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谜藏之皇城鬼斋》 第一章:贝勒府 七八月的天儿,热气毒辣,胡同串子的里的人得空偷闲,一把蒲扇,一壶沁过的薄荷芯子,搭上三两只鼻烟一盘象棋,也就在那树荫子地下蹲着歇。 这地皮像块香疙瘩,生了浆糊般紧紧粘着什刹海,除了祖祖辈辈扎根儿在此的院子,剩下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争抢的地儿,其一是这第儿在皇城根儿脚下,沾着紫禁城的王气,其二是因为这地儿都是些老宅子,甚至还有两座贝勒府,一座老王府,都说老宅子藏宝,何况是那煌煌大清灭了之后留下的宝,自不会有人放过。 康仁中学便在这疙瘩似的地皮附近,常有穿得周正的半大孩子经过,不过鲜少有人肯进来,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新文化,新思想一学,对这些腐朽之物自然嗤之以鼻。 周慕书此时正抱着一件儿黄油纸细细包起的物什慢慢的往胡同里走着,虽然他一张白净斯文的脸向来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隐隐透着些激动的意思,手下那个黄油纸包也捏紧了三分,直直压得胸口陈旧却干净的衣服出了几道黑色的褶皱。 “慕书!”身后有人喊道,声音嘹亮而轻佻,“你进那么个胡同做什么,还想学人家掏老宅子发财不成?” 周慕书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那丝不满的情绪却又转瞬即逝,脚下也快了几分,只是这身后的人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叫唤,还转了两下自行车铃,声音一下传出去好几米远。 ”那些老宅子里头的东西不干不净!你别惹上什么不该惹的啊!你家里那条件禁不起你进医院!“ 胡同里串风,又呈喇叭式,顾贤之声音本就不小,这下更是如广播般传了进去,几个树下下棋的老头子抬起眼,透过歪歪斜斜的眼镜儿框子打量眼前的人,咧着嘴巴露出一口黄黑的大烟牙笑道。 ”娃娃,你那兄弟说的不错,这老宅子能不进就别进,别要的东西没搞到手,先弄得自己一身骚。“ 周慕书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只是稍稍舒出一口气,像是凝神定气一般继续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却也很稳,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庄严的进行一场典礼,其中一个老人嘬了一口旱烟,哼哼道,”现在这些个娃娃,那儿阴往哪儿溜,怕是又一个去荣贝勒府送死的。“ 那几个盯着棋盘的干瘪老头闻言齐齐抬起头望着周慕书,脸色颇为惊恐,还带着一丝惋惜,有人小声叹道,”都他妈十几年了,还不消停,非闹得鸡犬不宁才算给她报仇,得,大家伙儿的都是半截身子入土,怕她个蛋。“ “老五,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悠着点。”一灰蓝长衫的老头发了话,老头须发全白,胡子颤颤巍巍,左手掂着一颗棋子儿,敲得棋盘“啪啪”乱响,话出口却是一派文人气度,“那瑾蓝夫人平日里待大家不薄,虽说是个填房,人活的有大家风范,想当年我当上翰林,她还没嫁进荣府,愣是煮了十来个......” “得了吧,邱翰林邱阁老,这陈芝麻烂谷子您还要拖出来熬汤,也不嫌霉味儿大。”说话的是个中年人,满脸不屑混着轻蔑,“你说这瑾蓝夫人对您情根深种?呵,二十个鸡蛋抵不上人家金银一箱,屁股一转这就是荣贝勒的侍妾了,这么多年,人家穿金戴银想过你个糟老头子么?” 这头声音愈发响亮,有那前清老翰林面红耳赤的辩驳,有和稀泥的劝慰声,还有几声瓜子皮的吞吐叫好声,周慕书却连头也未回一下,只是往那巷子深处坚定的走了过去,只要到了那里,仿佛一切就尘埃落定。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远,周慕书终于站定,像是运动过后虚脱般叹了一口气,抬手敲上了眼前一扇朱红色的小门,门檐上,繁复的石雕彩绘无一不彰显着此地的盛极一时和富甲天下。 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侧门呐!周慕书眯着眼抬着头,一时看着有些发怔,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里头探出一只头发花白的脑袋,虽说花白,也只是后脑勺花白,此人前半个脑壳光秃秃一片,搭上下面一双精光四溢的眼,倒先让周慕书有些慌张。 ”你找谁?咳咳。“ 那老头子一开口更是让周慕书有些慌乱,这声音暗哑低沉,还不带多少气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在他面前倒下来一般。 周慕书咽了咽口水,喉咙也有些发紧,这声音他熟悉,王二爷就是抽大烟把嗓子抽成这样的,刚满四十就归了西,看这老太监的境况,估摸着也不远了,他想着,不自觉一哆嗦,外头大太阳烈得慌,这门一开,里头却平地起风般刮出一阵阵阴气,冻得人浑身一激灵。 ”你找谁?“那老太监又颤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也颇为警惕地将那朱门掩上了几分。 ”别别别!“周慕书忙回了神,将那黄油纸递上去,陪着笑道,”我是康仁的学生,外头有个绸褂子的先生让我把这个给您,说只要搁在瑾蓝夫人房里三天,撑到他来一切都好办。“ 老太监仍是十分警觉,却扬手接过那黄油纸包,面带疑虑的打开,那原本就和蛇一般拧着的眉头缠得更紧了些,哑声嘀咕,“咦,这?” 周慕书也愣了,但他此刻顾不了这么多,眼瞅着太阳往下爬,他一转身就游鱼般往外溜去,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只大声交代道,“那绸褂子说了,您家这夫人病成这样,您也就死马当那活马医,错不了的,只要三天,三天就成!“ 不用再慢吞吞的走架势,周慕书三两下窜进另一个胡同,却被人扯住了袖子,回头是个十分灵秀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浅淡的洋装,开口带着甜甜糯糯的嗓音,语气却颇为老成,“事情都办妥了没有?” “妥了。”周慕书老老实实点头。 小姑娘有意无意朝胡同里望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却又转瞬即逝,朝他一笑,扬手丢出一个布袋子,“二十个大洋,说好的。” 周慕书忙接过,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点了点,终于浸着汗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地笑,小姑娘见他确认无恙,摇了摇脑袋正待离开,却又被喊住。 “姑娘,这荣贝勒府闹鬼,到底是个什么说头啊?”周慕书显然有些担心,“方才看那门里,一股子冷气从头沁到尾,我倒是没啥,我娘一身病吃得消吗?” 他答应帮忙,为得是那二十个大洋够买一阵子他娘的药,若是走了一趟,染上些顾贤之说的不干不净,得不偿失可就吃了哑巴大亏。 小姑娘听他开口,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顺手喊了辆黄包车,“抱了我二叔叔宝贝那么久,别说这荣贝勒府,就是清东陵你下去也不算事儿。” 周慕书仍傻愣愣站着,那小姑娘提着裙子跳上黄包车,朝他灿然一笑,“你要是觉得心慌,三天后,可以来荣贝勒府,我让二叔叔给你驱驱邪!哈哈哈哈哈。” 小姑娘声音很大,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周慕书脸皮本就薄,这下更是红了个彻底,咬咬牙,抱着那二十块大洋拔腿便往城东药铺跑去。 贝勒府大院总不缺喧嚣,隔厅花团景簇,笙歌曼舞,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发须花白的荣贝勒缩在云锦鹅绒软垫上把玩着一只玉雕的天鹅,一双慵懒怠惰的双眸惬意的眯着,稍稍哼一声,身边白白胖胖,浓妆艳抹的女人们便献殷勤般递上手头慢火小烤好的烟枪,待荣贝勒迫不及待的吸上一口,还不望伸着一只白嫩嫩的酥手轻轻一点,娇嗔道,“冤家。” 荣贝勒挪了挪身子,又开始眯着眼上下打量起那些个自京城里戏班子请来的年轻戏子,这些戏子多为小生花旦,个个练得一身柔风媚骨,眼风一抛,就能要了人的半条命去。 为首之人更甚,红妆粉黛却提着杆枪,唱的是那赫赫有名的《穆桂英挂帅》,即便大烟缭绕,也难掩一身清俊风度,正是这城中一角儿,竹君子江一若。 此人之所以被人称一声“竹君子”,就因哪怕天下人瞧不起戏子这下九流,也没人敢瞧不起这江一若,这江一若早年当过兵,可没两年便受了伤遣了回来,以十七岁的年纪进了戏班学艺,本以为这童子功的功夫他学不出个什么名堂,却不料,仅仅五年,这江一若硬是靠一张天生吃香的脸和嗓子唱成了角儿。 江一若虽是那捏着嗓子唱花旦的,戏台上,大家一样柔肠百转,可脱了戏服,他却万般不同于那些个旦角儿,光是一身当过兵的正气就非比寻常,他又怪癖颇多,其一是爱竹如命,其二是有人相邀唱戏,须得看他心情,否则谁家也不去,故人送外号“竹君子”。 人人都知道,这荣贝勒好色异常,男色女色大烟泡,都为他所好,此次本以为江一若不来,谁知竟没费多少口舌,他竟满口应了下来。 “贝勒爷~”有人将那晕晕乎乎色迷迷的老贝勒自穆桂英身上拉回来,一只带着翠的手攀上华丽的盘扣,是那贝勒新纳的姨太,年轻得紧,也水灵得紧,娇滴滴道,“那瑾蓝怪病总不好,难道就让她霸占着咱们府里那块好地儿不成?” 那荣贝勒脸色一沉,连带着本就乌漆漆的脸成了黑漆漆,手中的玉天鹅往老檀木桌上死命一磕,竟也磕出好大一声儿响来,这一下之后,竟连乐器声也顿住,只因那老贝勒动怒过大,两眼竟一翻,差点没过去,忙有老嬷嬷上去扶住,不住的抚着老贝勒的胸口,还不望皱着眉头揩眼角,“造孽唷,造孽唷,你提这造孽的主儿作甚唷。” 那姨太太早被眼前变数吓得跪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顾着抓着自己靛蓝的帕子发抖。 这厢乱成一团,那厢却静得出奇。 老太监将那油纸仔仔细细叠好放入抽屉,又将那纸里的东西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放在了床边。 床是一张黄花梨好床,只是年份久了有些嘎吱作响,其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面容早已灰败老化,但能看出是个女人,女人勉强睁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天上,嘴角不受控制般时不时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杂着“咕噜”声,在这昏暗的小院子里极为瘆人。 她的左右手被安安稳稳地置于身体两侧,那带着翡翠镯子的右手却时不时抽搐一番。 可即便这样,她仍旧是一头掺了茉莉油疏的整整齐齐的发髻,别着一支翠玉的簪子,身上一身服贴的翠色旗装。 老太监一双浑浊的双眼噙满了泪呆站了一会儿,竟突然转身,对着床边那宝贝磕了三下响头,声音震天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要是菩萨保佑三姐儿好起来,老奴这条贱命您就拿去吧,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啊,真的是他,他是真的回来啦!” 第二章:瑾蓝夫人(上) 周慕书是个穷学生,倒也名副其实,家里头除了书就没其他几样能消谴的东西,抱着药材进了胡同,才发现日头已经落了西,稍稍擦了擦头上的汗,却突然止了脚步。 胡同口本来是家荣昌茶馆,常有七七八八个老人家呆在一起,聊着那些个前清往事,自己曾经的风云,如今竟被换上了一方崭新的匾额,蓝底金字的写着三个字:鼎砚斋。 两盆放了多年的富贵树已被人移走,连同那些个老旧柜子茶碗“叮叮当当”一同装在了一辆骡子拉的板车上,正侯在门口。 如今局势动荡不定,这京城的会馆商户也是如此,此番场景周慕书也早已见惯不怪,摇摇头有那么点可惜一闪而过,便往家里头走去,绕过两座石拱门,角落里一家略显的拥挤破败的四合院前,早已飘出了饭菜香。 “娘,我回来了。”周慕书放下身上的黄布包,刚准备去厨房煎药,却发现院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正占着他的小竹椅子缩成一团,把饭粒子吃的到处都是,惹得母鸡在他身侧四处转悠,还时不时抬眼望望他那碗里有什么。 周慕书站着,心里头不知哪里来了股无名怒火,上去便揪住了那吃的满口生香的小子吼道,“顾贤之,有你这么吃饭的么?” “哟,周先生回来了。”顾贤之放下碗,搓搓嘴角,又指指桌上一支陶瓷小碗里红辣辣的一片儿,答得文不对题,“老豆腐,周姨就是贤惠,比我家那老太太做的地道多了。” “得了吧你。”周慕书翻了个白眼拉过一张板凳坐下,四处望望,低声道,“我妈呢?还有...今儿个我去那儿,没和我妈说吧?” 顾贤之朝他眨巴眨巴眼,筷子叼在嘴里,突然一脚就蹬上了他的板凳腿,周慕书被瞪得突然,三两下一转悠才稳住,怒着压低了声音,“干什么?你杀人啊?” “呵,你还知道这茬?”顾贤之又夹了块豆腐,嗤道,“我在胡同口喊你喊成那样,你小子放过一个屁没有?回一声能掉块肉?” 周慕书伸手抱过“咯咯”乱叫的老母鸡抚了两下,叹口气,“一言难尽,还不是遇到个姑娘。” “姑娘?”顾贤之来了兴趣,康仁中学是个男校,最缺的就是姑娘,他搬了搬自己的小椅子,也四处瞅瞅,“放心吧,你娘去李婶家织布了,快给哥们儿说说咋回事?” “把你那哈喇子收一收,人才十一二岁。”周慕书厌恶道。 “切,那你说小孩儿不就得了。”顾贤之很失望地继续扒饭。 周慕书哑然,突然又摇摇头,他方才是很想说是个小孩,可话出口却成了姑娘,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小孩总莫名让他不舒坦,而这种不舒坦并非来自于外表或是其他,而是一种老成腐朽的感觉,好比一张光鲜亮丽的桐木椅子,里头却已经被白蚁腐烂殆尽,人稍稍坐上去就会塌掉。 尽管在他面前,那个女孩子一派天真烂漫,那种感觉还是毫无保留的透过躯壳,赤裸裸的放在他面前,如果不是因为那二十大洋,他甚至会绕着这个姑娘走。 “发什么呆,说说,人小孩还让你不理我了?”顾贤之丢了两颗饭粒给老母鸡,他于周家早已熟门熟路,菜叶子上的毛虫都是他老相好,自然不能亏待老母鸡,“那地儿我爹都不让我靠近,你居然就这么走进去了,啧。” 周慕书回过神来,忙道,“人家让我往荣贝勒府侧门送件东西,给点跑路费,还说要尽快,一路上别和人搭话。” “噗——”顾贤之抖了三抖,一口水喷了出来,喷得四处都是,面色惊恐,原本英俊的五官挤在一起,不可思议道,“你居然去荣贝勒府?谁给你的胆子?” “那地儿咋回事?”周慕书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一边心疼地摸了摸受惊的老母鸡,“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 “你不知道?”顾贤之更加惊愕,“学校都传疯了,都说那儿有东西作妖呢。” 周慕书向来不爱听这些街头巷尾的鬼神之说,可顾贤之一番说头竟也让他有些脊背发凉,呆傻了片刻。 荣贝勒府以前不叫荣贝勒府,名字是爱新觉罗家钦赐的,叫承郡王府,后来承郡王身死魂消,家人迁的迁,挪的挪,这座府邸不知道在胡同里洗了多少年,避了多少战,石狮子磨成了秃狮子,才等到光绪帝把这么个老烟枪送进了这里,封为多罗贝勒。 荣贝勒沾了皇亲国戚,自然不肯放过这沾光的机会,也不论上不上朝,成天穿着那四爪正蟒的袍子满大街的溜达,举着杆烟枪,谁若是见着他不跪,一杆子就狠狠地敲了下去,另者荣贝勒早年丧妻,他便盯上了附近的姑娘,人们说得好听些,荣贝勒是多情风流,难听些,就是好色成性。 十六岁的蜡烛铺子三小姐佟瑾蓝偏成了那枪口上的麻雀,纠缠一番后,一顶暗色小轿子将她抬进了沐礼胡同那扇朱红色的侧门,成了一个地位低下的侍妾。 前期,这好吃的好穿的,荣贝勒自然处处由她,侧门后那座宽敞的院子也赐给了她,珠宝首饰不停歇地送,佟瑾蓝开始自然是哭闹不从,可这时间久了,佟瑾蓝居然在柔情似水下认命了,安安生生地伺候起这位大她二十来岁的贝勒爷来,也是,知足得福,她一个家中老幺,上头一兄一姐都过得比她好,如今爬进了这皇家的院子,哪怕是个侍妾,也算的门面争光。 也不知是不是心境变了,运势也好了,在她二十二岁那年,竟十分争气地怀上了孩子,来年冬天在自己的院子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衡麒。 荣贝勒有八个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甚至让他抱上了外孙,本以为无后了,却在年近半百时得了一个儿子,这其中喜悦可想而知,佟瑾蓝的地位也在这座不大的贝勒府一夜之间拔高,时年人人都敬她一声“瑾蓝夫人”。 可这儿子来的突然便注定是个变数,贝勒府有个守夜的家奴名王大,就住在瑾蓝夫人院子一侧的矮屋里,一日深夜,王大迎着寒风小解回来,冻得像个筛子般直哆嗦,正小跑着路过瑾蓝夫人的别院,忽听见院门内,荣贝勒府这小公子哭的不停歇,且声音一声儿带一声儿的喘,不像个奶娃娃,倒像个垂暮哮喘的老头子。 王大是个明白人,挨着门沿儿听了会子,这奶娃娃哭个不停歇,却半晌没个人安慰,心里一合计便估摸着是这瑾蓝夫人睡下了未曾听到,又想着自己这么些年也没得什么大钱,若是救了这小祖宗一命,可不就成了这荣贝勒府的救命恩人? 想到这儿,王大胆子也壮了几分,悄悄的靠上了雕花门想先瞅瞅是个什么状况,随着那娃娃声音越哭越大,王大却猛然间惊觉不对,方才这远处看,房中一片漆黑,走近看,却看见那结着冰花的窗户纸上隐隐渗出点黄绿颜色的光来。 莫不是已经有人查看了?王大问自己,可又没听见声儿响动,思来想去,再加上这娃娃的哭声越发沉闷,王大终于决定往里头看看。 在手指戳破窗户纸的那一刹那,王大看到了他这辈子最难忘的场景。 屋内点着一盏灯,灯前站着个人,一头长辫子盘在脖子上,一身随意披上的褂子,正背对着他,这身影本不可怕,因为这人他认识,是这荣贝勒府的老太监,名叫何安,可正正让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是何安面前的画面。 一张檀木桌子,正端放着一只前些日子荣贝勒赏给瑾蓝夫人的青花盘,盘子不大不小,刚够那衡麒小公子躺了个满,而这衡麒死命嚎哭的原因竟是因为他的半只手臂已经不翼而飞,而那盘子里竟还有几块沾着血的碎肉。 瑾蓝夫人端坐在桌子前,姿势分外优雅,将那些肉块小心的托起,送入口中,又像是颇为满足般闭上眼睛细细咀嚼,不像是人肉倒像是山珍海味,可再怎么优雅,那婴儿鲜嫩的血水都止不住般自她嘴角流出,染红了那件湖水绿的睡袍。 王大没有走,他不是不想,只是浑身如同僵住一般停在门口,明明是寒冬腊月,他的棉袄却已被汗浇湿成了一坨,紧巴巴黏在身上,像要将他闷死一般,下一秒,这个不惑之年已过的大汉竟哭了出来,无数行浊泪爬了满脸,却哭不出声。 因为他清晰地看到,瑾蓝夫人朝他慢悠悠地转过了脸,却不是正常人类所能做到的模样,她的腿还好好端坐在凳上,一双精巧的绣鞋甚至连动都未动一下,可她的上半身却完全扭了过来,就好像上半身下半身不是一个人一般,而她正一边咀嚼一边微笑着望他。 她很美,此刻却让人毛骨悚然,因为那微笑没有一丝感情,就像是拼命勉强地去勾起嘴角,而其他五官毫无变化的森然。 这让王大想到了传说中画皮的女鬼,旋即他哭的更厉害了,甚至屎尿已经流了满腿,他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连颤抖都做不到,只能以一个可笑的姿势趴在门上,只能看着瑾蓝夫人缓缓起身,挂着僵硬的笑,风情万种地向他走来,而那衡麒已经止住了哭声,何安仍旧站在那处,一老一小,像是没了气儿一般。 王大想到了他的家里,他的妻儿,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又忽得听到两声轻微的吆喝伴着某种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一下一下经过门外“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胡同里晨雾聚凝,鸡犬之声渐起,王大扒着门沿,终于一翻白眼,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三章:瑾蓝夫人(下) 王大是被人叫醒的,眼一睁,先是打了个哆嗦,又迷迷糊糊地挪了挪手脚,昨夜那牙齿打磕磕的声音他还记得清楚,刚想咬个舌头看看自己疼不疼,一只布鞋就落了下来,狠狠地地敲在他的天灵盖上,留下个黑黝黝的印子 “诶哟。”王大惨叫。 “你还知道叫唤?”床边的老头子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瞧,半件褂子搭在身上,抖落抖落脏兮兮的鞋嗤道,“日头上三杆,你不想要工钱了是不?” “工钱?”王大醒悟过来,他正躺在矮屋的木板床上,身边是和他搭伙的刘爷,太阳已经爬上了天,隔着窗户纸也能感到一丝热气儿。 “刘爷,我昨个儿...” “昨儿个?”刘老头瞪起了鱼泡儿似的双眼,一层干皮包着骨头,瞪眼时颇有些滑稽,“你还知道昨个儿?半夜趴夫人墙角你知道是个什么罪吗?” 趴墙角?王大一惊,还没来得及答话,那头刘老头的辫子已在脑门上盘好,哈出一口白气儿来,“好在是瑾蓝夫人,当你是你迷了路,换上东厢那位董鄂家的婆娘,你早被送菜市口去了!” “我......”王大呆愣半晌,掐了自己一把,疼的眼泪直打转,刚准备再问问,又觉得肚子空空,抬眼瞥见桌上放着只缺角瓷碗,里头还有俩干馍馍,鞋都没搭好,忙踉跄着跑上前去,也不顾一夜惊魂,啃得满嘴都是碎渣。 刘老头叹道,“慢点吃,炉子上有壶热水,一会儿就开工了。” “诶诶。”王大包着两口干馍馍,应得含糊,他在琢磨昨晚的事儿到底是不是个梦,若是个梦,自己怎得做这样瘆人的梦,若不是个梦,那宝贝一样的衡麒小少爷岂不是魂归西了?那花儿一样的瑾蓝夫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敢细想,但瞅这老刘一脸无事,日子也同往常一般在过,心下也就安了几分。 北方冬天冷,冷到骨头都结了一层霜,角落里生了一夜的炭火早就熄了,刘老头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将那窗户抬手一掀,正巧对着一条有太阳的过道,暖洋洋的光照进堂屋,王大这才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回了神,精气神儿也好了几分。 “给夫人请安。”窗外传来两下丫鬟的声音,王大顺势抬眼一看,先是一愣,旋即将口里的干馍馍咽下肚,又囫囵灌了口热水。 是嘛,就是自己的一个荒唐梦。 对嘛,这娘怎么会吃自己娃娃?这娃娃还是她平步青云的金牌。 窗外灰墙枯叶,瑾蓝夫人却是一身翠色旗装,脖子上一圈貂毛,还不望披上件浅碧色大氅,那大氅里头裹着个小小的人儿,红扑扑的脸蛋止不住的吧唧嘴,太监何安跟在身后,举着个拨浪鼓伺候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发什么愣子?”刘老头又是一巴掌拍上他的脑壳儿,“一会儿去谢个恩,然后干活。” “好嘞!”王大将辫子缠上脑袋,忙不迭地套鞋,脸上笑意更甚,刘老头奇道,“怎平日里不见你急啊?忙着去投胎啊?” 王大此时也不管刘老头挖苦,只“嘿嘿”当作应答。 本以为事情就这这么过去了,这衡麒小少爷也越长越大,到了三岁该开窍的年纪,人们却发现了不对劲儿,别的孩子早就阿玛额娘地叫开了,这小少爷长得倒是水灵粉嫩,可连个音都发不出来,行事也颇为困难,走上两步就会倒下,倒下了也没法自己爬起来,只会“呜呜”趴在原地直闷哭。 荣贝勒自然着急啊,从太医到江湖野郎中都忙不迭地往家里请,官袍的布褂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银子大把大把的花,这小少爷就是好不了,终于在过完四岁寿宴那天,惨白着一张小脸,在亲娘怀里一命呜呼。 小少爷死了,荣贝勒一头苍色的头发一夜之间几乎全白,瑾蓝夫人没了靠山,二十六的年纪也没法在于那些个十六七岁的侍妾争宠夺势,只得一个人带着那个老太监何安和几个丫头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时间久了,那些丫头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何安还忠心耿耿地照料着,同时,瑾蓝夫人的身子也越来越差,到最后连饭也吃不了,只能灌点米汤胡胡勉强度日。 原本风光无两到这般境况,谁都看着心酸,偏此时还雪上加霜,荣贝勒遣人来话,让夫人搬去别院,这个院子风水好,要挪给新进府的赵姑娘住,于是一主一仆,唯唯诺诺地搬了出去。 所谓“别院”,其实就是个院子后长工所住的矮屋,那时的瑾蓝夫人,已全然无当初的风光样子,瘦成了一把骨头,却还是极重外表,一件服贴的旗装,几件不值钱的首饰,把自己拾掇地干干净净,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 可就在二人搬出去不到半月,那座院子却出了事儿。 赵姑娘是石头胡同娶回来的侧房,弹得一手好琵琶,原先也是那风月场上的老手,极会讨荣贝勒欢心,指派给她的丫头也颇多,原本冷冷清清的院子竟成了贝勒府里最热闹的地儿,那日贝勒爷在此歇过以后突犯了烟瘾,便披着衣服让人伺候着点大烟去了,待回到床上,却见那赵姑娘瞪着一双眼仰面躺着,见贝勒爷躺到身侧,突然缓缓转头,接着,便发出了极其尖锐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铁器刮擦出金属声,嗓子里如同含了无数铁砂,直叫贝勒爷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滚带爬得下了床,刚准备扯着嗓子喊人进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叫那赵姑娘从背后掐住了脖子。 昏暗的烛光下,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成了要人命的阎罗,手劲儿也出奇的大,十个尖锐的指甲那都是平日里细细护着的,此时嵌进皮肉便更狠了些,掐的贝勒爷两眼上翻,口吐白沫,额上青筋爆成了蚯蚓,连呼救都喊不出口。 这危急关头,门忽得被人踢开,一个老太监站在门口,双目圆瞪,大声喊道,“爷快跑,这妖妇我来对付!” 说罢,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板凳腿,死命往赵姑娘头上敲去,这一敲发出“哐当”一声怪响,荣贝勒脖子一松,这才得了空拼命往外跑去,等喊了人来,折腾完了,那老太监才从从容容地自房里出来,从从容容地给荣贝勒下跪。 荣贝勒脖子上一片青紫,正有人细细的给他敷着,眯着眼打量他半天,才勉强认出这便是瑾蓝夫人的老奴何安。 隔天,府中便传出消息,一则是新纳的赵夫人疯了,见人就咬,那房子闹鬼。二则则是瑾蓝夫人和那老太监又搬回了院子。 谁都对这事儿心知肚明:荣贝勒恨死了这个晦气鬼,想着瑾蓝夫人那模样也是个将死的人了,搬过去,正巧和鬼做个伴,谁也不亏待谁。 说来也巧,瑾蓝夫人除了身子越来越差,整个院子再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就这么平平安安地住到了宣统退位,新时代到来,过往沦为街头巷尾谈天的笑料。 更有甚者,传来传去说那院子至今闹得不得安生,常有人隔着高墙听到里头呜呜咽咽,而那鬼不是别人,就是瑾蓝夫人本人怨气所致。 “胡扯吧你。”周慕书想到贝勒府的阴风有些不自在,还是下意识反唇相讥,“你如何知道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再说王大这事儿也没和别人说过啊。” 顾贤之脸一红,把碗筷一放,“我怎得知道,都是街头纳凉那些老头老奶奶说的,你想知道问他们去。” “我不问,我还要熬药做功课,你要是吃完了,把碗筷收拾了。”周慕书不想和他闲扯,放下老母鸡便往厨房走,却听背后忽然传来两声颇为清晰的鼓掌声,和一个轻佻的男声,“诶呀,好精彩的故事。” 顾贤之正收拾碗筷,这下也停住了,两人齐齐往院子口看去。 那里站着个戴圆眼镜的,脸上白白净净,五官清秀儒气,颇有些书生的味道,身上却不合时宜的穿着件儿灰蒙蒙的长衫,手里还抱着个小坛子,因为鼓着掌,坛子只能勉强夹在胳膊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往下掉。 “先生找谁?”周慕书只觉得这人眼生,他在这里活了十七年,也没见到这号人物。 “我找此间主人一叙,要事相商。”四眼儿颇有风度地踏进院门,抖了抖那件脏兮兮的旧袍子。 顾贤之平日里不大待见这类文绉绉的人,他觉得这些人都是斯文败类,这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碗筷一搁,顺手就拿起了扫帚,“有什么事儿快讲,讲完了别打扰爷爷我做功课。” “哟哟哟,小友别这么大火。”四眼儿后退一步,又嬉笑着跳过母鸡,指指院子里那口水井,“我只是想用这坛子里的延庆烧酒换你一坛井水可好?” 第四章:鼎砚斋 四眼儿举着坛子七拐八拐绕到了周慕书门前,不疾不徐挂着笑意,也不顾顾贤之举着扫帚,十分有风度的抬手,将坛子上一张红布缓缓揭开,霎时不大的院子里酒香四溢,熏得人云里雾里。 四眼儿自得道,“怎么样?好酒吧。” 只可惜,周慕书和顾贤之都还是学生,一闻到这浓度颇高的酒精味只是皱了皱眉头,周慕书便指指旁边一口小井,“我家没人喝酒,要井水,你自己去打。” 四眼儿摇摇道,“我取了你们家的东西,自然要做出些回报,你不要酒,那我只能出点银元买了。” 周慕书正苦笑这人脑筋不对,刚准备说不用,那头顾贤之却已经抱着扫帚嗤道,“那你倒是出啊。” 四眼儿居然真的慢悠悠地放下坛子,满脸笑意的去掏袖子,刚伸去进去摸了两下又一脸困惑的抬起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顾贤之说,“糟了,银子扔箱子里了。” 顾贤之翻了个白眼,轻蔑道,“没银子就别在这里头装正经,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叫人发笑。” 这话说的其实有些难听了,可四眼儿既不恼也不臊,将袖子甩甩平,缓缓转个身,踱到顾贤之面前,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四眼儿的眼睛很大,跟他看上去三十不到的年龄很相符,像是汪着水,不瞪人时秀秀气气像个姑娘,瞪起人来却像是乌黑的深潭里藏着条蛇,随时都会窜出来咬人一口。 顾贤之被他盯了两下便浑身发毛,抱着扫帚连连后退两步,跳上门槛,瞪眼颤声道,“你看什么看?老周,说句话,要不要把他赶走。” 周慕书闷声自厨房抱出一只炉子,麻溜儿的去灰上碳,也不看他,皱着眉头咳嗽两声道,“这位先生不过来借个井水,你凶啥?” “啧啧啧。”四眼儿推了推眼镜儿,扁扁嘴,“你看看人家。” 顾贤之气的眉毛上扬,举着扫帚就摆了架势,怒道,“你别以为我不会赶你走!” 四眼儿却再没理他,而是低头直直穿过那把高高举起的扫帚绕到了井口,小心地把衣服卷起开始打水,边打水还边念念有词,“闲来无事莫举扫帚,扫帚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阴阳差错,刑克厉害,不过倒也齐了,这样的命格还能摊上个富贵相,嘿。” 二人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顾贤之沉不住气,喊道,“你在叽叽咕咕说什么?” “嗯?”四眼儿不到一会儿已经装了一小桶水,松了一口气般起身不忘掸掸身上浮灰,突然笑道,“这位小兄弟,你该回家了,再不回去,你奶奶估计就要派人抓你来了。” 顾贤之忽地面色一变,就连周慕书也怔住了。 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顾贤之的父母早丧,留下顾家奶奶和一个独子守着万贯家财,顾家奶奶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却对顾贤之的课业十分上心,甚至请了教书先生三天两头上门,所以顾贤之从来都是流离失所,给点钱东家同学蹭点饭,西家哥们儿蹭个床,周慕书与他一同长大,胡同里光着屁股滚泥潭玩过来的,自然经常施以援手。 四眼儿不是胡同里的人,这点他们二人确定,这张面孔从未见过,所以就算听过顾贤之的事儿,也不可能知道谁是顾贤之,毕竟此时的顾家大少爷的灰书包随意的丢在泥地上让母鸡蹲着下蛋,一张脸也是脏兮兮,还举着一把破扫帚,根本不像个富家子儿。 “傻了吧。”四眼儿有些得意,也不客套,将那只桶护在怀里,捡了张板凳坐下,叹道,“诶呀,我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你祖上翻三代,我都能给你算出来。” 顾贤之张了张口,突然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眼中竟多出了一丝阴冷,手中扫帚渐渐抓紧,四眼儿像是没看到般满不在意地掐起手指,双眼一闭,继续念叨。 “你别这样看我,看我没用,我告诉你啊,最危险的地儿也不一定是安全地儿,方才三四个瓜皮帽已经抓着绳儿进了巷子,你现在跑还来得及,被抓回去了,免不得又要跪佛堂,你们家佛堂的诫石,跪久了怕是挺难受的吧。” “你到底...。”顾贤之终于脸色发了青,话却卡了一半,因为院子外已经传来两三声稀稀拉拉的叫唤,声音不大,在顾贤之耳中却尤如惊雷,当头一下,劈得他连扫帚都丢到了一边,周慕书匆匆站起,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十分熟练地赶走老母鸡,将沾了泥的书包甩到顾贤之手中,还不忘特务似的扫了眼门口低声喝道,“走后院鸡窝!” “哈哈哈哈哈。”四眼儿笑得直颤,院子里一片鸡飞狗跳衬得他格外悠然自得,顾贤之却没空再和他吹鼻子瞪眼,因为那声音已经越走越近。 “你跑快点儿啊!抓到了也别说在我家!”周慕书趴着墙低声喊道。 这一片儿的墙顾贤之爬过无数次,熟门熟路地攀上鸡窝,又抬腿儿上墙跳进一条老过道,抓着书包就开始跑,边跑还不忘回头朝周慕书骂一句,“忘恩负义!” 周慕书忍笑掸掸身上的泥,又掏了两把鸡食,这才走到前头,院子里早就来了三四个凶巴巴的伙计。 四眼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药炉旁,周慕书瞪他一眼他也不管,只顾哼着小曲儿扇着蒲叶扇子往里头加药,动作娴熟无比,仿佛院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无关。 为首的伙计四处看了看,又狐疑地扫了两眼煎药的四眼儿,才陪着笑脸道,“周少爷,您见着我家那小挨刀的了吗?” “不曾看见,今儿个放学就没见着他的影子,估计和别的同学撒野去了,您在我这儿捞不着人的,您要不去戏园子正阳门大街找找他?”周慕书习惯性答得顺溜,答完也不看他们,将鸡食往地上一撒,负手踱到药炉旁边看四眼儿煎药。 四眼儿一双手长且白,像个文人拿笔写字的手,熟练地将生地黄,炙紫苑捏碎扔进陶锅,又抬眼笑眯眯地对院中仍不放心,四处观望的伙计道,“各位爷,我这药还得煎一会儿,这儿烟气大,我怕熏着你们。” 那几个伙计又往大敞着门的里屋瞅了几眼,这才带着满脸失望的歉意地退了出去,见他们身影走远,周慕书才长舒了一口气,把顾贤之没问完的半句话问完,“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诫石其实就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嵌在地上专用来惩罚犯错的小辈儿,顾贤之跪佛堂,人人都知道,可这诫石却极为罕见,顾家佛堂只有亲眷能进,跪诫石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也就只有他们几个玩的好的兄弟知道,这个四眼儿能这么了解,确实有古怪。 “我是个开药铺的,顺便给人看看相,自然算的清楚。”四眼儿将“咕咚”作响的药汤盖上,问题回答得很直接,也很坦然。 “药铺的会看相?”周慕书奇道。 “当然。”四眼儿点头。 “这本事厉害。”周慕书啧啧道,“难怪把老顾看得门儿清。” 四眼儿突然扬手指指屋外,“我说今儿个起咱就是邻居了,鼎砚斋瞅见没?到我这儿买药,样样俱全,外加上门熬药一票儿通,怎么样?” “鼎砚斋?”周慕书跟着念了一句,突然醒悟,“那是你的店子啊?” “明个儿起就是我的店子。”四眼儿骄傲地拍拍胸脯,“童叟无欺,物美价廉。” “那荣昌茶馆的段老板去哪儿了?” 周慕书只记得这家茶管自他小时候就有,段老板虽为人有些贪财势力,也恨孤僻,但对周边孩子还是极为不错,平日里没生意时也会在街上溜达溜达,遇见小孩子便招呼他们过来,从布口袋里掏出些酥糖分发,周慕书虽然早已过了街上管人要糖的年纪,但别人对他的好他却全部记在心里,一个不落。 “这茶馆地下有样东西,他那点道行镇不住了,便收了我一笔钱,随他儿子去苏州养老了。”四眼儿自怀中掏出一张青色帕子,环住陶罐,缓缓倒出一些,拖到唇边尝了一口,又皱皱眉放回了炉子,被苦得狗一样吐了吐舌头道,“还差一会儿。” “原来他还有个儿子。”周慕书完全没在意他的窘态,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镇不住?什么东西?鬼吗?” “鬼?”四眼儿站了起来,一脸神秘地眨眨眼,奇道,“我说我这个看相的半仙儿信也就算了,你们这些念书的孩子还信这个?不过看你刚才对顾小友那态度,又好像不大信。” 周慕书突然摇摇头,一贯淡漠的脸上居然有了丝奇怪的表情,“我不想信,我也懒得听那些怪力乱神,但这是有原因的。” “哦?”四眼儿盯着药罐,甩了个逆着光的侧脸给他,嘴角却不自觉上扬,“说说看呗。” 周慕书其实很怕鬼,虽然看见的次数极少,但每一次都能吓破胆,且对于阴气森森的地方,他总是比别人敏感得多。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六七岁,周慕书并非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是很小很小时自河北一带迁了过来,那时,周爹还没归西,人称一声周秀才,就是他长袍马褂背书囊,挥着鞭子赶着辆驴车,风尘仆仆地将他们母子二人接进了这条栀子胡同。 其实北方栀子并不好养,风大土干,入秋即叶子枯黄,没两日便剩瘦骨嶙峋像扒光了衣服的枝条,而这条胡同却奇异,能生长出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墙角花盆里,不仅漂亮,且香,那味道香的人想拼命去闻,然后把那味道紧紧关在肺里闻一辈子。 夏夜燥热,蚊虫极多,周慕书常在草席上滚来滚去,这边捂热了便去找凉快的,凉快的再热,于是乎再滚,可他自身就像个火炉,滚到哪里烘到哪里,常到半夜也难以入睡。 那天是个什么日子,周慕书记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早早便被周姨抱上了床,灭了油灯睡觉,奇怪的是,凉席却没有再被捂热,而是冰冰凉凉,舒服到人眯起眼睛,等他一觉睡到破晓,才迷迷糊糊喊着要撒尿,可声音刚到嗓子口便成了哭声。 院子里的栀子花从前放着一盘吃的所剩无几的糕点,一个白裙子的姑娘正蹲在那头将糕点往口中胡乱地塞,听他哭喊,竟回头往这边瞅了一眼。 那姑娘说漂亮倒也漂亮,只是没有一个姑娘再漂亮也架不住黑色的纹路爬了满脸,那些纹路就像是藤蔓般将她的整张脸完全覆盖,透着极为清晰的青黑色,回头见是个孩子,姑娘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青白色的牙,转身僵硬地一折一扭了下腰,旋即迅速隐入了栀子花中。 那头,窗户里的周慕书已经哭成了傻子。 “哈哈哈哈哈。”四眼儿听完竟又“哈哈”大笑,这回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着大腿,差点踢翻药炉。 周慕书有些恼火地举起三根手指,“我可以发誓,我没说胡话,这样类似的事儿后来又有过几回。” “没......没说你说的是胡话。”四眼儿收了笑,咳嗽两声,“你说给你爹娘听了没?” 周慕书苦恼的蹲在一侧,“说了,可没人信啊,当时都没人信,因为我家栀子花下面放着的是一口破锅,里头都是些烧过的碎纸,都说我看花了眼,把栀子花看成了人,你说这当时都没人信,放今天更没人信,说了老顾还把我当疯子,这不,连你这半个神棍都不信,笑成这德行。” “咳咳,不是不是。”四眼儿忙道,顺手已经端起药罐,小心的倒进了碗里,药汤温热醇厚,比周慕书熬得好上了不少。 “这鬼啊,不一定是坏东西,你说她走之前折了又扭了下腰,像什么?” “像什么?”周慕书瞅着四眼儿莫名其妙,“像个鬼呗。” “欸,不对不对,你看看我。”四眼儿挪到一侧,那方青色的帕子还握在手里,竟往肩后一甩,妩媚的摆了个动作,这动作放在男人身上虽然颇为诡异,周慕书却猛然睁大了眼,恍然大悟道,“她在道万福!” 四眼儿“嘿嘿”一笑,又抬头看了看几近全黑的天儿,叹道,“孺子可教,但今日恐不能与小友再叙了,不过来日放长,记得我那间药铺子,三步就到。” “好。”周慕书只觉得这人似乎没那么讨厌回头一见那坛子烧酒还在厨房门口搁着,又道,“这酒你拿回去吧,家里就我跟我娘,没人喝酒。” “别。”四眼儿单手推推眼镜儿,拎起木桶道,“酒暖胃辣肺,本来对痨病没什么好处,但我加了两味药,你日后煎药记得最后加上一勺,好得快些,就当是井水的谢礼。” “知道了!”周慕书答道,答完了又一愣,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开始相信这么个四眼儿,还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两段,想罢又觉得受了恩惠,也学着装腔作势道,“还未请教先生姓甚名谁?” 四眼儿已经走远,只听见一声响回荡在不长的石巷子里。 “在下陆远砚。” 第五章:神棍学徒 三天后,鼎砚斋新店开张,鞭炮礼乐一样不少,本来喜气洋洋的日子,却碰上了一档子十分丢人的事儿。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实在算不得小,因为这一大清早,街道口就聚满了看热闹的闲散街坊,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砸人饭碗损阴德的事儿在朗朗乾坤下又演了一遭,鼎砚斋的摊子被人给撂了。 更丢人的是,这撂摊子的还是个举着拐棒的大爷,最丢人的是,老板缩在里头不出现,愣是让个小孩子站在外头摆平。 周慕书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儿,挤在人群前头看热闹,周慕书更想不通,为什么药店门前那个淡青色旗装,插着腰叫嚣的小姑娘看着那么眼熟? 莫不成这人和陆远砚是一伙的? 一个迷迷糊糊的哈欠过后,身后冒出来一个妇人,上来就是一声骂,“我让你进去打招呼,你在这儿做什么?” “娘,这情况咱能进去么?”周慕书叹口气。 因为那坛药酒,周姨把陆远砚看成了救命恩人,登门拜谢,一番客套的寒暄过后,周慕书就这么成了鼎砚斋的学徒,他本想以课业重推掉,想不到那陆老板竟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只要周慕书在这帮忙得力,周姨的药可以不收一分钱从店里取走,另等这学徒干满半年,还能领一份颇为丰厚的工钱。 于是今早上说什么也由不得他,只能糊里糊涂被亲妈推到这里,看到这么一场闹剧。 “你他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是吧?”人群前头一个老头子扯着破铜锣嗓子叫唤个不停,一只竹拐将地面敲得“啪啪”作响,“新搬来的麻雀儿都不问地头狼的好儿啦!这大清亡了,礼节也亡了啊!” “那您这地头狼欺负麻雀儿倒成了礼数是吧?”小姑娘不甘示弱,老头子胜在破锣嗓子声音大,她胜在声音尖,“您倒是说出来让大家伙儿的评评理,我们新店开张送上两包自家配的清火药方子和药包,先前乐呵呵的收下,现如今跑上门说我们咒你,是个什么理儿?” 人群里叽叽喳喳闹作一片,吵得周慕书脑壳儿疼,有得了好处的人小声帮腔,“怎么能叫咒呢,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这钮祜禄家的老爷子向来傲气,年轻时镶红旗上过战场的人,如今自然不让别人说他身子骨如何如何。”说话的是个捻着帕子的妇人家,声音轻微,所有人却都听的明晰,老爷子明显有了几分底气,腰杆儿也挺直了几分。 小姑娘气不过,嘟囔道,“那他别收就成了啊。” 老头子双目圆瞪,胡须气的立起,“你也没说是什么,丢下药就跑,算个哪门子的事儿,这不是咒老爷子我早病早升天吗?啊?!” 周慕书此时已醒了三分,静静的看着那个小姑娘,那种奇怪的不适感竟又涌了上来,她虽每句话都童稚气十足,却让他感到十分老成,那双眼睛此时正圆滚滚的盯着老头子,却时不时掠过人群,凝在他的脸上,可每当他有这种感觉再去看时,小姑娘却又将目光放到了别处,又或者是插着腰争吵。 他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这一切或许都是装的,这个小姑娘或许并不气急,而是在观察,观察他的反应,就和上次一般,明明可以自己进沐礼胡同,却偏要多花二十个大洋让他跑上一遭。 何必?周慕书低声问自己,却突然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欸欸欸,算了算了。”熟悉的大嗓门毫无防备地响起,周姨急着让儿子进去,已经推开人群挤上了前,忙搀过老头子赔笑道,“凌爷,这姑娘家也不是恶意对吧,您这身子骨硬朗,整条街都晓得,怎么有人敢看不起您这匹战狼呢,大家伙儿说对吧。” 人群早已习惯这位“大清战狼”地赫赫威名,也知道拖下去的结果无非就是这匹老狼四处去找那早已不见得兵器铺子要和人干架,此时也有些倦了,忙顺着周姨的话一阵应和。 老头子听着受用,眼睛也眯了起来,“只要她给我磕个响头,我就不计前嫌。” 周姨乘胜追击,小帕子挥挥,朝小姑娘挤眉弄眼,“若凝妹子,还不给凌爷爷磕个头?” 原来叫若凝,周慕书又打了个哈欠,抱着手臂继续看好戏,头一次见若凝,一身洋装,想必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这一磕头她未必愿意。 果然,若凝咬了牙,两个小拳头死死地攥着,梗着脖子涨红了脸不说话,人群有年轻人嘀咕,“有点太欺负人姑娘了。” 旁边老妈子便一巴掌假甩在他头上,“小辈儿跪长辈儿添福不折寿,你懂个屁。” 周姨仍然在那儿挤眉弄眼,这头周慕书无动于衷,若凝突然含泪看了他一眼,又缓缓扫过人群,突然一转身,“扑通”一声跪下,“啪啪啪”地就磕了三个响头。 老头子这才满意,得意的转身准备离开,却忽地听周姨大嗓门响彻街道,“若凝妹子!你怎么了?!” 周慕书被亲娘喊得一激灵,再回头却也被吓了一跳,小姑娘仰面躺在地上,眉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个血窟窿,地砖上也留有不少血迹,见周慕书转头看她,竟不动声色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刚准备散开的人群又如蚂蚁抢蜜般聚了上来,纷纷议论。 “这小姑娘伤成这样不要紧吧?” “衣服上那么多血不会磕傻了吧?我就说这细皮嫩肉的怎么能磕响头呢?” “......” 二十分钟后,周慕书坐在鼎砚斋里头看桌后的陆远砚笑成了疯子,傅若凝坐在药柜子上用一块膏药贴着额头。 而周姨一脸焦急的站在一侧,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那凌老爷子这片耍泼赖皮久了,若凝妹子拉我眨巴眼我就知道她有什么对付这老无赖的法子,谁曾想她把自己磕成这样!” “周姨我不疼的。”傅若凝晃着腿儿,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 “当然不疼。”周慕书假装看看这室内的装潢,笑道,“这下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凌老无赖欺负小姑娘,小姑娘磕破了头,烈日底下惨无人道,是不是很有趣?” 傅若凝“啪”地一声将撕开膏药拍在药柜子上,怒道,“难道不是他欺负我在先?” “慕书,你给我闭嘴!”周姨低声喝道。 周慕书只得转过头去,他平日里并不是个喜欢挖苦别人的人,只是一来傅若凝的老成让他不自在,二来傅若凝的心机让他不舒服,一来二去,嘴巴自然也就把不住边儿,有多少直直的往外倒。 “很好,很好,这事儿不都解决了吗?”陆远砚作为正牌主人终于愿意说了句话,今儿个他总算为了老板的样子换了身干净的枣红色上衣加黑色长衫,指头上还颇为显眼的带了个硕大的扳指,那扳指看不出是个什么材料,白得发亮,外头用亮晶晶地银缠成了网状,配上疏的整齐的小偏分和金丝圆眼镜儿,一点没前几天的邋遢模样。 陆远砚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掏了两味药,走到傅若凝跟前,一把拍了上去,傅若凝疼的龇牙咧嘴,却意外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狠狠的瞪了一眼周慕书,“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周慕书向来没有跟女孩子计较的毛病,也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以示回应,再次转过脑袋去打量墙上稀奇古怪的各类草药。 周姨又是一阵窘迫,她很想伸手教教这个儿子礼节,刚抬起手,却被陆远砚惊讶地声音打断了,“诶呀,周姨,你看这都耽误你好一会儿了,织布坊该开工了吧。” 柜台上立着座显眼的西洋钟,周姨自然不会看这洋玩意儿,但稍稍看看外面的日头冷汗就下来了,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周慕书身上,接着便是急急匆匆地往外走,临了还不望吼上两句,“都怪你这小兔崽子不让我省心,我怎得就草把儿做灯了,诶哟,这闹心的,陆掌柜,您帮我好好教育教育他!” “您慢点别磕这,这儿有我。”陆远砚脸上挂着假笑,迎着太阳一脸的人畜无害。 得了这话,周姨才放心的往远处走去,几人目送那道已经有些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周慕书突然有些鼻子发酸。 陆远砚伸个懒腰踱了回来窝进藤椅,叹道,“周姨这嗓门儿大的,倒不像是个得痨病的。” “她这是习惯,改不了,本来能好的快些。”周慕书低声道,“我爹当年是个穷秀才卖豆汁儿,脸皮儿薄喊不出口,便靠着她这一把好嗓子,谁知道会成了痨病。” “所以你到这儿来当学徒是多好的一件事儿啊。”陆远砚腾地直起身子,开始扒拉手指,“这一来能学点本事,二来免费拿药,三来赚点小钱,怎得听说开始你还不甚愿意?” 周慕书神色突然有一丝古怪,他看看陆远砚,又看看这间古典韵味儿十足的铺子,叹了口气。 “怎么着?这馅儿饼太突然,太实在,砸懵了?”陆远砚不可思议道,“你不会这么轴吧。” “他就是轴,二叔叔你别管他。”傅若凝接腔。 “去去去,边儿玩去。”陆远砚朝她挥挥手,傅若凝扁扁嘴像是松了口气般往屋后跑去。 这头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盯了半天,周慕书突然将手往桌上一敲,话出口不可思议更甚,“我是想这里条件放这么好,不是别有目的就是贼窝,现如今这世道乱成一锅粥,我周慕书虽然是个穷人,但我还不会沦落到跟不清不楚的人狼狈为奸。更何况,你们早盯上我了吧,傅若凝踩点也踩得太明显了些,今儿一瞧见她,我是傻子才看不出来你俩是一伙儿的。” “若凝?”想不到陆远砚反应更大,小金边都滑落了半边,直接忽略了狼狈为奸那几句,“若凝怎么了?你俩之前结过仇?” “你不知道?”周慕书瞪大了眼睛,“就是她!前两天沐礼胡同口拦着我让我送东西去那荣贝勒府,一口一个二叔叔绸褂子,难道不是你让的?!” “当然不是。”陆远砚打包票,“我让她自己送进去,谁料到她那么聪明先瞒着我偷偷找了你!” 陆远砚“啧啧”两声,“失策,失策。” “那我就放心了......等等,那么聪明是什么意思?”周慕书反应过来,刚松一口气,心又被提了上来嗓子眼儿,“真的是别有目的预先套我?” “当然!”陆远砚一拍桌子,扳指跟着颤一颤。 “什么目的?我家可穷的很。” 陆远砚抬抬眉毛,“找你当学徒啊。” “吓死我了。”周慕书长舒一口气,又笑了,“那您那些条件作数?” 陆远砚拍胸脯,“说到做到!” “那好......你这儿有药材书吗?” “有倒是有,不过你要那个干什么?” “当药铺学徒自然要学啊。” “谁让你在药铺当学徒了?我说的是让你学着看相捉鬼!” “好嘞,等等......啥玩意儿?” 第六章:貔貅奇玉 陆远砚推了推眼镜,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看相捉鬼。” 鼎砚斋里,薰香袅袅,却忽然有些尴尬,周慕书默默地起身,默默地走到门边,默默地拉开了大门。 “欸欸欸,你想跑啊?”陆远砚忙挡道了门前,单手撑住门沿,一脸的泼皮无赖,“你不会是怕了吧。” “没错。”周慕书扭头看他,他也不想卖关子,“我怕得很,这些年头提到这玩意儿我就恨不得绕道走,你现如今还让我去跟他们攀亲戚,做人可不带这么损的。” “我也没让你上去攀亲戚,你先别急着走,我让你看样好东西。”陆远砚突然放开手,绕到了药柜后面开始低头翻找些什么,药柜浑身红黑,样式古旧,上面堆着七七八八的草药,陆远砚进去以后,便只剩下一个枣红色的背,像只王八一般耸动。 周慕书只听得里头“乒乒乓乓”响了一阵子,灰喷出来不少,人却一直没抬起过头,终于忍不住出声,“什么好东西?” “一块玉。”陆远砚闷声道,“刚搬来,很多以前的东西都收的乱七八糟,嘿,在这儿。” 周慕书闻言上前,却见陆远砚兴冲冲地从柜子头搬出了一头貔貅,宝贝似的搁在了台子上,还略带炫耀的拍拍那头貔貅已经斑驳锈蚀的肚皮,“怎么着,漂亮吧。” “不是说是块玉吗?怎么是貔貅。”周慕书狐疑,但还是忍不住上去打量那只貔貅,他在不少铺子里见过玉的石的,还有那画像上的,但认知也仅仅停留在这玩意儿招财进宝,却从不知道还有青铜的。 玉雕的看上去温润祥和,而这青铜的却有种莫名的庄严感和压迫感,状如狮,背上双翼,两角花纹细致,长而窄,如同扁方般垂在脑后。 陆远砚见他看的发怔,那副自得地模样又涌了上来,吩咐道,“你摸摸看九太子的肚皮。” 周慕书应言将手向肚皮摸去,却猛然被烫到般缩回手,指尖一阵酸麻疼痛,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周慕书却疼出了一身冷汗,“什么东西?!” 陆远砚却毫不意外地啧啧一声,拍拍那只青铜器,低头抚上那两只角,像是在抚摸一个婴儿般轻柔,“单角为天禄,双角为辟邪,想不到你这鬼缘比我猜的还厉害许多。” “鬼缘?”周慕书讶异大于疼痛,因为刚刚那一下子确确实实疼的锥心刺骨,像是血肉爆开,但回过头来看指尖,痛过的地方却是光洁一片,什么痕迹都没落下,他甩甩手苦笑道,“陆老板接下来不会说我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有什么天眼一类特殊本领,然后让我闯荡江湖,匡扶正义,驱鬼符魔,最后得道成仙?” 陆远砚搭着柜台面部抽了一抽,突然揉揉眉心叹气道,“你这是从小到大看了多少传奇话本?天煞孤星个鬼。” “那你左一个鬼缘,右一个辟邪,牛鼻子老道也少有这么神神叨叨的。”周慕书不服。 “我像牛鼻子老道吗?”