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你不可:摄政王的小呆妻》 001、有刺客!! 北晋,隆安三年四月底,上京行宫。 一阵雨歇,如眉的新月又悬在了夜空,微风徐徐,草木与泥土的清香直扑人面。 苏浣提着个小食盒出了清閟阁后门,往狭长僻静的后巷喂猫。 行宫里的这些猫早年曾是贵人们怀中的爱宠,近年来行宫寥落,昔日被贵人抱在怀中的小毛团,自然也就无人问津,自生自灭了。不过,对它们来说没人照顾的同时,也没了管束,日子颇是逍遥自在。 苏浣给它们喂食,不是可怜它们,而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巍峨的宫墙不过是它们鄎息晒日头的地方而已。而她,每每仰望宫墙,惟有怅然长叹。来到这个世界八年,行宫外的世界,她一无所知。 本来苏浣都是傍晚时分来喂猫的,顺带欣赏夕阳。可近来摄政王、太后和小皇帝都来了,行宫里忽地多出了许多人,太阳不下山,那些野猫轻易的都不敢露面,所以苏浣只好将喂食的时间改成了下钥以后。 “阿狸,阿狸,阿狸……”苏浣留着一份肉汤浇饭,轻唤着一只黄斑的狸花猫。那是只刚生了小猫的小母猫,所以苏浣对它特别的照顾。唤过三两声后,有个娇嫩的声音软软的回应,随即一个黄色的影子从黑暗的角落里优雅地踱了出来。更令苏浣欣喜的是,它身后还跟着两团小毛球--和母亲一样都是乳黄色的斑纹。 “这是你的宝宝么!”能得它这般信任,令苏浣高兴不已,正想上前摸摸两只小奶猫。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颈间一凉,锋利的钢刀已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她手中瓷碟的哐啷一声碎在了地上。声响惊动了护军,刹时间,无数的火把朝这边过来。 “我保证,你出声的同时,颈上的人头也一定落地。”低沉的声音冷静镇定。 苏浣活了两回,从来没遇过什么危险,当下脑中一片空白,瞪大着眼睛木愣的点头,僵冷着身子任由那人将自己拖进清閟阁的后门--苏浣出来的时候,只将门虚掩着,这下倒是便宜了那男子。 听着门外护军的搜查声,苏浣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方面,希望护军能搜进院来,不然等护军去远了,那男子还不得杀自己灭口啊! 另一方面,她又怕被护军找到。自己区区一个小小的典籍,护军哪里会放在眼里,一个不好自己就成了附带伤害了。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远远的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在外边搜查的护军如风一般撤离。 捂在苏浣脸上的大手终于松开了,淡淡的血腥味被夜风吹进苏浣的鼻子,与此同时男子忽地闪到了她面前。苏浣猛地捂眼,颤声道:“大侠,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你别杀我,你别杀我!” “你以为你没看见我就会放了你?” 男子沉冷的声音听得苏浣后背心直发冷,强自定下心神,嗓音里带了哭腔,“我不会去告发,真的!而且你杀了我,留下具尸体,对你有害无利。”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毁尸灭迹,于我而言不是难事。” 听到“毁尸灭迹”四个字,苏浣登时脑补出前世影视剧中各种分尸的场景,吓得浑身冰冷,勉强挤出一句,“虽是这么说,可到底浪费时间……” “够了!” 被那男子陡然一喝,苏浣两腿一软,抱头蹲在了地上,崩溃地悲泣,“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再哭嚷,人头不保!” 苏浣被这句话吓得打了咯,压下了哭声,拼命地抹泪。所以,全没看到男子厌烦的表情。 “起来,进屋去。” 眼前是泛着寒光的刀刃,苏浣惨白着小脸老实的起身,此时她才注意到男子的右肩上有一处伤口,裹伤的布料被渗出的鲜血浸湿,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纹饰。 行宫地广人稀,所以连苏浣一个七品典籍都有自己的居所。 清閟阁东南角的小角院内,小小的三间正房,西墙下还有一间小厢房。东面有半扇乌油门,与穿堂相联,直通清閟阁正院。每至起更门便落锁。 这会小院内悄无人声,苏浣颤颤微微地将人领进自己的屋子。 “服下这颗药,我就饶你一命。” 一进了屋子,苏浣就紧闭着双眼,背身而立,听得男子这句话,她才将信将疑地睁眼转身。男子掌中是一颗黑紫色,像极了彩红糖的药丸。 “这是什么?”苏浣哆嗦着问道,万一自己一吃下去就气绝身亡怎么办! “毒药。”男子的回答很干脆,“你放心,它的药性发作很慢,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办,我会在药效发作之前给你解药。” 吃还不是不吃,苏浣盯着那丸药心里挣扎了好久。 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将药丸吞了下去。 “现在,去打盘清水来。”男子扶着扶手坐下,苏浣瞪了眼他高大的身影,忿忿地出了屋子。 等苏浣回来的时候,男子已光了膀子坐在凉榻上,手里拿着柄匕首对着灯火在那里挠伤口。苏浣刚惊呼出声,就被那男子喝断,“嚷什么,还不过来给帮忙。” “是。”苏浣像个木偶般走上前,却不知该做什么,满眼里只有男子右肩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上辈子她只是个有点呆气的图书管理员,因为身体不好,除了工作就是宅在家里。这辈子虽说成了宫女,可工作性质也没有变。两世为人,她生活的环境都简单而单纯,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吓人的景像。 “听见没有,把箭头取出来!” 男子的怒喝吓得苏浣一激灵。原来男子已放下了匕首瞪视着她--那是双狼一样的眼睛,好像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苏浣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男子眸厉如芒,大力的拽住她圆润的皓腕,带到近前,灼烫的鼻息喷在苏浣的面上,“现在想跑是不是有点晚了?” 苏浣吓得浑身打颤,灯光下血肉模糊,深嵌在肌骨中的箭头隐约可见。苏浣犹疑再三,哆嗦地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拽住稍稍露出的箭羽,颤声道,“我要拔了。” 002、有惊无险 然随着时间点点嗒嗒的过去,那枚箭头仍在嵌在男子的肌骨之中。 “我,”苏浣委屈而惶急地道,“我拔不出来……”她两世为人,连严重些的刀伤都没有见过,让她从如此狰狞的伤口中拔出深嵌在骨中的箭头,的确是有些为难她了。 她说未说完,男子陡然再次拽住她白玉似的手腕,猛地一用力随着“哐”地响,箭头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男子飙出来的鲜血洒在了苏浣淡妃色衣衫下摆上。 尽管男子用力捂住伤口,可鲜血仍湍湍的从指缝中渗出,因为巨痛和失血,男子的冷峻的面容已是惨白一片。 苏浣捂着嘴,险些惊呼出声。瞪着伤口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你先捂着!”苏浣递过巾子,尔后“噌噌”地跑回里间,没一会抱了个小包裹出来。 男子剑眉深蹙,话还没问出口,苏浣已用细绸带子紧紧地扎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痛得倒吸口冷气,怒声质问,“你做什么?” “止血啊。”苏浣一面说,一面又取过粗纱布,倒出半瓶伤药,熟练的裹好伤口,神情镇定从容,没了适才的慌乱。 “你学过医?”男子疑惑地问道。 苏浣绑好粗纱布,摇了摇头,“早几年,我跟着猫狗坊的陈大监学着给小猫小狗看病治伤,常给他打下手,别的没学会,就是包扎练得熟了。就是这些东西,也是那会多下来的。” 像他这样的伤口,最好是缝针。 现下,就只能指望这些伤药能管用了。 “这药是给猫猫狗狗用的?”男子阴沉了脸色。 苏浣一无所觉,边收拾东西,老实承认,“是啊,这些都是陈大监自己配的药,比着药房配的要好使多了……” 她一言未了,外边骤然传来如雷的敲门声,以及令人胆颤的厉喝,“开门,开门,开门!” 苏浣登时惨白了脸色,无意识地嚅嗫打转,“怎么办?怎么办?” “去开门。”男子镇定的令道,收走苏浣怀里的小包裹,闪身避进内室。 苏浣看他进去后,做了几个深呼吸,揣着“咚咚”的心跳声前去应门。 乌油小门一开,便即抢进来几名明火持杖的护军,小院内刹时亮若白昼。 “你就是苏典籍?” 一名身着护军校尉服饰的男子打量着苏浣问道。 灯火下,苏浣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被人看出异样,低头“嗯”了声,算是答应。 “那,”校尉随意的踱着步子,眸光在院子里瞟来瞥去,“你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则听到可疑的动静?” 苏浣仍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校尉盯着她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渐凝起疑云。 “进屋去搜。” 校尉忽然下令,苏浣吓得脸色都变了,魔怔似的拦在护军身前,刚蹦出“不行”两个字,被校尉那尖锐的眸光一扫,又低下了头,怯怯地道,“我屋里堆了好些书,有些还是正在修补的古籍善本……” “你们都听见了。”校尉盯着苏浣,扬声道,“倘或碰坏了屋里的东西,就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护军们哄然一应抢进屋去,苏浣想拦,一则是拦不住,二则也是心怯。只得站在门口,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似的向里张望。屋里每有大响动,她的心都跟着狂跳。照理说她那屋子即不大,也没什么藏人的地方,护军们一进去,就必定能看到人。还有地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箭头和血迹……想到这里,苏浣坠冰窟。 早知道一开始就说实话了,这下子好了,窝藏刺客,被搜出来是死路一条,指不定还会连累姑母。然则念头一转,她又暗骂自己傻——你怎么毒药的事给忘了! 在苏浣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的时候,护军们转了个圈出来说,没有异常! 003、慎蒙的疑惑 苏浣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旋即发现自己的反应不对,赶紧低下了头暗暗地长吁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心已经全被汗打湿了。 那名校尉灼灼的目光又转到了苏浣低垂的眼睑上,那眸光好似直透她心底。 苏浣本来就心虚,被他这么打量注视着,更是发慌,避开他眸光稍抬了抬下巴故作强势,“既然都搜完了,诸位就请吧!” 校尉张了张嘴正要问什么,忽然一个不悦的声音道,“你们在这里磨蹭什么。” “慎统领。”校尉拱手见礼,“咱们四处都搜过了,未见异样。惟有这里……” “这里,”姓慎的统领冷声打断,“你们搜出什么来了么?” 校尉黯了眸色,回道,“不曾。” “既然不曾,还不赶紧沿着宫墙去搜。” 姓慎的一声喝令,校尉领着一众护军迅速退了出去。 苏浣的一颗心才要放回,却发现那位慎统领的眸光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衣衫下襟扫去。苏浣纳闷的低下头,几乎是魂飞天外--下襟上不知何时沾了几点血迹!她嗫嚅着嘴想辩解辩解,却又寻不出好的借口。 而这时,姓慎的已收回了眸光,转身走了。 苏浣呆在原地好一会,也没能想明白,怔怔地掩门回屋,里边果然没了人,就连地上的箭头和血迹也不见了。 “看来真的是走了,最好就被护军发现……”苏浣边说边褪绸衫,就在这时,“我若被护军发现,你逃不了毒发身亡。” 苏浣瞪着突然冒出的男子,两臂捂着只着了亵衣的上身,尖叫出声。 “遮什么遮,就你这肉肉的身子,该大的又不大,活似头褪了毛的小乳猪,倒贴给爷,爷都不稀罕瞧。”男子大刺刺地在凉榻上歪躺了,嘴里说着不稀罕,眸光却一直饶有兴趣地扫视着苏浣腻如脂玉的肌肤。也许是因为羞恼,淡淡地透着粉色,虽无甚风情可言。然配着她慌乱的小脸,也颇是可爱。各种各样的的美人,男子见的多了,可似苏浣这样满眼天真的却是头一回见。 本朝以瘦为美,苏浣的体形说不上胖,但与那些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女子相比,说她胖还真不委屈她。而这,一直以来都是苏浣的痛脚! “你说谁是猪。”苏浣气得连衣带都没有系好,就质问起男子。 灯光下,她半露的香肩仿若生晕的明珠一般,男子毫不客气地盯着看,并笑谑道,“你这样衣衫半褪的,是想勾引我么?” 苏浣愣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衣衫松散,“呀”一声飞红了脸转过身。 没有风景可看的男子,合上了星眸吩咐,“去给爷弄些吃的来。” 苏浣气唬唬地瞪着躺在凉榻上的男子,有满肚子的不忿,却一声也不敢吭,只能老老实实的给他拿吃的去。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出房门,便即落一道黑影闪进了屋子,脚步轻得像猫一样。 “来了。”躺在凉榻上的男子没有睁眼,淡淡地道。 来者正是适才姓慎的统领,手摁着腰间的刀柄,缓步步近凉榻,猛地跪下,“属下保护不周,还请殿下责罚。” “这事先放到一边,现下最紧要的是查出是何人动的手。” “幸亏殿下早备下了替身,不论是谁动的手,咱们都能化明为暗。” “再有几天便是端阳节了,他们是算好了时间动的手。”鲜于枢睁开眸子,射出一道嗜血的冷光,“你吩咐下去,端阳前,无本王传召谁也不准进滋德殿。本王倒要看看谁会自己送上门来。” 慎蒙应了一声,又蹙眉试探着问道,“殿下是不是换一处养伤,也好让沈尚仪……”他话未说完,鲜于枢冷眸扫过,余下的半截话只得地咽了回去。 “我受伤的事绝不能外传,包括沈姮儿。滋德殿就交给你和福有时了。” 沈姮儿倾心魏王,宫中人尽皆知。 鲜于枢对她也确实是另眼相待,短短三年之间,沈姮儿从罪臣之女成了正五品的尚仪,是立国以来升迁最快的女官。 内廷外朝都以为她将来即便不是魏王妃也必是侧妃,有些朝臣已然开始巴结她,替自家的女儿谋出路了。 如今朝政全由魏王摄理,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想与魏王府搭上关系。而沈姮儿的所为魏王看在眼里,却不置一辞。于是诸人便以为魏王默许了。可事实上,他只是懒得在这样的小事上费心。 慎蒙没有料到的是,魏王竟不信沈姮儿。毕竟这一二年来,沈姮儿可以说是魏王最亲近的女人了。 “那,”慎蒙锐利的眸光飞快的将这屋子扫了一圈,“这丫头是不是也处置……”他话未说完,鲜于枢再次以冰冷的眼神打断,“此事我自有主张,你退下吧。” 慎蒙微微睁大了眸子,压下疑惑,垂首应声而退--他跟随魏王多年,这样的事情是头一回。区区一个行宫典籍,魏王竟然说他自有主张。几时起,魏王也会为此等小若介粒的人费神了。 004、你怎么随便翻人家东西! 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在屋里藏了个大男人,这两天苏浣都称病闭门,至于吃食就自己在小茶房里随便做些。好在她贪吃,磨着姑母破例答应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弄个了个小茶房,不然想不让人起疑都难。 然则院里添了个大男人,小茶房的存粮没两就吃完了,苏浣只好又往大厨房去讨。这几年苏浣与厨房管事也混得熟了,不过取笑她两句,倒没有起疑。 这日一早,鲜于枢吃了她做的豆浆烧麦,大爷般的歪在凉榻上,随手取过搁在一旁的湖纱绣玉兰图的小团扇摇着扇凉,另一只手便拿起小几上的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还没看书,先就掉下一截四五寸长,一指半宽的宝蓝色缎带,上边绣着残句,他随口念道,“夜凉如水月西斜,青石苍台花胜雪。” 正在收拾碗碟的苏浣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半羞半恼地一把夺过缎带,“你这人,怎么随便翻人家的东西。”经过数日的相处,苏浣对他的恐惧渐渐散去,甚至觉得这男子除了嘴巴坏一点,惫赖了点,爱使唤人一点,心肠并不怎么的坏。 至于那丸毒药,这些天苏浣一点也没觉着身子哪里不适,她这神经超粗的家伙,居然忘得差不离了。 而鲜于枢着实被苏浣气鼓鼓的样子很好的取悦了,这几天来他总忍不住逗一逗苏浣,每每看到她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鲜于枢就觉着通体舒泰,能暂时忘了前朝后宫的那些阴谋算计。 “原来这两句是你作的,怎么只有半截?噢,我知道了才学有限,只诌得出这两句。” 鲜于枢本以为她会回驳,不想她撇嘴哼声一面抢书一面说,“关你什么事。” 鲜于枢正玩的有意思,哪里肯轻易放过,书在他手里他不想给,苏浣又怎么抢得着。于是乎苏浣只能围着他上下左右的扑腾,没一会就气喘吁吁粉颊轻染。二人的亲密接触,苏浣傻傻的没在意,可鲜于枢被她不时的贴身挨着,隔着纱衫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滑腻,蓦地涌起一股子冲动,险些将人揽进怀里。而更令他恼火的是,自己竟然生出“不可以”的念头,且硬是忍了下来,这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他登时黑沉下了脸色“啪”地下将书掷在地上。 “一本破书,紧张个什么!” “这本书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誉写装订的,费了不少工夫呢。”苏浣宝贝似的拿起来书,完全没有留意鲜于枢的黑脸。 “这是你的字?”鲜于枢长臂一伸,直接越过苏浣的弱肩,又将书抢了去。 书页上的蝇头小楷,清秀平和,娴雅婉丽,鲜于枢嘴角勾了勾,正想赞两句,倏忽间又沉下了脸,“这是宗维城的文章?” 苏浣的眸子登时亮若星辰,“你也知道宗梦庵!” “江左第一才子,天下谁人不知。”鲜于枢瞥着嘴角,冷笑着道。 005、我花痴,关你什么事! 苏浣可没听出鲜于枢语气中的轻鄙,怀抱着书满眸倾慕,“他岂止是江左第一才子,照我看来,称天下第一才子也不过份。他的‘绿暗侵纱,照面成碧’、‘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夜气滃南屏,轻岚薄如纸'……” 鲜于枢忍不下满腹酸忿,冷冷地打断,“人家是才貌稀绝的才子,有多少名门仕女倾心爱慕,似你这般的,也只好远远地犯犯花痴。” 苏浣两世为人,从来都是小透明一枚,所以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做任何的非份之想,只求岁月安稳。 惟有宗维城,自三年前看过他的文章,苏浣便喜欢上他的文字--明畅轻灵,清幽淡远。通过他的文字,自己可以领略各处的山川景致。每每看他的文章,苏浣便觉得身边陪着名体贴温柔的男子,一起游览名山大川。 可这深藏心底的绮思,却被鲜于枢以极不屑的语气戳破。 “我是犯花痴,那又干你什么事!”苏浣怒极,以至于口出恶言,“总好过你,要靠威胁一个花痴才能保命!” “你说什么!”鲜于枢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 惹怒自己的人,向来没有好结果,这个笨女人,这个笨女人……看着苏浣微微泛红的眸子,眸角委屈的神色,鲜于枢心里竟莫名地生出隐隐的不舍来,怒火也渐消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外边忽传来了敲门声。 苏浣惊了一跳,面色登时就变了,第一反应就是去推鲜于枢,“你快躲起来。”说完,她急急应声出门。 刚下了正房的石阶,门外传来个娇俏的声音,“苏阿姐,在么?” 苏浣长吁了口气,捂着仍旧扑通乱跳的心口,走去开门,“你怎么来了?翠儿。” 苏浣只将门开了一道缝,并没有让她来的意思。 挽翠圆溜溜地在眼睛在苏浣面上转了个圈,压下心底的疑惑,笑道,“阿姐的脸色好多了,看来是没大碍。我听人说,滋德殿要选几个女官、宫人,阿姐咱们赶紧过去吧。别人我不知道,阿姐有司籍帮着,一定能选上的。” 只要沈尚仪肯卖人情给苏司籍,收下苏浣,以自己的容貌与苏浣的交情,还怕没机会么。 挽翠没料到的是,苏浣平静地听完,摇了摇头,并说,“你赶紧过去,我就不去了。” 自己姑母只是区区一个六品司籍,有什么资格向正五品的尚仪讨人情。更何况,自己压根不想攀高枝。 挽翠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滋德殿啊!若能入了摄政王的眼,说不定就能跟回京去呢。”下一句她没有说出来,指不定还能给摄政王做妾侍呢,当然,似苏浣这等平平无奇的,是不用想的了。 “所以啊,你赶紧去。误了时候可不好。” 她的心思,苏浣即明白也理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花容月貌,怎么甘心蹉跎在这冷清的清閟阁。 挽翠愣愣地看着她,“阿姐,你真的不去!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 “我真不去。”苏浣微笑着打断,“你快去吧,可别晚了。”苏浣边说边推着往外走。 挽翠一步三回头的看向苏浣,满眼里都是不理解。待她去远了,苏浣才闭门回来,一转身就见鲜于枢倚立在门边,似笑非笑,“给摄政王做近侍,你居然不去?” 苏浣赏了他一记白眼,径自将搁在廊凳上的碗碟端去小茶房,鲜于枢跟在后边猜测,“难道……是因为我的原故?”鲜于枢的笑容更加清冷了,“若是如此,你只管去便是了,指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006、我真的不想去 苏浣本是自顾自地洗着碗,听得最后一句猛地回过身,直视着鲜于枢幽深的黑眸,认真道,“我是真的不想去。” 窝藏刺客已罪无可恕了,她可不想再添什么罪名。 鲜于枢眸中凝起一抹疑惑,剑眉一挑,“为什么?据我所知,那位摄政王不仅大权在握,而且年少英伟。莫说宫女了,就是世家贵女也无不想得他垂青。”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费尽心思的往上爬,适才那个豆子点大的小丫头,不也想着能回京去么。 “所以我才不要啊。”苏浣不自觉地嗤了声,“被那么些美人围着捧着,他的鼻孔多半长到头顶上去了,性格肯定比你还要坏。”苏浣的眸光往鲜于枢的身上一掠而过,那意思再明白没有了,服侍你是没办法,还去他跟前凑,我有病么。 “而且我听说他根本不拿宫里的内侍、宫女当人看,稍有错处就赏一丈红,动不动就把人拉出去杖杀,宫女更是随手赏人,比着他宫里的摆设还不如,甚至连妻儿都能不放过。你说,一个残忍好杀、冷酷无情、阴毒狠辣的男子,我为什么要挤破头到他跟前去。” 看苏浣掰着指头数落自己的罪名,将自己贬的一钱不值,一脸的避之惟恐不及。尤其指责自己杀害妻儿时眸中透出的戒惧鄙夷的模样。 恐怕在她心中,魏王就是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再想起她谈及宗维城时,神彩飞扬,满眸倾慕之色。 鲜于枢的深眸闪过一抹厉色,缓步逼近她身后,凌厉的嘴角挂着浅笑,却够令人胆寒。 “你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么?” 靠近她身边,总能嗅到淡淡的,令人平和的清香,鲜于枢修长的手指无意地勾挑起她的辫尾的发梢,有些毛糙枯黄,就像半枯的秋草。 可鲜于枢却觉得比黑亮如缎,幽香袭人的秀发更勾人心神。 就在他出神愣怔之际,手中忽地一空。 从来没有人敢拿走自己的手中的东西,从来没有人! 然当他的怒眸落在苏浣微嗔的容颜上,听她用有些羞恼的声音怨责自己,鲜于枢心中蓦地一怅,冷淡了眉眼,丢下句“收拾好碗筷,进来给我换药。”便即转身回屋。 苏浣瞪着鲜于枢颀长的背影,忿忿地吐槽了句,“真是个大爷。”然后乖乖地进去帮他换药。 虽已进了五月,可上京的夜晚仍带着微微的凉意。 夜交三更,苏浣抱着自己做抱枕,香梦沉酣。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睡在里间榻上的鲜于枢睁开了眼,慎蒙已然立在外间,见鲜于枢出来抱拳一礼,正要用迷香,鲜于枢抬手阻道,“出去说。”说完,大步出门。 慎蒙微微一愕,魏王的规矩,议事时,一应侍仆皆不得近前,违者,斩! 此番情况特殊,自己特地备下迷药,结果--出去说?! 这是什么情况? 鲜于枢行至门边,发现慎蒙还呆愣着没动,压着声音斥道,“发什么呆,还不出来。” 慎蒙敛了心神,赶紧跟了上前。 小院内,新月如眉,蛩声一片。 鲜于枢坐于槐荫下的石凳,凉凉地发问,“这几日,有什么人特别‘关心’本王?” “日前,太后着卫得全来请过殿下赴宴,属下推了。再来便是大将军……已经来了几好回了,今日午后,他甚至带着莫赫诸部的汗王前来闯宫。属下只得让那人现身。” 慎蒙垂首立在一侧,边说边偷瞥鲜于枢的神情。 殿下最不喜欢下属自作主张,可午后的情形又不容他过来请示。今夜一来是告禀情形,二来也有请罪的意思。 007、入住滋德殿 不想,鲜于枢非但没恼,反而夸赞道,“你做的很好。” 慎蒙一惊,跪下请罪,“属下自作主张,还请殿……” “本王说你做的好,便是做的好。”鲜于枢冷肃了颜色,“你莫要自主聪明,胡乱揣度。” “属下知错。” 鲜于枢从鼻子里冷嗤了一声,移开森冷的眸光“起来吧。” 慎蒙谢恩起身,后背脊汗湿了一片。 鲜于枢的嘴角勾起抹比新月还冷的冷笑,“想来他看见‘本王’时,面上的神色一定很精彩。” “属下已着人留意大将军,只是太后那边……” 毕竟,卫得全来过之后,傅崇便胸有成竹的找上门来。兄妹两个再不和睦,终究是一母同胞。