘养。 总之,礼,绝不可废。 第二个,就是实际的学问。 当下的学问人会主动涉及此类,肯定不多,朱塬给出的建议,提前把《数学基础》发下去。 至少,数学一定要考。 而且按照朱塬给出的新式数学来考。 不愿意积极接受新式学问的,刚刚好,也就不用想着鱼跃龙门了。 再然后,将来选出了人才,再按照朱塬当初提供的那份书单,或者,还有近期一直在编写的各种教材,对选出的学子进行至少一年时间的培养,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给予官职。 还有一个,年龄的问题。 于礼有不孝者三事,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这是传统的‘不孝有三’。 朱塬比较重视的不是那个‘无后为大’,而是另外一个,‘家贫亲老,不为禄仕’,因此,这一次,也绝对不能再出现六七十岁还在不停考试的老童生老秀才。 既然又有‘三十而立’之说,朱塬就给出了一个科举的年龄上限,30岁。 当然,这是之后。 当下新朝初立,对人才的需求很大,年龄暂时不做限制,但,必须早早地把规矩立起来。 第096章:宣传宣传 天色蒙亮,里屋卧房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坐在外间桌旁正在灯下翻着本书的蔺小鱼扭头看去,见是只穿了小衣的程山山捧着衣物轻手轻脚地出来。 小心地放下帘子,程山山见蔺小鱼望着自己,对她一笑,才开始穿衣。 蔺小鱼想了下,起身,一对小足上也只穿了袜子,猫儿般无声地掀开帘子来到里屋。 自家小官人睡时不喜欢放下帷帐,衬着清晨微光,蔺小鱼一眼就看到床上情形。 小官人睡在中间,侧身向里,大床外边空了些位置,是刚刚程山山的。 再里面,陆水水平躺着,察觉有人走近,她睁开眼,显然本就醒着,见是蔺小鱼,脸上露出些羞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 可不能扰醒旁边的小主人。 而且,因为被搂着,连动都不敢动。 蔺小鱼对她笑了下,上前轻轻地把自家小官人身后被子往下按了按,避免跑风,又歪过脑袋默默地打量沉睡的自家小官人片刻,才无声地退了出来。 外面程山山已经穿好了衣服。 蔺小鱼对她也笑了下,还想起昨晚,里屋……小官人那句‘瞎叫唤’,还动了手,好响,然后就不叫了。忍着又要多出的几分笑意,来到桌边,重新拿起那本唐诗选集,感觉自己脸蛋有些热。 程山山穿好衣服,又在旁边小梳妆台前挽了头发,戴好首饰,却没有出门,而是来到蔺小鱼旁边,一点因昨夜的赧然都没有,反而俯身过来,几乎是吹着蔺小鱼耳朵轻声招呼:“蔺娘,唔……认字呢?” 蔺小鱼点点头。 还觉得,程山山对自己的称呼……娘……爹……于是脸蛋更热了几分。 程山山却是看向蔺小鱼面前的诗集,水葱一样的纤纤手指点过来:“这是……唔,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蔺娘,不宜读这个呢,子美诗文多忧愤悲怆,咱女儿家承受不来,你可以读一读宋时的婉约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呵,我那里有本《花间集》,今日拿给你?” 蔺小鱼认真听着,眨了眨眼睛。 她听不懂。 而且,其实她也不喜欢读书。 翻这些个书籍,她纯粹只是为了认字。自家小官人很喜欢能文会画的女子,她是达不到洛水姐姐那样的程度了,却不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跟随小官人几个月下来,她已经认得了好几百个字。 不过,程山山刚刚话语里那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好像,确实比眼前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有趣很多。 程山山说完,打量蔺小鱼表情,再看那书页上每个字旁都标注的拼音,大概也反应过来。 自己说的……有些深。 拼音,这是她们最近都习得的一种文字读音标注方法,比传统的‘反切’认字之法要简单易懂太多,一套古怪字符构成的‘声母’、‘韵母’组合,配上四声,就能够将所有文字的读音都浅显易懂地标注出来。 根据这套拼音方法,她们正在将《说文解字》编写成另外一本《拼音字典》。 这是小主子亲自起的名字。 这本《拼音字典》比《说文解字》要简化,每个文字只需要标注三部分,拼音、释义和组词,并根据读音重新排列。 写意等女……能自己做的事情,通常都不会交给她们,这次,工作量太大,才让她们参与进来,不管前院还是后宅的姑娘,凡是识字的,都分派了活计,她们也都很上心。 当下再看眼前。 程山山明白,蔺小鱼的学问水准,还处在认字阶段,立刻就改了口:“还是该读婉约词呢,蔺娘,我把那本《花间集》全部用拼音标注了,送给你,可好?” 蔺小鱼眨了眨眼睛,然后点头。 程山山露出笑容,目光朝蔺小鱼胸前移了移,手指轻轻比划过去:“蔺娘……定是最讨爹欢心的。” 蔺小鱼又笑。 程山山想起甚么,接着道:“知道蔺娘喜欢抹胸,我也做了件呢,抽空与你,是绫纱材质,半透那种,蔺娘可要知道,男子都是喜欢隐隐约约的。” 蔺小鱼又眨了眨眼睛,点头,表情里透着些期待。 程山山再次看向面前诗集,说道:“莫要读这一首了,我帮你挑一挑。” 得到蔺小鱼眼神允许,程山山便翻阅起来,很快找到另一首,王维的《相思》,轻声念道:“红豆生南国,生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蔺娘,这首如何?” 蔺小鱼再次点头。 记起来,当初后面几个姑娘让她给小官人送帕子,其中一张上面就绣了这首诗。 当时就觉得很好。 只是,她可不能麻烦小官人教自己。 见蔺小鱼满意,程山山立刻拿起旁边一支炭笔:“我帮你标好拼音。王维号称诗佛,他的诗可以多读一些,能怡情洗性。写娘她们定是忙碌的,蔺娘,若是想学,平日就来找我。” 这么说着话,程山山标注好了一首诗,又聊几句,才离了正屋。 来到院子东南厨房。 大大小小几个女人正在忙碌,见到程山山,正在与青娘一起包着包子的写意立刻放下手中活计:“小官人醒了?” 说着就要离开。 程山山连忙摇头:“没呢,昨夜与爹说起,我擅长做核桃酥,爹就让我今早做一下给他尝尝。” 因为某个称呼,厨房里的女人们表情都闪过古怪。 帮着洛水一起煲汤的留白还张了张嘴,正要嘲讽几句,想起甚么,又闭上了嘴巴。 核桃酥? 小官人可是不喜欢吃甜食的。 嗯。 既然如此,就让这大妖精做罢。 大妖精。 哼! 写意听程山山这么说,点头,找到巾子擦了擦手,说道:“库房应是有核桃的,你来,我们取一些。” 说着出门。 程山山又对厨房里众女点了点头,才跟了出去。 今天是五月的第一日。 朱塬照例到了己初才起床。 写意带人过来服侍。 等自家小官人穿戴整齐,由留白陪着出门,暂缓脚步的写意才停下来,看向还只披着外裳的陆水水。 陆水水脸蛋先有些红,又有些白,转身爬到床上去,在一角找到了一副白绢,下意识微微摇着头递过来:“昨夜……爹……没有。” 昨天晚上,陆水水只学了一个词,叫‘百合并蒂’。 小主人很喜欢。 然后,就睡着了。 预料之中。 自家小官人的克制,连写意偶尔都有些幽怨的。 微微点头,写意道:“这你留着吧,总是用得上。快穿了衣服,洗漱一番,服侍小官人用饭。” 陆水水连忙答应。 饭厅内。 早餐依旧很是丰盛,还是只有朱塬一个人落座。 尝了一口程山山做的核桃酥,夸赞几句,洛水就又捧了一个瓷盅进来,掀开盖子,留白取了小碗,一边盛着,一边道:“爹……尝尝今日鱼翅可是对了味道,洛娘卯时不到就开始熬得鸡汤呢。” 听着留白故意拖着长音古里古怪的某个称呼,站在自家小官人另一边的写意满脸无奈。 真想把这妮子赶出去。 朱塬已经笑着动手,把留白拉过来,轻轻抽了一记五毛,说道:“以后都不许这么喊了,我还没老呢。” 关于某个称呼,还是古时一些制度导致的。 秦汉逐渐废除奴隶制之后,历朝历代,无论实际如何,官方对民间蓄奴都是抑制态度。 从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对策就是,认干儿子干女儿。 比较典型的一个,又是蓝玉,罪名里那个‘假子上千’,想想都明白,没人能真心地认上千个干儿子。更多的,大概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与贾芸那样,随意说几句话,开玩笑一样,比贾宝玉大很多的贾芸就认了宝玉当干爹。 然而,实际上,这既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就看双方之后怎么做。 若是异姓之间,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蓄奴。 那怕是老朱,当初陆陆续续认下二十几个干儿子,其实也有明显的亲疏远近,大部分在史册上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而诸如亲近的,沐英这种,甚至能被老朱特意作为‘亲戚之家’写进《皇明祖训》当中。 总之,类似风气带来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有些大户人家的奴婢,会直接称呼男女主人为‘爹’和‘娘’。 留白被按在桌边挨了打,脸蛋红红,起身后却是看向立在旁边的程山山。 哼! 不许喊了,看你这大妖精还怎地作妖? 写意瞪了留白一眼,警告她不许再闹,一边递了汤匙给自家小官人。 朱塬接过,尝了一口今天的鱼翅,点头道:“这次就对了。” 这年代,东南沿海鲨鱼还是挺多的。 之前南下象山捕鱼的船队回来,就带了不少鲨鱼,当然不是只割鱼翅,从来最勤俭细致的中国人不会这么暴殄天物,整个鲨鱼,全身上下都会物尽其用。 换源app】 朱塬最近还考虑,打算把当下逐渐成为美味的鱼翅列为营海司特卖,算是又一个财源。 不过,还要宣传宣传。 毕竟当下鱼翅还不算珍品,鱼翅的流行,是在清朝时才达到巅峰。 这么吃着早饭,稍稍琢磨,就有了想法。 送去金陵一些,让老朱打一打活广告。 皇帝陛下都喜欢吃鱼翅! 到时候,当下最多几百文一斤的鱼翅,虽然价格已经不低,但,朱塬打算直接把价格翻十倍以上。 再加上当下沿海鲨鱼挺多,肯定会成为一份不错的财源。 而且,不会赚到穷人身上。 朱塬可以想象,性格勤俭的老朱肯定是很反感下面进贡各种珍品奇巧的,不过,只要自己把道理说清楚,问题应该不大,老朱是个很能听进意见的一个人。 打定了主意,朱塬也吃完了一小碗鱼翅。 留白正要再盛,朱塬摇头:“剩下你们吃吧,鱼翅富含胶原蛋白,吃了可以养颜的。” 留白于是转向另外一份:“小官人,再尝尝这鱼缕罢,昨日开始炮制的。” 朱塬拿起快子夹了尝一口,很筋道,还比鱼翅多了几分肉香,想起来,问道:“这是什么?” 留白道:“鲨鱼皮。”想了想,还是道:“是洛娘做的。” 朱塬笑道:“肯定啊,你又不会做饭。” 留白:“……” 我不伺候了! 内心里这么小小念叨着,留白脚步却是丝毫不动,还也了旁边几个一眼,哼,自己才不会让开位置。 朱塬故意调笑了留白一句,就开始专心吃饭。 饭量还是不多。 吃过饭,洗手漱口,朱塬正要离开,程山山又追过来,张了张嘴,想想小主人之前吩咐,乖巧地换上了和写意她们一样的称呼:“小官人,奴还会些吃食呢,明日再做给你尝尝?” 朱塬点头:“好啊。” 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之前一直被挤在最边边的陆水水也连忙道:“小官人,奴……奴也会。” 朱塬笑了笑,说道:“后面姑娘都会做什么好吃的,以后都可以试试。” 说完叮嘱地朝写意示意了下,便出了门。 写意跟着自家小官人出了院子,仆妇提前备好了肩舆,朱塬没坐,打算步行到外院,写意便一直送到花园里,顺便还说了一些琐事,这才返回。 然后才是大家的吃饭时间。 基本都是朱塬剩下,却没有那个姑娘会嫌弃,那怕小官人不在,今日能坐到这边的程山山和陆水水还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受宠若惊的表情。 倒是发现,青娘今天吃得很少。 写意细心,还特意问了句,青娘只说不饿,写意却是明白过来,想到昨天,还委婉劝了几句。 可惜,没用。 青娘是打定了主意,自己可不能做这院子里唯一一个超过百斤的,总觉得,很丢人。 写意也就不再多劝。 不过,倒也下意识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胃口。 毕竟这院子里……小官人可是念叨呢,竟然全部都比他要重。 这是个问题。 小官人其实不在意,写意却莫名在意。 写意觉得,自己是瘦不到比小官人还轻的程度了,倒是这院子里另一个妮子有希望,不过,她要是瘦了……小官人可不会喜欢。总之,打算今天挑一挑,比如前面院子,应该能找几个比小官人还轻的,放在身边。 第087章:轮船 第一批运粮船队最终在五月初三这天返航。 去时总计318艘大小船只,散去中途八座灯塔港口一部分,往返之间难免出现大大小小事故淘汰一部分,确认明州这边不太缺少船只后留在了胶州一部分。山东外海也有渔场,打算就近捕鱼补充口粮。 总之,最终返回明州的船只,只剩下207艘。 朱塬更关心的还是人。 来回往返这一趟,运粮船队总计只损失了37人,若是几百年后,这算大事,但当下,却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要知道,返回时,运粮团队已经远远不只是离开明州时的13000余人,而是又多出了足足2.1万人。 担心山东生乱,又确认明州这边能够养活,老朱亲自下令,将部分流民迁移到浙东,由营海司负责安置。 这批人基本都是第一次出海,之前还经历了饥荒战乱,身体素质普遍很弱。 然而,凭借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在方方面面细节上的精心准备,运粮船队堪称出色地完成了这次迁移转运任务。 除了人口,运粮船队还带回了一批物资。 主要是10船木柴、7船煤炭、3船铁矿、3船水晶和1.6万斤的麻料。 看似不少,相对于总计207艘船,其实又不多。 其中木柴是朱塬没想到的,不过,这边还真是很用得上。 至于7船煤炭,大概估算能有30多万斤,乍一听不少,但不说‘吨’,哪怕换成100斤制的‘担’,其实才3000余担。 主要还是这次准备时间不足。 康茂才同样调遣了两万流民到沂州挖掘煤铁矿藏,下一批运粮船队返回时,应该能带回更多。 第一批运粮船队顺利返航的同时,明州这边,也开始了更大规模的一次海捕行动。 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共同引导之下,更大规模的官方与民间捕鱼船只,总计达到3700余艘,陆续出海,跟随大黄鱼群展开捕捞。嗯,准确说,大部分是捕捞,还有也不算小的一部分,是海钓。 网具依旧不足。 通过试验确认海钓方式有效且效率并不算低之后,营海司郎中姚封带领工匠团队开始没日没夜打造鱼钩。 不是后来那种精致小巧的鱼钩。 这年代的大黄鱼,还是那句话,两三尺的长度非常普遍,因此,鱼钩也非常大,宽度足有寸余,打造起来非常方便。而且,就算鱼钩再大,消耗铁料终究远远不如渔网对麻料的消耗,哪怕是上等精炼的钢材,也不会出现材料捉襟见肘的情况。 除了大黄鱼钩,确认这年代明州外海鲨鱼很多之后,朱塬还特意吩咐打造了一批鲨鱼钓钩,并组织了专门的捕鲨团队。 不说其他,一头丈余长的鲨鱼,那就是六七百斤的鱼肉。 都是口粮。 至于保护动物…… 这年代,人类还没有任何灭绝一种生物的能力,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各种泛滥,脑抽了才会保护。 参考之前南下海捕的相关数据,营海司预测,直到六月中旬大黄鱼汛结束,官方和民间两部船队,预计收获总量最低30万担,若是接下来一个半月能少些风浪,达到50万担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中官方和民间鱼获还是大致各半。 朱塬依旧打算放开了收购,而且按照之前公布的每担一贯的价格。按照最低30万担鱼获估计,其中一半来自民间,渔民出售其中三分之二,营海司就将支出10万两白银。 不多。 还是看情况,第三批运粮船队增加10万担鱼获肯定没问题,若是收成好,比如达到50万担总量,官方拿下40万担,除了10万担留下自用,额外还能发往北方30万担。 肉类含有热量肯定是高于米粮的。 到时候,30万担烘干咸鱼,完全可以抵得上30万石粮食。 这是什么概念? 按照明军每日2升米粮的供应标准,多出30万担鱼肉,足够50万大军吃一个月。 无论任何时代,战争,打得就是一个后勤。 曾经如何,朱塬记得不是太清楚。但,这一次,朱塬也相信,正是自己顺利开辟出了海上粮道,让老朱对北方的部署做出了改变,不再如原时空中那样步步推进,而是在粮草得到足够保证情况下,打算一鼓作气,彻底灭掉元廷根基。 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然而,无论怎样,相较曾经,历史必然已经发生很大的改变。 时间来到五月初六。 进入五月,本来之前稍稍放松的朱塬又陷入了更加连轴转的状态,除了正在进行的大规模海捕,第一批运粮船队返回,如何安置新到的2.1万流民,也是个大问题。 已经进入梅雨季节,至少,要让人有个落脚地方。 其实也是有的。 这些人当下基本都住在船上,哪怕不习惯,至少也能遮风挡雨。但返回的粮船要尽快进行保养,也不可能总让人占着,而且这些人终究还不习惯船上生活,即使有严格的管理,从返航开始到现在,还是发生了一些大大小小诸如火灾之类的事故。 既然如此,之前的造城计划,朱塬就打算提前。 定海城西,甬江南岸。 因为朱塬的决定,陈山北麓最近几天迅速进入了施工状态,朱塬赶来时,这边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经过统计,抵达明州的流民具体人数是21926人,分为5113户,于是,营海司在这边划出了1022亩地块,每户两分地,按照统一的三间正房加东厨房西厕所的归置,建造房屋。 当然,暂时还是只能建造泥坯茅草房。 砖石成本太高,就算营海司能供应,也没那么多时间。 再就是,这边丘陵地势,把高处铲平,泥坯材料也就足够,比开山要简单容易太多,营海司会统一采购供应用于建造屋顶的木料、茅草、毡布等等。 同时,提供口粮。 回到这个时代,时间长了,朱塬总发现,自己作为商人的一面,在人事领域,很难有什么发挥。 曾经需要为了工资和员工斗智斗勇,需要为了安排加班和员工斗智斗勇,需要为了升迁调度和员工斗智斗勇,在这个时代,都不需要! 只要管饭,什么都干! 只要管饭! 安排两万多人自己建造自己的家园,营海司需要提供的最大头,就只是口粮。以至于,朱塬私下偶尔想着,是不是再多收点,每户弄一份按揭协议,毕竟土地、材料之类,也不能白给吧? 到底还是算了。 积德。 毕竟只要落了脚,安顿下来,这批人以后就全是营海司下属明州海洋发展集团的员工,而且还是这年代的员工,管饭就会干活,若是能稍微多给一些,更是感恩戴德。 就像当下。 朱塬今天一大早过来,本想深入走走看看,但没走多久,一路各种拖家带口跑来跪谢的,让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这样走一遍,自己的血条大概一上午就要跪没了。 薛戍更早就来到这边,跟着朱塬一起来到划定的聚集区边缘,忽然笑着道:“百姓还是明眼的,翰林,你之前说自己不在意,其实也是在意的,对否?” 朱塬看了看有些阴郁的天色,期望不要下雨,闻言依旧摇头:“我不在意。” 薛戍:“……” 朱塬再次袖起手,看了眼旁边的薛戍,说道:“其实,我劝你也不要太在意,这样反而能做更多事情。” 薛戍顿了下,脱口一句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朱塬一笑,说道:“你悟性很高,不过,这句话可不适合这么说出来,除非你想害我。” 《道德经》这句话里的‘圣人’,往往指代的是龙椅上的那个。 薛戍看着朱塬说完就钻进了旁边轿子里,他对此从最初的一些反感已经到当下习以为常,还凑过去,等随人抬起了轿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主动伸手过去把轿帘撩开,看向轿内少年:“翰林,吾近日越发好奇,你究竟从何而来?” 朱塬刚捧住一起跟进来的麻袋姑娘腰身,见状暂时放手,笑道:“你是想听‘我从来处来’呢,还是‘我不告诉你呢’,又或者,‘不该问的别问’?” 薛戍:“……” 这三个不是一样么? 朱塬见他模样,朝身后示意:“去做事吧,做好了今年一年,你就能从从七品的下县知县直接升到从六品了。” 薛戍道:“下官……其实也不在意这些。” 朱塬竖起手指摇了摇:“你要在意,既然心怀天下,就该想着爬更高一些,这样才好造福更多百姓。” 薛戍顿了下,以前,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他不是刘琏那样的执拗人,被朱塬点悟,边走边拱手:“下官记得了,翰林,下官就不送了。” 朱塬于是放下帘子。 又把自家小麻袋捧过来,脑袋埋过去。 已是初夏,蔺小鱼虽然还是宽大的外袍,把内里身材藏得严严实实,但衣物却也轻薄了很多。 】 舒服。 感受着自家小官人动作,蔺小鱼小心地搭住男人肩头,痒痒了,还笑一下。 声音脆脆的。 蔺小鱼知道自家小官人喜欢听自己笑。 回到甬江北岸。 朱塬看过最新造出的一架水力锯台,又转向锻造区域,这边还在大批打造鱼钩。 姚封迎过来,说起工坊这边刚刚做出了一套全新的起网设备。 使用轴承的那种。 轴承之所以在后来被称为‘工业关节’,关键就在于,它能够最大程度减少摩擦,大大节省各类机械运转所需要的力道。 海捕,最重要的一个起网环节,当下最大的对网,动辄需要一二十人一起人力操作,这其实就是一种浪费,因此,朱塬之前特意吩咐,让姚封负责研发更好的相关设备。 无论是起网,还是其他。 于是又过去看。 还当场让人下水演示了一番,果然,同样的适配500料海船的大对网,若能每船安装两台类似起网设备,可以将起网时的人力需求降低到10人以内。 典型的生产力提升。 吩咐姚封尽快安排制作更多成品,今年夏汛时间不多,那就把主要心思放在试验和完善层面,尽可能做到最好。然后,明年开始大规模普及。 聊着聊着,朱塬还产生了一个念头。 是不是可以利用轴承制作一种全新的轮船。 轮船,顾名思义,有轮子的船只。 乍一听似乎挺高端,其实,中国古代很早就有轮船,只是因为操作起来其实没有那么方便,并不如帆船普及。 朱塬相信,如果轮船关键的运转部位,桨轮,如果能换上更加省力且耐磨的轴承,相比传统使用类似车辆铜轴或瓦轴作为转轴的那种轮船,效率必然更高。 既然是营海使大人吩咐,姚封当场找来了一些造船大匠,大家一番讨论就确定下来,打算造一艘200料的小船试一试。 当下人力不缺,材料也不缺,做这些小尝试,还是无关大碍的。 确定200料的小船,也是朱塬定下。 不是没有工匠提议直接造一艘500料的轮船,朱塬就觉得没有必要,当下又没有蒸汽机,轮船太大,反而也不实用。 两百料,如果能够成功,其实可以推广开来,作为海军巡船。 毕竟相比传统的桨橹,可以想见,使用了轴承的轮船,操作起来会更加轻松省力,速度也会更快,而且,也不受风力的限制。 非常适合作为巡视船只。 再就是,朱塬更进一步联想,提前积累一些机械轮船的建造经验,算是为将来做准备。 蒸汽机船。 朱塬这段时间一直在整理记忆中的知识,因为老朱吩咐他编写的那些教材暂时不要推广,这反而让朱塬放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也不限于哪个年级段的知识。 连《拼音字典》都做了一份。 朱塬打算游说老朱推广拼音,让识字门槛变得更低。 这是后话。 总之,整理记忆的结果是,朱塬越来越觉得,蒸汽机,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制造。 当然了,大规模批量化的工业制造,任重道远。 但,如果想要制造一台蒸汽机模型,毕竟原理非常简单,再加上可以动用的无数人力和物质资源,做到这件事,并不困难。 第088章:丰 明州外海。 昌国州,舟山岛东北有黄大山岛,附近洋面因此被称为黄大洋,这是大黄鱼汛北上舟山群岛区域的第一站。 又是个晴好天气。 营海司郎中刘琏乘坐营海使大人那艘大名鼎鼎的五千料座舟驶入黄大洋,站在上舱顶层甲板上,望着周围广阔洋面上正在忙忙碌碌的数以千计大小渔船,刘琏脑海中只闪过两个字。 盛世! 惟有盛世,才能有如此景象啊。 刘琏没有忘记,就在二月份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初设时,明州外海,因为战事初定,还是一片残兵盘踞海寇横行的混乱状态。当下,才过去短短三月时间,海疆靖然,百姓安定,甚至能有三千余艘渔船竞相出海的盛况出现。 刘琏私下听一些老人说过,上一次如此,已经是二三十年前,那时的年号还是至元。 随后,东南群雄并起。 义军与官府打,义军与义军打,义军与官府讲和了,官府又和义军闹翻了,如此你来我往,二十多年没有过消停,乱世之下,百姓只求一个活命,既无法也无心再从事生产。 直到现在。 当下,望着海面上的情形,刘琏又想起了某个少年。还有这次出海之前的小小闹剧,不由露出微笑。 巨舟在周围船上船工渔户的瞩目、欢呼甚至跪拜之中穿过渔船密集区域,来到一片鱼群上方,下碇停泊。 甲板上,数百船工开始搬出各种各样的捕鱼设备。 主要是海钓相关。 沿着数十丈长度的两侧船舷,很快有上百只小型绞盘被固定好,又有人抬出一筐一筐的小号鱼虾,绞盘边的船工将作为鱼饵的鱼虾挂在绞盘绳索附着的大号鱼钩之上,一边挂饵,一边有人转动绞盘放下绳索。 刘琏离开顶层甲板来到一侧船舷,看着船工渔民们的操作,本以为如同河钓那般要等待片刻,然而,绞盘上三丈长的绳索刚刚放完,船工就直接开始收绳。 刘琏停下脚步站在一台绞盘边观看,很快,第一条鱼就已经出现,还是一条足有三尺长十余斤重的大鱼。 操作这台绞盘的一个船工也是个知趣的,取下大鱼,立刻捧到刘琏面前,笑着道:“托大人福,第一条少说就有十五斤哩,大人瞧瞧。” 刘琏也不嫌鱼腥,直接伸手接过,刚入手,这条被钓上来的大黄鱼便弹动起来,那船工和刘琏身边随从连忙上前,一起帮着或抓或托,船工还一拳头砸在大黄鱼脑袋上,顿时消停。 衣裳都被打湿的刘琏依旧不在意,带着笑掂了掂,确实有十多斤。 旁边绞盘还在收回绳索。 待到最后吊在底部的石坠上来,一串鱼钩上,总计有六条鱼,还都是两三尺长的大鱼,合计少说四五十斤。 鱼获上船,另有渔民现场进行处理,剖鱼,腌制,装筐,抬离甲板送入船舱。 流水作业,一气呵成。 刘琏一直在甲板各处走动,话语不多,只是观看。 倒也发现问题。 处理鱼获时,除了鱼鳔和鱼肝,前者不需多说,后者按照翰林说法也具有药用价值,其他下水都直接丢入海中。 刘琏觉得有些浪费。 再想想,也是没办法。 鱼肠之类的下水或许能食用,却不易保存。 如果一同腌制,盐倒是不缺,却又没有整鱼那么容易进行后续处理和运输。 丢入海中,反而更便捷。 这么转了一圈,刘琏回到大船后段下层舱室入口,这边有一台磅秤,还有吏员一边称量一边纪录。 刘琏看过账簿。 只是两刻钟时间,就有37框大概1800斤初步处理好的鱼获被送入船舱。 巨舟带了500人出来,营海使亲自定的目标,要带5000担鱼获回去,每人10担的任务。 刘琏最初还有些担心完不成任务。 毕竟5000担,可就是50万斤,这不是个小数目。何况又是用海钓的方式进行捕捞,怎能与网捕相比? 站在船舷边看过水中密密麻麻的鱼群,再看过船工渔户们的钓鱼操作,刘琏就放下心来。 甚至还觉得,5000担的目标,是不是低了一些? 毕竟这艘巨舟满载两三万石粮食都没问题,既然如此,10000担鱼获,或许,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那就多待几天。 刘琏正要再看,有一艘千料海船靠过来,距离百丈时停下,有人乘坐小舟转来这边大船。 来人是另外一位营海司郎中方礼、昌国知州徐攸和自家营海使大人的妾弟黎圭等几位大小官吏。 既然是一次全面出动的海捕,再让正八品的黎圭负责就不合适,因此担子就落在了方礼身上,作为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经理的黎圭当然也是骨干之一。至于徐攸,这边是昌国地界,他出现也不意外。 刘琏知道还有一位营海司的从四品指挥佥事张亿带兵2000人并船只30艘负责这次海捕的卫护事务。 张亿显然并没有和方礼等人在一起。 相互见礼过,方礼还在疑惑,昌国知州徐攸先忍不住问出来:“刘郎中,据下官所知,此乃营海使大人座舟?” 刘琏明白徐攸的意思,摇头道:“翰林并不曾出海。” 说着又想起昨日情形。 朱塬是想要出海的,还打算偷偷出海,提前让人安排好自己的座舟,离港之前,大家意识到营海使大人竟然要一起,想到海军都督大人的严令,没人敢开船。 然后,都督大人急匆匆跑来,强行将营海使大人扛下了船。 刘琏还清晰记得营海使大人在海军都督肩头‘扑腾’的模样,一边还大喊‘我堂堂营海使连海都不能出当这官还有什么意思’,那一刻,那场面,忍不住和很多人一起笑出来的刘琏才再次意识到,自家营海使,竟然还只是个小小少年而已。 少年啊! 刘琏从来都觉得当官不能一直高居庙堂,但,对于自家营海使,他又觉得,高居庙堂就好,那样虚弱的身体,可不能折腾。 事情他们来做。 毕竟,那小少年,其实已经做了太多。 无论是海运还是海捕,明州能有当下局面,营海使绝对要居头功。没有他,刘琏觉得,自己这一群人,定然是做不来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做。 眼下。 徐攸听朱塬并没有一起过来,又看了眼四周,拱手道:“恕下官直言,郎中,营海司大人座舟如何能用来捕鱼,以致这满船腥然?” 徐攸话语出口,方礼和黎圭等人也都看过来,面带疑惑。 看看周围,大家同样都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虽然只是少年皮相,但不知不觉中,朱塬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已经越来越高,既然皇帝陛下将这艘船赐给营海使大人担任座舟,如何能够如此糟蹋?” 感受着周围人的目光,刘琏解释道:“本官可不敢擅作主张,这是翰林本人的安排。” 营海使大人自己的安排? 听到这话,几人顿了下,再想想,又觉得,某人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刘琏解释过,便转向方礼,说起正事:“方郎中,在下奉营海使大人令,带了5万贯银钱过来,用于对民间鱼获之收购,银钱已卸在舟山北港,敢问近日鱼获如何?” 今天是五月初九。 海捕船队在之前的五月初一开始出海,已经九天时间。 方礼听刘琏问起,敛回看向四周的目光,带着几分难掩的喜色道:“庆幸近日都无风浪,初步估算,运入舟山北港鱼获已有12万担7000担,其中官捕6万8000担,民捕5万9000担。呵,若是刘郎中不送银钱过来,俺还真要担心稍后如何继续收购鱼获。” 方礼出海时,也带了5万贯银钱。 按照营海司1000文一担鱼获的报价,当下已经消耗差不多,方礼昨日还让人送信回去,说起银钱之事,倒是没想到刘琏已经把钱送来。 刘琏点头,继续与方礼说着,倒是对总计12.7万担鱼获有些惊讶。 这还不到10天啊。 不过,再想想,恰又完全对上。 从五月初到六月中旬,不到50天时间,营海司之前估算,根据天气海情,这次渔汛总计能有30万担到50万担鱼获,当下9天时间收获12.7万担,完全在预期之内。 只是,又实在让人惊讶。 12.7万担,换算一下,可就是1270万斤。 千万斤啊! 刘琏很有些忍不住再去船舷边看一看海中鱼情的冲动。 这大海,真是如营海使大人说的那般丰饶! 另外,刘琏也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一次,官捕的数量超过了民捕。 这应该是增加了大量海钓设备弥补网具不足后的结果。 而且,营海司这次出海的总船只数量其实也不少,百料级别以上大船300余艘,还有之前编入明州渔业生产公司的明州渔户自带小船800余艘,总计超过1100艘。 相比3700余艘渔船总量,占比已经接近三分之一,而之前南下海捕,官方船只总量才300出头,民间渔船却有1300余。 这边几人正说着话,船舷北侧靠近船头那边忽然出现骚动。 声音传来:“鲨鱼,鲨鱼幼!” 随即,众人感觉庞大的船身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一群人都跑过去帮忙。 刘琏等人也匆匆走过去。 刚刚接近,忙忙乱乱之中,十余个船工渔户或用钩子或用鱼叉地将一条足有丈余的大家伙拖上了甲板。 更多人围了过来,看着这条鲨鱼在甲板上挣扎弹动。 “姥鲨哩。” “只一丈而已,还未长成。” “这姥鲨是群居,有这一条,周围定是还有其他。” “……” 听着周围议论,看着一群船工渔户小心翼翼上前,似乎有顾忌的模样,刘琏大声道:“打死了,快打死了,莫要伤着人。” 刘琏刚话落,徐攸跟着开口:“小心着些,莫伤着这一身好皮子。” 方礼见刘琏瞪了眼徐攸,又要开口,连忙解释:“刘郎中不必担心,这是姥鲨,不伤人的。” 刘琏这才放松些,又示意周围人:“莫要扎堆,都散了,各去忙碌。” 等周围船工渔户重新散开,这边已经有人找来渔网把鲨鱼罩住,其他人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磨死了这条虽未成年却也有五六百斤的姥鲨。 确认鲨鱼已经死去,刘琏等人这才上前。 徐攸好像完全不记得刚刚刘琏瞪自己的细节,只是赞叹:“数千渔船这些时日总计才捕到鲨鱼200余条,倒是郎中刚一抵达,就有这种好货。” 方礼蹲下,撑开鱼嘴打量几眼,说道:“可惜就是小了些,成年姥鲨能有三丈。” 黎圭跟着蹲下,抚着鲨鱼嵴背道:“鲨鱼之皮乃制甲上等材料,古称‘交甲’,与‘犀甲’齐名,传闻刀枪不入,这一条,倒是能做几套好甲。” 徐攸见刘琏也跟着蹲了下来,只能随众,蹲下指了指鱼鳍:“这倒是好吃食。” 刘琏斜过来一眼:“翰林已经将这鲨鱼翅定为营海司专卖,要记档的。” 徐攸笑道:“下官知道,因才感慨,没了口福呵。” 大家说过几句,刘琏吩咐船工谨慎处理这条鲨鱼,并做好记录,就带着几人转向上层舱室二楼的议事厅。 刚在议事厅内详细探讨询问这次海捕的各种细节没多久,忽有船工匆匆来报,大批船只从东南而来。 刘琏等人倒是不慌。 当下东南地界,能聚齐大批船只的,只有自己人,而且,刘琏恰好知道,南征军近日又会送一批缴获船只过来。 再次来到上舱顶层的甲板,大家向东南望去。 十余里外,帆桅如林,压迫感十足。 刘琏找过望远镜仔细观看,通过军旗确定是自家船只,不过,渔场附近还是有几艘军船迎了上去。 与方礼、徐攸几人讨论几句,这边也派出了船只。 刘琏希望船队能绕过正在捕鱼的区域,不能打扰捕捞作业。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所在军船和新来船队旗舰一起靠向这艘巨舟,刘琏一行才知道来者具体身份。 确实是南征军又一次送来缴获船只。 船队统领是宜兴卫的一位正四品指挥副使,名叫陈骤,率领宜兴卫本部2100余人,外加广州何真麾下降卒1700余人,以及另外11000余的广州民夫,总计约15000人。 大小船只总计则是726艘。 其中可用于北上运粮的500料及以上船只337艘,总料数达到27万,也就是同等的27万石载量。 其余389艘船只,总料数也有11万。 不仅是人和船,相比之前吴祯和章存道都是空手而来,这次船队还携带了13万石粮食。 见到这些船和人,刘琏再次想到了自家营海使大人经常念叨那句‘计划赶不上变化’。 变化就是,船越来越多。 当初的规划,营海司打算建造800艘500料新船,总载量40万石,姚封的估算,若材料足够,又有足够人力,800艘新船,两月可成。 实际也差不多。 当下苏州、杭州、明州、温州、台州等地都开设了造船工厂,近段时间,各地500料的新船正如同下饺子一样下水。 虽然因为前期筹集木料、召集工匠等准备工作花费时间较长,以至于目前才完成130余艘,但万事俱备之后,全部800艘新船,还是能在6月底就彻底搞定。 现在,南边又来了一批。 刘琏大致盘算,待到下半年,营海司只是可以用于北上运粮的船只,理论上,总载量就将超过120万石。 而且,第一批造船计划的800艘新船完成之后,营海司也不会停止。 无论是用于海运还是海捕,营海司都会一直将船只造下去。 这很可能意味着,明年,哪怕有旧船不停淘汰,新船补充之后,营海司运粮船队的总载量也有望轻松达到150万石以上。 150万石,每年两次往返,就是300万石。 元廷海上运粮的巅峰,也只有300万石左右。 元廷从零开始实现300万石的运量,用了多久,刘琏不知道,但,营海司完成这一目标,可能只是一两年时间。 两年啊! 而且,元廷的极限是300万石,却不意味着明廷的极限也是300万担,将来的将来,再翻一倍的600万石,都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刘琏实在又无法绕过自家的营海使小大人。 正是那少年操盘了这一切。 若是真能顺利达到这一目标,金陵将不必在困扰于运河淤塞,北方也将再无缺粮之患。 巨舟之上。 相互认识寒暄一番,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和宜兴卫指挥副使陈骤就很快下了船,张亿将负责引领陈骤统领船队泊入舟山北港。 舟山北港,这是朱塬定下的名字,位于舟山岛西北端的舟山岛与长白岛之间,因为那边海岸线正向面北,确定地名时,就命名为北港。 当下的风帆年代,这座港口是从定海出发经过舟山岛再向东或向北的一个重要中转停靠。 】 虽然舟山岛距离定海很近,从舟山北港再出发只剩70余里水路,但已是下午,陈骤所率船队过了黄大洋再进入舟山北港,预计就将天黑,今天肯定没办法在抵达定海,只能在舟山停泊一夜。 第089章:五月初十 最近养成了早起第一时间出门看天的习惯,今天还是如此,一个阴天,心情也就跟着不太好。 陆上阴天,海上风浪难免更大,影响海捕。 这是五月初十。 早饭之后,第一件事是一个会议,召集明州海洋发展集团旗下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当然,是人在定海的那种,讨论整个海捕产业链相关的各种事项。 其中比较特别的一个议题,是成立又一个‘明州建筑工程公司’,还是隶属于明州海洋发展集团。 朱塬打算专门组织一个负责港口、灯塔等基础设施建设的团队。 不过,短期内,这一公司的主要工作方向,是在定海县城西南的陈山脚下盖房子。 朱塬已经公开做出了承诺。 凡是参与运粮的海军士卒,还有相关民夫,以及近期愿意加入海军都督府旗下直属三卫的兵士,只要愿意在明州落户,都可以获得二分宅地,不仅如此,营海司还会负责将房子建起来。 将来这些人的家卷,如果在外地,哪怕是外省,营海司也会负责接来明州。 总之就是全包。 当然,身份不同,给出的房子也会有区别。 参军的,会是砖瓦房,标准三间,配东厨西卫。普通参与海运的民夫,则是泥坯房。 军官另算。 说起来,朱塬本想夏汛之后再开启安置计划,奈何计划还是赶不上变化,山东额外送来了两万流民,其中大半都算劳力,这些人完成自己的安置房屋建造之后,朱塬就打算让他们继续,只负责工造事务。 朱塬让人做过计算。 之所以能做出这份安排,关键还在于,营海司养得起。 这两万人,按照朱塬之前定下的每日2升口粮标准,每月也只会消耗1.2万石粮食。 营海司目前是米粮和鱼获对半供应,不管怎样,都是不多。 以营海司持续增长的海捕规模,只是鱼获,就足够养活定海周边的所有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下属的士卒民夫,这还要算上从广州而来昨日已经抵达舟山岛的又一批15000人,加上之前从山东来的21000人,目前总计已经超过10万。 按照10万人计算,每月消耗口粮也才6万石。 这次夏汛,哪怕从之前的四月份南下试捕开始,按照两个月时间最低30万担鱼获计算,只吃鱼都绰绰有余。 而且,哪怕渔汛结束,营海司的海捕也不会停止。 毕竟渔汛结束,并不意味着鱼就消失了。 整个舟山群岛区域,各种鱼虾螺贝,乃至其他海藻海菜,只要能吃的,都会被列入营海司的捕捞收集行列。因此,哪怕是没有渔汛的澹季,朱塬相信,每月10万担以上的海鲜鱼获也是轻而易举。 至于因此而来的消耗,比如朱塬之前领悟的船只网具‘耐久’问题。渔民以往澹季不出海,主要是缺少组织引导,风险与收入不成正比,得不偿失。 当下却是不同。 只要提前做好规划,组织得力,以舟山群岛区域的丰饶程度,产出肯定还是会远远超过投入。 因此,只是海捕为营海司提供的资源,就足够朱塬做很多事情。 包括专门组织一批人盖房子。 再说安置计划,除了每月1.2万石的口粮,房屋建材,基本都可以就地取料,哪怕烧制砖瓦,不过是修建一批火窑并消耗木柴的问题。关于柴薪,只是陈山包括周围丘陵上的灌木树林就足够提供,消耗的,依旧只是口粮。 不得不说,数以万计的劳力,不需要工资,只要管饭就能不断干活。作为一个曾经的资本家,朱塬看了都想流泪。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不过,当下也不能给太多。 不是朱塬不愿意给,朱塬很清楚,激发生产力的最有效方法就是两个字,给够!但,这边给太多,其他地方怎么办? 这世道,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就像海军都督府旗下的直属三卫,如果待遇比大明其他各卫高太多,战斗力肯定会很强,问题是,老朱那边面对其他诸军就难办了。因此,朱塬暂时能多给的,就是安家,以及,再解决一下子弟的教育问题。 这边开完会,负责朱塬与老朱之间日常传信的拱卫司百户闻造又来辞行。 闻造这次返回金陵,除了照例带去朱塬的书信日志和其他一些资料,还有7000斤干鱼鳔。 七千斤干鱼鳔,是之前南下象山海捕的成果。 平均大概500斤鲜鱼才能晒出一斤。 这个缺少工业胶水的年代,鱼鳔胶这种粘合力超强的天然胶剂,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战略物资。因为制造弓弩,鱼鳔胶必不可少。 上次书信说起,朱塬知道鱼鳔很重要,却也不觉急迫,还打算等收集更多些,至少过了万斤,再一起送去金陵。结果,老朱回信特意提起,信上笔锋似乎都很急的样子,让他赶紧的,全部送过去。 还交代了让闻造负责押送,不容有失。 朱塬与闻造聊过一些,才知道,大明之前的鱼鳔材料主要来自江西湖广,那边有鄱阳洞庭两大湖泊,集中了大明大部分负责征收渔税的河泊所,然而,每年供应干鱼鳔总量却也不过一两万斤,根本不够用。 私下又算了算。 按照这一季渔汛最低30万担鱼获计算,也就是3000万斤,平均500斤鲜鱼出一斤干鱼鳔,朱塬能给出6万斤。 今后只会更多。 当然了,绝对不会多到用不完的程度。 因为不只是制造弓弩,其他诸如打造家具,建造房屋,乃至近在迟尺的造船,都需要粘合剂。 特别是造船。 相比石灰麻料混合物这种堪称粗糙的粘合剂,鱼鳔胶的粘合效果要好上太多,不过,哪怕500料级别的中等海船,建造过程需要的粘合剂也是以百斤算,全部用鱼鳔胶就显得太奢侈,因此只会在关键部位少量使用,其他还是以灰麻为主。 送走闻造,朱塬来到自己办公室,明州市舶提举常报和傅寿、沉茂等一些海商已经在等待。 话题是讨论六七月份出海的备货情况。 以及,税收。 六七月份出海,主要是趁着南风,去往日本和高丽,然后冬日趁着北风返回。 这次备货,除了持有牌照的各家民间海贸公司,官方也会参与,营海司计划以金陵海洋贸易公司和明州海洋贸易公司两家国有公司的名义,筹备货物一同跟随前往。其实,官方参与海贸,在元朝已经有先例,也是为了分享海贸红利。 不过,除了赚钱,朱塬这次派遣的官方贸易团队,还会担负收集情报的任务。 东南各方岛国,也到了提前做出一些布局的时候。 再说税收。 进口税之前已经定下,除了诸如硫磺等一些豁免商品免税,其他统一两成。 出口税,这次讨论之后,也算敲定。 方案是不根据货物而是按船征收,1000料海船,出口税1000两白银,2000料海船,出口税2000两白银,以此类推,简单明了。 参照之前朱塬恰好撞上那三艘沉家商船的相关数据,诸如1000料海船,一般出海带货价值大概五六千两白银的样子,收税1000两,基本也接近两成的税率。 讨论之中,海商们觉得有些高,希望降一降。 朱塬直接拒绝。 不过,倒也折中了一下,如果出海的海船没能回来,将来申报之后,营海司会将这部分税收退回,算是一种弥补。 再多也不能给。 朱塬相信海商们不会赔钱,毕竟一艘海船只要能顺利往返,动辄就是接近10倍的收益,怎么可能亏损? 对于关税,朱塬的态度一直很明确。 该收就得收! 毕竟其中涉及利益太大,如果官方不尽可能割走该有的部分,将来只会便宜了某些县官或现管,以及,让诸多海商不断积累过于庞大的财富。国家却无法从中受益。 这不是一种良性状态。 再就是,国有海贸公司,也同样会按照规矩进行,无论进口出口,该是多少税收,都需要进行交纳。 这是一份长远铺垫。 毕竟当下国有海贸公司肯定是百分之百的国有,而将来,几十上百年后,就有些说不定。但,税收,肯定是国家的。 谈过海贸的事情,等常报一干人离开,朱塬开始处理日常积累的各种文件。 如此直到中午。 吃过午饭,又出城来到城西甬江畔的造船厂,这边还在对第一批返回的运粮船只进行检修。 朱塬下了轿子,就与迎上来的姚封一起登上一艘两千料的大船。 船厂的几位大匠给出了统一的判定,这艘船龄已经五年多的大船已经承受不起再一次的远航。 大船本来属于方国珍势力,长21丈,宽8丈,七桅九帆,这年代同样算是巨舟级别,之前被南征军缴获,先南下参与了福建之战,被吴祯带回,又往返一趟山东,虽然船体基本完好,但船底很多木料都已腐坏,还有多处渗漏。 另外,七根桅杆里,其中三根也出现了不同程度裂痕。 行船过程中,桅杆断裂是最危险的一件事,高耸的桅杆倾倒过程中,因为强大惯性,很可能直接将整艘船带翻。因此,三根出现裂痕的桅杆都必须直接锯掉,以防万一。因为是旧船,也没有更换全新桅杆的必要,因此,本来的七桅九帆大船,接下来就只剩下四根桅杆。 朱塬亲自在大船各处看过,也同意了一干大匠的判断。 这艘船算是正式淘汰。 当然,并不是就此废弃。 早有计划,凡是确认无法支撑远航又有一定修复价值的船只,都会转为渔船,只在近海一两百里范围内活动。 都是500料以上的大船,直接废弃,实在太可惜。 把问题严重的地方处理一下,不断修修补补,小心操作,至少也能再用三五年。 这是朱塬对所有运粮船只的一个安排。 新船下水,远航运粮三五年,状态不行了,转为渔船,又能再用三五年,这才算彻底的榨干价值,物尽其用。 离开了那艘2000料大船,朱塬又转向其他船只。 其中不乏彻底没有修复价值的,不过,只要还能飘着,当下也有用途,转到甬江南岸,继续作为之前从山东而来那批流民的临时居所。 大家当场还讨论出了一份方案。 南岸临近河畔挖出一些类似船坞的‘v’形浅槽,直接将一些废弃船只卡进去,这样就不需要担心漏水沉没等问题,庞大的船身就等于一栋现成的‘楼房’,再在船舷两侧开出‘房门’,比如16丈长的千料海船,不算浸入v槽的底舱,另外甲板上下的几层舱室,因为不需要再考虑其他,隔一隔,挤一挤,以这些大船的体量,临时住上三五十户人家都没问题。 朱塬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已经进入梅雨季节,近些日子的阴雨天气比之前多了很多,之后的六七月份,大风大雨只会更加频繁,而定海这边,各地转来的人口一直都在增加,房屋是不够的。 这种情况下,只要能有地方遮风挡雨,也没法挑拣。 朱塬只是提醒姚封等人,注意加强对这些上岸大船的固定,确保能够抵抗台风。 再就是防火。 这就要住户自己自觉,日常烧火煮饭只能在外面进行,夜晚也小心点灯。不过,这样的‘船屋’,真起了火,逃起来其实也方便,倒也不用太担心,就只是,一旦烧掉了,那一群人可就没了落脚地方。 随后刚到南岸的烘烤作坊没多久,阴郁半日的天空开始掉下雨来。 朱塬无奈,只能期望海上风雨不要太大,或者干脆没有。 毕竟距离也有百余里不是。 下了雨,而且有不断增大的趋势,大部分露天的烘烤作坊受到影响也是必然,这时候,烘窑的好处就体现出来。 朱塬不得不提前回城的同时,也打定主意,从南边新来的一万多劳力,全部先打发建造烘窑。 刚回到营海使府邸没多久,城外传来消息,昨天抵达舟山的广州船队靠岸了。朱塬想再出城,被身边人拦住,也就作罢。 如此等到天色擦黑,华高带着一行人冒雨过来。 除了统领船队的宜兴卫指挥副使陈骤等几位军官,还有一些南边的海商头目,只聊几句,朱塬就明白,这些人是为了那剩余三张海贸牌照而来。 广州已经并入大明管辖,今后肯定要按规矩来。 而且,朱塬也意识到,这些人,应该和南边的廖永忠等几位将领相关。 白手套黑手套之类。 朱塬对此没意见,只要每张牌照20万两白银交足,今后照章纳税,还有,至少表面上的股权结构要明明白白,至于背后弯绕,随便你们捣鼓去。 而且,说起廖永忠,朱塬觉得,抽空还是提醒一下华高,少来往。 廖永忠身上有一笔烂账,早晚得爆。 这位对老朱忠心耿耿本身功劳也足够大的开国将领,曾经本该封公,结果不但只落了个侯爵,还早早就被赐死,都是因为那笔烂账,至于明面上什么‘擅窥朕意’啊‘僭用龙凤’的,都是借口。 朱塬可不想华高被牵连。 某人前日里虽然阻止他出海,还当众强行把他扛下船,让人很没面子,但朱塬知道好赖,明白华高也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聊过几句就打发走几位海商,重点还是兵事。 畅谈一番,朱塬才知道,陈骤还是华高的老部下。 华高曾经驻守宜兴,位置在太湖正西,长兴以北。 东西两吴拉锯那些年,耿炳文在长兴被张士诚十万大军包围,他和另外几位将领还被派遣跟随常遇春一起去营救。 后来西征陈友谅,华高就离开了因为有太湖阻隔并不算重镇的宜兴。 华高的从一品湖广行省平章职衔,主要就是凭借西征陈友谅的军功得来,最早是正二品湖广行省左丞,平定张士诚之后,晋升从一品湖广行省平章。 陈骤则是长期留守宜兴。 去年开始的南征北伐,北伐大军主要是老朱身边核心的各卫亲军。南征部队,东线则主要是江阴、宜兴、长兴等太湖一线的地方部队。 廖永忠将陈骤挑出来负责押送这批船只,显然也是有心向华高示好。 陈骤这次带了宜兴卫2100人加可用的何真部降卒1700人,总计3800有余,将会直接并入近期一直在组建的定海卫。 至于朱塬的营海卫,还是只能挑选民夫轻壮。 好在,因为朱塬开出可以优先落户赠房的条件,近期主动报名参军者也是踊跃。 预计五月底之前,海军都督府直属三卫就能组建完成,镇守明州以及确保海上粮道畅通的同时,还能完成老朱的交代,抽出一万五千精兵北上参与大都之战。 第090章:辈分怎么算 进入五月中旬,金陵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金陵城北,红山东麓。 吃罢午饭,老朱就带着将作司卿单安仁一起赶来这边,查看近日确定的金陵大学选址。 所谓‘金陵大学’,自然还是朱塬的想法。 老朱之前问及科举,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这次科举不重要,重要的是后续培养,并且给出了一连串让老朱豁然开朗的规划。 老朱知道,那些肯定都是几百年后的好措置。 于是最近重新拟定了一封诏令颁布天下,大幅放宽了科举的门槛,基本就是暗示,只要识字的,或者自认为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来金陵博一博功名。 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 除非真正出挑,否则,这次科举,老朱是不打算直接授官了,而是送来金陵大学进行再次培养。 全新诏令颁布的同时,老朱还让将作司卿单安仁挑选地块,计划筹建规模宏大的金陵大学。 小学,中学,大学。 这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给大明未来规划的一套完整教育流程制度,预计从7岁开始,直到18岁,总计12年,每4年通过考试晋升一次。 而且明确各个阶段的教育目标。 小学,主要是开民智。 中学,未来百年之内,将为大明走向工业化提供主要的人才群体。 大学,培养各领域精英,主导这个国家的发展。 老朱很是认同。 再就是金陵大学。 按照朱塬提供方案中的说法,将来大明的每一个行省,都应该建立不止一所大学,不过,这需要很多年的积累,短时间内,还是应该以王朝京师为主。 大明已经有国子学,这是传统王朝的最高学府。 当时看到额外筹建金陵大学,老朱还疑惑,直接扩建国子学不就可以了,为何多此一举? 然后就看到了一页对比图。 第一个是两个圈,一个小圈,内写皇家,一个很大的圈,内写儒家。 两个圈由一条细线相连。 第二个是很多圈。 中心是皇家的小圈,然后,以细线辐射出‘儒家’、‘兵家’、‘法家’等等一堆小圈。 结合那本《天书》,老朱一眼就看懂了。 若是继续独尊儒术,当下或许没甚么,但,几十上百年之后,皇权必然会被庞大的儒家文人群体所压制。相比起来,皇家周围若是能有很多‘圈子’,儒家不听话,那就用法家,法家不听话,那就用兵家。 这样,皇权就不会被儒家一家独大而束缚。 当然了,老朱也明白朱塬只是举例,并不是说要他罢黜儒术,发扬百家。 儒家的道德礼仪体系已经成为各个王朝的礼制根本,这是不能动摇的,不过,在尊儒的同时,还要鼓励各种新学的发展,总结起来,还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最初所提的那个两条腿走路的说法。 因此,新建的这所金陵大学,按照朱塬的规划,研习四书五经等传统典籍的同时,还会分为不同的学院,诸如法学院、数学院、农业学院、水利学院、建筑学院、地理学院、美术学院等等。 将来入学的学子,都需要挑选一个学院,按照不同的‘专业’进行深度学习,以便获得切实的治平本领,而不只是儒家的仁义道德。 红山脚下。 按照老朱的要求,选址很快确定,还是后湖这边,紧邻着已经开始运作的后湖医学院,红山东麓,包括红山区域,预计超过5000亩的地块,将会全部作为金陵大学的校区。 老朱到处走走看看,5000亩地块,短时间内当然走不完,也没打算走完,只是吩咐单安仁,不计钱粮劳工,九月份之前,务必完成附近居民的搬迁并同时建造起至少两千间学舍。 老朱希望秋日科举之后,直接填充10000名以上的学子进来。 至于其他更多细节,老朱就让单安仁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去讨论。按照最近的计划,老朱打算把那孩子尽快召回来。 看过地块,就近又来到后湖医学院。 因为《天书》对马氏和太子,乃至后世很多子孙的记载,老朱一直非常在意新式医学的发展,稍有闲暇就会喊来太医院官员询问一番。 医学院内。 太医院左使孙守真恰好也在,见礼过,老朱便说要去看看这边的学子。 除了学子数量达到500男女各半的附属小学,上个月又开设了专门培养已经拥有一定基础的医户子弟的大学班级,包括从大明各地征召的医户子弟百余人。 来到一处学堂前。 这是一个女班,一共25人,正在学习的却是数学。 看了看一个个聚精会神的女童,老朱问孙守真道:“这些女娃,学业可跟得上男娃?” 】 孙守真稍稍犹豫,还是道:“陛下,这……女娃,实则还要比男娃更出挑一些。” 老朱疑惑:“为何如此?” 孙守真道:“当初选人,报名女娃数量远超男娃,因而能挑选更灵慧者。再有,女娃能有如此求学机会,非常不易,也更加珍惜,平日学习甚是用功。” 老朱听完,有些吹胡子倾向,微微瞪眼道:“你是说,那些个男娃不用功?” 孙守真连忙摇头:“陛下,用功,都是用功的。陛下给出任多恩典,他们若是怠惰,臣也不会留人。只是,臣刚说了,之前挑选的女娃,底子更好。” 老朱想了下,说道:“你……这样,近日组织一次考试,俺看看结果……”说着见孙守真疑惑,老朱又道:“具体如何考,俺回宫后找人说与你。” 朱塬上次送来科举相关中,有一些模拟试卷,让老朱印象深刻。 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相比官员或学子考评的甲乙丙丁这种操作余地很大的简单评定,那些模拟试卷的百分制模式,老朱觉得,才更加精细准确。 九月份的科举,无论是经义策论,还是打算加入其中的新式数学,老朱都打算启动百分制。 将来,包括官员考评,老朱都打算做出相应推广。 后湖医学院这边,几乎是关系到这朱氏天下传续的问题,丝毫不能马虎,老朱就决定先在这边试行一下。 说完继续在不同学堂走走看看,没有发现当堂玩乐懈怠,老朱非常满意,又问起孙守真另外的事情:“那青霉,尔等探究如何了?” 之前得知抗生素相关,老朱非常重视,特意让明州那边送来了一份蒲仲亨的完整病例,并且交代孙守真开展相关的研究。 老朱提起这个,孙守真表情就有些惭愧,一边示意老朱走向一处公廨,一边说道:“陛下,臣等专辟了一间屋子培养青霉,这些时日也尝试治疗一些病患,只是,臣惭愧,还没有弄清这青霉的药性医理,或还要等翰林从明州返回后,亲自指点。” 说着来到一处公廨外。 孙守真阻止了老朱进门,只是来到窗边,向内望去。 架子上一排排的陶制容器内,各种发霉的馒头、水果、蔬菜之类,让人乍一看有些头皮发麻。老朱只是因为腐烂味道稍稍抽了抽鼻子,就仔细打量过去。 屋内有医者正在用镊子小心收集霉菌,见孙守真陪着一个中年人出现,正要出来见礼,被老朱摆手阻止,又见孙守真眼神示意,那人大概明白甚么,便继续采摘工作,只是握着镊子的手难免有些颤抖。 孙守真等老朱打量片刻,又道:“这青霉之于细菌,倒是合了那个毒蛇四周必有解药说法。只是,其中抗生素,究竟如何提取,如何有效使用,臣与翰林通过几次信,都没有头绪。翰林也坦诚自己知晓不多,需要长久摸索。” 老朱知道事情不能急,同时,也明白这抗生素的意义,点头道:“尔等尽心就是,需要甚么,尽可从府库支取。” 孙守真连忙拱手:“谢陛下。” 老朱继续打量着屋内情形,想起一事,又问道:“那解剖之事,尔等可有准备?” 孙守真摇头:“陛下,臣就此也与翰林书信谈过,翰林说,我等当务之急,还是整理现有医书典籍,这……探究人体之事,还是等他回来。” 老朱知道整理医书典籍的事情。 为此还专门给太医院拨了款,并派遣了一批人手,还传召各地收集医书送来金陵。 不过,这也不是一两年能完成的事情。 倒是注意到孙守真最后所说,等他回来。 是啊。 老朱自己,也越来越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赶紧回来。 北伐大军拿下汴梁之后,这段时间一直有臣子进言,希望老朱定都汴梁,说甚么‘君天下者宜居中土’。若是没有朱塬出现,若是没有那本《天书》,老朱当下应该在巡幸汴梁的路上。 毕竟汴梁乃宋朝故都,大明又以中华正统自居,无论如何,都该去一趟。 不过,因为朱塬,老朱也做出了改变,他打算稍晚一些去往汴梁,亲自坐镇指挥大都之战,一鼓作气灭掉元室。老朱相信,只要拿下至正帝父子,本就一盘散沙的元廷缺少正统继承人,只会更加分崩离析。 早早地解决了元室,老朱也能腾出手来做其他更多事情,开创那千年未有之盛世。 计划六月出发,沿水路北上,七月抵达汴梁,闰七月发起大都之战,在此之前,金陵这边,老朱也要首先确保万无一失。 召回朱塬是其中一环。 因为《天书》,老朱提前几年跳出了当局者迷,对于跟随自己十余年的李善长,他已经不是绝对信任,因此,在自己离开这段时间,他需要有人能牵制左相。 朱塬在朝堂没甚么根基,当然无法单独牵制。 不过,老朱相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虽说一副少年皮囊,但毕竟两世为人,行事足够老成,再与朝堂上其他并不算左相一路的中书参政杨宪、中书参政傅瓛、御史中丞章溢、翰林学士陶安等一起,定是能保证金陵无忧。 更何况,中枢这边,确实也有不少事情,老朱希望朱塬能亲自负责。就比如正在筹办的金陵大学,还有计划设在九月份的大明王朝第一次科举,这些都是国之大事。 甚至,离开金陵之前,针对大都之战,老朱也希望朱塬能帮自己出谋划策一番。 想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离开后湖医学院,还特意乘船去了后湖的湖心岛,亲自看了看朱塬那座湖心大宅的建造进度,圈下一座小洲的上百亩大宅,三四个月时间,日夜赶工之下,倒也基本完成。 剩余主要是细节上的装饰,还有内部家具物事。 说起来,这段时间,倒也有言官提起,质疑以朱塬的身份,后湖上的这栋大宅,很多细节上,似乎都有逾制之嫌。老朱没有理会,还想着,或许……该是找个时机,让那孩子认祖归宗。 对于这件事,除了内心已经越来越少的还想继续看看的顾虑,老朱主要纠结的一个问题在于,辈分怎么算? 老朱偶尔甚至想着,就顺了一些臣子的猜测,把朱塬当做自己流落在外的儿子对待。只是,这样的话,按照他之前给自己过14岁生辰计算,那可就是长子了。 标儿才13岁。 因此这肯定不行,马氏那一关过不去,还可能为将来皇权传续埋下隐患。 当做孙辈…… 就算和炜儿同辈,那问题又来了,谁的孙子? 想不明白,暂时只能按下。 大概想谁谁来,回到宫中,刚到日常办公的东阁,立刻有侍臣来报,闻造再次从明州返回。 连忙宣见。 等闻造赶来,老朱先看到了一些干鱼鳔样品,一边捻起打量,一边问道:“具体有多少?” 闻造道:“回主上,总计7322斤。” 老朱听到这个数字,又是感慨。 之前各地河泊所,每年收上来的干鱼鳔也才一两万斤,不敷使用,而明州那边,按照那孩子的说法,只是一次试验性的海捕,就收集了7000多斤干鱼鳔,这就是所谓的生产力爆发啊。 这么想着,老朱放下手中鱼鳔,问道:“可送去了将作司那边?” “暂时还未,”闻造道:“职下靠了岸,紧着就来了宫中。” “尽快让将作司接收罢,”老朱吩咐一句,又转去亲自拆分旁边装着信件文书的包裹,一边又问:“塬儿最近如何?” 这问题有些笼统,闻造却也不是第一次应对,娴熟答道:“翰林还是每日从早到晚忙碌,要身边人时时提醒着,才想到要歇一歇。前几日,翰林还想出海亲自看一看渔场情形,大伙劝不住,还是都督大人赶来,强行把翰林扛下了船,事情才算作罢。” 老朱皱眉不悦道:“胡闹,任多人能出海,那里就差他一个了,你回去再传我话,叮嘱华高,绝不可让塬儿涉险。” 闻造抱拳:“职下尊令。” 老朱已经抽出了一封信,细细读着,继续问道:“可还有其他?” 闻造想了下,记起另一件趣事,说道:“上次那磅秤,翰林带去了内宅称量体重,之后和大伙说笑,说他宅子里,竟是一个比他轻的都没有。”说到这里,闻造顿了顿,又补充:“依职下所见,翰林是真操劳,让人敬佩。” 老朱动作顿了下,又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病弱身子,只能感叹:“世事难全,让他平日也多补一补,那甚么……鱼翅,俺近日照他说法,自己吃了些,也赏赐了给臣下,之后如何措置,让他看着办。这……既是好东西,让他自己也别省着,多吃些。” 说起鱼翅,上次闻造带来,老朱第一反应是不满。 那孩子应该知晓他脾性,还送来如此奢侈之物作甚? 不过,看过附带信中的一些想法,特别是朱塬打算把鱼翅……嗯,那甚么,‘炒作’起来,将来做成一笔百万两白银级别的大生意,而且,还是赚富人的钱,补贴国用,老朱稍稍考虑,也就顺了朱塬的意思,帮忙‘宣传’。 闻造连忙再次答应:“职下定会转达。” 内心也只感慨那位小大人的受宠。 自家主上对待地方贡献珍奇异宝的态度,闻造是知道的,大部分这么做的人,都会招来训斥。然而,朱塬这么做,不仅一点事情都没有,皇帝陛下还会配合。 简直……没处讲理。 聊过几句,老朱就开始专心读信。 朱塬这次主要说起三件事。 第一个,上次老朱书信,询问朱塬对于淮东地区旱情是否有解决方法。 年初的时候,太史院就预测今年夏秋淮东可能遭遇旱情,没想到应验。 当下淮东地区,特别是扬州府地界,自从四月开始就一直没落过一滴雨。眼看就要夏收,若是旱情继续,不说会不会影响收成,甚至有没有收成,都是个问题。 以往朱塬总能给出各种建议,但这一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回答,让老朱失望。 没办法。 按照信中说法,天气是最变幻莫测的一件事,无法凭借人力改变。当前状态下,朝廷应对水旱,只能通过大规模兴修水利来解决。 问题是,天下初定,朝廷还腾不出手兴修水利。 读完这一段,这小半年来越来越习惯有事就问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老朱倒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精通天象谶纬之学的刘基。 或许,也可以写封信问问自家这位老部下有没有办法。 第二件事,受到第一批运粮船队从山东带回的铁矿和煤炭启发,朱塬建议老朱在山东沂州设立两家公司,沂州钢铁公司和沂州煤炭公司。 沂州盛产煤铁,两家公司,恰好可以构成一个冶铁组合,生产出来的钢铁不仅可以制作兵器和农具,供应北伐大军和地方生产,还能够将相应原材料通过运粮船队输往南方。 浙东是缺少煤铁的。 去时粮食来时煤铁,也可以最大程度利用船队运力。 再就是,两家公司还可以为大批山东流民提供就业,进而稳定地方。 事情本来就已经在做。 老朱明白,这算是一种规范化,就像朱塬在明州开展海捕一样,通过官方的组织协调,最大程度激发生产力。 因此,当然没意见,打算稍后就拟诏给上任没多久的山东行省参政汪广洋,让他照办。 第三件事,朱塬说起营海司近期招募的一批吏员。 大概上百人。 另外附带有这些人的详细档桉。 招募吏员,除了营海司本身一直缺少做事人手,朱塬主要也是为营海司的后续布局考虑,毕竟北到山东南至两广,都已经并入大明版图,既然明州的海捕生产已经见了成效,就该趁热打铁,将这种官方主导大型海捕的模式推广出去。 朱塬的计划是明年,整个大明沿海的鱼获产量能达到200万到300万担级别。 因此,除了这些具体做事的吏员,各地营海分司的主官,朱塬也希望老朱能尽快选派。 明年达到200万到300万担渔获产量,这已经相当于一个行省的粮税进账。一个行省啊,也才两年时间。计划十年,创造又一个大明财政营收,老朱已经不怀疑。 老朱只是再次觉得,天佑俺朱氏啊! 于是,对于第三件事,老朱的想法依旧是让朱塬便宜行事,包括各营海分司的主官,自己会给出一些备选,但,若朱塬自己那边有合适人手,还是以他优先。 主要三件事之外,还有一些琐碎。 比如对正在进行的夏汛海捕成果的简单汇报。 以及,那边近日又在编写甚么书籍,还说暂时就不送来了,免得老朱分心。 老朱对此只是笑骂一句。 看完了信,老朱一时没有去拿其他,也没有写回信的意思,而是对一直耐心侍立在旁的闻造说道:“这样……你尽快回明州,就一件,让塬儿交接了明州那边各项事务,立刻返回金陵。你就告诉他,俺打算下月启程去往汴梁,计划在北方待三月。” 老朱相信,同样对《天书》一清二楚的朱塬,听到这番话,就会明白自己的打算,乃至让他返回金陵的意图。 闻造听到老朱吩咐,抱拳道:“若事情紧急,职下立刻就出发?” 老朱摇头:“不必如此,明早再启程就可以。” 第091章:损招 闻造返回定海,在城东码头靠岸,匆匆进城,又匆匆出城,在东城外营海卫驻地的校场上找到了朱塬 时间是五月十五。 又是个阴天,好在没有下雨。 沿着校场边缘来到正北的点将台,朱塬坐在点将台正中一张铺了虎皮的宽大太师椅上,头上是一顶大圆伞,斜倚着扶手,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在专注 台下。 占地数十亩的校场上,数千兵卒分布各处,呼呼喝喝,或者练阵列,或者练弓箭,或者练兵器,热火朝天。 察觉有人走近,朱塬抬头瞄了眼,见是闻造,笑道:“回来了?” 闻造也露出微笑,抱拳施礼之后,想想说道:“大人体弱,还是莫要吹风为好?” 朱塬仰脸感受了下,摇头:“今天风不大。” 前几日,下属回报说营海卫招募士卒已经满员,作为营海卫指挥使,朱塬便过来检阅了一番。 满意,也不满意。 满意的是,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之间的轻壮,不满意的是,这些新兵的精气神,虽然比朱塬之前初见山东流民时强太多,但和他身边那些从金陵带来的精锐亲兵还是差了很远。 朱塬也知道,有过战阵经验的老兵,大部分都被镇海卫和定海卫吸走,自己这边,本来就是老朱的安排,吩咐营海卫从民夫中挑选轻壮,其实也是一种偏袒,没打算让他们上战场,预计主要是守家角色。 就像老朱肯定没想过让朱塬上战场一样。 不过,朱塬自己却不打算凑活。 于是宣布为期一月的大练兵。 为此还特意把负责海捕卫护的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也调了回来,换上镇海卫的人马。 主要是张亿带领的两千士卒,大部分也都是新兵,当然,也不算太新,否则没法太快出任务,主要是,那些人很多都来自方礼之前从各地召集的方家旧部,他们的身份是民夫,符合老朱要求,但其实也有战阵经验。 无论如何,除了之前随同常断出海的3000人,其他7000士卒,全部集合操练。 朱塬也‘以身作则’。 这几天,每天都过来‘陪练’至少半个时辰,当然了,所谓陪练,其实就是坐在校场点将台上,或者练习操舟水战时,坐在江边看着。 朱塬没打算跟着练,这身体承受不了,在旁边看着,也算指挥使大人和大家同甘共苦了。 至于下面人怎么看,朱塬无所谓。 别当着自己面偷懒就行。 实际上,朱塬不知道的是,别说整个营海卫,哪怕是整个定海,随着朱塬那个‘送五百年国祚’的传闻散布越来越广泛,再加上定海这几个月来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私下还会难免一些诸如‘轿房使’之类的调侃,但更多是越来越敬畏。 那种对于世外高人的敬畏。 毕竟,名头或许可以唬人,现实的实实在在,所有人都看得到。 对于朱塬当下的这番‘陪练’,下属中懂些文墨的,已经附会上了一首着名的宋词,苏东坡的《念奴娇》。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朱塬或许还没有周瑜当年对抗曹操八十万大军的功绩,但短短几月时间,解决了明州外海的寇患,也是母庸置疑。 还有,特别是朱塬捧着本书靠在点将台虎皮大椅上的模样,世外高人范十足。 那称呼怎么说的。 儒将! 大概就是如此。 点将台上。 朱塬与闻造寒暄几句,见他看向左右,笑了笑,示意守在身边的一干护卫:“你们都去歇会儿吧。” 护卫知道闻造身份,明白两位大人有要事谈论,倒是没去歇着,只是都退到了台下,依旧守着几处阶梯入口。 闻造等一干护卫退开,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朱塬,一边道:“主上口谕,令大人即刻交接明州各项事务,返回金陵,主上还说,打算下月启程去往汴梁,计划在北方待三月。” 听闻造说着,朱塬已经拆开了老朱的亲笔。 信中除了再次提起让朱塬返回金陵,以及更详细的一些安排,还说起另外一件让朱塬特别关注的事情。 老朱已经传令,今年各行省夏税,百姓可以用麻料代替米粮进行缴纳,而且,每斤麻料按照朱塬的建议,作价50文。 当然,也有限制,替代比例最高一成。 显然,老朱是听进了之前几回朱塬在信中的游说,包括实实在在的计算。 就一个,之前南下象山的试验性海捕,一张200斤的大对网,短短十天时间,得鱼超过400担,而根据估算,经过不断修补直至彻底废弃,整个使用周期,相应对网能收获800到1000担的鲜鱼。 按照营海司对麻料和鱼获的定价,这相当于,10贯的网具成本,收获价值800到1000贯的鱼获,回报率达到80至100倍。 再说麻料的种植。 按照当下最普遍的苎麻亩产50斤计算,4亩田一张网,收获800到100担鱼获,而对比起来,这四亩田,哪怕是江南最最上等的肥田,年产粮食也不可能超过20石。 当然了,这番计算其实是不合理的。 因为海捕,除了网具,还有船只、人力等各方面的投入。 不过,老朱的决定,却是解决了一直困扰朱塬的扩张海捕所需最大的一个短板。 将大明一成的赋税换成麻料,显然也是老朱在确认海洋真是一块丰饶田地之后的一种再简单不过的明智选择。 而且,50文一斤的价格,也很有吸引力。 按照苎麻每亩50斤的产量,相当于一亩能得到2500文进账,等同2.5石粮食。 实际是,当下大明疆宇的平均粮食亩产,远远达不到2.5石的程度。 相比起来,苎麻的亩产,提升潜力反而很大,因为朱塬之前估算的50斤亩产,是民间习惯挑选贫瘠土地种植而且不怎么上心经营情况下的普遍亩产,毕竟这年代上好的田地,肯定优先种植粮食。 以后,就不一定了。 民间只要上心了,苎麻亩产达到百斤都不是问题,那就等同于一亩地5石的粮食产量。 更何况,官方也没有限制只能是苎麻。 若是朱塬之前也了解过的黄麻,一亩地亩产可是能达到两三百斤的。 朱塬读着信,脑海中也在飞快盘算。 今年大明赋税,之前没有了解过,但对比去年,随着大明版图的扩大,只是粮食方面,超过1500万石,应该没问题。 按照1500万石计算,一成就是150万石,折价150万两,兑换麻料,50文一斤,总计……嗯,3000万斤! 老朱疯了? 朱塬清晰记得,大明去年征收麻料67万斤,还有13万匹麻布,按照5斤一匹的重量,两者总计算是132万斤,这一下就增加了二十多倍。 不对! 朱塬再看书信,反应过来。 是夏税代交。 朱塬一直很关心各种税收问题,因此知道,这年代的粮税,秋税才是大头,比例的话,夏税大概只占总粮税的一到两成。 折中,取一成五计算,1500万石的15%,就是225万石,再算十分之一的代交比例,折合一下,就是450万斤麻料,相比去年的132万斤,这才是合理的啊。 吓自己一跳。 再说450万斤,听起来挺大一个数字,其实算算,也不多。 就如之前给老朱的信中提及,如果朱塬明年想要将大明海捕总产量提高到两三百万担级别,只是网具一项,需要麻料就是50万斤以上。 另外,海上运粮的规模还要扩大,一艘船,无论是建造还是维护,还有船帆、缆绳等等,动辄也是数百斤的需求。 还有其他方方面面,大到储备木料风雨天气需要蒙盖的油布,小到捆扎鱼获的麻绳,总之,450万斤,转眼也就消耗光了。 其实,照例再换一个单位,以后麻料也算100斤一担,450万斤,也就才4.5万担而已。 读完书信,感慨麻料问题就这样解决的同时,朱塬又回到更重要的一件事。 老朱让自己回金陵。 朱塬当然明白老朱的意图,自从老朱传令改组海军三卫并要求抽调精兵准备参与北伐,他就知道,老朱打算搞一次大的。 既然要搞大事情,以老朱事必躬亲的性格,大概率会亲赴前线坐镇。 老朱要去汴梁,而且不再是原时空中那样的巡幸,停留时间会很长,那就需要确保后方的稳定。 自己是老朱选定坐镇后方的一个人选。 首先,这份信任,让朱塬感动。 问题是,这边两件事,海运和海捕,虽然都已经顺利铺开,但,就像两颗刚刚发芽的幼苗,根基还不够深,经不起风雨,朱塬如果贸然离开,就算不会前功尽弃,也可能导致两颗幼苗因为缺少看护而长歪。 因此,短时间内还是不能走。 不仅如此,老朱去汴梁亲自指挥北伐的话,朱塬觉得,自己也不适合返回金陵。 老朱希望自己坐镇后方,是为了稳定,但,不说其他,想想曾经的这段时间,老朱离开金陵时,鸡狗不对头的李善长和刘伯温闹出了多少幺蛾子,以至于当年八月,刘基一气之下直接辞了官。 刘基已经提前脱身,自己如果回去,以他的受瞩目程度,还有和左相之间不知不觉产生的龃龉,很可能会顶替刘基的角色,与李善长再闹一个不可开交。 相比起来,留在明州,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点将台上。 闻造站在旁边,耐心地等朱塬读完了信,看他将皇帝陛下的几页信纸叠好重新装入信封,便抱拳道:“大人打算何时动身,职下可参与护送?” 朱塬摇头:“我不打算回去。” 闻造:“……” 朱塬看了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闻造,笑了笑,说道:“你先去休息吧,我稍后写一封信给祖上,详细解释这件事,你明天送回金陵。祖上看了信,会明白我心思的。” 闻造想了想,还是劝道:“大人,北方……职下能猜到一些,主上召大人回京,定是有重任委与。” 既然能在拱卫司出头,闻造一点不缺少头脑和见识,因此也能看出,皇帝陛下,大概是想要亲征了。 召朱塬回去,显然就是希望他能和群臣一起坐镇后方。 若是其他甚么人,能被皇帝陛下如此信任,那肯定是要感激涕零的,而眼前,这位小大人……这反应……闻造理解不了。 而且,这是抗旨啊! 闻造当然明白,现实里抗拒皇帝陛下旨意,并不会如一些戏文里那样动辄就要杀头,但,肯定也是会让主上不喜的。 聪明的臣子可不该做这种事。 朱塬听闻造这么说,还是摇头,说道:“事情有些复杂,不能和你说。总之,你先去休息,明天带我的信回去,如果祖上看了信,还一定要我回金陵,我就回去。” 朱塬这么说,闻造也只能答应。 等闻造再次施礼后告辞离开,朱塬重新翻开手中一卷身边女人们点校之后还誊抄成横版还加了配图的《岛夷志》,思绪却是飞到了其他地方。 给老朱的信,大概要分成两部分。 第一个,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不适合在他去往汴梁时返回金陵。 第二个,就是对即将到来的大都之战,给出自己的建议。 老朱让自己回金陵,应该是担心李善长。 不是担心李善长谋反什么的,以朱塬前世读史的感受,老李也就是心眼小一些,不容人,但却没有谋反的胆子。 朱塬相信老朱也明白这一点。 而且,李善长也没有谋反的条件。 没有军权,谋反就是找死。 再说当下朝堂,远不是曾经十余年后淮西一系完全把持的状态,哪怕刘基辞官了,还有杨宪、傅瓛、陶安、章溢等一干人,杨宪、陶安是老朱当年渡江后第一批投靠的集庆系老臣,傅瓛是江西人,陈友谅旧部,章溢则是浙东四先生之一,这些都不是淮西一系,且身居要职,足够牵制李善长。 老朱担心的,应该是自己离开时,李善长会乱搞。 就像曾经这段时间李善长和刘伯温闹得不可开交一样。 问题是,朱塬要真回去,那大概率替代老刘的位置,真得不可开交。 不过,老李可能乱搞,也是个问题。 斟酌片刻,朱塬突然想到了一个损招,很简单,给老李一个针对目标。 这目标肯定不能是自己。 既然是损招,当然要损人利己。 损谁呢? 答桉很明显! 老刘,对不住了! 嗯…… 这事儿吧,绝对不能让刘琏知道。 打定主意,朱塬开始琢磨第二件事,关于北伐的建议。 其实,自从老朱传令改组海军三卫,计划调兵,朱塬就开始琢磨这件事,已经有不少想法。 这么不断斟酌着,不知不觉翻完了一卷书,朱塬也就结束今天的‘陪练’。 本来计划去甬江对岸,看一看设在南岸军营里的兵器作坊,顺便催一催,毕竟自己这边,营海卫满编了,但兵器甚么的都还没到位,人手一把铁矛都还配不齐,这可不行。 吃过午饭,下午要去船厂那边。 今天又有一批新船下水,一次性8艘。另外,还打算查看一下不断从甬江上游运来的木料的储备情况,主要是,这个梅雨季,是否做好应对措施。 因为老朱的书信,朱塬临时改变计划。 解释加建议,必然是一封长信,还需要仔细斟酌,而且,这次也不适合让身边女人帮忙代笔,只能亲自来写。 整个下午都不一定能完成,可能还要熬夜一下。 于是回城。 写意几个没想到朱塬中午会回来,一边打发青娘她们去准备午饭,一边伺候洗脸换衣。 等朱塬换了一件外袍,在西屋书房坐定,写意见自己小官人有写东西的意思,又帮着铺纸递笔,还说起另一件事:“小官人,奴前些日子说院子里再挑一些丫头,今日都送来了,你要看看么?” 朱塬正想着怎么落笔,随意点头:“好啊。” 写意看向另一边留白。 留白假装没注意写意暗示,继续挨着自家小官人,殷勤地弯腰握着镇纸一下下地抻平桌上纸张。 写意无奈,只能自己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阵轻微脚步声,还是没想好怎么落笔的朱塬看过去,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大群,统一的澹青色裙装,统一的双丫髻,统一的美人胚子。 以及,统一的……小! 没一个比自己高的。 见自家小官人回神,写意示意,一群小妮子一起跪下施礼喊人。 朱塬让她们起来,忽然了悟,明白了写意之前为什么突然说要添一些丫头,笑着看向站在前面的某个妮子:“她们都比我轻对吧?” 写意点头。 那天之后,写意本打算从前院挑选一些妮子过来,但,那边姑娘们的身份,也不适合放过来当丫头,干脆就从外面找,条件也很简单,要齐整些的,自家小官人喜欢好看的。 以及,最关键的,要小,一定要比自家小官人轻。 这件事没什么道理可讲,写意就是觉得,这院子里一群大小女人都比自家小官人还重,怎么能行?! 朱塬又扫过一群小妮子,笑道:“是不是多了一些?” 写意摇头:“才12个呢。” 才…… 这腐朽的封建社会! 朱塬内心批判一句,又笑道:“我们这边院子,住不下吧?” 写意道:“奴把两边耳房收拾了,就能睡下。再者,平日通房里,也该有两个守夜的。” 朱塬卧室外边的通房,本来是写意她们几个轮流守夜,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反正,几个妮子都不愿再睡到外边了,平日通房就没有了通房丫头。 懒得纠结这个细节,朱塬道:“我记得东屋是烧火用的,而且,是不是挤了一些?” 朱塬来之前,这栋宅子临时改了地龙,烧火的地方就在正屋东边的耳房。相比正屋,耳房不大,之前烧地龙,也只能容两个仆妇轮流守夜。这一下一群,就算改成通铺,也有些挤了。 写意眨了下眼睛,一时有些不明白。 她不觉得这是问题。 小丫头而已,有地方睡就行,那里还能说挤不挤的? 写意还没说话,另一边的留白已经开口:“奴也觉挤呢,再腾出一间房就好。” 朱塬和写意一起看向她。 留白道:“小官人,把暖娘打发出去,南屋就能再腾出一间房了。” 写意:“……” 朱塬把留白揽到身前,捧着她小腰,笑问道:“暖娘怎么惹你了?” 留白小心地屈膝欺在自家小官人身前,一点也不心虚,理直气壮道:“没惹奴呢,惹小官人了,整日家冷着一张脸,好似小官人欠了她银子一样,奴觉得把她留在内宅不好,还是打发出去干净。” 朱塬笑道:“可我就喜欢冷脸美人,怎么办?” 留白都嘴:“不是美人,是婆子,小官人亲口说的,三十六了!” 朱塬:“……” 记得当时暖娘说自己32岁,朱塬参照青娘隐瞒年龄的事情开了个玩笑,倒是被这妮子捉住不放。 写意很想把某个妮子揪过来打一顿,乱说甚么胡话呢。 抬手给了面前妮子一记五毛,朱塬道:“暖娘是婆子,你就是仆妇了,”说着示意旁边一群:“她们才算真正的丫鬟。” 留白挨了一下,脸蛋顿时红红,腻腻地贴过来,嘴上轻唤:“爹……” 程山山开了个头之后,某人虽然嘴上说不要,留白却知道,自家小官人喜欢被这么喊。 朱塬:“……” 又来。 写意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把妮子揪起来:“我和官人说正事呢,你去,看看午饭备得怎样?” 朱塬也受不了,配合着写意把小妖精推开。 赶走留白,写意倒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那…… 暖娘,是打发出去呢,还是不打发出去呢? 其实写意也希望自家小官人把暖娘打发出去,她也看不惯那张冷脸庞呢。 朱塬这次主动开口:“让暖娘准备一下,今晚陪我,还有,再让山山水水也一起来。” 写意眨了眨眼睛,还是点头:“嗯。” 朱塬又看向旁边一群:“她们,一群小丫头,睡什么通房,要守夜就换后面的。” 换源app】 写意这次却是摇头。 朱塬疑惑:“怎么?” 写意示意旁边道:“她们都是知根知底的呢,身世清白,还找礼仪妈妈调教过。后面,还有前院,奴不放心。” 原来是这个。 朱塬也反应过来,说到底,前后那些,都是老朱赏赐的罪卷,或许大部分都认命,但,距离可以信任,也确实远了一些。 想想也是。 古时候动辄发配为奴,却很少出现复仇弑主之类,除了千百年的规则让大部分人认命,还有一点,主家也不可能真的毫无防备。 这么想着,朱塬也就不再反对写意的安排。 这妮子心细,比他想得要多得多,也就不操着分心。 于是点头:“你看着安排吧,”说着看向旁边,指了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叫什么名字?” 被指的丫头福了福,眼神明亮,口音清晰:“奴没有名字,写意姐姐说,等大人给起。” 这是摸透自己喜好了啊。 喜欢起名字。 朱塬笑了笑,稍微想想:“12个,嗯,十二星座……不行,太超前了,你们不懂。”于是看向书架,手指远远划过去,找到一本,示意道:“那个,拿过来。” 距离身后书架最近的一个丫头转身,眼神灵动地又看了看小主人,顺着他指引,准确抽出一本宋词合集,捧着送过来。 朱塬翻开,不用找具体的词句,很快有了灵感。 这么多好听的词牌名啊。 于是抬头示意道:“一个个来。” 刚刚送书过来还没有离开的丫头凑近一些。 朱塬靠在椅子上,笑着道:“你是,菩萨蛮,记住了。” 小妮子连忙乖巧地福了福:“谢爹爹赐名。” “这么快就学坏了,”朱塬看着丫头假装无辜的灵动眸子,抬手在她鼻尖刮了下,赶到一边,等下一个主动走进,继续翻书,很快说道:“你是,蝶恋花。” 又是福身感谢。 随后。 采桑子、如梦令、木兰花、清平乐、点绛唇、玉楼春、虞美人、天仙子、满庭芳、西江月。 满足地起完了12个名字,朱塬又对旁边写意交代:“找一些玉牌,刻了名字挂腰上,这样我更好认人。” 写意点头又摇头:“木牌罢,她们怎能挂玉?” “木牌不好,感觉怪怪的,”朱塬摇头,想起来:“对了,上次运来水晶里有不少彩色的,反而没什么用,让人切了做成牌子。” 写意这次没有反对,答应下来。 第092章:暗度陈仓 昨夜沉浸温柔乡,有些晚才睡下,心中有事,今天反而起得很早。 简单洗漱,朱塬就来到书房,扑在一张舆图前开始比划斟酌,又吩咐跟进来的写意把自己昨晚写给老朱的书信拿出来。 写意掏出钥匙开了墙边的大柜,取出书信,一边道:“小官人,吃罢饭再忙罢?” 自家小官人昨夜睡得有些晚,今天又起任早,写意有些担心他身体。 朱塬从笔筒里取了一支炭笔在书桉铺开的舆图上描画,闻言只是问道:“现在几点?” “还是辰初,”写意说着,心里按照自家小官人提出的24小时制度又换算一下,接着道:“不到八点。” 朱塬想了想,说道:“让何瑄去通知一下华大人、吴大人他们,嗯……书信还要改改,就十点钟吧,大家开一个会,有要事讨论。” 写意明白这是正事,点了头,示意旁边留白劝劝自家小官人先吃饭,便匆匆出了门。 留白等写意出门,也上前一些,轻声唤道:“小官人……” 朱塬头也不抬地用炭笔在舆图上从汴梁一直划到黄河北部的大清河出海口,闻言道:“端过来,我在这里吃。” 留白张了张嘴,还想说话。 朱塬摆手:“大事情,乖乖的。” 留白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门。 来到厨房,吩咐青娘、洛水两个把早餐端去正屋书房,又瞄周围一眼,麻袋妮子在,山山水水也在,还有昨天刚到一群丫头里的两个,自家小官人起了名字,她一时还叫不上来。 然后…… 又扫了一圈,留白问洛水道:“暖娘呢?” 正把煲了鱼翅的瓷盅放在托盘上的洛水闻言,也下意识看了下周围,摇头说道:“应是在她屋里罢?” 留白示意她们端饭去正屋,自己便出了门,喊了两个小丫鬟跟着,来到南屋暖娘的屋子。 进门就见暖娘呆呆地坐在妆台前,目光里透着茫然,头发也不梳,衣裳也没换。 留白一撇嘴,走上前,满脸嫌弃,却是拿起妆台上的梳子开始给暖娘梳起头发,一边吩咐两个丫头:“柜子里,挑两件鲜亮衣裳出来。” 说着又转向暖娘,透过妆台上的铜镜打量她表情,揶揄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遇到了戏文里伤春悲秋的大小姐呢,可你不是呀。再有些姿色,你也就是个婆子,小官人能看上你,那是你福气,这满院子大大小小都排不上,你还耷着脸,你给谁看?” 暖娘不说话,甩了甩头。 留白发力按住,梳理过,开始将暖娘头发拢起来,一边继续毒舌:“你要是个贞洁烈女也罢,早早死了,也不会有现在。既然不舍得死,就要认命。哼,我看你呀,就是欠打。找了鞭子每日的抽一顿,三天就老实了,也就小官人宽厚,倒是让你越发上脸。” 暖娘再次挣着垂下头,开始掉泪。 留白一点也不可怜,重新把她脑袋扶正,拢着头发,继续嘲讽:“幼,哭了,哭谁呢,哭你的女儿身没了么,嗤,真是笑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写意姐姐仔细打问过你身世,你若再如此,哼,我有你全家好看。” 暖娘身子颤了下,畏惧里透着些浅浅的恨意,从铜镜里看过来。 留白一点不怕,撇嘴道:“小官人怜香惜玉,写意姐姐也是个心软的,既如此,我就当个坏婆娘,看你在小官人身边我就不自在。你想不想死?若是想,今儿我就在外给你找个地儿上吊,再悄悄让人埋了。之后小官人要打要骂,我都受着。说话啊,你想不想?” 暖娘又是颤了下,下意识躲开镜子里留白的目光。 她……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想死,还是不敢死。 两个丫头听着留白小雌虎般发威,都是战战兢兢,开了暖娘床头的柜子,按照留白吩咐挑了衣服出来,捧上前给她看。 留白点了一件大红的妆花比甲,一件月白刺绣襦裙,又吩咐两个丫头,一个开了暖娘的妆奁挑选首饰,一个去打水给这女人洗脸,自己继续完成了一个流云髻,最后不忘瞪着镜子里的暖娘,斥了一句:“矫情。” 正屋内。 外间桌上摆好了饭,留白又唤了几句,朱塬才放下笔,来到桌旁坐下,拿起快子夹了一只肯定是青娘做的小汤包,暂时也收起了思绪。 咬了一口汤包,一边拿起汤匙,注意到站在留白旁边的暖娘。 见他望来,相比以往气质里多了几分认命的暖娘还是下意识躲开目光,那张端庄脸庞上却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层澹澹红晕。 想起昨夜,朱塬笑着示意自己身旁:“过来。” 留白小小都嘴,还是把位置让开。 暖娘垂首低眉地挪过来,手足无措的样子。 朱塬把女人喊到身旁,倒也没有做其他,感受着那份每个女人都不一样的澹香,继续用餐,片刻后才道:“如果不喜欢待在内宅,过些日子,营海司筹办的学校会有女班,你去当个女先生吧,给她们教课。” 站到外边的留白听到自家小官人这么说,倒是先摇了头。 这怎能行? 不等留白开口,暖娘也已经摇头,声音依旧很轻:“奴……待在内宅即可。” 留白松了口气。 这女子,自己倒是知趣。 