陆远砚眉头蹙成了一团,像是对周慕书把他拿来与牛鼻子老道对比非常不满,抱着貔貅走到小桌前坐下,兀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鬼缘这东西,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你不过比常人多了那么一点点,比你强的人也不是没有,你能看见那些东西,就是这鬼缘所致。” “那如果鬼看到人不就是说明人缘好么。”周慕书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一乐,又坐回了位子上,“可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玉啊。” 陆远砚拍拍貔貅肚子,“谁说这是玉了?玉在它肚子里头,小子,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么?” “貔貅。” “貔貅你个鬼。”陆远砚把貔貅横在他面前,一脸内伤,“我问的是器型年代和作用!” 要说古玩,听着是个上流社会的玩物,可在那个年头,兵慌马乱,流民四起,往往这普通人家也能分一杯羹,周慕书他爹周秀才便极好这些附庸风雅的事儿,家里此类书籍占了一整个柜子,即便他没见过几样真东西,但也能说出个门道儿来。 青铜器鼎盛在秦汉,器型是个很明显的觥,周慕书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又仔细看了看貔貅身上的包浆,油光水滑透着亮儿,虽然被仔细维护过,但那些嵌在花纹里的绿绣仍旧显眼,透着一股子泥土的腥气。 “看出什么来了没有?”陆远砚不疾不徐地吹口了早没热气儿的茶。 周慕书扁扁嘴,毫无把握的猜到,“汉代的?” 陆远砚不说对也不说错,只继续和他的茶碗较劲儿,“还有呢,往器型上想想。” 周慕书抱着貔貅,拼命想着关于此物的记载,无奈那壶墨水没喝到肚子里去,最终败下阵来,“不都是一个样子么,两角辟邪,一个角叫天禄。” 想不到这话刚说完,陆远砚一巴掌就扇在了周慕书脑壳上,但这下很轻,不带惩罚意味,果然头上传来陆老板赞许的声音,“不错,不错,虽然这鉴古水平差了点,但我说的话你都记着,这点我喜欢。” 周慕书也懒得奉承他,只道,“那是什么?” “你记住,没人知道貔貅长什么样,这狮子头老虎眼全是在唐朝定下来的,汉代的貔貅长得可比这磕碜多了。”陆远砚道,“不过有一点你也没说错,这物件,确实是西汉的料子,后在唐朝拆开重造而成。” “为什么这么麻烦?”周慕书难以理解。 “这个嘛...有些东西美则美矣,占着块好料子,可其内无魂,须得铸器大师给它灵魂才能有所作为。”陆远砚颇为欣赏地摸了摸貔貅张开的嘴,轻轻一敲,“这件东西便是借了古壳重塑新生,好用来养我给你说的那块玉。” 周慕书只觉得匪夷所思,也学着陆远砚敲了敲貔貅的嘴巴,“有什么来头?” “来头可大了,这东西叫双重宝,外面是宝,里面更是宝,金银玉石进了貔貅肚子就别想出来,再用水龙脉的井水养着,比那些野山泉要好得多,这不,肯定比以前漂亮了。”陆远砚抬手将那貔貅觥揭开,周慕书探头去看,出乎意料的是,青铜觥里头比起外皮的锈迹斑斑要干净太多,内壁呈乌青色,汪着满满的清水,清水上正浮着一块玉。 即便周慕书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他听不大懂陆远砚神神叨叨的话,但玉这种东西还算常见,水里的这块儿和陆远砚的扳指一样用一层银网细细包裹着,其上飘绿,美不胜收,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陆远砚徒手将玉捞出,又掏出青色的帕子将水吸干,举在了阳光下,“你看到了什么?” 周慕书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便一直盯着,直到那玉被挪到阳光下,他才惊愕地发觉,里面的无数丝飘绿似乎并非固定,而是在缓缓游动,银网聚光,白玉无瑕,像是一汪长河里飘着几尾淡青色的游鱼,尾巴时不时划破净朗的湖面,留下几点绿色的涟漪。 纵使他读书再多,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精妙奇巧的东西。 “真漂亮。”周慕书喃喃。 “漂亮吧。”陆远砚将块玉晃了晃,突然反手往周慕书身上一抛,自己悠然自得地掐起了手指,“自己去找根结实点的绳子套上,这玉,能让你对付那些东西更顺手些。” 玉在檀木小桌上蹦了两下,周慕书忙伸手划拉两下才勉强接住,一听陆远砚这话又抖了抖,“那些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他若收了这礼就等于答应下来当他这个学徒,刚想将玉石还回去,却见陆远砚闭目掐着手指,嘴角笑意渐浓,鼎砚斋的门骤然作响,旋即,从外头扑进来两个人,跪在了地上。 一男一女,哭声嘹亮,“有没有大夫?大夫!救救我家老爷子吧!” 第七章:棺阵(上) 地上一男一女都是一身富人打扮,尤其是妇人,一身描金绣花的紫色旗装上还画蛇添足的缀上了珍珠扣,胭脂擦得浓郁,粗眉扁唇,此时哭得面上都是糊掉的水粉,唇上的胭脂也糊成了一团,像只裂了壳儿的西瓜。 周慕书抓着玉,愕然道,“贵掌柜?雪婶儿?” 陆远砚像是早有预料般起身取了墙角的一只药箱,轻咳一声道,“你家老爷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有何症状?” 都是街坊邻居,周慕书自然认识这俩人,补充道,“他家老爷子就是今早上和傅若凝吵了一架的凌老爷子。” “凌老爷子?”陆远砚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怎么儿子姓贵?” 周慕书张张嘴,刚想说他们家是满人,却被一声哀嚎所打断,说话的是一直哆嗦的山羊胡子贵掌柜,此时也是眼泪鼻涕横流,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的不甚利索。 “我爹今儿个早上回去补个回笼,没想到中午吃饭叫他,居然没能起,我们去看他,他已经瘫了,现在正躺在床板上喘呐!大夫,您救救他,救活咯我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啊!” 雪婶儿跟着抹眼角,“咱俩这老爹吃的苦头多啊!陆大夫你救救他!” 周慕书在心里止不住叹气,贵掌柜和雪婶儿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前几年清朝没了,钮祜禄家在这皇城里也没了底儿,为度日,连屋子都卖出去几间,如今龟缩在破落院子里。 凌泰老爷子骨子里就是把锈刀,腐朽且轴,只觉得愧对祖宗家业,守不住国也守不住家,一番折腾下来,脑子突然就不甚灵光了,但还记得他年轻时那番气度,成日里拄着拐走街串巷宣扬他们满族汉子狼一样的精神气儿,这点倒有些像那个荣贝勒爷,几次三番闹下来,便成了街坊眼里的老无赖。 好在儿子贵顺争气,用祖上剩下的点古董当了银子开了布店,渐渐儿的又成了这片儿少有的富贵人家,还对老爷子颇为孝顺,只是孝道难逆天道,老爷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成,你们赶紧带路吧,今儿个看来要忙死咯。”陆远砚这档子事儿上到不罗嗦,又往箱子里塞了几味可能用上的药,便衣一甩褂子匆匆地跟了出去。 周慕书此时还不能理解这个“忙死咯”的意味,也不知道这一去,他就上了条靠不了岸的贼船,还托着玉傻站着,又听前面一声喊,“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周慕书指指自己,“我也去?” 陆远砚跟着喊,“要不你跟傅若凝一起看店子?” 周学徒权衡再三,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穿过两条歪歪斜斜额的街,一扇漏风长草的破墙便能看到贵掌柜家那间装潢西式的小布坊,自大洋人进了国门,这西式洋楼便拔地而起,一间儿接着一间儿,并不稀罕,可在他们住的这块地儿里,还真是少的很,所以周慕书小时候对这里好奇异常,也常在这里窜来窜去,处处都认得。 熟门熟路地跟着贵掌柜夫妇进去,几个玻璃擦得照见人影儿,柜台后头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便偷偷捂着嘴发笑。 周慕书十七岁荷尔蒙暴涨的年纪,被丫头们眼风一扫就臊得慌,遂低了头不去对上她们目光,陆远砚却捅捅他,笑得一脸猥琐,小圆眼镜儿精光四溢,“怎么着,看上哪个给掌柜的说说,瞅那些丫头片子看你的眼神儿,啧啧。” 周慕书不想理他,翻了个白眼,匆匆掠过门沿儿道,“她们是看你这打扮得花田鸡一样的大夫发笑。”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纯粹不带脑子反击下陆远砚,可说出口周慕书就后了悔,贵掌柜夫妇的亲爹还奄奄一息躺在炕头儿,请来的大夫竟然还有空和个学生唧唧歪歪的思春,搁谁谁都不会痛快。 偏这时陆远砚听了他的话还悄悄地给几个丫头抛了个媚眼,论相貌,陆远砚也就二十大几的样子,加之一副斯文败类花里胡哨的打扮,惹得姑娘们顿时嬉笑一片。 周慕书心虚的去看贵掌柜夫妇,见他二人急匆匆地的神情像是并没注意到这边儿,这才松了口气。 雪婶儿刚到店便立马被一个丫头叫走了,贵掌柜一甩袖子,硕大的玉扳指晃瞎人眼,指了指布店后头一扇半开着嵌五彩玻璃的白色西洋门,客客气气道,“这里头就是寒舍。” 等推开门走进去时,周慕书却有些犹豫了,门后是两级石台阶,两侧是高高的灰砖院墙,很明显是这贵掌柜将自家店子和房子连了个道儿,上头架着几件滴着水的衣服,甚至还有两件女人鲜红的肚兜儿。 可周慕书犹豫倒不是因为这个,以店后这条街的长度稍稍一想,便能知道这条路不会很长,此时清晨已过,到了家家户户吃饭的点儿,鼻尖已经有饭菜香萦绕,这条巷子里却是大雾弥漫,瞪着眼也只能勉强看到眼前七八步的道儿。 “怎么这么大雾?”周慕书只觉得一阵儿凉飕飕的气绕着自己打转,缩了缩脑袋小声嘀咕。 贵掌柜却好像没事人一般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问道,“你说啥?” 陆远砚推推眼镜,笑眯眯道,“他说贵老板你家大业大孝心大。” 贵掌柜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瓜皮帽,脚下加快了两分,躬身道,“这都街坊,慕书也是知道我落魄过的,这话可就折煞我了。” 周慕书张张嘴,转头瞥见陆远砚脸上竟换上了一种他这几日从未见到过的神情,有点严肃,却自带着一股嘲讽,像是知道周慕书要说什么,低声道,“先过去,一会儿再详说。” 巷子好走,一条道到底,也确实不长,三人很快进了一间四合院,正中间最大的堂屋里,凌老爷子躺在榻上,大夏天地竟裹着一条毯子,面色灰白,张大了嘴仰面躺着,这让周慕书想起了荷塘里干涸等死的鱼。 陆远砚四处打量了下这间堂屋,自箱子中取了软垫就开始号脉,凌老爷子的手自毯子中取出,手臂的状况如同蚯蚓爬树藤,瘦削干瘪,像是一折就会碎成渣渣,陆远砚神情开始转为真正的严肃,周慕书在一侧看着陆老板眉毛缓缓皱起,最后后拧到不能再拧,心里止不住叹气,看来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凌老爷子是真的无力回天。 贵掌柜显然也瞅见了陆远砚的表情,泪眼汪汪地吸鼻子,“如何?什么病?” 出乎意料,陆远砚手指缓缓跳了两下,抬起眼,“人老了,身体自然就有些差,我有一剂方子,只是这方子是我家的宝贝,外人不能看,且需现场煎服,还需要贵掌柜给我送只炉子进来。” “这...不能让我伺候着嘛?我这不放心呐。”贵掌柜搓搓袖子,两行眼泪像是又要下来。 “不过这话我也说在前头,药是好东西,但能不能治好还看你们家老爷子的造化,另外,祖传秘方这东西还真是不能给您看见,这是规矩。”陆远砚将老爷子的手放回毯子,也不看贵掌柜可怜兮兮的样子,话委婉,意思却很名明显:你爹的命阎王爷管着,我帮你拖一把,我和阎王力气谁大些,真不好说,另外您请麻溜儿的出去别打扰我看病。 贵掌柜是聪明人,字里行间的意思读了个通透,一咬牙又看了两眼榻上的人,握拳道,“好,我这就去准备。” 眼瞅着人匆匆出去,周慕书踱到榻边,“我是打下手还是出去?” 陆远砚正在翻老爷子眼皮,头也不抬,“院子里有井,你弄点水过来,等炉子送进来,再把门儿锁上。” 周慕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出去,四合院不大,正中间歪脖子树下就有一口青石水井,东边的屋子似乎是卖了出去,用篱笆隔着,廊下有个老头抽着旱烟,还有几个开裆裤的小孩子嬉闹,西边的屋子较小,且屋顶已经有些偏,长了草,门也落着锁,一副风中摇摆不定,随时要塌的样子。 周慕书麻溜儿打了水,禁不住又往院子外望了一眼,过道里雾气还是团着没散,刚想回屋却觉得背后一凉,像有人盯着。 被人盯着这种感觉时常有,多多少少一个人走夜路时总会有些自己吓人的想法儿冒出来,周慕书不是第一次,但是这青天白日,大太阳红着脸儿挂在天上,身后树上蝉还叫得欢的上午十点,就着实有那么点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周慕书也许是被陆远砚那些个怪力乱神的说法闹得心烦,竟不自觉的盯着那团浓雾,就好像下一秒里头会走出些什么来。 那团雾虚无缥缈透着阴气儿,突然就成了水沸一样的气泡,气泡正有序的往两边扩散出去。 什么东西要来了吗? 周慕书攥着木桶的手紧了紧,心脏震动的声音清晰的沿着神经上爬到达耳膜,一下一下打着鼓,而他竟然泳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感觉叫他挪不了步子,移不开眼。 期待还是激动? 那些气泡越翻越大,里头最先出现的居然是一顶黑色的瓜皮帽,接着是那贵掌柜猛地跑进来,手里正抓着一只填了煤正冒烟儿的铁皮炉子,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诶哟,烫死我了。” 周慕书这才回过神,将手上剩下的一点冰凉井水拍在太阳穴,泛起一丝苦笑又有些发愣,他刚才...居然有点失望? 第八章:棺阵(中) 贵掌柜虽然扭扭捏捏,但说到做到,送来了炉子剩下的事儿自然落到了周慕书头上,好在这事儿他做习惯了,加水上炉,摇着蒲扇,安静的等水烧开好加药。 陆远砚见人走了,神情有了一丝松懈,“你看到雾了?” 周慕书正托着腮帮子看火苗,苦笑道,“你说呢?浓得我还以为鬼打墙,贵掌柜倒是走得畅通无阻。” 陆远砚掸掸袖子“砰——”地推开窗放出了几缕煤烟,嘿嘿笑道,“我养的这玉还真不错,这么快你就能看到雾了,接下来看到别的也别怕,嘿嘿。” 周慕书手中扇着的蒲扇往地上“啪”地一摔,从胸前口袋里把那玉掏了出来,本想着直接甩给陆远砚,但想想这东西万一要是磕着碰着,自个儿也没钱来赔,咬咬牙放在了榻边上,“宝贝您还是自己收着吧,那东西,谁爱看谁看去。” 谁料那玉刚一放下,床上死气沉沉的凌老爷子竟像回魂一般抖了起来,嘴巴缝儿“噗呲噗呲”地吐着白沫,藤条一样的手臂向上抬起,又“哐当”摔下,听得人头皮发麻,来来回回好几次,老爷子终于又躺回了一条死鱼,没了声儿。 掌柜不急学徒急,周慕书眼瞅着凌老爷子时不时抽搐两下的指头,心下了然这是回光返照,忙催陆远砚,“陆大夫你快给看看啊!” 陆远砚却毫无反应,平静的望着窗户外头对他招手,“小学徒,你过来看看那条巷子。” “这人都快咽气了,看什么巷子啊。”周慕书是急了,“有没有什么草药给吊着口气,不然一会儿人没了,你这新开张的药铺治死人可就大发了...” “这能不能活看阎王爷,一切随缘,我们干着急有什么用,不如先把眼下的事儿解决解决。”陆远砚乐呵呵地转头却瞧见周慕书拿眼睛瞪他,恨不得瞪出火星儿,只得改口,“放心吧,我搁这儿死不了。” 陆远砚说罢便掐开了老爷子口,往舌头下塞进一颗圆黑色的药丸道,“续命丹。” 说是续命丹也真有点奇效,眼瞅着塞进去,老爷子的手便渐渐儿的不再抽抽,周慕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依言往窗外看去,果然,脱手了那块玉巷子里就是一片清明,长长一条碧蓝蓝的天,几缕悠悠的云,连那两个红肚兜都分外鲜艳起来。 “怎么样?”陆远砚惬意地靠着炕头毫无大夫的模样。 “没了。”周慕书欣喜若狂。 “没了?”陆远砚声音很像憋着笑,“再仔细看看这块地方,看到什么都别慌,也别怕,我在他们不敢动你。” 仔细看看?周慕书狐疑的看陆老板一眼,没理会他自大的发言,这院子就是普通的四合院,他刚才打水也注意了,并没什么特别的。 眼睛自篱笆墙扫到了大门巷子口,只看见篱笆墙外头是别人家的地界,老头子还在那儿晃晃悠悠,里头是两间屋子,一间大些的是贵掌柜一家吃喝睡的地儿,旁边一间小砖屋是用来拉撒,还有一间灰蒙蒙塌了一些的破屋子不知道用来做什么,挂着一把铜锁。 铜锁?周慕书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儿,他往前凑了凑,破屋门前是有个铜锁,可哪里是挂着?是躺着!躺在廊子里铺着灰的砖地上! 那门也松松落落的开了一条缝儿,缝儿里一片黑,看不清有个什么东西。 周慕书“蹭——”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冷汗直流,陆远砚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啥了?你脸上那唱花脸一样的表情,披个袍子都可以上台唱杜丽娘了哈哈哈哈,还敢看看吗哈哈哈哈。” 周慕书两步回头抄起蒲扇,对着脸就是一通乱扇,他觉得自己有些上火,又颇为不服地无视了陆远砚狂放的笑声,趴到了窗子口。 他不信,这大白天能有什么幺蛾子敢出来晃荡。 可由不得他不信,幺蛾子虽然不是蛾子,但也喜欢瞎扑棱。 很快,周慕书便睁大了眼,嘴巴也合不上了,因为那两扇门儿缓缓的开了,院子里老树叶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四处无风,那扇门儿却悄无声息地越开越大,张开的部分正对着这边的窗子,周慕书咽了咽口水,霎时整个人一凛。 门内速度极快地闪出来高高瘦瘦的两个人,气宇轩昂,唇红齿白,就是圆盘一样的脸上除了嘴巴毫无血色,皆身穿深蓝色长褂子,大夏天带着顶小暖帽儿,抬着样东西。 要命的是,他们胸口各贴着方方正正的补子,周慕书眼熟,因为那是上一朝的官服。 更要命的是,他们抬着的是一只棺材,一长条,黑漆漆的泛光。 棺材很大,从小门儿里出来看上去有些勉强,两人在原地僵硬的打了下转儿,像在商议什么,周慕书只觉得刚扇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一层儿,他现在有些夺门而逃的冲动,只要过了那扇院门到了布店,就是充满人气儿的巷子,下棋喝茶的街坊。 可冲动毕竟是冲动,勉强定定心,傻子都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如果他夺门而逃,势必经过院子,而那两个商议的“人”正站在院子里,他不敢打包票,当迎面和那些人撞上时,会不会来个含情脉脉的对视,然后躺棺材的人就成了他。 这屋子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好歹有个活蹦乱跳的人陪着,思忖再三,周慕书略带僵硬地侧头假意唠嗑,“那是......” “是啥?”陆远砚面露期待。 周慕书咽了咽口水,“僵尸?” “僵尸?”陆远砚语带惊讶,收了自得地表情,一脸活吞了蛤蟆,奇道,“你知道僵尸是什么样子?” 周慕书道,“我娘小时候吓唬我,说就是这样,走路僵得不行。” “《阅微草堂笔记》看过没?”陆远砚探着脑袋看窗外,那些人除了出门时身手不错,接下来完全就是磨磨唧唧,交头接耳完了半天也不见继续抬棺。 “看过就给我说说。”陆远砚永远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周慕书喘了口气,稍稍宽了心,《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晓岚的手笔,都是些志怪小说,顾贤之爱看,话本传奇堆了一屋子,也经常给他讲讲,所以他知道一些精怪。 可他们两个半大毛孩子聚在一起三两句离不开漂亮女鬼,顾贤之老爱问聂小倩和婴宁谁更适合娶回家当媳妇儿,他都是一句你奶奶好打发回去,然后被顾贤之追杀一路,闹着闹着也就只记得书中一些香艳的描写,鬼怪都丢到了脑后。 “好像是说过......”周慕书沉吟一会儿,“说什么长白毛,红眼睛。” “白毛遍体,目如丹砂,指如曲勾,齿露唇外。”陆远砚接道,又啧啧两声示意他看窗外,“外头那几个公子唇红齿白,高大英俊,丰神俊朗,可谓是异道上少有的玉树临风之典范,你说人家是僵尸,人家肯定不乐意。” “.......”周慕书被他这么一说,刚才那点恐慌居然也烟消云散,黑漆漆的门内居然又出来两个人,不大的院子居然已经立了一只大棺材和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身量,抬着棺材,静静的立着。 周慕书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忙道,“那他们是来接凌爷的鬼差?“ ”他们不是鬼差。“陆远砚淡淡道,”也不是来接凌爷的。“ 周慕书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坐了半晌,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粘嗒嗒的一片,这屋子里统共就三个喘气儿的,不是凌爷,那还会是谁? “噗呲噗呲——”耳边传来几声不大的喘声,周慕书这才恍然回神,凌老爷子还躺在榻上,刚想问问陆老板现在的情况,却被陆远砚眼疾手快地塞了一样东西进了口,那东西冰冰凉凉,还有点苦涩,舌头一动便能感到上头的银网。 正是他刚才放在榻边上的那块玉,贵掌柜和雪婶儿做人向来不拘小节,周慕书瞥了一眼炕边油腻腻的犄角旮旯和灰尘,突然有些腹中作呕,无奈嘴巴被陆远砚用手捂着,只能吹鼻子瞪眼以示反抗。 却不料,陆远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外面,院中原本毒辣的太阳此时竟已被叠起的乌云盖了个严实,树上的蝉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加上那四个抬棺人,一切都有些阴森森,或者说是死气沉沉。 而门外那条巷子上依旧是晴空万里,两个丫头有说有笑的自五彩玻璃门后出来,摸了摸晾着的衣服,又带了门儿出去。 周慕书很想说话搞清楚状况,却不料陆远砚的手劲儿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几乎是死死地攥着。 陆老板看似默然地盯着窗外,嘴角却向上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满是诡异的兴奋,声音也像蒙了层水雾。 “阴司雾已散,阎王爷的送葬队要来了。” 屋外传来一声冗长的号角声,周慕书一怔,那种不自觉地冲动又翻涌而上,直到天灵盖,他迷迷瞪瞪转向窗外,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压黑,而那四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正缓缓蹲下,将棺材缓缓抬起,一步一步,面无表情的向这间屋子走来。 第九章:棺阵(下) 那些人速度很慢,却走得很稳,陆远砚又看了一会儿,他们还没能碰到大屋的楼梯,周慕书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加上此刻舌头发麻,他突然觉着自己跟着过来就是造孽,还不如和傅若凝一道儿看摊子来的痛快。 整间屋子静如死水,见他没了说话的意思,陆远砚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从榻上跳下地,放开了手,抖了抖他那身褂子,接着,便极为坦然地踱到了堂屋中央,扬手便将那人鬼之隔的最后两扇漆红木门开了个敞亮。 周慕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分外清晰的听到那煤炉上水稍稍沸腾又瞬然平息的声音。 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刚刚那个寒战并非是害怕,而是屋子里的温度陡然骤降所致,那块玉在口中呆了一会儿,不仅没有被捂热,反而透出丝丝冰凉,而他的头脑此时也分外明晰。 门口阴风阵阵,陆远砚挂着一抹极其温和的笑,让身到一侧,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些人目光平视前方,踏上石阶,又好似没看到人一般跨入堂屋。 等他们完全跨进来,陆远砚已经偏到了一侧,可怜兮兮得缩在门后。 钮祜禄家的祖宅早已变卖的差不多,故这间堂屋和院子一样,小到给人一种紧巴巴的感觉,正面高墙上挂着一张祖宗的挂像,身着正三品武官的补服,眉目慈祥而威严,前面是一方紫檀香案,香案上供着一碟子云糕,一碟子苹果,一把短刀,香炉里还插着香。 那四人将肩上棺材落到了地上,然后规规矩矩站到了一边,棺材占了堂屋几乎整个空间,屁股更是直接顶在了紫檀香案上,那些供品明显晃了两下,才勉强稳住了身儿,没在地上滚成一片。 周慕书倒抽一口凉气,心道:这本是大逆不道之事啊!祖宗要生气啊! 但除了他,屋子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在意香案如何,祖宗会不会生气,陆远砚那张笑脸像是挂着,十分虚伪,十分狗腿地将门关上。 周慕书不自觉往陆远砚身边挪了两步,又不自觉地去打量了下眼前这阵仗,这才发觉,那四个抬棺人并非是僵尸,更不是鬼差,而是扎出来的纸人,一个赛一个的栩栩如生! 四人胸前的补子里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黑斑红豹子,以云纹为边,靛蓝做底,和墙上的祖宗画像显然是一个品级,画的人极其仔细,颜色一点没漏到外边,金线的边也是靠和了金粉的颜料画就,暖帽下的那张脸虽然涂抹得有些过白,眉眼却很生动秀气,一个个都是圆盘脸,细眼睛,脑后梳着一条儿纸扎的小辫儿。 周慕书看了一会儿,才讶异地发现这东西远看吓到屁滚尿流,近看久了不仅不觉得恐怖,还有了点说不出的滑稽。 见周慕书盯他们,其中一个靠得近的似乎还投来了淡淡的鄙视。 虽说看上去并没什么杀伤力,可不管是人是鬼还是妖,总归盯着别人打量不是什么礼貌的事,再加上一直自信满满的陆远砚此刻居然是一副跪下喊爷爷的狗腿模样,周慕书赶忙站直了身子,移开了目光。 下一刻,他却差点把嘴里含着的玉吐出来,因为那四人竟“啪啪”一甩自己纸糊的马蹄袖,直挺挺地对着陆远砚跪了下来。 “别别别,各位折煞我!”陆远砚也不含糊,忙跟着跪下,喊出了四人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神色却毫无变化,像是早料到一般。 其中一个纸人闻声抬起眼,如果点上红烛,再给加个盖头,二人就是跟拜堂一样面对面儿跪着,眼神交流,画面诡异非常。 “你们要我帮忙我知道,只是这祖宗规矩立着,没有你们拜我的道理。”陆远砚此刻就像是自言自语。 纸人的眼神居然带上了一丝茫然。 陆远砚自然读懂了纸人的意思,叹了口气,但话还是说的直接明白,“只是我想向各位讨一样东西,如果你们愿意摘下你们脑后的孔雀翎给我,你们求的这件事情虽然棘手,但我也会拼上身家让诸位如愿。” 闻言,纸人垂下脑袋,露出一个宝蓝色的纸糊顶珠,周慕书看到,红流苏的帽后便是陆远砚想要的孔雀翎,也是唯一一个他们身上不是纸糊的地方。 他们就像是人在思考,这一思考时间不短,陆远砚也不着急,就这么跪着,打个哈欠玩玩手指。 周慕书站在榻边,不知道陆远砚卖的什么药,跟鬼怪做交易,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不过他现如今也懒得去猜,只是看这老爷子呼吸还算平稳,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皱了眉头。 即便陆远砚并没有明说,周慕书也已经想到,口里的那块玉除了让他见鬼有些不友好以外,还有有凝神定心的功效,方才含着的那一阵,心里头儿风平浪静,扔颗石子儿也砸不出半寸水花,就算见到那些东西也没有任何的波动,现下他竟隐隐感到玉有了点儿变化,从丝丝发凉开始变得发烫,里面似乎蕴含着什么东西,正在疯狂的四处逃窜,像遭遇了什么打击一般散发出阵阵慌乱的灼热感。 显然,陆远砚也注意到了这点,他仍旧跪在地上,缓缓抬起头往这边看去,眨眨眼没有说话,像是生怕打断纸人的思考般比划了两下,示意周慕书忍着,用手捂住嘴巴。 周慕书点点头,虽然灼热感渐起,但还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手刚送到嘴边,却被一阵“噗呲噗呲——”的吸气声打断了。 这一回,吸气声比刚才还要绵长且响,竟还带着急促且不成调儿的旋律,抑扬顿挫,荡气回肠,一声儿接着一声儿,随着这声儿的越来越大,那本来低着头的纸人竟齐齐直起了脑袋。 声音这回明显,明显到明眼人都能听出来,并非来自凌老爷子口中,而是像在这间屋子里四处都有,环绕着身周,不愿意散去,不愿意停止,像是催促,更像是命令。 陆远砚没有过多表示,只是扭头深深的看了屋外一眼。 纸人的决定做的虽然奇慢,但不含糊,在“噗呲噗呲——”的吸气声中,竟缓缓地摘了自己的官帽,又双手抱拳,对陆远砚缓缓行了一个礼。 陆远砚缓缓站起,也向他们一抱拳,习惯性地抖了抖袍子,往躺着凌老爷子的榻边走去,“噗呲噗呲——”声仍在继续,只是不如刚才那般嘹亮,而是渐渐的微弱,渐渐的沉静下来。 “哗——”一声,凌老爷子的被子被掀开,里面干瘪瘦削的身躯上套着一件有些宽松的灰色薄褂,此时躺着,更是有肋骨的形状透过布衫,更显得衣服空空落落,靠着榻里面的左手里握着一样东西,被陆远砚缓缓拿起,握在了自己手上。 是一柄泛着淡淡光泽的拐杖,凡是这一片见到过凌老爷子的人都认得,这东西伴着他走街串巷逛了大半辈子,通体乌紫,杖头是一个手持如意的罗汉像,意为罗汉护体,早已被摸出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小叶紫檀。”陆远砚抚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木痕,又在手头转了两圈,突然朝纸人一笑,“咸丰爷在世的手笔,也不枉老英雄宝贝它。” 那些纸人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官帽跪着,低着头看不清他们的眼神。 周慕书口中的玉的躁动此时也已经渐渐平息,胸口突然有些发闷,他突然怔住了,因为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了一阵隐隐哀恸的情绪,情绪极其微弱,他却感受得格外清晰,仿佛有一条线将他和陆远砚手中的拐杖系在一起。 那种隐隐难以言喻的哀恸便是自拐杖中传来。 拐杖?周慕书摇了摇头,提醒自己这很荒唐他所冒出的这种想法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古董再灵气,不过也是个物件,和人共通,说出去只会让人发笑,可在他在摇了三下脑袋又掐了掐眼窝后彻底败下阵来。 他不是一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存在,那就确确实实存在,虽然微弱,但是那种压抑的哀伤真真切切让他感到难受,十分难受。 陆远砚就地铺好他那方青色的帕子,抬起那只带着扳指的手,在罗汉像下环绕,他的指法很特殊,速度极快,渐渐地,点点莹光自那只扳指上飞出,越聚越多,渐渐将拐杖头上的罗汉包围,也就是眨眼的时间,那罗汉竟挟着白光自拐杖之上脱身而出,稳稳地落在了早已准备好的帕子之上。 与此同时,周慕书惊愕地睁大了眼,随着罗汉脱身,拐杖中飞出了一样白色的物什,物什不大,但极其漂亮,通体鳞片如流云,头顶丹红欲滴,竟是一条双指宽的小蛇,出来以后落在地上,瞧也不瞧四周,吐着杏子往纸人方向游去。 两个纸人齐齐自地上站起,眼带肃穆,将漆黑的棺材盖缓缓抬起,另外两个则十分虔诚的叩了三个头。 小蛇迟缓的旋身上攀,待行至棺内,抬起了那颗白里点红的头颅向窗外望了一眼,似有恋恋不舍,可终于随着棺材盖缓缓地合上而没入其中,接着,那四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淡,堂屋之中,不过半柱香,便恢复了刚才的样貌。 “还活着吗?”静默了半晌,先说话的是陆远砚,他又靠回了榻边,双指按着太阳穴,神色有些疲惫。 周慕书这才自震惊中反应过来,忙将口中玉石吐出,去探凌老爷子鼻息,却被陆远砚拉开,“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 “我?”周慕书莫名其妙,“我不是好好站着么?” “我说的是你有没有被吓死。”陆远砚捡起罗汉头又装了回去,将拐棒缓缓地放到了凌老爷子身边。 周慕书听出这话里调侃的意思,带着一肚子问题反驳道,“爷爷我压根儿就没怕。” “这话有意思。”陆远砚道,“刚才谁跟我甩脸子不想看鬼不想要玉,性子转的比磨盘还快?” 周慕书旁的都好,就是脸皮儿有点薄,正搜罗词儿挖苦回去,却见陆远砚指了指炉子“欸欸欸,水要烧干了!” 自打他们进来,水便一直烧着,此时还在冒着烟气儿,只是这烟气儿已经淡了,周慕书暗叫一声不好,赶忙上前提起,又被烫得直摸耳朵根儿。 陆远砚叹口气,“算了,算了。” “不熬药啦?”周慕书瞅瞅榻上的凌老爷子,“你那续命丹没这么神吧?” “不熬了,本来就是留着给他家里人入殓擦身用的。”陆远砚摇摇头,把毯子扯到凌老爷子头上,垂下眼皮低声道,“死了。” 周慕书傻了,“死了?!” “人终有一死,你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陆远砚被他叫得莫名其妙。 “不是...你不是说能救吗?”周慕书瘫在了地上,这下好了,鼎砚斋第一笔生意就没把人救活,按照流言的传播速度,要不了几天,这生意也就越来越差,自己虽不想跟鬼打交道,却也想说说情好当个一般学徒捞点大洋,这下就好像水中月,镜中花,哗啦一下就成了泡影。 “我也说了,和阎王抢人,没底儿。”陆远砚却像满不在乎,起身走到门边奋力将门推开,屋外晴空万里,蝉声叫得人心烦意乱,他伸了个懒腰,“走,跟掌柜的去把这笔交易做完。” 周慕书突然极度怀疑此人缺心眼儿,想着工钱长翅膀飞了,瘫坐在地上直叹气,“哪还有个生意做?” “年纪轻轻跟半截身子入土一样闹甚,走走走。”陆远砚扯他,二人自堂屋出来,一个风风火火,一个魂不守舍,直接就推开破落屋子的门儿走了进去。 灰暗,破败,有耗子,这是周慕书对此地的第一印象,格局与堂屋差不多,只是由于坍塌,顶有些歪斜,蛛网随处可见。 正中间也是一方香案,和四把小椅以及一个长架子,也是这里唯一比较干净的地方,椅子上原本供的人已经不见了,放着一把孔雀翎,而架子上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陆远砚伸手取下孔雀翎,宝贝似的收入袖中,抬头又看看空架子,突然叹了一口气,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观音,放在了上头,双手缓缓合了十。 周慕书跟着后面也赶紧合十,却被陆远砚狠狠的拍了一下脑壳儿,“送子观音,你拜她做什么?” 周慕书疼的呲牙咧嘴爆出了粗鄙之语,“那你丫的在这儿摆个送子观音做什么?” 话音刚落,又是一记猛锤砸的他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陆远砚默默开了口,问题却很奇怪,“你觉得这凌老爷子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一个喜欢宣扬他辉煌历史的怪老头子,宣统皇帝退位后,清朝都已经灭了,多说又有什么意思。”周慕书摸摸脑袋。 陆远砚苦笑,又朝那观音像拜了一拜,“十五岁,跟军去了象州,打洪秀全,可惜打了场败仗,断了条腿。” “十七岁,又跟着向荣去了江南大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其间托着病躯南征北伐,直到他二十四岁,才打了个小胜仗,守住了杭州,可自此以后,再也没能上过一次战场,因为他的右腿彻底断了,走路都困难,于是咸丰赐了他一柄罗汉杖,被他当成了宝贝。” 周慕书凝着呼吸,静静的听陆远砚讲这个街坊眼中的市井无赖的生平。 陆远砚闭着眼,十分虔诚,“后来清朝亡了,他如何能忍得,好在宝贝有灵,钮祜禄家是前清贵族,凌泰老爷子也是见多识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个法子,扎纸代祖宗,以精血为养,就能请家神护院,在紫檀拐杖里养出了蛇灵,这蛇灵与主同生共死,饲主油尽灯枯,它也将死,这个时候,就靠着祖宗抬棺,送其回神界,这就是‘棺阵’,看这蛇灵大小,算算诞生时辰,也正是贵顺发家的时候。” 周慕书对‘棺阵’一无所知,只觉得这老头子也很不容易,他出生在改朝换代的乱世,但前朝覆灭的时候他还是个没什么概念的傻小子,等心智成熟,已经过上现如今外头乱内里平的小日子,只能叹一句,“那也算不愧对他一番苦心。” “呵。”陆远砚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恭恭敬敬地对着神像拜下了第三拜,“神鬼只要有依存有供奉,都不会亏待饲养者,蛇灵让贵顺发家,让他娶媳妇,让他过好日子,可他自己作孽,才会至今都没个香火。” “作孽?”周慕书懵了,他知道贵掌柜是个好人,起码名声好。 “你仔细看看这里,看到这个神台,你就能明白,这才是贵顺大孝子孝敬给他老爹的屋子,故意给他挪窝,一来怕败坏名声,二来,如果我治死了凌泰,视财如命的贵顺会怎么打算,你刚刚应该算得比我清楚。”陆远砚慢慢睁开眼,一向自大的眼里竟有了点悲天悯人的神色。 刚才自己的算盘陆远砚竟全知道,周慕书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凌泰的精血封在孔雀翎翎管里,没了这个,他那四个祖宗替身极有可能在护棺途中灰飞烟灭,不出我意料,为了给钮祜禄家留个后,家神答应了,答应用这东西做一场交易。”陆远砚掸掸手上的灰尘,叹道,“其实如果不受贵顺的虐待,他能活得更久些,直到保贵顺的孩子平安降生。” “你是说雪婶儿她...。”周慕书哑然,凡事有因必有果,如果今天陆远砚没应邀前来,那蛇灵死后,雪婶儿的孩子... 陆远砚突然摊摊手,拍了拍周慕书的肩膀,“放心,可我收了人家的东西,即使心有不甘,我也应该履行我的承诺,给贵顺保住这个孩子。” “等等,那你要那孔雀翎做什么?” “山人自有妙用。” “无趣。” 第十章:慕容宇 接下来的事情用不着周慕书操心,贵顺夫妇赶到屋内见着老人的尸体时脸上表情瞬息万变,随后便旁敲侧击地狮子开了口,大意就是你治死了人,这丧葬费须得出一份力,可陆远砚依旧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等他们叽叽咕咕地开完了要求,他才上前,俯下身对雪婶儿说了几句。 贵顺夫妇霎时脸色黑的赛锅底,又眼泪鼻涕齐下地求陆远砚救救他们家,陆远砚没过多表示,把过雪婶的脉开了几剂药又叮嘱了几句。 周慕书抱着手臂站在榻边冷眼看着这二人唱戏一样的过场腔调,想起来贵掌柜平日里为人乐呵,胖脸上总是一副暖洋洋的笑意,居然有些胃里泛酸,他刚才感受到的是家神的悲哀,这时候,悲哀却是从自己心底里头翻出来,不停地搅动,几欲跑出门痛痛快快地吐一场。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布坊,身后是贵顺夫妇当着屋中众人假惺惺的嚎哭声,过来时是大早上,一折腾已经到了下午三两点最热的时候,地面烙脚板,晒得人汗星子刺眼睛,周慕书肚子里那点儿早上胡乱灌进去的小米粥已经跟着风蒸发的一干二净。 陆远砚瞥他一眼,又眯着眼看看日头道,“咱吃个饭去吧,吃啥你挑。” 周慕书也不客气,“豌豆黄,炸****。” 周遭就是大片的胡同,有不少吃食铺子,只是饭点儿已过,各家炊烟都停得差不多了,豌豆黄好找,肉难求,经过几家店面都没要停下的意思,周慕书虽然饿,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也值得闷着脑袋跟在后面,顺带着琢磨琢磨这种日子包成个粽子的陆老板怎么不闷得慌? 过了银锭桥,往北边儿一走,迎头就是烟袋斜街,这一片儿原本全是烟草店,旱烟锅子,水烟袋儿,扎推往这里赶,后来旗人渐渐搬走,开出了好大一片零零碎碎的店面,生意红红火火起来,让他没想到的是,陆远砚还是没瞧那些个路边摊一眼,领着他径直进了桥头一处五层飞檐小楼——晚晴斋。 周慕书瞠目结舌,他知道陆远砚有钱,一般倒腾药草和古董的人都有钱,可让他想不到的是,陆远砚居然有钱到这个地步。 晚晴斋算是开了一百多年的老店,前清那时候就是御前伺候,供应紫禁城里的各位主子享用,现如今民国,不衰也就罢了,且越来越盛,掌柜的换了三拨儿,现如今听说背后的东家成了京城的慕容家,来此地的人,非富即贵,腰缠万贯。 厅中有歌舞表演助兴,二人进去便有个鹅毛黄洋装的姑娘蹬着高跟鞋,分外热情的迎上来,陆远砚抬起单边手,玩味的拿眼睛拾掇姑娘,笑道,“三人间儿,我等人,你替我挑个好地儿吧。” 姑娘年纪不大,被他拿眼睛这么一看,也不慌不恼,看起来十分稳重,“请问下尊姓大名,咱这儿是要订座儿的。” “订座儿?”陆远砚睁大了眼,突然“哈哈”一笑,惹得周遭几桌人侧目,“爷到这儿吃饭,我还没订过座儿。” 周慕书白眼瞅他,心道这不耍流氓吗? “你...”姑娘声音有了丝颤动,分不清是羞的还是气的,周慕书正想着解个围,却听见红木楼梯上“咚咚”传来两声鞋响,声音很快,却平稳有力,抬眼一看,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一身杏色的西装,举着怀表,“师叔!我搁这窗户口儿茶都喝了三壶就等您大驾呢,你再不来,我就得亲自去你那药店请了!” 少年声音洪亮,惹得满座儿又是一阵侧目。 这少年一下来,姑娘立即面色一变,看他二人的眼神也有些古怪,但反应迅速,立刻让出了一条道,沉声道,“我不知道二位爷是少爷的朋友,还请上楼。” 陆远砚皱起了眉头,像是有些不满,那个少年见他不动,“啧”了一声,旋即风风火火的下楼,一顿住,和周慕书来了个面对面,他像是见着了件极有趣的古玩,略带兴奋地打量了一番后,伸出带着高级手表的手,“哟,高徒周慕书吧,你好你好,我叫慕容宇。” 周慕书觉得此人有些自来熟,还是个愣头青,刚想礼貌的伸手,却被陆远砚不合时宜地开口打断,声音威严不容抗拒,“你师傅呢?” 慕容宇一怔,悻悻缩回手挠挠脑袋,“我师傅他这不是有事儿嘛,那地儿的事您也知道,这不近水楼台...” “他有个屁的事儿!”陆远砚难得流露出点愤怒的情绪。 “师叔您别生气,他虽然忽悠你,可他都让我亲自出来招呼你了,您徒弟还在这儿看着呢不是?”慕容宇的表情竟有了些讨好,“楼上好茶好菜都有,咱有什么事儿可以慢慢详谈。” 听慕容宇那声毕恭毕敬的师叔,周慕书心里已经猜到陆远砚绝不会是普通的药店老板,他应当还有个师兄,而眼下的情况也很明显,这师兄爽了约,派了这个京城世家徒弟来打声招呼,陆远砚偏还不太吃这套。 慕容宇点头哈腰地劝着,还不望往他这边挤眉弄眼,这让周慕书觉得这小子挺有意思,明明是虎崽子一样的外表,高贵富裕的家世,性格却相当好,和人交谈总带着股莫名的亲近,好在陆远砚也没别扭多久,三人踩着那红木楼梯上了楼,楼上不比楼下,脱了奢靡华丽,三人绕过吃饭的大厅,拐入一扇雕花银屏风后,竟又是一番天地。 墙上挂着各路山水名作,角落里安置着几座嶙峋峰峻的太湖石,九孔十八窍,正流出点点细流,水卷银花,滋润着里头的淡色睡莲,恢弘又秀丽。 “高徒你觉着怎么样?”慕容宇小声捅捅他。 周慕书看着新鲜,也回道,“有意思,能在房子里头搭出个瀑布。” “嘿嘿。”慕容宇笑着有些傻气,颇得意道,“那里头可是玉泉山水,我师傅从西山东麓引来的,古时候皇帝老子可把它当琼浆喝。” 当地人都知道颐和园西边儿上的“玉泉趵突”,周慕书一听又是一惊,这些生活在钱罐子里的人花样当真层出不穷,啧啧道,“都说喝这东西长命百岁,你拿它当瀑布也是厉害啊。” “哪儿啊。”慕容宇沮丧地摇摇头,“搬过来之后我偷着喝过,拉了一宿的肚子,再者我师父说,前有和中堂拿这水养鸭子,还不是不到五十就归了西,也不见得就是好东西。” 陆远砚似乎提到这个师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哼道,“整日子里琢磨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难怪他老的快。” 慕容宇打着哈哈,“我师傅不务正业惯了,他说这叫童心未泯。” 过了瀑布便是一间包厢,一张雕花木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式精致的食物,周慕书一坐下,饥肠辘辘中手就向最近的一盘烤鹿肉伸了过去,但还没碰到点油星子,就被陆远砚拍了下手。 这一拍,声音清脆,正给二人满着茶的慕容宇也吓到了,手一抖,极品枫露就这么撒了出去。 “师父和你师弟还没动手呢,你急啥,懂不懂尊老爱幼?”陆远砚斜他一眼,周慕书抱着脑袋,欲哭无泪的看着桌子。 慕容宇知道这师叔此时极为不爽快,这是逮着徒弟撒气,便也尽职尽责地和稀泥,“没关系,同出一师门,就是一家人,别拘着,凉了不好吃。” 说罢还朝周慕书挤眼睛,周慕书十分感激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心有余悸地回头,看见陆远砚闭了闭眼算是默许,这才放心的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他本就饿了,平日里都是清粥寡菜,最多也不过就是三天一次的炸****狮子头能让他开心些,晚晴斋的菜色都是顶级,鹿肉外焦里嫩,酥脆爽口,豌豆黄更是入口即化,慕容宇忙给他递过来一杯冰水沁过的枫露茶,甘甜清凉,身上暑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出乎意料,陆远砚根本就没个吃饭的意思,他缓缓地喝着茶,又发发呆,扳指在手上转着就没停过,等他吃的差不多了,陆远砚才缓缓开口,“小宇,坎子山那边如今状况如何?” 慕容宇正吃着冰沁酥酪,挂着奶渍就抬起了头,略带犹豫的看了眼周慕书,周慕书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二人聊得是什么。 陆远砚叹了口气看看周慕书道,“你说吧,他迟早也要知道的。” 得了赦令,慕容宇放了心,也不像刚刚那样跳脱,而是十分严肃道,“坎子山水路被人截断,改了地势,我师父这次过去,便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破开一条路来,我们准备进鬼谷洞的时间恐怕要往后挪一挪了。” “这一路还真是磨难多。”陆远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儿,眉头蹙起,“搞清楚是这个时候的人做的,还是老先生自个儿设的了吗?” 周慕书一头雾水。 慕容宇摇摇头,“说不清楚,但我师父已经都做了准备,现如今江先生那边已经商榷好了,只要拿到寒竹,他就会跟我们同去,只是...那个人有些不方便去请,所以这两件事儿还都得交给您去办。” 陆远砚沉默了,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周慕书叼着只虾,慕容宇面色上有些尴尬,忽地一声清脆的桌子响,俩小辈儿吓得如同面前的茶杯一样,抖了两抖。 陆远砚怒道,“寒竹那边我熟门熟路不好推辞,可那八大胡同他怎么就去不得?平日里很不得趴在地道上看人家姑娘裙底,这种时候给我装什么老正经!” 慕容宇“哈哈哈”地干笑几声,傻乎乎道,“我也想帮上点忙,但那地儿我要是去了,我爹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所以也就今儿晚上我能帮你们。” 陆远砚情绪来的快散的快,喝了一口枫露茶就像换了张脸,软绵绵地靠在椅子里,“他把烂摊子留给我,他徒弟就得帮他还,小宇,你能搞出辆车吗?” 慕容宇站军姿一样“腾——”地站起来,声音洪亮,“师叔吩咐定当办到!” 陆远砚点点太阳穴,勾出一抹笑,“我要的是汽车,顺道去和嘉堂把江先生接来候着,现在就去办。” “是!”慕容宇答得快,跑的也快,“咚咚”地脚步声震天响,光凭响儿也知道他跑的有多风风火火。 等声儿彻底没了,周慕书才把虾咽了进去,腹中饱饱,精神头儿也上来了,十分聪明的扭头看向玩扳指的陆远砚,“有啥交代的,说吧,正好我也有东西要问。” 第十一章:天赋 包厢本来就安静,慕容宇走了之后更是气氛凝得能滴出水儿来,陆远砚转着扳指,也不看他,“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周慕书道,“还是你先,省得一会儿再拿不够尊老爱幼挤兑我。” 又是俩人儿一阵大眼瞪小眼儿的沉默。 半晌,陆远砚才眨巴眨巴眼道,“既然如此,我也和你敞开天窗说亮话,一会儿我说完,你给我个答复,是回到胡同串子里安安稳稳的当个普通学生过一辈子,还是决定利用你自身的一些天赋帮我做一些事。” “你不是说我没什么天赋么?”周慕书闷声喝茶反呛,“就连那什么......鬼缘也是只比常人好上那么一点?” 陆远砚也没被他呛住,摆摆手道,“这方面儿你当然没什么天赋,真正有天赋的人就用不着我那块玉了,我说的是其他的,就比如今天为什么带你去贵顺家走一趟,见识一下棺阵请家神,你知道吗?” “不知道。”周慕书转杯子,“不过你倒是让我知道了贵顺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还是绕着走比较好。” “啧。”陆远砚恨铁不成钢地牙缝里蹦出一声儿,指节敲敲桌子,“你就没想想为什么那条蛇灵不生在其他地方,非得闷在那柄罗汉紫檀杖中?” “也许是那紫檀杖有仙气儿呗,在你们这些厉害的人里,什么不可能。”周慕书目光盯着在他手下转动的那只白瓷小杯,桌子为红木,小杯在上面转着发颤,发出的摩擦声清明,勉强盖住了一点他心神不宁的心跳声。 今天虽然这事儿吓人,但他竟然很好奇,再者凭良心说,有点意思。 陆远砚伸出了一根手指,突然将杯子扣在了桌上,声音不轻不重,不缓不急,却狠狠地点醒了周慕书。 “你和那蛇灵感同身受,就是你的天赋。” 闷头良久,周慕书笑道,“所以这天赋能做什么?娶白娘子?我又不是许仙。” 陆远砚“啧”了一声,“半大点儿孩子,脑子里装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慕书不说话,只顾着又玩起了筷子。 陆远砚答非所问,“蛇灵生于杖中,因为那杖被凌泰呵护了一生,又用自己的精血设下棺阵,其实,这是一种最基本炼器法门,那就是将一件器物练出灵。” 周慕书终于收了神,手也顿住,疑道,“炼器?” 陆远砚道,“我,慕容宇,慕容宇的师父,以及我和慕容宇师父的师父,都是这一代的炼器人,这一行,其实和道佛法差不多,所以于道家相字脉我也有所涉及,只不过炼器这一脉拿他当事儿的人太少,加上损耗自身,愿意学的人也越来越少。” 周慕书被他这话说的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就问出了口,“那你为啥开了药铺子,不应该是个打铁或者烧瓷窑吗?” 陆远砚终于肯屈尊纡贵的看他一眼,霎时脸上五官就扭在了一起,满脸的不可置信,像是忍了很久才没再狠狠地敲他的脑瓜子几下,而是狠狠地敲在了桌子上,声音震天响,“铁匠铺子?烧瓷窑?亏你想的出来!那叫炼器吗?那叫铸器!铸其形而无魂可言,炼器人就是给这些东西一个魂或者是一个灵,好让他们起到些作用!” “好好好,你继续,我不打断。”周慕书耳膜打鼓,忙抓了块豌豆黄凝神静气,缩到一边儿。 陆远砚也抓了块囫囵吞到嘴里,才继续道,“一件东西越古朴,就越好炼,就拿妖精讲,修炼好的活得久,活的久的见识广,见识广的智慧大,当一件儿东西活久了,灵更容易生成,人又是万物之灵,灵一旦生成,就能和炼制他的饲主达成某种感应。” 豌豆黄卡在嗓子里,周慕书也渐渐拧起了眉毛,陆远砚的解释很浅显易懂,简单而言就是他是专炼给器物制造灵的人,然后这个灵可以和炼它的人共通感应,可仔细一琢磨,这其中又有些不对,贵顺家那条蛇灵是凌泰老爷子养出来的,于他而言毫无瓜葛,可在屋子里,他和蛇灵的共通又是怎么回事? 这本来也是他想问陆远砚的问题,现如今是不用了,可脑子也跟着越来越模糊不堪。 “现在你自己也该知道了,我的话是什么意思。”陆远砚长叹出一口气,“超出常人以上,那叫优秀,为常人所不能为,才叫天赋,你能感知每一件器物的灵,这就是天赋,如果肯在这一行,将来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周慕书哑然。 陆远砚挑挑眉,“不信?” 周慕书叼着豌豆黄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你看看这个。”陆远砚脱下了自己的扳指推到了他的面前,“现在闭眼凝神去想这件东西。” 周慕书听话的闭上了眼,眼前是一片泛着雪花的黑暗,那只裹银扳指渐渐在脑海中成形,明明就是一件想当普通的事儿,能有什么? 他也曾经这样躺在床上想过那些厚纸板的高级书,想过蛋糕店玻璃窗里的蛋糕,想过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 终于,周慕书睁开了眼睛,额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 陆远砚挑眉道,“怎么样?” 周慕书怔怔地看着那只扳指,就像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拿走嘴巴上剩下的豌豆黄,猛灌了两杯凉茶才缓神,“它在和我...打招呼。” 陆远砚套上扳指笑道,“现在信了吗?” 成竹在胸的淡定样子又回到了他脸上,“这脉上古就有,也出过不少大师,只不过战争,疾病,灾荒,能死的都死绝了,那些上千年上百年的古董也跟着流离失所,没了他们本该受的待遇,我见过一些炼器人,不过,你这样的我倒是第一次遇到。” 那半个豌豆黄终于被周慕书抓起来咽了下去,他有些混乱,只听说过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是和漂亮姑娘之间的,而他,居然还没找到漂亮姑娘,就已经和几千几百年的老古董牵了一条线儿,当真悲哀。 沉默了半晌,他眼睛突然扫过桌上那些食物,悲哀居然成了一点喜悦,话一下又没能把住边儿,“是不是进了这一行,就能跟你和慕容宇一样,成财主?” 一口茶毫无防备地吐了出来,陆远砚挂着茶沫子一脸不可置信道,“你想了那么久就在想这个?” 周慕书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我这么跟你说。”陆远砚抽出青色的帕子四处擦擦,“首先慕容家不是因为炼器而有钱,其次这世界上人这么多,总有想达成的愿望,而你帮到他们后,他们自然会回报你,当然,我们有规矩,只行善道,养阴毒器一类的下三滥,我们不...。” 屋外楼梯上突然传来极大的声响,陆远砚说话声儿顿住了,周慕书也有些回了神儿,虽然感觉得出是和慕容宇一样风风火火的性子,但来人绝不是慕容宇,毕竟皮鞋和高跟儿鞋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陆远砚表情先是僵住,旋即发白,最后发了青,接着便猛然拉过周慕书,言辞恳切却压着声音道,“如果你想通了要跟着掌柜的我一条道儿走到黑,今儿个晚上八点,沐礼胡同荣贝勒府门口,在那儿候着我!” 高跟鞋声音由远及近,“哐当哐当”响得越来越清晰,陆远砚也仿佛大限将至,忽地他松了抓住周慕书的手,一转身,竟就这么开了二楼的窗户,就那么直接跳了下去。 周慕书暗叫一声不好,跟着趴到窗边,只见平日里文人一样的陆掌柜身手分外敏捷,外头儿底下不是砖地,是前海通后海的一条水道,上面正泊着几艘渔船,船夫盖着草帽蓬下纳凉,偏不巧这时候天上还下了点闷雨。 一片烟雨迷蒙中,陆掌柜猴儿一样扒拉着晚晴斋一楼的飞檐,蹬着瓦片踩着水花儿就这么滑了下去,直滑到了船上,惊得船夫一个激灵,叶子一样的船也跟着抖了两下。 