然魏王与太后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他虽则疑心,却也不敢自作主张。 果然,鲜于枢摇摆手道,“太后那边不用跟,这事多半是傅崇的主意。”说着,鲜于枢眯起星眸,“倒是莫赫诸部,你们要上点心,本王就不信,这事与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慎蒙应得一声,正要退下,忽又被鲜于枢唤住问道,“沈姮儿是不是在挑选宫人?” 慎蒙稍是一怔--这事连自己都没有上心,殿下是怎么知晓,且还问起的呢?然纳闷归纳闷,他除了应“是”之外,可是半个字都不敢多问的。 “你告诉福有时,就说是我的意思,着清閟阁典籍苏浣往滋德殿当差。” 慎蒙眸中满是错愕,压下几乎出口的问话,垂首应声退去。 廊灯绰绰,照在鲜于枢冷峻的面容上,竟是浅笑淡淡。 滋德殿偏殿厢房内,湘帘低垂,巨大的冰雕占据了每一个角落,散发出袅袅寒意,房梁上的大竹扇子,一下下的扇着带起阵阵凉风。 苏浣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因屋里的寒气,还是因沈姮儿艳若桃李笑容下所暗藏的打量。 苏浣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天性敏感,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她总是清楚明白。正是这个原故,她才会对鲜于枢放心,尽管恶言冷语,尽管声声威胁,苏浣却没有感觉出恶意。 而这名尚仪,笑如春风,可苏浣心底总是忐忑。 沈姮儿丝毫不在意苏浣的心思,见她低首不语,便殷殷勤勤地拉了她的手叙话,又问福有时,“苏典籍如何安排,殿下可有吩咐?” “殿下说,”福有时笑,“一切由尚仪做主。” “这样,”沈姮儿沉吟一番,笑道,“西配殿那边的小书房,还缺一名七品掌事,典籍若不嫌弃,就先做着。待过些时日,有了合适的位置再迁过来。” 苏浣眉目平和的浅声应好,她这付从容和顺的模样,引得沈姮儿多瞥了一眼,然下一瞬又笑容如花绽放,连声吩咐人去知会小书房,并着人给苏浣安排住所。只是她话还没说完,福有时便说,“典籍的住所殿下已安排妥当了,不劳尚仪费神。” 职位不管,居所又亲自安排。 沈姮儿心下暗叹,殿下的心思真是越发的难以琢磨了,面上的笑容依旧,“那么,我叫人去将苏妹妹的物什收拾的来。” 苏浣猛地想起给魏枢疗伤用的伤药、纱带都是随意收着的,万一叫人看出端倪如何是好。 “这些小事怎敢劳烦尚仪,我自己回去收拾就好了。” “是啊,这些琐事何用尚仪费心。”福有时也道,“咱家早谴了人去收拾,这会东西怕都送过来了。” 听说福有时已经差人去收拾了,苏浣满面震愕之色怎么也掩不住,想说什么却知道必是来不及。只能在心底暗暗祈求,千万莫叫人看出了痕迹。 沈姮儿眉眼间的诧异一闪而过,笑问,“不知安排在哪里?” “就是正殿后廊空着的小角院。”福有时笑道。 008、我是七品女官 福有时所说的角院在东南角,进出只有条容一人通行、与后廊相联的逼仄过道。说是一个院子,其实是正殿后院耳房隔断而来。 院内,两树高梧翠浓荫重,西墙下一株西府海棠,正值花期,清风徐来,花落如雪。院正中砌一莲花池,池中插太湖石,石上置水车,清流如瀑。 如此精致的小院,且与摄正王的寝殿只隔了一道山墙。换作旁人定是欣喜若狂,可苏浣做贼心虚,总是心怀忐忑。 尤其福有还留下名粗手大脚的宫婢,并两个眉眼伶俐的听用。说是供她使唤,苏浣怎么看,怎么觉着是监视自己。滋德殿一个七品女官,哪配三两个人服侍。 自己莫名失踪,苏浣直觉“魏枢”会寻了来。因此,她一直坐立难安的。 到了傍晚时分,苏浣实在是忍不住了,试探着吩咐宫婢向厨房要几个大馍馍和肉丸子——好带给魏枢。 苏浣话出了口,就等着驳回,不想宫婢笑应着就去了,没一会还真就拿了几个老面大馍并几个鸡蛋大小的肉丸子来。 然而苏浣倚门而待,直至天将二更,也不见人来。心底莫名的黯然,暗笑自己想多了。 一回身,看到小几上的油纸包,想着天气暑热,肉丸子不经放,而自己好几日没有去喂过猫了。便拿了个小提盒,装了肉丸子出门喂猫。 苏浣怕在宫门下钥前赶不回去,提着小提盒一路小跑,直至快到清閟阁后门,才放缓了步子轻喘。自己几天没来,不知道阿狸还肯不肯让自己亲近小猫。 她正想着,前边传来怒骂声音,“杂毛畜生,今朝我可算是逮着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紧接着,便是猫咪凄厉的惨叫。 苏浣心下一凉,飞奔赶去,小巷里的戳灯明晃晃,亮若白昼。 一名女官领着四五个小听用,围着一只血肉模糊的猫,它的身上没有一处好肉,肚子被烫烂了,肠子淌了一地。 “都给我小心些着,可别一下就烫死了这杂毛畜生。” 一个小听用答应着,将柄烧得发红的铁钳往猫身上狠戳。 那只猫已经叫不出声音来了,铁钳烙在身上,它只是抽搐。 苏浣眼前一阵发黑,手上的提盒“哐啷”砸在了地上,“你们做什么!”她腊白着脸冲上前,推开了那个小听用,“一只猫罢了,你们要不要这么残忍。” 那女官瞅了她两眼,冷嗤,“你是个什么东西,再敢多说,连你一起教训。给我滚开!” 苏浣这想起来,自己图凉快舒服,只穿了件月白色的茛云衫斜襟袍。难怪人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我乃正七品女官,你们胆敢冲撞我!”又气又急的苏浣微凝了眸色,斥退了上前撵人的小听用,头一回用身份压人,苏浣的身子止不住的发颤,也不知是恼怒的原故,还是心底发虚,“此处不远便是供奉诸先祖的神殿,你们在此行如此暴虐之事,就不怕惊扰先祖么!” 她手指着夜色中隐约的重重飞檐,着实没什么底气。 009、京里来的癫子 行宫中的神殿说是地位尊崇,其实早就荒废了。本来就是做给活人看的,这几年行宫廖落,谁还管几个破牌子。所以,这一片才会野猫出没。 女官想是京里来的,并不知情,嘴里不敢放肆,只说,“神殿是什么地方,岂容得这些小畜生撒野,更应该打杀了才是!”说着,夺过小听用手里的铁钳,将苏浣推了个踉跄,对着猫眼狠狠地来了一下。 苏浣刚刚站稳,正好瞧见这一幕--眼珠被烫掉,那只猫用尽所有的生命凄声怪叫。苏浣捂着嘴泪如雨下,若不是扶着墙,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听得猫咪最后一声痛呼,几个小听用瑟缩着身子往后退,便是看不清面上神然,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惶惧之情。 惟有那名女官,笑靥如花,近乎癫狂的戳着地上的那只死猫,“让你神出鬼没的吓唬人,让你每晚叫个不停,让你捕我的雀儿,让你那贱爪子再挠人!” 她的疯癫,看怔了在场所有的人。 如今行宫内禁卫森严,此处虽是偏僻,可这么大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护军。 “你们在做什么?”一名校尉领着队护军赶来,觑了眼地上那团血腥,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宫禁重地,真是造孽。弄成这样,谁人收拾。”又问,“你们是何处的宫人?”然则话未说了,眸光落在了苏浣身上,“苏典籍也在啊。” 苏浣纳愕,自己几时认得护军了?定睛看去,原来是那日来搜屋子的校尉。她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那女官极是不屑地道,“区区一名校尉,也配问我。真是不知天高厚。”斜长的桃花眼睨过众人,手里的铁钳往地上一掷,径自领人去了。 那校尉也是新近提拨上来的,听女官语气高傲,估摸着是在哪位贵人跟前当差,也不敢相拦,只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句“烂婢”眸光就转到了苏浣身上,“既在典籍的地界上,就劳烦典籍收拾吧。”说完径自走人,徐徐夜风传来他的报怨,“大晚上的,也不让人消停。” 苏浣只看了眼冒着焦味的猫的尸体,胸口一阵翻涌,扶着墙直吐酸水。 待要走开,又实在不忍心,两难之际,福有时留给她的、名唤曹又生的宫婢,执一柄宫灯寻了来。见苏浣扶着宫墙直呕,连忙上前相扶,“典籍这是怎么了?”一言未了,瞅见不远处的血腥,到底比苏浣沉稳些,只皱了皱眉而已,“典籍,咱们回去吧。” “等一下,你去清閟阁要柄小花铲来,总不能让它就这么曝尸路中。” “等得天明,自有做杂役的听用来收拾,典籍又何必做这样污脏的事。况且,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也不妥当。” 苏浣性情温柔和顺,但犟劲上来,却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尤其在她认为,曹又生福有时安插在自己边的明探,心里有气,故尔连话都不想和曹又生多说一句。推开她,自己往清閟阁后门而去。 刚踏上石阶,朱红的小门“吱吖”声开了,哧溜出来几个听用、宫婢。 女官虐猫的经过,他们在门后听得分明,心里也暗自发毛。只是不敢惹事,才没有出声。这会子听得门外只剩了苏浣,且知道她的心性,自然赶着出殷勤讨好。 “这些事哪用典籍亲自动手,咱们来就好了。” 说话的工夫,他们七手八脚的就忙了起来,挖坑的、裹尸的、洗地的,忙而有序。 苏浣见自己插不上手,诸人又帮着曹又生再三再四的催她回去。她向诸人道了谢,正要随曹又生回去,不想一名宫婢,竟在花坛子里发现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 010、假道学?! 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宫婢的掌心上瑟瑟发抖,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哀伤。 苏浣心里一凉,飞快地将它抱到怀里,柔软的手抚着它抖个不停的身子,嘴里不住嘟囔,“没事了,没事了。” 小猫紧紧的偎依在她的怀里,脑袋贴在她的胸口,轻轻的“喵呜”一声,人的心都要化了。 苏浣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几乎要泣不成声——原来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竟是阿狸。 “麻烦你们找找看,还有另一只小猫的。” 诸人一面答应,一面劝她回去,并再三保证,若是寻到了小猫,一定好生养着。 苏浣迟疑再三,最终还是随曹又生回去。毕竟,滋德殿不比清閟阁。坏了规矩,恐怕吃亏的不只自己。 回程中,苏浣一直抚摸着怀中的小奶猫,呢喃着安慰它。 直至进了房门,她陡然止了脚步,拦下要进里间点灯的曹又生,“你回去歇下吧。” 曹又生,“那,婢子打一盆热水来,典籍不是说要给小猫擦擦身子么……” “不用了!”苏浣疾声打断,许是意识到自己话说的过急了,缓了缓,“我自己来就好了。” 曹又生带着诧异不解的神色,应声退下。 确定曹又生退出了小院门,苏浣叹声道,“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里间传来冷冽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且带着一丝莫名的得意,同时地上投下浓浓的影子。 苏浣将小猫轻轻的放在凉榻,顺手拿起一柄檀香木透雕美人采莲图的折扇,看着男子幽深的眸光,“这把扇子我原是放在小几上的。” 小猫一离开温暖的怀抱,便就呜咽不止,苏浣只得又将它抱在怀里,轻声的哄着。 鲜于枢厌恶的蹙起剑眉,“这么脏的畜生,你抱回来做什么。” 苏浣也不抬头看他,一面轻哄着小猫,一面将小巷里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它还那么小,我不带它回来,它就是死路一条。” 鲜于枢不悦地挑了挑眉,指出重点,“你把我的食物拿了去喂猫!” “你小声点!”苏浣怒瞪了他一眼,“你当这什么地方,被人发现了,你活不活。”说着,将小奶猫塞进他怀里,“你帮我抱一下,我去打水来烧。”说完,径自出门。 鲜于枢向来不喜欢猫猫狗狗,小猫被塞在怀里的那一刻,他真想顺手就丢远了去。忍了又忍,到底没敢这么做。只深蹙着眉头,瞅着怀里的小杂毛,厌弃提着它脖子上的皮,胳膊伸的老远,将它放在地上。 结果,小猫却往他双脚靠了过来。 鲜于枢抬脚就要踹过去,瞥了眼纱窗外苏浣的身影,终究只是轻轻的用脚推开。 然而,小猫受了惊吓,兼之夜里天凉,小猫本能的往热乎的地方靠去。 几次之后,鲜于枢不胜其烦,游目一扫,提起小猫放在了石心高几上。 小猫吓坏了,惊惶的不停叫唤。 苏浣进屋见了这情形,心疼的不行,赶紧将小猫抱在了怀里,嗔怪道,“你想吓死它呀。” 鲜于枢歪躺在榻上,摇着折扇,看苏浣将那只猫抱在怀里,满眼的温柔,不由得眉头微拧,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寒意,“一只野猫罢了,死就死了,又有什么了不得。” “你这是什么话!”苏浣少有的沉下面色,“天生万物,何分贵贱。它的命,就可以无辜枉送?” “虚伪。”鲜于枢寒了面色,言辞鄙薄,“不用说别的,我只问你,你的肉丸子是哪里来的?” 眼见的苏浣愣了神色,鲜于枢眸凝如冰。 原以为她是与众不同的,不曾想却是个假道学。 011、与猫争宠 就在鲜于枢要迈步离开时,苏浣眸光晶莹,“那你是不是觉着虎狼捕食猎物,太过凶残?” 鲜于枢想也不想的就丢了句,“那是自然。” 苏浣又问,“那牛羊吃草呢?” 这下,轮着鲜于枢答不上了。 “羊吃草,草便不会疯长,草原上才能百花齐放。山林间,方能花木成荫。狼捕羊,令草木有喘息之机,才得绿草如茵。这一环扣一环的,是为天道,无所谓仁或不仁。生而为人,只要不枉取、不虐杀,也无所谓仁与不仁。可是阿狸,它被人虐杀。其次,那名女官杀它,只为泻愤取乐。你若觉着我因此事愤愤是虚伪,那我也无话可说。” 苏浣曾无数次被人指为虚伪,最初郁愤不平,渐渐的也无所谓了。可这一回,苏浣莫名地觉着委屈,以至于被质问的那一瞬,脑子里一片白。 相生相克的道理,鲜于枢是知道,可也只是知道而已。眼前这丫头呆呆傻傻的,怎么会有这些奇论怪谈。 “那么,”鲜于枢换上往常笑谑的神色,剑眉微扬,“狼呢?谁来压制它?” “不是还有人么。狼再厉害,也比不过猎人手中的箭。况且……”苏浣本来还想说引述强者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个概念,想了想,要牵扯的太多,淡笑着掩了话。 鲜于枢追问,“况且什么?” 门外炭炉上的水壶“咕噜”直响,苏浣也顾不得鲜于枢了,放下小猫,几步赶出门将水壶提了进来。取下柚木条案上的冬青釉暗刻宝相花折沿大盘,往里边掺了冷水,润湿了帕子,一下一下极轻柔的给小猫擦身子。 小东西先还害怕,感受到苏浣的温柔,小脸不住的往苏浣掌心上蹭,湿乎乎的大眼睛里满是爱意。 被冷落在旁的鲜于枢,看着一人一猫旁若无人的互动,眸中跳跃起两簇火焰。 终于,他摁耐不住火气,抬脚踹翻了地上的水壶。 “哐啷”声响,一人一猫都被吓到了。 “你做什么!”苏浣扶起水壶,担心的向窗外瞅了眼,“你真不怕惊动人啊。” 自己竟然看不惯一只小奶猫,偏偏的,还不能将它怎么样。 鲜于枢都不知道该气哪一点才好,眯了星眸,无赖道,“你话说一半,就把人晾在这儿,你这是拿我开心呢?” 苏浣在心里大大的翻了个白眼,真想把那句“说了你也不知道”甩到他脸上去,可一想起他骄傲的性子,觉着自己还是不要和他计较的好,不然真招了人来,自己也跟着一起倒霉。 当下一面给小猫擦澡,一面字斟句的将“自我制约”这个概念告诉给他。 苏浣长篇大论,可鲜于枢听进耳朵里的却只有一句——强者的死敌往往是自己。 鲜于枢自顾自的出神,苏浣却被忽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院内的响动到底是惊动了外边的曹又生和两名听用,敲着门问苏浣有什么吩咐。 在清閟阁的时候,就有过几次这样的事情,苏浣在最初的慌张过后,应付的倒也镇定从容。 打发了门外的三人,苏浣回身看向鲜于枢的眸光满是无奈痛惜,“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么想被人发现么?” 鲜于枢本想不屑地反驳,以我的身手,谁能发现的了。然苏浣最后那句质问,令他一时哑口。 细忖之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存了最好能被人发现的心思。他想和苏浣说实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倘能被人碰见,自己就能顺理成章的揭开身份了。 偏偏这样的心思被苏浣看破,且还被误解为不爱惜性命。 鲜于枢避开了苏浣关切的眸光,将个拇指大小的珐琅彩小瓷瓶放在榻边小几上,语气生硬,“解药。每日睡前服一粒。” 话音未落,她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苏浣未尽的话只能咽了回去,窗外如水的月色,洒在小院青石地砖上,幽光莹润。 “再见,也许是再也不见了。”对着月色,苏浣怅然若失。 012、冤家路窄 小猫一晚上没怎么消停过,闹得苏浣也没怎么睡。 天刚朦朦亮,苏浣就起来了,弄了些米汤喂它。小东西吃饱了才安静下来,只是粘人的很,一把它放下,就叫唤个不停。 苏浣只好将它托给小听用,又交待了一大串注意事项,在曹又生再三催促下,才赶着去上差。 苏浣以为西配殿小书房,地方僻静,顶着书房的名儿,放些书罢了——行宫中,类似的地方不在少数。 及至到了地方,苏浣才发觉戒备森严。 不说宫门前的四名侍卫,正殿廊下,亦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带刀侍卫。 而院中内侍,个个敛眉垂手,偌大的院落,鸦雀无声。 苏浣扫了一眼,便低眉敛目。紧随在老内侍身后,穿过了游廊的小拱门,往东庑房行去——自摄政王入住后,就安排了个七品女官在此掌事。 只是以摄政王的品秩,配殿内当有一正一副两名掌事。 所以,沈姮儿才说,这里还缺个掌事。 老内侍领苏浣行至东庑房正门阶前停下,恭声禀道,“傅典侍,苏典籍到了。” “请进来吧。”屋内传出娇懒的嗓音,一听就知道里边的人刚刚起身。 “典侍有礼。”苏浣进了碧纱橱,眸角余光瞥见个人影坐在妆台前。 论礼二人平级,是不用行礼的。 然苏浣觉着礼多人不怪,便客气的福了福身子。正要起身,耳边响起不冷不热,带着笑谑的声音,“原来是你呀。” 苏浣抬眸的一瞬,脸上浮显出震愕的神色——眼前的女官,竟是昨晚在清閟阁后巷虐杀阿狸的那名女官。 傅弋嘴角噙着冷笑,从妆凳上缓缓起身,由婢子给自己套上秋香底银丝绣团兰芝纹的女官袍服,眸光在苏浣身上转了圈,“穿上了袍服,仍没有一点女官的模样。你倒是老实说说,是托了谁的门路,才谋到了这里的差事。”边说,边出了碧纱橱,在外间的玫瑰木嵌锣钿的罗汉榻上坐定。 苏浣随行而出,垂头不语。 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曹又生不卑不亢地答话,“典籍是福总管亲自调派来的,这份差事则是沈尚仪安排……” “拿福有时,沈姮儿压我?”傅弋细长的眉梢向上挑起,桃花眸中满是不屑的冷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侍立在侧的宫婢,接过小听用端来茶盅,奉与傅弋。斜了苏浣一眼,骄傲地抬了抬脂玉似的下巴,“典侍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子,奉了太后娘娘懿旨,主管遂初堂大小事情。就是沈尚仪,福总管也需礼让尊重的。” 言外之意,你一个小小的典籍算个什么。 “既然殿中诸事是傅典侍掌管,”苏浣敛去眉眼间的愕然,语气平淡,好像压根没听见她与太后的关系,“那么,还请典侍领我四处熟悉熟悉,尔后再安排差使吧。” 傅弋昨日就得了消息,沈姮儿将清閟阁的典籍安排来做副管事。她原以为沈姮儿安插进怎样的厉害角色。 没想到,竟是昨晚那个硬撑着吓人的没用东西,适才她真的险些笑了出来。 至于苏浣说的话,她听着就和昨晚那句“我是正七品女官”一样可笑。 013、打狗不看主人面 “四处熟悉熟悉?”傅弋嗤声一笑,“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眼角上挑,用炭笔描勾长的眼线,盛气凌人,“无有传唤,谁敢乱逛。你新来,不知道规矩,此次就作罢。再犯,我可不管什么总管、尚仪,我必宫规处置!” 她俨然一副教训属下的模样,曹又生听着不忿,“典籍与典侍一般是七品,纵是典籍犯错,也还轮不着典侍请宫规吧?” 她话音刚落,傅弋眸光一冷,侍立在侧的宫婢,伸手狠狠的甩了曹又生两记耳光,得意的扬着下巴,睨视二人。 曹又生直接被打懵了,苏浣清朗眉眼满是惊诧。自己与她到底是平级,直接动手打人,实在是超出了苏浣的认知。 傅弋将她诧异的神色收在眼底,心下更是看不将她当回事了。 尽管苏浣怒声责问,“你凭什么打人!” 傅弋也只是淡淡回说,“宫婢顶撞女官。凭这一条就够她受的了。两记耳光,算是轻的了。” 纵使苏浣一直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仍忍不住争道,“纵是她有错,也还不劳典侍教训。越俎代庖,也是宫中的忌讳……” 苏浣说到一半,恰巧一名宫婢走来,傅弋面朝门而坐,看得清楚,直接打断,问宫婢,“什么事啊?” 苏浣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身后有人禀道,“福总管来了。” 傅弋眉头蹙起,还不及问那宫婢,福有时就进来了。苏浣只得掩了眉眼间的怒意,垂首见礼。 傅弋则不大情愿的起身相迎,“一大清早,福大叔么就过来了?” 她称呼的亲近,可语气却是倨傲鲜腆。 福有时仍挂着弥勒佛似的笑脸,毫不在意,向她欠了欠身子,又恭恭敬敬的向苏浣唱了个大喏。把一屋子人都看怔住了,尔后才向傅弋道,“咱家是过来传殿下口谕。” “什么口谕?”傅弋冷厉的眸光从苏浣身上一扫而过,坐回了榻上,不甚在意的问。 福有时手中拂尘一甩,扬首道,“典侍傅弋,事上御下,屡屡失序,以至宫人礼节疏阙。着令,即日起静思己过,无谕,不得擅出。” 傅弋瞠目结舌,陡立起身,脱口问道,“我做错了什么?殿下凭什么禁我的足?” 一年多来,她与沈姮儿打了不知多少擂台,殿下从不过问。更何况这些时日,因太后再三嘱咐,自己也没故意的与沈姮儿过不去呀! 福有时无视于她,欠身向苏浣笑道,“殿下说了,以后遂初堂的事就由典籍照管。” 苏浣满眼错愕地瞅向福有时,搞不懂自己怎么就成了主事的了。正想说,自己初来乍到,诸事不熟…… 傅弋忍不住叫屈,“殿下凭什么免了我的差事?我自问不曾有错。何况我是太后娘娘使来的人,殿下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福有时仍当她不存在一般,只向苏浣笑请,“典籍请随咱家来。” 苏浣怔怔的随在福有时身后,傅弋抢上前拦道,“福总管,我要面见太后娘娘。” “太后、殿下与陛下在大庆殿接见各国贡使,想来是没工夫见你的。”推开傅弋,福有时迈步出了门。忽又停了下来,回身道,“咱家劝你一句,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觉着太后娘娘会为了一条狗与殿下置气么?” 说完,一声嗤笑直喷在傅弋面上,甩着拂尘而去,任由傅弋瞅着自己圆滚滚的背影,气到哆嗦。 014、初掌遂初堂 正殿那边的女史、内侍,在福有时进宫门那一瞬就得了消息,心下惴惴,皆疑诧不定。 身为内侍副总管,福有时几乎就跟在殿下身侧。好好的,怎么过来了。及后又听说傅弋被禁足了,诸人更是忐忑惶恐。 傅弋是太后谴来的,魏王虽则喜怒难测,却也从来没有给她什么脸色。忽然的,又没什么事,怎么就被禁了足。 诸人惶疑之际,宫婢来报——福总管过来了。 八名内侍、八名女史赶忙接了出去,在西耳殿门头站了一地,形容恭肃,“福总管大安。” “这是苏典籍,往后,遂初堂的大小事宜都由她做主了。”福有时让到侧旁,恭恭敬敬地将苏浣请到正中。 诸人低垂着头,用眸角你瞥我,我瞅你,心底都在猜测是什么个意思。要来个新管事,他们是知道的,却没料到会直接顶了傅弋的差事。 “怎么,”福有时沉了声音,“你们没听清咱家的话么?” 十六人惊回了神,忙不迭地见礼,“小的见过苏典籍。” “诸位快请起来。”苏浣虚扶道,“我来得急,不曾备礼,还望诸位见谅。” 他们即拿不准苏浣的来头,且又当着福有时的面,自是恭敬有礼,连道“不敢” 想着大庆殿那边只有徒弟顶着,福有时着实是不大放心。既然苏浣已见过诸人,他便辞出正殿。 苏浣等人送至门前,福有时再三请她止步,且说,“典籍缺什么、或觉哪里不周到,不方便。只管差人告诉咱家才好。千万莫要与咱家客气。” 随苏浣出来相送的宫人,听着这话,暗自相觑,福有时虽则成天笑呵呵的,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却是谁的情面都不给的,就连傅弋,也没见他多客套一个字。 这苏浣何许人也,竟能让他客气到近乎谦卑。目送福有时出了宫门,诸人疑惑、轻鄙的眸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苏浣线条柔和的背影上。 苏浣自知自己的身份,他们根本就不会看在眼里。 更何况,他们的冷脸都已经摆了出来。苏浣本就不大擅交际,既然人家并不欢迎自己,她正好省下虚情客套的神气。 大略问过殿中事宜,又四处转了一圈,见后廊的存书杂乱无序,胡乱堆放。做为一个图书馆管理学毕业的硕士生,苏浣总算找到件适合自己的差事。与曹又生在后廊一直忙到晚霞漫天,苏浣才抱着一大叠破损的书籍回小院。 晚膳过后冲了凉,苏浣便将人都打发了出去——今朝大庆殿摆宴,夜风吹来隐隐丝竹之声。两个小听用心早就痒痒了,又听说晚些时候,还要放烟火。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呆在院里。 苏浣一发话,两个人就没影了。 曹又生本还说留下陪苏浣,到底被几个小姊妹约了出去。 胡桃木大书案的案头上,一盏五凤琉璃灯将屋子照的明晃晃的。 苏浣的长发编成两股麻花辫,辫梢垂在腰间。穿一身半旧的轻庸纱衫裤,坐在案前聚精会神的粘补书籍,小猫蜷在她脚边打盹。旁边十锦槅子上鸡翅木雕花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着。 “大庆殿那么热闹,你不去看看?” 015、陪你看漫天烟火 耳边蓦地响起的声音,把苏浣吓了一掉,险些一剪刀剪掉书页。抬头看去,一名俊美如玉,气质雍容的男子,浅笑地看着自己,妖娆的眸子温情脉脉。 活了两世人,从来没有被男子深情凝视过,好像他的眼中只容得下自己。