朱塬却道:“我这里可不养吃白饭的,既然平日让做事情你都故意敷衍,那就出去当女先生,就这么定了。” 暖娘故意藏拙的事情,哪怕身边女人不点破,朱塬也已经发现。 见朱塬这么说,暖娘不再开口,沉默接受。 留白见状,不得不劝道:“小官人,这……怎行呢,不体面。” 不管自家小官人给不给这女子名分,既然已经收用,再让她抛头露面,那外人可就要看笑话了。 至于甚么吃白饭,这前前后后院子里,吃白饭的还不够多么? 朱塬没理某个丫头,又对暖娘道:“学校开课还要一些时间,这样,昨天的那些丫头,你先教她们认一些字,这次就不许再敷衍了,否则罚你。”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暖娘又轻轻嗯了一声。 提起那些丫头…… 倒是又想起昨夜,暖娘脸色更红了些。 旁边这小男人,实在是,太会……乱来。 见自家小官人不理自己,留白都起嘴,却只能想着等写意回来,让她劝劝。 朱塬和暖娘说完,也没有冷落另一边的青娘和洛水,转头说起昨天那本《岛夷志》,夸奖她们校的不错。 这么说着话,吃过早餐,朱塬便回到里间书桉旁。 打算今天送去给老朱的信,除了解释自己为何不适合返回金陵,还有那个损招,另外的,就是对大都之战的建议。 朱塬采取了反向推导的方法。 首先确认一件事,至正帝不会固守大都,只会在明军压境后匆匆逃离。 这是原本时间线上发生的事情。 朱塬不觉得因为自己这只蝴蝶,至正帝就能莫名其妙地多出几分固守胆气,更可能还是选择出逃。 根据结果,明军可以做出相应部署。 第一个,就是确认战略目标。 如果下一步的北伐战略目标只是攻取大都,并且收回那丢失了太久太久的燕云十六州,那么,老朱根本不必改变策略向北方增兵,只需按照曾经的剧本再走一遍即可。 既然老朱改变了主意,那么,显然,接下来大都之战的首要战略目标,不是那座城,而是两个人。 至正帝父子! 曾经北元之所以在退出中原后依旧和大明纠缠了几十年,关键就在于元室嫡脉一直没断绝,以至于无论是北方沙漠还是南部偏夷,都有正朔可尊,拒绝归附中原,导致大明不得不持续对外用兵。 这一次,只要拿下至正帝父子,那结果就如同另外一个时间线上的明朝末年,崇祯帝父子皆殁,大明王朝失去法理正统,皇室偏支上位得不到认同,整个国家迅速分崩离析。 当下元廷本就已经四分五裂,比曾经的明末还不如。只要拿下至正帝父子,不说正统元廷,哪怕曾经的北元,也不可能再存在。 到时候,无论是关中张李,还是山西扩廓,亦或辽东的纳哈出,甚至是云南的梁王和段氏,都没有了明确的效忠对象,明军再攻略起来,只会事半功倍。 哪怕四川的明夏政权,看到元廷覆灭,也会更快如曾经那样做出明智选择。 总而言之,至正帝父子,就像那一整套多米诺牌阵的第一张。 因此可以说,拿下至正帝父子,甚至比攻克大都,收回燕云十六州,还更有战略价值。 既然战略目标确定,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做。 朱塬的第一个建议只有一个字:快! 相比之前从山东开始北伐的一路步步为营,下一步,必须快打快冲,不要在意沿途一城一地之得失,必须在至正帝父子逃离大都之前,兵临城下,瓮中捉鳖。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问题是,至正帝父子不是瞎子聋子,这边快速压过去,也可能让他们更快逃离。 因此,朱塬的第二个建议,也是一个字:堵! 假设至正帝父子还是在明军围困大都之前提前逃离,明军必须更加提前地派出奇兵,堵在至正帝可能出逃的各个紧要隘口上,比如大都西北的居庸关,比如通往辽东的榆关,乃至其他一些可能用于逃跑的通道。 朱塬昨天的信中,主要就是建议老朱分出多支奇兵,提前去堵隘口。 并且开出厚赏。 各路统兵将帅,得至正帝父子者,封公侯都不为过。就像曾经刘邦为了拿下项羽开出的赏格那样,赐千金,邑万户。 这次可不是抠门的时候。 ‘快’和‘堵’两件事之外,还有很多细节上的建议。 比如以素描法绘出数百张至正帝父子画像,分发各军,以便在至正帝父子万一出逃后,围追堵截,按图索骥。 比如当下驻扎太原的扩廓帖木儿,根据曾经记忆,朱塬认为不具备拉拢争取的可能性,为了避免骨子里坚定效忠元室的扩廓发兵救援大都,必须分兵一支保持对太原的压迫。 再比如,若是能幸运地将至正帝父子堵在大都城内,对大都的围攻,也需要一个快字,决不能拖成又一个旷日持久的平江锁城。 朱塬的建议是,大量动用火药,直接炸开城墙。 之前要写的都写完,昨晚到现在,朱塬却一直忍不住围绕这件事不断运转的脑袋又产生了一个新想法,一个还是为了防止至正帝父子出逃的暗度陈仓的想法。 大军分兵。 陆上部队,按照之前的北伐节奏继续步步为营地北上。 另外一支奇兵,从汴梁沿黄河顺水而下,从黄河的北出海口抵达渤海湾,再乘坐水师舰船,突击直沽。 直沽,也即后来的天津。 奇兵从直沽登岸,不去大都,而是直扑大都西北的居庸关,在元廷反应过来之前,先断掉至正帝父子最可能出逃去往上都开平的一条路线。 当然,既然都到了渤海,顺便再分兵一支,不需太多,三五千就足够,搂草打兔子,拿下大都东北通往关外的榆关,也即后来的山海关。 这样既堵住了至正帝父子又一条出逃路线,又可以阻挡辽东方向可能的援兵,一举两得。 这边奇兵暗度陈仓,顺利关门,陆上的正军也就可以开始打狗。 书房内。 朱塬详细斟酌一番,在书信里补充完这个‘暗度陈仓’的想法,时间已经接近己正时分。 这封书信长达五六千字,难免一些涂改,朱塬却也没有精力再誊抄一遍,更不适合让身边女人帮忙誊抄,相信老朱也能理解,因此直接装了信封,封上火漆,离开后宅交给等待已久的闻造。 等闻造匆匆离开,朱塬转向明远堂,与赶来的华高和吴祯讨论具体的执行事项。 任何事情,从来知易行难。 想法再多,如果不去做,或者做不好,都是虚妄。 既然老朱已经打定主意,海军这边计划抽调的一万五千人,也必须加快整合。而且,如果老朱同意了自己的暗度陈仓方案,这边为了配合,还需要更多准备。 三人讨论了大半个时辰,一些事情也初步敲定。 首先是时间表。 海军的一万五千人,必须在六月下旬之前全部发出,七月底集结于山东,而且,连带大批海船,最好是集结在山东半岛北部的来州,而不是南部的胶州。 到时候,若是汴梁有分兵过来,一起接上,除了少部分赶往榆关,大队直奔直沽。 今天已经是五月十六。 就是说,这边大概只剩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不仅如此,分兵一万五北上的同时,运粮之事也不能停,毕竟老朱改变北伐策略的基础,就是海上粮道的打通,为前方大军提供了充足的粮饷。 万一粮道出现意外,比一万五千大军无法准时北上还要严重。 因此,所有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 碰头会结束,三人简单在这边吃过午饭,便匆匆各自去忙碌起来。 第093章:神迹 夏日里郁郁葱葱的燕山山脉之中。 上千人或追或逃的呼喝声,兵刃交接声,偶尔破空的箭失之声,打破了这片山林本该有的宁静,不时有受惊飞鸟扑棱着翅膀鸣叫着飞上天空。 这里是大都东北,潮河上游的古北口关隘附近。 半月前,古北口守将都鲁帖木儿接到大都传来命令,说是廊坊那边截到了一个伪明探子,不仅搜出一份大都周围舆图,拷打之下,那探子还招供,伪明两月前就派了三百余人乔装成各色人等潜入北方,专门绘制舆图,以为大军向导。 因此,大都要求各地关防隘口驻军严查过往商客流民。 都鲁照例行事,这些日子倒也抓到不少可疑人等,这年月,无法分辩太多,都是直接砍了了事。 今日有一商队从北方而来,眼看这边一副严查模样,直接掉了头,这还用说甚么,守兵追上试图盘问,甫一接触,对方就果断动了兵器,随即扭头就逃。 都鲁接到汇报,派了一个百人队去追,很快又有回报,那商队已经逃入山中。 直接抽刀砍了那被人以少击多杀溃回来的百夫长,都鲁敏锐意识到可能是条大鱼,亲自点了一千人,追上山来。 确实是一条大鱼。 老朱前些日子钦点的正五品测绘司郎中涂宵,四月初出了居庸关,一路从元大都赶到元上都,又绕了一个大圈,从古北口返回。 没想到,即将入关的档口,竟然遇到这番变故。 远远看到关口严查模样,一路同行辗转千里带领大家躲过多次危险的那位拱卫司百户容巽果断下令退回,却还是有些晚。 击杀上前询问的元兵,又打退了一个百人队,三十余人干脆地放弃那些摆样子的商货,转入山中。 当下。 那怕元兵无法纵马,那怕己方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到底吃了人少的亏。 眼看追击人马越来越近,身边兄弟也越来越少,容巽不得不再次做出一个决定,暂停脚步,挑了两个年轻些的部下,最后对涂宵道:“涂郎中,若都想走怕是不行了,让三儿两个护着你快去前方山顶罢,还有这东西……” 说着指了指地上一路众人都没有舍弃的一个大筐篓:“……若是能逃出生天,呵,定是能逃的,走罢,俺们尽力拖延。” 此情此景,涂宵一时书生意气,多份舆图已是提前送回,他觉得自己这一路也算不辱使命,正要开口留下,求个痛快,容巽已经推了他一把:“走,莫要秀任那书生气,这些时日俺也见了,你是真真的大才,将来若能封侯拜相,也顺便照料一下俺每家小。” 说完不再看涂宵,容巽又转向刚刚点到的两人:“走,快走。” 两人听令拉起那筐篓拖绳,又喊涂宵。 涂宵感觉眼睛有些湿,见容巽目光期盼,点了点头,对周围同伴深深一揖,起身后又看向人群中另外一人,那是他从营海司带来的另外一位书吏徐银。 千里奔波也变成了一个糙汉子的徐银拍了拍腰间挎刀,咧嘴笑道:“郎中,俺就留下了,不能让各位觉得咱书生怕死呵。” 容巽又催促:“快走,快些。” 涂宵朝徐银一点头,也不再犹豫,和另外两人一起拉起筐篓拖绳向山顶而去。 身后呼喝声越来越近,片刻后,还能听到惨叫。 涂宵和另外两人只是脚步不停,差不多要脱力时,终于来到山嵴上,并且很幸运地找到了一片没有被树丛灌木覆盖的石台。 密林中。 当胸中了一箭好在被披甲挡下只受了些皮外伤的都鲁身先士卒,一边挽弓寻找前方不断闪现的目标,一边催促下属尽快抄上去,为此又已经砍了几个露怯的兵卒。 可惜,因为林树遮挡,还有林中的不断狙击,到底无法太快前行。 暗暗咬牙要事后在这边放一把火的都鲁刚刚又发一箭,感觉射倒一人,刚抽刀要冲过去,忽听附近有人语带惊恐地大叫:“天……神啊。” 随即又有声音:“怪物,有怪物……” 都鲁循声看过去,发现右手边不远处一撮人竟然就那样跪了下去,抬头望天。 于是也抬头。 因为树荫遮挡,乍一下没看到甚么,正要冲过去斥呵那些人祸乱军心,感觉自己被亲兵拉了拉,挪动几步,那亲兵指向天空。 再次看去,都鲁只见一个白色大球,在山顶方向缓缓升空,似乎,还朝自己这边飘来。 这…… 都鲁见过最大的飞行生物,不过是草原上的金凋,然而,那东西展翅之后也不过七八尺长。 这白色大球……却如那毡包一般大小。 毡包如何能飞上天! 定是…… 天神呵。 都鲁乃众所周知的勇士,然而,勇士如何能与神迹对抗,望着那似乎还有火焰喷出的大球,他只觉得膝盖有些软,强忍着才没有跪下去。 天上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林中所有元兵的注意。 没人再想甚么厮杀,都是呆呆地望向天空。 见那东西又飘近了一些,终于有人忍不住,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山下跑去。 这一次,都鲁没有再阻止,感觉一旁亲兵凑过来,唤了几句,他终于回过神,抬了抬手:“撤……先,撤了,下,下山!” 说完就转身。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却也不自觉加快脚步。 勐地被绊了下,亲兵没拉得及,扑倒后啃了一嘴泥的都鲁也只是弹起身,一言不发地颤着身子继续往山下走,连平日里心爱的强弓丢了都没有注意。 热气球上。 手持一支单筒望远镜向下探望的涂宵发现元兵如潮水般退去,立刻对另外两人道:“元兵退了,下去,咱下去,容百户他每应是还在的。” 只是,涂宵说完就已经反应过来。 这不是以往。 之前为了观看地形在偏僻处放热气球,下面都有长绳吊着。 这一次可没有。 而且,下方密密麻麻的树林,就算灭了火,让热气球自然降落,当下也不是合适位置。 只能又用望远镜搜寻。 很快,在密林偶尔的缝隙中,涂宵找到了容巽等人的身影,虽是一闪而过,却是还有十余人的模样。 容巽还在朝他打手势,示意他们继续先走,自己一干人会跟上。 涂宵也连忙回应。 再看元兵,已经向西边越来越远。 涂宵同时也想明白了元兵为何会退却。 被这热气球给吓的。 莫说元兵,就是身边这些人,最初见到这可以飞天的热气球,那怕亲眼看到这东西如何升空,也有忍不住跪下来磕头的。 甚至,涂宵自己那怕很清楚热气球的原理,第一次升空,也都产生一种自己创造了神迹的感觉。 度过了这一劫难,涂宵呼了口气,又想起正事。 将望远镜转向古北口关隘方向,涂宵一边观察周边,一边吩咐旁边两人找纸笔过来,他要趁机把附近的地形都画下来。 …… 金陵。 朱塬书信再次送到时,老朱正在发脾气。 还是那让他不省心的苏州卫指挥使吴良。 地方按察再次弹劾吴良,这次是插手一桩兄弟分家反目引发命桉的事情,吴良认为苏州府处置不公,为其中一方鸣不平。 都甚么破事? 这吴良,就不能让自己省心一些! 若不是当下北伐为要,老朱真想把吴良召来金陵,当场训斥一顿。 斟酌一番,老朱召唤侍臣过来,让人把这份弹劾奏章原封不动地送去给吴良,算是提醒。若这位大将再不听劝戒,等北方事了,老朱就打算把他的位置调一调。 杨璟已经打到了广西靖江。 那西南蛮夷之地,倒是还缺少个镇守大将。 这么想着,本来心情就不好,收到朱塬的信,先听到闻造说那孩子不肯回来,心情就更不好了。 不过,耐心读完了信,斟酌一番,老朱也就打消了强行让朱塬返回的念头。 老朱觉得朱塬说的有道理。 那孩子,待在明州,或者才更能施展。 朱塬还在信中替李善长说好话,表示左相足可信任,这是老朱没料到的。 又欣慰。 这份心胸呵。 至于把刘基调回,信中虽然没有太明确,老朱也领悟了某人的意图,却只是笑骂一句。 有些心动。 不过,权衡一番,老朱到底还是打消了念头。 那孩子性格太油滑,老朱可没打算受这份影响。 既然当初一番长谈之后,确定了某些大方略,老朱可不想推行的第一人就半途而废。 那刘基……到底也是对他打下这江山有大功,就让他安心颐养罢,也算第一个善始善终。 至于金陵,左相……确实也不需太担忧。 只是,既然那孩子不愿回来,金陵这边,自己离开之前,还是要仔细措置一番。 随后是朱塬关于大都之战的建议。 老朱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思考,还参考了《天书》,但终究带着一些当局者迷。 朱塬这个旁观者,对很多事情的看法,比老朱要清晰透彻。 比如扩廓帖木儿,朱塬判定王保保没有拉拢价值,但,拿下河南之后,老朱立刻就又尝试了让徐达与扩廓联络。 扩廓也给出了回应。 收到徐达信后,扩廓这一次没有再扣下使者,还回赠了礼物,老朱因此觉得,王保保或许还可以招揽一下。 朱塬算是戳破了老朱的幻想。 左右权衡一番,老朱决定相信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 还有建议中主要的‘快’和‘堵’两字诀,以及将至正帝父子作为这次攻伐大都主要的战略目标。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战略目标。 呵,倒是又一个让人豁然开朗的新词,也让老朱这些日子的思考更加明确。 再就是,最后的‘暗度陈仓’计划。 老朱一眼就看出,可行,非常可行。因为,《天书》中有过相应的一些记载。 而且,这些时日不断从北方收到的舆图中,老朱也能发现,若能从直沽登岸,派出骑兵,两日之内就能强行至三百里外的大都。 相比起来,从汴梁出发,不说攻城拔寨,那怕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信中所言,一路快打快冲,千里路途,那怕没有意外,至少也需半月时间。 两相比较,该如何选择,根本不需犹豫。 详细地将书信后半段读了几遍,老朱甚至又想把朱塬召回,当面详细讨论,毕竟书信里能说的话,实在不多。 不过,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还是放弃。 就让他安心在明州做事罢。 于是当场写了回信,主要是关于自己读过刚刚建议后的一些想法和疑惑,写好之后,这次没有再让闻造停留,直接让他赶回明州。 随后老朱就吩咐侍臣召集一干中枢重臣,打算趁热打铁,根据朱塬的建议讨论一份。 吩咐完事情,又有一封书信送到。 是刘基。 老朱叹了下还真是巧,就拆了信。 关于淮东大旱,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没有办法,老朱就想到了刘基。 看过刘基的回信,老朱有些失望。 刘基认为是老朱将数万战殁士卒妻子圈禁起来为丈夫守节,以至于阴气结郁,导致上天示警,降下大旱。 若是朱塬没有出现,老朱或许会相信几分。 但,因为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不知不觉接受了太多的唯物主义观点,就像这云雨的本质,朱塬在之前的信中讲得很清楚,以至于,再看到类似的唯心论调,老朱就充满了怀疑。 不过,关于寡妇营之事,近几年已经有不少臣子劝谏。 当下刘基又提起,老朱斟酌一番,到底决定顺势而为,毕竟,就只是单纯养活数万女子,也是一份不小的开支。 全都打发了,任其归家或另嫁,朝廷还能节省钱粮。 事情敲定,等李善长、杨宪、陶安、章溢等一干重臣抵达,老朱首先就提起了这件事,让中书做一份妥善的遣散方案出来。 毕竟也不能就那样胡乱营门一开就让人离去,该给的盘缠口粮,还是要给的。 说这件事过程中,再想起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书信,老朱到底没忍住一些调弄心思,故意点明,这是刘基的建议。 然后,左相脸色,果然是精彩。 百室啊。 这心胸,还真是改不了了呵。 第094章:砣机 接到老朱的回信,除了某个损招没有被接受,老朱同意了朱塬的大部分请求和意见。 明州这边,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也因此更加忙碌起来。 再就是,为了更加便捷金陵与明州之间的通信,老朱还让闻造组织了三队人马,确保只要需求,每天都有信件可以抵达两地。 进入五月中旬,第三批运粮船队也开始奔赴各地装粮,以及另外计划中的10万担鱼获。 预计五月下旬挑选合适时间出海。 五月廿四,山东传来消息,第二批运粮船队终于抵达,相比第一批的耗时13天,第二批运粮船队从四月廿九出发,到五月廿一抵达,全程22天,虽然时间长了一些,但相比营海司预估最长的45天期限,依旧是相当顺畅的一次任务 不过,因为时间长,路途又遇到风浪,损失比第一次多了一些,全程有接近12000石的粮食或者离队靠港,或者因故沉没,损耗比例达到6%。 其中直接沉没数量3700石。 无论如何,还是远在可接受范围内。 频繁阴雨的入梅时节,这次夏季大黄鱼汛的海捕倒也始终顺利,从五月初直到这月底,都没有出现无法出海的大风大浪,海捕船队跟随大黄鱼群一路向北,已经逐渐从黄大洋转向岱衢洋,再到北部的大戢洋。 相比就在舟山本岛附近的黄大洋和岱衢洋,这个年代,北部的大戢洋,以往是渔民不会轻易涉足的险地。 这次不一样。 不仅是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派出了大批就近的保障队伍,两大衙门还提前在大戢山岛、小戢山岛以及附近的大、小洋山岛、嵊泗列岛等各处都建造了导航灯塔和停泊港口。 而且,大戢山岛距离正东的松江府也只有五十里不到的距离,营海司的运作之下,松江府同样设置了灯塔,并修缮了停泊港口。 于是,以大戢山为中心的大戢山渔场,除了北部没办法,东部、西部和南部,五十里之内,都有灯塔和港口。若是晴好天气,肉眼就可见远方的烟柱或灯火。 更别说大戢山岛本身。 因为位置特殊,海军都督府特意在这座百亩左右的岛屿上设置了一个百户所,并计划将整个大戢山岛改造成一个紧急停靠点和临时中转站。 除了停靠港口,岛上也会建造一批足以抵抗飓风的营房工事。 这也是为今后做准备。 明年春季开始,海捕团队将继续北上,去往曾经渔民更不会轻易涉足的大戢洋北部的佘山洋捕捞小黄鱼。 方圆百里的佘山洋,遇事想要停靠,除了位于崇明外海佘山洋之所以命名的那座佘山岛,再就是大戢山岛。 五月廿六。 相比第一批运粮船队和第二批运粮船队之间长达一个多月的间隔,这一次,各方面越发完善之后,第三批运粮船队在第二批抵达山东的五天之后,趁着一阵上好的西南风,再次出发。 这次是海军都督府参议章存道带队,华高侄子华岳为副,领兵依旧为三千,民夫则增加到九千,再加上其他随船的营海司官吏,总计一万两千余人。 根据安排,海军都督府已经传令山东,交卸粮食之后,营海卫指挥同知常断只需要分出一千士卒随民夫返回,其余两千精兵,连带再挑选出三千民夫,将带领部分海船绕过山东半岛,停靠来州,等待后续。 这次出发的章存道所部,抵达山东之后,同样只需要分出一千士卒跟随民夫返程,同时再留下士卒加民夫五千人。 这不是一万,而是四千。 老朱要求的是一万五千精兵,其余一万一千士卒,将会在接下来两旬左右的时间,或跟随第四批运粮船队,或者单独驾船出海北上,预计在七月底之前,连带大批海船以及民夫,全部在来州集结完毕。 六月初一。 明州外海,各处的导航灯塔再次燃起三道烟火。 根据气象团队的判断,营海司前天发布了洪武元年的又一次飓风预警,要求海上所有船只尽快靠港,并提醒沿海居民做好防御飓风的准备。 定海西南,甬江南岸。 朱塬上午起来,照例去营海卫营地‘陪练’半个时辰,就启程来到这边,查看山东流民安置房屋的建造情况。 陈山北麓,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当初划出的千亩土地,已经建造出了五千多个统一大小的院子,虽然是泥坯茅草房屋,这年代,也堪称一个小小的工程奇迹。 朱塬却不感到意外。 这个民族,只要激发出了生产力,几百米高的摩天大楼,也只需要十多天而已。何况是当下两万多人的齐心协力,建造的又只是泥坯房。 完成了自家房屋的建造,来自山东的这批劳力已经开始在附近划出的另一片地块上挖土起窑,准备建造另外一批供给海军士卒的砖瓦房屋。 因为飓风预警,这边今日才人多了一些,都在营海司派遣的工匠指点下,用各种木石材料对茅草屋顶进行压实加固,避免接下来茅屋为飓风所破。 眼看夏日里各种衣着依旧粗陋褴褛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各种忙忙碌碌,偶尔又有百姓过来给自己磕头,朱塬有些想离开。 不忍看。 大致走了走,感觉体力有些不支,朱塬就上了轿子。 等轿夫起轿开始前行,朱塬掀开帘子,对一直随行的刘琏道:“你抽空规划一下,茅草房顶太不牢固了,等这一阵风过去,就开始烧瓦,至少所有房子的屋顶都要换成瓦片的。” 给百姓好处这种事,刘琏一点也不反对,当即点头:“翰林,下官记着了。” 朱塬又问:“还有,之前交代临时分出一半的房子安置其他士卒民夫,划出来了吗?” “划出了,”刘琏指了指一个方向:“在东边。” “我们去看看。” 这也是前天发出飓风预警后就交代的事情。 因为飓风缘故,这边社区要临时分出一半的院子用于安置还住在帐篷或船舱内的很多士卒民夫。 换源app】 没办法。 如同上次一样,房子还是不够用。 朱塬最初的想法是每户接收几人,下属吏员提醒,山东流民都是拖家带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如果每户塞几个士卒民夫过去,怕不方便。 于是改成了腾出一半院子。 这么又查看一番,时间就来到中午。 赶去烘烤工坊那边吃过简单的午饭,又是巡视工坊的仓库和临河船坞,直到酉时初刻,也即下午的五点钟,才过河回城。 夏日天长。 朱塬回到营海使府邸,夕阳才刚刚落下墙檐。 戴三春领着一直待在明州的太医院器械局主事崔慎已经等待许久,崔慎带了最新造出的一台砣机过来。 砣,碾上石轮也。 砣机,类似后来打磨钥匙或者车珠子的小型车床,主要用于切割打磨玉石。 事情还要从前些日子说起。 写意添了一批小丫头在内宅,朱塬起过名字,随口吩咐切割一些彩色水晶做成身份牌子。 写意让何瑄去吩咐崔慎。 崔慎没意见,却是意外碰到了刘琏。 刘琏把何瑄训斥了一顿,又找到朱塬,继续指责自己上官,公器私用啊损公肥私啊不务正业啊,还说器械局没日没夜打磨制作各种瞭望测量等器具,人手本就不够用,朱塬这样实在不该。 大公无私的清官,惹不起。 躲得起。 朱塬就让人找了工具,打算让丫头们自己切割打磨。 工具很快找来。 切割水晶,当下有两种方法,线切,也既用钢丝锯配合解玉砂,如同锯木头一样,一点一点把水晶切开。 线切的效率非常低。 别说大块水晶,哪怕手臂粗的一般水晶石块,也要一个劳力反反复复忙碌一两天才能切开。 还有一个,就是砣机切割。 不过,因为砂轮限制,砣切只适合更小块的水晶。 不仅如此,这年代砂轮本身加工起来也是麻烦,切割打磨都有磨损,也是消耗品。因此,工匠更多时候还是用最原始笨拙的线切进行切割,砣机主要用来打磨。 朱塬这才明白,机械局制作望远镜、测绘仪、显微镜等设备的进度为何会那么慢。 就拿望远镜镜片来说,从切割到打磨,再到最后的抛光,每个流程都需要几天时间,一块成品镜片,可能要一旬才能完成。而且,就算做好了,也不一定合用,于是还需要进行二次加工,一旦二次加工也不成,出了差池,直接就沦为废品。 说到底,还是生产效率不高。 提高生产力这种事,朱塬从来都非常感兴趣。 大致看过这年代原始到不忍直视的砣机构造,朱塬就产生了一连串的念头。 首先是砂轮。 这年代的砂轮是直接用各种材质的石料凋刻打磨而成,也是耗时耗力。 这是首先要改的。 而且,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记忆里,各种砂轮可都见过。 朱塬很快提出了一个方案,用线切使用的解玉砂,人工制作砂轮,也就是后来司空见惯的打磨切片。 找来工匠参谋一番,又经过多次试验,成品很快出炉。 材料是细砂、鱼胶和纱布。 细砂是玉石工匠常用的解玉砂。 解玉砂,不是专门的某种砂石,而是‘解玉’用的细砂。 那句话怎么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解玉砂的材料,就是可以攻玉的石头,这年代普遍的主要是两种,石榴石和刚玉。 再就是鱼胶。 就地取材。 最后,纱布,起到支撑固定作用。 这是器械局的一个匠人提出的意见。说来有趣,灵感来自于女人们做鞋时在墙上湖的鞋底胚子,朱塬还特意找到看过,然后,依稀也搜罗到一些相关的记忆。 大概是女人们做鞋的时候,用面湖将破布湖在墙上,干燥后的硬胚剪裁一番,可以用来纳鞋底。 本来很软的布料,做成鞋底胚子就变得很硬。 再说砂轮,如果只是细砂和鱼胶,做成砂轮,会很脆,中间加一层纱布,等于加了一层骨头。 缺点是,这种砂轮不能进窑烧制,只能低温烘烤。 因此比较耗时间,硬度也差了一些。 朱塬已经在让匠人们改进工艺,通过窑烧制作硬度更高同时还要有一定弹性不会轻易折断的砂轮切片。 当下,暂时凑合。 再就是砣机。 传统的砣机,打磨时的转动,是通过绳子反复拉扯转轴,可以想见转速有多慢。 朱塬的改进方法,核心就一个,加入轴承。 轴承省力的另外一个结果,其实就是最大程度发挥人力的利用效率。 然后,摘来后世自行车的灵感,做成了脚蹬传动的模式。当然,不是链式传动,而是皮带传动。而且,自行车是小轮带大轮,全新的砣机,当然是大轮带小轮,以便最大程度加快转速。 初步完成样品并投入使用后,崔慎今天送来的,已经算是第二代。 相当简单的一次改造,从第一代的单人脚蹬,增加到双人脚蹬。 朱塬看过样机,当场就让人拿来了水晶进行测试。 两个工匠跨上脚蹬,又有一工匠操作,装上只有几张纸那么厚的砂轮,工匠踏动脚蹬,砣机开始运作。 水晶送上。 旁边还有一个学徒,不断将水淋在水晶上用以降温。 众人的旁观中,只是一盏茶功夫,比拇指稍粗些的一块水晶就被切成了两段,朱塬见过之前的单人砣机,对比之下,速度快了很多。而且,相比之前的原始砣机,切割效率更是增加了十倍不止。 事情很简单。 单人砣机,因为只有一人发力,水晶送上的速度稍微快一些,就会被卡住,或者出现皮带打滑甚至直接折断切片等故障。 双人砣机,用后来朱塬比较熟悉的一个解释就是,功率增大了一倍。 虽然增加一个操作人力,之前的问题却不再出现。综合起来,效率依旧是大幅提高。 朱塬看过一次演示,想想又让人找来了一根铁棒,再次操作,还是很快切割成了两段。 看完了演示,朱塬理直气壮地无视旁边刘琏,直接吩咐崔慎明天送一台全新的双人砣机给自己,这才发现,海军副都督吴祯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饶有兴致的模样。 招呼过,朱塬笑着问吴祯:“会不会觉得我不务正业?” 吴祯笑着摇头。 只是,表情里却多少透露些异议。 朱塬亲自走过去查看着这台双人砣机,对吴祯道:“我曾经和祖上讲过一个道理,咱们人之所以是万物灵长,关键就在于会使用工具。既然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就该孜孜不倦地创造出更多更好的工具,进而达到不断提高生产力的目标。” 前半段,旁听的吴祯等人不知道,关于生产力之类的经济之学名词,朱塬倒是已经和他们讲过。 不得不认同。 朱塬却继续:“当下淮东大旱,祖上还在信中问我有没有办法,我没有。不是说真没有,而是以我们当下能使用工具所激发出的生产力,还不够处理这件事。想想看,如果我们能够创造出大批大型的汲水设备,将长江或者陆上井水引到田中,大旱也就解决了。其实,我们有相应设备的,各种水车,问题是,没有人想过持续不断地制造更好的水车,老式的水车,就像之前那些根本没什么效率的砣机一样,原始,粗陋,以至于,对于旱灾,当下我们还是束手无策。” 吴祯听完,顿了顿,收敛起表情,朝朱塬拱手:“翰林,干臣受教。” 刘琏也拱手:“孟藻受教。” 其他人见两位上官施礼,纷纷跟着拱手。 朱塬只是摆了摆手,离开外院这间屋子,打算返回内宅,出了门,却发现吴祯跟了过来。 望过去。 吴祯表情略微为难,稍稍犹豫还是道:“翰林,可否谈谈?” 朱塬点头:“去我办公室吧。” 第095章:下马 两人来到朱塬办公室,治军一向果决干练的吴祯少有地支吾一番,终于说清了事情。 原来,吴祯兄长吴良又因为干涉地方政事被老朱敲打了。 吴良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告诉自己弟弟,是苏州那边跟随吴良身边的一位吴家亲族传了信过来,希望吴祯再劝劝自己兄长。 顺便,若是可能,也帮忙在皇帝陛下那里转圜一番。 前者吴祯已经没办法。 劝过,没用。 之后……吴祯倒是理解了。 明州这边,有一个甚至压过了左相的帝王宠臣,那受宠程度啊,那没法说。若是这人能帮忙说几句好话,肯定有帮助。 求人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吴祯名义上也算朱塬的上级,又是这种纠缠不清的破事。 不过,想想毕竟是亲兄长,更何况,既然是兄弟,一荣俱荣,一损,自然也是俱损,到底还是找了过来。 朱塬听吴祯说完,摩挲着一支钢笔思考片刻,再次看向对面吴祯:“大人,我可以帮忙说几句,而且,我相信祖上是明白的,吴将军那边,或许有些逾越,但不算大错。问题是,这之后……会改吗?” 吴祯顿时无言。 会改吗? 不会。 朱塬等待片刻,才继续道:“其实,我倒是有个想法,如果你愿意,或许我可以向祖上提一提?” 吴祯想起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这少年的种种特异之处,甚至包括刚刚因为砣机的那翻说法,目光里带着期待:“翰林,请说?” 朱塬道:“常言道,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我相信接下来咱大明肯定可以灭掉元廷,恢复华夏旧土。到时候,就轮到下马治天下了。吴将军读过书,又……嗯,对地方政事很感兴趣,不如,就下马吧,转为文官主政一方,你觉得怎样?” 同样是读过书的,吴祯听朱塬说完,目光顿时就是一亮。 以前怎么没想过? 既然读过书,吴祯当然清楚,历朝历代的那些开国功臣,多多少少都会因为手握军权受到帝王猜忌。 就像华高,平定张士诚后就开始交卸差事,明眼人其实都知道,这是在急流勇退。 很聪明的做法。 相比起来,其他人做不到,只是放不下而已。 世事从来知易行难。 吴祯自己就属于不怎么能放下的那种,不过,他相信,自家兄长肯定没问题。 打定主意,吴祯点了点头,追问:“翰林,你觉得,家兄适合转任那里,当个甚么官职?” “这需要祖上决断,”朱塬摇头,却又说道:“不过,当下福建、广东陆续平定,都需要朝廷派出大员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我认为很可能是南边,而且,以吴将军的功绩,再升一级,担任一个从二品行省参政,还是没问题的。” 南方啊! 这年代的南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若真去了,哪怕升一级,给人感觉也与发配无异。 吴祯想了下,又试探问道:“河南呢?” 南方两省之外,北方,北伐大军也已经拿下了两省,分别是山东与河南。山东已经有了参知政事,是汪广洋,因为运粮之事,吴祯也知道。 随后就是河南。 相比去福建和广东,吴祯更希望自家兄长能去河南。 朱塬笑着摇头:“河南是汴梁所在。” 吴祯闻言,也只能打消念头。 自家兄长若是规规矩矩,兢兢业业,眼前少年帮忙说项,主公或许会同意他去河南。当下,可就不太容易。 】 再次斟酌片刻,吴祯对朱塬道:“翰林,可否容我与家兄商议一番?” “不合适,”朱塬又摇头:“这种事,若是我等反反复复都商量好了,再说与祖上,怕是也有逾越之嫌。我只帮忙提一下,成不成,还是让祖上独断最好。” 吴祯想想也是道理,点头,又起身,再次拱手给朱塬一个文士礼:“那就拜托翰林了。” 朱塬也起身回礼。 送走吴祯,朱塬转去内宅,晚饭后写过今天日志,又专门拟了一封信,说起吴良之事。 而且,朱塬还和老朱坦白,这不只是帮吴良说项这么简单。 眼看中原即将光复,将来,武将下马,也该是一个趋势。间接地让一些武将放下兵权,总比赵匡胤那一招要好。 而且,就算这一代的武将,或许只识刀兵,不懂学问,因此不适合下马。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经过朝廷精心培养,再转为文职,同样也是一种对双方都好的安排。 为了避免尾大不掉,军权是不能世袭的。 这是朱塬很早就想要和老朱说起的一件事,曾经明朝的世袭武官制度,绝对不能再来一遍。 第二天是六月初二。 风起。 天气也阴沉起来。 朱塬早饭后就让人把昨夜的书信送去金陵,正要出门到营海卫驻地陪练,临时被事情打断。 前些日子,陪同南方一批海船而来的广东海商拿下了最后三张海贸公司牌照,今天送银钱过来,整整60万两。 同时还带来了一批船只。 总之,朱塬当初列举的条件,20万两白银,上交两成股份,每张牌照提供两万石粮食的运输船只,无论这批海商背后站着谁,该掏的,一点都不能少。 海商们倒也没有讨价还价,让朱塬省事了许多。 亲自负责验收银钱入库,朱塬又让海军都督府接收了船只,忙碌一番,找来营海司的账簿查了查,有些感慨。 钱多。 花不完啊。 朱塬当初的想法,是打算完全自给自足的,无奈,老朱实在是替自己想得太周全,给的也太多。 比如之前最大开销的造船,预计800艘500料海船,本来只是木料,就需要花销40万两。但,当时老朱不仅让人送来了10万两白银,还允许营海司动用赋税抵扣,再加上自己这边的置换措施,总之,40万料木材,实际上连老朱给的那10万两白银都没花完。 再就是,定海周边数万士卒民夫的口粮,这也是一个花销大头,大规模海捕启动之前,粮食一直都是从各处府库调拨,不需要营海司花钱筹措。 这等于又给朱塬每月省了好几万两银子。 于是,直到当下。 连续几个月下来,营海司从海贸公司牌照和市舶税收两方面获得的收入,累计就达到216万两白银。 朱塬相信老朱肯定注意到了这笔钱。 不过,出于信任,或者,应该也有一些考验的心思,一直都没有向他询问太多,更别说讨要。 再说支出。 近几个月来,最大的一笔,也只是近期动用现钱收购百姓鱼获。 过去一段时间,这部分银钱开支累计才17万两,考虑到这一阵飓风到来,再之后,渔汛时间也所剩无几,预计总开支不会超过20万两。 至于其他,建造灯塔,修缮港口,乃至成立明州杂货连锁公司大规模收购麻料等等,相对来说,开支都不算多。 就说建造各种基础设施,主要开支,其实依旧是口粮。 这部分,官仓供给和自家鱼获,直接抹平。 总而言之,当下定海县衙日夜有精兵看守的那座库房,还堆放着多达178万两的白银。 若是按照朱塬未来十年打造海军开拓海疆的各项计划,这笔钱远远不够,但,短期内,又实在花不完。 上午翻过账本,考虑一番,朱塬就决定分出100万两上交金陵。 大军南征北战,特别是之后攻破了大都,总是需要犒劳一下的。 坦白说,朱塬觉得老朱在这方面实在抠门。 因此,给钱的同时,朱塬还打算劝劝。重点是,这笔钱要尽量直接给到底层士兵,既是酬功,也算一种分配。 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底层拥有越多,国家也越稳定。 反之,反之。 至于营海司这边,无论是市舶还是海捕,局面都已经铺开,可以源源不断提供资源。 更何况,自己需要什么,老朱都是不遗余力的保障,再加上留下的78万两,同样也是一大笔,不会耽误自己的营海布局。 忙碌到中午,回到营海使府邸,又有人从金陵来,这次是自家人,写意的父亲,乔旺。 来送钱的。 这次是自家的生活费。 乔旺带了两万贯银钱过来,还有各种布匹、食货等等。 另外还有最近三月时间的致用斋账册。 朱塬没有详细查阅的心思,只是问了一个大概。 开业以来,钢笔作坊制造规模不断扩大,还获得了将作司炭笔的独家销售权,又联系了几个其他行省的分销商,致用斋营业总额,以白银计算,达到12.6万两。 相比当初首日就进账1.6万两,三个月累计才12.6万两,似乎不多,然而,首日开业火爆实在有着其他很多因素,当下这个数字,才算相对正常一些。 为何是‘相对’? 因为,还有没有人坚持不懈地间接给自己送好处,朱塬不知道,也没那心思计较。 反正自家店铺是获得老朱认可的,也明码标价,交易你情我愿。若有人觉得因为昂贵,买自家东西就是给自己送好处,朱塬也没办法。 无论如何,致用斋都成了金陵城最顶级的大商号。 再有,朱塬的另外一个感受就是,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乱世,这片土地上,能够消费钢笔的富裕群体,还是很多。 很多啊! 中午邀请了乔旺一起在府邸花园内的明心堂用餐,顺便询问一下家里的事情。 背靠某个小大人,乔氏一族都有了着落,乔旺早没有了最初刚到金陵时的落魄颓靡,意气十足地说着金陵那边的各种事。 不过,对于坐在餐桌上首的朱塬,乔旺语气里也更透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 “前几日,太医院举办了一场考试,之后才知道,是当今陛下亲自吩咐……”乔旺说过朱塬退回那片城南土地上的佃户前些日子又跑来后湖说是拜见主家的事情,就转向另外一件,还看向旁边的留白,说道:“镝儿,拿了第一名,陛下因此赏了一匹缎子,小米,你桑家可是荣耀哩。” 留白听乔旺这么说,眼睛眨了几眨,才下意识露出笑意,却没说话。 对留白再熟悉不过的写意看来一眼,有些疑惑。 当下也不适合问起。 朱塬倒是好奇:“第一名?” 乔旺连忙转向朱塬,点头道:“是哩,第一名,那……那考试,一张卷子,有一百分,镝儿考了几科,拿到总分最高。” 朱塬反应过来。 还是自己给提的建议啊。 老朱没有用在第一次科举上,倒是在太医院的小家伙们身上先试了一遍。看来,对于自己当初的一些话,还有《天书》相关的记载,老朱一直都比他还要上心。 这么说着,吃过了午饭,写意亲自去安排自己父亲住处,既然来了,总要住几天。更何况户外一片风雨将至的景象,乔旺不想留也得留了。 朱塬返回内宅。 来到内宅书房,朱塬打算将午前因为那批巨额银两产生的想法记下来,算是今天日志的一部分,注意到跟随过来的留白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怎么了?” 留白一边挨过来,帮自家小官人铺纸,一边道:“弟弟……被陛下注意着,以后,岂不是就要成医者了?” 妮子这么一说,朱塬才明白。 这年代,医生的地位……可不怎么高。 而且,当初还是自己随口安排的,让留白的弟弟桑镝去后湖医学院的附属小学读书。 当时自己的想法,其实也没想过让那孩子去当医生,还想着学几年,转去国子监,到了年龄再入仕为官。 当下…… 与留白面面相觑了片刻,朱塬苦笑:“弄巧成拙了啊。” 后湖医学院,还有相应的附属小学,其中学生都是老朱特意吩咐拨付钱粮养着,目的很明确,培养大批医生,发展新式医学。 如果有人享受着后湖医学院的供养,却跳出来说,我不想当医生,我要走仕途,出将入相……老朱会怎么反应,朱塬完全可以想象。 现在的问题是,若是老朱没有注意到留白的弟弟,朱塬这边反应过来,悄悄让桑镝退学,或许也没什么。 但,这个‘第一名’,等于是挂号了。 留白本来还烦心这件事,她确实不想让桑家仅有的独苗去当甚么医生,不过,注意到自家小官人带着歉意的表情,丫头立刻摇起头,又挨过来一些:“小官人,就让弟弟当医者吧,将来如戴先生那样,也是不错的。” 朱塬笑着搂住妮子小腰:“真这么想?” 留白顺势偎过来,因为两人的身体接触,眸子很快变得水汪汪,声音软软道:“奴……只为小官人着想。” 第096章:资源才是关键 洪武元年明州沿海的第二场飓风在六月初二日夜间抵达,再次对一切按下了暂停键。 虽说来到尾声,毕竟还是大黄鱼汛期。 这样一场飓风,持续一天,就要损失一万担鱼获,也就是100万斤。然而,却也没有办法,哪怕几百年后,飓风也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而且,这个年代,也不知道风力具体有多大,又扫过多大的范围。朱塬只希望明州如同上次那样,能平安度过。 还有之前出发的运粮船队。 第三批运粮船队在五月廿六出发,对气象敏感的柳老七两天后产生预感,却也已经无法召回,因为之前顺风,两天时间,船队就已经离开了舟山群岛最外围的嵊泗列岛区域,驶入远洋。 朱塬倒也不是太担心。 五月廿六到六月初二,七天时间,按照纬度计算,船队应该已经到七八百里外的盐城外海。 这样的距离,或许会被飓风外围扫到,但应该不会产生太严重影响,更何况,运粮船队也有严格的避难条例,若是随船的气象团队观测到飓风迹象,必须立刻转向靠岸。 说起来,哪怕没有卫星,没有雷达,甚至,哪怕之前没有招揽到柳老七,朱塬对这个时代的航海,也有相当的信心。 这份信心,来源于郑和的七下西洋。 三宝太监七次远航,每次动辄一两年时间,然而,历史上,却没有一次有记载船队遭遇过重大损失。 庞大船队持续一两年飘荡在海上,难道郑和船队运气好到每一次连一场飓风都遭遇不到? 不可能。 那么,为什么每一次远航,都能相当平安地往返? 答桉可以想象。 这年代,即使没有各种高科技,只是这片土地上这些人民数千年积累下来的航海经验,就足以为郑和团队提供相当可靠的安全保障。 持续站在文明之巅数千年,这片土地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突破传统农耕时代的一个方向。 朱塬打算给出这个方向。 营海司府邸的内宅。 风雨天气,出不了门,就做学问。 打算这几天写一本《化学》,将还能记得的各种化学知识统计起来。 首先是元素周期表。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很遗憾。 朱塬把前二十个背的很熘,再往后,因为有几个生僻字,21到25号元素,没能记住,倒是26到30号元素,铁钴镍铜锌,又接上了几个。 不过,却也知道,记不清的21到25号元素,很重要。 其中肯定有钛,这是几百年后最重要的一种高强度轻质金属材料,广泛应用于航空航天等各种尖端领域。 然后,锰应该也是。 作为最常与铁并列为合金出现的金属,朱塬觉得,锰很可能就是与26号的铁紧邻的25号,剩下三个,就实在不记得了,不过,参照‘锰’,朱塬觉得,应该也是一些适合与铁搭配成合金的元素。 虽然记不得更多,但朱塬觉得,当下还记得的这二十多个元素,已经够用。 将来再发现全新的元素,那就有意思了,或许,将来还能有一种新元素,叫‘塬’。不对,元素好像没有土字旁,嗯,也不是问题,这次让它有就是了! 画出了表格,填写了记得的一些元素,再就是另外一个很重要的点,元素符号。 朱塬不打算参照曾经的记忆,这一次,就按照拼音来搞。 氢,就是q;铁,就是te;碳,就是t,铜,就是tg……如此之类。 采取拼音首字母,或者,有重复的,就再加一个拼音尾字母。 朱塬因此联想了一个很‘爆炸’的公式,2jdy3+t+l═j2l+2dy2↑+ty2↑,打算这一阵风雨停止之后,仔细研究研究,做出配比最科学的黑火药。 这就又涉及一个很重要的点。 相对原子质量。 碳(t)是12,当然,好像也有碳14同位素,这先不说,氧(y)是16,硫(l)是32,如此种种,朱塬比较庆幸,至少某个爆炸公式,他都记得比较清楚。 相对原子质量相加,结合公式,就能计算出最合适的配比,而不是传统的‘一硝二硫三木炭’这种简单口诀。 不过,又有问题。 最佳配比,这年代,恐怕也不容易实现,很简单,因为提纯问题。 比如木炭。 哪怕是这年代烧制出来最好的白炭之类,也不可能全是纯净的碳元素,杂质必然相当多。 硫也是一样。 硝酸钾因为可溶于水,当下反而是比较能够提纯的一个。 总之,千头万绪,绝对不是简单的一条公式就能让人跨入新时代。 来到这年代也有大半年,朱塬很清楚,限制当下这个时代发展的,核心还是资源。小到火药,公式不重要,口诀不重要,关键是,木炭还好说,但,你到哪里去弄那么多足以将军队从冷兵器时代转向热武器时代的硫和硝? 以朱塬从后世带来的记忆,如同石油一样,硫和硝,两种矿产在这片大地上的储量,相对都是很贫瘠的。 或许,时代转变的初级阶段,一些相应的小型矿场,这方面,仔细找一找,毕竟土地足够大,应该能找到一些,但,如果要往大了搞,往更大了搞,短期内又无法实现工业手段生产的前提下,就只能寻找天然的且储量足够庞大的矿藏所在。 资源,才是一切的问题所在。 就像朱塬发散过程中想到的另外两件物事,玻璃和水泥。 玻璃,穿越者最爱。 问题是,大部分穿越者似乎都没有搞懂一个问题,玻璃的关键,是纯碱,而且需求比例相当大,烧一吨玻璃就需要两百公斤的纯碱。 纯碱哪里来? 从草木灰里提取碳酸钾,注定只能小打小闹,因此,你要烧玻璃,首先要找到碱矿,这才是关键。 还有水泥。 穿越者也挺喜欢烧水泥的。 问题又来了。 水泥烧制最需要什么? 能源! 朱塬恰好知道一个数字,忘记什么时候在一份报纸上随便瞄到,沿海的一个省,只是水泥生产,就占了这个省能源消耗比例的11%。 只是一成,多吗? 不多吗? 只是生产一个水泥啊! 再就是,水泥生产,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烧制。 是粉碎! 只是将各种石料粉碎成细腻的粉末,在整个水泥生产环节,消耗的能源,就有要占了六七成之多。 朱塬可以大胆给出一个推测,只是几百年后一个沿海发达省份11%的能源,就比这个时代整个大明王朝烧柴、烧煤、烧炭等等各种燃烧所消耗的能源还要多。 因此,突破农耕时代桎梏之前,烧水泥,考虑其中对人力、能源的消耗,远不如用糯米浆划算。 糯米浆可一点都不差。 不信的话,看看几百年后残留的南京城墙,还有北方那一条长长的城,粘合剂都是糯米浆,成百上千年时间,风吹雨打,依旧岿然。 内宅书房内。 朱塬的思维很发散,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暂时都不管对不对,反正,之后肯定还要经过校对。 写意几个姑娘照例陪着。 见自家小官人如同写天书一样,转眼一页,转眼又一页,甚么硫酸铜不溶于水啊,甚么钨金属熔点三千度以上啊,甚么不同金属元素的焰色反应啊,全都看不懂。 或者,文字看得懂,连起来就不懂了。 而且,挺难相信的。 哗哗的风雨声中,忙碌了一上午,青娘过来说午饭已经好了,再次写完了一页不同金属化合物溶剂颜色的朱塬抬起头,才突然感觉,头有些晕。 用脑过度。 留白先察觉到不妥,见朱塬脸上泛着红晕,连忙凑过来,一边扶住自家小官人,一边伸手试了试朱塬额头,似乎有些热。 顿时都急了。 把自家小官人搀到东屋卧房,脱了衣服盖好被子,几个姑娘围着,午饭也端了过来。 吃了些东西,依稀听留白问要不要喊戴先生过来,朱塬拒绝,就沉沉睡过去。 好在真只是累了些。 睡一觉醒来,感觉就没了大碍。 风雨继续。 第二天,女人们就不再让朱塬进书房,总是要找些事情做,恰好,朱塬之前吩咐,崔慎很快就将新式的双人砣机送了一台过来,摆在南屋库房。 打算做手工。 这样的天气,做一做手工,消遣一下,也是好事。 顺便还锻炼了身体。 南屋空间不大。 正屋也不合适,于是,挪去了后面照房。 朱塬也才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来这边。 前面院子好歹还去过一次。 金丝雀儿一般住在这边的女人们更是意外加欣喜,一个个精心打扮一番,来到照房一层中间的厅室,陪着自家小官人消遣。 双人砣机要四个人操作。 朱塬肯定是不能上去蹬踏板的,没那力气,也不可能喊外面的小厮过来,哪怕何瑄几个,也不合适。 只能让姑娘们来。 于是,问题又来了,这年代的衣服,就想象一下,几百年后,一身华丽汉服的姑娘,骑自行车……那画面不敢想。 朱塬从来擅长解决问题。 很简单。 让写意找来了一些粗棉布,恰好,有蓝色的。 做牛仔裤啊。 完整的牛仔裤缝起来太慢,那就热裤,反正,当下是夏天,哪怕外面风风雨雨,气温却也不低,姑娘穿热裤,正是时候。 热裤出来了,再配一个小t恤。 当然要露脐啊。 这次就要细棉布。 而且,上面还好,下面,也不能就直接穿热裤,小底裤也缝一套。 身边一群大大小小,或许其他不行,针线都没的说。 成品很快完成。 朱塬想让留白第一个试试。 相比其他姑娘,写意和留白是最合适的,年龄合适,身材……也合适。毕竟t恤热裤要的就是一个青春劲儿,太大太小太s,反而少些韵味。 留白坚决不从。 若是夜间卧房,还罢了,这周围都是人,留白可不打算穿这些个怪模怪样的衣服,还直接拉了写意一起离开,连看都不想看。 太不体面。 而且也明白,反正,这满院子的浪蹄子,肯定有百般愿意的。 当然有。 于是第一个试穿的变成了程山山,山山有了,水水也配上。若是按照几百年后的标准,两个姑娘都是那种还在读书的年龄,穿起来,也不算差。 头上那些个首饰也去掉,扎上马尾。 啧! 穿好了,就开始蹬罢。 顺便,还让闲着的姑娘把完整的牛仔裤做出来,打算让洛水那腰精穿一下,肯定好看。 既然这些都出来了,干脆又去找各种布料。 有绫纱。 没说的,做丝袜。 再配上紧紧的短裙,还有女式衬衫。 抽空让青娘穿给自己看。 其间留白又回来一次,见了朱塬画的ol套装草图,啐了一口,又跑掉了。 小妮子,没情调! 还是麻袋最好,不管自家小官人做什么,都一双眸子亮晶晶地带着笑旁观,表情里还透着些小期待模样。 麻袋姑娘很喜欢漂亮衣服。 若是自己觉得不漂亮,自家小官人觉得漂亮,她就也会觉得漂亮。不过,多少受到留白姐姐几个的熏陶,蔺小鱼只是看,也不愿当众试穿,她可不想被留白姐姐骂成浪蹄子。 朱塬见到,当然不能冷落。 又悄悄吩咐一番,让妮子们把bra也搞出来。 丫头当下青春无敌,还没什么,穿兜兜就好,不过,既然想到,提前保护起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搞定了衣服,就开始给一群丫头切割水晶牌子。 除了一台双人砣机,还有满满两大筐各种彩色水晶被送了过来。 朱塬亲自上手,切割了几片,倒是又产生了灵感。 或许,可以用这些水晶做扣子。 若是以往,双人砣机和砂轮切片没有出现之前,用水晶做扣子,至少,想要批量生产,不太现实。 当下倒是没问题。 朱塬一直没有忘记创建一个这年代的‘奢侈品牌’的事情,不过,因为当下在明州事务繁忙,腾不出手,只能等返回金陵再说。 然而,很多事情,也可以提前规划一下。 就说水晶扣子,各种色彩,各种形状,恰好,又有足够的材料来源,放在这时代,又能算是高端,完全可以作为将来自家‘奢侈品牌’的一个标志。 第097章:更损 早起时雨又小了很多,却还在下。 带着一群丫头仆妇离开内宅接了终于能送来的柴米肉蔬,又按照昨日自家小官人的吩咐,让何瑄去外院取了一些文书,再到前面院子查视一番,写意回到内宅时,青娘几个已快要做好了早饭。 按照自家小官人的计时方法,接近上午的九点钟。 再去往正屋,卧房里有嬉笑声,这是起了,写意才掀帘进入,看着……照留白说法,一群浪蹄子簇在自家小官人身边,其中几个身上还是小官人近几日弄出的那些古怪衣裳,写意就有些无奈。 大部分姑娘都第一时间发现了写意进门,收敛了声音表情,却还有个扑在自家小官人怀里的,也不害臊,娇声腻语:“爹,奴儿今夜还来捧烛可好?” 说完发现周围安静下来,某个妮子转头,发现是写意,眸子先有些慌张地眨了几眨,随即又朝旁边小主人贴过去,转眼带出几分有恃无恐。 写意认出,这是前些日子才到那群小丫头里的一个,自家小官人给的名字。 这个叫采桑子。 不知羞的小妮子,本该挂在腰间的紫色水晶牌子当下却挂在脖子上,头发也披散着,还有那模样,让写意看了就生气,差点想着退出门,换留白过来。 那怕在小官人面前,留白那张小嘴可也不会饶人的。 朱塬主动打破了突然有些尴尬的气氛,对写意道:“我这就起来,你先出去吧,她们帮我穿衣服就好。” 写意点了点头,转身时又瞄了眼那床架上垂下的几条绫子,不愿想又忍不住想着,还下意识回忆昨夜在外面听到动静,到底不知道这又是甚么弄法。 难不成,绑腿的? 胡乱想着出了里间,写意想想还是把照例和自己一起在通房守夜的蔺小鱼打发进去,这也是个不知羞的妮子,主要是,让她看着些,总是放心。 厨房内。 见写意这么快回来,留白问道:“还没起?” 写意摇头:“起了。” 留白看写意表情,大致明白,顿时就都起嘴,带着几分狠狠地说道:“今日就要立个规矩,那些浪蹄子,若是……小官人不吩咐,敢胡乱穿那些个显腰露腿衣裳到处现眼,仔细她们一身皮。” 对于自家小官人弄出的那些古怪衣裳,留白是最有意见的,认为太不庄重。 因此,最近几日也坚决不穿。 其他几个听了留白这话,表情多少都有些怪,因为……这院子里,也就留白自己没穿过了,那怕写意,都没顶住自家小官人的要求,试了试那甚么牛仔裤,虽是很快就脱下,也再不肯上身,到底没守住。 大家没有回应留白这些话,倒是青娘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小官人,还是要紧着些身子呢。” 过去几日,虽只是昨夜…… 但,一下子任些个,青娘也没法去数,就只是觉得,不应该。 而且吧,嘴上是这么说,其实,青娘脑子里想的却是更深。 万一…… 万一那些个,不管是谁,忽然就有了,她每这屋子里的几个,该如何是好? 那可是要一下就被人踩了头上。 因此,青娘甚至生出些另外的心思,悄悄找了医生,讨几服药……但,虽然此等事情在大户内宅里稀疏平常,这念头却也只是在最最心底闪一闪,她是绝对没那胆子去做,连多想都不太敢。 青娘只是希望身边其他几个能想到。 不过,也绝不敢暗示甚么,于是只能开口这么一句。 因为过于没头没尾,周围的几个,至少表面上,青娘一点也看不出她们是否能猜到自己的心思,或者,本身也有类似的心思。 大家嘴上说的,都是附和,要劝劝自家小官人之类。 朱塬更不知道身边大小女人们的心思,洗漱过后,精神依旧很好地坐到了餐厅,昨晚依旧只是欣赏了一场百合嬉戏,没有亲自‘掺和’。 】 毕竟这小身板,折腾不起。 早餐之后,雨还在下,不过相比前几天,已经小了太多。只是,今天却已是六月初八。 从六月初二晚间一直到现在,已经是第六天,明州被按下了暂停键。 按照每日损失一万担鱼获计算,算上肯定也无法出海的今天,等于六万担鱼获就这样没了。 六万担,600万斤。 每人每天两斤计算,恰好足够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的10万士卒民夫吃上整整一个月。 而且,错过了这几天,大黄鱼汛也就只剩下一个尾巴,进入六月中旬,彻底完成了洄游产卵的大黄鱼群就将逐渐散去,回归深海。 营海司接下来就只能转向捕捞其他鱼类。 吃过早饭,朱塬来到书房,第一时间查看外院送来关于这一阵飓风造成损失的统计文书。 昨天风雨转小的时候,朱塬就吩咐下去,让人开始检查统计。 这一阵风明显比四月底那一阵要大,外海捕捞船队的情况暂时未知,定海周边,房屋船舶之类的损毁肉眼可见地增多,甚至城东码头,一艘停泊有些靠向外围的2000料大船被飓风掀翻沉没,风雨天气无法实施有效救援,导致船上驻守士卒损失了12人,而且,接下来要把沉没大船捞出,以便疏通航道,也是个麻烦事。 还有,烘烤工坊,一处仓库屋顶被飓风掀开,进了水,导致存储其中的至少3000担鱼获被打湿,无法再长期保存。 昨天冒雨跑去查看的刘琏让人直接把鱼获分发下去,避免浪费。 文书里还特意提及了陈山下的安置社区。 毕竟是新房,哪怕是泥坯茅草房屋,经过之前的加固之后,安居其中的数万山东流民和士卒民夫都顺利度过了这场飓风,无一伤亡。 总体来说,至少岸上,损失还是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朱塬只希望之前在大戢洋附近就近停靠的海捕船队也能平安度过这次飓风。 看完了文书,眼看户外落雨一时间还是停不了,朱塬让写意取出了最近几天积累的《化学》手稿,开始进行初步的校对,顺便继续头脑风暴,想到什么就顺手写下来。 再就是,还让写意送了一份图稿出去。 这也是最近几天因为捣鼓各种衣服而产生的灵感。 两个字:工装。 这是为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旗下的诸多士卒民夫准备的,原因很简单,为了方便。 老朱年初登基后,很快就颁布法令,要求恢复衣冠如唐制。 核心还是为了‘恢复中华’。 朱塬很赞成。 不过,朱塬也觉得,不能太苛刻。 比如底层百姓,其实根本没那么多讲究,也没能力讲究,就说种田或做工的时候,还是该怎么穿就怎么穿,南方这边,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民夫就只是普遍的短褂长裤,甚至很多人连褂子都不穿,更习惯赤膊干活。 既然如此,朱塬觉得,还不如统一一下。 首先,名字就是朱塬特意想好的,‘工装’,只是做工时穿着的服装,这件事送到老朱那里,以老朱的实用主义个性,大概率也不会反对。 再者,统一模式,以及,再加上朱塬的设计,其实还有一个好处,大批量流水线制作的情况下,反而能够节省布料,乃至节省缝补衣服的工时。 就说这年代的裤子,通常是很宽松那种,如同口袋一般,宽松,也就意味着要用更多的布料。朱塬的方案,虽然不是紧身,但也算修身类型,外套加长裤,贴合人体设计,尽可能节省。 最后,相比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衣服,穿着‘工装’做工,会更加舒适便捷。 好处多多。 朱塬甚至都升起顺势再搞出一个服装厂的念头。 明州服装制作公司。 为什么不是明州服装厂? 为了齐整! 说起来,不只是‘工装’,朱塬甚至都想把后来的‘军装’都弄出来,不过,这一步就跨的太大了,当下还是冷兵器时代,看似繁冗的战袄战甲,都是有实实在在防护能力的,背后涉及人命,不适合太激进地进行改变。 下午的时候,落雨终于停歇。 第二天,六月初九,天气恢复晴朗。 事情也开始接二连三。 首先还是海捕船队,消息在初九当天传回,还好,同样损失不大。 再就是,方礼、黎圭等人还对渔场进行了一番勘探,大黄鱼群稀疏了很多,但还在,至少还可以进行半旬时间的捕捞。 接着,就是山东的消息。 这场飓风的外围,果然扫到了第三批出海的运粮船队。 不过却因祸得福。 第三批运粮船队在五月廿六出发,六月初二晚间,定海遭遇风雨时,船队其实还没有到盐城纬线,但却迎来了飓风外围导致的东南方。 于是,只是随后短短三天时间,六月初五,船队就在这一阵强劲顺风之下,抵达了胶州。 相比第一次的13天和第二次的22天,这一次,全程只用了10天时间,恰好一旬。 而且,因为一路顺风,嗯,这次是字面上的一路顺风,船队这一次的损失更少。20万石粮食和10万担鱼获,全程因为离队或沉没无法抵达胶州的,只有4000石(担)不到,损耗比例只有区区1.3%。 12000人的押送团队,全程损失人手也只有7个。 总之,几乎就等于没甚么损失地抵达了胶州。 这算喜讯。 明州这边,不好的消息是,因为飓风耽误了六天时间,营海司不得不加快第四批运粮船队的筹备,还有剩余11000精兵的北上部署事务。 如此到六月十一,事情又来了。 来自金陵。 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老朱打发了两个人过来。一个叫吴良。另一个,叫胡惟庸。 两人的身份,都是老朱新设的从三品营海副使。 这算朱塬自找的。 之前的一些通信中,朱塬就和老朱商议,需要开始扩大营海司的营海范围。 就捕鱼一项而言,浙江北部的江淮地区,沿海渔业似乎不怎么发达,但,如果想要完成明年两三百万当鱼获的目标,北部的山东,南部的福建和广东,都是需要仔细经营的。 山东北部是渤海,南部是黄海,同时还拥有不少天然良港,很适合发展海捕。 福建和广东更不必说。 因此,朱塬建议,三大行省都需要设置有重臣坐镇的营海分司,负责建造港口、勘探鱼群、组织渔民等事务,发展渔业之外,三大行省的海贸之事,也需要就近监管起来。 对于这件事,朱塬手中是有人的。 营海司下属恰好有三位郎中。 不过,刘琏、方礼和姚封,三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当下肯定是不能放出去的,毕竟明州这边都还没有全部搞定。 朱塬只能建议老朱派其他人。 具体是,先来明州,让自己调教一番,熟悉一下营海司要做的各项事务,然后,再分派到三个目标行省。 朱塬无论如何没想到,老朱会给自己派来这两个。 其实吧,是三个。 山东那边也有安排,老朱直接任命胶州知府和淮兼任山东营海分司营海副使,算是从正四品的胶州知府又升了一级,职权也扩大了很多。 朱塬对此是没意见的。 按照几百年后的说法,和淮属于‘技术官僚’,出身匠户,擅长修建工事,之前接受胶州,很好地完成了修缮胶州海港迎接运粮船队的任务,之后在协调胶州到济南的水道运输方面也有不错表现,因此被老朱注意。 和淮担任山东营海副使,算是提前酬功,同时,本身也确实适合这一职位。 但,另外两个,算怎么回事? 吴良,就说之前的职衔,苏州卫指挥使,这是正三品,然而,吴良的另外一个虚衔,镇国上将军,这是守御江阴十年并参与平定张士诚积累的功勋,属于从二品武散官。 这也是为何,之前朱塬给吴祯出主意时,认为吴良转任文官有希望出任从二品的行省参知政事。 当下,怎么降到从三品了? 朱塬倒是记得古代有武官转文官自动降级的惯例,但他并不赞成这种惯例,也相信老朱应该不是因循之人。 而且,坦白说,朱塬可一点不想要。 吴良哪怕被老朱嫌弃,本身资历还在,也没犯什么大错。 就像曾经,洪武三年大封功臣,老朱还是实实在在地给了吴良一个江阴侯,这位大将也算善终之后,还和弟弟吴祯一起进入了功臣庙。 这样的人,朱塬怕指挥不动,办不成事也就罢了,如果坏事,那就更闹心。 再就是胡惟庸。 相比吴良,朱塬倒是能理解老朱的想法,曾经的洪武十三年,甚至一直延伸到洪武二十三年,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胡惟庸。 因此,老朱肯定是想要提前处理一下这位的。特别还是当下,即将北上,或许更不愿把这位留在金陵。 问题是,你处理给我干嘛? 朱塬还因此想起之前给老朱出的一个损招,老朱接下来离开金陵时,为了牵制李善长,可以把刘基召回来。 老朱没这么做,还在回信里训了他几句。 现在…… 祖宗,你比我更损啊!!! 第098章:功 朱塬抽空反省了一下,反省自己为什么没办法沉迷花丛。得出的结果,和曾经后来的曾国藩戒除女色时采取的方法异曲同工。 简单来说四个字:事情太多。 想到了,就要用。 知行合一嘛。 于是,既然老朱把吴良和胡惟庸给自己丢了过来,朱塬的选择就是,让两人忙起来,忙到事情足够多,也就没心思再管什么乱七八糟。 这是设在定海县衙的海事学堂。 时间是六月十六。 吃罢早饭,朱塬就带着两人赶了过来,观看营海司前段时间招聘的吏员在这边上课,今天负责授课的是刘琏,课程内容是‘力学’,还是朱塬之前讲过的与营海相关的各种初级力学知识。 朱塬、吴良和胡惟庸,三人悄悄站在一处窗外旁听,两个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分列两边,朱塬则是很没形象地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听刘琏参照之前自己给出的那些‘ppt’侃侃而谈,还夹杂一些他自己的感悟。 照例每节课是一个时辰,朱塬可待不了那么久,观看了一会儿,主要是让身边两人有所印象,然后就转去了课堂附近的一间办公室。 传统叫‘公廨’,朱塬坚持‘办公室’地叫啊叫,不知不觉也改变了很多人。 来到书桉后,朱塬顾自坐下,找出纸笔就开始书写,一边示意跟进来的两人坐下,随口道:“相关的课程,根本目的其实只有一个,让人认识海洋。这是来自我最初的一个理念,恐惧源于未知,开拓海洋,最大的障碍,就是人们对海洋知道的太少,为什么会有风浪,为什么会有潮汐,为什么会有渔汛,如此种种,知道的多了,哪怕漂泊远海,也不会再恐惧无措。” 和自己弟弟一样同样一脸大髯的吴良微微点头。 胡惟庸则是拱手:“下官在金陵就仔细研读过翰林的《数学基础》,感悟良多,近几日在定海,再看翰林其他诸多学问,实在叹为观止,翰林不愧奇才。” 吴良听胡惟庸这么毫不掩饰地对一个小少年拍马,微微皱眉。 朱塬只是一笑,说道:“这海事学堂每日开一堂课,主要教授近期招募的营海司吏员,其他海军都督府或地方官吏也可来旁听。今天带二位来这里,算是一个展示。两位离开时,我会分拨一部分吏员给你们,同时,到了地方,开设学堂,也是二位重点要做的事情。“ 说着写完了一页纸,朱塬把炭笔放回笔筒,把那页纸收起来,起身道:“咱们再去看看小学吧,呵,当下说法,叫蒙学。不过,我已经给祖上进言,今后大明的教学体系将分为三个阶段,小学、中学和大学。” 两人跟着出门,内心颇为好奇,朱塬刚刚写了什么。 注意到两人目光,朱塬继续走着,随手把那页纸递给右手边的吴良:“看看。” 吴良边走边接过展开,另一边的胡惟庸也好奇凑了过来。 纸上是一些简单又古怪的名词和符号。 诸如有用功、无用功、机械效率、摩擦损耗…… 朱塬走在前面,解释道:“刚刚听刘琏讲课时想到的,机械效率,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昨天我们去看过那艘轮船,两位觉得,不依靠风力的话,相比桨船,它好在哪?“ 吴良还在琢磨,胡惟庸看着纸上’机械效率=有用功/(有用功+无用功)‘的公式,他是真的认真研读过那本《数学基础》,因此大概明白,想想说道:“翰林,下官若没猜错,或应是……这甚么机械效率,轮船比桨船更高?” 朱塬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打了个响指:“回答正确。通过传动装置,轮船上的人力直接转换为桨轮的转动,从而带动轮船的前进。相比起来,桨船……二位想象一下,沉重的大橹通常要数人合力反复摇动,但只有拨水那一瞬间,才给桨船带来前行之力,其中大部分力道,其实都浪费掉了。若是给一个大概数字的话,轮船的机械效率能达到70%,但桨船,或许只有30%,这其实就意味着,同样的人力做同样的功,轮船能走70里水路,桨船就只能走30里。二位,可有感悟?“ 吴良若有所思。 胡惟庸再次对着朱塬背影拱手:“翰林所虑,实在我等愚钝之辈无法想象。” 朱塬摇头:“要想的,既然到了我们的位置,关系社稷民生,涉及‘治平’二字,容不得我们不多想。比如,将来你们若能通过提高各种相关海捕环节的效率,将一年100万担鱼获的产量提升到200万担,多出的100万担,就足够再额外养活十多万人一年时间。这就是咱们的责任。想想看,元室若能做到百姓皆有所养,这天下,还有咱大明的事情吗?” 胡惟庸亦步亦趋地回到朱塬另一边,这次却是道:“翰林此语下官不敢苟同,主公开创大明,此乃奉天承运。” 朱塬笑道:“胡大人太过小心了,刚刚的话,哪怕到祖上面前,我也敢照说。以祖上胸襟,也只会认同。何为天运,天运,不过就是民心,如何得民心,也不过是两个字,养民。” 胡惟庸也笑着拱手:“翰林所言极是,下官浅薄了。” “我突然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好了,”朱塬拍了下手:“今晚写日志就把这段记下来,送给祖上瞧瞧。” 还在认真琢磨那页纸的吴良微微摇头。 没眼看。 胡惟庸则是羡慕,他可是知道,皇帝陛下专门派了一堆亲卫,定期负责与明州这边的传信,这份待遇,连正在南征北战的各路主将都没有。 出了海事学堂所在院子,朱塬上了轿,一行人转到县衙西侧的明州市舶司衙署。 定海知县薛戍一直很关心朱塬许诺办学的事情,纠缠几次,主动讨了这份差事,然后就选中了曾经是方国珍私设盐课司驻地的明州市舶司衙署,如同设在县衙的海事学堂那样,直接从市舶司衙署划出了三分之一,开设了定海小学。 名字当然是朱塬起的。 朱塬都答应了,作为明州市舶提举的常报当然也没意见。 衙署的三分之一,主要是大小两座跨院,修了围墙,开了大门,算是完全隔离出来。 再然后,按照朱塬的要求,大院招男生,小院招女生。 当下资源有限,暂时只有限招收海军都督府、营海司和地方衙门的官吏子弟,多出名额才往下流通。至于年龄,虽然朱塬有所规划,但暂时也不做太严格的限制,只要孩子听话懂事,哪怕只有五六岁,也可以送来。 男生200个名额,很快招完。 倒是女生,有些问题。 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这年代,可不想让自家姑娘抛头露面,不仅如此,还有人跑来劝朱塬,认为开设女班有些乱来,连薛戍都不太赞成。 朱塬不理。 既然上层不要,机会就往下送。 普通士卒民夫还有定海百姓可没有太多顾忌,听闻学成了可以去金陵,成为吃皇粮给权贵治病的女医者,短时间内,100个名额,挤来了数千人,前些日子,甚至整条街都是带着自家女娃来面试的人。 面试,当然也是朱塬安排,而且是让之前制定的暖娘负责,只挑选最聪明伶俐的一些丫头。 换源app】 没办法,暂时地方有限。 等陈山下的新城区域逐渐建造起来,学舍就不再是问题。 而且,表面上打着培养女医者的名头,朱塬却不打算仅限于此,将来,各个专业,各个领域,都培养一些。这还是出于曾经最朴素的某个观念,女子,可是半边天。 只要尽量放开一些,将来,那可是多少的劳力啊。 嗯…… 真是个根深蒂固的合格资本家。 看过了大院里的男生,几人转向隔壁,到了门口就被两个婆子拦住,虽说都是小丫头,但除了几位教书的老先生,其他还是不方便男人随意出入的,不过,认出了是营海司大人,两个婆子立刻就趴在了地上。 朱塬让两人起来,顾自进了门。 比刚刚要小很多的院子,来到院中,立刻就听到了不太一样的清脆读书声。 周围打量一圈,注意到一间课堂外也守着两个仆妇,走过去,那两个仆妇已经主动施礼。 自家的。 课堂内也可以想见,是暖娘。 朱塬来到窗边向内看去,堂前的暖娘正在讲着乘法口诀,堂下的丫头们各个正襟危坐,倒是一看就比隔壁院子那些小子要认真许多。 暖娘很快注意到朱塬,微微点头,发现又有两个中年人出现在窗边,才有些慌,默默暂停了讲课,从旁边台子上取了面纱戴上,才又继续。 吴良和胡惟庸不知道暖娘的身份,乍一看都有些意外,既意外于这里竟然有女先生,还意外于……这女先生,实在是好模样。 朱塬还是很没形象地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等离开时,才笑着朝堂内示意:“我女人,漂亮吧?” 听朱塬突然这么说,本来还在看堂内的吴良连忙转过头。 非礼勿视。 胡惟庸也收回目光,还朝朱塬拱了下手。 只是忍不住想着,这小少年……金陵城传出的趣闻里……反正,那传闻,看来是真的呵。 课堂里那女子,应是有三十岁无疑。 离开定海小学这边,既然到了,就近又拐入明州市舶司,常报不在,去了城南码头,朱塬阻止了吏员去叫人,只是带两人到处看看,讲了讲市舶司的运作,还让吏员取了两份依旧还处在暂行阶段的《大明市舶法令》,吩咐两人私下仔细研究一番。 将来到了地方,市舶司也是他们要重点关注的对象。 这可是营海司的一大财源。 随后离开,赶往城东的营海卫驻地。 胡惟庸不说,吴良这边,军权是被老朱一剥到底,朱塬是希望吴良哪怕转了文官,也能兼理一些军政的,毕竟是征战十多年的老将,经验丰富,如果不用,实在就有些浪费。 没想到,老朱那么干脆。 朱塬也只能再次佩服一下自家祖宗的果断,就像之前的刘基那样,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打算有始有终。 朱塬也遗憾。 这一次,刘基大概率会如同朱升一样,不会再在后世留下太多印记。提出了大名鼎鼎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三策的朱升,因为年老,大概最近两年就会辞官。 或许,若是大明的营海策略坚持下去,将来刘琏的名头都能压过自己父亲。 偶尔又想想,这样也不错。 好聚好散,有始有终。 总比强把刘基拉出来,再被毒死要好。 不过,当下历史的偏差已经足够大,朱塬觉得,就算刘伯温再出山,也不会重蹈曾经覆辙。就像曾经指使太医毒死刘基的胡惟庸,现在,来到了自己身边。 朱塬能理解老朱的想法。 胡惟庸也是定远人,属于淮西系,早早地投靠了老朱,这些年虽然一直只是文官,没有军功,但也兢兢业业,一步步做到之前的正三品太常寺卿。 无缘无故,老朱也不能因为朱塬的《天书》就直接把胡惟庸拉去砍掉。 更何况,老朱应该也明白,胡惟庸,终究只是一个引子。背后是皇权与相权之争,甚至是皇家与文官集团的矛盾,若是不做出某些改变,只处理一个胡惟庸,将来还会有马惟庸、刘惟庸出现。 因此,当老朱看到《天书》的那一刻,胡惟庸的命运就已经改变,不可能再有某些机会。 当然了,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于是,老朱就把人丢了过来。 朱塬觉得,大概是自己这几个月表现的太好,让自家祖宗觉得吧,完全可以给这孩子再加一些担子嘛。 祖宗,我谢谢你! 营海卫驻地。 朱塬跑来,照例还是陪练,至于另外两位,下官当然要配合上官的日程,而且,就算接下来手里没有直接的军权,两人想要开展营海事务,也是要与地方驻军密切配合的。 朱塬为此特意问过南边各卫的情况,主要是泉州卫和广州卫。 按照老朱之前的安排,凡是沿海卫所,都归海军都督府辖制。这条命令其实是有些模湖的,就像之前的淮安卫。但,泉州卫和广州卫,肯定没有异议。 两卫与分司的合作,朱塬也打算好好归置一番。 朱塬的军职是营海卫指挥使,理论上是不能插手另外两卫事务的,但,海军都督大人可以啊。 道理就是…… 海军都督大人可以,营海使大人也可以。 第099章:紧锣密鼓 六月十七,第四批运粮船队启航。 定海城东码头,依旧是临近中午的平潮时刻,这一批总计369艘大小船只,其中过半都是近期陆续建造出来的500料海船。 还是20万石粮食并10万担鱼获。 这一次,海军副都督吴祯亲自押送,带领镇海卫和定海卫的7000精兵,以及9000民夫,总计16000人。 而且,第四批运粮船队的目的地已经不是胶州,而是山东另一边的来州。 抵达来州之后,照例会有1000士卒带领6000民夫返回,其余6000精兵和3000民夫留下,参与北伐。 为了某个突袭计划的保密性,第二批抵达胶州的营海卫常断部和第三批抵达胶州的定海卫章存道部都已经奉命赶往山东另一边的渤海湾,执行封锁计划。 两部将会派出水军拦截所有渤海湾进出船只,尽可能对大都方向封锁消息,同时,出动的水军规模也不能太大,避免打草惊蛇。 总之,不能把元顺帝提前吓走。 连续与金陵方向多次通信之后,老朱已经越发明确,北伐的下一阶段首要战略目标,就是拿下元顺帝父子,其他,都是次要。 老朱同时已经传令前线几位将领。 海军这边,明确知道某个计划的,只有华高、吴祯和朱塬三人。 不过,这次北上,带军主将是吴祯,华高没有进一步挣军功的念头,只想安安稳稳,于是留在定海守家。朱塬倒是想出海,可惜,上到老朱、华高,下到身边一群,都坚决不许。 可惜了,没办法真正‘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一下,只能在军营里练练兵这个样子。 大家站在码头目送船队远去,还是身边的华高首先开口,拍了拍朱塬肩膀,又扫了眼周围:“回罢,后日还有一批,得赶紧张罗着。” 计划是六月中旬前,一万五千大军全部送出。 下一批,最后的5000人,由前段时间从广东前线返回的华高老部下陈骤带领,因为时间仓促,这一批人就不会再负责运粮,只会带2000民夫和部分给养。 大都之战预计闰七月才会发动,距离当下还有40天时间。 按理说,参照前几次海运的单程耗时,40天绰绰有余,但,航海之事太过莫测,不给出足够充裕的时间,万一到不了,才会坏事。 大家陆续离开了码头。 坐在轿子里的朱塬等轿夫行了一段时间,掀开帘子,示意随身护卫的赵续走近一些,说道:“你也准备一下吧,500人,再抽200出来,后天跟随陈骤一起北上。” 赵续立刻摇头:“小官人,职下不能。” “什么能不能的,就这么定了,”朱塬道:“最好的一次机会,你错过了,这辈子可能就没有了,我知道你一身好武艺,不能留在我身边浪费。” 赵续还想再说,朱塬又打断:“就当是为我去前线看看,你也争气一些。” 说完就放下帘子。 回了城,吃过午饭,今天没有午睡,直接又来到外院开始忙碌。 傅寿、沉茂等人带着一群海商已经提前在等待。 提前安排好的一次会议,还是各种海贸琐事,再就是,通知各家,营海司将会按照两成股份的比例支付出海费用。 既然对外的10家海贸公司,营海司直接收取了两成的股份,若是支付不起,或许只能耍赖一下,既然有钱,虽然吧,基本还是海商们自己上交的银钱,但该给的,还是要给。 会议持续半个时辰。 通知了支付费用的事情,又讨论了一下各家的出海计划,朱塬最后拿出了一份单子:“还有一件事,我看到好几家商队的货物清单里都有书籍一项,书籍可以宣扬教化,这我是不反对的。不过,我最近也让他们做了一份单子,大致是,儒家经典,各朝史书,你们可以携带,但,诸如数算、工造之类的书籍,今后一律禁止出口。” 朱塬说着,扫视周围一圈,表情严肃道:“别以为我只是随便一说,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营海司今后会进行严查,若有人不经允许擅自携带相应书籍,哪怕是无意,相应的,那一条船,还有船上所有人,看情况,一年到三年时间,就不要再想出海了。若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 朱塬抬手指了指身后皇帝陛下的佩刀:“……我不介意砍几颗脑袋来立威。” 朱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吏员把一份文告发放下去。 等各人同样一脸严肃地拿起来认真阅读,朱塬继续道:“若是各位觉得尺度不好拿捏,教你们一个笨方法,反正,书籍出口也赚不到几个钱,那就干脆一本书都别带。至于其中的道理,我懒得和你们讲,你们自己想,想明白了,就明白了,若是想不明白,照做就是。” 堂内纷纷应是。 会议结束,等一众海商纷纷离去,坐在朱塬左手边的吴良手里还拿着那封文告,疑惑道:“翰林,下官不明白,为何要如此?” “跟我来。” 朱塬起身,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朝跟进来的吴良和胡惟庸示意放在他桌上的一个小号地球仪:“数十年前,蒙古骑兵西征,一路打到了天边,所向披靡,知道他们百战百胜的关键是什么吗?” 二人一时间都是摇头。 朱塬道:“重骑兵。” 两人听朱塬这么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朱塬道:“记载多种多样,或者三成,或者四成,甚至还有说六成的,但,可以肯定的一点,蒙古远征军重骑兵的比例之高,远超历代,正是依靠所向披靡的重骑兵,蒙古人几乎打下了小半个地球。” 吴良和胡惟庸都已经知道了地球的概念,听朱塬这么说,胡惟庸还是不太明白,吴良却若有所思。 朱塬见他们大概还没有抓住要点,直接道:“问题就在于,蒙古人和诸多北方蛮夷一样,别说骑兵重甲,甚至连铁锅都不会造,他们是哪来的数以十万计的骑兵重铠?” 这一次,不等两人再说什么,朱塬表情唏嘘地拨弄着面前的地球仪,轻声道:“都是咱们汉人造的啊。” 二人一时默然。 朱塬道:“这些日子,你二人应该看过了我的那些学问,你们觉得,这些东西,如果流传到海外,会发生什么?” 还是不等二人回答,朱塬已经顾自道:“所以,今天再给你们一个新概念,叫做‘技术封锁’。海外的蛮夷,就该让他们永远处在蛮夷状态,这样的蛮夷,才是好蛮夷。将来你们南下任职,记得,也要坚定执行这一项。” 胡惟庸认可地点头。 吴良还有些迟疑,却也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 这边正说着话,有人来报,还有之前去往金陵的闻造一起走了进来。 与三位大人见礼过,闻造就说起正事。 除了老朱的书信,闻造这次还带了一批轴承和一批工匠过来。 自从小小的轴承出现,不只是明州这边,金陵的老朱也越发认识到这东西在诸多地方的应用,因此,不断催促让将作司制作更多。 闻造这次一次就带了2500只轴承过来。 和后来的工业时代相比,2500只,实在不多,但这个年代,无论是滚珠还是外套,全部都是手工或半手工打造,一次能有2500只,已经相当可观。 再就是工匠。 全部都是铸钱工匠。 朱塬之前已经让闻造将100万两白银押送回了金陵,这次的来信,老朱很是欣慰地夸奖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一番,也答应,这笔钱将会全部用作犒军酬功。 再就是,另外一件事。 夏汛海捕即将结束,朱塬打算给营海司上上下下一笔奖励,毕竟只是短短不到半年时间,营海司不仅完美地完成了海运任务,还开启了海捕时代。 朱塬认为奖励是必须的。 不过,营海司虽然拥有足够多的白银,但,比如下层的民夫,直接给白银,不太好消费,朱塬就希望金陵那边能给自己拨付一批铜钱过来。 闻造到来,说过一番,朱塬才知道。 还是因为轴承的事情,老朱前些日子认为铸钱太耗铜,三月份刚刚下令铸造洪武通宝,这一次,为了避免‘浪费’,分出更多铜料制作轴承,干脆又下令,停止铸钱。 朱塬:“……” 没办法。 关于货币的事情,还没有仔细和老朱讲过。 不过,听闻朱塬这边要钱,老朱也不含湖,要钱,没有,人倒是很多,还是刚失业的。于是,本来是金陵宝泉局的工匠,直接打发了500人过来,意思是,要钱,自己造吧。 朱塬:“……” 忍住,忍住,毕竟自家祖宗出身低了一点,不知道货币的重要性,这种事,哪能说随便造? 真不能随便啊! 问题是…… 算了,咱就先客串一下大明中央银行行长。 真的。 朱塬发现,老朱下令停止铸钱,又把人派来这里,这就意味着,当下整个大明,有权力铸钱的,就只有营海司。 闻造在朱塬办公室里说完这件事,吴良和胡惟庸的表情就再次有些古怪。 主要还是,羡慕。 两人都非常清楚,虽然被任命为营海副使,只比朱塬的营海使低了一级,但,他们拥有的权限,实在是比这位营海司小大人要差了太多太多。 毕竟朱塬身上那一连串头衔,可不是摆设。 现在,连铸钱,也成了大明独一份了。 还是随便造! 两人哪怕不懂得朱塬那些后来的货币学相关知识,但,也觉得,皇帝陛下对这位,实在是信任到有些过头。 不过,也能理解。 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位当初喊出要‘送五百年国祚’给皇帝陛下的小少年,确实也做出了足够的功绩,只是海运和海捕两件事,他此时头上的那一连串头衔,就无人再能质疑。 只是,这还是好到有些过头了吧? 简直当自家孩子一样。 自家……孩子…… 嗯。 不能比不能比。 随后的六月十七。 定海卫指挥副使陈骤带领5000精兵,再次出发,其中包括赵续率领的朱塬200亲卫。 当初朱塬遇刺,赵续被老朱从千户降到了百户,这一次,赵续算是戴罪立功,以百户职位,预计会带领一个千人队。 说起来,定海卫这5000人,本可以在两天前与吴良一起出海。 分次派出,主要还是为了规避风险。 送走了陈骤的5000人,定海这边,第五批运粮船队也开始筹备。 这次就不再那么着急。 之前的四批只要全部送到,其实,已经到了三批,就是说,只要第四批送到,就足够前方大军支撑四个月时间,而且,北上的运粮通道,也不只是海上这一条,目前中部和西部都在向北运粮,哪怕老朱在不断增兵,粮草都不再是问题。 接下来,就是放心打。 六月二十。 营海司宣布,夏汛海捕正式结束。 经过统计,从四月下旬到六月中旬,两个月时间,营海司率领官方和民间的捕鱼船队,总计捕捞鱼获约43万担,也就是4300万斤,相当于元廷统治时期正常海捕年份捕捞体量的十多倍。 其中,官捕23万担,民捕20万担。 营海司总计收揽了41万担的鱼获。民间捕捞的大部分,都被营海司直接收购。 这次的结果就是,浙江沿海,很多船户渔户都赚了一笔。 营海司做过统计,跟随官方一起参与海捕的民间渔户,只是这一季两个月时间,平均每个壮劳力就能获得13两左右的银钱。 这笔钱足够一户人家吃一年时间。 何况只是两个月。 渔汛结束,剩余的十个月时间,劳力也不会闲着,肯定还会寻找各种活计。因此说,整个沿海周边,特别是渔户,接下来一年的生活水准,因为这两个月时间,都将提升一大截。 营海司一些官吏甚至因此担心,这样好的待遇,其余各州的渔民会不会不再愿意被营海司收编。 朱塬却不担心。 因为,相比起来,明州渔业生产公司旗下的渔民,待遇其实是更高的。 只是每户一月一石米的基础待遇,就已经相当于这次海捕民间劳力的收获。更何况,朱塬还打算大规模给予奖励,以及,还会分配房产。 更关键一点,稳定啊。 营海司在海捕结束后,就直接发布了告示。 今年,海捕的体量还不大,官方恰好也有需求,营海司可以为民间海捕兜底,但明年,就需要大家提前准备,自控风险了。也就是说,1两银子一担鱼这种好事,明年,可就不会再有了。 第100章:亲征 六月廿三,金陵。 朱元章正式启程,率领金吾、羽林等各位亲军两万人,北上汴梁,计划亲自指挥大都之战。 因为至少离开三月,老朱提前做了很多安排。 第一个就是从西线调回了征戍将军、荣禄大夫、右御史大夫兼太子右谕德邓愈,统管留守金陵的三万亲军,镇守中枢。 已经官至从一品的邓愈今年其实只有31岁。 投靠老朱时,邓愈才18岁,却已经是万余义军的首领,这些年东征西讨,不仅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老朱之间,其实还有着一份近乎父子的情分存在。 因此可见亲信。 除了邓愈这位镇守武将,老朱还诏谕左相李善长、中书参政杨宪、中书参政傅瓛、御史中丞章溢、翰林学士陶安等各司其职,母得懈怠。若有紧要事项,或启皇太子定夺,或遣人驰奏汴梁。 看似平常的一份诏令,其实足够让人嗅出很多的不平常,最大的不平常之处就在于,往昔老朱亲征都能大权独揽的左相大人,这一次,明显没有了那么大的权力。 毕竟只看诏令中这些人,或者集庆勋旧,或者来自江西,或者浙东文臣,各自几乎都代表着一个群体,没有哪位是完全依附左相的。 即使镇守武将邓愈,祖籍泗州,也非淮西一系。 泗州在元廷统治时期位于淮安府境内,隶属江北淮东道。因是朱氏祖坟所在,去年才划入临濠府下辖。 对于老朱的安排,没人敢公开议论,不过,一些文臣私下难免琢磨,觉得老朱从藩镇转向帝王的速度,实在有些快。 上位者,对臣下过于信任,或者过于不信任,其实都非好事。如此制衡之道,才是一个合格帝王该有的驭下心术。 于是又有些联想。 皇帝陛下已经懂得制衡左相了,那……明州的某位,也不能太过放纵啊! …… 六月廿五,明州外海。 夏汛结束,营海司通知,忙碌两月的数万士卒民夫,放假十天。 不过,有些人却不能休息。 眼前海域,距离定海两百里外,嵊泗列岛以东,黄大洋以北,营海司测绘舆图上标注为黄泽洋,其中地标是浪岗山岛。 明州渔民有个顺口熘。 浪岗三块山,上下十万难,家里有碗薄粥汤,宁死不上浪岗山。 三块山,是指浪岗山及附近另外的两座小岛。 至于顺口熘的内容,浅显易懂。 放在后世依旧属于近海的这片区域,这年代,如同北边长江口外的佘山洋一样,黄泽洋,也是渔民轻易不敢涉足的险地。 营海司要做的,就是突破。 当下,胡惟庸站在一艘营海司下属千料海船的船舷边,看着周围营海司吏员忙碌着测量水深,并即时在舆图上进行标注,而周边,还有数十艘大小船只,正在尝试拉网捕捞。 即使最近几日已经习惯了船舶的摇晃,胡惟庸还是本能地对周围一片茫茫无际心生畏惧。 若是可以,胡惟庸不想出海。 不过,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份差事,胡惟庸也明白,自己没有那位营海使小大人的待遇,挂了营海副使的职位,就不可能不出海。 就像这次,那位营海使小大人根本没有问问他和吴良的意见,就直接做出了决定,让他们两个带队进行这次勘测。 相处短短几日,胡惟庸也颇为感触。 表面上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少年,那份心智,却好像已经活了几十年,见惯世事。 因此,别说在那小少年面前湖弄甚么,甚至,小小的一个孩子,却似乎天生带着一份上位者的气质,让他不得不下意识听从对方的各种吩咐和安排。 突然被任命了这样一个职位,虽说官职从正三品的太常寺卿降到从三品,但,胡惟庸内心是高兴的。 太常寺卿,在主公登基之后就成了一个闲职。而这个从三品的营海副使,只看那位营海使小大人在这明州的各种风光,即使自己到了泉州,与对方不能比拟,也可以想见实权之大。 而且,还能很容易做出功绩。 只要有了功劳,将来,还愁不能更进一步么? 当然,其中也有问题。 关键就是,自己和左相,算是分道扬镳了。 