与此同时,门被“哗啦——”一声推开,周慕书猛然回头,手也顺道带上了窗户,正对上了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这张脸蛋擦着淡淡的脂粉,虽说此时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但还能看出十分大气的漂亮,跟慕容宇七分相似,头上是时兴的洋卷儿别着珍珠发卡,身上却是一身妥贴的中式藕色旗袍,一洋一中,在她身上却没任何的不合适感,再看脚上,好么,果然是一双白高跟,跟儿细的戳死人。 周慕书缩了缩脖子,即便不认识,他也能感到这女人身上的杀气腾腾,只是这女人打量他两下,突然大雨转晴,成了一副笑眯眯的脸色。 “你就是慕书吧,我刚听小宇提起过,长得真是一表人才,比你那个人模狗样的师父强多了。”姑娘举手投足带着股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娇俏风韵,话也温柔似水。 周慕书脑子一下就转了回来,估摸着是陆远砚拈花惹草惹上了慕容家哪位小姐,这才扒窗子跑了,既然是慕容家的人,他自然得友好一些。 周慕书点点头朝她笑,“是,我是周慕书。” 姑娘也看着他笑,只是这笑得颇有些意味不明,“我叫慕容欢。” 周慕书道,“你好。” 慕容欢笑意更浓了,只是看得人有点发怵,“你师傅呢?” 周慕书低头学蚊子哼哼,“会白娘子。” 第十二章:决定 周慕书觉得自己的天赋不止于陆远砚说的那几点,就好比,他猜到了慕容欢是慕容宇的姐姐,再好比,现在他正拎着一堆黄油纸包的吃食和慕容欢看似散步般地往鼎砚斋走去。 烈日炎炎,二人却是相互挽着,亲密无间,你侬我侬,树荫下的大爷见着周家穷小子领着一大美人往这边走,都发出了一阵阵儿的艳羡声,不用回头也能在心里看见儿那些个色眯眯流口水的脸。 慕容欢春风满面面带微笑,周慕书眼眶发红皮笑肉不笑。 肉长在谁身上谁知道,现如今,慕容欢的胳膊只要稍稍一动,他的腰上必然就会青紫一片,他看过话本也新猜这大概就是某种武林招式,手腕内勾同时肘子用力,再加上慕容欢苗条,肘部纤细,那骨头也就隔了一层皮,戳上来硌得慌,好么,疼的想喊祖宗。 两人从晚晴斋出来前,慕容欢还是一副温婉样子,周慕书觉着桌上剩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很为可惜,挠着头表示想外带回去给自己娘尝尝时,慕容欢更是热情地招呼厨子做了些新的给他带走。 可还没等到出了这间屋子,慕容欢便软软的勾住了他的胳膊,甩给他一个倾城绝艳的笑里藏刀,“走,带姐姐去陆远砚那儿。” 周慕书冷不防在大夏天打了个寒战,咽了口唾沫,他也算见识过妖精神鬼的人了,那时镇定镇定心神尚且有用,此时一个大活人他却招架不住,再怎么镇定也冒着冷汗,慕容欢那声儿就像猫爪子挠心,虽然他对这个师娘——姑且算半个师娘,没有一点儿非分之想,但猫多精明,软软的给你挠着,指不定下一刻就给你划拉个血印子。 果然,下一秒肘子就顶上了他的腰,一阵酸疼,像是警告。 这样危险且漂亮的女人,怪不得陆远砚跟夹着尾巴的长腿耗子一样——跑的贼快,他咬咬牙仰天叹出一口长气,心道掌柜的活到今天真是阿弥陀佛。 他悬着一颗心走了一路,慕容欢却丝毫没察觉到一般,笑靥如暖玉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的?”周慕书想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指的是他家的乌龟掌柜,便道,“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掌柜的鼎砚斋三天前才开。” 不知道怎么说时,还是老老实实说实话才不会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死得很惨,周慕书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谁料此话一出,慕容欢登时花容失色,一脸讶异,“三天?!这都三天了,他跑去收徒弟吃喝玩乐开铺子,就没想到过老娘?” 这声老娘喊得极其剽悍,树上麻雀儿飞了一半。 “没没没......”周慕书一怔,心道这两口子怎么都爱吼人,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张乌鸦嘴坏了事儿,忙道,“不是这样儿,不是这样儿的!。” 慕容宇尚且还算听话,可慕容欢就是个漏气儿的皮球,放开周慕书,插着腰肢儿就猛地往外冒词儿,淑女形象全无,“本小姐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来!他呢?成日里头送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过来,自个儿屁股一拍走的打发穷要饭的呢?!” 眼前甩过一道儿金光,“哐当”一下砸在了地上,扬起一片灰土,周慕书眼尖,那是几个极其精致的金色小铃铛,冲出去捡的同时,他也忍不住琢磨,慕容欢身量纤纤,旗袍又没口袋,这铃铛那儿冒出来的? 像是发泄完了,慕容欢稍稍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周慕书手里抓着铃铛,看了几眼,又晃了几下,没声儿,表情欲言又止,他突然觉得慕容欢忍道现在才爆发,涵养真是好的可怕。 那铃铛很小,铜皮儿轻薄,上面是佛家的万字纹,寓意不错,漂亮挺漂亮,精致也凑活,只是拿着佛寺里头忽悠香客的物件儿打发姑娘,这陆远砚他见着的都是头一个,虽然他没追过,那也看着顾贤之折腾过,冰棍儿头绳儿绣花荷包,那样都比这个强。 慕容欢偏偏还用红绳子仔细串上,打了个漂漂亮亮的蝴结,他觉得这个师娘有点儿死心眼儿。 发泄完了,慕容欢深吸了口气,周慕书把铃铛递过去,决定安慰两句,“我虽然跟他认识不长久,但掌柜的好像就是这么一个人......有点。” “有点什么?”慕容欢已经淡了许多,自己丢的,又自己接过,攥在了手里。 周慕书跟着叹口气,“有点不着道儿,飘飘忽忽的。” 慕容欢也没再去挽他,瞥他一眼,红着眼眶一笑,“得,你倒是看人准,给姐姐说说,怎么个飘飘忽忽法儿?” 周慕书没了威胁,松了口气道,“其实我也说不大清,只是这人好像做什啥事儿都随着性子走,走到哪儿算哪儿,鬼也好,蛇也好,除了你,他好像啥也不怕。” 周慕书忙捂了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秃露了嘴吧说错了话,他这意思可不就是慕容欢比鬼蛇可怕么? 没想到“扑哧”一声慕容欢破涕为笑,胡乱擦两下泛红的鼻尖,“你到算说了实话,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他就一直没个谱儿。” “就那破铃铛,从小到大每年都送个,丑不拉几,偏我还又当成宝贝舍不得扔,诶呀。”慕容欢吸吸鼻子,抱住手臂,“你说我这是做什么呢。” 周慕书知道慕容欢心里头不痛快,正好需要个泔水桶子吐苦水,既然是他半个师娘,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便跟着走,摇摇头叹叹气,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也插不上话,一时间觉得自己憋屈的慌,像廊子底下嗑瓜子儿的婶子大娘。 “你是他徒弟,也是自家人,我二十那年,我爹让他娶我,这孙子一听,扯着他侄女儿就这么逃了,出去整整两年没个影子,后来每年就回来几天,我逮住他问,他啥也不说,就扔个破铃铛了事儿,呵。”慕容欢踱着步走得很慢,但烟袋斜街到鼎砚斋本就不远,两棵干巴巴的柳条自石墙边上悄悄地探出脑袋,鼎砚斋到了。 “他不解风情,可我就是愿意跟着他。”慕容欢眨眨眼,又指指他手上纸包,“好了,我要进去抓人了,再不回去这天儿放着,指不定就馊了。” 藕色的背影进了院子,拉开了道门儿。 周慕书突然很想说啥,事实上他也捡了好听的说了,“师娘......” 下一句,却怎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慕容欢一凛,没回头,豪气地摆了摆手“现在别喊,总有天儿让你光明正大的喊。” 等人进去没了影儿半天,周慕书才缓缓往自家院子里走去,灰砖墙,草冒尖儿,炉子烟呛鼻子,破落,但舒坦,舒坦到人能瘫成一滩。 只是他把黄油纸包抱在怀里,突然又有了那天在沐礼胡同抱着傅若凝交代的物件的感觉,激动,又不是激动,一天过得跟做梦一样,走到自家门口,他突然骂出了声,“这他娘的都什么事儿啊。” 周姨抱着鸡食从背后窜出来,厉声道,“你说啥?” 周慕书一个踉跄差点摔成狗啃泥,傻笑着递过油纸包,“没说啥,这...陆远砚买给您的。” 他想不到别的借口,一天之内认识了晚晴斋少东家?大小姐?他自己都不信,在亲娘眼里,他和顾贤之玩就已经是高攀了。 老母鸡“咯咯”两声扑棱着翅膀经过,周姨撒了把鸡食,在围兜上擦擦手,满脸笑意地打开了纸包,“我就说这陆老板是好人,得,你还不信,诶哟,这可是好东西啊!” 周慕书苦笑,是,是好人,贼好了。 一碟腌白菜,一碟晚晴斋带回来的羊腿,一碗红油油的红烧狮子头,就着院子里的薄暮下了饭,周慕书吃得很香,周姨见他逮着肉少面多的红烧狮子头不放,怜爱道,“别舍不得吃那好东西,剩下的还多,我都给吊井里冰着了。” “嗯嗯。”周慕书低头扒饭,含糊应道。 周姨又给夹了个羊腿进去,“贤之中午来找你玩了,可你不在。” “嗯。” 周姨小心地吃了口羊肉,笑了笑,“好东西就是不一样。” “嗯。” 周姨放下了筷子,难得柔下声音,“慕书,我听街坊说凌老爷子去了,就在今儿早上,还有...是你和陆老板去诊的脉,没吓着吧。” “咳咳咳。”周慕书被饭粒子糊了喉咙。 “慢点吃。”周姨皱着眉头抚上他的背,“都是去做工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周慕书也放下筷子,打量他亲娘,明明周姨才三十六岁,却已经有了半百的样子,头发一抓一把白里夹黑,一双手养鸡织布种菜手纹烙成了沟壑,满是凹凸不平的老茧,身上的那件儿灰蓝的旗装从结婚穿到了现在,边儿上开了线也舍不得扔,打着俩补丁,布还是从做工的织布坊蹭来的....... 眼瞥到旁处,小院子干净整洁,只是真的很破了,下了雨炕里头还得架上一铁锅,窗户纸破了舍不得拆,又扯了小片儿往上糊,那块已经厚成了木板....... “娘,我不怕那些。”周慕书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儿,“药铺生意确实不错,陆老板也挺会教人的,这不,吃完了今晚上又有人来请着上门去看,我也要跟着后头学,可能要晚些回来。” “这就对了嘛。”周姨喜滋滋的给他碗里加菜,“吃饱好干活。” 周慕书鼻子一酸,把脑袋埋进了饭里,比起怕那些东西,他更怕亲娘老得快些。 沐礼胡同晚上七点出头,天已经全黑,家家户户闭门儿不出,风刮得云遮月,不给这旮瘩一点光亮,周慕书穿着长衬衫,竟也被冻得缩了缩,过了老树下的棋盘桌儿,那扇让他感慨万千的和玺彩画垂花门就在那站着,夜色悠悠。 周慕书站在墙角,紧紧握着那块玉,他能感到那块玉相当平和,像是涓涓细流流进每一条脉络,让他整个人都相当清醒冷静,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是既然决定一条道走到黑,就没有半路折回去当狗熊的理儿。 又呆了半晌,那月亮终于露出了一点儿影子,不大的巷子里突然刮起一阵儿邪风,还伴着声响和两道刺目的亮光。 一辆汽车缓缓的停在了院子里,登时堵住了贝勒府的入口,周慕书刚抬起袖子去遮眼睛,车上就蹦下来一人,不由分说地给他来了个拥抱。 脚步声风风火火,动作风风火火,周慕书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慕容宇喊口号一样激动道,“师兄!我就知道你不会当逃兵!” 第十三章:一条道儿走到黑? 车上又陆陆续续下来四个人,陆远砚带着傅若凝,傅若凝带着顶帽檐儿很大的帽子,额头遮住了一半,剩下的两个是扛枪的兵,见到他,两人反应和慕容宇反应相差甚大,陆远砚摸出怀表皱皱眉头,“你怎得来这么早?这离八点还早啊。” 周慕书边打量那两个看上去训练有素的兵,边感叹这慕容宇乳臭未干本事却不小,口里跟着应答,“也没多早,我怕晚了,所以天一黑的我就过来了。” 陆远砚往车里看了一眼,汽车灯灼的整条胡同亮如白昼,里头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勉强能看到有个人影儿靠着后座,不出声也不动一下。 “过来。”陆远砚朝他招手。 周慕书乖乖地走了过去,陆远砚扬手一抛,一块怀表就落到了他手里,耳边是傅若凝十分清晰的一声“哼。” “这......。”周慕书捧着那只银壳儿怀表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这什么这?不管是做买卖也好,还是干啥也好,时辰不能误,以后这东西你就给我揣怀里,听见没?”陆远砚牵过傅若凝,蹲下,“还有你,一块表不满什么,隔天叔叔再给你整一个不就得了?” 傅若凝抱着手臂,小脸上神色古怪,慕容宇终于坐不住了,“那啥,师叔,那块表要是承认傅姑娘的,就把我的这块给师兄用不就结了,来,师兄接着。” 周慕书手里头一重,看了一眼,又傻掉了,前一块还是银壳子,这下来了个金的,金的还不算,上头还嵌着颗宝石,灯光一打,流光溢彩。 周慕书手心出了层汗,刚想拒绝慕容宇,陆远砚却抢先一步开了口,“那也成,也成,我这小侄女儿就爱闹别扭,你那块就当给你师兄的见面礼好了。” 说罢,伸手将那块银的又拿了回来,动作坦荡非常,迅速非常。 陆远砚脸皮似城墙能挡炸弹,周慕书却是个馄饨皮儿一戳就破,忙把表还回去,却被愣头青推了回来,还振振有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是我师兄,我就是小辈儿,这东西当见面礼我还觉得寒酸,改天给你再换个好的,不收就是你不对。” 周慕书在那儿这这那那推了半天,陆远砚憋着笑看好戏,表情让周慕书了然:他一开始就想坑一把这楞头青,结果愣头青就是木头,一坑一个准。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其间那两个兵被慕容宇指挥着,揣着枪站在门边上,贝勒府顿时有了股军区大营的感觉,车里那个人也没什么动静,等怀表上的指针转到八点,垂花门才如同那天一样,“吱呀——”一声被人拉开,里头探出的依旧是那日花白头发的老太监。 眼神仍旧是深深地警惕,陆远砚走上去,以一种极低的气音跟老太监耳语了几句,那眼神中的警惕才渐渐褪去,换上了一种崇敬,甚至是畏惧的神色。 这边三个人都没听清,慕容宇奇道,“他说啥?” 周慕书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傅若凝除了第一天见到他还算友好以外,旁得时候都已经是一副臭脸色了,说话也像带着气儿,“你们当然不知道,那是满语。” “我师叔还会满语?”慕容宇奇道。 傅若凝十分自豪,“我二叔叔什么不会?” 慕容宇道,“那他是满族人?” “会说满语的就是满族人啊?”傅若凝回道。 “不是满族人怎么去学满语啦?”慕容宇挠头,即便满人入关三百年,也是他们随众学习汉语,鲜少有汉人去学习满语的,慕容少爷转不过来。 傅若凝哼道,“你还不准人好学啊。” 慕容宇道,“欸,那你会说不?” 傅若凝涨红了脸,甩下两个字,“不会。” 周慕书没参与他们的热烈讨论,因为那扇门打开以后,兜里的那块玉就有了动静,微微发起了热。 过了半晌,陆远砚终于挑挑眉转过身,“诶呀,走吧,我们该进去干活了。” 贝勒府很静,老太监何安提着盏灯笼走在前面,弯着像是随时都会折断的腰,这院子很大,角落里有两座看家的矮屋,自从瑾蓝夫人失宠,矮屋里原本给她的丫鬟长工都搬了出去,彩绘横梁因为当年建造的时候用料上佳,仍旧保持着鲜艳华美的画面,但正是这样,才衬得这座院子更加荒凉。 西边那边隐隐笙歌火光传来,东边这里凄凄惨惨,毫无人气可言。 周慕书从进院子起就感觉到一股阴风,加之顾贤之给他讲的故事,不自在更甚,三个小辈儿的挤在一起走,这时,他感到身边的慕容宇明显抖了一下,傅若凝显然也发现了,虽然没说话,但靠着眼神也能看出来里面的胆小鬼三个字儿。 何安领着他们走到廊下,缓缓地推开门,声音嘶哑,“各位进来吧,我主子在里面。” 华庭内外,两种景色,屋子里不说有多破,起码没人会想到这是一个皇亲国戚的府院儿,只有一张缺角的矮桌子,一把椅子,那个灯笼发出的暗黄色灯光充当着这里唯一的光源。 只有一处格格不入,那就是桌子上放着一碗喷香四溢的肉粥,一碟子精致无比的绿豆糕。 瑾蓝夫人的卧房用厚厚的帘子盖着,透不进一点光亮。 陆远砚缓缓开口,“老人家你照我说的去做了么?” 何安拉开帘子,后面是一片黑,“都照先生的意思放好了。” 陆远砚“嗯”了一声往里走去,三人自觉跟上,却被何安伸手拦住,那种警惕的意思又冒了上来。 慕容宇牙齿打磕磕,苦笑道,“这算个什么说法。” 陆远砚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个拖家带口的,忙抱了个拳道,“啊,老人家无妨,这是我的几个徒弟。” 何安眼神一收,哑声道,“老奴不知,多有冒犯。” 周慕书朝他一点头,玉在手里攥紧,跟上了陆远砚的步子,何安将火小心的引到了一盏油灯上,一阵眩晕过后,他们才看清这里的境况,却集体倒抽了一口凉气。 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用将死之人形容还有些略略不足,因为周慕书几天早上刚见了真正的将死之人凌老爷子,那种感觉只是憔悴瘦弱,气力不足,让见者有些徒劳的伤感,而眼前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却完全的不一样,那是真真正正的可怕。 周慕书就算看遍了顾贤之的收藏也绝对想象不出的可怕,干瘪的身体仿佛一捏就碎,十指蜷曲,皮肤呈现灰败的色泽,因为皮肤牙龈皱缩,她合不上眼睛嘴巴,露出干黄的眼球和獠牙一样的牙齿,嘴角诡异地上勾着,苟延残喘的模样。 傅若凝只看了一眼,便捂住嘴巴转过头去,如果不是陆远砚一脸无事地上去把了下脉,又说了句“还有救。”周慕书恐怕真的会以为这人已经死了几十年,成了一具干尸。 佟瑾蓝的枕边放着一只通体火红的水盂,陆远砚拿起来,看了眼,嘿嘿笑道,“这可真是个宝贝,我给她施针,你们三个过来看看这是个啥。” 何安道,“大人的东西向来是宝贝。” 慕容宇和傅若凝磨磨蹭蹭不敢上前,周慕书没了法子,叹了口气接过,其实那个大小和重量他一下子就猜出来这就是那日傅若凝让他送过来的东西,只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要如何去做了,刚闭上眼想与这件古物通感,头上又重重的挨了一下。 陆远砚恍若无事般转过头在佟瑾蓝皱裂的眉心插上一针,“你那天赋也不是随便可用,万事皆得先看形,推其作用,与灵通感,那是最后一步做的事儿。” 周慕书吃痛低头看了一眼水盂,没啥特别,转了一下,才猛然被一样东西吸住了眼睛,水盂颜色火红,烧制的极其漂亮,只是盂身上有了一点美中不足,靠近底端有一点斑纹,呈蓝绿色,形状竟有点像一只眼睛,依稀能看出瞳孔眼白。 “水盂儿,美中不足有一点窑变的迹象。”周慕书下了结论。 “没了?”陆远砚在佟瑾蓝脑后扎下一根针,“若凝,你给他讲讲。” 傅若凝磨磨蹭蹭的上前,看了几眼,解释的很明晰,“这是宋瓷。” “宋代瓷器是高峰,五大名窑珍贵,这件儿是一件官窑品,现在估计找不出第二件。” 陆远砚点点头,佟瑾蓝死人一样的胸膛开始有了起伏,何安看在了眼里,眼中竟像含了眼泪。 慕容宇看了一眼,疑道,“虽说官窑珍贵,怎么也不会找不出第二件吧。” 周慕书一听是宋瓷便已经明白了大半,窑变瓷,在宋代初始烧出来时被视为极大的不祥,有多少都会被摔毁,故存世极少,他没有说什么,等着傅若凝解释。 可接下来傅若凝说的话却让他又一次震惊得合不上嘴巴。 “天下无双其言有二,第一,这个窑变,窑变的还很特殊,天眼纹多以团聚出现,而这上头,只有一个,且这么多年,已经慢慢能看出瞳孔的形状。”傅若凝五指纤长,滑过水盂的釉面,指向了那只眼睛,眼睛炯炯有神,像在凝视着屋内。 慕容宇一抖,“其二呢?” 傅若凝翻个白眼,“其二,这是第一批烧出来的官窑窑变瓷,供宋代皇帝所用。” “说得好!”陆远砚起身用帕子擦擦手,佟瑾蓝的颈部以上已经布满了针,周慕书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道,“你这是治病还是扎刺猥呢?” 陆远砚道,“诶,话不能这么说,这治病也有治病的法子,你知道人脑袋上有几处穴位吗?” 不仅是周慕书,另外两人也摇了摇头。 陆远砚叹了口气,“共一百零九处穴位,我不过是封了她一些要害而已。” 周慕书道,“为什么要封住要害? 陆远砚道,“因为一会儿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带一样东西出来,带这个东西出来时,或许瑾蓝夫人会有危险,所以,我必须封住她的穴位,才能救她。” 话一说完,慕容宇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殷切的目光,仿佛对这件事情,已经期待了许久,周慕书却猛然想起在晚晴斋他和慕容宇的对话,难道是去那个地方取寒竹? 何安睁着浑浊的眼,上去牵住了瑾蓝夫人枯木一样的手。 “我要跟着!”慕容宇突然跳了起来。 傅若凝自袖子里拿出一只绸包道,“你有你自己的师父,你都跟着去过一次了,周慕书比你更需要历练。” 周慕书抱着水盂儿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陆远砚把帕子塞进怀里,拍拍慕容宇的肩膀,“小宇,那可不是什么好地儿,多少人耗了一辈子都不愿意进去,得,你还抢着去。” 慕容宇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自知无望也就挑挑眉不作纠缠,陆远砚见他放弃,嘿嘿一笑,“得,去帮若凝布阵吧,要被你师父知道我带你去祭北阴大帝,非得削了我不可。” 待两人掀了帘子就走了出去,陆远砚才对何安道,“老人家,你也莫担心太多,我既然答应,就一定会做到,希望你也是如此。” 何安苦笑道,“大人你是这一行的,老奴的身体这样了,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周慕书听着一口一个大人很别扭,但他也知道,像何安这种旧社会的旗人包衣,一辈子过的就是没完没了的喊别人大人,主子的生活,即便改口也很困难,便也了然。 “好,你的人品我信得过。”陆远砚缓声道,表情却是分外的凝重。 慕容宇和傅若凝抬着一只矮桌进了帘后,放到了地上,上面搁置着一尊铜塑道像,广袖宽袍,眉目慈祥,面前一只燃着线香炉子缓缓冒出几缕青烟。 陆远砚望着傅若凝和慕容宇虔诚的对着香炉一拜,轻声道,“今天晚上你既然来了,就说明愿意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周慕书虽还看不懂他们又玩什么花样,但还是咬了下嘴唇道,“只要我死不了,能挣到钱,怎样都成。” 陆远砚早料到般笑道,“一会儿抓着水盂儿,捏着那块玉,师傅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周慕书点头,“好。” 傅若凝行完那些颇为奇怪的礼仪,突然走到他们面前,眼神专注,自袖中垂下一块黄布,陆远砚缓缓地躺在了地上,不由分说,周慕书也抓住玉抱着水盂躺了下去。 眼前被一阵淡淡的黄光蒙住,同时鼻尖传来一股十分严重的霉味,周慕书只觉得自己很糊涂,想睡觉,哈欠也到了嗓子边,随着慕容宇一阵奇怪的咒念声,他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般变轻,越飘越远。 迷迷糊糊中,仿佛还听到身边陆远砚一声嘀咕。 “这陀罗尼经被多长时间没洗了?” 第十四章:北阴酆都 “咳咳咳...这他娘的霉味儿重的太厉害。”陆远砚扬手掀开陀罗尼经被,终于咳嗽着骂了起来。 “是有点。”周慕书跟着盘腿坐起,水盂儿和玉还在手里头攥着,比起霉味儿,他那颗刚才放在铁板上烤的心还在跳来跳去。 脑子很清醒,眼睛也很清明,他没问陆远砚这是那儿,而是四处看了看后,又爬起来看了看天,天像蒙着层黑云,一副大雨将至的样子,远处还卷着一片绮丽的橙光。 “扶为师起来。”陆远砚在身后哼哼道。 周慕书一愣,忙应答着把陆远砚扶起来。 “我这老腰....”陆远砚疼的龇牙咧嘴,顺道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儿。 “掌柜的...”周慕书觉得自己还没睡醒,“怎么说天亮了就天亮了,慕容宇他们呢?” 陆远砚还在皱褶眉头和陀罗尼经被死磕,叠了又散开,最后干脆胡乱团成一团扔进了袖子道,“这儿你见不着他们。” “他们回去了?”周慕书打量着屋子里面熟悉的陈设,和刚才一样,一柜一床一妆台,边上是万字符床,就差几个人,没错,荣贝勒府。 “不是他们回去了,咳咳。”陆远砚皱着眉掸掸身上的灰,“是我们走了。” 周慕书四处瞅瞅,“走哪儿去了?” 陆远砚也跟着打量四处的陈设道,“酆都。” “丰都?”周慕书自认地理学的不错,“那不是在四川吗?” “欸,你说的那个是地上头的丰都。”陆远砚指指脑袋上头,又指指脚下,“我们现在在地底下的酆都。” 周慕书愣了三秒,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酆都是什么?鬼城啊!人死后的最后归宿,他拍拍脑袋,登时喜道,“我能去看我爹吗?” 陆远砚“啧”了一声,挽起了袖子,“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分个轻重缓急?你当我们走亲戚的是吗?” 周慕书道,“我这不好奇么,多少年都没见到了。” 陆远砚道,“好奇就跟着为师走,去多长点见识,但是记着,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别拿脸往人家跟前凑,要不然沾了阳气人家少不得要回去躺几天。” 等出了卧房,外面的装潢就有了些变化,地上是西洋绒毯,墙上挂着字画,角落里花台上也插着不少叫不出名字却缤纷多彩的花儿。 门开着,也用不着他们费事儿,走出去一看,满院子都是形形色色的人,有花白着头发梳着大拉翅坐着晃椅子的老妇,也有溜着鸟儿跑来跑去的小孩儿。 一个穿着旗装娇俏无比的姑娘正端着本书,给身边一个西装少年讲着什么,西装少年时不时一笑。 陆远砚道,“看上去怎么样?什么感觉?” 周慕书看的出神,“比上头热闹,比上头有人气儿。” 陆远砚嘿嘿道,“这些可都是贝勒府里住过的又死了的人,不过倒也是,这人多的地方鬼气重,一个个疑心生暗鬼,这鬼多的地方,反而人气重点,安安静静地唠唠嗑儿捉蚂蚱,等着往生,多好。” 周慕书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他们能瞅见我们吗?” 陆远砚咂咂嘴,“不能,就和人撞鬼一样,听不到看不到,但不舒坦。” 周慕书又把院子里打量了一遍,突然叹了口气,“我说掌柜的,这些娃娃里会不会有瑾蓝夫人那个早夭的儿子?” 陆远砚道,“嘿,得亏你还记得,只可惜啊,那孩子这儿找不到了。” 周慕书奇道,“为啥?” 陆远砚负着手往外走去,踏过垂花门儿就是人潮更加汹涌的大街,“这个问题,留到把那东西揪出来再说。” 两人出了门,周慕书望了望天,“咱要不要去买把伞?” 陆远砚拿眼睛斜他,“鬼城,那有鬼城的规矩,天发阴是好日头,天发亮那就得搁家里蹲着,再说了,多观察,这道儿上有一个鬼打伞么?” 周慕书看了看四周的鬼大爷,鬼小姐,摇摇头,一会儿又忍不住发问,“我听那些说书的说那些个女鬼到人间都得打伞怕太阳,这是真的吗?” 陆远砚啧啧啧地拍自己的额头,又十分无奈地指指他“这事儿办完了回去,你给我看书,道家佛家一样不准落下,我给你讲你记着,鬼只怕两样儿!一怕人的阳气,二怕魙!怕太阳那也是因为大白天儿人多,阳气重,大晚上没人溜达他们好晃悠。” “鬼不是还怕道家法器么...”周慕书嘀咕。 陆远砚又露出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家法器治的那是恶鬼,你说你一安分守己的鬼怕道士干什么?人家见你实诚搞不好还愿意超度你。” 周慕书欲言又止,陆远砚瞅瞅他,“你又要问魙是什么了对吗?” 周慕书抱着水盂儿点头。 陆远砚自己收的徒弟,打死也得教到底,耐心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人有多怕鬼,鬼就有多怕魙。” 周慕书挠头发,“鬼还会死?他们不是轮回投胎变成人么?” 陆远砚道,“每天死那么多人,轮回台也得排的下啊不是,所以定了规矩,早夭者怨气重,死的越早也就越早投胎,死的安详的,一般都往后挪挪,所以说,你们应该学算术,这人寿鬼寿是成比例的,其中还没排到出了意外又死一次的鬼,就成了魙。” “哦。”周慕书恍然大悟,其实他很想问佟瑾蓝的儿子,但想了想又闭了嘴,因为那个孩子如果投了胎,陆远砚就不会说那句找到啥啥的废话了。 陆远砚负着手走在前面,周慕书憋着口气儿走了一会儿,终于又管不住那汹涌澎湃的求知欲,“最后一个问题!” 陆远砚回头,“你说。” 周慕书缩着脖子,“那人怕魙么?” 陆远砚这下倒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没几个人见过,反正我没见过。” 周慕书终于肯安静地跟着走了一段路,刚到街角,就听到身后有一声响如洪钟的叫唤,“新店开业!买珠花儿羽翠!就送往生水!隔阳符!驱人咒~先来先得~多买多送~” “什么玩意儿?”周慕书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远砚道,“想知道就去看看呗,说不定在这儿还能遇上个同道中人。” 即便换了个地方,这一片还是这一片,周慕书熟悉得跟进自己家门儿似的,跨了两个铺子,还见到了一个两年前入土的王二叔,穿着一身看上去料子上佳也很喜庆的褂子炸着煎饼,两个肉嘟嘟的娃娃就在屋子外蹲着,眼巴巴的瞅,口水流了一裤裆。 王二叔死的时候也才四十出头,为人亲和,正值壮年,可惜离不开他那烟袋锅子,把阿芙蓉,福寿膏当空气抽,最后抽得皮包骨头,路都走不了,躺在炕上咽了最后一口气儿,咽之前还不忘记拉着哭哭泣泣王二婶的手,“把我那烟杆一块儿埋喽。” 这时候的王二鬼虽然看上去老了些,却相当精神饱满,好像还胖了一圈,那根宝贝烟杆就挂在他店铺墙上,下面悬了块匾,周慕书凑近了几步才看清那四个狂草字:一雪前耻。 煎饼出锅,味儿很香,王二鬼笑着把东西包好,递给下面候着的娃娃,“拿去吃,吃完了就回家,家里没人做饭就还到大爷这儿来。” 俩鬼娃哇“哼哧哼哧”地点头。 周慕书看着看着突然笑了,陆远砚一巴掌拍到他头上,虽然是在鬼的地盘,那力道却一点没轻。 周慕书差点跳起来,“妈的好疼!” “笑得跟傻了一样,还知道疼?”陆远砚看看王二鬼的煎饼铺子,“你不会是想吃吧?中午没吃够?” 周慕书还在傻笑,“没没没,可饱了,可饱了。” 陆远砚嗤道,“就算你饿了你也不能吃,那东西人吃到嘴里就跟碎纸沫子一样儿一样儿的。” 周慕书鼻子里哼哼,“你吃过?” 没等陆远砚回答,周慕书就跳了起来,还朝煎饼店挥了挥手,“王二叔!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啦!” 两个嚼着煎饼的鬼娃娃突然一怔,接着齐齐回头,盯着几个零散鬼走过的街道,像是刮了一场阳间的微风,其中一个吧唧着嘴巴,奶声奶气道,“你听到声儿了吗?” 另一个一脸惊恐的点点头,“嗯...好像是大叫了一声。” 小屁鬼儿快哭了,“不会是阿魙吧?” 另一个见这个哭,也跟着抽鼻子,“不会是人吧?” 王二叔锅铲一翻,心虚的看看眼前,骂道,“小兔崽子别胡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魙和人?” 墙的拐角,陆远砚终于撤下了捂住他的手,瞪着四眼儿骂道,“你他娘的是来惹事儿的吧?” 周慕书喘了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也回骂道,“谁他娘的知道那俩孩子能听见?” “嘿。”陆远砚袖子又往上捋了捋,“你他娘的找不自在是吗?老子好的不学学骂人?” 周慕书刚刚那一下吓得不轻,仗着胆子已经吓破了,难得硬气了一回,“他们听不见看不见,是你说的,再说了,既然自称老子的师父,好的坏的你都教了,我为什么不学?” 陆远砚气得能冒烟,“你他娘的不知道啥叫融会贯通吗?那好,老子再教你一条儿,小孩易见鬼,小鬼也易见孩儿,啊呸,易见人,咱这是非法进入阴司,被看见就大发了!” 周慕书疑道,“非法?” 陆远砚敲敲墙壁,“这地方只有鬼能来,人得死了以后从土地庙去鬼门关,然后才是黄泉路通忘川,过了奈何桥还得走个程序上望乡台,喝了孟婆汤还不让你回家,得再去大殿听阎王跟你唠嗑,然后才放你回去,好歹现在金鸡山野鬼村挪了地儿,要不然还得复杂,咱俩倒好,这眼睛一闭一睁借人家陀罗尼经被的灵气儿就到了,你是阎王你不......咋了?” 周慕书原本听的起劲儿,却突然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身后,听他发问才愣愣道,“师父,大发了。” (关于魙的概念,出自《聊斋志异·章阿端》: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写鬼祖师爷有些设定还是很有趣的。) 第十五章:葛老五 转过街角,那珠宝玉器的叫卖声就没停歇过,周慕书原本正仔细聆听教诲,忽觉那震天响的吆喝声停了,便下意识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贼溜溜,冒着绿光的眼。 祥发珠宝铺门前,一身太极八卦当绣花,山羊胡子迎风飘,脑袋上面还顶着个插了根筷子的发髻,如果不是手上拿着样发亮的发钗,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陆远砚惊觉不对,猛然间转身,那道士像是一凛,又赶忙无所事事的别过眼,俯下身跟一个鬼大娘讨价还价。 鬼大娘叉着腰,“俺听说你这铺子新开了张,才来给你捧捧场,这么个小破花,便宜点咋咧啊?少你几斤肉啊?马上就轮到俺去轮回了,到时候这些身家不还是得留在这儿嘛?” 道士也不甘示弱,眼睛一边偷偷往这边扫,“我这小本买卖,一串珠花顶多挣你仨纸元宝,你这这这...不是为难我吗?再说了孙大娘你儿子每年给你烧的供奉那么多,也不在乎这么点不是?” 鬼大娘把菜篮子往放珠宝的台子上一砸,“供奉多俺就能随便使啦,还不是要打点那些个喝血的东西好早点投个好胎,指不定还能见着俺胖孙子!” 道士败下阵来,“得得得,十个元宝就十个,您投完胎就跟您那胖孙子一样大了,今儿个我关店了,您回去歇吧,慢走不送啊,下次捧场啊!” 陆远砚抱着手臂一笑,推推小眼镜儿,“哟,你这徒弟真不是白干的,直觉准的很啊,倒省得我们跑远路了,走,咱过去打听打听。” 道士已经开始忙不迭地收摊子了,台子不大,堆得东西不少,木盒子里头闪闪发亮的一堆,所以搬起来稍显吃力,但那道士的手脚麻利的很,胡乱包了就往怀里塞,还不忘赶赶人群,“对不住啊,今儿个早收摊,早收摊儿,哈哈哈。” 几个鬼姑娘嘟嘟囔囔的走了,陆远砚大大咧咧地上去,那道士开始手忙脚乱,好不容易都收拾好了,鼓鼓囊囊的装了一身,刚转身,陆远砚一脚就蹬上了珠宝的台子。 台子“嘎吱嘎吱”两声儿,往前一偏,就不失准头地砸到了道士的小腿儿上。 “诶哟,大白天的见鬼啦。”那道士捂着小腿儿直跳,珠宝挂了一身“叮叮当当”响来响去,跳完了还抱着腿在地上开滚。 “是你见鬼,还是我见鬼?”陆远砚哭笑不得,凑上去,一巴掌拍上道士的脑袋,周慕书被打惯了,跟着下意识一缩脖子。 “诶哟诶哟。”道士还在装腔作势。 “装你大爷的孙子,白给你每年烧那么多供奉。”陆远砚上去又赏了他一巴掌,“葛老五起来,我有事儿问你,正事儿。” 道士终于不装了,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拍怕那身满是土的道袍,又提提腰上的珠宝袋子,哼道,“啥事儿你早说不就得了,一个文人老动手你不怕折寿。” 陆远砚道,“你他妈地让我说吗?怎的,那边生意不好,铺子又搬这儿来了?” 道士葛老五切了一声抬起头,拿眼睛看周慕书,“怎么的,你儿子?” 周慕书刚想解释,陆远砚反应比他快上许多,这回不是巴掌,而是一拳挥了过去,怒道,“老子像有这么大儿子的人吗?” 葛老五反应更快,往下一蹲,生生避开了这一拳,嘿嘿道,“有话好好说,有啥事咱进去说,不然这里的人也得拿我当疯子。” 祥发珠宝铺里面陈设往好听了说叫繁复,往难听了说就是累赘,因为葛老五恨不得把每件儿东西都用花花绿绿的小彩签标上来源故事,美名其曰有故事卖的贵,晃晃悠悠拾掇了半天才收拾出一小块儿才腾出地儿让他们坐下。 周慕书皱皱眉头,心道这鬼有点邋遢,陆远砚早已习惯般捡了条破凳子示意他坐下,葛老五鼓捣了两下自己头上的筷子,刚想进去泡茶就被陆远砚给拉住了。 “别,纸灰水儿我们不喝。”陆远砚道。 “谁他娘的给你喝了,我自个儿喝。” 葛老五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走进后院,周慕书才道,“这人能看见我们?” 陆远砚恢复了斯文败类的样子,“当然能看见,他是个活人啊。” 周慕书脑子又不够用了,“你不是说这地方只有鬼能来么?” 陆远砚咳嗽了两句,葛老五就端着茶缸子出来了,“我是活人,可我也是个鬼,半人半鬼,不人不鬼。” 陆远砚敲桌子,“这是我徒弟。” “我帮你教你还不满意了?”葛老五喝一口纸灰水,茶缸子“啪”地一摔,“小兄弟你听着,浦口有个上梁村儿,里头有个葛疯子,你以后要是有机缘路过,记得找到我家祠堂,给我烧些纸钱,纸元宝最好,那东西最近鬼市价值高。” “那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啊?”周慕书奇道,“纸钱你能收到么?” 陆远砚嗤道,“他当然能收到,难得一见的阴阳命,旁人都以为葛疯子心智不全,其实是别人有三魂他只有两魂,一魂在天,一魂入地,偏偏机缘巧合托生到人间成了个怪胎,后来被我师父,也就是你师祖发现了,教他怎么穿梭阴阳,我还常给他烧纸钱,现在在阴司混得有模有样,我来找他问个事儿居然尥蹶子逃跑,你说是不是忘恩负义?” 周慕书点头,“是有点。” “啊呸!”葛老五牛眼大睁,怒气冲冲,“哪次我没帮过?你小子哪次不是坑的我满地找牙?说吧,这次是不是又是坎子山那鬼地方惹事儿了?这回老子可不想跑远!” 坎子山?周慕书顿了顿,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字眼儿了,第一次在晚晴斋慕容宇和陆远砚谈天过程中提及,但后来陆远砚似乎并不愿意多跟他说,周慕书是个很识趣的人,既然掌柜的说了他迟早会知道,又不愿意跟他细讲,说明那个“迟早”的时间还没有到。 陆远砚鄙夷道,“你还是一样懒,不过这回不用你走多远,谁都知道你在这一片儿做的最大的生意的就是给女鬼兜售那些珠宝首饰,我就想问问你,有没有见到一只翠玉簪子?” 葛老五指指身后一个抽屉,“这儿都是,红玛瑙绿松石粉碧玺,全是上等货,你看上哪个鬼姑娘我给你折半,我厚不厚道。” “去你娘的女鬼,看看这个。”陆远砚边骂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副画儿,画儿是画在一张暗黄色纸张上,纸张光泽油亮,纹路却犹如枯叶,周慕书探头一看,上面的画已经不甚清晰,但能看出是支钗子,钗子尾巴上一整块翠绿的圆面石头,相较于这块石头的大小,钗子的式样却相当单薄,连该纂的花纹都没有,他不能断言是自己的审美有问题,还是簪子有问题,简言之,有点丑,还有点眼熟。 他偷着戳戳陆远砚,“这不是佟瑾蓝头上那支么?” 陆远砚故弄玄虚,“问题就出在这东西上。” 葛老五接过之后却相当惊喜,“哟,如意馆的纸啊!就是墨差了点,色都退了。” 陆远砚道,“看东西。” 葛老五啧啧两声,掏出一只单片眼镜儿,仔细的对着那张纸就顺了下去,脸贴着画,从尾巴看到头,又从头看到尾巴,然后那只抓着镜片儿的手开始止不住抽抽,周慕书原本也在注意那画儿,此时抬眼看到葛老五,他的太阳穴竟流下了一颗豆大的汗。 陆远砚敲敲桌子,“别抖。” 葛老五猛然摘了眼镜儿,胡乱抹一把汗,居然成了结巴,“这...这东西在哪儿?” 陆远砚瞪他,“我要知道在哪儿还要你干什么?” 葛老五更激动了,他本来就是个珠宝商加财迷,举着画儿啧啧道,“可惜了,真他妈可惜了,怎么配这么个壳子,哎,这可是好东西啊,要是这颜色配比没用错,这可是老坑玻璃种帝王绿翡翠啊!” 周慕书虽然没接触过翡翠,但也知道这么长一串形容词意味着这东西价值一定不菲,但佟瑾蓝毕竟当过宠妾,有这东西也不奇怪,没想到陆远砚咳了一声道,“这东西,在皇宫里都找不出几样吧。” “原先是有几样儿,都被挂到皇后皇帝身上去了,就是那皇贵妃主子都不一定够格带这个,你瞧这画儿里,绿到浓就快透出紫了,这叫啥?紫气东来啊!”葛老五还在止不住地颤着,就差把东西从画儿里抠出来了。 陆远砚懒得跟他打哑谜,“如果我说,这东西的灵在阴曹地府,还造孽杀了不少人,你能不能找到?” “你是说,佟瑾蓝头上那东西是把她变成那样儿的元凶?”周慕书张大了嘴。 陆远砚点了点头,葛老五却突然凑了上来,牛眼儿里冒火,“如果我找到了,你就跑一趟浦口,把阳间的那支钗子送给上头那个葛疯子,这个交易怎么样?” 陆远砚伸手把他推出去三分,“我虽然炼器,但对惹上杀孽的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要的话,完事儿之后,爱怎么地怎么地。” 葛老五眼冒精光,嘿嘿一笑,“一言为定,我有线索立刻让伙计去找你们。” 第十六章:簪怨(上) 阴司黄泉口,有家客栈叫半步多,原先古色古香临三途河而建,且一日只开一次,供三界来人在此歇脚暂住,周慕书无数次在话本上听说过这地方的鼎鼎大名,不管是奇诡绚丽也好,高人斗法也好,当陆远砚跟狗一样四处闻了闻,根据香味儿才把周慕书引到了一家“半步多驴肉火烧”的分店门口时,他才真的觉得什么叫玩物丧志,神话故事害人不浅。 普通地不行的一间旅店,霓虹灯闪着“半步多”三个大字,店里四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外表和真正的人没什么差别,甚至有些就是那种街角能遇到的普通大爷,提着包出出入入,没人觉得奇怪,也没人觉得害怕,哪怕知道其中存在或许是人还是魔的危险生物。 陆远砚的讲学总在实践中开启,各点了两个驴肉火烧之后,他给周慕书讲了识别魔人鬼的最好方法,“看那个大爷,吃了一盆驴肉火烧,那是魔,看我们,俩解决问题,这就是人。” 老板娘穿着身火红的旗袍送酒凑上来,妆化成了老鸨,“那我这种不爱吃驴肉火烧的妖怎么看呐?” 陆远砚也不含糊,“瞅见没,我徒弟还小,麻溜儿换壶茶来。” 老板娘“切”了一声,转身走了。 陆远砚道,“这地方啥感想?” “火烧好吃。”周慕书包了一口肉,又看看老板娘离开的婀娜身姿,老实道,“像百乐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远砚笑得厉害,“你小子看上去正经,还去过百乐门?” “没去过。”周慕书道,“上学路上见过贴在门口儿的海报,歌星就这样。” 话说完,自己有些伤感,上学?自己还能好好上学么? 陆远砚丝毫未觉,“得,改天师傅带你去,京城有俩让男人魂牵梦萦的地儿,一就是百乐门,二就是八大胡同,你好好学,总有一天儿我让你见识见识。” 周慕书脸上发烫,陆远砚指着他又是一阵儿笑,“还臊了哈哈哈哈哈。” 论损人,周慕书甘拜下风,他道,“你先把那支钗子的事儿给我解释清楚成吗?” “想知道?”陆远砚不顾学徒的干瞪眼儿,把他剩下的驴肉火烧带着脆皮屑子一股脑儿捋进自己盘子里,“其实我从晚晴斋逃走以后,就去了和嘉堂,找了江先生。” **** 三月阳春,如意馆的院边儿,一辆接一辆的皇家马车整齐停靠,然后再一队小太监的牵引下进了圆明园,他们无心羡叹这里的绝景,只是低着头将一批内蒙上贡的玛瑙,云南上贡的翡翠,以及从洋人那里购来的碧玺送进了这座重重楼阁之后的小院儿。 马向方就坐在廊子下静静的看,他才二十岁,是这如意馆的学徒,也是前几年咸安宫的学生,他长着张讨人喜欢的脸,又稳重守礼,不论在官学师父眼里,还是京城里谈婚论嫁的大小姐眼里,他都是个好人,可偏偏这好人有许多定义,好人不等于才子。 一年前科举,他的同窗好友孙胜才一朝登顶,摇身一变成了那身穿孔雀补子出入乾清宫的从三品能臣。 而他,名落孙山。 在家酗酒数日,被自己的爹赏了一顿鸡毛掸子,后来送了礼,勉强凭着点绘画的本事送进了这个龟缩在圆明园里的小馆子。 马向方思来想去有些不服气,从小他就知道,他爹的官比孙胜才的大,他长得比孙胜才英俊,他为人比孙胜才圆滑,怎么这才能就是比不过去? 他也曾问过自己那个哭哭啼啼的亲娘,亲娘揽着他,一口一个我的儿喊的心碎。 她拿帕子揩眼角,我的儿啊,你比不过那个孙胜才,只是运势不佳啊! 马向方也搂着他的亲娘也哭得厉害,对嘛,运势不好,能怪他的才学吗?当然不能,那是老天爷不给他一条活路。 乾隆朝的和珅不也如此吗?考不上科举又如何,照样成了治国能臣,他如今比起和珅当年可好上了许多,那还是个小小的銮仪卫爬上来的,而他,现如今也算是个伺候皇帝的小官了,那日后的运势定然接踵而来。 他不是个甘于当个画匠碌碌无为一声最后落个风雅名声的人,等他运势到了,做到军机大臣,必然是要用满肚子的文韬武略去和皇上指点江山,和珅死是因为贪,他又不贪,日后必然能为他马家打出一条光明大道。 马向方常常这么想着。 可偏偏今早上孙胜才不知怎的,竟穿着那身儿晃眼睛的官府进了如意馆,笑眯眯的对怔在神游的他说得了圣上恩准前来领一只定制的羊脂玉镯子给自己的夫人贺寿时,他突然有些气结。 不赶巧儿,他还没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自己的师傅却突然闯进来,点头哈腰地自檀木匣中取了镯子,又堆着笑喊着孙大人递过去,孙胜才马蹄袖甩出一阵儿带着龙涎香味的风,双手接过之后,还不忘勾起嘴角回头给了他一个笑容。 呸,真恶心。 马向方抱着柱子,在心里骂道。 “马向方,兔崽子你干什么呢?!”赵修从门后走出来,天气还冷,他官帽下却是一脑门子的汗,“后头忙翻了天,你在这儿偷懒?送进宫的首饰你刻好了没?!迟了主子是要要你的脑袋的!” 马向方赶忙起身,心虚的抚平自己官袍上久坐压出的一缕薄痕,挤出一个笑,“师父,徒弟于绘画一道才算通,这玉石雕刻一道怕是入不了各位娘娘的眼,这......。” “于绘画算通?”赵修抓着刻刀,鼻孔里一声冷哼,“你敢说你比得上郎世宁?比得上戴定谷?我告诉你!这如意馆如今最得宠的几位主儿都不敢说自己于画这一道儿通!后生怎敢大言不惭,快到后头帮忙赶工!” 赵修说罢转身就走,还抬头望了望天儿叹了口气,屋子里还有一堆的活计等着他忙活,也不知道今年这批石头的到的时辰怎得这样晚,偏还正撞上明儿个咸丰爷大宴后宫,赏赐定少不了。 赵修打着算盘,那位生了阿哥最近风头正盛的懿妃一定是不能得罪的,她的东西一定得是最好的,皇上吩咐,最近洋人那儿收来颇为珍贵的粉玺灵石需得尽数给她,用最好的工匠做个漂漂亮亮的首饰。六宫之主皇后稳重,偏爱点翠,又比懿妃年轻些,故过绿的翡翠不能给她用。 仔仔细细算下来,就只有那几位贵人以下的皇上没给什么特别的吩咐,那玶常在几年来年轻气盛,折折腾腾,升了又降,降了又升,最后还不是捞得个不打眼儿的常在养在宫里,就这样还时常来腆着脸皮作贱他们这些奴才,好么,这次想主意了,要粉玺灵石了,那么点银子,谁稀罕。 罢了,赵修叹口气,她的东西就给那个不争气的马向方做吧。反正也是个得不了宠的主儿。 马向方弯着腰目送师傅离去,他的手很酸,他的脸也很酸,等赵修消失在转角处,那点皮笑肉不笑终于酸成了森寒阴毒。 储秀宫西偏殿,年轻秀美的玶常在坐在榻上,一身精心挑选过的粉丝宫装衬着一张脸成了刷白,她正头发披散,双目眦红,疯疯癫癫有如修罗。 地上跪着一个年幼的宫婢,正对着一支满绿翡翠银钗瑟瑟发抖。 无人不知,储秀宫的玶主子,恶毒善妒,进宫以来连贬数级,近些日子,皇帝才稍念旧情,让她重新做了个常在,今日这主子本想着趁大宴重新爬上龙床,可没曾想大宴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砸了新领的赏赐。 “一个个儿的还当我是个主子吗?!啊?”玶常在忽地暴怒,将身边软枕狠狠的砸在了宫婢身上。 小宫婢咬着牙,已经被吓得流了泪,满脸通红,只能颤着不敢多说一言,她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性,多说一句也许就会落得个残废的下场。 “今儿个那叶赫那拉家的贱人得了那么个手串,这不是当众打本宫的脸么?!有什么了不起?仗着一身运气勉强勾引了皇上?要是没那么个儿子,你看看皇上还愿不愿意看她一眼?”玶常在近乎癫狂地吼叫着,她忽地自榻上扑向地上宫婢,猛地抬起她的下巴死死揪住,双目蓄泪似要爆开,“还有你!我叫你去打点如意馆的人,你们干什么去了?银子呢?!啊?本宫要的玺灵石呢?!” 尾指上长长的珐琅护甲刺入宫婢的脸,流出一行殷红无比的血,滴在那只银钗上,宫婢想拼命磕头求饶,可每弯一下腰,那护甲就刺进脸颊更深一寸,疼的肝胆俱裂,只能哭喊着,“主子,奴婢去了!银子也给了!确实没有私吞啊!” “私吞?”玶常在终于放开了手,怔怔起身,目光呆滞地转向一侧,她已经落得了这般田地,不仅是叶赫那拉那个贱人,连带着如意馆的画师和一个小小的宫女,也可以这么把她踩在脚底下吗?那个粗制滥造的素银簪子夹着块刻都未曾刻一下的石头又算什么? 侮辱,对她的侮辱,对她伊尔根觉罗氏的侮辱。 “奴婢真的没有私吞啊主子!”宫婢抽泣着边拼命磕头边擦去脸上的血痕,只可惜越擦越多,竟流了一地。 玶常在逆着暗黄的灯光转身,一张脸隐在暗色的夜幕下,并不清晰,她已经疯了,疯得很彻底,她想把这些把她踩在脚下的人全部送进地狱! 她走到宫女面前,缓缓蹲下,抓起那只丑陋异常的翡翠簪子,往拼命求饶的宫婢口中狠狠刺去。 屋外一个佝偻的身影猛然一惊,慌慌张张地往储秀宫外跑去。 第十七章:簪怨(中) 马向方没有夫人,他拿着做完簪子后剩下的料又做了个玉佩,挂了穗子,还小心翼翼地挑个了自己新雕的檀木盒子,就这么晃晃悠悠进了烟花柳巷。 烟花柳巷有座楼叫醉红绡,醉红绡上有个姑娘叫秦念,秦念自小便被送到这里为妓,自小练琴,一双手柔若无骨,抚琴可弹天人之音,加之容资甚好,不过也才十五六岁,却已经落得倾国倾城,成了醉红绡的头牌,烟花柳巷的摇钱树。 马向方很喜欢她,常常领了俸禄就偷偷遮了面坐在这里的角落里,看她弹琴一看就是一天,但无论他怎么痴情,最后搂着美人纤腰进房关门的总是旁人,原因很简单,秦念不喜欢马向方,她是个青楼的姑娘,青楼的姑娘向来不谈感情,她们只关心你那衣服上的补子画的是什么,以及你腰上的钱袋儿里装着多少银子。 京城这种地方自然不一样,比马向方官儿大的一抓一大把,比他有钱的更是多如蝼蚁,轮着番儿地扎堆往醉红绡赶,马向方每天都更想得到秦念,他觉得,这样一个姑娘,肯定是爱文人雅士的。 半个月前,他终于画完了一副美人抚琴图给秦念送了上去,花台上,秦念笑得很高兴,甜的溢出蜜儿来,当下即兴又奏了一曲,满堂喝彩。 马向方高兴,他很骄傲,心爱之人认可了他的才华,走路都是带着风儿的。 于是是夜,他带着一肚子情肠上楼找秦念,却被拦了下来,因为揽着秦念进房间的,是那川陕总督家的二公子。 马向方不服,那么个满脸横肉油腻腻的家伙比他好在哪儿? 第二天再去,醉红绡的老板娘喜滋滋地挥着帕子,接了他赏的银子,却苦着一张脸告诉他秦念姑娘被川陕总督家的公子包了,一道玩去了,暂不见客,马向方在醉红绡门口愣了半天才浑浑噩噩的出去,罢了,川陕总督家的公子,那个靠他爹撑起来的废物,秦念心里一定是不愿意的,他想着。 路过街角时,却见着一扎着辫儿,挂着金锁的小gui公举着一卷画轴在路边叫唤,“如意坊画师画的秦念姑娘欸~谁要收的赶快啊~,秦念姑娘亲赏的~,绝对真品!” 马向方止住了脚步,冷眼看着那小gui公,街上人流涌动,却半晌没人上来问话,小gui公等了半天,终于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骂了一连串脏话将画儿丢进边上的粪堆,还不忘嘀嘀咕咕地踹上一脚,“还以为能买俩包子,我呸。” 马向方愤然转身出了烟花柳巷,望着晴空万里的天儿,忽地笑了,是了,他明明还喜欢秦念。 所以今天,他带着这份贵重的礼,想一亲芳泽,好在秦念是个识货的,见着玉佩眼里的秋水都泛了几波,将那檀木盒子一抱就跟着马向方进了红帐,温香软玉在怀,葡萄美酒醉人,马向方抚过秦念滑腻腻的肩膀,呵,果然是醉红绡。 秦念娇笑,“这位爷本事真好,这样的好东西也能弄到。” 马向方手里的酒就没有停过,红着一张脸道,“这是我师父有本事弄到手的,你以为...这玉佩谁都戴得?嗯?” 秦念又是咯咯咯一阵笑,“那是自然,爷是什么人呐,如意馆的才子,那可是郎世宁一样的人。” 马向方睁着那迷瞪瞪的醉眼,望着那檀木盒子,没说一句话。 第二日,宫中玶常在暴毙时,马向方正和书画阁的冯敏一起喝酒,秦念自得了好处,弹着那把琴,便时不时流转一道眼波过来,看到冯敏一把年纪胡须直颤,连喝三盅酒还不过瘾。 马向方笑着给他满上,“我师傅以前就常说,这秦念美如画中仙,冯大人您看着如何?” 冯敏本来就是个色鬼,还是个和赵修死对头的色鬼,这死对头来的也巧,他最看不惯赵修那副文人摆架子的模样,两人又都在一处任职,为争个采办处的肥差,已经明里暗里相看两厌了许久,此刻一听这话儿,眼里立刻放了光,指指秦念,大拇指一弯,比了个意味明显的手势,“他们?嗯?” 马向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后来他还说这姑娘当得起人间绝品,让我也来试试,只是我哪比得上冯大人才高八斗,颇得皇上宠幸啊,我哪有这钱啊?你说对不?” 冯敏喜欢人溜须拍马,此刻喝了酒,一听这话,更是飞上了天,“嘿嘿嘿,也就你小子说的话我爱听,诶,那你后来...” 马向方道,“那当然,我师傅那天喝醉赏了我快玉佩,还用上好的乌檀盒子包着,让我给送过来,后来那秦念姑娘......” “打住打住打住!”冯敏皱起眉头,迷迷糊糊道,“你再说一遍,什么乌木?什么玉佩?” 马向方被他喊得一愣,忙道,“怎么了?” 冯敏摸了摸胡子,他虽然色迷心窍,但并不老糊涂,赵修和他死对头多年,他一直苦于没有把柄对付,紫禁城里送进如意馆的玩意儿多数记录在案,虽说时常有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也只是少了些废料,边角料,自个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可最近大宴的那一批里头,竟少了一只檀木盒子和一大块翡翠料,自己正犯着愁呢,这倒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 只是这马向方是敌是友尚且未能下定论,冯敏眼中精光一闪,看了眼台上的秦念,摸着下巴笑道,“没啥没啥,继续,这姑娘怎么样?” 是夜,冯敏花了大价钱买了秦念一夜,临了搂着美人旁敲侧击道,“昨天马向方那小子送你啥了?拿出来给爷看看,爷给你送个更好的。” 秦念边掏梳妆盒边嗤道,“提到这个就来气,那人小气非常,开始送了幅画的四不像的破画儿,还指望爬到我的花床上来,后来倒是学聪明了,送了块翡翠佩,可居然告诉我那是他师父赏他的,你说这人,哪比得上冯大人您的本事。” 冯敏十分受用,接过那盒子看了两眼,手指抚到底上时他皱了皱眉,翻过来一看,却霎时吓得魂飞魄散,衣服都未系上便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玉佩和盒子“哐当”一声,散在了地上。 秦念发出一声尖叫,冯敏憋着一口气颤抖着指着她半晌,终于夺门而去,秦念不知所以的去看地上的盒子和玉佩,盒子的背面并没有什么恶鬼或是妖魔,只是雕着一只精细的五爪团龙腾云。 冯敏不再拖延,擦了两把汗冷静下来,着人看住秦念,即刻去往礼部,他原先以为这赵修只是个贪财之徒,想借此参他一本,却不料这厮什么时候起了僭越的心思,五爪团龙他也敢用?还送了一个烟花柳巷的妓女? 待呈上奏折,冯敏走在紫禁城外,看着晨雾眯了眯眼,不过倒也好,正好天上掉馅饼,给他铺了一条光明大道。 咸丰六年春,如意馆刻师赵修因私贪宫中珍宝加之僭越刻五爪团龙私用被斩首,醉红绡娼妓秦念一道被赐死,玶常在因病暴亡,草草出殡葬入妃陵,如意馆肥差尽数落入了冯敏手中。 ****** 周慕书听得背后发凉,“这背后居然死了三个人。” “是五个人,被那玉害死的一共有五个人。”陆远砚摇摇头伸出一只手,“还有玶常在一个无辜的小宫婢,剩下一个你猜是谁?” 