一瞬间,苏浣窘迫心虚的连目光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听说教坊司排演了霓裳羽衣大曲,”鲜于枢紧挨着苏浣靠在书案边,顺手勾起她略微发黄的辫梢,“还有各式百戏……” 他话未说完,苏浣夺了辫子,仰首拧眉地质问,“你怎么还在宫里?难道,”苏浣脑子里猛蹿出个吓人的念头,陡立起身,手指着鲜于枢哆嗦,刻意压低发颤的声音,“你还不死心?” 鲜于枢笑笑,“我为什么留在宫里自有我的原故,就不用你替我担心了。”说着话猿臂一伸,从衣架上拿件棉绸袍子给苏浣披上,不由分说的将苏浣拖出了屋子。 苏浣都来不及挣扎,就被他带进怀中,跃上了屋檐。惊骇之下,她无意识的抱紧了鲜于枢的脖颈,短促的尖叫埋在了鲜于枢的颈窝里。 感觉到怀中的软软的身子,耳边幽香的气息。鲜于枢忽然觉着一直发空的心被填满了,所有的渴求都被满足。无意识的收紧胳膊,在她鬓边落下珍惜的轻吻。 鲜于枢情难自禁,苏浣却清楚的感知他每一次细微的触碰。当他温热的吻落在鬓边的那一刹那,苏浣真怕自己的心会跳出胸腔。一双手紧拽着他的衣襟。 而鲜于枢,在吻落下的同时,亦察觉到苏浣的紧张,他真怕苏浣会推开自己。可最终,她也还是老实的伏在自己怀里。 鲜于枢嘴角的笑几乎咧到了耳边,“到大庆殿了,你还要在我怀里窝多久啊?” 苏浣又羞又急,伸手往鲜于枢胸口一推,“放开”两全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整个人就往下栽去。 刹时间,她脑中一片空白,本能的伸出胳膊,与此同时鲜于枢的长臂伸出,将她拉回了怀中。 “什么地方,你就这么胡乱来!” 喝斥过后,鲜于枢才发现自己心口一阵阵发凉。其实不过是大庆殿耳殿丈余高的屋顶,即便摔将下去,了不起断胳膊断腿。自己却吓得不轻,甚至到了现下,心口还在扑通乱跳。 惊魂无定的苏浣,紧拽着鲜于枢的袍袖。忽然头顶“砰”一声巨响,夜空中绽开了一朵接一朵绚烂夺目的烟花。 苏浣仰首看去,纤秀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自从到了这个世界,就再没看过烟花。 她本以为,除了自由,自己对那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留恋。现在才明白,自己是认命,是不想执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很喜欢烟花?”鲜于枢看着她微笑的侧颜,不知为何温婉的眉眼好似隐含着淡淡的忧伤。 “算不上很喜欢,只是很少看到罢了。” 鲜于枢与她并肩而立,轻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看着漫天的烟火,“以后,会常看到的。” 苏浣笑,“常看到,也就没意思了。” 话音未落,蓦地里闪过一道寒光,底下的院子登时乱成一团。 “有刺客,护驾!” 伴着此起彼伏的惊嚷,护军蜂拥而入,原本流光溢彩的院子,亮若白昼。 苏浣在耳殿屋顶上,看不见正席的情形,惟有铿锵的刀剑之声与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她惟恐身边的“魏枢”会跃下去加入其中,所以紧紧握住他的大手,神情紧张地微仰头看着他,语带求恳,“别去。” 016、真相 鲜于枢事不干已似的注视着院内的情形,嘴角带着一丝残酷,没有理会苏浣。 底下,一名刺客刚被逼退到院中,便被护军乱刀砍死,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个血葫芦。 苏浣紧捂着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鲜于枢将僵直了身子身的苏浣揽进怀中,大掌替她挡去了眼前的血腥,在她耳边呢喃着,“别怕。” 越来越多的刺客被逼到院中,青砖地被血染成了红色。刺客、护军,不断的有人倒下。 一道黑影挣出重围,直跃向鲜于枢所在的屋顶——那个方向确实是个破绽。 所以,当那名刺客看到鲜于枢的冷笑时,眼神都僵住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身后“咻咻”箭雨便紧随而至。无奈之下,他只得另择生路。 鲜于枢护着苏浣避开箭雨之后,便即去追,尽管他手无寸铁,凌厉的掌锋仍逼得刺客毫无招架之力。底下的慎蒙一眼就认出了鲜于枢,急喝诸人收了弓箭,而眸光则紧跟不放。 身为鲜于枢的贴身侍卫,他知道鲜于枢与人交手时,不喜欢旁人相帮。更何况那名刺客的身手远远不如他,自己就不必上前讨嫌了。 慎蒙心底里估算着那刺客还有几招会被擒,却见他忽地转了方向,森冷的刀光去若闪电,身形竟比鲜于枢快了半步——显然是临死一搏了。 然慎蒙的冷笑还未浮上嘴角,就见那名刺客用钢刀架着一名女子,跃下了屋顶。 刺客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杀红了的眼睛闪着冷笑,“魏王的身手果然了得,在下的确不是对手。不过……”说到这里,手中钢刀略一用力,苏浣的雪白的颈间便渗出一线血红,“魏王殿下总不舍得让这位姑娘给在下陪葬吧。” 听到“魏王”两个字,苏浣面上的惊惧之色渐转作震愕。清泉般的眸子愣愣的看向鲜于枢,希望能听到他的否认。 然而鲜于枢连一点眸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她,嘴角的笑意比月色还冷,这样的鲜于枢,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谁的生死,都不会放在心上。 苏浣的心一点点沉入冰渊,敛了眸子,心底有丝丝的苦意蔓延至周身。 “你即行刺于我,难道都不查查清楚的么。我的元配嫡妃是怎么死的,你竟不知道么?” 天福八年,刘文魁勾结武陵王谋反,世人都以为鲜于枢会帮着刘文魁。毕竟,那是他的岳父,而武陵王向来与他相厚。 鲜于枢的生母虽为贵妃,却红颜早逝,他自小便养在武陵王母妃——徐淑妃的宫中。 所以,相较其他兄弟,他二人尤为亲近。 结果,谁都没有料到。 鲜于枢亲斩武陵王于重阳门,将其首级传檄三军。刘文魁夷灭三族,彼时刘氏已怀有七个月的身孕。 腊月的天气,大雪纷飞,她跪在庭前苦苦哀求丈夫,放过幼弟,给刘家留一丝血脉。 他丢下“斩草除根”四个字,扬长而去,刘氏哭晕在雪地里,终至小产,一尸两命。 而鲜于枢则在半年内,由旬阳君至恒山王,再封魏王协理朝政。 天福九年,先帝崩逝,诏命九弟鲜于枢摄政,所以又称摄政王。 这些陈年旧事,在北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名刺客当然也知道。只是他见适才乱箭齐飞之时,鲜于枢竟护着这名宫人,所以他才赌一把。 赢了,搏一条活路。 输了,拉一个垫背。 怎么算,自己都不吃亏。 “有这么个娇弱柔润的女子与我共赴黄泉,也不算冤枉了。” 看着同伴的尸体,他知道自己已无活路。 死,总比落在鲜于枢的手里好。他血红的眸子透出冷笑,扬起了手中的钢刀。 慎蒙、福有时两个侧开了眼,不忍见苏浣毙命。到底,她是第一个令魏王在意的女子。 死了,怪可惜的。 况且以魏王的脾性,他心里不痛快,总要有人受着。倒霉的,还不就自己两个人。 苏浣更是闭目待死,连发妻嫡子的生死他都不在意,何况自己。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时,忽地一股腥热喷了她半个身子。耳边炸开凄历的惨呼。 017、有你受的 下一瞬,她被人大力的拽开。胳膊上的疼痛令她睁开了眼——地上赫然一只还握着刀的胳膊。她盯着那胳膊,怔怔地回不了神。 原来,在刺客举刀的那一瞬间,鲜于枢竟完成了拔刀、奇袭、救人一连串的动作。 刺客捂着残留的胳膊,在地上痛呼惨叫。 “把他押去蚕室。”鲜于枢注意到苏浣的异样,挡在她身前,语气平淡的吩咐。 而慎蒙听到“蚕室”两个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所谓“蚕室”一是内监净身之所,二么……所有酷刑,在蚕室都不稀奇。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惹恼了魏王。 他怜悯的瞅了眼那名刺客,便即着人拖了下去。 “九郎,你可伤着哪里没有?” 鲜于枢刚要吩咐福有时将苏浣领回去,一名华服少妇快步自殿内行至鲜于枢身前,芙蓉面上满是关切焦急。 鲜于枢拱手为礼,退开半步,“多劳太后挂心,臣弟无恙。” 刺客来袭,亲贵皆避入内殿,惟有那名替身立在正殿廊下,北晋魏王,杀人如麻。 避? 岂不成了笑话! 正主现身,那名替身早自消失。好在二人穿的是同一款衣裳,倒没有露出痕迹。 “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苏浣从一连串的震惊、惶惧中回了神,随着诸人伏首大拜。 傅瑶连眼角余光都没有给她,拉着鲜于枢的手,不放心的察看,全不顾在旁的亲贵、使臣、靺韍诸部首领意味深长的打量。 鲜于枢微蹙了眉头,不着痕迹的扫开傅瑶的手,略冷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臣弟无恙。” 傅瑶讪着脸色稍稍退开,诸人便也敛了打量,围着鲜于枢或是关心,或是赞佩。 苏浣跪在人群外,嘴角涩然的随内监、宫人退下,刚退至东角门,听一人低喝,“你站住!” 苏浣掀眸看去,竟是内监总管——人,她是不认得,却认得服饰。 “你是哪一宫的?叫什么名字?竟如此穿扮的就出来!你眼中心上可有半点宫规?” 苏浣这才记起自己随意至极的装扮,连忙跪下,“卑臣知错。” “知错?!”卫得全冷冷一笑,“如此放诞荒唐,一句知错就想糊弄过去。来呀,将她押去内庭狱,等咱家闲了,再好生教导!” 随在旁边的小听用,答应着就要上前拉人。 福有时眼尖,远远瞥见,赶紧过来小声地笑道,“老魏,老魏。这丫头是我刚调到滋德殿的,不知道规矩,你就当给我分薄面,算了。” 福有时虽是副总管,因他是魏王的人,宫中人等多有巴结他,小看卫得全。 难得福有时有错落在他手里,卫得全岂会放过。何况还是福有时安排的人——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福有时弄了个典籍,顶了傅弋的差事。 “福兄,不是小弟不给你脸面,”卫得全摆出一付为难的模样,“实在是这丫头太过了,且那么些人看着,轻易放过,你我兄弟往后还怎么管教人。”话才说了,便急令听用将人带走,根本不给福有时再开口的机会。 眼瞅着苏浣被听用押走,福有时张了张嘴,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从这几日殿下的安排来看,他是不想这位苏典籍过于招人眼目,尤其卫得全还是傅太后的近侍。自己还是少说为妙。 不过,内廷狱方面还是要招呼一声,真伤着了那位典籍,自己怕是没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福有时招了听用近前吩咐。 卫得全毫不遮掩的嗤了一声离开,福有时笑呵呵地目送,心下暗道,“你且得意,介时有你受的。” 018、撇清 内廷狱关押妃嫔的地方,环境要比其他的监牢好出许多,至少是一间一间有窗户的、干净小屋,屋里设床褥、桌椅茶盏。 苏浣独坐灯前,听窗外蝉鸣阵阵。 心静的没有一丝涟漪,唯一挂怀的便是那只小奶猫。好在那两个小听用也很喜欢它,想来不会丢了它不管。 至于自己,苏浣敛眸淡笑。 魏枢——他都报出了这个名字,自己却没起一点疑心。 与他朝夕相处数日,他言谈举止未有半点遮掩,及后还能在宫中来去自如…… 忆起数日的相伴,苏浣心下到底还是掠过了一丝怅然。是自己傻,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所以,与其怨忿,不如就此揭过,左右自己与他再无相交了。 “浣儿。” “吱吖”一声,房门推开,一名四十许的女官抱着个毡布包裹进来。 苏浣又惊又喜,“姑妈,你怎么来了?” 苏哲放下包裹,拉苏浣坐下,“我给你送床薄褥和几件换洗衣裳来。”她往苏浣身上一瞥,嗫嚅着嘴,话终究是咽了回去。 苏浣看在眼里,眉眼间掠过一丝黯然,抹去了适才的那点高兴。 不知为何,姑母对自己总是很客套,甚至是疏冷。说起来彼此是这世人唯一的亲人,却没有一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姑妈,你……可是有什么要教导侄女的么?”苏浣直视着姑母始终带着忧伤的眸子,忍不住开了口。 苏哲眸光凝沉地看着她温婉的眉眼,久久之后,终是一叹,“你放心,福总管差人来说了,这事他会禀告给殿下,最多一二日后,你就能出去了。” 言毕,她避开了苏浣失望的眸光,默然离去。 苏浣可怜兮兮地跟在后头,看她出门,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苏浣红了眼圈,转身时,却见鲜于枢立在不远处。 迎着月色,鲜于枢清楚看到她微红的眼圈,脸上登时变色,几步便到了近前,“怎么了?他们打了你?伤着哪儿了?”鲜于枢边问,边就拉着她的胳膊打量。正说要传御医,苏浣推开了他的手,退开半步,持礼恭敬,“殿下千岁。” 鲜于枢想要扶她的手僵在了那里,看着她疏冷的神态,强压下心口的燥意,“当时的情形也不便说与你知,然你这几日来的照顾,我是记在心上的。你放心……” 苏浣不等他说完,便即打断,“服侍殿下原是卑臣的本份,更何况数日来,卑臣多有冒犯。还望殿下看在卑臣眼拙的份上,恕过卑臣。”说到后一句,苏浣不顾鲜于枢越来越黑沉的脸色,跪地磕首。 “你这是要和我撇的一清二楚么?”鲜于枢咬牙切齿。 苏浣伏地未动,“卑臣区区一名七品女官,怎配与魏王殿下有所瓜葛。” 不撇清又怎么样? 做他不可见人的玩物? 就是现下,他仍是独自潜行而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再怎么劝自己看开,苏浣心底仍有一丝委屈,毕竟他是第一个自己真真切切亲近的男子。 结果…… 019、小子,何苦啊! 苏浣涩然一笑,是自己不该生出那些绮念的。 即便成了穿越大军的一员,自己也仍旧是呆板无趣,最不起眼、最透明的那一个。 鲜于枢盯着她的头顶,心底的怒气一阵阵的翻涌。听福有时说她被关进了内廷狱,自己草草应付过众人,连刺客都不及审,就急急赶来,就怕她有所闪失。 甚至有心向她解释一二,没料到她竟是一点都不领情。 就是傅瑶,也不敢这样给自己脸色看! “你倒是知本份,既如此,你就在这里好好的反省思过。”几时起自己还要费心哄女人了?鲜于枢嘴角咧了抹冷笑正待离去,偏在转身的那一刹那,想起件事来,待要不理终究是放心不下,站住脚问道,“你今日服过药没有?” 苏浣“恭送”的话都到嘴边了,被他忽然的一问,给问愣住了,垂首敛眉,掩了眸底那一丝动容,故作冷淡,“回殿下的话,卑臣已服过药了。” 鲜于枢自己都不知道,在话问出口后,他的眸色不由自主的柔和了起来。却在听到苏浣疏冷的回话的时候,又转作阴沉,从鼻子里哼了声,苏浣叹息未完,他人已没了踪影。 月色如水,小屋熄了灯,分明是冷宫一样破败的院落,却莫名地显出几分清幽恬淡来。 侯在蚕室门口的福有时,见鲜于枢阴沉着脸走来,心里又是讶愕又是忐忑。 自己已经好些年没见过殿下这付神色了,殿下自位为魏王,那是半点不痛快都不忍,更别说忍一个女人了。 就殿下那张脸,哪个女人看了不心动的。太后娘娘不也是看殿下脸色行事,不敢有半点违逆。 那位苏典籍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殿下这般在意。 唉,说来说去,倒霉的还是自己,殿下心里憋着火,自己的差使就更不好办了。 “这家伙招了什么没有?”鲜于枢大步进了蚕室的刑房,冷眸瞥过绑在木架子上的刺客,一撩袍子在交椅上坐了。 慎蒙还不及回话,满身是血的刺客啐了口血沫子,“想从我嘴里问出消息?鲜于枢,你做梦!” 随侍在侧的福有时暗暗蹙眉——小子,你这是何苦呢! 果然,鲜于枢淡淡一笑,“你真以为,我稀罕你肚子里那点破事?或者你当我真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鲜于枢无视刺客眼中的渐浓的诧异,敛了笑,冷了颜色,“似你这种人,我本想给你痛快就算了。可惜……” 余下的话,变作鲜于枢嘴角斜挑起的冷笑,伴着噬骨的寒意,刀光闪过,刺客的另一条胳膊齐根而断! 刚到门口的傅崇被里间传来的惨叫惊了一跳,止了脚步,蹙眉盯着黑黝黝的门洞,迟疑了一会,折身而返。 鲜于枢丢了钢刀,语气平淡地吩咐,“先拔舌净身,明日腰斩。”略顿了一会,又说,“诏大将军并莫赫诸部汗王一同观刑。”言毕,旋身而去。 慎蒙侧身让路闷声应喏,心下暗叹,“你挟制谁不好,偏挑中她!” 020、挨打 更鼓敲过三更,辗转难眠的苏浣终于朦胧睡去,却被“砰”一声的巨响惊醒,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人大力的拽下了床,拖到桌前。 “你倒是歇的好啊!”尖细冷锐的嗓音令人汗毛直立。 苏浣彻底清醒了,压着心里的惶惧,尽量稳住发颤的声音,跪地行礼,“卑臣见过总管大人。” 卫得全睨了眼跪在脚下的人,“你倒是说说,送了多少好处福有时,才谋得了滋德殿的差事。” 苏浣性情平和,却也不傻,怎会听不出他意思。 “卑臣不曾行贿。” “这样啊,那么你就是与福有时在筹谋什么喽?” 苏浣惊抬起眼,“总管大人何出此言?卑臣与副总管只数面之缘,谈何筹谋?” “数面之缘,又不曾给他好处,他却将你从清閟阁调到了滋德殿,这话说出来,谁信?”卫得全趋身靠近苏浣,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咱家劝你还是现下应了的好,不然……咱家手里还没有撬不开的嘴。” 卫得全毒蛇般的眸光,苏浣两世为人,也是头一回见。尽管心跳如雷,手足俱冷。可她也知道,说错一句话自己怕是性命难保。 “此事……”事到如今,苏浣再不愿意,终究还是要抬出鲜于枢来了,心里不禁添了抹凄凉,自己再怎么硬气,仍要倚仗“魏王”的荫蔽,这个世界是容不得芥末之微的人谈什么尊严的。 “应是魏王殿下授意。”苏浣强压下心头的涩意,直视着卫得全绿豆大小的眸子。 卫得全眸光一闪,“你说什么?” “调卑臣往滋德殿当差,应是魏王殿下的意思……” 她话未说完,卫得全“呵呵”地笑开了,“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模样,还魏王殿下,你梦里梦见的吧!” 苏浣张嘴欲辩,卫得全敛了笑,“来啊,把她给我架出去,请板子!” 随行的小太监答应着,架了苏浣出屋,院中已备下了条凳。 “总管大人,卑臣句句属实,大人不信,可到滋德殿一问……”最后那个“问”因苏浣被摁到条凳上,痛得变了声调,说成了“闷” “咱家最后再问你一遍,你与福有时有何图谋?”卫得全站在廊下,沾着阴毒的眸子俯视苏浣。 “总管大人。”苏浣吃力仰起头,“卑臣所言句句属实……”她话音未落,卫得全胳膊一挥,板子重重落下,噼啪声起,苏浣立时痛声大呼。 眼瞅着真动上了板子,可是急坏了内廷狱的主事。 一位总管,一位副总管,哪一位都不是他能得罪的。有心给福有时送个信,免得出了事自己要担责任。然则,他这点念头卫得全料得准准的,每道门都交待人守住,根本不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 苏浣那从未挨过苦、受过累的身子,能经得起几板子。十板子都没打完,人就晕了过去。 “就晕了?!这都还没开始呢。”卫得全嫌弃的瞥了眼,叫停了小太监,“罢了罢了,把人带回去,写份状纸让她摁个手印就是了。不小心打死了,倒要成了咱们的不是。” 021、雷霆之怒 内廷狱的主事,看着苏浣被他们架走,没胆子拦,待他们一行稍稍走远,匆匆忙忙地往滋德殿报信。 鲜于枢一脸阴沉肃杀的从宫巷行来,福有时与慎蒙两个,都离的远远的,免被殃及。 忽然间,鲜于枢如道闪电般蹿向角落,在二人还未回神的工夫,鲜于枢已掐着个人的咽喉回来。 “怎么,还不死心,又想玩偷袭?”鲜于枢眯起星眸,嘴角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人在他手里,就像只蚂蚁一样,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若非鲜于枢有心拿他撒一撒肚子里的火气,他早就见阎王去了。 “殿下,这是内廷狱的主事。”福有时站在后头借着灯光看清了模样,赶紧来劝。 鲜于枢悻悻地松开手,星眸冷睨,“什么事?” 主事双手护着脖子直喘粗气,半天答不上话来。鲜于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福有时生怕鲜于枢一时恼了,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冲他腿上踹了一脚,“殿下问你,还不答话。” 主事惊惶地伏在地上,喘着大气将适才的事情说了个大略,还没敢说卫得全动了板子。他话未说了,鲜于枢已没了身影,他的眼角只瞥见慎蒙飞掠而过的身影。 “你早做什么去了,到了这会才来!”福有时边埋怨人,边追了上前,没等主事的开口,他人已在好几丈外了。 傅瑶卸了残妆正要歇下,宫人来报,“摄政王来了。”她即惊且喜连说快请,自己披了件宫袍,散着头发,喜盈盈接出内寝。 “九郎,你怎地来了?” “卫总管拿了臣弟的人……” 二人同时开口,傅瑶甜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什么人啊?竟要摄政王亲自过问。” “什么人,”鲜于枢眸色如冰,一点都不顾及傅瑶的身份,“太后传卫得全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么。” 这些年来在私底下,鲜于枢待自己总有几分温情。可现下,为着个不知什么人,他竟冷言至此,傅瑶瞅鲜于枢,眸中泪光盈盈,深吸了口气,强咽下忿恼与委屈,传了卫得全前来。 小小一个典籍竟惊动了摄政王,卫得全是真没有想到。 好在人已在供状上摁了手印,摄政王最不能忍身边的人玩小花样,福有时这一回怎么也要吃个暗亏了。 卫得全暗自窃喜,摆着诚惶诚恐的模样,将供状捧到鲜于枢面前,“卑臣初时是见她衣衫随意,才叫住问话。不曾想她嚣张跋扈,目无宫规,卑臣不得以,教训了她几板子……” “你说什么!”鲜于枢猿臂一伸,揪住卫得全的领子,将人提了起来,面色阴郁,从齿缝里蹦出句,“你教训了她几板子,好好好,好的很!”说着,将人往地上一掼,喝问,“她人呢?” 卫得全险些被摔散了架,又是疑惑又是惊惶,哪还有构害福有时的心思,看着鲜于枢一什要吃人的模样,哆哆嗦嗦地回,“在西庑房里。” 苏浣虽没挨几下,然则身子娇弱,从臀至大腿竟是鲜红一片。 福有时比着鲜于枢稍早到一步,在门口瞥了一眼苏浣的伤势,心底连呼,“完了,完了。” 又眼见鲜于枢大步流星而来,他情不自禁的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让开了路。 鲜于枢在门前顿了顿脚步,然后面无表情行至苏浣身侧,弯下身子,替她将碎发勾到耳后,语声温柔如水,“慎蒙,传御医。” 慎蒙瞅了面色腊白的卫得全,暗叹了声,应声去了。 福有时叫人抬了春凳来,便有机灵的小听用上前讨好,要去抬苏浣,不想被鲜于枢一脚踹开,“滚!”又亲自将她抱至春凳。 尽管鲜于枢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苏浣还是被痛醒过来,迷迷糊糊的还在喊冤,“总管大人,卑臣冤枉……” “没事了,没事了。”鲜于枢轻抚着她雪白的侧颜,柔声宽慰,毫不掩饰星眸中的疼惜。 傅瑶在门首看着,最终垂下丽眸,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那丫头,那丫头,凭什么能得九郎如此柔情相待! 自己将皇权都送到了他手上,他到底还要怎样才敢对自己稍假辞色,然而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连眸角余光都没有给自己。 022、不稀罕 鲜于枢本要将苏浣抬去自己的寝殿,是福有时多了个心眼,劝了句,才抬回小院。 太医丞和医女已然侯着了,诊脉开方,清洗上药。鲜于枢一直坐在正厅等侯,待御医和医女出来后,细问过伤情,才放他们离去。又令一名医女在小院住下,以防有变。 他自己则守在苏浣的床边,寸步不离。 苏浣沉沉的睡了半夜,许是上了药的原故,天色放亮之际她幽幽醒转,高热未退,她还是迷迷糊糊的,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醒了?” 是谁?是谁用这般温柔声音和说话? 被苏浣用呆愣而干净的眸光看着,鲜于枢满眸子的柔情几乎都要溢了出来。大掌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叹息道,“还是这么烫,咱们先用一碗山菇粥再喝药。” 他话没说完,福有时已将坐在小炭炉上的粥盛了一碗端来。 鲜于枢接在手里,舀了一勺,细细吹凉,喂到苏浣嘴边,“试试还烫么?” 苏浣呆呆地吃了一口,泉水般的眸光直直的看着鲜于枢,正要唤“魏枢”昨晚上所有的事情,陡然间尽悉忆起,敛了眸中的痴色,冷淡而恭敬,“卑臣见过殿下,卑臣身上有伤不便行礼,还望殿下恕罪。” 鲜于枢好似没听到一般,又舀了勺粥喂过去,“少说那些,吃了粥才好吃药。不然热总是不退,身子可受不了。” 苏浣转开了脸,“卑臣自己来。” 鲜于枢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福有时在旁看得是心惊胆颤,心下暗暗埋怨——这丫头也太倔了些! 他埋怨未完,鲜于枢吃了手里的粥,伏身下去,四唇相交,以口相哺。 福有时真是看傻了眼,以至于呆了一会,才背过身去。 苏浣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抬手就给了鲜于一记响亮的耳光,骂了声“无耻!” 福有时听在耳里,后背心寒栗直滚——这丫头看着文文弱弱的,胆子倒是不小。 鲜于枢笑容轻佻,修长的手指轻捏着苏浣凝脂般的下巴,“怎么,我喂的不好么?那就多练几次。” 他说着话做势俯身,苏浣下意识地夺了他手里的粥碗,照他的脸上泼去。二人离得极近,且事出突然。饶是鲜于枢身手敏捷避的快,袍摆上也仍是沾带了些。 听得碗“哐啷”声碎在地上,福有时忍不住转回了身,见鲜于枢袍子的下摆湿了大片,眸色如冰地盯着苏浣,地上一片狼藉。 “你到底要怎样?” 鲜于枢又是无措又是恼燥,自己已然如此低声下气的向她陪不是了,这女人竟还如此不依不饶。 自己两世的初吻就这么没了,最初苏浣是羞大于恼。