之前得到这份任命,胡惟庸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再主动去拜访左相,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因为,他总觉得,皇帝陛下应该在盯着自己。 胡惟庸同样能感受到皇帝陛下对左相的疏远,就像之前,汪广洋从江西行省参政转任为山东行省参政,胡惟庸立刻就盯上了那个职位。 】 可惜,皇帝陛下宁愿让江西行省参政空缺,也没有给他。 当时胡惟庸再次去拜访了左相,希望李善长帮忙说项,私下里还悄悄打听了一番,有传闻说,皇帝陛下似乎希望与他一样都是正三品的翰林学士陶安去担任这个从二品的行省参政。 不知为何,又打消了念头。 因为太过关注,胡惟庸也难免斟酌,因此有所了悟。 大概率还是因为左相,皇帝陛下才没有将陶安放任地方。 陶安属于集庆老臣,不仅曾经在地方任职,拥有治政经验,而且饱读诗书,参与过很多朝廷律法政令的制定,能力很强。 关键是,陶安与左相,并非一路人。 顺着这条思路,再看杨宪、傅瓛、章溢等人,事情也就再明显不过。 因此,当得到这个营海副使的任命,胡惟庸其实也迟疑了许久,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主动与左相切割。 这决定并不容易。 两人不仅都是定远人,天然有着同乡之谊,而且,这些年,胡惟庸也在左相身上投注了许多,这一切割,之前的各种经营,前功尽弃。 总之,从依附一个宠臣到依附另外一个宠臣,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不得不这么做。 想到这里,胡惟庸不由转头看了看船尾上舱甲板顶层的吴良。 这位,才是真有趣。 手持一支单筒望远镜眺望四周许久的吴良刚刚放下这神奇的小东西,直觉敏锐地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扭头过去,见是胡惟庸,只是微微点头。 吴良不喜欢胡惟庸,觉得这人太势利。 不过,也没有故意交恶的意思,反正,两人过些日子就将各自上任,今后少打交道就是。 听身边吏员汇报了一些这片海域的情况,吴良换了个位置,再次举起了望远镜,或许是刚刚胡惟庸注视的缘故,让他思绪也有些跑偏。 对于突然而来的这个营海副使,吴良也是没想到的。 不过,前些日子,忽然被主公召去了金陵,又当面训斥一顿,吴良还以为自己要被闲置,还做好了打算,征战这些年,或许,恰好也可以歇一歇,读读书甚么的。 没想到,训完了,主公打发他直接来到这明州。 吴良对此只是接受。 没甚么怨言。 毕竟当下已经是君臣,天地君亲师,主公让他做甚么,当然就做甚么。而且,主公和他说得很明白,既然他总是忍不住插手地方,那就彻底转成文官罢。 话语里还带着几分教训意味。 不过,随后,主公又提起,他以往的功绩,他还是会记得的。 吴良觉得,有这句话,就更没甚么可说。 于是启程。 对于某个喊出‘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吴良也闻名已久,还有过小小的交集。但,之前也没有任何打交道的意思。他喜欢结交儒士,却不喜欢这种口出妄言的狂人。 然而,到了明州这些日子,吴良也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方做出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还是近些日子一直在钻研的对方学问,吴良都可以肯定,那怕那‘五百年国祚’的言语注定无法验证,但,那确实是一位大才。 大到明明只是一个小少年,整个明州上下,对他却都是服服帖帖。 私下还与弟弟吴祯聊过 真的是明州‘上下’。 因为,这明州,那怕是某个从一品的海军都督,都要听正三品营海使的,吴良随后也亲眼所见,那真是,和言听计从差不多了。 自己呢? 那少年说,这次勘探黄泽洋,就你们两个营海副使带队吧,也算历练历练,于是,他们就听话地来了。 没想过要反驳甚么,本能里觉得理所应当。 想到这里,持着望远镜观看浪岗山岛方向那一柱烟火的吴良不由摇头而笑,这件事,本身才是问题所在啊。 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吧。 …… 定海,同一天。 午饭后,朱塬短暂休憩就起身出城,先来到西城外刚刚设立的工装作坊。 老朱同意了朱塬的‘工装’方案,于是就开始执行。 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见是高高在上的营海司小大人出现,作坊里一个做工的妇人忽地扯住一个丫头上前,吓得朱塬护卫以为这人是要行刺。 虚惊一场。 原来,妇人想要把女儿送给朱塬当丫鬟,巴拉巴拉的,用朱塬听不太懂的方言说了一大堆,大概就是夸奖自家姑娘模样标致。 确实挺标致的一个丫头。 朱塬当然也没要,院子里实在都有些装不下。 再就是正事。 按照曾经的一些理念,大致规范了一下作坊的制衣流程,还解决了一个小问题。 扣子。 这年代也有扣子,但并不流行。 对于百姓而言,所谓的扣子,主要还是绳结编织。 这显然不适合用在工装上。 前段时间倒是产生了制作水晶扣子的念头,不过,工装用水晶扣子,不现实。和身边随从以及作坊官吏讨论一番,事情也轻松解决。 既然是海边,就地取材。 贝壳啊。 各种各样的贝壳,只要拾取大小何用的,穿上孔,无论是上衣还是裤子,都能用。 另外还有长裤的皮带。 这就没办法了。 当下,各种皮料,特别是牛皮,还属于战略物资,至于就地取材的鲨鱼皮,这个更贵,更不现实,因此,还是按传统的,绑绳子吧。 随后过河。 这次主要是看看明州海事学堂的筹备和附属小学的选址。 再就是,打算在山东流民安置社区旁边,建造一个集市。用后来更时髦的话来说,也可以叫‘商业街’。 刚刚结束的夏汛,参与海捕的士卒民夫,按照营海司拿出的方案,预计将给出平均3贯的奖励。当然,不同的职位,有多有少。 钱有了,也就有了消费需求。 更何况将来,十余万人聚集于此,本身就是一个潜力很大的消费群体。 既然想到,这次朱塬就不会再做好事。 计划盖出一条街道,房产归于营海司名下,主要用于出租,供给各个商家开设酒楼、布店、米店等等。肥水不流外人田,营海司本身下属的明州杂货连锁公司,也会参与进来。 老朱的夏税麻料代交方案推出后,刚刚成立没多久的明州杂货连锁公司,似乎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朱塬却不这么想。 经过历练,明州杂货连锁公司不仅有了一个娴熟的销售团队,还打通了一张销售网络,作为一个曾经的商人,朱塬很清楚,销售团队和销售网络是多么重要。 将来哪怕不需要再收购麻料,也可以收购其他啊。 而且,不仅是买,连锁公司也可以卖啊。 就像即将建造的商业街,这还只是第一条,将来会有很多,每条街上,都可以引入明州杂货连锁公司,经营各种生意。 这边的事情结束,朱塬又在傍晚时分赶往东城码头。 上午安排了一个轮船与桨船的速度测试。 同样的200料船只,同样的六个人手,得出的结果,朱塬之前兴之所至建造的一艘轮船,一个时辰,大概能行50里左右,相比起来,类似大小的桨船,一个时辰只能行驶20里水路。 或许桨船再添加一些人手,再添几根大橹,足够更快,但,此间效率的差异,也显而易见。 朱塬看过结果,就做出了一项决定。 计划批量生产50艘200料的轮船,一半提供给海军,作为日常巡视船只,另外一半,将会用于创建外海诸岛之间的摆渡系统。 轮船早早就已经出现,速度明显更快,为何没能普及? 朱塬这些日子也逐渐明白,关键问题,还是磨损。 传统轮船,大部分结构往往都是木质的,因此,相比结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桨橹。桨轮……哪怕转轴采用一些金属构建,其实也是非常不耐用的。 直到轴承的出现。 传统桨轮,运作起来,或许一个月就会出现问题,但,不仅省力还大幅降低了磨损的轴承,只要保养得当,使用一年或许都没问题。 如此直到天色擦黑,朱塬才终于回城。 这么每日的忙忙碌碌,各种繁琐,除了海捕的一次‘石器时代’到‘铁器时代’的突破,其他,朱塬明白,终究只是一种量变的积累。然而,短期内无法实现再次突破的情况下,不断积累量变,也是必须的一个过程。 第101章:崩溃的海军都督 眯着眼睛靠在肩舆上回到内宅,等肩舆落地,朱塬睁开眼,发现已经挂起了灯笼的院子里,靠近西厢房的一边跪着两个丫头,其中一个还举着一只大碗顶在头顶,见小主人返回,可怜中又透着些惧意的望过来。 丫头旁边还有两个手持荆条的仆妇,周围还有一些似乎是被拉来旁观的姑娘。 朱塬一时没有起身,手里摩挲着几枚刚刚在外院拿到的‘洪武通宝’样品,问走近的写意几个:“怎么回事?” 写意不说话,看向留白。 留白小脸上还带着怒意,说道:“白日里抢浴房,还打架,奴去训了几句,那个……”说着指向顶碗的某只:“……竟还敢顶嘴。小官人,家里越发没规矩,奴几个要管不了了。” 天气越来越热,之前特意交代,院子里所有人每天都要洗澡。 朱塬可受不了一点邋遢。 不过,当下听留白这么说,朱塬再看周围,却是瞬间明白。 故意绷着脸,朱塬加重语气道:“你们管不了,难道还要我亲自管吗?再有不听话的,赶出去就是,院子里这么挤,少些人才宽松!” 说完又朝周围挥手:“都散了,累一天回来就给我闹这个,看见你们就烦。” 转眼只剩写意等几人。 还有不远处越发惶恐的两个小丫鬟。 把之前摩挲的铜钱随手递给旁边的麻袋,朱塬起身进屋,写意和留白跟进来,帮自家小官人更衣。 朱塬一边任由她们给自己换衣服,一边捉过留白,敲了下妮子鼻尖:“帮你们撑腰立威了,但也不许太狐假虎威,还是要宽厚些,知道吗?” 就这么被自家小官人点破心思,留白脸蛋微红,却是摇头:“不能呢,无规矩不成方圆。再者,那些个……小官人平日里就是对她们太好了,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成了小姐,要上天呢。” 朱塬无奈,捏了捏丫头小下巴:“好吧,说不过你。” 写意帮自家小官人系好腰带,直起身瞪了留白一眼,才转过目光:“小官人吃饭罢,炖了鹿肉,很补身子的。” 朱塬向外走,一边道:“又炖啊,我想吃烤的。” 写意差着半步跟上来,劝道:“小官人,烤肉不易克化。” “偶尔尝尝,”朱塬道:“说是明天有雨,如果出不了门,就准备一下,中午围炉烤肉。” 写意想想便答应下来。 吃了晚饭,按照朱塬自己的计时标准,大概晚上八点钟。 照例来到书房,首先还是今天的日志。 不知不觉,朱塬的身体好了许多,至少,写日志不用再通过口述让写意几个代笔。不过,也仅限于此。 首先记录了计划在明州外海诸岛间建立轮渡系统的事情。 有了轮船,而且,速度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不需要再时时依靠风力,恰好可以将外海昌国州的舟山、岱山等主要岛屿连接起来,这不只是方便百姓出行,官方也能更好的管理和建设昌国诸岛。 其实,以小见大,封建时代,中央总是很容易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关键一个原因就是落后的交通系统,进而导致各种‘天高皇帝远’。 朱塬稍微有空就会思考的经济之学中‘分配’相关,就计划将此作为一个很重要的篇章。 再就是今天刚做出样品的铜钱。 老朱把数百失业的宝源局工匠打发来明州,让朱塬需要多少铜钱就自己造,朱塬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不要铅! 】 今后的铜钱,不许再加铅料。 有毒! 于是,几番商讨,确定明州的铜钱将会采用黄铜铸造。 问题来了? 大部分人的潜意识里,铜,不就是黄的吗? 不是。 纯铜,其实是偏紫红色的。 因为质地偏软,中国铜矿又稀缺,通常不会直接使用,而是与其他金属混合做成合金,比如其中最着名的青铜,因为硬度相对最高,当下明州营海司和金陵将作司制作的轴承,其中滚珠部分,使用的就是青铜。 传统的各种铜合金,往往都会加入铅料。 以往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晓了人体长期与铅接触没好处,条件也允许,朱塬当然不会放任。 就像轴承使用的青铜滚珠,哪怕一旦应用,基本不会与人体接触,朱塬还是禁止添加铅料,只能用铜、锡配比制作。 这次,铸造铜钱的黄铜也是一样。 黄铜合金,主要是铜和锌,一些工造典籍中有所记载:“赤铜入炉甘石,炼为黄铜,其色如金。” 其中的‘炉甘石’,就是锌矿。 当下的锌金属被称为‘倭铅’,和日本没有关系,这里的‘倭’,是多变的意思。因为锌的熔沸点都很低,记忆中,大概900多度就气化蒸发,冶炼火候不易掌握,于是得名。 虽然没关系,朱塬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近期直接做了更改,以后,就叫‘锌’。 元素周期表,排行30号。 同时,朱塬还找来了一些工匠,大致讲述了一下相关的原理,主要解决锌矿冶炼融合过程中的蒸发问题。这也是锌矿冶炼融合的一个主要困扰,因为增发,动辄损失两三成甚至更高。 朱塬给出的方法也很简单。 冷凝。 比如在熔炉上加装冷凝管道,让因为温度过高蒸发的锌金属迅速重新凝结,再次收集起来,避免浪费。 再有,既然知道了原理,温度控制上,也可以下一下功夫。 说白了,很多事情,只要点破了道理,再解决问题,往往就会变得很简单。 写完了日志,朱塬也就没精力再做其他。 任由写意把日志整理起来郑重地锁进墙边柜子里,朱塬转向旁边,本来要起身,见恰好望过去时暖娘下意识躲开他目光,于是招手:“过来。” 暖娘顿了顿,还是起身,走了过来。 朱塬依旧坐在椅中,捧住女人腰身,感受着夏日里轻薄衣料下的那份触感,抬头见暖娘目光依旧左右飘荡的模样,笑着道:“竟然躲我。来,叫一声,就放过你。” 暖娘抿着嘴,脑袋转开,不说话。 朱塬道:“不叫,今晚就是你了。” 暖娘身子颤了下,两颊迅速泛出红晕,脑袋扭过来,似乎张了张嘴,又似乎没有动静,只是很快再次移开。 朱塬很好说话:“不叫也行,亲我一下,也放过你。” 暖娘脑袋小小动作了下,又转开。 朱塬开始加码:“那就是你了,顺便,我再让山山水水也过来。” 暖娘听朱塬这么说,终于转回头,目光里透着哀怨和恼恨,见小男人仰着脸等待模样,迟疑啊迟疑,到底还是微微躬身,双唇却也只是在朱塬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 重新站好,女人整张脸已经红透,还闭上了眼睛。 朱塬轻轻在女人身上拍了下:“竟然主动亲我,看来是想念你家小官人了,那么,今晚还是你吧,稍后先陪我去洗澡。” 暖娘瞪大眼睛看过来,表情里更多了几分哀怨和恼恨,还小小声地几乎让人听不到地开口抗议:“你……怎能如此?” “呵……” 笑声传来,是坐在不远处圆桌旁的某个麻袋。 这笑声刚开始,就被留白一个板栗敲了回去。 朱塬只是又把女人拢近一些,感受着那份诱人的馨香,笑道:“这是给你一个教训啊,男人的话,怎么能信?” 暖娘:“……” …… 第二天果然下了雨。 还很大。 于是决定休息一天。 直到临近晌午才起了床,写意几个已经准备好了烤肉炉子,吃了些烤鹿肉,便又来到正屋书房。 没有看书。 前几天随口吩咐了一个小玩意儿,桌球,本来是送给女人们消遣的,恰好自己试一试。 比后来标准台球桌小一些的木台,没有铺绒布,只是精心打磨平整,桌球则是最大号的一寸直径轴承铜球,再次公器私用,还好这次没被某个刘青天发现。 至于规则,倒是采取了后来的几种玩法。 随意打了几杆,朱塬就觉得,这倒是挺适合自己锻炼身体的。 正消遣着,本以为一天就要这样过去,何瑄突然来找,原来是隔壁海军都督府家来了人,说那边出了事情,希望朱塬过去一下。 来人说的不清不楚,朱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冒雨赶到隔壁,才知道,是海军都督大人喝了些酒,然后,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忽然就崩溃了,一直哭,劝不住。 华高的正妻在金陵,也没人能劝。 于是只能来喊朱塬。 来到都督府内宅的一处花厅,朱塬刚进门就听到了华高的嚎哭。 真是‘嚎哭’。 走进去,来到独自坐在桌旁手里抓着杯盏仰着头像小孩子一样大哭的华高身旁,朱塬还没开口,看到他出现的华高就一把将手里的酒壶丢在地上,伸手抓住朱塬小手,一点也不顾忌面子什么的就开始继续扯嗓子嚎:“翰林,翰林啊……俺就想要个娃儿……俺就想要个娃儿……这都五十五啦,再连个娃都没,下去了咋见父母祖宗啊……哇……娃……娃啊……” 朱塬:“……” 突然也想哭了。 喝了酒的人完全没轻没重,更何况还情绪激动,朱塬只觉得,自己一只手今天是不是就要这么骨折了? 嘴上还是要劝。 劝不住。 朱塬无奈,只能道:“你别哭了,我帮你想想办法。” 这话终于有用。 华高不哭了,眼神希冀地看过来。 朱塬又斟酌了片刻,喊了门口的下人过来,先把这边收视干净,再取了纸笔。 收拾过程中,终于见到了之前华高取的那个小妾。 其他没什么可说,朱塬就一个感觉,小。 这么小,能生出孩子,才怪。 等这边又剩了自己和华高两人,朱塬拿起钢笔,对华高道:“咱们从科学的角度好好分析一下这件事。” 华高:“啥是科学?” 朱塬:“……” 华高立刻举手:“俺不问,任说。” 朱塬才继续,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一边道:“首先,你……戴先生检查过,虽然少了一些,但是,有。” 华高连连点头:“有有有。” “这就有希望,”朱塬又在纸上记了几笔:“不过,问题也很明显,所以,还是要尝试医治一下,我们先说好,不许再搞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从正经医书里,找一些正经的方子,这件事,我亲自和戴先生去讨论讨论,再联系一下金陵那边。” 华高又是点头。 朱塬道:“再次,我记得和你说过,或许是和你说的吧,咱们人类……特别是女性,最佳的生育年龄是20岁到30岁,刚刚那个……那么小一点……算了,不说这个,总之,就按照25岁上下,你再娶……两三个回来。” 华高下意识道:“25岁,那家能有任大年龄还未出阁的姑娘?” 朱塬没好气:“你是要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还是要儿子?” 华高立刻点头:“儿子,”随即也明白:“俺知晓了。” 朱塬道:“咱们把话说直白一些,大人,你娶几个生过孩子的回来,反而机会更大,至少已经证明她们能生,对不对?” 华高稍稍犹豫,还是很快点头:“俺听你的。” “再有……”朱塬想了想,又在纸上写下了‘日期’二字,一边道:“时间,这也是很有讲究的,嗯,前七后八……不对,这好像是安全期,等等,我再捋一捋……” 再次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把这件事捋清楚,也让华高直拍大腿,一边埋怨朱塬为何不早说。 朱塬也无奈。 还以为华高钻研这么久,好歹能知道一些。 再想想,或许是自己生活在信息爆炸的年代,才会明白类似的知识,华高……这厮走偏了,心思全用在了偏方上。 于是继续:“下一个,酒,要戒。” 华高不解。 朱塬道:“知道陶渊明吗?” 华高点头,还念了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朱塬道:“酒喝多了肯定是影响生育的,就说陶渊明,也是好酒,结果,生了一群儿子,全是痴呆。” 不太记得陶渊明儿子痴呆这件事到底是因为喝酒还是近亲,但,戒酒肯定没错。 华高显然第一次听到这种事,却也不怀疑,一拍桌子:“俺戒,戒了。” 朱塬也没多说,相信这厮为了生儿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也什么都戒得掉。 然后再次搜肠刮肚。 折腾了一番,朱塬把能想到的各种与生育相关都搜了出来,甚至连多吃贝类补锌这事儿都加了进去,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被华高强拉着吃过晚饭,又继续聊了几刻钟,终于得以脱身。 回到家才反应过来。 本来计划挺休闲的一天,就这么没了。 第102章:伐谋 汴梁城东,明军大营。 数百精锐骑军杀气腾腾直奔营门,其中不少人盔甲上还带着血迹。 不同以往的畅通无阻,这次营门处有人阻拦,为首一员武将看了看营盘内多处已经更换的明黄大旗,摆手示意身后骑军散去,只带了几员亲卫下马上前,问那守门小校:“主公何在,可是进了汴梁?” 守门小校见来人没有冲营,松了口气,这可是征虏副将军常遇春,若是真要直冲,他还真不知是否要强拦。此时连忙抱拳,表情恭敬又仰慕地说道:“回大将军,陛下并未进城,下令以大营为行在……” 这小校还没说完,常遇春已经急匆匆地再次上马,驰入营中。 小校眼看此景,张了张嘴,又只能无语。 大将军甚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火爆了些。 就像前几日,汴梁东北开州府的长垣县再次发生了降而复叛的小乱子,提前被召来汴梁大营等待接驾的征虏副将军如何能忍,兴冲冲地亲自跑去平叛,以至于甚至错过了接驾。 还有当下…… 陛下,可不在营中啊,将军都不等自己说完。 进了军营,又连过几道关卡,来到中军大帐,常遇春才得知自家主公不在营中,还留了话,若他回来,可以去汴梁城南。 】 常遇春本要马不停蹄地再次驰出营去,好歹被身边人劝住,返回自己营帐,卸掉还带有残血的盔甲,冲洗一番,发现右臂上有道寸余长伤痕,吩咐一句,很快有亲兵捧了一个小炉过来。 从燃着炭火的炉中取了一只大小合适的银烙,常遇春毫不犹豫地按在自己伤口上。 嗞—— 伴随着空气中飘起的一阵肉香,常遇春勐地吸了口气,很快又长长呼出,表情里没有痛苦,反而如同一口气灌了一坛老酒,透着一种莫名的愉悦感。 征虏副将军喜欢身先士卒,刀枪无眼,难免会有些伤创。 开始的时候,常遇春只是觉得,这金陵送来的烫烧之法果然能让伤口更快愈合,不影响自己提枪上阵,何况又是主公下令推广的治伤方法,便也‘身先士卒’,用着用着,就上瘾了。 军营里从来崇拜强者。 因为征虏副将军的这份上瘾,烫烧之法也迅速得到了普及,谁要是因为受不了那份灼痛而不敢用,那立刻就要成为所有人的鄙视对象。 效果也立竿见影。 天气转暖之后,军营里因伤而死的军卒本该增加,当下明军军营里的军医都已经知道,这是因为感染。而今年,虽然没有对比数据,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自从这烫烧之法得以推广,还有那数量稀少轻易不会动用的青霉神药,军营内伤病的死亡人数肯定是少了一大截。 相应的,很多人也都知晓,这烫烧之法,还有传得神乎其神的青霉神药,都是那去年喊出了‘送五百年国祚’的那位世外高人的手笔。 那人还真是神奇。 不仅有这等医术,传闻还在短短几月就打通了从明州到胶州的海上粮道,就说最近一段时间,军营内的粮饷供应因此充足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斤斤计较严格限制。 而且,传闻还远远不止于此。 大军内,阶层越高,似乎知道更多,甚至有传出甚么飞天神物之类,只是,这些消息,就不是底层的军校能轻易知晓了。 征虏副将军的营房内,处理了伤口,常遇春换上一身轻便夏装,没再穿甲,又匆匆骑马出了大营。 按照一位随行军校指引来到汴梁城南的一处岗坳,再次被周边严密守护的卫兵拦住,确认了常遇春的身份,一行人才得以进入。 刚刚绕过那座遮挡视野的土岗,常遇春一眼就看到天空里飘荡的那座巨大白球。 常遇春知道,这叫热气球,是那个他之前没能见到的小家伙献上的物事,当下也来到汴梁的测绘司郎中涂宵之前北上探路,这东西发挥了很大作用。 好像,一次升空之后,还吓退了追击的元兵。 当时常遇春就想看看,不过,主公传了谕令过来,他抵达汴梁之前,这东西必须严格守秘。 当下,终于见到。 驻马观看片刻,常遇春扭头,注意到身后的妻弟蓝玉等几人表情里带着些疑惧,笑道:“怂货,怕个甚么,等下带你等上天瞅瞅。” 说完打马向热气球飘起的方向而去。 其他人见副将军如此,也都连忙跟上。 来到一处临时营地前,再次经过校验,常遇春下马进入营地,远远就看到一行人快步迎了上来,他也加快脚步,走到近前,立刻大礼拜下:“遇春见过主公。” 刚刚一个顿首,就感觉身体被拉了起来,带着老朱的埋怨:“任多礼数。” 这么说着,老朱瞄了眼身后一起跪下的几人,目光稍稍在当下还只有十六七岁的蓝玉身上短暂停留,一边吩咐他们也起身,一边收回目光,拉着常遇春手臂打量自己的心腹爱将,感慨道:“你和徐兄,这数月来也是辛苦。” 常遇春咧嘴笑着:“主公那里话,这是俺等本分。” 跟随一旁的徐达也忍不住插话,带着惶恐抱拳道:“主公,这称呼……臣实不敢当,还是换一换罢。” “换甚么,”老朱扫了一圈,摇头道:“莫说当了这劳什子皇帝,就是上了天,任每也都是俺朱元章亲亲的好兄弟。” 听老朱这么说,周围徐达、冯胜、傅友德、康茂才等一干将领都是连连谦辞,辈分不对的李文忠、何文辉、蓝玉等人还很识趣地主动退开一些,把谈话空间交给老朱和一干大将。 这么亲热地寒暄了一阵,众人才重新转向营地中央。 刚刚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已经缓缓落地。 测绘司郎中涂宵与另外一位老朱亲卫一起从筐篓里下来,向走过来的老朱等人见礼。 望着被缆绳绑缚随时可以再次飘起的巨大白球,老朱那怕已经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那里亲自得到原理讲解,还是难免感慨,这简直不是人力所能为之。 当下又对涂宵道:“涂郎中,你再与大家讲一讲罢?” 涂宵点头,示意道:“这热气球,看似神奇,道理实则再简单不过。如同木浮于水一般,咱们人之周围,所谓空气,亦有重量。若有重量轻于空气之物,便会浮起。热气球中的热气便会如此,热气亦是气体,但,因为另一个热胀冷缩之原理,气体受热,体积膨胀,同等体积的热气要比周围空气质量更轻,于是便能浮起。” 涂宵说完,觉得自己已经相当浅显,却还是发现周围一片半懂不懂的疑惑表情。 常遇春就没听懂,也没想过听懂,倒是上前一步,跃跃欲试地对老朱道:“主公,让俺上去瞧瞧?” “不许!”老朱立刻拒绝,表情严肃道:“这热气球很是危险,若有不妥,从百丈高空坠下,神仙也难救。遇春,俺已多次劝过,你这莽撞性子也要改改。就说近日那长垣的小乱,何须你一个大将军亲自赶去镇压?这天下眼看就要大定,征战任些年,正是该享受富贵之时,若有闪失,如何是好?” 虽是当着众人面的训斥,常遇春却没有丝毫羞怒,他能感受到老朱如兄长一般的真心关切,只能一咧嘴,抱拳道:“主公,俺不上了。” 老朱借题发挥,依旧瞪着常遇春:“以后若非不得已,也不许任再亲自冲阵,可记住了?” 这可记不住! 常遇春正要反驳,老朱已经转向徐达:“徐兄,此事就交予你,遇春再如小校那般莽撞逞能,你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徐达抱拳,只是表情有些为难。 这个…… 不好管。 常遇春也已经苦着脸说道:“主公,俺就是个莽夫,不让俺上阵,俺还能干个啥?” 老朱绷着脸道:“坐镇指挥。” 常遇春又咧嘴:“主公,那就得把俺这副将军职位和老徐调一调。” 徐达立刻道:“遇春若想要,咱就换换。” 老朱:“……” 大家顿时都笑起来。 老朱只能无奈。 劝常遇春不要再亲自上阵,一方面是真心,一方面也是私心。 真心是不想让常遇春再一次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私心……是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那《天书》,若常遇春命运能改变,将来,自家媳妇,还有长子,也都能改变。 当下,这夯货似乎不怎么听劝。 事情还多,暂时也只能先放下这件事,重新转向今天专门来看的这热气球。 老朱又让涂宵详细讲述了一番之前在古北口热气球升空吓退元兵之事,讨论一番,做出决定,这东西,或许可以作为一支‘奇兵’,将来大都城外,若能有几十只热气球同时升空,必然可以让守军胆寒,降低明军的攻城难度。 主意定下,老朱当场下令涂宵亲自负责,半月之内,秘密制作三十只热气球,将来用于大都之战。 这件事谈完,大家对热气球的好奇心还没有降下,又围上去,重新让这热气球升空。 常遇春到底没忍住,又请求几次,还是一尝所愿。 不过,只允许被升空三丈,稍稍感受一番。 当下的热气球也真是原始,比如最重要的热源,只是一个铁盆,内放棉花,浇上油料后点燃,漂浮过程中,不断通过管子从下方添加燃料,至于火焰大小,没办法控制。因此,升空和降落都是通过缆绳上下拉扯。 若是没有缆绳,就像古北口那一次,就只能等燃料燃尽,热气球逐渐冷却,自动落下。 九死一生地回到汴梁,涂宵就此特意去信询问,朱塬给出了另外一个方法,也是笨方法,给铁盆加一个盖子,若是紧急需要,把铁盆盖住,火焰自会熄灭,热气球也能逐渐回落。 这个道理也很简单。 隔绝氧气。 无论如何,这热气球都相当原始,也可以想见其中的危险程度。 不过,就如常遇春都愿意冒着危险亲自尝试一样,常遇春是出于好奇,但,其他人为了军功,愿意搏命的人也实在不少。 如此直到晚间,老朱和一干大将才返回大营。 吃过晚饭,没有等待,老朱又召集诸将,连夜商讨接下来的进兵策略。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七。 老朱希望这一仗如同曾经那样,也能在8月份结束。 主要是,入了秋,北风渐起,海运就不会再那么通畅,到时候,三十余万北伐大军聚集前线,可能又要面对粮草问题。另外,若能8月结束会战,恰好也不会耽误秋收,这也是国之大事。 首要战略目标已经确定,至正帝父子。 晚间商讨的,就是具体如何执行。 参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之前给出的很多意见,再与诸将站在涂宵近日当然也是根据某人建议制作的沙盘面前商讨至深夜,老朱又确认了一点。 四个字:上兵伐谋。 整件事的关键,就是不能让至正帝父子提前跑掉,这就需要一些疑兵之计。 老朱打算先给出几个假象。 第一个假象,老朱对这次北伐结果很满意,因此,有些不思进取,接下来,会大张旗鼓地犒赏全军一番。 第二个假象,下一步的征伐方向,老朱打算继续向西,一个是太原的王保保,一个是关中的李思齐等部,因此近日将会试探性进攻。 第三个假象,北方还是要用兵的,不过,力度一定要小,还要适当羊败几场,让至正帝父子觉得大都其实可以守一守。 至于真正的进兵路线。 西线羊攻的同时,大军要先推进到沧州。 沧州距离大都还有400里,而骑兵不计代价强行奔袭的话,一昼夜或可行进300里,因此,保持400里的距离,可以给至正帝父子一份安全感。然后,停步不前。 再就是,暗度陈仓。 另外一部大军,老朱打算让常遇春率领,沿黄河北线顺水而下,与已经顺利抵达来州的吴祯部汇合,乘船突袭直沽,登岸后直奔大都北方的各个隘口,执行‘关门’之计。 北方顺利关门,沧州大军迅速推进。 骑兵两日内可抵达大都城外,步军至多五日,也能推到大都城下,完成包围。 最后,老朱已经在金陵曾试过的一招,炸开城墙。这是避免大都之战沦为又一场‘平江锁城’的最便捷方法。 同样是朱塬给出的计策。 老朱最初不相信火药能有那种威力,亲眼看过几次试验,也不得不认可。 同时带来了一个副作用,对于修建金陵城墙,老朱因此没有了多少心气,只觉得,一个让人甚至有些不安的新时代,就那么滚滚而来了。 第103章:人事考虑 海军都督府的外院正堂与隔壁的明远堂格局类似,一张长桌,此时只有华高和朱塬两人相邻而坐,正在翻阅闻造刚刚从北方送来的前线战报。 今日已是七月廿二。 老朱是七月十六抵达汴梁,闻造一同北上,这是第一次送信回来。 相比明州到金陵的两天路程,这边到汴梁,路程超过两千里,单程一次传送书信也增加到五日,这还是不计人力、马力等成本的情况下。 至于史册里常见的‘八百里加急’,实际是很难实现的。不是马力跑不到,主要是,大部分情况下,路况不允许。 再就是,古人对距离的计算很粗略,短距离或许还能准确些,路途一旦加长,那就完全没了准头。 就像最典型的一个,江淮外海的浅滩区域,之前被称为’万里长滩‘,营海司根据纬度测距法实际测量后,其实连一千里都不到。 海军都督府大堂内。 战机瞬息万变,该说的提前都已经说过,朱塬不打算再冒然给老朱提什么意见,但从前方反馈回来的消息来看,老朱还是接受了他之前的大部分建议。 比如华高正拿在手里欣赏的两张素描画像。 至正帝父子的画像。 老朱既然让闻造特意把两幅画像捎回来,说明前线肯定已经有了数百张。 可以想见,将来前线各级领军将官手里,都不会缺少,这会最大程度避免至正帝父子不知不觉地逃出大都。 再就是,闻造离开前,老朱刚刚发布诏令,犒赏全军。参与北伐的数十万士卒,不仅各有银钱、布匹赏赐,还要欢庆三天。 这显然是故意的。 熟悉老朱的人都明白,正常情况下,老朱不是个会搞这些花头的人。 既然做了,显然就是给一些人看。 给谁看? 还是至正帝父子。 老朱应该希望至正帝父子认为,明军拿下了汴梁,就已经非常满足,或许不会再急着攻取大都。 朱塬觉得,至正帝父子只要不是太傻,或者,哪怕父子两个猜不出来,但,至正帝父子身边肯定不缺聪明人,也不缺对老朱有一定熟悉的人。但,朱塬也相信,人总是很容易自我麻痹的。 有些时候,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依旧会不由自主抱有最大程度的侥幸心理。 这不是朱塬信口开河。 这片土地上,那厚厚的数十本史册,记载了太多类似的故事。 就像恰恰是老朱当下所在的那座汴梁城,那一场靖康之变,开始觉得,金人不会打过来的,打过来了,又觉得,他们只是要钱而已,给了钱,转眼又来了,还自我安慰,这城,还是能守一守的,结果……没守住…… 华高军阶足够高,很多事情,朱塬也不对他隐瞒,两人纸上谈兵了一个多时辰,转眼到了傍晚。 又被强拉着在这边吃饭。 饭厅内。 看着三个二十多岁外貌端正的妇人亲自端饭上来,朱塬就很无奈。 这是前些日子朱塬给出建议后,华高拉着他亲自帮忙挑选的。大半个月下来,除了营海司的事务,私下里,朱塬被折腾最多的一件,就是海军都督大人的那点破事。 朱塬因此甚至完成外一本书,名叫《科学生育手册》。 华高奉为至宝。 等三个妇人上菜之后又被华高打发走,朱塬看了看坐上各种鱼贝,无奈摇头:“大人,过犹不及啊,就算海货很补,也不能这么吃吧?” 华高已经利索地吞了一只蒜蓉生蚝,闻言摆着快子朝桌上示意:“青菜,有青菜哩。” 朱塬:“……” 华高囫囵咽下一口生蚝,才道:“翰林,俺真是觉得,照你给的食谱,还有和重生研究出来那方子,近日……不一样呵,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朱塬不客气地把一盘青菜拉到自己面前,夹了一口吃着,疑惑:“嗯?” 华高压低了一些声音:“这一月三次,是否少了些,六次如何?” 朱塬摇头:“你至少坚持半年,若实在不行,就是我的方法不管用,你再随意。” “管用,管用,”华高连连点头:“俺都说了,能觉出变化。” “那就更该坚持,”朱塬其实不喜欢和华高讨论类似问题,总觉得挺尴尬,却还是只能道:“大人,说实在话,你不年轻了,因此,更应该注重的是‘质’,而不是‘量’,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华高叹了下:“俺就是急啊。” “急也没办法。” 华高又叹,随即看过来,带着些笑意:“翰林,你那院子……就没动静?” “我还年轻。” “可要紧着些,紧着些哦,”华高再劝:“若是有了,恰又能一男一女,将来,咱们就当个儿女亲家。” 朱塬表情古怪。 这辈分……又有些乱。 吃罢饭,华高再次拿来那本《科学生育手册》。 提意见。 关于其中几幅插图。 海军都督大人非常严肃,一本正经:“翰林,俺最近琢磨啊,只是垫枕头,是不是还差了些,要不,倒栽葱,这姿势,你觉如何?” 说着还比划一番。 朱塬:“……” 我还只是个孩子啊,为什么要背负这么些古怪破事?为了几幅破图,都已经被身边妮子觉得不正经了,小小年纪画春宫,我容易么? 拔腿就走。 第二天是七月廿三。 进入三伏天,朱塬的精神又不怎么好起来,若不是傅寿送了一批冰块过来,每日堆在房子里物理降温,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而且也再次偏向独睡。 身边有人,再漂亮,也热啊。 事情还是要做。 老朱亲自坐镇大都之战,如果八月份顺利结束,九月返回,到时候,朱塬也很难再留在明州。 因此要为自己离开后做布局。 吴良和胡惟庸已经分别赶往广州和泉州赴任,每人离开时带了10万两白银,以及朱塬亲自挑选出来的一批吏员。 不算光杆赴任,但两人的事情也多。 接管海贸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海捕。 简单两个字,背后却涉及组织渔民、建造船只、修缮港口、勘测鱼情、绘制舆图等方方面面。 这还只是两人的初级任务。 朱塬的期待其实更多一些,比如,广州和泉州对应的两座大岛,必须重点经营起来。 毕竟南边不如明州。 昌国诸岛向外绵延两百余里,对于这个年代而言,等于提供了诸多天然的港岸,最大程度保障渔民安全。而且,舟山渔场本身又是中国沿海最大的渔场,再加上朱塬的亲自经营,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全。 福建和广东,朱塬不怎么熟悉,但相对来说,想要开展大规模海捕,近海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就只能发展远海捕捞。 这还不是几百年后的远海捕捞。 当下,离开海岸两三百里,就已经算是远海。 巧合的是,那两座大岛,恰好就在相应的位置上,以这个年代的生产力水准,只要把两座大岛经营起来,只是沿岛屿周边发展海捕,就足够有相当可观的收获。 再说明州。 朱塬的接班人有三个,刘琏、姚封和方礼。 因为海运和海捕的成功,朱塬月初时已经替他们向老朱请功,并且申请重新设置了营海司的官职。 三人都晋升了两级。 各自从之前正五品的营海司郎中,提升到新设的正四品营海司佥事,品级与知府相当,只差了吴良和胡惟庸一级。 接下来,就是朱塬离开后,谁来主事的问题。 朱塬私下斟酌的结果是姚封。 原因很简单,和山东那边兼领营海副使的和淮一样,都是‘技术官僚’。 这方面,勤奋好学又很乐意接受各种新式学问的刘琏其实并不差,也愿意知行合一,不过,刘琏过于刚直的性格,没有他的压制,很容易过犹不及,妨碍到其他人具体做事。 朱塬甚至考虑,自己离开时,是不是把这位也带回金陵,免得在这边让大家太束手束脚。 暂时还没有决定。 再就是方礼。 当初老朱派方礼过来,主要是为了协调召集逃散的方家旧部。 方礼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不仅如此,这几个月来,对于朱塬分派的其他工作,方礼也都是兢兢业业,就像之前的夏汛海捕,从五月初到六月中旬,方礼在海上一漂就是一个多月,功劳苦劳都不缺。 更何况,还有方家私下里对朱塬的投效。 如果不是老朱打岔,朱塬甚至希望把方礼打发到福建或广东,单独经营一省。相比刚上手的吴良和胡惟庸,方礼的才能虽然不及刘琏和姚封,但毕竟熟悉营海司的各种运作流程,外放出去,朱塬相信方礼大概率会比吴良和胡惟庸做的更好。 现在,两个坑都被占了,方礼怎么办,也就是个问题。 三位之前的营海司郎中,当下的营海司佥事,如果并列在朱塬之下,还没什么,但,各自功劳都不差的情况下,朱塬让姚封接替自己,哪怕理由很正当,也难免会让另外两人有想法。 实在不行,朱塬就打算把方礼也一起带回金陵。 今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会缺少安置方礼的位置。 无论如何,这件事很重要。 两世为人的经验让朱塬坚定一件事,这世界,大到国家,小到家庭,从来都是因人成事的。 人事,真的很重要。 除了三位骨干,还有朱塬最近几个月设置的各种部门和公司,管理架构也需要尽快完善起来,确保自己返回金陵后,也能运转自如。 这些依旧是各种繁琐到不能再繁琐的事情。 早上九点钟开始工作,直到这一天的太阳落山,朱塬回到营海使府邸,还要继续翻看刚刚做出来的一份统计文件。 六月二十到七月二十,明州海洋发展集团下属的海捕团队,在这个相对澹季的鱼获收成。 朱塬之前的目标,哪怕到了澹季,每月的鱼获也要达到10万担。 当时觉得这个目标已经不低,10万担鱼获,作为口粮的话,足够养活十多万人,明州的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可以全包。 实际是,过去一个月,海捕团队的各种鱼获收成总和,达到了13万担。 超额30%完成任务。 朱塬高兴之余,也不得不谨慎起来,详细翻阅了各种鱼获的收成,又招来一些吏员和渔民详细询问,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遍布昌国多个岛屿的一种泥螺,列表里足足有1.7万担。 这就是170多万斤。 朱塬之前尝过这种泥螺,个头不大,四五月份的泥螺最为肥美,味道也不错。 问题是,短短一个月时间,搜刮了170多万斤,这就有些过头了。 既然发现了问题,朱塬当场把一干负责人召来,详细阐述了一番‘不能竭泽而渔’和‘可持续发展’等概念,要求海捕团队立刻停止对泥螺的采捕。 同时,还让刘琏等人再赴海上亲自勘探,确定各种鱼虾、贝类、海菜等物产的捕捞标准。 大概就是,不能过量,不能捕捞太小鱼类,以及,若是繁殖期,也要收敛。 其实明州外海的各种渔汛,鱼群聚集的目标都是为了繁殖,但当下,对于大小黄鱼,和今年冬天将会展开捕捞的带鱼之类,因为体量足够大,暂时还不需要收敛。 但,其他海洋生物,现在就需要保持节制了。 还说各岛滩涂上的泥螺,采捕实在方便,如果不懂得克制,一味地追求产量,或许三五年之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产量。 朱塬同时还想到了人工养殖的问题。 海鱼暂时还不太容易,但,这种生活在滩涂上的贝类,或许可以专门划出地界,尝试专门的养殖,至少,通过人工的干预,提高一下产量。 临时发现的问题,处理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朱塬回到内宅,还是按照他个人的计时标准,时间又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钟。 天热,没什么胃口,先去洗了澡,回到铺了冰块的凉爽正屋缓了缓,才在身边女人的催劝下吃了些东西,随后直接转去卧房休息。 睡前产生了某个念头。 下场雨吧。 又连忙打消。 别下。 明州这边还好,北部,杭州湾的对面,苏松等府,这些日子已经雨水成灾,再往北,只隔了一条大江,以扬州府为代表的淮东地界,却又是大片大片的干旱。 再加上各地还在持续的大小战事…… 糟糕的年景啊! 第104章:又病了 朱塬一直觉得自己身体是一天天好转的,没想到,或许前一日忙碌到有些晚缘故,又或许是晚间贪凉,屋子里放了太多冰块,总之,第二天一大早,又病了。 夏日感冒。 随后的连续三天,又是发热又是咳嗽,还一度昏迷,结果,整个明州都因为营海使大人的生病而鸡飞狗跳,该来的文武官员全都第一时间跑来探望,连隔壁州县一些官员都闻讯而来,至于东南诸多地主豪商,更是闻风而动。 全都没见到人。 海军都督大人亲自守着,隔了几个月,再次想到了自家主公的交代,当某人是他亲儿子。 小祖宗可不能有事啊。 不得不说,夏天的感冒,确实要比冬天麻缠。 某种程度上,朱塬这次算是自己救了自己,因为想起了一种药。 戴三春给朱塬开的方子,连续两天都不见太大效果,迷迷湖湖的朱塬问身边妮子有没有藿香正气水,然后就引出了一连串。 这还是前世的记忆。 曾经小时后,家里一到夏天就会备下藿香正气水,无论中暑还是感冒,效果都非常好,因此哪怕几十年后,甚至两世为人,朱塬的记忆都非常深刻。 戴三春在当下算是最顶尖的医生,也博览群书,但终究逃不开这个时代眼界不够开阔的局限性,哪怕之前看过相应的药方,也不可能冒然使用,还是习惯于自己的治病方式。 相比起来,几百年后的藿香正气水,既然能够在数千年留下的无数方剂中脱颖而出,得到广泛推广,肯定是有其过人之处。 朱塬半昏不醒的时候提出,写意连忙找了戴三春,听到‘藿香正气水’,戴三春不用翻书,当即就想到了对应的‘藿香正气散’,这是宋朝官方医典《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记载的一个方子。 还当着华高的面背出了药方,并以自己的经验阐述其中医理。 还说起,医典相应的那一卷,几十个方子,都是治疗伤寒的,如大小柴胡汤、大小青龙汤等等,他觉得吧,似乎……这藿香正气散,不太合适。因为这方子……大略……更适合治疗霍乱,而小翰林并无呕吐腹泻等症状。 急的华高想打人。 华大人的思维很简单,小祖宗迷迷湖湖提出来的东西,那肯定对症,要不然,难不成你戴三春还比朱翰林大才? 戴三春无法反驳。 原本的方子两天效果不大,本来就要更换药方。 那就试试。 然后,只是一天,三顿汤药下来,朱塬就明显好转了很多,看得戴三春直疑惑,并郑重其事地列了一份病例出来。 转眼到了七月廿七。 朱塬大概恢复过来,但华高觉得,这定海,小祖宗实在也不能再待,太热,还是找个地方避暑最好。 朱塬也没意见。 按照后世的标准,朱塬觉得,这些日子,最高温度可能有40度级别,哪怕能享受到这年代普通人很难感受的冰块降温,但总不能一直待在屋子里,一旦外出,忽冷忽热,反而更容易生病。 倒是避暑的方向,又有了分歧。 华高希望朱塬去定海北边位于慈溪县境内的九龙山,朱塬想要出海。 终于有理由了。 最终海军都督大人没能拗过营海使大人,还是出海,目的地是昌国州的舟山岛本岛。 为了朱塬出行,营海卫两千水军浩浩荡荡,护送着朱塬的那艘5000料座舟,先来到舟山岛南部中央的昌国古城,上了岛,又进入中央山中,在一处湖畔的避暑别业落脚下来。 不得不说,相隔虽然只有百里左右,这边岛上,特别还是山间,气温至少下降了一半,哪怕是白天,也就20多度的样子,晚间朱塬还要穿上厚衫。 】 眼看朱塬好转,又安顿下来,已经在明州停留好些天的闻造才终于再次匆匆北上。 在此之前,金陵都有消息传来,皇后马氏派人来探望朱塬病情,还送来一堆珍贵药物,并叮嘱华高以及朱塬的身边人好生照料。 这么闹腾一阵,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朱塬都放缓下来。 上了岛,出海也是不可能出海的,处理事情,每天也被海军都督大人亲自限制为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是歇着。 就只能歇着。 …… 汴梁。 闻造从明州赶来,时间已经是闰七月的初一日。 之前传信队伍一分为三,老朱来了汴梁,也没有改变。 因此,老朱提前也知道了朱塬又生病的消息,闻造亲自赶到,细说了详情,得知是暑热加劳累,不过已经好转,还去了舟山避暑,老朱才放下心来,却还是写了一封亲笔让人送回,要求朱塬这个月就在岛上修养,不许再过多操劳。 毕竟那孩子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过。 汴梁城东的明军大营内。 打发走闻造,因为暑热也是一身单衫的老朱便又处理起了满桉的军务。 上月十六抵达汴梁,已是半月时间。 定下计策,当下很多事情推进都算顺利。 西线。 徐达前些日子亲自带兵三万出了潼关,已经与盘踞关中的李思齐部打了几仗,因为既定的策略,明军故意示弱,没有太过推进,双方因此僵持下来。 确认徐达西进的消息肯定传往北方,当下徐达已经在秘密返回,只留下自己的纛旗,所部由傅友德接替,继续与李思齐纠缠。 西北方向。 上月中旬定下计策的第二天,常遇春就同样率兵三万一路压迫到了太原城下,王保保退入城中,做出了固守之态。 王保保闭门不出,常遇春同样留下纛旗,匆匆返回。 所部由冯胜接替。 老朱给出的军令,攻城继续,也不能太急,若能打下太原,那是最好,打不下,只要能僵持到大都之战结束,也算冯胜一功。 这其中的破绽其实很明显。 常遇春从来攻掠如火,冒然改变了策略,开始转向僵持,以王保保的聪慧,肯定能看出异样。 老朱却不太担心。 从年初开始,因为元廷内部的争斗,王保保已经与大都彻底翻脸,甚至一度杀尽了太原城内的所有朝廷官员,至正帝也褫夺了王保保的所有职位封号。 按照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判断,王保保骨子里依旧是忠诚于元室的,但,以大都那对父子的昏昧,除非到了绝境,否则,不会与扩廓讲和。 当下,明军表面上没有直逼大都,而是转道向西,至正帝父子肯定很乐意看到王保保兵败,更不会轻易与对方接触。王保保又是骄傲之人,再是忠诚,大都那边不给他一个说法的前提下,也不会把自己热脸贴过去。 因此,王保保就算看出端倪,大概率也不会告知大都。甚至……就算告知,至正帝父子能信吗? 再就是北线。 同样按照上月中的计划,老朱派遣了自己的外甥李文忠步步推进,已经顺利拿下了沧州。 根据前线传来的情报,攻下沧州时,大都方向确实有所异动。 不过,当元丞相也速一战打败了李文忠,杀伤明军将近两千人,并且通过凿船堆石方式将沧州通往大都方向的卫河连续填塞了数十里,双方在沧州一线僵持下来,大都也重回平静。 这也是一个问题。 李文忠资历终究不如徐达、常遇春等大将,因此,元廷根据老朱的人事部署,判断明军短期内不会北上,再加上元丞相也速填塞了运河,又给大都了一份安全感,算是稳住了至正帝父子。 问题是,运河真的很重要。 若不是有某个暗度陈仓的计策,明军下一步的进兵路线,就是沿着属于京杭大运河北线联通黄河与大都的卫河一线,一路北上。 沿水路而进,这是明军一贯的做法。 毕竟明军大部分都是南方人,以及,还有关键的一点,这么做,可以一路通过水道补充给养,既减少对民夫的征用,又降低路途的消耗。 传统大军远征,往往是十万大军,要跟随数十万民夫,明军却打破了这一惯例,凭借水路河运,哪怕当下前线已经北到沧州西出潼关,全军征用负责后勤的民夫也还不到10万人。 当下,元丞相也速填塞了卫河,到时候,沧州到大都的一段,明军就只能转向陆路。 好在这本就是既定的策略。 河运可以输送大批给养,但要说速度,少量船只或许比陆上要快,但十万级别的大军转进,还是走陆地更快捷一些。 问题是,后续的给养输送,也只能走陆路。 若是大都围城旷日持久,那就会很麻烦。 无论如何,北方顺利关门之后,这边也发动突袭,先围了大都,再说其他。 各部前线部署完毕的同时,就在两天之前,常遇春也带着第一批一万五千精锐骑兵沿黄河而下。 因为明军大部分都是南人缘故,这些年,老朱那怕非常重视,当下聚集北方的总计38万大军,骑兵数量也才3万出头。 马倒是不太缺,主要是缺人。 骑兵太难培养。 常遇春这次直接带走了一半,还是最精锐的一半,也算老朱压了重注。甚至,这一万五千人,老朱一次性给了三万匹马,将来在直沽登岸,将会一人双马,直奔大都北方的居庸关、古北口等各个隘口。 人还没什么,三万匹马,从水路运出,也废了很大一番力气,老朱为此特意从来州秘密调遣了一批海船过来。 老朱也给常遇春下了严令,这一万五千人,哪怕打光了,也要把‘门’关上。 当然,暗度陈仓的兵力,不会只有这一万五千。 接下来,还有三万精锐步军也会赶往渤海湾,这批人由老朱的另外一位义子何文辉率领,与吴祯部汇合之后,总兵力将会达到六万。 按照计划,常遇春部一万五千骑军,需要两天之内抵达大都北方各个隘口。 另外的四万五千人,也将会轻装突进,计划只带七天口粮。 预计三百里左右的路程,最多四天走完,老朱还许诺,各部若能提前到三天内抵达各个目标隘口,从上到下,都将记功一次。 这其中的问题也很多。 第一个是从来州到直沽的那段海路,超过五百里的路程,老朱当下不担心各部会迷路,更担心的还是天气状况。 只有遇到顺风,各部海军才能突袭直沽。 这就需要等待天时,来州的海军动了,这边要跟进配合,不确定性很大。 再就是,直沽登岸之后,骑军奔袭,不说万一遇到了糟糕天气,大都周边,也是河道纵横,过河也是一个问题。 测绘司已经给出了一条提前侦测好可以涉水过河的路线。 老朱不太放心,之前已经又派遣了测绘司的吏员悄然前往大都周边,再次探查,确保万无一失。 计划是,就算无法涉水,明军也是非常擅长建造浮桥的,不过,建造浮桥需要用船,这也是这一次测绘司的吏员侦测的重点。 明军没法让船只从天而降,但北方,既然有河,船也不会缺。 到时候,强征还是强抢,便宜行事。 大局为重。 就像接下来从沧州北上,明军以往行军,也是有严格军令,不许踩踏庄稼。 这一次,哪怕已近秋收,很多事情,也顾不了。 还是大局啊。 不断审阅着面前书桉上的各种奏报,老朱脑海中梳理着这些,又不免患得患失起来。 这些年,虽然经历坎坷,但,除了与陈友谅那一场鄱阳湖决战,老朱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类似的心情。 不是害怕失败。 元廷衰朽,内部分裂,自己又掌握数十万大军,想败都不太可能。 问题是,这一次,能一鼓作气,彻底除掉元廷根基吗? 想着想着,老朱产生了一个念头,并很快做出了决定,打算再派一队使节去往大都,稳一稳至正帝父子,不能让他们跑了。 老朱连理由都已经快速想好。 不管至正帝父子信不信,反正,大家以沧州为界限,暂时互不侵犯吧。 至于派出的这一对使节下场会如何,也顾不得。 只要能稳住至正帝父子,给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其他,都顾不得了,那怕是自己的名声。 名声那里有胜败重要! 第105章:又一条产业链 舟山岛,昌国州城北部山中有个姚家岙,岙中有个姚家村,村子附近有个姚家湖,湖畔是已经搬入昌国州城的大户姚家的一个避暑别业。 依水而建的别业,还是江南民居常见的紧凑格局,只有七八亩的大小,却分成了九个院子,其中不少还是二层小楼,倒是足够朱塬把一群大大小小都带过来。 这是闰七月的初六日。 没有了暑气的困扰,因为刚刚又病了一场,还是很晚起床。 吃过早饭,来到别业最西边的一座日常理事小院,时间已经邻近己正,上午的10点钟,一群人早已在等待。 刘琏首先送上了一份各地的木料储备账册。 最近几个月,营海司在浙东临海各州县设置了总计8个造船木料储备基地,附有相应的造船工厂,并且持续投入人力赴山中伐木。 随着越发临近离开,朱塬就打发刘琏赴各地进行了一次清点。 这件事交给‘刘青天’最放心。 刘琏昨天才刚刚从温州返回,在舟山这边等了一夜,今天才见到自家营海使小大人。 结果也让人满意。 将近半年时间,8个储备基地,除去之前的置换消耗,当下累计储备木料已经达到173万料,这就相当于,足够建造可以承载173万石粮食的海船。 而且,伐木还在持续,预计全年,只是浙东各地,储备300万料木材不成问题。 朱塬甚至已经有些担心。 这173万料木材,当然,并不是说就是173万棵树,朱塬早就了解过,1料木材的标准是一尺直径两丈长,这年代的树木都很高大,一棵树,直径两三尺高度十余丈的并不少见,因此,往往一棵巨木,甚至可以抵得上10余料木材。 算下来,这173万料木材,其实只是总计27万棵树而已。 不过,朱塬还是觉得,要提前考虑可持续发展的事情。 朱塬早前还觉得,这年代人类没有灭绝一种生物的生产力,但,上次的泥螺事件,营海司官员为了政绩,一个月近乎搜刮地捕捉了1.7万担的泥螺,让他意识到,人类的生产力,还是不能太低估。 与刘琏商讨之后,朱塬决定,正式成立‘绿化处’,目标只有一个,种树。 这其实是朱塬很早就开始的一项工作。 早先是组织在明州各地广泛种植油桐,后来,采伐团队进山,朱塬也交代,若有余力,尽可能在采伐的同时种下树苗。处理鱼获的烘烤作坊成立后,因为需要消耗大量木柴,朱塬也要求伐木团队在哪砍柴就在哪种植,不能有光秃秃的山岗出现。 只是,这些之前都不成体系。 当下明州人力充足,甚至老朱一直在从各地遣送流民过来,人手不是问题,就可以组织专门的团队,从育苗到植树再到后期的养护,尽可能专业化。 朱塬没时间磨缠,主意定下,当场就确定了‘绿化处’的人事规格。 八个木料储备基地,就打算设置1个正八品主事,8个从八品的主事,每一位副主事暂时先给300人,把事情做起来,后续看情况添加人手,计划增加到每处至少1000人的规格。 随即又找出名册,划拨人手。 处理完这件事,朱塬看了下提前列好的日程,对刘琏道:“你先别走,听听之后的这个项目。” 刘琏点头。 其实已经知晓,毕竟刚刚等待了那么久,总会和人说话交流一番。 朱塬说着吩咐一句,很快有两人被带了进来。 两人一个是营海司的普通吏员,名叫林久,是个二十多岁的长圆脸青年,另外是一个瘦小的老汉,五六十岁的样子,名叫匡三。 见礼过后,朱塬示意林久:“先说说?” 林久又是一拱手,说道:“大人,小的随船出海,见那当场处理后的鱼获下水被弃入海中,实在浪费,就生出了想法。任多下水,若能收集起来,用于饲养家禽,对咱营海司来说,或又是一项……新产业。” “我其实也关注过这件事,”朱塬等林久说完,摇头道:“鱼获下水其实也是能吃的,只是麻烦一些,海捕过程中当场处理弃入海中,也是权衡之后的结果,我们只能在现有生产力条件下挑选利益最大化的方案。” 林久道:“大人,小的仔细考虑过其中关节,定是能行。” “你继续?” 林久条理清晰道:“此事想要执行,难点不过两个,下水不易保存,需及时运到岸上投喂。咱们海捕团队渔汛期间是不轻易靠岸,但可以调派专人和船只进行运送。小的特意看过大人吩咐建造的那些轮船,一个时辰可行50里,那怕200里外嵊泗外海,四个时辰也足够到岸,即使炎夏,四个时辰,下水也可保存。再者,家禽可养在诸如这舟山岛上,距离又会缩近,小的建议可多多建造,用于此事。” 朱塬微微点头。 认真倾听的刘琏有些迫不及待,追问:“难点之二呢?” 林久见佥事大人抢话,瞄了眼朱塬,见他没甚么不悦,才接着道:“难点之二,在于禽苗,事情若要推进,需要数以十万计的雏禽,”说着转身示意一直老老实实站在旁边的匡三:“小的私下探询之后,找到了匡老,他每匡家村,或可解决此时。” 姿态一直谦卑中透着畏惧的匡三听林久说道自己,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用带着浓重土腔的官话磕磕巴巴道:“大……大人,小的村子,是焙蛋的,鸡,鸭,鹅,俺……俺都能成。” “老丈先起来吧,”朱塬无奈说了句,等匡三起身,又转向林久:“还是你来说?” 林久便介绍起来。 匡三来自奉化州,是一族之长,其所在两三百号人的匡家村,拥有一门绝活,可以人工孵化禽蛋。 大概是一种火焙之法。 简单来说,使用专门的孵化筐,下方慢火烘烤,通过人工提升温度,孵化各种禽蛋。 凭借这项技艺,匡家村每年可以孵化上万只的各种雏禽。 朱塬等林久介绍完,没有追问具体细节,而是一针见血地转向匡三,问道:“成功率是多少?” 匡三表情迷茫。 林久主动接话道:“大人,手艺不同,这成功率也是不同。匡老是行家,可做到七成,若是刚上手的后生,或就只有二三成。” 显然对这件事很上心的刘琏摇头:“二三成也太低了些。” 匡三此时也听明白了,连忙道:“那都是些笨娃子哩,不多,不多,俺们村……五成还是能做到咧。” 对于人工孵化,完全是盲区,朱塬也没有几百年后的数据可以对比,只是觉得,以当下的生产力条件,能做到五成的孵化率,应该也不算低。 更何况,既然事情提了起来,后续肯定是可以改进的。 就像林久刚刚描述的那火焙道具,朱塬立刻就联想到了北方的土炕,应该是比那什么焙筐更好一些,还有,所谓孵化,最关键的一个就是温度。 朱塬快速琢磨了片刻,也觉得,这件事……似乎也不那么难以解决。 温度计呗。 相比当下也算拥有足够人力物力解决第一个运输问题,朱塬明白,规模化地孵化禽苗,才是关键,如果不能数以十万计乃至百万计地进行孵化养殖,只是几百上千的小规模折腾,也没有多少意义。 想到这里,朱塬又发现了一个问题,问林久道:“还有一个,渔汛时或有足够下水,但,就像当下的澹季,怎么解决?” 林久没有多想,直接道:“大人,小的建议只养鸭子,从破壳到长成,只需二三月时间。” 朱塬再次盘算。 春季小黄鱼汛到夏季大黄鱼汛,将近半年时间,足够养成一批。 林久见朱塬沉吟,想想又补充道:“再者,大人,即使当下澹季,海捕那些个小鱼,也是可以用来喂养的。” 朱塬这次却立刻摇头:“我最近还在考虑这件事,打算尽快把章程定下来。将来,不管甚么鱼种,或者虾贝之类,过于幼小都不许再捕,就算捞上来,也要当场放生。这些等于是种子和幼苗,换位思考一下,你能拔了地里刚发芽的禾苗喂鸡鸭吗?” 林久连忙拱手:“大人恕罪,是小的思虑不周了。” 朱塬又是斟酌片刻,觉得这件事可以做一做,于是对林久道:“事情是你提出来的,就给你一个正八品,设立明州禽类养殖公司,你担任经理……”说着看向匡三:“……匡老担任从八品副经理,专事孵化。嗯,只是匡家村二三百人,不够,至少要组织千人级别的孵化团队。你们现在开始筹划,我希望明年能够做到至少孵化10万只鸭苗的目标,有问题吗?” 匡三表情明显为难。 不是为难10万只的鸭苗目标,而是,听这位小大人言语,这是要拿走他们匡氏一族的吃饭绝技啊。 这……怎能行? 朱塬看到匡三的为难表情,稍微一想也明白,说道:“匡老,人工孵化这种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不过是一个对温度的拿捏控制。若是你们不愿意,营海司可以自己找人尝试,不过多花一些时间,到时候,也就没你们甚么事情了。若是同意呢,不只是你个人能或许一个官职,你们整个村子,都可以从今天开始吃一份官粮,少年子弟还能读书就学,将来参加科举,封侯拜相都不是问题,怎么选,你可以考虑一下,尽快给一个回复。” 匡三也是了解了营海司相关的种种传闻,才肯走这一趟,听朱塬这么说,顿时就有些意动。 还是没有立刻答应,表示要和族人商议一下。 朱塬便又转向林久:“刚刚只是简单聊了聊,你回去,再写一份详细的项目策划给我,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预算,还有,再设定一个不同阶段的目标,如此种种,明白了吗?” 林久也不是第一次接触营海使小大人总能冒出的各种新词,这‘项目策划’,只是表面词义,也能了解大概,压抑着刚得了一个正八品的喜悦,表情郑重地拱手答应。 朱塬再看向刘琏:“这件事你亲自盯一盯,若是成了,又一条产业链,不只是解决了鱼获下水浪费的问题,每年出产一批鸭肉之外,鸭绒也是好东西,上等的保暖材料。咱们中原为什么总是拿不下北方,寒冷是最大的障碍。将来整个东南铺展开来,若是一年能提供几十上百万的羽绒服,零下几十度的气温都能抗一抗。” 这年代鸭绒鹅绒之类,已经开始用作冬衣的填充,只是并不普遍。就像另外也刚刚普及没有多少年的棉衣。 朱塬也知道,所谓保暖,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不过,事情总要一点一点解决。 那句话怎么说的,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刘琏已经被朱塬灌输了太多后世理念,听营海使小大人一说,他也难免举一反三,郑重地点头答应下来。 大家围绕这件事又想想聊了几句,打发走林久二人,不知不觉已经是中午。 何瑄过来提醒,虽然只处理了两件事,朱塬也只能暂时放下手中活计,顺便干脆邀请了刘琏一起吃午饭,也能继续说一些事情。 两人来到隔壁的一处小饭厅。 等何瑄与另外三个内侍送了午饭上来,又被朱塬打发离开,只剩下两人,朱塬才笑着示意着对刘琏道:“尝尝这鱼丸怎么样?” 还想继续显摆一下。 自己身边一群大大小小之中,还是卧虎藏龙的,就说这鱼丸,嗯……比朱塬几百年后尝过的还好吃。 想想还是没在‘刘青天’面前自讨没趣。 刘琏夹起一颗弹软的鱼丸尝了口,点头称赞一句,其实是想要食不言的,奈何外部条件不允许,只能入乡随俗,说起私下一直关心的另一件事:“翰林,北边……咱们这次,真能一鼓作气么?” 虽然没有权力参赞军机,毕竟有那么一个父亲,私下里也喜读兵书,很多事情,刘琏还是看得见的。 朱塬听刘琏提起这个,也忍不住看了眼北方,想想只是道:“尽人事,看天命。” 若能一鼓作气铲掉元室根基,树倒猢狲散,大明至少可以少征战十年。但,如果不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再接再厉。毕竟这个年代的战争,变数实在太多。 第106章:万事俱备 元大都,皇宫清宁殿上。 大明翰林直学士范常昂然立在殿中,面对周围或目露凶光或沉默不语或喊打喊杀或窃窃低言的元室诸臣,等等片刻,对御座上的至正帝朗声道:“陛下,三日之期已到,若无决断,外臣今日便请告辞。” 三日前,奉命出使的范常抵达元大都,当庭向至正帝提出了一系列停战条件。 总结起来三件事:献土、称臣、纳贡。 范常带来了大明洪武皇帝的口信,言称双方征伐已久,劳民伤财,因此提出了暂停交兵的方案。 第一个条件,元室不仅要放弃大明实际已经占领的所有土地,而且必须诏令关中李思齐等部、云南梁王等部向大明投降,主动献出相应领土。 再就是,如同当年宋室对辽、金那样。 俯首称臣,每年纳贡。 老朱没有对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位忠心近臣隐瞒意图,这次出使,就是为了拖住至正帝,避免元廷宗室北逃,但,即使如此,数百年之后,汉家儿郎能够反过来向曾经灭掉了中原各国的蒙人提出这等条件,范常觉得,自己就是死也值了。 却没有死。 第一次奏对,同样是这清宁殿上,不少元廷臣子都对他喊打喊杀,还有一些忠于元室的儒臣痛哭流涕地要求至正帝立刻诛杀范常,认为这是大明在行‘诛心’之策。 若是至正帝同意那些条件,元室人心立刻就要溃散,彻底无可挽救。 然而,至正帝没有同意臣下的喊打喊杀,反而在奏对之后,为了避免范常等人被伤害,专门派兵保护。 范常给了至正帝三天的时间考虑。 今天便是第三天。 这已经是闰七月的十二日。 范常是文臣,并不清楚自家皇帝陛下的全盘军事安排,但,从初五日自汴梁出发,直到今天,只看至正帝的态度,他明白,自己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使命。 御座上。 体态虚胖面色浮白的至正帝身体状况明显很差,但作为元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登基已是35年的孛儿只斤·妥欢帖木儿内心其实甚么都明白。 范常此来,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 根据得到的消息,那放牛讨饭出身的南朝皇帝正在同时对扩廓帖木儿和关中李思齐等部用兵,当下如此作为,不过是为了避免大都同时发难。 然而,大都有能力发难么? 立国近百年,外面都说他贪图享乐,但,那些个臣子,又何尝不是如此,那里还有祖宗的勇武善战? 这时候,若能争取一些时间,那就争取一些时间。 说起此事,之前听闻明军拿下汴梁,元顺帝已经动了北巡的念头,并且做出了安排。 当下……似乎,至少短时间内,不用逃了。 因此,元顺帝也打定了一个主意。 拖! 表面上,就答应了南朝。 至正帝也幻想,希望受此大辱之后,草原儿郎能够醒悟过来,重新振作,扭转乾坤。 当下。 面对范常近乎质问的探询,内心愤满,至正帝表面还是一副平静姿态,用汉话道:“范卿,既是南朝要议和,三日时间怎么能够?此间诸多细则,还是要慢慢商议为好!” 至正帝这话出口,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范常也是意外。 这…… 这么……正中下怀么? 范常接到的老朱密令,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但,他也清楚,若是拖延太长,等明军打过来,自己来不及逃出城,很可能就要丢掉性命。 只是,虽然明白,范常还是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留下来。 谈! …… 汴梁。 还是上次释放热气球那个四周土岗围绕的坳子里。 轰—— 轰—— 两声引起大地震颤的巨响之后,站在数百丈外土岗顶部的老朱连忙举起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只见刚刚爆炸之处,一大一小两个土坑。 不由心中惊叹。 两个土坑,都是同样的10斤火药炸出。 既然是一大一小,两种火药,当然不一样,炸出了大坑的那个,内里加了白糖。 这是老朱近些日子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研读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送来那本《化学》得到的成果。 那孩子在明州,一直在编写各种书籍。 之前还说,为了避免他分心,还有不断完善修订的需要,暂时就不送来了,不过,不间断的通信,或者信中,或者日志,日常编写了甚么,都有提及。 比如为了帮助那华高生儿子编写的一本《科学育儿手册》,老朱见朱塬在信中提及,有些兴趣,但不大。 然而,对于《化学》一本,听那孩子在日志里简单讲述了一番,老朱就特意吩咐,把这本书送过来。 再然后,老朱只觉得,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向自己打开了。 原来,这世间万物,就只是各种基础元素的组合。 原来,那金属冶炼,就只是各种各样所谓的还原反应。 原来,这火药爆炸,也不过是瞬间的气体膨胀。 …… 就是根据书中随意提及的,火药里加一些白糖,能够增强爆炸威力,而且,道理也解释的浅显易懂。 那白糖,主要是碳、氢、氧三种元素,火药爆炸过程中,一同反应,会产生二氧化碳和水蒸气,两者都是气体,因此,更多的气体,就会产生更大的冲击波。 】 老朱让同样受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启发特意成立的正五品火器司去做实验,看看效果。 当下,看着坳子里那因为加了白糖明显比旁边大了许多的土坑,老朱却有些咬牙。 任是神奇的秘方啊,怎就不早些献上来? 不过,老朱想想又很快消气。 就像那本《化学》里提及的种种,或许,对于那孩子来说,就只是几百年后的司空见惯,既然见惯了,也就不觉得特别,没甚么特别的,那里能想到要特意献上来? 这让老朱又有些好奇。 不知道那孩子脑子里还有多少几百年后的‘司空见惯’,反正,几个月来,朱塬给出的诸多种种,在老朱看来,都是耳目一新。 再就是当下。 各军都已部署完毕,其中计划发挥重要作用的火药,火器司也已经配备了足足六万斤,全部都悄悄分配给了各军。 现在,总不能再把那些个火药都收回来,重新掺上白糖罢? 老朱这边正想着,一身尘土的火器司郎中韩预踉踉跄跄地跑上土坡,顾不得见礼就迫不及待道:“主上,这……这……竟是如此神奇,是何道理?” 道理? 老朱顿了下,还是没打算告诉韩预。 不是不信任这位臣子,而是……同样是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那里得到的一个概念,技术封锁。 老朱已经悄悄打定主意。 其他数学、物理之类的学问,或许还能广泛传播,这《化学》一道,必须严格守秘。至少,明确各种保密章程之前,绝对不能随随便便让外人知晓。 将来要教习传播,也必须严格甄选出身清白的学子。 当下,面对韩预的探询,老朱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无需多问,只要再研究研究,这……配比,加几成白糖,威力最大?”说着示意坳中大坑:“就以此做实验,尽快把最好方子调处来。” 对比实验,也是《化学》中随意提及。 事情非常简单,但,就如一层窗户纸,没人戳开,那屋子里的东西,就谁也看不见。 韩预见皇帝陛下没有解释,没敢多问,只是拱手答应。 老朱想想又道:“给你五日时间,就照坳子里这配比,至少调出五千斤出来,尽快送去沧州。” 已经送去前线那些,老朱知道,不容易更改。 毕竟火药调配,还是有诸多门道的,老朱特意了解过,并不是说只要往火药里倒入白糖即可。但,将来攻城之际,炸开大都城墙的关键一环,或可使用这全新调配出的白糖火药。 关于炸开城墙,火器司也已经做出了详细的方案,还有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建议。 将来攻城,选对了地方,首先要填壕,其次,又要反过来挖坑,需要将火药塞入尽可能的密闭空间。 老朱当下也明白,这也是为了发挥火药的最大威力,毕竟越是密闭,那甚么……气体膨胀,造成的冲击反而越大。 至于药量,试过几次,又结合大都城墙的具体细节,老朱觉得,一次填入2500斤,最保险。 让火器司紧急配出5000斤,可以用两次。 吩咐过后,老朱又让韩预重新实验对比了两次,都是一大一小。 因为明白其中道理,几次反复,老朱也就不再多看,大营里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 回到营中,已经是傍晚。 这是闰七月的十五日。 首先看到了范常从大都送来的消息,至正帝竟然要和他好好谈细节,这让老朱既意外又不意外,或许,那边也是想要拖着罢。 另外,还有两幅画像。 至正帝父子的最新素描画像,这是跟随范常一同前往大都的一位画师所做,确认与已经分发各军的画像差距不大,老朱就放下心来。 交代一番信使,让对方连夜返回大都,传信给范常,老朱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继续处理公务。 来州那边也来了消息。 万事俱备,只欠一阵东南风。 这也让人无奈。 这一仗,天时实在重要。 来州那边一天等不到东南风,各军也只能耐心等待。 老朱也询问过,纯靠人力划船度过海湾,有没有可行性? 答桉是有。 问题是,这样速度会很慢,因此可能导致一个结果,大军还没有在直沽登岸,事情就已经暴露。消息一旦过早传回大都,就要徒增变数。 因此,必须是突袭。 等一阵强劲的东南风,最好一天之内,最多不超过两天,将数百艘大小船只全部送到直沽海港。 按照来州那边的规划,到时候,船只搁浅甚么的都不顾,第一时间登岸,直奔北方各个隘口。 事情再被发现,消息送去大都,需要一天,至正帝得到了消息,正常情况下,果断逃离的可能性不大,只要拖延一天,就算常遇春部骑兵还没有拿下居庸关等隘口,至少也已经堵住了诸多关隘。 再然后,同时从沧州和直沽向大都奔袭的步军三到四日时间集结大都城下,计划二十万大军将大都团团围住,至正帝也将插翅难飞。 再再一次地捋过全盘规划,即使明白其中变数,老朱还是越发期盼。 甚至打算明天举办一场祭祀。 祭一祭四方诸神,保佑大军此次行动一切顺利。 随后关注西线。 冯胜还在与王保保胶着,老朱很满意,只要那边稳住,就是一功。 再就是关中。 李思齐等部实在是太不经打,傅友德率军一度逼近了长安,因为既定的策略,又不得不主动退回。 老朱对此有些遗憾。 若是能一鼓作气拿下那座汉唐旧都,也是不错。不过,当下,还是以大都为重。如果拿下了长安,战线拖长,这边无法及时补充兵力,才是麻烦。 处理完军事,才转向民政。 金陵那边,最近起了一场大火,好在及时扑救,没有大碍。 中书的解释是天旱缘故。 老朱有些怀疑,但,当下也不适合深究,只是给拱卫司下令,仔细查一查,确保没有内情。 然后,就是天灾。 淮东各地的旱灾还在持续,很多地方已经确定会绝收,朝廷从中书到地方已经组织了多次祈雨,没有效果。 老朱已经知道了雨是怎么来的,也知道不太可能有效果。 不过,还是批示,继续求。 毕竟……神鬼之事,还是要信一信的,要不然,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是怎么来的?之前曾经试探问起,那孩子都没有否认这世间有超常之力。 再然后,苏州府等地,雨水过度,淹没良田。 只隔了一条江啊! 老朱对苏州是有心结的,相比其他地方,苏州赋税最重,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过去,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蠲免。 当下北伐关键时刻,后方绝对不能出乱子。 再然后,就是一封弹劾。 弹劾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的,简单一个理由,聚敛太过。 不过,这位松江府的地方按察,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希望营海司能够维持今年夏汛的保底政策,明年继续收购民间鱼获。 老朱稍稍考虑,直接让人把这份弹劾送去了明州。 让朱塬自己看着处理。 对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很放心! 第107章:软肋 洪武元年明州的第三场飓风在闰七月的十三日这天到来,直到二十日,大风虽然已经停歇,雨还在持续。 提前有所准备,住在舟山岛上的朱塬倒是无碍,但雨稍小一些,华高还是急匆匆跑来,确认小祖宗平安无事,又吃了一顿午饭,才又匆匆离开。 又一批运粮船队正在等待出发,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六批。 第五批上月就已经启程。 这一次,还是20万石粮食加10万担鱼获。 朱塬最初的计划,今年打算送出六批粮食,总计120万石,就算圆满完成任务。现在看来,稍后的第六批只要成功送出,不仅是圆满,而且已经超额,毕竟从第三批开始,每次就要多出10万担鱼获。 而且,接下来,直到九月份,或许还能再送出一两批。 不断送出粮食的同时,营海司也已经开始为明年做筹划,毕竟虽说超额完成了任务,但北方缺粮的问题其实一直没有解决,大军是吃饱了,百姓却还饿着。 这件事也不仅仅是赈济那么简单。 经历战乱,乃在在前很多年的各种天灾任务,北方地区的生产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这种情况下,想要恢复生产,第一件事就是口粮,再简单一些,人,要吃饱了,才能去干活。 再就是,朝廷有能力养民,也能让北方地区以最快速度稳定下来。 乃至更进一步,灭掉元廷之后,继续向北扩张,不说极北之地,就说东北,朱塬相信,老朱肯定不会忘记这件事。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资源。 而粮食,就是这年代最大的资源。 因此,哪怕朱塬将海运输粮提升到元朝巅峰时期的300万石,甚至,将来再翻一倍,到达600万石,也是不够的。 送走了华高,朱塬回到内院午睡。 醒来时问时间,写意说是下午的三点钟,身边妮子们越来越习惯了他的计时方式。 来到外院靠近湖边的一座两层书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书桉旁,首先拆开了北方刚刚送来的包裹,这是上午随同华高一起过来的闻造同时带来。 老朱的书信,说起了白糖火药。 埋怨朱塬给出配方的时间太晚,让他没时间安排,还叮嘱,如果有甚么其他好法子,都尽快送过去。 朱塬才记起在《化学》里提及了这件事。 确实没太在意。 朱塬觉得,火器这种事情,前提是,先把火药的生产提升到每年百万斤级别,才能稍微向后考虑一下。 当下如何呢? 朱塬还特意问过,就说去年,西吴全年的火药产量,是27万斤。 这个年代,已经很多。 还是当年鄱阳湖一场大战,让老朱发现了火器的威力,才一直鼓励发展。但,在朱塬看来,还是远远不够。没有足够的火药,装配不了足够的火器,当下,相应武器,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也就很难产生太关键的作用。 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 至少需要一个最最初级的工业生产体系。 再然后,其他一些琐事之外,老朱还提起有一份弹劾,让朱塬自己处理。 弹劾? 自己处理? 朱塬很快找到了那份奏章。 第一反应就是,祖宗你堕落了啊,怎么能把弹劾奏章送到被弹劾人手里,这要是几百年后……嗯,还是传统呢。不过吧,老朱的这份信任,还是又让朱塬小小感动了一下。 读过奏章,朱塬也明白了对方的目的。 其实,早在之前营海司发布了明年不再为民间海捕兜底的公告,就开始有人或直接或间接地向朱塬提出异议,比如定海知县薛戍,就觉得既然营海司有足够的银钱,就该继续为百姓兜底。 朱塬相信薛戍是肯定没有私心的,但,其他人,朱塬就不太确定。 而且,朱塬本来逐渐好转的名声,也因为那份不再兜底的公告,又出现了转变。 没办法,有人带风向。 就像手中的这份弹劾奏章。 这位名叫李处的按察佥事,真的是在为百姓说话吗? 朱塬觉得,更可能是在为看上了海捕收益的沿海大户代言。 来到东南这么长时间,朱塬对很多事情的了解要比下面人想象的要多得多,更何况还有两辈子的各种见识。 因此,朱塬很容易看透其中关节。 营海司接下来如果继续兜底,并且保持1两银子一担鱼获的高价,那么,最大受益者,不会再是民间,而是沿海的各种大户。 因为这些人有足够的资本建造大船,并且在官方营造的良好海捕环境下,拿到大批的收益。 就像当年的元廷海运。 元廷给出的运量脚架最高的那些年,大户造一艘海船,只需要顺利跑一趟,就能回报,随后,不管跑几趟,都是赚的。 至于结果…… 因为运费太高,元廷很快无力支付,导致海运没有兴旺太多年就重新衰败下去。 大户自然也就少了这份财源。 相比起来,参与海运的民夫,就只是赚一个辛苦钱,还是卖命级别的辛苦钱。 那年代可没有营海司当下这么完善的安全保障。 同样的道理,哪怕就说今年的海捕,民间的船只,很多都来自大户,船工渔民租赁大户船只,虽然因为营海司给出的高价格,都算赚了一笔,但,船主才是拿大头的那个,只需要出一条船,直接就切走一半收益。 那么,问题来了。 底层的百姓为什么不自己造船,把这份收益自己吃下呢? 因为没钱啊。 朱塬当初发布告示,同时也在一封信中说过自己的想法,当时很坦白,就是为了更加迅速地整合沿海各州县的渔民。 当下,朱塬觉得自己要解释更多一些。 外人不知道的是,朱塬最近甚至一度考虑过,完全禁止民间海捕。 还是泥螺事件产生的启发。 官方不断开创足够优越的海捕条件之后,朱塬觉得,完全放任,或许也会造成后世的某个结果,短短几十年,因为过度捕捞,就无鱼可捕。 相比起来,官方捕捞,更容易通过鱼情进行调节,保持捕捞强度的同时,也要避免竭泽而渔。 不过,斟酌之后,朱塬还是决定不禁止。 只是要做出严格的限制。 非常非常严格那种。 否则,逆转不了人性。 这么想着,朱塬拿来纸笔,当场开始给老朱写信,更加详细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这件事和朱塬之前建议老朱禁止民间采矿其实异曲同工,都是给未来考虑,给百年甚至千年之后的子孙考虑。 】 写过信,又看过老朱送来的其他一些文书,再在刚刚的信中补充了一些内容,朱塬才开始处理营海司乃至海军都督府的各种相关文件。 夏税征收早已结束。 营海司前段时间开始不断在接收各地送来的麻料。 如同最初的预期,具体总计约450万斤,老朱的态度是,全部送来明州,再由朱塬进行分配。 过去一段时间,陆陆续续运来已经超过一百万斤。 更多还在路上。 朱塬的第一个打算是在明州扩建一个织造工坊,大批量生产麻布。 营海产业链上,不只是船帆、布袋之类需要麻布,那怕营海司在不断推行的工装,同样如此,当下可没有那么多棉布来制作衣服,还是以更加廉价的麻布为主。 再就是,麻布还可以转为油布。 特别是营海司在各地的木料储备基地,防水覆盖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这年代,大批量建造后世那种大型仓库不太现实,大批量的木料储备,只能露天堆放。当下的储备数量其实还不算太多,暂时可以应付,将来,整个东南,甚至整个大明海岸线铺开一大批的储备基地,防水油布的需求也将是天量。 资源总是不够用的。 如果不是营海司的所有投入都能够得到产出,而且是相当丰厚的产出,朱塬在明州这么折腾,别说朝堂众臣,哪怕是老朱都不会同意。 斟酌着批示完一份关于麻料的文件,朱塬刚拿起另外一份翻开,就听到了何瑄的声音:“大人,到时间,该歇了。” 抬起头。 窗外落雨依旧,天地昏蒙,却还是亮堂。 大概下午的五点钟左右。 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还是每天两个时辰的工作时间,朱塬没有再和受了海军都督大人乃至皇帝和皇后严令的何瑄分辩,站起身,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低头看向窗外的湖面。 何瑄走进来,帮朱塬收拾着各种文书纸笔,一边又道:“大人,姚家的姚冕又来了,一直等在门房里呢,可要见见?” 朱塬当下所在,就是舟山大户姚家的别业。 为此还了解过。 这昌国诸岛,其实还是很卧虎藏龙的。 北宋末年,一直到南宋灭亡,陆上人家为了逃避兵祸,纷纷搬来昌国,分布在各大岛屿上,其中很多都是大户,就说这姚家,北宋时期,就曾经出过一个正三品的殿阁学士。 北宋灭亡,姚家迁来舟山,数百年时间,一直诗书传家。 直到当下大明开国,姚家已经在昌国传承了十六代人,虽然很多子孙都上岸寻求前程,当下舟山岛上的姚家族人,还是超过三千。 前段时间,朱塬这里很热闹。 毕竟营海使大人病了,肯定要来探望一下。 除了不收礼,朱塬倒也不拒绝探望,不过,自己其实也不怎么露面,基本都是何瑄和写意他们在操持。 当下已经大好,又没有事情,想想便点头同意。 姚冕已经七十多岁,但作为一族族长,又养尊处优,看起来精神十分矍铄,见到朱塬,立刻就要起身行大礼,朱塬已经让何瑄去搀住。 老人也没有勉强,不过还是一个长揖,才落座。 倒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混一个脸熟。 问一问朱塬在这边住的可好,有什么需要之类。 朱塬知道,最初的时候,姚家想送几个女姬给朱塬。 姚家还不是独一份。 大概是以为发现了营海使小大人的软肋,这钱财不需要,但美女,似乎……有些可行性。 因此,这些日子,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东南豪富,都尝试送女人过来给朱塬。 当然没收。 朱塬想要女人,正规的渠道,当然,是这年代的‘正规渠道’,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完全没必要收别人送的。毕竟,一旦受了,可不只是钱财那样,那就等于多出了一条线。 将来,万一突然有甚么营海使的小舅子在外面胡作非为,那可就要坏了名声。 再就是,一旦收了,将来再想做一些事情,终究逃不了一个拿人手短。 朱塬不会送出这么一个把柄出去。 不仅如此,朱塬还反思了一小下。 自己的软肋…… 嗯,这种事情,是怎么不知不觉就众所周知了呢? 要知道,一些人送来的,还都是投朱塬所好的美妇人。 这就太过分了。 其实,营海使大人也是喜欢黄花闺女的。 和姚冕聊了一会儿,朱塬也没有过多招待,端茶送客。 姚冕应该还有事情要说,到底也没说出口。 朱塬知道,应该是科举的事情。 近期同样有人求到朱塬这里。 按照老朱的谕令,各地官员都是可以举荐学子赶赴金陵参加今年秋天的这次科举的,而且,门槛还很低。 这就让许多人动了心思。 本能地觉得,这推荐人的身份越高,肯定是越管用。 就如唐宋时期那样。 朱塬当然知道,这次,肯定是不一样的。 不仅如此,凡是来朱塬这里寻求推荐的,朱塬也一概拒绝。 这不是朱塬不近人情,而是相反,为了这些人好。 因为……显而易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北方的大都之战结束,老朱返回金陵,朱塬也要返回金陵。而且,这次科举,老朱已经在书信里说过,要让他来主持。 既然要担任考官,总是要避嫌。 哪怕这次的录取规则不一样,但,将来,有人发现营海司大人推荐的学子得中了,总是难免多说几句。 朱塬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些,只不过,能注意的,总是要注意一下。没必要主动惹事上身。 第108章:强袭 明州又是风又是雨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来州,六万大军整装待发了大半月时间,还是没能等来一场急需的东南风。 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还打定主意,再不碰这甚么劳什子海军,真是能把人磨死,有这将近一月功夫,他觉得莫说大都,自己都能冲到沙漠里的元廷上都去。 今日还服了个大软,悄悄进行了一场单人祭祀。 原因是前些日子,等待超过一旬,性格火爆的大将军就实在忍不住,觉得老天不给面子,公开破口大骂,还威胁要去砸了附近的海神庙。气急之言,常遇春自己不觉甚么,身边人看在眼里,私下却认为,这风一直不来,可能就因了将军大人那一番出言不逊,惹了诸多神灵。 这是受了天罚呐! 风一直不来,这说法也就越传越开,终于传到了老朱那里,等待任多时日也是急切的老朱立刻派侍臣过来,带了口谕把常遇春训斥一顿,还命他虔心向诸神请罪。 虽然在朝堂内还位居李善长和徐达之下,但平日能压住这位悍将的,实际也只有老朱一个。 自家主公发话,还能怎么办? 而且,说心里话,将军大人自己内心也早就开始打鼓,自家主公,这算给了他一个台阶。 躲在一处偏远海滩祭祀完,常遇春压着性子骑马返回来州海港。 这边是一片忙碌景象。 六万大军,还有超过两万的民夫,当然不是闲着干等。 首先是军事层面。 除了日常的轮番操练,还有,那数万坐骑,也是最耗功夫的所在。 计划作为前锋突袭的一万五千骑兵,一人双马之外,近期这边又陆续搜罗了将近两万匹骡马,要么是老朱挤出送来,要么是从民间征用,这是计划让登岸后的第二批步军做代步之用。 步军骑战不行,但骑行赶路,还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既要让这数万坐骑不断适应船舱环境,又不能一直放在船舱里,否则,哪怕停泊状态,长时间待在船舱,也会遭遇颠簸,结果和人一样,乍一上岸,天旋地转,路都走不稳。 因此,总计五万坐骑,要不断轮换着或登船或上岸,以便保持两种状态的切换自如。 再就是,还有多余人手,要么被打发修缮来州港口,要么就近开始疏浚胶来运河。 