周慕书抬起眼,“马向方。” “啧啧啧聪明!”陆远砚道,“给为师说说怎么想到的?” 周慕书沉声道,“破绽太多,比如,赵修怎么会傻到把刻了皇家花纹的东西送给一个自己看不惯的徒弟,咸丰六年春是1856年春天,又正巧是西林教案洋人作乱,战争打响的那一年,想来咸丰皇帝也没有细查,但过后,迟早被查出来。” 陆远砚道,“如果他是想陷害呢?” 周慕书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板娘就自屋后端着壶茶出来了,边走边拿帕子捂着脸,颇为嫌弃道,“那他不如直接陷害冯敏算了,那么个碌碌无为的庸人有什么值得挂心的。” “居然送水滴观音茶,老板娘,今儿个你这黄泉吹的什么邪风儿啊?这么大方?”陆远砚一脸惊喜地看着那壶茶,又扬手给周慕书满上,“来来来,黄泉特产,又名判官笑,外头喝不着。” 周慕书望着那通体血红的茶,没敢动手,老板娘还在和陆远砚哼哼,“以后这唧唧歪歪的故事别搁我这儿讲,怪恶心。” 陆远砚自顾自倒着茶,嘿嘿笑道,“那老板娘对这个故事有何高见?”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一手揽揽耳边的发丝,“能者多劳,无能者作妖罢了。” “精辟。”陆远砚示意周慕书尝尝茶,周慕书虽然很不愿意地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缓缓端起来呡了一口,结果大感震惊,又接连喝了两杯,因为那茶看上去血腥,喝起来却清甜可口,提神醒脑。 “还有,那玉惹上这么多因果,恐怕也要不安分了。”老板娘道,“你这趟,任务不轻啊。” 陆远砚却已经起身绕到了楼梯边上。 老板娘道,“你去哪儿?” 陆远砚头也不回,“既然任务不轻,就要好好休息。” “切。”老板娘见他离开,自觉无趣,转头瞅见周慕书,凤眼儿中突然溢出一丝笑意,周慕书喝着茶,被风情万种地这么一看,一口呛到,咳嗽个不停。 老板娘却越笑越开心,眼睛仿佛能把人盯穿,“我说小兄弟,你要记着,你那师傅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十八章:透明茧 葛老五没让他们等得太久,第三天便叫了个伙计过来招呼他们,伙计过来时,周慕书正在大厅里和陆远砚第七次讨论关于他学校的问题,陆远砚无所谓道,“你那学校的课业自个儿在家看看书就能学完,再说了,康仁中学那么个老建筑,天天搁哪儿坐着读八股文,你也不怕阴气儿上身?” 周慕书把茶杯一拍,“那你凭什么招呼不打一声儿就去给我请长假?你通知我娘了么你?征得我同意了没?” “年纪轻轻气儿别这么大呀。”陆远砚不知道从哪儿搞来把团扇,上头画着西施浣纱,扑棱扑棱地扇,“是去上海南洋大学学学‘工业救国’,还是就留在北京上个京师大学堂,听说马上还要建个燕京大学,既然是药铺子的学徒,那就学个医?” “京师大学堂?现在人家叫北京大学,可那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周慕书越抓着杯子说声音越小,抓着杯子叹气,他是想上北京大学,可家里头那种境况,陆远砚能让他在药铺子当个学徒,就能让境况差不多的人家雀跃了。 他嘟囔道,“那地方不得整天泡在书窝子里学,才能勉强爬进去,还有一些皇亲国戚富商巨贾掺和在里头。” 陆远砚皱皱眉头,若有所思。 “二位爷......”有人扯周慕书的裤脚,声音极其细,他刚才就好像听到过这个身音,这个时候被一扯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乐了。 一个几寸长的小人正点头哈腰,抓着破凉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有点像电影画片儿里头的小丑侏儒,见他低头,眼睛一眯,就差哭出声儿了,“二位爷,您可算看着我了,我都站了半天了,这心里头急得都快冒油儿了。” 陆远砚也跟着低头一看,大感惊奇,“红柳儿,你还没投胎呢?” 红柳儿不好意思地低头扯扯自己的短褂子,“嗨,提投胎的事儿做什么,我这么个没亲没友的,搁这儿呆着也挺好,有吃有穿有活儿干的,不过六爷,咱得快些走,五爷说了,留着出好戏给您看呢!” 陆远砚一听这话,就把扇子搁下了,整整衣服,“走走走,前边带路,小学徒跟上。” 红柳儿总算松了口气,连着一串“欸欸欸”就把他们带出了半步多,绕进了一条巷子后面,地府京师的巷子不比江南水乡,再怎么绕来绕去循着水儿就能找到路,跟着那红柳儿七拐八拐,见到的仍旧是青砖地,灰石墙,还迎面撞上几辆牛车,红柳儿身量极小,走的又飞快,两次差点都被压倒,跳到一边心有余悸拍拍自己胸口。 周慕书都走的有些昏了头了,陆远砚却没事人一样和红柳儿唠嗑,“欸,你们家五爷也忒不靠谱儿,让你来接我们,也不怕你丢咯?” 红柳儿绕过水塘,笑道,“这也不能怪五爷,一会儿咱到了店子,您就一清二楚了,这会子,五爷恐怕已经拾掇完他们了。” 虽然路子七拐八拐,可并不远,离半步多也就两条街左右的距离,红柳儿终于在一道矮门前停下,蹲下去,循着块儿砖,一掌推进,冒出一阵尘土,红柳儿迅速的缩进去,还不忘迎着灰伸出个脑袋,“稍等着,我立刻开门儿。” 矮门很快被打开,周慕书正站在门口,瞬然一股子寒气流遍全身,他一个激灵,忍不住问,“里头是哪儿?” 陆远砚却已经掀了袍子弯腰钻了进去,留下一句,“十大酷刑,把门儿带上。” 周慕书哆嗦着暗骂了一句,还是弯腰跟着进去,顺手拉上了门,等完全进去之后,才发现里头和外头那青砖土巷子天差地别,一条长过道,一溜的瓷面墙延展到底,脚下铺着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光面棕地板,两边儿挂着西洋铁制灯台,点着幽幽的蜡烛。 陆远砚指着铁灯台道,“瞅见没,地府里头也跟着上头的时代,葛老五真是个会享受的。” 周慕书奇道,“可看他的样子不像啊。” 红柳儿“嘿嘿嘿”一笑,正欲作答,通道底就突然传来一声儿撕心裂肺的吼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声奇大,这里的走势又很空旷,在耳朵里炸成一片,周慕书捂住耳朵,他能明显感觉里头的情绪明显不是震惊,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度的疼痛所引发的惨叫。 红柳儿登时面色一变,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了几分,拍拍手,“诶哟,我的六爷喂,快跟上,这好戏开场了!” 陆远砚也不再废话,忙拖着周慕书往里走去,走到尽头是一扇木门,门安着黄澄澄的铜环和一把锁,门上向外延展出两个黑瓦的檐角,檐角上各蹲着一只垂脊吻,周慕书怎么说也是皇城根儿长大的,那东西他认得,民间管他叫“仙人骑鸡”。 这里却有些不一样,王府屋脊上是个青衣飘飘的仙人骑着一只大公鸡,这上头上头是一尾折了三折的长条鱼,身上骑了一只青面獠牙飞耳的鬼怪,红柳儿正踮着脚开门,却被陆远砚抬手拦下,急得跳脚,“六爷...您您您...这是干啥?” “不急不急,他那戏唱的还不如上头和嘉堂。”陆远砚摆摆手,对周慕书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又是什么意思吗?” 周慕书融会贯通,眼也不眨,“小鬼溜鱼。” 陆远砚愣了,红柳儿笑得整个人都在抖,竖起一根大拇指,“高徒,高徒。” “也不算错。”陆远砚咬着牙根道。“不过他还有个大名,叫‘斩三途’,意思你猜猜”。 周慕书不喜欢不懂装懂,护了头偏道一边,“不知道,你讲。” 好在陆远砚在红柳儿面前没有要打他的意思,知道,“我跟你说的,过了鬼门关就是黄泉路,黄泉路通哪儿你还记得不?” “忘川。”周慕书想了想这可是常识啊,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东西,补充道,“又叫三途河。” “不错。”陆远砚点点头,“这鱼就是三途河特有,名为‘割喉鱼’,但他不割人的喉,只割鬼的喉,总有些贪恋人世的鬼妄图渡过三途河,遇到这条鱼,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所以放在屋脊上,和地面上‘仙人骑凤’,‘仙人骑鸡’是一个道理,能看着,但是永远无法前进一步。” 周慕书僵硬一笑,“那这门儿后头岂不是鬼都难走出来。” 红柳儿插嘴道,“就是这个理儿,咱家五爷在这鬼道儿上,说一没人敢说二,想当年我在戈壁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红柳儿还在吹捧着,门后又是一声吼叫,比起之前更甚,更惨烈,叫到最后竟然渐渐消了下去,像是没了气儿。 红柳儿一拍自己的脑袋,“快快快,开门儿,开门儿。” 陆远砚听到“戈壁”两字的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一脸胃疼,不带含糊地弯腰去开门,门打开时,周慕书听声儿本以为是在动用私刑严刑拷打什么人或者是鬼,结果门后只是一间屋顶中间挂着洋灯的半大屋子,里面光线所及之处只有一张台子,台子上放着一只黑铁管一样的工具,边上安着无数螺丝钉,还带着一只铁把手,边上是两把椅子。 台子边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西装背心,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口里叼着一根冒着气的雪茄,听见陆远砚他们进来的声儿,对着那铁管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呸,装什么英雄好汉。” 周慕书盯着那管子,里头似乎有东西在恐惧得发颤,但又有某种很坚持的意志。 “哟,徒弟也带来啦?”那男人逆着灰暗的灯光转过头,立马换了一副语气,周慕书这才看他,只看了一眼就惊道,“葛五爷?” 葛老五已经脱了那身道袍,胡子也刮得剩下嘴唇上薄薄的一层,一身笔挺的衬衫套上西装背心,那摸样不谈多帅气,起码看上去像个正儿八经的商人老板,跟之前那个猥琐至极花里胡哨的道士相差甚远。 陆远砚打量他两眼,评价道,“你也算勉强有个人模狗样的时候。” 葛老五扔了雪茄,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们坐,陆远砚也不推辞,扯着周慕书坐下,红柳儿见他们到了,微微弯了个身,又退了出去,周慕书打量了两眼这里,他感觉这个房间很大,四面八方和中间的铁管都似乎都有隐隐绰绰的情绪传来。 他悄悄伸出手往身后黑暗里摸去,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并不是墙壁,而是裹挟着一股很重的寒气,手再往里探一探,就摸到了一样丝状的东西,他猛然一凛,头上冒出冷汗,想收回手,那东西却似乎是个活物,死死的缠住了他的手指。 周慕书暗骂大事不妙,奋力一扯,连带着一样东西咕噜噜地滚了出来,同时他惊得一偏身子,从椅子上滚了下去,那头陆远砚正看着葛老五干活,两人都被这动静惊得转过头来。 只见周慕书摔得四仰八叉,抓着一团头发坐在地上,那头发呈灰白色,上面还插着一根筷子,同时自黑暗里垂下了花里胡哨的道袍一角。 葛老五,“......” 陆远砚,“......” “小兄弟,你要吓死我啊,人吓鬼是要吓死鬼的!”葛老五叹口气,抓起那头发往黑暗里一抛,“老子还以为那些嘴硬的出来了。” “对不起...”周慕书道,“我只是觉着里头像有啥东西盯着我...。” 葛老五自台子上拿出一卷白布往手上缠着,“得,这道歉倒是快的很,我都不好意思说啥了。” 陆远砚道,“你又察觉啥了?” “疼痛。”周慕书拍拍身上的土,又改了口,“剧痛”。 陆远砚堆着葛老五敲敲台子,“听见没,我徒弟说了,顶多是剧痛,算不上生不如死,能套出个屁话来。” 葛老五嘿嘿一笑,双手攀上了那个铁把手,“等着你五爷教教你怎么折腾鬼崽子。” 陆远砚突然又道,“等等,把灯开全咯。” 葛老五动作一滞,不可置信道,“确定要开全咯?” 陆远砚肯定道,“开全咯。” 葛老五又扫扫周慕书,犹豫道,“咱俩糙老爷们儿倒没啥,你这小徒弟可还是祖国一只嫩苗呐,不怕吓出病来?那些东西可太他娘的难看了。” “怕个屁,他要连这个都怕,我还能教他啥?”陆远砚一挥手,“去开,去开。” 葛老五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黑暗,“得,吓到了不算我的。” 趁葛老五走了,陆远砚揪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低声道,“一会儿给为师稳着点,别丢了面子。” 周慕书虽然知道没什么好事,苦笑一声点点头。 陆远砚得他点头承认,才放开手,刚一松开,整个屋内骤然大亮,周慕书也将面前的境况看了个清楚,如果不是陆远砚眼疾手快稳住了他的椅子,他恐怕又要倒下去。 周慕书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一排的罐状物紧紧贴着墙壁,通体透明的壳里养着一个个蜷缩着,分不清是人是鬼还是妖的东西,有些是白色,没有一点血色的惨白,头顶稀稀拉拉的白毛,因为蜷缩着,见不到双眼,全身皮肤如同脱水皱缩般挤在一起,如果不是勉强能看出来的手臂和腿,他恐怕会把这玩意儿当成蠕虫,这些透明的罐子也像一个个静待孵化茧。 周慕书强压着恶心四处看了看,房间是原形,整个墙壁上竟都是这玩意儿,还有几个绿色的,相较于白色的,恶心不减反而更甚。 葛老五搓搓手,“小兄弟,没事吧?” 陆远砚却道,“啥感受?” 周慕书勉强定定心转过来,简单概括,“长得像人的蛆和青虫。” 葛老五“哈哈哈”大笑,“不愧是你带出来的徒弟。” 陆远砚没发表感言,只道,“你就让我徒弟见识见识这些蛆和青虫的真面目。” 葛老五将袖子又往上揽了两寸,“交给我,交给我!” 周慕书眼见着葛老五上去又握住了把手,那些人像是猛然一颤,其中一个甚至勉强抬起了头,一双通红的眼,眼球正中一个极小的黑点似乎就是瞳孔,嘴巴上翻,能看见里面的獠牙,周慕书不自觉地盯着那双瞳孔,那人却像见不着他一般,黑豆般的眼盯着葛老五手里的把手。 求救,恐惧两种情绪交杂,周慕书不自在的别过了脸。 葛老五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手中把手一旋,下一秒,整个圆室内突然惨叫声大盛,那些透明茧中的人翻身而起,像被开水煮着的活鱼,上下跳窜,皱缩的皮肤拼命抽搐着,疯狂的拍打着那层束缚着他们的透明墙壁,口中甚至流出了粘稠的红青混杂的液体,血红的眼珠似乎要爆裂出眼眶。 周慕书只觉得场面恶心到无以复加,双腿也止不住有点儿发抖,但迫于刚才陆远砚的要求,他憋着口气没说话。 陆远砚看着那些怪物,无奈道,“啧,还不愿意说?” 葛老五脸上突然出现了狞狰的表情,“妈妈的,一个个横行霸道的时候,没见着这么有骨气,我呸。” 陆远砚淡漠的看了看那些蛆和青虫,冷冷道,“用不着手下留情了,徒弟,我让你带着的东西拿出来。” 在半步多的两天,陆远砚让老板娘给找了个地面上的皮包装了水盂儿正让他跨着,周慕书闻言忙把一直护在肚子前的包打开,把东西递给陆远砚。 陆远砚却道,“拿着,走上前,贴着玻璃,对着那些东西的面儿上,在这屋子里走一圈,谁愿意说了告诉我。” 周慕书往后退了几步道,“真的要去?” 陆远砚瞪他一眼,“铁定要去!” 周慕书往那些透明茧走的路上因为坚信鬼怕恶人,心里已经把搜罗的所有脏话都搬出来骂了一遭,短短一段路他走得跟黄泉路一样,等蚂蚁爬般走到罐子前时,里头的怪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来,和周慕书隔了层玻璃打了照面。 那些红色青色的液体沿着玻璃流下,鸡皮疙瘩瞬间涌了一身,周慕书只觉得自己的头发一定是立起来的,来不及多想,将那水盂儿猛地往玻璃上一扣,里头的怪物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脸上的皮肤竟开始泛起了一层焦黑色,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葛老五抱着手臂啧啧,“真是个好东西。” 陆远砚自椅子上站起,默默地走到那些怪物门口,念出了一长串诡异的字眼儿,周慕书听不懂,但他知道那不是满文,更不是汉语。 说完第一个,他又拉着周慕书将水盂扣上了第二块玻璃,同样的焦黑色,同样的哀嚎尖叫,同样不明所以的念咒。 葛老五挠着脑袋,“你这爱说鸟语的性子还真是没变。” 陆远砚没理他,只是继续拉着周慕书往下走,等走到第七个透明茧时,念完咒语后,怪物的嘴吧蠕动了两下,周慕书突然顿住了,他听到一个十分清晰的词在脑子里炸开。 陆远砚展颜一笑,“你听到了什么?” 周慕书怔怔转头,做梦一样吐出三个字儿,“恶狗岭。” 第十九章:拜师 “上了望乡台,一路前行,就是恶狗岭,古时候书上都说,恶狗岭上有恶犬,能过恶狗岭的人寥寥无几,不过现在不好说,那些个准鬼魂,新时代养的一个个人高马大的,一脚踢飞一个大概也不在话下。”葛老五靠在铁台子上,从屁股兜里又掏出一根雪茄吐出两口烟圈。 “嘿,你也神了,这些东西抓过来的时候整间屋子乱窜,把他们打趴下一个个抓进去费了老子不少力,也就红柳儿的块头能趁乱溜出去,还有那东西,什么来头?往上一凑,这些石奴烧得都快哭爹喊娘了。” “比起折磨鬼的事儿,我还不如你。”陆远砚示意周慕书把东西装起来,自己慢悠悠走到铁罐子边拨开葛老五,拧住把手反向一扭到底,铁罐子“嘎吱嘎吱”响了一下,升了上去。 罐子里面是一个圆形铁台面,覆着一层铁锈,十二个凹槽与十二只透明茧相应,里面各躺着一块扁扁的石头,已经被压得变形,勉强能看出是玉石。 周慕书好奇道,“石奴是什么?罐子里头那个?” 陆远砚专注的打量着那些石头,难得没和他搭腔,葛老五斜眼见陆远砚不答,嘿嘿道,“小兄弟,墙上那个叫鬼罐,里头装的东西叫石奴灵,石奴啊,啧,这玩意儿一言难尽,他们生前是由炼器人养出来的,就你师傅这样的,炼器人死了之后,魂归黄泉,当然有修佛者上了极乐,哎,不管咋说,就是命没了,偏这些玩意儿还认主,生出的玉灵死活跟到黄泉,玉这种东西,阳间拿它当宝贝,人气儿熏陶惯了,到这阴司,浊气就进去了,就傻了,只知道跟着强大的石奴灵走,所以这儿都叫它石奴灵。” 葛老五叹气,“这东西可难抓了,这次我找了不少兄弟才逮全了附近的十二只,你说他们这是图什么,活着死着都追着一个人不放,被折磨成这样,也不肯开口那主人的下落,所以,我说你这师父认的不错,一来就开了口。” 周慕书奇道,“那就是说,他们是那只玉簪的石奴灵?” “是我的,也是玉簪的。”陆远砚自铁台中取出了一颗变形的绿色石头,像是被烫了一般嘶了一声,朝葛老五道,“这这玉坠儿都被你烫压成玉璧了,你下次下手能不能轻点。” 闻言,周慕书和葛老五同时后退了两步,葛老五惊道,“你啥时候死的?” 周慕书抱着水盂儿缩了缩,“你不是有热气儿吗?” 陆远砚叹了口气,“这块玉石是我年轻的时候养的不到位,自个儿溜了的,如果不是感应到我,那只石奴灵也不会那么早开口,这不,我都做好让你打开鬼罐的准备了,啧,下手把它压成这副德行,葛老五,你够可以的啊。” 葛老五又往后退了一步,讪讪笑道,“这我那儿知道,没听说过活人的玉灵溜到阴曹地府来的啊?” 周慕书皱眉道,“不对啊,是你的,一开始你就应该有感应的?” 陆远砚将玉石收入袖中,透明茧里的第七个石奴灵也渐渐淡去,他才握住拳头咳嗽两声,“总归有个意外,就像他,开始没感应到我,我也是,最后才感应到他。” 周慕书眉头皱的更深了,这人平日里自信满满一副恨不得以他为万物准则的模样,这时候居然十分果断的承认了自己有错?太不可思议了,比他前两天还思考着鬼是不是真的,而现在正身在阴司黄泉更加不可思议。 葛老五打圆场,扔了抽剩一半雪茄,“恶狗岭,不就是恶狗岭么,我现在就叫上几个鬼伙计,一块儿去,那翡翠孙子的灵肯定在那儿。” “五爷,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那帝王绿的灵?”周慕书道。 葛老五马屁拍的顺溜,语气却十分肯定,“你师傅这种级别的炼器人,练出来的东西,怎么着也得跟着最厉害的玩意儿,那块翠,我自八岁进地府以来,还没见到过成色更好的,所以,恶狗岭即便不对,也不会差的太远。” “这话我爱听,哎,别喊上你的伙计,红柳儿一个够了。”陆远砚脸上由晴变阴,整理好袖子,“喊上别人,出了半步多,他们也见不着我们。” 葛老五道,“你要回半步多干啥子?” 陆远砚指指自己一身长卦短衫道,“老子这身衣服,你让我上恶狗岭,牵狗遛弯呢?” 葛老五摆摆手,往门口走去,“好好好,我也正好去拾掇拾掇,一会儿和红柳儿带你们去。” “等等。”陆远砚揪住葛老五的背心带。 葛老五眨巴眨巴眼,“又干嘛?” 陆远砚指指一排的石奴灵,“都是可怜的,事成之后,放了吧。” 葛老五呲牙笑道,“你他妈还是一样心软手软,跟个娘们儿似的。” 周慕书亲眼见着陆远砚揪住背带的的手往里头按了三分,葛老五皱着眉头嚎道,“诶哟,诶哟,成成成,听你的。” 周慕书早习惯了陆远砚啥事儿都找半步多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坐在桌旁,撑着下巴看着老板娘领着陆远砚去换衣服,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在鼎砚斋门口气哭的慕容欢,明明那样漂亮的一个姑娘,却能为了情字哭成那样,他唯一刻骨铭心的感情,大抵就是亲情和摸爬滚打到大的友情。 他其实想不通,如果说他周慕书还是胡茬子都没长齐的孩子,不懂大人的情情爱爱,但陆远砚也绝对没比他大十岁以上,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又有钱又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不去接受慕容欢...... 周慕书趴在桌子上半晌决定不想了,他的任务只是拼命赚上钱,让自己的母亲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陆远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门后出来,换了一身麻利的夹克,蹬着皮质长靴,又丢给他一双护膝,“穿上这个,狗咬不动,你怕狗么?” 周慕书摇头,“不怕。” “怕也没关系。”老板娘斜斜的靠在门上拨弄着指甲,“恶狗岭那地儿,狗早散的差不多了,你还当大明呢?” “话不能这么说。”葛老五也换了身差不多的装备一脚跨进了半步多的大门儿,腰上别着把花纹奇特的枪,后头跟着红柳儿,“六爷这是细心,艳秋你个娘们儿懂什么,人徒弟就这一根独苗苗,可不得当宝贝护着么。” 老板娘见葛老五翻了个白眼,扬手一掀柜台后的珠帘,扭了进去还不忘挥挥手骂道,“下次别指望老娘上阳间给你烧供奉!你自个儿搁那巷子里吃黄土去吧。” 周慕书抓着护膝扣上,却见红柳儿跑过来,麻利的解开又打了个结实的结,周慕书晃了两下,稳稳当当地没掉,喜道,“红柳叔谢谢啊。” 红柳儿挠了挠头,周慕书以为说错话了,忙道,“那...红柳爷?” “别别别...从没人这样叫我,折煞了...”红柳儿一阵结巴,摆摆手。 葛老五哈哈大笑,蹲下来拍拍红柳儿的肩膀,“孩子叫了你就受了吧,难得你六爷教出个这么懂事儿的,你瞧他自己都一副挨损的样儿。” 陆远砚一踢凳子,皮笑肉不笑道,“可以走了吗?” *********** 葛老五于酆都城早已经是处处哥们,遍地朋友,一行人乘着牛车出了酆都城,周慕书回头看看城门,虽然这两日早已习惯到处都是鬼魂,但真正见到那张牙舞爪虎头上的城门,还是有些心里发慌,尤其是那两幅阴森森的对联。 “‘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两隔’。”葛老五指着对联念了出来,突然“嘿嘿”一笑,拍一拍大腿,“这他娘的不废话么......” 说完以后,葛老五突然低下头去,四处摸了半天没摸着烟,双手搭着膝盖,不说话了。 陆远砚摸了半天,也没摸出烟来,瞥了一眼那副对联道,“葛疯子,你老娘挺好的,每天都赶着进祠堂给你烧供奉,我常去看她,也托人照料着,村里对她都挺好,上次我过去,还给我绣了个荷包,我说你在下头过得不错,她说上头这个虽然傻,但是也听话,你过得好她也就安心了。” 周慕书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葛老五在阴间再怎么左右逢源,财源滚滚,小弟一大帮都比不上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亲娘,这点,倒是和他很像。 红柳儿坐在一侧也静默不语,陆远砚又道,“你的墓在戈壁,那儿不比浦口方便,我虽然不可能常去,但也给你托了人照料着,别担心。” 葛老五突然抬起头,“哧溜哧溜”地吸了吸鼻子,牛眼却是一片通红,“兄弟,我来这鬼城这么多年,最怕过的就是这酆都城门,看到这些我就......哎,有时候贿赂那些鬼差,让我上望乡台瞅一眼我那老娘,我都能跟个傻子一样嚎半天,这么个阴阳命有什么用?我他妈宁可下面的这个是个傻子。” “好了!老五。”陆远砚拍拍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红柳儿跟着擦把泪,点点头,周慕书在牛车上跟着晃,不管是那个第一次见面邋里邋遢的猥琐道士还是折磨石奴灵毫不心慈手软的冷脸罗刹,他都没想到,这样一个汉子,能哭成这个样子。 葛老五听了陆远砚一言,虽然安静下来,眼泪却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样子。 城门越走越远,周慕书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道,“红柳叔你不也是鬼么?怎么能看见我们?” 陆远砚示意葛老五讲,葛老五吸了吸鼻子,“你这学生我教了这么多,算不算半个我徒弟?” 陆远砚见他趁着哭得寸进尺也不恼,挥挥手,“他同意了我没意见,但有一点我认,那就是将来哪怕我没了,都有他给你老娘养老送终。” 周慕书本来就没什么意见,陆远砚是个捉摸不透的人,葛老五虽然行事圆滑残暴,但性情绝对真,眼睛里写的什么装的什么,一眼能瞧得出来,而陆远砚的心思都被那层镜片隔在了后面,模模糊糊一片。 再说已经拜了一个就不介意多一个,他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礼,葛老五竟红了脸,破涕为笑,“这拜师礼回去给,回去给。” 红柳儿也笑,“成了师父就交给人家点学问。” 葛老五搓搓鼻子,“徒弟你去过戈壁吗?” 周慕书摇摇头,“我最远到过承德,我家就住在地面上你珠宝铺子那附近。” “那可是个好地儿。”葛老五咂咂嘴,“你红柳叔就住在戈壁,他们是个族,里头都是他这样高的小人儿,可过去不像现在有什么科学,人家觉得他们就是鬼,时间久了,谁也不知道红柳娃什么时候就成了这鬼族一员,地府是神建的,规矩是六道轮回传入以后定的,既然活着死了都是鬼,那还分什么呀。” 周慕书道,“我听说国外有个新名词儿叫侏儒症,把这个归结成一种病症,会不会是红柳叔这种?” 红柳儿抬了抬眉毛,“可我没病啊?我是老死的。” 周慕书眨眨眼不知道作何解释,陆远砚一巴掌招呼了上来,“红柳儿,别理这小子,喝了几天墨水儿,信口胡说呢。” 周慕书知道这是在给他解围,忙护住脑袋,不搭腔,葛老五不乐意了,“我说你咋这样,打我徒弟经过老子同意没有?” “他半个还在我这儿呢。”陆远砚隔着镜片瞪葛老五,“怎么说也是我先收的徒弟。” 两人吵吵嚷嚷一路,好在牛很聪明,经过野鬼村加快了步子,尾巴也甩下了不少扒车的鬼魂,过了金鸡山更是一路往前狂奔不作停留,等两侧的绿草鲜花儿渐渐成了寸把长的荒草,一路上刮得脸颊生疼的阴风终于顿住。 车终于缓缓停在一座荒山口,阴风四起,牛“哞——”地发出一声长叫,甩着尾巴不愿意前行。 葛老五拍拍牛屁股,“看见没,老伙计不想走了,剩下的路,咱得自个儿往上爬。” 第二十章:恶狗岭 恶狗岭虽然叫恶狗岭,可周慕书跟着俩师傅一个红柳儿在山上走了半天,别说见到恶狗,连条奶狗都没见着,漫山遍野只有荒草和一条过去修出的石头阶梯以及时不时刮你一身鸡皮疙瘩的阴风。 周慕书紧了紧衣服,擦了把汗,正牌师父自从下了牛车就一直在扒拉手指算些什么,他只能和葛老五搭搭讪,“我说咱这么走,得走到什么时候算个完?” 葛老五正拿着树杈开路,回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恶狗岭整个山上都没有山洞没有瀑布,两百年前封过一段时间山,因为不少人还没能进酆都城不能算鬼,就又在这儿被狗咬死了一遭,可你说,他们的名分是什么?非鬼非魙,怨气冲天,阴司一看这事儿不得了,就来了次清理,把恶狗都逼进了山上一个高人修建的专封犬灵的安魂洞里,这不安安静静了几百年,艳秋那娘们儿其实说的不错,嘿嘿。” “所以说如果要躲,那个翡翠灵肯定一直躲在那个洞里。”周慕书了然,又不免好奇,“那个高人是谁?一个人就能治一山的狗,也挺厉害吧。” “几百年前人了,谁他娘的知道。”葛老五摇摇脑袋,踩死一只黑色的虫子,他皱皱眉,“这东西怎么在这儿,还长成了这么个样子。” 周慕书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了那只虫子,葛老五下脚很重,虫子几乎被压得全扁,浑身黑色硬壳子,贴成两片,额头前一红点,周遭漫出黑色的血污,周慕书捂住了鼻子嫌弃道,“这啥啊?咋这么臭?” 红柳儿和陆远砚一样,上了山后就没有再说一句话,红柳儿个儿矮,几个高石阶还需要陆远砚搭一把手,发现葛老五和周慕书停下才转过身跳下两级台阶,回来看看情况,那只虫子于他而言相当于一根麻绳粗细,而且还将死未死的扭动着。 让周慕书彻底傻眼的是,红柳儿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像剥龙虾一般将虫子身上那层已被踩碎的黑壳儿剥下,扣出了里面的肉送到了葛老五面前。 葛老五别过头捂住鼻子,皱着眉头直骂娘,“妈的,红柳儿你要熏死老子啊?” 周慕书被那味儿熏得难受,伸手想推开红柳儿那只凑在前面的手,红柳儿却哭丧着脸道,“五爷,你看看这玩意儿,不对头啊。” “那儿不对头,不就是个铁甲虫?”葛老五捂着鼻子推开红柳儿,“欸哟我去,这味儿大的。” 周慕书也捂着鼻子道,“铁甲虫是啥?” “铁甲虫这东西专吃烂东西,烂人,烂鬼,烂叶子都是它的下酒菜,没得吃他们就睡觉,活的时间长得很。”红柳儿边把那腥臭的烂肉碾碎边摊在手掌上展示给他们,“你们看,虽然这玩意儿本身就臭,但这么臭的这能是刚吃饱的,它们肉是黑的,可肚子里头还存着别的东西肉沫沫呢。” 两人各捡了根草棒儿挑了挑,果然,一坨黝黑的烂肉里面有点丝丝缕缕的红褐色肉沫, 这下葛老五表情也凝了起来,将那东西又踩了两脚,骂道,“这他妈邪了门儿了,老子多年不出酆都城,怎么一出就碰上个霉事儿,这鬼地方荒了这么多年了,一眼儿过去全是杂草和石头,哪来的烂肉?” 周慕书边心道这本来就是鬼地方边跨过两板断裂的石头,去找一直走在路前头神神叨叨掐手指的陆远砚,陆远砚原先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在他靠近两步时,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像是没看到一般,突然侧身往一边的草丛里走去。 自打到了恶狗岭,天灰得比起酆都城内更加厉害,绵延几十里出去没有一点颜色,惨白惨白的灰色倾泻在山坳坳里,陆远砚的脸色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其他什么妖魔鬼怪,竟然也是惨白惨白的一片,像个死人。 周慕书猛然一惊,回头喊道,“五爷!你看看我师父!” “妈的,六爷中邪了吧。”葛老五恶心完虫子,听周慕书喊声,这才惊觉陆远砚已经跟个死人一样走出去老远,头也没回,还僵硬地抬起了一只手,五指交替相缠,像是个结了个印,旋即又像是瘫软般缓缓放下。 但是随着陆远砚的手臂缓缓垂下,荒草地凭空里起了一阵不大的风,风卷不起地上的杂草,但就是将他们死死地隔在外面,同时传来了交杂不清的哭号和狗的狂吠,原本安安静静地恶狗岭似乎下一秒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周慕书被吹的眼睛生疼,即便是想冲上去截住陆远砚,还是下意识地愣在当场,扬手拦下了冲过来的红柳儿和葛老五,大声喝道,“有危险!别过去!!!” 这一声儿犹如用尽了心肺的力气,把葛老五和红柳儿齐齐吓得怔住。 葛老五被吹陆远砚招来的邪风吹得涕泗横流,正待冲上去抓住陆远砚,见周慕书拦他,短暂的震惊之后是暴怒,提起脚就踹上了他的心窝子,青筋爆出,“有危险?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师傅更危险?” 红柳儿仍旧在拼命往那风里头闯,但每前进一步都会被吹得踉踉跄跄后退,陆远砚已经越走越远,山坡绵延起伏,很快,那道棕色的背影就仿佛钻入了地底,彻底消失不见,随之,是那些哭号犬灵的静默。 葛老五虽然不是壮汉,这一脚也不是很重,但周慕书是个平日里浸在书堆里头的人,这一下竟被踹倒了地上飞出去老远,皮肉蹭在石棱子上,加之胸口闷疼,他仰面倒在地上,登时冷汗如雨下,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搭错了一样,脑中一片炽热,竟也跟着暴怒道,“你奶奶的老子在救你闷的鬼命,你知道吗?” 话出口,两人却齐齐愣住,就连坚持不懈的红柳儿也顿住了身子,一脸惊愕,因为这声音低沉,沙哑,隐含暴怒,明显是个中年人,或者是老年人的声线。 葛老五眼中残忍一闪而过,猛地掏出那杆子枪上拴,对准了他的额头,捏着拳头冷冷喝道,“老子不管你他妈是谁,从老子徒弟的身体里滚出来!” 话音刚落,四周风障也接着烟消云散。 周慕书倒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枪眼儿,伸手握住了胸口的玉石,突然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出奇地冷静道,“五师父,我没被上身,刚刚只是气急了嗓子哑了,现在当务之急不是你跟我较劲儿,而是先去看看我师父到底去哪儿了,这儿荒了一片,藏不住人。” 葛老五冲着那句“五师父”和刚才那一脚,有了一丝松动,可手却依旧没有放下,周慕书就这么和他对视着,额头手心不断渗出冷汗,那块玉石越来越热,他定定心道,“现在晚一秒钟,我师父就更危险。” “危险”两个字,他特地加重了音调,红柳儿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五爷,咱快去看看吧。” 葛老五终于往他面前走了两步,枪顶住他的脑袋,周慕书硬生生被力气逼的后退两步,但他仍旧死死的盯着葛老五的眼睛没有退缩。 红柳儿急道,“爷,虽说这枪打鬼不打人,即便鬼上身,可您徒弟不一定挨得了这一下啊!” 周慕书喉咙发干,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按照陆远砚扳指的指示,大家都要玩完,但那扳指和玉似乎也是互通的?截住他们的指示由扳指发出,他当成了陆远砚的命令,但刚刚自他嘴巴里蹦出来那一句,实实在在是自己兜里这玩意儿在瞎叫唤,这一点陆远砚从没告诉他。 葛老五扭住他的肩膀,终于恶狠狠道,“往前走。” 周慕书却在站起来时,突然往他身侧偏了一分,嘀咕了一句话,葛老五瞬然脸色一变,又立刻恢复了平静,眼中带上了点狐疑,二人一前一后地往陆远砚凭空消失的地方走去,红柳儿赶忙小跑地跟在后头。 陆远砚其实走了有一段距离,他消失的那块地上空荡荡地一片,除了一层厚厚的荒草再无其他,周慕书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开始用手刨,红柳儿见状,也急忙蹲下,帮着刨。 葛老五不明所以叫道,“你们干什么呢?” “刨草。”周慕书头也不抬道,他的速度不慢,但那些荒草坚韧,每刨开一些都要擦一把汗,红柳儿敏捷更甚,很快,草便被一一刨开。 葛老五只看了一眼便骂了一句脏话,草里躺着一具尸体,不过不是人的,而是一条黑毛野狗的干尸,狗毛耷拉着,干成一撮一撮地堆在那里,肚子已经被掏得一干二净,血早已经流干,伤口边缘密密麻麻地爬着一群黑色的铁甲虫,还在疯狂的蠕动着往干瘪的皮肤中间拼命钻,似乎那里还有些东西可供他们饱腹。 红柳儿一脸惊恐,舌头都吓大了,“这......这什么?” 周慕书没答话,只是抬头略带暗示的看了眼葛老五,葛老五却突然脸色一沉,收了手枪,走到他身侧,用一把刀挑开了狗尸,狗尸翻到了一边,露出身下仍旧是密密麻麻的铁甲虫,团成一团的扭曲纠缠着。 葛老五捂住鼻子,骂道,“妈的真恶心。” 周慕书盯着葛老五,他明白这人此刻很难做决定,但也的确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葛老五也看看他,突然仰面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又微微的泛了红。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悉窸簌簌”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游过草丛,周慕书没有扭头,只是突然朝葛老五吼出了声儿,“快动手!” 葛老五闭上了眼,匕首刀光一闪像身后刺去,尽数没入一件灰色的褂子中,褂子里面并没有流出血,而是沿着锋利的匕首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散发着阵阵恶臭,而褂子的主人正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们两个,一双眼睛已经渐渐的脱出了眼眶....... 第二十一章:虫战 红柳儿那对渐渐蹦出眼眶的眼球中满是不可思议,震惊,恐惧,但随即烟消云散,因为下一刻就有两只触角一样的东西挣扎着窜出眼眶,一双手仍保持着向前推动的姿势。 那东西的确是红柳儿,只不过红柳儿已经被蚕食成一具空壳,腰部被撑的裂开,丝丝缕缕的碎肉中长出了黑色的虫身,皮肤和软甲一样泛着光的黑鳞虫身交接,扭动着前行。 葛老五那一下下手保留了余力,但狠狠地刺中了要害,所以周慕书虽然吓得不轻,但还是侧身避过了这一下,葛老五身手比他快得多,早在那虫子开始动时,就一个跟斗翻到了虫子身后,那把刀也在手中转了两圈,双目霎时红得能溢出血。 周慕书喊道,“五师父!对准红点!” “敢动老子兄弟的畜生!”葛老五狠狠骂道,眼中凶光毕现,突然一个转身将刀咬在了口里,哼哼道,“别搁这儿碍事,我要把它打出屎来!” 黑虫子听葛老五哼哼,居然颤抖了一下,接着缓缓转身,一张不人不鬼的脸和葛老五打了个照面,周慕书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石头快被攥裂了才没有连滚带爬的走开。 那东西却像是疑惑一般侧过头,嗓子眼儿“叽叽咕咕”一阵儿,葛老五怕他突然发难,握着刀子不敢妄动,额角分明汗如瀑布,黑虫子侧着头半晌,突然清晰地喊出了声。 “五爷。” 红柳儿的声音,葛老五赫然一怔,举着刀子的手微微颤抖,竟往黑虫子的方向挪了一步,周慕书一怔,暗骂一声不好,眼瞅着葛老五又前进了一步缴枪投降的动作,他脑子里来不及多想其他的办法,只能冲上前去,用力顶开葛老五,一把夺下了刀子,大声喝道,“网五师父!!!” 葛老五闻言,恍然醒悟般摇了摇脑袋,突然那虫子“叽叽咕咕”地声音大了起来,像是愤怒的前兆,下一秒,黑虫子顶着红柳儿的尸体,在他面前突然直起了身! 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疯狂的扭动,四周杂草随着黑虫子的暴动发出“嘶嘶剌剌”的摩擦声。 这条虫子的长度绝对不算小!周慕书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混乱,他已经怕的拿不稳刀子,这是个什么东西?虫子占据了人的身体?他学了十几年的课本上没提过,看了十几年的志怪小说上也没提过这东西该怎么对付,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住自己恐慌的情绪,陆远砚交代的,只要刺中虫子的眉间红,就都太平了。 可眉间红在哪儿? 周慕书看着那只仍在防御状态嘶吼的黑虫子,它的上半身完完全全塞在了红柳儿的身体里,连头都无法瞧见,更别说那红豆大小的眉间红。 可虫子没让他失望,稍稍扭动了两下,红柳儿的嘴巴就越张越大,沿着食道挤出来一颗乌黑的脑袋,红点一闪而过,周慕书瞅准了时机,一刀往那点红刺去,虫子略带僵硬的一偏,刀子沿着红柳儿的嘴角刮过。拉开一条猩红的口子。 周慕书狠狠地摔在虫子身后,手臂被虫身的倒刺划破,瞪眼看着那乌黑瓦亮的倒刺儿,周慕书忽地举起了刀子,怒从心底起,“老子从小到大择菜洗菜,什么虫子没他妈见到过!怕你个卵!” 虫子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嘶吼,却不是因为他的刀子,而是因为葛老五已经跳了起来,直接骑到了他的背上,葛老五个头比红柳儿不知道大上多少,这么一骑,直接把虫子压下去三分,周慕书正暗自骇道早知道让你丫的压死它,两只乌黑的触手又伸长了几寸,在红柳儿眼眶里鼓捣着,反抓到头上想将葛老五揪下来。 葛老五反应迅速,仰面避开,同时突然伸出手,毫不犹豫的撕开了红柳儿另一侧的嘴角,大声吼道,“徒弟,动手!割烂了他丫的!” 黑虫子整个脑袋顿时暴露出来,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只有两只蜈蚣一样的牙齿,眉间那片红分外明显。 周慕书猛地冲上去,对准那个红点就刺了下去,粘稠的黑色汁液喷了满手,虫子吃痛发出一声巨吼,但已经被折腾的没了多少力气,挣扎了两下,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 周慕书瘫在一边,胡乱把自己手上恶臭的东西在草地上抹掉,葛老五坐在虫子身上,直到它的尾巴也在抽搐中彻底安静下来,才脱力般挪到了周慕书身侧道,“有烟不?” 周慕书又踢了踢不远处的虫子,确定它动不了,才惊魂未定道,“没有。” 葛老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垂下手臂,恍惚道,“红柳儿就这么没了?” 周慕书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没回答他,只是起身走到虫子尸体面前,把那只虫子自红柳儿的腰肢下半往外拖了出来,乌黑的身躯夹杂着模糊不堪的血肉散发出阵阵腥臭,他却没有停下,只是咬了咬牙。 葛老五发了疯一般冲到虫子尸体身边,伸手开始拖,等拖到最后,红柳儿的尸体终于失去的支撑,软塌塌地倒下去。 “把红柳叔的尸体装起来带走吧。”周慕书呆呆地看了半晌,突然狠狠擦了把眼泪,“这东西,死了也算报仇了,师父还在等。” 葛老五道,“你先让开。” 周慕书听话的爬起来让到一边,随之而来的是那只虫子脑袋爆裂的声音,黑浆弥漫出来,里头有些猩红的物什,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葛老五又碾了两脚,才抱起红柳儿只剩半个的身体放到一处高石头上扯了几捆杂草盖好,又回头往地上的虫尸身上啐了一口,“徒弟,你知道你师傅在哪儿?” 周慕书点点头,“知道。” 葛老五闷闷道,“那你快带我去,不能再死一个兄弟。” 周慕书踢开虫身,用刀将缠斗中踢偏的狗尸彻底拨开,露出一个石头圆洞,葛老五睁大了眼,“这.......?” “我听你说,这山上多是岩石,除了那个高人所建的安魂洞没有其他,这个洞应该是那之后形成的。”周慕书又把那杂草剥了个干净,露出一片齐整的洞壁,虽然洞壁上覆盖满了黑色的成虫,也能看出,有一点人工开凿的意思。 “你是说这洞石人为的?”葛老五大感震惊,“谁他娘的跑着鬼地方开洞?” “当然不是你们阴间的人,他们没必要自讨苦吃,冒着放出恶狗的危险。”周慕书虽然没学过阴间的生物学,但他的课本好歹教了点东西给他,“五师父,我觉得,这是虫子自己撞出来的。” 葛老五比划了一下那个洞的大小,足够装进去一个人,冷汗霎时流了一身,“这些鬼东西要干啥?” “储存粮食。”周慕书道,“虫子,动物,都有储备粮食的习性,这种虫子出来大肆活动,就是因为山里面的犬灵储备不够他们再存活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什么红柳叔,呸,黑虫子刻意返回让我们看那只虫子的原因,他想把我们往这里引,好把我们推进去当干粮。” 葛老五疑道,“那东西从那时候起就上了红柳儿的身?” “应该是在那之前。”周慕书摇摇头,“扳指说红柳叔从上山起就被那只虫子上了身,红柳叔平日里很灵活,却在上台阶的时候两次三番让师父拎他一把,重量有异常,师父这才觉察出不对。” 葛老五越听越糊涂,“扳指说?那扳指不是你师父养的么?你咋个能知道他说什么?再者说了,他干嘛自己先走,留你个乳臭未干的给我打哑谜?” “这等找到我师父让他亲自给你解释。”周慕书干笑一声,心说我怎么知道,捂着嘴巴揪了一捆子草将那些黑虫子赶走了一些,对葛老五道,“我们得从这儿下去,看这只狗的尸体,里面大概就能直通到安魂洞。” 陆远砚于葛老五而言就是个智囊一样的存在,即使知道了这地方下去是给虫子当干粮,他也能放弃原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周慕书道,“有火儿吗?太多了。” “不成,这儿用火儿的话,整座山都得烧起来。”葛老五捋下一把草,也跟着驱赶了一会儿,那虫子却越赶越多起来,周慕书看着恶心,葛老五却想突然松了一口气,率先捂住耳朵靠近了虫洞,“进来吧,下面应该没什么事儿。” “不把他们赶走能进去?”周慕书心有余悸的看着那些黑漆漆的涌动物体。 “我说你这脑子咋一会儿好使,一会儿秀逗呢。”葛老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裹,除了枪和刀,还有火折子和一些黄符加一壶子水,他道,“其一,你师傅都已经进去了,其二,这玩意儿聚集在这儿越多,不就说明里头的越少么?” 葛老五整理完毕,往洞内探进半个身子,“把耳朵和嘴巴闭上,跟着我别落下。” 周慕书身上就带着那只水盂儿和玉,忙跟着跳了进去,洞口比看上去还要小些,但不妨碍他下去,和葛老五说的一样,开口处虫子聚集最多,越往下越越干净,但同时血腥气也越重。 没过多久,葛老五就率先放下了手,撑住了动口不再下去,周慕书正待发问,他已经反手递给他一只搓成团状的符纸下了命令,“吃喽,不然这地方你不好对付。” 第二十二章:鬼仙祠 周慕书接过符纸团,犹豫了一下,还是混着唾沫星子咽了下去,葛老五闷闷地嘿了一声,“你到真的什么都不怕,虫子不怕,我给你的吃的什么你也不怕。” 符纸没什么味道,吃下去之后也没什么感觉,周慕书拍死身边一只虫子,掸去几只虫角道,“我不怕虫子,你既然想认我这个徒弟,给我吃的东西也不会害我。” “你倒挺实诚。”葛老五攀住石壁纵身一跳,划亮了一只火折子,黑暗的山体瞬间燃起了一寸火光。 葛老五看了眼那火光,骂道,“这祖宗玩意儿受潮了,还没老子点个烟亮堂。” 周慕书跟着纵身跃下,踩在一滩软绵绵的东西上,下意识扶住了墙壁,皱着眉道,“五师父,下面是什么玩意儿。” “虫子。”葛老五眯了眯眼蹲下,火折子光虽然不大,但足够周慕书脚底下的一片儿照的清清楚楚,周慕书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背上凉气儿上升,“诶哟。”了一声,往后跳了几步。 地面上是一片虫子的尸体,有些铁甲皮儿还发亮,有些烂了一半,大部分是已经干瘪成碎末的,和洞口状况一样,团成团结成块,只有少数的还能提臀扭胯,分外妖娆的爬动着。 葛老五徒手抓开一把,丢到一边,火折子凑过去照着,“看下头这个。” 虫子下面是还有几副狗的残骸,都和外面那条狗体型差不多,只是这些腐败的更厉害些,断开的骨筒中装的满满的,都是死了很久干结发灰的虫尸。 “新的吃旧的,旧的吃更旧的,虫子就是虫子,屁的感情都没有。”葛老五将那些尸体一一挑开,对周慕书道,“徒弟,我没猜错,这地方是个鬼仙祠。” 鬼仙祠,顾名思义,祭拜鬼和仙的,这个他明白,所以周慕书没有多问,只是蹲下去看去了尸体之后的地面,面上是一个巨大的浮雕,虽然只露出了一个圆形的角,但看走势,谁都猜得出那是个被风化的不甚清晰的太极图案,只是细看又和普通的有些区别。 普通太极状如阴阳两条鱼首尾相交,一黑一白,一阴一阳,意味阴阳共存可相互转换,而地面上这个,虽说也是阴刻阳刻区分明显,但却不是两条鱼的形状,而是一男一女,身着薄纱,人首蛇身正交缠在一起。 周慕书看了一会儿,地上雕刻的女人头颅正对着他,一双眼睛甚至细细地刻出了瞳孔和纹路,盯得人不寒而栗,他颤声道,“这是太极图?” 葛老五将火折子从上到下又扫了一遍,皱着眉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这玩意儿又叫伏羲女娲交尾图,古汉代墓室里头走两步就能碰上俩,只是太极图画成这样的很少,你还记得一般的太极图的黑白方位各对应的卦数么?” 周慕书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东西,只道,“我只知道阴阳对应八卦五行。” 葛老五没回答,往前挪了一步,又拨开一片虫尸,女娲像的全貌就露了出来,全身都是汉人打扮,宽袍广袖,虽然不清晰却能雕刻得细致,袍口的花纹清晰可见,周慕书又看了眼,挪到葛老五身侧,突然一个激灵抖了一下。 “你咋了。”葛老五跟着一抖,“都说了这人吓鬼不地道!” “你不觉得这地儿有人盯着你么。”周慕书小声道,这间所谓的鬼仙祠其实不大,大声说话会有淡淡的回音,小声说话就像细雨下池塘,四周接二连三响起有如人声低语的感觉,一时间,除了他们,好像这里的黑暗中还藏着数不清的生灵。 “你在盯着我。”葛老五虽然在仔细地看着那张八卦图,被他这么一下,即使作为鬼也有些背后发冷,毕竟现在两人都处于面朝前方的状态,如果那种虫子不止一条,那背后下来的那个洞口...... “徒弟,去老子背后,我们背对背,你看着上头那个洞。”葛老五下了命令。 周慕书乖乖转身,看了眼地上有些凶神恶煞的女娲像,那其中寒意逼人,他要背靠背蹲的地方又正是那女娲肚脐眼儿的地方,他赶忙闭上眼双手合十念了个“阿门”,又心道不对,赶忙念了声“阿弥陀佛”。 “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葛老五吼道。 周慕书赶忙对着肚脐眼儿蹲下去,阴司不比人间,外头天阴,里头更阴,地上的女娲伏羲像虽然刻得很精细,但除了充当“鱼眼”的脸部,其他部分都刻得相较于轻一些,那双眼睛便更加分明,像是随着你的位置而动,他曾听一个传教士讲过,在他的祖国有一副名画,无论在哪个方位看画儿,画里的一个妇人都会一直盯着你。 周慕书原先只觉神奇,还想去看看,现如今自个儿体会一番,才知道什么叫天真,十分天真。 身上被虫子划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他反应过来,伸手捂住了那块地方,伤口边缘的血还是红的,只是疼不是间断的疼,而是一种持续的疼,且越来越厉害,周慕书挤了点血出来,血倒是没变什么颜色。 他心道疼倒不怕,就怕那玩儿带毒,自个儿搞不好会挂在这儿。 “我说五师父......。” “果然没错!”葛老五突然一拍大腿,整个洞内声音激荡,“布置这个地方的果然是个高人,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 “啥?”周慕书被他吓了一跳,忙跳了起来。 “小子,你既然知道八卦,你知不知道卦阵的位置?”葛老五举着火折子站了起来,眼中窜起兴奋的火苗,“你信不信,这山上绝对不止这一个祠!” 周慕书摇摇头,“什么意思?” “哎,都忘了你是个白丁。”葛老五一拍脑袋,“我这么给你讲,太极图在这儿,但它刻出来对应的每一个卦位都不一样,这不合常理?” 周慕书虽然不懂这些,但他好歹明白道家的规矩都很神圣,不能轻易去改变卦阵的位置,有时候生死富贵都在一念之间,位置错了,那一切都是真的没了,他懂葛老五的意思,也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但葛老五的表情却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跟陆远砚见鬼的样子有点像。 “所以......?”周慕书抱着手臂欲言又止。 “所以,再高的高人也不敢忤逆老祖宗的规矩,这图得分开来看,一码归一码!”葛老五指着地上一个诡异的三横图像,比个一个“八”,“这是一个巽卦,八个死后的洞府,八位死了的仙人,各司其职,那个安魂洞镇压的怨气和犬灵就由他们护着,啧啧啧,这本事,太厉害。” 周慕书绕得头晕眼花,挥手打断他,“等等等......死了的仙人,仙人会死?” 葛老五瞪眼道,“你以为你在哪里?地府属六界,六界分神魔仙妖人鬼,众生死后皆归地府,你说会不会死?” “那这里头会有一个仙人的尸体?”周慕书缩了缩脖子,他很恐惧,那种背后有人盯着的感觉一直没停,这种感觉让人十分不舒服,也很讨厌。 葛老五这回却笃定地摇了摇头,“你家祠堂放尸体啊,我估摸着,也就是请来的仙灵,八卦对应八种东西,这个巽卦对应的就是司风的仙灵。” 周慕书四下看了看,“那这么厉害的仙,应该没什么人敢作乱吧?” 葛老五道,“一般是,不然也不会请来镇住怨气恶犬。” 尽管那种感觉还没消失,周慕书却满足的稍稍松了一口气,仙家这个名词的存在就容易让人安心,他叹道,“我师傅明明走的比我们也没快多少,怎么影子都没了。” 葛老五摇摇头,划开了另一道火折子,安慰道,“你师傅那人从以前起,做事就让人捉摸不定,我们追上他就行了,既然他还能给你指示,就说明他还不算危险。” 火折子灯光稍稍照了一圈,周慕书抬眼依稀看到前方有一个神台,洞口光线微弱,像是一个在山洞中扣出的牌楼,牌楼由于山体限制并不很大,但能看出是五间六柱十一牌楼的规制,周慕书暗自感叹仙人就是厉害,清东陵的架势不过如此。 墙上纂刻有一些小的壁画,壁画以黑色颜料涂抹,九曲十八弯,颜色鲜艳不退,十分有光泽。 葛老五突然道,“兄弟,打完上头那货还能走吗?不能咱就歇会儿,你师傅鬼灵精的,向来只有他坑别人,没别人坑他的。” 周慕书刚想点头答应,伤口处就传来了一阵瘙痒难耐,他骂了一句伸手去挠,却有一样冰凉的物什沿着小臂擦了过去。 “你大爷的!”周慕书浑身一颤,猛然扭头,空空洞洞,除了地面上的女娲头和伏羲尾巴,什么也没有。 葛老五正举着火折子查看神台,被他吓得一个激灵,骂道,“怎么了?” 周慕书大声吼道,“有东西摸老子!” 声音在空空荡荡的祠堂了回响了一阵,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周慕书的满头大汗,阴间,吃人的虫子,一个鬼仙的祠堂,接下来什么玩意儿?他不敢想,但鬼怕恶人,他握住了玉又吼了一声儿,“谁******给老子掉腰子?有本事的出来!” 声音再度由洪钟变成一潭死水,周慕书正准备扯着嗓子再来一句,手臂上突然又轻轻地被划了一下,这下比刚才更重,闪得也更快,那是一种粘腻感,说穿了,像是有人抓了只蜗牛放到了你手上又瞬间拿开。 周慕书神经近乎崩溃,人怕遇到鬼,鬼怕遇到魙,这么个地方是个仙家祠堂,居然还有东西敢作怪? “别喊了。”葛老五突然往周慕书身边走了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不会是心里头太怂了吧?我已经四处看了,这儿可是连个鬼都没有。” 周慕书没有答话,只是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变化,想起了自己包里还插着的那把葛老五的刀,不自觉地握在了手里。 人的求生意志其实很可怕,在你担心自己的命,觉得自己这时候死实在是不值当的话,其实什么都会变得不再重要,周慕书虽然斯文,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果断。 他能感受到自己愤怒与恐惧交杂,又在祠堂内吼了一声,“谁?!” 这声落下去,整个祠堂内竟然想起了几声的轻笑,像是带着情绪,又像是指甲在玻璃上划过一样冷漠的刺耳。 “五师父!”周慕书能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葛老五铁青着脸,终于有了一丝相信,他只往周慕书身边看了一眼,便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小心脚下!” 