却被鲜于枢一付嬉笑轻薄的模样给激恼了——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可以随意戏弄奴婢! 她可以平凡,可以被无视,但绝不能成了上位者手中的玩物,这是她仅剩的一点骄傲了。 扬着一双怒气勃勃的双眸,迎上鲜于枢的质问,“卑臣不敢。只是殿下也莫忘了,卑臣是七品女官,岂是殿下可以戏侮的!” 依照规矩,内廷女官仪同朝臣。 就是帝后、妃嫔也不能轻言辱慢。鲜于枢虽贵为摄政王,如此轻薄确实不妥。然则规矩,从来是依人而定的。宫中上下、朝廷内外,哪个女子不期望能得鲜于枢多看一眼。 对此,鲜于枢是了然于心。 展了眉头,笑道,“戏侮?天底下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做梦都想着被我如此戏侮一翻呢。” “那殿下大可去找她们,我不……”苏浣话说了一半,转开头不看鲜于枢。 “你不什么?”鲜于枢冷了声音。 苏浣倔强的扭着头,一言不发 鲜于枢咬牙切齿,“你不稀罕,是么?” 苏浣仍是不做声。 023、鲜于枢的无奈 福有时在旁看得直冒冷汗,张了张嘴,想劝一句,一眼瞥见鲜于枢布满寒霜的面容,一声都不敢吭了,悄悄地退了出去。 “好啊,好一个七品女官。福有时!”鲜于枢猛然拔高了声音,刚退到花罩边的福有时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答应,“奴婢在。” “知会内府,典籍苏浣忤上无礼,降为宫人。” “那,”福有时的眸光小心翼翼的瞥过苏浣,“宫婢和两个听用……” 七品女官使唤三个人已经很出格了,更不用说普通宫人了。然而福有时话未问完,鲜于枢打断,“且留着使唤吧,她也算是本王的恩人,又有伤在身。本王可不想让人说无情寡义。” 福有时扯了扯了嘴角,殿下什么时候在乎旁人的议论。恩人?调她来滋德殿当差,还不够还情么! 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可不敢露出半点,只是点头答应。又听鲜于枢软了语气问,缓了神色,“你有什么要说的?” 苏浣却不领情,神色冷淡,“卑臣无话可说。” 关于鲜于枢的传言——少年得志,丰神如玉,俊朗不凡。更重要的是,府中只有侍妾,嫡妃侧室一概没有。 小宫女们梦想着麻雀变凤凰,那是情理之中,毕竟哪个少女不怀春。 苏浣是笑着听过就算,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亲王,自己真心不想高攀。 她的人生态度,文艺些,惟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其实就是想做个无忧无虑的米虫、书虫,然后在某一天,蒙主召唤,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然而,世事弄人,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魏王,竟是自己收容照顾的“刺客”而自己竟对他动了心,越想越觉着自己可笑。 昨晚他自己亲口承认害死发妻,连结发妻子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是,他现在是对自己不错。可一但失了兴趣,自己的下场怕就只有四个字了——弃若敝屣。 他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苏浣不否认自己渴望感情,但一定是要平等的。而不是做人的爱宠,等人施舍。 这样的感情,她宁可不要。 “没话说。”鲜于枢从齿缝里绷出一句,“好,好,好的很!”如冰的眸光死死地盯着苏浣,心头像有把火在烧似的。脑海中闪现出苏浣往日的轻嗔薄恼,关切忧心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鲜于枢觉着自己甚至拿魏王的身份去换她一抹微笑。 只是,自己愿意换,她却未必在乎。 侍立在旁的福有时心口“砰砰”乱跳,揣测着鲜于枢的反应,换作旁人,早被押去了大牢。 然则苏浣,唉…… 福有时心底暗叹,瞥见鲜于枢的铁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平复了脸色,尚未开口,慎蒙在门外禀道,“朝臣、首领等已至蚕室外,待殿下至便何行刑。” 鲜于枢的眸光仍紧盯着苏浣,吩咐慎蒙,“去凤宁殿传本王谕令,着卫得全观刑。再次,交待蚕室斩刑改剐刑。” 慎蒙不知道适才发生的事情,对于鲜于枢的怒气不明所以,稍稍抬眸向福有时看去,希望他能给点暗示,却见他垂首不动,连个眸色都不敢给,就知鲜于枢怒气不小。当下不敢再有半点迟疑,应声去了。 鲜于枢看着苏浣,心底有淘天的怒气,却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语声郁郁,“你可知,凭你这一句话,本王就能治你个大不敬。” “卑臣有罪。”苏浣仍是垂着头,语气平淡而冷漠,“还请殿下责罚。” “你帮过本王,这一次就做罢了。” 责罚?鲜于枢心底苦笑,自己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还谈什么责罚。 苏浣勉励撑起上半身,“卑臣谢……” 看着苏浣因牵动伤口,而痛得微蹙的眉头,鲜于枢眸底浮起抹心疼之色,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硬生生的停在半途,冷着面色收回,“这不是恩典,你不用谢恩了。” 言毕,转身而去,他怕自己再多呆一会,会忍不住心疼将人拥入怀中。而苏浣一定会推开自己。难堪尚在其次,累她牵动伤口,自己又不能替她疼。 鲜于枢行至门前,脑中忽冒出个念头,停下了脚步,背对苏浣,“你得罪本王,本王可以不追究。然则你在太后面前失仪,却不能不罚,即日起,闭门思过,没有本王的诏令,一概人等皆不等出入!” 说完,脚步匆忙的好似逃一般的离开了小院。 024、观刑 剐刑,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千刀万剐。要剐三百六十刀,人犯肉尽至骨,而一息尚存。此等极刑,一般用于大逆之罪。而令朝臣、亲贵观刑却是头一回。 刑场上,惨绝人寰的痛呼、怒骂,如屑的肉片,被血染红的地面。在场观刑的人,简直如坠阿鼻地狱。 鲜于枢姗姗来迟,指着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却还没有断气的刺客,“敢与本王为敌。这就是下场!” 冷肃的声音如千斤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阴沉如渊的黑眸从诸人面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卫得全脑门上,“卫得全,你可看清楚了?” 卫得全扑通一声扑在了鲜于枢的脚下,脑门豆大的汗珠湿了眼睛,也不敢抬手去抹。 鲜于枢冷鄙,“福有时,你知会内府,免了卫得全三个月的月傣!” 旁人看不明白,大将军傅崇却是心知肚明。 鲜于枢如此处置卫得全,他心底好不痛快——难得他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为了个女人,当众扫了后廷总管的脸面。 岂不是摆明了,不将太后放在眼里。 那丫头被鲜于枢迷了心性,一心为他,自己这个嫡亲的兄长反倒往后靠。想来是没料到,有朝一日,鲜于枢会为了小小一个女官就给她难堪吧。 傅崇敛了眸底的冷笑,上前扶起浑身虚软的卫得全,“大总管,快请起来吧。” 卫得全躬身垂首,“多谢大将军了。” “魏王如今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傅崇面色沉重,“陛下又是那样,将来的日子……”他怅声一叹,拍了拍卫得全的肩膀,“彼此保重吧。” 卫得全盯着傅崇的背影渐渐去远,绿豆眼里渐凝成一股子阴森坚定——自小进宫,好容易熬到了大总管的位置,绝不能就这么任人踩在了脚底下!哪怕是魏王也不成!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付的神色,被一名年轻的莫赫首领全看在眼中。 鲜于枢离开了蚕室,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苏浣的小院前,在月洞门前停了下来。 跟在后边的福有时,险些撞上他的后背,猫身抬眸,小声试探,“殿下?” 鲜于枢黑曜石般的眼眸,幽暗如渊,直直的盯着寂静的小院,暗潮汹涌,然再多的情绪终究化作一声两轻叹,“你亲自去调苏哲过来。” 说完,掉头就走。 福有时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苏哲”是谁,直至鲜于枢走出四五步远,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回头瞅了眼小院,暗叹了声连忙跟上。 接下来的日子,鲜于枢一则确实是政务繁忙——在清閟阁享了几日清闲,积了不少政务。 而且,刺客一事也需查证,他虽心知肚明,没有实证也是枉然。 原本,这件事他并未想深究,然牵扯了苏浣,他岂能轻易放过。 其次么,他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兼之不知如何劝慰苏浣。也怕惹她气恼,所以一直没去过小院。 在旁人看来,苏浣实实在在是“失宠”了。 尤其傅弋禁足没有几天就被放出来,且官复原职。 025、本王明日要看到你 这日沈姮儿忽来看傅弋,二人寒暄客套了几句。 傅弋心里还在猜她的来意,沈姮儿陡然话锋一转,“你样样都好,就是性子直了些。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凭白无故的挨了罚。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殿下是和太后娘娘过不去。” 傅弋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因何被禁足,听沈姮儿这话,哪有不追问的道理。 沈姮儿原是不肯说的,被傅弋问的急了,才告诉了她——前些日子,殿下受伤是苏浣照料的…… 话没有说完,傅弋便冷笑着打断了,“原来如此。我倒是小看她了。” “她原是行宫里的,不知道规矩。连太后都冲撞了,所以殿下才她罚思过。只是,到底帮过殿下,你看殿下面上,能过去的就过去吧。” 傅弋挑了挑眉梢,冷声打断,“这事我自有主张,尚仪放心就是。” 送走了沈姮儿,傅弋便往正堂求见鲜于枢,借口后廊书库堆放的杂乱无章,希望免了苏浣的责罚,放她出来上差。 鲜于枢幽冷的星眸向她一扫,只答应,“知道了。” 傅弋站在原地没有动,鲜于枢眸光一冷,“还有事?” “卑臣是想问,苏浣……”傅弋大着胆子继续追问,却被鲜于枢眸中射出的寒意掐断了话头。 福有时上前打圆场,“典侍且忙去,这事咱家会看着办的。” 傅弋心里再恼,当着鲜于枢的面,她也不敢露了一丝一毫,应声退出殿去。 立在门外,冷冷的眸子瞅向苏浣的小院,忿恨阴毒! 苏浣,你总有一日会落在我手里。 午错时分,苏浣刚歇了午起来,穿一件素色长衫,长长的头发仍是编成两股麻花辫,独自一个坐在廊下补旧书,神情认真而专注。 鲜于枢在门边看着,心底就生出股子火气来——这些日子,自己过得心烦意燥,她凭什么这般没事人一样的悠闲。 “你倒是清闲。这是受罚啊,还是享清福啊!” 苏浣吓了一跳,抬了眸,看见鲜于枢幽冷的星眸,唇边不自觉的溢出一声轻叹,起身见礼,“殿下千岁。” 又是这付拒人千之外的模样! 那晚的争执悉数回笼,鲜于枢登时寒了俊面。 苏哲正好取了浆糊来,见鲜于枢来了,一丝不苟的面容上飞快的掠过一抹诧异,忙笑着见礼,叫曹又生倒茶来,亲自捧了,“浣儿自己窨的茉莉香片,殿下尝尝。” 鲜于枢接过来,尝了一口,“味道不错。”眸光就往小案上扫去,随手拿起本旧书,“既然你有力气做这些闲事,明日起就往正堂奉茶吧。” 算了,她计较受苦受累的总是自己,何苦来呢。 苏浣愕然抬眸,还没开口,鲜于枢冷眯起星眸,”怎么,不愿意?” 这女人若敢说是,自己现在就抗她回去! 苏浣垂首,“婢子一介宫女,没有资格在遂初堂奉茶。” 鲜于枢略是一怔,趋身近前,薄唇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你这是向我讨封么?” 这神情,这言辞,俨然是个登陡浪子。 苏浣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退开半步,扭开了头。 鲜于枢察觉到她的恼意,知道自己孟浪了。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张了张嘴想解释,甚至想陪个礼,可当着人实在是说不出口。 最终,挺直了身子,端起了摄政王的架子,“总之,明日本王要在遂初堂看到你的人!” 026、冤家路窄 小茶房碧纱橱什锦格子上的座钟“铛铛”响了八下,苏浣眸色透出些焦急来,探头向窗外张望。适才领自己过来的宫女,着自己在这里等,说负责小茶房的江掌膳有话吩咐。 可自己左等右等也没见来个人来,再过一会朝会就要散了,鲜于枢即指名自己过来,等会子没茶端过去,难免又被他寻了不是。 江秋泓悄立在碧纱橱外瞅着苏浣那神情,眉梢不由得挑了抹子冷笑。 如今在行宫里,苏浣这个名字都成了传奇了。 原以为是个怎样的狐媚子,现下看起来容貌也是平平,竟还能勾缠上魏王,看来是真有些手段。 “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张头张脑。真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听见声音,苏浣抬眸见进来个四十来往,着八品服饰的女官,料着必是上司,连忙福身行礼,“小的是想,朝会就要散了,再不备茶怕就晚……”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江秋泓在榻上坐定,敛容冷声的打断,“就算是殿下亲指了你过来当差,也不能坏了规矩。正堂不是你一个宫女子能进的,更不要说端茶递水。你去把昨日撤下来的茶盅洗净。记住了,洗过之后一定要用沸水煮过。” 江秋泓的性子刻板生硬,大小事情都要照足了规矩。明知苏浣有鲜于枢作靠山,也是一丝情面都不给的。 就因这性子,她入宫三十来年了,仍旧只是个八品。 “可是,”苏浣为难道,“殿下说了,今朝要正堂见到我……” 她是怕逆了鲜于枢的意思,自己又要不得自在。 江秋泓听在耳里,却当她轻狂,本来就严肃的面容更冷了几分,“你少做梦了,今朝咱们禁军与莫赫有马球赛,殿下早就往校场去了,还见你呢!” 苏浣愣了愣,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能混过今日去了。 晌午时分的日头能把晒人脱层皮,苏浣顶着日头将洗好的几套茶盅端去蒸煮。 “哟,这不是苏典籍么?” 蓦地被人拦了去路,苏浣抬头看去,原来是挽翠和一个名唤宫锦的宫女子。 “哎呀,”那个叫宫锦的佞笑着在自己的嘴角轻轻打了个巴掌,“我真是糊涂,如今你可不再是什么典籍了,同我一样是个宫女子。” 早年苏浣与宫锦是平级,论伶俐聪慧,玉锦确实较苏浣更好。可偏偏,在二人要升典籍的那年,宫锦当值的晚上,书库竟走了水。 因此事,宫锦不仅不能升典籍,甚至被贬为宫女子。 这些事挽翠是知道的,偏偏冤家路窄,偌大的行宫竟遇上了。她惟恐生事,拉了宫锦的袖子,劝道,“走吧,难得能歇个午。” 宫锦甩开挽翠的手,盯着苏浣恶狠狠地道,“真是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今日!” 关于苏浣的事,她也听说了一二。 先时是妒忌愤恨,可后来得知她被贬作了宫女子,又幸灾乐祸了起来——她心里估摸着,必是苏哲授意,着她勾引魏王。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贬作宫女子。 这会见她系着个围裙,蓬松着发鬓坐在石阶上洗茶盅,真是痛快的不得了,以至口无遮拦了起来,“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什么东西,就敢发梦做痴,想着攀高枝,凭你也配。” 说着,往地上一瞟,冷啐道,“我看你就是个做粗活的下作人,没的叫人看着就恶心。” 话音未落,她眸底闪过一丝坏笑。 几步上前,拿起苏浣码放整齐的茶盅子,“到底是滋德殿不比别处,连喝水的盅子都这般细致……”忽地“哐啷”一声响,五彩淡描兰花杯已摔了粉碎。 宫锦掩了嘴角格格地笑,“哎呀,真对不住,一时手滑了。” 苏浣放下手里的大茶盘子,蹲下身子去捡碎瓷片,宫锦一脚踩在苏浣的手背上,眯着冷,转着脚脖子用力碾了两下。 “你拿开脚。”苏浣仰头看去,声音平静。 宫锦得意非凡地俯视着她,怨毒地道,“洗两个茶盅子都洗不好,你爪子还留着做什么!”边说,脚下越发用力。 挽翠急了,上前去拉,“这可是滋德殿,叫人看见可了不得。咱们快走吧。” 宫锦本还要折腾苏浣,实是听见有人过来了,愤愤地啐了她一口,方恨恨而去。 027、被冤枉 江秋泓听见声响出来,看见大茶盘里的碎瓷片,登时沉了面色,“你在做什么?” 苏浣正要解释,江秋泓接着斥骂,“你把你那娇纵的性子给我收起来。以为自己还是七品女官么?让你做些事,就摔茶盅子。这一个茶盅子,抵你半年的月俸了!去,太阳底下站着,晚膳你就不用吃了。” 言毕转身,不想苏浣却辩,“茶盅子不是我打碎的。掌膳不信,可叫了挽翠来问。” 她言之凿凿,好像还有人证。江秋泓将有些将信将疑,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凉凉地道,“掌膳莫被她哄了去,适才有两名宫女子路过,想与她是旧识,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恼了起来,就拿茶盅子撒气。我虽离得远,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苏浣不可置信地看着立在小门外的傅弋,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诬陷自己。 江秋泓本就先入为主的认定,苏浣是个费尽心机的狐媚子。听了傅弋的话,更添了怒气,“果然是狐媚子,谎话真是张口就来。我险些就叫你哄骗了。去,往日头底下站着,没有我的话,你就不准动!” “掌膳……”苏浣张嘴欲辩,却被江秋泓喝断,“还不去!” 站在日头底下,见傅弋走远,苏浣秀气温和的小圆脸,难得的露出了气忿之色。 幸好江秋泓手下留情,到了申正,就放苏浣回去了。 苏浣谢过了江秋泓,顶着两个通红的颧骨,一路进了遂初堂庑房小院。问了宫女子,听说傅弋在正堂当差,苏浣二话不说,掉头就迈过了廊门。 庑房院里的宫女子个个一副看戏的样子,悄悄地尾至廊门门口,缩在门后看热闹。 傅弋刚给屋子换了冰,一出门,就见苏浣气冲冲的上前质问,“你为什么诬陷我?” 傅弋冷嗤一笑,矢口否认,“东西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几时诬陷你了。”说完,就从苏浣身侧过去了。 苏浣活了两辈子,环境简单,接触的大多数都是没什么城府的人。似傅弋这般的,她是头一回遇上。当下睁大了秀眸,几步抢上前,争道,“那茶盅子明明是宫锦摔的,你为什么要说是我。” “苏浣!”傅弋拉下了脸,“你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一个宫女子,如此质问上官,你是向天借胆了么。” 迎着傅弋的怒眸,苏浣忆起自己如今只是个宫女子,这个态度确实不妥,稍缓了神色,“小人不是质问典侍。或者典侍离的远,未曾看清……” “你是说我信口开河?”傅弋冷声打断,“我知道,你仗着与殿下的那点交情,谁也不放在眼里。我告诉你,在我跟前你还是收敛些的好。不然,莫怪我宫规处置。” 傅弋话说的很,心底却是有些不安的。 这里人多,苏浣再多说两句,事情传到殿下耳朵里,自己总占不了好。 而且,傅弋也真没料到,平素看着怕事,且木头似的苏浣,竟然会为了那么点事找上门来对质。 “傅典侍,”苏浣半点不让,追在傅弋身后,“至少叫挽翠来问问,小人若有半句谎话,任凭典侍处置。” 听着后半句,傅弋站住了脚,嘴角弯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正要说什么,眸角余光瞥见道人影进来,忽又换作怒颜,边说边走,“还有什么可说的,晌午时的情形,我看得一清二楚。” 苏浣咬了咬牙,“不是我做的事,我绝不会认的。典侍不肯听小人解释,那么小人就去寻沈尚仪……” 她话未说完,傅弋身子一歪竟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苏浣惊呆在原地,耳边传来个尖冷的声音,“你做什么?” 028、至少,现下在我怀中 鲜于枢冷脸立在栅门外,苏浣靠着稻草铺子,闭门养神。 “你真是心大,在这种地方也能合眼安神。” 因挂念着她,校场那边还没结束,鲜于枢就寻了个借口回来,不想却听说她打了傅弋,被傅瑶押入内廷狱。 自己什么都顾不得,心急火燎的赶了来,她却没事人一样的靠墙小寐。 鲜于枢所有的焦心在这一瞬间,化作了一股无名火。 苏浣被绑来的路上,身上刚好些的伤,彻度崩裂开来,她实在是痛得厉害,才靠着墙歇息。 谁料,鲜于枢竟又来了。 她微不可闻地轻轻一叹,到底睁开了眼,扶着墙起来行礼,“殿下千岁。” 鲜于枢察觉出她的异样,星眸微眯,幽冷的眸光向后一瞥,等在后边的内廷狱主事,忙不迭地上前开了栅门。 尔后,退到一边悄悄抹去脑门上的冷汗,这位姑奶奶再多来两回,自己怕不被吓得少了十年的寿。 鲜于枢压下奔到她身边的冲动,又看她不动,心底的火蓦地又踹了上来,勾唇冷讥,“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还想着要本王进去抱你出来?” 苏浣痛得两条腿几乎不能站立,哪里迈的去步子。然她向来是个硬撑的性子,更何况鲜于枢讥笑还在嘴边。咬了咬牙,缓缓而行。 她一动,鲜于枢就扫见了她裙摆处的殷红,登时黑了脸,一步迈至她身前,黑曜石般的眸子紧盯着她,尔后,猛地将她推转了个身,鲜于枢倒吸了口冷气——艾绿色的长裙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颜色或艳或暗。 鲜于枢咬紧着牙根,压着心底的怒气,憋红了星眸。她都伤成这样了,却还要在自己面前逞强。 他忽然觉着心酸无力,自己将心捧到她面前,她不屑一顾。而相貌、权力、财势,她又都不在意,那么自己还能用什么来乞求她的心。 鲜于枢猛地将人拥进怀中,不顾苏浣的挣扎,收紧双臂。至少,她现下是在自己怀中。 傅瑶得知鲜于枢往内廷狱去了,带了卫得全急急赶来,刚到门口正撞见鲜于枢抱着苏浣出来,明艳的面容刹时失了光华。拦在鲜于枢身前,委屈道,“九郎,我好歹是太后,你就一点情面都不给我么。” 为了这个女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自己。那么自己这么些年来的付出,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 被鲜于枢抱在怀中的苏浣挣扎着要下去,却被他低斥道,“别动。”之后,鲜于枢才转向傅瑶,“本王的人,轮不着别人教训!”说完,越过傅瑶行去。 “鲜于枢!”傅瑶在他身后厉声的直呼其名,“你别忘了,内廷的事当由本宫掌理,而她……”美丽而怨毒的眸光如箭般射向苏浣,“可是宫里的人,本宫管教是理所应当。” 鲜于枢本不想与傅瑶撕破脸,说到底,她也是太后。只要不在朝政上碍手碍脚的,鲜于枢愿意给她几分体面。 可现下…… 鲜于枢转回身,眉梢眼角一派森冷,“太后真的要与本王认真计较么?只怕本王真的公事公办,傅大将军要头一个吃亏。” 傅瑶头一回被他用那般无情的眸光注视,脚下一软,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如樱的唇瓣微微的哆嗦,晶莹的眼泪在眸中打转。 鲜于枢绝然转身,没有半分怜悯。 傅瑶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若不是卫得全扶着,她几乎瘫倒在地。 鲜于枢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傅瑶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拽着卫得全的胳膊,泪如雨下,“大大,我对他还不够掏心掏肺么。可他……”话只说了一半,便哽咽难言。 卫得全陪着落泪,“依老奴看,太后娘娘待魏王殿下是太好了。朝廷内外他再无制肘,所以才把太后娘娘给丢到了一边。” 傅瑶泪光盈盈的眸子直直地瞅着卫得全,惘然若失。 029、癫狂的表白 鲜于枢不顾众人的眼光,径自将叫嚷挣扎的苏浣,一路抱滋德殿的耳房内,蛮横下令,“打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做我的随侍宫女。” “我不要。”苏浣几乎是本能的反对。 不要,不要,不要! 自从那晚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就是这两个字——不要。 不要见他,不要信他,不要与他有一点的关系,最好形同路人! 鲜于枢心里有把火在烧,面上却冷冽如霜,从齿缝中崩出的阴风彻骨,“怎么,不自称卑臣小人了?是啊,你心里清楚的很,我舍不得治你,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你不待见我,我便连面的都不敢露,只能夜静无人时,对着你的窗子出神……” 他话越说越急,身子越逼越近,血红的双目蕴含着骇人的怒气,然更多的却是委屈与控述。 苏浣听呆了,看怔了。 一直以来,不曾有男子在乎过自己。 面对鲜于枢近似癫狂的表白,若说苏浣没有一点动心,那是假话。可是,她从未有过应对的经验,只是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鲜于枢却不容她逃避,长臂一揽,温热急切,甚至有些粗鲁的薄唇不顾一切的攫夺住苏浣气息,霸道的与她唇齿相交。 苏浣顿觉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巴掌已经挥到了鲜于枢的脸上。 本来福有时已经打算识趣地退出去了,却被苏浣的这一巴掌给吓傻了,刹白着脸呆在原地。 苏浣也被自己的行为惊着了,低垂着头,不敢看鲜于枢的脸色,口中叶嗫嚅,“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鲜于枢阴冷的面色和滔天的怒气,就因为她这一声“对不起”消散无形。