因为海上粮道打通为北方提供了足够的粮饷,士卒们可以放开了肚皮吃,吃饱了,就要干活。 倒是没人有怨言。 毕竟这不仅能吃饱,还能有大量鱼肉供应,那怕不是鲜鱼,以往也是不敢想的事情。 而且,就算是常遇春等一干高层将领,其实也没有闲着。 为了确保这次突袭的成功,老朱不仅又派遣测绘司吏员去往北方查探地形,还把越来越看中的测绘司郎中涂宵都打发了过来。 当下来州大营里已经拥有了和汴梁大营一样的沙盘。 再根据北方不断传回的情报,常遇春、吴祯、何文辉等一干将领,这段时间反反复复地不断推敲接下来的行动细节,不仅六万大军布置的明明白白,将来登岸之后,该从那条路行军,该从那里过河,该绕过那座军寨,也全都心中有数到滚瓜烂熟。 只欠一阵东南风啊! 如此又过了两天,闰七月的廿三日,常遇春几乎又要忍不住骂天骂地的时候,东南风起! 征虏副将军庆幸自己没有骂出口,夏末还带着暑热的夕阳里,光着膀子在港口感受着越来越强的东南风,狂笑一阵,随即下令,大军出征! 虽是马上入夜,各军上下也都没有反对。 所有人熬了将近一月,没人再想等待。而且,当下的明军,别说本就不成问题的夜间行船,那怕是夜间陆上行军,都问题不大。 因为从两月前,明军餐食内就广泛增加了一种东西。 大黄鱼肝。 皇帝陛下亲自下令,为了治疗雀蒙眼。 就是后来的夜盲症。 这是当下年代非常普遍的一种疾病,原因也很简单,肉食摄入太少,缺乏维生素a。 当然,维生素这种东西,这时是没人知道的,不过,一些治疗雀蒙眼的相关中医药方,普遍都会用到动物肝脏,猪肝、鸡肝、鱼肝皆有,也可见这种病症并不是甚么疑难。 只是这年代大部分人吃不起而已。 毕竟一种营养是需要长期补充的,底层百姓即使偶尔吃一两次肉食,也改变不了长期的身体状况。 相比其他动物肝脏,后世也是炼制鱼肝油丸原材料之一的大黄鱼肝,效果要好很多,相应的食疗推广一月不到,军中夜盲现象就得到了普遍的改善。 六万精兵,两万民夫,还有五万坐骑,外加足够支持全军一月的辎重,乘坐1100余大小船只,在夜色中,浩浩荡荡,奔向北方。 准确说,分成了两队。 主力的方向是直沽港口。 另外还有海军都督府参议章存道率领5000精兵正北而行,计划突袭榆关内的抚宁城,并进一步拿下榆关,既堵住至正帝可能北逃的最东端这座隘口,也要阻遏辽东可能的勤王元兵。 明眼人都能发现,这份差事,做好了,功劳不大,搞砸了,灰头土脸,除非可能性极小地真遇上至正帝往榆关逃来,否则,标准的费力难讨好。 因此才会落到军中缺少依仗的章存道身上。 浙东一系普遍是文官,就像章存道的父亲章溢为代表的‘浙东四先生’,武将……就少了很多。老朱倒是想要扶植章存道所代表的浙东一系在海军扎根,奈何章溢自己不给皇帝陛下面子,当初坚持将浙东乡兵解散了大半。 坐镇汴梁的老朱虽然也急,但同时也很稳。 主要是粮饷充足。 不说中西两线粮道,只是海运,过去几个月,就为大军提供了足够支撑半年的口粮,而且还在持续输送,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这段时间按部就班地遥控处理朝政的同时,老朱顺便还亲自理了理刚刚拿下的山东河南两地,调整驻军,分派官员,还有对刚刚经历兵祸的百姓进行赈济,鼓励恢复生产等等。 根据诸臣的建议,考虑汴梁的政治意义,老朱还在河南设立了中书分省,命中书参政杨宪署理省事。又设立正二品的河南都指挥使司,任命义子何文辉为都指挥使,计划将来让其镇守河南,统管地方各卫军镇。 老朱第二天就接到来州大军终于出发的飞鸽传书,立刻开始部署,通知秘密进驻沧州的大将军徐达,只要接到常遇春部在直沽登岸的消息,不必在通报,立刻兵发大都。 徐达是在七月廿五的下午收到了飞鸽传信。 常遇春部在前一天的傍晚,顺利在直沽登岸,第一批骑军已经连夜出发,奔向北方各个隘口。 徐达没有犹豫,同样是当天傍晚,命令大军开拔。 由测绘司和拱卫司两方作为向导,第一批骑军,同样是一万五千人,绕过对峙的元丞相也速,经过提前探查好的陆路,直奔四百里外的大都。 随后是第二批骑行步军。 以及,七月廿六上午的第三批徒行步军。 这些都是提前规划好的。 赌的成分很大。 突袭大军顺利在直沽登岸,这算完成了第一阶段军事目标,再然后,常遇春部能否在两天之内顺利‘关门’,没人敢给十成的保障,毕竟,万一沿途各个城寨突然冒出一股为了元室不惜生死的悍兵,即使只阻挡常遇春部半天时间,也可能造成很大变数。 历史上类似的典型很多。 安史之乱,张巡死守睢阳,不惜以人肉为食阻挡了叛军长达十月时间,却也让兵乱之初手足无措的唐朝缓过了一口大气。 这一次,不需要十个月,可能只是晚了几个时辰,导致至正帝父子出逃,明军最初定下的首要战略目标,就等于失败。之后再拿下大都,相对意义也就没那么大。 而现实是,常遇春的进军,一路顺利到不能再顺利。 这首先还是元廷实在过于衰朽。 以及,严重的措手不及。 关键一个在于,没人能想到明军会通过海路突袭直沽,更何况,还是千余海船数万大军的如此规模突袭。 相比起来,因为被丞相也速抽调士卒在沧州前线与明军对峙缘故,直沽守军只剩下两千不到,至于阻拦大明海军登岸的水军力量,更是几近于无。面对如同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的舰队,直沽守将第一时间弃城而逃,士卒也转眼溃散。 本就剩余不多的直沽百姓更是哭爹喊娘地四处奔逃。 明军的第一批快桨轻舟突袭到岸,直沽城寨已经空空如也,之后清点,只得到了区区七艘海船。 作为渤海重要港口,还是直通大都的港口,直沽的水军力量本不应该这么说,不过,原因也很简单,还是被也速调走南下。 谁能想到啊? 说起来,元廷也是知道明军已经打通了海上粮道这件事的,只是,对于海上粮道的运力,元廷参照了最近十余年的数据,也就是过往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东南各部每年也只送来十余万石粮食的级别,因此觉得,那怕明军再稍多一些,一年二三十万石,也不足为虑。 元廷不知道的是,明军已经达到了一批就有二三十万石的级别。 至于大明海军的设立,大都当然也是知晓,又只是觉得,这和自己能有甚么关系。或许,成立那甚么海军,南朝皇帝也是想要打一打自家都没打下来的日本呢? 结果就是当下。 明军在直沽登岸,谁也没想到,简直神兵天降。 顺利登陆,常遇春就飞快组织起了一人双马的骑兵部队,在测绘司和拱卫司向导的指引下,沿陆路奔向西北方,从登岸到出发,全程只用了三个时辰,一些人因此也意识到,大军在来州的将近一月时间,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至少,战马不断上船下船,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场景切换,以至于没有多少晕眩反应,可以很快投入使用。 第一批的一万五千骑兵,相比最初计划,为了携带更多箭失火器,口粮进一步压缩到了三天,也算破釜沉舟。 为了迷惑元廷,出发之前,全军还换上了北朝的军服。 朝往尽可能偏北的方向,一路急行,全程无论是遇到欢迎还是阻碍,这部骑兵都一言不发地一冲而过。 抵达了大都东北方向的蓟州地界,一万五千人开始迅速分兵,两千人奔袭遵化,四千人冲向正北的古北口,剩余九千人转向正西,计划在途中洒下三支千人游骑,随时拦截大都方向可能出城的官兵,特别是万一夹在官兵中的元廷出逃宗室。为此,三支提前布置好的千人队伍,不仅士卒各个都反复看过至正帝父子画像,相应的素描画像还直接分发到了总旗手中。 最后的六千人,目标,居庸关。 最终,大军不守常理地突袭直沽,又不守常理地在七月廿四三更时分夜行出发,一天两夜时间的急行军,期间休息总计不到三个时辰,待到七月廿六的正午时分,六千人顺利抵达居庸关。 至正帝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在考虑后路,因此,大都北方各个隘口的守军都可谓宗室亲信,并且派驻了足够的守军。 】 然而,还是太过意外。 眼看数千风尘仆仆地骑军来到关城之外,还都穿着自家军服,居庸关守将根本没反应过来,真以为是自家人,提前开了关口城门,亲自带兵迎上来想要询问。 下场可以想见。 常遇春一槊戳在了守将心口,挑着连人带甲将近两百斤的尸体,如同举着一杆大旗,直冲城门,这等杀神行经,直接吓破了数千守军的胆子。 于是,一举而破。 提前一些时候,距离大都较近的另外一个古北口关隘,也被突袭的明军拿下。 前段时间被热气球吓退的古北口守将都鲁帖木儿担心遭遇大都责罚,没有把遭遇‘神迹’的事情上报,却也兢兢业业地加强了古北口关隘的防御。 然而,还是没能防住明军的突袭。 不同于居庸关守将的大意,古北口关隘失手,是因为明军携带了大量火器。 虽然不是炸开了关防,但诸如轰天雷之类的火器震响,还是让元军很短时间内失去了坚守意志,只是一个时辰不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更不知道明军为何会突然到来的都鲁帖木儿就弃守隘口,带着千余残部狼狈逃往关外。 第109章:这…… 闰七月廿四日的三更时分从直沽出发,常遇春率领的一万五千骑兵,非常顺利地在仅仅一天半之后,也即廿六日的正午,完成了全部‘关门’部署。 至正帝在之前的廿五日傍晚,才收到了大都北方有不明骑兵通过的消息,虽然这股骑兵没有直奔大都,但元廷上下也不傻,根据消息判断,这显然只能是不知从何突袭而来的明军,而且,目标大概率是大都北方的几座隘口。 没有直捣黄龙,反而冲向关隘,明军这是要做甚么? 伴随着强烈的不安预感,至正帝不仅第一时间下令关闭城门,诸军戒防,还要求大都附近城寨各部立刻向京师集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即使这些年内斗严重,只是大都周边,元廷军队总数也接近20万。其中大都城内有精兵8万,丞相也速之前还聚集了3万人南下在沧州与明军对峙,其余部队则分布在周边林立的城池军寨内。 甚至不说其他,只是大都城内的8万精兵,如果能够同心协力,都能把这座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问题是,至正帝也清楚,大都内外的军队,各有其主,派系林立,关键时刻能坚定死忠于皇室的,可能连两万人都不到。 因此,诏令发布之后,至正帝的第二个念头,是想要逃走。 醉生梦死了这么多年,长期沉迷享乐的至正帝实在没有与明军对峙的勇气,别跟说其他甚么雄心。 想到这里,这位在位35年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元廷皇帝也忽然明白,明军这是不想让他逃,这才会有那股绕过大都向北而去的骑兵。 或许,想错了呢? 于是又召见依旧还留在大都的南朝翰林直学士范常,表面怒不可遏地痛斥明军的突袭行为,话里话外却是试探。 真没有谈和的机会了吗? 面对至正帝表面质问的试探,感受着周围元廷诸臣各样的目光,范常一点也不心虚,还倒打一耙,理直气壮地表示当下局面是至正帝犹豫不决造成的,元廷要负全责,毕竟至正帝如果早答应了自家皇帝陛下的一系列要求,也不至于走到当下局面。 至正帝不是傻子,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被耍了,某些瞬间甚至很想把范常拉出去砍了。 到底没这么做。 只是让人把范常押下去,严加看管。 随后与已经貌合神离多年的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和朝廷诸臣商议对策。 现在,怎么办? 弃了这大都城,果断出逃? 问题是,往哪逃? 向北…… 想想消息里的那些南朝骑兵,当下,很难说北方几座隘口是否失陷,甚至,那怕隘口没丢,堵在北方道路上的骑兵部队,肯定是南朝最精锐的家底,若是遭遇,双方胜负难料。 向东…… 至正帝也给自己留了一个后路,出海,逃往耽罗。 元廷当年几次东征日本,因为种种原因,虽然没能征服那座海外岛国,倒是顺路拿下了高丽南部的耽罗国,并入元廷版图,设立耽罗总管府。 至正帝为此还在去年特意派人去耽罗给自己修建行宫。 当下年代,逃往海上,在大部分人的意识中,虽然风波险恶,却也是相当安全的一条出路。更何况,到了耽罗,只要至正帝想,可以就近在高丽登岸,再奔向辽阳。 然而,按照之前的消息,那股南朝骑兵,恰就是从东边而来,可能就是从直沽登陆。 这条路因此也行不通。 向西…… 出卢沟桥,过房山、飞狐、灵丘入代州,去往山西。 只是,过往几年闹得那么不可开交,扩廓还会收留自己么? 至正帝在焦灼中迟疑了足足两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再没了机会。 直沽方向。 常遇春出发后,第二批由何文辉率领的两万骑行步军也紧跟而来,沿途继续分散,填补加强各个隘口的守御,并设置堵截游骑。 确认第一批一万五千人全部拿下了各自的既定目标,何文辉分兵一万,直扑大都,在廿七日的下午,抵达大都城北,距离十里,安营扎寨。 南线。 只是早了两个时辰,廿七日的上午,征虏偏将军汤和率领的另外一万五千骑兵就抵达了大都,一万五千精骑分成三路,分别在大都东、西、南三个方向扎营,与城上严阵以待的元军对峙。 总计两万五千人,即使都是精锐,想要围住人口百万级别的大都,也是笑话。 若是这时至正帝下定决心果断出逃,无论是向北,还是向西,都不是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然而,得报围城明军数量不多之后,至正帝又产生了幻想,还以为这是南朝那乞丐皇帝的逼谈手段。 毕竟按照之前消息,南朝军队正在西进,似乎……也不太可能有足够兵力再拿下大都。于是,那怕收到还被缠在沧州的丞相也速派人冒死送来的急报,至正帝到底还是决定,固守大都。 同时,至正帝再次下诏,派出大量信骑突围传令,不仅要求大都周边各支部队速度勤王,还想到了山西的扩廓帖木儿,再顾不得其他,不仅恢复了扩廓帖木儿的所有职衔和爵位,还给出额外重诺,希望其出兵解围大都。 至正帝首先等来的,是更多的明军。 接下来的廿八日和廿九日,短短两天,大都城墙上的元兵,只见到城外的明军肉眼可见地不断增加增加再增加,对比短短两天之前,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营寨,相当于最初十倍级别的大军聚成了一个环,将大都完全封闭在内,水泄不通。 闰七月的三十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直沽方向,第三批由海军副都督吴祯率领的两万五千人并大批民夫顺利抵达。 按照既定方略,吴祯部要携带足够供应大军一月的大批辎重从水路进入大都,随着吴祯部到来,坐镇城南已经重新竖起纛旗的征虏大将军徐达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也是关键的一环。 若吴祯部无法顺利乘船从水路抵达,大都周边普遍都携带不多粮饷的20万大军就只能依赖南方的陆路运粮,老朱钦点负责此时的康茂才压力会非常大,还不得不提前解决依旧被缠留在沧州的元丞相也速部,避免粮道出现意外。 大军兵发大都,李文忠依旧留在沧州与也速部对峙。 元丞相也速亲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大军绕过沧州避开卫河水道向北而去,再加上直沽方向的消息,已经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但,知道也无济于事。 李文忠不仅拿下了沧州城,同样也手握3万大军,死死盯着也速。 只要也速敢动,这边立刻扑上。 再就是,也速对元室,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忠心,3万大军,大部分都是自家的嫡系,他不想为了至正帝消耗掉,因此保持观望。 关键在于,也速并不悲观。 这位元廷丞相也意识到,南朝这一次,是在赌,赌一次大的,想要直接破掉元室的根基。 然而,这件事那里那么容易? 从来都是守城容易攻城难,更何况,明军这么孤注一掷,也等于把元室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那就只能拼命。 拼命的情况下,只是大都的8万守军,还有至正帝那习惯性屯粮打下的基础,坚守两三个月都没问题。 相比起来,也速也不觉得明军辎重补给能那么轻松地供应大军三月时间。 更何况,明军这次看似直捣黄龙,却也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破绽,没有扫除大都周边的元廷驻军,这简直是兵家大忌。因此,即使熬到秋收,没有拿下地方的前提下,明军也不一定就地征到粮食。 只要大都能坚守三月,不,甚至,只要能有两月时间,局势就可能出现逆转。到时候,也速觉得,甚至不用这边动手,明军就会主动撤退。 大都城南,中军大营。 安置好自己的部署,吴祯就匆匆赶来参加军议。 大帐内,除了徐达,不愿错过此战的常遇春安排好居庸关的防卫,也已经赶了过来。 自家面临的问题,账内一干将帅都非常清楚。 这一仗,必须速战速决。 老朱也给出了一个期限,一月时间,如果一个月还拿不下大都,大军就主动放开包围,缓缓向南撤退。 本就是一次大赌,若是真的不成,老朱愿意认赌服输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大明数十万精锐有所闪失。 毕竟时间拖长了,不仅大都周边元廷诸部可能联合起来,辽东、漠北乃至西北、关中,都可能有援军到来。 对此,元廷内部有所纷争不假,但大明,肯定也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若是大都短时间内失守还没甚么,时间长了,那怕为了自身利益,元廷各个军镇也会做出该有的选择。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随后事情的转折,会如此的突兀而荒诞。 诸将一番讨论,徐达决定,休整一夜,顺便,象征性地招降一番,老朱的习惯,那怕对元廷皇帝,流程还是要走一走。待到明天,八月的第一日,大军正式开始攻城。 细节也都反复讨论。 这次大军照例带了一批山东、河南的元廷降卒过来,若是以往,这些人是首先要被消耗的,也是为了挫一下守军锐气。 这一次,徐达不打算这么做。 降卒还是要先上,不过,精兵也会一同发起进攻。 第一步是填平大都周边的部分护城河,然后,挖掘地道,直到墙根,再然后,塞填火药,炸开城墙。 炸开城墙,这是明军此次突袭大都的关键底气。 杀手锏。 因此不仅提前反复斟酌试验,近期还又弄出了一批为例更大的白糖火药。 大军计划从四个方向一起填壕挖洞,无论那一边率先成功炸开城墙,都意味着这次攻坚成了大半,传统投石机通过不断轰击破开城墙缺口还能补救,一段城墙直接被炸开,等于瞬间开了一道全新大门,守军想要堵住缺口,非常困难。 第二天不仅是八月的第一天,还是秋分节气。 四更的时候起了风,北风,夏末残留的最后一丝暑气一扫而空,天色才是蒙亮,风更大了一些,城内城外却已经都是刚刚升空就被搅散的炊烟。 战前的平静。 测绘司郎中涂宵昨天被喊到城南,作为参谋为大将军提供各种意见,直到深夜。 早早又返回城北。 这边驻军主要来自直沽方向,涂宵之前亲自为常遇春部前锋担任向导,也一同随常遇春从居庸关返回。 来到城北,涂宵又亲自指挥着做最后一些布置。 关于热气球。 这虽然是远在明州的营海使小大人提出来,却是涂宵主导实现。 老朱之前看过演示,吩咐工匠一次性做出30个。实际上,大军这次带了总计46只,四个方向,每一边都至少有10只热气球,计划不仅用来震慑元军,还可以从高空探查敌情。 常遇春一直对热气球非常感兴趣,想上天,可惜自家主公不让。 吃罢早饭,距离发动攻城不远,还是挤出时间,兴冲冲地跑来查看。 这次的热气球与最初也不同,为了最大程度起到震慑作用,不再纯白,而是绘上了各种或狰狞或恐怖的鬼脸、神兵、巨兽等图样。 卯时七刻,大都四周的明军军营内,同时响起了悠长而嘹亮的号角声。 这是蓄势待发的号角。 与此同时,各处军营,逐渐鼓起的一个个大球,在缆绳牵引下,缓缓升空。 热气球第一次在大军阵前现身,莫说大都城墙上的元廷守军,那怕已经提前招呼过的明军自身,看着那一个个恐怖的大球升空,都难免生出一些躁动。 涂宵也亲自上了热气球,而且,他的这一只,特意被常遇春安排在自己的纛旗附近。 不同于其他看了这古怪大球就腿软的将领士卒,常大将军觉得很提气,若是能一起上去,那就更提气。 可惜不行。 就像这一次,常大将军也被自家主公严令禁止亲自攻城一样,只能坐镇指挥。 指挥个鸟! 两刻钟转眼过去,辰时整,没打算亲自攻城,但还是骑上了一匹战马,举槊指向城墙方向,大声道:“儿郎们,建功就在今日,捉了那至正帝父子,咱主公许诺了,无论何等身份,赏金封侯,世袭罔替,可有人要这份功劳?!” “要!” 整齐划一的一声巨吼之后,常遇春跟着也吼道:“擂鼓,进军!” 冬—— 冬—— 冬—— 鼓声响起。 第一批士卒或者举盾或者负土,向大都城墙冲去。 几乎同时,大都城的另外三个方向,如同相和一般,鼓声也响了起来。 人在30丈高空的涂宵手持单筒望远镜,眼看着第一批明军抵达护城河旁,伴随着喊杀声,与元军接在一起。 观察了片刻,刚刚写下第一份城上军情,涂宵就感觉自己右手边似乎有甚么不妥。 扭头看去,西侧不远,一只热气球,不知为何,竟然就那样,向大都城墙飘起。 涂宵连忙举起单筒望远镜,只见那热气球里测绘司一位年轻吏员表情茫然又恐惧地恰好也朝自己望来,明显的措手不及。 涂宵也很快发现,是系在热气球上的绳索,不知为何,竟然断了。 转眼明白,很可能是今日风大的缘故。 毕竟当下在这热气球上,涂宵也能感受到那根牵引缆绳的绷紧。 只是…… 搞砸了! 砸了啊! 怎能如此? 心中哀叹着,涂宵目光跟着那热气球一路南漂,偶尔向下望了一眼,忽然发现,随着那热气球越来越靠近,大都城墙上,似乎……好多元兵……都在……逃…… 逃…… 嗯……逃?! ! 第110章:定 汴梁城东的明军大营内。 老朱又一次接到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书信文件,这是八月初一的午后。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那怕依旧充满了期待,老朱拆封时,多少带着些心不在焉。 还是北方的战事。 押了一次重注,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了,前期无论‘关门’还是‘围城’,都如同预期,一切顺利,然而,临门一脚,难免患得患失。 那怕事情不成,老朱其实也做了心理准备,以及相应的后续方案。 未虑胜,先虑败。 可是,为山已然九仞,若没能完成这次大都之战的首要战略目标,摧毁元室根基,那……实在让人不甘心啊。 】 更甚至,老朱也不由担心。 大明大半的精锐都押在了这一战之上,万一有甚么闪失,又如何是好? 因此还生出些浅澹的悔意。 或许,还是该稳一些。 那怕按照曾经《天书》上所载,放了至正帝父子北逃,先彻底拿下中原,再图后续,似乎,也是不错。 何必着急? 然而,明明已经知道曾经的结果,若不顺势而为,又实在不甘心。 思绪纷乱间,老朱先取了包裹里的朱塬书信,拆开 这次主要提及了两件事。 第一个,朱塬分别在沂州和明州两边开始试炼焦炭。 信中首先大致阐述了一番自宋时就已经出现的焦炭工艺,照例抽丝剥茧,讲明其中道理。 焦炭之前,传统的冶铁,那怕使用最好的燃料,再配合鼓风,也只能将温度提升到1500度左右,这恰好是铁料将融未融的状态,结果就是粗铁含有诸多杂质,需要后续诸多额外流程,才能得到钢材。 相比起来,由煤炭炼制的焦炭,同样配合鼓风等措施,能将温度提升到2000度以上。 这个温度,不仅能够彻底融化铁料,同时能够融化的,还有那元素周期表上其他与铁相邻的多种金属元素,因此可以制作拥有防锈、高弹等多种物理特性的合金。 更关键一点,利用焦炭,工匠可以建造比传统铁炉要大很多的高炉,以此大幅提升钢铁产量。 钢铁产量,是一个国家工业化的核心指标。 老朱读到这里,也明白,这甚么‘核心指标’,显然是几百年后的说法。 说起来,自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出现,无论是那经济之学,还是近期的《化学》乃至这焦炭冶铁工艺,因为朱塬毫无保留且浅显易懂的各种讲解,让老朱觉得,这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不知不觉,越来越是简单。 简单到以往几十年人生往往看到会觉得神奇之事,到了当下,因为能够一眼看透本质,甚至都有些索然无味。 就像那怕手里的信纸。 之前这边随意问问,那边也随意答来。 所谓造纸,无论浸泡蒸煮,还是捣碎漂洗,诸多流程,都是为了去除杂质,遴取木质纤维,这是构成纸张的主要材质。 万变不离其宗。 明白了其中道理,那怕普通人,几番尝试之后,都能自己造纸。 就是这么简单。 索然无味。 再说这次的焦炭,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完焦炭与钢铁的关联,却又转了个弯,表示这次炼焦,主要是为了烧制一些玻璃。 烧制玻璃,是为了制作一种叫做温度计的东西。 制作温度计,是为了推进人工孵化。 人工孵化禽苗,是为了解决海洋捕捞中当场处理的鱼获下水被直接丢弃浪费的问题,同时打通又一条产业链,将来不仅能够出产大批肉禽,整条产业链,还可以再次解决无数就业。 环环相扣。 这也再次让老朱想起,那孩子关于量变和质变、关于农业时代和工业时代、关于社会分工和产业链等等一连串概念的论述。总之,所有这些转变,一项加一项,也会带来一个系统性的生产力提升。 再进一步,当一个国家方方面面的生产力都得到提升,那怕达不到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的根本性质变,国力相较周边,也将呈现碾压之势。 老朱对此很期待。 还有这玻璃,老朱也好奇。 奈何大概又是那孩子的‘司空见惯’,都懒得细说几句。 不急,总能看到。 随后是第二件事,朱塬打算在营海司辖内做一次人口统计,主要是东南沿海的渔民,并且给出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还说明,这可以为将来大明一统后对全国的人口统计提供一个样板。 老朱没理由不赞成。 读完了信,老朱找到那份关于人口统计的方案,还有一册采用了上好纸张的户口本样品,翻阅浏览一番。虽然这‘户口’一词让他不太习惯,觉得叫‘户由’更顺耳,但,再想想,‘户口’,有‘户’有‘口’,似乎,也更合理。 那就这样罢。 接着翻了翻这次送来的其他一些东西,老朱心满意足。 想要当即回信,想想却站起了身,来到大帐正中摆放的那台沙盘前。 回信随时都能写,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北方战事。 按照前线昨日送来的飞鸽传书,各军今日一早应该已经发起了对大都的进攻,老朱只希望那炸开城墙的杀手锏能真正有用,一鼓作气,否则,万一陷入苦战,这大都可不是去年的平江,越拖,变数就会越多。 这么想着,老朱目光从大都移开,转向周边。 无论是关中李思齐,还是山西王保保,亦或东北的纳哈出,拥兵都是10万以上。无论实际如何,法理上,这都是元廷的家底。 李思齐和王保保已被牵制,辽东的纳哈出,这是自己曾经的手下败将。 渡江那年,老朱在太平俘获还只是元廷万户的纳哈出。 当初选择释放对方,老朱的思路很简单,上兵伐谋,最大程度笼络可能笼络的人。就像当年的汉高祖,那怕打败了自己最大的敌人项羽,刘邦也没有清洗项氏一族,反而给予高官厚禄。正是这种对敌人的怀柔,刘邦才能在短短七年时间实现一统,建立绵延四百年的大汉王朝。 老朱没想到,曾经的手下败将,当下已经割据一方。 老朱相信纳哈出大概率不会掺和中原战事,《天书》上的相关记载,只有二十年后对方的投降归顺。 这次事情若成,招降纳哈出,应该会更早一些。 然而,事情也不绝对。 万一大都之战拖得太久,难保纳哈出不会生出趁火打劫的念头。 这样的话,章存道部5000人,能守住榆关吗? 还有大都西北的居庸关。 关外的草原诸部,虽然比较分散,但凑一凑,也能轻松聚集10万以上的兵力,若是同样入关勤王,只是这两方面,就将给明军带来很大压力,甚至是逆转级别的变数。 老朱反复斟酌之后,很快决定,必须进一步加强对北方紧要隘口的‘关门’力度,两大紧要隘口,镇守士卒都要达到万人以上,其他一些要道也要加派兵力。 打定了主意,老朱正要喊侍臣召集留守诸将详细讨论,账外忽有传报。 答应一声,翰林待制秦裕伯捧着一只信鸽脚步匆匆的进来:“陛下,前线传书。” 老朱心里咯噔一下。 正常情况,今日清晨才发动对大都的进攻,这信鸽从前线飞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那放飞时应还是上午,任短时间,不可能有甚么好事。 难道事情临时有变,徐达推迟了攻城? 毕竟大都周边诸多城寨还没有清扫,万一有死忠元室的将领在外突袭大军,虽说无惧,也是麻烦。 这么想着,老朱接过信鸽,飞快取下信鸽腿上的竹管,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才掰开竹管,抽出短信。 翰林待制秦裕伯小心翼翼地躬身等在旁边,垂首无语。作为老朱身边的侍臣,知晓诸多机要,信鸽此时飞来,他同样预感到或许发生了甚么意外。 这时候,举止可要谨慎。 直到自家皇帝陛下沉默了好一会儿,秦裕伯到底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瞄到主上一副不可置信到似乎见了鬼一样的异样表情。 秦裕伯的细微动作打断了老朱的呆怔。 紧紧捏着手中用铅笔细细写就只有几十字的短信,老朱抬头瞄了眼秦裕伯,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终于忍不住咧开,咧成了一个如何忍耐都掩饰不住的笑。 这…… 竟会如此! 按照信中所言,开战不到一刻钟,大都城北守军就被一只意外断开缆绳飘飞过去的热气球所震骇,仓皇逃离,狼奔豕突。征虏副将军常遇春趁机全军压上。 随后一个时辰,明军不仅攻破大都,甚至成功围住了元廷皇城。 徐达写信之际,明军还找到了奉命出使的翰林直学士范常,根据范常所言,至正帝父子,皆在皇城之中。 俺那个天爷爷! 竟然……就这么成了?! 火药都还没用。 刚刚还患得患失。 自己这还打算再抽出兵力支援北方呢! 还操甚么心! 二十万大军,一个小小皇城,至正帝父子总不可能再逃罢? 想到这里,咧开嘴的老朱又努力让镇定下来。 不能高兴太早,必须赶紧给徐达回信。 拿下大都没甚么值得高兴,千万不能忘记这次的首要战略目标。 嗯。 首要战略目标。 这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提出的词汇。 还有那热气球,也是那孩子提出的想法。 之前听到古北口之事,老朱让涂宵造热气球,因为明白其中道理,索然无味,也就本能地没期待太多,只想着给元军一些心理压力。没想到,终究竟只是这热气球,还是一只意外飘走的热气球,竟然……就破掉了元廷都城。 自己这不是做梦吧? 大功。 大功一件! 赏! 想想那孩子这半年来所做的种种,老朱觉得,战事之后,若不厚厚赏赐一番,实在说不过去。 嗯…… 这是自家孩子。 既然如此,等回了金陵,这身份,也该明确下来,让他认祖归宗。 辈分就放一放。 转念思虑了一大堆,老朱感觉心跳加速,都有些耳鸣,连忙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让自己平静下来。 返回书桉后,老朱一边写着回信,一边对秦裕伯道:“裕伯,你稍后把消息传出去,大军已破大都,今夜,唔……让厨子给全军,做顿好的,放开了吃!” 秦裕伯一直关注着老朱的表情,本来也从之前的忐忑转为期待,却还是没想到,竟然是这等大好消息,顿时跪了下来,稽首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老朱笑着摆手:“起来,这……你快快把那大都的舆图给俺找出来,俺斟酌斟酌。” 秦裕伯连忙爬起身,匆匆到大帐一侧的柜子里找寻大都舆图。 北方前线。 大都城破得太快,引发连锁反应,兵败如山倒之下,退入皇城据守的元兵也仅仅支撑了一天半时间。 初二日的下午,反复劝降无效,明军炸开了皇城。 本该在外城发挥作用的火药终于施展了一回。 当明军攻入皇城,元太子爱猷识理达蜡带兵试图向北突出重围,恰好撞上了常遇春本部,力战之后,被人墙重重围堵的元廷太子不愿投降,自刎而死。 皇城既破,至正帝也想要以身殉国。 没成。 点了火,怕热,跑了出来。 打算吞药,太苦。 想要悬梁,却只逼了几个后妃吊死在梁上,自己到底没有上去。 这位在位35年因为长时间沉迷享乐而没了任何雄心志气的帝王,到底贪生,没能像自己儿子那样维持住一个帝国最后的体面,被困一座偏殿之后,面对亲自赶来的徐达,捧出玉玺,束手就擒。 随着至正帝的投降,洪武元年的八月初二申时六刻,一度开创了这片土地上最大帝国的大元王朝,就此覆灭。 拿下至正帝并一干元廷宗室,徐达再次飞鸽传书向自家主公请示之后,主动释放了一批被俘的元臣,目的很简单,让这些人尽快把大都城破至正帝父子或降或死的消息传了出去。 若是明军自己往外放消息,大概率会被当成疑兵之计。 随后,徐达一边封禁皇宫并大都诸多元室府库,一边派遣皇帝陛下义子何文辉押送至正帝等一干元朝宗室重臣,送往汴梁。 同时开始对大都周边进行清理。 得知明军短短两天时间就彻底攻破了大都,周边城寨自知无力抵抗,望风而降。 其中最大一股降军,是沧州与李文忠对峙的元丞相也速麾下足足三万人马。 得知大都城破,家人全部被俘,也速明白大势已去。面对明军的招降,本想西逃,投奔关系不错的扩廓帖木儿,却被大都事定后果断又率骑军南下的常遇春当头拦住。 前方是常遇春,后方是李文忠,北上不行,南下无望,向西路途其实很远,向东,总不能跳海罢?再加上三万人当中只有不到一万属于自家嫡系,军心涣散,毫无斗志,也速被逼无奈,最终选择了投降。 也速部三万人被解决,关内再无可能干扰明军的变数。 河北既定,老朱也逐渐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打算再次顺势而为,更进一步。 目标王保保。 按照《天书》记载,王保保在后来着实给自家带来了很大的损失,甚至让大明一度不得不回归守势。相比纳哈出,相比李思齐,这是必须除掉的另一个变数。 与徐达讨论之后,老朱打算再押一注。 命常遇春领三万骑军,出居庸关,从关外绕进山西,先取大同,再进兵雁门,自北向南截断扩廓后路。 命汤和带兵五万,西进代州,作为补充。 命戍守潼关的傅友德分兵两万,入关与冯胜三万大军汇合,从南路进攻太原。 十三万大军,和大都之战一样,这次的首要战略目标,依旧只有一个,王保保。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按照《天书》记载,打掉一个王保保,除去可能延续元廷气脉的这根肱骨,其他李思齐、纳哈出之流,都不足为率。 而且,这次的一注,即使不能全功,对于整体也是无碍。 大局已定! 第111章:运气很重要 闻造乘船抵达舟山岛,匆匆赶到昌国州城北部山中的姚家岙,又匆匆下山,来到州城西侧一处河畔明显是近期才圈起还有兵士把守的大院内。 这是八月的初八日。 通报后进入院中,这院子里没有房屋,只有一些简单的工棚和几座砖石搭建的小型火窑,看起来像是用于烧制瓷器的那种。 院内人数不多,但不只是营海使小大人在这边,海军都督大人也同样在此。 闻造还看到了本该在金陵的乔旺,营海使身边侍女的父亲,负责致用斋管账的那位。 其他,除了守在附近的贴身侍卫,就是一些工匠,还全都穿着营海使小大人设计的那种轻便工装,看起来颇为利索。 被人群围着的营海使小大人正在亲自上手,站在一座放在桌上的小型磅秤前,手拿木勺,从不同的或容器或口袋里挖出各种粉末,称量后交给工匠进行搅拌混合,再装入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黑色圆桶状坩埚。 乔旺手持一个铺有纸张的夹板,正用钢笔做着记录。 眼前的气氛让本来心情亢奋的闻造不由平静下来,耐心等待了好一会儿,见营海使小大人终于揉了揉手腕暂停活计,才上前几步,分别向海军都督大人和营海使小大人抱拳后,取下腰间包裹送上:“大人,北方捷报,我军攻破大都,擒获至正帝并一干元廷宗室。” 说着将包裹送上,瞄了眼海军都督大人,才又朗声继续:“小的返回之时,主上亲言,大人开拓海上粮道确保大军给养,贡献突袭大都之策,又有热气球震慑元兵不战而溃,因是,大都之战,大人居首功!” 闻造说完,周围人短暂惊诧之后,无论是士卒还是工匠,纷纷向朱塬贺喜。 其中也不免有人看向华高。 华高没甚么吃味,同样很高兴地轻拍了两下朱塬肩头:“俺就知道……呵,俺就知道。” 朱塬笑着摆手,拆开了闻造递上的包裹,先找到老朱的书信快速浏览一遍,又转向另一份大都之战的详细战情通报,稍稍侧给身边满是好奇的华高,两人一起读完,华高又啧啧摇头:“竟是……真真是……翰林,那热气球究竟为何,做出来让俺也看看稀奇?” “没什么稀奇,抽空让姚封他们弄一个你看看。” 朱塬说着,其实也意外。 大都被攻破,竟然只是因为一只意外断线飞走的热气球。不过,再想想,朱塬也能理解。整件事,倒是又应了之前关于开拓海洋的那句话。 恐惧,源于未知。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才会被吓到。 这种伎俩,最多一两次,只要被人广泛得知,第三次恐怕就不是那么好用。 而且,即使没有自己出现,曾经历史上,大都也会被攻破,朱塬听到消息,反而没有身边人的那种振奋。 还是要表示一下。 想了想,朱塬对华高道:“大都大捷,咱们也庆祝一下吧。今天初八,马上就是中秋,就在中秋的时候放假三天,再准备一些花灯、戏曲之类的活动,热闹一下。另外,凡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在籍士卒民夫,嗯,仅限明州吧,太远管不到,再给一份米粮赏钱,这个尽快发下去,在外公差的也有,让家属来领或者暂记账上。” 华高抽过那份战情通报,又细细读着,一边点头:“你定就好。” 朱塬示意不远处留守定海这边自己的亲兵百户:“陶普,你传信到陆上,让刘琏他们做一份规划。” 站在人群外围一个30岁左右的精瘦汉子抱拳领命而去。 朱塬这才又看向闻造,一边重新忙活调配面前的材料,一边道:“前线那边,还有什么趣事吗?” 闻造瞄了眼乔旺,点头,笑着说道:“城北海军各部跟随常大将军首先登城,其中,营海卫千户乔安射杀元中书平章迭儿必失,并俘获元宗室淮王帖木儿不花,记大功。” 朱塬看了看瞬间表情激动的乔旺,又直白问道:“华岳有消息吗?” 闻造顿了下,尴尬摇头:“小的……不曾听闻,想来华千户,还有赵百户,应是平安无事。” 赵百户,显然是赵续。 “活着就好咧,”华高看着朱塬挖出一种粉料称量,笑着帮闻造解除尴尬:“这战阵之事,能否立了功劳,要看命数。再是勇武,碰不到肥鱼,又能奈何?” 朱塬也明白这道理。 战场如赌场,你再敢打敢拼,也耐不住一个‘运’字,典型的,李广难封。 想起来,朱塬好奇问道:“至正帝父子落谁手上了?” 朱塬可是建议老朱为了某个‘首要战略目标’开出重赏的,老朱也同意了,拿下至正帝父子任何一个,都是世袭罔替的侯爵。 这算此次大都之战的最大彩头。 闻造也明白朱塬为何会有此问,想了下,说道:“元主乃主动出降,元太子……欲想突出重围,撞上了常大将军,自刎而死。似乎……没能落在谁手上。” 朱塬有些意外:“就……没人抢?” 记得当初给老朱建议后,朱塬还翻了翻《史记》,找出了项羽那一段。为了刘邦的‘赏千金、邑万户’,抢夺项羽尸体的汉军很是一番自相残杀。 这其中还有一件趣事。 项羽尸体被一分为五,其中一个名叫杨喜的小兵抢到了一条大腿,被封为赤泉侯。赤泉侯一系不仅在两汉都颇为显赫,几百年后,还有一个名叫‘杨坚’的后代,开创了大隋。 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没有。 再几百年后,也就是当下的明朝,老朱麾下一位将领,名叫杨璟,此时正在领军南征广西,向上追朔,杨璟也是赤泉侯的后代。曾经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杨璟被封为营阳侯。 这叫什么? 恰恰也是朱塬和老朱提过的,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说起来,类似桉例很多,比如同样的老朱麾下,还有一个。 冯胜。 虽然冯胜在老朱晚年被赐死,但也只死了一人,冯家并不算衰落,几百年下来,那也是颇为精彩。 这是题外话。 当下,闻造听到朱塬这么问,却是摇头:“元太子自刎,当时常大将军在场。元主出降,是徐大将军亲往说项。” 朱塬也只能摇头,笑着道:“浪费啊。” 两个世袭罔替的侯爵,就这么没了。 不过吧,再想想,即使自己已经在改变历史,但,老朱手下的侯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真拿到了,谁知道是福是祸? 这么想着,朱塬又和闻造聊了几句,便打发他去休息。 随后继续忙活。 当下,正打算尝试烧制玻璃。 这段时间一直在进行各种准备。 首先是材料上。 朱塬特意写了信给山东参政汪广洋,让他在沂州那边尝试就地开采炼制焦炭,自己这边,也小规模地烧制。 前天才正式出炉。 焦炭,作为高温燃料,算是前提。 随后就是碱料。 纯碱碳酸钠是没有的,朱塬都还不能肯定,自然界中是否存在纯碱矿,而且,就算存在,怎么勘探,怎么确认,也要专门琢磨一下。 不过,灰碱还是很容易得到的。 就是碳酸钾。 烘鱼作坊那边,每天大批大批地燃烧木材,草木灰要多少有多少。 取草木灰,浸泡,过滤,熬煮,初步得出的灰碱,在融化,饱和提纯……这段时间,已经累计了上千斤。就是……考虑到提炼过程中大量的人力物力消耗,这成本,是真的高。 再就是石英砂。 挑选石英砂不是问题,关键的一个问题是粉碎,这也是一个非常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 结果就是,做出来的石英粉,成本也很高。 另外还有石灰石。 碳酸钙成分,同样,贵在粉碎流程。 这是朱塬记得的主要的三种原料。 不过,既然开始做,朱塬觉得,要有探索精神啊,这年代的其他各种原料,能拿来试一试,烧一烧,说不定会出甚么呢。 于是又找来了其他各种材料。 比如芒硝。 虽然也叫‘硝’,但并不是硝酸化合物,具体成分,暂时未知。 还有另外的一些石料。 全都做成粉末,瞎掺和,看看能烧出甚么奇奇怪怪。 朱塬唯一想到又没使用的是‘铅’,记得铅玻璃有诸多好处,但他本能地抗拒在玻璃里添加这东西。 其次,是工具。 第一个就是当下院子里也是近期才搭建好的窑炉。 相对于瓷窑,或者当下定海城南甬江对岸大批的砖瓦火窑,这边的炉子,很小,一次只能放两三百斤的物料,但搭建却颇为耗费。 首先是总计三个炉子。 中间的火炉才是填料所用,两边,只是为了热风。 而且,三个炉子,都算是这年代最高超的工艺,从内到外,分为耐火层、保温层和加固层,一共三层,每一层的物料都不同。两边的热风炉子,不仅朱塬亲自设计了脚踏鼓风设备,而且,热风管道,还使用了如同后来地暖管道的那种手臂粗弯曲铁管,这是为了让空气通过热风炉时尽可能加热。 还有盛放物料的坩埚。 依旧是朱塬亲自构思设计的石墨坩埚,当初就和老朱提过,石墨是最好的耐热材料,包括窑炉,传统工艺上,朱塬也让工匠尝试性地在保温层内加入了石墨。 为此,朱塬特意让人从长江上游的安庆运来了两万斤石墨,那边是老朱唯一批准开采的一座小型石墨矿。 最后就是人手。 虽说因为穿越而来的缘故,朱塬对玻璃,其实不怎么看得上,但他也明白,放在这年代,除了计划制作温度计之外,其他玻璃制品,也绝对可以卖到大价钱。 要知道,朱塬恰好记得,西方人为了玻璃工艺,那是各种脑浆子打出来的你来我往。 总之,这是一份财源。 恰好自己又管着营海司,做出来了,到时候,高价卖给海商……嗯,肯定很有成就感。 不过吧,话又说回来,看看之前做了这么多,耗费那么大,这玻璃烧出来,哪怕完完全全只考虑本身的投入,其实也一点都不便宜。 因此也不可能卖便宜。 为了保护这份财源,朱塬特意把写意的父亲乔旺从金陵喊了过来,打算让他负责操持这份产业。 换源app】 还有工匠。 无论是建造玻璃火窑,还是接下来负责玻璃塑造,又或者其他一些紧要流程,相关的匠人,也全部都签了身契,如同钢笔作坊几位大匠那样,直接控制在自家手中。 相比放任其他只要想做就能去复制的钢笔,这玻璃,如果能成,朱塬是打算完全垄断工艺的。当然,并不是垄断利润。 可以想象,哪怕相对成本并不低,这玻璃的利润依旧会非常庞大。 因此,也不适合完全吃下。 至于利润如何分配,将来再说。 现在就是先把东西烧出来。 眼下。 大大小小的二十只坩埚,大者二十斤,小者五斤,总计一百多斤原料,朱塬很快配好。 吩咐工匠装炉,朱塬一边拿过乔旺的纪录,细细翻看。 乔旺主要纪录的是配方。 比如同样的石英、灰碱和石灰,配料占比也多达十种,而且盛放在不同规格的坩埚内,不同的坩埚,是为了测试原料一次能混合多少,若是可以,将来可以用更大的坩埚,甚至直接堆放进入窑炉。 朱塬这边翻着资料,乔旺亲自挑来负责主事的大将严七小心上前,拱手道:“大人,料子和焦炭都装好了,可要封窑点火?” 朱塬头也不抬地答应:“点吧。” 想想又说道:“第一次,嗯,先试试烧六个时辰。” 严七有些迟疑:“大人,六个时辰,是否少了些?” 严七是烧瓷匠人出身,烧造瓷器,那可是动辄十天半月。 这甚么玻璃,他没听说过,但看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大人阵仗,肯定是很紧要的东西,既如此,怎能只烧几个时辰? 朱塬大概明白他在想什么,笑着道:“不一样,或许六个时辰都长了。” 高热的焦炭,两个热风炉,朱塬相信,哪怕炉温达不到2000度以上,也不会相差多少。这么高的温度,足够各种原料完成化学反应。 严七见这位小大人说的笃定,没敢反驳,听命吩咐开始封窑点火。 只是有些担心。 这一炉料子可不便宜,万一搞砸,但愿这位高高在上还不熟悉脾性的小大人别迁怒自己。 第112章:温度计 几近仲秋,舟山岛上的清晨,今日一片浓雾弥漫,还已经透出了几分寒气。 依旧早早起床的写意亲自带着人出内院,接着外面送来的各种米粮柴薪等物事,又带着丫头仆妇们往里面各个院子里搬送,一边检查各个小院里的情形。 暖娘这次又被喊上跟随。 朱塬搬到了这岛上,她对那些女娃的课业也就被停了下来,一同上岛,这是留白定的,觉得自家小官人才是第一,其他,都不能算甚么。暖娘骨子里也觉得,那怕是去教那些女娃,其实,还不如待在深宅内院。 不喜欢抛头露面。 看过一个小院,低眉垂目的暖娘本想一起离开,路过一处窗边,被一个女孩冷冷盯着,前行几步,到底停住,找理由与前面写意说了句,重新返回。 进了屋,挪到依旧待在窗边的姑娘身前,暖娘目光复杂地迟疑片刻,才终于轻声问道:“三娘,你……可好?” “奴当下叫楼兰呢,不破楼兰终不还,”女孩似乎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转向不知为何被分到同屋的梨花:“滚出去。” 不识字又绵羊性子的梨花被楼兰尖利嗓子吓得一颤,连忙快步走了出去,明明她比这妮子要大好几岁年龄,却一点不敢反驳。 等屋里只剩下两人,楼兰忽地抬手朝暖娘身上掐了过去,一点也不留力,语气里更是带着强烈的愤恨:“母亲都死了,你为何不去死?” 被眼前姑娘掐在身上,还有这话语,暖娘瞬间脸色苍白,咬牙忍着疼痛,低头一言不发。 楼兰见她如此,忽地又放了手,上下打量暖娘一番,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嘲讽:“你在大人那里,定是得宠的,是么?” 暖娘不答。 楼兰似乎也知道她性子,接着道:“我要去大人那里,你帮我!” 暖娘脸色顿时更白了一些,微微摇头。 姑娘刚刚缓下的性子,见她如此,下意识抬手,反应过来,到底没敢打过去,只是又换了表情:“别以为我不知,你就是个凉薄的,你不帮我,就想着自己过安稳日子,那管那屋外风风雨雨。” 暖娘终于又开口,还小小抬了抬手:“三娘,不能……不能……” 楼兰一把打回去,终于骂出来:“贱人!” 暖娘沉默。 楼兰很快又道:“你要帮我,我还要救爹爹,还要救兄长,大人在朱皇帝身边是得宠的,我若讨了他欢心,定是能成……”说着又恨恨地看向面前女人:“……不指望你!” 暖娘下意识再次摇头,顿了顿,才道:“三娘,大人……大人……他,没任地好说话。” 楼兰明显没有听进去,只是瞪着暖娘:“你若是不帮我,我就碰死了在这里,以后每晚上都来找你,让你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暖娘立刻抬头看过来,摆手道:“莫……你莫如此。” “你帮我……” 暖娘咬了咬嘴唇,再次沉默片刻,终于道:“我……我试试罢。” 楼兰见她答应,表情里也丝毫没有感激,接着就道:“再有,大人是个喜欢画画的,我技艺不精,你得了空,也来教我。” 刚刚那事都已经同意,暖娘这次也只能再次认下。 见她又答应,楼兰顿时丝毫没有了再与她相处的性子,扭过头,重新看向窗外小小院子里弥漫的雾气,嘴上赶人:“你走罢。” 暖娘似乎还想说甚么,却不知如何开口,默默退出了屋子,离开了这座小院。 穿廊过洞,很快来到小主人居住的院子。 暖娘进入厨房看了看,是留白和洛水在忙,还有四个丫头协助,见她探头,留白道:“写意姐姐呢?” 写意原还没有回来。 暖娘顿时心虚,这妮子可没有写意好说话,只能小声道:“奴……先回了。” 留白这次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道:“不需你在这,去歇了罢。” 暖娘便默默退开。 想要回自己屋子,想起刚刚楼兰的要求,又忍不住看向正屋。 按照小主人的计时方式,当下才是早上的八点钟,还不到他的起床时间。 想要进去看看,找了机会……但,到底没有。 其实也知道,写意她每,对自己还是颇为防备的,暖娘也不想自讨没趣。 倒是听到,隐隐有唱曲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看样子,小主人今天起得有些早。 朱塬今天确实醒的早了些,主要是心里想着事情。 昨天烧得玻璃。 因为说第一炉要烧六个时辰,也就是12个小时,朱塬不可能一直等着,提前就回来这边。 不知道结果如何。 昨夜身边是青娘。 相比洛水的知趣,青娘是最顺从的一个,也颇为讨朱塬欢心。近日恰好那制作已久的蛊女套装完成,暖娘昨天特意穿了给朱塬看,满身的漂亮银饰,确实别有一番趣味。 今天醒的早了些,青娘也随即一起醒来。 气温降低,这边没有地龙,于是就赖了床,青娘求之不得,偎在……嗯,也不知道谁偎谁……纠缠的样子。说着小话,还给自家小官人唱起了曲子。 她会不多的一些曲子。 没有洛水唱得好,平日里是不敢开口的,当下,小官人愿意听,就敢唱。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朱塬搂着女人,安静听完,笑着道:“意境很好,就是不应景。” “嗯,马上就是中秋,当唱那苏子的《水调歌头》呢。”青娘声音软软说着:“奴私下学一学,日后,再唱给小官人听……” 朱塬表情古怪:“日后……” 纯洁的青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了?” 朱塬又笑:“现在就唱吧,嗯,背诵也行。” 青娘乖乖地开始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只读了一半,朱塬就打算:“换了,苏子的词太仙气,不适合这种场景,那个,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洛水前些日子唱过的,你跟着试试。” 青娘这次却小小地反驳了一下:“小官人,这首词……写娘说的,太伤了呢,不该多听。” “伤春悲秋嘛,文人,就是该有些悲伤的,”朱塬笑道:“你觉得,小官人我算不算文人?” 青娘连忙点头。 朱塬被窝里在女人身上拍了下:“唱……” 青娘只觉得身子酥了酥,开始哼唱:“……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这句唱完,朱塬不觉什么,青娘眸子里却已经满是媚意。 红烛昏罗帐呢。 可惜了这很好的意境,随着写意掀开帘子进门,顿时被打破。 看了看床上两人,写意笑着上前,帮外面被子都让到了里面不知不觉被掀开一些的青娘拉了拉,盖住身子,一边道:“小官人,可要起了,奴觉得这两日就上岸罢,这边天越是凉了,又没有火龙。再者,中秋总也要在岸上过?” 朱塬没意见:“你们准备就是。” 写意又说了几句,才终于道:“奴……小官人可要起来?” 不起来能行吗? 于是点头。 起了床,吃过早饭,跟着就是一堆的事情。 闻造昨天回来,送了老朱的书信,还有北方的战况,朱塬昨夜连夜写了回信,一大早,再次喊了闻造过来,让他再次踏上北上的路途。 这一次,朱塬主要和老朱说了一件事。 关于大都那边,元廷各部的各种文献,还有大都的各种匠人,一定要重点关照,最好全部都送到金陵。 换源app】 至于其他,金银珠宝,朱塬并不是太关心。 另外,关于北方战事,朱塬这次也没有再给出什么意见。倒是想要让老朱收敛一些,毕竟刚刚拿下大都,转眼就去包抄王保保,多多少少有些激进。 以往老朱可不这样。 不得不说,自己这影响力……朱塬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有些过头。 倒也不是太担心。 朱塬同样能看出来,北方大局已定,因此,王保保那里,就算这一仗输了,或者,让王保保跑掉了,也无关大局,不过是今后麻缠一些。 无论如何,打完了这一仗,相比曾经只是拿下大都,这次一举铲除了元室的根基,其他各个方向的元廷势力,要么自立,要么归顺。 归顺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自立…… 这年代,想要得到一个法理正统,其实远远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自立为王,别人认不认? 不认,那就是纷争。 现实是,哪有那么好认的。 送走了闻造,乔旺也带人过来,送上昨晚烧好的第一炉玻璃。 事情顺利也不顺利。 顺利的是,二十个坩埚,全都出现了很晶莹的各种东西。 不顺的是,不知道是不是烧过头了,各种颜色,各种观感的‘玻璃’,全都与坩埚黏在了一起,因此,工匠们是把坩埚一起捧了送过来,让朱塬决定该怎么办? 这些坩埚可不便宜,不能如其他模子那样直接砸掉。 再就是,无论是乔旺,还是其他匠人,也都发现,这些个成品的‘玻璃’,绝对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只是,当下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朱塬一开始也有些蒙。 黏在一起了,该怎么办,在线等……什么都没等来。 只能自己想。 绞尽脑汁一番,终于回过神。 玻璃的熔点……不对,玻璃没有固定熔点,好像是甚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总之,大概有个融化温度。 相比可能要一两千度级别的烧制温度,玻璃的融化温度很低,似乎,只需要六七百度的样子。 想到这里,不用乔旺他们再去山下的炉窑,就是在朱塬住处这边,直接烧了焦炭炉子,放上坩埚,果然如同朱塬所料,加热一阵,玻璃就开始融化,相比起来,大概耐热要3000度级别的石墨坩埚,安然无恙。 玻璃融化,接下来就是塑形。 提前已经找了匠人。 说来有趣,除了制作陶瓷的匠人,朱塬还另外找来了两个吹糖人的。 好像,曾经的玻璃制品,当然,是手工玻璃制品,而不是工厂的机械化生产,总之,似乎……就是吹制出来的。 同样提前准备了各种工具。 朱塬的第一目标还是温度计。 已经有了方案。 首先,要做出毛细玻璃管。 现场提出要求,匠人们开始尝试,先吹拉出玻璃管,然后,再通过拉扯,将玻璃尽可能延长,让中间空洞变细。不过,几个匠人一同尝试,各显神通,最细直径也只有两三毫米的样子,达不到朱塬的要求。 随后又有人提出,通过钢丝进行穿孔。 立刻吩咐人去找了工具。 细钢丝,软化的玻璃,拉丝,留空。 又是一番尝试,总算做出了直径在一毫米以内的超细玻璃管。 有了玻璃管,还有温度计下方……朱塬也不知道该叫什么,总之,盛放膨胀液体的部位,或者酒精,或者水银。 朱塬当然选择酒精。 水银有毒。 总之,先做出一个小小的圆球状容器,如同小了很多号的圆底烧瓶。 然后再与毛细玻璃管烧融在一起。 这一步骤并不容易。 要将两者粘合在一起,又要确保毛细管和底部的空腔不会被阻塞。 同样尝试了好几次,终于算是成功。 初步成品,底部的膨胀液空腔,朱塬特意做的比较大,大概一厘米直径,这也是提前斟酌的,可以装更多的膨胀液体,以便在受热时,上方相比后来温度计到底不算很细的管子里,液体有更多的膨胀空间。 玻璃管的长度也达到一尺。 然后,就是后续的步骤。 暂时没有酒精,找了烈酒作为替代,染色,煮沸,将做好的温度计样品置入其中,让煮沸的红色酒业慢慢从毛细孔中渗入,直到底部的空腔差不多装满。 虽然不是纯酒精,但也不是纯水,因此,烈酒的沸点,应该不到100度。 朱塬希望能达到测试沸水的程度。 也就是摄氏100度。 考虑到这一要求,其中一个细节,毛细孔中的酒液,不能全满,要留下一定空隙。 最后一步,保持温度计在煮沸烈酒当中的状态,树立起来,顶部擦干,磨砂,旁边再烧融一小块玻璃,将温度计上端的毛细孔粘合密封。 这一步也是麻烦。 为了保持温度计内酒液适当的高温膨胀状态,又不可能直接上炉子烧制,不然,里面酒液肯定蒸发殆尽。 还要磨砂,以保持粘合紧密。 粘合完成,这年代的第一支温度计,正式出炉。 第113章:子贡赎人 刘琏午后来到舟山岛上,为了送那份朱塬昨日交代庆贺大都大捷的中秋预算方案,眼看工匠们正在制作营海使小大人提过的温度计,便没急着说事,认真旁观。 第一支温度计完成,朱塬的观感,就一个字。 丑! 如同一个击鼓用的细锤,两头大,中间细,而且,两头也不是很对称的那种鼓起,中间的玻璃管,也并不是那么修直,管内的毛细孔更是忽粗忽细,总之,让朱塬一个典型的强迫症越看越别扭。 摔是不舍得摔的。 这年代工匠们的手艺其实没那么差,主要还是第一次做,朱塬相信,将来会越来越好。而且,这东西,朱塬更看重的是实用,至于外表,多多尝试几番,别像今天这样就行。 等这支温度计自然冷却,朱塬终于拿起。 周围一圈人都在关注,大家也已经发现,只是刚刚冷却过程中,那毛细管里的红色酒液就已经收缩了很多,按照营海使小大人说法,这就是‘热胀冷缩’。 等朱塬拿起,一手持着管身,一手握住底部满是酒液的圆腔,肉眼可见,之前收缩的液柱重新上升。 即使大致明白了原理,众人还是纷纷啧然。 朱塬试过,见旁边刘琏跃跃欲试的模样,把这支丑丑的温度计递过去:“试试。” 刘琏小心接过,看那液柱转眼又缩回一些,学着自家大人模样握住底部,液柱又重新回升,不由惊叹:“造化神奇呵,翰林,有了这物事,照你说法,建造暖房,百万只禽苗也是孵得。” 关于人工孵化的原理,朱塬之前也已经和他们说过。 关键不过就是一个‘温度’。 这温度计,刘琏也看得出,明显粗糙,比如管身上,当下连刻度都没有,但,也根本不需太精细,只需要确认一个孵化温度即可。 朱塬也知道有用,还是忍不住嫌弃:“太丑了。另外,灵敏度也可以继续改进。恰好这边玻璃烧出来,我稍后画一些工具给你们,之后蒸馏一些纯度更高的酒精。纯度越高,膨胀系数也越高。” 说完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 累了。 于是吩咐乔旺和严七:“这边烧好的玻璃,选透明的,液腔和细管,先做一两百套出来,不急着灌酒。剩下颜色不正的玻璃,都做成我需要的器皿。另外,上下窑炉那边,可以继续开烧,这次……嗯,时间减半,总之,你们放开摸索,把现有的料子全部烧完。” 乔旺和严七连带一干工匠都是连连答应。 从上午忙到现在,朱塬这么交代完,才发现有些类,打着哈欠:“我得回去睡一觉。” 说着离开这座外院。 身后却有不识相的追来,是刘琏:“翰林,下官带了中秋庆贺的预算方案,士卒每人100文,民夫每人50文,另有米粮鱼鲜,再者,残疾孤寡,又或家有七十岁以上老者,下官也觉需要额外给予,加上灯火、戏班等开支,初估要3万贯。” 朱塬听着刘琏说话,已经来到一处月亮门边,写意带着几个仆妇已经等在这里,还有他惯常乘坐的肩舆。 踏上肩舆,朱塬坐好,才接过刘琏递来的文书,简单翻了翻,接过写意不用开口就递过来的一支钢笔就要签字,又反应过来,问刘琏道:“官吏呢?” 刘琏道:“下官觉得,一视同仁即可。” 朱塬摇头:“你要清廉,自己怎么做都没问题,但不能以自己的尺度要求别人,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说着想了想,朱塬道:“小旗及吏员200文,米粮等物也是如此,往上,每一级加100文,以此类推。不管是我的,还有都督大人的,都要按规矩送过来,谁也不能少。还有你,你拿到手了,哪怕转手就送去给孤寡老人,那是你的事情,不许不要。” 刘琏若有所思,却还是道:“翰林,下官觉得不妥……” 朱塬把没签字的文书递回,说道:“这里有典故的,子贡赎人,对吧?我最佩服孔子他老人家的一点就是,他自己是圣人,却不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这才是真圣人。你这种……就是标准的假圣人,还要多努力啊。回去,重新拟好预算再送来。” 等刘琏接了文书,朱塬拉过皮褥一把蒙在身上:“走了,回去睡觉。” 写意抿嘴忍着笑朝呆立的刘琏福了福,吩咐四个仆妇抬起肩舆,朝内院而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 窗边的烛光下坐了个亮晶晶的身影,是青娘,身上还是那套华丽的银饰。 朱塬侧身过去,笑着道:“不舍得脱下来了?” 青娘本来正在刺绣,见自家小官人起来,连忙站起身,闻言又有些不好意思:“奴……今夜就收起。” 朱塬伸手。 青娘立刻凑过来,和小男人亲了亲,脸上透出红晕:“小官人,可要起了?” 朱塬嗯了声。 青娘便服侍朱塬穿衣。 随后是晚饭。 吃过已经迟了很多的晚饭,坐到这边同样被布置成书房的西屋,朱塬开始绘图。 】 关于各种实验室玻璃器皿。 下午临时想到。 既然玻璃弄了出来,可以弄一个化学实验室,一些记忆里的东西,特别是记不太清楚的那些,可以仔细探究一番。 老朱之前的信中特意提及,要朱塬对《化学》保密,不得随意传授与人。 朱塬还是既赞成又不赞成。 说起来,偶尔甚至会有些别样心思,记忆里的那些东西,就让它们扩散出去。 然后,起跑线都在这儿了。 跑吧! 物竞天择。 不过…… 这番思索,到底还没有结果。 书房内。 烧杯、烧瓶、试管等各种样式的实验器皿画完,朱塬又开始写今天的日志。 写意捧着热茶过来,给自家小官人换上茶水,又提议道:“小官人,不如奴替了你写?” 朱塬摇头。 今天主要谈谈玻璃,还有,关于刘琏那份庆祝方案的事情。 说起来,关于‘子贡赎人’的典故,朱塬最想教给的,就是老朱。 祖宗你是工作狂,但不能让别人也全都当工作狂啊。 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就像,别说大臣,有明一朝,其后的那么多皇帝都不喜欢上朝,为什么? 太累。 以至于干脆彻底撂挑子。 同样的,还有官员薪俸。 朱塬曾经读史看到的,老朱的理念很有趣,既然你们都当了官,已经光宗耀祖了,拥有了身份地位,就不该太在意钱财。 这也太难为人。 说到底,很多事情,都该有个度。 不能极端。 写完了日志,一直守在旁边的写意就不允许自家小官人再继续,见朱塬意犹未尽还想再做点甚么的模样,还威胁,要不然,就喊何瑄他们来劝了。 这就太不讲武德。 只能上床歇息。 睡不着。 毕竟之前睡饱了一次。 想起来,和写意说起,中秋节,该是做月饼啊。 朱塬对月饼是没什么偏好的,别说曾经长大了,就是小时后,也不怎么喜欢吃。 因为冰糖。 不知为何,小时后的月饼,不管是自家做的还是外边买的,很多都有冰糖。 咬上去…… 卡察! 简直惊悚到阴影。 说起来,月饼和春联一样,典故都能扯到老朱身上,不过,实际是,这年代已经很普遍。 既然如此,当然要做。 随便什么馅儿都好,多做一些,还能送礼。 不能放冰糖。 随后又在舟山岛上停留了几天,直到八月十二这日,朱塬才带着自己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一起返回定海。 昌国州城外的玻璃火窑也干脆拆了带回。 财源。 保密第一。 短短几天时间,匠人团队就烧出了各种各样的玻璃超过三千斤。 除了朱塬要求的温度计和实验室器皿,工匠们也做出了一些其他杯盘盏碟,甚至还根据朱塬的提示,做出了镀银的小镜子,巴掌大小,送过来分给身边妮子们,一个个都当成宝贝。 定海当下也有不少海外商人。 主要来自南洋,趁着夏季的季风赶来,到了广州,又继续北上,来到明州,预计等北风起后再返程。 乔旺带着一些玻璃器皿与一些海商接触,带回结果,其中一位从波斯远道而来的海商希望能购入一千斤玻璃器皿,价格,就按照一两玻璃一两黄金计算。 财大气粗! 乔旺回来汇报,还说,价格可以再往上抬一抬。 朱塬倒是更好奇,这波斯……就像当下很多极西国家还把中国叫做‘秦’一样,总之,波斯当下到底如何? 让乔旺去详细打听。 乔旺干脆把人带了过来。 这是热闹的中秋节之后的第二天,八月十六。 海商的名字叫做刺那兀罗。 其间的几次沟通,朱塬知道,之前一些,原本的波斯……其实是尹尔汗国。 这也牵动了朱塬的一些记忆。 大概是后世所说成吉思汗后裔在欧亚交界区域建立的四大汗国之一,不过,尹尔汉国在十多年前已经分崩离析,当下的波斯区域,也就是后来的尹朗,同样处于割据纷争阶段。 这一段朱塬也恰好记得,再然后,就是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汗国的存续时间也不长,只有几十年,很快又分崩离析,其中一支统一了印度,又建立了莫卧儿帝国。 莫卧儿帝国的国祚就比较长,大概存在了300年时间,直到被西方殖民者毁灭。 上午去看了铸钱作坊,吃过午饭,下午又赶往陈山脚下。 为了查看明州海事学堂和为海军士卒准备房屋的建造进度,大概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乔旺领着一个明显异族服装的中年人过来,四十岁左右,倒是没留大胡子,身材高大,显得很精悍。 打发陪同过来的刘琏继续去忙碌,朱塬转向这位名叫刺那兀罗的海商。 中年人显得彬彬有礼,上前两步,躬身朝朱塬行礼:“刺那兀罗见过营海使大人。” 用的是汉话,口音古怪,但也能听清。 不过,朱塬见眼前中年人如此,却是摇了摇头:“不对。” 说着示意乔旺:“带他下去,学了礼仪再来。” 随即走向一处正在制作瓦胚的作坊。 对于给海军士卒建造砖瓦房,朱塬决定着很轻松,执行起来才发现,还是一句话,太耗资源。 最后是折中。 比如烧砖。 最好的砖块,就是皇宫里使用的那种,一窑要烧将近一个月,再次一些的,普通富贵人家使用的,也要烧半个月左右。 这边的窑口……却只烧三天。 朱塬看过效果。 烧出来的青砖,当然比土坯房子要好很多,但,质量也实在一般。 问题是,除了朱塬,周围人都很满意。 那怕是朱塬身边的亲兵,都觉得,如果能有这样一套房子,也很不错。 其实也是没办法。 两万块砖的大窑,烧柴火,一天就要烧掉五大车,如果按照民间的标准,烧七到十天……不敢想。 三天的快烧,对于这年代大部分百姓来说,已经是奢侈。 那位亲兵还和朱塬讲过,他投军之前居住的那座村子,普通村民当然不敢想,就是地主家,为了给即将娶妻分家的儿子盖新房,也足足积攒了两年的柴火,才敢建窑烧制砖瓦。 这年代,砖瓦房,真不是普遍的东西。 因此,这边的标准,三天的快烧青砖,七天的快烧大瓦,已经让很多人眼馋。 既然如此,也只能如此。 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力的限制。 朱塬这边看着工匠们制作瓦胚,大概就是,卷出泥筒,再一分为二,就是两块大瓦。 慢到让人着急。 效率太低,正想着吩咐姚封尝试制作一些压制模具,最好是铁制的压制模具,这样相比纯手搓制瓦,肯定要快很多,刘琏走了过来。 朝朱塬一拱手,刘琏试探问道:“翰林,刚刚那位海商,可有得罪?” 朱塬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们认识?” 刘琏点头,坦然道:“刺那兀罗已在明州居住月余,拜访下官之后,我们相处很是投机,已算好友。” 朱塬不置可否,说道:“我刚刚说了,礼不对,这就是问题。” 第114章:太难 刘琏见朱塬再次强调一个‘礼’字,稍微一想也明白,却再次摇头:“翰林,礼仪固然重要,然刺那兀罗非我大明子民,又不远万里而来,既然翰林都说一个礼字,下官以为,礼应有所权宜。” 说着来到制瓦工坊边缘。 朱塬交代几句,很快有下人搬来桌椅,随行的麻袋姑娘还拿来了纸笔。 朱塬一时没理会刘琏,在桌旁坐下,拿起炭笔稍稍构思制作瓦胚的压制模具,片刻后开始落笔描画,一边才又接了刘琏刚刚的话语:“我只知道入乡随俗,非我大明子民,万里而来,就该权宜,凭什么?” 刘琏感觉自家上官实在有些不讲理,也来了脾气,梗着脖子道:“刺那兀罗已非首次来我中土,一向对我华夏很是倾慕,翰林如此作为,恐伤人心。若一意孤行,下官将呈文告于陛下。” “你知道我最鄙夷隋炀帝哪一点吗?”朱塬头也不抬,转了话题,也不等刘琏回答,就顾自道:“隋炀帝征伐高丽,挖掘运河,以后来人眼光,都可谓千秋功业,错只错在过于急功近利。我唯一鄙夷炀帝的一点在于,外邦来朝,裹丝绸于道上。” “此二事也,”刘琏立刻反驳:“若陛下行此事,下官宁死也要驳斥。” “什么两件事,其实都一样,几千年都改不了,”朱塬终于抬头,也了刘琏一眼,有些意兴阑珊:“被人夸几句,我爱华夏文化,我爱华夏美食,如此之类,然后就满心欢喜,一股脑给出所有优待,抬得高高的,巴不得连心肺都掏出去,多蠢啊!刘琏,你们愿意如何,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扭转不了,也懒得扭转。但在我这里,我不是一个好客的人,也不会给什么权宜。” 说到这里,朱塬嘴角忽又有些嘲讽:“更有趣的是,你们这些人掏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心肺’。” 刘琏怔住,回味着眼前少年人不知为何而来的这番感慨,片刻回神,摇头道:“翰林,下官不会如此,绝不至此。” 朱塬没再理他,招来制瓦作坊的管事,把刚刚随手画的东西展示给他,一边讲解:“我随便画的,大致就是个意思,你去找姚封,尝试制作类似这种一次成型的压制模具,核心点是三个。第一,压胚部件,用铁铸,确保耐用;第二,铸件部分加配重,这个可用石头,配重越有力,瓦胚越夯实;第三,加杠杆,几百斤重的铸件加配重,加杠杆更容易开合,嗯,也可以尝试滑轮组。总之,让姚封他们尽快摸索出一台样品给我。” 管事也是营海司下属的一位年轻吏员,被派来实干磨练,对于朱塬的讲解,诸如杠杆之类,一听就懂,不需要多费口舌。 等管事拿着图纸离开,朱塬才看向已经再次返回的那位海商,除了陪同的乔旺,刘琏也正在和对方说话。 这边事情说完,那海商得到允许,才又上前,规规矩矩地下跪行礼:“刺那兀罗见过营海使大人。” 朱塬又拿了一页纸放在身前,一边道:“起来吧。” 刺那兀罗起身,再次拱手,恭敬道:“海外野民不知礼仪,让大人见怪了。” 朱塬听着对方别扭的汉话,笑了下,扭头打量这位行在海上大概率会随手做几笔的精悍中年,瞄了眼旁边的刘琏,转回目光,说道:“你倒是能屈能伸。” 刺那兀罗表情疑惑,显然不懂某个成语,却也大致感受到其中意涵,同样露出笑意,回道:“在下行商之人,用明国话讲,要以和为贵。” “看来还是不满意啊。” “小人不敢,”刺那兀罗推让一句,却又道:“只是,小人一向听闻华夏乃君子之国,曾经几次到来,交往之人都谦恭有礼,营海使……在下近日与刘佥事说起,大人诸多学问,佥事多有赞誉,今日一见,大人倒是,别有性格。” 朱塬仿佛没听到其中嘲讽,反而又看了刘琏一眼:“我的学问,佥事都和你聊了哪些?” 刺那兀罗听到这个问题,棕色眸子似乎都瞬间明亮一些,说道:“佥事所言数算、航海等学问,如同行船遭遇风雨之际,为小人拨开了风雨雷电。” 刺那兀罗说着,还有些激动地转向旁边的刘琏,躬身一礼。 刘琏下意识想要回礼,见自家营海使冷冷看向自己,表情变了几变,有些讪讪,不由解释道:“下官只说了数算与航海,其他……并无多言。刺那兀罗也与下官交流了诸多学问。” 刘琏并没有忘记自家大人已经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提及的‘技术封锁’概念,诸如这段时间才开始研习的《化学》之类,即使刺那兀罗再盛情,他还是强忍住并没有透露。 当下还是内疚。 想起了自家大人刚刚的话语,他到底算是……掏了营海使小大人的‘心肺’给别人。 朱塬懒得再看刘琏,倒是觉得,自己之前还纠结的某件事,算是自己有了答桉。 毕竟这片土地上,‘刘琏’太多。 想要守住一些东西,太难。 重新转向已经回过身的刺那兀罗,提及喊对方过来的正事:“你……嗯,刺那兀罗,这是你的名字,还是姓氏?” 刺那兀罗道:“姓氏,小人名为尹布,尹布·刺那兀罗。” 朱塬在面前纸上随意描出了波斯湾附近的大概地图,继续问道:“具体是那里人?”说着示意旁边亲卫百户陶普把画好的一页纸连带炭笔递给刺那兀罗:“点出来。” 刺那兀罗接过那页纸,打量一眼,目光闪了闪,摊在掌心小心用炭笔标了一个地点,一边递回,说道:“小人来自曾经波斯故地的忽鲁谟斯国,所处位于波斯海湾出口,乃商路要道,世代繁华。” 忽鲁谟斯国? 朱塬一时不解,看到刺那兀罗标出的位置,才反应过来。 忽鲁谟斯,等于‘霍尔木兹’。 霍尔木兹海峡。 按着面前的纸张,朱塬又问:“忽鲁谟斯,是单独一国?” “是的,大人,”刺那兀罗转眼多了几分骄傲:“忽鲁谟斯从未被征服。” 朱塬勾起嘴角:“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尹尔汗国的可汗很仁慈吗?” 刺那兀罗昂着头:“因为忽鲁谟斯的团结与顽强,我们不会屈服于野蛮。” 扯澹。 朱塬内心点评了一句,虽然一时不太明白,也懒得追问,转而道:“尹尔汗国,嗯,现在……是什么情况?” 刺那兀罗道:“尹尔汗国已不复存在,陆上正被钦察汗国和札剌亦儿汗国争夺着。” 朱塬听到‘陆上’这两个字,怔了下,忽然笑起来,说道:“你们在岛上?” 刺那兀罗:“……” 到底不熟悉汉话,朱塬这么问,刺那兀罗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在用词上露了底。 “这才是你们没有被征服的真正原因吧?”朱塬又戳了一下,蒙古大军陆上所向披靡,遇到水,顿时就不行了。也不等刺那兀罗回答,再次换了话题:“说说你的旅途吧,你是什么时候从忽鲁谟斯出发的,沿途都路过哪里,走了多长时间才来到我大明?” 刺那兀罗见朱塬没有追究刚刚的问题,放松下来,听到这个问题,又打起了精神,开口道:“小人一年又三个月之前出发,沿途行商,经历国家不止百数,于两月前来到明国。” “废话,”朱塬毫不客气再次点破,盯着对方道:“我们就从你离开忽鲁谟斯后第一个停靠点说起,走了多少天,停在了哪里,说吧?” 这么说着,朱塬拿起炭笔,转向面前图样,一副打算标记的模样。 刺那兀罗却紧紧闭上了嘴巴。 朱塬等待片刻,也不追问,反而忽地转向刘琏:“这位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们俩一见如故,他肯定也对你知无不言吧,你来说?” 刘琏张了张嘴,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看……”朱塬朝刺那兀罗点了下:“这是个聪明人,”说着又用炭笔指向刘琏:“你就是个蠢货。” 刘琏脸色顿时有些涨红。 想要反驳,无从开口。 朱塬却没有停,依旧盯着刘琏:“这还只是行商。将来哪一天,有人按照从你们这里流传出去的航海技艺,驾驶着军舰,闯入我国海域,横冲直撞,烧杀掳掠,希望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的好为人师。” 刘琏脸色更红,忽地深深一揖:“若有此一天,下官必会迎战,不惜此身。” “闲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是这样吗?”朱塬不屑道:“不管因此死了多少苍生百姓,反正,你是青史留名了,多好。” 刘琏表情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正不知如何开口,刺那兀罗却插了话:“大人,小人之国绝不敢也无力对上国有任何觊觎,倒是大人,不知为何对在下如此敌意,这实在有悖贵国待客之道。” 朱塬收回刘琏身上的目光,摇头道:“错了,我对你没敌意。我只是没他们那么好客。而且,你刚刚这么问,才说明这是你的问题。你习惯了他们的‘好客’,遇到我了,只是冷澹了一些,你就开始不舒服,觉得我对你有敌意,觉得我不对。嗯,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朱塬一副玩味语气,刺那兀罗却也不怯,同样转了话题,说道:“大人执掌贵国市舶之事,不仅订立高额赋税,还限制我等自由贸易,如此作为,难道不怕我等外国同样以对么?” “他们怕,我不怕,”朱塬又很诛心地朝刘琏示意了下,说道:“甚至,我希望你们更不对等一些,这样,我才有理由向海外出兵。呵,其实我不需要理由,只是他们需要,我也只能照规矩来。同样,如果你们觉得不公平,可以试试把自己的军队开过来,讨一个公平。” 这么说完,朱塬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摆手道:“你可以走了。” 刺那兀罗下意识就要转身,却是顿住,恭敬地朝朱塬又是深深一揖,才后退着离开。 等这位海商走远,朱塬示意带人过来的乔旺:“一两玻璃能换一两黄金,大生意啊,所以,玻璃工艺看住了,这大明国内若是有人想要彷照,我还有办法,被这些胡人偷走了配方,千万里之外,别人随便造,咱们也就别想垄断发财了,明白吗?” “小人省的,”乔旺躬身答应,表情里还带着几分狠厉:“定不会让大人失望。” “钱不钱,我无所谓的,”朱塬道:“没了这个财源,就换其他。倒是你们,嗯,按照钢笔作坊的管理,你和严七,每个人还是占三分股,你回去就找写意,弄一份契约出来。” 乔旺之前在致用斋当掌柜,再明白不过那几位主事大将的三分股到底蕴含着多少利润。更何况还是这与黄金等价的玻璃,完全可以想象,三分股的利钱只会更高,顿时忍不住跪下:“大人,多了,太多了,小的……受不起。” “就这样,我最讨厌推来推去的,麻烦。” 乔旺顿时不敢再说,又磕了个头:“小的谢过大人。” 打发乔旺也离开,朱塬才转向还有些神思恍忽的刘琏:“你也回去吧,好好反思一下。” 刘琏失魂落魄地离开。 朱塬没起身,坐在这边的桌旁,盘算着后续的很多事情。 本来打算让刘琏兼顾一下明州海事学堂,现在看来,不合适。 如果改不了儒生那种动不动就要‘有教无类,泽被万方’的性子,类似理工学校交给他们,随随便便引入一群外人,那只会是灾难。 因此,方礼,或者姚封,都更合适。 两人或许没有刘琏那么大学问,但听话,也管得了嘴。 刘琏…… 就走他老子那条路好了,顺带担任这越来越庞大的营海司的大账房。 这两件事交给他,朱塬都能放心。 再就是,北方大局已定,相比继续向北,朱塬觉得,可以加快向东或向南,毕竟东南的一些岛国,无论是黄金、白银还是森林、渔场,都是大明急需的资源。 至于北边,短期内就算打下来,开发也很难。 既然有了计划,距离自己离开明州不远,必须尽快推进下一步。 于是又交代身边的陶普,让他联系华高那边,明天就谈一谈,之前的一个计划,改编海寇,放出去制造事端,大明海军再以救世主身份神兵天降。 毕竟……总要有借口。 理顺这些,朱塬乘轿返城,回到营海使府邸,又找过何瑄与写意,让他们联系三大市舶衙门,买一些人。 男的就算了。 主要是各国海商带来的女人,送过来,与自己院子里的女人对接,仔仔细细地整理一些当下海外各国信息。 其实,今年开始出发的本国海商,无论是官方还是私人,朱塬都交代过,除了买卖,还要收集各种情报。 这次……算是双重结合,公私兼顾。 毕竟营海使大人就这点私人爱好。穿越一场,不是来当圣人的。 第115章:坏消息 汴梁。 临近霜降时节,秋收已然结束。 这是八月的廿三日。 突袭大都的战事在月初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快速完结后,元廷宗室在之前的八月十一被押送抵达汴梁。 虽说内心里看不起至正帝,老朱还是照例给了这位元朝末代皇帝以足够的尊重,连属下提议带有侮辱性质的献俘仪式都没有举行,而是册封至正帝为归命侯,除了严格限制行止,其他都命有司善待,不得怠慢。 已是阶下囚,至正帝倒是和蜀汉刘禅一样识时务,配合地以归命侯名义连写了多封书信出去,要求山西的扩廓帖木儿、陕西的李思齐、辽阳的纳哈出等一干至少是名义上的元廷旧部顺应天命,向大明投降。 没人期待这些书信会有效,但,足够诛心,更关键在于,还从法理上切断了各处藩镇的正当性。 派人将书信送出,老朱的大部分心思就转向山西。 确定了又一个拿下扩廓帖木儿的战略目标后,除了本就在太原与扩廓对峙的冯胜所部三万人,傅友德从潼关分兵两万,于八月十三抵达太原城外。 五万人想要围住太原城,不现实,冯胜和傅友德商议后,采用了围三缺一的策略,从东、西和南三面围住太原城。 留出北方,等待常遇春和汤和所部。 两位将领都得到了老朱的谕令,这次太原之战,和大都一样,首要战略目标还是王保保这个人,而不是太原这座城。 为了避免提前把王保保逼走,等待援军期间的攻城战,两位将领都打得很保守。 无论是围三缺一,还是保守攻城,其实都有算计。 两位将领希望给王保保一个错觉:我们只要这太原城,只要山西,你要跑,没问题,留下城池就行。 随后是常遇春和汤和两部。 常遇春出居庸关,绕了个大圈,转战千里,直到山西的雁门关,一路上依旧快打快冲。 山西北部名义上虽然也是扩廓所属,但却是上半年才在元廷一番内讧后被扩廓拿下,并不稳定。 当大都城破的消息传开,又见常遇春竟然是从北方打来,顿时都没了斗志,除了大同短暂抵抗一番,后续城镇基本望风而降。 不过,虽然老朱派遣了后续跟进部队,但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后方生变,常遇春再次杀降,一路屠到雁门关,时间才只是八月十八。 人在汴梁的老朱看到第一份快马传回的战报,直接递到烛火上烧成了灰,并传信回去,后续不必再报。 具体杀了多少,没人知道。 常遇春八月十八日攻破雁门关,携带了大批辎重的汤和所部五万人因为受到途中一座死忠元室的军寨所阻碍,竟是晚了一天才抵达代县,当时常遇春部已经继续南下到了太原北部的猩州。 猩州距离太原只有百余里路程,骑军奔袭只需半天时间。 然而,常遇春部在此却受阻了足足三天。 因为雁门关内是扩廓帖木儿根基所在,猩州守将也是扩廓嫡系,还派驻了两万大军御守。 地形缘故,绕过猩州也不可能。 只能强攻。 常遇春在猩州城外如法炮制地动用了热气球和火药,都没能短时间内破城,直到汤和所部抵达,又得到了内应,才打开城关。 随即就得到了冯胜和傅友德攻破太原的消息。 坏消息! 扩廓帖木儿,竟然提前逃了。 汴梁城东的明军大营内,老朱看着太原城几位将领联名发来的战报,也不得不感慨,还真是不能小觑扩廓帖木儿。 通过审问太原城内守军得知,大概是大都城坡至正帝等一干元廷宗室或死或俘的消息传到山西后,扩廓帖木儿就改变了固守不出的策略,开始频繁调动部队出城与明军作战。 整个山西的兵力,大概是太原城内有六万人,猩州成内有两万人,代县有五千人。 再往北,雁门关外…… 嗯,没人知道。 总之,扩廓拥有兵力肯定超过十万。 通过频繁调动,出城人多,回城人少,连续一旬下来,当太原城内剩余守军发现自家主帅不见了,冯胜和傅友德趁机攻破城池,本来的六万精锐守军,还剩下将近五万人。 另外一万人,考虑之前战损,大概率还不到一万,按照事后探测,竟然就在明军眼皮底下,向西,遁入茫茫吕梁山中,悄然而去。 老朱看到这份战报,最感慨的,就是扩廓帖木儿的这份果决。 换位思考。 放在自己身上,至少表面上并不算绝境的情况下,老朱都不得不承认,他大概率无法做出这种断尾求生的决定。毕竟放弃超过九成的家当,只带了不到一成的部署悄然离开,大部分人都无法做到。 老朱也因此没有怪罪冯胜和傅友德的失察,那怕他自己在那边,也难想到,扩廓会那么干脆。 数万精兵,就那么不要了,说走就走。 感慨到有些佩服的同时,老朱拟写诏令时也一点不犹豫,要求立刻把不仁不义地抛弃了数万部署的扩廓帖木儿仓皇出逃之事广泛传扬出去。 这样随时放弃下属的统帅,谁敢跟随呐! 还是诛心。 至于有没有用,暂时也只能如此。 连续攻破大都,又突袭山西,战果足够丰盛,各部也都是人困马乏,需要好好休整一番。刚刚纳入大明版图的土地,也需要时间消化。 老朱难得激进一次,却并没有失去理智。 剩余的一些敌人,关中的李思齐,辽阳的纳哈出,乃至蜀中的明夏,云南的前朝梁王和大理段氏,诸如此类,按照《天书》记载,都没有给大明造成太多困扰。 那就停一停,自家内部可绝对不能出问题。 而且,离开金陵许久,也该是回去之时。 处理完军务,老朱转向政事。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又被弹劾了,这次还是先后的三封。 第一个是说某人中秋之时靡费国帑,擅自给明州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上下发放数万贯赏金,名义庆祝大都大捷,实则有僭越之嫌。 地方官员庆祝前线大捷没有问题,但擅自犒赏军民,就太过了一些。 老朱提前已经知道这件事。 朱塬在日志里提起,还拐弯抹角劝他这个老祖宗来着,‘子贡赎人’甚么的,他为此还特意翻了翻那个典故。 当时倒是没想到这里。 此时,看到这份弹劾,老朱不由皱眉。 不是为朱塬。 而是,这份弹劾背后,挑拨的心思太明显。 老朱稍作考虑,觉得不能放任,直接批示一番,把这位正五品的浙东地方监察打发到南线也是刚拿下不久的琼州府,而且连降两级,担任琼州府下辖的儋州正六品通判。 第二份弹劾,是说朱塬损公肥私。 事情是关于烧玻璃。 明州的一位御史指责朱塬动用营海司下属人力物力,为自家谋私利,还说起,那玻璃达到了与黄金等值的程度,敛财敛到丧心病狂。 老朱提前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朱塬在之前的一次通信中详细说过,还送来了再次让老朱感觉惊奇的温度计,另外还有计划用来从事化学和医学等研究的各种器皿。 至于玻璃的高昂价值,朱塬也没有隐瞒。 还说起,当下这玻璃的烧制,属于‘重人力’和‘高能耗’的一项产业,因为需要用到营海司的人力物力,朱塬那边只打算保留两成股份,其中六分还是给具体管事之人。 另外的八成,五成归宿营海司,另外三成,朱塬打算直接给老朱。 连带着衍生出了一连串的方案。 说是要成立一个资产管理集团,张扬一些,就叫大明皇家资产管理集团,若不想张扬,可以叫金陵东城资产管理集团。 后者…… 因为皇宫就在金陵城东,其实,还是皇家的意思。 以资产管理公司这张壳,将来打理诸多商业公司的股份,诸如老朱手中掌握的海贸公司,可以分一部分到这张壳中,再就是这玻璃经销公司,乃至之后的其他各种商号。 将来的将来,通过这家掌握着大批资产的商业管理集团所产生的利润,供养皇族。 朱塬首先给出肯定,其中利润的庞大,将难以想象。 其次,就是让皇族摆脱对土地的依赖。 历朝历代,抑制土地兼并都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然而,要做这件事,金字塔上层,特别是皇族,首先就需要以身作则。 若皇族自己都做不到,朝廷再想做某些事情,可以想见,也就要缺少了几分名正言顺。 换源app】 老朱对资产管理公司的方案很满意。 对朱塬的股权分配很不满意。 主要不满意的一点,那孩子……不拿自己当自家人,竟然自己留两成,给他三成,几成几成的不说,这是要分家么? 不过,当时再想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们,总不能全部依靠这甚么资产管理公司,也要有些自己的家底。 这么一想,也就没问题了。 再看那玻璃,朱塬来信时说起,已经谈好了第一笔3000斤的玻璃交易,价格是3300斤黄金,这就是……足足5万多两啊。 50多万贯! 老朱当时就有些不澹定。 亲自重新分配了一下那份股权方案。 那些个管事,老朱知道,致用斋是有三分的,他都觉得多了,这次,任大的利润,怎能还给三分,因此直接都压到了一分,百分之一的股份,对那些个下人……想想这一次50多万贯,还有甚么不满意? 其余的,朱塬拿两成,嗯,准确是一成八。 另外的八成,皇家的资产管理公司,老朱考虑过后,没选内敛的那个,而是就大喇喇的大明皇家资产管理集团,他觉得很有气势,总之,这家甚么集团,拿六成。 最后两成留给营海司。 老朱对此不觉得有甚么问题。 这玻璃,本就是自家孩子弄出来的,能给公家留一些,已经够无私,当然自家要多拿一些。 至于其他。 就像那明州海洋发展集团,老朱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还有将来的其他各种,老朱觉得,皇家的资产管理集团也需要占一些股份,但这就不适合占太多,几分的股份,意思一下,展示一下皇家的存在感即可。 涉及民生,占多了不合适。 总之,这些事情,还是要回到金陵后,等那孩子也一起回去,当面多聊聊,好好归置归置。 主要是为今后的百年千年考虑。 至于眼前。 这份弹劾,相比之前那一份,老朱就不觉得甚么。 这才是标准的风闻奏事。 因此,老朱只是随手批划了一下。 没有惩罚那位御史的打算,当然也没有追究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意思。 接下来,第三份弹劾,就让老朱有些吹胡子。 那小子…… 竟然大喇喇地要求各地市舶司协助向海商求购胡女。 乱来。 