周慕书猛然低头,冷汗顿时在天灵盖上炸开,因为那女娲伏羲太极图上,女娲漆黑冰冷的眼珠突然动了一下,旋即面部表情似乎也跟着扯出了一个扭曲地似笑非笑,正死死的盯着他。 第二十三章:云里雾里(求收藏~~) 满室响起悉窸簌簌地声响,周慕书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地上的女娲的脸似乎在慢慢浮出地面,上面那张诡异的笑脸也在不断翻腾,葛老五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一侧的墙壁边上,挥刀向壁画砍去。 四周壁画上的黑色纹路受刺激般突然开始游动起来,那种指甲刮玻璃的声音再次让周慕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地面上女娲的脸就在一瞬间裂了开来,笑声骤然变大变得清晰,一样细长的东西冲破地面立到了地面之上,一人高的身体,顶着一张小但是空洞的脸,一双人的眼睛,脸上却全部是黑色的鳞片,原本是眉间红的位置已经蔓延到眼睛上,成了眼上覆盖着大片的红色瘢痕,嘴巴里含着的是一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针。 躲在壁画里的身体长到可以包围整个祠堂,与其它说是一条虫子,倒不如说是一条变了异的蛇。 刚才就是这东西一直在偷偷摸摸的暗中看着他们!周慕书大脑运转了不到一秒,手里的刀就已经飞了过去,那东西却像人一样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意,闪毙开来,又迅速缩回了地里。 “用符纸塞住耳朵鼻子!”葛老五突然朝他吼出了声,同时迅速的扒开包裹,丢过来几张符纸,骂道,“派个将军出去打猎,皇帝老子搁这儿窝着呢,我呸!” 周慕书麻利的团成团往鼻孔里塞上符纸,刚伸到耳边,却听见一声轻笑在手的上边炸开,还夹杂着细微的呼吸声。 “妈的!”周慕书终于怒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居然抬起手,迅速地扭住了那玩意儿的脖子。 打蛇打七寸,他狠狠地瞪了那挣扎的怪物一眼,刚准备用力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那怪物人类的双眼里居然流露出一丝恐惧,怪物会怕他?开什么玩笑?周慕书懵了,他见着这东西没吓得跪在地上已经是个奇迹了,这东西怎么可能会怕他? “别被他迷惑了!那玩意儿吃人!”葛老五在身后又是一阵叫唤,他已经砍红了眼,虫子断裂处的黑色汁液已经溅了他满脸,尾巴还在不断和他缠斗,身上也挂了彩,虫子的速度很快,比起洞外那只迅速得多,也狠辣的多。 周慕书却想没有听到一般和那只虫子对视着,那条怪虫子看了一会儿,不再挣扎,反倒乖顺地垂下了脑袋,吐出了口里的银针,周慕书突然有种讶异感,他松开了手,虫子竖起脑袋,又再度垂下,缓缓地往地底游去。 葛老五一刀砍在壁画上,蹦出几点火星,虫子的尾巴剧烈收缩,不再有多余的动作,而是迅速地往地底退去。 周慕书垂下了手,愣愣地站已经被虫子顶破的女娲像上。 葛老五咬牙擦了把脸上的黑汁和血沫,一脸惊讶地看着暴动一时又平静下来的鬼仙祠,把周慕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刚刚咋了?” “他好像很怕我。”周慕书迷茫地看向葛老五,又像在问他,又像是自个儿问自个儿,“它怕我干什么啊?” 葛老五更迷茫,“铁甲虫啥秉性我知道,它会怕你?刚刚那条不知道在这儿养了多少年了,好家伙那么大一场长条,就退了?你师父是不是给了你啥玩意儿?” 周慕书三两下掏出玉和水盂儿递给葛老五,葛老五却推开了,“不是这个,虫子是虫子,这些法器对付的是灵,我是问,有没有带杀虫草药一类的?” 周慕书摇摇头,“没。” “那就奇了怪了,那玩意儿总不至于怕你这小子本身,就一弱不禁风的书生啊。”葛老五吐出一口血痰,把刀插进腰间,“不过不管了,既然认了怂,咱就继续往前走,一般这祠门后头就是享堂,咱得想办法进去。” 周慕书也学着他把短刀插进腰间,突然疼的“嘶——”了一声,葛老五正自言自语地琢磨神台,被吓得扭头看他,“怎么回事儿?” “应该不碍事儿。”周慕书扎紧了伤口处的破衬衫布,皱眉道,“上头那玩意儿划拉的,挤了点血,通红的,应该没毒,就是疼点儿。” “那就没大碍,铁甲虫本来也就恶心点,没毒。”葛老五撅着屁股钻到了神台下头,左敲敲右敲敲,“奇了怪了,打不开。” 周慕书勉强止住血,他还记得刚才那玩意儿看他的眼神,人的眼睛可以看出明确的情绪,那的确是畏惧,陆远砚虽然说过,他可以感知器物的灵,但也没说过他能跟条虫子心心相印啊?更可怕的是,葛老五说的没错,即便心心相印了,那凶神恶煞的东西为什么要怕他这么个弱书生? 还不如上头那个抡起膀子和他干一架的,起码让他不那么纠结。 “五师父,你说我他妈上辈子会不会是个虫子?”周慕书摸着胳膊,蹦出来一句。 葛老五正低着头钻桌子底,喷了一鼻子的灰,“轮回有轮回的规矩,你想当个虫子人还不给你当呢。” 周慕书啧啧两下,去看墙上虫子爬过的壁画,壁画上纹路百转千回,虫子退了之后,爬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光洁的玉色质地,他面前这幅画面很明显,一座金光灿灿的仙宫立在云雾里,有不少穿着汉制服装的仙人,腾云驾雾的把一个躺着的女人圈在中间,女人头上是无数的金钗加一只凤冠,能看出地位相当之高。 沿着飘飘渺渺的云层下去,画面却转变突然,队伍的前端是一个仙风道骨,鹤发仙人,捻着山羊胡子,原本的宽袍广袖下拿的却不是拂尘法器,而是很多缠绕的眼花缭乱的狗绳子,身后跟着一大群龇牙咧嘴的恶狗。 周慕书心道这不愧是仙人的排场,恶狗都得牵出来遛弯儿开道,他去葛老五包里掏了个火折子沿着壁画看下去,包括这人怎么从天界送回人间接受朝拜,又从人间被送进阴司,鬼差开道一路送进这里。 祠堂多用作安魂之地,葛老五说了尸体不在这里,这里顶多只是个仙灵,周慕书稍稍舒了一口气,手指抚过那有些冰冷阴暗的墙壁,眼睛扫过恶狗岭和祠堂的牌坊,他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额头上刚消下去的汗有窜出来一层,紧接着周慕书的牙齿打起了磕磕。 那一双人的眼睛,但眼睛周围和刚才一样,布满了黑色的鳞片,比起刚刚那只大上了不是一点半点。 “五爷!五爷!它....丫的还有个大的!!!”周慕书一个趔趄往后退去,一把车主葛老五的裤腿,葛老五正凿着神台底下的石头,裤子差点给他拽下来,边举着火折子边往周慕书爬来的方向照去,怒道,“怕什么!怕什么!一惊一......他大爷的!!” 神台是山体里直接抠出来的石头凿成的,正面空出一个拱形的洞,这虫子虽然能把女娲和山体顶出个洞,但也是要点时间活儿,这里不说多安全,起码能三面御敌,两人缩进去半天,外头却风平浪静。 连虫子爬墙的轻蔑笑声都没有。 葛老五抱着腿儿眼睛转了一圈,看了眼缩着脑袋的周慕书,终于有了点为人师的自觉,咬着刀子率先探出了半个身子。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怒吼,“我****大爷的周慕书!人吓鬼吓死鬼,在这么着老子地上头的半条命也要被你给吓残咯!!” 周慕书跟着把头探出来看向一边的壁画,他刚刚见着个乌漆漆的眼睛就吓得不轻,葛老五已经麻溜的爬到了墙边儿上,敲得啪啪响,“这是画儿!画儿!” “画儿啊。”周慕书舒了一口气。 葛老五上上下下将壁画照了一遭,摸了摸下巴疑道,“这虫子难道是故意放这儿的?百鬼抬棺,茅山祈福,阴司设祠......不对啊...” “的确不对啊。”周慕书自神台下钻出来,狗一样甩甩头上的灰,“这画里的家伙可比刚刚那家伙大多了,比一下这牌坊的大小,这脑袋得有西瓜那么大。” 葛老五突然深深地皱了眉头,叹口气道,“这东西大概不是一般的铁甲虫,神物护山,刚刚那个恐怕只是个小弟,你师父要对付的那只翡翠灵能闯进来就非比寻常啊。” “那我们可怎么进去找我师父,照你说现下状况咱怎么进去找师父?”周慕书也跟着叹了口气,他突然很沮丧,倒不是因为别的,他于这些方面的学问和葛老五说的一样,是个白丁,不拖后腿就已经是万幸,更别提帮忙,偏偏还遇上个做事儿不按常理出牌的师父祖宗。 葛老五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这还得靠你。” “靠我顶个屁用。”周慕书正沮丧着。 “你不是说那虫儿怕你吗?”葛老五挑挑粗眉毛,“他在这里呆这么多年,咱把它熏出来,你再吓唬他一次,看他能不能给我们指条儿明路。” 周慕书呛道,“得了吧,你不是说荒山不能放火么?” “我又没说烧山啊!”葛老五推开虫尸拾掇了一束干草,突然开始脱鞋。 周慕书震惊道,“用脚熏?!” “我呸!我脚的味儿这种级别的法器,岂是留给这些小喽喽用的?”葛老五说罢,自鞋子里掏出了一瓶油状物递给周慕书,“我是指用尸油给他烧一烧。” 周慕书早就不怕什么尸油菜籽儿油了,三下五除二浇在了草杆上,火折子一划,竟起了一阵甜腻的味道。 葛老五抓起一把,又塞了一把到他手里,“您南我北,快些熏,这玩意儿烧的快,尤其是女娲娘娘那鼻孔和眼珠子。” 周慕书应了一声,捂住口鼻学着葛老五的模样四处熏着,壁画几乎覆盖尽了整间鬼仙祠,周慕书从这位仙人出生田园打鸟摸鱼熏到茅山顶上天打雷劈,仙门大开,忍不住赞叹这些画儿个个都是真人大小,栩栩如生,鬼斧神工,古人诚不欺我。 等草杆灼烧殆尽,他才惊觉自己又转回了神台处,神台底下突然“嘎嘣”一声,探出了一只黑黝黝的脑袋,顶着一点红色的瘢痕。 “不是吧,真他娘的熏出来了。”周慕书目瞪口呆。 更让他目瞪口呆再后头,那虫子晃了两下脑袋,身后壁画上仙人成仙的那道仙门竟缓缓地开了,里头弥漫出一阵儿云烟雾撩。 葛老五闻声赶过来,在见到仙门后面的盛况后,他牛眼瞪得老大,像是有话卡在嗓子眼儿吐不出来一般。 第二十四章:骷髅 虫子帮他们打开壁画上门后,就甩甩脑袋“哧溜”一声儿又缩了回去,速度极快,似乎是不想和他们多呆。 门开在壁画上,和壁画融成一体,如果不是虫子帮忙,照着葛老五那个方向挖过去,他们可能直接就从山的另一边出去了。 葛老五蹲下,一只手伸进神台下敲敲刚才虫子探出头的地方道,“谢谢啊,兄弟。” 周慕书打了个哆嗦,“我说五师父,咱要不找两件儿衣服裹上再进去?” 葛老五随手抓起地上一捆草塞给他道,“裹上这个就成了,你冷不是因为门后头冷,是因为我给你那符纸奏效了。” “你说你这是帮我还是害我啊?”周慕书又一个寒战,“我觉着自己个儿要僵在这儿。” “熬着,一会儿就好,这叫以阴攻阴,不然你以为你这一身阳气尽力不会冲撞咯大仙儿?”葛老五扬手往黑黝黝的门后丢了一只火折子,火折子骤然一亮,又像被吞入黑暗,“里头风不小,走吧。” 周慕书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两步,葛老五突然道,“徒弟,你家哪儿的?” “皇城根儿底下一个土胡同里长大的。”周慕书打量着四周,门后的风确实不小,火折子得用手捂着一步一步的走,能见度非常低,他突然很想问问地府有没有跟上时代引进手电筒这种东西,突然又想抽自己一耳刮子,要是有,还用得着点个火折子。 葛老五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内心活动,只道,“我说,你们这些小年轻血气方刚的,你不会在那儿救过那条虫子,人家找你报恩来的吧,怎么它像知道你要干啥一样?” 周慕书苦笑道,“我自个儿还想问呢。” “你俩会不会来出白娘子啥的。”葛老五仔细打量着四周,周慕书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放心了不少,也跟着打趣,“咱中国的妖怪有情有义,白娘子倒不怕,就怕是个吸血鬼。” “吸血鬼?”葛老五火折子往他脸上一扫,“咱鬼有鬼吃的食物,喝血那是蚊子干的事儿?” 周慕书忙躲开火星儿道,“不是,吸血鬼是西方传说里吸人血的怪物。” “那不就是蚊子精么。”葛老五一旋身踏上了一级台阶,他俩刚才在黑暗中走的小心翼翼,周慕书紧紧跟在葛老五后头,居然没发现已经到了头。 葛老五眯着眼往石阶上爬了两步,对周慕书道,“把火折子给我。” 周慕书不疑有他,葛老五双手往两边一抛,两侧忽地飘起一道明火,明火沿着他们来时的道路一路延展下去,直达那扇开着的仙门。 周慕书被亮堂的大厅照的眼睛发酸,口鼻里呛满了油烟,等他咳嗽完了,四周打量了一下,猛然往后跳了一步,把脚挪了开来。 他身边正跪着个人,手持玉圭,红袍盖着一具灰蒙蒙的看骷髅,而他刚刚正一脚踩在了那个人的袍子上,骷髅已经石化发硬,被他这一挪震下来一片灰。 厅中奇大,但不空旷,因为四周都是形形色色的人,都和他身边这位仁兄一个打扮,也都成了骨架子,朝一个方向跪拜着。 葛老五站前方玉阶高台上面,比他足足高了半截身子,像个接受众臣上朝的皇帝。 周慕书站在那帮人中间,他见到些成群结队的骷髅心里头出奇的只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倒没啥恐惧,骨架子没了神经,没了肉,现在石化成这个样子,估计胳膊肘子动一下都得散架,构不成威胁。 “别怂。”葛老五突然挥挥手,“不就是石头人吗?” “石头人?!”周慕书刚想蹲下去看看骷髅架子,这一喊,终于惊起了一身冷汗,指着身边那人道,“五师父,这他娘的是骷髅啊!” “啥?”葛老五跳下石阶,“这他娘的不是个人吗?” 葛老五指着满厅雕刻精细的石头人,“享堂用作给后人朝拜祭祀,石头代人,纸扎代人,都是一个道理。” “我说五师父,这人跟鬼......见着的东西会不会不一样儿?”周慕书怔怔道。 “说不清楚。”葛老五在他身边蹲下,“我能跟人在一个块儿看东西,除了你那倒霉师父,就数你了,但一般我能见着的,你那倒霉师父也能见着。” “那说明我这道行不够深。”周慕书虽然也搞不清楚状况,但是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让他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没什么长时间的讶异可言了,伸手掸了掸骷髅袍子上的灰,露出一块儿红底金线的刺绣,心中突然暗骇,“我去,地位挺高啊。” 葛老五牛眼圆瞪,“地位高?” 周慕书指指那片儿衣服,“这刺绣眼熟不?” 葛老五只懂珠宝玉器,但那花纹他绝对熟悉,点点头道,“蟠螭。” “蟠螭属龙,非平民百姓可用,他们的身份搞不好是汉代的大臣或者王公。”周慕书下了定论,同时一股脑儿的问题也跟着出来了,“他们被放到阴司给个仙人守祠堂,会不会太憋屈了一点,除非.......。” “除非这个仙人还没修成仙的时候,也是王公贵族。”葛老五接道,却又瞬间摇了摇头,“说不通啊,你刚刚也不是没看见那壁画,打鸟摸鱼的,哪像王公贵族?” 周慕书啧了一声,“那上面有什么吗?” “空的。”葛老五又开始在兜里摸烟,没摸到就骂了句脏话,“上面那是个玉台子,我倒是挺想抠下来带走的,只可惜啊,死了的仙叫鬼仙,鬼仙也是仙儿啊,仙儿的祠堂我一鬼碰,那就是大逆不道啊。” “五师父!”周慕书突然道,“你说...他手里的玉圭是个什么玩意儿,会不会也是炼出来的器?” 葛老五直率,“是不是我得拿出来看看,这玩意儿都快成渣渣了。” 骷髅架子不能动,一动就散,但在葛老五眼里就是个石头柱子,那玉圭拔出来一寸,骷髅架子就跟着抖一下,周慕书看得心惊肉跳。 “五师父,稍微轻点。” “放心,断不了。”葛老五咬着牙拔着,又松了手,吐了口唾沫搓开继续。 上头落下几颗石子儿,砸在周慕书脑袋上,摸下几颗,全是灰棱子山上的石子儿,周慕书愣愣地看了两眼道,“你这拔得......怎么有点......” “咋了?”葛老五丝毫未曾察觉异样。 周慕书心神不宁地四处看了看,除了石子儿还在往下落,没什么别的动静,骷髅哥们儿还跪着,大厅里也亮堂着。 眼睛转到背后,周慕书突然喊道,“他大爷的!!享堂的门!” 葛老五踉跄了两步,玉圭终于拔了出来,还没能在手上把玩两下,他们进来的门儿就已经“砰”地一声闭了个严实。 同时,头顶上原先稀稀落落的石头就开始变大,葛老五抹去头发上的石沫子,突然也跟着吼出了声,“趴下,爬着上高台!!!” 高处传来“轰隆轰隆”几声雷响一样的声音,周慕书胸口骤然一紧,忙把皮包往胸口一揣,匍伏在地上往高台上拼命爬去。 几颗巨大的畸形石头落了下来,那些跪成一片儿的骷髅瞬间被碾得粉碎,其中有一个长得浑圆的和前几个一撞,像长了腿儿一样朝他们飞奔过来。 两人连滚带爬的上了高台,葛老五将他一扯,巨石往台阶边上一撞,瞬间震下一大片灰黑色的尘土,过了一会儿才静静的停下。 大厅已经成了石头的天下,来的路被完全封死,而他们正被挤在玉台上,一个小小的三角区域里,活动一下都困难。 周慕书喘着气儿摸了一把胸口的包裹,“完了,咱怎么出去?” “暂时溜不出去了。”葛老五伸腿儿蹬了蹬石头,纹丝不动。 “你不是鬼吗?穿墙啥的你不会啊?”周慕书气结。 “这玉圭有问题。”葛老五却当作没听道,嘀咕了一句,“嘿,我没想带走啊,拿出来看一下也不行,你说那有这么小气的仙人?” 祸从口出,周慕书想研究研究玉圭,葛老五动手拔了,这责任得两人担,周慕书骂不了葛老五,只能猫在一边儿骂自己。 “哟,对了,接着这个!”葛老五突然丢过来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周慕书伸手,那是一个破得剩了一半的头骨,他有些嫌弃的丢开,“这是什么?” “你看着是骷髅,我看着是破石头,所以你帮我看看这头骨有没有少蝶骨?”葛老五边道边敲敲玉圭,又凑上去听了听声儿,嫌弃地将玉圭收进包里,下了定论,“岫玉,死物。” “那你收的到快。”周慕书把骷髅又捡起来,蝶骨长在人的头骨里,位置很好找,他仔细看了看,丢还回去,“里头掏空了,没蝶骨。” “你就没错了,徒弟,我想起来一件事儿。”葛老五突然敲了敲屁股底下的玉台,“说不好,这地方是那个道士建的吧?” 周慕书道,“怎么说?” “阳间和阴间不同,就好比你能看到骷髅而我看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石头人,这里面有个说法。”葛老五把骷髅转了两圈,“我也是听人讲,当年那个道士法力通天,去往阳间,掘了不少人的坟来护仙人灵体,蝶骨所在的位置,正好是你的眉心儿精血命魂最重的地方,他会不会把这些人的尸体一分为二了?” “你是说在这儿留了个空壳子,蝶骨带着他们的命魂埋在别的地方?”周慕书挠挠脑袋,“图什么啊?” “你说你把一样东西掏空图的是啥?”葛老五透过那骷髅看石头。 “再塞另一样东西进去?”周慕书道,他侧脸看看葛老五,想到这话突然又起了身鸡皮疙瘩,“五师父,不会......” 葛老五正对着骷髅看石头,突然“诶嘿。”了一声,周慕书不明所以顺着他“诶嘿”地方向看去,那身鸡皮疙瘩掉光了,剩下的只有一句“他大爷的!” 石头很高,上头匍匐着一具骷髅,准确的说是一具残缺的骷髅,胳膊腿儿都已经被石头砸烂了,一身红色官袍碎成了渣渣,可依然身残志坚,顽强无比的攀了上来,自那石头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正窥视着龟缩在角落里的他们。 周慕书咽了咽口水,骷髅构不成威胁的想法儿瞬间在脑子里炸成了碎渣。 第二十五章:悬鬼 葛老五只反应了不到一秒,就把手里的骷髅头当手榴弹一样甩了出去,葛老五力气不小,准头却不行,擦着那骷髅的断胳膊过去。 “没打中!”葛老五懊恼的一拍手。 骷髅身后却传来一声怪叫,像猫,又比猫细上许多,尖锐无比,紧接着,另一只没有血肉的手攀折第一具骷髅的肩膀迅速地爬了上来。四周再次传来那种筛谷子的声音,高高的石球上不断地往外探出那些五官烂尽的嘴脸,无数个空空洞洞地眼眶蹬着他们。 周慕书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道这下真完了,刚才如果遇到这样的境况还能找个路给逃咯,现在这样的境况岂不就是窝在这角疙瘩等死? “徒弟,抓着师父。”葛老五突然潇洒无比地掏出了那杆子枪。 “干啥”周慕书手忙脚乱的抓住了个葛老五的肩膀,见到枪已上膛,狂喜道,“咱也学他们叠罗汉??用枪干掉他们?” “屁!”葛老五打飞其中一个,龇牙咧嘴扯开手臂上的骷髅爪子,那里已经剩下四岛血痕,“准备跑路!别放手。” “跑哪儿去啊?”周慕书傻了,“咱这地儿封着啊!” 骷髅被强盛震下去一些,无奈这间享堂是在太大,骷髅太多,没了一些,又踩着碎骨头上来一些,源源不断,生生不息,有些还拿玉圭往下丢,葛老五很快就有些招架不住,一个玉圭擦着脑门儿箭一样过去,他边“砰砰砰”地开枪边骂道,“妈的还玩暗器!徒弟,摸老子屁股下面掏你师父的扳指,敲玉台三下!!出不去咱就进去!” “啥?他的扳指怎么在你这儿?”周慕书掀开一个已经从边上挤进来的骷髅,看看上头,打个了寒颤,这东西可怕不在于战斗力有多强,而在于十分多,多得根本打不完。 “别废话,先动手!”葛老五道,他半边脸上原本就已经被黑虫子打的有了伤,现下被骷髅架子一挠,又多了几行。 周慕书蹬开一个扯住他裤腿儿的,伸手一掏,果然模到了一个扳指,旋即狠狠地往屁股底下的玉台敲了三下,骷髅还在外头跳迪斯科,玉台下突然响起了一阵铁链子拉动的声音。 玉台整个开始反转,一时间缝隙里的灰尘迸发,两人齐齐被转了进去,虽然还有无数骷髅往这边扑,都被玉台掀起的一面给打了出去,有些直接装在了石头上,碎成了齑粉,葛老五迅速把枪塞进已经破烂的裤子口袋,朝玉台外头挥挥手,嘿嘿笑道,“哥们儿,你们继续蹦跶,老子先走一步!” 玉台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葛老五还维持着招收的姿势,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的半条腿儿还卡在外头,那些骷髅又开始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怪叫,此起彼伏。 “乌鸦嘴!”周慕书骂道,手脚并用爬过去拼命把葛老五的腿儿往里头扯,一只骷髅自身后的缝隙中探进半个头,张牙舞爪地往这边挪过来。 葛老五挣扎了两下,小腿被夹得乌青,终于皮球一样儿滚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三滚,狠狠地压在了周慕书肚子上。 葛老五看起来瘦瘦高高,可这分量实在不轻,周慕书被压得胃里的驴肉火烧差点全吐出来,同时,那骷髅尖叫了一声,脑袋随着玉台的翻身,被夹断了个彻底,咕噜噜地滚到了周慕书手边。 “妈的,让你咬老子!”葛老五暴怒地用枪托儿把骷髅头砸碎。 周慕书喘口气儿,惊魂未定的爬起来,看看自己的包,东西很顽强,没碎,再一看身边,黑暗中,除了葛老五还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 “什么玩意儿?”周慕书下意识抡起一拳。 “什么什么玩意儿。”黑暗中有人开口说了话,“老子等你们老半天了,你叫唤啥。” 陆远砚的声音相当有辨识度,周慕书惊喜地一怔,想收回拳头却已经来不及,一下子砸在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上,葛老五大吼大叫起来,“你砸老子胸作甚!” 周慕书裹着拳头疼地“诶哟”一声滚到一边,陆远砚若无其事的把当挡箭牌的葛老五推开,已经完全没了刚才鬼上身的样子。 “我俩进来成了叫花子,你怎么地还衣冠禽兽一样。”葛老五捂着胸口滚到一边。 陆远砚也不反驳,竖起一根手指,“嘘——” 这里的空间并很矮,也就够他们半支起身儿的距离,地面平整光滑,明显是安在玉台下面用作贮藏什么东西,周慕书那一滚,手指按在了一处空洞的地界,转过身一看,是个开凿地规整圆滑的洞,洞里头正透着绿莹莹的光。 周慕书只抽了一眼,便僵在了当场。 葛老五眯着眼,拖着爬过去道,“什么玩意儿?” 陆远砚倒也老实,指着自己,“我凿的。” 葛老五和周慕书一样,探头看了一眼,两人就跟石头一样僵在了上头。 陆远砚道,“好看吧。” 周慕书目瞪口呆地点点头,葛老五压着嗓子,眉毛拧成了蚯蚓,“这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 “没关系,她不大听得到人说话。”陆远砚道。 洞下面是个山洞,洞里头悬着数条铁链,铁链下面挂着各类服饰的尸体,正巧拴在她们的腰上,有旗装的女人,官袍的男人,甚至还有个一丁点大的孩子,都已经成了肉干,牙龈皱缩牙齿尖长,眼珠早已腐烂,正有节奏的晃荡着。 周慕书的正下方是个凤冠霞披的女人,尸体虽然已经不成样子,但头发衣饰依旧完好,珠翠满头,胸口盘着一串琥珀朝珠,边上还缠着两串红珊瑚朝珠,背云粉得能滴出水儿来,葛老五的眼睛顿时精光大盛。 “一,二,三,四,五,六.......”周慕书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那几个死了的人?!” 陆远砚点点头指向边上一个凶神恶煞的婴儿,“他不在贝勒府,在这儿呢。” 周慕书心里头突然极度的不舒服,”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是人养出来的?那人能找出来干掉么?“ 陆远砚拖着下巴思索道,”帝王绿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成一块儿,自己成了精也说不准。“ 周慕书忿忿不平,”那等回去后把它砸烂得了。“ 葛老五突然从身后窜出来,将周慕书推到了一边儿,堵在洞口前,”我可不准。“ 他自手腕处卸下一枚银环,银欢极细但光泽如新,葛老五双手以一个很奇特的姿势稍稍一抖,银环竟抖成了一长条,接着在那长条尖端掰出了一个钩子。 葛老五好了伤疤忘了痛,自言自语道,“这他娘的可以揣兜里吧,这可不是大仙儿的。” 周慕书一看那钩子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儿,忙道,“五师父,咱还是别动这里的东西。” 陆远砚却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地打起了座,“没事,让他拿。”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葛老五的铁钩子往下一探,勾住了那串正中心的琥珀朝珠,小心翼翼地慢慢往上拉起。 周慕书趴在一边,即便挂着的旗装女尸一直晃荡,铁钩子却和葛老五配合得游刃有余,也就几秒钟的时间,那串朝珠就落到了他手里。 “瑿珀啊!”葛老五的手都在颤,“我说兄弟,你怎么老给我带来些好东西呐!” 周慕书凑过去看,棕色珠子圆润接口处镶着金箔,看上去就是一副“我很贵”的模样,他道,“琥珀的一种?” “对,异常珍贵。”陆远砚猫着腰往他们身边挪了两步,盘腿坐下,往洞外看去,“说明下葬的时候,皇帝对她还是有点愧疚的意思在里头。” 葛老五用火折子将朝珠上上下下的照了一遍,啧啧道,“紫禁城那帮辫子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不过,这些鬼怎么出现在这儿了?” 周慕书疑道,“不是尸体?” 陆远砚憋了许久的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咱在哪儿?” 周慕书捂住脑袋,“阴间。”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鬼,只是被东西制住,动不了了而已。”陆远砚将火折子照向挂在另一边的一个补服男子,男子身材颀长,干瘦,晃动幅度相较于其他的更大些,脑后一根干枯长辫子晃来晃去。 陆远砚道“罪魁祸首。” 周慕书了然,“马向方。” 他眼睛扫了一遍这些被玉害死的人,眼神凝在玶常在身上,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玶常在的晃动幅度竟比起刚刚葛老五勾朝珠时的动作大了许多。 火折子照的陆远砚双眼发亮,突然,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要醒了。” 话音刚落,玶常在宽大的旗装袖口一抖,伸出了两双干瘪成黑色的小臂,黑底蔓延着青色的纹路,突然间,她反手抓住了铁链,抬起了脸。 空洞的眼眶和周慕书来了个对视,周慕书只觉得头皮一阵痉挛,这张脸比起外头那些东西还要难以形容,虫子可以丑,骷髅可以会动,但他绝对想不到,人死了之后可以变成这副模样。 玶常在的两颊和手臂一样干瘪成了黑色,同样蔓延着那种青色的纹路,已经没了嘴唇,鼻子至牙齿之间是像活生生被剐了一块肉一般的暗红色,直到她抬起头,周慕书才清晰的看见她蓝底红花的胸口有一张青色的符篆。 “五师父!”周慕书瞬间别开眼去扯葛老五,“快把人家东西还回去!出事儿了!” 葛老五完全在状况外,攥着朝珠也上去看了一眼,眉毛都被吓得飞起,瞬间大骂,“陆远砚!你他娘的不是说没事吗?!” “是没事儿啊。”下面的玶常在已经攥着铁链往上攀爬,她的动作很机械,手臂也很僵硬,但是出奇的快,但是陆远砚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眯起了眼,“想用这儿镇怨气倒是聪明,只可惜,今儿个躲不掉了。” 第二十六章:异象 玶常在手长腿长,可以看出生前身姿相当曼妙,抬着那张恐怖异常的鬼脸往上攀爬,铁链锈蚀发绿,她每往上升一点,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儿,在加上洞里有轻微的回音,听的人牙根发痒。 周慕书看着焦木一样的手摸到铁链子的三分之二处,玶常在却突然顿住了,五根指甲插进了铁链的环扣之中,五官扭在了一起,像是咬着牙用力。 葛老五面目也扭曲了,“她想干啥子?” 陆远砚淡定无比,“看下去。” 玶常在突然手下用力,五指迸裂,铁链也跟着“哗啦——”一声断了开来,霎时撞在在山洞地地面上激起了一片灰土。 “这他娘的没摔成烂鬼有点厉害啊。”葛老五惊讶道。 周慕书越来越看不懂那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半个脑袋的女人,玶常在嗓子里“噶咂”一声,居然吐出了一颗夜明珠,三人屏住呼吸静静看着那东西伸展了双手,扭了两下脖子,突然极为迅速的攀上了一侧黑黝黝的墙壁,旋即玶常在张大了口,一声怪异的尖叫过后,整个山洞中挂着的剩下五只鬼竟集体摆动起来,一时间声势浩大无比,场面惊悚无比。 葛老五惊道,“我去,咸丰这有点心大啊,这玩意儿天天放枕头边上也能睡得着?” 周慕书没有答话,他只是眉头越皱越紧,因为洞内的温度突然开始急剧降低,他哈出一口气儿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同时,四周的墙壁隐隐传来了震动,他们正对面的墙壁突然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自其中探出了一只模糊的绿色爪子。 陆远砚突然轻声道,“瞧见没,正主儿来了。” 绿色爪子留在石缝里的身体部分还很大,它几乎是一寸寸地往外挤,玶常在却一点也不想讲公平,赫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吼,像只蜘蛛一样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那道墙壁,张口就咬上了那只绿色的爪子。 正在往外挤的帝王绿灵体怔然一抖。 葛老五也跟着抖了一下,像是那一下咬在他身上,缩缩脖子道,“够狠啊。” “废话,这可是厉鬼。”陆远砚看的津津有味道,“这颗翡翠还没久享人气,就已经被马向方的恨意,玶常在的妒意所染,又沾染上了那小姑娘的血债,再加上它本身珍贵,兴许有了那么点灵气,就一下子把自己渡成了恶灵。” 周慕书道,“成了恶灵就会不断杀人?” “只要是灵都会有自个儿的存活需求。”陆远砚淡淡道,“有主儿的灵主子想办法,没主儿的得自己想办法,吃人的精气也不失为它入魔入邪的好道儿。” 那头翡翠灵体已经挤出了半个身子,脸上也像蒙了层绿色的荧光一样没有实体,一掌朝玶常在呼过去,掌风擦着玶常在天灵盖呼过去,头上的珠翠被扇落了一地。 玶常在站在那里呆愣了了一会儿,居然俯下身去把那些金钗珍珠捧在了手上,枯枝一样的手臂颤抖了两下,眼眶中突然一片血红,将珠翠一股脑儿地往嗓子里塞去,直塞得血流满口,甚至有一支钗子的下半段自脖子前刺了出来,带出了喷溅的血迹。 葛老五明显咽了口水,他手里头还拿着人家的朝珠,手汗已经冒了一手,呵呵笑道,“这女人对珠宝的想头比我还厉害啊,哈哈。” 陆远砚白他一眼,对周慕书道,“顾贤之给你讲的那个故事说不定还是真的,凌晨天儿阴,那个叫啥...王二,看到的搞不好就是负在佟瑾蓝身上吃小孩儿精气的场景。” 周慕书却难得的没理他,而是压低声音叫道,“撑不住了!” 玶常在已被一阵儿绿色的妖风掀翻在地,口中是厉鬼特有的尖叫,那道绿色的妖风隐隐约约再次凝聚成人形,整个恶灵完全自石缝中站了出来,竟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扯住了玶常在脖子上那根插出来的簪尾,向下猛地一拉,一个活蹦乱跳的躯体就这样被开膛破肚。 霎时红黑色的血穿溅了满墙。 周慕书目瞪口呆,“她......。” “鬼没那么容易死,但不能打了。”葛老五拍拍他的肩膀。 “嘘——”陆远砚突然竖起一根手指,随即整个山洞中的铁链竟一根接着一根的断裂开来,马向方,秦念,赵修,小丫鬟,包括那个贝勒府的小婴儿,竟一个个落了下来,整整齐齐的站成了一队。 都是一张灰褐色面无表情的脸,忽地向绿色灵体扑了过去,几团身影立刻缠斗在一起。 “你说这能打的赢么?”葛老五道。 陆远砚面色凝重,没有吱声。 那些鬼中以佟瑾蓝的儿子最为生猛,虽然身量小,下口毫不留情,那只绿怪物在甩开其余五个成人厉鬼后,婴儿仍死死的咬在他的背上,长了钉子般甩也甩不掉。 葛老五叹气连连,“这孩子本来是个好胎,可惜遇上这么个东西,怨气大到脑壳上黑气都清清楚楚。” 周慕书握紧了拳头紧盯着战况,“说不定就指望他了。” 陆远砚却突然掏出了一只锤子,往洞口凿去。 “你干啥?!”葛老五大惊失色。 “下去帮他啊!”陆远砚头也不抬,手头也不停,这里的石头硬且脆,洞口凿开相当容易,很快就张开了一人大小,剩下的半根铁链也跟碎石一道坠了下去。 婴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大哭,绿怪物被纠缠许久,虽然被咬得不轻,但力量绰绰有余,一甩手竟把婴儿甩在了一边的石壁上,撞得四分五裂。 一时间,整个状况惨不忍睹。 陆远砚已经伸手扯过了另一侧的铁链拴在了自己身上,蹦跶了两下确定安全后道,“你们留在这儿看着。” “你一个人下去不是送死么?!老子也要去。”葛老五掏枪怒道。 “死不了,徒弟,一会儿我喊你记得把包抛给我!”陆远砚没给他什么机会,就已经纵身跳了下去,荡秋千一样把自己甩在了墙壁上,然后沿着墙壁向那只绿色的怪物爬去。 葛老五刚想回头找周慕书,却发现他已经不动声色地攀到了另一侧的石壁上,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一个个的抢着当英雄好汉!老子不干!” 周慕书咬着牙,心道五师父对不起了,他慢慢挪进了一处岩洞中,陆远砚采取的是远攻,他离那只绿脸怪物之间的距离比起他要近上许多,远看不觉得怎样,近看那东西的大小和力气都非比寻常,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只怪物正抬起脚毫不吃力地将秦念的脑袋踩了个稀巴烂。 他只有一把刀,水盂儿和一块玉石,陆远砚要的东西大概就是那只水盂,那他离得近一点绝对不会有什么差池,虽然地上的残肢烂肉堆成一片,味道让人作呕。 陆远砚不知道从那儿掏出一把小刀插进岩石为支点,一步步的反向朝绿脸怪物逼近,显然也看到了石头缝里的周慕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瞬间不见。 绿脸怪物似乎感觉生人入侵领地一般转过头,双手蜷在胸口,往这边逼近,周慕书敛起呼吸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怪物每走一步,都发出踩在地上一滩血肉枯骨的“嘎吱”声。 这种声音无非是一种折磨,周慕书闭上了眼睛,手心早已边颤边湿了一片,缓缓地握紧了包里的水盂儿,一遍遍默念你敢来老子砸死你。 等了很久却没什么动静,周慕书突然胸口一紧,似乎扑捉到一点微不可察的轻蔑笑意,汗水流进了眼睛,心脏几欲蹦出嗓子,他猛然睁开,却顿时觉得浑身寒毛根根如针立,那东西不知道已经钻进来多久,正探着一只巨大的脑袋略带兴趣的看着他,远看空空荡荡的脸上已经渐渐有了五官的轮廓,正僵硬地扯着嘴角,似笑非笑。 “我去你娘的!”周慕书无法形容此刻的恐惧,突然大骂一声,水盂儿也来不及拿,直接将整个包裹狠狠的砸过去。 绿色的脑袋牛皮糖一样猛然一缩,皮包滚着水盂儿歪到了一边,那东西又若无其事再次探出了头,甚至还伸进了一只手,似乎想将他从这个狭小的山洞里拖出来。 周慕书绝望了,却听岩洞外面传来了几声巨大的枪响,那东西似乎是被打中,手顿在了半空,尚未成形的眉毛有一丝疑惑地皱了起来。 一条铁链猛然挥了过来,和岩石擦出无数火星儿,紧接着是崩裂的碎石头和陆远砚的吼声,“接着铁链儿!上来!” 周慕书登时大喜,忙拉住铁链往上拼命爬去。 葛老五枪法奇准,几声枪响之后,绿脸怪物踉踉跄跄地扶住了墙壁抽搐个不停,终于不再动弹,周慕书只听脑袋上传来葛老五一声骂,“这东西真他妈耗火油!” “这样他死不了!”陆远砚朝上面吼了一声,他现在一个人牵着两个人的重量钟摆一样挂着,已经是十分吃力。 “等我再补几枪!”葛老五装着枪回吼道。 “妈的,还是得用那只水盂儿!”陆远砚咬牙切齿道,“周慕书!我一会儿把你甩过去,东西能拿回来吗??” 周慕书勉强扭头目测了一下距离,手被铁链磨得生疼,也咬牙切齿道,“能!” 绿脸怪物挣扎了两下没能站起来,葛老五又是几声枪子儿喂下去,陆远砚额上青筋暴起,自左手袖口咬出一张黄色符纸,刚想吐过去,绿脸怪物却突然费尽全力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一把扯住了周慕书的腿。 腿上剧痛顿时传来,甚至能听到骨头一点点被碎裂的声音,手里一滑,那根铁链就自手中飞了出去。 完了,周慕书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亲娘,学校,朋友,未来,都完了。 陆远砚怔住了,葛老五也怔住了,下一秒,两人却同时睁大了眼睛。 场面似乎出乎了他们的想象。 一样淡蓝色的东西自周慕书胸口冲出,在绿脸怪物身周轻轻巧巧地缠了几圈,那东西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口旁有须髯,通体晶蓝,身侧携水雾。 “这他娘的...东西...什么。”葛老五语无伦次,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那条虫子为什么会听周慕书的话。 陆远砚没说话,他的眼镜片儿里映着一条龙,一条从古至今,只存在于神话里的龙,他望着周慕书随之渐渐沉下去的身体,突然捏紧了拳头。 (今天上裤衩推啦!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我会努力更新的!) 第二十七章:簪怨(下) 周慕书身上突然一阵钝痛,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却搞不清了状况。 他的四肢被捆绑束缚着,而那种钝痛全数来自一只尖角小锤子。 拿着尖角小锤子的是个红顶帽的官袍人,一张瘦削泛白的长脸,眼下聚了一片乌青。 有些病秧子的面相,他想,那人的眼睛却极其亮,如豆如烛火,交杂着说不清的情绪,但有一种分外明显。 颓废,萎靡。 他啧啧两声,却不料那把锤子又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砰砰——”两声,随之而来的皮肉爆裂的痛。 “****的。”他忍不住出声骂道。 那人起身,也顺带着把他拿起,丢进了一边的水盆里,他听到自己“哐当”一声撞到铜盆里的声音。 “什么破烂活计都丢给我!”官袍男一脚踢上身边的红木架子,戾气横生,“自己拿洋人的好东西去讨好近来得了宠的主儿,留我对付这么个挣不到前程的劳什子翡翠。” 水里的东西晃荡了两下,突然醒悟,对了,他是个石头,一块绿色的石头,长在山矿里许多年,这回是第一次被人剥了外衣,送进了一座红墙黄瓦的清雅院子。 可第一个拿到他的人似乎是个小眼睛老头子,老头子眯着昏花的老眼只看了一眼便悠哉悠哉摸着胡子道,“块头这么大,定是今年云南总督那头拿不出好东西了,以次充好混过今年的上供,还真当缺了他这翡翠就不行了,老夫定要参他一本!” 另一个长胡子老头子似乎官位低些,捻着胡须,谄媚道,“可不是,现下最时兴的是那西洋进贡的玺灵石,粉儿的,蓝的,绿的,漂亮通透,后宫的那些娘娘们都抢着要,要是这次如意馆讨好了懿主子,那还不是啥官位都手到擒来,找我看,这么块粗糙的大料就给马向方折腾去。” “嗯。”小眼睛老头子赞许的点点头。 是了,所以这个年轻人叫马向方。 他躺在水底,突然一股子气自胸膛中升起,他有些不服。 他不明白自己咋就不如那些个玺灵石,在山里呆了这么些年,通体浓绿,比起那些一同送进来花花绿绿的石头好看得多,块头也大得多! “呵......哈哈哈哈。”马向方的身体颤抖着,肩膀忍不住耸动,似乎在笑,笑到最后竟坐到了地上,脸皱成一团。 真癫狂,疯了吧,他想。 马向方手上抓着一支簪柄,银色泛着亮光,十分好的材质,却被敲打得歪歪斜斜,难看得很。 “你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你好过是吗?” 马向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阴狠,将他自水中捞出,狠狠摔在台子上。 “你他娘的!”他再次叫出声,马向方却像没听到一样,瞪着眼,迷迷瞪瞪举起了手,朝他狠狠地砸下一只锤子。 天旋地转之间,他又被安在了一个女人的头上,周围是呛人的脂粉味和成团成簇的珠花玉石,还有女人们嘻嘻的笑声。 他四处看了几眼,这是什么地方? 歌舞升平,碧波千顷,长廊两侧灯火通明,比起那个送他进来的小院子更加华丽,更加有人气儿。 “玶常在这支新的赏的簪子当真的风头过人啊。”另一个女人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到了他的面前。 高额头,一身红色的旗装,嘴巴涂成了辣椒酱,脑袋上顶着一顶镶珠翠的帽子,手上一串浅粉的手链流光溢彩,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轻轻的转着。 他呆着的那个女人挤出一个假笑,起身福了一福,“懿妃万福。” 真虚伪,真难看,他觉得。 原来这就是那老头子说的懿妃,美则美矣,就是身上也带着一股子让人难受的感觉,尤其是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这翡翠绿的真好看,倒也不枉费了妹妹这身红配绿。”懿妃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又在一帮妻妾的簇拥中离开。 他明显感到那女人一抖,旋即十指用力搅着,撕烂了手里的帕子。 怎么人都这么大的戾气,他皱眉,这种浊气儿可不是养玉的好东西,他要的是纯净的人气儿,那才能养出真正的好东西。 成天里戾气绕身,这东西还能有活路? 他又看到了那串粉盈盈的手串,南海珍珠做陪衬,串着五色璎珞,霎时胸腔里居然燃起一种异样的躁动,他觉得那东西正张牙舞爪的耀武扬威。 作为一件儿千年翡翠,他看看自己身侧的素银底子,心里头不服更甚。 他窝在黑色的头发里看绵延不断的红墙黄瓦,心里正犯嘀咕,绕进了一间小院子,眼前骤然一亮,身后红门“吱呀——”一身合上。 女人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退去,突然伸出了一只带着玉石的手,狠狠地摔在了扶着她的一个黄毛丫头脸上。 他看见那是一个他的同类,一只淡绿色的翡翠戒指,正滴着嫣红的血。 真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主子息怒!”黄毛丫头扑身跪了下来,颤抖得像个筛子。 紧接着,他居然身子一轻,腾空飞了出去,摔在了地面上,虽然上头垫着红绒团菊毯,他还是摔得不轻。 女人大声斥责着地面上的黄毛丫头,黄毛丫头抽泣不断,偶尔反驳几句也是有气无力。 他躺在地面上,看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孔,很疑惑,这黄毛丫头至始至终啥也没干,这是怎么了? “银子呢?啊?本宫要的玺灵石呢?!”女人暴怒的声音传来,他竖起耳朵听着听着又拧起了并不存在的眉毛,胸口暴躁更加厉害,厉害到快要蹦出嗓子冒着烟儿炸裂。 怎么又是玺灵石?他居然这么多人觉得他不如那些个粉球球吗? 突然,脸上滚下来几滴腥甜的东西,那东西一点点地渗入了他的身体,那种暴动燥热竟然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他想。 可他还没奇怪上几秒,他就已经再次被人握了到了面前。 那个位置,他可以清晰的见到一张年轻美艳却像疯子一样的嘴脸,眦目欲裂。 另一边,黄毛丫头五官疼得扭曲,满脸猩红。 他愣了,突然开始害怕,很想从那只看似柔弱的手里挣扎着逃出来。 接着,他却突然刺进了一人的咽喉,那些甜腻腻的血液喷涌而出,蒙了他满脸,彻底将他冲成了傻子。 “你的仇报了,可这儿你也不能呆了。”耳边传来一人盛气凌人的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抓着他的却不再是那个女人的手,而是一只黑瘦的手,说话的人是懿妃?他满脸的血污,错愕万分。 他不是在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手里么?不是正被拿来对付那黄毛丫头吗? 扭头看过去,还是原来的宫室,座儿上红色的旗装衬着玺灵石耀眼夺目。 地面上血迹似乎又多了一些,团菊被染成了血色,他睁大了眼,两具尸体?!黄毛丫头跟那个女人?! “老奴知道,谢懿妃娘娘抬举。”抓着他的人声音低哑,像是含了一口浓痰。 懿妃撇了茶沫子,悄悄抬起眼,“你养女儿被欺压许久,如今也算解脱,你这把年纪也寻不到别的活计了......这翡翠虽说样式简单了些,你拿去换些打点的还是够的,明儿个就出去吧。” “奴才遵命。”那人帽檐压的极低,哑声答道。 他看向那人的脸,灯影重重,灰暗的影子爬满了一张干瘦的老脸。 模糊,熟悉,这人是谁?他好像见过。 那人谦卑恭敬地躬身出了宫门,突然飞快地沿着墙角跑了起来,宫中已至三更,只有几盏薄灯引路。 他奋力探身去看那人的脸,却被用力一捏,几乎捏出了五脏六腑。 待跑至一扇矮小的宫门前,那人忽然一怔,眼前霎时亮起了一片光。 无数灯笼烛火亮起,像暗夜中数不清的幽幽鬼火。 那人暗骂一声大事不好,辫子一甩奋力往后跑去,而他还在尽力想看清那人的脸。 “砰—”一只棍子砸在了那人的脊椎上,那人年纪本就很大,这一打,直直的趴在了青砖地上。 “砰砰砰——”无数棍棒声落下,那人倒地抽搐了几下,遂不再动。 “死了?”有人声响起。 他感到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干柴手松了开来。 “主子吩咐不能让这家伙出西六宫,回去交差吧。”有人踢踢尸体,又拉过边上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你,把他拖出去找个乱葬岗子埋喽,看着晦气。” 瘦高汉子低声道,“是。” “晦气,走走走。”那俩人和其他侍卫坏笑着离去。 瘦高汉子弯着腰一声不坑的将尸体往小门外拖去,前面传来几声笑闹声,“新来的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您请好吧哈哈哈哈。” 尸体被拖上了一辆木板车,吱吱呀呀往皇城外走去,他感觉那只手越来越松,他便沿着那木板车的边缘“咚咚咚”几下落了下来。 一只手将他稳稳接住,是那瘦高汉子点了一盏灯,“啧”了一声,脱去了自己的太监外袍,躬着的身子也直了起来。 一盏黄灯缓缓靠近。 他终于看清了木板上尸体的模样。 何安?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但心里头的确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老人叫何安,是一座贝勒府的太监。 而他,也不是什么翡翠,康仁中学,沐礼胡同,鼎砚斋........ 耳畔骤然响起三声冲天的枪响,周慕书自冰冷的地上“腾——”地坐起,额上冷汗四溢。 佟瑾蓝的院子里,已经围了一片的人。 何安仍旧扶着他主子的手跪在床边。 傅若凝正扶着他的胳膊,眼睛周围红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哭过。 胸口贴着一张符纸,陆远砚正一脸凝重地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 而不远处,慕容宇带着那个两个鸣枪的兵,正和一帮黑压压的人对峙着。 天空破晓,贝勒府的却诡异非常。 第二十八章:王先生和寒竹 “能醒过来命挺硬。”陆远砚沉声道。 周慕书拍了拍混混沌沌的脑袋,刚刚那个是他感应到了翡翠的灵体? 木板车上的尸体的样貌年纪都和现在的何安一样苍老,如果是何安,那么...... ??周慕书想站起来,无奈双腿发软,身体空空洞洞,他只能指向塌边的何安,对陆远砚道,“他他他......已经死了?!” 塌边的安静的没有人声,何安僵硬着一张脸,丝毫未动。 “我知道,翡翠灵也已经被收了,没事了。”陆远砚闻言只起身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一贯的冷静,“若凝,你带周慕书立刻从旁门走,回鼎砚斋,一会儿我就回去找你们。” ?傅若凝抓着他的手紧了紧,咬着牙道,“外头这些人可比鬼怪可怕,我要留下。” “所以我让你们先回去。”陆远砚道,“明知不好对付还留下,那就是莽夫。” 傅若凝垂头思考,周慕书讶然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会儿再说,你先跟我走!”傅若凝已经将他的一边手架上了肩膀,她不算瘦弱,但十一二岁的年纪很难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孩抬起来,陆远砚刚俯下身准备帮忙,门外又是一声枪响,这回却不是朝天而鸣,而是两子儿“砰——”地打在了门上,震下了两行灰土。 旋即是慕容宇轻蔑的笑声,“怎么着,贝勒爷,我们来贵府帮你捉鬼,你倒是恩将仇报,怎么地还动了手呢?” 院子里寂静无声,贝勒爷躺在院子的一只躺椅上,又套上了那身蟒袍,手里是把银枪,枪口还冒着点烟儿,身侧黑压压的一片人,相较而言,这头简直是笼中鸟。 ??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他实在太老了,枯瘦的手抓着椅把儿,像条离了水的鱼般扑腾了两下,又落了回去,喘着粗气。 ??“你们私闯我府邸,意欲何为?咳咳咳——”老贝勒烟嗓颤抖,像是下一秒就要咳出肺来,“我虽年事已高,但我在一天,这贝勒府就绝不会是外人的天下!” 慕容宇掸掸西装上的灰尘,一张稍显稚嫩的脸上笑意更大,两边的士兵举着枪,雕塑般一动未动,“我并无此意,您夫人被鬼物附体,我们只是来看看,这事儿完了,您的天下还是您的天下,您的夫人也还是您的夫人,您放心,少爷我只稀罕新鲜的。” “狂生!......咳咳咳咳咳”老贝勒被气的不轻,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身侧的辫子奴才皆举起了棍棒。 慕容宇扫了扫院子里的人,骤然神色一变,“去年袁世凯也没了,你这前清都没了几年了,你这帮辫子倒是忠心耿耿,不会还做着翻身成主子的春秋大梦吧。” 话音刚落,沐礼胡同外突然响起了冗长的汽笛声,紧接着,整齐划一的开车门声和步子声响起,似乎又一列军队往这边跑来,慕容宇抱着手臂,冷眼看着,贝勒爷眼中瞬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手慢悠悠的探进了袖口,取出了一只陶泥小哨。 “若凝,你放开我。”周慕书看着外头的闹剧,突然一惊,踉跄着起了身,他自阴司回来就一直在思考那只翡翠灵,如果真是陆远砚所说,是翡翠自己沾染了血腥气而成恶灵,那他最后关头见到的那个运送何安尸体的太监又是谁? 那只翡翠即使有灵,他感受到的,也只是尝到血腥气之后的害怕和怯弱,翡翠向来以圆润温吞著称,这样一个物件会自己修成恶灵? 他突然开始觉得不对,灵需要饲养,无主之灵自己想办法,有主之灵依附主人,那这块翡翠......有人在饲养,换句话说,有人炼出了这块翡翠的恶灵!甚至还用某种方法让早在咸丰年间的何安存活至今。 有这个能力的人是谁他不知道,但眼下状况,这个贝勒爷决计脱不了干系,而现下恶灵已被陆远砚在阴司解决,那柄哨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心“咚咚咚”狂跳着,他很不安,当初的那块翡翠,一定还有什么秘密在佟瑾蓝的身上。 傅若凝被他吓了一跳,陆远砚眼疾手快上去扶住了她,周慕书已经一个箭步冲到榻前,推开了何安,何安如同一个轻飘飘的骨架子,倒在了一边。 一定有什么!周慕书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在佟瑾蓝干尸一样的身上摸索起来,玉佩!他们都没有找到马向方送给秦念的那块玉佩!除了簪子,那也是翡翠! 什么也没有,周慕书冷汗直流,外面哨声渐起,屋子内阴风涌动。 贝勒爷眼中精光四射,慕容宇打了个寒战,心道这家伙想干嘛。 里屋,陆远砚却将一件东西递到了瘫在床边的周慕书面前,“你在找这个?” 周慕书怔怔接过。 一只浓绿的翡翠细镯子,被一张符纸缠绷带一样缠着,陆远砚又道,“玉佩扣了心,就是这玩意儿,不过现在作不了怪了。” 外头哨声响了半天,慕容宇一直缩着脖子警惕的看着四周阴森森的院墙,却风平浪静,连麻雀儿也没招来一只,老贝勒越吹越急,眼珠充血,一口气像是憋不上来。 “想不到贝勒爷还能吹吹小曲儿助助兴。”慕容宇终于忍不住,“真他娘的当老子傻子呢?!” 慕容宇一挥手,边上一个兵又是一声枪鸣。 顿时院子内亮光四起,那不是什么火把,而是当时最先进的手电,天已快亮,手电的光照的灰蒙蒙的院子亮如白昼。 都是一些“绿衣兵”,个个举着枪揣着刀,很快便将这满院子的人拿下。 贝勒爷自藤椅上滚下来,哨子也跟着滚到一边,突然开始伏地大哭,“王先生!您法力通天!现如今下官怕是不能为皇天效力了!我连后都给赔进去了!您得得帮帮我!咳咳咳咳咳咳——” “王先生?”慕容宇道,“你他娘的喊努尔哈赤都没鸟用!” “王先生。”周慕书默念一遍,突然目光一凛,陆远砚已经在他之前喊出了声,“小宇!掰开他的嘴巴!” 慕容宇一怔,跳脚对两个兵道,“快快快快!!!掰开!掰开!!” 两个兵都训练有素,下手也是极快,可老贝勒已经双眼一翻,口中流出了浓稠的黑色血液,头一歪,倒在他贝勒府的地下。 慕容宇睁大了眼,贝勒爷吃了毒药。 陆远砚还站在门口,手也垂了下来,周慕书道,“这下怎么办,王先生?就是帮荣贝勒炼器的人?” “车到山前必有路。”陆远砚没有直接回答,走到了何安身边,扶住了他的脉搏,“你说的话,可以兑现了,我要得到寒竹。” 周慕书这才想起,他们的目的,好像还是要找到一样叫寒竹的东西。 何安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眼佟瑾蓝,僵硬地点了点头。 垂花门中士兵清理着惨状,大多数往外涌去,却逆着人流踏进了一个尼子披风的身影,暗紫色的绣花,丹唇粉面,不显妖艳,反而英气清俊,他走得很慢,有如莲步轻移,有士兵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看,却被慕容宇赶开,“江先生,请,我师叔在里面。” 江一若微微点了点头,有些嫌弃的看了眼被抬出去的贝勒尸体道,“慕容公子多谢。” 慕容宇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继续着手指挥士兵清理遗党。 陆远砚正检查何安的胳膊,周慕书疑惑道,“寒竹是什么?” 傅若凝正准备答话,江一若已经踏进了门槛,笑道,“寒竹当然是种宝贝。” 陆远砚突然道,“若凝,刀给我。” 傅若凝立即自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递给了眉头紧锁的陆远砚,周慕书又恢复了一头雾水的状况,“这是要干什么?” “取寒竹。”