苏浣柔和的眉眼近在眼前,因自己的唐突而显得异常红艳的唇瓣轻颤着,就像雨后的初绽的玫瑰。 那么娇嫩,又那么惹人心疼。 鲜于枢控制住亲吻她的冲动,在她耳边一声长叹,语声轻柔,“我叫人来给你上药。” “那个,我……” “搬走,你就不用想了。” “我是说,可不可以让又生过来帮我上药。” 鲜于枢丢下句知道了,人就出了屋子。 站在门边的福有时地长吁了口气,抹去一脑门子的冷汗,瞥了眼苏浣,随在鲜于枢身后行去。 没一会工夫,曹又生拿了药过来。 替苏浣上过了药,重新换了条干净的裙子,一面收拾衣物,一面得意,“往后看谁还敢欺负姐姐,江秋泓就是他们样儿!” “江掌膳?”苏浣疑惑问道,“她怎么了?” “姐姐不知道么,殿下亲自去免了她的职位,撵了去浣衣局做苦役。” “真的?”苏浣满脸惊诧。 曹又生点点头,“我来的时候,正好见她拿着包袱出去……” 她话音未落,苏浣便扶着床栏起身要往外走。 “姐姐,你才上了药,可不能乱动的。” “那你去请殿下过来。” 曹又生怔着双盈盈的眸子,张了嘴还没来得及开口,鲜于枢端着几样小菜进来,笑容如水,“寻我做什么?” 福有时递了个眼色给曹又生,二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鲜于枢放下小菜,挨着苏浣坐下,星眸里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握了苏浣的手,“我才走了多会呢,你就找我。” 苏浣抽出手,看着他,问,“你将江掌膳撵去浣衣局了?” 030、恍如昨日 鲜于枢倏忽冷了神色,“你寻我,就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 苏浣陡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要求自己心中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喜怒悲忧皆因他而起,最好为他生,为他死。 苏浣敛眸掩去涩意,先前的感动如风吹流云般一点点消散。换作别个,苏浣嗤笑一声走开便是。 可他是手握生死的摄政王,而且自己还求于他。 苏浣勉强地宛然一笑,放柔了语调,“江掌膳并无错处,随意的撵去浣衣局,殿下置宫规于何地。”说到这里,见鲜于枢嘴角冷挑了抹笑,略是停顿,想了想,“殿下固然不在乎,可是我……我不想让旁人背地里议论说,我仗着殿下无视宫规。” 果然,鲜于枢敛去了不屑的冷笑,眸子里浮上认真的神色,因常年习武,而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轻抚上苏浣被日头晒的有些褪皮的颧骨。 眸底的认真渐转作了心疼的阴沉,“事情皆因她而起,只是撵她去浣衣局,已经便宜了她。” 苏浣迟疑了一会,终究握住鲜于枢的大手,并且从自己的脸上拿开,“细究起来,她只是失于武断。难道就因为她罚的是我,便被免了职务,撵去浣衣。旁人心里不服气,碍着殿下不敢说,可是,我在滋德殿的日子能好过么?” 耳边是苏浣的轻喃细语,掌中是她柔若无骨,微有些发凉的手,鲜于枢整个人乐晕晕的,好似飘起来了似的。 莫说放过一个江秋泓,就是现下要他放弃摄政王的位置,怕也是会应承了。 “什么都依你。”鲜于枢情不自禁地苏浣嘴角边轻轻落下一吻,苏浣瞬间僵直身子,最终没有避开。 她的反应,鲜于枢都能感受的到。心头发苦,却装作不知道,明知是假,他亦甘愿沉溺其中。 “先吃饭吧,我让小厨房做了鱼片粥,苦瓜酿肉,油煎葫芦,香椿煎蛋,都是你爱吃的。” 鲜于枢牵她在小几旁坐定,亲自盛了窝粥给苏浣,二人相对而坐。他不时地报怨,说这个菜油少了,那个菜盐重了。 总之,就是不如苏浣做的。 这样的情形,苏浣不禁有些恍惚了。 当初在清閟阁,二人便就是这样对坐着吃饭,鲜于枢嘴里也是报怨不停,非要惹得自己动了气,他才肯做罢,又拿话来哄人,自己每每气不上一会,就转嗔为喜。 然现下…… 苏浣垂了眼眸,只觉得味同嚼蜡。 鲜于枢看在眼里,心底的苦涩阵阵翻涌,强作欢颜,“怎么,没胃口么?还是不喜欢,我让小厨房再做过。”说着,起了身就要吩咐外边的人,苏浣连忙拦下,“好好的饭菜,做什么又重做。” 鲜于枢任凭她拉着坐回去,看着她自然而然的拉住自己的手,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可偏偏就有人不识趣,破坏了这样的美好,“殿下,属下有事禀告……” 慎蒙话音未落,鲜于枢如刀的眸光就直射了出去。 031、沈姮儿来访 慎蒙后知后觉的要退出去,到底晚了一步,苏浣已向鲜于枢说,“殿下且去忙吧,不用管我。” 好难得才又有了往日的感觉,鲜于枢真的很不愿离开。然看着着苏浣松开了的手,他轻叹一声,辞了出去。 慎蒙跟在鲜于枢身后,行至书房,后背心凉嗖嗖的感觉才渐收了些。可当鲜于枢将眸光投来时,他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如果可以,真想夺门而出——都怪自己糊涂,坏了殿下的好事。 “你不是有事禀告么,哑了?”随着幽冷的眸光,阴测测的语气随后而至。 慎蒙打了个寒噤,“卫得全领傅崇进了凤宁殿,有小半个时辰都没出来。” 鲜于枢不在意地笑笑,“人家到底是亲兄妹,偶尔叙个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慎蒙微拧了浓眉,“可这些年来,傅崇与太后都不大来往,内廷刚出了事……”他说着抬眸偷瞥过鲜于枢的神色,见他俊颜如常,接着道,“殿下,到底还是要给太后留些颜面。不然,” “不然如何?”鲜于枢鄙夷地打断,“本来,兄妹两个老老实实的,我也不吝给他们一世荣华。既然不知好歹,让他们吃些苦头也好。” 鲜于枢随手将大案上的一份黄皮折子丢给慎蒙,“你好生安排安排,看看行刺摄政王的罪名让谁来背的好。” 慎蒙接了折子,展开略扫了一眼,心底直冒冷气。 殿下身边有一帮密探,他是知道的。 甚至于,他也算其中一员。 可是,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算事情摸得一清二楚,连他这个贴身侍卫都一点未察觉。 念头闪过,慎蒙不禁打了个寒噤,连忙合上折子,领命退去。 耳房那边,鲜于枢前脚刚走,沈姮儿后脚就到。苏浣都觉着她是不巴在门口等,才能来的这么及时。 “妹妹可缺什么?千万别客套。” 沈姮儿一开口就唤“妹妹”又亲亲热热的挽了苏浣的手,往凉榻上坐下。 苏浣生性不擅与陌生人交际,更何况是突如的其来的亲近,她登时觉着周身都不自在了,退开了些,依礼见过,才说,“多谢尚仪了。这屋子样样齐全,并不缺什么。” “妹妹这是存心要远着我?”沈姮儿开门见山,“我知道妹妹的心思——如今我得了殿下青眼,你们自是赶着上来讨好。将来失了势,只怕踩得我连脚底的泥都不如。” 苏浣本来就嘴笨,沈姮儿这句话一出口,她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了,只怔着双眼瞅人。 沈姮儿瞥见小几上的碗碟,“原来妹妹还在用膳啊。”说话的工夫,瞅见了小几上另一副碗筷——是鲜于枢的,还未及收起。 沈姮儿心里明镜似的,攥紧了袖底的素手,长长的指甲戳进掌心的肉里,尖锐的疼痛平缓了她心里的妒愤,轻笑着一叹,“殿下的性子真是再不改的了。看重时,什么规矩都不顾了。旧年府里一位姨娘,不知怎地入了殿下的眼,让府里上下都赶着叫娘子。谁曾想,殿下出门办了趟差,连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说着,她自己“格格”地笑了起来,可惜苏浣从头至尾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她改了策略,“我知道,妹妹与旁人不同。换作别个帮过殿下,还不嚷得天下皆知。”说到这里,终于瞥见苏浣嘴角涩然的笑意,“我知道妹妹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只是咱们那位殿下,顺心顺意惯了,你总拧着他,只会让他更上心。倒不如顺了他的意,过些时日,也就罢了。说句不中听的,妹妹也不吃亏的。” 苏浣清宁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沈姮儿,纷乱如麻的心绪,仿佛找着了个线头。 沈姮儿微笑着起身,“妹妹且先用膳,我就不叨唠了。”她边说边出了耳房,苏浣起身相送,被她拦在了门口,满口“不用送”的走远去了。 032、只要你喜欢,就好。 因着苏浣不再一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鲜于枢的心情是出奇的好。 哪怕朝臣们在朝会上,突然提出立傅崇之女为后,他也笑眯眯的听着。 “殿下。”回滋德殿的路上,慎蒙忍不住压着声音问,“难道真就由他们这样折腾么?” “不然呢?”鲜于枢脚步轻快,嘴角含春,“陛下十五了,是时候大婚了。我还能拦着不成。” “可是……”慎蒙还想说什么,鲜于枢微笑打断,“皇后乃一国之母,岂能不加择选,轻言册立。福有时,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册立皇后的规程,想来是心知肚明。” 福有时微微一愣,旋即明白鲜于枢的意思,笑应,“老奴这就吩咐内侍府,替陛下广选采女。” 鲜于枢点头,“为了彰明我朝视莫赫如一家,年十三以上的莫赫贵女也都能应选。” 说着话,行至滋德殿大门前,鲜于枢停了脚步,问慎蒙,“我着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慎蒙,“估摸着明日就能有回信了。” “消息到了,你且扣下。等过了初选,”鲜于枢咧开抹瘆人的冷笑,“再说。” 这些日子,苏浣被拘在屋里,鲜于枢什么事都不让她做。一天大半的时间,她都对着窗户怔怔的出神。 曹又生看着心疼,常趁鲜于枢不在,将小猫抱过来陪她。 今日曹又生新做了根逗猫棒,苏浣不免玩的忘了时辰。 鲜于枢还没进门,就听见里边传出“格格”的笑声,挑帘入内,见苏浣倚在窗前用逗猫棒陪猫玩。 只是一见他进来,如花笑靥立时调谢了。 鲜于枢莫名的心口一滞。 “殿下。”苏浣放下了逗猫棒,福身行礼。 曹又生忙忙地行了一礼,不等鲜于枢开口,抱了小猫逃也似的退出屋子。 “怎么,”鲜于枢上前扶起苏浣,微笑,“我一来,就不玩了。” “殿下不是不喜欢猫猫狗狗么。”苏浣语气淡淡,上前替他褪了外袍,换上家常的便衫。 垂首低眉的,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佳人在侧,鲜于枢情难自禁地揽了她的腰,轻轻的吻落在她的耳畔,待要寻她的唇,却惊觉她的下巴不复往日的圆润,不由拧了剑眉,“你这身子,怎么越养越瘦了?” 苏浣浅笑飘忽,清亮的眸子有些发空,“想是天气暑热,没什么胃口。” “那你想吃什么?”鲜于枢圈着她的腰,下巴支在她的单薄的肩上,耳语温存。 感受到鲜于枢过于迫人的气息,苏浣压下想掰开他胳膊的念头,语气更轻了,“并没有什么想吃的。” 苏浣的异样,鲜于枢并不是一无所觉,是他实在放不了手,他和自己说,时日久了一切就都会好的。 可看着苏浣黯然的侧颜,鲜于枢心底那股无力感又浓了起来,夹杂着酸酸的心疼,紧紧胳膊,好像如此,就能握紧她的心。 忽然想起往日苏浣曾说过,‘若能到宫外看看就好了’的话,心念一动,柔声说道,“明朝我陪你出宫逛逛去,上京的夜市一点不逊于京城。” “你要带我出宫,还逛夜市?!”苏浣转过头,婉约的眸中藏着讶愕与欢喜。 这样的苏浣才是自己初识时的女子,鲜于枢低头在她微启的唇上轻轻一啄,“只要你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 苏浣太过惊异,以忽略了鲜于枢的那个浅浅的吻。 033、让天底下的女子都妒忌你 上京的夜市,沿着浑河河堤延伸开去,从西北入城至东北隅而出,汇入运河,总长约五里许。 初时,沿河两岸只几家河鲜摊档,时长日久的竟成了气侯。如今,一过了申正,日头刚刚西斜,就成了上京最热闹的地方。 一辆寻常的马车停在夜市口,下来个面若冠玉的青年,引的路上的女子一个个都看痴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俊的男子! 白玉似的脸庞,星辰似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朱红的薄唇,比画儿还好看。 只是,这样俊美的公子身边怎地伴着个容貌平平的女子。 苏浣一下车,胳膊被鲜于枢硬挽在臂弯上,鲜于枢开心的像个吃了糖的孩子。 可怜苏浣一路行来,无辜地挨了许多眼刀。尤其有几个姿容出众的富家小姐,看苏浣的眼神,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苏浣埋低了脑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身旁的男子太过光彩夺目,那些女子妒恨不甘的眸光如影随形,怎么也避不开。 “好看么?” 不知几时,鲜于枢在一家买饰品的小摊前停下,挑了股木雕桂花簪,簪在苏浣的随云髻旁,举着店家的小铜镜询问。 如此不避人的亲腻,更是让人看红了眼。 苏浣感觉自己都能听见那些女子磨牙的声音,她匆匆地瞥了眼镜中的模样,垂首温驯,“公子挑的,自然是好的。” 适才在车上,看着街景,听自己说着各处的趣闻,她不时的还会露出淡淡的微笑,可一下了车,又变作疏冷的神态。 鲜于枢长臂一揽,将人圈入怀中,她独有的气息萦绕鼻端,鲜于枢发空的心,才略觉满足,“不准敷衍我。” 苏浣惊白了脸色,她知道鲜于枢狷狂不羁,可这也太大胆了。 “你快松开!这可是大街上,别人都在看呢。”苏浣急的快哭了,适才她是真真切切听到周边人的吸气的声音。 当街搂抱,纵使民风开放,也太过骇人眼目。 而鲜于枢这时才留心到周遭女子不怀好意的眸光,陡然明白苏浣态度的改变。 他向来我行我素,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只是这帮女人,坏了他的好事。 鲜于枢的眸光瞥去,杀气逼人。 吓得那些春心大动的女子,四下逃散。 依着鲜于枢的心思,恨不能一直揽着才好,到底看在苏浣急红了的面容上,松开圈在她腰间的铁臂。 却寻了她微凉的手,十指交缠,食指抬起她越发尖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知几时染了轻愁的眸子,嘴边的微笑甜的发腻,“我就是要天底下的女子都妒忌你。” 苏浣微仰首,唇边的浅笑,很冷,“殿下是要架我在火炉上烤么?” 近一个月来忍气吞声,温婉顺从的禁脔日子,苏浣受够了!而鲜于枢适才孟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这么下去,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趁鲜于枢怒怔之际,苏浣挣脱了他的控制,步入适才看见,很想进去逛逛的街旁的书铺。 一爿店面,看着不大,里边却很幽深,一排排的书架子,堆满了书。 苏浣被柜上摆的一套书夺了心思,“九洲图志!”苏浣如获至宝,急声问道,“店家,这套书怎么卖?” 掌柜在里边理书,听见有人问话,笑着出来,“真对不住,这套书是位客倌定的。” “姑娘也喜欢图志?” 掌柜的话才说完,从书架后转出个身着莫赫袍的男子,眉目如刻,高壮雄魁。 苏浣微微一笑,还不及开言,视线便被道颀长的背影挡下。 鲜于枢看着那名男子,眸中全是戒备,“没想到首领也有逛夜市的闲情逸志。” 男子哈哈大笑,“我与掌柜早就约好了拿书,没想着能遇上……”男子扫了眼鲜于枢的装扮,“殿下”二字换作了,公子。 034、我求你件事,成么? “既然姑娘喜欢,这套书就当是在下的见面礼。” 苏浣垂首站在鲜于枢身后,适才的那点兴奋收敛的干干净净,完全事不关已的模样。 鲜于枢,“无功不受禄。咱们怎好凭白占好处。” 眸光一斜,福有时便即拿了锭金子放在柜上。 “这套书就当我向首领买的。” 男子笑睨着金子,“公子觉着我差这一锭金子?” 书已经在鲜于枢手里提着,他的另一只手也已紧握住苏浣微凉的手,“一锭金子不过是聊表谢意,偌大一份礼,我是真不知拿什么谢呢。” 苏浣再傻,也明白鲜于枢口中的“偌大一份礼”必不是指他手里那套书。 原来,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 忽然间,苏浣有一种如释重担的感觉——自己对鲜于枢而言,真的只是一时兴趣。 这些日子,鲜于枢总给苏浣一种“非你不可”的感觉。苏浣甚至怀疑,沈姮儿是不是作说客故意哄自己的了。 现下好了,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心思轻快了,眸底的神彩也欢快了起来。随着日头西落,夜市越来越热闹。 茶坊、酒肆、脚店、书馆、香粉铺,家家痁户都是人满为患,苏浣头一回上街,像个孩童似的,看到什么都新奇。鲜于陪在身旁,极耐心的解释她所有疑问。 然则,一件东西,只要苏浣多瞅了两眼,鲜于枢就买下来。 他太过殷勤,苏浣便有些不自在了。再看到什么新奇的物事,苏浣就不肯露出神态。 逛得一阵,苏浣便觉着无趣了。 随便寻了家小店坐下,吃饭时,气氛便有些沉闷。 苏浣的心情一时一换,鲜于枢完全摸不着头脑。会钞之后,鲜于枢提议坐画舫游河,正和苏浣说夜游浑河如何的有意思,忽有个便装打扮的男子行至慎蒙身侧一阵耳语。 慎蒙微拧了眉头,瞅着鲜于枢面带难色。 苏浣,“逛了半天,也累了,回去吧。” 夜色渐深,远处的更鼓声听越加的分明。 鲜于枢处理完事情从书房出来,心里一点点回想,傍晚时分苏浣的一言一行。希望能参悟出苏浣的心思,忽地忆起句问话,“殿下是要架我在火炉上烤么?” 当时听着确实着恼,可现下静心细想,才发觉她的聪慧,是在不起眼处。 宫禁深深,宠擅专房的女子从来难有善终。自己的母亲便就是最好的例子。 路过耳房窗户,见还亮着灯,鲜于枢挑帘而入。 苏浣穿一件小绸衫,歪在凉榻捧着书,看津津有味,进来了人都不知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看完这一节就睡。”苏浣话才说了,手里的书就被夺,“又生,你做什么,我都说了……”后半句话没来得及出口,鲜于枢冷凝的面容就映入眼帘,她习惯性地垂下眸子,神情却没了先前的柔顺,甚至有些些的不耐烦,“殿下。” “又生呢?”鲜于枢不舍得训苏浣,便拿旁人出气,“主子还没歇下,她就躲闲了么?” 苏浣听着好笑,自己一个宫女子倒成主子了。 “是我嫌她吵,撵她歇去的。你别拿她撒气。” 苏浣轻嗔随意,鲜于枢骨头都酥了,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年般,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半分的。” 他莫名其妙的起誓,苏浣微仰着首,疑惑的眸子映着烛光份外可爱,鲜于枢忍不住在她唇边轻轻一吻,又怕她恼,转身就逃。 却听身后一个软软的声音,“我求你一件事,成么?” 035、他是个傻子! 苏浣回小茶房当差,江秋泓看在眼里,认定她是装贤良——就如她替自己向殿下求情一般,不过是希图个好名声。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浣始终本份守礼,该她的差事一件不落的做,且比别人都周到细致。 殿下那边也没差人过来言语一声,好像不知道她在这里当差一样。 就几个机灵的小听用,帮着她做些打水、搬茶盅子的的粗重活计。 时日一久,江秋泓面上虽还冷冰冰的,心里却对她渐渐改观。 至于苏浣,鲜于枢能答应她回小茶房,而且说到做到,不插手她的差事。于是,日子终于不再似先时那般令人窒息。再加上鲜于枢也许是忙,也许是对自己的兴趣渐渐淡了,总之是不再那么紧迫盯人了。 苏浣本就是个所遇而安的人,她的日子也就不知不觉间回复到在清閟阁时的悠闲。 这日是万圣节,好些宗亲特地从京中赶了来,兼之采女陆续到了,御膳房的人手便不大够使。 江秋泓被调去席前奉膳,小茶房这边就只留了苏浣一人。 她闲着没事,跟小厨房讨了些牛乳。 小茶房后头有一株老桂,此时已是桂香四溢。 苏浣在树下设了张小榻,石阶上摆着个小炭炉,曹又生守着炭炉煮奶茶,苏浣则歪在榻上看那本《九州图志》 “泥们在烧什么?怎么辣么香?” 一个十几岁的锦衣少年,从门口探头进来,溜圆像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呆憨的好奇。 并且,十几岁的年纪,神情却稚嫩如六七岁的孩童。 苏浣乍眼一瞧便觉着有些异样,念头略转,便猜着个大概——前世,她在孤儿院做义工,这样的孩子接触过不少。 少年一付垂涎欲滴的馋样,却在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苏浣倒了一盅出来,笑着招手,“你要尝尝么?” 少年瞅了瞅苏浣,又看看铜锍金的盅子,迟疑着要不要接受邀请,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苏浣,大眼睛的渴望越发的浓烈,却仍是问,“震抠以么?” 苏浣笑了,“当然。” 少年咧开了最灿烂的笑容,几步跑过去,接了盅子一口气喝干,上唇染了一圈的”牛奶胡须”嘿嘿笑着将空了的盅子递到苏浣面前,“震号喝,再喝一盅,抠以么?” 苏浣又给他倒了一杯,却拦着他,“空肚子喝太多不好,”吩咐曹又生,“拿一笼蟹黄烧麦来。” 看到曹又生端出来的,黄灿灿、香喷喷的蟹黄烧麦,少年咽了口口水,像孩子般伸手就要去抓。 苏浣赶紧拦下,“当心烫手,用筷子。”又将调好的姜醋汁放到他面前,“沾着这个吃。” 少年一时挟不起来,急得要用手,苏浣用筷子戳了一个,沾了醋汁递给他。少年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送。 眨眼的工夫,一笼烧麦就空了,少年捧着奶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苏浣。 “还想再来一笼?”苏浣好笑的问。 少年头点的鸡啄米似的,曹又生看着也觉好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有些人得上天眷顾,一辈子都能天真如孩童。” 曹又生先时还听不明白,看着少年捧着盅子懵懂的模样,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他是傻子……” “又生!”苏浣疾声喝断,终究晚了一步,少年抬头看向二人。 036、你们都要听“窝”的! 少年抬头看向二人,很认真地问,“什么是傻子?” 苏浣与曹又生互视一眼,漾开了笑脸,“你别听她胡说。”拿帕子替他拭嘴,一面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憨笑着,嘴角露出一对酒窝,“窝叫珉珉。” 二人听着,以为是“敏敏” 曹又生暗暗嘀咕,“一个男孩子怎么叫个女孩子的名?” 苏浣笑笑,“这也是他爹娘的一点寄望……” 话未说完,忽跑进来个老太监,见到少年,险些哭出来,“我的小祖宗,怎么跑这里来了,那边找你都要找翻天了,快回去吧。”拉了少年就要走。 不想少年很有脾气推开老太监,转身邀请苏浣,“姐姐,你请窝吃好吃的,窝也请你吃好吃的。”说完,不等诸人反应过来,牵了苏浣就出门。 还是那老太监最先醒过神,拦道,“小祖宗,这怎么使得呢。” “使得的!”少年很用力、很认真地说。 苏浣估摸着这少年必是哪位王爷的儿子。他这么说,是不懂事。自己要跟着去了,好容易才清静些的日子,怕是又要起波澜了。 苏浣寻了个借口,推辞,“敏敏啊,我还有差事,不能走开的。” 不想他却指老太监,说,“你替姐姐。”尔后,不由分说拉了苏浣就走。 老太监呆在原地好一会,才哭丧着脸追上去,“陛下,真的使不得啊!” 听到“陛下”二字,苏浣与曹又生登时惊吓了。 这少年竟是当朝皇帝?! 先是误会摄政王是刺客。 现下,自己在院子里喝个奶茶,竟碰上了皇帝。 苏浣心底苦笑不迭,老天你要不要这么玩我! “陛下”这个称呼提醒了少年,扬首得意,“对了,太后娘娘说过,你们都要听窝的。” 前边差不多要开席了,老太监怕他哭闹着不肯去,想了想哄他说,“这样好了,明朝叫厨房做些好吃的,陛下再请这位姑娘吃。” 苏浣回了神,附和,“是啊,明朝再去也是一样的。” 少年只有七八岁孩子的心智,最是牛心左性,认准了一件事,就非要办成的。 “不成!今朝好吃的特别多,还有漂亮姐姐跳舞,很好看很好看的。” 就在这时,一道凉凉的声音钻入诸人耳中,“既然陛下坚持,那就让她去吧。” 苏浣闻声看去,傅弋摇摇的走来,“高大监,前边就要开席了,到时候龙椅空着,太后娘娘怪罪下来,你当的起么?” “可是……”老太监瞅瞅苏浣,一脸进退两难的模样。 傅弋噙着笑,直直地看着苏浣,向老太监道,“你真是老眼昏花了,连苏浣苏姑娘都不认得。” 一听得“苏浣”这个名字,老太监脸色都变了,哆嗦着唱了个喏,“老奴失礼了,姑娘莫千万见谅。” 苏浣待要去扶,手仍被少年攥着,只能笑,欠身还了一礼,“大监哪里话来。” “姐姐,走么走么……”被冷落在再旁的少年皇帝,用力的将苏浣拽着往门口去。 “苏姑娘,请吧。”傅弋不知几时站在苏浣身后,拦下了她的退路。 037、你这是,投怀送抱? 滋德殿前殿已坐满了人,太后、摄政王也都入坐了。只有中间儿的正位仍然空着。 皇亲贵戚小声的议论着,傅瑶勉强压着心底的焦急,眸光不时的瞥向鲜于枢——他越是气定神闲,傅瑶心里就越没底。 首先,倘若皇帝有个好歹,自己这个太后还能当多久? 退一步说,若没了鲜于枢的支持,先帝的那些兄弟,谁能压的住。就是先帝留下的那几位皇子,一个个怕都要翻天。 傅瑶越想越是后悔——不该一时气昏了头,听信兄长的话,帮着他有对付鲜于枢。 “圣驾到!” 门外太监中气十足的传禀,稳住了傅瑶纷乱的心绪。 鲜于枢平常的面色,在鲜于珉进殿的一瞬,竟透出一点点的疑惑,看不清喜怒的星眸,紧紧地盯着宫女队伍中的一道身影。尽管那人低垂着头,鲜于枢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个女人,总不是混来看热闹吧。 他念头未歇,鲜于珉忽然握住了那人的手,笑容刺眼,“姐姐,和窝一起坐。” 一进了殿门,苏浣就小心翼翼的缩在人后,希望殿中人多,鲜于枢不会留意到自己。不曾想竟被鲜于珉给带到了身边。 她心底直呼“完蛋了。”恨不能把头埋到肩窝里去,悄声求道,“陛下,你快松开小人。”话未说完,她就被一道骇人的力气给拽开了。头顶上响起凛若冰霜的声音,“陛下,莫要胡来!” 鲜于珉最怕这位九叔,更何况鲜于枢一副冷脸,他可怜巴巴的扁了扁嘴,眼泪珠子开始在的眼眶里打转。 