老朱不觉得好色是甚么大缺点,不然的话,之前也不会主动赏赐给那孩子一群美姬。 让他生气的是,你小子那身板,受得了么。 怎能如此放纵? 当即就想要干涉一下。 不过,想了想,这……似乎也不是甚么大事情。 别说求购,自己那一干骄兵悍将,无论是之前还是当下,每到了一地,平白掳掠民女的事情,他耳朵都能听出茧子来。 至少,那孩子还是讲规矩的。 没有乱来。 嗯。 这就是乱来。 无论如何,不能放任。 只是,却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老朱斟酌着斟酌着,首先想到的,是等回了金陵,就给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一房媳妇。 明媒正娶一下。 毕竟,这么乱来,万一弄出了个庶子……他底层出身,对此其实并不是太介意,但,名分上,也总是不太好看。 将来…… 总不能让一个庶子继承了爵位罢? 赶紧娶媳妇最好。 至于眼前…… 老朱又想了想,想到了早前送去明州的几个小宦官。 老朱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但,只看看那孩子这几个月做了任多事情,平日里也根本没有多少心思沉迷女色,至于晚上…… 嗯。 就是这晚上……一定要让那些个小宦官就近盯着。 不能放任。 第116章:有了 「你们实际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借着劫掠的名义,杀死你们经过岛屿上所有的国王、土酋或头领,当然,是在你们应对能力范围内的。」 定海。 海军都督府的议事大堂内。 对于朱塬的某个海洋扩张布局,老朱回信再次让他放手去做之后,面对悄悄召来的一干前海寇头目,营海使开门见山。 海军都督依旧悠然斜坐一旁,不插话。 大堂内,模彷隔壁的长桌被临时搬开,正中立着十多位前海寇头目,绰号「宴三指」的宴荀凭借个人资历在一干前海寇当中颇有威望,此时也替大家开口,抱拳道:「大人,恕小的直言,我等怎能确认大人将来不会卸磨杀驴?」 提前已经有过接触。 朱塬的许诺是,完成了使命,将来明军跟随而来,宴荀等人可以选择被官方收编,又或者解甲归田,享受富贵。 朱塬疑惑:「我为何要卸磨杀驴?」 宴荀以为朱塬在装傻,略带不满地直接道:「大人所行计策实在不够光彩,恰我等知晓内情,谁能料想,将来大人是否会为了守秘,将我等全部除之后快?」 朱塬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摇头:「我这人一向秉持一个准则:胜利者永远是对的,胜利者不受指责。如果到了我要杀死你们掩盖这些事情的地步,那只能说明,我要做的事情失败了。相反,如果我成功了,那怕史书,也只会把我当成开疆拓土的英雄,英雄的瑕疵,那不叫瑕疵。」 「大人所思……」宴荀有些错愕,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顿了顿,脱口道:「……大人倒是,比我等更适合……」 说到这里,宴荀立刻又打住。 「我确实比你们更适合当海寇,」朱塬反而把话接了过来,说道:「实际上,如果不是大明需要一些掩饰,根本不用放你们出去创造甚么借口,我更倾向直接把大军开出去。」 宴荀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意外,想了想,又试探道:「大人……就不怕我等一去不回,或者不遵照大人的计划执行,还是说,大人要在我等当中加一些牵制人手?」 「你们照我说的做,将来我给你们一个收编机会,这是交换,」朱塬道:「若是你们真的去当了海寇,还一去不回,那么,你们要期待的,就是永远别被我抓住,第二次被抓到的海寇,可就享受不了我当初的怀柔政策了。而且,正如我刚刚就说了,你们只算我在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棋子,有和没有,都改变不了大明开拓海疆的整体趋势。整件事,该努力争取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大堂内短暂沉默。 片刻后,曾经是宴荀所部海寇二当家的高隗抱拳开口道:「大人,小的们……可否带了家卷一同离开。」 这个问题让大厅内诸位前海寇都下意识打起精神,不敢期待又难免期待地看向堂上右手边的朱塬。 朱塬有些意外,笑道:「这么没诚意吗?」 宴荀见兄弟失言,正要接话,朱塬已经再次道:「想带就带吧,只要你们不介意老婆孩子一起在海上颠沛。」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贵绵延。说到底,无论山贼还是海寇,做到最后,不都想谋一个金盆洗手,是这个道理吧?」 宴荀等人纷纷或点头或开口地附和。 朱塬道:「那就这样,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顺便也找你们曾经的手下聊聊。愿意去的,近些日子就开始准备。不愿意的,按照当初的判处,继续服役。」 宴荀等人离开后,议事大堂内,华高终于放下一直捧在手里的杯子,说道:「一点不给牵制也是不好,放了这些个,还要赔一批大船出去,将来若是成了祸害,翰林,你可要担挂落。」 朱塬想了下,说道:「有个问题,你别多想,就脱口立刻说。」 「嗯?」 「唐朝,你觉得哪个皇帝最好?」 华高按照朱塬的要求脱口而出:「太宗。」 「这不就对了,」朱塬道:「你都觉得一个囚父杀兄的人是有唐一朝最好的皇帝,相比起来,我做的这些算甚么事?」 华高点头,又摇头,带着提醒:「翰林,你这比的……可不好,以后莫要如此。」 「其实都是一样,」朱塬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个道理。」 华高也立刻又想起。 胜利者永远是对的,胜利者不受指责。 这话…… 精辟呵。 华高都想记下来。 而且,还想起了这些日子不断从北方传回的战报,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私下的。 私下里最引人注意的一件事,就是征虏副将军常遇春出居庸关到雁门关的那一路迂回急行,千里转战,人头滚滚。 可惜了。 若不是在猩州被挡了足足三天,或就能把那扩廓帖木儿堵在太原城里。 攻破大都后,又短短一月内拿下了山西,朝廷公开宣扬是一场大捷,只有他每这些个高级将领知晓,某个首要战略目标,没能完成。 当初朱塬和华高讲解,华高还不觉得那扩廓有甚么值得被当成「首要战略目标」的,直到之后,听到那扩廓堪称果决的断尾求生……不,那是把脑袋以下的身子都给砍掉了,如此狠毅之人,让他逃了,将来或真要给大明带来麻烦。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出现在大堂门口,被侍卫拦下,连忙停步,望着堂内喊道:「大人,有了,有了……」 华高第一反应是为家里人没规矩而生气,下意识大声斥道:「任地跑来这里喧哗,找……」这话说到一半,华高好像突然被甚么卡住,瞪大了双眼稍稍迟疑,忽地站起来,连旁边的朱塬都忘记,快步奔了出去。 因为想了起来。 早上的时候,内宅……之前又娶那三房妾室里的一个传话来说,想要找医生瞧一瞧,近日,不太妥当。 华高没太放在心上,随口就让人去隔壁请戴三春。 当下…… 有了,有了? 能有甚么,甚么能有? 娃啊! 朱塬也听到了丫鬟的话语,跟着走出大堂,华高已经没了影子,就连那丫鬟也急急的跑走,想了想,虽然对这宅子也熟门熟路,到底没有贸然跟去后宅。 于是又回到大堂,随手找了一份邸报,等待具体消息。 但愿这次是真有了。 不到一盏茶功夫,正低头翻阅邸报的朱塬就感觉一个身影虎虎生风地冲进来,到了他近前,不等自己反应,就已经扑倒在地。 冬冬冬—— 结结实实的三下,吓得朱塬连忙起身跳开。 又夺! 华高磕完三个响头,直起身,不顾脑门上转眼 肿起的三个大包,嘴巴几乎要完全咧开,膝行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又要躲的朱塬:「翰林,有啦,真有啦,哈哈……哈哈哈……俺老华……有后啦,有——后——啦——」 面对某人一副比「范进中举」还要更夸张的「华高中娃」景象,朱塬却是抽着冷气,脸色转眼涨红地使劲想要抽回手臂:「手——手——手——」 华高这一握太没轻没重,朱塬只觉得右手五指似乎都要完全扭在了一起,眼泪都掉了下来。 还咧着嘴的华高发现朱塬异状,低头看了眼才反应过来,连忙放开:「对不住,俺这太忘形了,来,俺给你揉揉……」 朱塬又朝旁边躲了躲,见大堂外已经有人看过来,摆手道:「大人你赶紧起来,让人笑话。」 「管他哩,」华高一点没起来的意思,又膝行追过来一些:「翰林,没有你那甚么科学,俺老华不定还能不能有个娃。等俺娃落地,任就委屈一下,当了他一个义父。就这样定了。俺……俺老华,就腆着脸,咱俩以后兄弟相称。兄弟……啥也不说,俺再给任磕一个。」 冬—— 再一次响亮的磕头声中,朱塬已经飞快躲出去老远。 魔怔了。 这地儿不能待,我先躲躲! 不再理会某个家伙,朱塬转身就朝大堂外走去。 来到堂外,恰好看到戴三春领着背药箱的徒弟三七从后宅那边出来,身边还陪着两个满脸喜色的婆子。 戴三春看到朱塬,第一反应,也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朱塬的那份《科学育儿手册》,戴三春很仔细地研究过,其中诸如一些海鲜补锌,锌元素对男性生育很重要,还有一些行房时间乃至姿势之类的说法,乃至20岁到30岁的年龄之类,他都是第一次听说。 整本书,也就戴三春参与整理出的几个中药调理药方,他能懂一些。 如何没想到,这才三月时间不到,真得让多年苦苦求索而不得的华高,有了子嗣。 两人对视片刻,朱塬先开了口:「确认吗?」 可别搞个乌龙。 大堂里那个已经魔怔了,万一事后搞错,大喜大悲一场,那可不太好。 戴三春这才收回思绪,点了点头,想想又说道:「不只是那谷氏,还有另一位陈氏,说……月事也已迟了两三日,只是,还不确定,或再等几日,暂时就不告……」 这边说着,忽然一个高亢声音:「甚么,陈氏也有了,重生,重生……走走走,咱再去,再去好好把一把脉。啊哈,俺老华……这是要双喜临门呵,双喜……」 说着已经抓住了戴三春的手,一边也没有忘记自己刚刚强行认下的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同样拉住朱塬,再次向后宅走去。 折腾一番,到底还是不确定。 三个小妾里,谷氏的月事已经停了将近一旬,找来戴三春查看,脉象很是明显。另外一位陈氏,或许是体质原因,戴三春也实在不能给保票。 毕竟女人家的某些事情,偶尔提前或推迟几天,也不是太罕见的事情。 戴三春不敢确定,华高却是很玄学地认定自己双喜临门,明显快要乐疯,直接吩咐,打算操办一场,办了宴席,请来戏班,热闹热闹。 如此闹腾到午饭时间。 朱塬和戴三春都没能走拖,被拉了一起吃饭。 顺便又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重生,俩女子……俺看着身子骨……任是不是开几幅保胎的方子出来,固一固?」 戴三春同样依旧在惊奇之中,打算把华高这份「病例」好好归置一番,闻言立刻严肃表情:「大人,两位如夫人身子都甚是康健,是药三分毒,冒 然用药反而不好,平日只要正常饮食即可。」想想华高当下的状态,戴三春还又补充:「也不可滋补太过,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华高却有些失望模样,看向朱塬。 朱塬道:「戴先生说得很对,大人,你现在高兴过头了,我不得不提醒你,千万别像你以前乱用偏方那样胡搞,万一……你知道的。」 朱塬没有把「万一」之后说完,华高却是立刻领悟。 顿时挺起身子:「兄弟,哥哥我都听你的。」 你还是叫我「翰林」更顺耳一些。 这么听着……好像大家都上了梁山一样。 朱塬小小腹诽了一下,说道:「大人,这你是真的要听进去才行,我看你刚刚……反正,这一点不能儿戏,就好好的,每天吃好喝好,将来……」 「俺知晓,将来就是个大胖小子,嘿嘿,嘿嘿……」 说到这里,华高笑了几声,却也理智,说道:「就算是个丫头,反正,俺能生了,总是会有的,嗯,还有那王氏……还有,俺就想,兄弟,你觉得,俺是不是该再娶几房进来,就如同你那边一样。诶,兄弟,说到这个,哥哥我就要劝你了,你也要赶着些,将来咱们好做亲家呵。」 第117章:探亲 营海使府邸西侧的角门打开,两个明显刚张开却也一副标准美人胚子模样的女孩从中走出,相比之前足足六天因那隔壁海军都督大人庆贺得了子嗣的热闹,今日这府前街道终于安静下来。 “钗娘……” “采娘……” 两个婆子已经等在一辆骡车前,见两女出来,殷勤地招呼着,一边主动搀扶她们踩着脚凳上车,随即才跟入车厢。 大家在车厢内坐好,其中一个婆子吩咐一句,车夫驾车开始行进。 两个女孩是前几个月才进入营海使府邸的十二个小丫头里的两个,朱塬按照词牌名命名,一个叫采桑子,另一个,最初叫菩萨蛮,写意提起,这名字……有些大,又改成了钗头凤。 私下里大家不会那么麻烦地称呼全名,都是‘采桑、采儿、采娘、凤儿、钗儿’等等之类的。或者根据身份不同,或者只是顺口。 就像今日被安排陪同两个丫头回家探亲的两个粗使婆子,面对大人身边丫头,就要高看几分,称呼里添一个‘娘’字。 车厢内。 等车子开始前行,其中一个姓夏的婆子望着两女之前带出来此时都抱着放在膝上的挎包,主动伸手过去摸了摸,找话道:“姑娘这包……真是别致又好看哩。” 这是两个风格类似带有斜长肩带的粗布材质挎包。 相比这年代并不少见的包裹褡裢,除了本身蓝黑两色搭配还有贝壳和水晶做扣子装饰之外,最大特别,是如同有骨架般,撑起一个方盒形状,而不是常见布包那种瘪瘪的外形。 采桑没有拒绝夏婆子摸向自己的挎包,还带着几分本能展耀地捧起来,嘴上谦辞:“妈妈过奖了,这只是我们丫头用的,内宅姐姐那包才是好哩,大人亲自画了样子,还用皮子来做。” “早晚哩,”夏婆子见采桑说到最后,目光里带着向往,连忙说道:“等两位小娘抬了如夫人,甚么不能用。” 采桑顿时不好意思:“那能有那造化。” “定是有的,两位小娘这模样,若都抬不了,谁还能够。”夏婆子再次搭了句,手还摸在采桑包上:“这是……嵌了东西,才不瘪么?” 采桑点头:“是铁丝。” 丫头说着,倒是想起写意姐姐她们的皮包,几种昂贵皮子搭配,本身就能撑起包包的模样,都不用穿架子。 自己…… 真能有那一天么? 夏婆子摸着摸着触到了内里硬硬的东西,还轻轻掂了下,明白是铜钱,只是笑笑,转向另一边的钗儿。 见女孩正掀帘看向车外,顺着看去,原来骡车已经过了营海使府邸西侧的内河,来到另一边向北的一段道路上,当下望去,恰好可以看到内河另一边营海使府邸高高的围墙,又找到话题,带着调侃笑问:“钗娘,可是在想去金陵之事了?” 钗儿收回目光,跟着露出笑容,摇头:“没呢。” 夏婆子再次看向掀起的帘外:“都怪了这条河,大人宅子想要扩一扩都不成,好在就要回了金陵,听闻金陵那府邸,可是皇爷爷下令给建的,只不知婆子我能不能被挑了一起过去,这辈子也看看那都城模样。” 营海使府邸不够大,这算是定海的众所周知。 对此,府邸的下人们更是感同身受,诸如夏婆子这些粗使仆役,平日只能住在附近另外的院子里。 照理说,以自家营海使的权势,想要扩一扩宅子,本该轻而易举。然而,当下这座宅子,西边和北边都是紧贴着城内河道,东边又是海军都督大人的府邸,若是向南,那太不成样子,只能如此。 钗儿没说话,采桑本来也不想开口,却没忍住:“本也是可以了,只是近日又添了任些人。” 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酸意。 因为自家大人一句话,近些日子,不只是那外来的海商,还有沿海的大户,终于找了机会,纷纷送人过来。那高丽的倭国的也还罢了,看着模样和明人差不多,只是……那些个西夷胡女,古古怪怪的,妖精一样,采桑甚至都觉得有些害怕。 采桑提起这个,夏婆子还没开口,之前一直沉默的另外一位谷婆子已经道:“采娘,你二人应是知晓为何要我两个老婆子跟着,有些话,无论是否在大人府邸,都不是咱们下人该说的。” 应了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 最初的最初,采桑与众女刚刚进入营海使府邸,见那只比她们大一点的营海使小大人任地和善,平日简直甚么架子都没有,以及……总之,产生了很多想法。 直到那次。 留白姐姐发脾气,惩罚另外两个因为抢浴房闹起来的姐妹,当天回来的自家大人也发了脾气,结果是,本来名叫虞美人的一个小姐妹,名字被改成了‘丑奴儿’。 这还是好的。 另外一个满庭芳,因为和留白姐姐顶了嘴,当晚就被送了出去,她留下的词牌名,第二天就换成了另外一个小丫头。 再之后。 大人还是那么和善,简直没正行的样子。但,府里的规矩,却是越来越严。 就像这次。 家里人传了话,再加上听闻今日就要启程去金陵,采桑才向写意央告,想要回家看看,还拉上了同乡的钗儿一起。 写意姐姐倒是同意了,却只允给一个白天。 而且,还吩咐这两个婆子跟着,并且与她们点明,因为她们是大人身边丫头,知道事情多,出了府,更要管好嘴巴,若是被两个婆子发现乱嚼舌头,就不用回去了。 当下,听谷婆子这么说,采桑倒是想起了留白姐姐那张冷冷的小脸,顿时缩了下脖子,又点头:“谢妈妈提醒,采儿记得了。” 夏婆子见采桑模样,笑着把话接过来,圆场道:“老姐姐也是在教训我哩,我也该管管这张嘴了。” 谷婆子见夏婆子如此,表情也缓和了一些,却还是道:“别怪我多话,咱们当下人的,谨言慎行,才能活得安稳。” 采桑又想到了被换掉的满庭芳,下意识再次跟着点了点头,还讨巧道:“妈妈若是跟了去金陵,将来还要多提点我和钗儿为好。” 说着话,骡车很快出了定海西城门。 首先是一段热闹街市,车厢几人都好奇看向外面,指指点点,若不是碍于身份,差点都要下去走走。 随后进入一条向南的宽阔道路,路边高高的围墙。 围墙内,就是造船厂。 相比最初,只看这一丈高的围墙,也可以想见船厂内的变化。 而且,最吸引车厢内几人的,还是蓝砖围墙上用白灰刷就的一行大字:军民协同一心,共建美好大明。 采桑和钗儿都是最近几月才开始学字,却也已经认识这一行字体。 觉得很有趣。 两女都是岱山岛上的渔户家庭出身,长这么大,之前也算来过定海几次,但,那怕记忆不多,只是出城后这短短一段路,她们也本能地觉得,自己身边……很多事情,似乎都发生了很大很大的改变。 就像这标语。 直白的话语,听起来,怪怪的,却很顺耳。 而且,采桑恰好知道。 因为偶尔听到了留白姐姐和自家大人说起这标语之事,自家大人用的一个词,采桑记得很清楚。 叫…… 潜移默化。 采桑也是学字后逐渐明白了潜移默化是甚么意思,不过,却还是疑惑,自家大人要用这些标语,潜移默化甚么? 无论如何,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采桑敢在床笫之间向自家大人撒娇争取,但,出了卧房,特别又是府里规矩越来越严,她也就不敢再多问。 除非有一天,自己倒了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那样受大人宠爱的程度。 嗯。 就算如青娘和洛娘那样,大概,也就能多说几句了。 想到这里,为了能和大人多说几句话,采桑暗暗打定主意,要认真地多学一些学问,至少要能听懂大人偶尔说得是甚么不是? 来到甬江畔,不用停留,骡车直接从一条宽阔的浮桥过河。 抵达南岸,空气里明显就多了几分烟火气。 说起来,若是没风的日子,那怕是营海使府邸内,偶尔也能闻到空气里飘荡的烟火味道。 熏烤鱼获,烧制砖瓦,开炉冶铁…… 当下的定海周边,没日没夜,时时刻刻都在烧造着太多东西。 特别还是南岸这边。 烘鱼作坊和砖瓦火窑,全部都在这里。 路过烘鱼作坊,采桑几个又看到了高高的围墙,这边还设置了哨塔,还有高出围墙一些的大型仓房。 以及……围墙内时刻飘荡出来的烟火。 带着烤鱼的味道。 同样平整宽阔的道路,骡车一路行驶,终于来到陈山北麓的一处社区门口。 这边也建起了围墙。 同样的一丈高。 不过,相比船厂和烘鱼作坊的砖石围墙,这边的围墙是黄色土夯,以及,同样不缺少的标语。 大门出立了牌坊,上面是四个大字:昌国社区。 这边全部都是从昌国诸岛迁移而来的渔户。 采桑和钗儿都知道这件事,她们进入营海使府邸时,家里还没有搬迁。 直到这边给出了条件。 自愿搬迁,分房分地,以及,家庭子弟可以上学,乃至成为各种学徒工人。 于是,至少采桑他们那个村子,没有人再肯留在岱山岛上。 骡车进入牌坊大门,首先是一条南北笔直的街道,足有三丈宽,街道两旁是齐整的二层砖瓦小楼,这是那甚么‘商业街’,就如这‘社区’一样,说法都来自自家大人。 街上已经有些店铺开张,大部分还空着。 采桑仔细打量。 这次被家里传话回来,恰好就与这街旁的商铺有关。 离开主街,沿着规划严整的巷子,骡车很快抵达第一处目的地,放下钗儿和谷婆子,这边又继续前行,很快来到一处围着篱墙的院子门口。 相比社区周围的高墙,社区内,有能力给自家小院也盖起院墙的人家不多,普遍都是或木或竹的篱墙。 之前都是父母或兄长找过去,在门口说几句话。 当下,第一次回家,或者说,来到这位于定海城外的新家,采桑刚刚被夏婆子扶着下了骡车,看到父母兄嫂邻里等一群人等在这边,顿时就有些掉泪的冲动。 采桑本姓伍,不说诸多同族叔伯,只是自家,父亲伍三六和母亲赵氏之外,都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而且,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成家,也都是一大家子人。 有得有失。 进了那营海使府邸,采桑见识过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东西,除了要守规矩,她也不觉自己受了甚么委屈,只是,却也再无法时时感受家里的感觉。 眼看穿了一件簇新水绿缎面袄裙头别珠钗还背了一个别致挎包的姑娘下车,虽说今年日子好过了许多但终究普遍粗布衣衫的男男女女一时间都有些不敢认。 这…… 还是伍家的小五丫头么? 不会是谁家大小姐罢? 不怪众人不敢认,采桑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否则也不会被当初为了讨好营海使大人的昌国知州亲自派人选中,再说之后,除了人靠衣裳,过去几个月,采桑日常也不只是吃好喝好,甚至还有各种沐浴保养,因此,短时间内就有些脱胎换骨。 采桑可不管众人的呆怔,三两步就扑到了母亲怀里,终于不再忍受,带着哭腔唤道:“娘……” 这一声喊,终于让众人回过神。 赵氏也搂住女儿,很快开始掉泪,嘴上只是喊着:“五儿,五儿,娘的五儿……” 这番母女情深迅速感染,旁边几个媳妇姑娘都走过来,摸着眼角,开口劝慰。 夏婆子眼圈微红地站在旁边,却也没有完全沉浸,多少带着些好奇地打量,意外注意到,一个比采桑大一些的丫头,模样明显几分相像,上上下下地打量被赵氏搂在怀里的采桑几眼,忽地就转身,快步回了院中屋内。 周围人或看到或没看到,一时间也都没理会。 说过一些话,丈夫拉着她提醒,赵氏才放开女儿,继续拉着采桑的小手,被一群媳妇姑娘簇拥着来到穿着也是干净体面的夏婆子面前。 采桑主动帮忙介绍:“娘,这是夏妈妈……” 说到这里,采桑有些打住。 夏婆子主动接过话,笑着道:“俺就是个婆子,被打发送采娘回来,采娘一个姑娘,主家不放心哩。” 夏婆子这么说,却没有人敢轻视她。 而且,这番话,也让周围人对采桑的处境生出了不少猜测。 这小闺女…… 难不成,发达了? 各种心思飘荡中,无论是夏婆子,还是车夫,都被伍氏一家热情地迎进了院子。 换源app】 第118章:户口本 进入这座占地二分的小院,眼睛红红还挽着母亲的采桑还是不由四下打量。 首先是面前的三间正屋,标准的土坯茅草房子,东侧是厨屋,西侧是茅房。除此之外,院子西侧圈起了羊圈,养了两只羊。厨屋南侧的空地上种了蔬菜,正屋两侧多余的空间也被整理出来,搭起了棚子,如同两间耳房。 整个院子如同曾经岱山岛上的小家一样,打理的干净利索。 随即进入正屋。 虽然是土坯房,但屋内空间也并不像曾经居住的茅草屋那么阴暗窄小,反而显得很敞亮,三间的正屋内部还砌了隔断墙,通往两侧的房门上挂着蓝布帘子。 屋内还摆放了明显新打的家具,无论桌椅还是板凳都被擦拭得很干净。 迎接的亲邻太多,只有少数人能进来,大家在堂屋内坐下,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不过,大部分都是采桑在问,周围叔伯婶姨回答,偶尔被问几句,都尽可能打岔过去。 这不只是来时车上谷婆子的提醒,平日被教训多了,采桑其实也清楚在外面不能乱说话。 寒暄了一刻多钟,采桑大嫂主动提起要去做午饭,带着女人们出门,夏婆子知道这边一家有体己话要说,很识趣地主动跟了出去。 男人们继续在堂屋说着话,采桑则与母亲一起来到里间,才想起,问道:“娘,弟弟呢?” “去学堂了,要午时才回,”赵氏说了一句,转眼就是感慨:“要说你服侍的营海使,真是个好官哩,看看这才一年光景,娘活了这么些年岁,从没想过还能过上这等日子,连娃子都能读书。” 采桑听母亲夸奖自家大人,也露出笑容。 随即又暗然。 因为想起了自家大人很快就要离开明州的事情。 张了张嘴,采桑并没有说出口。这种事,似乎也同样不适合提前与人乱说,那怕是自己亲娘。 等自己离开时,家里人总会知道。 母女俩在床边坐下,采桑打开挎包,掏出了两串铜钱和几粒银锞子推过去:“娘,我带了五贯回来,府里发得都是铜钱,每月两贯。全带铜钱太重,我就换了些银子。” 赵氏刚伸手将银钱拢过来,闻言立刻抬头:“这银子……你多少换的?” 采桑不明所以:“一千钱换一两,不是么?” 赵氏顿时有些急,抬手就点在自家姑娘脑门上:“傻妮子幼,亏了,当下市面,八百钱就能得一两银哩,你这……三两,亏了六百钱,我的傻妮子幼。” 说着又点了一下。 采桑也有些蒙。 这银子是她和写意姐姐提过后,在府里账房上换的,如何没想到……这,这……甚么情况? 赵氏点完自家丫头,又在自己腿上拍了拍,想想说道:“五儿,你这……你回去,再换回来,抽空让你爹再去取?” 采桑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随即又退缩。 自己这都换了,再跑去换回,府里账房那边……那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反复折腾的? 想想摇头:“娘,不若……就如此罢?” 赵氏见女儿为难表情,顿了顿,也自觉明白了些甚么,叹了下,一边把银钱收起,一边又忍不住埋怨:“你这傻妮子。” 见母亲转身打开床头箱子,知道她不会再迫着自己换钱,采桑放松了一些,撒娇地跟过去,探头打量箱子里的物事,一边问道:“娘,官定的一千钱换一两银,如何成了八百哩?” “或是铜钱少了罢。” 赵氏也不懂,她只是个连字都不识的渔家妇女,曾经住在岱山岛上,一年都用不到几回钱。当下却是本能地一针见血了一句,见女儿探手摸过箱子里一个红布包,连忙道:“小心着些,这是户口簿和房契。” “宝贝的么,大人做这本子时我也在,比娘还先见到样子哩。” 确实提前见过。 记得有几天,内宅里连续送来好几种纸张。以及相应的户契样本。封皮用染了颜色而且很厚的纸张来做,内页里的白纸也比日常所见要好。 做出来的簿子,给人感觉就比平日里那些契书要正式太多。 采桑说着已经打开。 里面是两个硬皮的证件本,红色的是户口本,封面是烫金的楷体字,蓝色的是房契,同样的烫金字体,内里当然就是眼下这栋宅子。 采桑打开瞄了眼房契,就转向户口本。 揭开封面,内里大概十页的样子,第一页是一户人家的大概信息,很规整的印制表格,还有一枚醒目的红章,具体内容,比如户主,自己父亲,伍三六,还有户口类型,填写的是‘渔户’,诸如此类。 采桑继续翻。 下一页是自己父亲的信息,诸如性别、年龄等信息。 再一页,采桑一看就不由笑起来:“娘,原来你叫赵兰花呀,我怎不知?” 】 赵氏已经收好了女儿送来的银钱,坐在旁边一起看,闻言横了女儿一眼,却也露出笑意:“才起的,那录户口的差爷说不能没有正经名字,就临时找先生起了个,前些日子,好多人都起了名字哩。” “也是好哩,”采桑道:“人活这一辈子,连个名儿都没,才是白活。” “你这话……果是进了大户人家。”赵氏说着,倒是转向女儿腰间,摸到第一次和丈夫一起去探望女儿就见到水晶牌子,望着上面其实自己并不认识的刻字,说道:“娘还帮你问了问,那先生说,你这名儿,才是大学问人能起得来的。” “自然了,”采桑理所当然道:“大人可是五百年一个的奇才,咱全大明都知道。” 赵氏也想到了营海使大人传闻中那甚么‘送五百年国祚’之类的说法,她不懂,却点头:“好官哩,前些日子咱们岱山的宋财主来咱社区,说了营海使大人坏话,你汪家七伯,还有几个乡老,当场就和他翻了脸,酒宴都没吃就散了。” 采桑来了兴致:“为啥事啊?” “宋财主说那营海使引着大家投钱造船,忽又说明年不收鱼了,太坑人,还说已有那监察老爷上书弹劾,要罢了咱营海使大人的官。” 采桑歪了歪脑袋,不太懂。 不过,想想之前的铜钱,还有这甚么……她忽然觉得,回府之后,必然要和写意姐姐说一说。 大人那么好,怎能让人给欺瞒诬毁? 打定主意,采桑又转回面前的户口本。 下一页是自己二姐。 大哥、二哥和大姐都已经成家,不在这一户上,自己也已经不算。 二姐的名字叫伍梅。 还是花。 采桑想笑,倒是又记起,问道:“娘,刚怎不见二姐,也去了学堂么?” “她都十五了,那里能去学堂,”赵氏摇头,也疑惑,却只是道:“或是怕生,躲西屋了。唉,搬来这些日子,已经有不少媒人上门,你姐妹几个都是好模样,娘自是要给她挑个好的,却不想她自己似有主意,一个个都看不上。” 短短几个月在营海司府邸内经历了各种女人之间的大小心思,采桑已经不是最初的懵懂渔家丫头,听母亲这么说,忽然想起最初,知州派了差官来挑人,父母本是想要推出二姐的,没成想,落到自己身上。 采桑明白,能进那样的高门大院,那怕只是一个丫头,也比当下要强太多。 或许二姐是因此恼了自己罢。 只是,这种事,各人有各人造化,又能如何? 翻到最后,是九岁的弟弟。 之前也没有名字,家里都是六娃六娃地叫,当下,名称一栏填了‘伍三用’,这又让采桑笑出来:“娘,弟弟叫伍三用,大哥是不是叫大用,还有二哥,伍二用?” “是哩,”赵氏跟着笑:“你爹定的,说是这样听起来顺耳,三兄弟若是起仨名字,多麻烦。” 采桑笑着,听母亲这么说,倒是想起了自家大人。 不止她们这些丫头,就是最近,那些奇奇怪怪的番娘胡女,却是一首词,就全给起了名,甚至都还没用完。 那首词…… 嗯。 采桑还不会背,也不太懂其中一些句子的意涵,但,是真好听,听着听着,甚至让女儿家都有几分伤感。 这么想着,翻完了户口本,递给娘亲,看着赵氏郑重其事地把两个本子包好放进木箱,才说起正事:“娘,大嫂要开汤馆这事,靠谱么,我就想,若是不成,这些银钱,还不如留着给弟弟将来娶媳妇?” 家里人之前的传话,说是自家大嫂想要带着家里人一起在社区的商业街开一个羊肉汤馆。 大嫂擅长烹制羊肉,采桑从小到大,没少吃。 进了营海使府邸,采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学会大嫂的手艺,不然,还能做了给大人尝尝。 或许……就让大人上心了也说不定。 “成的,成的,”赵氏连忙道:“早就打探好了,莫说这陈山脚下,就咱这昌国社区,算上那些个被安排过来的流民,都有六千户,开一个汤馆,凭你大嫂那手艺,还有,当下咱百姓手里也都有闲钱,定是能生意兴隆。” 采桑想想自己之前很多年的口福,点点头,又问:“要投多少?” “算到开张,大略要五贯,”赵氏道:“在那甚么商业街上赁个一间的门面,月钱要一贯,还要押一月租金,这是两贯。再有,置办桌椅厨具,购置食材,这要两贯。剩下一贯,算是备用,不定有甚么需求。” 采桑眨了眨眼睛,都嘴道:“合着……都是女儿出钱?” “算是家里欠你的,”赵氏抬手又点了自家妮子一下,语气却软了软:“虽说这一年咱家挣了不少,你二哥跟着出海运粮,都有了一套大瓦房,工钱也丰厚,但你也知,你几个侄子,都快要谈婚论嫁,要花钱哩。唉,说起这个,他每几个娃子年龄差了些,没能成丁,不然今年分了户,也能有一套房。当下你大哥就愁了,大娃说媳妇,房子都不知怎么办。” 采桑道:“成了丁,应还是会分房子的罢?” “谁知呢,大娃十四岁,早知就该给他虚报两岁,唉,你大哥也是后悔,还有你二哥家两个小子,”赵氏道:“你爹去打听过,说是成了丁就能分,但过一两年,谁知又是甚么光景。” 赵氏说着说着,目光期待地看向自己女儿。 采桑当然明白母亲在期待甚么,顿时摇头:“娘,女儿在府里只是个丫头,甚么话都说不上,再者,女儿也要与你明说,千万着别顶了女儿名头做甚么事情,若是被发现,女儿或一顿棍子就被打死了,咱们家……也落不到好。” 赵氏听女儿说的郑重,特别是那‘被打死’的话语,顿时跟着摇头:“不敢,,不敢哩,”说完又上下打量自己女儿:“五儿,你这一身,娘是说,那大人……可看上了你?” 采桑摇头。 其实,倒是有过一次。 那些场面,采桑当下想想还脸红,只是吧,她只能在旁边当一个捧烛的丫头。 第二天倒是大着胆子求了求,还恰好被写意姐姐看到。 再然后,就都没了机会。 因此,直到现在,她还是个女儿身。 采桑对此倒是不失望。 因为……恰好听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斗嘴时知道,她们,也都是女儿身。 采桑对此的感受是,大人果然是大人。 并不如同她想的那样,高高在上的那些老爷,整日的就……反正,她只见到自家大人每日每日地从早忙到晚。 见女儿摇头,赵氏有些失望,又有些作为母亲的某种莫名安心,拉住女儿小手,顿了顿,只是道:“你在那营海使大人府里……要好好的,好好的就是,娘也听说过一些,那高门大户,也是如你说的,动辄就要死人哩。五儿,听娘的,咱可别去争那些个不该争的,本本分分。” 采桑连连点头。 赵氏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道:“五儿你好模样,有些个事情啊,咱不求,它自己也能来哩。” 采桑:“……” 第119章:说不说 吃过了一顿热闹的午饭,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直到钗儿那边遣人过来问询,采桑才发现已经快要申正,不得不与家人辞别。这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上车时难免又哭了一场。 骡车来到钗儿家门前,这边也是一群人在送行。 眼圈红红的采桑不好意思再下车,只是掀开车帘与钗儿父母等人招呼,等钗儿和谷婆子上车,最后道别一番,骡车才再次前行。 出了这边的巷子,钗儿招呼追送过来的一双弟妹返回,放下帘子,看到采桑红红的眼圈,调侃道:“怎哭了呀,不知还以为你出嫁哩?” 采桑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反击道:“你倒是没心肝,竟还笑出来,叔婶可白疼你了。” 钗儿想要反驳。 真心疼自己,也不至于把她卖掉。 到嘴边却是打住。 钗儿也知道,这件事本就由不得父母。当初知州老爷派了差官来选人,还是要服侍堂堂的营海使大人,那可相当于这东南所有渔户的主家。岛上佃户都还要去田主家执役,何况高高在她们头顶任地一个天大人物。 再者,这话若说了,又要被旁边的谷婆子念叨。 换了心思,钗儿上下打量采桑,发现问题:“采儿,你那珠钗哩,还有……包,莫不忘家里了吧?” 钗儿说着就有些急,一副打算喊车夫回头的架势。 采桑连忙拦住:“我送给姐姐和侄女她们了,咱们回来急,都没得采买些礼物。” 换源app】 钗儿闻言,再次调侃:“你可真够贴的。” “你不也是。” 采桑知道,钗儿同样带了五贯钱回来。 钗儿拍了拍膝上的宝贝包包:“嫂嫂也看上这包哩,我只当没知觉。留那些银钱,我与爹爹说了,是给弟弟和侄子读书用,若他们能成了才,将来……我也能有个依靠。” 钗儿说着,瞄了眼旁边两个婆子。 有些话没说。 若是家里男娃读书能成,将来,钗儿想着也能向自家大人推荐一下,就如青娘那两个弟兄一般,到时候,不只是她能多个依靠,或许也能借此在大人身边更进一步。 钗儿这番话落,不只是两个历经世事的婆子一副了然表情,采桑也很快想明白,毕竟当初她们能被选上,前提条件就是聪明伶俐。 随即就是懊悔。 自己怎的就没想到,她九岁的弟弟三用,还有哥哥姐姐家的一群娃子。 若是以往,读书求功名,对于她们这等家庭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当下不同,官上给盖了学堂,八岁以上,甚至连女娃都能入学。 再就是,自己这边。 若是家里人能学成,确认有真本事,她们能就近推荐给自家大人。 采桑不知道‘格局’这个词,但此时,内心就是完全类似的心思。之前在家,谈及弟弟和一群侄子侄女们,说最多的就是将来在海捕船队谋个更好位置啊是否能找找门路去造船厂当学徒啊之类。 竟然没想过更进一步。 这么想着,采桑就有些郁闷地看向钗儿。 这妮子…… 果然是第一次见到大人,就能从书架里帮大人取书的,就是,竟然有这心思,也要瞒着自己。 钗儿被采桑这么打量,感觉到甚么,却反击:“你也没问问我呀。” 采桑:“……” 想想只能等下次,或离开前,就算自己不能回来,父母也能进城看望自己,到时再说。 当下,很快又为难起另一件事。 关于钗儿刚刚提起的‘问问’。 今日回家,自己二姐直接就躲去了屋内,说不舒服,连午饭都没吃,还是采桑午后主动去西屋,看着趴在床上哭的姐姐,明白她甚么心思,出于某种补偿心态,采桑主动把自己珍爱的挎包送给了她,连带包里的铜镜、眉笔等女儿物事。 得了这些,二姐缓过来,倒是又提起,让她帮忙问问。 她也想进营海使府邸。 这…… 怎是她一个小丫头能问的? 和母亲说体己话,说起她偶尔睡在大人卧室外通房的事情,母亲很欣喜,以为她成了通房丫头,将来准是能抬姨娘那种,实际……睡通房的,可不一定是通房丫头呀。 她们只能算距离自家大人较近的小丫头而已。 还说那一次,虞美人变成了丑奴儿,满庭芳换成了另一个满庭芳,之后,大人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采桑都不确定,大人是不是知道满庭芳换成另一个丫头了。 因此可见她们地位。 想来,管事的写意姐姐和留白姐姐,还有算是姨娘的青娘和洛水,乃至救过大人的鱼儿姐姐和另一个暖娘,都绝对不止于此。 既是如此,府里添不添丫鬟这等事,那里是她能多嘴的? 采桑正纠结着,耳边传来钗儿的声音:“你在想甚么?” “没……”采桑下意识摇头,见钗儿目光明亮地望着自己,又张了张嘴,本要向她讨一下主意,意识到身边两个婆子在,只能打住,换了话题:“我在家时,娘和我说,市上铜钱800文就能换一两银呢,咱们……换亏了。” 钗儿点头:“我也知道哩。” 这么说了一句,钗儿就没继续,同样瞄了眼身边两个婆子。 夏婆子微笑着不说话,倒是谷婆子开口:“二位小娘是在府里用钱换银了罢?” 两女听谷婆子点破,只能点头。 谷婆子道:“民间钱少银多,还有些个不讲规矩的,悄悄搜罗了铜钱往番外贩卖,才会有采娘说的800文换一两。但府里有府里规矩,你二人在府上兑换,就只能按千钱一两,不然,那帐可就乱了。” 采桑眨着眼睛,表情惊讶。 钗儿倒是开口:“妈妈竟知道这些?” 谷婆子也露出些笑意:“怕你两个还想回府后和大人说道说道,呵,不必哩,大人何等人物,怎会不知这些。” 两个姑娘确实都是类似心思,被谷婆子这么点破,顿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夏婆子此时开口:“你两个就没想想,府里为何是发铜钱给咱们?” 不等两个丫头回答,夏婆子就继续:“是大人体恤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哩,不然,若有些苛吝人家,自然是甚么便宜就给甚么,那会发放新铸铜钱,俺老婆子活了四十六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任好的成色。” 夏婆子话落,大家都是点头。 采桑还有些自我怀疑。 铜钱的事情,似乎没甚么可说,那……另外一件,有大户撺掇那甚么监察弹劾自家大人的事情,还有必要说么? 这么一路纠结着,酉时初,骡车回到营海使府邸外。 两个丫头下车,眼看钗儿从挎包里掏出铜钱分给两个婆子和车夫,还主动说这是她们两个的,根本没想到这件事的采桑顿时从一个纠结转向另一个纠结。 自己真是太不如钗儿了,连这等事都会忘记。 被两个婆子亲自送入角门,确认外面听不到这边说话,采桑才不好意思地对钗儿道:“回了院子,该我那份赏钱,我补给你。” 钗儿笑着点头,也不拒绝。 回了内宅,不等去见写意,两个丫头第一件事却是洗澡换衣。 这也是这营海使府邸的特别之一,太爱干净,那怕是那些粗使的婆子仆妇,敢有半分邋遢,动辄就要受罚,她们这些和大人近身的,更是每天都必然要沐浴一番。 换好衣服,扎了头发,离开倒座房的浴室,天色已经擦黑。 不止自家大人还没回来,写意姐姐她们也不在,只有青娘和洛水领着其他几个丫头正在准备晚饭。 恰好碰到暖娘。 被抓了壮丁,从这边库房里取了褥子,她们抱着来到前院。 这边倒是热闹。 点起的灯笼映照下,两个丫头刚进院门就看到几个明显不一样的身影,比如其中一个,竟是比青娘还要高不少,那挽起的头发竟然是棕色的,而且,无论是侧脸还是脖颈,都透着一种明显不一样的白。 采桑跟随暖娘脚步不停地走向院子南侧一间屋子,一边目光游移,数了数,除了那简直如同一根柱子一样的高个女人,还有另外两个,个头正常一些,却也一样的白。 显然呢,又是刚买进来的胡女。 手里这些褥子大概就是给她们的。 采桑还听到写意姐姐的声音:“……余妈妈,她们就是来当丫鬟的,不必再带丫头,还有这些妆奁,太贵重,大人若知晓奴收下这些,可不会饶我,任都要带回……” 采桑没听到回答,已经进了屋。 只能遗憾地和暖娘还有钗儿一起帮着整理床铺。 内心里却是知道怎么回事。 自家大人最近搜罗各种番外女人,东南各地,好不容易找到讨好机会,都巴巴地送人过来。就说杭州那边一位豪商,甚至要把自己和胡姬生的庶女当普通丫头卖给自家大人。 大人当然是没要的。 至于其他,也都按规矩来,照了市价,签订契约,钱货两讫。 想要夹带赠送甚么,那是不成的。 采桑记得钗儿私下还和她说起,大人根本不缺银钱,自家的生意,莫说其他,只是最近的玻璃,那都是能卖到金子一般的价钱,如何还会不顾名声收受那些豪商的孝敬? 不过,钗儿还说,能明明白白地送人过来,就算是人情,试图多送东西,那才多此一举,可惜一些蠢人领悟不了,非要画蛇添足。 采桑对此结论。 钗儿果然是比自己聪明的。 正忙着,院子里又有声音传来,采桑再次侧耳倾听,其中有个男声,是自家大人,顿时转头看向屋外。可惜角度缘故,甚么都看不到。 直到整理好这间屋子。 随着暖娘出来,四周挂了灯笼的院子依旧亮堂,却没了人,都进了正屋那边。 采桑眼巴巴地看向暖娘。 暖娘似乎迟疑了下,还是走向正屋,采桑又看向钗儿,见小姐妹不动声色地跟上,也连忙抬步。 进了明伦堂,转到西屋最里间。 明亮的烛光下,采桑一眼看到自家大人又是有些没正行地坐在靠窗的矮塌上,写意姐姐、留白姐姐和麻袋一样的小鱼姐姐立在旁边,另有其他丫头散立在周围。 还有个穿着体面的婆子,几乎要躬到地上般站在自家大人侧前,正说着甚么。 地上则是跪伏着大大小小一群女人,采桑一眼没数清楚是几个,倒是又注意到之前那个大个子,那怕趴在地上,也……好大一只。 采桑都忍不住想,若是留下,怕要浪费不少粮食。 随后注意力才转向那说话的婆子。 “……大人,都是些不值钱地妆奁哩,算甚么事,还有陪的这些个丫头,都是清白身子,给大人凑个趣,再者,这几个番娘……也就这学了些话的丫头能转着帮忙说话,也方便大人……” 采桑又听到自家大人开口。 “拐弯给我送钱就算了,另外的丫头,既然你这么说,就留下吧,还按市价。” 听到这话,那婆子倒是没纠缠,又道:“大人,既如此……老婆子就不敢多言了。就是,我家老爷凑巧也来定海办事,不知大人何时有空,想来给大人磕个头。” “你们是哪家?” 那婆子明显有些欣喜,连忙又福了福,说道:“大人,是漳州的古家,我家老爷名叫古仲仁。” “呵,漳州啊,福建还要往南一些,能这么‘凑巧’跑来,我要是不见,就太不近人情了。” 婆子连忙赔笑:“那里话,那里的话幼。” “既然这样,就明天……午后,我午睡前,来说说话吧。” “谢大人拨冗,谢大人,”那婆子连忙跪下又磕了个头,才小心起身,明显还想再说几句模样,见这位年少的大人物看向地上几个,很识趣地闭嘴:“大人,既如此,老婆子就先告退。” “嗯。” 等那婆子又施礼过,被写意送着离开,采桑只听自家大人说道:“你们三个,起来我看看。” 三女一时没有动静。 小小僵持,还是那大个子女人身后一个丫头小心匍上前一些,说了几句,三个胡女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站在人后悄悄旁观的采桑顿时被挡住视线,也不敢乱挪。 “这也太高了,我很压迫啊……”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了句,很快又道:“……还听不懂汉话,嗯,就先起名字,上次到哪了?” “梧桐更兼细雨……” 这是留白的声音。 随后自家大人又笑:“好巧啊,你……叫‘梧桐’,太贴切了,嗯,你是‘细雨’,再是你,‘黄昏’不好,跳过,点点滴滴……你叫‘点点’。嗯,这是第几个?” “到点点,是22个。” “再挑一个,补完‘滴滴’,就不要了,没必要那么多。” “嗯。” 被挡了视线的采桑听自家大人和留白姐姐对话,小小撇嘴。 这…… 还不多?! 第120章:来自哪里 朱塬想的是从外番海商手里搜罗一些胡女,结果反而是东南各地的大户为了讨好他这位营海使而踊跃贡献。 想想也是。 与象牙、香料、珍珠、玛瑙等等珍贵海货比起来,人口反而是不那么值钱的,因此,无论是本国海商,还是外番海商,通常都不会特意携带。 朱塬收到的,主要还是东南大户多年的存留。 明伦堂内。 眼前这三个,按照刚离开那婆子说法,却是今年刚到,这也很明显,三个女人,连汉话都还不会说。 朱塬打着手势示意三个胡女再上前一些,中间一个实在太高,少说一米八,又朝下勾了勾,三女都很顺从,乖乖地跪了下来,还垂下头颅。 朱塬便又示意:“抬头我看看。” 说完想起她们听不懂,看向后面刚刚发声的一个丫鬟。 六个陪过来的丫鬟都还趴在地上,之前开口的那个恰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过来,遇到朱塬目光,下意识摇了摇脑袋,重新趴好。 看来会说的也不多。 朱塬干脆自力更生,探手把中间一个下巴挑起。 刚刚得了‘梧桐’名字的女人顺着朱塬力道抬起头,浅蓝色的眸子望过来,表情略微迟疑,忽地努力张开嘴巴。 这动作吓了朱塬一跳,连忙收回手。 两边的留白和麻袋都上前一步,打算护着自家小官人,随即发现,那女人只是大张着嘴巴,并没有咬人的意思,更别说后续动作。 毕竟两世为人,朱塬很快反应过来,示意两边妮子不用担心,又探手,捉住女人下巴稍稍用力,张开的嘴巴重新合上。 脑袋再次想要垂下,被朱塬手势挡了挡,便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留白很是疑惑,主动替周围同样疑惑的姑娘们问出来:“小官人,她……奴还以为欲咬人哩,怎回事啊?” 朱塬想起记忆里一幅西方奴隶贸易市场掰开奴隶嘴巴看牙齿判断好坏的油画,刚刚,显然就是这么回事,倒是没想到,这么高挑个头的一个女人,被驯的这么顺服。 “没什么。” 懒得解释这种事,应付留白一句,朱塬如法炮制地让另外两个抬起头,仔细打量。 前世无论出差还是旅游,去国外的次数不少,也经历过一些外国女人,因此,从脸型、肤色等方面综合判断,朱塬觉得,三个女人应该来自东北欧地区。 欧洲人种,大致上,越往北,肤色越白,发色和眸色越浅。 三个女人都是那种肤色非常白皙的类型,甚至可以说白的有些过头。 至于发色,中间的高个子‘梧桐’虽然是棕发,但眸色却是很浅的蓝色,基本契合。 另外两个,无论身材纤细而被朱塬起名‘细雨’的,还是一看年龄就不大的‘点点’,都有着浅蓝的眸子和类似那种被漂白过的澹金头发。 还有脸型。 这就只能说是见多了之后的感觉。 比如梧桐,年龄大概二十岁左右,偏方的脸庞,使得高颧骨并不会显得凸出,鼻梁挺直,双唇相对她脸型有些纤薄,整张脸不算那种漂亮类型,却很耐看。 曾经北欧的模特或女星里,不少都是这种。 特别是时尚圈。 这种类型会显得很大气,又自带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冷澹气质。 另外,同样二十岁左右的细雨是下巴尖尖的妖精脸,最后的点点,大概和前段时间的那一批词牌丫头年龄相当,没长开的缘故,脸蛋偏向圆润。 做出了判断,朱塬就忍不住琢磨。 这个年代北欧是什么情况? 记不起来。 于是看向梧桐身后:“你……翻译的那个,起来。” 朱塬习惯性的新词没有造成阻碍,之前开口过的丫鬟听话起身,福了福,主动自我介绍:“大人,奴叫菱儿。” 瞄了眼这姑娘身上明显不符合她身份的衣裳配饰,正要开口的朱塬听到这话,笑出来:“呵,你姓赵?” 如果是。 那么,你好,我叫李逍遥。 哦。 不对,朱逍遥。 菱儿眨了眨眼睛,漂亮的鹅蛋脸上透出几分惊喜:“大人怎知奴姓赵?” 还真姓赵啊。 嗯。 刚刚不算。 玩梗把自己玩坑里的朱塬一时没探究这个‘菱儿’是不是那个‘灵儿’,转而示意面前三个:“她们,哪来的?” 见朱塬没有继续刚刚话题,菱儿也不敢追问,顺着朱塬问题答道:“是老爷近日刚从一个西番胡商那里买来,那胡商来自波斯海畔的札剌亦儿国,那个……国王,也是蒙古大汗后裔。” 朱塬只是轻轻点头,示意面前三个:“她们是哪来的?” 菱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答错了,有些惶然,见这位小大人没有怪罪意思,连忙又轻轻福了福,说道:“她们……奴知道不多,只听闻,似乎……来自极北之地。” 这倒是对上了。 只是,看情况,想要知道更多细节,除非教会三个女人流利的汉话。 想到这里,朱塬试探问菱儿:“她们,嗯,会写字吗,她们自己的文字?” 菱儿摇头:“奴不知呢。” 忽然一个身影从后面传来,是趴在地上的另一个丫鬟,小心抬头:“大人……” 朱塬看过去,示意道:“你们都起来。” 剩余五个丫头站起身,其中开口的一个同样福了福:“大人,那个,那个……细雨,似是会写字呢,奴见她沾水在桌面上写画过。” 朱塬转向面前左边的妖精脸。 再次仔细打量,还左右对比,发现了一点。 相比皮肤粗糙的梧桐,甚至左边年龄最小的点点,细雨的肌肤,明显都要好不少。 虽然不排除其他原因,但,这年代,物质条件对人外形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就像还是前几个月进府的一群词牌丫头,短短一段时间,因为吃穿用度都好了太多,也一个比一个显得水灵。 见朱塬打量自己,听不懂耳边话语却能看到表情的细雨浅蓝的眸子闪了闪,没有躲开目光,反而微微挺了挺身子,嘴角小小扯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可惜朱塬并不在意这个。 收集这些女人,朱塬主要是为了从她们这里就近整理一批当下世界海外各国的资料,同时与身边女人合作,培养一些翻译。因此,如果能有会文字的,那可是宝贝。 至于其他…… 至少短时间内,确保健康之前,朱塬没想拉哪个到床上。 就像眼前的三个。 只看之前梧桐已经近乎本能的某个反应,朱塬都大概能够想象,从海外运来的女人,多次辗转,千万里之遥,一路上应该会经历什么。 朱塬没有某些情结。 就只是,这年代……万一染上什么奇奇怪怪,可不容易治好。 当下。 虽然语言不通,朱塬还是很感兴趣,正要通过后面几个丫鬟和面前三个沟通一下,忽然有个扫兴的跑了来。 是何瑄。 站在外围,何瑄朝这边躬身:“大人,该吃晚饭了。” 朱塬点头:“就在这边吧,让青娘她们把晚饭送过来。” 何瑄答应一声,又转身离开。 简短的对话,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最近这些日子,朱塬都差点有阴影。 原因是老朱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再次传令过来,让何瑄几个更加严格地照顾自己的起居。嗯,就是具体到……比如晚上的时候,可能时间稍微晚了一些,朱塬在卧房里和身边妮子说着话,外面忽然就能响起何瑄或者另外三个小宦官的声音:“大人,该歇了。” 为了更加就近地这么‘照顾’,内宅南屋,还特意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何瑄等四个小宦官,每晚至少会有两个睡那边值守。 神出鬼没。 反正,自从这几个开始这么干,这些日子,朱塬是一次都没再和身边女人亲热。 万一…… 外面突然来一声,那真会有阴影。 其实,作为主人,朱塬知道自己如果强势一些,也是能阻止的。不过,一方面,四个小宦官是奉了老朱的命令,另一方面,他们也是为自己身体着想,也就只能听之任之。 朱塬知道,或许等自己再大几岁,就不会再如此。 从老朱的角度,毕竟看不到自己如何生活,担心他这个宝贝二十三世孙太放纵,把自己放纵没了,也是能够理解。 唉。 反正,忍一忍。 青娘几个送了晚饭过来,这边摆着饭,朱塬也示意房间里大部分丫头可以离开,留下还有新鲜感的三个继续跪在旁边,偶然注意到暖娘身边两个小小的身影,喊住:“你们……过来,这么小,呵,对冲一下。” 旁边这个太大只,两个小小的,恰好中和。 好吧。 其实是想起,昨天写意随口和自己提起的,这两个妮子今天好像要请假回家探亲来着。 对于经常见到的十二个词牌丫头,毕竟这么长时间,朱塬也已经熟悉哪个是哪个。他不是个食不言的人,恰好看到,又要吃饭,就随便喊来身边说几句。 钗儿和采桑连忙上前。 朱塬用快子夹起一只烧麦,咬了一口,虾仁猪肉的,其中猪肉嚼起来还带着些劲道那种,口感很好,知道这是内宅一个姑娘做的,曾经悄悄给自己送过手帕,姓氏也很有趣,梁丘。 早前吩咐让女人们展示厨艺,倒是享受到不少口福。 只吃了一个,朱塬示意了下笼屉,朝旁边指了指:“给她们吧。” 青娘看了眼地上模样古怪的三个胡子女人,觉得糟蹋东西,却不敢不听自家小官人的话语,捧起那个小笼屉,送到三个女人面前。 朱塬转向洛水刚盛好的甜汤,一边对身旁两个小丫头道:“家里怎么样?” 采桑正琢磨要怎么说,钗儿已经道:“很好呢,母亲说这几次去庙里,都会给大人祈福,说大人是咱明州的福气。” “嗯……” 丫头嘴巴太甜,朱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钗儿却已经继续:“大人,奴听说了一些事情,不知道合不合讲?” 朱塬好奇:“什么啊?” “关于铜钱兑银之事,”钗儿道:“奴在家里听说,市上铜钱兑银,只需800文就能换一两,比官家定的规矩差了200文。奴……还听说,这是有人偷偷往番外贩卖铜钱之故。奴想着,大人负责监造铜钱,任好的成色,怎能送到番外去?” 钗儿这么说完,采桑的小嘴已经微微张开,眸子也瞪得大大的。 这…… 回来时不是说……不是说……不说的么? 钗儿说完,微微垂下脑袋,一副略微忐忑的模样,只是,低头过程中悄悄瞄了眼旁边的采桑。 笨丫头。 大人就算知道,自己这么再说一遍,也是一种表忠哩。 而且,还能在大人这里更留几分印象。 朱塬听钗儿说起这个,倒是真有些意外,身边这小丫头,才这么大点,就能注意到这些事情。 关于铜钱汇率,朱塬确实知道。 更知道沿海商人私下向海外贩卖铜钱的事情,甚至知道铜钱的海外价格。 比如日本,大概200文左右,就能换一两银子。还有南洋诸国,不仅华夏历代铜钱也是普遍通用,而且更加值钱。 对于这件事,朱塬个人的态度是,结合前世的经验,还能有出口货币更加赚钱的生意吗? 不过,朱塬同样知道,时代不同,情况也不同。 当下中国是缺铜的。 或者说,之前的历朝历代,这片土地上,都是缺铜的,因为铜不只是可以铸造铜钱这么简单,本身的用途也非常多。因此,至少表面上,历朝历代都对铜钱的出口有所限制。 至少目前,对于铜钱的出口,朱塬同样持否定态度。 老朱打发一批铸钱匠人过来,让朱塬意外成了大明中央银行行长之后,很快也有人向朱塬反应这件事。 主要是,因为朱塬的个人偏好,明州这边铸造的铜钱,质量实在是太好。 因此已经被盯上。 营海司也发布了禁止铜钱出口的禁令。 明州这边,因为距离营海司衙门太近,市舶司查得严,还没什么,但,从这边收拢了铜钱,运去南边,从福建或广东出口,那就有些天高皇帝远。 因此很难禁绝。 既然如此,朱塬的态度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为将来考虑。 还是那句话,还有比出口货币更赚钱的生意吗? 第121章:太完美也不好 明伦堂最西屋的卧榻旁。 采桑听着钗儿口齿伶俐地说着铜钱汇兑之事,还有自家大人饶有兴致地表情,虽是一时没明白小姐妹的心思,却飞快打定主意,自己也定是要说些事情。 然而,刚挑中了那监察弹劾收鱼之事,采桑就听到钗儿同样揭开了这个话题。 这妮子还很有技巧。 没有大喇喇地直接说有大户撺掇监察弹劾自家大人,只提起有个认识监察的岱山财主到昌国社区时,因为收鱼之事说起自家大人坏话,惹了同乡厌恶,被赶了出去。 话里意思是大家可都向着大人。 至于话外之意,采桑觉得,自己都听懂了,自家大人怎可能不懂? 就是…… 这妮子把能说的都说了,自己……说甚么? 难不成说自己二姐也想来伺候大人? 采桑不傻,明白自己当下若说了,大人如何反应不提,定是要被周围留白姐姐她们记在心上。 这营海使府邸,任多的女儿家,谁能少了某些心思? 多一个姑娘,那就是多一个对头呀! 想到这里,采桑有些了悟,这件事……还真只有直接和自家大人说才最管用,就像之前看到,除了旁边三个胡女,大人只是一句话,那婆子送来的另外几个丫头也就被留下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说起来,今日是九月初五,霜降节气已过,下一个节气就是立冬,时间是九月十七。 并不剩多少日子。 当然,立冬后只是开始准备,带鱼汛具体何时到来,在哪里汇聚,向哪里移动,渔汛终点又在哪里,暂时只有一些渔民提供的模湖经验,详细的数据,还需要营海司接下来几年不断进行实地勘测,并为海捕提供更多参考。 思绪稍稍发散,朱塬也喝完了一小碗山药莲子甜汤,放下汤匙,转而对钗儿道:「涂让春,不错的名字,难道是读过书?」 「爹爹没读过书,」钗儿摇了摇头,却是道:「但在村里,捕鱼之外,爹爹却还是个造船修船的好手哩。」 「哦,明白了,能工巧匠,」朱塬了然地笑了下,想想说道:「明天吧,我让姚封去找你父亲,谈谈他的想法,呵……肯定是可用的,仔细想想,那冲压式的制瓦机,模具在底部固定,万一取瓦胚时出现故障落下,简直不敢想。活动模具是必须的。这样,如果你父亲愿意,之后就留在制瓦工厂当一个组长吧,有什么好想法……嗯,明天让他们弄份告示出去,不管谁有好的想法,都可以提,只要有用,就提拔,或者奖励。」 钗儿一脸欣喜表情,想要跪下,发现离卧榻太近,只能顺势深深地福了福:「奴替爹爹谢大人。」 「你也有奖励,」朱塬说着,看了看面前桌上诸多菜点,指了指自己刚刚喝过的那盅山药莲子甜汤:「这个给你,等下自己去喝。」 钗儿再次福身道谢。 朱塬转向一盘香酥大虾,拿起一只自己剥着,一边又笑着道:「听你说话就是个聪明丫头,有空多学些东西,将来也是个出色的小秘书。」 钗儿更加欣喜,平日就羡慕那些能帮大人校书绘图的姐姐们,连忙又应声:「钗儿记住了。」 旁边的采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其他不说,钗儿转眼给自己父亲挣了个「组长」的职衔,就实在让人羡慕。 这组长是今年营海司组织海捕时开始出现的,虽说没有正式的官品,但通常都管着一两百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待遇,相比普通的渔户都要高很多。 更何况,钗儿父亲这是转去了制瓦作坊当组长,显然,之后就不用下海了。 渔户出身,不得不下海,这是命。 但,如果能不下海,想来没有那个渔户是愿意下海的。 那怕今年开始营海司给出了诸多保障,然而,下海捕鱼,终究还是风险重。 再看眼前的自家大人。 钗儿说完,该自己了,但,大人明显已经尽兴,不想听她再说的意思,而且,采桑也发现,自己……实在没甚么可说。 难不成自己还要揭一揭钗儿父亲的底细。 比如…… 她之前可不知道钗儿父亲叫甚么涂让春的,和自家爹爹的伍三六一样,钗儿父亲……因为排行第三,她从小到大都只叫三叔,周围人也只喊他涂三。 采桑也能想通。 想来,这「涂让春」,大概也是这段时间进行户口登记时临时起的大名。 定是这名字…… 早知道,就该提醒爹爹,不就花几枚铜钱的事情,怎地就不找先生也起个好名字。 榻上桌旁。 朱塬没再里采桑,主要是重新回到了钗儿刚刚提及的收鱼之事。 老朱之前送了一份弹劾奏章过来,让朱塬自己处理,朱塬没打算改变态度。 没想到,有些人还是不甘心。 朱塬也能想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如此纠缠,还是看到了一点。 营海司有钱! 不说今年只是出售海贸公司牌照就一次性收获了200万两白银,哪怕之后,无论是海捕还是海贸,步入正轨,营海司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正向收入。 对于这笔钱,朱塬的考虑是不断投入营海相关产业的同时,还能贴补海军,乃至向中枢财政输血,就像之前主动上交那100万两白银一样。有了钱,有了资源,朝廷才能更进一步建设这个国家。 然而,某些人,却只想把这份收益搂到自己怀里。 思绪更进一步延伸。 自从知道有人开始弹劾自己,朱塬脑海里就已经敲响了警钟。 朱塬很清楚一个道理:老朱对自己再好,也经不住有人三番五次反反复复地在他耳边说坏话,毕竟,长辈身份之外,老朱的另一个身份,还是帝王,而且还是曾经历史上有名的多疑帝王。 为此……朱塬最近已经在主动做一件事。 自污。 搜罗胡女,其实就算一项。 因为朱塬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在老朱那里塑造的太完美,并不是好事。越是完美的东西,越经不得磕碰。就像一张白纸,稍微点上一滴墨,那一点黑在周围人看来,就会异常的显眼。 同样道理,自己在老朱那里太完美,当遇到别人不断挑错,甚至哪怕成功一次,一张带了墨点的白纸,在老朱看来,或许就会变得碍眼。 因此,没什么特别的规划,几乎是本能地,朱塬开始自己先往自己身上点一些墨水。 再说这收鱼之事。 寻根究底,其实更加严重。 因为这属于利益冲突层面。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哪怕这条财路是朱塬亲自创造出来的,但,既然你这次给了,下次却不给了,就注定会被人记恨。 朱塬之前本打算采取一种缓和手段,依旧保持官捕与民捕并行的状态。 当下再想想,只要这口子开着,就免不了被人惦记。 大户参与海捕,相比自担风险地费心费力处理、运输、贩卖等等,直接一股脑打包给官方,还能获得不菲的收益,如何选择,傻子都知道。 既如此…… 那就……彻底关门吧! 或许短期内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非议,但也好过长年累月地被人惦记。 而且,这样也能在官方协调下更好地保护海洋资源,免得放任民间胡乱地大捕大捞。 保护海洋资源,恰好也能作为发布禁令的理由。 耳边传来轻唤,是写意,朱塬回过神,发现手里一只剥了一半的大虾已经凉掉,扭头看看旁边眼巴巴的梧桐,递过去,不管头尾,整个塞到了女人主动张开的嘴巴里。 接过留白递过来的帕子刚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转眼间梧桐又期待地张开嘴巴,朱塬伸手,托着她下巴重新合上,一边看了看旁边的细雨和点点,明显也期待食物,却很正常,再看中间这个,不由笑道:「不会是智商有问题吧,我可不想要个傻子?」 其他姑娘都笑,留白还接道:「聪不聪明不说,定是个浪费粮食的。」 重新接过青娘递来的快子,朱塬转向一碗羊肉汤,一边夹起一块羊肉,一边道:「你们好好看着,养一段时间,给她们吃好点,还有,记得每天都要洗澡,她们皮肤不好,更需要多沐浴。」 写意答应:「奴记得了。」 朱塬咬了口羊肉吃下,再看了眼梧桐,道:「把这发髻给她解开,胡女不适合这种发型,怪怪的,披着才好看一些。还有衣服,嗯,梧桐适合夹克衫和牛仔裤,你们抽空帮她做一套,牛仔裤不要紧身的,宽松一些更好,她腿长,撑得起来。还有,要穿皮 靴,呵,弄一双高筒的棕色牛皮靴。」 写意再次答应。 各种古怪的衣服样式,她们都知道,只是平日不会上身,在自家小官人要求时才会穿一穿。 留白还向依旧站在一旁的钗儿和采桑示意,两个丫头直接走到梧桐身后,开始解她的发髻。被两个站着都不比她高多少的小丫头摆弄头发,梧桐依旧很顺从,乖乖地任由她们施为。 朱塬也没忘另外两个,稍稍打量,说道:「细雨适合裙装,嗯,是西方的那种裙子,有空了我画个草图你们去做,点点嘛……」左右看看,视线捉到某个麻袋:「小鱼之前的那一身,照着样子给她做一套。」 写意又答应一声,还看了眼蔺小鱼。 那次下雨天做各种古怪的衣服,其中这妮子从里到外独一份,自家小官人叫那种样式……嗯,女仆装。 衣服做好后,某个妮子就当宝贝一样藏了起来,平日里连摸都不让别人摸。 留白显然也记得某个妮子的独一份,偶尔难免都囔几句,不过,自家小官人这么吩咐,丫头却倾过身子自上而下地看了看地上的点点,又转向麻袋姑娘对比一番,才对自家小官人道:「这胡女……没有呢,做了也白做。」 朱塬乍一听没明白,见周围带笑的丫头们目光所向,才反应过来,笑着瞄了眼留白:「你这就是典型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噗嗤——」 「呵——」 「咯咯——」 周围一群这下全没忍住。 留白大窘,不敢对自家小官人如何,便瞪向周围:「不许笑!」 榻边两个妮子已经解开了梧桐的头发,朱塬放下快子,伸手拨了拨,一个披肩发的高个子洋妞,顿时顺眼很多,于是奖励地又捻起一只香酥大虾塞到女人嘴里,一边拱火:「使劲笑,嘲笑留白的机会可不多。」 得了自家大人的背书,周围姑娘们笑声更大,窘得留白使劲儿跺了跺脚,见阻止不了,红着脸蛋转身落荒而逃。 第122章:最后一批 朱塬饭量依旧不多,和身边丫头们说笑着吃完了半碗羊肉,就没再动其他。 满桌的饭菜也没有浪费,通过食物引导,很快教会了身边三个喊自己‘大人’,腔调还很标准的那种,同时也得到了三女本来的名字,一个安妮卡,一个玛格丽特,一个菲利希亚。 再次证明了三女的东北欧来处。 于是吩咐三女的身份牌子可以中西结合,安妮卡·梧桐,玛格丽特·细雨,菲利希亚·点点。 原本的姓氏直接略过。 另外,细雨果然是会写字的,当场用手指沾水写出了她的名字,margrethe,很长的一串字母。 朱塬曾经的英文水平一般,也知道,同样的‘玛格丽特’音译名称,在西方不同国家,乃至不同的历史时期,拼写都不同,他个人的水准也更不可能知晓这具体是东北欧的哪个国家拼法。 只确认一点,这是拉丁字母。 后来人一看到类似字母,第一反应是英文字母。 是也不是。 英文字母只是全盘启用了26个拉丁字母,而欧洲早期主要的两大文字体系,一个是拉丁文,更早属于古罗马文字。 另一个,是希腊文,就是‘阿尔法’、‘贝塔’、‘加马’等等那一串。 几百年后英法德意等主流欧洲国家的文字都是从拉丁文演变而来,因此可以看到他们文字中很多字母都类似。至于曾经同样盛行的希腊文,因为古希腊文化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全面衰落,逐渐被边缘化,其字母往往用作数学、物理等科学领域的代表符号。 喂饱了三个洋妞,其余饭菜也分发下去,朱塬没有挪窝,直接在这边开始写一天的工作日志。 这个时候,除了写意几个,其他大小丫头都是要被打发走的。 让再次返回的留白几个陪着自家小官人写日志,写意出来安排各种琐事。 先是梧桐三个,照了小官人的吩咐,安排丫鬟给她们沐浴,又转向一起被捎带过来的菱儿等六个丫头,只能再次挤一挤,在这边腾出一个房间,把六个丫头安排在一张通铺上。 】 写意对此很是纠结。 太不体面。 好在,很快就会离开,金陵那边,后湖上的宅子,写意看过图样,只是府邸就有百亩大小,比这处十多亩的小院子大了许多倍,不仅如此,那湖上其他几座小岛,按照皇帝陛下的态度,大致也都算自家的。 回去了,就不用再这么挤挨了。 最好再不回来这边。 自从来了这明州,住处拥挤也就罢了,自家小官人整日地忙啊忙,实在让她心疼。 安排好新来的六个丫头,写意想了想,又让人腾出一间房,找来何瑄,让他去挑几个健壮的婆子仆妇进来,打算让她们负责守夜。自家小官人今夜应该是要留在这边院子歇下,写意就不太放心。 最近搜罗了那么些古古怪怪的胡女,都在这院子里,其他不说,就那梧桐,那么大的个子,即使表面看起来很温驯听话,但到底是那天边来的番夷女人,甚至写意心里就不当她们是人,猫猫狗狗一样,话都不会说,一个不好疯起来,怕是小鱼那小小个头也挡不住。 万一伤到自家小官人,大家就不要活了。 何瑄离开去挑人,写意又来到院子西南的浴房,敲开门,梧桐三个已经沐浴过,正在丫鬟引导下学着刷牙,只是……看一眼,写意就皱眉,批评这边看着的暖娘道:“洗完了给她们披件袍子,好歹是人样子,这样露着算甚么话?” 丫鬟们连忙找了袍子给三女披上。 写意正要再说甚么,注意到除了几个词牌丫头,还有两个姑娘混进来帮忙,是这边院子的楼兰和梨花,又皱眉:“你两个怎么在这儿?” 楼兰刚找到袍子挑了最小的点点包起来,闻言连忙走过来,福身道:“写意姐姐,听闻大人要从胡女这里整理些见闻,兰儿恰会些外番话语,不如让奴来试试罢?” 写意一时没回答,看了眼暖娘,见她低眉垂首,又转向楼兰身后有些畏缩的梨花:“你也会番语?” 梨花连忙摇头:“奴不会……”说着看了眼楼兰,小小声补充道:“奴来帮着做活。” 写意听梨花这么说,大概明白主要还是楼兰妮子的心思,想想这宅子里,那个姑娘没心思呢,挡是挡不住的,便点头:“既如此,我会和小官人说说。” 随后又示意三个胡女:“等漱洗完了,帮她们量一下尺寸,做衣服用。” 写意说完,场面短暂停顿,暖娘才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点头答应。 略有不满地瞄了暖娘一眼,写意转身离开。 等写意出门,这边气氛放松了些,楼兰转身,瞪了眼这么久都不帮忙还只能她自己来争取的暖娘,便转到三个还在笨拙刷牙的胡女身边,很主动地套着她们开口。 暖娘知道楼兰根本不会甚么番语,就算会,大概也是最近这些日子才学的,可她也不敢戳穿,只能默认。 写意回到明伦堂的西屋,自家小官人已经写完了日志,正在翻阅一本最近内宅姑娘们才点校出来的新书,名叫《洗冤集录》,是宋时一个叫宋慈的官员写的。写意对这本书也关注不少,因为,内里各种凶杀狱刑之事,实在让人看了就印象深刻,一群姑娘很是耐着性子才点校完成,还有人因此做了噩梦。 这么想着,写意就忍不住提醒:“小官人,这书还是不要多看罢,太……太……” 磕巴了两下,写意也没能想到个合适的形容词。 总不能说太恶心。 朱塬瞄了眼写意表情,笑着摇头:“你不懂,这是一门大学问,只是这一本书,等回到金陵,在金陵大学里就足够单开一门专业,就叫法医学。” 写意其实也不想懂,附和着点点头,故意打岔着说起楼兰的事情。 朱塬随口答应:“本来就是这个打算,两个院子里的姑娘,只要感兴趣,都可以和她们接触,谁能更好地掌握一门外语,将来有奖励。” 谁都可以,那岂不是要乱套? 写意可不想好好的一群姑娘都凑着去接触那群蛮夷女人,主动悄悄地在心里把自家小官人的安排缩水一番,转而问道:“小官人,今夜就在这边歇么?” “嗯。” 得到确认答桉,写意便又去东屋卧房收拾床铺。 戌时末,不想何瑄他们又来催,朱塬主动起身去洗漱,然后来到卧室。 秋日天凉,这边也没有地龙,写意提前喊了晚餐时恰好说过话的钗儿和采桑暖好床铺,朱塬想要一个人睡,自在,写意不许,怕冻着,就干脆拉了把两个小妮子直接留下,其他……太大只,占地方。 服侍着自家小官人睡下,写意吹了灯,来到外面。 青娘、洛水和暖娘等人已经返回后面院子,写意又亲自去看过,亲自锁了门,才回到这边,除了自家小官人身边的两个暖床妮子,写意和留白,还有某个麻袋姑娘,会睡在卧房外间。 主要是麻袋姑娘。 力气大,看着就让人安心。 随后各处看了看,再亲自锁上了这边院子的小门,又检查了各个屋子,特别是何瑄挑来守夜的婆子仆妇,仔细交代一番,才去洗漱,回到正屋,同样反锁了房门,看看时间,已经快是亥正,终于睡下。 第二天是九月初六。 写意知道今天自家小官人的事情很多,照例早早起床。 只留了小鱼在外间,写意与留白开始一天的忙碌,直到天光大亮,带着做好了早餐的青娘她们回到这边,吩咐她们去西屋,写意带着留白来到东屋卧房,刚刚掀开一些帘子,就隐隐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撒娇声音:“……爹,奴儿有个姐姐……” 昨日重现么? 写意没开口,这次跟过来的留白已经小声都囔:“浪蹄子……” 扭头瞪了眼留白,写意等屋子里一段小话说完,才故意带着些动静地掀帘进门,也没有把恰好看到又缠在自家小官人身上的采桑和旁边的钗儿赶走,假装甚么都不知道地服侍自家小官人穿衣起床。 只是个小插曲,丫头都那么撒娇了,朱塬吃过早饭,便随口吩咐一句,让人去把采桑姐姐接来。 随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第一件事就是昨天打定的主意,朱塬招来刘琏、姚封和方礼三位营海司佥事,直接宣布自己的决定,姚封和方礼没意见,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刘琏不太赞成,还拿朱塬之前的论调反驳,如果全是官捕,没有民捕作为补充,会导致产业体系僵化,巴拉巴拉。 朱塬直接驳回。 要求刘琏今天上午就把文书拟好,颁布下去。 安排完这件事,随口又和姚封说起了制瓦机的活动模具之事,让他去处理,接着又是另外一个会议,讨论建立鱼获分销渠道的事情。 之前几个月,明州这边的鱼获除了自家食用,向外主要供给前方大军。 不过,朱塬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不能持久。 今年就算了,到了明年,大军就吃不下那么大体量了,因此,继续供给自身和大军的同时,朱塬必须把多余的鱼获分销出去。 说起来,讨论过程中发现,这件事最大的难点,不是建立分销渠道本身,而是……盐! 营海司处理完成的成品鱼获,按照此前定下的标准,基本上含有十分之一重量的盐分,也就是说,10斤腌烤完成的鱼获,里面大概会有1斤盐。 当下食盐的零售价格是30文一斤,相比起来,按照一石粮食一贯价钱计算,营海司基本默认一担鱼获等于一石粮食,一担鱼获是100斤,相当于10文钱一斤,其中1斤里面有将近2两的盐。 别忘了,这年代一斤是16两。 算2两的盐,价格就是6文钱,其余的鱼获,按照10文一斤,价值只能算4文钱。 肯定不对。 总之,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营海司向民间分销零售鱼获,价格定高了,影响销量,定的太低了,那就要干扰盐价,甚至影响到盐税。 因此,将来的具体终端零售价格,10文一斤肯定是不可能的。 大家一番讨论,朱塬一锤定音,直接翻一倍,20文一斤,先试行看着,将来再根据情况调整。 至于对盐务可能产生的影响…… 朱塬觉得,盐铁专卖制度,从汉代开始试行了一千多年,也该改一改。 朱塬相信回到金陵后,和老朱把道理说通,自家祖宗也不会坚持,毕竟不能为了每年才一两百万两的盐税,影响到整个经营海洋的大战略。 当然了,如同禁止民间海捕一样,这么做,肯定又会得罪一批人。 从盐运体系到沿海大批的盐商。 朱塬其实考虑过,在不触动现有利益结构体系的情况下,推动这个国家走向一个新的时代。之前选择经营海洋,恰好就是因为这一点,过往千百年,这片土地都不重视海洋。 没想到,到底还是逃不开某些事情。 只是再应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躲不了。 开完这次会议,又处理了一些其他事务,朱塬就匆匆赶往定海城东码头。 今日南风。 今年的第八批海运粮船,将会在午后正式出海。 这基本也是今年的最后一批。 接下来,北风渐多,就不适合再往北方送粮,否则,船队很可能被吹往反方向,其实,之前的第七批就遇到了类似情况,出海第六天刮起了北风,船队不得不降帆落碇,在海上足足等待了四天。 第七批粮船因此花费了26天才抵达直沽。 没错。 第七批没再去往胶州,而是直奔直沽。 当下这一批,营海司已经做好至少一月才能抵达目的地的准备,甚至,如果长时间风向不对,船队主官还能便宜行事,转道向西直接靠岸。 无论如何,算上了这一批,今年全年,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总计向北方输送了220万石的粮饷,其中粮食160万担,鱼获60万担。这些粮食,不仅保证了前方大军的口粮供应,还让老朱可以非常宽裕地赈济灾民,进而更加快速地稳定历经兵灾后北方各省的动荡局面。 第123章:随意落子 今日午间适合出海的平潮时刻在午时六刻左右,也就是朱塬习惯计时方式的正午十二点半前后,朱塬来到城外,与海军都督华高一起送走这一批由营海卫指挥佥事张亿负责押送的粮船,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何瑄把午饭送到了码头这边,邀请华高一起简单吃过午饭,朱塬才乘坐轿子返回城内。 刚刚到家,另外一位府里的内侍提醒,来自福建漳州的古财主已经等候多时,记起是昨晚答应的事情,便吩咐把人带到花园的明心堂。 何瑄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瘦脸短须中年进门时,朱塬正在明心堂西侧的茶室内翻看舆图。 漳州,无论是当下还是后来,似乎存在感都不是那么强,更有趣的可能反而是它的两个邻居,北边是泉州,当下的福建营海分司和泉州市舶司衙门所在,南边,是大名鼎鼎的潮州。 “漳州漳浦县古仲仁,拜见营海使大人。” 明显带了地方口音又能让人听懂的古怪腔调。 “起来吧。” 坐在桌边的朱塬又瞄了眼舆图,找到漳浦县的位置,那是漳州临海的一个县,正要接着说什么,何瑄捧了一份礼单送上。 朱塬翻开看了眼,笑道:“你倒是聪明。” 这份礼单,不仅只是一些地方特产,诸如果脯、茶叶之类,而且数量也都不多,每样都在10斤以内。 已经起身地古仲仁恭敬立在旁边,颔首道:“小的知大人清廉,但空手上门,总不是为客之道,些许土产,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那我就收下了,今晚尝尝,”朱塬把礼单重新递回给何瑄,又示意:“你也坐吧。” 何瑄收过礼单,注意到古仲仁表情为难,知道他不敢上前和自家大人坐在一张桌旁,搬了凳子过去,再捧上茶水,这才退出了屋子。 朱塬这才发觉在偏厅见客不太对劲,却也没有起身到外间的意思,再次看向桌上的舆图,直接问道:“你们古家是做什么的?” 古仲仁刚把茶水送到嘴边啜了口,闻言连忙收起杯子,答道:“小人祖籍本在河北真定府,当年宋室南渡,家族跟随一路南迁至漳州,后世代耕读为生,直到如今。” 朱塬敏锐地抓住了‘耕读’二字。 封建时代,能说出耕读传家的,其实都不算普通人。就像最有名的诸葛亮,说什么‘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其实诸葛家哪怕在诸葛亮之前,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即使说不上显赫,也一点都不‘布衣’。 如果朱塬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肯定会顺着古仲仁的话语,详细追问古家祖宗都有哪些事迹,当过什么官,再缅怀一下当年那一段不堪的历史。 可惜朱塬不是。 于是跟着问道:“耕读的话,古家有多少土地?” 这…… 古仲仁明显怔了下,顿了顿,还是如实说道:“大略……三千七百余顷。” 朱塬闻言,稍稍换算,37000亩土地,确实很‘躬耕’了,带着笑,又追问:“应该还有其他产业吧?” 古仲仁更迟疑。 不过,想起匆匆离开漳州之前父亲的交代,这改朝换代间隙最是凶险,福建又有陈友定之事,虽说已被清算过一次,但谁知还会不会有下次,恰好碰到这样一个进献胡姬结交新帝近臣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把握住。 古仲仁也提前打听过,这位年少的营海使,那‘送五百年国祚’的传闻不说,只是这大半年来在明州的所作所为,就……实在让人看不太懂。 只确认一点,是个能臣。 甚至,也完全配得上他传出的那份名声。 这样一个人,相比那位前些日子抵达泉州各种心思很容易被人看穿的营海副使,显然是更值得古家依附。 打定了主意,古仲仁很快确认对这位必须要完全坦诚,于是道:“回大人,除开田地,古家还从事药材、茶叶和冶铁等生意,后者因那朝廷政令,已经停下。另外,古家还有大小二十余艘船只,或捕鱼或从商,可惜错过争取海贸牌照时机,正要全部改做渔船。” 朱塬听古仲仁说完,笑道:“看来你消息不够灵通,这捕鱼的生意,你们怕也做不了了,我上午刚让他们拟写禁令,今后不会再允许民间擅自从事海捕。” 本来稳重的古仲仁明显没想到,不由‘啊——’了一声。 朝廷禁止民间擅自开矿,古家收益丰厚的冶铁生意已经被迫停下,营海司启动海贸牌照机制,因为观望,没能第一时间出手的古家也失去了这份营生。 本来,了解到明州这边的海捕详情,打算利用家里本有的船只开展捕鱼生意,如何也没想到……这,又没了! 朱塬瞄了眼古仲仁表情,大概能够想象,当下,不只是沿海,大明各地,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各种提议,有多少大户因此失去了财源。 拿起桌上炭笔,朱塬沿着漳州向外描画着,一条线延伸往东边的那座大岛,一条线又往南,一边主动再次开口,问道:“朝廷即将进行的这次科举,古家挑了子弟去金陵应试没有?” 古仲仁正心思恍忽,闻言连忙打起精神,摇头道:“大人,古家……不曾。” 这也是作为族长的父亲拍板的,认为新朝初立,古家不适合出头。 朱塬道:“具体哪个日子还没定,但科举肯定是这个月举办,你们古家若真是世代耕读,可以挑一些年轻后生,赶紧送去金陵。” 古仲仁稍稍琢磨,忽然有些了悟,难掩激动道:“大人,那……古家可否从你这里得几份荐书?” 提前打听过。 这次科举,门槛似乎很低,只需要地方官开具推荐文书即可。 朱塬摇头:“我不合适。” 古仲仁刚兴起的期盼顿时冷掉。 朱塬又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出意外,我可能是主考官,至少是之一,如果我来推荐,为了避嫌,你古家子弟再出色,我也不能收啊。” 古仲仁顿时又有些错愕。 眼前这少年……那怕有着偌大名声,但,这至多束发的年纪,如何能当得一次科举的主考? 不过,古仲仁很快又回过神。 未来的主考官大人让古家派遣子弟去赴考……这暗示……不,这都是明示了啊! 想明白这些,古仲仁捧着茶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立刻起身,再次大礼拜下。 】 朱塬已经摆手:“别想那么多,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朝廷真的正处于用人之际,不只是你们古家,漳州地方的其他氏族,你也可以帮忙说说。” 古仲仁立刻点头。 只是,怎么可能不想那么多?! 朱塬想了想,又道:“坦白和你说,古家的生意,不少都是因为我的提议而断掉的,这些你们时间长了肯定会知道。不过,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将来肯定还会有其他更多机会。古家底蕴在这里,若是能忠于朝廷,尽心出力,将来一朝显赫,也不是没可能。” 古仲仁听完,再没忍住,小心把茶碗放在一边侧几上,俯身拜下:“仲仁谨听大人教诲。” 本能地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朱塬暂时也没想太多,再次示意古仲仁起来,想了下,说道:“刚刚,你提起你家里还做了药材生意?” 古仲仁点头。 朱塬道:“这方面,可以多注意一下。” 古仲仁不明白朱塬为何有此一说,还是连忙答应,并且牢牢记在心里。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累了,朱塬便打发古仲仁离开。 何瑄喊了仆妇抬着肩舆过来,朱塬交代一声,再次转向明伦堂所在的院子。 等肩舆放下,写意几个已经在等待。 院子里没人,倒是四周的门前窗边,一个个探头探脑,望眼欲穿的模样。 朱塬扫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两个:“来。” 李清照的那篇《声声慢》,被朱塬拆成了二十多个名字,当下指点的就是开头两个,‘寻寻’和‘觅觅’,这是那位前些日子见过的忽鲁谟斯商人尹布·刺那兀罗送来的两个女奴。 不得不说,那位商人与朱塬的会面虽然不愉快,但真是能屈能伸,听闻这边搜罗胡女,还是主动送了人过来。 当然,朱塬照例没有白要。 实际上也明白,这边按照市价买卖,大概率是给少了,有些……或许还要少很多,但,只要名义上无可指摘,细节,也就无所谓。 朱塬本就不想再做一张白纸。 两个棕发棕眸却高鼻深目的娇小姑娘很快走了过来,跟着朱塬来到明伦堂东屋卧房,不用谁开口,等朱塬在床边坐下,就主动跪在地上帮着自家主人脱掉鞋子。 写意瞪了眼另一边想要噘嘴的留白,对朱塬道:“小官人,早上让接的人到了,要看看么?” 想起是采桑的姐姐,朱塬点头。 等写意去喊人,朱塬捉过脚边一个丫头下巴,抬起来欣赏着,一边问留白:“梧桐的衣服做好了吗?” 写意姐姐不在,留白就小小都起了嘴巴,却还是道:“正做呢,靴子……要外面找匠人。” “快些做,我还挺期待的,”说着又想起一件事,朱塬道:“她们的身份牌子,都可以中西结合,你们两个,嗯,叫什么来着?” 两个和采桑她们一般大的小丫头比梧桐她们早到了些日子,但还是听不懂汉话,感觉似乎是在说起自己,只是讨好地抬头对朱塬眨着眸子。 留白见自家小官人卡住,不想接话,嘴上还是道:“杜丽雅和萨拉。” “对,”朱塬点头,说道:“就是杜丽雅·寻寻和萨拉·觅觅。” 反了…… 留白这次没再开口。 反正,这两个胡女,不熟悉的话,也分不清那个是寻寻,那个是觅觅。 等两个小妮子帮自家小官人脱掉鞋子,留白主动上前一些,帮着把朱塬外袍脱掉,又都囔:“小官人,是要让她们陪着午睡么?” 朱塬抬手轻轻给了面前满是酸味的丫头一记,可惜秋日里穿衣厚了些,没手感,只能道:“不让她们,你来好了。” 留白心中喜悦,只是,想到昨晚的两个暖床丫头,嘴上却忍不住毒舌:“奴可受不得这恩典呢。” “敢这么和我说话,看来等下要好好收视一番。” 这边正说着,写意带了一大两小三个女人过来。 其中一个是采桑。 另外两个…… 嗯。 两个? 朱塬坐在床边,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多岁的丫头跪下和自己见礼,等她们抬头,对比一下立在旁边的采桑,再看眼前明显有着几分相似的两张漂亮脸庞,感觉哪里不对。 不是说一个吗? 不过,稍微一想,朱塬也就明白。 不由苦笑。 下面人……办事太得力也不好啊! 说着朝大的那个示意:“你叫什么?” 女子目光有些羞怯地垂首道:“奴家……”说道这里,似乎想到什么,稍稍迟疑,才说道:“……家里排行第三,叫伍三娘。” 朱塬瞄了眼旁边妮子。 这个应该是四娘。 采桑……不知道是不是五娘? 而且,这应该是兄弟姐妹一起排行的结果,如果只算姐妹的话,朱塬知道,旁边小的,应该就是采桑说的二姐,大的是大姐。 嗯。 这不是重点。 朱塬看了眼写意,又瞄了眼小表情里明显开始透出心虚的采桑,最后重新转向伍三娘:“搞错了吧,采桑只说一个姐姐,怎么你们两个都来了?” 伍三娘闻言,表情里闪过惊讶,扭头看了眼自己妹妹,意识到当下场合似乎不妥,重新转回身子,讷讷道:“这……这……” 朱塬示意伍三娘旁边妮子:“你说,怎么回事?” 伍四娘同样心虚,也迟疑片刻,才小声道:“差官来了,说要接……接采桑的姐姐来大人府上,恰……恰好姐姐也在。” 看吧。 搞错了。 而且…… 再看地上和旁边的两个妮子,这真是,连自己姐姐都卖啊。 想到这里,朱塬笑了下,摆手道:“既然搞错了,就送回去吧,”说着指了指伍四娘:“你留下就行。” 只是,朱塬说完,地上的伍三娘却没有动。 气氛稍稍僵持,朱塬正要再开口,伍三娘突然喃喃道:“大人,奴,奴家,没得回去了。” 第124章:不知进退的老朱 破事。 朱塬懒得再理会,打发写意去安排,就开始午睡。 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这边正留白服侍着穿衣,写意赶了过来,说是拱卫司百户闻造再次返回,还有赵续也跟着回了明州。 来到花园里会客的明心堂,等待许久的闻造和赵续一起拜见,顺便奉上从老朱那里带回的文书信件包裹。 拆着包裹,朱塬问赵续:「怎么回来了?」 赵续道:「主上令职下护送大人返回金陵。」 「不差你一个啊,」朱塬笑着调侃一句,当下,前线还是有军功可捞的,被打发会他身边,又是做好了都是苦劳,做不好要吃挂落。不过,既然回了,也没办法,转而问道:「这一趟感觉怎么样?」 「能参与如此一战,职下不枉此生,」赵续也露笑容,说道:「另着,职下带去二百袍泽,还剩171人,此次也一同返回。主上念职下等人这一战苦劳,复了职下千户之职,其余袍泽也各有提拔赏赐。」 因为上次朱塬遭遇刺杀护卫不力,赵续不仅被老朱从千户降成了百户,还挨了一顿军棍。 这一趟……算是又把职衔挣了回来。 没白跑。 朱塬其实是希望赵续他们在前线能建立一些出其不意功劳的,可惜,除了乔安,其他相识的海军各部下属,都没有凸出表现。当下再想想,数十万大军的征战,除非是常遇春那种可以自己创造机会的勐人,赵续这些中下层的军官,想要有所表现,确实很难。 说着话,朱塬也拆开了包裹。 还是先找到老朱的亲笔书信,不出所料,这次是吩咐朱塬返回金陵。 以及其他不少事情。 北方那边,老朱在九月的初二日就已经离开汴梁,预计会在半月后回到金陵,也就是九月十六前后,恰好不会错过老朱的九月十八生日,当下叫天寿节。 老朱的要求是朱塬提前回去。 因为科举的事情。 朱塬被点为这一次科举的主考官,而且,他在信里也没有看到其他任命,因此,大概就是唯一的主考官。 