傅若凝看着地上的安静闭上眼睛的何安,“你以为为什么何安能活到今天。” 江一若依着他们蹲下,紫色的披风立刻将他裹成了一只毒蘑菇,探出一只脑袋,“陆先生真是好君子,取个寒竹还得来个西洋手术刀,要不要我去给您来点麻醉啊?” 傅若凝道,“这老爷子很可怜,叔叔你还是少说两句风凉话。” “叔叔?!”江一若瞪大了桃花眼,佯怒道,“叫我哥哥!” 周慕书却道,“怎么回事?” 傅若凝根本没打算理江一若,对周慕书道,“寒竹是一种药材,不说生死人,肉白骨,也极其珍贵,现下已经灭绝的差不多了,何安早在咸丰年间就该去世,但他被人用寒竹替骨,保住了半条命,大概就是那个王先生,同时,他教唆荣贝勒,安插进何安养玉炼器,也就是簪子和镯子,玉喜纯净的灵气,佟瑾蓝的儿子,就是第一个被吸尽人气的人。” 陆远砚一刀划开何安枯竭的皮肤,露出里面暗红色肉来。 傅若凝递过另一把尖头略弯的钢刀,“但何安是个好人,佟瑾蓝心肠也好,嫁进来之后把他当长辈一样照看,后被欺压,被迫搬走这个舒坦的院子,他动摇了,便想办法用翡翠去对付这里的新住的那个小妾,但第二个小妾是个妓女,和秦念一样,此时玉已经尝到了纯净的精气,自然瞧不上,也就保住了一条命,加之放出谣言,他们才能在这里住下。” 江一若接着道,“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这种一半好,一半坏的人,麻烦。” “再废话,我把你丢进冰窖。”傅若凝甩出一把刀,江一若识趣地闭上了嘴。 周慕书看着呼吸平稳的佟瑾蓝,“所以,玉开始蚕食佟瑾蓝,你们这才赶来救人?” 陆远砚“啧啧”抬起何安的一只手臂,表面皮被细细剥开,血肉已经紧紧的覆在了一杆翠色的竹管上,****裸地暴露出来,浓烈的血腥气散开,何安依旧死人一样躺着。 傅若凝于心不忍,点点头,“何安无后,大概是想到了他那个被弄死的养女,才想保住佟瑾蓝一命。” “等等!”周慕书突然道,“那个王先生?” 傅若凝抬起好看的眼睛,摇了摇头,“要是能查出那个人,我早告诉你了。” 陆远砚没在意两个认得对话,挑起一点血肉给江一若看,“这可麻烦了。” 江一若只看了一眼,便道,“你应该有办法的。” “有。”陆远砚点点头,“你晚些时候来次鼎砚斋吧。” (关于何安第一章结尾喊终于来了,是个伏笔,会知道的,别多问么么哒) 第二十九章:竹疯子 佟瑾蓝当日便被慕容家送去了军区医院静养,而何安则被慕容宇用辆汽车拉回了鼎砚斋。 陆远砚当即让人抬着何安进了屋子后面,噼里啪啦不知道折腾什么。 三个小辈儿坐在屋子内望着正中央的一只瑞兽香炉吐烟,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因为江一若也来了,仍旧裹着他那件儿极大的紫色袍子坐在了柜台后面,伸出一只手,悠闲地喝着一碗茶,接着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好茶。” 茶是他自己泡的,还是从陆远砚的柜子里掏出两支千年老山参泡的,慕容宇看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对周慕书道,“这是那个传说中的竹君子么?怎么跟个疯子一样。” 周慕书扁着嘴摇了摇头,清醒之后,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剥离感,混混沌沌无法言喻,那些奇诡的经历,绿脸怪物被收了,那水盂儿呢?还有葛老五,虫子,红柳叔,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他很想问问陆远砚他掉下去后的情况,可陆远砚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让他找不到时机去问。 没想到江一若的耳朵灵敏异常,茶杯一磕,“鄙人外号竹君子,你们有什么想法没有?” “没有,您爱搁哪儿疯搁哪儿疯。”傅若凝也有心思,闷声道。 “我说你们这些孩子。”江一若突然吊起嗓子,手指一拈,“真让我~~~伤心啊啊~~~。” 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唱腔哀转婉绝,和他说话的本音相去甚远,浑然一派少女意境,慕容宇腾地站起身,捂住了耳朵,“我服我服!!!别嚎了!!” 周慕书倒不觉得难听,只是词儿有点毁意境,江一若不满地敲敲桌子道,“你怎么能说嚎呢!就因为你们这些孩子,这些老东西都被忘光了,来,我问问那个大些的小子,你知道我刚刚那是哪派的唱腔吗?” “昆曲。”周慕书听他发问,老老实实道。 “嘿。”江一若眼睛发亮,“我问十个九个说是京剧,还有一个放狗撂棒子打我,你倒是厉害啊,怎么知道的?说说。” 慕容宇插嘴,“反正我是那一个。” 周慕书别的没优势,就是看的书报多,“上次报纸说你唱昆曲比京剧更好,我听着词儿像南方话,就猜是不是昆曲。” “哟哟哟,聪明啊,有觉悟。”江一若脚下带风走出柜台,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陆远砚的备用眼镜儿,往脸上一套,逼近了周慕书,周慕书被他吓得整个人一缩。 江一若上下打量了一番,摸着下巴啧啧道,“长得也好啊!欸,来唱一句我听听,跟我回去学花旦吧,保你三年之内......诶哟!” 傅若凝和慕容宇本来都同情地看着周慕书,这下却集体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只沾着血的竹管斜擦着江一若的紫色披风过去,江一若原本头也没回,自信满满,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却没发现那竹管上插着根断头的针。 陆远砚一脸乌云从后头走出来,卸了满是血的皮手套,也不去看抱着手跳脚的江一若,骂道,“怎么一个个都想着跟我抢徒弟!” 江一若疼完了,也骂道,“你以为我是看上你徒弟啊?别把自个儿想太高,我是看他是个好苗子!” 陆远砚脸色一沉对傅若凝道,“若凝,把后头门关起来,今天这竹子江一若别想拿走。” 傅若凝跳下凳子,二话不说就去关门,慕容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尽数被陆远砚瞪了回去。 “陆大爷,我不敢了!”江一若认栽得也快,“我这就取了东西回和嘉堂,你把东西给我吧。” 傅若凝钻进去一会儿,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个箱子,陆远砚接过递给江一若,江一若睁大了眼睛,忙不迭地接过,陆远砚却道,“你还没给钱。” “啥钱?”江一若愣了,忽得一拍自己的脑袋,“诶哟我这脑子!丧葬费我出!” 陆远砚道,“不止这个。” 江一若取下眼镜儿,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我知道,这个忙,我会帮的。” 鬼谷洞,周慕书坐在一边,脑子里蹦出了这个词儿。 慕容宇从椅子上站起来,“江先生,我送你回和嘉堂吧。” 江一若刚想答话,陆远砚却道,“小宇,你别跟着去,一会儿我有事和你商量。” “那我就走了,陆老板要是想了我,就到和嘉堂找我。”江一若笑着出了门,慕容宇跟出去交代了几句,又“蹬蹬蹬”跑了回来,道,“师叔,啥事儿交代吧。” 汽车汽笛再次响起,扬起门口漫天的灰,陆远砚看着汽车出了胡同,才端起柜台上的茶喝了一口,却又全数喷了出来,“什么鬼东西。” 傅若凝小声道,“那是江先生用山参泡的。” 陆远砚一摔杯子,难得没再说什么,道,“徒弟,你得去一个地方,小宇你陪他去。” 周慕书道,“去哪儿?” 慕容宇更摸不着头脑,“为啥我也得跟着去?” “去浙江。”陆远砚道,“去那儿找个叫纪八荒的老头子,他会教你们一些这一行的东西,小宇,你不是常常抱怨你师父什么都不教你吗?正好去学学。” “那敢情好!”慕容宇终于有了一丝热烈的表情,“那人是谁啊?怎么没听我师父说过?”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会给你们一个地址。”陆远砚忽然对傅若凝招招手,傅若凝立马会意递过来一只包裹一张字条,里面是周慕书丢掉的那只天眼纹水盂儿,“把这个拿去给他,他就全知道了。” 周慕书接过字条和包裹,没说好还是不好,慕容宇探头看了一眼,挠挠头道,“师叔,你这怎么有点临终托孤的意思?” “咳咳......哼。”傅若凝咳嗽了机身,慕容宇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躲到了一边。 “你在担心你娘?”陆远砚扶了扶眼镜儿,低下头,“这个你不用担心,她只会过的比你好。” 周慕书终于舒出了一口气,将水盂取出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又敲了敲,“翡翠灵被封在这里面?” 陆远砚点点头,慕容宇把水盂上下看了两圈皱眉道,“为啥啊?” “这个你们去问纪八荒。”陆远砚摆了摆手,“我给你们两天各自准备一下,火车票我已经想办法弄到了,那儿环境也好,你们就呆着,直到我去找你们为止。” 慕容宇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火车就兴奋了,北京铁路通了才十年左右,火车可是新鲜玩意儿,他自小被家里管的严实,出门都不准,这下高兴的不行了,一下子就同意了。 周慕书看着慕容宇咋咋呼呼的身影,心里却更多的是担心,去贝勒府之前,他什么也没说,不过阴间几日,阳间一晚,他的态度突然大转弯,肯定是他通感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刚想问,陆远砚却看穿他心思一般站起身往后走去,适时打断了他的问题,“有些事情,等你能独当一面了,我会告诉你,现在先好好学学。” 傅若凝自柜台后出来,声音有点哑,递给他一只布袋子,“里面是大洋,你们一路顺风。” 周慕书还想说什么,还是闭了嘴握紧了袋子。 第三十章:道别 慕容宇兴奋劲儿一时半会儿退不掉,几乎是一路跳着出了胡同,周慕书拿着钱回了家,他边走边在肚子里编了个救死扶伤的故事,等过了那扇小门,才惊觉自己不过和陆远砚认识了几天,却已经上了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贼船。 院子还是老样子,和周姨唠了几句嗑,周姨敬重陆远砚,听说出去学习,只让他多写信,在外注意身体,周慕书一一应下,好不容易哄周姨吃过午饭去歇了,他才有些身心俱疲地伸了懒腰,瘫在了屋子里,抱着老母鸡,拂了会儿毛,看着天儿思虑良久,踱出了胡同。 穿过两个胡同串子,就是顾贤之家的大门,周慕书上去轻轻叩了两下,探出来一个他很熟悉的小瓜皮帽,“哟,周家小少爷。” 周慕书礼貌道,“秋伯,我找顾贤之。” “少爷躺着呢。”秋伯愁眉苦脸,伸出一只手弯成喇叭状,“昨天被老太太揍了一顿,我放你进去?” “被揍啦?!”周慕书面上惊讶,心里却丝毫不奇怪,顾贤之的性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就重复着往学校跑,往同学家跑,就是不回家的日子,偶尔被逮到了就是这样的下场,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见了多少次,早习惯了。 跟着秋伯进了影壁,左边就是顾贤之的屋子,果不其然,推门进去,人正趴在榻上看书,见他进去,猛然往塌下收进去一样东西。 动作十分迅速,十分猥琐。 顾贤之乐道,“兄弟你咋来了?” 周慕书懒得和他打屁,敲敲炕,“别藏了,是兄弟就交出来。” “得,让你给碰上了。”顾贤之无奈的从枕头套里掏出了一本小本子,“昨天刚从刘元那儿弄来的,画的可好了!秦淮八艳!” “你就整天看这些?”周慕书随手翻了两页,姑娘没多少衣服,画的还算精美,细眉大眼,很符合顾贤之的口味。 周慕书把书甩给他,“你把这个贴课本里交给老秦,看看老秦啥感受。” 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叫秦正德,人送外号老秦,顾贤之除了他奶奶之外的头号大敌。 顾贤之立马眼睛一瞪,“那可不成,他万一收去自己看,不给我了咋办。” 周慕书嗤道,“人家有媳妇儿。” “得了吧,就咱那师娘,不追着他几条巷子打就算客气了。”顾贤之小心翼翼的收了画册,“欸我说,听人说你请了老长的假,搞不好留级,真的假的?” 周慕书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了,怎么说?为了学药材,出门不知道猴年马月回来,连学业都可以荒废?从小一起长的顾贤之和自己一心盼他好,文化程度不高的亲娘不同,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咋不说话?”顾贤之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像是扯到了屁股,表情扭曲了两下,惊道,“你不会是真的要走吧?” 周慕书看看外头的天儿,摸摸兜里还有一点铜元,道,“咱去吃个饭吧,我请。” 顾贤之扯扯自己的薄褂子,“外头这才几点?” “走吧,后儿个我就要走了。”周慕书叹口气,笑了笑,搭上他的肩膀,“出去闯荡一番,等我回来,我就是一代名医!你到时候生病啥的,尽管找我!” “去去去,你这不是咒人么.....”顾贤之正穿着鞋,突然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一路无言,两人穿过康仁中学,过了事件导火索的沐礼胡同,终于在路边洋槐下找了一家开得早的土菜馆子,叫了两份卤煮,一笼包子,还要了点白酒,老板瞪他们半天,“你们是学生吧,这附近可有很多先生,要喝酒?” 顾贤之瞪回去,“今儿校长来了我也得和兄弟喝个痛快!” “得得得,说不过你。”老板摇头晃脑的走开。 菜很快上齐,两人吃的满头大汗,身上冒油,还是没人说话,老板一脸狐疑的看着两个傻子一样胡吃海喝的学生,无奈的吐了口烟圈。 终于,那笼包子也见了底,顾贤之默默嘬一口酒,咋舌道,“辣。” 周慕书也跟着嘬一口,果然辣,辣的想哭,他憋住眼泪,“哥们儿这一走,老娘就一个人在家了。” “我知道。”顾贤之戳着碗里仅剩的一点猪肝儿,猪肝原本飘在汤上,一戳就沉了。 “虽说,鼎砚斋那头药和钱都照料着,我就希望,你能常去看看,这么多年下来,我娘早把你当干儿子了,你的碗筷我家都留了一副......”周慕书越说声音越低,他有点哽咽。 干儿子,比得过亲儿子吗? 顾贤之突然仰起头,把瓷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周姨那头儿你安心,不交代我也会当亲娘照顾,只是你这一去,到底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两三年?” 周慕书摇了摇头。 顾贤之深深叹了一口气,突然将瓷杯摔在了桌子上,“我不干涉你的决定,可你就没想过鼎砚斋那四眼儿是个骗子?不过才几天?你就要因为一个外人几句话离开学校,离开你娘,去山高水长的鬼地方学医?” 周慕书闷头喝酒,他这些天的经历,说出来顾贤之绝对不会相信,说不定还要把他五花大绑拉到医院去看病,想了想只能道,“四眼儿没必要骗我,他帮我娘把什么都给打点好了,钱和那些珍贵的药材,拐卖我一个又有什么用?” 顾贤之哑然,他很想找借口反驳,但确实,于情于理,四眼儿是个骗子这事儿说不通。 “又不是不回来。”周慕书半瓶烧酒下肚,居然没醉,“呵呵”笑道,“说了我会学有所成,光宗耀祖,哥们儿你就别操那门子心了,啊。” 顾贤之不再搭腔,仰着脖子把酒喝了个精光,两人摇摇晃晃地结了帐,走上了银锭桥,这时候夜幕才刚刚暗下来,周慕书看着晚晴斋,又看看河上逐一亮起的红色灯笼,脚底下还踏着这座生活了十来年的古城。 北京城繁华,夜市喧嚣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灯影迷蒙照的他眼睛很酸,借着酒劲儿,他突然蹲在了银锭桥上,抱着腿很想大哭一场。 但这是在太他娘的不老爷们儿了。 顾贤之难得没要他那点脸皮,无视了桥上渐多的行人,挨着他蹲下拍拍他的肩膀道,“想发泄就发泄吧,哥们儿陪你哭。” 于是,两个大老爷们儿终于在一傍晚,不明所以的望着西山哭成了傻子。 等哭完了,周傻子回到了家,收拾完了东西,和周姨寒暄唠嗑了几句,一睡就是一天。 第三日的清晨,一辆拉风无比的黑壳汽车停在了鼎砚斋门口,用汽笛声喊醒了一胡同的居民,周慕书穿着一身新衣裳,踏上了南下的路。 第三十一章:光绪悬案 时年北京没车直通杭州,只能从上海转乘,月台上,南北匆匆来往的都是些富商打扮,他混在里头有点扎眼,慕容宇装备轻便,只背着一只皮包。 陆远砚给他交代了怎么转乘,以及去了以后的一些事情,傅若凝一直红着眼没说话,让他意外的是,那个提到陆远砚恨不得立即跳脚的慕容欢也在,却是换上了一副大家闺秀娴静的表情,静静地站在一侧,和那天判若两人。 火车八点进站,大烟鬼一样“哐当哐当”地吐着气儿,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车,在座儿上坐定,慕容宇望着玻璃窗外头几道模糊的身影,突然伸了个懒腰,整个人窝进了软座儿,“终于能出去闯荡江湖了!” “这还没出北京城呢。”周慕书靠在座儿上,伸手拂下窗户上的一点灰,陆远砚一行并未离开,而是随着火车的开走,越缩越小,直到变成了一团细小的圆晕。 一路慕容宇根本闲不住,给他讲着他怎么被楚道收为徒弟的故事,周慕书静静的听着,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说陆远砚有个师兄名叫楚道。 “你说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说你家这孩子不给我当徒弟就活不过二十的,嘿,我爸那混过军区的暴脾气,差点一子儿崩了他。”慕容宇咬了口苹果,“可你说他呢,居然就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搭了个草棚子住下了,后来我大哥娶嫂子,他居然跑到我爸那儿神神叨叨的说我嫂子已经怀了孕,怕是要我慕容家当个冤大头,我爸不信,结果当夜我那个嫂子就吐倒在喜堂上。” 周慕书翻着本《新青年》,“所以最后进门儿了吗?” 慕容宇眼一瞪,苹果芯子一扔,“我慕容家能当这个冤大头吗?当然是没啊!问了半天,认下了,就被我爸赶走了。” “然后就同意让你当他徒弟了?”周慕书好奇道。 慕容宇吃完苹果又开始在小包里掏桃酥,“哪儿那么容易,不过后来我爹倒是对他刮目相看,后来我百日宴,我师父过来喝酒,那时候我懂个屁股蛋子,抓阄上去就抓住了他的衣角,我爹这才应承下来。” “那倒真是有缘。”周慕书点点头,不料慕容宇一拍桌子,“有个屁的缘,后来他跟我坦诚,他那天刻意穿了件儿白带黄的衣服,用牛奶浸过以后晒干的,我一没断奶的不抓他抓谁?” “不过后来倒也好,好歹真教了我点东西。”慕容宇叹道。 周慕书合了书,突然抬起头道,“那天晚晴斋,你和我师父说的坎子山是是什么?”慕容宇一怔,桃酥叼在嘴上,惊讶道,“你师父还没跟你说?!” “没有。”周慕书老实摇头。 “诶呀,那算了,我告诉你,让我跟来估计也有这个意思。”慕容宇摆摆手,喝了口瓷缸子里的茶,“这事情,我师父和你师父已经追查了很多年,从我们这个年纪查到现在胡子拉碴,说起来,也确实有点诡异。” *********** 浙地和北方不一样,多山水,山水之侧多村镇,湖州与苏杭相近,里头有个小村子叫落霞村。 光绪年间,村子里有个名叫绣陶的姑娘,长得水灵,人也勤劳,可惜,命数不好,愣是二十有一还没嫁出去,按理说这条件,不会没人求亲,可她都给拒绝了,因为她的爹妈死的早,留下了一堆弟弟妹妹给她照料,最小的才刚学会走路,大的也才进了私塾读书。 眼看着绣陶成了个老姑娘,人们都长吁短叹,说可惜了。 江浙丝绸谷米闻名,时下工商业兴起,绣陶聪明,拿出了父母的遗产和自己好几年的积蓄,购置了几架机器,养起了蚕,缫丝织布往外头卖,甚至还和洋人做起了生意,不出三年,家里便修成了白墙黑瓦的江南大院儿,也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 可这谣言依旧没消停的时候,就和那些嫉恨的眼光一样,在暗中滋长,比鬼怪还要瘆人可怖,有人说,绣陶是个卖国贼,能发家致富全凭洋人喜欢她那一张水灵灵的脸。 对此,绣陶从没有过过多的表示和说法,她也懒得去理会。 就在她二十四岁那年,事情出现了转机。 绣陶有个二妹叫绣宁,时年十六岁,披上了大红嫁衣,嫁给了邻镇一户书香世家,绣陶高兴,在自家院子里办了场大宴,送妹妹出嫁,村民虽对她明里暗里这瞧不起,那瞧不起,对丰盛的宴席却没什么仇,腆着脸,浩浩荡荡地坐满了院子。有村民说,“她那是不知羞耻和洋人苟且,我们吃的这些东西,可是洋人的银子,就当是给我大清输输洋血。” 有人吃的满嘴流油,应和道,“可不是,就是这么个理儿,这龌龊的勾当,我们来吃席就是给她脸子了,二十四岁还不嫁,哪个夫家敢要个不干不净的?” 小孩叼着鸭腿蹬腿蹬得欢,吧唧吧唧道,“可这席是陶姐姐的银子买的啊!”众人投来了不悦地目光,孩子爹一巴掌呼他头上,“她那么有钱,乡亲么吃一顿算啥了?啊?” 孩子爹擦擦汗一拱手,“小孩儿不懂事,诸位见谅,见谅。” 绣陶看不清这边院子里唱的大戏,因为她正喜气洋洋地给绣宁披着红盖头,管家忙忙呼呼地跑进来,用方巾搓汗,“姑娘,外头有个穷酸书生带着俩半大孩子说要讨杯喜酒喝,还装神弄鬼说咱这宅子闹鬼!” 绣宁脾气暴,当即就挥了手,“把他赶走吧!我大喜的日子,晦气!” 绣陶却沉默了,她是不信这些,但当时人都讲讨个喜头,大婚的日子赶人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妥当,便叫管家把人请进来吃顿好的再打发走。 那书生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就是一身陈年青袍破破烂烂,还牵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少年,置了桌酒菜让他们吃喝,三人却并不忙,两个孩子小的不过八九岁,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却都没有寻常孩子见到吃食两眼放光的模样,而是等书生坐下后,一左一右地散了开来,绕着满座的宾客,开始走一种奇怪的步子。 一盏茶之后,大的那个突然眉峰一凛,往一个角落里掷去一枚铜铃,铜铃在空中“叮铃铃”响了两下,突然顿住一般落进了一碗汤里,那边一桌人正吃着席,吓得不轻,破口大骂,“哪儿来的小瘪三!!!” 大孩子却之当没听到,立即转身对书生严肃道,“师父,那东西道行太高,我的静心铃难以对付。” 书生喝了一口酒并未答话,而是看向那个小的,小孩子同样是一声不吭地绕了两圈,最后顿在了轿子前,那是一架做工精美的黄花梨木喜轿,用大红的喜帘装饰着,里面还没坐上人,轿夫正蹲在一边抽旱烟。 “小孩,你看啥?”其中一个轿夫和他开玩笑,“莫不是想娶媳妇了?” 另一个笑得震天响,“毛还没长齐呢,娶媳妇?哈哈哈哈。” 小孩却颇为礼貌,从身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了四个小巧精致的竹编笼子,一人分发了一个道,“山野精怪多,此物可保你们平安无恙,不成敬意。” 一个轿夫戳戳那小笼子,嘲讽道,“这玩意儿能干啥?捉蚱蜢?” “得了吧,胡四儿,跟个娃娃你计较啥。”有一个轿夫憋笑道,“小弟弟,多谢,多谢。” 小孩鞠了一躬,撒腿儿跑回了书生身边。 管家刚收拾完残局,实在忍不住对书生道,“您说您这干的叫什么事儿?我家姑娘好心请你吃饭,您这俩孩子折腾成这样,真是......。” 书生也不道歉,只笑道,“您家姑娘是个好人,能不能请出来一叙。” 管家也是个老江湖,心头里明镜儿一样,“打我家大姑娘的主意,也不看看自己的穷酸样子,回去再修个几百年再来说话!” 书生按下身边两个虎崽子一样的孩子脑袋,正待答话,绣陶已经从里间扶了新娘子出来,正巧听到这话,立马上前呵斥道,“老杨,怎么能这么说话。” 管家也是个识趣的,立马低了头嘀嘀咕咕,“这小子得寸进尺!” 书生却朝绣陶明媚一笑,拱手道,“姑娘,不瞒您说,您这屋子闹鬼,今夜这新娘子,恐怕不能出村。” 第三十二章:光绪悬案(中) 绣宁当场便掀了盖头,指着书生大骂起来,“你这不是存心捣乱吗?这大好的日子!” 书生也不反驳,只是继续心平气和地劝说,一时间爆竹对豆腐,炸得噼里啪啦响,绣陶是个性格温和的人,眼看着两边都不讨好,赶忙拉开绣宁让她上轿,书生见无果,只能叹气,随手拿起桌上一个苹果递给绣宁道,“刚才算我冒犯,这个,意喻平安,自古的规矩,小姐带上吧。” 绣宁扁了扁嘴,刚想拒绝,便被绣陶给瞪了回去。 四人抬轿,一队人迎着亲,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往邻镇走去,眼见着妹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村里人和书生也走空了,绣陶本该高兴,眼皮子却直跳个不停,喝了两盏茶后,坐在了自家天井里纳凉看星星,忽得一抬头,却看见花坛边背对着她蹲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徽派建筑院墙高大,晚上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锁,哪来的人? 绣陶也是个胆大的,自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便慢慢走了过去,刚想看看是个什么东西,那影子却转过身开口说话了,声音稚嫩却颇有清逸脱世之感。 “绣陶姑娘,您妹子有事瞒着您。” 绣陶吓了一跳,这才看清那个蹲着的小孩子就是今天书生带来的那俩其中之一,一张小脸灰扑扑的,手里还拿着把铲子。 “娃娃,你爹呢?”绣陶掏出帕子给他脸上擦了擦,小孩子的脸圆圆滚滚的,擦干净后,更加可爱,绣陶忍不住又捏了一把。 “你说傅镜尘?”孩子恍然大悟,“他不是我爹,他是我师父。” “师父?你们是干什么的?你叫什么?”绣陶来了好奇心,“教书的?” “不是。”小孩摇摇头,“我叫陆远砚,我们是炼器的。” “怨言?炼器?”绣陶好奇心更甚,“怎么名字这么奇怪,活计也这么奇怪。” “遥远的远,砚台的砚,我师父也说奇怪,但我师兄名字更奇怪,叫楚道,他说道这个字很大,镇的住我。”陆远砚摇摇头,突然又一拍脑袋,“我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绣陶听他这一通胡说八道,早把陆远砚刚刚说的话忘光了,这才想起来这孩子正在跟她说绣宁的事。 “你看看这里的土坑。”陆远砚用铲子把土翻了翻,露出几团灰色的黑粉和一些还没烧完的白色纸张。 绣陶疑道,“信?” 陆远砚把纸张一一收起,把土又埋好道,“唔,这些你先收着,一会儿应该一切都大白了。” 绣陶一头雾水的翻着那些纸张,却没有一张是绣宁的笔迹,只能依稀看出是情书一样的内容,正疑惑着,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剧烈的砸门声,接着有人大喊,“陶大姑娘!出事儿了!!陶大姑娘!!” 陆远砚眯了眯眼道,“唔,比我想象的慢了点,去看看吧。” 陆远砚拉着绣陶开了门,门外是个大胡子家丁,这样一吵闹,整个大宅子恍然如梦中惊醒,家丁满头大汗,喘气不停,“陶大姑娘你妹子怎么还没送过来啊,这李家都等了一晚上了!!” 绣陶一惊,自落霞村去邻镇也就一个时辰左右的脚程,中午喜轿下山,这时辰都快半夜了怎么可能没到? 惊愕之余,陆远砚却小大人一样牵住了她的手,对那管家道,“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就去找新娘子。” 落霞村外是一片树林加灌木,陆远砚领着绣陶一路循着送亲路线过去,踩着杂草终于在一个三角岔路口遇上了傅镜尘和楚道,二人盘腿坐着,双目如灯,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 四周被火把照亮,树林里依稀听得到虫子“咕噜咕噜“地叫唤声,可他们看着的那条道上,除了偶尔跳过的蛤蟆和阵阵阴风,什么也没有。 有人打了个寒噤,“他们看什么,莫不是鬼挡道?” 管家搓着胳膊上已经成片冒出的鸡皮疙瘩,“别胡说,老夫在这儿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从没听过什么妖精怪物。” 那人缩了缩脖子,“指不定就有了呢,你看看那些山里的黄皮子,不知道有没有修成仙的。” 绣陶喝道,“别在这儿耸人听闻!” 陆远砚却抬起脑袋,拖着件东西,“姐姐,不是黄皮子,是狐狸。” 手上是几撮黄色的毛,颜色极深,末端处泛着点白,村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狐狸尾巴,而且这狐狸的块头还不小,绣陶当下心里就泛起了嘀咕,虽说山里林间狐狸众多,再怎么着敢往人多的地方跑的也少,更别说这老狐狸肚子里千回百转的,更不可能和人较劲。 绣陶弯下腰,柔声道,“娃娃,你告诉姐姐,这是哪儿来的。” 陆远砚也不打哑谜,“方才我在你那院子里绕了几圈,这些都是在轿子前捡到的。” “轿子?”绣陶这下是真的慌了,“那绣宁?” 陆远砚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师父和师兄,眼中一片澄澈,“放心吧,那个姐姐没事,你们房子里的鬼,也能和狐狸一起被抓住。” 众人听了他刚才那一句话,像吃了定心丸,原本都在发颤,这下全部冷静了下来,只是天色已经全黑,傅镜尘和楚道依旧雕塑般坐着,忽然那道儿上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枯叶被卷起,黑暗中传来了几声奶猫一样的呻吟。 刚刚落下去的鸡皮疙瘩又炸了起来,甚至有人已经哆嗦着双腿儿想要往回逃走,傅镜尘却忽地自地上拾起了一把青铜剑,纵身往前刺去。 青铜剑原先的身周布满铁锈,却在傅镜尘将它刺出去的一瞬发出了锃亮的寒光,这一刺并没有刺到什么,但傅镜尘落到地上时,荒无一人的林间突然传来了奏乐的声音,时大时小,飘飘忽忽。 众人惊慌地望四周看去,林中仿佛燃起无数盏泛红的鬼火,与此同时,一支迎亲的队伍渐渐出现在前方,轿子还是白天的轿子,轿夫也还是白天的轿夫。 只是那些轿夫个个铁青着一张脸,目光空洞,状似虚无,走路也都是浮着,整支队伍比起白天还要壮大些,敲锣打鼓举着灯笼,一派喜庆却死气沉沉。 终于有人忍不住“哇——”地一声跪在了地上,“鬼......鬼......” 一时间人群呼号不止,那队伍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向前行进,绣陶静静的看了半晌,额上已全是冷汗,她突然抽出了陆远砚抓住她的手,向轿子冲去。 她没别的顾虑,只想把轿子里面她的妹妹救回来! 陆远砚一惊,忙喊师父,傅镜尘眉头紧锁,没有回答,手中青铜剑却已经再次起势,贴着绣陶擦了过去。 绣陶已经三俩下拖出了轿子里新娘,一把扯开了盖头,盖头下面的却是绣宁,只不过已经不是白天那张娇艳的脸,而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呆滞,嘴唇像是挣扎了两下,才蹦出一个,“姐。” 绣陶刚想把她拖回去,那柄青铜剑却适时的插进了绣宁大红色的喜袍,将她又狠狠地钉了回去,绣宁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轿子里,绝望地向前伸着手,绣陶刚想质问傅镜尘,却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什么挂住了。 有靠的近的一脸惊恐地扯着嗓子大喊,“大姑娘!!!回来!!” 绣陶闻声别过脸去,却睁大了眼,扯住她衣角的根本不是绣宁,大红的喜服下,是一只红毛狐狸的爪子,而凤冠之下,是一只还沾着泥土腥气,已经腐败了一半的骷髅。 第三十三章:光绪悬案(下) 傅镜尘念了一句咒诀,青铜剑旋身而起,斩断了“新娘子”的脖颈,那只骷髅“咕噜咕噜”滚了两下,落到一边。 一只红毛狐狸自轿子中窜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这只狐狸有半人之高,尾巴已有了分化的迹象,双足点地,像个人一般向人群慌里慌张跑去。 楚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出来,扯出一面卦旗,挡在了狐狸和众人面前,狐狸绕了两圈,眼神开始浑浊,找不到路一般打起转儿来。管家睁大了眼睛,“这是成精了呀!!” 家丁举着火把,那狐狸看不到一般又往回走去,“它这是给困住了?”“自作孽,那卦旗反了阵法,让他自己被困住了。”陆远砚突然眯了眯眼,“只不过狐狸抓住了,这鬼还没抓住。” 人群中悉窸簌簌的响了一阵,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大骂,“你丫吓破胆了?瞎他妈乱跑什么啊?” “诶哟!踩我一脚烂泥!” “欸欸欸,你往林子跑找死哪!!” 陆远砚当即抓了管家,转身向声音发出之处冲了过去,管家被他揪得莫名其妙,“娃娃去哪儿啊啊啊?” 陆远砚头也不回,只追着那道身影进了树林,“去找你家二小姐!” 林子里满是残枝败叶,有个人影着了魔一样往一个方向疯狂的跑去,陆远砚侧着管家紧追不放,与此同时狐腥气也越来越浓烈,管家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像是被什么绊倒在地,火把一照,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这......”管家脸色刷白,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陆远砚却脸色淡然,对着地上那具没了头颅,寿衣腐烂的尸体拜了三拜道,“大叔别怕,这是那狐狸顶颅化人形的好事,现在我要您帮个忙。” 管家早已吓得话都说不齐,双腿软地像面条,火把差点没举稳,幽幽地照着不远处一座墓碑,“先考卢定雍”几个字儿分外明显,那是村子里去世三年一个老人的墓,此时已经被掘开,棺材板散落在一边。 管家咽了口口水,“帮......帮啥?” “把那个人抓住。”陆远砚磕完头,默默地指向不远处,“那就是害你家二小姐的坏人!” 草堆中,渐渐浮起一团乌黑的人影,人影身形巨大,行动也极为缓慢,一步一步往外挪去,陆远砚人小鬼大,说话又带着股清逸儒雅的风范,再加之方才他师父傅镜尘一柄青铜剑让狐狸现了原形,管家虽不个胆子大的,有他在,底气也足了几分,火把往哪儿一招,看清之后,登时大怒。 那他妈分明是个人! 管家举着火把追了出去,那人似乎感到了什么,疯狂的跑了起来,可惜好像身上背着缸米一样吃力,没两步便被管家追上了,对着他的小腿儿就是一脚,那人“诶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借着火光再仔细一看,管家心中怒意更甚,那人是村子里游手好闲的著名懒汉赵三寻,走不动是因为背上背着个人,翻过来一看,正是那绣宁二姑娘。 陆远砚手脚麻利抽出一捆绳子绑住哼哼唧唧的赵三寻道,“就是他,苟同狐狸婚礼抢人!” 管家背起神志不清的绣宁,往赵三寻身上吐了口痰,“简直是混蛋!!有没有王法!” 二人拖着赵三寻,背着绣宁回到大道时,楚道和傅镜尘也已将一只红毛狐狸提在了手里,四周送亲队伍也已恢复了常态,只是鬼打墙久了心力不支,正坐在地上“诶哟诶哟”地哼哼。 那四个轿夫尤为甚,惨白着脸。 傅镜尘见陆远砚回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干的不错。” 陆远砚凑上去贴着傅镜尘“嘿嘿”一顿蹭,“师傅教的好。” 绣陶上去接过自己的妹妹,确定无恙后,居然携着一家老小给陆远砚跪了下来,“谢先生救命之恩。” “先别忙着谢。”傅镜尘将那狐狸举到众人面前,“狐狸修行不易,犯下这种错全因地下这人所指使,你们说说这俩人该如何?” 有人不解,“这赵三寻干啥去了?” 傅镜尘正待解释,陆远砚却忽地眼神一凛,念出一道咒诀,“啊————”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狂嚎,四只闪着精光的笼子突然自天而降,将那四个轿夫关在了里面。 其中三个一脸惊恐,不知发生何事,其中一个双目眦红,手中举刀,惨叫过后,已经成了一只同样的狐狸,只是比起傅镜尘手上这只小了许多。 红狐狸见小狐狸被困,在傅镜尘手中一番挣扎无果,老鼠般叫了两声,眼中竟流出了眼泪。 “赵三寻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想借着狐狸的本事和绣宁二小姐生米煮成熟饭,借此攀上姑娘家的亲,好衣食无忧,而你,想靠着顶颅化成人形,正巧碰上了盗墓的赵三寻,赵三寻愿意帮你,但条件是你帮他玩这么一出。”傅镜尘看着红狐狸,“我说的对不对?” 红狐狸吱了两声,慌忙点头,眼中泪水更甚。 管家大怒,上去对着赵三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无耻!败类!下流!” 赵三寻如何禁得起管家这一打,更是鼻青脸肿,什么都认了。 绣陶看了看怀里的绣宁,又惊又怒,傅镜尘看出她的担忧道,“二小姐无妨,我徒弟楚道在席上便已揪出元凶,只是碍于这红狐狸有些道行,他便一直跟着赵三寻,他没有机会下手。” 绣陶把绣宁又抱紧了三分,恨恨道,“无耻。” “是无耻。”陆远砚点点那红狐狸的额头,又指指笼子里的小狐狸,“你也是有弟弟的人,我要是把你弟弟拖到哪儿给个女疯子做暖床的,你怎么想?” 红狐狸又是吱吱两声,拼命摇头。 楚道一掌拍到他头上,“你哪来这么多龌龊的想头?” “打个比方嘛!”陆远砚抱着脑袋直哼哼,“你不能因为师父打你顺手不打我就把气儿撒我头上。” “你......”楚道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傅镜尘“咳咳”了两声,对绣陶道,“至于这狐狸和人都由您处置,姑娘你觉得该如何?”红狐狸转向绣陶,绣陶咬着牙,她是个心慈的人,赵三寻下流,必然要报官,可这红狐狸苦苦哀求,百年道行已成,如果不是赵三寻鬼迷心窍,也不至于走上这歪门邪道,便对傅镜尘道,“她若是以后不害人,就放了吧。” 狐狸一听,原先绝望的眼神有亮了起来,四条短腿儿扑棱着,连连向绣陶作揖。 傅镜尘惊讶道,“姑娘可真是个心善的人,狐狸是万物中少有能修成仙的,想来这次你放她一马,日后她定会涌泉相报。” 红狐狸忙不迭地点头,傅镜尘自怀中掏出一只瓷挂件挂到红狐狸脖子上,“我念在你非十恶不赦之辈,也未曾对绣宁姑娘有所恶行,你戴上这个,带着你的弟弟走正道修炼去吧。” 红狐狸感激地看了一眼众人,陆远砚吹了声口哨,那笼门应声而开,红狐狸四脚并用跑商前去,叼起小狐狸,又回头看了眼傅镜尘,往山野中奔去。 *********** 周慕书一脸惊讶地听着慕容宇眉飞色舞的讲完这一段,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师祖叫傅镜尘,那傅若凝...... 他的面部表情一直相当容易读懂,慕容宇喝了口茶道,“你想问若凝的事儿?” 周慕书点了点头,“她也姓傅,会不会是......” 慕容宇点点头,“她就是咱师祖和绣陶姑娘的小女儿。” 周慕书哑然,既然如此,傅若凝为什么会跟着陆远砚远到北京,他的父母呢? 车叮叮当当到了一站,有人自月台上陆陆续续的上车,慕容宇看着人群,突然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师祖和绣陶姑娘去的太早了,若凝是个可怜的人。” 第三十四章:尸块 傅镜尘的名声一夜之间传遍了落霞村,绣陶是个知书达理的人,第二天就送上了不少银两和糕点,却被一一回绝。 谦谦君子为人处世最讲究有恩必还,只能让师徒三人先在村里先呆一天,等吃顿好饭再走。 陆远砚和楚道一听,难得流露出小孩子的高兴来,借了渔网和小船就溜出村儿打鱼去了。 傅镜尘在院子里喝着一杯茶,翻弄着那些烧的只剩一点文字的信件,绣陶处理完事儿出来见他发呆,便道,“先生看起来像个书生,想不到本事不小。” “你说这赵三寻如果肯找个活计好好干,兴许你家绣宁就愿意嫁给他了。”傅镜尘叹口气,文不对题的答道,“只知道写一些酸溜溜,不切实际的东西。” 绣陶道,“先生好像于这些颇懂。” “我不懂这些,我只是个算命的,我跟着命走。”傅镜尘突然自袖中掏出一只罗盘,罗盘小巧精致,指针却断在盘内,“我在路上走着,它一路指着落霞村这边,等我走到贵府门前,这针就断了。” “所以说明什么?”绣陶不去看他,只是盯着那罗盘出神。 村口河沟里,陆远砚将一盆水泼到了楚道身上,“你说,是不是你弄坏了师父的罗盘嫁祸给我?” 楚道呛了满口的水,抓起一把水草丢了回去,“去去去,要不是你丫背后推我一把我能摔喽嘛?” “嘿,我告诉你别偷拿,你非得拿。”陆远砚把水草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又甩了回去,“出了事儿全甩我脑袋上,你这师兄当得够可以啊!” 楚道“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溅起一片儿水花儿,喊道,“你不是说师父一般不打你吗?给你点机会呗!” 自此以后,傅镜尘也就在落霞村住下了,不到一年,绣陶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个年代,老姑娘出嫁,小白脸入赘,这些事儿无疑是一枚炸弹炸晕了整个村儿,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数不胜数,可傅镜尘夫妇向来就是平平淡淡的性子,日子就这么悠闲地过去。 又在楚道长到十八岁下山自立门户,陆远砚也满了十四岁那年,绣陶生下了一个女婴,取名傅若凝。 谁都没有想到,在傅若凝长到一岁,新年刚过的一个正月,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却忽然从天而降一场灾难。 江南一带天冬日里寒地冻,再加上冰雪将融,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就能结成冰锥子,时年楚道已不和他们住一起,在附近最繁华镇上开了家古董店,陆远砚裹着师娘新制的棉袄,头上戴着顶虎头帽,就这么呵着寒气兴高采烈的出了村。 虽然平日里师兄弟互相吵架嫌弃,可眼下大过年的也没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两人咋咋呼呼在街上溜达了一上午,临近中午各吃了碗馄饨面,馄饨皮儿薄馅儿香,配上虾壳儿鲜汤,陆远砚吃得“吱溜吱溜”响。 楚道就在氤氲的烧锅气中开了口,“你说咱师父最近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陆远砚包了一口馄饨,含混不清道,“哪里怪?” “总是一副心事不宁的样子。”楚道看着馄饨铺的窝棚顶,“你看,年前我去给他拜早年,师娘不在,他一人坐屋子里,脸色难看的很。” “人嘛,总有些不顺心的时候。”陆远砚往碗里加了点麻油,“说不定是师娘那几个弟弟又惹祸了呗。” 楚道皱了眉头,“可这也太奇怪,我六岁在云梦被他捡到就一直跟着师父闯荡江湖,也没见过他那副表情,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生。” 陆远砚道,“不安生就对了,这当了爹的人,总要比以前稳重,情绪不能外露,不然若凝长大以后肯定成了女疯子。” “去去去,有这么咒孩子的吗。”楚道推了他一把,又把给傅若凝买的新衣服米糖装了一个包裹塞到他怀里,“回去后替我给师父师娘问声好儿。” 陆远砚接了包裹,专心对付碗里剩下的馄饨,又在街市上玩到日薄西山才启程回落霞村。 傅镜尘在他出门儿前再三叮嘱不能贪玩,早点回来,陆远砚看着天上快闭眼的太阳,突然觉得这样回去肯定得挨一顿数落,脑瓜子一转,便踱到了村边儿的一条小溪旁,准备捉几条黄鳝。 冬天溪水冰凉,陆远砚不敢光腿儿下去,便在边上慢慢的转悠着找洞,不一会儿,就找了一窝肥的,心里一高兴正准备下手,却眼尖看到了一样东西。 河里正漂着一条粉色的丝巾。 这本来没什么,家家户户在上游洗了衣服,时常便会顺着水飘下这么一两件衣物,怪就怪在这条丝巾他见过,是落霞村一个姓李的寡妇的,李寡妇家里并不富裕,这样一条丝巾已经戴了很多年,串门走亲戚都见她围着,早已洗的有点发白脱色。 这样一条丝巾居然能不小心丢了? 可陆远砚心情好,没多想,只想着做个顺水人情,便撩了裤腿儿,往水里走去,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丝巾,扯住以后他却愣了,丝巾一路荡荡洒洒的飘下来,上面居然还有不少血渍,同时,漫到他小腿的河水竟渐渐变得猩红,浑浊。 四周突然传来了浓烈异常的血腥气,陆远砚疑惑地往上游看了一眼,双腿就这么软了下来。 水已经尽数被染成了红色,像泥石流般往下翻涌而来,其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尸体,有人的,有动物的。 大多数已经碎成了块状,前天还和他打招呼的王婆婆张大着没了牙的嘴巴自他身边飘过,瞳孔涣散眼白通红,她再也没法说话了,因为头颅被齐根斩下,交口处平整,血早已随河水流空,整颗脑袋就像一个泡发的馒头,臃肿,腐败。 陆远砚踉跄后退了几步,他倒在河边的石头上,石头湿滑冰冷,他极力稳住自己才没摔倒。 同时,他又在满河尸块中又看到了另一样他绝对不敢相信的东西。 他扑进河里抓住了一只手臂,手臂光洁雪白,同样是齐根斩下,上带着一只红玛瑙镯子,这只手的主人今早还刚刚给他熬过小米粥,给他梳了头,笑着送他直到村口。 师娘?如果是绣陶,那他的师父? 陆远砚眼睛发花,他疯了,跌跌撞撞的跑上岸,闭上了眼睛,他希望是自个儿一路上瞎玩累着了,只要一睁眼,一切就会消失不见,还是那条干干净净的河,王婆婆也依旧在村口遛弯,而他的师娘,会带着那只玛瑙镯子在大院儿里等他回去。 小腿在冰冷的河水里浸过,此时风一吹,冷得直发抖,陆远砚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让他更难以想象的画面,依旧是成团的尸块,血流成河,其中还混杂着一柄飘着的青铜宝剑。 轻薄的剑身和熟悉的纹路。 脑子里“嗡——”的一声成了空白,他冲过去,拨开四周的尸块,把剑抱在了怀里,眼睛所涉的地方全是血,漫山遍野的血。 陆远砚再也忍不住,反向跑到一颗树边蹲下狂呕起来,像是要呕到五脏六腑都掏个干净,他是炼器一门弟子,自小也见过不少血腥场景,但以往,有傅镜尘带着他们师兄弟,而眼前的状况,一定是出现了连傅镜尘都对付不了的东西。 答案很显而易见,那他绝不可能对付。 “吱——”有东西咬住了他的裤腿。 陆远砚糊着满脸眼泪低下头,树后伸出了一条红毛大尾巴,是那只尖嘴红狐狸,比起当年更加大了许多,背上背着一只大包裹,脖子上仍挂着那只瓷件儿。 狐狸正死死咬住他的裤腿儿,两只前脚翘起,不停地比划,像是十分焦急,陆远砚急忙擦了把泪,伸手去拆包裹,狐狸顺从的坐下,等扯开包裹皮儿,里头露出一张熟睡的脸蛋来。 “若凝?”陆远砚傻了,正想看看有没有受伤,狐狸又突然一爪子扯住他的裤腿狂叫起来。 他们站的地方是个小树林,原先林中无风,随着狐狸一声狂叫,林子里竟渐渐的有了点动静,那声音由远及近,忽隐忽现。 陆远砚立刻抱紧了傅若凝,转身看向声音响的地方,除了阴冷萧瑟的灌木丛,其他什么也没有。 “吱吱———”狐狸突然更加凄厉的叫了起来,直往上跳去。 陆远砚顺着狐狸的方向抬起脑袋,却在大冬天霎时惊出一头的冷汗,树上垂下了一个人的脑袋,正掉出两颗眼珠盯着他的天灵盖。 见他抬头,那枯死的神经连着的一对儿血淋林的眼球突然“咕噜”转了一下。 第三十五章:屠村 陆远砚当即抱着傅若凝转身就跑,他虽然有少年人心高气傲的一面,但更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树上那玩意儿一怔,两只眼球跟着缩回了血淋淋的眼眶,他的身体是用干草团成,就是一个巨型的草球,草球上有洞,自草球两侧伸出了十来条人的大腿,正前方是一颗人的脑袋。 这些大腿肤色各异,长短各异,像蜘蛛一样伸展开来,脑袋上的脸扭曲了一下,突然朝着陆远砚的方向狂奔起来。 陆远砚头也不敢回,只是那不知道是人还是蜘蛛的怪物跑的极快,两条腿儿斗不过十来条腿儿,这时候,他突然看见了那只红毛狐狸。 他心一横,将手中的傅若凝甩了出去。 红狐狸聪慧,纵身跃起叼着傅若凝就闪身进了山野林间。 在山疙瘩里永远是这些东西的地盘,陆远砚稍稍安心,来不及多想,同时眉头一皱,脚下一转,突然停下了脚步,说来也奇怪,那东西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了下来。 头颅的主人他也认识,是村里的一个屠夫,人高马大,厚唇宽额,为人总是乐呵呵的,此时一张脸孔却十分狰狞,像是想不动刀子就把人生吞活剥了一样。 不就是比狠吗?陆远砚握紧了青铜剑,他必须给红毛狐狸争取更多的时间,才能让傅若凝安全。 陆远砚就和那东西对视着,维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头上冷汗直流,那颗草球由十来条腿儿架起,比他高上了不少,如果他硬攻,蜘蛛怪说不定一屁股墩子就能把他墩扁。 这种情况下,傻子都知道不能硬攻,只能智取。 陆远砚下山走亲戚,身上没带一丁点法器,他也不知道这蜘蛛怪该用什么方法对付,但有一点他很清楚,编织起蜘蛛怪身体的是一种软草,这种草一般不用来烧锅,只用来做引火的引子,最怕潮湿和火。 肉身如果没了,哪怕这怪物再怎么厉害,也会好办许多。 眼下没火,但有一条现成的血河。 陆远砚慢慢的往血河逼近,那东西就在他前面十来米的方向,漠然的和他对视。 河里的血色依旧很浓烈,陆远砚握着青铜剑突然纵身跳了进去,口鼻瞬间被血腥气所淹没。 溪水不深,但水很急,陆远砚只能用青铜剑插进河床,才能尽可能稳住自己不被水流冲走。 他能清晰地感到水下有断裂的残肢擦着身体过去,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个幼童的头颅,正维持着死前那个最惊恐的表情。 头顶骤然一黑,是那只蜘蛛怪没有让他失望,跟纵身跳进了河水,十来条腿儿逐渐铺了开来,竟挡住了水面上一半的光。 陆远砚心中一怒,捏住鼻子抬眼看向那个怪物浸在水里的肚皮,暗黄的秸秆混着软草,已经被泡的烂湿,上面的一道符文却越来越清晰。 “他奶奶的!”陆远砚无心去琢磨那上面画的骡子还是马,咬牙骂道,立刻举起青铜剑刺过去,还不忘用力一搅。 软草泡开之后,一搅就散,在他身周一片水域铺散开来,与此同时,这片水域的血腥气也开始更重,到最后竟然开始有了点粘稠的感觉。 陆远砚猛然自河里冒出头,本来想对着上头再来一剑,但上头似乎不需要他再费心了,草球的里面装着的还是尸体。 只不过外面的是直接隔开的尸体,里面是整齐排列的男女老少,眉心被划开,整齐的躺着,脸上无一不是死前惊恐万分的表情。 屠夫的脸向下浸在水里,陆远砚油过去,强忍恶心掰过他的脑袋,屠夫嘴巴被捏的张开,竟然吐出了一枚骨制残片。 再捅捅那怪物已经和一张猪皮一样浮在了水面上。 陆远砚看了眼骨片,上面刻着一些他也不认识的文字,从秦篆到白话,他不说认得全也知道大多数,可这枚骨片上的文字更像是标记,他琢磨了会儿,决定先把残片收进口袋,等以后再说。 他猛地吐出口中一股呆着腥气的河水,翻身上岸,全身上下的蓝布新袄子已经成了红褐色。 陆远砚打了个寒噤,往林子里喊了几身,红狐狸就冒出个绒脑袋窜了出来,两人一狐就这么拼命往山下集镇跑去。 到楚道的古董铺子时,天上已经全黑,只剩下几点依稀的星光。 楚道还未睡着,开了门,就只见到一只血红的狐狸,一个血红的人,血红的人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 陆远砚草草的说了事情的经过,楚道看过那枚骨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当即拿了一些法器,彼时楚道已经学有所成,安顿好傅若凝,两人拿了火折子,摸着黑,回了落霞村。 狐狸“吱吱”两声,执意跟着,陆远砚看了眼她,点了点头。 尸体已经被冲到了下游,堆成了一堆,包括那个被软草裹着的屠夫尸体,楚道举着灯笼,皱着眉头翻了两下突然道,“凶多吉少。” 陆远砚沉声道,“你指什么?” 其实指什么,他们心都清楚。 楚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道,“悄悄的,先回村看看。” 落霞村在黑暗中凝成一片高高低低的黑影,刚到村口牌坊楼梯处,血腥气就已经浓到呛鼻。 楚道捂了鼻子,几人直奔大院儿,大院儿安静异常,像是所有人都已经入了睡。 蹑手蹑脚地开了大院儿的门,里面仍旧是新年的气象,墙上挂着腊肉和咸鱼,锅里是已经凉掉的玉米粥。 盛了一半的小碗,说明还在吃早饭的时候,这里便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戮。 屋子里全是四散的血迹,但看不到一具尸体。 陆远砚匆匆忙忙在大院里找了起来,从楼上到楼下,终于在走进祠堂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楚道闻声赶到,却也傻在了当场。 傅镜尘背对着他们跪在一溜的漆黑的牌位前,像是一个跪拜的姿势,可火折子照过去,背后却陡然是一柄长刀。 楚道忍住悲痛,上前默默的取下长刀,默默的将尸体放平,又将伤口处检查一通,最后木讷地吐出两个字,“自杀。” 陆远砚想嚎啕大哭,可是他不能,屠村的人身份不知,躲在哪儿未明,那些人是连傅镜尘都毫无办法只能自杀的生物,如果这个时候发出巨大的动静被抓住,以他们两人的本事下场估计也是被丢进小溪里喂鱼。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终于,楚道抹了把眼泪,咬牙背起傅镜尘的尸体,拼命压低了声音,“走,先回去!” 陆远砚举着火折子,踉跄着站起来,两人鬼鬼祟祟摸到了门外,又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背着陆远砚的尸体一路冲出了村子。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的镇上,红毛狐狸一路跟着。 第二天,楚道出门找棺材铺,陆远砚跪在塌边,边给傅镜尘擦身体边哭。 狐狸原本守着熟睡的傅若凝,却突然跳了起来,扑到傅镜尘的尸体上,在伤口处扒拉什么。 陆远砚擦了把泪,一掌拍开狐狸,“你做什么?!” 狐狸急得直比划,陆远砚这才惊觉出不对劲,伤口的皮肉里似乎夹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他边心道师父对不住了,边慢慢将伤口拨开,自里头取出了一只沾着血肉的银管来。 楚道正领着入殓的人回来,他赶忙将东西藏到身后。 傅镜尘的葬礼很简单,一日便草草结束,他们没敢再回落霞村,楚道落了古董铺子的门儿,他才拿出那只银管。 “这是什么?”楚道有些疑惑的接过。 陆远砚抱着牌位,他已经哭了一天,嗓子完全是哑的,“我在师父的伤口里发现的。” 楚道把那只银管在灯下转了两圈,终于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骨片上的文字他也不认得,而这只银管上也有着同样的文字。 他突然将银管往火上一伸,里面立刻噼里啪啦作响,楚道又立刻缩回了手。 陆远砚看的一头雾水。 楚道皱着眉头道,“这并不是银,是几种金器相混成的,里面有东西,我不能冒然打开。” 陆远砚只晓得这东西能藏在傅镜尘的心口就绝对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那怎么办?” 楚道将银管和骨片收进一只袋子,果断道,“明天立刻走,你呆着若凝回北京,我去处理这个,处理完了,立刻去北京找你会和。” “那......”陆远砚其实很想问村子里一大家子怎么办,他还是没能问出口,眼下的境况,那帮禽兽躲在暗处,他们处理了傅镜尘的尸身,极有可能被发现,回去无疑是送死。 思考了一晚上,陆远砚没有再纠结太多,楚道的办法的确是眼下最周全的。 天蒙蒙亮,四周大雾迷人眼,陆远砚便抱着傅若凝坐着一辆马车上了去北京的官道。 