鲜于枢哪里给他机会,拽着苏浣回到位置坐下,“你在这里给本王布酒菜。” 一想到适才她与鲜于珉携手行来,鲜于枢就烦燥到想打人。 明知鲜于珉只是个孩子,二人并不会有什么。可他就是受不了,苏浣温顺的站在另一个男子身旁。 傅瑶冷眼旁观,本想开口刻薄几句,到底不敢去触鲜于枢的眉头,起身将快要掉眼泪的“儿子”给带到正坐前,坐下。 “皇帝,早起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鲜于珉吸了吸鼻子,委屈地道,“太后娘娘说,想穿黄色的金袍,就不可以胡乱说话,胡乱动,要乖乖的。” “这对了。”傅瑶替他理了襟子,眸光向卫得全一瞥。 卫得全心领神会,迈前一步,扬声道,“开席。” 皇帝的秉性,亲贵们心知肚明。 谁哄他两句,就跟谁好的。 拉个宫女在身边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摄政王是怎么了?向来,只要陛下不太过份,他是不大管的。今朝是陛下生辰,这么点小事都不放过? 更奇怪的是,摄政王不仅没让人把那宫女叉出去,还留在身边使唤。 随驾而来的亲贵,早听说过了有关苏浣的传言,所以他们心里约摸有底。可怜日前刚到的那批人,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大晋正式的酒宴用的都是尺余高的矮几,宾客席地而坐。奴婢跪坐持壶布菜,当然底下不会有褥垫。 苏浣从来就没跪坐过,只一会的工夫,就觉着腿麻膝盖疼。兼之,不时有人向鲜于枢敬酒,她总要伸直腰,借着膝盖的力,才能斟酒。 几轮酒后,膝盖火辣辣的疼。 她的不适,鲜于枢看在眼里,即恼她不服软,又是心疼。终究不忍心,吩咐福有时拿个褥垫。 底下人虽没听清,可看福有时拿了个褥垫来,也都明白了。 苏浣是不知道大宴的规矩的,见福有时递了垫来,道了声谢,搁下酒壶就接过来。 不想跪得太久,腿都麻。稍抬起些腿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栽到了鲜于枢的怀里。 殿中所有的人都看直了眼,连奏乐的宫伎都看停了手。 一时间,殿内静得只剩喘气声。 苏浣真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偏偏鲜于枢还在她耳边轻笑,“你这是……投怀送抱么?” 038、你的温柔给了谁 苏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张嘴往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旁人看不见,福有时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嘴角忍不住直发僵,尤其在鲜于枢脸上快活的神情越加明显之后。 当初在清閟阁,她被逼急了,就会露出这般假模假样的凶狠。 那时候,鲜于枢便恶趣味的喜欢她气恼的模样。 更确切地说,他是喜欢苏浣被自己牵动情绪。 “啧啧,看你饿的这样。算了算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鲜于枢笑容温柔,除了苏浣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见他忽然起身,借口不胜酒力,在诸人惊愕的注视下,拖着苏浣扬长而去。 他也不回内寝,直接去了苏浣的小耳房。把人都撵了出去,只他二人围坐在小几旁,就如在清閟阁时一般。 吃饭的时候,鲜于枢见她不时的去揉膝盖。放了碗筷,在她身前蹲下。 他忽然过来,苏浣吓了一掉,“你做什么?” 鲜于枢什么话也不说,径自拿住她细细的脚踝,另一只手就去撩她的裤脚。 苏浣吓得连忙抱住双脚,眸光盈盈,像只受惊的小猫,分明怕的不行,却还是张牙舞爪,“鲜于枢,你别乱来。” 鲜于枢直视她的眸子,手上一用力,裤管就掀到了大腿上。 裤子擦过膝盖上的伤口,苏浣痛出了声。 鲜于枢看着她两个红红的膝盖,其实也不严重,不过是磨出了一层血皮。 “福有时,把南诏进贡来的那瓶伤药拿来。” 福有时隔着纱橱向里瞅了一眼,瞥见苏浣的伤,心底啧舌——多大点伤,就用南诏贡来的万应百宝散。那可是疗伤圣药,具说有起死活生之效。 鲜于枢倒了清在盆子里,用自己的帕子沾了水替她清洗,“说你笨,你还真是笨。膝盖都这样了,都不会吭一声么。若不是我留意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跪下去。” 苏浣咕噜道,“都是你刁难我,现在又来做好人……” 鲜于枢冷眸一掀,苏浣悻悻地闭上嘴。 上药的时候,也不知鲜于枢是不是存心报复,苏浣痛得龇牙。 看她一径叫痛,以至于鲜于枢不自觉的对着她的伤口轻轻吹气。福有时看得是直摇头——殿下放着那么多国色天香、温柔如水大家闺秀不屑一顾,怎么就对寻常到丢人堆里找不见的苏浣上心到此呢。 福有时还只是心里暗暗不值,凤宁殿内的傅瑶则铁沉着芙蓉面,微微泛红的眼圈还沾着水气。 她与鲜于枢也算是自幼相识,自从他母妃故后,他待任何人都冷冷的。就是当年痴情于他,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刘若,成了他的妻又如何,怀了他的孩子又如何? 武陵王、刘若,还她腹中的胎儿。 莫说温情,他又对谁手软了。 那一晚,她陪先帝立在重阳门的门楼上,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她原以为,自己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是鲜于枢带领数百骑亲卫,冲杀而来,亲斩武陵王于马下,替她挽回了败局。 即便事过多年,鲜于枢浑身浴血,手提武陵王首级,山呼“吾皇万岁”的情形,仍是历历在目。 只因多看了一眼,她的心便牢牢地系在了鲜于枢的身上。 她知道,他心里装的是皇图霸业,无心****。她亦不奢望此生能得厮守。只要能与他亲近些,就好。 没料到,他硬如铁石的心肠,有一竟也会柔软了起来。然而,他温柔的对象,竟不是自己! 一想起鲜于枢牵着苏浣离开的情形,傅瑶就心如火烧。 手里的茶盅“哐啷”一下摔得粉碎,切齿恨道,“贱婢!” 傅弋刚好过来,见状嗤了一笑,待宫女收拾了碎瓷片,又倒了盅茶奉上,“娘娘何必动气,区区一个贱婢而已,要收拾她法子多了去了。” 039、这是个笑话? 自万圣节后,苏浣就鲜于枢拘到遂初堂奉茶。 说时奉茶,其实是随她做什么都成。鲜于枢甚至专门给她设一张小书案,让她实在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书,临临贴。 并且,不论谁来议要紧政事,都不避着她。 旁人羡慕的眼睛都红,苏浣却浑然不知。 和慎蒙商讨完巡边事宜,鲜于枢见苏浣又呆呆地坐在窗边,眸光和思绪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鲜于枢心头发紧,眸底浮上了苦涩,她就那么不愿意陪在自己身边! “又是风,又是雨的,开着窗子你也不怕受了寒气。”压下心里的涩意,鲜于枢尽量让平缓自己的语气,替她掩了窗户。 苏浣淡淡笑开,“没事的,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风雨还受的起。每年这个时节,我就喜欢坐在窗前看雨,雾气朦胧,真的很像江南的春天。” “你喜欢坐在窗前看雨?” 鲜于枢放声笑了出来,自己真是太紧张、太在意她了,她只要稍稍沉默些,自己就以为她不高兴。却忘了,苏浣本就是个极安静的女子。 “这有什么好笑的。”苏浣以为他取笑自己,微嘟起嘴嘀咕。 鲜于枢挨着她坐下,握住她被风吹凉了的手,顺势将人拥入怀中,下巴顶在她肩窝处,“你喜欢的话,我陪你一起去江南。” 甜腻温存的耳语,掌心传来温暖,身后的怀抱那样的坚实,让人情不自禁的想溺在其中。 而“江南”两个字,如一颗石子,打破了她记忆的湖。那个,她以为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即便时空不同,可那里仍有乌蓬船,仍小桥流水。 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相似,也能稍解她的思乡之愁。 “真的么,你会带我回江南?” 似蹙非蹙的眉头,含泪的眸子暗藏着欢喜与渴望,此时此刻,她的身与心都依偎着自己。 鲜于枢揽紧了她,微凉的唇在她腮边落下怜惜的轻吻,“会的,一定会的。” 连绵逾旬的阴雨,终于放晴。 鲜于枢被一误再误的巡边之行,终于能成行了。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竟会那般舍不得苏浣,一想到自己会有十天看不到她人,鲜于枢就觉着心底微微地发疼。 若不是一路上都是骑马,怕苏浣受不了,他真想带了她同去。 今天是起程的日子,随行亲卫已在宫门外等侯。 鲜于枢一身甲胄,身后硕大的黑斗蓬,衬得他周身肃杀,却又俊美英朗。 前来送行的傅瑶,一错不错地看着,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晚,鲜于枢,如天神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 叛军鲜血流了一地,他的刀却越来越快。 天下间再没有哪个男子能让自己魂梦系之了吧。 “九郎,这点干粮,你带着路上吃吧。”从上京到最近驻所,快马疾驰也需三个多时辰,所以晌午这顿饭,铁定是要在路上吃的。 鲜于枢没有接傅瑶的包裹,拱手道,“多谢太后。臣弟已经备足了干粮。” 傅瑶温和的笑容没有一丝的改变,“干粮又不嫌多。”边说她边将油布包袱硬塞过去。 鲜于枢不好推回去,道了声谢,交给了慎蒙。眸光四下一瞥,终究没看到心心念念的身影,掩去嘴角的苦笑,向傅瑶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叫道,“等一下!” 准备出发的鲜于枢后背微微一僵,回头看去,却见苏浣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眼见就要摔了。 鲜于枢几乎是本能的飞身跃去,堪堪扶住。 “还好还好。”苏浣喘着大气,牢牢的护着怀中的油纸包,略福了福身,“小人想着这一路,殿下必是辛苦。准备了几样殿下爱吃的甜点。” 这些日子的相处,苏浣不自觉对鲜于枢生出了亲近之心。 况且她本来就是个心软的人,知道鲜于枢这一路必是餐风露宿,想着他那挑剔的性子,便做了几样他爱吃的点心。苏浣原没有多想,直至此时,被那么些人看着,才觉出不妥。 苏浣不好意思的低垂着头,没有看到众人惊掉下巴的模样。 摄政王爱吃甜点? 这是个笑话吧! 可是,为什么摄政王就收下了? 送行的臣工,刚合上的下巴,又掉了。 尤其是鲜于枢将油纸包小心的收进,挂在马鞍边的毡布袋内。 傅瑶也看见了,却只能装没看见。 她挺直了腰身,笑容越发灿烂,也越发的冰冷。 先前,她还觉着傅弋的计策歹毒了些,现下看来,用在她身上合适的很! 040、莫名传诏 凤宁殿,建在行宫中路,紧挨在崇政殿之后,是皇后的寝宫。如今,陛下还未大婚,太后住着勉强也说得过去。 就是殿内到处晃人眼的闪闪金光,让人有些眼晕。尤其是苏浣喜欢简约质朴,对着金碧辉煌,华贵逼人的屋子,感觉很不真实。 “相貌平平,却能哄得叔侄两个都惦记着。本宫真是小瞧了你。” 凉嗖嗖的声音从身后扑来,苏浣赶紧敛了思绪,伏身大拜,“太后娘娘千岁。” 傅瑶从她身边走过,苏浣只看到裙摆处用金线绣成的折枝纹。 “起来吧,这么跪着,旁人还以为本宫要怎么着你呢。” 头顶传来不善的语气,苏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差错。 “婢子谢太后娘娘。” 尽管站起了身,她的腰却弯的像虾米一样,头压得低低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着自己的脚尖。 其实她不太明白太后传自己前来的用意。 之前的事,她也听人议论过,全是卫得全的意思,太后甚至不知情。 鲜于枢为了顾着太后的脸面,罚了自己禁足。 照说,这事情应该就过去了。 怎么会,鲜于枢一走,太后就诏自己前来。 “你倒是识趣,知道殿下不在宫中,失了仰仗,规矩礼数是一点叫人挑不出错来。” 苏浣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怎么做都是错。 所以,她心底越来越忐忑,脑子里不住地回想,自己到底哪里何时开罪过太后。 难道是因为傅弋的? 然而不论什么原故,傅瑶不开口,苏浣一动都不敢动,就九十度弯腰站着。 时间稍久,苏浣的后腰就有些发酸发冷了起来。 就在她咬牙忍耐之时,傅瑶终于发话了,“领她去陛下那边吧。免得陛下又闹得我心烦。” 原来,是陛下。 苏浣心底长吁了一口气。 卫得全行至她身边,声音阴测测的,“苏姑娘,且随咱家来吧。” 尽管腰是又痛又麻,苏浣告退的礼数也没有落下。 看着苏浣躬身退出殿去,傅瑶终于咧了抹笑。 苏浣一进了崇政殿,里边就冲出来一个身影,“姐姐,你震的来了!太后娘娘真的没有骗窝。” “婢子恭请陛下圣安。”第一次见面,不知他的身份。这一回,苏浣可不敢有一点疏忽。 “姐姐,”鲜于珉只是很单纯的开心,“泥再煮香香甜甜的茶、还有那个,那个……”蟹黄烧麦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难,皱着眉半天也没那个出来。 “小人知道,陛下是说蟹黄烧麦。”苏浣不忍他一直纠结,微笑着接话。 鲜于珉听了狂点头。 “可是,今朝没有螃蟹,做不成呢。” 鲜于珉扁了嘴,一脸的委屈,眼泪汪汪的,“做不成……” “不过,小人可以做别的。陛下要不要试试?” “好啊好啊!”鲜于珉高兴的直拍手,“窝也要帮忙。”说着话,他拉着苏浣就往小厨房去。 卫得全拦下正要跟上前的王大监,从袖底将一个小纸包塞到他手上,“差事办成了,太后娘娘有重赏。” 041、在劫难逃 苏浣一离开滋德殿,沈姮儿就得到了消息。 傅瑶什么心思,沈姮儿明白的很。 了不起,趁着殿下不在,拿苏浣撒撒气,谅她没胆子真把人怎么着。 因而,只吩咐底下人留心,她自己就丢开一旁了。 直至初更时分,曹又生寻了来,说苏浣还未回来。她自己往崇政殿问过,却连门都进不去。 沈姮儿隐隐的觉着事情不对,着了人去打听,不想王元一竟走了来。 “怎么就惊动了王大监。”沈姮儿亲自迎出了门,又是让坐又是奉茶。 王元一说是皇帝贴身近侍,可谁不知道皇帝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因此,他在宫中诸人眼中,跟透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也就沈姮儿,一直以来都是礼数周到的。 沈姮儿见他端着茶盅子半天不出声,心里的不安越发的浓了,眉眼间却是一丝不露,“大监可是有什么难处?” 王元一抬眸扫过屋子里的人,沈姮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向身边的女史递了给眼色,那女史便领着人退了出去。 王元一仍是沉默,乱糟糟的眉毛纠成了一团。张了几次嘴,话都咽了回去。 沈姮儿见他这样,心知事情必然不小,纵是心急,也知道这时候催不得。 终于,王元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闭眼重重地“嘿”了声,拿了主意,“罢了,来都来了。”说话的工夫,他摸出个小纸包,递到沈姮儿面前,悄声问,“尚仪,可认得这个?” 苏浣幽幽醒转,扶着痛得要裂开似的头,另一手就去扯衣襟,嘟喃着,“今晚上怎么又热了起来。”她边说边下了床,想给自己倒盅冷茶,不知怎么回事,嗓子干的有些发痛。 茶盅子就搁在床边不远的小几上,可是苏浣半眯着眼,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几子。 心里纳闷,睁开了眼想点起灯来。 月华如水,透窗而来。照着屋里的床几摆摆设——哪里是她的卧房。 苏浣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想也不想地冲到门边,伸手拉门,却发现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 “镇定,镇定。”苏浣捂着胸告诉自己要冷静,看这屋子的陈设,自己必然还在宫里。 而且太后传诏,也没有避着人,绝不至于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这是为傅弋出气,教训教训自己? 苏浣坐回了床边,劝慰自己,事情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不过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太后这是蓄谋已久,只等鲜于枢离宫,她便动手。 苏浣不明白的是,自己何德何能,让太后娘娘如此费心谋划。 这时,黑暗中传出一道含糊的呻吟。 “谁?”苏浣惊声喝问,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原因无他,那道呻吟明显是个男子。 大晚上的,自己和一个男子关在一间屋里。不用多想,苏浣也差不多猜到太后的用意了。 苏浣取下发髻上的银簪牢牢的握在手里,她知道就凭自己,怕是难逃此劫了。 然而,她绝不会毫不反抗的任人欺侮。 呻吟声渐渐清晰,甚至能听清几个字了,“号热啊……” 042、天使的面孔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浣的紧张感一下松缓了许多,试探着轻唤,“陛下?” “号热……热死了……” 听着低沉暗哑的声音,苏浣心头一阵燥动。脸烫得要烧起来似的。她用手扇了扇风,借着月光点亮了小油灯。 鲜于珉光着膀子在榻上打滚,下边只一条白绸亵裤。 云层挡住了月色,油灯昏暗,苏浣仍是看到他支起的小帐篷,不由得收住了步子。 此情此景,苏浣再傻也明白了。 她只是想不通,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鲜于珉显然看到了苏浣,声音里带了委屈的哭腔,“苏姐姐,号热……”他边说,边就起身向苏浣行来。 白玉无暇的肌肤,因药力泛出淡淡的粉红。微隆起的肌肉,配着他天使般的面孔,他的小帐篷越加的明显了…… 苏浣心跳如雷,好像随时都要蹦出来似的。 “不要过来!” 鲜于珉被她吓住了,眼泪汪汪,“苏姐姐,窝号热,号难受……” 这种情形,苏浣也是头一回遇到,完全不知所措。可鲜于珉只是个孩子,自己再不冷静,也许最终就趁着太后的意了。 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子,尽量将语气放的平缓、轻柔,“珉珉,我们来玩个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动了,就罚谁不准再喝奶茶。” “可是,珉珉号热,号难受……” 在药力的影响下,鲜于珉本能的靠在花罩门栏上,一下下的磨擦。 低缓的呻吟,急促的喘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动苏浣心底的渴望,她的鼻息越来越灼热,意识也越来越迷糊。 突然,一只烫人的手从背后伸来,牢牢地扣在她腰间。耳畔灼热气息直钻入心底。 苏浣舒服的喟叹出声,脸颊不自觉的贴在鲜于珉的唇边。 “号舒服……” 耳边的轻叹,如一记霹雳炸醒了苏浣。 “珉珉,松手!”绵软的语气,不像是抗拒,更似邀请。 鲜于珉早就神智昏沉,全凭着本能行事。非但不松手,还扯开了苏浣的衣襟,干燥而灼热的唇甚至寻至颈间,张嘴含住她的锁骨。 苏浣下意识的夹紧了腿,微仰了脖子,嘤咛出声。 鲜于珉的手急切的钻入苏浣衣衫内,不得要点。 苏浣像是溺水的人,拼命的挣扎求存。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再这样下去,自己必会完全沉沦。 不可以,不可以…… 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要清醒,推开他!可是身体却舍不得离开,怎么办,怎么办? 月光倾泻入窗,照在窗边的案几上,一支镶着南珠的银簪闪闪发光。 苏浣艰难的,小步小步的,拖着鲜于珉挪动。短短三两步的距离,费尽气力也没能走到。 好在小几已离的不远了,苏浣用力伸长胳膊,甚至微倾了身子,发颤的手一点点够到小几上,指尖终于碰到了银簪,指尖小心的拨弄。 终于,将银簪握到了手里。 鲜于珉的手,大半已钻入亵衣。 苏浣的脑子好似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急切的说,快,快点。另一个则哭喊着奋力拦阻,“放开,放开!” 苏浣摇了摇头,攥紧手里的银簪,对准肩头用力扎了下去! 043、愚蠢的女人 强烈的痛疼唤回了她所有的理智,挣扎推搡,“陛下,松手!” 鲜于珉已完全臣服于本能,苏浣越是挣扎,越是刺激他的身体,胳膊也就收的越紧。 他的唇、他的手变得越加的急切。 苏浣又怕又急,难道自己真的逃不过么今晚么? 不行,不行!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一定会有办法。 是了,防狼术。 苏浣咬紧牙,抬腿向后上方全力一踢。 伴着声凄历的惨叫,鲜于珉松开了手,捂着下边痛的直不起身! 就在这时,门开了。 涌进几名小听用,跟在后边的是——傅崇。 苏浣期翼的眸子登失了神色,心里空落落的。 傅崇游目一扫,脸色晦暗阴郁,“扶陛下回寝宫。” 小听用应声扶走了鲜于珉,傅崇犀利的眸光在苏浣身上转了许久,丢下一句冰冷的告诫,“要想保命,今晚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转身即走。 苏浣长吁了口气,瘫软倒地。 看着听用将鲜于珉送回寝宫,并送了名小宫女进去后,傅崇方往凤宁殿行去。 他一进殿门,便将所有人撵了出去,压着怒气向傅瑶道,“若不是我得了消息,待得鲜于枢回来……” “回来又怎样!”傅瑶忿声打断,“介时木已成舟,他还能和侄子抢女人不成?” 傅崇两汪清水般的眸子,流动着清冷的光芒,“又怎样?你就不怕他要了你的命,废了陛下,夷灭傅氏一族?你真是愚蠢至极!” 每问一句,傅崇就逼近一步。最后那一句,几乎砸在傅瑶脸上。 傅瑶被他的问话吓得一退再退,刹白着脸色,浑身发颤。 “为了个男人,皇权你不要了,现在连命都不想要了么?”提起旧事,傅崇久压心底的忿恨一下全涌上了心头。 若不是自己的好妹子,凭自己的本事,怎会被鲜于枢压在头上。 蛰伏了这几年,好容易有一丝盼头,又差一点毁在了她手上。 傅崇带着恨的眸光,直盯着傅瑶。 过了许久,他才将忿恨压回心底,深叹一声,“想瞒过鲜于枢,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傅弋交出去。然后,你死不认账。再次,是苏浣那里,你要想办法稳住她。只要她不牵扯上你,事情也就到傅弋为止了。” 看了眼呆愣出神的傅瑶,傅崇叹声而去。 滋德殿东庑房内,沈姮儿坐在灯下,听伏在地上的小听用回话。 “消息已送出去了,只是崇政殿那边,大将军赶了过去。想来,事情没到最后一步。” 沈姮儿秀眉微拧,傅崇的出现,实在她意料之外。傅崇在行宫内有眼线耳目? 这不大可能。 “是谁给他报的信?” “是王元一。” 原来如此,沈姮儿露出恍然的浅笑。 这王元一不仅对陛下忠心耿耿,还精明的很。到自己这里来报信不算,还给傅崇递消息。 沈姮儿又问,“苏浣呢?” “已经回屋了。” “回来了,”沈姮儿微笑着起身,“那我可得过去关心关心。”说着,又吩咐,“去传一个药婆进来。” 宫中女眷看病是叫医女的,只有验身才叫药婆。 小听用微愣了下,应声退去。 044、鲜于枢回宫 在苏浣门前,沈姮儿碰上了同样前来“探视”的傅瑶,她的身边也跟着一个药婆。 沈姮儿礼毕起身,迎着傅瑶冰冷的眸光,侧身让路,“太后娘娘先请。” 苏哲给苏浣上过了药,看着她腊白的面容,以及空洞的眸子,迟疑了许久,说了句,“你好生歇着吧。”叹息着起身,准备离开,不想,曹又生来禀,“太后娘娘和沈尚仪来了。” 沈姮儿还就罢了,太后来又是做什么? 苏哲的疑惑,在看到两名药婆后,登时明白了。垂首掩去眸中的愤怒,由着两名药婆给苏浣验身。看着苏浣像个无无觉的木头人般,任人摆弄。 苏哲撇开了眼,不忍再看。 心底地忍不住想,万一……浣儿真被陛下坏了清白,太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毕竟,殿下的马再快,也快不过太后手里的刀。 早知今日,当初…… 当初? 苏哲眸底浮起一丝涩然,当初若非走投无路,怎会把她弄进这深宫中。 原以为行宫偏僻寥落,她虽享不了富贵荣华,也能一生无忧。 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有傅瑶守着,旁边又有另一名药婆在,沈姮儿带来的药婆不敢动手脚。 苏浣的清白,总算是“保住”了。 得知结果,傅瑶凝重的脸色露出了笑意,拉着苏浣冰冷的手,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见苏浣连个反应都没有,讪讪而去。 至于沈姮儿,苏浣这副活死人的样子,正中她的下怀。面上却是一副怅然悲凄样子,等医女看过了苏浣,才走。 鲜于枢是在三日后回来的,彼时曹又生坐在廊下熬药,听见脚步声抬头。 一个胡子拉碴,眼睛充血,尘土披面的男子大步行来。 曹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他行至廊前,曹又生才后知后觉的行礼。 鲜于枢早从她身边过去,径自进门了。 苏浣散着头发,半躺在窗前的软榻上,空洞的眸子,眸光不知落到了哪里。 鲜于枢心疼的停下了脚步,立在门边,沙哑的嗓子带着哽咽,“浣儿。” 苏浣呆滞的眸子转了转,过得好一会,才看清了人。 “回来了。”她收敛起悲伤,笑容恬静。 只是,她苍白如纸的面色,深凹的眸子,瘦削的身形…… 笑容越是平静,便越衬出她的病弱。 鲜于枢无数次梦到她的笑容,却没有哪一个,令他心痛到喉头发苦。 跨步到她身边,伸出手想要揽她入怀。 然而,在碰到她的一瞬,鲜于枢明显感觉到苏浣的僵冷与颤抖。 离宫前,她笑容明媚,整个人犹如早春的阳光,和煦温暖。她的一颦一笑,鲜于枢魂牵梦绕。恨不能胁下生翼的飞回她身边。 谁能想到,等待他的竟是苍白到犹如游魂般的苏浣。更令他心碎的是,都到了这步田地,她的眉眼还是一如从前。 深宫吃人,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自负的以为,凭自己的本事,一定能保她万全无虞。 