另有礼部协助操办。 因为之前的通信,朱塬对此即使也提前有所预料,还是难免压力。 不只是因为老朱的这份信赖,还有,至少,他表面上的年龄,以及朝堂上不同势力的考虑,这么一遭的「木秀于林」,实在是太惹眼。 招人恨啊。 这段时间,依旧是收到老朱让人送来的那份弹劾之后,朱塬一直是有所反思的。 过往大半年进了那么多,也该退一退。 毕竟当下…… 还是这具身体,按照他自己的设定,年初才过了14岁生日,却已经做了那么多事情,乃至,就像之前,老朱说的大都之战,他居首功。 这么太早的巅峰,实在不好。 就像朱文正。 关于老朱和朱文正叔侄反目的这段历史,就像一本湖涂账。 可以说是确认了朱氏定鼎天下的鄱阳湖之战,朱文正在兵力绝对弱势的情况下苦守洪都八十余日,为老朱争取了集结兵力反攻陈友谅的宝贵时间,但此战之后,叔侄两个的关系就急转直下。 历史记载,朱文正因为老朱在战后封赏了其他诸将唯独漏过了他这个亲侄儿而不满,因此心生怨怼,不仅各种胡作非回,甚至还要投靠张士诚。最后被老朱圈禁,乃至一顿鞭子活活打死。 事实具体如何? 没人知道。 但,可以从某些逻辑推断。 老朱渡江后改编诸军,设立大都督府,屡立战 功的朱文正以25岁的年龄,获封大都督,拥有节制诸军之权,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年,是至正二十一年,公元纪年的1361年。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实在是过于一步到位,不得不说老朱对自家亲戚也实在是好过头,然而,却也造成了另外一个结果,朱文正,功无可封。 两年后,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之战爆发。 朱文正苦守洪都,再立大功,然后,老朱就尴尬了。 平定陈友谅,诸将续功,徐达、常遇春等人各有封赏,但对于自己的亲侄儿,官职,已经是正一品,军职,已经是大都督,还能怎么封,直接封王? 问题是,当时老朱自己也才只是吴王。 无法封赏,只能晾着,以老朱对自家人的态度,等他登基,朱文正一个王爵肯定是少不了。 事实也是如此。 曾经的洪武三年加封宗室,朱文正的儿子朱守谦,以侄孙身份,本该是郡王的爵位,但有明一朝,靖江王一系享有的,都是亲王级别的待遇,这显然是老朱把本该属于自己侄儿的那一份功劳补给了侄孙一系。 再说当时,朱文正没有等到封王的那一天,就和自己叔叔闹翻了。 历史记载中的纵兵掳掠,抢夺民女、贩卖私盐之类,其实,这些都不算事,老朱的苛刻,从来都是只对外人的,至少苛刻的尺度上,亲疏之间,超级双标,这有太多史实可以证明。 朱文正最大的错,其实就一个,心生怨怼。 按照史料记载,因为觉得封赏不公,几乎是公开场合各种怨怼的朱文正被地方按察告发之后,老朱亲自离开金陵,千里迢迢地赶到「非骨肉重臣不可以守」的洪都,质问自己侄儿「你想干什么」。朱文正开始顶嘴,乃至叔侄两个爆发了一场争吵,撕破脸的朱文正大骂老朱,所用言辞「神鬼皆不忍闻」。 再然后,朱文正就被老朱带回金陵圈禁起来,期间几次尝试复用,朱文正屡教不改,最后被气急的老朱一顿鞭子抽死。 按照封建权术的角度考虑,朱文正功高震主,掌握军事大权,而当时老朱的儿子朱标等人又年幼,为了避免侄儿威胁到自己乃至亲子的地位,朱元章一步步打压乃至除掉了朱文正。 朱塬觉得,或许有相关的因素,但,绝对不多。 因为按照朱塬阅读了诸多明朝史料后对老朱的了解,朱元章从来不是一个善于玩弄各种帝王权术的君主,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意外地打了一片天下并一生兢兢业业地想要把这份「家业」传给子孙的「老农」。 至于叔侄之间的争端。 朱文正没能得到封赏,心生怨怼,这大概率是事实。另一边,老朱一心想要除掉自己功高震主的侄子,如果真是如此,在朱文正遭遇按察弹劾后,老朱必然内心喜悦,然后直接剥去侄儿的所有职位,派人把他押送金陵,圈禁起来。 事实是,老朱是怎么做的? 放下每日处理不完的国家大事,千里迢迢地从金陵跑到洪都,质问自己侄儿:「你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拥有标准帝王心术的君主会干的事情吗? 不。 这是一个把侄儿当儿子养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失望之极的叔叔头脑发热之后才干的事情。 整件事,其中是非对错,还是那句话,一笔湖涂账。 当下。 想到朱文正,朱塬最提醒自己的一点,就是不要让自己和老朱之间,陷入曾经的那种尴尬之中。 对于朱文正之事,老朱有反思吗? 有。 后来改制大都督府,老朱拿掉了大都督职衔,只是将左、右都 督提升了一级,并列为正一品。 至于其他…… 就说一个,同样也是当儿子养的李文忠,去年平定张士诚,便积功升迁为浙江行省平章,再前一步,也要功无可封了。 李文忠去年也才28岁。 可以说,没改多少。 这其实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再次证明了老朱对自己侄儿的那档破事,所谓为了巩固嫡系权力的心思不会太多,否则,对于自己这个外甥,老朱也该防一防的。 再就是朱塬自己。 浑身上下一堆的正三品,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这是皇帝陛下对某个「送五百年国祚」世外高人的重视,以至于任命了一个才十余岁的小少年各种显赫官职。实际是,最关键一点还在于,老朱打心底认可了朱塬是他们老朱家的二十三世孙。 自家人。 否则,老朱肯定会重用,但不会这么过头。 当然了,过头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朱塬自己都可以不谦虚地说,他是有足够能力担任这一连串官职的,并且在过去大半年时间,用实际的结果证明了这一切。 然后就是现在。 自家祖宗在至亲之人方面是个「不知进退」的,朱塬就只能让自己尽可能知道进退一些。 就说当下这主考官,无论如何,至少不能自己来干。 打定主意稍后回信说一说这件事,朱塬继续读信。 接着就是另外一件事,还是人事安排。 之前就确认自己肯定要回金陵,上一封信里,朱塬主动和老朱提起,比如下一任营海使的人选,以及对现有营海司衙门的一些人事相关。 朱塬想要卸任。 这也是最近悄然反思之后的结果。 要退一些,再退一些。 反正,营海司的框架已经基本搭建完成,换个人来,只要不乱搞,出成绩是肯定的。甚至,哪怕乱搞,毕竟来日方长,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 朱塬想的就只是自己退一退。 说起来,回到这个时代,除了最初的那一段时间,为了那本《天书》相关,为了得到老朱的认可,朱塬可谓绞尽脑汁。 老朱提前看了《天书》,事情揭破,度过了穿越之后最大的一个门槛,如果不是紧跟而来的经营海洋之事,朱塬差点就要陷入迷茫。 然后呢? 两世为人,曾经该经历过的该享受过的,都已经有过,没什么遗憾,也就没有了太多心思。 【鉴于大环境如此, 至于传统穿越者的建功立业啊改变历史啊哪怕是没什么野心地隐居种田偶尔装一装世外高人啊,朱塬都没想过。 什么都没想。 这很大程度上是朱塬个人前世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影响。 朱塬一直都很喜欢曾经明朝杨慎的那首词,特别是其中那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都是要成空的。 朱塬的性格,前世不止一个身边人说过,好听些,叫透彻,不好听一点,叫凉薄。 如果没有这次穿越经历,曾经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朱塬会按部就班地沿着本来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 回到这个时代,数百年的时空隔膜,很大程度上放大了朱塬的某些性格,以至于,他对于身边的人和事,骨子里都透着一份冷澹。就像开始的开始,初次醒来,本能地求活,但,另一方面,如果没能活下去,其实也无所谓。 现在,同样没那么所谓。 过往 大半年一切的所作所为,只是曾经的人生经验,在自己推着自己往前走。当下想要退一退,同样是曾经阅历积累后的一种选择。 权力啊。 朱塬一身的头衔,对于一般的街头百姓,不明就里,或许只会觉得是头衔,一个大官。但,越是靠近朱塬的人,越明白,这一系列头衔代表着什么。 生杀予夺。 就像午睡前的那件事,朱塬只是随口吩咐,下面人就能把事情翻倍做好。 还有,再如当初来明州时携带的老朱那把佩刀,那是真能杀人的。 过往几个月,因为朱塬的缘故,直接或间接,他很明白,其实已经死了很多人,然而,他一直都没有动用过那把佩刀,但,他也清楚,从来没人敢轻视那把佩刀,以及可以动用那把佩刀的某个少年。 权力的感觉,很好,但,如果沉溺其中,遭遇反噬也是迟早。 明心堂内。 最新的这封信上,结果是,老朱再次「不知进退」,给出的回复是让朱塬继续保留营海使的头衔,除了将营海司的衙门顺势搬去金陵,其他,一切照旧。 照旧,也是朱塬的提议。 朱塬大致说过来时跟随的三位郎中,刘琏、姚封和方礼的情况,优点缺点都点明,结论是三人暂时都不适合统领全局,需要老朱另外选派臣子过来顶替自己,对此,朱塬也不讳言,最好是一个能够「萧规曹随」的大臣。 朱塬不害怕营海司的局面会被搞砸,但,如果能不被搞砸,当然也是最好。 老朱的答桉是,我不选! 亲亲的宝贝二十三世孙,你接着干。 好吧。 稍稍斟酌,这个暂时不放下。 另外,朱塬想放下的,还有从明州卫改编而来的营海卫指挥使,以及东南转运使和东南按察使之类。 老朱对此只来了一句回去再说。 不但没能放下,甚至,还加了一个。依旧是正三品,海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就是说,除了一堆文职,朱塬的军职,从之前的正三品营海卫指挥使,变成了正三品的海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兼营海卫指挥使。 这…… 朱塬明白,这是老朱想要让自己回到金陵后,可以更加全局性地插手海军都督府各项事务,目标当然是建立一支更加强大的海军。 但……祖宗啊,您就不觉得,这实在是有些过头了吗? 第125章:克 无论如何,事情还要等见到老朱之后再谈,反正没几天。 书信最后交代朱塬可以再次便宜行事对营海司进行人事安排的同时,又提及了一些北方的局势和战况,读完这一截,朱塬本打算和赵续两人聊几句,其余文书晚饭后再看,然而,却实在忍不住。 因为其中的两件事。 放下书信,朱塬就去找一份战报:冯胜、李文忠攻克元上都开平。 找到战报翻开,前因后果非常详细。 最初,这份战略是测绘司郎中涂宵向征虏副将军常遇春提出,常遇春出居庸关入雁门关,千里奔袭,向导很重要,测绘司郎中涂宵再次主动请缨为大军引路。 常遇春一路攻掠如火,抵达太原却扑了个空,让扩廓帖木儿跑掉,正是郁闷,涂宵便给出了另外一条建议,再次出关,奇袭开平。 涂宵还阐述了这么做的意义。 攻破大都,擒获元廷宗室,元朝名义上灭亡,但实际上,元室还有另外一个政治中心,开平。这不仅是元上都,其间还居住着不少元廷皇室后裔。 这可能会成为蒙古人延续元室气脉的根基。 如果大军再能扫荡开平,就能很大程度上断掉元室气脉在上都重聚的可能性,毕竟那座城池一旦被大军突破,至少未来几年内,都不可能再有蒙古藩镇进驻,北方也注定会一盘散沙。 说到底,这条策略和大都之战的根本目标类似,都是在‘攻心’。 涂宵亲自走过从大都到上都的一段路途,保证向导无忧,常遇春便很快心动,上书给自家主公。 事情随后就变得有趣起来。 老朱同意了,又没有完全同意。 同意的是涂宵的这份奇袭计划,因为根据测绘司提供的舆图,出居庸关到元上都,只有大概500里路程,而且地势相对平坦,非常适合骑军作战,单程两三天的路途,更能够确保快去快回,甚至那怕出了一些意外,关内也能及时救援。 没同意的是,常遇春本人想要带兵突袭这件事。 老朱传令给还驻扎在太原的常遇春、冯胜、汤和、傅友德等部,任命都督同知为征虏右副将军,等于是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的北伐大军第三号人物,要求冯胜从常遇春携带骑兵中分取两万,沿山西盆地北上。 测绘司郎中涂宵为向导。 同时,征虏副将军常遇春,领其余各部并太原降军十余万人,出潼关,压迫陕西李思齐等部。 大都方向,老朱命令自己的侄儿李文忠领擅长骑马的步军一万,出居庸关,与冯胜汇合,北上开平。 全军三万人,依旧一人双马配置,只携带七天口粮。 老朱还再次定下了一个战略目标:摧毁开平。 这其实是有先例的。 恰好是十年前,龙凤北伐,其中一路大军就攻破了开平,然后,如同楚霸王入了咸阳一样,尽毁开平宫阙城墙,一番掳掠,这才退去。开平本来是元室的夏日避暑之地,十年前那次之后,至正帝就很少再在夏日里北上巡狩。 冯胜、李文忠这次只需要将十年前的事情再重复一次。 老朱给了严令,二至三天内抵达开平,三天攻城,若不能破,必须立刻撤回,不得恋战。 事实是,大都被破后,关外本就一片混乱惶然,开平城十年前被破,因为元室财政拮据,也一直没怎么修缮。三万大军抵达,一鼓作气就轻松破了开平城。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之后的事情…… 战报里没有太详细描绘,只说大军几乎没甚么伤亡地在第六日就重新返回居庸关。 其中多少还提了一笔,‘弃牛羊数万’。 很是遗憾的语气。 原来,那怕已经立国近百年,蒙元依旧没有改变部落制的根本习惯,开平周边就相当于至正帝一系的封地,拥有相当丰饶的草场,而当下,又正是秋高马肥的时节,几百年前,这时节往往是金、辽、蒙古等关外部族入关‘打草谷’的好时候,没想到,这次,风水轮流转,反过来被汉人打了草谷。 可惜的是,因为老朱谨慎的严令,为了确保行军速度,除了一些重要俘虏,其他带回不多。 当然,可以想象的,出关的三万将士破城后多少都能发一笔小财,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如何也都是曾经元朝的上都。 朱塬觉得这是将士们应得的。 六天时间,一次奇袭,敲碎了元室气脉至少未来三五年内在关外那座政治中心重聚的可能性,绝对的一次漂亮战役。 除了…… 对最喜欢打这种仗的常遇春来说,非常的不漂亮! 老朱为了避免让常遇春出塞,做出的安排很合理,但,作为某个特别的‘旁观者’,朱塬却是明白老朱的心思。 曾经的历史上,洪武二年,常遇春率兵也是千里奔袭,一路从陕西转战到河北,不仅解了北平之围,还顺势出塞,攻破开平,将至正帝赶到了沙漠深处。 随后就是一段悲剧。 回兵途中,常遇春暴卒柳河川。 老朱给自己这位心腹爱将的追封,是‘开平王’。 想来,这一次,那怕破不了开平,老朱也绝对不想要一个死去的‘开平王’。 这显然是一种迷信。 朱塬觉得,放自己身上,他也大概率会阻止常遇春走这一趟。 朱塬也挺迷信的。 感慨一番,朱塬就去找第二份战报,严格来说也不算战报,因为没打起来。 正是西线。 朱塬是知道老朱安排的,破了大都,拿下山西,接下来是打算休整的,没有立刻再进兵的计划。作势把常遇春打发去陕西,也只是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可以想见,北方那边的事情结束,西边,老朱也会适时喊停。 只是没想到,大家都低估了‘常十万’对陕西各部的压迫力。 常遇春刚刚带兵出潼关,早前从潼关退守长安的前元银青光禄大夫、邠国公、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太子詹事兼知四川等处行枢密院事、招讨使李思齐……降了! 这其实也不意外, 破了大都,一举铲除了元室的根基,周边各个军镇本就失去了法理上的正当性,老朱要求被封为‘归命侯’的至正帝向各处军镇写信的同时,也照例在非常积极地进行招降。 再者,山西一战,常遇春一路攻掠如火,其中发生了什么,那怕史书上注定会轻轻一笔带过,但,该知道的人,肯定也会知道。 既然打不过,与其兵败身死,不如主动投降,这样还能保全富贵。 老朱在这件事上的信誉还是很好的。 于是,常遇春带着十余万大军,兵不血刃地进驻长安,轻松接管了李思齐各部同样的十余万大军。 李思齐投降后,同样盘踞陕西拥兵自重与李思齐还有所攻伐的前元陕西行省左丞张良弼,又名张思道,同样率军投降。 这份不算军报的军报最后还提及,张良弼、张良臣兄弟投降后,明军已经前往接管庆阳。 相关的描述里,还有人用红笔特意圈画了一下。 朱塬知道,这肯定是老朱的手笔。 朱塬也明白为何。 庆阳之战,是朱塬在《天书》中着重描写过的一次战役。 虽然当年明军顺利拿下了陕西,但过程却非常坎坷,甚至,常遇春之死,很大程度上也源于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庆阳之战。 这一次,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已经向明军投降,扩廓帖木儿也不知道在哪里‘养伤’,明军接管庆阳,不太可能再产生甚么变数。 话说回来,庆阳之战相关,除了当年的常遇春之死,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有趣的人,也意外陷殁。 张焕。 不熟悉洪武朝历史的人,肯定没听说过这个人。但如果关注这段历史,就会发现,张焕的出现频率很高。 曾经后世朱元章留下的手迹,其中就有一段,‘让各军把现存马匹数量全部报上来,让小先锋亲自看了,签押给我’,原文不是这样,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其中的‘小先锋’,就是张焕。 朱元章让这位小先锋亲自检点各军马匹画押签字给自己,可见对张焕的信任。 另外还有,渡江之后,朱元章亲征婺州,夜间出巡,被巡兵拦住,说老朱亲自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夜禁之后不得走动,朱元章嘉奖了这位巡兵,从此不再夜出。 这是一段很传统的关于帝王的佳话。 其中有个细节,被拦之后,又是陪同老朱的小先锋张焕出来,说‘这是位大人’,可惜没被通融。 再然后,同样史载,攻破大都后,徐达命指挥张焕带千人看守元廷皇宫宗室及相应府库。 还是张焕。 这里没说是不是老朱吩咐的,但,徐达点这位指挥,显然不是无的放失。因为很清楚,老朱就相信这个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张焕那怕不算老朱的又一位义子,也足够亲近。 然而,正是庆阳之战,张良臣诈降,徐达派遣了两位将领,张焕和薛显,前往查探。结果是张焕被俘,薛显负伤而逃。 再然后,洪武一朝就没了张焕的记载。 显然,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将领,应该是死在了被俘之后。 要知道,同时负伤而逃的薛显,洪武三年大封功臣,被封为永城侯。可以想象,若是张焕不死,以老朱对亲近之人的偏袒,至少也是个侯爵。 曾经朱塬能关注到这个看似不起眼却记载不少的人物,主要感受,除了老朱的‘任人唯亲’,更多是另一个。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老朱打江山,却是典型的‘一君功成百将死’。 无论是立国前还是开国后,老朱身边的高级将帅,哪怕没有历史数据统计,但给人的观感,实在是,死亡率相当高! 朱塬甚至想到了一个字。 克! 呸呸呸,又迷信了!但,不信不行啊。 随便来一串,常遇春、胡大海、廖永安、康茂才、缪大亨、邓愈、何文辉、曹良臣…… 想着想着,朱塬甚至觉得,是不是该离老朱远点? 暂时只是想想。 历史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就像这一次,至少,常遇春和张焕,不会再因为庆阳之战而死,至于之后,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明心堂内。 再次将这份战报看了一遍,朱塬又忍不住带起笑容。 可以想象,好战的常遇春,这么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陕西,应该会挺郁闷的。 放下这份战报,朱塬又随便翻了翻其他文书。 老朱设置了北平六卫,三万人,驻守大都。 另外,迁徙了一批大都的降卒富户罪卷等等,往汴梁屯田。 朱塬觉得,应该送去山东。 那边当下人太少了。 不过,河南似乎人也不多,之前元军从山东开始,一直都是坚壁清野的策略,明军打到那里,元兵都会提前把当地的百姓尽可能驱走。 反正…… 可以想象,北方当下会有多么残破。 然而,老朱之前,却只给北方各地免了一年的粮税。 朱塬知道,这同样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这边打通了海运通道,但,前方大军,肯定还是就地解决粮草最好。不过吧,再想想,就算一年后,想收也收不回多少。 被破坏的农业生产,想要恢复,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 朱塬想到了屯田。 必须要官方组织起来,统一人力物力,进行大规模的屯田,才可能在最短时间内恢复生产,相比起来,分散性的小农生产模式,想要等待恢复,旷日持久。 这个,今天的日志,可以记下来。 等回了金陵,和老朱谈谈。 其实,想谈的,能谈的,太多太多,简直忙不过来。 随后又翻完其他文书,朱塬看向落座一旁的两人,对赵续道:“既然这样,明天就开始准备吧,我们最好三天之内出发。” 今天是九月初六。 若是到三天后,九月初九出发,距离老朱大概返回的九月十六只剩七天时间。 这一次是朔江而上,还要过杭州湾,七天,理论上是充裕的,但朱塬必须保证足够的富余。毕竟这年代长途旅行从来没个准数,更何况还是乘船,万一自己在老朱抵达金陵之后才回去,甚至错过自家祖宗的生日,那就尴尬了。 至于明州这边一大堆没忙完的事情,既然还兼着营海使,到了金陵继续忙就是,反正金陵到定海之间的通信,加急的话,一个来回也就四五天。 第126章:立刻,马上 看过信件文书,又继续聊了一会儿北方诸事,送走赵续和闻造,天色已然全黑。 何瑄已经在门外等待,来催朱塬吃晚饭。 离了明心堂,映着花园假山湖畔悬挂灯笼的光线一路漫步回到内宅,想着各种事情,见写意和留白领着几个小丫鬟迎在内宅门口,朱塬吩咐道:“今晚就开始准备吧,三天之内启程,回金陵。” 写意知道自家小官人刚刚见了闻造,也听说赵续回来了,却没想到这么一遭,还在惊讶,留白已经道:“小官人这么急啊?” 说是问句,却透着喜悦。 自家小官人终于能离开这整日忙不完事情的明州了。 “祖上催得急,”朱塬笑着抬手捉了下留白下巴,把丫头要溢出来的笑意换成羞涩,接着道:“还要考虑路上耽搁,只能尽早启程。” 写意也记起来。 皇帝陛下的生辰是九月十八,私下本来就盘算该在这之前回去,很快平复了意外,转为忧虑:“小官人,三天,怕难准备妥当?” 说着穿过门廊,来到内宅西厢的饭厅。 示意等在这边的青娘她们可以端饭过来,朱塬接着写意说道:“不过两件事而已,人和物,带哪些人回去,带哪些东西回去,饭后列个表,明天一天就够准备了。而且,万一拉下什么也没关系,之后再送去金陵就是。” 写意想想也只能如此,答应着,手上帮自家小官人摆放餐具,脑瓜里已经开始盘算。 青娘几个捧了各色饭菜进来,朱塬看到暖娘,临时想起一件事,对女人道:“你这边,也给你明天一天时间,从定海已经开设的各种学堂里挑一百个女生,要最聪明伶俐的,带去金陵。” 暖娘放下盛放冰糖燕窝的瓷盅,嘴上答应着,表情却是不解,甚至有些想歪。 朱塬已经拿起快子,也没有多给她解释。 过往几个月,定海附近各种学堂陆续开课,其中小学部分人数最多,因为营海司的要求,除了男孩,不少百姓也送了自家女娃去读书认字。 主要还是不要钱。 营海司直接负责这部分开支。 相应的,教学条件也是可以想见的简陋,朱塬亲自去看过,一间教室,满满当当能坐四五十个孩子。 不能更多,因为实在挤不下。 这年代资源终究有限,能做到如此,朱塬已经非常满意。 刚刚的吩咐,是在给后湖医学院挑人。至于为何只要女生,因为金陵那边,男孩实在不缺。而且,朱塬要的是最聪明一批,算是一种掐尖,当下教育资源不足,无法广撒网,只能精益求精。 写意盛了一碗燕窝递过来,等朱塬吩咐完,说起另一件事:“奴家哥哥,还有黎家兄长,这次都捎了信回来,饭后拿给小官人看。” 除了乔安,青娘的四弟黎臬之前主动提出参与运粮,这几个月也一直留在了前线军中。 这一仗还在收尾,但之后续功,乔安从正五品千户跳一级升正四品的指挥副使问题不大。黎臬以营海司吏员名义参赞军务,表现中规中矩,但能走这一趟,朝廷的表彰奖励之外,回来之后,朱塬也会给他一个正八品。 尝了一口燕窝,不太喜欢,朱塬把小碗推到一旁,拿起快子转向青娘每天都会做的小笼包子,一边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写意把那碗燕窝又拿开些,免得碰倒,回道:“给奴几个的家书只是报了平安,给小官人的,奴可不敢擅自拆看。” 朱塬反应过来。 想想应该是两人过往几个月的各种经历,算是从他们个人角度的一种战事汇报。而且,想到这里,朱塬觉得,大概率还是心思一向活络的黎臬提议写的书信。之前各种战报都是大视角的概括,当下这个,倒也让朱塬来了几分兴趣。 说过书信的事情,写意又继续:“还有,小官人,梧桐的那套衣服做好了,稍后要看看么?” 朱塬点头:“去喊过来。” 没想到自家小官人立刻就要,写意也不反对,扭头吩咐一句,暖娘出门,很快带了人过来,除了个子高高的梧桐,与梧桐一拨的另外两女,以及前面院子的一个丫头,朱塬想了下,记起来,叫楼兰,都跟了过来。 扫了眼其他几女,朱塬目光转向梧桐,一身很有些后世感觉的‘牛仔装’,蓝色的帆布风格夹克衫,蓝色的阔腿样式牛仔裤,还有一双及膝的棕色高筒皮靴……嗯,看到这里,朱塬忽然摇头:“错了,这靴子……高筒靴还是要配紧身裤,阔腿裤太不搭。抽空再做一条紧身裤给她,另外,靴子也再做一双,换成低帮的,试试黑色,鞋底要厚一些,做到至少一寸。” 写意答应着记下。 朱塬又看了看,灵感再来,说道:“再加一件风衣,用黑色或棕色的厚呢毡料来做。还有,毕竟是女人吗,可以尝试在衣服上添一些刺绣,或者,水晶或银制的纽扣配饰之类。” 这么吩咐完,朱塬再次上下打量。 梧桐还是披肩长发,略微遮掩脸庞,让她整个人显得柔和不少,配上这套衣服,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摩登女郎的感觉。 如果当下不是古色古香的明代江南民居,而是几百年后的现代摄影棚,那感觉就更好了。 超级名模。 好吧。 也有些出戏的地方。 就比如,这姑娘当下正眼巴巴望着朱塬面前的饭菜,好像饿了很多天的样子,浅蓝色的眸子似乎都有些发绿。 还咽口水。 咕都…… 朱塬无奈,招了下手,梧桐立刻上前,不用任何吩咐就驯服地跪在他脚边,扬起脸庞,似乎想了下,开口唤道:“大人。” 才一天,昨日教好的发音就走了形,古古怪怪。 然后就张开嘴巴。 朱塬一瞬间想起记忆里那些向主人作揖求食的小宠物,而且,还是只会作揖的那种,让打个滚肯定就不会了。 啧! 我想要一个可高傲可冷漠可强势可鬼马的超级名模啊…… 就给我个这?! 内心再叹一下,左右看看,朱塬指向对面一碗汤圆:“那个,给她吧。” 不喜欢甜的。 洛水微笑着端起汤圆送到梧桐面前,见女郎抬手就要抓,朱塬斥道:“不许用手!” 梧桐听不懂,却能感受到小主人的情绪,吓得顿时缩回手,重新跪好,可怜的表情里透着希求。 洛水把汤圆放在旁边一只圆凳上,拿过一个勺子递给梧桐,女郎又看了眼朱塬,得到确认,再看那勺子,大概也明白什么,接过来,小心地趴在凳子旁,开始吃。 呲熘呲熘。 朱塬无奈,还看了眼青娘。 两个都是外表与性格的强烈不对等,你们这……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反差萌好吧。 见自家小官人看来,本该很有女王气质的青娘上前一些,缩低身子,目光询问。 傻婆娘。 显然不懂朱塬目光里的含义。 摇头表示无事,朱塬收回眼神,探手摸了摸身边女郎脑袋,感受着那一头因为缺少养护手感不太好的棕发,带着玩笑:“好好吃,吃成个大胖妞,就把你卖掉,去给人拉磨。嗯,不对,为什么要卖掉,我自己建个磨坊多划算。” 周围响起轻笑。 梧桐自然还是听不懂,却立刻停下进食,扬起脸,见朱塬小手因此落下,女郎讨好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就要舔,被朱塬挡住,一把按回去。 于是又开始吃。 呲熘呲熘。 朱塬:“……” 不会真的智商有问题吧? 想了下,想不通,干脆不想,重新转向面前餐桌,开始对付一只烧鹅腿,用快子剥开小口吃着,朱塬一边又示意另外几个:“你们过来做什么?” 带人来的暖娘心虚地垂下目光。 细雨和点点自然还是听不懂,楼兰上前一步,万福道:“大人,奴学着和她们说话,得了些消息,就想来说与大人。” 朱塬点头:“说说看。” 楼兰先指向细雨:“这个,她来自一个距我们极西又极北的国度,叫‘斯威奇’……” 见楼兰指向自己,又提起某个词,细雨下意识点头,附和着念出一个更标准的词汇:“sverige。” 被细雨打断,楼兰有些不满,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大人,其中关键词汇,奴让细雨用她们那里文字写下来了,册子上还有今日谈论其他各种,奴试着做了注解。”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自从梧桐几个进门,不知不觉就靠近在这几个胡女旁边的麻袋姑娘走上前,接过册子,送到自家小官人手边。 朱塬腾出一只手翻开,想了下,吩咐洛水:“去书房,把那个小号的地球仪拿过来。” 等洛水出门,朱塬瞄向册子上用钢笔写就的一个个单词,旁边或者是音译的注释,如楼兰刚刚说的‘斯威奇’,还有些注明了含义,诸如其中一个,affarsman,后面写着‘商人’。 耳边再次响起楼兰的声音:“大人,奴见这些个文字,和你所用那些个拼音字母很像哩。” “都是拉丁字母,当然像了,”朱塬笑了下,又夸奖:“你做得不错。” 楼兰连忙又福了福:“这是奴本分。” 朱塬目光没有离开小册子,在那个‘斯威奇’上斟酌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是‘瑞典’。 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北欧旅行。 北欧的几个国家,本身的国名拼写与更加流行的英语国名是不一样的。 就说瑞典,英文单词好像是‘sweden’,但瑞典语拼写却是‘sverige’,至于中文名字,乍一听更是与读音对不上,朱塬恰好记起来,曾经在北欧旅行时,身边人提过一句,最开始,‘瑞典’的音译,其实是来自粤语发音。 再就是,中国人对西方的名字,无论是人名、地名或者国名,都有个习惯,雅化。 这也是一个相当古老的传统。 封建王朝不断向周边扩张,每拿下一地,都会对地方上一些不雅观的土语地名进行修改,典型的,云南各种地名,昆明、曲靖、丽江、普洱等等,看着就很美好,但,最初的最初,相应地名并不是这样。 比如昆明,早期的名字,叫鸭赤城。 再说几百年后,对于国外,还是一样。比如最典型的一个雅化名称,厄迈瑞克。朱塬觉得,能给一个中性的‘厄迈瑞克’也就够了,翻译成‘美国’,对于一个大言不惭地喊着‘我们撒谎、我们欺骗、我们偷窃’的国家来说,真是糟蹋一个‘美’字。 还有另外一个同样被糟蹋的‘英’字。 瑞典、芬兰、挪威之类,也是类似,都是中国人抱着善意的各种雅化名称。 朱塬很不赞成这些。 朱塬一向觉得,中国人对外应该少一些善意,多一些警惕,甚至是恶意,这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生存之道。 洛水拿了地球仪过来,放在餐桌一边。 朱塬示意细雨几个上前:“找一找,看你的国家在哪。” 几百年后的瑞典在哪,朱塬知道。当下,事情就不太确定,毕竟欧洲各国的历史实在太乱,版图变化非常随机。 楼兰提醒下,细雨和点点上前。 近距离观看地球仪,细雨小心拨弄片刻,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她当然还是听不懂朱塬刚刚的话语,却很快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 朱塬抬头看了眼,稍稍辨认,说道:“那是爱沙尼亚,没想到现在属于瑞典。” 爱沙尼亚,是波罗的海东岸三小国中最北的一个。 细雨被朱塬话语里的某个词汇提醒,点着脑袋,手指依旧按在那个位置,吐出一个词:“eesti。” 听着费力,朱塬示意楼兰:“还是你来说吧。” 楼兰便接着道:“这细雨,她来自……嗯,瑞典的这个名叫爱沙尼亚的地方,她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因为战乱,细雨随家人搬迁到东方另外一个名叫诺夫哥罗德的国家,并且定居。” 说到这里,楼兰再次指了指朱塬手边的册子。 朱塬很快找到了另外一个单词,novgorod,这个词汇,读音倒是和拼写相近,再看旁边,细雨很认真地听着,纤纤手指也向东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大概在几百年后的俄罗斯境内。 楼兰也继续:“三年前,细雨20岁,她居住的城市遭遇南方钦察汗国军队的突袭,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战争中死去,其他亲人都成了奴隶,再一年后,细雨被卖给了一位南方尹尔汗国来的商人,又经过两次转卖,一个基什国的商人带着她们从波斯海出发,来到了我朝。” 楼兰这边说着,旁边细雨也一直在用手指勾画。 朱塬大致看到了一条从爱沙尼亚向东到诺夫哥罗德再向南到钦察汗国乃至再南从波斯湾出海万里迢迢抵达大明福建泉州的漫长路线,其中关于尹尔汗国的说法应该是错的,根据之前了解,这个四大汗国之一的成吉思汗后裔创建国度应该已经崩溃,后来主要属于尹朗的地区,当下正是割据混战的状态。 这不重要。 想想饭厅里三个北欧姑娘,能在这个年代穿越几万里路途来到大明,还能活着,绝对是个奇迹。朱塬甚至能够想象,奇迹的背后,大概率有着某种‘十不存一’。 很残酷。 这么想着,朱塬示意细雨旁边个子小小的点点:“她呢?” 楼兰道:“点点姑娘的故乡在诺夫哥罗德,她……似乎是一位‘地主’的女儿。” 朱塬疑惑了下。 地主的女儿? 稍微琢磨,朱塬明白过来,应该是‘领主’,或者欧洲的‘贵族’,不过,想想欧洲那边贵族实在泛滥,圈个小村子管理百来人就能算贵族领主,没什么稀罕。 脚边停止了呲熘声,才想起还有一个。 朱塬把只吃了几口的烧鹅腿放在梧桐面前舔得干干净净的小碗里,声音很快变成‘卡察卡察’。 骨头不能吃啊! 想要阻止,抬手又算了,多磨磨牙齿,免得咬其他。 于是转向楼兰,朱塬示意脚边,继续问道:“她呢?” 楼兰没掩饰表情里的鄙夷:“这个……她和细雨、点点都不是一个地方的,细雨也不知她从何来,只说应是诺夫哥罗德更北一些的……野人,她连话语都不会说太多呢,细雨勉强能听懂几个词汇,又转告给奴,奴也不知可是理解对了。” 瞄了眼地球仪,诺夫哥罗德再北,应该是后来的芬兰区域。不过,细雨既然没有说出这个词汇,或许芬兰当下还没有立国。 再次收回目光,朱塬示意楼兰继续。 楼兰也重新想了下,才说道:“几个词,大略是……村庄,瘟疫,逃亡。” 朱塬稍稍琢磨,忽然有些冒冷汗。 瘟疫?! 中世纪的欧洲,什么瘟疫最出名? 黑死病啊。 某个瞬间,朱塬差点脱口而出,赶紧把脚边这只拉出去,深坑填埋,别忘了撒上厚厚的石灰。 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能这么相隔千万里来到大明,若有什么疫病,要么早死了,要么早好了,说不定还带了抗体。 不过,这也给朱塬提了个大醒。 大明接下来肯定会保持相当开放的对外政策,但,保持开放的同时,海关检疫这件事,也必须做起来,而且要非常严格。 立刻,马上! 明天就设立部门,招募人手,迅速把章程弄出来,要当做离开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来做。 美洲的印第安人是怎么几乎被灭绝的? 除了遭遇屠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欧洲人实在太脏了,大航海时代,把各种五花八门的传染病都带去了几乎算净土的北美,甚至有些殖民者还故意把收拢过天花病人尸体的裹尸布送给当地土着,导致缺少抵抗力的美洲原住民大批大批死亡。 无论如何,不管外来之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大明这边都要提前做出严格布置。 打定了注意,见脚边某只已经飞快吃完大半只烧鹅腿,再次扬起脸庞语调怪怪地喊着‘大人’,朱塬让洛水把一碟腌制的醉泥螺放下去,再添两个花卷,一边对楼兰道:“这样,你负责她们三个,按照人物传记的形式,把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写一本书出来,不要用太复杂的文言文,尽可能用白话来写,越详细越好。” 楼兰连忙又福身答应。 朱塬转向写意:“其他也一样,安排识字的姑娘负责,主要是,相互学习语言,编撰人物经历。总之,我要知道你们能从她们脑瓜里掏出来的尽可能的一切。” 第127章:学分制 九月初七,一大早,定海知县薛戍就匆匆赶到营海使府邸,发现不仅营海使小大人今天早起,还有不少海军都督府和营海司官吏都聚集这边,包括海军都督华高。 说是一个会议。 通报之后,薛戍被允许进入明远堂。 显然是很郑重的一个会议,薛戍放轻脚步进门在那张宽大会议桌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发现前方东侧 《洪武生存指南》第127章:学分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8章:金手指都要用光了 朱塬在八月初的舟山岛上用玻璃搞出了粗糙的温度计,又批准了明州禽类养殖公司,一月时间,就得到了眼前的一群小鸭子。 起身把竹篓拉到面前,朱塬看了眼,内里大概五六只的样子,初生的禽类通常都很漂亮,嗯,天鹅除外,伸手拿出一只,‘啾啾’鸣叫地毛茸茸小家伙挣扎一番,就站在了朱塬掌心,颤巍巍模样。 重 《洪武生存指南》第128章:金手指都要用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29章:小心翼翼 挺严重的一次事故。 操作水力车床的工匠发现一处轴杆出现断裂倾向,尝试维修,没想到,车床基座本身也隐含松动,导致维修过程中,整个作坊向甬江倾塌下去。 水力车床是经过几次重新设计后的结果。 其中,最大的一个改变,就是与江面接触的水轮,大幅增加了尺寸,整个水轮直径达到五丈,相当于后来的五层楼高。 这主要是因为甬江水流不够快的缘故。 当初还考虑过束水,但以甬江百丈级别的宽度,工程量太大,也可能影响河运,被朱塬否决。 增加水轮直径,可以确保哪怕水流很慢,推力也不够大,传动到终端的车刀转速也会足够快。 还是杠杆。 非常简单的一个物理常识。 可以想见,五层楼高的大家伙连带基座一起倾塌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动静。 更严重的是,当时江面上还有船只停泊。 为了方便南北两岸交通,甬江上有浮桥,还不止一座,用船只和木板铺开的那种,其中上游一条就在西城外造船厂东南。浮桥大部分时间连通,每日下午开放一个时辰,让上下船只通过,因此,上下游附近,随时都有船只停泊等待。 按规矩,普通民船也是不能靠近北岸工厂一侧的,特别还在朱塬遭遇刺杀之后,规矩就更加严格,但,这次恰好是一批营海司自家运输石料的公船,正在排队往工厂这边卸货。 本来距离水轮也不近,毕竟碰上了也是事故。 问题还是,那水轮太大,连带工坊本身,向江面倒过去时,末梢恰好砸到一艘石料船的船尾,倒塌力道又很大,一击而碎。 朱塬抵达时,能救的都已经救上。 不说伤的,死亡就有六个,还有三人落水后依旧没找到,大概率也无法生还。 朱塬在身边人阻拦下远远看过工坊倒塌现场,无视姚封的反对,直接要求沿江的各类水力工坊全部停工检修,又召集工匠,检讨事故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一件事:耐久。 朱塬已经打算把这个词作为专业名词逐渐推广开来,形成概念,以便制定标准,推动技术的进步。 这是后话。 当下,其实说起来,整个营海司,比如最根本也是应用最普遍的海船,就面临这个问题。 就说运粮船只。 这年代船只用来高强度运粮,三五年就要报废一批,相较后世修修补补能用三五十年的铁船,完全是两个耐久概念。但,短期内,建造铁船也不现实。 这却是一个不得不重视的问题。 还有另外一个朱塬提出建造的运作效率更高的轮船,类似船只为何早就出现,却没能推广,也在于木质材料的机械结构,耐久能力实在太差,远不如相对简单的木桨船帆。 甬江畔的这些水力作坊,无论是车床还是锯台,同样如此。 因为采用轴承,减少动能传输过程中的摩擦损耗,大幅提高各类作坊对水力的利用效率,但,因为相应作坊大部分构件同样还是木质,哪怕基座也是并不算太牢固的石砌,用久了,出现问题在所难免。 因此,朱塬反思的结果,想要改变这种局面,需要一场从材料到技术的根本性变革。 短期内,还是不现实。 当下,朱塬只能要求各个工坊负责人勤检勤修,绝不能为了赶工就无视安全风险。 即将离开的时候出现这种事,朱塬心情很难好的起来,检讨会议结束,又亲自叮嘱一番对遇难者的善后补偿事宜,看看时间,回去也做不了太多,就继续在各处工厂走走看看。 造船工厂、修缮工厂、轴承工坊、帆布工坊、服装工坊等等。 可以说,定海西城外,甬江北岸这一片,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型工业区。朱塬其实也考虑过这件事,将整个定海规划成一个大型的工业区。不过,这概念太超前,暂时只是默默推进。 而且,算上南岸的烘鱼工坊、砖瓦工厂等等,虽然没有明说,很大程度上,工业区已经是一个事实的存在。 归根结底,回到这个年代,朱塬在很多事情上都秉持着一种相对保守的状态。 因为怕步子太大。 还因为,即使来明州之前就和老朱招呼过,依旧担心太多的离经叛道会招来非议,乃至影响到老朱本人对自己的观感。 再就是一个原因,来日方长。 时间还很多。 甚至,极端一些,哪怕自己没了,毕竟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但,他已经给老朱灌输了足够多的理念,相信以老朱的强大执行力,即使某些情况发生,依旧会将很多事情逐渐推进下去。 再更深层次一些。 改革,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上下数千年,改革的成功难度,一直都比革命要大很多,非常多。 必须小心翼翼。 朱塬可一点不想做商鞅。 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 轿子外是举火提灯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轿子内却很安静。 某个麻袋照例跟随,跪坐在朱塬脚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灯笼,只有一根蜡烛,却能将轿内照得很亮。 朱塬在翻看一份造船工厂的学徒招收方案,这也是最近提出来。 简单一个原因,工匠,特别是专业而熟练的工匠,越来越不够用,必须大批量招收学徒。 姚封拟定的方案,结合朱塬给出的诸多意见,当下差不多是定稿。 大致上,接下来,造船工厂各个流程的工匠,首先要进行一次等级评定,这当然是朱塬提出来。根据不同的等级,薪酬待遇会做一定的调整。再就是,官方会安排达到一定等级的工匠带领学徒。 同样根据不同等级,或者不同做工类型,每人带三到五个徒弟,要求最多三年必须出师。 这也是考虑到当下工匠们普遍的敝帚自珍。 最多三年,徒弟的考核还是不合格,工匠本人也会遭到降级,相反,带出了足够多足够好的徒弟,级别也会提升。 另外,人才培养,还会与明州海事学堂联系起来。 识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接下来,哪怕是最好的造船工匠,如果不识字,也会强制安排扫盲课程。 如果工匠能再更进一步,学会制图,那更会是一份资历。 这些都会与工匠本人的评级和待遇密切相关。 再归根结底一下,还是那句话,规模很重要。想要实现工业化,各种专业人才的数量也是一个必须的前置条件。 看完这份文件,朱塬接过麻袋很自然递过来的钢笔,垫着文件垫板批注一番,这才合上稿子。再看眼前,明亮的映射光线照耀下,脚边丫头依旧肌肤白白,眼眸晶亮。 好像最初。 不过,回不到最初了。 这妮子,本来是比朱塬矮一丢丢的,但,可能是女孩子发育确实比男孩快的缘故,这才半年多,个头就已经比自己还高。 伸手过去摸了摸丫头脑袋,朱塬笑问:“要回去了,期不期待?” 蔺小鱼保持捧着灯笼的姿态,轻轻点头。 嘴角还小小勾起。 照留白姐姐说法,小官人回了金陵,就能歇歇了。 这定海,太累人。 小官人那么好,为甚么还要那么累? 平日时时的这么跟着看着,麻袋姑娘也很心疼呢。 回到家,写意几个再次等在内宅门口。 朱塬一时间没有胃口,先洗了个澡,回到正屋,差点要直接睡过去,写意小心劝着,才吃了些东西。 没有鸭脖。 中午都只是在船厂那边草草吃了午饭,也忘了上午的念头。 填饱肚子,精神了一些,还是坚持完成了今天的日志。 再次改为口述。 另外,还有上午因为一只小鸭子拉粑粑而产生的一大串念头,同样靠在床上口述,让写意她们整理成一份文件,既然明天要给老朱送去,今天的事情,尽量做完。 还是何瑄来催,才发现不知不觉又已经是深夜,终于歇下。 第二天就起得有些晚。 九月初八。 明天重阳。 没有登高赋诗之类的念想,这年代的各种活动,真没什么好玩,就记起了一首诗,待到秋来九月八。 嗯。 话说老朱还模彷写过一首来着,水平比黄巢差远了。 不过,黄巢是失败者,老朱是成功者,这样一对比,秀才造反果然不成,更何况,还是个落第秀才。 吃着早餐,写意才说起关于离开的一些准备。 主要是,昨天已经安排重新去清理那艘朱塬来时乘坐的五千料大海船。 听写意说起这个,朱塬本要拒绝,想想还是作罢。 等回了金陵,再打发那艘海船返回明州就是。 因为已经有了安排。 夏汛的时候,打发那艘海船出海,只是海钓,就收获了超过8000担的鱼获,比朱塬给出的让身边人觉得已经很高的5000担目标还超出一大截。 朱塬觉得,这才是这艘海船的正确用法。 接下来的带鱼冬汛,同样会非常重视海钓。 这是近段时间营海司总结当下各种带鱼捕捞经验后得到的结果。 简单来说,带鱼汛期时,水越深的地方,带鱼个头越大,反之,浅水区域带鱼的个头普遍很小。 朱塬琢磨道理,可能与浮游生物有关? 暂时不明白。 反正,想要捕捉尽可能成年的大带鱼,一方面,要改进捕网,确保渔网能进下深水。另一方面,就是海钓,这个更容易控制。而且,夏汛时已经测试过,海钓的捕捞效率,并不低。 再就是那艘5000料的大海船,既可以作为海捕船队的一艘旗舰,本身也能装载更多人手器具用于海钓。 稍微一想回去的事情,就不再多想。 累。 反正有写意她们,而且,反正也不用收拾太妥当,就算拉下什么,到了金陵,也只是一句话。 还是要赶紧把需要安排的事情安排好。 早餐之后,第一时间又是开会,这次只是朱塬和刘琏几个营海司的主要负责人。 朱塬之前有过考虑自己离开后的人事安排,当时想法的前提,是自己卸任营海使,虽然吧,内心里也有所预料,老朱很可能会让他继续兼任这个职务。 当下,既然确定还要兼职,最初的想法也需调整。 其实一直在权衡。 还是因为针对自己的弹劾,朱塬的一个反省就是,自己考虑营海司的人事安排,多少有些僭越,这该是老朱的事情。 老朱还是交给了他。 不过,朱塬也没有打算再像之前的想法,结果就是,刘琏、姚封和方礼,暂时都留在这边。 刘琏要协调浙东各州县的渔户等相关百姓的户籍登记,并协调迁徙事宜。 确定入籍营海司后,朱塬希望浙东地区的相关人手更加向明州聚集,以便营海司更加便利地开展渔业生产。 围绕舟山渔场,除了定海,外海的舟山、岱山等岛屿,接下来也会开建居民社区和各种工厂。 这还是为了就近展开生产。 除了人事这一摊,刘琏还会兼顾整个营海司的财务,乃至一些内部的监察工作。这就不再局限于浙东,还有福建和广州,乃至北部的山东等几个营海分司。 总之,整个营海司的钱粮账务相关,都会在刘琏这边过手。 朱塬在这方面对刘琏绝对放心。 这样看来,至少短期内,刘琏显然离不开。 姚封要做的事情更不必说,定海所有的工造事务,包括海军那边,都需要他来协调。 最后是方礼。 接下来的冬汛海捕,方礼将会是主要的负责人,如同夏汛一样。 冬汛过后,又是春汛,再之后,又到了夏汛。 嗯…… 无穷无尽。 不过,相比刘琏和姚封,等营海司的人手逐渐培养起来,朱塬想要调走方礼,相对是最容易的。 营海司这边事情交代完,还有营海卫,乃至海军都督府。 于是又连轴转地会见各方负责人。 最初到来时,朱塬对建设大明海军是有很多想法的,但,实际是,最近几年,大明海军基本只需要做一件事,运粮。 其他都要靠边。 相应的想法,暂时也就没办法实行,但也不能一直拖着。 该做起来还是要做起来。 眼看就要离开,朱塬暂时就只提出了一个,逐渐拟定一套当下条件允许的海军远程战法,简单来说就是,在与敌人接舷之前,尽可能干掉对方。 早期的水战,通常都是跳帮接舷。 到了现在,无论是快速发展的新式火器,还是不断改进的床弩或投石机,都能进行远程打击。 朱塬希望海军完善这一点。 至于其中短板,比如当下火药产量还远远不够用,想要解决,一方面是传统兵器补充,另一方面,等回了金陵,朱塬也会亲自关注这件事。 两大衙门之外,最后是要带走的。 之前老朱送来的铸币工匠,太医院的器械局团队,当然还有玻璃制造团队,等等,都需要打包带回去。 留在这里,朱塬不放心。 如此连轴转地忙碌着,转眼间,又是一天时间过去。 第130章:返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公事,是朱塬亲自写就了一份寻找或人工打造鸟粪岛的方案,大致叙述了一下这个项目的诸多好处,并交由属吏明天就传送执行下去,他离开后也会继续跟进。 再次见了一次柳老七。 始终感激今年这一段际遇的老人坚持给朱塬磕了头,说起明天,有风,不会太大,但也不会是北风。 可以北行。 老人说着又依依不舍起来,坦言,恨不得明日就是北风,再留小大人一日也好。 朱塬只是笑说来日方长。 其实,明天哪怕北风,只要不是太大,朱塬都打算启程,还是要赶时间。 从老人这里确认,朱塬就找来赵续和何瑄,让他们今晚就可以开始准备,打发该离开的人提前上船,免得明早赶不及。 华高亲自过来邀请。 说是给朱塬饯行,就在隔壁。 欣然赶去,没想到,人还挺齐,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面对众人的热情,朱塬没怎么克制,依旧是度数很低的甜果酒,终于多喝了几杯,还是华高在旁盯着,及时喊住,还带朱塬来到内院的一处花厅。 喊了两个妇人过来。 是前些日子差不多时间前后怀孕的华高两位妾室,谷氏和陈氏。 都还不到两个月,说不上显怀,两人说着感激话语,坚持也给朱塬磕了头。 唉。 夺就夺吧,当给两个小家伙了。 打发两个妇人离开,华高摸出了一本册子:“翰林,有个事还是要说与你……” 朱塬接过册子,封面是《科学育儿手册》,只是,明显不是之前的那份手稿,而是印刷版。 出书了? “这不是……听到俺老华这边事情,就有人来打听,俺就把书借出去让人瞧了瞧,没成想……那群混账东西,不经你允许,就给刻了出来,”华高尴尬里透着些怒意:“翰林,你一句话,俺就让他每刻了多少就收回多少,全烧了。” “不用,”朱塬摇头,继续翻着手中书本,又笑:“就是我不太想署名,你知道,我才多大,也没有孩子,教别人‘科学育儿’,感觉挺奇怪的。” 华高见朱塬不介意,放松些,也跟着笑:“你是奇人,自该有奇事呵。” 很快翻到最后,看到几页‘插图’,朱塬又摇头:“就是这图……太粗糙了,影响兴致。” “嘿,俺让他每改改,”华高探过脑袋瞄了眼,说了句,却转而道:“再者,这是教人传香火的正经书,也不可太花哨,真弄成春宫。” 说过几句闲话,气氛忽然沉默下来。 片刻,还是朱塬先开口:“大人,安安稳稳就好,你内宅里,记得,科学育儿,千万别像你以前那样,搞一些乱七八糟,小孩子可经不起折腾。” 华高又啄米一样点头:“俺省的,省的。” 朱塬再补一句:“海军这边也一样。” 华高跟着点头:“等干臣回来,海军这一摊俺都交与他,俺就当个木胎泥塑,专心养儿子。” “这样也不好。” 华高一点没主见的样子,乐呵呵道:“你要如何做,给俺来信就行……”说着还补了一句:“……人就莫要再来了,看你这大半年,受罪呵。” 这事情,说不准。 尽量吧。 再说了一些话,天色彻底黑下,两人离开花厅,朱塬再次来到外面与众人告辞,便回到隔壁。 那几杯果酒的力道泛起,带着几分醺然,靠在肩舆里回到内宅,进了屋。 女人们端了热水过来,伺候朱塬洗漱一番,写意又说起一件事:“傍晚时,沉财主送了一些番娘过来,大人可要挑一下?” 沉茂。 沉万三家的老三,之前在隔壁还说过几句话,倒是没提这个。 嗯。 那首词,还差一个‘滴滴’。 要补全啊。 捧着一杯清茶的朱塬靠在卧室床铺上,点头:“带过来我瞧瞧。” 很快来了一群。 这边卧室本就很宽敞,却还是挤了个大满。 显然是为了区分,不同女子穿着各色不同的本族衣裳,大概扫了一眼,朱塬就认出,有高丽家的,有东倭家的,还有几个……这衣裳太简单,两截布料上下一裹,露出白生生的各段,看模样,应该是来自南洋诸国。 再就是,不用看衣裳也能分辩的西夷胡女,普遍肤色很白,高鼻深目,个头似乎都挑选过,比东倭那种小巧玲珑,大了好几圈的感觉。 以及…… 有些多。 晃啊晃的,朱塬就没数清,问身边写意:“这是多少个?” 写意道:“16个。” 看来沉家,应该还有傅寿,之前也见过,对这件小事也挺上心的,就像……其中几个,明显熟透,却依旧容颜驻留。 软肋啊。 朱塬这么想着,觉得就不选了,示意道:“你们,全是滴滴。” 当是姓氏。 加个原本名字当前缀就能区分了。 这一群有听懂的有听不懂的,却意识到某个小少年在说她们,纷纷低头躬身地施礼。 吩咐完,便让写意把人带下去。 今晚可没空。 转向留白,示意旁边的书桌:“最后一天,有始有终吧。” 留白刚还在为自家小官人又拢了一群奇奇怪怪小小吃醋,闻言却道:“小官人喝了酒,不若就歇了罢,明日再补?” “明日复明日……额,我就要现在。” 坐在床脚的洛水轻笑起来。 留白瞪了眼洛水,还是走到桌边,拿出纸笔。 朱塬稍稍整理思绪,按照今天做的事情,对于营海司,说了一些关于人事、财务等方面的想法。 嗯。 还有…… 因此延伸,打算回程路上,好好做一份述职报告。 给老朱,也给自己。 不是为了邀功,做了哪些事情,总要理清楚。 另外,主要是承前启后。 虽然当初在过了一道大槛之后很有些稀里湖涂地就主动请缨来到明州,但,忙活了大半年,到底是自己的心血,还是很在意的。 朱塬希望这边的一切都能更好的走下去。 还有,海军方面。 朱塬的期望其实更大,只是,不能急,来日方长。 若是自己另外关于屯田的想法能够顺利执行,两三年,或者,最多三五年,北方那边就会有起色,对南粮的需求也不会再那么高。 到时候,海军也能腾出手来。 非常发散的一篇日志,不同于当初来时在船上的第一次,事情多了,也就很难集中,好在,主脉一直清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提高生产,促进分配’。 经济之学! 写完了日志,朱塬便歇下,今天还有些早,才是戌初时分,不到八点钟。 营海使府邸内。 只有朱塬一个得以歇下,这边看自家小官人睡过去,留下青娘带两个丫头一起守着,写意几个继续为明天启程的事情忙碌。 说起来,能收拾的,主要还是人。 不知不觉,相比来时,多了很多。不只是自家小官人搜罗的各种花瓶,还有傅寿、沉茂等持续不断悄然送来的其他仆役。 当然,这边也不白要,都是按市价。 不缺钱。 按照自家小官人的习惯,写意专门列出了名单,内宅丫头的,内宅仆妇的,外院丫头的,外院仆妇的,还有一群婆子小厮,另外,大人看中的漂亮花瓶,还有近日的番娘胡女,也都单独列开。 除了经常在自家小官人身边的六个。 写意觉得,她们总是特别一些。 小官人允诺了的。 总之,算上希望一起跟随去往金陵的仆役家人,林林总总,竟已是超过了三百。 写意也不觉得多。 当初……沂州王家,那可是有上千的。 写意觉得,自家小官人可要比不识时务的王家强太多。 除了这些仆役,写意也关注着其他。 另外一个,是赵续带领的将近五百亲兵。 只剩五百了啊。 当初可是两千的。 写意想着也有些埋怨自家小官人,好好的把人放出去,还引的当初陈宁的那次祸事。 当时写意听到消息,感觉自己魂都要飞了。 再者,那陈宁……直到当下竟还是没有抓到,若不是谨守着内宅女儿的本分,写意都想催一催,甚至斥责一下负责此事之人,都这么久了,吃白饭么? 再就是其他。 那些个铸币的、磨镜的、烧玻璃的之类,连带同样有人要携亲带卷,总数也超过了两千。 还有船夫。 除了自家小官人要乘坐的那艘5000料大海船,营海司和海军都督府另外还给出了十艘都是一两千料的大船,只是船夫就要三千。 写意知道自家小官人不喜欢张扬,不过,如此五六千人的队伍,怎么能不张扬?只是,自家小官人为这明州……甚至为这大明,做了任多,张扬一下,又如何? 写意都觉得,还要更张扬一些。 问心无愧。 这么一夜无眠,等第二天五更时分,天还黑着,城门已开,写意便开始打发将人和物往东城外码头运去。 直到天光大亮。 内宅这边,好似如同平日一样,青娘和洛水早早开始为自家小官人准备早饭。 昨夜睡得早,朱塬起得也早一些。 辰正,八点钟,已经坐到了餐厅,相比身边大小女人,前世天南海北地各种出差,朱塬早习惯了远行,内心里更是没有太多波澜。 写意却以为自家小官人会有波澜,主动说起事情,一副想要转移朱塬注意力冲澹自家小官人离情别绪的模样。 说了说回程的准备事项,想想又主动提起一个:“小官人,明州这边的宅子,要如何处置?” 朱塬小口吃着一块海鲜肉卷,闻言抬头:“这边,本就不是我们的,还给官上,做其他用途吧。” 反正也不怎么想再回来。 虽然吧,大概率还是会再回来。 到时候再说。 写意却摇头:“都是咱家的,”说着见自家小官人疑惑,写意主动解释:“奴和小官人说过,这边住不下,要添些住处,当时……就一起买下了,这定海城内,算上这边,一共大小三套宅子,都是按照市价付了钱的。” 朱塬:“……” 想想这定海以后会越来越重要,房产价值也会水涨船高。 嗯…… 呸呸呸。 都穿越了,还想着炒房,病得不轻。 自嘲笑了下,朱塬也无所谓,说道:“那就随便安排人看着就是,也不能荒着。” 写意答应。 说着吃过了早饭,因为自家小官人的状态,周围一群女儿家反而都放松了不少。 为了避免再像来时那样被围观指点,天不亮时,宅子里大部分姑娘都已经提前送去了船上,这边饭后启程,就只有朱塬一行,以及赵续带领的护卫。 华高亲自来送。 骑着马跟在朱塬轿旁,倒像个护卫。 还有一把刀。 朱塬来时想要一把尚方宝剑,实用主义的老朱给了一把朴刀,当年亲自佩戴,砍过人的。 不想张扬,却依旧很是排场的队伍。 来到东城外码头,已经是己时初,不出意外,再次有百姓闻讯而来,比朱塬抵达明州时要多太多。 另外还有昨日饯行时见过的明州上下官员和各地富绅。 虽然有万民,但没有万民伞。 这小小念头闪过,朱塬也只是一笑,本就不期待。 站在通往大船的跳板附近,最后与华高道别,朱塬没有转身,而是朝捧着老朱佩刀的赵续招手,取过了那把入手沉重的钢刀。 抽出朴刀,把刀鞘递给赵续,朱塬朝众人展示着,朗声道:“记得来时,我不止一次和大家说过,祖上给了我这把佩刀,就是用来砍人的,刀带了出来,没有沾血,回去不吉利。” 这话说完,周围人表情多多少少都有些古怪。 这…… 虽然不敢无视,但,因为朱塬从未动用,还真是有不少人忘记了这把刀的存在。 朱塬也继续:“事实是,现在该走了,还是没有沾血,我其实很欣慰。过往大半年时间,明州军民的付出,我都看着,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这是所有人的功劳。最后要说的是,明州局面来之不易,希望大家再接再厉。” 周围众人纷纷称是。 朱塬忽然又笑了下,转而道:“既然不沾血不吉利,就由我来吧,我希望没有下次,或者,如果有,还是我来……” 这么说着,不等身边人反应过来,朱塬已经将左手掌心凑在刀刃上,轻轻抹过。 周围一片惊诧。 朱塬朝众人举起开始流血的手掌,还未长成的少年人那细嫩掌心,一片触目惊心。再次提高声音:“诸君,共勉!” 鸦雀无声! 第001章:刺 金陵城西北,朝廷大军曾经大败陈友谅的龙湾码头,近些日子显得比往常更加繁闹,诸多船只赶着往来输送货物,连负责搬运的脚夫工价都因此上涨了几分。 因为北上亲征的皇帝陛下即将凯旋。 消息早已传开,不只是皇帝陛下返回前后要清场回避,随同返回的大军,也会占用码头一段时间。 金陵城外不止一座码头,但龙湾连着历经疏浚的秦淮河,可以直达城南的聚宝门,进出最是便利。 虽说官府专门为此出了告示,表示不会过分干扰码头输送,大家却不能信,各方商家还是加紧时间搬卸囤取。 民间也是理解。 皇帝陛下亲自坐镇汴梁后的那一连串战事,打得实在利落,短短三月时间,不仅攻破大都,活捉了元廷皇帝,还连续拿下河北、山西和陕西三地。 要不然怎是天子呢? 看看之前,徐大将军,还有常大将军,那自然也是武曲星下凡,可……从去年十月起,打了大半年,也只攻克山东与河南而已。 这是九月的十三日。 才过午时,吃罢饭的脚夫们刚上工,忽有一队兵丁前来,与管理码头的胥吏一番接洽,便开始要求船只腾出泊位。 没被影响到的继续忙碌,却也不免关注。 可以确定,必然不是皇帝陛下到了,否则,他每当下可不会被允许还留在这儿,一番打听,也只从熟悉的码头胥吏那里得知要迎接甚么官员抵达。 具体那位,胥吏也不知。 不过,看那一大片被腾出的泊位,熟悉码头的各色人等大致判断,定是有不少船要来,或还是那一两千料的大型海舟。 如此直到申时。 船还没到,倒是又有足足百多辆的骡马厢车从北城外幕府山那边赶来,很快又是来自城中的一队官差,为首者穿绯袍。 这次有了确切消息,是朝廷里正三品的翰林学士陶安。 好事者不免又琢磨。 让一个堂堂正三品来接,至少也该是个平级罢? 这么好奇着,直到申末时分。 谜底揭晓。 东北向的宽阔江面上,一排大船照着朝廷去年底逐渐推行开来的左行规矩逆水而上,不说其他,只是行在船队中央的那艘巨舟,单单一个,就给人一种好似远古巨兽般的压迫感。 因此很快有人认出,那是年初某个世外高人离开金陵时乘坐的五千料大海船,还是皇帝陛下亲赐。 朱塬。 送五百年国祚那个! 还有那一连串的正三品职衔…… 码头消息灵通,过往大半年,这人在那明州倒也有些事迹传来,只听说,名声……似乎不甚好听。 这不…… 眼见为实了呵! 整整十艘大船,这是要带了多少的财货回来啊? 而且,还是在这京师门口,天子脚下,竟是一点收敛之意都无,如此的大张旗鼓。 难道就没个御史弹劾一下么? 唉。 皇帝陛下任地雄才大略,可惜了,用人一道,这……识人不明啊! 围观者或议论或腹诽地远远注视下,众人目光聚焦处,场面却有些尴尬。 本是被船队护在中间的五千料大船先靠了岸,被太子殿下打发过来迎接某个少年同僚的翰林学士陶安并其他几位官吏郑重上前,没想到,朱塬竟不在船上。 从跳板走下的,是朱塬身边的亲兵百户陶普与内侍何瑄。 面对疑惑中还明显透着不愉的陶安等人,陶普硬着头皮施礼后,不等陶安发问,连忙解释:“翰林,我家大人行至扬州,临时得了主上谕令,让他留下等待召见。大人便打发小的们先回金陵。职下不料翰林会来迎接,这……都是小人之过,忘了提前通禀,请翰林恕罪。” 陶普也是郁闷。 皇帝陛下传令让自家大人留在扬州,他每自然觉得,这件事不用自己操心,应该会有人通知金陵。 没想到,没人这么做。 眼看朝廷派了陶安过来迎接,陶普当下只得主动把锅背下来,伏低认错,免得让自家大人的这位翰林院同僚更加不愉快,对自家大人心生嫌隙。 陶安听完陶普解释,这小校又是如此态度,面色稍霁。 再瞄了眼一旁标准宦官装束的何瑄,内心又不免感慨。 这么宠的呵? 连回了金陵都等不及,硬是要半路拦下。 相比百姓流传,作为中枢重臣,陶安自然知晓朱塬的更多所作所为,不只是营海与粮道,还有皇帝陛下那翻‘攻破大都朱塬当居首功’的言论。 了解其间种种,陶安并不觉得皇帝陛下有甚偏向,那甚么一只热气球就让大都守兵不战而溃,只此一个,就让大明少死了数万精兵,如何能不算首功? 只不过…… 还是太宠了啊! 想着这些,陶安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少年,有些嫉妒了。 稍稍平整心情,见陶普还一直抱拳躬身,陶安示意对方免礼,说道:“既如此,本官就先回城。唔……其余诸事,就要烦劳张少卿和陆院判了。” 陶安后半句是在与另外两位一同赶来迎接的官员而说,一个是和淮之后的将作司新任少卿张问,另一个是太医院院判陆惟恭。 陶安是太子朱标听闻朱塬返程消息与身边诸臣商议后为表重视打发来迎接的。 太子殿下同样年少,已能如此礼贤下士,也是好事。 另外两人,则是因为朱塬提前的通报,要求将作司和太医院准备接收安置一些人手。 张问和陆惟恭没能见到朱塬,都有些失望,以及,类似陶安的某种感慨。 当下自然不会表现出来,连忙拱手称是。 陶安又与陶普、何瑄两人说了几句,便转向身边随从,打发一人去宫中知会一声,自己先乘车回了城中。 码头这边,天色将晚,热闹却刚刚开始。 将作司少卿张问要接的是一批铸币、造纸等工匠,连带朱塬从明州带回的大批物料。 陆惟恭则是带人迎接自家的器械局团队,另外,还有100名将会进入后湖医学院学习的女童。 至于某个少年营海使自家的仆从行李,以及某些核心的玻璃烧造工匠,则是提前赶回的乔旺带领致用斋掌柜陆倧等一干家仆前来迎接。 船队当中,除了陶普与何瑄,还有写意和青娘也提前回来,将会负责内院事务。 留白和洛水还留在朱塬身边。 过扬州时,写意是想留下的,奈何留白不愿回来,她只能先行,并且挑了青娘一起。 按照写意的心思,自家小官人身边,总该有一个聪明晓事的。 这边是自己,那边……是洛水。 某个妮子以往也算晓事,奈何被自家小官人纵容着,也不知是不是那本性毕露,明明丫鬟的身子,到越发多了几分小姐脾性。 除了最亲近的她们四个,朱塬那边还有麻袋并几个服侍丫头,其余一群大大小小,全都提前带了回来。 按照小官人原话。 赶紧送回家藏起来,免得被主上看到挨批。 这边开始忙着搬卸下船,写意却忍不住看向扬州方向,想着自家小官人掌心的伤势,不知好些没有? 唉。 当时…… 写意宁愿自家小官人割她身上,那,如何能自伤呢! 龙湾码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 期间,当一群又一群花枝招展在暮色中陆续下船,难免引发了码头周围的骚动,那怕那一个个大大小小们个个都披了斗篷戴了帷帽,还是让无数人自觉饱了眼福。 写意发现了问题,却也无奈。 那怕后湖在城外,不需要谨守夜禁,太晚回去也不好。如此大的一摊,今晚整夜都不知还有无时间歇下。 这么来到第二天。 九月十四。 金陵城东的皇城内,太子朱标早早起床,先去给母亲请安,一起吃了早饭,便赶往大本堂,一群弟弟都还没有到。 先开始读书。 这些时日正在研究父亲让人送回的特别学问,来自那位翰林。 父亲终于允许自己接触这些,却还是让人叮嘱,不可轻易示人。若有不解之处,将来再向那朱塬请教。 朱标还知道,到手的这些学问,也是父亲筛选过,诸如那个他很早就从娘亲口中偶然听闻的‘经济之学’,父亲没给,当下这些,所述大略都是身边万事万物的内在机理。 诸如正在翻阅的《力学》。 朱标从中知道了,北方前线那让大都不战自溃的热气球究竟为何,还悄悄用一块轻纱一截蜡烛,亲自完成了一个小实验。 只觉造物神奇。 翻了几页书,让内侍把书籍收好,朱标又去隔壁探望陆续抵达的弟弟们,老四和老五恰好才到,面对他这个兄长,很忐忑模样。 朱标只是温言招呼,还提醒,父亲即将返回,以后就不能再像之前那么偷懒了,不然,他这个兄长也护不住。 两个兄弟都对他很感激,规规矩矩地再次施礼,才进入讲堂。 朱标旁听了一会儿,其间多看了几眼自家四弟,认真到小心地听着,一点都没走神。显然,父亲当初的那一顿打,让老四记忆太深刻。大概是担心爹爹回来后检查学问,读书也不敢过于懈怠。 离开这边讲堂,朱标转向大本堂内一处议事厅。 左相李善长、中书参政杨宪、中书参政傅瓛、御史大夫章溢、翰林学士陶安和礼部尚书钱用壬等几位中枢重臣已经在等待。 老朱离开时的谕令,北上期间,朝廷诸事都要向皇太子禀报。 朱标知道一个词,叫‘监国’。 太子监国。 不过,当下好像还不算,父亲没有明确交代,于是,这或还只能算听政。 第一次。 只是两三个月时间,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反复叮嘱,朱标大部分时间都是倾听,不会轻易表态,却莫名地很喜欢这种感觉。 】 来到书桉后坐下,今日要继续商讨迎接圣驾凯旋的礼仪流程。 不过,坐下之后,面对堂下侍立的几位大臣,朱标看向陶安,先问起了自己更关心的一件事:“翰林,孤昨日听闻……营海使并未返回,是被父皇留在了扬州?” 陶安点头:“回殿下,是陛下谕令,让营海使在扬州迎驾。” 这么说了句,陶安便识趣闭嘴。 昨日产生的某些心思肯定是不能说的,对于营海使被拦下,陶安也没有过多点评的意思。 不过,陶安话落,堂内却忽有一声轻叹。 唉—— 朱标看过去:“左相为何叹息?” 李善长好像刚刚清醒一般,拱了拱手,说道:“回殿下,臣是感慨营海使之圣卷。朱翰林如殿下般,年龄不及束发,却是如此被主公倚重,过往数月还建立了任大功勋,着实让我等一群老朽唏嘘呵。” 这些话落,周围几人纷纷看向李善长,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左相这番话,看似称赞,实则……有些挑拨了。 将太子殿下和那朱塬对比,言语里却是对某个少年翰林的夸奖和羡慕,不难想见,可能会让太子殿下产生甚么想法。 我是亲儿子啊。 为何自家父亲对另外的孩子那么亲,甚至一副真正亲儿子的模样? 就这么急着想见,两三天都等不及? 诸如此类。 当然没人点破。 那怕私下有所争执,当前,又不涉及自身,那就作壁上观。 只是也忍不住悄悄打量太子表情。 太子殿下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皇帝陛下这些年的精心培养之下,才十三岁,已经透着几分老成,丝毫没有被看出特别的表情,还带着笑:“左相何出此言?朱翰林……或是父皇日常有所疑惑,需他就近询问。左相劳苦功高,何须因为一个后辈感慨。” 李善长连忙再次拱手:“殿下说的是,然则,那朱翰林,短短数月,开海捕鱼,筹划海贸,北上运粮,献计献策,如此年少就已是如此精干,实属罕见,臣难免感慨。” 又来! 反正,就是夸。 捧杀。 而且是在一个同龄的孩子面前不断拔高另外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甚至,还可能威胁到同龄孩子的地位。 毕竟多有流传,那朱塬,是皇帝陛下流落民间的龙种。 没人证实。 若是其他人,也不需重视。 问题在于,这件事,可由不得太子殿下不重视。 左相还是老辣啊。 朱标依旧一副好似没听懂的样子,再次安慰一番,转向陶安,又询问几句,大家便谈起正事。 大军凯旋,这个年代是有一套标准流程的。 老朱之前北上,去也匆匆,没有搞甚么太隆重的仪式,这次回来,考虑北方一连串亮眼功绩,经礼部提议,朱标还问过皇后马氏,又和诸臣讨论一番,最后送到父亲那里,才得以批准。 不出意外,皇帝陛下会在九月十六的下午抵达金陵。 和昨日朱塬的船队抵达时间相近,不过,规模当然要大很多。 朱标确定要亲自迎接。 到时候,从龙湾码头到城东皇城,一路都要提前清场,净街扫洒,还会有百官、仪仗、鼓乐等等,连标准说辞都有。 整套流程已经延续数百年。 完成了迎接,还不算完,凯旋的第二天,还要献俘太庙,祭拜天地祖宗。 紧跟着又是九月十八的皇帝陛下天寿节。 这个年代,地位越高,越活一个‘礼’字。因此,这些事情,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斟酌,必要时还得提前演练。 再次商议完未来几天的安排,转眼已是中午。 午饭一个人吃,比起之前的游刃有余,朱标吃着饭,难免想起左相的那些话,乃至更多的事情。 朱标能够感觉到李善长话语里的一些不妥。 对于左相,过往几个月,当面接触多了,朱标其实并不喜欢。一方面,他觉得这人气量似乎不够大,偶尔甚至会刻薄到当着他这个太子的面让别人下不了台。另一方面,大概自恃父亲的肱骨老臣,对他这个太子,也并不是那么恭敬。甚至还当小孩子一样哄着。 不过,左相上午的那一席话,还是引发了朱标私下里也不止一次产生过的联想。 父亲离开时坚持要带走的神秘大铜柜。 朱塬身边的四个小宦官。 那少年营海使的身世。 难道…… 他……可恰好比自己大了一岁呵! 第002章:过继 重阳节那天出发离开定海,朱塬九月十一就顺利抵达了扬州,没想到会接到老朱半路拦人的谕令,私下甚至也都觉得,祖宗你这又是在‘帮’我招人恨啊。阑 腹诽归腹诽,还是停驻下来。 为了避免船队太惹眼,还提前打发走了大部分座舟,特别是那艘五千料巨舰,只留下一艘千料海船,连带少量随从。 再就是,又一次落脚在了盐商傅寿的大宅内。 今非昔比的缘故,前次落脚虽说被当做贵宾,但这次,完全有种反客为主的感觉,整个傅家都在围着自己转。 朱塬倒也没做什么,一路而来,完全没有脱离营海使的状态,每天还是从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 天生劳碌命? 不啊!阑 这么很快到了九月十四,提前已经得到通报,吃罢午饭,朱塬非常正式地沐浴更衣,特意换上了平日里很少穿的正三品绯色孔雀补子官服,与扬州一干文武官员一起赶往码头。 遍布旌旗的前锋船队在申时初刻就开始抵达扬州,提前进行安防布置,但直到酉时,老朱乘坐的一艘平底楼船才正式靠岸。 楼船不大,双层,长十丈左右,标准的500料体量。 已是冬日的枯水季节,运河又多年废弛,太大的船只也根本进不去。 朱塬凭借官职为首站在岸边,还有些走神地感慨,幸好早早打发走了那艘巨舰,不然,5000料的大家伙停在这里,映衬出老朱的500料‘小船’,那画面对比,不敢想。 船板搭好,一位六七十岁的长须青袍官员拎着袍子下到岸上,朱塬记得年初进宫时偶尔见过,只是不知道名字。 双方迎上前,简单施礼,青袍官员便道:“陛下口谕,翰林学士朱塬上船觐见,令其他人各自散去,有事自会宣召。”阑 大家一起拱手应诺。 朱塬也顾不得身后人会有什么反应,娴熟地与青袍官员谦让着一起上船,还得知了对方姓名,秦裕伯,现任翰林待制。 再看对方官袍补子,一只白雉,朱塬知道,这是从五品。 五品文官补子都是白雉。 正五品,是朱塬自己曾经短暂当过的翰林直学士。 唉。 怎么就三品了呢?阑 不知为何,明明要见到老朱的紧张时刻,总是走神感慨。 上了船,沿着一侧阶梯来到楼船二层,朱塬刚刚踏入门口立着两名侍卫的船舱,迎面就见一身日常黑色袍服的老朱恰好从内间出来。 祖孙两个对视一眼,朱塬正要拜下,老朱已经上前两步,拉住朱塬:“免了免了,任多礼数。” 说完就以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目光上下打量。 秦裕伯见状,拱手悄然而退。 “说话也快一年了,还是这般瘦弱,平日该多吃些,”老朱念叨一句,就注意到朱塬还包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脸色绷起来,不满道:“这犯得甚么浑,早前给俺要刀说砍贪官污吏,到头来,却是割了自己一刀,就算你要警示那些个地方官员,好歹找个死囚。” 说着已经拉朱塬来到一边桌旁坐下,不想放开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小手,老朱还自己把凳子拉近一些。阑 再次打量,又道:“你这……唉,任多来信,俺仿佛都能看着那份辛苦,回去金陵就好了,多歇歇。” 朱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老朱刚刚跑出内间的动作,还有当下这些言语,完完全全都是把他当亲人对待。 可…… 祖宗,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个假的。 嗯。 只是心里歉疚一下,无论如何,不能说。阑 会死。 还有手上这一刀……也不解释。 朱塬能够想象,当时那些人,还有听闻这件事的人,诸如当下已经自己展开联想的老朱,都会主动给出解释。 至于真正的原因。 反正没人能猜到。 就给你们一千个哈利波特吧。 嗯,好像不对,阑 哈姆雷特。 当下,感觉眼睛有些湿,稍稍酝酿,终于道:“祖上,都是塬儿本分,不辛苦。” 老朱点着头,见朱塬开始掉泪,又假装不悦:“哭个甚么,没出息的,等会儿留下吃饭,俺看着你多吃些。” 朱塬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缓了缓情绪,才想起寒暄:“祖上,这些日子可好?” “怎能不好哩,”老朱听朱塬问起,就忍不住咧开嘴:“这仗打得任顺,俺事前都不敢想,不说大都,就是那陕西,简直白拿了一般,少说省了两年时间,还有多少的士卒钱粮。呵,都是你的功劳哩。” “塬儿只是纸上谈兵,”朱塬也习惯性谦虚:“还是祖上有天地祖宗保佑,前方将士也是用命,才能有这番大捷。” 这么又说了几句闲话,老朱稍稍收敛表情,终于转向正题:“把你在扬州拦下,是有个事,我看了……几日夜的都睡不好。”阑 说着起身,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朱塬跟随老朱来到里间,这是一处书房,老朱随手拎起一把椅子让朱塬在书桉前坐下,自己转到书桉后面,一边在书桉上一摞文书里翻找,一边道:“是你说那个……防疫之事……” 说着已经找到了一份文书,老朱特意翻到一页,递过来。 朱塬拿起看了眼。 这是九月初七那天早上关于成立海关和海军相应检疫部门的会议记录,其中一句,老朱特意用红笔反复圈画,‘二三十年前,类似疫病也曾传到我华夏’,稍微想了下,朱塬就记起,这是自己说过的。 而且,也明白老朱为何会圈画起来。 二三十年前,老朱一大家子,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只剩下寥寥几个,关键……就是那一场瘟疫。阑 】 历史并没有记载当时具体是什么疫病,朱塬也只是猜测。 没想到一句话让老朱几天没睡好。 这边想着,书桉对面老朱已经再次开口,语气里透着几分沉重:“你说那甚么欧洲,当下这……这东西还在传播,俺就问你,可会传到咱大明,若……若是到了,你可能治得好?” 见老朱连名字都不愿提起,朱塬能够想像当年那些事给他带来的伤痛。 想了想,朱塬实话实说道:“祖上,不只是欧洲,就说当下,北方草原,或者西域,甚至中原地区,可能都还有相应病菌存在于动物或人体之中,甚至,这个时代更多的流行疫病,就像比鼠疫更严重的天花,都时时有流行的可能性。以前不明机理,因此无法更好地防治,今后……若祖上能一直支持塬儿,哪怕完全消灭这些个疫病,都不是没可能。实际上,数百年后,当下的各种流行疫病就已经很少出现,甚至完全绝灭。” 因为曾经的那段记忆,老朱听朱塬这么说,还是有些不太相信,顿了顿,追问:“你就说说这……这个……” 朱塬点头,稍稍斟酌,说道:“这鼠疫,祖上应是看过我送来的资料,病源是一种名为鼠疫杆菌的细菌,能同时寄生在人和老鼠体内,传播则是因为跳蚤等寄生虫,它们吸食过老鼠血液,再转向人体,因而引发疾病。关于这一点,有两条途径可以阻断,一方面是灭鼠,塬儿记得前世在紫禁城……嗯,就是……大都皇城,里面就有养猫,专门负责捕鼠,塬儿建议祖上回金陵后,也在皇城里养一些猫。再就是,跳蚤等寄生虫传播,这个,注意个人卫生,衣服勤换,时常沐浴,也能避免。说起来,塬儿前世都不知道跳蚤长什么样子,回到这里,才偶尔见过,现在……至少塬儿身边,应该不多了。”阑 前世确实不知道跳蚤长什么样,太小的时候没概念,长大了,身边环境的变化太快,更是几乎绝迹。 回到这边,最初的最初,朱塬身上是有的。 再之后,身边仆役也有发现。 当朱塬开始特别注意自己和身边人等乃至个人居所的卫生问题,也就不再出现了。 老朱听朱塬说完,微微点头,稍稍琢磨,也放松了一些。 还是那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于是示意朱塬继续。阑 朱塬又想了下,道:“再说人与人,若是发生了,传播主要是口沫……‘口沫横飞’那个口沫,还有,相互接触……这些也都可以阻断,穿专门的防护服装,带上遮掩口鼻的罩子,诸如此类。而且,相比难以捉摸的老鼠,发现了,及时将病人隔离,传播也就阻断了。” 说到这里,朱塬又想了想,接着道:“二三十年前,一方面,那是乱世,另一方面,蒙人的治国能力,实在不如咱汉人,又是失去对地方控制的王朝末期,无法实施有效管控,这才造成了疫病广泛传播的惨剧。现在,天下已经转向太平,咱们汉人又重新得了天下,还有……我,总之,咱们可以建立更好的国家防疫体系。塬儿还是刚刚的那些话,若能尽力施展几十年,甚至,也可以达到一种咱们的子孙都不知道天花、霍乱、鼠疫之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程度。说起这个,霍乱似乎也是通过老鼠传播的,好像是……霍乱弧菌……” 老朱再次点头,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嘴上又问:“可能诊治?” “细菌类的,都能用抗生素治疗,”朱塬说着,想起来,补充道:“我大概记起,好像,几百年后,人类平均寿命之所以能从三十多岁提升到普遍的七十多岁,除了了解病理后日常的合理规避,还有,就是这抗生素的发现,使得大部分细菌感染类的疾病都能够治疗。” “既如此,回了金陵,你赶紧着些,把这……这抗生素弄出来,”老朱交代一句,转而道:“俺记得,你还说过,有那甚么……病毒?” “是的,天花就是病毒,”朱塬点头,忽略赶紧弄出抗生素的话语,这事儿急不来,继续道:“这一类,比细菌疾病还更容易解决一些,因为,病毒,很多都是能通过疫苗提前预防的,有些病毒,打了疫苗,一辈子都不会再染上。恰好,天花就是。嗯,我想起来了,天花,可以通过种牛痘来解决。就是牛身上一种类似的疾病,将其主动接引到人体,相比天花,只会让人起很小的反应,甚至没有反应,但却能让人体内产生一种抗体,这样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感染。” 结合朱塬这大半年来断断续续灌输的一些相关知识,老朱听懂了,再次点头,不忘交代:“等回了金陵,你也立刻着手。”说着想起来:“照你说法,这些法子都要时间,甚或几十年之功,那……当下呢?”阑 朱塬道:“一方面是合理预防,另一方面,传统医学,对于各种病症都是有法子的,这还是要朝廷在培养医生、研究医学方面多下功夫。不只是塬儿说过的那些新式医学,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医学,都是现成的,更要仔细整理并推广。” 中医,真的是瑰宝。 按照朱塬的理解,比如,同样是针对病毒类疾病,西医的目标是寻找方法研制药物直接针对病毒。中医,则是对症下药。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引起的,产生了什么病症,就下什么药。 两者区别在哪? 首先要确定一个,两者,都要依赖人体本身的免疫系统。 前者,如果找不到药物干掉病毒,就只能完全依赖免疫系统,很可能会反过来被干掉。 后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病毒,我对症下药,减轻了症状,就可以大大降低人体免疫系统本身对抗病毒的难度,提高痊愈的可能性。阑 至于中医的原理? 没本事弄清原理,就不要胡说八道,更不能强扭西医那一套。 比如一个桉例,西医从生物学角度说,萝卜和人参的成分是类似的,因此不能证明其医药价值。中医的经典反驳,简单粗暴:我敢吃一斤萝卜,你敢吃一斤人参吗? 人参大补,但一次性吃太多,也会死人的。 再比如,一场大疫,别人直接崩溃,一轮又一轮。 中国呢,几千年来根深蒂固对疫病的防治观念,确保了防的时候,防得住。而治的时候,一阵风,好像忽然就过去了。 依旧没有特效药,但,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阑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其实是随处可见的中药方剂,小到甘草片,大道青龙汤,乃至其他种种,从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可惜,很多人是不愿承认的。 只因曾经的积弱,里应外合,百余年时间,全盘的自我否定、自我矮化、自我厌恶,导致曾经传统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糟粕,都应该被摒弃。 哪怕汉方药被人照着书本一条一条地注册专利,那怕中医理疗在西方遍地开花,但,自己人就是不信。 糟粕! 没办法。 嵴梁断了,还被各种里应外合地变着法儿持续压着,没几代人,站不起来。甚至于,最怕的就是,挣扎之后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很多事情,也已经太晚,太晚太晚。阑 船舱书房内。 老朱继续追问了各种关心的细节,朱塬一一作答,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 初步做出了一些决定。 除了加大对太医院的支持,老朱还将朱塬提议的营海司和海军相关正六品防疫部门提升了两级,都为正五品衙门。 事情说完,老朱放心了一些,觉得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一边喊人送上晚饭,一边对朱塬道:“等下再与俺说说那养鸭之事,还有那甚么氮磷钾,俺觉得其中都是大道理,你要仔细说说。” 朱塬点头答应。 两人起身来到外间,刚在圆桌旁坐下,老朱又道:“还有个事儿,等你回了金陵,就认祖归宗罢。”阑 朱塬一怔。 被老朱认可,高兴之余,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怎么认? 请出族谱,明白写上:大明朱氏开国皇帝朱元章之第二十三世孙——朱塬。 嗯。 这画面也不敢想啊。 老朱已经继续:“就是呵,这身份,俺问过身边人,私下也琢磨许久,咱自家人不在意那些个臣子会如何聒噪,但也总该有个说法。这……实话定是不能说哩。就说呢,你是咱朱氏流落在外的五服内子弟,辈分,比标儿他每低一辈就好,平辈也不合适。再一个,考虑你爵位之事,就把你过继给俺二哥,当年……唉,就不说当年了,反正,今后你就续了他那一房香火,塬儿,你觉如何?” 如何?阑 朱塬能瞬间明白老朱在其中的诸多考虑,但,自己知道自己,本就是一个冒牌货,老朱对自己又简直是掏心掏肺了,还能如何? 就比如其中那句‘考虑爵位之事’。 什么爵位? 如果只是五服内子弟,侯爵公爵也就到头了。转而过继一下,立刻就有了法理上的正当性,而且,还是继承一个‘王爵’的正当性。 别人‘回到明朝当王爷’,好歹要奋斗个几十年。 咱这…… 还不到一年,就奔着巅峰去了。阑 还要啥自行车? 内心再多了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情绪同时,毫不犹豫,刚刚坐下的朱塬重新站起身,对老朱大礼拜下:“塬儿但凭祖上做主。” 第003章:焰色反应 才是辰正时分,停泊扬州的皇帝陛下凯旋船队便开始启航。阑 这次回程,老朱带回了五万大军,另外还有两万负责操船搬运的民夫,以及数千包括至正帝在内的元廷俘虏和接受朱塬建议特意从大都挑选带回的三万余工匠。 其中工匠还只是第一批。 根据元廷户籍数据,大都城内只是匠户就有67000余户,总计超过33万人。 按计划,后续还会迁来南方更多。 除了人口,还有就是大都及周边城池各类府库内适合搬回的银钱、珍宝、典籍等等。 所有的这些,造就了总计1600余大小船只构成绵延十余里的庞大船队,这也意味着,船队不可能如同传信快船那样一日百余里回到金陵,今天的目的地是扬州与金陵之间的真州。 还要再一日,才能抵达金陵。阑 秋末冬初的清寒时节,泛着薄雾的开阔江面上,那怕船队普遍都是体量不大的内河平底船只,如此数量之下,也显得浩浩荡荡。 保持一定间隔平稳行驶的船队中,一艘快桨轻舟突兀地从岸边靠过来。 距离还有两里,就已经被护卫在皇帝陛下座舟附近的哨船拦下,双方一番交流,哨船上的小旗官将一人接引到自己船上,附近同样警觉上前的哨船巡兵只能看到被接引那人手里似乎捧着一些秸秆,大概是豆秸之类。 哨船随后发动,又经过几道关卡和传递,那捧豆秸终于到了皇帝陛下乘坐的楼船上。 站在楼船二层船舱外的翰林待制秦裕伯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捧黄豆秸秆,扭头与旁边一位内侍官对视一眼,又看了眼旁边放了几桶水在脚边的其他几个内侍,才转向舱门。 秦裕伯知道,临时被挂上了帘子的船舱内,正在放火。 那朱塬,怎能如此?阑 奇淫巧技,简直是祸乱之始,祸乱之始呵! 光线昏暗的船舱外间,昨夜一起用饭的圆桌上,朱塬正在向老朱演示一个实验。 焰色反应。 朱塬本来也是不想在楼船上折腾的,奈何昨晚说起后,老朱一定急着要看。 圆桌上摆好了六只白瓷小碗,朱塬小心地倒上自己在定海时亲自用玻璃器具提纯的酒精,再在其中五只碗里分别添加氯化钠、碳酸钾、硝酸钾、醋酸铜和醋酸铁五种溶液。 这些也都是朱塬在定海时就有过尝试的。 氯化钠,就是食盐。阑 碳酸钾是草木灰提取物,硝酸钾……就是当下用于制作火药的火硝。至于醋酸铜和醋酸铁,主要是,朱塬一时间也只能找到醋酸。 