楚道骑着一匹马,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转身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1908年,慈禧光绪双双离世,江浙马道的一个清晨,师兄弟俩自此分别。 第三十六章:土匪 桌上的茶水框里哐当已经换了三道洒了三道,慕容宇的桃酥也已经见了底儿,只剩下一点碎屑,被他沾在手指上伸到窗户外头喂鸟,周慕书突然没了再看书的心思,把《新青年》胡乱一团,塞进了背包里,仰面叹了口气。 慕容宇喂完了鸟,拍拍手道,“我师父离开足足三年才有了点消息,期间回北京收了我这么个徒弟,屁股一转又走了,师叔听说他在慕容府,当天就驾着辆驴车过来拿人,结果只碰上一个还在尿裤子的我,然后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上演这么几遭,我那师叔的性子也就越磨越古怪,你说本来挺好的俩兄弟,通个信都能用八股文对骂起来,啧啧啧。” 周慕书喝了口水道,“欸,那坎子山又是怎么个说法?” “嘿,我都忘了这茬子。”慕容宇一拍脑袋,间谍似的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没几个人后朝周慕书神秘的招了招手,周慕书会意凑上去。 慕容宇的解释简洁明了,就三个字儿,“藏宝图。” “藏宝图?!”周慕书声音都变了,把包儿一摔,“你他娘的驴我呢?” 慕容宇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巴,眉毛都扭了,“你丫能不能小声点?!” 两人隔了张桌子,姿势颇为诡异,周慕书赶忙点了点头。 慕容宇放开他,叹了口气道,“我他妈也不信,藏宝图?跟那些个梨园里演的一样,可我师父说是,我又能怎么地,他只跟我说有东西埋在师祖的老窝云梦坎子山,他这七八年有空就往哪儿跑,听说设了不少阵,得高手帮忙才能进去。” 慕容宇又道,“还有,你别看那个姓江的娘娘腔是个梨园大拿,人上过战场,虽说脾气讨打点,身手那是真不错。” 周慕书突然觉得这小子除了有点愣头青,闲下来的时候还有点话痨。 “好了,我信。”周慕书及时的挥了挥手,“那你认识咱这次去找的纪八荒吗?” 慕容宇道,“我哪知道,虽然我师父是在外面晃荡的多,但论人脉,我师叔的狐朋狗友绝对是上天入地。” 周慕书想到葛老五,的确是上天入地,默默地点了下头,想到包里还放着那张字条,掏出来又看了一遍,杭州刘家巷十八号,他连杭州都没去过,更别细提到哪条巷子哪个鸡窝,他突然想到一点,抬头道,“慕容宇,你出过北京城吗?” “别喊我这姓氏,老怪了,叫我小宇就成。”慕容宇挠挠头,“去过广州上海,基本都我姐我爹带着我,自个儿出门倒是第一次。” 周慕书叹口气,心道完了,等于带了个孩子出门,翻了翻傅若凝给他的钱包,里面居然掉出了几颗黄油纸包的糖果,慕容宇探过头,拿了一颗塞进嘴里,“哟呵,小姑娘对你有点意思啊。” “一小孩儿懂什么。”周慕书苦笑,默默地把钱包又塞进了背包。 慕容宇“嘿嘿”道,“你还真别说,你这年纪放前二十年前早就孩子生了一打了。” 周慕书把剩下的糖果全塞到了他的嘴里才勉强堵住源源不绝的话题。 当天下午近七点,火车终于在清泰火车站靠了站,俩人身上带的东西都很简易,杭州城气温比起北京还要凉爽些,天还没有全黑,周慕书出了站就上去拉住了一个黄包车车夫,车夫一张黝黑的脸上两只聚光的小眼睛,看起来十分精明,一张生意上门喜滋滋的脸,殷勤道,“二位小爷打哪儿去?” 周慕书道,“刘家巷十八号。” 车夫脸色忽地一变,拉起车杆就想跑,边跑边道,“不认识,不认识。” 慕容宇已经一皮靴登在了车轮儿上,嗤道,“你这在杭州城每天拉客跑腿儿的,你跟我说不认识?” 慕容宇力气不小,又一副纨绔少爷的样子,车夫只能哭丧着脸挑软柿子捏,可怜巴巴地转向周慕书,“我说这位爷,我是真不认识,您另请高明吧。” “算了算了。”周慕书息事宁人,拨开慕容宇的腿,“让他走吧,再找一个不就得了。” 慕容宇瞪了车夫一眼,车夫一个寒噤,赶忙千恩万谢地跑出去老远,还心有余悸地往这边看看。 “那厮明明是不愿意载!”慕容宇指指车夫跑走的方向。 周慕书道,“你怎么知道?” “我......”慕容宇语塞半天,“我感觉得到!” “得了吧你。”周慕书叹口气,“出门在外,少惹是生非。” 虽说慕容宇少爷脾气,但好在楚道教育不错,对周慕书这个没啥本事的名义上的师兄还是服气的,很快就安静下来,周慕书又看了遍那张纸条,皱起了眉头,其实他也能感觉到那个车夫身上对“刘家巷”这个名词本能的抗拒。 可没道理啊?阴曹地府都去过了,陆远砚还能把他俩往什么地方推? 慕容宇又去问了几个,都是摇摇手,逃命似的跑了,只得耷拉着脑袋回来,“接下来怎么办?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呗。”周慕书把字条儿塞进兜里。 慕容宇叹道,“再找一个还这样儿怎么办?” 周慕书看看半黑的天儿道,“那就用暴力。” 慕容宇喜道,“好嘞。” 周慕书抬眼突然就看到不远处有个老头子守着黄包车正蹲着抽水烟,老头子精瘦,胳膊上肌肉不少,见他看过来,一高兴,拉着黄包车就过来了,一样的开场白,“二位爷去哪儿?” 慕容宇眼疾手快地翻身上了车,“刘家巷十八号。” 周慕书眯眼看他,老头子果然又是脸色一变,但却没像上一个那样儿慌里慌张的跑开,而是眼珠一转,弯了腰,“好嘞好嘞,咱这就走。” 老头子麻溜的降了车子邀周慕书上去,乐呵呵道,“这位小爷倒是身手不错,跳得可快。” 周慕书笑着钻进车里挨着慕容宇坐下,“是嘛,是挺厉害的。” 老头子肌肉果然不是白长的,一路车子又平又稳不带喘气儿,还能和他们闲扯几句,就是一口浓重的苏杭味儿让俩北方人听的吃力。 老头子颠巴颠巴道,“你们二位那儿来的?杭州呆多久,走亲戚还是玩西湖?” 慕容宇笑道,“走亲戚。” “呵。”老头子用脖子上快成黑的白毛巾囫囵擦了把汗,“您亲戚住刘家巷啊?真了不得。” 周慕书狐疑,“怎么了?” “没啥,就是远。”老头子砸吧砸吧嘴,“还有这价钱有点高。” 慕容宇挑眉看了周慕书一眼,意思很明显:咱这是要被宰,周慕书朝他笑了笑,意思也很明显:别装蒜,被宰的不一定是谁。 拉了好一会儿,黄包车嘎吱嘎吱进了条偏僻的巷子,眼下天已经全黑,老头子放下了车子,在黑暗中转身笑了一下,有些瘆人,“您下车吧,刘家巷十八号。” 慕容宇二话不说提着包先下了车,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巷子里看了一遭道,“这他娘的是刘家巷?” 老头子“嘿嘿”一笑,声音居然有些阴森,短褂下一把匕首寒光凛凛,“吃人不吐骨,人人都不敢来的阎王窟被您二位赶上了。” “哦?您也是北方人?”慕容宇显然也已经看到了那把匕首,却伸了个懒腰,活络了一下筋骨,把包放在了地上,左手一拳就甩在了老头子脸上,往后跳了几步笑道,“那更好办了。” 周慕书还坐在黄包车里看着,慕容宇老爹是督军,身手从小就练,但却不是寻常的武术打法,五指弯成鹰勾状,出手迅猛,每一下都正中要害,老头子精瘦,虽然出手也狠戾,但体力上终究敌不过少年人,两三下便被撂在地上,慕容宇立即跳上去反手扣住了老头子。 慕容宇笑道,“咱今天玩的就是黑吃黑。” 老头脸擦在地上阴毒一笑,“还以为是那金窝窝里的公子哥儿,想不到也是同行,可这是杭州城,你就不怕老子有帮手?” “怕。”周慕书也笑笑蹲到老头子身边,手里头抓着把慕容宇递给他的银壳小手枪,心道装一把大哥的感觉真他娘的爽。 慕容宇手下又重了点,笑道,“您老人家要真有帮手,也不怕回去被剐?我说的对吗?庆帮。” 老头子终于闷声不说话了,眼睛也倔强的闭了起来,一副等死的惨状。 虽然北京离杭州远的很,周慕书也听说过这个所谓“庆帮”的大名,他们说的好听些是个学习青帮势力的小帮派,说的难听些就是些往脸上贴金的土匪窝子,宣统刚兴起,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散乱,内讧常有,督军也没法管,黄包车载人抢劫也是常用手段。 散乱土匪自私,虽然所谓庆帮帮规颇多也狠,但还是有胆儿肥的为了钱拉了客自个儿吃独食,想不到他俩一下车就给碰上了一个。 慕容宇眼尖鼻子灵,一早就看了出来,这才来了个瓮中捉鳖。 “我们也不想要您的命。”周慕书拉了枪栓,“您这一行什么角疙瘩一定都去过,我就想问问这刘家巷到底怎么回事,为啥我们喊了几个车夫都一副要他们下黄泉的模样?” 老头子鼻孔里“哼哼”两声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慕容宇气儿不打一处来,手下又用力,差点没把老头子掐的口吐白沫,“你丫说不说?” “别下狠手。”周慕书知道慕容宇个愣头青没分寸,低声劝道,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元,“您出来吃独食,想必也有难处,这样,我也不要您带我们去,只要指条明路,今晚上车钱照付。” 老头子终于睁了睁眼,像是不敢相信的看了看周慕书。 周慕书枪依旧举着,笃定地点了点头,老头子终于垂下了眼皮儿,蹦出了一句地道的北京话,“刘家巷在郊区,那儿闹鬼。” 第三十七章:纪八荒 闹鬼? 周慕书语塞了,要说闹鬼这档子事儿搁以前他绝对会怕,但经过陆远砚在酆都给他那么一折腾,除了相处没多久的那几个被绿脸翡翠怪打趴下的前清怨魂,遇上的都是些吃饼砍价的鬼,想到这儿,心里头恐惧就下去了一半儿。 再看慕容宇,一样是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对老头子道,“说具体点。” 老头子吃痛,龇牙咧嘴道,“您先放开我成不?” 慕容宇哼道,“放开你你跑了咋办?” 老头子气焰下去以后就跟蔫了一样,无力的挣扎了两下,叹口气道,“你二位爷一个武功盖世一个拿着杆枪,我一半截身子入土的能怎么着啊?” 慕容宇看了一眼周慕书,周慕书看了眼老头子,朝慕容宇点点头,老头子果然没啥力气了,慢悠悠地爬起来,掸了掸裤腿儿上的灰,“您二位到底是干啥的?” 慕容宇嘿嘿笑道,“咱是茅山上下来的,鬼啊怪的是咱老伙计,有啥事儿您尽管说~” 老头子捏捏自己的肩膀,“诶哟,诶哟”两声道,“您真要去刘家巷啊?那地儿有什么亲戚可走?都荒镇了。” “荒镇??”周慕书奇道,“是个镇子?怎么听着像个巷子?” “不是巷子。”老头子略沮丧的坐在了巷子角,看来被慕容宇打的不轻,“有烟吗?” “嘿~”慕容宇气得拳头又亮了起来,周慕书忙把他推开,哭笑不得,“我说老爷子,您要不要去西餐厅再来杯酒啊?” 老头子眼睛一瞪,“那敢情好,咱边吃边说。” “你大爷的!”慕容宇忍无可忍。 周慕书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开,掏出一个大洋吹出一声儿响放到老头子耳边,笑道,“那就简要的说,说完了给咱哥俩指条明路,您再去西餐厅好好吃一顿。” 老头子看着那大洋,咽了咽口水,居然从自个儿兜里掏出一根儿皱巴巴的烟卷,划了根火柴,慢悠悠地抽了起来。 慕容宇怒道,“你丫不是有烟么?” 老头子吐了个烟圈,呛道,“我哪知道你俩穿的周五郑王的,连根儿像样的烟都没有。” 周慕书道,“别打岔,好好说。” 老头子叹口气,又恢复了开始浓重的南方腔调,“刘家巷啊,满清的时候儿,可是个好地儿,有个刘氏家族靠着船舶生意发了财,当时生意都做到了皇家,名气大得很,所以外人干脆就叫他家那个镇子刘家巷,只是后来英国人打过来,他们就没落了,一个镇子差不多都搬空了,那儿也开始闹鬼,只要有人敢进去,那是绝对出不来。” 周慕书道,“既然是个活人住过的地儿,再怎么着,尸体也能出来啊?” 老头子眼睛一眯,“我又没进去过,哪知道那么多细节,只是那儿有怪物大家都心知肚明,更何况那破镇子说是靠山背水风水宝地,还不成了阎王殿,谁知道有什么东西藏在深山老林啊?再说,也没谁有事没事儿进那么个破落地儿作死啊?” 慕容宇道,“那刘家巷那些人的后人呢?不回来了?” “逃的逃,走的走。”老头烟卷火星忽明忽暗,“有些卷了钱去了国外,那儿还有什么后人呐,您二位要真要去,我能给你们稍一程,但话说回来......” 老头眼中精光一闪,手指头捻了捻。 周慕书心道得,这是要钱呢,好在陆远砚还算大方,盘缠足够,丢了几个大洋给那老头子,老头子就呲着豁牙掂了掂笑道,“这位爷大方,只是这天儿已经晚了,您要不去个旅店歇息,明儿个我去接您去。” 慕容宇一脚蹬在他身侧的砖墙上,“你个土匪的话能信吗?拿了钱跑路咋办?” 老头子气得一拍胸脯,地地道道地来了句京腔,“我纪八荒什么人呐,那也是杭州土匪窝子庆帮有名有姓有头脸的人,那得是说到做到!” 此话一出,两人都惊呆了,周慕书把这个干巴巴的老土匪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唯恐自己听错了,磕磕巴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到做到!”老头子继续拍胸脯。 周慕书快崩溃了,陆远砚让他来找的人竟然是个土匪?这比江一若让他去梨园唱花旦更不可思议。 同样傻了眼的还有慕容宇,但他反应快些,对老头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纪八荒。”老头子莫名其妙的又复述了一遍。 周慕书有些急眼了,“哪个纪?哪个八?哪个荒?” 老头子有些被他吓到了,忙举起手道,“纪昀的纪,七八的八,荒唐的荒!” 慕容宇道,“假名??” 老头子耿直的点头,“真名。” 慕容宇声音都变了,“会不会是重名?” 周慕书哑然,“不会这么巧吧。” 老头子举着双手做投降状,“还真不是巧,这城里叫纪八荒的多了去了。” 周慕书扶着额头稍稍冷静下来,“这么多姓纪的?” “不是。”老头子摇摇脑袋,“我出生那年,有次大瘟疫,有个老神仙说给那一年新出生的孩子取这个名儿就能躲过一劫,刚开始你说谁信呐,还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外姓的名儿,搁谁家谁都不乐意。” 周慕书奇道,“那后来怎么又乐意了?” 老头子得寸进尺,拿眼睛瞅他那钱袋儿,周慕书无奈,又丢过去一个大洋,老头子这才洋洋洒洒地说了下去。 “我那时候有个贱名叫裘狗儿,那老神仙见人家不愿意,也没强求,那时候有个村妇已经死了全家,就剩个遗腹子独苗苗,死马当活马医,叫了纪八荒,结果你说呢,全村就她一个人家孩子没事儿,其他都中了招儿,接过老神仙又跑了回来,还带了不少仙草让我们熬汤喝。” 老头子仰起了头,“你说也奇了,喝了仙草药,取名纪八荒,一辈子无病无灾活到现在,所以我啊,这辈子都谢谢那老神仙赐名。” 慕容宇还想再追问什么,周慕书抢先拦住他开了口,“挺好的,你现在就送我们去找间店子住下来,明儿个咱去刘家巷再议,不要黑店。” “我哪儿敢呐。”老头子缩了缩脑袋,让他俩上了车,又“哼哧哼哧”地拉出了巷子。 这回老头子确实没坑他们,把他们拉倒了一间西湖边上的旅馆,三层小洋楼,牌匾上头写着东聆会馆,老头子定好了明儿个八点来接以后,忙不迭地拉着车跑了路。 俩人进去一问价格,周慕书就傻了,暗骂道这不是黑店真他妈胜似黑店啊! 还没反应过来,慕容宇就已经先结了账,富家公子阔气写在脸上,朝他大度一摆手,“孝敬师兄应该的!更何况今天那老土匪吸了你不少血,弟弟我这钱该出该出!” 周慕书啧啧两声,等终于安生了,慕容宇才瘫在座上,扯开领带道,“你说吧,关于那老头子叫纪八荒,问题在哪儿?” 周慕书拉开窗帘让凉风灌进来一点儿,发现这儿正巧在西湖东边,能看到渔船上的灯火,怪不得叫东聆会馆,他叹口气道,“你怎么想?” 慕容宇吃完他钱包里最后一颗糖,“还能怎么想,一,纪八荒是老头那个村子的里的孩子之一,二,纯粹的巧合。” “我怎么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周慕书坐到了边儿上,“那个给他们取名的老神仙,就是纪八荒本人。” 第三十八章:湖 慕容宇忍不住抖了一抖,抱紧了胳膊,“我怎么听这说法瘆得慌,刚那老头说了,老神仙在他出生那年就在了,看他那样子怎么也得七八十了,老神仙要活到现在,岂不成了老妖怪?” “咱见到的怪物还少么?”周慕书瞥他一眼,有句话他没敢说,其实他觉得陆远砚本身就是个怪物。 “那倒是不少。”慕容宇很容易就被套着走,一圈就中计,“那这种可能还真有,咱们怎么办啊?” 周慕书叹口气道,“还能怎么办,等那老小子明儿个过来,拉咱去刘家巷看看再做打算。” “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啥的?”慕容宇不解,“自个儿没后,让一帮孩子跟着姓纪,当他老纪家的后人?” “那干嘛都叫纪八荒啊。”周慕书看着西湖,手里玩着一把火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慕容宇见他神神秘秘,皱眉道,“什么可能?” 周慕书将手里的火柴往桌上一撒,“大海捞针。” “你是说......”慕容宇理解力很强,“他为了不让人找到他?所以造出一片火柴。” “可以这么说。”周慕书道,可又立刻推翻了自个儿的想法,“那他为啥不干脆改名?”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慕容宇挑起一根火柴,“我师父说,人的名字其实就包含了很多,尤其是道门中人,有时候名字往往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咒,不能说改就改。” “如果是这样,他躲在刘家巷也有了解释,可谁在找他呢?”周慕书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在解毛线,结果就是越解越乱,乱成一团。 慕容宇比一根筋比他看得开些,在床上滚了两圈,“逮到他问个清楚不就好了。”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还马马虎虎算舒坦,马马虎虎是因为一下火车就听说刘家巷是个鬼地方,还算舒坦是因为这东聆会馆贵成这样,如果还不舒坦,慕容宇估计能拆了他的招牌。 两人也没什么心情,胡乱吃了点早饭,就坐在会馆窗口看外面人来人往的人群发呆,比起周慕书小时候,已经基本上看不到梳着辫子的人,满大街的商行西式糕点房,好像确实是一个时代过去了。 怀表指到八点,纪八荒果然应邀前来,叼着根油条,居然拉了辆驴车停在了洋房汽车的大道中央,引得路过的贵妇小姐纷纷侧目,有些是好奇,更多是用帕子捂着嘴巴走开。 周慕书恨不得找个缝儿缩进去,他突然觉得自个儿搭理这老头子就是欠,慕容宇却还格外兴奋,出了门儿就抱住了花驴子一通好奇的上摸下摸。 偏纪八荒还很热情的挥挥手,嗓门儿“哟,二位爷!” 花驴子嚼着根萝卜颇为友好的蹭蹭慕容宇。 慕容宇道,“你黄包车呢?” 纪八荒顺顺驴子的毛儿,“要那玩意儿干啥,馍馍比我跑得快。” 周慕书跳上驴车道,“是不是价钱还贵点?” “那是。”纪八荒瞪大了眼睛,套绳子赶驴,“我一天一根胡萝卜就能养活,它得两根,所以这价钱得翻倍。” 慕容宇也不嫌弃,坐到干草堆里笑道,“怎么叫馍馍,这名字不错啊。” 纪八荒这回倒没闲扯淡,上了路叹口气道,“兵荒马乱的,它还是个驴崽子的时候,我还没进帮,那时候每天吃不饱,穿不暖,最喜欢的就是热馍馍,所以就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 慕容宇颇担心的看看驴子的背影,“那它跑得动吗?” 纪八荒一拍驴屁股,花驴子“扑哧”一声蹦跶出去老远,慕容宇一个前倾,还好被周慕书拉住,惊魂未定道,“小弟有眼无珠,驴兄英勇无比。” “那是,我家馍馍今儿早上吃了四根萝卜。”纪八荒赶着车哒哒地跑,很快,小驴车的优势就出来了,过了城区,上了汽车开不了的乡间小路,开始还有人群在稻田里割稻,渐渐的,连只鸟都看不见了,似乎就剩下他们三个人和一头驴。 馍馍还是跑得飞快,蹬起一路的烂泥,慕容宇在车上晃晃悠悠惊恐道,“你丫不会把我们拖到那儿杀人抢劫吧?” 纪八荒啐了一口道,“老爷子我虽然是土匪!但也是有帮会的!盗亦有道,我如果一开始就没答应你们,这事儿我确实干得出来,但要是答应了再干,那就是他娘的给庆帮抹黑!” 周慕书道,“你倒有骨气。” “那当然。”纪八荒拍着馍馍的屁股,馍馍得到鼓励般越跑越快,终于奔波过了一片荒原,在中午之前停在了一片澄澈的湖边,湖上有架木桥,能看到不远处山脚下成片成片的竹林和一些颇为高大但破落的瓦房屋顶。 慕容宇率先背了包从驴车上跳下来,从纪八荒的布袋子里掏出了一根胡萝卜喂给馍馍,馍馍“嘎吱嘎吱”地吃了个精光,满足的打了个嗝,慕容宇拍拍馍馍,“干的好,兄弟。” 纪八荒哭丧着脸,“这可是我的口粮啊!” 周慕书从包里掏出两个真馍馍扔给他,“这地儿你要不说是个荒镇,我肯定觉得是个人间仙境。” 纪八荒也不拒绝,把馍馍装进包里道,“往下我就不敢进去了,过了这桥就能看见镇子的牌坊,您自个儿成仙去吧。” “还土匪呢,瞅你那怂样儿。”慕容宇甩甩背包,率先上了跳上了木板桥。 纪八荒缩缩脖子,带着馍馍转身就走,周慕书赶忙跟着上去,刚踩上去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脚底下的木板相当脆,感觉有些像当初在恶狗岭地洞里的岩石,能从有些潮湿生苔的缝隙里看到底下碧绿的湖水,水里飘着一些张牙舞爪的不知名水草。 慕容宇往前走了几步,身后馍馍突然撂了蹶子,扯着嗓子狂嘶起来,惊起了竹林里的一片乌鸦。 “欸欸欸!你发什么疯!”纪八荒被馍馍一踢,差点没摔个狗啃泥,同时,周慕书侧头往前看去,瞳孔猛然一缩,大声喊道,“小宇蹲下!” 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周慕书的语气完全是命令式的,所以慕容宇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即蹲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的头顶擦过了一条光影般的黑色躯体,动作极快,看不清是个什么,只知道在那道身影划过去之后,水面上窜起一丈多高的水花儿,这意味着不管是鱼还是蛇,那东西的块头都一定不会小。 慕容宇瘫坐在桥上,周慕书赶忙扯起他就往回拖,纪八荒早吓傻了,愣愣道,“那那那那......是个啥玩意儿?!” 周慕书直把慕容宇拖出去老远才倒在了地上,“你看清是什么了没?蛇还是虫?” 经验之谈,他现在只能想到这两种生物。 慕容宇脸色煞白,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慕书摸出口袋里那块玉塞到他手里,“冷静一下。” 纪八荒还算客气,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小心翼翼的凑上来,“二位爷,早说了这地儿邪气的狠,农田都在十里开外,咱现在走可还来得及。” 周慕书想留下他做个帮手,但又不想无辜的人受牵连,犹豫地看向湖面,虽然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碧绿色,可谁知道下面藏着什么玩意儿? 慕容宇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不是蛇也不是虫子,是排成一排,手掌大小的落水鬼。” 第三十九章:落水鬼 落水鬼,顾名思义,落进水里成的鬼,倒不是什么真的鬼,而是种喜欢拖人下水的猴子,所以南方人管他们叫水猴子,水里力逾千斤,案上拿不动草杆。 纪八荒当时就叫了起来,“这位爷,你是不是看错了,水猴子哪有手掌大小的?那都站起来有小孩高!” “我绝对没看错。”慕容宇道,“很小,没有嘴唇,眼睛是红的。” 周慕书沉声道,“你见过落水鬼?” 确实,这东西传说的多,眼见为实的少。 “嗯。”慕容宇突然有些语塞,只重重点了点头,“小时候有一次遇到过,那模样,我终生难忘。” 包括周慕书在内,三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纪八荒抽了根卷烟道,“不是爷不义气,只是这玩意儿哪怕在水里就算了,排成一排蹦跶上来岂不是要了人的老命?” 周慕书看着远处荒废的镇子,“那有什么办法么?” “办法肯定有。”纪八荒道,“现在你们跟我坐馍馍回去,多付点钱,然后二位在杭州好好玩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周慕书摇摇头,往水里丢了快石子儿,依旧没什么动静,“这个恐怕不行。” “那你们也别折腾了。”纪八荒道,“他们在水里他就是大爷,这地儿几十年都不敢来个人,估摸着也饿了几十年,你们只要走上那桥啊,就等着被拖进水吧!” “那是不是只要引它们上了岸,就有了办法?”周慕书望着湖面,突然站起了身。【ㄨ】 慕容宇道,“你想干什么?” 周慕书道,“你枪的准头怎么样?” 慕容宇抱紧了胸口口袋的枪摇头,“不怎么样。” 纪八荒看了看气氛,再次牵了馍馍不带留恋的转身就走,“那我就不奉陪了。” 周慕书转身朝慕容宇蹲下道,“一会儿我上去站着,看到那东西出来,你立刻开枪。” “你不要命了?”慕容宇哑然,“子弹擦着脑门儿过去,搞不好就挂了。” “我最要的就是命,你好好想想,眼下我们没其他办法了。”周慕书拍拍他的肩膀,摸出包里的刀握住,又四处打量了下,从荒草堆里拾起一根不知道哪年掉下的枯枝儿防身,他们这回过来找纪八荒,被陆远砚说的纯粹当是走个亲戚,除了慕容宇那把随身带着的枪和陆远砚塞给他的一把刀,就只剩下那个浑身谜团的水盂儿有点威力,可这威力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用。 现如今倒好,就跟取西经一样,还得闯过九九八十一关,偏偏遇到的还不是女儿国,是六耳猕猴。 慕容宇低着头半晌像是同意了他的说法,银枪握在了手上,朝他点点头。 周慕书握紧了手里的“武器”,定定心,走上了桥,木板“嘎吱”响了一声,心也跳了一下。 二人都紧张地四处看看,水面如镜,毫无波澜。 “嘎吱——”木板又响了一声,脚下年久失修的腐朽感也越来越重。 头上渗出冷汗,四周空旷,周慕书再次不安的看了看四周,那种当活靶子的感觉绝对不好受,打个比方就像狂风暴雨天,明知道被雷劈了会死,还是成了那最高峰处的避雷针,天上蓝紫交错,随时都可能把你劈得焦烂。 周慕书蚂蚁一样往前行进,每走一步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一层,同时心里的疑问也多一层,为什么水猴子还没出来溜达? 等他走完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木桥时,除了身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以外,什么也没发生。 “好像没什么事儿!”周慕书对着对岸的慕容宇喊了一声。 慕容宇一直绷紧着神经,看着周慕书过去,听这一喊,长舒了口气,枪别在腰上,开始往桥上跑去。 桥板“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周慕书听得寒毛直竖,慕容宇似乎是速战速决型,腿脚麻利地冲向对岸。 眼看着慕容宇已经跳了过来,周慕书稍稍松了口气,桥上却突然一震,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了慕容宇的脑袋上。 没有出水的声音,而是一声“嘎达——”,撞开木板的声音,干脆直接,桥上赫然裂开了一只不小的破洞。 因为前车之鉴,慕容宇反应更加迅速,一个平沙落雁式就扎进了这头的干草堆中,反手对着黑影就是一枪。 这一枪正好打在黑影的正前方,打落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滚了两圈,正好停在了周慕书脚边,慕容宇连滚带爬的冲进树林,黑影被打得抽搐了一下,以旋即以非人的速度穿过破洞再次缩回了湖中。 慕容宇自草堆中抬起脑袋,“那玩意儿是啥?” “猴子,应该死了。”周慕书探了下鼻息,才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似人非人的东西,真的只有巴掌大小,眼睛已经阖上,没有嘴唇,牙齿直接暴露在外,呈灰黑色且尖长,后脑上分泌着一团甜腥的透明粘液,尾巴上有血,除此以外全部是一只灰毛猴子的特征。 慕容宇还握着手枪,上前看了一眼,立即转过身去,差点没恶心吐,“你跟我说这他娘的是猴子?!”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周慕书也觉得恶心,把水猴子的尸体放上了干草,掏出刀子挑开了黏乎乎散发着湖水气息的皮毛,突然觉得有了点不对劲,“为什么是干的?” 慕容宇心有余悸的看了眼地上的猴子尸体,狐疑道,“不是从水里蹦出来的吗?怎么会是干的?” 周慕书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你说他们会不会是第一次出来以后就一直趴在桥底等时机?” “不...不会吧。”慕容宇说话也有些磕巴,但是瞬间又沉默了,除了这种可能,似乎没有其他可以解释,总不能说这东西能在岸上散步遛弯吧,那是扯淡,两人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谁都不想再多说一句。 毕竟被这种东西盯着,不是什么舒坦的事儿。 但很快,更让他们震惊的事情在后面。 周慕书挑开的皮毛底下拱了拱,接着挤出来一条肥胖的白虫子,虫子很小,两人都认得那是茅坑的好伙伴。 “已经......生蛆了?”慕容宇目瞪口呆,“生的这么快?” “不是。”周慕书把那些皮毛再挑开些,里面是猴子已经腐烂发黑的迷你器官,基本跟人的差不多,里面装着满满一肚子蛆,就跟一盘面条一样,慕容宇这回是真的要吐了,扶着树拼命干呕起来。 周慕书捂住了鼻孔瓮声瓮气道,“早死了,器官都干了......咦。” “咋了?”慕容宇煞白着脸转过来,“别告诉我又有什么玩意儿。” “你刚刚说,落水鬼排成一排,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周慕书扒拉着脊椎,出现了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还能怎么样。”慕容宇也蹲下来边看边比划着,“头头上一个,后面接了一群。” 周慕书抓了片树叶当抹布,按了按脊椎,用力往外拔了拔,“说具体点。” 慕容宇托着下巴,“头接尾啊。” 周慕书已经咬紧了牙,赫然拔出了那根僵直的脊椎,随着血“嗤——”地一声溅出来,自脊椎里面窜出一个更小的黑色物体,慕容宇来不及躲,震惊之余,手腕上就这么生生被咬了一口。 而那东西咬过后也倒在了地上,抽搐不动。 “啊——”慕容宇惨叫连连,周慕书却愣了,地上那玩意儿他认得,而且十分熟悉。 一条黑色的铁甲虫,脑前有一块红色的瘢痕。 第四十章:刘家巷十八号 “啊啊啊啊——”慕容宇还在惨叫,周慕书受不了这穿耳魔音,忙上去看他手腕处的情况,恶狗岭里,他被一个大家伙划拉了一下,除了疼没别的,本来以为慕容宇就是疼疼,没想到拉过来一看,手腕上半只指甲盖宽的伤口已经泛了紫,还有点发黑的倾向。 “老子不会交代在这儿了吧?!”慕容宇疼的咬牙切齿,满头大汗。 “你他妈安静点儿,忍着。”周慕书皱着眉头挤了挤伤口,慕容宇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好在里头流出的血还是红的,他松口气,拍了把慕容宇的肩膀,“走吧,找到纪八荒问他有没有药。” 慕容宇抬眼看看身后早八百年就已经风化的一座石牌坊,上面的字已经模模糊糊,依稀看出是个什么“乐镇”,他冷不丁一哆嗦,“我那师叔不是坑我们的吧?这地方怎么这么古怪?以前真他娘有人敢来啊?” “是有点古怪。”周慕书打头阵,石牌坊前是一连串石台阶,他慢慢挪着往上走了一步,这些石板不知道在这儿存在了多少年,踏上去感觉比桥还危险,刚才忙着对付水猴子,两人都没能好好琢磨一下刘家巷,但真正仔细看了这里,又会找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 古怪,也许就是最能高度概括的一个词汇了。 这种感觉说不出,两侧有些陈旧的房屋,都是清代建筑,靠近牌坊处越小,通向深山处房屋越大,甚至有些有了西洋建筑的雏形,这说明年代或许不会太久远,整个刘家巷抬头看是蓝天白云,低头看是绿草湖水,按理来说怎么也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所在,可就是让人觉得古怪。 并非是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周慕书和慕容宇都去过酆都,即便那是阴司,人气儿都似乎比这里来的重。 周慕书看了一会儿,扭头对慕容宇道,“还能走吗?” “废话。”慕容宇握着手腕跟上,“伤的是爪子又不是蹄子。” 往里头走了一会儿,两边儿开始出现商家,先是一些落了灰的肉铺,粮米铺子,接下来就是是有序的房屋院落,青石巷子还很整洁,角落箩筐垒得方方正正,好像主人才刚搬走不久。 “我咋觉得这地方不像人呆的。”慕容宇小心的跟在周慕书身后,嘀咕了一句。 周慕书没有回答,他一直搜肠刮肚地想准确形容一下这个地方,最后想到了一个词。 孤独 这个镇子给他的感觉很孤独,虽然他不知道老城镇算不算古董,他这样算不算和古物通感,但他就是能感觉得到这个地方就像一个缩在墙角久了的老人,孤独的同时还带着对外界本能的排斥。 “这里已经是十五号了。”慕容宇踮脚拂去墙砖上的灰,眼前是个民居,破败的窗户纸里能看见全是灰尘的家具。 周慕书道,“那往前数三个?” 慕容宇“嘶——”了一声,“快走吧,哥哥手撑不住了。” 灰蒙蒙的房子和两个灰头土脸的人相得益彰,十七号是家酒馆,酒馆边上凹进去一条狭小的巷子,等他们踩着灰走进去,才发现这里的不一样,一间乌漆抹黑的小店面,陈年金漆画着三个字:寿材铺。 其实不用看门脸也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因为门口停着只寒酸的棺材,棺材板儿四仰八叉地倒在一边。 “空的,”慕容宇好奇,凑上去看了一下,却失望地发现啥都没有。 周慕书也看了眼,除了灰还是灰,“知足吧你,你还指望里头再来个虫子,窜出来咬你一口?” 话一出口,两人互相瞪了一眼,同时醒悟过来,慕容宇率先跳了起来,“我说他娘的那里怪怪的!” 这种深山老林杂草丛生,地方荒废久了,肯定蛇虫鼠蚁遍地爬,这个叫刘家巷的地方,除了灰尘就是数不清的枯枝败叶,可是从他们进来开始,除了猴兄肚子里那坨玩意儿,什么虫子也没有看到。 周慕书也觉得这不合常理,但他想不出什么原因,只得道,“进去吧。” “等等。”慕容宇突然狗一样四处嗅了嗅,“你不觉得有香味儿吗?” “香味儿?”周慕书摸摸他的额头,“你没饿傻了吧?” “真的!”慕容宇已经嗅到了门前,吸了吸鼻子,“我拿自个儿脑袋发誓!” “谁要你的脑袋。”周慕书叩了两下门,除了灰尘落下来,里面没有回音。 寿材铺门上挂着锁,不管有人没人,得先敲一敲,谁知道敲了半晌也没个人出来,慕容宇已经敲得手都酸了,抱怨道,“真有人住这鬼地方么?” 周慕书道,“鬼知道,你不是闻见味儿了吗?” 终于,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慕容少爷的耐心也到了极限,抢眼儿对准了锁,“打烂了锁不就得了。” 周慕书还没来得及阻止,一声枪响过后,那锁就晃晃悠悠地掉在了地上。 “完了。”周慕书拾起锁的尸体看了看,刚想说话,慕容宇又毫不客气地踹开了门。 周慕书下意识抬起手臂捂住了口鼻,却睁大了眼睛,因为屋子里面相当亮堂整洁,虽然原因很明确,因为屋顶破了一个大洞,阳光全数照了进来,左边是一排排黑漆漆的棺材,擦得干干净净泛油光,右边有一只香案,香案边上是一只煤炉子,煤炉子上炖着一锅什么东西,阵阵香味儿穿透鼻孔进到肺里,对于吸进粉尘无数的他们来说,相当舒服。 “我就说有香味儿!”慕容宇眼睛饿的发绿,指着锅子兴奋道,“去看看!” 两人其实早饭吃的都不少,但是一路奔波进这山疙瘩窝子,现在太阳已经发了橙,又吃了一肚子灰,一锅热腾腾的汤确实具有偌大的吸引力。 可周慕书没动,谁知道里头煮的是鬼还是人。 慕容宇已经跑了过去,刚掀开锅盖儿,那股味道更浓了,像是肉香,又比肉香鲜得多,绕着鼻尖儿打颤。 “这是啥?野山菌?”慕容宇打量着锅里,面露疑惑。 “别瞎动,这儿有人住。”周慕书叮嘱道。 “知道了,我就闻闻。”慕容宇分外委屈地蹲着,但是很守信的没动。 周慕书打量起那几具黑漆漆的棺材,上头刻着一些奇怪的文字,他不认识,丧葬设施倒是一应俱全,寿衣,寿枕都好好的放在一边儿,他有些奇怪,看这地方也就这一家儿像是有活人住,这些东西还放着好好的给谁用? 慕容宇像是闻够了,终于挪了过来,抓起一件儿寿衣抖了抖,突然咧开嘴笑了,“你说这东西给谁穿啊哈哈哈哈哈,四条腿儿哈哈哈哈。” 他手里拎着件蓝底寿衣,手臂大小的长度,没有裤子,但是本该是手的地方垂下来四根袖管,周慕书越看越眼熟,终于憋不住了,“这是给猫儿狗儿穿的吧?” “狗?”慕容宇笑得更厉害了,“是不是还得给它们置办个棺材啥的?” 突然他不笑了,因为周慕书指了指旁边的一只崭新的小棺材,给谁的不好说,但旁边一张狗的画像慕容宇还是看的出来的,手里头一抖,赶忙把寿衣放回去,笑容僵了僵,“不会吧。” 周慕书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脸上却突然一湿,狐疑地抹了一把,“下雨了?” “太阳这么大,下什么雨。”慕容宇正看着其他的寿衣,除了这一件儿,怪异的多的去了,比如还有一长条的,一个圆的。 周慕书疑惑的抬起了头,上头太阳果然还很大,只是逆着光,能看到那稀稀拉拉的屋顶破口处正趴着个人,双手扒着洞口,露出半张脸往里窥探。 周慕书心里一慌,第一反应是主人纪八荒回来了,刚想打个招呼,为私闯民宅道个歉,没想到那人目光直接扫过他看向了他身后还在沸腾的锅子。 接着,便从屋顶上游了下来,一张青白色的脸直接倒挂在了他们面前。 第四十一章:真正的纪八荒 周慕书差点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慕容宇本来在琢磨那些寿衣,这下子抬头一看,也登时脸色骤变,后退了好几步。 那个倒掉着的人,或者说是蛇,正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刚才逆光,周慕书没看清楚,现在再看,那他娘的根本就不是一张人的脸! 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虽然梳着辫子,但眼睛已经没了瞳孔,竖着一条黑线,脸的四周已经有了鳞片化的迹象,蛇尾巴整个都是青色,嘴巴到还是人的嘴巴,就是吐着杏子流出几滴晶莹的哈喇子。 周慕书突然想到了自己脸上沾上的“雨滴”,表情不用想也知道有多惨不忍睹。 “怎怎.......怎么办?”慕容宇也怂了。 蛇男已经慢慢的游了下来,盘旋着往他们身边逼近,周慕书看着他的游动方向,低声对慕容宇道,“别动!” 慕容宇手又摸到了枪上,被周慕书一喝,手也顿住了。 蛇男游下来的长度已经很长,盘踞了半个屋子,还是看不见那尾巴尖儿,但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是周慕书也不是慕容宇,而是那锅不知道煮着什么的肉汤。 两人屏住呼吸各自缩到一处,眼睛前头尾巴游来游去的感觉本来就不好受,更何况那尾巴还人腰粗,下面肚子也已经由白变青,恶心至极。 慕容宇咬着牙可惜那锅肉汤,蛇男两耳不闻窗外事,终于攀到了锅子边上,刚准备下口,整个屋子陡然一震,自正中间的棺材里传来了一声浑厚的男声,震耳欲聋。 “人间的食物吃不得!” 蛇男愣住了,伸出的杏子停在半空,僵直地回过头去。 周慕书和慕容宇也循声转了过去,棺材板“嘭——”地一声飞上了天,七零八落的撞在蛇尾巴上,棺材里面站出来一个道士装的人,伸了个懒腰,一张脸还算年轻,看了看屋子里的两个人,莫名一笑,转头再看那蛇男一个激灵,上半个身子已经转了道儿,死死地盯着道士。 周慕书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道士一脸毫不在意,捻着胡子笑道,“你要是今天吃了这个,可就不能呆在这儿了。” 蛇男呲了呲牙,周慕书看到慕容宇明显又往后缩了缩。 蛇男却没了下一步动作,道士也依旧仙风道骨地站着,还很无聊地剔了剔牙,终于那蛇男扭了扭还算人类的脖子,从那扇被慕容宇暴力破开的门处游了出去,尾巴从屋顶上掉下来以后,周慕书才一惊,心道这他娘的长度已经是千年老蛇了。 等蛇男终于慢悠悠地整个儿滚了出去,俩人才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姓陆的徒弟?” 周慕书正准备爬起来,又被耳朵边上的声音吓倒,那道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挪到了他的边儿上,正好奇地打量他。 刚想回答,一巴掌就招呼下来了,“小兔崽子是不是在城里浪了?足足差了四个时辰!” 周慕书被打蒙了,心道怎么这陆远砚的朋友都喜欢往头上招呼,慕容宇蹲在一边,“纪八荒师父?” “别叫我师父叫先生!”道士转过头,“老子会折寿。” “先生......”周慕书哼哼唧唧。 “嗯?”纪八荒似乎很满意,“啥事儿?” “刚刚......?” “你说那条蛇?”纪八荒笑了笑,“我想炖点汤给你俩接风洗尘,谁知道你俩比我卜卦的时辰整整晚了四个时辰,肉汤也成肉渣了!引他们过来也是正常,不吃人。” “不是......那是个啥?”周慕书刚想追问,慕容宇已经跳上去抱住了锅,“给咱吃的啊?!” 纪八荒一笑,“这小子是楚道门下的吧,不错,虎头虎脑的阳气重!” “那是。”慕容宇已经高兴过了头,忙不迭地去找碗,“我师父也这么说!......欸,师父这儿有碗不?” 纪八荒正色道,“叫先生!” 慕容宇一抖,“先生。” “碗不在这儿。”纪八荒这才满意地拍拍自己袍子,又看看地上那把锁的尸体,胡子立了起来,“嘿,好家伙,这劲儿。” 慕容宇默默地把枪往腰里塞了塞。 周慕书想起自个儿包里还塞着水盂儿,刚想掏出来,纪八荒却一脚踏了出去,“走吧,我带你们去吃饭睡觉的地方。” 出了寿材铺,沿着石道道儿走到底,就是一条上山的小路,从青石板到黄泥地,房屋到翠竹林,走的是越来越累,状况却没变多少,山清水秀没有蚊虫。 慕容宇抱着一大锅汤,一会儿就累了,“先生,还要走多远?” “这还叫远?”纪八荒负着手走的飞快,“姓陆的既然把你俩送过来,我就得好好教你们,给你俩一天熟悉情况,后天起,你俩每天给我绕着山跑,每天两圈。” 慕容宇咽了咽口水,“下雨咋办?” “跑。”纪八荒头也不回,拨开一片竹子,“衣服肉汤管够!” 周慕书突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纪八荒既然能够卜卦到他们要到杭州,那会不会对北京贝勒府的事儿了如指掌才这么气定神闲,湖里的东西和那条铁甲虫又是什么来头? “先生...” “啥事儿吃过晚饭再说。”纪八荒一副天下尽在我手的淡然模样。 周慕书只好闭了嘴,等三人行至半山腰,眼前豁然开朗出一片明代水乡标准建筑,篱笆墙,长回廊,白墙黛瓦,还有几只短腿大白鹅晃晃悠悠,见有生人来,慌里慌张溜进了窝棚里。 “我去,这么豪华?这儿你建的?”慕容宇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我有这么大本事吗?”纪八荒斜眼,指指大白鹅左边的屋子,“当年姓陆的也是住在哪儿的,你俩也搁那儿住吧。” 周慕书看了看那间挺大的园林建筑,“你是说我师父也在那儿住过?” “你以为他卜卦跟谁学的?”纪八荒晃了晃脑袋,“那小子当年被罚跪,还跟我说这辈子他都不会收徒弟,因为造孽,现在倒好,一送送俩折腾我这把老骨头,造孽成双,嘿嘿。” “你说我师叔是不是缺心眼啊?咋又给你找了个师父。”慕容宇捅捅他。 周慕书想想葛老五,没搭腔,心道哪止两个。 “你俩喝了汤,可以先去拾掇拾掇,里头啥都一应俱全。”纪八荒打个哈欠,“中间那间儿不许去,左边儿那草堂是你们看书的地方儿。” 慕容宇沮丧道,“还要看书?” “不仅要看书,还得看别的东西。”纪八荒道,“还有记住,八点之后,暂时不准下山。” 周慕书道,“先生,师父让我给您带了个水盂儿?” 纪八荒看了眼他背上的包,笑道,“今儿个没心情,明天早上到草堂找我。” 慕容宇下意识道,“几点?” 纪八荒一甩袖子,居然露出来个亮晶晶的表,“六点。” “六点?!”慕容宇差点叫出声儿。 康仁中学早上基本七点上课,对周慕书来说不过早了一个小时,这回自个儿的屋子离草堂比自家离康仁近得多,想想也无所谓,就没发表异议。 纪八荒摸了摸慕容宇的脑袋,狠狠地拍了一下,“刚夸你虎头虎脑,怎么地想不通这东西,学习不苦能叫学习吗?” 慕容宇抱着汤锅怕洒了,不敢乱动只能呲牙咧嘴,周慕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心道总算知道陆远砚那拍脑袋的本事哪儿来的了,想着也没少被纪八荒拍过。 纪八荒说完就打了个哈欠往里走去,慕容宇还在嘀咕,“这他娘的哪是个老头子,觉比我还多。” “本来就不是老头子。”周慕书突然怔了一下。 慕容宇挠挠头,“对啊,这顶多四十岁的人,我咋脱口喊人家老头呢?” 傅若凝,脑子里蹦出这个名字,一样的老成感,一样看起来年轻的外貌。 周慕书摇摇头想把诡异的想法甩掉,慕容宇看疯子一样看他,“你干嘛呢?” “没事,没事。”周慕书假意咳嗽两声。 第四十二章:妖镇 俩人乖乖的喝了肉汤,又洗了澡换了身布褂子,澡堂简易,是屋子边上的一个竹棚子,上面挂着个木牌,上书两个大字:澡堂。 “嘿,他到贴心,怎么澡堂子设在外头,不怕被虫子......”慕容宇换了那身西装,草民的布褂在他身上倒也顺眼,他突然一拍脑袋拉开袖子露出手腕,“我去虫子......没了。” 手腕处的伤口黑色已经没了,就剩下一道细小的伤口。 周慕书也觉得神奇,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来了这地方以后那些东西是啥。 “小宇,你师父都教了你什么?”周慕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比如鬼啊,怪啊一类的。” “你真当我们捉鬼的啊?”慕容宇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交叠的圈,“鬼怪一类有道士对付,我们是炼器灵,虽然看上去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是我们其实是道门分支。” “这个我懂一点。”周慕书在地上又画了一个圈,“我是指......你跟着你师父总该见到过什么鬼怪一类的,他怎么教你的?” “咦?我师叔不是带你去了酆都么?”慕容宇睁大了眼睛,“没给你讲清楚?” “没啊。”周慕书很苦恼,“只是从酆都回来以后,你说这水盂儿吧,莫名其妙就收了翡翠灵,我掉下去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又回来了,回来之后屁都不放一个,就让我来杭州。” “我师父咋没这毛病。”慕容宇树枝又画了个圈,皱眉。 “我觉着这纪八荒也是一个德行,啥事儿都端着。”周慕书摇了摇头。 “这我倒是深有同感。”慕容宇点点头,掰掰自己的手指,“六点看书,八点以后不准下山,不准进中间的房子,里头有啥?他姘头?。” “别,万一是个今天那蛇哥的样子怎么办?”周慕书想了一下,背后发凉。 “万一是个大妹子呢?”慕容宇神神秘秘地一眨眼,“你整天窝在康仁,那是没去过女中,一到夏天,啧啧啧。” 周慕书瞅他一眼,“别,您要思春也挑个好地儿,这鬼地方,只能思怪物。” “去去去。”慕容宇推他一把,“谁说我思春了?” 周慕书啧啧道,“也对,你不缺往上贴的。” “别看我这样,还真没近过女色。”慕容宇眼睛瞥一瞥山下,“我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就是我姐,你也看到了,动不动就变脸,谁受得了?” “没事儿。”周慕书同情地拍拍他,“哥们儿陪你守寡。” “滚滚滚,你都有傅若凝了。”慕容宇拍开自己肩上的手,“真心疼我,就跟老子下山看看有没有啥美女蛇。” “不止于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吧。”周慕书嗤道,刻意绕开傅若凝这个话题,“再者说,第一天就违逆纪八荒的意思,你想死吗你?” “你那是不知道。”慕容宇指指他身后,吹鼻子瞪眼,“看看。” 周慕书和他面对面蹲着,闻言转头,身后就是他们上山那条道儿,天暗下来以后居然有了点灯火,“那是啥?” “你不会跟师叔一样,大近视吧?”慕容宇又指了指一个方向,“那儿!” “那儿怎么有个白衣服的女人”。周慕书皱起眉头看了眼,又登时拍了拍慕容宇,“我去!那是一排女的!” 慕容宇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姑娘个个身材颀长,这方向看过去还有点飘逸的感觉。 “别他娘的色迷心窍,这地方白天你也不是没见着,这不是鬼就是妖。”周慕书抖了一下,虽说他现在已经对这些东西有了极强的免疫力,说出口也很随便,但真正看到还是略微害怕。 慕容宇善于煽动人心,他的好奇心又恰巧很容易被煽动。 周慕书很有自知之明,比如他知道自个儿其实是个很容易改变想法的人。 慕容宇扁扁嘴道,“人不作死枉少年,你不好奇下面怎么了?” 周慕书有点动摇了。 “咱就去看一眼。”慕容宇道,“我还能把那女的绑回来不成,我没那狗胆。” 周慕书看看下面似乎越来越亮,犹豫不决道,“没事吧。” “我保证没事儿!”慕容宇竖起三根手指,“咱不出黄泥路,就远远儿的看!” 俩人不敢走正门儿,偷偷摸摸的从边儿上下去,竹林里好在没虫子,坏在地上的枯叶多,有些已经是陈年烂叶子,周慕书一脚踩下去的时候,他觉得这辈子他迟早被好奇心害死。 慕容宇本来走在他前头,突然脚底下一绊,“我去!?” “咋地了?怎么老咋呼?”周慕书忙拉住他,顺带抬头一看,也忍不住骂了一句,“我去!” 他们的位置还算隐蔽,但已经离那些白衣女人相当近,近到正好能看到对面也有低着头的一片白衣女人,白衣女鬼也好,白衣女人也罢,他俩都做了心理准备,诡异就诡异在他们的位置正巧能看见那帮女人的脸。 漂亮,但是千篇一律,都是一模一样的脸蛋。 “一,二......”慕容宇伸出手点着,压着声音道,“我去十三胞胎?” “你想娶哪个啊?” “别他娘的开老子玩笑。”慕容宇还在看着,“他们干嘛呢?” 周慕书呵呵干笑了一声道,“先生。” 纪八荒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反了你了。” 慕容宇回头一见纪八荒,立马怂了,捂了捂头,压着嗓子悻悻道,“先生。” “年轻人啊,坐不住。”纪八荒摇摇头,挨着他们蹲下,“知道那是啥不?” 周慕书道,“女鬼还是女妖?” 纪八荒“啧”了一声,“别用眼睛看。” 慕容宇下意识回道,“不用眼睛看咋看?” “用天灵盖看。”纪八荒挑起两片竹叶,麻利地撕开道口子,扬手扔给他们,“古有一叶障目之说,透过叶子看看。” 周慕书不疑有他,举起来看了一眼骂道,“啥玩意儿?” 慕容宇看了一眼,也傻不啦叽地回了头,“兔兔兔兔......。” 纪八荒一脸悠闲,“还想娶不?” 慕容宇摇了摇脑袋,尴尬一笑,“全他娘的兔儿爷,怎么娶?” 透过竹叶,两侧原本漂漂亮亮的白衣女人居然集体成了一团团雪白的绒球,慕容宇咽了口口水,“咱回去吧。” 纪八荒道,“现在知道怕了?” 周慕书倒还好,捏了捏竹叶,“先生,这咋回事?” “很简单,本来准备明天给你们讲讲这个刘家巷怎么回事儿,你们倒先溜出来了,算了,我就告诉你们,这是个‘妖镇’。”纪八荒摸胡须,“你们看是人,我看是五花八门的动物。” “啥?”慕容宇唯恐自己听错了。 “你们以为自己的壳子里就一定装的是人的魂?”纪八荒摇摇头看向那些兔子,“从来不是,你们看上去像人的东西,里面装的往往不是人。” “你骗我吧。”慕容宇摇了摇头,“那我是啥?” 纪八荒没有回答,只笑道,“你可以举着竹叶去下面走一走,回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再告诉你你是什么。” 慕容宇道,“我不走。” “他们不会害你。”纪八荒挥挥手。 慕容宇长吁一口气,伸手去拉周慕书,纪八荒却把他手打开。 慕容宇委屈道,“又怎么了?” “他不能走。”纪八荒眨了眨眼,“他一走底下的人都要散。” 第四十三章:澡堂 “这又是咋回事?”慕容宇又缩了回来,“为啥他一去底下人都要散?” 纪八荒眼睛贼精贼精,“因为他双命格,壳子里的东西就快装不下了。” 周慕书心里“咯噔”一声,干笑道,“什么叫双命格。” 纪八荒说话胡子都在抖,“很简单,就是我看你们的壳子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但是大多数人只有一只,他是两只。” “当然这是我的理解。”纪八荒解释道,“按你们炼器一门的说法,打个比方,这叫一器二灵。” 慕容宇惊道,“师兄咋这么厉害?” 周慕书突然开始不安起来,“那我是个什么动物?” “你猜。”纪八荒突然站起了身子,往屋子里走去,“明儿早上记得草堂找我!” 慕容宇难得没去抬杠,抓住周慕书左看右看,啧啧道,“哥们儿你心胸不小啊。” 俩人十足的低估了纪八荒的无耻,本来以为这六点见面不包括早上起来绕着山绕上两圈,结果两人昏里昏沉到了草堂,屁股刚点地,纪八荒就道,“跑步了没?” 慕容宇迷迷瞪瞪反驳,“去你娘的,这个点起还要跑步?” 下场很明显,两人绕着山周周累死累活的跑完了足五圈,才带着半条命回了草堂,纪八荒正眯着眼睛掐手指一副悠然无比的样子,眼前摆的正是他们带过来的那只水盂儿。 天眼纹砂红,像是活物一般。 “阴司,红柳娃,恶狗岭,仙人坟儿,老不死,呵,有趣。”纪八荒念叨。 山上的泉水冲泡的茶清凉,慕容宇正仰着脖子猛灌,听纪八荒念念有词,疑道,“啥玩意儿?” 周慕书盯着那只水盂儿,沉声道,“听先生怎么说。” 话音刚落,纪八荒就睁了眼,一双眼睛居然格外清澈,“你住在水龙脉上?” 水龙脉,这是周慕书第二次听见这个说法,第一次是貔貅里的玉,陆远砚说是水龙脉里的水养成,而那块玉正静静地躺在他兜里,“水龙脉?” “京城一条水龙,一条土龙。”纪八荒呵呵一笑,“赶巧你出生在这前清气数将尽的时候,两条龙也奄奄一息,一条就钻进了你的肚子,你一定想问,你在阴司为什么没死?为什么那些虫子对你避之不及?” 慕容宇已经目瞪口呆,他虽然从小怪事见得也多,但这说法估摸着也是第一次知道,“咋又扯上龙了?” 纪八荒不理他,只是继续往下说,“水龙虽然微弱,但好歹也是神灵,不会让自己的躯壳那么容易就死,所以往后你遇上什么事儿,大可不必慌张,。” 不等他二人说什么,纪八荒又转了转手里的水盂儿,“我猜不透姓陆的心思,但这东西小周你还是别带着好。” 周慕书心道我都带了一路了。 “万事万物生生相克,火克金,这水盂是属火奇珍,自然能收服那只属金的翡翠,而你五行水过重,呆久了对器物没好处。”纪八荒转了两下水盂,像是在观察,却在转到一个位置时突然奇道,“咦?” “怎么了?”周慕书正思考着他的话,突然被吓了一跳。 慕容宇动作快,往水盂底部,纪八荒手的位置摸了一把,突然严肃道,“有字。” 纪八荒看着自己的手指,突然沉下脸色,像是憋气,从他矮几下面抽出来一张纸,“帮我磨墨!”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纪八荒要干啥,还是乖乖的一个去打水,一个开始磨墨,等差不多了,纪八荒从怀里摸出一支毛笔,缓缓地沾了墨,往水盂底就抹了一块黑。 真不心疼钱,周慕书倒吸一口凉气。 更不心疼地在后面,纪八荒铁青着脸,将水盂往纸上一拍,死死按住,拿开之后,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宣纸上头是一个正方的小印,里面只有一个篆书小字,“宝” “宝啥宝?”慕容宇挠挠头发,“是说这玩意儿是个宝贝吗?” “罢了,该有的劫数都会有。”纪八荒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收了水盂儿和那张宣纸,指指边上一个架子,“你们就在这儿看书,不懂的可以攒下来问我,我每天早晨六点到八点会在这儿等你们。” “那早饭呢?”比起其他五花八门的,慕容宇最关心早饭。 纪八荒瞪他一眼,带着水盂宣纸踢门而去,“草堂后面有,自个儿做。” 慕容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抽了抽,“他怎么老是招呼不打一个就走?” 周慕书看他一眼,没说话。 “师兄。”慕容宇狗皮膏药一样贴了上来,“你会做饭吗?” 说是厨房,其实也就是个小火灶,土堆的,蹲下来烧火个半天能呛一鼻子灰,好在还有些材料,一筐子野山菌,一篮子看不出是什么的肉,还有一袋子大米,慕容宇根本没进过厨房,被指使着去洗野山菌,听说煮肉粥,乐呵呵地就去了。 