心如刀绞,鲜于枢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深深体会这个词的含义。 他以为,在接到消息时自己的恐惧与愤怒已经到了极限。可现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胸口要炸开了一样。攥紧了拳头,才压下结果傅瑶与鲜于珉的冲动。 再滔天的怒火,在苏浣苍白、柔婉的笑脸前,都不值一提,鲜于枢收回了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定,让出令她舒服的距离,柔声问道,“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叫小厨房做。” 045、哪有这样的好事 鲜于枢的体贴,扫开了苏浣心头些微的阴霾。 “就想吃清淡些的桂花红薯粥,最好有个腌鸭蛋,再配个火腿炒苦瓜。” 苏浣语声轻柔,不带半点怨慎。 不是她心宽到连险些失身都无所谓,她只是习惯换一个角度来看待事情。 自己出事的时候,鲜于枢应该已经过了夹榆关。依着《九州图志》的记载,上京距夹榆关,至少一天半的路程。 现在是第三天,算上报信的时间,鲜于枢今日便到。必是日夜兼程。 其实不用细算,只看他尘朴朴的样子。便知道,他这一路赶的有多急。 事情已然发生了,一直伤心下去,也于事无补,不如去发现好的一面,让自己能尽快的摆脱负面情绪。 苏浣平和的面容,令得鲜于枢心中翻涌的火气,也渐渐的平缓了,叹声道,“你呀,怎么就爱苦瓜呢。” 苏浣笑容莞尔,想起了一首钟爱的老歌——做人没有苦涩可以吗? 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寡淡吧。 怀着这样的心境,自己才坦然接受老天的玩笑——将她丢进莫名的时空。 而现下,至少,有一个人是关心自己的。 那么,又有什么过不去呢。 鲜于枢不明白,经历过那恶梦般的一晚,为什么她还能笑得如此平静淡然。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一不小心,眼前的女子就会随风远去。 “想什么呢?”鲜于枢打断了她飘忽的神思。 正好曹又生端了药进来,鲜于枢拧起了眉头,“怎么这会吃药?” 曹又生扁了扁嘴,红了眼圈,正想说什么,苏浣抢先道,“我晌午睡过头了,误了时候。” 曹又生撅着嘴,欲言又止。 她二人的神情,鲜于枢看在眼里,却没有多问,打发曹又生去拿吃的,向苏浣说道,“空腹服药最是伤胃,越性早些用过晚膳,再吃药吧。” 边说,边起身,“我换件干净的衣裳,陪你一起。” 他一出了耳房,脸上的温柔便换作了凝重的肃杀。 侯在门外边的慎蒙跟了上前,鲜于枢压低声音,“事情探查的如何?” 慎蒙略迟疑了会,“太后已亲自将傅弋捆到了滋德殿。” 鲜于枢眸底一片冰冷,眉梢眼角俱是杀意。 “区区一个傅弋,就想混过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殿下,”慎蒙斟酌着字句,“此事于苏姑娘的名声总是不好,倒不如……”他话未说完,鲜于枢刀刃一样的眸光“唰”地劈了过来。 慎蒙登时噤声不敢再说。 傅瑶没想到鲜于枢回来的这么快,她还有许多细节上的事未安排周全……譬如傅弋,还未在写下认罪的供状。 原先她是打算,结果了傅弋后,再在供状上画一个押。可是兄长说,区区一个签押,怕是难消鲜于枢心头之火, 所以她才逼着傅弋自述其罪,尔后再灭口。 介时,死无对证,又有亲手写下的供罪。且事情关系着苏浣的清誉。纵使鲜于枢手底的暗卫,料也不好再查。 她没料傅弋竟如此硬撑,宫中的刑罚都用过了,她就是不写供状。 鲜于枢又回来的奇快,她只得将人押来。 好在…… 傅瑶瞟了眼,已被拔了舌头的傅弋,心下略定,至少她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046、自食恶果 鲜于枢隐在门后,直至傅瑶定下神色,才敛了冷笑出来。 “太后驾到,臣弟有失远迎了。” 明明是一句极寻常的话,傅瑶偏是觉着别有深意,心头忍不住地突突乱跳。以至于起身相迎,陪着笑脸,“九郎见外了,一家子人……” “太后来,有什么事?” 鲜于枢只想赶紧处理完这些糟心事,好过去陪着苏浣,可没心思和她扯闲话。 被他毫不留情的打断,傅瑶的脸色青了又白,若非记着今朝的来意,她险些又要红了眸子了——一直以来,自己只要摆出可怜的模样,软语相求,不说他一定会答应,却也是十之八九。 可如今,他脸上摆着明明白白的厌烦…… 傅瑶磨着后槽牙,压下心头的怒气,“我是来向九郎告罪的。” 卫得全看着傅瑶的眼色,将傅弋推了上前。 傅瑶微欠了身,“是我失于管教,才令她无法无天,犯下大错。我已惩戒过她了,再要怎么处置,全凭九郎说了算。” “真没想到,在太后娘娘眼里,臣弟竟是个傻子。”鲜于枢冷眸一掀,“拿一个拔了舌头,半死不活的东西,就想哄骗过臣弟。”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鲜于枢眯了星眸,带着杀意的冷脸逼到傅瑶面前,“太后娘娘应该知道,没有人得罪了本王,还能全身而退的。” 想起鲜于枢的毒辣手段,傅瑶一阵阵心悸。 丽眸中的怨恨不自觉地瞟向傅弋——若不是她,自己岂会到这般田地。 “沈尚仪!”鲜于枢站直了腰,陡然扬声唤道,“把人证、物证带进来。” 人证、物证? 不仅傅瑶变了脸色,就连她身边的卫得全也是冷汗直下。尤其当主仆二人看到王元一时,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 傅瑶兀自犟声否认,“这是什么意思?本宫可不明白。” 鲜于枢眸中闪过一闪鄙厌,手一挥,沈姮儿端着个托盘行至傅瑶身前。 看到盘中一碟子的粉末,傅瑶身子微晃,耳边响起鲜于枢犹如地狱来的声音,“这个东西,太后娘娘认得吧。” 傅瑶摇晃着连退数步,略略定神,楚楚可怜地挨到鲜于枢身前,拽着鲜于枢的衣袖,泪如雨下,“这都是傅弋的主意,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知情。好在苏浣也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鲜于枢原还冷眼看她作戏,却被她一句“没怎么样”给激起了怒气。 一想到那晚,他就忍不住后怕。更不要说苏浣了,她当时是该有多么地无助恐惧! 而自己,竟不在她身边。 鲜于枢怒不可遏地拂袖,腥红的眸底涌动让人心骇的杀意。心随念动,大掌猛地伸出,扼住了傅瑶的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殿内所有人都吓坏了,福有时扑通一下伏在地上,“殿下,三思啊!” 慎蒙单膝跪地,“殿下,她毕竟是当朝太后。” 沈姮儿眸间掠过一丝快意,也随着跪下。 卫得全碰头不迭,膝行至鲜于脚下,涕泪哀求。 鲜于枢吃人要吃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傅瑶渐次发青的脸,手一点点的收紧。 直至她快要窒息,才在诸人的求情声中松开了手。 脚一落地,傅瑶整个就软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喘气。卫得全手足并用的爬到她边,抱着傅瑶只哭出两个字,“娘娘……” 鲜于枢冷眼看着他主仆两个,漠声吩咐,“把药粉用上等的汾酒调了,伺候太后娘娘服下,再找几个精壮的暗卫,好好服侍。” 沈姮儿眸底的浮起浅浅的笑意,恭声应下。云媚散可燃可服,用酒冲调,更是药力十倍。 这一回,傅瑶真是自作自受了。 傅瑶震愕抬眸,凄声叫道,“鲜于枢,你敢! 傅弋“嚯嚯”地笑起来,眼眸中尽是癫狂。 可惜笑了没两声,就因鲜于枢的话,僵住了笑脸,“傅弋撵去夹榆关,充作营妓!” “至于卫得全……”鲜于枢已步至门边,略停下脚步,“挑断手筋、脚筋,押入内廷狱。” 047、做好了,可以送我一枚么? 副总管卫得全与禁军副统领傅岳,勾结莫赫旧逆,行刺摄政王,人证物证俱全。 因顾念太后,二人只判了斩立诀。 大将军傅崇上书请辞,摄政王准了。 就连他女儿,也因言辞失当被撵出宫去。 而太后,一直卧病,谁也不见。 一时间,前朝后廷风声鹤唳,朝臣们个个噤声,惟恐殃及池鱼。内侍宫人,则揣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 惟有苏浣的日子,依旧如常。 当然,也有些微的改变——她病好之后,复任遂初堂掌事。 摄政王对她的在乎,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自然没人傻到与她做对,苏浣却傻傻以为众人很好相处。 秋雨淋淋,好容易天放了晴,趁着日头好,苏浣带着曹又生并几名小宫女,将前几日收来的桂花铺在竹扁上晾晒。 一时乏了,苏浣便在一株枫树底下坐着歇息。又取了书,备了茶点,看书吃茶,颇是悠闲。 曹又生怕吵着她,带着小宫女走远了玩去。 一阵风来,枫叶簌簌而落。 苏浣合上书,挑着干净完整的捡起包在帕子里。 “苏典侍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浣抬头看去,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如刻,且带着微醺的男子。 后廷之中怎么会有个眼生的男人,苏浣愣了会神,猛地想了起来,“是你!”话一出口,苏浣便知不妥,福身见礼,“卑臣见过王爷。” 莫赫部落的首领怎么着也是个王爷,最多不过是亲王与郡王的区别。 明朝便是莫赫的达慕节,是一年中仅次于新春的节日。 所以鲜于枢在大庆殿设了酒宴款待莫赫诸部首领,只是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男子笑着从苏浣身边走过,拿起几石案上的书,“就看到第六卷了,比我快多了。”又道,“典侍不用多礼,一起坐吧。” 尔后,不客气的给自己斟了杯茶,看到栗色的茶汤,虎目中露出惊讶之色,“你竟然会煮马****茶?” 苏浣垂首微笑,“卑臣听别人说起过,心下好奇,煮来试试。” 男子尝了一口,笑赞,“比御膳房做的正宗许多。”又问,“你捡这些叶子做什么?” “拿回去书签用。”苏浣仍旧站着,自己与他不过见过一面,还是礼数周谨些好的。 “是么。”男子眸中添了亮色,“这倒是新奇,典侍做好了,可以送我一枚么?” 苏浣投向他的眸光不自觉的带了愕然,就东西来说,也不算过份。可是,一对男女,送亲手做的书签。这事怎看,怎么觉着有点暧昧。 莫赫族的女子鲜少有这样的细巧的心思,男子听着新奇,随口一说罢了,确实是没有多想的。 直待见苏浣的神色,才回过味来,心下轻叹,中原人的心思真是细过了头! “就当是典侍的回礼吧。”男子添了一句。 男子眸光清明坦荡,没有半丝异色,苏浣不由得笑自己想太多了。 “好啊,只是我不知道王爷名姓,可怎么送呢。” 男子爽朗的笑开了怀,“你便知道了我的姓名,又要怎么送呢。” 苏浣被他问得一愣,这时远远的跑来几名内侍,“那罗首领,可算是找着你了。殿下与诸部首领都移去了校场,角抵比赛就开始了。” 男子起身欲行,忽地站住脚,回身问苏浣,“你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048、我可以出宫么? 角抵比赛,也就是摔跤。 看两个壮男厮打,苏浣这个宅女,有些心动。 只是,鲜于枢若瞧见自己随他出席,恐怕又要闹出事来了。 苏浣垂眸敛去了眉梢的涩意,曾经,自己至少在这行宫中是自由的。 而如今…… “王爷慢走,卑臣就不去了。” 男子许是看出她眸中顾虑,笑着提意,“我的席位离正席有些距离,典仪换身衣裳,想来没人认得出来。” 苏浣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宫人,微笑着拒绝。 男子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报上姓名,“在下那罗延,塔塔尔部的首领,住在北宫馆驿,书签做好后,若典仪得便,差人送一枚来。当然,若能亲自送来,在下不胜感激。”话了,拱手随内侍而去。 “姐姐,那是什么人啊?” 曹又生不知几时走了过来,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了苏浣一掉,她陪在身边也有些时日了,可不时的苏浣总有被她监视的感觉。 “一个问路的莫赫人。” 曹又生向那罗延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敛回眸光,欲言又止。 飒飒的秋风,吹得窗户纸“噗嗤”作响。 鲜于枢脸色微醺地摇进门,拦下曹又生的礼数,便要往里间去,忽又轻声问道,“听说今朝后晌,你们在园子里遇着个人?” 正要退出屋去的曹又生,后背僵了一僵,“是个迷了路的莫赫人,问了两句,便有内侍来领他过去了。” 鲜于枢挥退了她,挑帘进屋。 苏浣坐在灯下,拿着一柄小银剪,神情专注地修剪一片枫叶。鲜于枢在她身后站了半晌,都没有发觉。鲜于枢心头微微发涩,故意紧挨着她身边落坐,微灼的气息喷在她耳边,“这又是做什么呢?” 苏浣不出所料的僵直了身子,事情过去月余,可自己一但亲近些,她的反应总是一如那晚——避如蛇蝎。 好像不论自己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让人气馁灰心。 以往每次,自己都让开一定的距离,好让她舒服些。哪怕自己想亲近她,想到快发疯。 这一次,鲜于枢借着酒意,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不让她逃离。也许福有时说的对,自己是时候逼她一下了。 鲜于枢近在咫尺的气息,他发烫的掌心,他凝视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带着男子独有侵略性。 自己就像狼眼中的一只小白兔,他势在必夺,而自己则无处可逃。 苏浣也期望,有一个男子,眼中只有自己,只看得到自己,只容得下自己。 可是苏浣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像看待猎物似的看待自己。她期盼望的爱情,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后晌捡的枫叶,用来做书签,又好看又带天然的清香。”苏浣微微扭头,想避开鲜于枢的气息。 “是么,那也给我做一枚吧。”鲜于枢满意地看着卧在自己掌中的,苏浣的手,摩挲着与她十指相扣。 苏浣抬眸看去,满满的错愕,毫不掩饰。 那罗延向自己讨,苏浣能理解,毕竟从来没有见过。 可是他,书房里什么样的书签没有。 苏浣呆呆的、诧愕的模样,鲜于枢看在眼里,笑开了怀。 其实,除了苏浣淡漠的神情,其它的所有,鲜于枢都爱在心坎上,“那些俗物,怎么能和你亲手做的相比。” 苏浣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高兴了。 不过, 苏浣咬了咬牙,看着自己与他十指交缠的手,嚅嗫开口,“我求你件事,可以么?” 鲜于枢将人圈进怀中,苏浣僵直的身子,没有半点回应。但她至少没有推开自己,鲜于枢苦笑着安慰自己。 所以,听得苏浣开口相求,他想也不想的便回,“只要你开口,我有什么不答应。” “那……我可以出宫一日么?” 049、独自出宫 苏浣回首看向鲜于枢的星眸,怯怯的,又带一丝渴切。生怕鲜于枢一口回绝。注意力放在了别的事上,苏浣的身子放松了下来。 鲜于枢自然是感觉到了,他将此认作苏浣终于卸下心防的标志,满心欢喜,星眸闪动着不可遏抑的感情,“这有什么的,过两天闲了,咱们就出宫逛去。” “我是说……”苏浣避开他热切的眸光,“我想自己出宫走走。” 多少年了,她一直梦想着能自在地街头漫步。如果说那一晚,匆匆而过的街景,是导火索。 那么,那罗延无意的邀约,则打破了苏浣最后一点理智。 人往往如此,一无所望时,所有的渴望都会安安静静的蛰伏在心底。可一但有了一丁点的可能,那些压在心底的念头就如野兽般冲破理智,在身体里叫嚣,不达目誓不罢休。 鲜于枢想也不想地反对,“那怎么成呢!万一出事怎么办。还是等过几天,我闲了,再陪你一起逛去。” “我会带又生同行的。”苏浣反握住他的手,急切的保证,“你若不放心,着人跟着我都行。” 苏浣从来没有这样求过自己,尤其是那晚过后,她表面上看着没事,可总是做恶梦。也许,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要出宫也行,但一定带着侍卫。而且未正前一定要回来。” “真的!”苏浣乐得忘形,直接给了鲜于枢一个拥抱,“谢谢,太谢谢了。” 不过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就换得她灿烂的笑脸,明媚的清眸,还有怀中软软的身子。 苏浣的快乐从来是简单的,自己不也是被她这一点牢牢吸引的么。 她笑容的背后,不会有阴谋算计,不会另有深意。 所以,只有在她身边,自己才可以真正的放松。才会像个普通的男子,体会许久未有的温暖。 拿着鲜于枢的手令,苏浣一路畅行的出了宫门。 “先往北宫馆驿去。”既然出来了,就先去送东西好了。 驾车的侍卫心下虽是疑议,却没有多问,答应了声往馆驿驰去。 坐在她身边的曹又生迟疑了一会,“姐姐,馆驿那里都是莫赫人,咱们去做什么。还是去清云浦吧,听说那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呢。” “我答应了人家,送一件东西。很快的。” 曹又生沉默了一会,忽地问道,“是不是那罗首领?” 苏浣凝了眸光转头看去,面上的神色惊疑不定。 曹又生劝道,“姐姐,殿下若是知道你出宫来,是为了……肯定要生气的。” “你是不是觉着,我出宫来就是为了和他私会?”苏浣涩声反反问。 曹又生手都要摆断了,眸子里含着泪,“不是的,不是的。” 苏浣轻叹一声,“这样吧,等会东西由你去送。我在车上等就好了。”说完,假装欣赏街景,不再作声了。 马车在馆驿前停下,苏浣将书签交给曹又生,着她送至门房前交待清楚,便准备离开了。 却在她放下车帘的一瞬,听得有人高声唤道,“苏典侍,你怎地来了?” 050、一对璧人 那罗延今朝一身宝蓝缎箭袖汉服。 大晋的服饰,飘逸潇洒。而那罗延身量高壮,肌肉虬结,骑着一匹黑马。 这一身装扮怎么看都有些不伦不类。 “王爷。”苏浣隔着车窗见礼,顺势掩去嘴角的轻笑。 那罗延驱马近前,“典侍过来总不是邀我往清云浦看花的吧。” “王爷也去清云浦?”曹又生一脸错愕,脱口问道。 “扎兰部首领邀我去清云浦吃酒打马球。既然典侍也去清云浦,不如一起。” 苏浣迟疑了翻,想着确实同路,推辞了反倒不好。不如大大方方的同行。 一路上,二人隔着车窗,从《九州图志》聊起,到文人古籍,以至诗辞文赋,竟是份外投契。 “真没想到,一个莫赫人对汉家文化如此熟知。”苏浣由衷赞叹。 那罗延笑谦,“我虽仰慕汉家风采,终究只是略知皮毛。不能与大儒名宿相比。” “王爷即是一方诸侯,所图者,当是族人福祉。辞赋之道,只是细枝末节罢了。闲时自娱尚可,若是认了真,岂非舍本逐末。” 那罗延听着这番话,投向苏浣的眸光,添了几分打量之色。这女人看着呆怯,相貌也平常,没想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怪鲜于枢对她如此看重。 “我才说谁误了时辰,就要罚他三大杯,不想就叫那罗老弟撞上。快快,斟一大海酒来!” 那罗延刚一下马,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汉子从大帐内,大笑着迎了过来。 恰好苏浣也下了车,那汉子牛眼似的眸子往她身上一瞥,扶着嵌满宝石的大腰带,嬉笑着,“哟,老弟还带了姑娘来。只是……”后边的话,那汉子凑到那罗延耳边低语。却仍有一字半句的漏在苏浣耳中,无非是评论身材。 从古至今,女人的身材一直就是男人口中的消谴。其实,女人又何尝不品评欣赏男人的身材。 不然,男星们何必比赛似的秀人鱼线。 只是如今的女子被拘的严,不敢有这个念头罢了。 所以,大汉的话,苏浣过耳听了一句,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曹又生,胀红了大圆脸,低啐,“人家说莫赫人粗野,真真是一点不假,青天白日的狗嘴里就冒混话。” 爽朗地大笑,不时地从前边莫赫风格的大帐内传出,人家莫赫人聚会取乐,自己还是不掺和了。 苏浣欠了欠身,向那罗延辞道,“我就不叨唠王爷了。” 那罗延面上带着歉意,“莫赫人说话直鄙,典侍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王爷言重了。”苏浣宛笑着告辞,忽想件事,回身道,“是了,书签我已交给馆驿门房,王爷回去时再拿吧。” 那罗延拱手称谢,余下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两匹骏马飞驰而来。苏浣隔着人群,见一名神态俊逸的男子飞身下马。随在其后的是一匹枣红马,马背上一个杏眼桃腮的绝色少女,一身红火的罗袍,英气飒爽,艳若朝霞。 少女利索地下了马,紧随在男子身侧,言笑晏晏,俨然一对璧人。 苏浣滞下了脚步,愣愣的眸光紧随着二人。 曹又生看在眼里,涩声劝道,“姐姐,走吧。” 苏浣收回了眸光,垂眸苦笑——苏浣啊苏浣,你到底是没管住自己的心。 那罗延看着那对璧人,嗤了声笑,压着声音向苏浣道,“我送典侍。” 苏浣颔首道谢,正待开口婉辞,一个冷厉的声音隔着人群传来,“我的宫人,不劳首领照顾了吧。” 许是诸人感受到男子的冷肃,不自觉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殿下。”那罗延朗笑见礼,“区区一个酒会,没想到殿下竟会赏脸光临。” 鲜于枢看都不看他一眼,众目睽睽之下牵了苏浣的手,径自入帐。 051、哪里来的疯妇 前一瞬,魏王殿下还陪在自己身边。 转眼间他就丢下自己,莫名其妙的牵了个平凡到不忍直视的女人进帐。 苏迪雅又羞又恼,尤其是鲜于枢从她身边走过,竟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她不存在一般。 她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最娇艳的花朵。 多少草原儿郎,为搏她一笑,生死相拼,可在她眼里那些都只是凡夫俗子。 在草原时,偶尔听父亲提起过魏王,那时她就觉着天下间,只有魏王这样的男子,才堪与自己匹配。 待得随父亲在崇政殿朝见过后,一颗芳心更是紧紧系在他身上,非他不嫁。 今朝这酒会,就是她攒掇着父亲举办,并且再三的下帖请鲜于枢过来。 “女儿啊,进去吧。”扎兰部首领厄鲁特,也就是先前打趣那罗延的肥壮汉子,忧心匆匆地劝着女儿。 自家姑娘什么心性,做父亲的再清楚没有了,也怪自己惯坏了她,只愿她莫要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适才见魏王牵了那姑娘的手,他才恍然想起——那可不是万圣节大宴时,被魏王带走的女官么。 当时苏浣做女官打扮,又离得远,厄鲁特也没上心细看。今朝苏浣换了装扮,所以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真没想到,殿下竟还将她带在了身边。 看来自己家女儿,至少今朝是没什么机会了。 不过,就殿下的身份,那女官最多也就是个侧室。 而扎兰部是莫赫最大、最强的部落。自己的女儿自然也是莫赫最尊贵的公主。 如何取舍,想来魏王心里是有数的。 “女儿啊,莫要生气,跟阿爹进去。一个小小的宫女,你何必与她比,没的失了身份。” 眼泪汪汪的苏迪雅,听得“宫女”二字,总算气平了些——是啊,一个宫女罢了,魏王不过是一时新奇,过不得两日也就丢开了。她也配与自己相提并论。 然则一进大帐,看见苏浣就坐在鲜于枢身侧,鲜于枢甚至还俯在她耳边低语,好像她是他的妻一般。 苏迪雅登时红了杏眼,甩开父亲肥厚的大手,就要向前冲。 好在厄鲁特手快,拽住了她,“女儿,莫要胡来,那可是魏王殿下!” 苏迪雅气得浑身发颤,一双杏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到底“魏王殿下”四个字,让她稍稍找回了些理智。压着怒气,随父亲落坐。 酒宴即是厄鲁特办的,他的位置自是紧挨着鲜于枢的主位。苏迪雅,越过父亲坐在上首,与鲜于枢只隔了一臂的距离。 “殿下的骑术比草原上的男儿都好,改天能不能教教我。”苏迪雅替鲜于枢斟了一碗****酒,笑盈盈地说,腮边一对深深的梨涡,能甜死人。 鲜于枢在看到苏浣站在那罗延身边的那一瞬,一股妒火就直冲脑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带她离开,然后好好质问。 顾念着,今朝来赴宴的全是莫赫部落的首领,不似万圣节,还有朝臣亲贵在场。自己若是拂袖而去,岂不是扫了莫赫所有部落的颜面。 所以,他才强压着火气回大帐落坐。 自己就在旁边,他就不信那罗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魏王殿下铁青着脸,自然没人会往上凑,且都离得远远的,免得遭殃。 所以适才,鲜于枢正在问苏浣有什么解释。 不想话才问了,眼前就莫名其妙的冒出个女人来,还口口声声要跟自己学骑术! 鲜于枢登时勃然大怒,所有火气都借着这个由头撒了出来,“哪里来的疯妇,还不给本王撵出去!” 052、浣儿你说,如何处置 苏迪雅傻在了原地,厄鲁特连忙起身请罪,“殿下息怒,是臣管教不严。”说着推了推还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女儿,“还不向殿下陪罪。” 疯妇,他居然当着众骂自己是疯妇! 苏迪雅何曾被如此羞辱过,一双泪眸满是控诉,“我贵为莫赫公主,与殿下说句话都不成!可是她……”手指苏浣,咬牙切齿,“一介女官,凭什么坐在殿下身侧?若我没有记错,那可是魏王妃的位置!” 大帐内悄静无声,所有人的眸光都落在苏迪雅身上。 连苏浣也露出震愕的神色看着她——不愧是莫赫公主,敢当众责问鲜于枢,好胆色!苏浣默默地在心底里给她竖大拇指。 在场的莫赫首领,个个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不知喜怒难测,手段狠辣的摄政王会如何处置。 鲜于枢星眸微眯,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却被身边苏浣小猫般呆愕的神情给逗乐了,“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众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鲜于枢,惟有那罗延抿了口****酒,神色淡定。 