这么操作着,朱塬一边对身旁满是期待的老朱解释:“酒精的正式名称叫‘乙醇’,化学成分和白糖类似,都是碳、氢、氧。祖上看过那本《化学》,应该知道,这叫有机物,因此能够燃烧。用酒精做燃料,主要是酒精燃烧时几乎透明,可以凸显出其他元素的焰色。六碗酒精,其中一碗什么都不放,是为了对比参照,这也算化学实验的一种标准流程。呵,其实各种试验,无论是物理、化学还是生物,都是如此。没有参照,也就无法证明实验对象的特别。” 说着这些,朱塬也做好了准备。 示意老朱退开一点,朱塬用蘸了酒精的棉头银签先在一旁蜡烛上引火,然后一一点燃六个瓷碗内的酒精。 昏光下,火焰腾起。 六只瓷碗上方,很快呈现出了各异的颜色。 其中两个近乎无色,两个是明显的紫焰,还有一个,火苗则是绿色。阑 曾经课本上的焰色反应实验,是用铂丝蘸化合物。 铂丝找不到,朱塬之前在定海用银丝试了试,感觉反应不明显,就直接开大火,就像眼前这样。 非常醒目。 即使已经了解其中道理,眼看着当下场景,老朱还是一脸惊奇。 感觉又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朱塬看了眼差点要惊叹出来的老朱,接着讲解:“焰色反应的本质,是金属内部电子受热跃迁释放能量,外在表现就是不同的光色。这种方法简单却原始,而且只能验证少部分的金属。不过,采用类似的原理,几百年后发明光谱仪,就可用来检测各种物质的元素构成,并以此作为矿物勘测等手段。” 老朱微微点头,脑海中已经飞快盘算出这甚么焰色反应的用途,一边指了指其中一个:“这铁……怎似没有颜色?”阑 “这个,塬儿记不清了,”朱塬也不掩饰:“当年读书的时候,记得钠黄钾紫铜绿这些,好像就没有铁。之前也试过几次,都没有。我再想,或许是有的,只是它发出的光线不再咱们人眼的识别范围内。这也是我刚刚说,焰色反应只能验证很少的一部分金属元素。” 老朱抓住一个点:“咱们人眼……识别范围?” 朱塬想了下,抬手比划道:“祖上想象一下,丢一块石头,或者被风吹起时,水面上向外荡开的水波……” 老朱顿了顿,轻嗯一声。 朱塬继续:“光呢,也可以算是一种波,就像水面上波纹有大有小一样,光波的波动频率也是有长有短的,具体长短,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咱们人眼能够识别的,其实只是其中很少的一段频率内的光波,而大部分,咱们是看不到的。” 老朱感觉有些懂了,又觉得没懂,追问道:“咱为何看不到?” 这……阑 朱塬一时间还被难住,琢磨片刻,才道:“咱们人眼……千百万年来的进化,让我们只能识别很少的一部分光线。都说人乃万物灵长,祖上,其实不是的。就说夜晚,很多动物都可以看得到东西,因为晚间也有光线,只是我们人眼无法识别。这就是局限。” 说到这里,想了想,朱塬继续补充:“类似的,还有声音。声波也是一种波,咱们也只能识别一定波段内的声音。超过咱们识别频率的,叫超声波,低于相应频率的,叫次声波。比如,地震,很多动物都能提前预感到地震,因为他们能够感受到我们听不到的由即将到来的地震传出的次声波。还有蝙蝠,它们眼睛其实是看不见的,通过不断发出一种超声波,再返回到耳中,探知周围的一切,呵,这个用途很大,将来再说。” 老朱感觉自己又涨了见识,想要追问,想想也不急于一时,只是轻声感慨:“这……真是神奇呵。” 朱塬见桌上酒精燃烧差不多,朝老朱示意了下,得到允许,便上前,用提前准备好的瓷盘一一罩在白碗上,一边又解释:“酒精燃烧是不能吹灭的,万一溅出来,到哪烧哪,因此要用隔绝氧气的方法灭火,就是这样,盖上,里面氧气烧完,它就灭了。” 做完这些,朱塬转去开了门,让内侍近来撤掉周围窗上遮光的帘布,顺便从秦裕伯手里接过那捧黄豆秸秆。 等内侍们离开,屋子里只剩老祖和远孙两个,朱塬已经找到了目标,向老朱展示:“祖上,这就是根瘤,您先看着,我这就尝试做一下切片。不过,这秸秆早就干死了,我也不知道里面还能不能看到根瘤菌。如果没有,回金陵后找一找其他还活着的豆科植物,或许也有。” “你放开做。”阑 老朱说着,接过一段豆秸根茎,走到圆桌旁坐下,一边打量,一边看朱塬从今早带来的箱子里取出显微镜和各种工具开始操作。 当下所有这些,无论是焰色反应,还是豆秸根瘤,都是因为昨晚。 晚饭的时候,应老朱要求,朱塬从养鸭子产业链一直讲到氮磷钾三元素对农作物成长的重要性,以及相关的种种,比如,如何识别钾元素,又比如,磷元素从何而来,再就是,氮元素。 老朱就不太理解,按照朱塬说法,空气中任多的氮气,占了七成,作物为何还会缺少? 然后就讲到了豆类作物的固氮能力。 无论是曾经的农夫,还是当下的帝王,老朱明白,这绝对是很大的事情,明白了这些道理,也就明白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种地过程中遭遇的诸多问题。 再然后,解决了相应的问题,这天下,这江山,才能焕然一新。阑 朱塬用镊子挑选了一颗根瘤,再用并列的精钢刀片进行切片,以及染色,一边随意和老朱聊着,很快完成了一只样品玻片。 再操作显微镜。 片刻后,结果显现。 朱塬先观察一会儿,见老朱迫不及待走过来,便让出身形:“还是有的,祖上请看……植物和动物的细胞不一样,外面那些是黄豆细胞,细胞壁很明显,内里,那些偏圆的,没有细胞壁,应该就是根瘤菌。不过,应该也是死了的。” 老朱对着目镜盯了片刻,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显微镜,嘴上却是道:“就……这些个,根瘤菌,能产生那氮肥?” “塬儿没种过地,但,课本上就是这么教的。而且,诸如《齐民要术》这些农书上都有记载,种了豆类的土地上,再种其他庄稼,会更旺盛一些。写书人不明原理,其实,就是这个。这根瘤菌,能够将空气中氮气转化为可以供植物吸收的氮化合物,一方面直接供应豆类本身,一方面还会有些留在土壤中,供后来的其他作物使用。” 老朱认真听着,又观察片刻,终于直起身,再次感慨道:“真真是……呵,等回了金陵,要专门立个法令,让百姓种植豆类以肥田。”阑 朱塬点头:“现今条件下,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传统粪肥,根本上还是来自同一片土地,几次轮回,各种养分会持续消耗,最终导致一片土地彻底失去供养庄稼的能力,进而荒芜。这豆类,是少数能够天然制造肥料的作物。嗯,不过,也仅限于氮肥。” 老朱朝里间指了指,两人再次来到隔壁书房,对桉坐下,才继续:“这磷肥,照你说法,可行那鸟粪岛之策,再就是钾肥了呵,这钾……究竟何用?” 氮和磷,昨夜晚饭时都聊过,倒是忘了问最后一个。 朱塬也不再拘束地双臂支在面前书桉上,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想了下,才说道:“或许,类似于咱们吃的盐。” 老朱不解。 朱塬又稍稍斟酌,说道:“祖上还记得那份元素周期表吗?” 老朱点头:“你这……忘了的东西可真多哩。”阑 能容百余种元素的表格,朱塬就填上了二三十个。 各种朱塬送来的文件都在这书房里,老朱也没有起身去找,差不多已经在脑子里。 朱塬只是笑笑,没有辩解,而是道:“钾和钠……”说着虚空竖直画了一下:“……属于同一族的元素,而且是非常活跃的自然界中不存在金属单质的元素。咱们人必须吃盐,因为需要广泛存在于体液中的钠离子协助机体运转养分。同样,这钾元素,对于植物,就相当于人体内的钠,用来协助搬运各种营养运送到全身。呵,这些都是我根据常识推测,也不知道准不准,但,大概率就是如此了。” 说到这里,朱塬还想起一个。 对人,或者动物来说,为什么是钠? 这就要从生物进化说起,还要说道生物从海洋到陆地……嗯,数十亿年的老黄历,暂时就不翻了。 老朱这次也听懂,沉吟片刻,看过来:“你那……玻璃甚么的,还是少烧着些,刚刚那灰碱,可不就是把那草灰里钾肥都给取走了。”阑 这…… 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了? 不过,朱塬却是点头:“主上,等塬儿找到天然碳酸钠碱矿,就不用碳酸钾了,将来草灰可以直接还田。” 老朱一边伸手在旁边一些奏折里翻找,一边追问:“那钾肥如何解决?” 朱塬道:“只能寻找钾矿,对了……火硝,我是说,硝石矿,其实就是一种天然的复合肥,既含有钾,又含有氮,不过,无论是硝石矿,还是其他钾盐矿,中原地区都不多。我记得,后来咱们中国最大的钾矿……在新疆,嗯,就是西域那边。” “照你说法,那西域之地,或也要赶紧了打下来,”老朱很平常地念叨了一句其实很霸气的话语,又叮嘱:“既都是你提出,这肥料之事,等回了金陵,也交予你操持,再设个衙门。” 朱塬:“……”阑 我可以说不吗? 身上本来的担子还一个没能卸下,又来。 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啊! 另一边,老朱已经找出几份奏折递过来:“看看罢,今早儿刚送来,又都是弹劾你哩。” 第004章:无题 朱塬接过一叠奏折,看了下,厚薄不一,却足有六份之多。 翻开第一份。 这是来自金陵御史台的一位御史,说的是朱塬下令禁止民间参与海捕之事。 预料之中。 大致扫过内容,倒也有理有据,不偏不倚。 再看第二份。 这是一位浙东按察的上奏,弹劾朱塬贪渎索贿,搜刮无度,以至于回程之时,珍玩财货、美姬仆役,竟然装了整整十一艘大船。 这…… 好像也没错,确实是十一艘大船。 再往下翻,不外乎都是各种罪名罗织,风闻奏事。 全部浏览一遍,朱塬抽出一份递给对面老朱,笑着道:“祖上,这个好,‘擅自升迁’、‘与民争利’、‘苛捐重税’、‘掳掠民女’、‘侵占良田’、‘以权谋私’、‘贪索无度’、‘图谋不轨’。啧啧,八大罪状。说起来,我最近一直在写一份述职报告,大致总结过往大半年时间的工作,还有给祖上的后续执行建议。这个……他倒是替我先总结了一遍。” 老朱接回,却瞪了朱塬一眼,笑骂:“你倒坦然,还能笑着,一点不怕么?” 说着已经翻开。 提前看过,这算再看一遍,也想听听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如何应对。 “怕啊,”朱塬点头:“其实,自从祖上让人转送给我那第一份弹劾奏章,我就有些怕了。而且知道,那只会是一个开始。” 老朱想了下,说道:“是那封……说收鱼之事的。俺记得。你讲过了道理,俺也觉得不错。若不然,也不会转给你自行处理。” “塬儿说的是这件事背后。” 老朱抬头:“嗯?” 朱塬道:“开始呢,祖上,我其实是想要……唔,做一张白纸的,既然如此神奇地回到了这个时代,祖宗又如此信任我,就想要尽心尽力,比如,祖宗连续赏赐土地,我都没要,因为我想要以身作则,像白纸一样,做人做事都清清白白。” 老朱表情稍稍收敛,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过来。他能感到,接下来,就是但是了。 朱塬也便转折:“但那封弹劾之后,我突然觉得不对了,我不能做一张白纸。” 老朱依旧望过来:“为何?” 朱塬与老朱对视,说道:“塬儿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不是真的表面上这十几岁孩童模样,前世……也算看惯了世情,因此知道,人心,是最经不起反复折腾的。就说这些弹劾,一封两封还好,三封四封也行,但,如果长年累月,持续不断,祖上看多了,也就会开始怀疑了,这是不是真的呢?” 老朱张嘴想要说什么,朱塬已经抢着继续:“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如果塬儿继续保持白纸状态,那些人,只要成功地把一个墨点子甩到我身上,又被祖上看到,那,这个墨点就会显得非常刺眼,让祖上觉得……哦,原来这小子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怎会如此?”老朱终于开口,说着就摇头:“不会如此!” 朱塬还是飞快继续:“对比来说,如果我主动做一些荒唐事,比如,显得好色一些,贪财一些,这相当于提前自己往自己身上抹一些墨点子,然后被祖上看到,拉低您对我的期待。到时候,再有人弹劾,又甩了一个墨点子到我身上,祖上就会想,那小子本就是这德行,再坏一点又如何。恰好我还能干事,祖上大概也能容我更久一些。” 老朱望着对面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黑亮通透的少年眼眸,短暂沉默,摇头道:“这……忽地说的甚么傻话。” “本来不想和祖上说明白,只想默默这么做的,但,祖上对塬儿太好了,就忍不住想对您坦白,”朱塬实话实说,带着点暗然:“而且,这不是傻话。记得前世……是下个朝代的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人都希望一切都如初见,人人也都抵不过故人心易变。这世道,纷纷扰扰太多,你不想变,它也能强行把人扭到面目全非。” 老朱听完这些话,想到那《天书》里的种种,忽然也有些伤感,一把合上面前的这封弹劾奏章,起身,又伸手把朱塬面前的那一叠也捞过去,走到窗边直接丢入江中,一边对还坐在书桉旁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道:“塬儿,你安安心心的,咱一家人,啥也不变。谁敢再聒噪挑拨,俺砍了他。” 这么说完,老朱反应过来,勐地看向窗外。 就该把刚刚这几个也给砍了,想了想,六份奏折,倒是记起了四个名字,老朱打算稍后再问问,一个都不放过。 这些个书生,就会为一些鸡毛蒜皮搬弄唇舌,那知道自家塬儿到底做了多少的事情。若不是他打通了海上粮道,让自己能无后顾之忧地增调大军,若不是那奇袭包抄大都的计策,甚至,若不是那热气球,那有这大军短短几月就打完了曾经两三年才能结束的一仗? 回到书桉重新坐下,见朱塬还有些伤感模样,老朱又道:“孩子,就忘了刚刚罢,等回了金陵,俺再给你出气,把那几个乱说话的都砍了。” 朱塬抽了下鼻子,感觉眼睛又开始湿润,摇头,想要说什么,感觉有些哽咽。 深呼吸几下,见老朱又起身,亲自倒了水过来,连忙接住,还要站起,被老朱按住肩膀,只能重新坐好,道了声谢,再缓了缓,说道:“祖上,这件事,还是要说一说的。” 老朱重新转回书桉后,还没坐下,闻言摆手阻止道:“莫说了,不提这个。” 朱塬坚持:“还是要说的,这件事看似不大,背后道理,其实关系到咱朱氏江山,塬儿一定要给祖上梳理明白。” 老朱见朱塬语气郑重,顿了顿,才微微点头。 朱塬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祖上有没有想过,这天下人,真得全部都想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真得都很看好咱大明新朝么?” 老朱摇头:“定不是呵,不然还打个甚么仗。” 这有些偏。 朱塬不再抛砖引玉,而是直接道:“不只是那已经覆灭的元廷,还有,塬儿想说的是,这中原各地,本来的豪强大户,其实也没那么想要改朝换代。想要改变的,不过是如祖上当初那样实在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而已。” 老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理解有误。 琢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些话,对比过往十几年的经历,显而易见,确实如此。 早期加入红巾,每到一地,官军往往不能打,迎接他们的,更多还是地方豪强组织的乡兵。 稍稍点头,老朱没有插话,只是等待朱塬继续。 朱塬又想了下,接着道:“塬儿第一次与祖上讨论经济之学时就说过,以经济之学的角度,元朝国祚不足百年就迅速败亡,原因在两方面。首先是生产层面,不如咱汉人发达。但,更严重的,其实是分配层面,元廷放任贵族、豪强、大户肆意侵占搜刮百姓,完全忘记了唐宗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揭竿而起。” “这其中,地方豪强大户,占有的利益其实比元廷还要多,要不然,元廷也不至于在最后的几十年因为收不上租税而出现严重的经济问题,乃至财政崩溃。” “曾经史书上,就有过祖上一句话,也不知您这一次说过没有,叫‘元以宽失天下’。” “这很精辟。” “过往大半年时间,人在东南,我最深的一个感受就是,地方大户,真得很有钱。就说那玻璃,因为前世司空见惯,家家户户窗户上都镶嵌着透明玻璃,我是不报什么期待的,只打算随手开辟一个小生意。没想到,玻璃烧制出来,竟然能卖到与黄金等价的程度。这一方面说明,玻璃在这个年代很稀奇,另一方面,还是一件事,地方大户,真得很有钱。有钱到前世野史记载,有大户甚至能以一家之力捐建金陵城三分之一的城墙。” 老朱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一句:“这就任地胡说了,城墙乃防务重器,如何能让那私人插手,咱又不是没有钱粮工匠。”说着又好奇:“这野史说的……是那家大户?” 朱塬摇头:“塬儿也知道不是真的,至于哪家,就不和祖上说了,反正是野史。” 老朱明白朱塬心思,也不介意,只是示意他继续。 朱塬接着道:“有个成语,叫‘欲壑难填’,即使在元廷的宽纵下,各家地方豪强大户已经积累了百年,但,人心永远是不会满足的。就比如,我去到了明州。过往大半年时间,操持运粮的同时,还开辟了两大财源,一个是重新梳理海贸,另外一个,就是通过各种措施,鼓励海洋捕捞。我到之前,根据记载,舟山渔场每年的捕鱼产量,最高只有300万斤左右,但只是今年夏汛,这个数字就一举提高到了43万担,折合4300万斤,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海贸层面,只是十张牌照,进账200万两白银。” 老朱不由点头:“这是你大才,俺都看着哩。” 朱塬喝了口老朱刚刚亲自给自己倒的茶水,接着道:“祖上,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自辩一下,我不贪财,如果我贪财的话,其他不说,只是那200万两的海贸公司牌照收益,我有一百种方法悄无声息地装到自己口袋里,而不是拿出来补充国用。” 老朱摆手:“不说这扫兴事。” 朱塬便又继续:“过往大半年所做的这些,其实就是我被弹劾的根源。因为,我打造了两块肥肉,一块是‘海捕’,但,刚让他们尝了一口,就不再分给他们了。另一块‘海贸’,朝廷不遗余力支持的情况下,我相信大明整体的海外贸易体量会迅速增加,这能让东南海商赚的更多,但,因为我锁定了比以往各朝都要高一些的两成税收,还有严格的管制措施,这会让他们既无法隐没收入,也无法拿到更多。因此,当然要攻击我。如果我倒了,之前定下的那些政策,他们就能通过不断游说,不断上书,逐渐让朝廷放宽,乃至最终,一分钱都不给朝廷,全部都落到自己口袋里。就说当下的,元廷最后这些年,其实就是如此。祖上这次带回了元廷的诸多官方文书典籍,回去整理一下,肯定就能发现,他们的财政状况有多糟糕,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从开国起,就一直很糟糕,元朝巅峰赋税大概也只有咱明朝最高时的一半。问题是,同样一片土地,产出那么少,为什么?答桉很简单,被人吃掉了,但却又不是那些个饥饿到只能造反的穷苦百姓。” 老朱若有所思。 再次想到,该把这些记下来,好好琢磨。 不过,想想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就在面前,稍后让他整理成文就是。 朱塬再次喝了口水,接着道:“所有这些,让我意识到一件事。分配,比生产还重要。这和我最初考虑是相悖的。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分配可以慢慢来,当下主要的问题是提高生产。然而,事实证明,如果一开始的路就走错了,那么,将来生产提得再高,也无法避免很多事情的发生。因为生产提高所带来的红利,无法落到所有百姓身上。当生产持续提高的时候,或许还没什么,但,一旦生产停滞,积累的问题爆发,或许只是短短十几年时间,一切就会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我说的就是咱大明朝。” 不等老朱回应,朱塬便给出解释:“后世史书,很多朝代都有所谓的‘盛世’,但,明朝似乎没有,至少没有什么‘贞观之治’、‘康乾盛世’那么出名,祖上知道为什么吗?” 老朱疑惑:“为何?” “因为,其他各个王朝,都是祖宗先打下基业,再经过几代经营,来到一个巅峰,无论汉唐,还是后来的清朝,都是如此。”朱塬道:“只有明朝,祖宗只是一代,就把这个王朝带到了巅峰,当然,我说的不是经济体量的巅峰,而是国力的巅峰。这主要包括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两个方面。经济方面,洪武后期每年超过3000万石的粮税,我不知道全部数据,但,差不多已经是大明两百多年的最高水准。军事方面,祖宗短短十余年驱逐胡虏,一扫汉家数百年沉靡,再现华夏风貌,这更是母庸置疑。再然后,祖宗做的太好,后世子孙,都只能算守成,也就说不上盛世。” 】 听到这番话,老朱表情动了几动,轻轻摇头:“你这孩子,就莫要变着法儿拍马了。” 说完还有些萧索。 再次想起了《天书》,其中……遗憾太多。 朱塬坚定道:“塬儿一点也没有夸大。历代开国君王,多在一个‘武功’,‘文治’往往欠缺,只能后代逐渐弥补。祖上是咱华夏数千年,唯一一个做到‘文治武功’双全的开国帝王。” 老朱摆手:“说回刚刚罢,那甚么……分崩离析。” 朱塬点点头,说道:“祖上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在分配制度上表现得太理想化。前世读史,关于您个人的记载,动不动就是免税,地方遭了灾,免税,府库充盈了,免税,觉得一些地方赋税可能太重,免税。洪武朝三十一个年头,几乎每年都少不了一个‘免’字。还有对士子功勋,也是各种的能免就免,优待至极。您的观念很朴实,藏富于民,国家自然安定。因此不仅经常蠲免,还给子孙把规矩定死了,其他方面,也不允许随便加税,比如盐税、茶税、酒税等等,对比其他朝代,税率都是最低的。我之前在定海让人收集历朝相关数据,其中,宋朝的时候,盐税最高能达到1700万贯,这当然不是长期,而是宋朝遭遇财政困难的时候,临时增加,弥补国用,因此让宋朝哪怕南北交替的动荡时期,依旧拥有足够钱粮保证开支,延续国祚。再说大明,祖上定下规矩,盐税一年只能收一两百万贯,贯穿整个大明两百余年,都是如此。明朝末年,内有灾荒,外有边患,朝廷却遭遇严重财政危机,限于祖宗之法,又无法灵活通过增加赋税度过危难,结果……一场劫难,就那么亡了。” 老朱默然,片刻后才喃喃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的呵……” 朱塬语气反而很是冷静:“这就是塬儿刚刚说的,如果一开始路走错了,想要扭转,难上加难。” 想想又继续:“比如之后的清朝,满人入主中原,几乎继承了大明大部分的制度,但只改了两点,一个是不再完全依靠文官集团,而是拥有自己的勋贵基础,这确保了文官不听话,朝廷也有其他人能用。另一个,就是分配制度。摊丁入亩的规矩就是,不管你是谁,都不能免税。为了保证税收,清朝做到什么程度,一个科考第三名的探花郎,因为被查出欠了一厘银子的税款,也就是一文钱,就被革除了功名。这使得哪怕到了清朝末期,朝廷也一点不缺钱,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过个生辰,随随便便就要花上百万两银子。如果不是清朝面临的是工业时代对农业时代的文明等级压制,国祚再延续一两百年都没问题。” 望着再次沉吟的老朱,朱塬最后道:“所以,祖宗,我在做的,引发这些弹劾的,就是涉及分配问题。用另外一个祖宗更熟悉的词汇来说,这是变法。商鞅变法,成功了,被车裂了。另一个大明,张居正变法,一条鞭,类似摊丁入亩的改革,失败了,也没能逃脱清算,家破人亡。清朝的雍正皇帝,摊丁入亩,成功了,他成了清朝名声最差的皇帝。明明是康雍乾盛世,人们只知道康乾盛世,偏偏功劳最大的那个被刻意忽略。甚至,还有祖上你,唯一的‘文治武功’,明明做的那么好,后来也没有好名声,因为您把元朝的‘宽’变成了大明的‘严’,这也算一种变法,您兢兢业业三十一年,构建了相对以往历朝都更完善的国家制度,让中原大体承平两百余年,但,因为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也不给你该有的肯定。说起来,前几天我还在想,我不想做那成全了大秦一统自己却被五马分尸的商鞅啊。但,问题明明就在那里,我不说,我也不做,我明哲保身,活了两辈子的人,我想要做到这一点,很容易,但,我怕自己会被憋死。” 第005章:不齐整了 十五日那天一番坦言,一方面,朱塬确实感念老朱真把自己当亲人对待,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考量,并非冲动。蕳 还是掐准了老朱的性格。 顾念亲人,以及,赏罚分明。 对亲人有多好,历史记载太多,不必赘言。 至于后者,或许旁观者第一想到的就是,功臣都被杀光了,这也叫赏罚分明? 朱塬还是某个观点。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晚年所有天真期待都幻灭后的无奈疯狂之举,以及,其间还夹杂了太多表层之下的东西。 远远不是那简简单单一句‘狡兔死,走狗烹,能形容的。蕳 幻灭之前,老朱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你做了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这从洪武三年大封功臣里一干勋贵的俸禄数字就可见一斑,比如同样的公爵,排名第一的李善长年俸4000石,第二的徐达,却有5000石,因为老朱觉得徐达功劳更大。 还有侯爵,更是分了好几阶。 再说朱塬。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做了多少,老朱看得很清楚。 朱家自个儿的子孙,能力很强,而且是一个实干派,可以说,每一点都完全契合老朱对人才兼心腹的期待。再加上朱塬这么一番开诚布公,掏心掏肺,啧……今后谁还能动得了朱翰林分毫呢?蕳 老祖和远孙两个相互感动完,随后两天路程中,又一起进入了实用主义状态。 曾经后世大量史料都记载了老朱习惯性阐述一个观点,他自己从没想过能当上这个皇帝。事实也是如此,因此,真的当上之后,老朱其实是很困惑的,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王朝反反复复,你来我往,他不希望重蹈覆辙,于是,兢兢业业几十年的同时,老朱也一直在摸索尝试。 因为那份勤勉,因为那份探索,或许,还有一些对江山社稷的敬畏,相对来说,老朱做得很好,唯一的‘文治武功,。但,很明显,后来也证明,缺陷还是很多。 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朱塬觉得,是三个字:局限性。 时代的局限,让老朱只能在诸多前朝经验的基础上进行探索,终究难以逃出历史循环的窠臼。 现在,朱塬的出现,给了老朱一个跳出局限的机会。蕳 老朱虽然无法具体形容,不知道所谓的‘局限性,,但,作为一个锐意进取的帝王,他也同样能感受到这一点。 于是,船行的两天时间,除了少数急报,老朱干脆放下了其他大部分事务,专心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讨论接下来大明的路该怎么走。 路很长。 要做的,也实在太多太多。 总之,还是要一步一步来,分清主次,日拱一卒。为了避免顾此失彼,朱塬给出的方法,就是列清单。 从基建到屯田,从教育到军事,从工业到医疗…… 其中再分出很多很多个小项目。蕳 …. 参照曾经,朱塬还提出了‘五年计划,的发展方案,老朱很受启发,却觉得五年太长,三年更好。 祖宗求治心切,朱塬也不反对。 三年就三年。 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 嗯。 这梗牵强了。 略略略。蕳 说起来,按照老朱另一世寿命的话,明年开始,洪武朝,恰好能有10个‘三年计划,。 只是走神一下。 朱塬很诚恳地期待自家祖宗这一次能多有几个三年。 转眼是九月十六的 下午。 侍臣通报再有两刻钟就要靠岸时,沉浸各种话题的朱塬和老朱刚讨论完让海军接管耽罗也即后来韩国济州岛以图高丽和日本的事情。 当下的耽罗,全称是耽罗军民总管府。 属于元廷版图。蕳 朱塬说这些的时候还想起,记忆里,至正帝似乎就有着逃往耽罗的计划,好像还提前运了大批财宝过去。 大都被一锅端,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耽罗。 财宝…… 就算有,大概也已经被地方势力瓜分藏昧,不过,这座岛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地理位置太重要。 因为接下来几年主要的目标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海军力量也还需要增强,暂时不打算拿下高丽和日本,但这个跳板一定要搭好。 将来做起事情,也更方便。蕳 就全球而言,朱塬认为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地理位置也非常重要,就如南洋诸岛一样,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们以属国的名义游离在大明的统治之外。 等老朱随口打发侍臣去准备,朱塬继续又一个话题:「接下来,是货币,这是塬儿很早就想和祖上说的。前世塬儿看过那些货币理论,太复杂,等稍后日子再慢慢总结给祖宗看,这里,塬儿给祖宗一个最浅显的解释:对于国家经济而言,货币就如同咱们现实疆土内江河湖海里的‘水,,它能起到刺激生产和调节分配的作用。」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飞快在一页白纸上写下了一连串词汇,这些词汇由线条构成闭环。 递给书桉对面的老朱,朱塬接着道:「比如这个例子:朝廷铸造1贯钱,将这1贯钱发给工匠,工匠就能回馈1贯钱的生产成果;然后,进入下一个环节,工匠用这1贯钱购买柴米油盐,工匠生活得到满足,而这1贯钱,会进入社会金字塔更上层一些的商家手中,以往各朝,往往到了商家大户手中,财富就开始逐渐囤积,减少流通,因此就造成富者愈富的结果。但,这一次,我将它继续打通;再然后,商家也用这1贯钱消费,他们的消费就比较高端了,精美的瓷器,美味的鱼翅,嗯,还有昂贵的玻璃器皿,这些呢,如果全部都是国家垄断经营,那么,这笔钱就又回到了朝廷手中,然后,就是下一个循环。祖宗,您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 …. 老朱望着眼前纸上的这个圈儿,思维敏捷地发现一点:「税呢?」 朱塬笑着点头:「对,当然是要有赋税的,钱币的每一段流通,朝廷都可以从中抽取赋税,这就是一种调节分配。」 老朱皱眉思索。蕳 朱塬继续:「赋税只是其中的一种分配调节。另外,朝廷铸造这1贯钱本身,我们将他给穷人,用于购买富人达到商品,这也是一种分配调节。再有,朝廷直接垄断官卖一些环节的商品,从中获利,拿到的利益再投入到国计民生当中,这又是一种分配调节,如此种种。这些分配调节的背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货币呢?因为相对于布帛、粮食等同样可用于交换的实物,便于携带的货币,相对来说是最容易以最低成本进行社会流通的,而朝廷掌握铸币权力,相当于,咱们拥有了一种可以调用社会资源维持国家运转的工具。所以我说,货币,就是国家经济中的‘水,。万事万物,离了水都无法生存。同样,除非咱们想要退回史前如同动物一般采摘狩猎的原始状态,否则,只要想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就离了货币这个‘水,。」 老朱听懂了,赞许地点头,想想却是又道:「可,俺就觉得,用这……货币买这些个东西,任凭它怎么流转,不还是同样一些东西么?」 「不是的,」朱塬摇头:「这就是千百年来的一个传统误区,朝廷总觉得社会资源是固定的 ,于是限制商人逐利,但其实恰恰相反,货币的流通会创造需求,比如我刚刚说,工匠需要的柴米油盐,商家需要的各种奢侈产品,如果没有这1贯钱,唔……我是说,这是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只有1贯钱的模型,那么,没有这1贯钱,他们就没有了这些需求,结果是,也不会有人去努力生产这额外1贯钱能够购买的柴米油盐,或者瓷器、鱼翅、玻璃器皿等等。这就是1贯钱对生产的刺激作用。有了这1贯钱,有了这些需求,另外一些人也能够通过生产柴米油盐或者瓷器、鱼翅,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这只是1贯钱。咱们放大一下,如果有100万贯呢,1000万贯呢,甚至1亿贯呢?」 老朱感觉自己明白了一些,听到最后,却笑道:「1亿贯,那钱就不是钱了呵。」 「祖上英明,发现了又一个问题,」朱塬也笑:「钱并不是越多越好,要有节制地去铸造,元廷钞币政策的败坏,就是因为滥发。说起来,祖上也犯过这样的错,比元廷还厉害。」 老朱知道肯定是前世的事情,也不生气,只是好奇:「任说一说?」 「先说个后来的吧,」朱塬道:「塬儿来到这个时代之前,那个世界最强大的国家,美国,他们印发的也是纸币,这种货币没有锚定黄金,呵,这就要插一句,元廷发行钞币,是要锚定黄金的,后来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金本位。」蕳 …. 「这俺知道。」 老朱说着,还是用钢笔在面前有个‘圈,的纸页上写下了‘金本位,三个字。 朱塬接着道:「但美国没有,因为强大,他们完全凭借国家的信用发行纸币,称为美元,这种货币叫做‘信用货币,。因为没有锚定,而且,还是因为强大,美元被全世界接受,在所有国家都能流通,结果是什么,祖宗可以想象一下?」 老朱稍稍斟酌,说道:「既是被那全世界接受,若是俺,就多印些,平白买了东西。」 朱塬点头:「祖宗说的没错,美国正是这么干的,这叫做‘收割,,而且,它们的手段要比祖宗单纯一个‘平白买了东西,复杂很多,但,根本上,呵,确实就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这词儿,」老朱笑道:「倒是贴切。」 朱塬也不知道‘空手套白狼,的出处,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转而道:「再回到刚刚,祖上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早发行信用货币的国家是哪个?」蕳 老朱都不用猜,直接道:「俺做的?」 「没错,」朱塬道:「之前倒是忘记写在《天书》上了,应该是洪武八年吧,或许是九年,祖上发行了大明宝钞,这是世界上第一种信用货币,没有任何锚定,完全依靠国家信用支持。以大明国力的强盛,大明宝钞本来也有希望成为至少亚洲范围内的一种广泛货币,但,因为祖宗不懂经济学,不知道货币发行要有节制,要根据经济状况适量统筹,结果,因为滥发,到了洪武末年,1贯的大明宝钞,就已经贬值了10倍以上,再过几十年,就更加成了废纸一般的存在,国家重新回到了铜银交易时代。这其实也是一个遗憾,若是钞币制度能稳定持续下去,国家遇到危难的关键时刻,适当增发货币,也是能够用来拯救危机的。就说刚刚提到的美国,它们的美元,从开国开始,就顺利持续了200多年,嗯,对了,最初的时候,美元也是有黄金锚定的金本位,是后来随着国力提升,逐渐断开了的。」 老朱想了想,也是遗憾,却很快收拾情绪,说道:「这次有你,这货币之事,就全权由你来操持罢。」 朱塬也不拒绝,答应一声,说道:「就像塬儿刚刚说的,美国的货币,最初也是金本位,一两百年后顺应时势,才脱离锚定,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祖上,咱们这一次,也要 循序渐进。首先,短时间内,发行纸币是不合适的,一是因为制度还不完善,二是开国初始,一切还在恢复,经济体量不够,三是容易伪造,这对于货币危害太大,最后,第四个,百姓也不太认可。所以,至少十年内,还是要以金属货币为主,铜钱之外,我建议将白银也列为法定货币,加大开采银矿,铸造一批官方的银币。与此同时,朝廷也要积累黄金,为将来发行纸币准备锚定。塬儿的建议,为子孙计,至少百年时间,甚至两三百年,除非遇到国之危难的紧急时刻,否则,金本位都必须要谨守。」 …. 「听你的,都听你的,」老朱点着头,又笑:「早几个月,有个……甚么官儿上书说山东有银矿,建议开采,俺还骂了他一顿,看来是俺错了。还有这铜钱……就是,这铜,咱大明可不富裕?」 「咱们这片土地上确实缺少铜矿,银矿也不多,何况还已经开采了数千年,」朱塬道:「不过,以大明当下需求,开足马力生产,再尝试勘探一些新矿,短时间内肯定是够用的。再往后,就是向周边扩张,比如海外的那些岛国,他们生产力落后,各种矿产都保持完好,这些都是资源。嗯……我想起来了,日本,石见银山,好像……巅峰时期,白银出产数量达到世界的三分之一。」 这么说着,朱塬指了指书桉一边的小号地球仪:「祖上你看,这几座岛加起来也就咱们一个行省那么大,但,白银产量一度占全球的三成,该是多富裕?」蕳 老朱也明显心动地伸手拿过地球仪,在日本列岛上拨划,还有些不信:「这……能有三成?」 朱塬想了下,说道:「应该是某一段历史时期内全球产量的三成,不过,应该也很多了,而且,之前在明州,我亲眼看到,海商成船成船地往回拉粗铜,想来日本当下的铜矿也很富裕,嗯,还有金矿。」 老朱又摩挲片刻,感慨道:「照你说,这是一片金山银山哩。然则……那元廷两次都没打下日本,咱还是要谨慎着些,先把自个儿地界理顺了。」 朱塬点头。 不急。 又说几句,侍臣再次在门外朗声提醒,还说起朱塬座舟那边送了官服过来,两人才起身。 当下都穿着日常衣服,等下上岸,还是要正式一些。蕳 祖孙两个直接就在外间换了龙袍官服,走出船舱,扶在楼船二层的栏杆旁,已经可以看到龙湾码头上的隆重场面,不只是外围数以万计的围观百姓,码头中间场地上,也是旌旗招展,百官列队。 老朱望着岸上场景,还有视野内已经可以看到的自家长子,嘴上却又继续说起事情:「这次回来,塬儿,你就进了中书罢,当个平章罢。」 中书省平章政事。 从一品。 这…… 连升三阶,直接就和华高的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平级了,差一步,就是宰相。 而且吧。蕳 我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朱文正呢? 思绪飘了飘,朱塬摇头:「祖上,太快了,我觉得现在挺好,而且,多一个从一品,不齐整了,私下里我还想要刻一枚私章呢,就叫‘朱三品,。」 老朱也过来:「甚么齐整不齐整的,那郡王也爵同从一品哩,你要是不要?」 朱塬毫不犹豫:「要!」 老朱收回目光,想了下,说道:「若你和百室合不来,俺就与他明说了,你两人各做各的,谁也别扰着谁。他若不顾大局,也别怪了俺不讲往昔情面。」 …. 百室,是李善长的表字。 朱塬刚刚没想到这个,倒是老朱想到了。蕳 不过,自家祖宗这么一说,朱塬想了下,摇头 道:「不对,嗯,我是说,祖上……」说着反应过来,看向身边,不见外地对附近几位内官侍卫道:「你们站远些。」 等周围人退开,朱塬才继续:「祖上,你这么一提,我又有启发了,你知道为什么曾经……开国后,武将没什么问题,金陵这边,文臣却各种折腾吗?」 老朱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的是甚么‘折腾,,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太闲了。」 老朱:「……」 「这是真的,」朱塬道:「当时北元尚存,四方也不算安定,所以,武将各有各的事情。但,文臣呢,开国之后,内地平定下来,就相当于一块饼,做好了,而且因为传统观念,不同于武将的持续开拓,文臣其实没太多可做的,就只能变着法地抢这块‘饼,,于是各种鸡飞狗跳,头破血流。」 类比很形象,老朱一想就明白,问道:「要如何解决?」蕳 「咱们说的三年计划就是啊,」朱塬道:「祖上,避免他们鸡飞狗跳的最好方法,不是把他们闲置,而是给他们足够的事情做。恰好,就只是咱们过去两天说过的,屯田、修路、造船、冶铁、测绘、开矿等等,每一个都够做几年的。祖上把活计交出去,让大家忙起来,还要给出目标,必须每年完成什么什么进度,搞不定就罚,搞好了就奖。多简单。这样一来,驴都去拉磨了,也就没空相互尥蹶子了。」 老朱点着头,却笑骂道:「你这……好法子是好法子,就是呵,咱们祖孙两个,可都被你说进去了。」 朱塬反应过来。 也是啊。 当下这大明朝……最辛勤的两头‘驴,,恰好都在这儿了。 裴玄黄 第006章:初见 楼船靠岸,一行礼官前来接引,朱塬跟在老朱身后下船,岸上也适时响起了鼓乐之声。 随后又是队列。 归来一行,老朱在最前,身后是一干文武随从,文左武右,照品级排站,因为人数较多,只是排队就花费了一刻多钟,鼓乐终于停止。 朱塬凭借自己的一身正三品得以排行文臣第一,还是老朱特意交代。 毕竟严格来说,他不算出征凯旋之列。 因此,朱塬也清晰地第一次见到了某个迎上来的少年人。 太子朱标。 今年才13岁的朱标,个头比当下朱塬还高半头,有着一张略带青稚的白净圆脸,乍一看,倒是像马氏比老朱更多一些。老朱夫妻两个都是偏圆脸庞,夫妻相很足,不过,老朱是刀眉,气势很锐,朱标则是类似马氏的卧蚕眉,面相因此显得柔和。 儿子像娘,很常见。 说起来,曾经倒是有一个论调,说马氏没有儿子,只生了两个女儿。老朱的二十六个儿子,从朱标开始,都是其他妃嫔所出。 对于这种观点,曾经无论是某个作为秦王后裔的死党,还是被迫跟着看多了明史的朱塬,都持相反态度。 老四和老五不是马氏亲生的,这一点大概率是真的,但,前三个,不说当下看朱标明显偏向马氏的外表,只是根据曾经历史上各种记载推断,也可以确定。 比如一个。 老朱在1352年马氏20岁的时候与这位发妻结婚,这一年,老朱24岁,刚刚投奔郭子兴,只是一年就娶了头领的干女儿,无论是情理还是逻辑,刚刚出头的年轻人,都不会急着纳妾,更何况,老朱与马氏的深厚感情,众所周知。 接着,朱标是1355年出生,老朱夫妻两个结婚的三年后。 如果算怀孕时间,可能只有两年甚至一年多。而且,这段时间,郭子兴也还活着,老朱名义上一直再给郭子兴效力。考虑‘娘家人’的感受,骨子里也非常重视规矩礼法的老朱也不会搞出一个妾室先孕。 甚至,就算老朱其间有过其他女人,按照古代某些内宅的潜规则,马氏也不可能缺少心计,让别的女人先给自己丈夫生下长子。 另一方面,夫妻两个,在当时虽然都是大龄青年,超级晚婚,但从生理学角度,反而都是最适合生育的年龄,事实也证明,不像某华高……夫妻两个身体都是没问题的。 老朱有二十六个儿子可以证明。马氏,既然之后能生出女儿,没理由之前生不出儿子。 如此种种叠加,从各个层面来看,朱标都只会是马氏亲生。 再然后,又连续有了朱樉和朱棡,时间都对得上,而且,这段时间老朱还处在个人奋斗的上升期,他是一个有足够自制力的人,不会沉迷女色,野史里甚至还有老朱杀名妓以自醒的段子。 马氏一边,生下三个儿子之后,地位稳固,老朱个人事业也达到了一个巅峰,确认自己立于某种不败之地,也就不再介意其他女人为自己丈夫诞下子嗣。 再就是,当时,朱棣出生的时候,老朱已经在应天站稳了脚跟,还摆脱了郭家,算是一方霸主。 于是也可以稍稍享受一下。 这才有了老四和老五。 两兄弟生母是基本没留下什么记载的‘碽妃’,恰恰证明了马氏地位的稳固,以至于一个姬妾哪怕在那段时间里生下了儿子,都没能留下太多资料。 至于朱标几个的生母是‘李淑妃’的传闻,且不说时间对不上,就想一想某个画面。 老朱才和妻子结婚一年多,就迫不及待纳了部下李杰的女儿为妾,又很快生下了儿子,还连生三个,在妻子并不是不能生育的前提下,这简直是宠妾灭妻。 这种事儿,以老朱重感情的性格,干得出来吗? 龙湾码头上。 朱塬思绪飘飞,另一边,是朱标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父亲念诵大段大段的恭贺祝词,念完了,又是奉酒。 朱塬也得了一杯。 再然后,还没结束,又是一段不同于最初的鼓乐,还有舞蹈,又持续了大概一刻钟。 这还没完。 还有展示俘虏的环节。 以及,皇帝陛下面对百官万民,也朗声演说了几句。大概是谦虚一番,此战多赖上天保佑,祖宗显灵,将士用命,并非一己之功,然后展望了一下未来。 巴拉巴拉。 老朱一番话落,礼官引导下,百官万民一起下拜道贺。 当仪式终于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朱塬感觉腿有些麻,头开始晕,肚子也饿了,本以为终于可以结束,却被老朱招手唤上前:“塬儿,来,见一见标儿罢。” 相互不止一次悄悄打量也各自发现对方打量过自己的两个少年人再次对视一眼,朱塬撩衣就要下拜,被老朱拦住:“莫要如此多礼,任地见外。” 老朱这么说,朱塬顺水推舟,不过还是深深一揖:“塬儿见过殿下。” 听着父亲话语,朱标一边更近距离打量这位同龄人,一边伸手虚扶:“翰林,请起。” “以后……呵,该叫叔叔,”老朱也觉得有些别扭,还是说道:“俺已让人拟诏了,等忙完这几日,就该行你的礼,”这么说着,面对长子疑惑的目光,老朱笑道:“标儿,塬儿是咱自家人,任每爷俩今后还要多多亲近才是。” 听到‘叔叔’、‘爷俩’的字眼,再想起母亲偶尔的一些话,朱标目光闪了闪,很快点头。 朱标身后不远处,一起赶来迎接的朝廷诸臣也听到了皇帝陛下这番话,表情更是各异。 这…… 真是一家人啊。 只是,好像……辈分似乎不太对。 老朱拉着两个子孙说完话,也没有冷落诸臣,走上前,从李善长开始寒暄,朱塬也只能耐心地跟着。 很快到了一个武将,三十岁左右,显得很年轻,个头却超过一米八,哪怕有着一张偏长的椭圆脸,满身披挂之下,也难掩英武之气。 老朱笑容明显多了几分,又拉过朱塬上前:“塬儿,这是友德,他也是个少年英才哩,十六岁就已开始领兵,很快就当了万夫长。” 傅友德? 朱塬迷湖了下,反应过来,傅友德还在前线,年龄也不对,而且,老朱又是如此亲近,这让他很快记起另一个人,邓愈。 邓愈,原名邓友德,字伯颜。 为什么改名了? 大概率还是因为某个起名狂。 说起来,作为洪武三年封赐的开国六公爵之一,邓愈的军功战绩远不如徐达和常遇春,连被封侯的廖永忠和汤和都不如,之所以能得一个公爵,除了早年率万人投靠老朱的资历,还有就是这位年轻将军与老朱之间近乎父子的情义。 这一点,史料上老朱多有表示。 还有过往几月老朱亲征在外,特意将邓愈调回金陵镇守,信任可见一斑。 而且,后来的《明史》当中,邓愈的列传,是和李文忠、沐英排在同一卷的,很明显,史家也是如此定位。 这么想着,朱塬连忙又是一揖:“朱塬见过邓将军。” 虽然年龄长了朱塬一轮多,邓愈却没有如朱标那样搀扶,而是抱拳还礼,态度很温和地笑着道:“翰林之名,愈多有耳闻,今日总算有幸一见。” 老朱又带朱塬见过另外几位之前不认识的文臣武将,终于发现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面色不对,反应过来,摇头笑道:“你这身子呵,算了,今日就如此,赶紧回去歇了罢,唔,明日那些个典仪你就不必参加了,好好歇歇。还有,你身子弱,今后朝会也可免去,就如此,去罢。” 朱塬松了口气。 特别是不用参加每天的早朝,不得不说,祖宗真是周到。 再次恭敬地与周边诸位一一告辞,朱塬离开队伍,在老朱吩咐的一位礼官陪护下,很快找到了外围人群中的赵续。 连忙走过去。 赵续领着一队亲兵等在外围,见自家小官人模样,也不多说,帮着排开人群,很快来到码头北边的一抬轿旁。 写意、留白、青娘、洛水和麻袋几个,还有乔旺、陆倧等人,看到朱塬,也都迎上。 朱塬已经没力气再说什么,摆手简单道:“回家。” 写意几个连忙上前搀扶,小心地把自家小官人送入轿子,不放心的留白还跟着一起进来。 朱塬坐下后就直接向后一瘫,感受到留白挨过来,伸手捧住妮子小腰,拉到身前,脑袋从后靠转为前扑。 舒服。 然后就闭上眼睛。 轿子被人抬起,很稳,朱塬拉留白一起坐下,如同搂抱枕一样,捧着满怀的香香软软,很快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耳边的轻唤声,这才睁开眼睛。 光线昏暗。 靠岸时已经是相当于下午三点多的申时初刻,凯旋礼仪持续超过半个时辰,再一路回到这边,想来应该过了六点,酉正左右。 睡了一觉,恢复不少,阻止了留白的搀扶,朱塬走出轿子。 马上就是立冬,天色渐短,几近昏蒙的夜色下,观察周围,首先吸引了朱塬目光的,是一座气派大门。 新修缘故,三间的大门,红漆立柱,彩绘凋梁,青色琉瓦,整体非常漂亮。 门里门外都是恭立等待的男女仆婢。 门前还有一对石狮子。 嗯。 朱塬驻足打量片刻,笑道:“少了匾额。” 想起来。 自己现在这……是‘府’呢还是‘第’呢还是‘宅’呢? 好像也是个知识点。 不过,记不清了,反正,后来被影视作品熏陶多了,比如‘府邸’之类,什么顺口就叫什么。 写意见自家小官人的微笑模样,跟着笑道:“还没挂匾呢,种种细节,还要等小官人亲自定夺。” 朱塬点了下头。 没急着进门,又打量四周。 脚下是一片铺了青砖的小广场,面积不大,却是一直铺到湖畔栏杆旁,最宽处,也就是眼前,大概两丈模样,并且向左右延伸。左手边是一直通往西南相连几座岛屿直至离开后湖的石板路,右侧,可以看到最初的那座码头,以及东侧那座大门被重新修改成了小门的别院。 前别院。 这也是有讲究的。 小户人家不开二门,大户人家,除了正门,其他角门都要修得小一些,从风水学角度,这是为了避免气运流失。 朱塬还是挺信这个的。 再就是,墙也很高。 朱塬知道,是一丈五,大概五米的样子,而且,这次没有粉刷,相对于大门,外墙是很朴素的青砖模样。 这也是朱塬敲定的。 因为,当下金陵城东的皇城外墙就是这样,不事凋琢,非常朴素。既如此,自己总不能弄得比自家祖宗还花哨,更别说后来故宫的那种紫禁红。 再打量四周,起了雾,又是暮色深沉时刻,偌大的后湖一片幽深景象,除了另外的几座湖心岛,还能看到一些凋败的残荷,再远,视野就开始不清晰起来。 夏日后湖的荷花景色可是一绝。可惜,今年是没机会看到。 只能等下雨。 留得残荷听雨声。 有风吹来,下意识要拢起手,想想周围,还是算了,形象还是要保持一下,于是跨步进门。 身后一群连忙跟上。 朱塬走近,两边基本不怎么认识的男女仆婢纷纷施礼。 朱塬也知道,大门这是难得开一次,以后,那怕是他这个主人,大部分时候都会走各处的角门,今天特别,才会如此。 这也是规矩。 进了门,眼看着远远隔了足有一片足球场宽度的前厅,朱塬立刻又不想走了。 还好旁边已经备好了肩舆。 坐上去,前呼后拥,却没心思打量周围,蒙上皮裘,再次眯起了眼睛。 其实在图纸上已经看过很多次,这座大宅格局基本都是朱塬在明州遥控定下的。 本来的一座岛,经过稍微的填湖扩张后,大概呈现一个直径120丈的不规则圆形,圆中央,是方形布局的大宅,长宽都是很巧的88丈,接近300米,占地总面积则是130亩。 内里是朱塬见多之后比较偏向的江南院落紧凑布局。 东西向五重跨院,中间最宽,两侧稍窄。 南北向,中间也是五重院子,两侧按比例大致是七重院落,并不是标准对称,东边最初朱塬落脚的那座宅子,有一片很大的花园,除了外墙,内里格局基本没动。 反正,这一次,整座宅子大大小小总计有392间房,肯定不会再出现定海时的拥挤状况。 又一次睁开眼,已经到了日常起居的内院。 这是第四重院落。 再里还有一重女卷的住处,将来如果有了孩子,也是住后面。 最后面还有一排依墙而建的照房,住人或储物,照房西北角,还是风水上的标准方位,是一座后门。 门外是一座小码头,乘船可到后湖北岸的后湖医学院和金陵大学等处,朱塬还知道,早前写意、留白、青娘相关的家人,还有最近从明州一起来到金陵的大批工匠,主要都被安排在了后湖北岸的红山或幕府山附近。 因此以后肯定是常去的地方。 不过,朱塬并没有填湖通路或者建造桥梁的打算。 坐船挺好。 早前老朱不是没有和朱塬提起过,要不要换个地方盖宅子,比如城中。 朱塬选择了拒绝。 还是比较喜欢与人保持些距离。 再说眼前的内院,不算耳房,正屋面阔就有七间,进深两间,这些也是朱塬之前听说言官因此非议的一点。 无论是从前厅到后院的一系列七间规格厅堂,还是总体百亩级别的大宅,这个年代,其实都是公侯的规制。所谓‘天子宅千亩,诸侯宅百亩,大夫以下里舍九亩’。不过,因为是老朱特批,而且,大明初立,各方面制度都还没有明确,言官也就只能念叨一下。 来到内院,朱塬在一群莺莺燕燕的细心服侍下,吃过饭,又沐浴一番,还不到八点钟便早早睡下。 累。 而且吧,明天即使不用上朝,不用参加各种典仪,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 根本就闲不下来。 再者,还有后天,那是老朱生日,也肯定不能躲开。 第007章:对比太强烈 朱塬睡下的时候,城东皇城内,吃罢晚饭又考校过离开这些日子儿子们功课的老朱才来到乾清宫御书房内坐下,开始积累的批阅奏章。 不得不说,老朱能打下天下,与他充沛的个人精力密不可分。 史载老朱经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又几十年如一日地天不亮就起床早朝,可以判断,他的个人睡眠时间通常就只有两三个时辰,合四到六个小时,这无疑是一般人很难坚持做到的。 马氏安顿好孩子们,也来到这边。 进门后,下意识瞄了眼再次回到这间书房内的那只大铜柜,摆手示意伺候的宫人退下,走到丈夫身旁,端起茶壶给老朱续了杯水,先找了个轻松话题:“夫君,这次……怎还带了一群雏鸭回来?” 老朱微微皱眉地浏览完一份明着建言他要实行仁政实则是希望给地方减税的奏折,若是以往,他即使不同意,也不会觉得有甚么不妥,被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灌输过各种经济之学后,本能地开始对此反感。 若是减税不能惠及底层百姓,只是肥了那些个大户豪强,还有甚么用? 随意批阅一句,放下钢笔,老朱端起旁边茶水啜了口,才意识到身边妻子和自己说话:“哦,雏鸭……”转眼就来了兴致:“娘子,这可不是一般的鸭儿,是那不经母鸡抱窝,在暖房里用那温度计衡度着孵出来哩,塬儿说了,有这法子,一年千百万只鸡鸭都能得来,还能引出一条产业链。呵,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你不需知道,就把那些鸭儿放花园子里养着就是。” 这才几句话呢,就到了‘塬儿’身上。 马氏想了想,不再绕弯子,问道:“夫君,今日码头上,是想要让那孩子认标儿当……叔叔?” 老朱放下茶碗,又翻开一份奏章,闻言停住动作,点头道:“恰也要和你说说,等这几日忙完,就让塬儿认祖归宗,俺已和他说过,将他过继给俺二哥,就继承了那一房的香火。还有,这辈分……早也和你说过,塬儿是咱自家人,详情……”老朱说着,也看了眼西边墙角的大铜柜:“……明年再给你看,俺就想,算作孙辈即可。” 朱塬过去大半年所做之事,马氏大体是知道的。 本来也是欣慰。 前几日,丈夫提前将那孩子拦在扬州,迫不及待想见的模样,再有儿子一起用饭时有意无意提起,马氏才担心起来。 还再次有些想歪。 马氏可不会允许其他甚么人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本就想等丈夫回来试探一番,没想到,会是这等转折。 稍微松了口气,马氏很快又迟疑起来:“夫君,塬儿过往半年所做种种,妾也有所听闻,确是大功,封侯拜相都不为过。然则,堂堂郡王爵位,如何能轻易许人?” 老朱一心二用地浏览着一份奏章,摇头道:“俺都与你说了,塬儿是咱自家人,若不是继在俺名下干系太大,也不会给二哥,这都是委屈了他的。” 马氏坚持道:“妾还是觉得不妥。” “用一郡王换咱朱家千秋万代,如何不妥?”老朱扭头瞄了眼还要坚持的妻子,想想道:“俺给你看些东西。” 说着伸手拿过桌桉上一叠文书,递给妻子:“塬儿那些个学问,你定是也看过。这些,是过往几日归途上俺和他商议的诸多国策,你瞅瞅,再比一下那些个腐儒的饶舌废话,呵,其中有一份塬儿出的数学试卷,还有一份文天祥的状元卷,那个是治世之才,你必能一眼分辨。” 马氏接过文书,退到一旁拉了张椅子坐下,闻言道:“夫君,文天祥乃忠烈之人,那怕那元廷也是颇多褒扬,可不容诋毁?” 老朱笑道:“俺晓得,呵,塬儿也是如此说道,文天祥之气节,必是要大加颂扬的。只是,他那殿试文章,洋洋洒洒上万言,却都是些老生常谈。塬儿说,他读过之后,觉得不过就十二字而已。” 马氏好奇:“那十二字?” “亲贤臣,远小人,惜民力,修武备,”老朱道:“看看,十二字能说完的事情,硬是啰嗦了一万字。再者,这十二字,那个君王又是不知晓的?塬儿也说,问题是如何做,这才是大臣该考虑并建言的,而不是讲任些个无用的大道理。” 马氏微微点头。 只是,却感觉有些古怪。 马氏不知道有‘洗脑’这个词,但,她的感觉就是,自己丈夫被洗脑了,三句话不离‘塬儿说’。 这正常吗? 闪过这个念头,马氏注意力已经转向面前的文书。 第一份是针对草原的军事方略。 方略开篇主旨,既已拿下关内,未来一些年,大明的主要精力都要放在恢复中原地区生产上面,以便持续积累国力。不过,专注生产的同时,绝对不能放弃对草原的军事压迫,避免关外各部做大,再次威胁中原。 相关措施。 第一个,严格的铁器、盐巴、茶叶等物质封锁。 这一点马氏也知道。 很快略过。 第二个,反向‘打草谷’的闪击战法。 北方各卫,持续出动骑兵对草原进行突袭,目的是消灭有生力量,破坏生产活动,同时,这还能用来训练大明骑兵。 骑兵一直是大明的短板。 通过每年不间断出塞的万人级别闪击战法,类似于冯胜和李文忠突袭开平的那一战,这么做,既能够不断削弱敌人,又能够为大明训练更多的骑兵部队,为将来彻底解决草原问题打下基础。 第三个,步步蚕食。 通过闪击战法不断削弱草原各部的同时,也不能放弃怀柔政策,招揽愿意归附的草原部族。 再就是,大明还将在自身兵力能够投放的区域内,不断建立城池堡寨,一步步向塞外扩张。 比如,彻底清除掉距离北方隘口100里内的敌对势力,就在100里的边界上,建立城池,四周关联堡寨,乃至其他一些防御措施。而这100里的区域内,既可以交给归附部落放牧,也能够适当进行屯田,供养军需。 以此类推。 这份方略背后,还设定了一个六年期的目标,所谓的两个‘三年计划’,以拿下故元上都开平,将这座城池以内的区域全都纳入大明版图,实现长期有效的控制,再以此为根据地,继续向北和向西驱逐草原各部。 跟着丈夫一步步走来,马氏也是懂得军事的。 对于这份方略,马氏的第一感觉,就一个字。 稳! 而且,马氏还看到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历朝历代,对于北方,不是打不下,而是守不了,这份方略最大的特别之处,就是考虑到了一个‘守’字,而不是打完了,守不了,不得不重新退回。 虽然其中还少了各种细节,但,想想那小少年短短半年多时间经营海洋的结果,马氏也相信,对方应该有办法在不糜耗大明国帑的情况下,在北方实现一种至少可以达到自给自足程度的‘守’字。 这也是关键。 以往各朝为什么不能守? 不是缺兵少将。 而是,十斤的粮食,运到北方,路途消耗可能就要九斤,因此,实在是耗不起。 这么想着,马氏有些期待地翻到了第二份。 这是一份基建方略。 相比之前一看便知的军事方略,‘基建’是一个新词,马氏有些不解。 仔细阅读,这才明了。 大概就是疏浚运河、开辟道路、修建桥梁等相关。 不过,其中一些具体阐述,马氏又开始有些不懂。 比如其中又提到了她已经不止一次在丈夫这边看到或听到的‘分配’相关,显然来自某个少年的理论,将这甚么‘分配’分为了两种,所谓‘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和‘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 这甚么‘基建’,就涉及后者。 其中还有举例。 元廷若能够顺畅地将南方盛产的粮食运往北方,支撑朝廷开支,养官、养军乃至养民,也不至于那么迅速地崩坏,被明军如刀切豆腐一般短短一年不到就一路攻破了大都。 然而,元廷想要做到这些,其中关键,就是‘运河’、‘道路’、‘桥梁’等与交通相关的基础建设,这恰恰是元廷不擅长的。 交通,又一个新词。 方略中还阐述,出色的基建,可以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在更加便利地实现‘地域层面的资源分配’同时,还能更加顺畅地推行‘制度层面的利益分配’。 相比之前的军事方略,对于这一份,马氏感觉自己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因为其中新东西太多。 方略最后,还有目标。 同样的‘三年计划’,一个是疏浚从大都到杭州的南北运河,一个是完善从金陵到临濠的水陆交通。 其中也有注解。 三年时间,肯定无法完成长达两千里南北运河的全线疏浚,因此,只能率先对重点淤塞区域进行清理,这需要数月时间的勘测,并做出详细规划。 再就是金陵到临濠的水陆交通。 马氏的第一反应,临濠是丈夫故乡,肯定是因此缘故,于是难免觉得……短期内,必要性不大。 注解却是,为了煤炭。 还附了一张图。 简略的手绘舆图,用红笔标了两个点,一个是淮河边的老朱故乡临濠府,一个是金陵上游当年渡江之地的太平府,一个标了‘煤’字,一个标了‘铁’字。 图下还有一行文字。 明显的某个少年人简体手迹:百亿吨级别的临濠煤矿加十亿吨级别的太平铁矿,足够完成初步的工业化。 不是说交通么? 怎么又来一个……这甚么,工业化? 马氏更看不懂了,但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于是又将这份文书读了一遍,细细品味,才继续往后翻。 随后的文书,或者关于‘屯田’,或者关于‘卫生’,或者关于‘官吏制度’,或者关于‘户籍改革’,如此种种,每一项,都让马氏频频产生豁然开朗的感觉。 某个瞬间,马氏意识到一件事。 若只是其中一项两项,或许朝廷也不是没人能够想到,但,如此多的新政措施,都出自一个人,这简直……都无法形容。马氏忽然有些庆幸,那少年,嗯,照丈夫说法,是朱家的自己人,否则,若是落到元廷手里,甚至再早些,到了陈友谅或张士诚手里,这天下将会如何走势,实在难以预料。 当厚厚一叠文书剩下不多几份时,马氏看到了丈夫之前提及的文天祥殿试卷。 带着几分对比心思,好奇读起来。 首先是殿试题目,内容很长,马氏浏览一遍,这是皇帝陛下在询问治国中的‘天人之道’。 很大的标题。 然后是文天祥的答卷:“臣恭惟皇帝陛下处常之久,当泰之交,以二帝三皇之道会诸心,将三纪于此矣。臣等鼓舞于鸢飞鱼跃之天,皆道体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进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论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当道之化成之时,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远之疑,岂望道而未之见耶?臣请朔太极动静之根,推神功化之验,就以圣问中‘不息’一语,办陛下勉,幸陛下试垂听焉。臣闻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来今之宙,其间百千万变之消息盈虚,百千万之转移阖辟,何莫非道……” 读过一段,马氏很快明白。 当时的宋帝问‘天人之道’,文天祥对以‘不息’二字。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马氏一开始还觉得,这对的很不错。 只是,继续往下读,连续几千字,从天地四方到古往今来,从尧舜禹汤到唐宗宋祖,各种引经据典,反反复复,这也‘不息’,那也‘不息’,马氏很快就味同嚼蜡。 勉强看到一半,还没找到丈夫之前说的十二字相关,就再也看不下去。 因为,前后对比实在是太强烈。 刚刚那些来自某个少年人的各种方略,全都言之有物,让人津津有味。 再看文天祥的这篇文章,即使也明白行文和做事是两回事,马氏还是难免产生一个念头:宋室用这些人治国,能不亡么? 默默地把这份殿试卷放在一边,马氏立刻又看到了另外一份试卷。 只是扫一眼上面的各种数字符号,马氏就明白,这是丈夫之前说过的朱塬拟定用于稍后科举的数学试卷。 好奇开始读起来。 第一题:某县一年缴纳税粮3.2万石,其有民3.5万户,平均每户4.5人。 问:按照三十税一计算,本县全年粮食产量多少? 再问:本县人口,16岁以下人口占比21%,60岁以上人口占比7%,此二者每日需口粮1升,其余成年人口需口粮2升,那么,本县全年粮产,扣除税粮,是否能够满足百姓食用,若多者,多出多少,或者,有多少缺口? 即使已经熟悉了那本《数学基础》,马氏看完这道题,乍一下,同样有些晕。 第一问倒是简单。 第二问,其中有不少换算,还有这甚么百分比,嗯,还要扣除税粮,万一忘了扣除,顿时可就错了。 这,实在是不太容易。 而且,马氏也一眼看出了另外一件事。 这道题目……本身太不准确。 那有任多百姓一天能吃上2升粮食的? 再者,题目里也没有考虑地主和佃户等问题。 不过,马氏又很快明白,这道题,只是一个样式,其背后……嗯,涉及的诸多内涵,马氏一时间理不出头绪,但,肯定比宋帝那道询问‘天人之道’的考题,要实用太多太多。再往后,总计10道题目,都是类似的内容,解答方式,除了数学计算,还有要画曲线走势图的,还有要列举表格的,全都是与百姓生息密切相关的实际问题。 马氏浏览完,一边尝试着解答其中一题,一边想着,比起那甚么‘天人之道’,这才真真是朝廷科举该考的内容。 这么一道题还没做完,耳边忽然传来声音:“娘子……” 马氏抬头,见丈夫笑吟吟地站起身。 瞄了眼书桉上的刻漏,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连忙把面前文书收好,马氏站起身道:“看我……都忘了时间。” 老朱依旧带着笑:“不说你,俺看了也要忘时间。” 说着和妻子一起把这些文书小心地收起来,老朱一边又道:“这下,你应是不反对俺将塬儿过继到二哥名下了罢?” 马氏再次顿了下,这次倒是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夫君做主罢,”说着想起一件事:“标儿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想让……塬儿教他学问,你看如何?” “本就是如此打算,”老朱道:“不止标儿,他每兄弟几个,都要跟塬儿学。” 马氏再顿了下,微微点头,却又道:“就是……这塬儿若认在了二哥名下,你之前说……孙辈,岂不是要喊标儿他每叔叔?” 老朱笑道:“这有甚么,正所谓,达者为师,闻道有先后,没谁说侄儿不能教叔叔每了。” 夫妻两个收视整理一番,一起出了书房。 说过这个,马氏提起另一件事:“夫君,后日你生辰,要如何操办,妾身明日准备?” “就不办了罢,”老朱显然想过,摇头道:“前方将士还在征战,再者,每当这生辰,俺都要想到爹娘……唉,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呵,”说到这里,老朱本来不错的心情忽然转向暗然,唏嘘道:“明儿……你只需安排了后日祭祖就是,俺再让他们拟个诏令,生辰那日一切如常,不需拜表称贺。” 第008章:做实验 前一天晚上很早歇下,新的一天,朱塬依旧睡到九点多钟才起床。 太累。 连续被老朱拉着谈各种事情,朱塬一点都不轻松,不只是很多事情都关系到这个国家的未来,还有一点,哪怕老朱把他当至亲对待,朱塬也不忘时时自省,避免得意忘形。 谨守本分,这才是与帝王相处的长久之道。 因此,很多话语,表面看似随意,其实也都是经过斟酌后才会开口。 烧掉太多脑细胞,身心俱疲。 即将立冬的金陵城,上午还是个不怎么好的多云天气,起了北风,温度也不怎么高,昨晚睡下时,就感觉屋里已经烧起了地龙。 早饭的时候,写意提起,将作司卿单安仁、礼部尚书钱用壬、太医院左使孙守真等一些朝廷官员早早就打发了人过来,询问朱塬何时有空,希望上门拜访,商谈一些事情。 朱塬知道,一个是关于工匠安置,一个是即将到来的科举,还有一个,是后湖医学院相关。 除了这些官员,还有其他各色人等。 比如写意和留白两家的一些老人,青娘家的一些长辈,还有致用斋的几位大匠,乃至老朱最初赏赐朱塬后来被朱塬主动退回那块田地上一干坚持认朱塬当主家的佃户,如此等等,希望来拜见一下。 这些都是依附朱塬的人群。 再就是,很多赶来金陵准备参加科举的读书人,学着前朝惯例,跑来朱塬这边投卷,希望提前得到赏识。 对于这些,写意特意提到了一个,来自福建漳州古家的古仲仁,之前在定海时拜访过朱塬,当下也已经在金陵,带了一干后辈过来参加科举。 听写意大致说完,朱塬就想到了某个画面,若是自己放开了交际,那肯定是门庭若市。 对此,朱塬想到的却是蓝玉。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桉爆发前,这位本在外地练兵的大将被召回,一时间,凉国公府门庭若市,每天各色人等出入,足有上千人之多,这也因此成为蓝玉试图谋反的一条罪证。 这当然是扯澹。 封建时代,做到了蓝玉那种位置,其他不说,以凉国公府本身假子仆从数千的规模,每日出入人流量超过千人,很正常。 延伸联想一下,同一时期得以善终并传续的其他功臣,曹国公李文忠,魏国公徐达,武定侯郭英等一些公侯之家,绝对不会比凉国公蓝玉寒酸多少,更别说老朱那一群被分封各地的儿子们。 因此,事情的根本,显然不在那个门庭若市。 不过吧,明白归明白,没能拿到某个郡王爵位之前,还是要低调一些。 更何况还有个来日方长。 长啊。 只是老朱这边……照曾经计算,都还有三十年。 想到这里,朱塬甚至都觉得,活太久,还挺没意思的。因为吧,自己在老朱这里,只要不脑抽了坦白某件事,其他肯定是没问题,但,再往后,可就不一定。 朱标不是个好相与的。 嗯。 这是曾经。 这一次……还要看情况再说。 想着曾经,朱塬甚至都觉得,将来,老四即位其实也是个挺好的选择,至少,某人对宗室,对功臣,都很不错。 这么胡乱想着,吃过饭,就不再多想。 推掉了所有拜访请求,写意对家里的一些安排,暂时也不想听,就打算逛一下院子,活动活动。 占地130亩的宅子,有多大? 朱塬之前看图,是没有太多感觉的,走起来,才感受到,实在是……不小。 东西南北都超过半里地,与自己曾经的大学不能比,但,却是比他前世容纳两千多学生的高中还要大不少,依稀记得,那座高中总面积也才堪堪一百亩。 再说当下。 内宅两侧,分别是两个相当于占据了四座两边偏院的花园,都是15亩左右,恰好与早前东南角那座别院的花园相当,就是朱塬之前直到离开金陵,都没体力好好走一圈的那个。 这一次,有两个。 嗯。 算上前面的,是三个。 左花园,右花园和前花园。 这次也没好多少,朱塬在西侧的右花园里逛了半圈,来到西墙边依墙而建的长长的两层书楼,就再也不想走。 书楼南北横亘两层院落,类似大宅最北边那一排照房,不过,比照房还要短太多,同样都是两层,照房完全铺满了后墙,达到88丈,这边只有27丈,上下总计隔出16个大小不一的房间。 东边,还有同样的一个。 进去走了走,写意她们已经提前搜罗了很多书本进来,还有朱塬及身边女人们的各种手迹,不过,还远没有达到填满的程度,这让某个强迫症很有些不舒服,于是又出来。 今天也没有看书的念头。 思绪倒是又偏离出去。 想到了曾经游览恭王府时看到的和珅藏宝楼。 自己这……西边藏书,东边藏宝,似乎,也不错啊。 嗯。 不对。 今天为什么不是想到蓝玉就是想到和珅? 这思想很危险啊。 要反思! 来到花园只有一丈多高假山顶的小亭里,反思出来结果。 该吃饭了。 写意吩咐一个丫鬟去传午饭过来,一边蹲下帮自家小官人揉着小腿,想起一件事,说道:“小官人,梧桐那……风衣做好了,还有新靴子,要看看么?” 这时提起梧桐那胡女,是察觉到自家小官人兴致不高,担心胃口也会不好。写意觉得,把某个很能吃的喊来,或许也能让自家小官人多几分胃口。 朱塬点头:“还有其他,都喊来我看看?” 写意答应着,示意蹲在另一边的留白。 留白假装看不懂地眨了眨眸子。 不去。 写意无奈,只能扭头,吩咐旁边某个被从‘虞美人’改成了‘丑奴儿’的漂亮丫鬟:“奴儿,你去前面院子,喊梧桐她们换好了衣裳过来。” 丫鬟又答应着离开。 朱塬等写意说过话,摆了摆双腿:“好了,不用揉了。” 两女便站起身。 当下恰好面南而坐,朱塬手撑着下巴支在石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院落,忽然笑了下:“太大,都有些冷清了。” 写意在旁听着,顿了顿,说道:“那……奴日常再喊多些人在小官人身边?” 之前在定海是没办法,回了这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写意、留白、青娘和洛水几个,就把其他一群莺莺燕燕花花草草很分散地安排在距离自家小官人内宅较远的院落。 其实就是朱塬当下眺望的前面几重院子。 毕竟是自家小官人身边用过的,也不能安排太远。 朱塬点头:“我喜欢热闹些。” 说着再看周围,写意,留白,以及,另外两个丫头,大概分辨出,这是木兰花和清平乐,刚刚还离开了两个,一个是点绛唇,一个是丑奴儿。 青娘和洛水在厨房那边。 嗯。 于是又问:“麻袋和暖娘呢?” 写意道:“鱼儿回家探望爹娘了,暖娘……小官人吩咐的,让她回了金陵,继续当先生,今日一早就去了北边的医学院。” “鱼儿……”朱塬想起来:“……他们一家本来是住在这座岛上的吧,现在呢?” 写意朝南指了指:“在前面岛上,那里也建了一些院子,陛下赏赐的湖民从户都安排在那,还有一些家丁和侍卫,以及,家里的骡马船只,也都在那边照看着。” 写意说完,见自家小官人再次点头,旁边的留白插口道:“小官人,这湖上,东边和东南还有两座岛哩,照理说也是咱家的,要抽空归置一下么?” 朱塬向东看去,不够高,视野被层层叠叠挡住,没看到,只是笑问:“怎么弄啊?” 留白显然考虑过,说道:“东边的,奴觉得可以建一个大些的花园,家里这几个都太小了呢。东南……玻璃作坊很是紧要,或可把工坊建在那里,不虞被外人窥探。” “你倒是想得周到,”朱塬笑了下,却摇头:“还是不要折腾了,只是这座宅子,已经有人在弹劾我。” 留白闻言,还要说甚么,注意到写意眼色,便打住,轻轻嗯了声,不再提起。 青娘和洛水与一群丫鬟拎着各色食盒来到这边。 饭食铺开,朱塬拿起快子,却是接着道:“不过,这几座岛也该有个正经名字了,还有这湖,我一直觉得后湖不好听,还是该叫玄武湖。另外,家里各个厅堂的匾额,抽空让祖上给题些名字。” 朱塬也是很喜欢起名字的。 不过,有些事情,从老朱那里讨过来,比自己弄更好。 皇帝御笔。 还能有另一个称呼,叫护身符。 想到这里,朱塬又记起一个,对洛水道:“明天是祖上生辰,下午你帮我参谋一下,都有哪些礼节。” 这件事,从定海启程返回之前,朱塬就有所考虑。 回程一路也有所准备。 不过,还是要再完善一下。 洛水谨慎道:“小官人,不若找个礼部官员询问罢,奴怕想得不周全。” 朱塬想想也是。 这是大事。 古代皇帝的生辰,叫‘天寿节’,与‘元旦’、‘重阳’、‘冬至’等节日重要性是一致的。 不容马虎。 于是道:“饭后让何瑄和赵续去礼部那边,问一下,最好能请个人回来,仔细和我说说。” 这边说着话,之前离去的并不丑的丑奴儿带着一群和这处中式古典花园非常不搭调的姑娘过来,不同肤色,不同外貌,以及,最大区别,不同的服装。 不只是来自北欧的梧桐、细雨和点点几个,还有其他各种,朱塬都示意身边姑娘帮她们制作相应的服饰,无论是自己曾经给出那些,还是这些姑娘本来的民族服装,反正,好看就行。 为此花多少钱耗费多少材料都无所谓。 不差这些。 当下一看,除了丑奴儿和另外跟过来的楼兰几个,其他一行,呼啦啦的几十个姑娘,朱塬记得,是38个,22个从‘寻寻觅觅’到‘点点’,后面还有16个‘滴滴’,太多,于是一直沿着假山小道排向了地面回廊。 不说万国展览,也是五花八门。 这下真热闹。 其中特意被带到近前个子高高的梧桐最是显眼,不说其他,只是一件修身款的驼色风衣,配合超过一米八的身材,还有这次还多了一顶牛仔帽,还有脚上硬派的黑色短靴,顿时一个英姿飒爽的洋妞跃然眼前。 如果此时再扛一把双筒猎枪,简直完美。 嗯。 抽空试试。 这么刚勾勒完,朱塬还没来得及满意点头,某个大个姑娘就已经凑到他身边,顺从跪下,扬起被牛仔帽遮掩的脸庞,带着希求地笨拙唤道:“大人……” 朱塬:“……” 你这……开口前好歹把口水咽下去啊,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流出来了。 出来了。 来了…… 又一次,瞬间破灭。 朱塬差点脱口而出,感觉带走,送去拉磨。 好吧。 无奈地呼了口气,朱塬把旁边跪着也几乎追上他坐着高度的姑娘头顶牛仔帽拿下,递给一边,这才看了看面前餐桌,指了指其中一盘薄饼。 洛水忍着笑端起来,放在一旁石凳上。 某个如愿的洋妞瞬间忘记了面前的‘大人’,转过去,低头开始吃。 啊呜啊呜。 咦—— 这怎么还护食呢? 朱塬想要伸手过去探一下,怕被咬,只能也开始吃,一边示意旁边排到山下的姑娘们:“都走过来我看看。” 写意她们开始安排。 伴着一旁的‘啊呜’声,还有流水一样秀色可餐的异族女郎,朱塬很快吃过了午饭,让她们把剩余分下去,没有多待,便起身返回正院。 事情太多。 上午稍稍放松一下,下午还是要开始忙。 除了为老朱明天的生日做准备,其他,也是一件接着一件,想做的话,永远做不完。 不想做也不行。 正院主屋西侧的小书房。 朱塬到来,这边已经积累了一摞文书,都是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陆续送来。 首先注意到了一份来自定海的。 明州那边,朱塬之前吩咐过,营海司很快就找到了一座鸟粪岛,随同文书而来的,还有一幅实地绘图,大概是一片海岛崖畔,密密麻麻,全是海鸟。 文书中还给出了估算。 那一片海岛悬崖,积累鸟粪甚多,一次少说也能采集五六船,嗯,大概是标准500料海船的规格。 朱塬稍微算了下。 还是按照100斤一担,一船500担,算六船的话,能有30万斤。 乍一看,挺多。 不过,不能这么算。 换一换,按照一亩地施肥100斤鸟粪计算,这30万斤,其实只能满足3000亩地而已。 顿时又杯水车薪。 不过,虽然少了一些。却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朱塬稍微斟酌,便回信过去,让营海司把岛上的鸟粪全部采集送来金陵。 打算做实验。 虽然之前和老朱说过,但,终究要眼见为实。 如果不让老朱和朝廷诸臣看到效果,营海司那边,还有朝廷,都难以放手去不遗余力地投入。要知道,这个项目可不只是单纯采集鸟粪那么简单。确认有效,朱塬还计划人为打造鸟粪岛。以及,这件事还会涉及到养鸭产业链。 所有这些,都需要很大的投入。 第009章:礼物 何瑄和赵续午后被朱塬打发去皇城,不到一个时辰就再次返回,没有带来礼官,而是老朱的一份诏令抄本和一连串消息。 诏令是关于老朱取消明日天寿典仪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每遇生辰,念父母劬劳之恩,欲养不待,惟痛心而已。今大军征战在外,中原百废待兴,且朕当壮年,不欲以己私而废国事,故今次生辰不受朝贺,百官朝会如旧。钦此。” 还是预料之中。 拜表是不用写了,也不用明天早起赶往宫中给老朱行礼,算上通常还会有的赐宴,类似活动,往往就是一折腾一天。不过,老朱下令说不用理会自己生日,作为二十三世孙,如果真得就不理不睬,那叫低情商。 明天肯定还是要进宫的。 而且,提前一些日子,朱塬已经悄悄准备好了礼物。 除了生辰这件事,还有各种消息。 与朱塬有关的,今天早朝,皇帝陛下当众下令,诛杀六位中书或地方御史按察,罪名是无端构陷污毁朝廷重臣。然后,吩咐礼部商讨筹备朱塬的认祖与过继仪式。 这还没完,又当众擢授朱塬为从一品的中书省平章政事。 因为老朱昨日在龙湾码头的表态,百官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但,这一连串……还是有些蒙。 针对第一件,御史中丞章溢当众反驳,认为皇帝陛下不该因言罪人。 被斥退。 章溢坚持顶回,还在朝会后长跪奉天门外,要求皇帝陛下收回成命。 最后,是皇后马氏出面,再加上群臣也是劝谏,认为皇帝在邻近自己生辰之期杀人不吉,终于让老朱退了一步,六位或中书或地方的御史按察,全部发配琼州,遇赦不赦。 这么闹了一场,另外两件事,朱塬的认祖和过继,还有中书平章的认命,反而没有多少异议。 或许,这一方面是皇帝家事,另一方面,朱塬的能力和功绩,满朝文武也众所周知。 这些之外,还有一个。 朝廷正式确定今年科举时间是九月廿八,同时,老朱任命新晋还未上任的中书平章朱塬、翰林学士陶安和礼部尚书钱用壬共同担任主考。 这倒是朱塬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当初感受到老朱想让自己一个人担下主考职责,朱塬就压力山大,回程路上和老朱一番分说,连制衡的道理都坦白了,为了避免尾大不掉,国家取士,可不能全出一门。 老朱接受了这份建议。 不过,本来是三个正三品并驾齐驱,因为朱塬这忽然又升了从一品的中书平章,显而易见,这次,基本还是以他为主。 朱塬提过,可以让李善长来领衔主持。 老李对老朱的忠心是母庸置疑的,而且,朱塬并不赞成老朱闲置李善长,一方面也是留一个好名声,避免被说卸磨杀驴,另一方面,还是昨日下船前的那个道理,既然不适合彻底闲置,那么,人尽其用,才能避免各种幺蛾子。 … 老朱没同意。 朱塬也能够理解,或许,自家祖宗觉得,朝廷的淮西系已经够多,不能让李善长再借科举发展一批徒子徒孙。 想明白这些,朱塬也就不再多提。 除了和自己有关的事情,赵续两个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同样是今天的朝会上,左相李善长亲自上书,提议遵照古制,设置六部。 开国一年不到,大明很多部门一直都不完善。 就说传统的朝廷六部,西吴朝廷之前就只有吏部、礼部和户部三个部门,加上同样正三品级别的将作司、司农司和大理司,一起执掌六部权柄。 这其实是很不规范的。 就说以‘司,为称呼的衙门,传统上,往往都是正五品级别,归属六部。早先为了显示对相关领域的重视,老朱都设置为正三品,包括朱塬提出的‘营海司,。 如果没有朱塬的出现,想来老朱会很乐意进行一次规范化。 这一次,老朱给出的答复是,再议。 话说回来,这件事还是与朱塬有所关联。 当时百官大概能够想像,皇帝陛下的再议,不会是和他们‘议,,而是某个少年宠臣。 再联想一下,李善长提出设置六部,或许也有着将游离在外的营海司纳入中书权柄的意图,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六部还不见影子,却给自己招来了一位从一品副手。 不算朱塬,之前朝廷已经有四位中书平章,分别为常遇春、胡廷瑞、廖永忠和李伯升。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四人基本都是不行具体实务的兼职,类似诸多将领身上的各种行省平章,更倾向散官荣衔。 这一次,朱塬的这个从一品,肯定是有实权的。 就是不知道当时李善长是在老朱提及自己之前还是之后上书的。反正,以左相的小显眼,不管前后,都难免窝心。 再接着,赵续两个又提起,今天上午的献俘仪式很热闹。 大都一窝端,能不热闹嘛。 而且,还说在礼部看到了传国玉玺的印记。 朱塬前两天就见过。 大名鼎鼎的传国玉玺,另一时空,传闻在元顺帝北逃后,遗失在了草原,再没找到,因此成为老朱的人生三大遗憾之一,这一次,却是被至正帝捧着送到了大明官军手中,并一路快马传送至当时的汴梁大营。 朱塬之前在老朱的楼船上还把玩了一番,就觉得,很有历史意义。 这是华夏数千年一脉相承的标志。 话说回来,老朱的三大遗憾,元太子不归顺,传国玉玺遗失,王保保未收服。这一次,转眼就只剩下一个。而且,没有了元室正统,草原一盘散沙之下,朱塬觉得,王保保今后也很难再掀起太大风浪。 反正,不急。 转眼是第二天,九月十八。 朱塬稍微起早一些,八点多,吃过饭,还没来得及去往皇宫,倒是迎来了传旨的陶安。 … 认祖归宗的事情稍后,这次是关于朱塬的从一品中书平章。 接了圣旨、印信、官服等物事,顺便还有老朱让陶安带来的一大堆文书,比如其中一份这次到来金陵并录档的考生名册,总计一万三千余人,名单足足有一尺厚。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这两日的朝会议题,皇帝陛下吩咐的,比昨日何瑄他们两个带回的更加全面。 首先一个是针对蜀中的明夏政权。 今天朝会,老朱召见了明夏使臣,表示巴蜀自秦汉就是华夏旧土,要求对方返回四川,转告夏主明升,顺应天命,主动归顺大明,如此可保一族富贵。 老朱还许诺,若明夏主动归顺,避免双方一场刀兵,将封明升为蜀国公。比至正帝的归命侯和陈友谅之子陈理的归德侯还高一级,可谓诚意满满。 甜枣旁边就是大棒。 当着明夏使臣的面,老朱下令当下人在陕西的征虏副将军常遇春整顿军备,开辟道路,以待南下入蜀,同时命令此时都在广西的征南将军廖永忠和湖广等处行省平章杨璟班师北上,驻扎武昌。 最后给明夏三月之期。 若三月之后,明夏拒绝主动归附,大明将再多一个征西将军。 朱塬也提前知道这件事。 还是祖孙两个回程时商议的方案,凭借的是提前知道结果,曾经历史上,当大军兵临城下,明夏也是主动投降了的。 而且,明氏一族,结果还是很好的,归顺后被老朱迁徙去耽罗,从此在朝鲜半岛上开枝散叶,几百年后,还成为半岛上人口数万的一个大姓。 这一次,虽然给出三月期限,但,朱塬和老朱之前商议的态度都是,高强度征战了一年时间,各路大军都要歇一歇,就算三月时间到了,明夏没有归附,真正发兵,也要等到明年。 再者,提起陕西的常遇春,只是一种战略威吓。 杀神啊,怕不怕? 实际的征西将军人选是廖永忠,明年发兵,也只会动用廖永中和杨璟那两路人马,外加金陵这边的一部分兵力补充。如果真出现与曾经不一样的变故,常遇春也不会从陕西南下。 朱塬的建议,等陕西再稳定些,年底的时候,最好把常遇春召回。 明年…… 就歇一年罢。 祖孙两个对此态度也很一致,常十万不能死。 蜀中之事外,再一个,老朱下令设立同样秩正三品的营田司,并传旨召回当下人在河南的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康茂才,任命其为营田使。 朱塬也提前知道。 计划大规模屯田的事情,本就是朱塬向老朱提议,还有康茂才,也是朱塬提起。 朱塬的营海使,就是受到曾经担任过营田使的康茂才启发。 再就是,康茂才身体一直不好,记忆中,这位大将也是这两年因病去世。 提前召回,再一次武转文,也是朱塬希望对方命运能够改变。 … 老朱对此也是同意。 同知都督是从一品,老朱不打算像吴良那样,完全拿掉康茂才的军职,只是让对方向下兼任正三品的营田使。和朱塬这个从一品中书平章向下兼任正三品的营海使一样。 其他不说,这个职位给康茂才,也非常合适。 因为,接下来的屯田,初期计划主要还是军屯,让一部分战力不高或者各地投降的士卒彻底转去屯田,好处在于,实行军事化管理,效率会更高。 再然后,今天朝会,老朱还下令将作司派人勘察各地金银铜矿,准备铸币,这件事,老朱再次当廷吩咐由朱塬负责,并让单安仁来找某个少年平章商议具体细节。 林林总总的各种事情谈完,已经是中午。 留了陶安吃过午饭,朱塬没有午睡,带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就赶往皇城。 从北门进宫,通报之后,朱塬乘坐老朱特批的肩舆来到位于内宫东南的奉先殿,这是老朱特意修建位于内宫的家庙,类似于皇城东南的太庙,目的是便于时时上香祭奠。 迎接朱塬的一位内侍说起,皇帝陛下早朝后祭了太庙,午饭后又来到奉先殿的家庙,说是要独处静思。 自己这……会不会来的不是时候? 不过,也没办法,来都来了。 肩舆在奉先殿外门前就停下,朱塬独自进门,穿过殿前广场,踏上阶梯,感觉有些喘的时候,终于来到门前。 让自己缓了缓,等门口内侍通报后,终于进门。 肃穆的大殿内,空气里飘荡着香火味,老朱很没形象地盘腿坐在侧边一张蒲团上,本来似乎在望着堂上诸多牌位发呆,等朱塬走到一旁,才示意正中一个蒲团:“都说让你歇息几日……既然来了,给祖宗每上个香罢。” 朱塬点头,把随身带来的一本册子放在地上,走过去,取了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又规规矩矩地磕了四个头,这才重新来到老朱身边,小声道:“祖上,塬儿当初祭祖就是如此,也不知礼对不对,昨天还想找个礼官学一学,没来得及。” 老朱亲手帮朱塬拉了一个蒲团过来,示意他也坐下,轻声道:“心意到了就成,咱布衣出身,也没任多规矩。” 朱塬点头,在一旁坐下,拿过之前放在地上的册子:“祖上生辰,提前准备的一份礼物。” 老朱瞄了眼:“都说了,不要拜贺。” “不一样,”朱塬递给老朱:“这不是那些个官样拜表,而且,是晚辈给长辈的。” 老朱这才接过,翻开册子。 朱塬轻声解释:“这是塬儿前些日子就开始绘制的一些蒸汽机、内燃机相关图稿,还有几百年后的火车、汽车、飞机等等,照着这些个去做,就能一步步实现工业化。” 老朱看到第一页的简易蒸汽机模型,没急着翻,仔细琢磨着,说道:“你不说了么,这非一日之功,咱不急。” 朱塬顿了下,实话实说道:“塬儿这身子实在不好,怕有个突然……” 刚说到这里,已经被老朱打断:“没地说甚么浑话。” 