周慕书蹲着烧火,扒拉了两下那窜得老高的火苗,突然就没了精神,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里头窝着一头水龙?这已经不是匪夷所思的范畴了,而是一般人都会当个笑话看,除了那些旧社会的人,谁会相信? 他突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了摇头。 怀着心思吃了早饭,给纪八荒留了一碗,慕容宇没心没肺,还能一直说说笑笑,酒足饭饱,周慕书终于翻开了书架上的书,想想自己也算半个炼器门弟子,居然到现在才有空闲学习学习这一派所谓的知识。 翻开第一本,是一本蜡黄封面的小说《妖物志》,默默放回去,翻开第二本,线装《金瓶梅》,第三本,手抄版《聊斋志异》。 翻箱倒柜半天,只翻到一本《南洋药学》,一本手抄版《鬼谷》有点用处,周慕书终于长叹一口气,瘫在草堂的地上,暗骂没一个靠谱的。 草堂的日子其实比上学还要更加悠闲,但也更加苦,两人除了每天累死累活跑步,做饭,看书打坐,就是干农活养白鹅,等纪八荒每早上装模作样的给他俩传道授业解惑。 其间山脚下的刘家巷时常会有灯光传来,一样的白兔子当仙女站在路边,不知道干什么,但俩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再下去晃悠,而是默默地干自己该干的事儿。 纪八荒卜卦看相很有本事,说的话也不能不信,不出半月,周慕书就知道自己来了场大劫。 山上虽然没有蚊虫,但是天气闷热是肯定的,每天都必须冲两趟澡才能消去暑气,慕容宇比他闹腾,每次都抢先溜进竹棚子,等到天黑了周慕书才一个人去洗,半个多月一直是这样的安排,也没出过什么乱子,那蛇男也像冬眠了一样没再来过。 可就是周慕书和往常一样进了澡堂,刚往身上浇了一瓢水时,自竹棚子外面传来了一阵飘飘忽忽的脚步声。 第四十四章:偷窥 这种脚步声并不大,也很缓慢,像是有人迟疑很久才鼓起勇气向前踏出一步,简而言之,这是种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纪八荒这个点儿早就进了卧室呼呼大睡,慕容宇累了一天也不可能在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再出来乱溜达。 周慕书的眼睛上全部是水沫子,他根本睁不开眼睛,竹制的澡堂子其实就是一个圆圈,并没有顶,里头只有一盏灯光昏暗的小煤油灯,他踉跄搓了两下脸,去摸挂在竹架子上的干毛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眼睛都看不见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脚步声还在继续,每三秒一停歇,周慕书却怎么也摸不到挂在架子上的毛巾,却摸到了一簇湿漉漉的线状物体,他愣了。 那东西他也有,只不过没这么长。 头发,满手都是湿漉漉的头发,但又和头发不同,像是结了很多年的蜘蛛网被泼了水,摸在手上有种奇异的粘腻感。 女的?周慕书一个激灵跳开,顾不得自己满脸的水,睁开了眼睛。 轻微的刺痛感过后,眼前是一片清明,其实经过这些天的看书和不断骚扰纪八荒他已经学会了怎样镇定,加之纪八荒说过,他肚子里寄居着一条水龙,水龙把他当成宿主,不会让他轻易出事,周慕书的胆子也练肥了不少。 当然,只是别让他看见恶心的东西,鬼他是不会怕的。 澡堂子里没有头发,可是也没了毛巾,就连自己带进来挂着的干净衣服,此刻也不知所踪。 “慕容宇!”周慕书朝着屋子的方向大喊一声,带着隐隐的怒气。 这些天,他恶作剧也不是一回两回,好比跑步的时候捅了马蜂窝,看书的时候故意乱涂乱画,周慕书已经习惯有事儿拿他开刀,“慕容宇!” 没人回答,他拍拍澡堂子的门又喊了一声,“慕容宇!” 周慕书绝望了,他正想转身找找有没有啥芭蕉叶能稍微挡一下能混回房间再说,正转头,那盏煤油灯“嗤——”地一声,灭了。 同时,面上拂过一阵恶臭,周慕书一下子后退几步,光着背贴上了竹棚子的墙,一阵凉意瞬间沿着脊椎上升到大脑,那阵恶臭并非是自然散发出来,而是很明显,有人在黑暗中,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周慕书心一横,心道反正黑灯瞎火山上全是大老爷们也没啥好害臊的,反手扯住了竹棚子那扇“嘎吱”作响的门,眼下这情况,不是能顾得上面子的,不跑的那是被馍馍踢了。 谁知刚扯开一条缝儿,那门却像受到感应一样“嘭——”地一声砸上,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缠上了他的脖子,“啪”地一甩,直直把他逼到了墙角。 头发!他瞬间反应过来,那缠着脖子还在滴水的东西是他刚刚摸到的头发! 他用双手去扯,然而力量还是没有放开,窒息感开始涌上来,周慕书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脸在逐渐发热涨的通红,双眼已经止不住的上翻,他要死在这儿了? 周慕书不敢相信,不是说那条水龙会救他吗?都他娘的不可信! 除了窒息感,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怒火,双手突然触到了一样滑溜溜的东西,刚才的洗澡时的小木盆! 周慕书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木盆朝对面甩了过去,同时“哐当”一声巨响传来,人在暴怒被逼至绝境的情况下力气总会变得像怪物。 那一声奇响无比,像是砸伤了什么东西,同时木桶碎成了渣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脖子上也骤然一松。 周慕书连咳几声,怒火更甚,居然徒手折下了建澡堂子的一枝竹子,狠狠咒骂道,“他娘的老子虽然不是黄花大闺女也没有让人偷看不还手的理儿!” 黑暗中,他看不到那东西在哪儿,却能踩到地上还在游动的头发,想也没想就照着头发的方向砸了过去。 竹子建造的时候为了能稳稳当当的插进地下,前头削得尖得能插烤串,被蛮力拔出来,上面还带着点腥气的湿泥。 周慕书揍的第一下还很仁慈,只是砸了过去,碰上了一样软中带硬的东西,听声音,是一个人的背,那人挨这一击,居然没有发出惨叫。 所以第二下,周慕书没有再仁慈,因为他不弄死别人,迟早被别人弄死!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爷爷好欺负!”周慕书怒道,同时竹子的尖头迅速得往头发挣扎的方向刺了过去,脚下还踩着那坨湿漉漉的头发登时猛地一缩......依旧没有听到期望中的惨叫。 这时澡堂子的门却被人撞开,慕容宇点着盏煤油灯冲了进来,却被眼前的状况惊得目瞪口呆。 其实不管换成谁都会目瞪口呆,整个澡堂子已经被搅得狼狈不堪,木澡盆七零八落的碎在地上,周慕书光着身子,虽然已经在地上滚了一滚,浑身上下不规则的遍布着烂泥,手里举着一只前头尖尖儿的竹棍,地上是排成人形的一套灰色衣衫,衣衫前头,是一卷湿淋淋的黑色长发。 画面相当冲击,慕容宇瞪了他三秒,终于愣愣道,“师兄,你在这儿用泥洗澡还是赤膊练搏击啊?” 周慕书手中的竹棍“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两人坐在卧室的圆桌前,周慕书简单的把事情说了一遍,他们已经相顾无言地面对面了很久,桌上瘫着周慕书那身儿带去换的灰色衣服和一束黏糊糊的长发。 门窗被慕容宇用插销插好,还布上了几道新画的黄符,不是他们多此一举,事发第一秒,他们就跑去敲了主室的门,然而纪八荒估计是睡死了,就和在刘家巷一样,手指快敲断了也没敲出个人来。 凄清的月色,黑暗的竹林,阴风阵阵,他们没敢多呆,抱着手臂缩进了他们的卧室。 “你说那东西用头发缠住你?”慕容宇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束湿淋淋的头发,“不是我说,这鬼娘们儿是水鬼吧?” “你怎么知道是个娘们儿。”周慕书缩了缩脖子,“那力气估摸着能掐死牛。” “不是我说,一般娘们儿才有这力气。”慕容宇啧啧道,双手捻起那恶心的头发一角,“偷看男人洗澡的鬼娘们儿,有点奔放啊,不过你也不是啥黄花大闺女,给人家看看咋了?你看看人紧张的,这头发,活生生扯断的。” “去你吗的。”周慕书骂道。 桌上他的衣服还摊着,很明显,背后破了一个大洞,洞口沾着丝丝点点的烂泥,是被那根竹子刺穿的迹象,这说明他确实刺中了,而且力气还不小,可是一点血迹都没能留下,这足以说明那东西起码不是个人。 纪八荒说过,竹林雅舍之内,那些妖怪绝计不敢钻上来,同样的,鬼也无法近身。 这足以说明那东西并不是鬼,不是鬼也不是人,那是什么?再者说,不管是人是鬼也好,凡事总有个目的,穿他的衣服,杀死他,那东西到底想做什么? 总不会真的想看一个大老爷们儿洗澡。 周慕书突然一哆嗦,赶忙掏了枕头底下的那块银网玉石,紧紧地攥着,心才稍稍定下来。 “不过......”慕容宇掀开了那些衣服,“她偷你的衣服穿,不会有病到这个样子吧?还有......她为什么要对你吹气?” 第四十五章:陷阱 慕容宇虽然咋咋呼呼,但他相当敏锐,常常能想起一些别人想不起来的细节,比如一开始,女鬼,暂且当她是鬼,并没有直接杀了他,而是对他吹了一口恶臭的气。 人在死后,魂魄会变得飘忽不定,所以,连普通人都清楚,人死后,口鼻耳朵都要封上,就是为了防止魂魄逃离身体而出,从而走不上黄泉路,入不了阴司。 女鬼能从口中对他吹出一口气,实在是不能让人不多想。 “算了算了,咱先睡觉,明儿个早点起来,草堂等纪八荒吧。”慕容宇看了眼衣服和头发,脸上表情很纠结,他很想把这东西丢了,但是又觉得这是重要物证。 周慕书应了一声,刚想把灯灭了,慕容宇就喊了起来,“别别别——” “你不是说不黑睡不着么?”周慕书奇道。 “今儿个你灭了我才睡不着。”慕容宇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闷声道。 周慕书钻了进去,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很自我保护的姿势,人在极度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被子往往是最后的屏障,周慕书心也定的差不多了,可他仍旧死活睡不着,对面的慕容宇原先也是翻来覆去,可到了后半夜就睡得跟牛犊子一样了。 周慕书依旧睁着眼睛,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他这种诡异的预感每次都会应验,发呆直到凌晨,才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沉沉睡过去。 事实证明是好事成双,祸不单行是三行,周慕书光荣地睡过了点儿,慌慌张张地去了草堂,慕容宇却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被拍醒了以后告诉他,纪八荒根本没来。 “那咋办?”两人看着外头青天白日却陡然生出一阵阴冷感,最厉害的不在了,剩下两个半吊子对付着一个藏在暗处喜欢看人洗澡的女鬼,想想都不靠谱。 “那......咱们要不要设个套子?”周慕书沉默半晌,突然敲了敲桌子,与其被那东西盯着,不如自己想办法先把她逮住。 “你有多少把握?”慕容宇心有余悸道,“你别忘了,那东西打都打不死,戳不烂的。” “没说要杀了她。”周慕书道,“关住就行,你跟着楚道,学没学一些关住妖孽的本事法器?” “没有,他只教我怎么防身。”慕容宇沮丧道,“谁能想到纪八荒那么不要脸,说走就走,我现在只能画几张符镇镇妖。” “那如果......?”周慕书看了眼这屋子的东西,“就用最简单的办法怎么样?” “咋弄?”慕容宇来了兴趣。 “竹棍子能打在她身上,就说明这东西有实体。”周慕书在一张纸上草草的画了一间房子和一个圆圈。 “所以你是想?”慕容宇有些不敢相信。 “反正他山上竹子多,砍一点扎个竹排不会被看出来。”周慕书在屋顶上画了个小人,点点圆圈,“澡堂子不大,你到时候爬上去,等我号令,就把黄符封住的竹排扔下来。” “你要当引子?”慕容宇一拍大腿,“我去,太危险了吧?” “不不不,我还不想死的那么快。”周慕书摆摆手,“昨天那个女鬼先穿上的是我的衣服,而没有急着杀我,说明她可能先会以衣服为目标,那咱就遂她的意,先把衣服挂进去”。 慕容宇摇了摇头,脸上不可思议,“然后呢?杀了她?” “从我拔开竹子的那个缺口,捅进去。”周慕书下了定论,在圆圈上又圈了一个圈,“那个缺口很细,她出不来。” 慕容宇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张图上的简笔画,比他昨晚上的表情还要诡异,“那会不会就这么捅死了?” “她想捅死我,我总不能放任她捅?”周慕书道,他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戾气已经越来越重。 慕容宇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脖子,但周慕书再可怕,也没有昨晚上那搓头发可怕,所以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山间竹子确实相当多,但都是百年老竹子,根深蒂固,晃都不晃动一下,两人从养鹅的窝棚里搬出了砍刀,砍了半天才勉强凑足一捆,扎竹排搬上屋顶又用去了半天时间。 慕容宇专攻道术,刚开始学画符,画的真叫一个鬼画符,所以练了又扔,最后才勉强画成三张,还不知道有没有用,等分别贴在了竹排周围,真正开始计划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七八点的光景。 可有时候准备的越充分,老天爷就越不给你面子,周慕书和慕容宇蹲在屋顶上,瞌睡打了三轮,直到东边日出,划开一道橙红色的光,也没见半点女鬼的影子。 “真的靠谱吗?师兄?”慕容宇打了个哈欠,眼泪鼻涕直流,“连个飞蛾都没进来。” “我也不知道。”周慕书也打了哈欠,“多坚持几天吧,眼下这件事儿不解决,咱俩都别想睡个好觉。” “那你说那败家娘们儿是不是看上你了?”慕容宇努力地睁着眼睛,“想拖你回去当个压寨夫人什么的。” “呵,我宁可给那些兔子女当压寨夫人,起码人家头发每天都洗。”周慕书呛道,又把玉丢给慕容宇,“拿着,精神点儿。” “切,那兔子女可是我先看上的。”慕容宇只好眨巴眨巴眼皮接过玉,继续陪他挨着。 周慕书迷迷糊糊道,“十三个呢,你着啥急?” 好在还有句老话,叫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傻了吧唧地等了三四天,终于又盼来了那位长发美人。 届时晚上九点刚过,太阳早在西山里打起了瞌睡,月亮隐在云层里发着幽幽地暗光,两人蹲着蹲着眼睛有点发了花,就在这个时候,澡堂子里的煤油灯“啪”地一声,像被什么拍灭了,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一道臃肿的身影自外面翻过竹墙爬了进来。 的确是个女人,但绝对不是大美人,这个女人皮肤黝黑,看不清面目,原本看着臃肿的身材却和身上其他的地方并不相称——她的手臂和腿都很细,没有穿衣服,没法形容那种感觉,或者说,如果她站直了,会是一个纺锥形的东西。 慕容宇咽了咽口水,做了个扭曲的表情,口型相当明显:女鬼都少有这样的。 很快,那女人把目光对准了墙上周慕书那件灰色的衣衫,开始慢悠悠地往身上套去,每套一下,都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举止优雅无比,动作轻柔,如果是个美貌的女人在他们面前这样做,或许两人口水早就流了一裤裆。 然而这种情况下,慕容宇骂了一句脏话,手中的竹排就“轰——”地一声落了下去,与此同时,那衣服穿到一半的“美女”错愕地抬起了头,一双血红的眼睛往上看来,却旋即被竹排捉麻雀似的盖了个严实,黄符微微的泛起了光。 慕容宇兴奋的跳了起来,“赢了!” 周慕书却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吼叫,“我去他大爷!!这玩意儿是个煞啊!!” 第四十六章:女煞 煞者,即为含着极重怨气死去之人所化厉鬼,且厉鬼徘徊人间三十年以上,怨气仍然不散者,可称为煞,判断鬼煞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看瞳孔,瞳孔为红者,即为煞,面色煞白者,即为鬼,面色煞白且周身红晕者,即将化煞。 这一段周慕书刚在书上读过,很显然,这东西比鬼厉害得多,也很显然,凭他们两个半大犊子不可能打得过。 唯一的办法就是,跑。 喊话间,周慕书已经拉着慕容宇三步并两步爬下了屋檐,拼命往外跑去,纪八荒给他们每天的体能训练终于有了点效果,两人头也不回,撒丫子往山下跑去,竹林雅舍离山脚下的镇子并不远,出了镇子,冲上桥,就能出去。 这是两人第一个想法,但很显然当他们跑到石阶前时,妖镇入夜,两侧的兔女已经站了出来。 慕容宇完全混乱了,崩溃道,“吗的,前有妖怪后有煞,咱哥俩是不是得死在这儿?” “跑啊!”周慕书一掌拍到他头上,“纪八荒说过!他们不会伤害你。” “好好好。”慕容宇看着那些兔女,刚下定决心往前冲去,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旋即周慕书也被一股力量弹了开来,跌坐在地上之后,忍不住骂了句娘,因为他按到了一样十分熟悉的东西,湿漉漉的缠在手底下。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去,月亮这个时候已经十分给面子的探出了头,银白色的月光下面,澡堂子边上那快被他抽走的竹子空缺处挤出来一只黑色的手臂,那些冗长的头发已经从里面藤蔓一样的生长出来,沿着台阶已经延展到他们的脚边。 那只手臂探出来之后,整个庞大的身躯都跟着往外挤了出来,很快就将那条小缝填的像要炸开。 “往后跑!”周慕书突然很庆幸那些头发这种时候没有太多动作,赶紧扯着慕容宇往山里面跑去。 竹棚子在身后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感觉跟死刑在即没什么区别,事实上,三秒之后,竹棚子和慕容宇那几张符齐齐被震碎成了一堆没用的垃圾。 “啧,你的符真的有用吗?”周慕书边拨开竹叶子边骂道。 “废话。”慕容宇滚了一身烂泥,还有心思自吹,“哥们儿正宗炼器宗传人!是那怪物侥幸!” 周慕书突然止住了脚,“那现在你证明下是那怪物侥幸。” “啥?”慕容宇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人影。 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和煞面对面,借着今夜格外明亮的月光,他们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东西的真面目,其实和人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皮肤干了那么一点,黑了那么一点,眼睛红了那么一点,瞳孔小了一点,肚子大了一点......头发长了那么一点。 慕容宇“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这次不是头发的问题,而是他真的被吓到了腿软,哆哆嗦嗦扯住了周慕书,“师....师兄!” 人在极端恐惧的时候往往会有两种反应,一是慕容宇这样的,腿软到不能动,另一种是格外冷静,比平时还要更镇定的人,不久之前,周慕书还是和慕容宇一个德行,但经过纪八荒的洗脑式教育,他也懂得了一个道理。 如果跑不掉,正面碰上的时候,鼓起勇气死磕到底才是上策,所以,周慕书没有动,而是顺手扯住了一缕长头发,突然纵身跃起,往女煞的脖子上缠去,女煞一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是这个动作,但瞬间就向后倒去,周慕书的手正巧擦过了女煞的脸。 但就在触到的一瞬间,他就抱着手跳开了,倒不是触感如何,而是他的手明显被灼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同时,女煞一声狂吼,脸上那片焦黑的地方陡然冒出一缕烟来。 “我去!哥们儿你厉害啊!烧她!”慕容宇见这一幕,立即跳了起来。 女煞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居然人类一样捂住了自己的脸,接着在两人还没回过神的情况下,居然挥舞着双臂,形象颇为诡异的往山林中跑去。 动作像是一只八腿儿大蜘蛛,又扭扭曲曲,又像跳着一支诡异的舞蹈,速度极快地消失在了山林里。 “她干什么?!”慕容宇傻了。 “追上去。”周慕书皱眉握住了手上被灼烧的地方,“留着也是个祸患,不如去看看。” “哦哦哦。”慕容宇才回过神,“你他吗不是找死吗?” 周慕书已经蹲了下来,在地上挑了几根竹管,掂量了一下,递给慕容宇,“拿着。” “咋有断竹子?”慕容宇不解。 周慕书答得很坦然,“每天没事干的时候砍的。” 慕容宇,“.......” 煞逃跑的方向对于他们而言,很难行走,不仅乌漆麻黑,坑坑洼洼,而且裹挟着一股恶臭,周慕书看到了一些灰黑色糊状物,像是某种动物的粪便和一些腐烂的尸体,慕容宇捂着鼻子呛个不停,“不是说山上没其他人吗?” 周慕书拾起一根断裂的腿骨,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发黑的骨髓道,“这个已经烂了很久了,起码烂了十几年了。” “刘家巷的人?”慕容宇睁大了眼,“我去?纪八荒杀人埋尸,占山为王?” “你想得太多了。”周慕书把腿骨放到自己的腿边对比了一下,“看长宽,这东西应该是老虎狮子一类的骨头,比我们健壮的多。” “自然死亡死在这种地方?”慕容宇奇怪道,“其他的部分呢?” 周慕书丢了骨头,“不清楚,但这根骨头的附近没有其他的。” “那咱还走吗?”慕容宇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师兄,咱可以等天亮了再下山,那东西今晚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下山?”周慕书继续往前摸去,“这东西如果在山上,周遭这一片都会不得安宁,你不也刚学了点东西吗?不想试试?。” 慕容宇想了想,“你怎么越来越不对劲?” “我哪里不对了?”周慕书莫名其妙,但手上动作仍然没停下,慕容宇哑然,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绝不想落单,只能磕磕绊绊地跟上去。 这条路在半上腰上,与他们白天走的路相隔不到十米,但是他们两个也许是因为神经太粗,又或者是累的没有心情,从来没有注意到山野林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一条隐蔽小道,通向哪里也是个未知数。 与此同时,路上的枯骨腐肉也越来越多,慕容宇的忍耐力也达到了极限,“咱回去吧。” “别说话。”周慕书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蹲下,慕容宇确实不说话了,他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已经才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如果是腐烂的尸体或者是烂泥还好,可坏就坏在,这是一团头发,一团散发着恶臭的头发。 慕容宇摸摸地挪开脚,却看到周慕书往前神游了两步,接着,毫不犹豫的往前一跃,消失在最后的视线里。 第四十七章:单打独斗 慕容宇这下子彻底傻了眼,荒郊野外有个女煞,师兄突然消失了,换成谁都得傻眼,四周已经又陷入了一片黑暗,连条虫子也没有,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会呼吸的生物和满地的腐尸以及一些湿嗒嗒的长头发。 “师兄?周大爷?周慕书?”慕容宇一声声地喊,他虽然害怕,但是并不懦弱,往前又默默地挪了两步,脚底下突然传来一声儿响,“别嚎了!我在下面。” 慕容宇大喜,忙贴住地面寻找声音的方向,往前一按,却瞬然落了下去。 “啊啊啊啊——”慕容宇一声惊呼,自己却落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眼前却亮堂起来,一个十米见方的地下圆坑,四周亮着几根长蜡烛,而他身下,正好是一个棺材盖,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棺材盖儿长着长头发。 慕容宇心里“咯噔”一下,默默地挪开了腿儿,一张被压扁的女人脸露了出来,一双血红的双眼还睁着,左脸颊似乎被什么打烂了,露出了里面乌黑的腐肉,像是极为不甘心,慕容宇旋即双目圆瞪,嗓子里又是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 周慕书拎着样东西走到附近,掏了掏耳朵将慕容宇自棺材上拉了下来,“肃静。” 声音沉稳而中气十足,像极了一个中年男人,慕容宇顾不得惊吓,待看周慕书的眼睛后忍不住骂道,“你他娘的又是谁?!” 脸确实还是周慕书的脸,只是露出的表情却绝对不是一个书生该有的,慕容宇见过那种表情,那是他爹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的表情,狠戾高傲。 被他这么一吼,周慕书手中一抖,等看清自己手里拎着的那东西是什么之后,一下子蹦出了老远,那东西顺势落到了地上,长着长长的白毛,一张脸蛋皱皱巴巴,只有手臂长短,活脱脱是个死婴化僵。 “我......我干啥了?”周慕书眼中一片清明。 “这他娘的应该是老子问你啊!”慕容宇从棺材上一个激灵跳下来,小心翼翼地去看那个白毛怪,死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没了什么动静。 “我好像一巴掌扇了那个东西......”周慕书走到棺材盖儿边上,看了眼女煞,“我去,老子这么厉害啊?” 慕容宇踢了踢那个死婴“那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周慕书面色为难,极力思索着,“好像我一巴掌把那玩意儿结果了之后,这个又窜了出来,然后我就听见你在上面鬼哭狼嚎......” “打住!”慕容宇开始发挥他的想象力,“这会不会是个母婴化的煞,比如是恶人家的小妾,怀了孩子被正房送到这里自身自灭,然后怨气积累的太深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佟瑾蓝啊?”周慕书看了眼那死婴,“也是可怜,咱给她埋了得了。” “也行。”慕容宇点点头,乖乖地去刨坑,周慕书在地下随手捡了两根断裂的骨头棒子,递了一根给慕容宇,“用这个快点。” 这个墓室极为普通,圆坑底下就是黄土,挖起来也快,慕容宇挖着挖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我说师兄,不对啊。” 周慕书铲出一骨头黄土丢到一边,“那儿不对了?” “那棺材盖儿是盖着的啊!”慕容宇看看那个被自己一屁股坐上去的棺材,“如果这鬼娘们儿是被丢到这里来的,怎么会有棺材?如果她是从棺材里出来闹妖,棺材盖儿怎么盖着咧?” 周慕书被这一说手里头也顿住了,耳后恰到好处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息,脑后的神经瞬间绷紧,大声喝道,“谁?” 慕容宇跟着扭头,却根本没有什么人,继续转头刨坑,“我说师兄,你是不是被吓怕了?” “别刨了。”周慕书突然低声道,“往后靠,靠到墙上。” “为啥?”慕容宇还没反应过来。 “正主儿都没了,挖个屁啊!”周慕书骂道,同时洞内火光一闪,传来了一阵“咯咯咯咯”像是小女孩的笑声,这笑让周慕书和慕容宇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吗的。”慕容宇骂了一声退到了墙边,用手护住唯一一盏灯,黑暗之中,有点火光似乎能给人点安慰。 “师......师兄,咋回事?”慕容宇小声道。 周慕书的脑袋上已经覆上了一层汗,他突然往上一跳,手里那根还沾着黄泥的骨筒子就狠狠地捅上了同样是黄泥垒起来的顶。 与此同时,慕容宇顺势抬头一看,大骂一声,“我去!这又是啥玩意儿?!” 那女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棺材上坐了起来,像一只大蜘蛛似的趴在上头,女煞的脸已经被打烂,挂着黑色的烂肉,现如今被周慕书的骨头棒子刺穿,半边眼窝也陷了进去,红色的眼球摇摇欲坠。 那“咯咯咯”的诡异笑声却不是从她嗓子眼儿发出来的,而是从她肚子上发出来的。 肚子上虽然被黑色的头发覆盖,但是能清晰的看见那个白毛死婴正紧紧地贴着女煞的肚皮,嘴角往上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我****大爷的!”慕容宇突然暴怒,抡起手里的骨头就朝死婴挥过去,“老子辛辛苦苦给你挖坟,你在这儿搞偷袭?” “很好,拖住她!”周慕书突然矮下了身子,在中指上奋力一咬,唾沫星子混杂着血沫子就开始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女煞带着死婴翻身一转,就朝慕容宇抓了过来,慕容宇身上还有两三张画废了的黄符,此时来不及多想,将将侧身避过,掏出一张混了唾沫星子的黄符,突然一猫腰把黄符拍到了死婴脸上。 死婴“咯咯咯咯”地笑声骤然一停,化成了一声尖利的喊叫,朝慕容宇抓了过啊里。 “你他娘的画什么鬼画符呢?”慕容宇往后一翻,正巧看见周慕书还不断用中指画一副诡异无比的画。 “别他娘的给你爷爷废话!”周慕书啐了一口,又狠狠咬住了中指,继续画了起来,还不忘指导慕容宇,“把他给我按在地上,朝脑袋砸!” 慕容宇又被他给弄的一怔,但人在毫无主见的情况下会下意识服从命令,那只女煞又尖叫着扑了过来,他突然不动了,等那东西贴上他的面,一股恶臭袭来的时候,慕容宇突然大吼一声,反身抓住女煞的胳膊。 “老子再让你死一次!”慕容胡乱抓了两把四周,最后只抓到了一把黄土,怒从心起,抡起拳头就往下砸。 每砸一下,那死婴就尖叫一声,慕容宇杀红了眼,最后只剩下一滩红黑黄交杂的脑浆。 周慕书抬起头,眼中泛起了淡淡的蓝,身下已经是一张古老的图腾一样的血画,一块银网玉被安在了图腾正中,周慕书揪住了慕容宇的领子,“行了,再打就没了,把它拖到阵中心去。” 第四十八章:墓穴 慕容宇从两具尸体上爬起来,“你在画阵?” 周慕书点点头,语气坚定,“纪八荒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居然也没处理掉这么个玩意儿,留下去绝对是祸害,这阵叫五阴封煞阵,对付这三十年老煞也方便。” “三十年老煞?!”慕容宇边拖着尸体边疑道,“你咋知道这是三十年老煞。” 周慕书没直接回答他的话,等尸体被挪到正中,又蹲下,在血肉模糊的死婴脑袋上吐了一口舌尖血,慕容宇画废的那张黄符在沾到舌尖血的同时窜起一道蓝色的火焰,旋即整个阵都开始窜出丝丝缕缕的烟气。 “这是什么情况?!”慕容宇被吓了一跳,“我画的那玩意儿能有用?” 周慕书跳出阵外,嗤道,“马马虎虎,虽然丑了点,但好歹画的时候精神还算集中,也没什么错处。” “是吗?”慕容宇略略惊喜的挠挠头,全然没发现周慕书已经换了副语调。 阵上火焰越燃越盛,直至把整个黄土坑照成一片幽幽的蓝色,女煞连同死婴躺在阵中,被火包围之后,居然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慕容宇惊得向后一退,“她们想干嘛?!” “放心。”周慕书盯着那两具贴在一起的身体,眯了眯眼,“看尸体身后。” 慕容宇探头去看,大惊道,“那不是你的玉吗?” 银网玉石躺在阵中,周身已经包了一层淡淡的荧光,荧光之中,居然伸出了一只手,死死地揪在女煞背上,即便尸体再怎么挣扎,也难以挣脱。 “有点厉害啊!”慕容宇道。 地上的血阵很快燃尽,那女煞也“扑通”一声倒下,化成了一坨焦黑的碳状物。 周慕书走上去,拨开那团黑炭,取出了玉石塞回兜里,“嘿,这东西倒是难得见到,姊妹煞。” “什么意思?”慕容宇凑上去,“姊妹煞?不是母子啊?” “你看啊。”周慕书一本正经的把“死婴”拨开,“你看,刚刚女煞攻击你的时候,这玩意儿没有钻进女煞的肚子,而是贴在外面,为啥?” “为啥?”慕容宇疑道。 “笨呐!”周慕书道,“都以为这女煞厉害,其实厉害的是这鬼娃娃,如果是母子煞,这娃娃就该钻进她的肚子了,可现在贴在外头,说明她们生下来就是连在一起的。” “生下来连在一起?”慕容宇惊道,“有这样的事儿?!”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周慕书道,“有些双胞胎,生下来的时候用的是一个心脏,一个胃,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死定了,人觉得这不吉利,基本都会吧这样的孩子分开后丢掉。” 慕容宇听得毛骨悚然,“那为啥这俩差的这么大?那女煞分明是个成年女人的体魄。” “只有一个解释。”周慕书伸出一根手指头,“分开之后,其中一个还活了很久,活的越久,死婴的怨气也就越深,最后成了婴煞,让自个儿的姐姐也惨死,至于外面那些尸骨,也是她俩造的孽没跑了。” “煞这种东西,偷人的衣服,往人脸上吐黑烟,都是想占山为王,把人的魂魄赶出去,好自计上身,今儿个好在这小子带着块玉,也好在爷爷我还醒着。” “等等。”慕容宇的脸有扭曲了,“你不是周慕书?” “呔,这小子是挺有能耐,那也没我有能耐啊。”周慕书道。 “那你是谁?”慕容宇惊愕道,“上我师兄的身他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周慕书扭过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他是那条水龙。” “我去,你回来了!”慕容宇激动地喊出声。 “是啊。”周慕书动动脖子,“回来了。” “刚才发生的事儿你都清楚么?”慕容宇小心翼翼道。 周慕书又叹一口气,“那东西是寄生,又不是附体,我怎么会不知道。” 慕容宇上上下下又把他扫了一遍,“那水龙呢?” 周慕书摇摇头,“大概是......休息了吧。” 其实水龙出来那段时间周慕书很明显的清楚身体里并不是他自己,但他发不出声音,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臂和腿,第一被占山为王的时候,他还没了解是什么情况,也担心过自个儿就这么被挤出体外。但第二次就很清楚了,如果这条龙想占据他的身体,他早不可能在这儿坐着和慕容宇唠嗑了。 “哦......”好在慕容宇没有深究下去,“那咱现在爬上去?” “爬得上去吗?”周慕书道,“往前走吧,刚刚死婴待的那个地方地势是往上的,说不定能有洞口出去。” “这地方既然不是那对煞呆的,那是干什么的。”慕容宇有看看不远处高台上的黑色棺材,“棺材?坟墓?” “陪葬墓。”周慕书下了定论,“刚刚那破龙捡死婴的地方是个通道,应该是通往主墓室的,我们过去。” 慕容宇皱眉道,“陪葬陵?那得是多牛的陵啊??有陪葬?” “不清楚。”周慕书走到棺材边儿,蹲下看了看盖口接缝处,都用红色的朱砂土封着,埋在地下许多年已经开了裂,再推了两下,却纹丝不动。 慕容宇上来也想帮着推,却被周慕书挡开,“不能推,里头有东西,用朱砂镇着。” “好恐怖。”慕容宇霎时跳开。 “别恐怖了,往前走吧,别碰里头的东西应该就没啥事了。”周慕书取下墙上的蜡烛,瞬间又落下一片灰,伸手往里头探过去,灰蒙蒙的没什么光亮。 如果说两个半大孩子走在一个黑漆漆的墓里面不害怕,基本没可能,但刚刚对付那所谓的姊妹煞,两人已经精疲力竭,只能蹒跚着往前慢慢挪,好在地下墓穴空气流通还算顺畅,呼吸起来并不困难,也没有出现什么虫子或者是凶兽。 很快黄泥的通道成了光洁的石壁。 “虫子都被那老娘们儿灭光了吧。”慕容宇打了个哈欠。 “嗯。”周慕书警惕的看着前面,灰黑色的石壁温度已经不是一般的低了,光在旁边走着都能感到里面渗出来的寒意,但值得安慰的是,地势确实在逐渐变高,和头顶的距离也逐渐缩小。 “别走了。”周慕书突然顿住。 慕容宇应声顿住,眼前是个正方形的甬道,连同地面和墓道顶已经全部由灰石垒成。 周慕书蹲在地上,“我架着你,你试着捅捅我们头上折块黄泥地,这里还是陪葬墓的地界,应该能捣开。” 慕容宇应了一声骑上去,庆幸自己顺手带出了骨头棒子,周慕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两人刚好可以够到黄泥的上端。 可慕容宇捣了两下,脸色就变了,“师兄,这黄泥捣开之后是白膏泥啊。” 第四十九章:故人 白膏泥用来封墓是那些年头的常识,坚硬且密封,光凭他俩的力气和骨头棒子,捣开的可能性为零。 周慕书瘫在了地上,“我们是往后退还是往前走?” 慕容宇看着那根还算长的蜡烛,“我说师兄,你反正也有水龙神功护体,赞进去看看吧,万一遇上什么好东西呢?” “你他娘的难不成还想盗墓?”周慕书惊道,“你这胆子也太肥了。” “呸呸呸。”慕容宇晃晃手,“谁要干那损阴德事儿了,我们就看看,又不拿对不对?更何况,前面搞不好就有道路了。” 周慕书看着方形的甬道口儿,也有了点动心,他更确定了自个儿是个很容易受人煽动的人,古墓这种东西,听上去让人害怕,真正接触到又带着股莫名的兴奋劲儿。 周慕书下了定论,“那成,咱往前走,但说好了,东西不能碰。” 慕容宇拍胸脯保证,“您搁这儿看着,我怎么敢。” 两人只能摸着甬道往前挪动,很快,墓道的高度就不允许他们继续站着走动,只能并排匍匐着身子前进,两侧刻着一些稀稀拉拉的壁画一样的东西,慕容宇很快就产生了怀疑,“咱这么爬下去会不会困死在里面?” 周慕书道,“困死倒不至于,再怎么着,咱也能慢慢的退回去。” 慕容宇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又道,“你说这地方到底是个谁的墓啊?” 周慕书吐了吐口里的灰尘,“有陪葬墓这种东西,地位绝对不低,更何况,现在即便是达官显贵,也很少听说会煞费苦心地建甬道墓室这种东西的,估摸着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慕容宇缩着肩膀往他那儿凑了凑,“哥啊,我咋觉得这地儿越来越冷了呢?” “墓室不冷,那还叫墓吗?”周慕书继续往前爬去,突然顿住了身子。 “咋了?”慕容宇探头道。 “到头了。”周慕书敲敲一块石板,关节触到时从脚板底萌生出一股更深的凉意,手稍稍往前一推,那块石板就“砰咚”一声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周慕书整个探了出去,跟着滚在了地上。 “我去,这是哪儿啊?”慕容宇见他跳出来也跟着跳了出来,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几十平米见方的屋子,屋子的墙壁全部是青砖堆成,而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巧就处在这件屋子的一个角落,看上去像是一个排水口一样的东西。 而正对面居然开了一扇木制的小门,看到门儿后,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墙壁上点着八盏长明灯,还在“嗞嗞——”的冒着烟气,除此以外,没有意料之中的棺材或者是僵尸,满室只有一些残破的漆器和陶罐,慕容宇扫了两眼道,“长明灯这种东西真的能长时间烧么?” 周慕书捡起一只陶罐,“这里有人来过,长明灯是人换上去的,而且就在最近换上了这几根蜡烛。” “纪八荒?”慕容宇去研究那些漆器,“汉代货,因为墓和外面通着,已经烂成渣渣了。” “你怎么知道?”周慕书奇道。 “这山上除了他还有别人么?”慕容宇满不在乎,“这纪八荒难道是个守墓人?” 周慕书看着陶器上繁复的花纹,突然一拍脑袋,“我去!我说怎么我们住的屋子眼熟了?这不是仿清东陵隆恩殿的建设么。” 慕容宇正摸着一枚漆盒里掉出来的戒指,听这话立刻把戒指丢出去老远,“你别吓我......那我师叔岂不是把咱俩往坟堆里推吗?不会染上什么鬼东西吧。” “别瞎想了,我们住了这么多天,也没发生什么事儿。”周慕书摇摇头,陆远砚虽然行事让人看不透,但没理由害他们,但这个地方和纪八荒有什么渊源,他是真的不清楚,联想到裘狗儿说的话,纪八荒如果真是个活了那么久的人......那他做什么都不会奇怪了。 周慕书掸掸身上的灰尘,“走吧,过了那个门儿,应该就能出去了。” 慕容宇应了一声,两人没敢耽搁,冲着门走去,周慕书走在前面,对着那扇门儿推了两下,然而门毫无动静。 “好像被锁了。”周慕书皱眉又推了两下,“打不开......也是,外面养着那么两个玩意儿,怎么会不留锁。” “那就别废话了。”慕容宇已经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突然往前一窜,一脚就蹬了上去。 “砰——”的一声,木门被踢倒下,慕容宇拍拍手上的灰,呼出一口气,“走你。” 周慕书目瞪口呆地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我觉得纪八荒会削了你。” 慕容宇理直气壮,“咱出不去,死在这儿,咱出去,被削,我选择被削。” 没在耽搁,两人沿着唯一一条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这回的道路和甬道大不相同,宽敞且明亮,两边也同样安放着长明灯,人工开凿痕迹明显,有一些剥落的灰石。 另一扇门出现在视野里时,他们已走了十多分钟,然而这扇门被慕容宇如法炮制地踢开后,出现了一见更为宽敞的屋子。 他们右手边是一些瓷缸子和床榻,右边是几张毛笔的画作,画的是竹林雅舍,白鹅子扑棱翅膀。 屋中间是一只巨大的棺椁,但很不凑巧的是,整个屋子里并不阴森,因为太阳东升,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窗户纸照射进来,凑近了还能看到他们住的屋子和院落。 “这.......”慕容宇指着棺材。 “他不让我们进的那间屋子。”周慕书站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前面,比起慕容宇镇定许多,“今天就当咱啥也没见到,该干啥干啥。” 两人蹑手蹑脚地把正门推开一条缝,蹑手蹑脚地出去,再见到四点的阳光时,都几乎是一屁股瘫软在石阶上。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依旧默默地干着以前的事,虽然纪八荒依旧不知所踪,但两人根据以往的经验及大胆推测——那具棺材用来干什么不言而喻。 半个月后,等到周慕书翻完了一本《唐瓷百录》,慕容宇把大白鹅喂肥了一圈儿,芦笋拔了半山,纪八荒还是没有出来,但说来也奇怪,每天的新鲜食材却一件儿不少。 等到他们终于要把剩下半山芦笋拔光的时候,却来了个意外的人。 陆远砚颇为兴奋地站在门口,还是一身老打扮长袍短褂,身边跟着大包小包的慕容欢,朝里面吼道,“老纪!该醒啦!” 第五十章:归乡 彼时慕容宇和周慕书正把一把鹅饲料挥洒进了院子,几只白鹅扑棱着翅膀撒欢,见陆远砚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顿时尖叫起来,掀了慕容宇一身泥。 “天天吃的比我都好,还乱叫唤。”慕容宇拍了拍褂子,抬头一见是陆远砚,登时两滴眼泪差点落下来,“姐!师叔!你们他娘的终于来了!” 周慕书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见到慕容欢时心中一动,冷冷道,“哟,掌柜的你们终于肯来了。” 陆远砚“嘿嘿”一笑,把东西放下道,“老纪呢?让他出来,大白天的窝那儿去了?” 虽然知道陆远砚知情不报还把他送到这么个地方来,但周慕书不得不承认这人存在的地方莫名让人觉得安心,气氛也轻松了不少,慕容宇缠着慕容欢不放,愣是往他们平时看书的草堂里带,那里还有周慕书一大早爬起来煮的汤。 周慕书冷着脸欲言又止,“估计在堂屋棺材里呆着。” 陆远砚一点不惊讶,“他倒还是老样子,你们俩壮了不少,就是不知道学的怎么样。” 四个人前前后后的进了草堂,陆远砚又颇为怀念地四处乱摸起来,慕容欢把带来的大包小包打开,拆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糕点和云片肉,还不停絮叨,“山上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们从杭州城买的,快吃吧,今天我们是有正事儿来的。” 慕容宇捞起一块糕点,又把肉汤往前推了推,“正事儿就是先尝尝山上的东西,不一定比你带来的差。” “你做的?”慕容欢狐疑地看了眼碗里炖的稀烂的肉糜。 “一看就是我徒弟做的,年少当家多像我。”陆远砚自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现有一青铜鼎,两千年所成,上覆杀戮气,如何炼,几道符,几道咒,环境如何?” “佛寺道门炼,日燃八道香,不需符,若杀戮之气过重,日念八次清心咒......”周慕书淡淡道。 “停停停。”陆远砚颇为满意的合上书,又凑过头来看那碗肉汤,“书倒是背的不错,就是不知道实战起来怎么样......咦,怎么他还在养水猴?” 慕容欢碗刚到嘴边,猛地往桌上一摔,惊愕道,“水猴......?” 慕容宇嘴巴里能塞鸡蛋,“你说这是啥?” “水猴肉啊。”陆远砚道,“这山上的鹅他一只舍不得杀,虫子都被下头那妖镇给吃光了,你以为你们能吃到什么肉?”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跑到了屋外,扶着栏杆狂吐起来,周慕书想到第一天到这里见到的那些东西,又是一阵恶心,慕容宇自不必提,被那玩意儿身上窜出来的虫子咬了一口,自己还吃了那东西许久的肉,更是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陆远砚坏笑着耸耸肩,“不就吃个水猴么,你们不连煞也对付过了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慕书憋着得一股无名火终于逼得他直起身,“你他娘的早知道我身体里住着个什么玩意儿了,才收我做学徒?天赋?狗屁吧,今儿个一次性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啥,解剖了我还是咋样?” 陆远砚一怔,旋即又笑了起来,“纪老头子还真是什么底儿都给你招了......不过解剖你也见不到龙啊。” 两人语气都不善,尤其周慕书,怒气谁都能听得出,气氛顿时有些凝固起来。 慕容欢看看两人,“好了,都少说两句,慕书也不是自己想这样的。” “就是啊!”慕容宇和稀泥,“你都不知道我们对付那玩意儿有多辛苦,她还差点把我给咬了!” 周慕书毫不留情,反唇相讥,“如果不是那东西出来摆平,我跟慕容宇就得死在山里,纪八荒是个什么人我不清楚,他说的话可不可信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没命!” “可你已经好好的站在这儿了。”陆远砚难得神情严肃了起来,“你娘我当自己亲娘照料着,她的病也好了不少,现在天天乐呵呵地跟街坊们在一起,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也学了不少东西,水龙不会让你死,你就不会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慕书眯了眯眼。 “我想说,你没必要这么大火气。”陆远砚取下眼镜儿用袖口擦了擦,“如果你想回家,随时可以,我不强迫,这次来我也是带你回去的,只是你要想想清楚,你身上这些常人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浪费了有多可惜.......” “慕书。”慕容欢拍开陆远砚,上前拉住他,神情也严肃了起来,“这次我们遇到了麻烦,还真得请你出面......” 陆远砚打断了她的话,“阿欢,你带着小宇先出去,这事儿我亲自跟他说。” 草堂的门轻轻合上,周慕书被劝过后平静了不少,师徒俩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桌子像是个火药桶,随时会炸开。 “对不起。”陆远砚突然对他鞠了一躬,臭不要脸先发制人是他的一贯作风。 “.... ..” “说实话,我收你做徒弟时并不知道你体内寄居水龙这件事儿。”陆远砚抬起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不是一直想问那天你在恶狗岭掉下去的状况么?我今天就告诉你......你被水龙救了,而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周慕书脸皮向来薄,胃里清干净,陆远砚先道了歉之后,他就已经冷静了许多,“所以呢?” “这次我们过来,是遇到了颇为棘手的事。”陆远砚咬了咬嘴唇,“你也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如今和我回一趟北京,我曾经和你说过......八大胡同是个不太平的地方。” 周慕书点点头,“出事儿了?” 陆远砚老实道,“死了人。” “妖干的?” 陆远砚点头。 “那你要我去干什么?” 陆远砚抬起头,目光坚定,“火性妖,只有水能灭。” 竹林雅舍寂静无声,他本以为慕容宇和慕容欢会明天一道回去,却不料他们二人竟都留下了,而且他们急到今夜就要出发,出来不过几个月,再踏上回乡的路程,周慕书心情也并没有多复杂,现在他身上的全部秘密已经彻底抖了出来,也无需再多纠结什么。 想到母亲,顾贤之,他还是雀跃的,只是看看慕容宇和慕容欢,还是有些伤感。 慕容欢在草堂忙晚饭,院子门口慕容宇拍拍他的肩膀,吸吸鼻子,“壮士一去兮,一辈子兄弟!” “什么乱七八糟的。”陆远砚推了推眼镜,“又不是不见面了,再过不久,咱就得去坎子山碰面了,别搞得跟牛郎织女一样。” 慕容宇还在吸鼻子,“师叔你真不去看看我姐。” 陆远砚已经转身,却蓦然顿住,“会再见的。” 第五十一章:八大胡同 自杭州出发回北京,恰好是晚上,一路无话,第二天偏正午,薄凉的空气灌进鼻腔,经过后海,听到处处吆喝着北方小吃时,周慕书才恍然醒悟已经快入冬了,怪的是,陆远砚一反当时的态度,对八大胡同一事不是很着急,先让他回家呆一呆,周慕书也不置可否,跑一样回了自家院子。 院子里没有周姨,只有傅若凝脱了一身洋人装扮,碎花小袄让人觉得能亲近不少,坐着剥蒜,已经剥满了一小箩筐,正起身去拿另一串,猛然转头见他出现在门口,眸色一动,并无惊讶,只是咬了下嘴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去找周姨。” “谢谢。”周慕书一时也慌了神,不知道说什么好。 直到傅若凝消失在巷子口,他才继续坐到了院子里的椅子上,默默地剥剩下的蒜,老母鸡摆着身子从一边出来,往他手上亲昵地去啄。 周慕书忙避开,看着鸡,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说我这到底算个什么?人还是壳儿?” “咯咯咯咯咯——”老母鸡梗着脖子叫唤。 周慕书伸手揽过鸡仔,“我会不会短命?” “咯咯咯咯咯——” 一边折腾母鸡一边剥蒜,等蒜剥完了,也到了可以开饭的点儿,回来的却只有周姨一个,大嗓门儿巷口就能听到,见到他只含着眼泪骂了句瘦了,又说了这些天身体好了许多,才去厨房忙活。 两人还在老地方吃完了午饭,周慕书刚准备去洗碗,陆远砚就鬼一样地站在了门口,“徒弟,走吧。” 周姨正扫着院子,闻言迎上来,窘迫地搓搓手,“陆掌柜,这又有什么事儿?孩子刚回来,也让他歇歇。” “没多大事儿。”陆远砚永远笑嘻嘻的,说瞎话不眨眼,“北新桥新开了个药店,带他去瞅瞅,晚上就给您送回来。” “娘,别担心了。”周慕书放下碗很自觉的出了门,“我尽快回来,你放心。” “那你仔细着。”周姨跟出来一段儿,“早点回来!” “好。”周慕书挥挥手。 “你不怕回不来。”等到了八大胡同口,陆远砚才纡尊降贵地肯蹦出一句话。 “比起这个,你不如担心去八大胡同最后没钱付账,被人绑那儿。”周慕书反呛,八大胡同声色犬马,虽然比不上前些年兴盛的时候,收费宰起人来一样不会手软。 前面就是一道长花街,各式灯笼还没有亮堂起来,就像是等着夜幕骤降,引得一缕子火星儿窜出来,照亮整个北京城。 “我可以把你抵在那儿,皮相说不定还能抵得上两大子儿。”陆远砚满不在乎地朝楼上一个接早客的窑姐儿挥挥手。 周慕书有些懊丧得别过头去,虽然知道这次过来有正事儿,他还是没办法想象自个儿有一天能走在这么个灯红酒绿,莺莺燕燕的地方。 一路过去,到也有不少赶着趟子的嫖客,陆远砚在花街边上站住,拉停了周慕书,“你看看,我们要去哪家儿啊?” “这里这么多家儿,我咋知道。”周慕书拿眼睛瞅四处的花牌楼坊,“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啊。” 八大胡同虽然名声在外,大的花楼其实也就那几家,周慕书别说花楼了,擦边儿的胡同都得绕着走,这是他头一次进到这里面来,难免事事好奇,在这种地方也难免闹个大红脸。 陆远砚倒也不迫他,笑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两层瓦房小楼,寒酸,但不磕碜,“莲花院,曾经有个莲花儿娘娘,那叫一个出尘绝艳,摇钱树一样。” “她死了?”周慕书不解,“厉鬼作祟?” “欸。”陆远砚摆摆手,“什么话,人好好活着呢,死的是她郎君。” “不会又是书生红楼负心汉一类的故事吧。”周慕书奇道,“这状元早不考了。” “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闲书?”陆远砚一脸不可置信。 “没没没。”周慕书忙摆手,“那你说说是个怎么回事?” 陆远砚却又不说了,带着他径直进了莲花楼对面的一间小楼,小楼主人是个半瞎的老人,也不大爱说话的样子,把他们带上了二楼,在一处暖棚里坐下,又上了两壶茶。 小楼风静,正巧能看到对面缓缓挂起带着花牌的灯笼。 “您这是唱那一出啊?”周慕书看着对面莲花楼的二楼走廊,“你不会由偷看的癖好吧?” “放屁!”陆远砚睁大了眼,“你师父我风流倜傥,缺女人么?” 周慕书奇道,“那你得这儿坐着干甚?” “徒弟,师父问你个问题。”陆远砚抿了一口茶,“如果这妓院女人红颜祸水,是不是个错?” “不是。”周慕书叹惋,“比如秦淮八艳,刚烈又有才,许多男人都比不上。” “那男人要是红颜祸水呢?”陆远砚眯了眯眼。 周慕书哑口无言,“有......这么个说法么?” 陆远砚看着莲花院,没听到一般,“偏偏这红颜祸水和红颜祸水搅在一起,成了一锅子稀泥,谁也讨不到谁的好儿来。” “什么意思?”周慕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这八大胡同里,有卖姑娘的,也有卖相公的。”陆远砚长叹出一口气,“莲花娘娘十八岁美艳不可方物,蘅芜公子十二岁祸国殃民,两人如果不是这么个身份,倒也般配无比......” 相公是什么,周慕书不至于不清楚,只是这相公爱上姑娘......实在是耸人听闻。 陆远砚接着道,“有时候,这相公的感情比起姑娘还复杂。” 蘅芜公子叫裴怀,莲花娘娘名婉歌,婉歌十二岁风尘,卖身六年遇上了同是十二岁入风尘的蘅芜公子。 彼时裴怀顶多算个娈童,在外被人侮辱,在内还要被比他年长的人欺负,遇上有钱的主顾愿意包他一段时日的,恨不得就要跪下磕头,偏偏那时候有个军阀不知怎得,愣生生就看上了他,还接到了府里。 动荡年代,玩戏子包戏子不是丑事,可把一个相公接进家里,的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时间,花街人人都说裴相公命好,年老色衰之前好歹有了个靠山,可好景不长,裴怀进府三年就被赶了出来,在一个大雨的晚上,光着一只脚,拖着一只破烂的皮鞋,宛如一块破布,晃晃悠悠地倒在了莲花院的门口。 人们口风瞬变,只当是军阀玩腻了,更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那时候,只有婉歌一个人举着把伞,把他救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