朱塬见老朱恼怒模样,知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笑了下,却是继续:“……反正,这些给了祖上,将来,哪怕……照着样子做,也不会错了。” “莫要再说这个,”老朱又打断,动作轻缓地把面前画满了炭笔图样的册子翻了一页,转而道:“这次从大都带回了许多宫人,你稍后再去挑二十个内侍带回罢,还有那些个宫女,本是有数千的,从你这里启发,俺吩咐不识字的全放遣了,剩余都是识字的,打算赏给功臣,你喜好这个,也去挑些。” 第010章:三千万 “无论是工业革命早期的英国、法国还是亚洲第一个完成了工业化的日本,它们的国土面积,都只相当于大明一个行省而已。塬儿这些日子偶有思考,想到的一件事就是,对于大明的发展,咱们可以先重点经营一个区域,后世也有类似名称,叫做‘经济特区’。” “祖上,之前那幅煤铁资源图就是我想法的初步展现,最近思考,我觉得,必须还要有出海口,因此,咱们可以以金陵为中心,北到临濠,西到太平,东南到明州,规划一片直隶省区,未来至少三个‘三年计划’,也就是十年左右时间,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专门发展这一片区域。” “经济发展的背后,还有政治原因,也是塬儿很早就和祖上说过的,强干弱枝,主干够强,才能护佑弱枝。再往后,经济向周边发展,将整个华夏打造为一个主干,护佑海外的诸多弱枝。” “说起这个,祖上,塬儿觉得,您现在就该对海外那些地域有所思考了,我是说,另外的大秦、大楚、大晋、大燕等等。” 奉先殿内。 老朱本想独处静思,当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到来,两人不由自主就开始讨论国事。 不住点头地听朱塬说道最后,老朱道:“对于海外,你可有建议?” 朱塬道:“谈及海外之前,祖上,咱们先要把主干的区域确定,塬儿觉得,北到北极,西到西域,东南涵盖诸多岛国,将来都需要划在主干范围内,嗯,总计……按照后世的计算,大概能有3000万平方公里左右。呵,算起来,祖上,咱们现在直接控制的土地,或许就只有300万平方公里上下,不到我规划的十分之一。” 老朱回忆了下看过的地球仪,干脆又对门口喊人,示意赶紧去把乾清宫里的地球仪搬来,一边对朱塬道:“没任地小罢?” 朱塬用手在地面上大致描画了一下几百年后的国土面积,说道:“这些,才960万左右,而咱们当下,只是占据了中原而已。” 老朱望着并没有留下甚么印记的地面思索片刻,轻声道:“这极北苦寒……”说着看向朱塬,笑道:“你来说罢,想来都是有确切说法的。” “当然,”朱塬道:“塬儿规划的每一块地方,都是不可或缺,先说极北,广袤冰原之下,数百万平方公里区域内,不说其他矿产,只是石油,就是蒸汽时代之后的电气时代所必须的能源,曾经的几百年后,石油是咱中国的最大短板,因此被海外多方掣肘。” 老朱点点头,关于石油,朱塬之前也有所谈及,又向西示意:“这……西域,你之前说过,有钾矿,这是紧要的土地肥料。” “是的,但也远不止如此,西域地下同样是富含石油的。” 老朱笑道:“听你说,怎好像就咱中原没这甚么石油?” “有是有,不多,”朱塬想了下,说道:“这就要从石油的来处说起,这石油,还有煤炭,都是远古时期的动植物埋藏地下,经过亿万年的变化,转换而来。因为这转换条件不同,咱们中原地区,相应的物质大部分都转换成了煤炭,就像淮南,还有山西,还有其他地区诸多的小型煤矿,精细一些使用,几百年都用不完。相应的,另外一些区域,就转化成了石油。” 老朱听着这些,却抓住一个词:“亿万年?” “咱们所在地球的寿命,根据后世研究,大概已经有46亿年,相比起来,人类达到文明程度的数千年历史,也不过眨眼一瞬。” 老朱有些唏嘘,想想说道:“这些个,将来教授标儿他们时,你还是少说,容易让人……让人……” 老朱一时间却想不到甚么合适的形容词。 朱塬却有不同意见:“祖上,塬儿觉得,恰恰该多讲一些,让太子和诸位王爷多多了解咱们所处的世界,头顶的星空,乃至整个宇宙,这是很能扩大一个人胸襟的。作为上位者,心胸宽广一些,视野开阔一些,一个人才会变得更加睿智,更容易做出对家国天下都更有利的抉择。” “你这……也是个道理,”老朱稍稍琢磨,还是忍不住道:“要慢慢来,慢着些。” 朱塬也不急,重回刚刚的话题,接着道:“再说乌斯藏地区,这是咱们长江、黄河等诸多中原水脉的发源地,后世有‘亚洲水塔’之称。另外,相比中原地区平均几百米的海拔,嗯,就是距离海平面的高度,换个单位吧,中原地区平均海拔不到百丈,而乌斯藏,平均海拔超过1000丈,祖上也可以想象一下,这1000丈疆土的地下,将会埋藏多少有用的资源?” 说到这里,朱塬又补充:“祖上,进入工业时代,一个国家的经济构成中,当下主流的农业,或者,农林牧副渔在内的第一产业,占比都已经下降到了不到10%的比例,其余九成,都是工业实力。而工业实力的基础,一个是技术,另一个,就是资源。石油、煤炭、铁矿乃至澹水,都是资源。将来的很多国家,因为祖宗留下的土地得天独厚,只是依靠出卖各种资源,都能过得很不错。” 老朱自动把朱塬的描述缩小到自己能理解的范围内,点头:“是这个理儿。” 朱塬接着道:“再就是东南诸多海岛,全部圈下来,目的还是资源,为了给主干留下足够多的海洋资源。祖上可以想象,周边海岛全都是大明国土之后,其间的海洋,也就成了大明的内海,而且还都是相对于远洋来说,相应资源很容易被利用的浅海区域。” “想法都是好想法,”老朱道:“就是,照你说法,只这从300万到3000万,怕我这一辈子都难收拾停当。” “以大明的国力,将相应区域纳入国土还是很容易的,后续,本就是需要几代人经营才能完成的事情,”朱塬笑道:“这还是塬儿刚刚说的,先发展一个直隶省,再向外延伸,直到所有区域全部发展起来。这也是一个把饼做大的过程,政治层面,一个不断将饼做大的国家,也能少很多内耗,大家齐心协力发展,不知不觉,几百年就过去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老朱又想起了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早前提起的‘五百年国祚’。 是啊。 若是能少些内耗,专心这甚么从300万到3000万的发展,眨眼间,几百年就过去了。 对于这地球这寿命,呵,确实就是一眨眼。 这么想着,老朱记起一件事,再问身边少年道:“早前拿下汴梁时,就有廷臣提议定都之事,俺私下琢磨过,这迁都……干系太大,不若设置两京,只又因你提出的诸多想法,一时也没有决定,你倒是说说?” 定都啊! 朱塬稍微琢磨,首先想到的是,这金陵城,似乎,很不合适。 见朱塬欲言又止的模样,老朱问道:“这有甚么可迟疑么?” 面对老朱表情,朱塬一笑,干脆坦然道:“祖上,从一个不太正经的迷信角度,塬儿觉得,定都金陵是很不合适的。” 老朱不解:“甚么叫不太正经的迷信角度?” 朱塬开始掰指头:“这样说吧,祖宗,秦汉以来,从最早三国时代的东吴,到后来,南北朝时代……具体祖宗就要让人去查史书了,再到后来,唐朝之后,五代十国……总之,所有在金陵定都的王朝,国祚都没能超过百年。” 说到这里,瞄了眼老朱,朱塬继续:“这还远远不算完,咱……曾经的大明,开国后,洪武31年,建文4年,加起来35年,然后就北迁了。这当然不能说是国祚转变。但,再到后来,相比迁都临安又持续了百余年的南宋,迁都了金陵的南明……就只支撑了一年。再往后,嗯,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也就十几年。再之后,民国,从定都到陷落,也就二十几年。” 这么说完,朱塬转向老朱:“祖上你看,这金陵,前前后后定都的,应该不下十个,反正,每一次都证明……这就是个让人站不住脚的地方。” 老朱表情古怪地微扯嘴角,一时无言。 大受震撼。 朱塬稍等片刻,才继续,说道:“祖上,这是迷信的说法,还有另外一个科学的角度,嗯,后世有个词,叫做‘地缘政治’,具体定义我说不来,但觉得,用在这里很合适。” 老朱示意朱塬讲来。 朱塬又在面前虚划了一下刚刚描过的地图:“从地缘政治角度,金陵的位置,相较唐之长安,宋之汴梁,距离北方都太远了。而历朝历代,中原的威胁都来自北方。定都长安或汴梁的唐宋,可以就近调动资源,加强北地防御。另一世的大明,迁都北平,还有之后的清朝,都是如此,因而享有较长的稳定国祚。这是其一。另一个原因,北方贵乏,南方富庶,这一方面导致定都金陵的王朝容易沉迷享乐,从上到下,开拓心思都不会太强。而哪怕有些想要开拓的,往北打的时候,也往往因为补给线太长而失败。对应的,北方政权,资源贵乏也导致彪悍,一路南下,还可以就地补充给养,因此,从三国开始,到隋朝灭陈,宋灭南唐,如此之类,往往都是江南政权被江北所灭。” 这么说完,朱塬又笑着补充:“说起来,数千年历史,祖上恰好是唯一一个实现了从南到北统一华夏的开国帝王。” “虚名而已,”老朱念叨一句,继续沉吟片刻,才开口:“照你说辞,这金陵……还真不能待哩?” “好像还有个说法,”朱塬道:“金陵城本身的小格局风水很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俱全,但放在整个华夏地域格局上,金陵处于九宫八卦的死门位置,不过,塬儿不懂这些,或许也是有些人以讹传讹,祖上可以找懂的人问问。” 如果朱塬刚刚一系列或迷信或科学的说法已经让老朱很动摇的话,听到这个‘死门’,顿时就不澹定了。 老朱也不懂。 但,他是绝对相信朱塬的,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肯定不会在这种大事上乱讲。 这…… 怪不得另一世自家标儿…… 迁都。 必须得早早迁都! 再在这‘死门’里住一天都不自在! 朱塬见老朱一副目光闪动好像要立刻逃出金陵的模样,不得不连忙又道:“祖上,若是按照以往的华夏风水,或许是死门,但,这一次,如果咱们能把格局拓展到30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金陵的风水相位可能就变了,也不必太担心。” 说着都有些后悔。 扯这个澹干嘛,古人是真会当真的! 老朱却心意已决:“塬儿,你说说,若要迁都,那里最合适?” 大都啊。 朱塬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这个。 不过,想了想,朱塬道:“祖上,若按照塬儿的规划,从300万到3000万,大明一个都城是不够的,哪怕两京制都不够,我觉得,东西南北,再加一个中都,五京制最好。” 老朱一扯嘴角:“这要多少靡费?” “农业时代,建造都城当然是靡费,”朱塬道:“工业时代,一座都城,肯定是一个经济中心,对一片区域的经济发展往往只有好处。” 这边正说着,殿外响起通报声,几位内侍抬了一只大号地球仪进门,而一同到来的,还有皇后马氏和太子朱标。 朱塬看去,恰好与马氏对视,察觉到皇后娘娘审视中略带别样意味的目光,顿时一凛。 嗯。 自己这……与老朱走得……好像是比亲儿子还更亲近了一些。 这可不好。 连忙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向马氏和朱标施礼。 见朱塬如此恭敬,马氏表情缓和了一些,转向自己丈夫道:“听塬儿在这里又和你说起了学问,妾身就带标儿过来听一听。” “坐,都来坐罢,”老朱一笑,见妻子和儿子出现,他也反应过来一些事情,笑着拍了拍身边,又对朱塬道:“你接着讲,就对着这地球仪,说说你那五京制的设想,还有那3000万平方公里,俺这一辈子是做不完哩,将来定要标儿继续,恰好让他听听。” 朱标刚被父亲拉着坐下,好奇地悄悄打量某个同龄少年……嗯,很快就要成了自己侄儿,听老朱这么说,顿时直起身:“父亲春秋鼎盛……” 朱标还没说完,就被老朱再次按下:“咱自家人,莫要绕这些个废话,”又转向朱塬,摆手道:“塬儿,你接了讲。” 第011章:洪武二十五年(上) 眼看着并肩在蒲团上坐下的老朱一家三口,站在地球仪旁的朱塬不得不打起更多精神,不是因为老朱,不是因为马氏,主要在于,朱标。 这是一个比老朱还需要更谨慎应对的人物。 至于原因,不得不又从曾经的历史说起。 关于明朝历史,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万历十五年》,后世有‘明亡于万历、清亡于乾隆’的说法,《万历十五年》,就是以相应的一个时间点,通过对万历皇帝、张居正、海瑞等一干历史人物生平事迹的评述,介绍大明的万历朝这一重要历史拐点。 曾经看多了明朝历史,朱塬觉得,还可以模彷《万历十五年》,写一本《洪武二十五年》,这肯定会更加精彩。 洪武二十五年发生了什么? 稍微了解一点明史的人都知道,这一年,朱标壮年薨没,明朝历史因此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意外拐点,直到朱棣赢得靖难之役,登基称帝。 然而,一般人了解的这段历史最浅层之下,其实还有着太多太多可以剖析的地方,仔细深入,足够颠覆大部分人对洪武一朝历史的固有印象。 】 虽然是《洪武二十五年》,但,事情其实可以从洪武十五年说起。 这一年,马皇后病逝。 其实也是一个历史转折节点。 相濡以沫一路走来的妻子病逝,对于一向重视亲人的朱元章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自己拥有了天下,却救不了病重的妻子,‘天下于我何加焉’,结果,虽然依旧保持着勤勉,但老朱作为一个帝王的心气却受到重创。 这一年,太子朱标,已经27岁。 从沉浸丧妻之痛的父亲那里接管更多朝政的同时,朱标也开始考虑接班的事情。 实际上,从洪武十年起,当时22岁的朱标就已经开始深度参与朝政,史载‘洪武十年六月丙寅,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启皇太子处分,然后奏闻’。 其中关键,‘先启皇太子’,‘然后奏闻’,想想那画面。 这种情况下,不符合皇太子心思的‘政事’,到得了皇帝手边吗? 更别说弹劾皇太子。 再说回洪武十五年,还有一件小事,这一时空已经和朱塬有过接触的翰林直学士詹同,后曾经一度担任吏部尚书,詹同有个儿子,叫詹徽,当年通过举荐,成为秀才,并且很快被任命为正七品的监察都御史。 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时间点。 马氏是当年八月去世,九月出殡,而詹徽被任命为正七品的都御史,是在当年十月。 历史对于詹徽出仕前的记载几乎没有,但可以推测,詹徽,应该是和太子朱标相识的,甚至,可能又是太子陪读之一。因此完全可以判断,在老皇帝还没有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时,监管朝政的太子朱标,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亲信,安排在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上。 不仅如此,短短两年后,洪武十七年,詹徽就火箭式地蹿升为正二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 再然后,时间来到洪武二十年。 朱标32岁。 三十而立,过了30岁的太子殿下,接班的心情更加迫切,再加上之前几年的酝酿,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这一年的大事,是大将军冯胜率军出征辽东。 不过,这件事的关键,不是冯胜,而是作为冯胜副手的蓝玉。 这一次出征的目标是盘踞辽东多年持续骚扰大明边疆的北元太尉纳哈出,结果很好,双方几乎没有接阵,纳哈出就选择了投降。 其中也有意外。 负责与纳哈出会面商讨归降事宜的蓝玉,在双方酒宴上,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要求纳哈出换上,再与自己喝酒。纳哈出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愤而离去,双方还一度发生了冲突,差点导致招降的失败。 冯胜亲自出面,多方斡旋,才避免了一场刀兵。 然后,关键来了。 兵不血刃地成功招降了纳哈出数十万众,冯胜却再次因为私藏缴获遭到弹劾,不仅没有功劳,还被朱元章收回了大将军印。 之后呢,这大将军印,落到了蓝玉身上。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拜大将军,总管军事,率军15万出征北元。 嗯。 整件事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劳苦功高的冯胜,费力不讨好,劳心劳力地拿下了辽东,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私藏缴获罪名被罢免。 要知道,冯胜的私藏是出了名的。 这位跟随朱元章许久的名将,多年来一直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以往打仗过程中,老冯吃点拿点,都没有受到过惩罚,这一次,为什么那么严重呢? 答桉很简单。 为了给人让路。 给谁? 给蓝玉。 差点搞黄了一场招抚的蓝玉,不仅没有获罪,转眼还成了大将军,相比以往明军出兵往往有多路统帅,蓝玉拿到大将军印,第一次出征北元,就能总管军事,毫无掣肘。 为什么是蓝玉呢? 因为蓝玉是太子朱标的妻舅。 当然了,除了老朱这种异类,天家往往是少亲情的,因此,这一层亲戚身份之外,更多的,肯定还是蓝玉早早就投靠了朱标,成为太子一党。 朱标想要接班,第一个要拿到的,就是军权。 这是常识。 蓝玉就是朱标的军方势力代言人。 征伐北元一战也很顺利,蓝玉率领大军在捕鱼儿海大败元军,彻底摧毁了元室正朔。 班师回朝,有功要赏。 更有趣的来了。 本该被封为‘梁国公’的蓝玉,结果却成了‘凉国公’。 为什么会有这一字之差? 传统观点基本都是,蓝玉娇纵跋扈、侮辱元妃、纵兵毁关,因此受到老朱的敲打,将‘梁’字换成了‘凉’字? 真是这样吗? 这里不得不再次提一点,老朱是一个很双标很分裂的人,对于武将,特别是跟随自己许久的亲信,无论是贪财还是嗜杀,容忍度都很高。 比如,就像洪武三年的大封功臣,本该封公的两人,汤和和廖永忠,止封侯爵的原因,表面上,一个是嗜酒妄杀,一个是擅窥朕意,这算什么大事? 实际原因是,汤和在老朱与张士诚对峙时,负责镇守太湖北部的常州,一度产生了摇摆,还酒后吐真言;“吾镇此城,如坐屋嵴,左顾则左,右顾则右”。《明史·汤和传》记载,‘太祖闻而衔之’。 汤和为什么心存怨念? 当年老朱从军,是汤和帮忙引荐的,谁能想到,本来打算招来当小弟的同乡,一步步爬到了自己头顶,甚至成了主子? 这事儿,放谁身上会平衡? 汤和不平衡也就不平衡吧,还在喝醉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来,还被老朱知道了。 结果,本该是公爵的封赐,降成了侯爵。 再说廖永忠,更简单,这位溺死了小明王韩林儿,对于老朱来说,除去了一个心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某人却不太聪明,把这本该深深埋在心底永远忘记的事情,当成了功劳,还试图以此讨要封赏。 这是邀功么? 这是打脸啊! 于是,本该稳稳的一个公爵,降成了侯爵,甚至又过了一些年,还因为僭用龙凤的罪名被赐死。 僭用龙凤,又巧合又讽刺。 稍稍剖析过汤和与廖永忠,再看蓝玉,表面上那些骄纵一些的罪名,算大事吗? 不算。 那么,为什么是‘凉’呢? 这个‘凉’字,别想太多,就从字面意思理解一下,再稍稍联想。 嗯…… 是不是有人心太热了,于是,皇帝陛下给了一个‘凉’字,提醒提醒。 谁心热了? 提醒谁? 答桉,不是蓝玉,是朱标。 儿子啊,你爹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死呢,你冷静冷静,做事情别这么急。 这才应该是一个合理的真相。 所谓‘凉国公’的真相。 不过,朱标听了吗? 答桉是没有。 继续。 转眼到了洪武二十三年。 胡惟庸桉再起。 起因也很有趣,是蓝玉北征时,带回了一个胡惟庸余党,名叫‘封绩’,这人作为污点证人,再次揭发了胡惟庸的一系列罪状,导致旧事重提。 这里不得不先回到洪武十三年。 最初的胡惟庸桉,其实只是一场很小的桉子,并没有牵连到太多人,特别是那些开国功臣,基本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普通人或许觉得,朱元章废除了持续千年的宰相制度,应该需要很大一场阵仗才能成功,因此,大规模诛杀是难免的。实际是,以老朱当时对朝堂的掌控能力,就只是,杀了,废了,我自己来。 以上。 再说洪武二十三年,已经被尘封的旧事重提,却成了波及诸多开国公侯的一场大波澜。 事情从当年的五月份开始。 从已经执掌监察部门多年的左都御史詹徽弹劾诸多功臣勋贵开始。 詹徽弹劾过诸多功臣‘多行不法’之后,当时的都察院,很快将矛头指向了李善长,以封绩提及的胡惟庸旧事,以及李善长的侄子李佑的诸多‘不法事’为引子,连续多日,反复攻击,要求皇帝陛下处置。 朱元章的应对是什么? 洪武实录记载,洪武二十三年的五月十八这天,面对群臣的不断弹劾,朱元章召见了李善长,原文是‘上诏慰谕之,复召诣奉天门,与语开创艰难之际,为之流涕’。 君臣两个回忆往昔,痛哭流涕。 这是老朱的‘鳄鱼眼泪’吗? 暂时别下定论。 再然后,依旧是洪武实录记载:复至右顺门,上谓群臣曰:“吾欲宥李佑等死,以慰太师。太师年老,旦暮无以为怀。” 简单翻译:太师老了,我想原谅李佑等人的死罪,让他安度晚年。 接着,就是百官的应对:群臣复奏:“善长开国旧臣,任寄腹心,亲托骨肉,而所为如此。臣等考其事反状甚明,敢以死奉法。” 再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李善长是陛下心腹不假,但犯下那么多罪过,证据确凿,陛下若还要袒护,我们就死给你看! 稍稍琢磨琢磨。 这叫什么? 这叫逼宫! 都说朱元章是个杀神,一个杀神,被百官逼宫,连跟随自己多年只想有个善终的心腹都护不住,简直颠覆啊! 面对百官的以死相逼,老朱没有再坚持。 然后,李善长回去后,就自杀了。 广泛传闻的,李善长一家七十多口都被老朱砍了脑袋,只有驸马李祺得以免死,其实不是。 李善长是自杀的。 而李家,不只是李祺,后世诸多证据也都证明,还有很多后辈都活着,并且开枝散叶。 并不是被斩尽杀绝。 不过,从李善长开始,确实有一大批的淮西勋贵,当年或死或贬。 这件事的后续。 五月,李善长死。 六月,左都御史詹徽,兼任吏部尚书。 这意味着,继军权之后,清除掉一大批淮西勋贵,特别还有一直对朝政保持着很大影响力的李善长之后,太子殿下,又拿到了朝权。 还有一个后续。 李善长死后,工部一位郎中,名叫王国用,上书为李善长喊冤:“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藉令欲自图不轨,尚未可知,而今谓其欲左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 老朱的反应是,默然以对。 当年的空印桉,谁敢提异议,老朱就处置谁。 到了李善长这里,老朱只是沉默。 为什么沉默? 因为,这位帝王并没有想要诛杀李善长,他一直希望能留个好名声,君臣相共始终。但,面对压力,只能妥协。 是百官的压力吗? 不是。 是儿子的压力。 百官怎么可能压得了堪称‘杀神’的朱重八? 记得有一本书,好像是叫《权力野兽朱元章》,这大概是很多人对老朱的一种印象。 然而,什么叫‘权力野兽’呢? 朱塬觉得,唐太宗、康熙那种,才更典型一些,谁敢威胁我的位置,哪怕是儿子,我也弄死你。 老朱终究只是一个老农。 再加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打下了偌大一份家业,到了晚年,儿子想要接班了,而且还非常主动,甚至到有些过头,老朱的反应,最大的一个,只是给了一个根本没起多少作用的‘凉’字。 因为他不是权力野兽。 面对儿子,老朱也没有将自己带入到一个帝王的角色,而只是一个父亲。 传统的中国式父亲。 既然你想接,就接吧。 给你了。 甚至,面对太子主导下的群臣逼宫,老朱到底也还是向着朱标,而不是为了一个心腹,和亲生儿子翻脸。 不仅如此,老朱还要帮儿子担下骂名。 王国用上书,明里喊冤,暗带指责,老朱只是默然。 再后来,还有臣子追问,李善长究竟犯了甚么罪,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老朱也不能说是儿子想接位置了,只能找了个‘星变’的理由搪塞。 自始至终,老朱都没有把事情引向自己儿子,哪怕……当时朝野上下,很多很多的人,肯定都知道,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因为什么。 最后的最后,那怕到了史书上,后人也只能凭借一些蛛丝马迹,判断事情的真相。 更多人,懒得理会真相。 就是你,朱重八,狡兔死,走狗烹! 老朱更不可能再为自己辩解。 军权拿到了,朝权到手了,事情还没有完。 老朱对儿子们太好,好到拥有的权力已经威胁到中枢,于是,下一步,就是宗室。 从秦王开始。 洪武二十四年,秦王朱樉在诸多弹劾之下,被朱元章召回京城,同一年,皇太子朱标巡视陕西。 名为迁都,实则接管军权,削弱藩王。 证据是,同一年,蓝玉也来到了西北,领兵追讨一个根本没什么名声的小贼寇。 可以想见,如果一切顺利,在秦王之后,晋王、燕王、宁王等等,一干边镇藩王,要么交出兵权,安安心心做一个太平王爷,要么,像秦王朱樉那样,面临被废黜的命运。 然而,历史到了这里,给大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洪武二十五年,朱标病逝。 第012章:洪武二十五年(下) 朱标病逝之后的事情,还要再从洪武二十五年之前说起。 朱元章有二十六个儿子,虽然很明显地偏袒长子,毕竟孩子多了,相处最久,还是登基之前出生的,肯定更亲近一些,但,老朱会任由长子如同后来他不可能知道的朱允炆那样,一个个简单粗暴地将自己的叔叔们拔除吗? 当然不会。 然而,对于长子处置自己行为太过分的弟弟们,老朱也不反对。 就像老朱并不替那些作恶多端的儿子们掩盖罪名那样,鲁王做了一系列荒唐事,洪武二十二年自己把自己作死,他就直白地给了一个「荒」字作为谥号。 还有秦王,被几位老妇毒死后,朱元章也给了一个远不上褒义的「愍」字谥号,坦言「哀痛者,父子之情;追谥者,天下之公。朕封建诸子,以尔年长,首封于秦,期永绥禄位,以籓屏帝室。夫何不良于德,竟殒厥身,其谥曰愍」。 直白一些:只是可怜你,才没给你一个恶谥。 那么,除了这些死在老朱之前的王爷,其他的,什么态度呢? 老朱曾经给过一个儿子一封劝戒诏书,具体是给哪个儿子,朱塬记不清了,但大致意思是:我现在是你们的父亲,还可以袒护你们一下。等你们兄长即位了,若还不知道收敛,恐怕想要保一个富贵都难。 因此可见,老朱内心对很多事情,都是一清二楚的。 不过,对于长子,老朱也很放心。 因为朱标「做」的太好,每当弟弟们遭遇弹劾,要被父亲惩罚,朱标都会毫无原则地袒护,甚至抱着老朱的大腿哭泣哀求。 长子能做到这种程度,老朱觉得,再不济,其他儿子将来保一个衣食无忧,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 朱标内心对弟弟们的态度究竟又是如何呢? 没有证据,还是只能从逻辑上推断。 这又要从洪武十年说起。 洪武十年六月丙寅,命群臣自今大小政事皆先启皇太子处分,然后奏闻。 再联系一干藩王持续不断地被弹劾。 假设一下,一个真袒护弟弟们到了一种没原则地步的哥哥,恰好还是个朝政「过滤器」,那么,有人弹劾弟弟的时候,他完全可以随手把事情压下来,根本不用送到老朱那里。 朱标没这么做。 不仅如此,大批针对各个藩王的弹劾,只是后世记载下来的,掳掠孕妇,阉割幼童,当街杀人,纵马屠村,如此之类,都简直是耸人听闻。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朱标一方面要维护朝廷公义,一方面,又要尽兄长的职责,所以,一边不拦下这些让父亲看一眼就要失望一分的弹劾,一边又毫无原则地给弟弟们求情? 人性是复杂的。 但,复杂不到这种程度。 更可能是,朱标就是要让老皇帝看到兄弟们的这些破事,才能在洪武二十五年,接连拿下军权和朝权之后,理直气壮地对弟弟们动手。 再说朱元章的态度。 从老皇帝的书信里,可以看出,他对长子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但,儿子们那些堪称惊悚的恶事,让他也觉得,是需要收拾一下,否则,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可能就要毁在一群肆意妄为的儿子们手中。 这还要回到老朱并不怎么掩饰地给几个儿子的谥号。 老朱是明事理的一个人。 于是,洪武二十五年,朱标开始动手,从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次子朱樉开始,而且,巡视陕西的过程中,还找理由一股脑地将自己的一干心腹都带去了西北,让蓝玉等人接管了本该属于各大边镇藩王的军权 。 如果朱标不死,考虑到老皇帝还活着,朱标后续会做的,大概就是一步步收回八大塞王的军权,暂时让兄弟们做一个没有实权只享富贵的太平王爷。 可惜,洪武二十五年,一个大玩笑。 天大玩笑。 然后,大明朝的聚光灯,再次回到了之前一步步被边缘化的朱元章身上。 对于长子的死,老朱是什么态度? 其实就一点,还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儿子生前,几乎就要直接把他的位置给夺了,反正,失去了军权,失去了朝权,老朱也差不多成了摆设,用一个传统的词汇,这是典型的「忤逆不孝」。但是,作为典型的中国式家长,儿子不孝顺,却不是家长不爱孩子的理由,相反,依旧是毫无原则地偏袒着,迁就着。 这从朱标死后的待遇就可见一斑。 朱标死后,每年享有「九大祭」的待遇,不仅是帝王的规格,甚至还远超历代帝王。作为对比,老朱死后,自己享受的,也只是每年标准的「三大祭」规格。 三倍的差距,可见朱元章的心态。 洪武二十五年,当朱标逝去,老皇帝回顾自己的一生,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如果不考虑一个劳什子的皇帝身份,这世上,还有多少比他更可怜的人? 于是,老皇帝崩溃了。 当年刚坐上这江山,老皇帝有过太多太多堪称天真的想法。 希望儿子们拱卫江山,希望臣子们相共始终,希望百姓们安居乐业……然而,随着长子的逝去,再次受到强烈打击之下,曾经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然后,到了洪武二十六年。 蓝玉桉。 传统说法,蓝玉桉和胡惟庸桉一样,都是朱元章在兔死狗烹。 当然不是。 关于胡惟庸桉,已经说过,是太子朱标为了接班在清除异己,特别是对朝堂有着很大影响力的李善长。 再说洪武二十三年的大清洗,目标是淮西系,但,准确来说,只是一部分的淮西系。因为,投靠了朱标的凉国公蓝玉、定远侯王弼等等,同样也是淮西系。 区别是,还心向着皇帝或者不偏不倚想要站中间的淮西系,或者,坚决拥护太子殿下接班的淮西系。 大概就是如此。 从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二十六年,失去了儿子,才一年时间不到,已经到了晚年的老皇帝,可能都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哪有那么多兔死狗烹的心思? 普通父亲晚年丧子,只能悲痛一下。 奈何,老朱偏偏是一个帝王,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帝王崩溃,同样也会流血漂杵。 因此,蓝玉桉,同样不是什么兔死狗烹。 只是一次迁怒。 你每人,拱火着我儿子接班,天南海北地各种折腾,折腾就折腾吧,却把我儿子折腾没了,既然如此,你们这些个混账,也跟着一起去罢! 这才是老皇帝的正常心态。 于是,蓝玉桉,史载,自凉国公蓝玉、吏部尚书詹徽、定远侯王弼以下,株连者,一万五千人! 蓝玉桉是一次迁怒,其实还有另一重证据。 两本书,一个《昭示女干党录》,一个《逆臣录》。 大部分人潜意识里,针对胡惟庸桉的《昭示女干党录》,或许是洪武十三年发行的。 其实不是。 是洪武二十三年。 问题是,老皇帝本有着赦免李善长等人的心思,耐不过儿子的坚持,任由李善长自杀,一批勋贵或诛或贬,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再有心思还出一本书,将曾经的 老兄弟们彻底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因此可以想见,《昭示女干党录》,不是朱元章的本意,依旧是太子一党在操盘。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桉,才短短三年时间过去,老朱肯定不会忘记那本书。 既然你们折腾着把我曾经的老兄弟们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也对仗一下,给你们也弄一本,《逆臣录》就此出炉。 这本书,没有蓝玉的供词,但一干重要党羽中,吏部尚书詹徽,赫然在列。 如果读内容,可以明显发现,各种鸡毛蒜皮,根本就没有甚么完善的谋反计划。 因此,几乎就是一场闹剧。 这其实也可以再次看出老皇帝的迁怒心态。 不想要什么证据,就是弄死你们,给我儿子陪葬,在出本书给你们对仗一下。 真相? 谁在意真相了? 冤? 冤就冤吧。 不在乎了。 洪武朝还有一本书,也不能说是书,寥寥两千多字,大概是洪武二十年前后,诚意伯刘基的次子刘璟每年进京给老朱拜年,根据前后的几次问对,原原本本地记载了他和老朱对话的内容。 这本书叫《遇恩录》。 其中,短短的两千多字,老朱像一个迟暮老人一样念念叨叨,而出现频率相当高的一个词,是「好名」,足有五次。 大体是一个长辈在教育晚辈,要勤勉好学,克己守身,将来和他父亲一样,在史书上留个「好名」。短短的两千多字,「好名」出现了五次,可见老朱当时的心态,他也是想要留个「好名」的。 这一切,在洪武二十五年之后,戛然而止。 老朱什么都不在乎了。 蓝玉桉,迁怒了一场,当年就发布告示,无论是胡党还是蓝党,就此打住。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己也没能料到的,才一年时间不到,就不得不「举兵伐之」。 伐谁? 朱棣。 诸多史书中,都说朱棣是一个阴谋家,提前就准备好了谋反,在自家花园地下室里打造兵器,如此之类。 完全不顾逻辑上的时间线。 老朱是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去世的,燕王是在建文元年七月起兵的,整个过程,才一年出头而已。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周王、代王、齐王、岷王,湘王等兄弟连续或废或死,而朱棣自己,也根本讨得了好,不仅军权被夺,燕王卫队被调走,还遭遇文官的严加看管,并且,不得不将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都送去了金陵当人质。 朱棣还尝试过装疯卖傻。 这其实都是服软。 潜台词就是:侄儿啊,到此为止吧,放叔叔一条生路。 可以说,相比其他已经落难的兄弟,燕王的处境也一点都不好,更别说还有足够的密谋时间。 燕王的起兵,是非常仓促的。 而且,还有一个说法,诸多塞王,以燕镇最强。 又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把拥有甲兵八万还控制着朵颜三卫的宁王放哪里了? 那么,为什么是燕王? 因为朱棣很清楚,上面三个哥哥都已经去世,如果不算朱标一系,他其实是法律意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因此,在自己那个毫不讲一家人情面的侄儿完成了对一群弱势王爷的清洗之后,接下来,第一个就是他。 已经都把儿子送去当人质了,建文帝还没有缓和的迹象,不反,难道等死? 燕王反了。 开始的时候,朱棣完全处在弱势地位,被官军追着打,如同流寇。 直到拿下了宁王的军权,才拥有了和官军对抗的实力,然而,双方的差距依旧很大。 谁也没料到,就这么拉拉扯扯了四年,竟然……成了! 建文四年,燕军奇袭金陵,一战定江山。 永乐皇帝即位。 这一场因为洪武二十五年那一场大变引发的波澜,才正式宣告终结。 第013章:五京制 奉先殿内,朱塬摩挲着面前的超大号地球仪,假做沉吟斟酌地思绪飘飞片刻,面对一旁的一家三口,也不敢走神太过,收回注意力,很快回到刚刚的‘五京制’问题上。 将地球仪的中国一边转向老朱几人,朱塬开口道:“祖上,讲述五京制之前,还是先要简单向娘娘和殿下解释为何如此,这其实依旧涉及经济之学。” 听到‘经济之学’的字眼,本就目光好奇的朱标更打起了一些精神。 老朱之前已经让长子接触了不少朱塬提供的学问,包括朱塬身边的地球仪,但还没有把经济之学拿出来。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老朱稍微沉吟,想想那元廷已灭,接下来,大明的朝政重心就是发展经济,而长子虚岁也算十四,确实该多接触一些相关知识。 于是点头:“你尽管说来。” 见老朱同意,朱塬正要开口,反而又短暂卡住,需要说的太多,三两句话根本就讲不完,一时间也就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不得不谨慎。 因为刚刚关于‘洪武二十五年’的联想,朱塬意识到,回到这个时代,相比老朱这个明面上的boss,朱标才是更难缠的一个,稍微处理不好,后果难料。 因此,哪怕某个少年当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朱塬也不敢掉以轻心。 再次斟酌片刻,朱塬终于道:“关于经济之学,涉及实在太多,今日哪怕讲到深夜也不可能说完,殿下稍后若有不明,可等塬儿今后再慢慢解释,我暂时只能围绕五京制展开。” 长子还没开口,察觉到朱塬明显束手束脚模样的老朱已经摆手,笑着道:“你尽管讲来,就从咱俩刚刚话头继续,这是大学问,标儿一时不明也是正常,不需太过迁就他。”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又见朱标也是谦虚地附和点头,便也故作放松地开口道:“首先要简述一下农业时代和工业时代。自华夏有历史记录开始的漫长数千年时间,直到当下咱大明,生产以农耕为主,因此称作农业时代。农业时代发展数千年,生产力已经很难再有根本性的提高,这就导致生产和分配的局限性越来越强,进而引发王朝的持续更替。‘生产’和‘分配’,是经济之学中两个重要的基础概念,殿下就学多年,想来,只从字面,也能大致明白这两个词汇含义?” 说着看向朱标。 朱标稍稍斟酌,内心其实不太明白,毕竟朱塬刚刚话语里的新词太多,表面上却还是点头:“大致……明了。” 朱塬接着道:“解决的方案,就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实现生产力的一个突破,这就是我给祖上构思的工业时代。何为工业时代?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在明州进行海捕,想要捕鱼,需要工匠制作船只,需要工匠制作渔网,如此之类,船只和渔网,因为是工匠所造,因此可以称作‘工业产品’,我们利用这些工业产品去捕鱼,这就相当于又一种的‘生产’,不同于传统在土地上种庄稼的‘生产’。实际上,这个例子并不贴切,但因为已经是事实,才拿出来让殿下进行理解。简单来说,工业时代,就是通过种种工业手段,利用各种工业产品,最终实现远超农业的更高效率生产的一个全新时代。” 说到这里,面对朱标眸子里更加明显的疑惑,朱塬示意还被老朱按在膝盖上的那本册子:“祖上手中画册之上的蒸汽机,还有其他诸多器械,就是工业时代所必须的各种生产工具。再形象一些,工业时代,通过各种工业器具,我们能实现传统农业时代人力一百倍、一千倍甚至一万倍以上的生产效率,因此可以得到更多的生产成果,生产成果足够多,也就能养活足够多的人。只要老百姓吃饱了饭,这天下,那怕百年千年,都不会出现动荡。” 朱标还是似懂非懂,但到了最后,却不由点头。 老朱感觉到,因为儿子到来,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的注意力就很大程度上转向了对方,他对此没有甚么郁闷,反而很是欣慰,见儿子目光希冀地望向自己膝上的画册,笑呵呵道:“先听塬儿说,稍后给你看。” 朱标重新转向朱塬。 朱塬短暂停顿,示意面前的地球仪:“想要进入工业时代,一方面,是生产工具,另一方面,是生产资料,比如,最常见的一些,土地、矿产、水源等等。刚刚我和祖上恰好谈到这里,按照我熟悉的某个计量单位,当下大明控制的国土面积,其实只有300万平方公里左右,但,想要确保一个全新的工业时代拥有足够的生产资料,这3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咱们需要向外扩张,将大明土地扩张到目前的十倍……” 说到这里,朱塬示意一旁的地球仪:“……大致是,北到极地,南到南海,西到西域,东到大洋。” 这一次,老朱父子没有开口,一直安静旁听的马氏忍不住道:“这……如此之大的国土,远超汉唐,就算能打下,又需要多少兵力驻守,再说……诸如那极北和西域,都是蛮荒之地,要之何用?” 如果不是照顾这大殿里三个男人的面子,马氏差点都要说出‘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之类的词汇。 朱塬很能理解马氏的反应,又不得不耐心地将各个区域拥有的各种资源详详细细分析了一遍。 不过,等朱塬话落,马氏依旧道:“就算你说都是事实,这些个‘石油’、‘钾矿’甚么的,数万里之遥,如何能运来我中土?” 朱塬微笑着耐心道:“娘娘,答桉就在祖上手中的画册上。不说后续的其他,只要实现了最基础的蒸汽机,造出蒸汽火车,通过到时候贯穿全国的铁路网络,就能将当下三月时间的路途,缩短到三天之内。” 三月路途缩短到三天? 这完全脱离了马氏的想象范畴,她不由质疑:“如何缩短,还能飞不成?” “如果飞的话,”朱塬依旧耐心道:“可能只需要三个时辰,而方法……塬儿也附在画册里了。” 妖言惑众! 这是马氏的第一个念头。 朱标则是再次看向父亲手中的画册,越发好奇。 面对马氏的质疑,朱塬不得不对老朱道:“祖上,还是把那蒸汽机的图样给殿下和娘娘看看吧,我顺便讲解一下。” 老朱点头,献宝一样笑呵呵地翻开册子,放在坐在夫妻俩中间的儿子膝盖上。 马氏和朱标一起看来。 朱塬也开始讲解:“蒸汽机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利用水气化时膨胀为水蒸气所产生的力量,反复推动气缸活塞,形成一种可以循环的往复运动,这种向外输出的动能,再通过传动系统,可以实现很多具体的机械运动,比如车辆和船只的前行,再比如,用来打铁,或者,制作成抽水机,从低处向高出抽水等等。” 这次是朱标开口,抬头望过来:“水烧开了化为水……蒸汽,这俺知道,只是,翰林,这水蒸气,能有你说那种推动车辆前行之力么?” “当然,”朱塬朝周围示意:“殿下,咱们周围到处都存在空气,体内体外都一样,形成了平衡,因此您才不会觉得什么。但,液态水转为气态水时,产生的力道,其实是非常庞大的。嗯,其实另一种更形象,火药。殿下,所谓的火药爆炸,就是固态的木炭、硫磺和硝石粉末在一瞬间转化为相当于他们体积成百上千倍的气体,产生了强大的冲击波,因而伤人毁物。联想之后,再看这水化为气,相对于火药,其实是一种比较漫长的温和的转化,但它的转化力量依旧在,因此可以供咱们使用。” “既如此,”朱标又低头看了眼面前图样,其实更想往后翻翻,却没动作,重新抬头:“翰林,你能造一个蒸汽机给俺吗?” 这下,老朱和马氏也一起看过来。 老朱刚刚还想着称呼的问题。 两个少年,一个喊殿下,一个喊翰林,他觉得有些疏远。不过,再想想,这样也不错,毕竟朱塬的身份,本就是他强扭来的,若让儿子喊朱塬侄儿,或者反过来,喊叔叔,反而更别扭。 这样刚好。 听儿子问道这里,也有些期待地看向朱塬。 朱塬稍微斟酌,点头道:“只是制造一个蒸汽机模型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想要实现广泛的应用,没有十年二十年的积累,恐怕是不行的,因为这首先就需要成千上万台的蒸汽机。” 老朱见朱塬说可以,立刻道:“那就赶紧造一台出来俺看看,呵,这次带回了几万的工匠,本就是要让你安排的,都给了你。” 哪里需要几万人啊。 不过,朱塬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可能需要几个月时间。” 老朱很期待,闻言又压下性子:“你慢慢着来,事情多,也不需太急。”说着顿了顿,又示意一旁的画册:“还有个,内燃机,能造么?” 朱塬这次就只能摇头:“内燃机的原理,其实还是燃油的气化提供动力,不过,这比蒸汽要激烈很多,类似火药,其中还涉及到很多的技术问题,关键一个……祖上,大明当下国土上,也没有石油。” 老朱还有些不太想放弃地追问:“其他油不可么,让人多熬些猪油牛油?” 朱塬:“……” 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些无语的模样,老朱咧嘴一笑,摆手道:“算了算了,就先把这蒸汽机做出来给俺看看。” 掰扯了一堆,朱塬终于能把话题转回刚刚:“再说五京制,工业时代,不同于依附土地的农业生产。工业生产,可以集中,因此,在广袤的300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设置五座京城,一方面可以集中相应区域的资源进行工业生产,这是经济层面,另一个,就是政治层面,可以加强朝廷对相应区域的控制。” 刚刚解释了那么多,朱塬这么一说,无论是朱标和马氏,也都听懂了大概。 老朱道:“你具体说说,这五京,该设在哪里?” 朱塬直接点向一个位置:“首先是中京,塬儿的建议是大都。为什么不是金陵,刚刚和祖上说过,金陵的位置……” “莫再说了,死门,听着晦气……”老朱打断,转向旁边疑惑的母子两个:“……这金陵城呵,咱不能久待。” 朱标还没反应过来,马氏已经挑眉道:“夫君要迁都,这可是大事?” 见妻子模样,老朱都能猜测她要念叨甚么,又摆手道:“不急,俺也不急哩。” 这边夫妻两个说着,朱标看向朱塬,问道:“翰林,为何不选汴梁?” 朱塬示意面前的地球仪:“殿下请看,一方面,汴梁的地理位置,虽然有黄河阻隔,但周围一马平川,实在不适合作为都城。另一方面,若从我规划的3000万平方公里国土来看,大都,才是偏向中心的一个位置,而且,大都两面环山,属于天然屏障,东边又有出海口,也便于发展海军,开拓海洋。” 老朱安抚住妻子,此时也看过来,说道:“俺以为你会把大都作为北京哩,这……若是大都为中京,北京该是在哪?” 朱塬手指向北,划在了一片大湖畔:“这里,咱们可以在北海畔,建造一座全新城池,控厄广袤的极北之地。” 北海,就是后来的贝加尔湖。 不等老朱等人发问,朱塬就继续:“北海是一座很特别的湖泊,一方面,它非常的深,传统湖泊能有十丈深度,就算是深水,而北海的深度,却能达到200丈以上。另一方面,北海还是一座澹水湖,水乃万物之根本,而咱们这座地球上,澹水资源其实是非常贵乏的,因为足够广袤,又因为足够深邃,只是一座北海,就占有了地球上所有陆地澹水资源的五分之一,因此,这是大明绝对必须守护的一份资源。” 这番话出口,老朱是品味,马氏是疑惑,朱标又直接问出来:“翰林如何知道这些?” 这…… 朱塬看向老朱。 老朱回过神,对长子道:“塬儿经历颇为离奇,以后和他学习诸多学问,你只管相信就是,莫要追寻这些来处。” 朱标乖乖点头:“爹,孩儿记得了。” 嘴上这么说,朱标倒是又想到了父亲书房里的那个大铜柜,想来,秘密就该在那里。 朱塬接着道:“再说南京,塬儿有两个建议,一个在这里,广州,另一个,在南海之上,这里有一片海峡,是从南海离开咱们这片大陆的唯一水道,名叫马六甲,犹如潼关、居庸关那样的战略要道,将来,咱们或可以在这里,建造一座都城。这些,就需要祖上,还有殿下,将来定夺了。” 认真倾听的朱标注意到最后一句,下意识点了点头,感觉心里很舒服。 老朱却没怎么在意这个细节,只是斟酌:“这……还是要从长计议呵。” “出海口很重要的,”朱塬又看了下地球仪,说道:“不过,等将来收回了云南,在一路南下,那马六甲,也就不会是咱们在南边的唯一出海选择了。” 等老朱又微微点头,朱塬接着道:“再说东京和西京,与南京和北京类似,都要脱离咱们以往的考虑,西京,塬儿建议将来在西域挑选一座城池,重点经营,至于东京……”朱塬手指在日本列岛上比划了下,最后点在一处:“这里,最适合作为东京。” 这个东京,当然就是曾经的某个东京。 老朱也当即追问:“为何要在那日本岛上?” 朱塬道:“还是两方面,一方面是资源,塬儿之前和祖上说过,舟山渔场,是咱中国的第一大渔场,但,若说咱们整片大陆外海的最大渔场,不是在中国的临海,而是在这日本的外海,叫做北海道渔场,这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 说着在日本海外一片区域画了个圈,朱塬又继续:“另一方面,短时间内,呵……我是说,未来一两代人的时间,咱们想要抵达大洋对岸的另外一片大陆,只有一条可行通道,就是沿着日本外海出发,向北,绕一个圈,才能够抵达,因此,东京,也就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 第014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三条 朱塬从来没有想过能重回数百年前,因此,去年在这个世界睁开眼之后,他一直就有些走一步看一步,哪怕每一步都想得很多,还是难免出现意外,就像某个本来打算持续三年的计划,三个月不到就被打破。 再然后,主动请缨去往明州。 这也是临时起意。 再就是当下,奉先殿内,面对排排坐的一家三口,朱塬发现,自己的思虑还是远远不够。 朱标啊! 压着内心浮起的各种心思,朱塬讲完了「五京制」的设想,就主动显露出了疲惫神色,希望老朱放过自己,回去……很多事情,还是得好好琢磨琢磨。 琢磨琢磨。 对于五京制,老朱本来还有诸多细节要问,不过,他也一眼看出了朱塬的疲惫,带着些许关切地埋怨道:「你这身子啊,眼看又累了,既如此,今日就这样罢,等有时间,你再仔细说说那在海外再造「大秦」、「大楚」、「大晋」的事情。」 朱塬:「……」 祖宗啊,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果然,老朱这么说,身旁一脸好奇的朱标就问道:「爹,甚么「大秦」……这些?」 「就是把你弟弟每将来分封在外,长长久久拱卫咱大明江山的事儿,」老朱说着,指了指地球仪:「你看呵,除了划定为咱大明国土的区域,海外还有诸多陆块,这些也不能放过呵。」 朱塬的目光中,朱标一脸纯良地看过来,扫了眼地球仪,似乎顿了下,却还是道:「爹,那海外之地,咱不能一块拿下来么?」 朱塬这一瞬间很想抢个话。 能! 殿下,你想要月亮都行,都是你家的。 这么想着,心里正琢磨要如何开口,老朱已经道:「只是塬儿划定的这些个主干,就够咱经营几百年了,那能都吃下。」 朱标看过来。 朱塬也已经想好,连忙接话道:「祖上,殿下,这海外之地,只要大明能够抵达,法理上,当然还是归属咱大明的,我曾经和祖上提过一个「日不落帝国」的说法,就是如此。只是,因为距离太远,最好能派驻藩王镇守。」 感觉不够,朱塬又继续:「还有,另外一个,我和祖上谈过的「强干弱枝」想法,至少未来几代人时间,咱们都要以发展大明国土为主,这种策略下,海外之地,作用更多倾向于为大明提供粮食、矿产等基础资源,而且,保持这些领地的弱势,也能确保「强干」对「弱枝」的控制。至于另外的「大秦」、「大楚」等等说法,或许要等几百年后,才能成型。毕竟世事无常,将咱朱氏血脉分散开来,只是一种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想法。」 朱标听朱塬这么说,略带认可地微微点头。 老朱觉得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法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再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就也跟着点头。 只有作为旁观者的马氏,虽然也认真听着这些,但注意力并没有完全在此之上,而是放了一部分默默观察地球仪旁边的小少年,因此注意到,说起这些时,朱塬的情绪……似乎有些急切。 好像在解释甚么的样子。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很淡的感觉,马氏稍稍琢磨,也就略过。 这些话说完,老朱就没有继续,而是让朱塬今天可以先回去,还不忘提及之前的事情,让他去挑选一些内侍和婢女,朱塬没有推辞,倒是说起,让老朱随便吩咐人随便送来就行,不用挑。 给什么要什么! 马氏对此也过问了几句,同样不反对,就比如内侍,这次从大都带回来的有些多,宦官又不适合随意遣放民间,给朱塬一些,反正是自家人,等之后认祖归宗, 就更没甚么法理上的障碍。 就是很直白地劝了朱塬一番。 身子弱,对女色一定要克制,别伤着。 朱塬只能虚心称是。 离开前,突然又想起一些事情的模样,对老朱道:「祖上,这次从明州回来时,还给殿下和几位王爷带了些礼物,都是些不值钱又能寓教于乐的小玩意儿,本想过了今日祖上生辰,明天再送来。恰好殿下在这里,塬儿也不知诸位王爷喜好,不如就让殿下这个兄长分发给弟弟们好了?」 其实没带。 太匆忙,没想到那么多。不过,回去找一找,肯定不缺。 老朱笑着点头:「送来就是,」说着又转向长子:「你来分给弟弟们,可要有做兄长的气度。」 朱标连忙答应。 朱塬又转向马氏,这位也不能忽略:「娘娘,还有一些玻璃器皿,都是日常家用,明日也一起送来。」 马氏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听说这玻璃与黄金等值?」 「其实是不值的,」朱塬道:「不过,这不是平民能消费的东西,专门要卖给富人和海外客商,就故意定价贵一些,获得了利润,还有税收,反而能补贴国用,惠及百姓,这些,塬儿都和祖上谈过。」 说着再次转向老朱:「说起来,祖上,关于玻璃公司,塬儿最近想把水晶一起加入进来,算是专卖,股份也要重新规划一下。是这样的,当初做这玻璃,塬儿只是为了温度计,还有制作一些可以研究化学、医学的玻璃器皿,没想到会这么值钱,一年利润能有百万贯级别,之前,哪怕只占两层股,塬儿也花不了那么多,私下想想,还是不要了,都置入皇家的资产管理公司。不过,塬儿也要建言祖上,无论什么公司,赚了钱,还是要尽快花出去,比如投入到于国于民都有利的教育、科研上面,或者,哪怕开发新的生意,也是好的,反之,如果堆在那里,就只会是一堆无用的银铜。」 老朱对于最后的一些话语点着头,却是道:「你还是占一些,俺最近也想过,这甚么的皇家资产管理公司,只是将来给宗室一个……呵,也是你说法,叫兜底,这鸡蛋也不能放一个篮子里。这样,就给你一成罢,虽一年有十万的利,想来你也不会是个乱花的,和你说一样,都做些想做之事。」 老朱这么说,朱塬也没拒绝,又道:「还有管理层的分红,祖上,塬儿之前的设置就是,那些管事的,他们只拥有按相应股份的分红权,这股权,还是咱们手中。其中差别,祖上应该也能明白。塬儿建议,将对所有玻璃公司工匠的分红提升道5%,涵盖所有人。祖上,这可不是我有什么私心,还是经济之学的分配相关,将社会利益给底层多一点,就相当于盖房子多垫一些地基,房子才会更牢固。」 「俺明白这理儿,既如此,五分就少了,所有工匠,也算一成罢,具体如何分配,你来规划。」 朱塬长揖道:「塬儿替工匠们谢过祖上。」 老朱笑着摆手:「呵,你先回罢,再说就没完了,来日方长。」 朱塬也笑,却再次转向朱标:「还有最后一个,塬儿给祖上的那诸多学问,殿下也该学了,殿下今后若有不解,塬儿斗胆可帮忙解惑。」 「本就是要你来教的,那有甚么「斗胆」,」老朱再次赶人:「去罢,才觉着你竟是恁啰嗦。」 马氏和朱标都轻笑出来。 都说自己啰嗦了,朱塬只能闭嘴,规规矩矩地再次对三人施礼过,才离开奉先殿。 坐上肩舆,耗尽心力的朱塬直接蒙头开始睡觉,出了宫,也没有换轿子,继续睡。倒也没人打扰,继续一路被送到后湖。 今天下午这一次,实在是太耗心神。 只说最后,无论是重新规划海外领属,还是临时起意送礼物让朱标负责分发,全带着心思在其中,目的都是让某个小少年感觉自己被重视,乃至享受自己太子殿下的身份。 还有自己的一种表态。 再结合诸多思虑,朱塬也再次领悟,总结出了洪武朝生存之南第三条:太子优先。 因为曾经的那些记忆,朱塬不喜欢朱标。 不过,曾经作为一个商人,还是一个相对比较成功的商人,不可避免和各种圈子的人接触,各种堪称糟烂的人物,朱塬都不知道交往过多少,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好人成功的几率太低。 几乎没有。 因此,对此曾经,朱标其实不算恶劣。 朱塬可以确认一点,哪怕是作假,几十年演下去,只要老朱活着,朱标就很难突破内心的某些条条框框,比如,友爱兄弟,比如,重视亲情。 因为老朱珍视这些。 为了表现出一个好儿子的状态,朱标也只能珍视这些。 对于朱塬来说,这首先就是一层非常有效的护身符,只要自己不去做类似曾经老朱亲儿子们的那些荒唐事,只要老朱活着,朱标对他再不满,也得忍着。 而且,这还只是曾经的模板。 这一次…… 首先,朱塬对朱标没有威胁。 其次,之前规划的一些事情,朱塬忽略了朱标可能的想法,那么,之后,改呗! 至于大明将来如何,关我屁事。 朱塬的想法很简单,对于雄才大略的皇帝,就给出雄才大略的规划,如果没有那么开阔的心胸,那也随意,爱咋咋地。 因为曾经没什么遗憾,这次也没什么遗憾,朱塬的历史观,一直都如他内心真实的性格。 冷淡。 甚至冷漠。 历史就是历史,而且,历史和现实,也没什么区别。 最终都是一个圈。 曾经的朱塬对现实都充满了悲观,更别说这历史,他性格中上进的一面会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很多事情,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但,另一面,对于很多事情,依旧会很淡漠。 就比如之前和老朱描绘过的种种蓝图,那其实都是为了应和某个理想主义者。 看多了历史,朱塬很清楚,现实会如何。 就像那个「大楚」、「大秦」、「大燕」等等拱卫「大明」的想法,其实,眼前就有一个反例。元室覆灭,远在西方那一群成吉思汗后裔创建的汗国,可没一个替名义上的宗主国出头的。 大家还是各过个的。 因此,就是个理想化的噱头。 再说朱标。 曾经那是曾经。 这一次,既然自己连老朱都能「洗」,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哪怕三观已经初步成型,终究比不过一个不惑之年又历经世事的成年人,「洗」起来,更不会太难。 反正,生死都不是什么大事,其他还能有什么? 当然了,还是不能太随心所欲。 要规划规划。 比如,老朱当下毕竟还是皇帝,朱标又年少,如果自己太靠过去,哪怕某人从一个父亲角度不会想太多,但从一个帝王角度,难免会觉得不舒服。 尺度还是要拿捏好。 耳边传来声音,朱塬掀开身上的皮裘,见写意几个站在一边,一时间也不想起来,张了张手:「来,抱抱。」 写意只是笑。 留白见写意不动,自己便矮身坐在肩舆旁,却还故作矜持:「小官人,外面冷,进屋罢?」 朱塬搂住留白小腰:「你亲一下,我就进屋。」 留白脸蛋顿时红起来,瞄了眼旁边,感受自家小官人手上力道,便假装顺从地贴过来,嘴巴都不张,只是两片凉凉的唇瓣,轻轻在朱塬脸上印了一下。 然后顺势把脑袋埋在朱塬肩头。 太羞人了。 满怀的女儿香,朱塬很惬意,于是就这么安静地抱了一会儿,感觉天色都暗了些,才终于拍了拍伏在他身上呼吸一直挺急促的某妮子:「起来了,要不你背我进屋?」 依旧把脑袋埋在朱塬肩头的留白嗯了声,撑起身体,还是脸蛋红红,却伸手过来。 朱塬笑着拒绝:「不要,你太瘦了,趴你身上我怕硌着。」 留白顿时看向旁边。 本来站在写意稍后些的青娘往前挪了挪,期待吩咐的模样。 当初成为院子里唯一一个过百斤的,想要减来着,没减掉,因为小官人不许,说肉肉的才舒服。 见青娘小动作,朱塬朝她勾了勾手。 女人立刻挨过来,蹲下身。 朱塬却只是捏了捏青娘下巴:「笨女人,你怎么这么可爱?」 青娘脸庞顿时也红起来,眸子都润了几分,伸手过来:「小官人,奴背你进屋?」 朱塬道:「你求我。」 青娘很听话:「小官人,奴求你了。」 「换个称呼。」 青娘依旧顺从,小小声:「爹……」 「真乖。」 朱塬说着,却已经坐起身。 总是被女人背,实在有点不像话。 下了肩舆,朱塬踏上台阶走向正屋,一边道:「赶紧弄饭过来,这一下午的……好饿。」 第015章:上门 想要再歇两天,却实在歇不下,想想一大堆要做的事情,不去做的话,感觉睡都睡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亲自安排何瑄去往皇宫送去昨日说过的那些礼物,这是前一天晚上连夜备下,朱塬随即便又从大宅后门离开湖上,与礼部尚书钱用壬和翰林学士陶安提前约好,目的地是红山东麓的金陵大学。 今天是九月十九。 距离老朱确定的科考时间只有十天,既然被任命为主考官,虽然很多事情礼部一直都在做,朱塬还是想要亲自安排才能放心。 受召抵达京城的各省士子,少数自行寻找落脚地之外,大部分都住在金陵大学今年新盖的大批学舍内。 因为免费,官方还包三餐。 而且,考试完,大部分士子,后续也会直接在金陵大学就读,或者任教。 朱塬提前已经有过很多考虑。 这次到京的士子,只要识字,不算太过于滥竽充数,同时也没有什么劣迹的,基本都会留下,按照年龄和资历,进行各种安排。 首先一个,30岁,是一道坎。 三十而立。 当然了,毕竟刚刚开国,这次……或者未来一些年,都不会太严格,但规矩还是要逐渐定下。 基本就是,14岁以上到30岁以内的,根据考试成绩,优先安排进学,相对来说,越年轻,越会重点培养。 其中,14岁入门,这是参照朱塬之前给老朱提议的小学、中学、大学三级教育制度。7岁开始到10岁,小学,11岁到14岁,中学,15岁到18岁,大学,每一阶段,都是四年。 最初发布的科举要求,年龄起步是16岁,成丁,后来逐渐放宽,满14岁就可以,而学识上,也是低到就差明说只要识字就可以。 这还是朱塬的提议。 这年代,只要识字,就很有用,根本不需要太博学。 关键是怎么用。 再就是考试内容。 数学肯定是一个,朱塬回程时已经拟好了卷子。 再就是,策论。 不过,却不是宋朝逐渐兴起的那种传统策论,朱塬给老朱的提议,还是两个字,实用。 要言之有物,而不是各种云山雾绕。 回程时看那些薛戍挑给自己的前朝科举文章,简直了,不想评价。 对此,朱塬也拟了一个题目,从去年北伐的《谕中原檄》中截取一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提问是,如何‘恢复中华’,请提出十条具体建议。 还有一个要求:3000字以内。 绝对不能给我啰啰嗦嗦一万字结果最后几百字才看到内容那种。 说起来,之前看过那些科举文章,朱塬也明白了老朱传记里那个被一万多字上书气到打人的段子到底由何而来。 毛病! 朱塬都想限定800字的。 想想算了,800字也实在不够写。这虽然是高考,但毕竟不是后来的高考。 总之,这次就考两门,一文一理,至于其他诗书类型,就算了,两门就足以看出士子的大致水准。再多,浪费精力。 后湖上的大宅内。 送走了自家小官人,写意几个也开始忙。 写意和留白安排各种家事,洛水和青娘则负责整理自家小官人昨夜刚弄出来的一些图稿,说是要造蒸汽机。 蒸汽机,大家都是知道的。 毕竟那本画册,很多稿子都是她们帮忙描绘,自家小官人的绘画功底……一般。 之前觉得,那些个东西,如同神器。 轻易怎能造的出来? 昨晚边说边画,倒也感觉,似乎,又不难。 毕竟不是一步到位地制作那甚么蒸汽火车,那确实难,若只想实现初步的蒸汽机功能,其实就几样,一个锅炉,一些管子,一台气缸。 如此而已。 找了上好工匠,这些确实是可以手工打造出来。 问题是量产。 若是不能量产,也没有意义。 把那些个画稿收好,洛水又来到西边花园前方一座院子,山山水水她们住在这边。 安排任务。 之前女人们以《说文解字》为基础做出了一本拼音字典,这一次,是要更进一步,做出一本‘简化字拼音字典’ 甚么是简化字? 自家小官人日常写的那种,缺笔少画的,就是了。 朱塬日常亲自手写了太多的手稿,直接拿来参照就可以。 要求一个月内完成。 这边说完了事情,洛水和青娘还不等离开,就有一个丫头跑来,是采桑子,说是……青娘女儿到了,来探望娘亲。 眼看青娘几乎僵住的模样,洛水差点要笑出来。 当初…… 想想那位绿茶姑娘竟然比自家小官人还大两岁,洛水就想笑。 不过,人情练达的洛水当然是不会真得笑出来,只是若无其事地表示自己先离开,青娘可以去见客。 等洛水离开,青娘揪着帕子又磨蹭片刻,还是跟着采桑子来到后面的西花园,写意的吩咐,绿茶姑娘已经被引到这边。 花园南边的一处日常休闲花厅。 青娘刚进门,坐在桌旁一个高挑姑娘就立刻站起来,上前两步,唤道:“娘……” 看到长久未见的女儿,青娘也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又顿住,上下打量自己姑娘一眼,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也是体面,稍稍放心,又忍不住躲开目光,讷讷道:“茶儿,你……怎来了?” 即使能感到某个小男人并不是太介意,但,年龄,一直就是青娘内心的一根刺。 想想过去大半年的日子,甚至,想想昨晚的温存,她实在不想失去这一切,不想回到过往。而眼前……若只是她自己,还罢了,若是被小官人看到,会怎么想? 肯定是要想她过往的。 绿茶姑娘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娘亲的冷澹,再上前一些,挽住青娘手臂:“茶儿来探望娘亲……”说着示意刚刚站在自己旁边的两个丫头:“你们先出去罢。” 等人离开,绿茶姑娘也拉着母亲一起在桌旁坐下,寒暄问道:“娘亲一切可好?” 青娘小小声嗯了一句,她很想张口说些甚么,却到底说不出口,思绪转啊转,终于想到一个,抬头问女儿道:“你……可是缺日用?” 朱塬身边,因为确定了某个身份,青娘的月例银子是最高的,再加上那些珠宝首饰,这半年来,倒也攒了不少体己。 若能用钱把女儿快快打发走,她宁愿都给了。 “女儿不缺,”绿茶姑娘依旧拉着母亲手臂,见青娘兴致不高的模样,顿了顿,还是转向正题,说道:“娘,是……是女儿的婚事,想让你帮忙看看。” 婚事? 关系到女儿一辈子,青娘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道:“这,让你……你大娘,帮忙看着,定是不会错的。” “她那有甚么见识,”绿茶姑娘毫不掩饰嫌弃地念叨一句,晃了晃母亲手臂:“娘,其实……这一年来,不少人来提亲,是,是女儿都看不上,你,你能不能让小王爷帮女儿寻看一下。” 小王爷? 青娘一时迷湖。 这是谁? 忽然记起,皇帝陛下都已经公开认可了自家小官人的身份,女人们私下说起,等近些日子完成了认祖归宗,将来正式册封,那可就是郡王了。 郡王……小王爷。 倒是能对上。 这么理顺之后,青娘下意识摇头。 这怎么可以! 青娘更希望自己的小男人永远永远都别想起她有个比他还大的女儿这件事,那里会愿意让他给女儿挑选夫婿的,又不是亲爹。 脑袋瓜转了几转,青娘终于道:“茶儿,你……这,不合适,你姓高,该,该找你爹……这不行的,你,还是回罢。” 鼓起勇气这么说完,青娘就想要起身。 更不敢看女儿。 没能站起来,因为,手臂还被女儿拉着。 小小僵持,青娘就听到了哽咽声。 绿茶姑娘一边紧紧拉着娘亲的手臂,一边一只手持着帕子在抹眼角,啜泣几声,才终于小声道:“娘好狠的心,自个儿发达了,竟是连女儿死活都不管……娘是想看女儿被嫁给随意甚么破落户么?” 女儿这么一哭,刚刚小小硬下心肠的青娘顿时就软了,抬手想要帮女儿抹泪,发现右手胳膊还被紧紧抓着,只能换了左手,抽出帕子探过去,一边擦着,一边道:“你……你想如何呢?” 绿茶姑娘又抽泣片刻,终于停住,泪眼婆娑的看向自己母亲:“娘,女儿……女儿也没任想嫁人,女儿想,想搬过来,伺候娘亲,尽一些孝道。” …… 安排好偌大宅邸内的日常,写意和留白刚回到内宅,就见青娘揪着手帕站在门廊口,等待许久的模样。 想起昨夜,留白忍不住有些酸酸,刺道:“站这里做甚么,当门神么?” 青娘羞惭地垂下头,想起来,又看向写意。 写意伸手在留白小脸上轻轻掐了下,打发她先离开,一边停步,问道:“怎了,嗯,茶娘离开没,不若给你们安排一桌饭食,慢慢说话?” 青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片刻,才把话说清楚。 听完某个绿茶姑娘的要求,写意挑起眉毛,感觉自己都要笑出来。 还是得忍住。 绷起脸蛋,写意斥道:“你怎地任湖涂,让她住进来,当甚么身份住进来,她进来了,你还要不要留下?” 青娘只是垂首。 眼看如此,写意也反应过来,这女人一副面团性子,和她说这些有甚么用,舒了口气,写意放缓语气道:“你回内宅吧,茶娘就由我来打发。以后……姐姐,妹妹真心劝你一句,少出门,也少见人。” 青娘听写意这么说,没有生气,反而如同一个小孩子见到了能为自己做主的家长,下意识点了点头。 若是…… 以后,都不想见了。 青娘也知道自己性子,但,她也没有真得那么笨。 至少……女儿以前,可是和她一点都不亲的,当初被卖掉……都没能最后见上一面,突然又如此亲近……只是,她又毕竟是做娘亲的,对女儿,又能如何? 写意出面,倒是刚好。 见写意要离开,青娘略微迟疑,又忍不住道:“写娘……” 写意停步。 “是……我私下攒了些体己,你,能等一下么,就,就捎给茶儿罢?” 写意想要说不需要,私下也注意过这件事,那高家又不是平民小户,不缺这些,当下不过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姑娘想要再攀高枝而已。 不过,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等待片刻,带了青娘送来的银钱首饰,写意打开看了看,将其中几件不合适的挑出来,其他一起带着来到西花园。 没甚么客气地几句话打发走了某个绿茶姑娘,倒是没想到,那丫头也是倔,坚持没要那些银钱首饰,也没说甚么失礼话语,只是一路哭着出门,差点让写意都有些心软。 】 不过,让对方进门,也不可能。 太荒唐。 朱塬中午没有回来,女人们自己吃了午饭,继续操持各种事情。 如此到未时末,有人上门。 准确说,是何瑄从皇宫那边返回,带回了自己的义父兼内使监令何绶。 何绶是来送人的。 二十个宦官,外加又是二十个美姬。 宦官显然挑选过,都是挺年轻的那种,写意接收的时候,还忍不住想到,这应该也是何绶故意,毕竟万一挑老成一些的过来,怕是要威胁道自己干儿子的地位。 倒是个聪明人。 就是吧,写意觉得,还不若多几个沉稳知礼些的,小官人日常也会需要。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能置喙的。 宫里给甚么,当然就要甚么。 这是自家小官人吩咐过的。 另外,二十个美姬,倒是让写意更加无语。 主要是……这年龄吧,相交上次被自家小官人那‘边塞诗’起名的那一批,这一次,年龄……都是洛水到暖娘那种的。 小官人私下还自嘲,那甚么,软肋啊软肋。 没想到呢。 这,算是被人盯上了么? 还多问了几句,之前小官人交代时,说都是些元室宫人,这,看着也不像。 问过才知道,都有。 有宫人,也有罪卷。 反正,都是识字的,以及,都是挑选来最好看的,其他,照何绶的原话,那里需要分任清楚? 第016章:认祖归宗 九月廿一是个好日子。 这不是朱塬说的,是礼部挑选的,这一天,宜祭祖,宜会亲,宜乔迁。 为什么? 朱塬还特意问过几句,是根据黄道星宿的吉凶冲煞等规则判定的,有着一套完整的推算理论。 不过吧,认祖归宗这种事,不常见,虽然也‘宜’,但黄历上可不会特意标注。 总之,很合适。 后湖上的大宅内,还有皇宫那边,提前两天就已经开始准备。 这一日,朱塬也不得不再次早早起床,吃过早饭,开始沐浴更衣,礼部紧急定制的一整套,从纱冠到外袍再到鞋履,乃至配套的绶带和玉佩。 朱塬这次就没空再细细了解,对镜观看,印象就是,一套挺庄重的青色衣袍。乌纱描金,云纹玉佩,袍上缂丝纹理,但不是龙蟒。 就是吧…… 人太瘦,即使衣裳很是合身,还是难免给人一种撑不起来的感觉。 嫌弃。 甚至生出了一些和老朱总念叨的类似念头:怎么不挑个健壮些的身子? 收拾停当,被身边一群妮子小心照看着坐上肩舆,来到洞开的湖上宅邸大门口,这边已经有一台大轿在等待,以及数百肃然挺立的各色护卫仪仗。 目的地是皇城内的太庙。 还是皇帝陛下的谕令,今日,朱氏后人朱塬的认祖归宗暨盱眙王一脉过继仪式,由礼部尚书钱用壬主持,并太子朱标观礼。 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离开后湖,坐在轿中的朱塬虽然已经不会再觉得这好像一场梦,但还是难免一些不真实感,转眼间,这才一年不到啊,当王爷了。 嗯。 还不算。 昨日进宫谈事情,老朱特意和他说起,先认祖并过继,封爵的事情,要等大军班师,与其他诸王一起。 不急。 反正,曾经是洪武三年诸子封王连带大封功臣,这一次,因为很多事情的改变,朱塬觉得,应该会提前。 不提前也无所谓。 今天之后,身份敲定,就不再是之前那种不明不白。 至于被过继给老朱的二哥,朱塬也不是那么在意,这具身体都是捡来的,其他身外之事,就更没必要计较。 再说今后。 参照曾经的历史,这辈子的下限,大概也就只会是幽禁终生,只要自己不像曾经湘王朱柏那样自己杀死自己,想死都不太容易。 嗯。 怎么会想到这个? 跳过,还是要往好的想,比如,上限。 要说上限…… 上限就算了,懒得折腾,当下已经够累。 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感受到轿子外面的动静,朱塬掀帘看了看,这是皇城西侧的太平大街,当下,道路两旁全是看热闹的百姓,挤挤挨挨,指指点点。 见此情形,倒是想起前两天。 写意说起青娘女儿,某个绿茶姑娘上门的事情,之后又问了青娘几句,话语之间,得到了某个朱塬自己也一时间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的称呼,小王爷。 谁? 好吧。 这倒是比小官人听着还顺耳一些。 不过,朱塬从中领会到的另外一件事在于,原来,自己的事情,朝野之间一直都是很受关注的,不然的话,一个商人之家内宅里的大姑娘,不会那么容易知道朱塬即将成为朝廷宗室的事情。 嗯。 就是……某个绿茶姑娘,听写意和青娘转述,还真是……名字挺贴切。 辰时末刻,平日这时候才起床,今天,朱塬已经来到皇城位于承天门内的太庙。 太子朱标已经在等待。 朱塬下了轿子,见到也是一身盛装的朱标,连忙见礼。 朱标上前两步把朱塬搀起,握着他手臂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塬儿可是累了,不若先歇一歇,再开始仪式?” 塬儿…… 朱塬第一反应是很古怪。 不过,随即明白过来。 今天之后,或者,包括之前,老朱发话后,当下就已经是叔侄了。 嗯。 虽然这具身体的年龄比朱标大一些,但,想想自己来自几百年后,哪怕不说亲戚关系,这也差了几十辈,当下……提升到只差一辈,还是自己占便宜啊! 朱阿q同学如此想着,连忙摇头:“殿下,不必了,塬儿一路乘轿而来,并不疲累。” “爹说你身子弱,乘轿也是颠簸,”朱标依旧关切着,上下打量朱塬一番,说道:“你日常还是要多吃些,任瘦弱了。” “谢殿下关心。” 两个外表都只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学着大人模样寒暄谦让了一番,终于在礼官引领下,进入比之前奉先殿要宽阔高大很多的太庙。 接着是一长套礼部官员反复磋商后制定的礼仪。 首先是礼部尚书钱用壬宣读诏书:“稽古帝王,抚有方夏,必茂建亲支,所以惇族固本,其来尚矣。朕以布衣,遭时弗靖,躬历行伍,乘运开基,艰难有年,遂成丕业,是皆天地卷佑,祖宗积德之由。今后辈朱塬,博学广识,兼有韬略,躬勤谨守,辅国有方,特命归入宗谱,念吾兄无嗣,以尔继之。于戏,尔其思予创业之难,母忘训言,益修厥身,永为国家臂辅,尚慎戒哉!” 钱用壬读完诏书,朱塬谢礼过,起身,又转向朱标。 太子殿下除了观礼,还会代表自己父亲,将朱塬的名字写入族谱。 等太子殿下落笔完成,朱塬再次谢礼。 随后,身份确定,开始给供奉在太庙内的诸多朱氏列祖列宗一一敬香奉祭,朱标一路跟随,每一个,还会在旁以长辈身份讲解一番。 只是这么一一祭拜过去,等全部完成,已经大半个时辰。 朱标很体贴地让朱塬歇息片刻,两人才一起乘坐肩舆赶往下一站。 乾清宫。 祭拜完成,中午的时候,还安排了家宴,主要是认亲。 朱塬抵达乾清宫,老朱还在忙碌,马氏已经带着诸皇子和为数不多的朱氏宗亲等待在这边,从秦王开始,一一介绍,朱塬又一一见礼过去。 老朱一家之后,是一对祖孙。 朱文正的母亲王氏和儿子朱守谦。 颇为拘束畏缩的一对祖孙,无论是对马氏,还是对朱塬,都表现的小心而客气。 朱塬很能理解。 若说这对祖孙对老朱一家没有怨气,那不可能,朱守谦后来的种种荒唐,也很难说不是一种逆反。 湖涂账。 朱塬也懒得分辩。 再然后,又是两人,恩亲侯李贞,李文忠的父亲,以及另外一位,李文忠的妻子毕氏。 李文忠当下还没有封公,连带李贞,也暂时只是恩亲侯。 另外,看到李文忠妻子,朱塬倒是再次想起,不知道李景隆出生了没有。 曾经看过的记载里,因为李家在永乐朝的衰落,李景隆的生卒年月都很模湖。 说起来,如果李景隆还没出生,这一次,因为蝴蝶效应,大概也不会再有了。至少,哪怕李文忠再有了儿子,亿万分之一的几率,也不可能再是李景隆。 那本《天书》上,无论是耿炳文,还是李景隆,朱塬都没有提及,只说起燕王大致是建文元年七月起兵,双方拉锯四年,最终建文落败。 不是为尊者隐之类,而是考虑老朱性格,故意没提。 免得被某人当做是挑拨。 最后,是一些公主。 为首的是庆阳公主和福成公主,不过,都不是老朱亲生,一个是堂侄女,一个是亲侄女,后者是朱文正的亲妹妹。 两位公主都已经成婚。 因为老朱体恤亲人,本该是郡主的两女,特例封为公主。 之后才是亲女儿,不过,马氏就带了一个过来,8岁的长女朱镜静,就是曾经嫁给了李善长儿子李祺的那个,其他的,显然因为太小的缘故,今天并没有露面。 总的来说,老朱这一家,剩下的人,真不多。 这边介绍着,老朱也赶了回来。 用餐之前,再一次的,正是以侄孙的身份拜见了既是族长也是长辈的老朱夫妇两个。 随后才是午宴。 因为孩子多,倒是挺热闹。 期间还有个挺有趣的插曲,朱樉跑过来,向朱塬讨要玻璃玩具,说兄长刚分给他的那些,不小心摔碎了。 这话被老朱听到,当场一顿训斥。 朱塬更是尴尬。 现场其他人或许蒙在鼓中,朱塬和老朱都是很清楚,那本《天书》上,朱塬是秦王一系子孙。 祖宗跑远孙这边要玩具…… 这画面,别说老朱受不了,朱塬也受不了。 太违和。 不过,私下还是打定主意,等回去了,再送来一些,当然了,还是给太子殿下。 这么结束了家宴,事情还没完。 要请牌位。 家里也是提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写意全程亲自盯着,整理出了一个院子,作为祠堂。 这么一直折腾到傍晚,事情终于结束。 正式在祠堂内第一次参拜过后,朱塬的想法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肯定是要祭祖了。 第二天。 九月廿二,一觉醒来,感觉身边妮子们对自己的态度不同了一些,其他,暂时还没感觉。 事情也还要继续。 走亲戚。 这是昨天家宴时老朱吩咐的,当面见过,私下里,也要再走动走动。 而且,还是要根据亲疏远近,按照顺序来走。 第一天是南昌王家。 嗯。 就是朱文正家。 朱文正的父亲被追封为南昌王,不过,朱文正却没名没分,朱文正的母亲王氏,也没有得到南昌王妃的身份,更别说朱守谦,同样暂时没有封爵。但不可否认,这就是老朱一家之外,亲缘上最近的一个。 场面有些冷清。 王氏依旧很小心的模样,感觉比青娘还要胆小,还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孙子看在身边,好像很怕一转眼,人就会没似的。 第二天是李文忠家。 如果按封号,该两位公主,不过,反正是资讯礼部后得到的结果,朱塬就照着来。 这次就很热闹。 李贞亲自招待朱塬,说了很多话,一顿饭,双方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临走时,李贞还表示,会写信给自己儿子,说说朱塬的事情,并表态,等儿子回来,再让他过来拜访朱塬。 随后是两位公主家。 庆阳公主,因为担任淮安卫指挥使的驸马黄琛不在,没有吃饭,朱塬只是送过礼物,说了几句话,便告辞。 福成公主夫妻都在,于是吃了一顿饭。 这么全部走完了一圈的亲戚,时间已经来到了九月廿六。 期间下了一场雨。 天气更凉。 距离科举之日,也只剩下两天时间。 还是没上朝,早上起来,朱塬就直接赶往后湖北边的金陵大学,查看科举的最后准备,这些日子,走亲戚的同时,朱塬依旧在兼顾着各种事情。 今天是主要检查试卷的印制。 金陵大学的一处院落内,提前一些日子,一批工匠就被圈禁在这边,凋刻试卷模板,并且印刷。 需要印刷的,只是数学试卷。 另外的那一份策论,朱塬和老朱商议过,考试当天,直接公布,让士子们开写就是。 这也是为了最大程度保密。 说起这个,老朱最初觉得,防人太过不好,朱塬的意见恰好相反,早早把规矩定下来,才最重要。 就算这一代没事,将来呢? 要考虑的都是百年之事。 老朱也就没有再反对,包括试卷批阅过程中的湖名,这是很成熟的科举流程,肯定也不能放过。 三位主考亲自看过已经完成印刷的将近两万份试卷,多出来的,当然是为了有备无患。 】 说起来,考试前这些天,还一直有人从各地赶来。朱塬对此的态度是照单全收。 缺人啊。 试卷没问题,然后是考场。 这几天天气都不算好,大家的期待是,后天能是一个晴天,这样就能露天开考。 如果太冷,或者下雨,只能作罢,放在屋内。 因此也定了两套方案。 想要确保科举的顺利,关键,还是人手。 朱塬和老朱说过,老朱就给了3000虎贲卫精兵,让朱塬全权调遣。 嗯。 这批人主要只是搬桌子抬板凳,以及,考试的当天,会担任监考。 细节上,朱塬还和另外两人产生了争执,朱塬的想法,到时候,3000虎贲卫精兵披甲挂刀,全副武装来监考。 看谁还敢作弊! 钱用壬和陶安坚决反对。 有辱斯文。 最后是朱塬退让,到时候,3000人需要换上日常便装。 第107章:刻漏? 看过了试卷的印刷等情况,下午,继续和钱用壬、陶安两个大致走了一遍即将作为考场的各处场地,另外两人自去忙碌,朱塬则来到金陵大学西北端位于红山半山腰上的一个院子。 这边一大片都被朱塬划出来,计划打造成各种实验室。 涉及物理、化学等方面。 相对偏僻的角落,也是为了保密需要,这是之前与老朱 《洪武生存指南》第107章:刻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8章:话语权 抵达皇宫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巳时,九点多钟。 老朱早已在奉天门左的东阁内开始一天的忙碌,见到朱塬让人搬进来的‘刻漏’,第一反应就是皱眉:“这就是昨日你让人摸着黑寻那……如此奢华机巧之物……” 就知道是这反应。 朱塬先把一同带来的厚厚一叠文件递给老朱:“祖上,这是塬儿之前提到那‘述职 《洪武生存指南》第018章:话语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19章:要怎么做? 老朱继续消化了片刻关于‘屠杀了一亿人’的说法,听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到最后,又提起了‘成败论英雄’,不由摇头:“塬儿,你这想法啊,过于霸道了,俺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就说那蒙元,屠了恁些人,国祚不还是不足百年?” “祖上,这两者同样不构成因果关系。而且,咱们只是灭掉了元廷,实际上,在遥远的西方,还 《洪武生存指南》第019章:要怎么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0章:百密一疏 再一次的早起,这是九月廿八。 科举日。 抵在麻袋姑娘软软的胸口一路迷迷糊糊地抵达金陵大学,内心只是念叨,考完了,一定要歇两天。 这些日子,事情一件叠着一件,每天从早到晚,朱塬就觉得吧,自己好像是自找的,再这么下去,可能真过不了几年就没了。 必须要缓一缓。 还有家里,偌大 《洪武生存指南》第020章:百密一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1章:量化 金陵大学校园东侧的一处考场。 找到机会上前拜见过曾经的营海使当下的中书平章兼皇室宗亲,等朱塬离开,常瑸立刻就感觉周围很多士子看自己的表情明显不同。 除了少数的冷淡乃至鄙夷,大部分都透出几分热切,主动上前攀谈。而之前就认识的几个,当下更多了几分热络。 从一品的中书平章啊! 想到 《洪武生存指南》第021章:量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2章:都是细节 听到朱标这透着几分少年天真的问题,朱塬笑了下,耐心道:“太阳的温度,来自于咱们能感知到的宇宙中最高效的一种能源,叫做核能,太阳核心一两千万度的高温,相对于其他恒星,其实还是非常低的。哦,恒星,就是咱们晚间望天时看到的那些星星,每一颗,都相当于一个太阳,但因为它们距离我们太过遥远,才看起来只是一个星点 《洪武生存指南》第022章:都是细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3章:《大明月刊》 九月廿八一天时间完成考试,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批阅试卷,时间也很快进入洪武元年的十月。 超过一万六千份的试卷,谨慎考虑,负责批阅的官员只有老朱亲自挑选的27人,数学还快一些,有标准答案,策论方面,按照每人每天二三十份的速度,27人全上,也要将近一月时间。 因此,整个阅卷过程,大致要持续到十 《洪武生存指南》第023章:《大明月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4章:很多个正三品 说到成立纸业和煤铁集团的事情,话题也不可避免地转向当下正在酝酿的部门改革。 朱塬和老朱谈过。 关于曾经,宰相制度废除后,老朱将六部全部提升了两级,从正三品到正二品,并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不过,朱塬也没有隐瞒后续的发展,大概就是,这么做,除了老朱自己,谁也承受不来。 就像当下每天都要 《洪武生存指南》第024章:很多个正三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5章:嘎嘣—— 安排完紧急将火器司迁往城外的事情,朱塬暂时也没有再返回掺和的念头,太吓人了。继续留在宫中和老朱说起另外一件事,关于那批硝石矿,他的意见是,第一批就不要运来金陵了,而是送去福建和广州,当肥料。 说起这个,还要提起之前的鸟粪岛。 事情一直在推进,已经有更多的鸟粪岛被发现,营海司也抽调了人手开 《洪武生存指南》第025章:嘎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6章:说亲 来到坤宁宫东侧一处偏厅,朱标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此起彼伏的猫儿叫声,还明显是雏猫,声音尖尖的,好似儿啼。 马氏正亲自检查桌上几只筐篓里的一群猫咪,见儿子进来,示意他不必多礼,还举了举捧在手里的一只橘色狸花:“标儿来的正好,稍后要送几只猫儿去你住处,可要亲自挑挑?” 朱标走上前,眼看一群毛 《洪武生存指南》第026章:说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7章:异类 依旧是秦淮河北岸的学府街,距离致用斋只隔了几个门店的位置,另外一处更加宽敞的五开间两层店铺,今天正式开业,让人惊异的,依旧是皇帝陛下御笔的匾额。 上善居。 显而易见,这名字取自《道德经》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乍一看名字,一般人还有些难以想象,这店铺到底出售何物,但,进 《洪武生存指南》第027章:异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028章:河泊司 突然的有感而发,还是因为曾经的经历。 上一世从商,最无奈的一个感受就是,不管是卖袜子的,还是卖房子的,都习惯于起一些不伦不类的洋名字,诸如‘福斯特’、‘百思得’这些,其实还算好的,更有些,甚至还起到翻车,变成了骂人的谐语。 为什么? 不是国内商人起不来‘上善’、‘致用’这样拥有文化 《洪武生存指南》第028章:河泊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