伏在地上的厄鲁特禁不住打颤,身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怒声喝斥女儿,“还不跪下。” 苏迪雅一脸地倔强,“我又没错!更何况,要我向一个贱婢下跪,想都不要想!” 另有两个小部落的首领,常年受他的气。如今看着他这付惶然失措,狼狈不堪的模样,心底乐开了花。有这样败家的女儿,看他扎兰部还能得意几年。 因着苏迪雅的一声“贱婢”,鲜于枢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区区一个莫赫贵女,当着自己的面就将苏浣称作“贱婢”背地里,还不知何作贱。 “似这等背逆忤上,举止乖违的贱妇。浣儿你说,该如何处置?” 那罗延心底一笑,摄政王还真是半点亏的都不肯吃,当面就把“贱婢”两个字丢还给她了。 苏浣还微张着嘴,震诧于苏迪雅的大胆,鲜于枢的问话她压根没听见。 鲜于枢没法,牵了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问你呢,这贱妇怎么处置?” “殿下,汉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殿下如此行事,岂不是叫莫赫诸部寒心!” 苏迪雅言辞振振,倒有几分道理。 厄鲁特亦叩首拜道,“殿下,小女骄蛮不知体统,还望殿下看在老臣面上,包含一二。” 无论如何,大晋还是有用的着扎兰部的地方。厄鲁特就不信,摄政王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真不给自己留脸面。 结果,他的确高估计了自己在鲜于枢心中的位置。 鲜于枢星眸微斜,语气随意,“你不用和我说,如何处置全凭苏典侍。你要求,便去求她。” 这是摆明了打厄鲁特的脸,一个亲王去向一个小小的女官求情,辱莫甚焉! 事情到了这份上,厄鲁特实在忍不下去了,猝然起身,“殿下,为了一个女子如此折辱莫赫,就不怕寒了草原儿郎的心么!” 鲜于枢沉了面色,还未及开口。 苏浣悠悠反问,“二位口口声声寒了莫赫诸部的心。是要挟?还是,莫赫早有了异心,借此发难!” 已然如此了,就算自己认错怕也难消他父女的怒气,不如扣个帽子,大家混个糊涂,不了了之。 结果,帽子扣得大了。 “你胡说!”厄鲁特大吼着冲向苏浣,亮出了腰刀,寒光闪动,却又戛然而止。 053、叫我“阿枢” 鲜于枢伸手挡在苏浣身前,握住了刀身,殷红的鲜血顺着刀柄一滴一滴的往下流。 慎蒙的钢刀业架在了厄鲁特的脖颈上,随时可以取他首级。 合帐的人都伏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厄鲁特也吓傻了,他没想会伤了鲜于枢。 在摄政王面前亮刀刃,往重了说,就是谋反。更何况还伤了摄政王。这下可全是自己理亏了。 “老臣实属无心,殿下,殿下……”后边的话,厄鲁特实在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鲜于枢眸色如冰,内劲暗吐,手里的腰刀“噗”一声飞进了乌木的大柱内,没至刀柄。 一句话也没有的,牵着苏浣阔步而去。 回到宫中,传了太医看过,医女正要上前裹伤口。却被鲜于枢撵开,看着苏浣道,“你来。” 苏浣愣了一愣,之前在清閟阁,他总是嫌自己包扎的不好,又说医女包扎的如何如何精细。 这会有医女替他包扎了,他偏又要自己来,真不知他搞什么。 苏浣接过医女递来的伤药,毫不留情的抹在他的伤口上。 鲜于枢痛得直吸气,埋怨道,“你不会轻点。” “嫌我做得不好,就让医女来。”苏浣手正给他裹伤,说着话,手上猛地一用劲,鲜于枢又痛得直叫。 福有时、慎蒙两个,抖着眉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想当年,剜肉剔骨也没见他皱个眉头,如今手掌上长不过寸余的小伤,叫得这般凄惨。 苏浣怎么不知道他装模作样,初见那晚,替他挖箭头也没听他喊一声疼的。 “好了,不用再装模作样了。”苏浣收了伤药伤布,转身要走,被鲜于枢拉住了胳膊,眸光灼灼地问,“你为什么会和那罗延在一起?” 苏浣如水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他,眸光渐渐淡漠。好像他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二人眸光对峙,最终是鲜于枢败下阵来。 因为他心头一阵阵的发虚,倘或她承认心仪那罗延,自己要怎么办? “算了,”鲜于枢松开了手,黯然说道,“你当我没问过吧。” 涩意自心底漫延开来,几时起,自己竟怯懦至此,连一句追问都不敢有。 苏浣坐回到他身边,悠悠地解释了起来。 尔后,歪着头问鲜于枢,“你呢?我可是见你和那什么公主有说有笑的。” 听苏浣语气间隐隐的酸味,鲜于枢笑开了怀,忍不住圈了苏浣在怀,在她耳边轻呵,“怎么,吃醋了?” 苏浣飞红了脸,连小小的耳垂的也沾上了红晕。 鲜于枢心头的情潮翻涌,恨不能将人整个的吞下去,“浣儿。”轻喃着她的名,含住她可爱的耳垂。 苏浣脑子里一片空白,任凭鲜于枢的唇四处游走。 难得怀中的人儿老实,鲜于枢压抑了许久的渴望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福有时、慎蒙两个早退了出去。 鲜于枢将苏浣轻放在榻上,苏浣怯怯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所有的冲动,瞬间消退。 一滴滴的吻,像温柔的春雨落在苏浣的脸上。 “殿下……”苏浣迷蒙着双眼,呢喃轻唤。 鲜于枢身子略僵了一僵,咬住她的下唇,略微用力,有些气心恼地道,“你多久没唤我阿枢了?” 苏浣敛了眸光,涩声道,“可你的的确确是魏王殿下。” 鲜于枢欺身又想吻上她的唇,却被身后的禀告打断,“殿下,厄鲁特首领在殿外求见。” 054、狭路相逢 沈姮儿站在花罩外,没半点避让的意思。 苏浣胀红了脸,抡起拳头捶在鲜于枢结实的胸口,带着哭腔轻嗔,“你还不起开。” 鲜于枢纵有万般不舍,也只得坐身来。说知道了,又吩咐,“领去遂初堂侯着,我就来。” 沈姮儿应声而退。 鲜于枢微眯了星眸,沈姮儿的心思,他心知肚明,无非是惦念着侧妃之位。 好在她是个聪明人,偶尔耍些小心机,不至让人觉着面目可憎。 但是,聪明太了过了,同样让人不悦。 “再有下次,” 沈姮儿刚到外间,身后传来个冰冷的声音,“你就不用在殿内当差了。” 背对着鲜于枢,沈姮儿的嘴角弯了一抹涩然的苦笑,恭敬应喏着退出殿外。 鲜于枢折身回来,又是温柔如水的笑容。见苏浣正对着西洋镜整理鬓发,不由得踱到她身后,圈住她有些肉肉的腰身,腻声道,“等我回来,一起用晚膳。” 苏浣低垂着头,淡淡地应好。一付温驯小媳妇的模样,鲜于枢爱得心尖发颤,忍不住在她红潮未退的耳畔吻了一吻。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叫了福有时,往遂初堂行去。 苏浣抚着兀自发烫的脸颊,心跳如雷,唇边却漾开一丝甜甜的浅笑。 “姐姐,” 有些粗哑的声音,惊醒了苏浣的遐思,回头看去原来是曹又生在窗外探头探头脑地问,“你是在这里歇午,还是回去呢?” 滋德殿内寝,不是她可以随意出入的。 而且,只要苏浣在,鲜于枢一般是不用人陪侍的。 曹又生是看着鲜于枢往遂初堂去了,才悄悄地进来。 苏浣隔窗看去,天空湛蓝如洗,飘浮着丝丝袅袅的白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盈满秋日凉爽而清香的气息,心情跟着飞扬了起来,“难得这么个好天,咱们去园子里逛逛吧。” 曹又生原只是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婢,依照宫中规矩,似她这般身份没有掌事的吩咐,寻常日子里,是不可以在宫中四处闲晃的。 也就是跟了苏浣这些日子,才得轻便些,却也没敢胡乱走动。 所以,听说往园子里逛去,她眸子都亮了起来,“好啊好啊。咱们去太掖池吧,荷花都结莲蓬了,咱们采几个回来,明朝给殿下做莲子羹吃。” 行宫地方开阔,几座大殿都建在中轴线的位置上,彼此相邻。 苏浣二人想着抄近路,从滋德殿后门出,向东一拐,从凤宁殿后的宁凤门出去,远远的就能瞧见太掖池。 结果,却在凤宁殿后的小宫巷内撞见了苏迪雅,她本是随父亲进宫陪罪的,厄鲁特怕她胡乱说话,特地撵了她来看视太后。 陪着太后聊了没两句天,她就嫌闷了辞了出来,想四处逛逛,没想到竟碰上了苏浣。 “一日里碰了两回面,你说这是不是孽缘。”冷笑从她唇间溢出,冷入心骨。 苏浣轻叹了声,毕恭毕敬的屈身见礼,“卑臣见过公主殿下。” “这会老实了,早间时候,你怎地那么狂啊!” 既然老天让自己遇上了,就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来啊,给我掌她嘴!” 一个壮胳膊粗腰的婢女,答应着撸了袖子就冲苏浣走来。 曹又生又惊又急,高声喝问,“你们凭什么打人……”只是她话未说完,就被推倒在地上。 “又生……”苏浣还想去扶,早被那婢子揪住了衣襟,扬起比小腿还粗的胳膊,满脸得意,眼瞅着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挥下来,蓦地里从墙头跃下一道乳黄色的影子,直扑那名婢女。 055、这女人,真是小看了 “喵!”狠厉的嚎叫,爪子已在婢女脸上挠出了几道血痕。 婢女痛呼着直挥双手,花狸却早跃上了墙头,压低着身子冲苏迪雅低咆不止,随时准备再冲上去。 “小畜生,你也来欺负我!”苏迪雅怒不可遏,解下腰间的长鞭,手腕用力“啪”地甩出个响亮的鞭花。 不仅苏浣,伏在墙头的花狸也吓得炸毛,再顾不得苏浣,转身就逃。 莫赫女子,打小演练弓马。 苏迪雅的身手平平,但她这一手长鞭,确实是得名家指点,配合着轻身功夫,竟然将花狸从墙头上逼了下来。 “你跑啊,你再跑啊!” 苏迪雅怒容狰狞,挥舞着长鞭呼啸着就朝花狸甩过来。 “啪”的声响,却是抽在了苏浣身上。 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呆了——这女人疯了吧,居然替一只猫挨鞭子。 “姐姐,”曹又生惊回了神,上前抱着苏浣一通查看,小腿肚上已是一片殷红,曹又生心疼的掉下泪,“才多少日子,又受伤了。” “我没有大碍的。”尽管左小腿火辣辣地疼,苏浣仍是稳住声音推开了曹又生,清亮的眸光看向苏迪雅,眉眼间没有半分惧色,“你身为扎兰部的公主,做事竟一点脑子都不过的么。你父亲在遂初堂向殿下请罪,你却在这里伤人。一点小事,你非要闹到不可收拾么!” 苏迪雅这根长鞭内暗藏着倒刺,一鞭子过去管保皮开肉绽。 这个娇娇弱弱的汉女,吃了自己一鞭,即没有晕过去,也没有痛哭号啕,反倒站着教训人。苏迪雅眸中不由透出几分诧色,嘴上却是不让人的,“你一个婢女,也配教训我!” “卑臣不敢教训公主。卑臣若有得罪公主的地方,适才那一鞭子公主也该消气了。若公主气还不消。”苏浣边说边跪下叩了三记响头,而后仰首看向苏迪雅,“公主还要怎样责罚卑臣,只管开口。” 苏迪雅其实就是小孩心性,只为心里一口气不平。 这会,苏浣挨了她一鞭子,又磕头认错,气就消了大半。可就这么放过了,她又有些不甘心,因此嘟着嘴站在那里不作声。 曹又生却以为她还想做什么,恶声恶气地护在苏浣身前,“余下的,公主只管冲奴婢来。” 苏迪雅眉梢一扬,正想说,“好啊,就让你瞧瞧本公主的厉害。” 一个冷幽幽的声音从苏浣身后传来,“厄鲁特首领正四处找公主呢,公主怎么还在这里。” 苏浣还未认出声音,苏迪雅蔑笑道,“原来是慎统领。”她眸光向苏浣身上一瞥,奚落起慎蒙,“就不知慎统领什么时候成了她——区区一介女官的护卫了。” 慎蒙肃面不改,不疾不缓地道,“这里大晋行宫,纵是苏典侍有错,公主也不该枉动私刑。再则说了……”慎蒙略冷了声音,“早先首领才跟殿下动过刀子,这会公主又要在宫中动鞭子么。” 苏迪雅险些飙出一句,“我就动了,怎么样!”到底是忍了下去,只是溜圆眸子却不肯有半分气弱。 就在这时,一个清幽的声音说道,“统领误会了,因路遇公主,小人趁便向公主赔个不是。至于动鞭子什么的,公主拿鞭子逗着花狸,是我自己没眼色凑上去,才不小心扫到的。” 苏浣话说得平缓顺溜,苏迪雅一行个个瞪大了眼睛,曹又生更是张大了嘴合不上。 连慎蒙也露出疑惑、诧异的神情,瞥了眼苏浣腿上的伤,拱手向苏迪雅道,“公主请吧。” 苏迪雅扬首冲苏浣极不屑地哼了声,昂首而去。 慎蒙随在其后,只是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还真是小看了。 056、给我滚回莫赫 待得苏迪雅走远了,苏浣才露出痛苦的表情,扶着宫墙坐在石阶,豆绿的裙摆被血染红了一大片,裙角甚至还滴着血,看上去好不吓人。 “姐姐,”曹又生吓得不轻,眼泪汪汪的,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苏浣不知道伤口有多深,怕失血过多,解了发带系在大腿根部,让曹又生去唤两个小听用,抬张春凳来——血这么流,一路走回去,想想都恶寒。 鲜于枢过来的时候,医女还没到。 苏浣摁在伤口上止血的厚巾子已经被血浸透了,鲜于枢心痛的直抽,以至说话都带了颤音,“怎么伤成这样!”又催,“福有时,你赶紧把南诏贡来的伤药拿来。” 福有时答应着,退至外间,吩咐小听用火速取了药来。 唉……福有时叹了声,那一瓶伤药,多一半都用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她的福气呢,还是她的秽气。 然则,苏浣的伤口过深,药一下去,就被血冲了。 鲜于枢急声叫人去传太医,慎蒙应了声,往太医署叫人。 这时,医女赶了过来,福有时想了想,仍是领了进门。 “殿下,医女来了,不然让医女先瞧瞧吧。” 鲜于枢一手抱着苏浣,一手替她摁着伤口,衣袖上沾了点点血迹,听了福有时的话,余光瞥向医女,见她还要行礼,暴声喝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工夫行礼,赶紧过来瞧瞧。” 医女应若着上前,鲜于枢将苏浣的伤腿抬到自己怀中,全不在乎血污。 星眸睨向医女,“若有一点差错,当心你的小命。” 好在这医女年岁较长,心下虽是惊惶,做起事来却是有条不紊。 苏浣的伤口过深,什么伤药上去,都被血冲掉。 无奈之下,只能缝针。 看着针尖穿过苏浣的皮肉,丝线拉紧伤口。 鲜于枢觉浑身直冒冷汗,那丝线不仅拉紧了苏浣的伤口,同时也在他的心头勒出一道道血痕。 他不由自主地紧抱苏浣,不时地轻吻她的鬓角,反复地说,“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也不知是安慰苏浣,还是安慰自己。 厄鲁特带着女儿,急急赶来,在门口被福有时拦下,“王爷,您这会子过来,不是火上浇油么?” “福总管,苏典侍到底伤的怎么样?” 自己在遂初堂,好容易才将早间的事情抹开了,又听说女儿抽了苏浣一鞭子,厄鲁特险些没有当场晕过去。 想起早间摄政王那阴狠的眸子,还有关于太后的传言,厄鲁特就禁不住周身发冷。 为了那个女人,太后、大将军摄政王都不放过,那么自己…… 扎兰部若没了朝廷的支持,不知还能强盛多久。 福有时又能说什么呢,只捡不紧要话来搪塞。 这时,太医署的医正被慎蒙提溜,气喘吁吁的到了。刚好,医女退了出来。 厄鲁特拦了医女一迭声的问怎么样,医女还不及答话,鲜于枢从里间走了出来,袍摆上满是血迹,面沉如水。 “殿下,”厄鲁特心直落下万丈深渊,拽着女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老臣教女无方……”下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既然你自己也说教女无方,那么……”鲜于枢眸光如冰,“就不要在上京丢人现眼,滚回莫赫去,好生管教。” 莫赫六大部的首领,皆带了子女前来上京,独自己被撵回去,而且还被摄政王斥为“丢人现眼” 苏迪雅一向自诩是莫赫最美丽、最尊贵的公主,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挣开父亲的手,站了起身,不平道,“我只是打了她鞭子,也不是有心的,是她自己突然蹿出来……” 057、他始终是王 “公主,”虚软无力的声音从鲜于枢身后幽幽传来。 “你怎么出来了!”鲜于枢紧蹙着眉头,也不顾有人在场,将苏浣打横抱了起来,就要回屋。 “阿枢,”苏浣情急之下,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鲜于枢,“你叫我什么?” “你放我下来,”苏浣羞红了脸,“我有话和公主说。” 二人的亲腻,看红了苏迪雅的眼睛,“不要脸的女人,我才没话和你说呢。” “你放肆!”鲜于枢怒声大喝,却被苏浣拦下,缓声向苏迪雅道,“公主,你误伤了人,殿下罚你难道不应该么?我知道,在公主眼中我区区一个女官,不值一提。可在旁人看来呢?王爷早间,当着诸部首领的面伤了殿下,现在公主又在行宫伤人。人家怎么看,怎么想?这本来就是两难之事,罚重了,莫赫不服。罚轻了,朝臣们不服。如今,只罚公主回莫赫思过,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公主非要闹到不可收拾,逼着殿下罢免了王爷的爵位不成!” 如今的莫赫诸部的首领,皆有封爵,若自己的王爵被免,虽则还是扎兰部的首领,却是要矮所有人一头。 尤其是鲜于枢冷声提起那名刺客的事,厄鲁特更是瑟瑟发抖,自己顶着亲王爵,有大晋的全力支持,还有人玩阴的陷害自己。 一但失了大晋的庇护,扎兰部就是一只待宰的肥牛。 所以,苏迪雅呆怔着不动,厄鲁特却是打心底感激,“殿下,是老臣糊涂了。” “好了,别在本王眼前嚎了,看得心烦。”说完,鲜于枢便抱了苏浣回屋去了。 厄鲁特则拽着仍是忿忿不平的女儿,一路出了宫门。 掌灯时分,曹又生熬了药端进屋来,鲜于枢接过手,打发了她出去,坐在榻边,低着头替苏浣将药吹凉,他紧皱的眉头,苏浣看了看又看,最终放下了手里的书,“殿下有什么话,就问吧。” 鲜于枢抬起黑得发亮的眸子,直直的看着苏浣。 一直以来,苏浣在他心里,就是个呆呆傻傻,天真纯良的女子。可是今朝的事情,却让他看到,苏浣自有她的聪慧——区区几句话,就去了厄鲁特的怨恨,且心怀感激。 聪慧而不张扬,鲜于枢又岂会不动疑心。 若换作别个,早被审得一清二楚了。 可对苏浣,鲜于枢甚至不敢问出口,他怕,怕苏浣真的是存心接近自己,怕苏浣别有用心。 所以,他宁愿装糊涂,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是在想你的伤,不知道太医正的药有没有效,两寸来长的伤口,若留了疤可如何是好。”鲜于枢微笑着掩去眸底的涩意。 苏浣却不想装糊涂,幽声问道,“殿下是不是觉着我刻意装傻卖乖?” 鲜于枢第一次避开她的直视,不否认也不承认。 苏浣了然一笑,“道理其实很简单,殿下不想和扎兰部闹翻,毕竟,再扶持一个部落,总要费气力。可脾气发都发了,不做一番惩戒,那么多人看着,尤其是莫赫的首领,殿下脸上又怎么下得来。我的那一番话,不过是点醒了厄鲁特。想来……也是我多事了,就殿下的手段,怎会控制不了一个小小的首领。” 苏浣说着,扶着软榻的扶手,单腿站立的起身,“卑臣莽撞了。” 心下黯然,他让自己唤他“阿枢”自己就傻傻的当了真,满心的为他打算,却原来,彼此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么还谈何其它与将来。 他,始终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高高在上的王,从未变过。 058、故人来求 苏浣再一次卧床养伤,这一回,探病的几乎要踏烂了门槛。连刚入宫,还没有名份的几位小主都来看望,弄得苏浣是哭笑不得。就算阴雨连绵,也没能挡住他们探病的热情。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连日来天空阴霭不开。 苏浣用过早膳,想着趁还没人来,袖了卷书,避去后廊躲清静。不想才撑开伞,迎面就见挽翠一手挽着个小提盒,一手打着柄茶色地的油纸伞进了小拱门。 “这么个雨天,姐姐怎么还出门呢。” 苏浣心下好笑,这么个雨天,你不一样也出门。 “有几笔账与内府的合不上,如今伤好些,想再去点算点算。” 苏浣本以为这么说,挽翠会离开,她却仍是走了过来,径自笑道,“前些日子事差使多,听说姐姐病了,都不得空来瞧姐姐。昨日好容易闲了,做了几样姐姐素日爱的点心。” 人都到了廊下,苏浣只得请她进屋,坐下奉茶。 挽翠寒暄了几句,便有些踌躇吱唔起来,“我听说前几日,后殿那里撵了好几个宫人出去,我来滋德殿也有日子了,一直都在前边当差,所以,我想着请姐姐帮衬帮衬。” 鲜于枢心里不痛快,拿宫人撒气的事,苏浣没少听福有进抱怨,他每每都以同一句作结,“我的姑奶奶,你就跟殿下跌个软吧。” 看着福有时那张皱成一团的脸,苏浣以为正殿的日子水深火热。没料到,竟还有人上赶着往里跳。 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嵌着水汪汪的杏眼,点点樱唇微启——挽翠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的尤物,然则十五六的年纪,天然的带着股含苞待放的气息,就像早春枝头,羞怯怯的花骨朵,让人又怜又爱。 “你知道我只管遂初堂的事,”苏浣未施脂粉的脸上,笑容很淡,语气一贯的柔和,“正殿那边的事,你还是要去求求沈尚仪……” “只要姐姐开口,沈尚仪还能不卖姐姐面子么。” 挽翠急不可耐地打断,大眼睛里又是焦急,又是求恳。苏浣甚至还觉出一丝丝的不忿与怨憎。 想也难怪,自己一无所长,竟被魏王看上。而她那样的花容月貌,却只在前殿做着洒扫的粗活,自然是心有不甘的。 自己若不应承她,耳根不得清静不算,还要招了她怨恨。 何必呢,不过动动嘴的事。 不过,向沈姮儿讨情面未必妥当。 苏浣倒不怕自己难堪,只怕挽翠隔三差五的来烦自己,倒是一劳永逸的好。 “就算尚仪调了你去后殿当差,那么些人,哪个不想出头,你觉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挽翠张了张嘴,待要辩解,苏浣接着问道,“你觉着,往小茶房奉茶怎么样?” 小茶房那边还没有添人,这几日都是江掌膳在奉茶,鲜于枢心情不好,连累的江秋泓没少挨训。 把挽翠调过去奉茶,一则可以给江秋泓做挡箭牌,二来么也全了她的心思,第三么,不管怎么说,挽翠还是细心的。 听得苏浣的提议,挽翠先是一愣,继而整张小脸都亮了起来,忙不迭地苏浣脚边跪下,“姐姐的提携之恩,我永生难忘。” “这算什么恩情,”苏浣伸手相扶,“不过是动动嘴罢了。我和你一起过去,有些要注意的事正好路上和你说,再则也该知会掌膳一声才好。” 挽翠谢之不迭,抢过曹又生手上的伞,挽着苏浣的胳膊,亲亲热热的往小茶房走去。 路上,苏浣将鲜于枢一些细小的喜好都告诉了她,未必能帮她搏得鲜于枢的主意,但至少能让她才挨些训。 人送到小茶房后,苏浣就照原计划往后廊看书躲清静去了。 直过了未时才回房,一进门,见鲜于枢冷脸坐在堂屋内。苏浣脚下一滞,福身行礼,“殿下万安。” 看着苏浣面色漠然,盈盈拜倒,口称殿下。 鲜于枢压了许久的火气噌地蹿上脑门,手里的茶盅朝苏浣脚下掷去,“哐啷”一声摔得粉碎,溅了苏浣一裙子的茶! 059、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都给我滚出去!”鲜于枢怒目盯着苏浣,沉声厉喝。 曹又生哆哆嗦嗦的瞅了眼苏浣,被福有进拽了出去。 “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鲜于枢起身的瞬间,他坐的那张椅子瞬间散了架。他一步步逼近苏浣,腥红的眸子,像只受伤的野兽。 苏浣被他这眸光看得心颤,垂头避开,“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卑臣不明白。” “不明白!”鲜于枢大手钳住苏浣的肩膀,眸子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百花不露地的茶盅,加了洋槐蜜的桂花茗,牛乳做的银丝圈……你说,那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鲜于枢的嗓音越说越沉,说到后来,他的嗓音里甚至带了一丝哭腔。 男子沉重的鼻息拂在脸上,苏浣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更因着这份恍然,一阵阵心悸。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日常小事。此时细细回想,那些喜好他的确鲜少表露出人前。 苏浣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里全是苦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垂头避开他的眸光。 没有等到辩解的鲜于枢,心下一片冰冷,松开了苏浣的肩膀,凄然惨笑,语气绝望,“原来,你对是这般的不屑。不屑到,把我推给别的女人,呵呵,呵呵……” 鲜于枢忽然笑出了声,两行热泪倏忽落下,他用手背狠狠地拭去,“说什么,我不信你。其实不过是你的借口,看我傻傻当了真,不停的讨好你,你是不是觉着特别的可笑,特别的有意思!” 他的人生,从来无往不利,人也罢事也罢,总是手到擒来。 只有苏浣,他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思,却是忽远忽近飘忽难定。 尤其这几日来,苏浣又对他不冷不热的。 所有的烦燥,挫败,渴望都被压在心底,他就像是个炸药包,就差最后一点火星。 而挽翠,就是那点火星。 他一直深埋心底的念头,刻骨的绝望与恐惧,在挽翠出现的那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不是的,我从来没那么想过。”苏浣的声音有些沙哑。 就算初时之识,他也是意气风发的。更不要说在人前,高居上位,宛如神衹。 何曾有过如此颓败的样子,而这一切,竟然全是因为自己。 苏浣深深的震动,骄傲如他,竟为自己伤心到此。 鲜于枢眸光紧迫,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那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知道我的喜好?” 然而,苏浣一开口,如一桶冷水浇下。 “那是因为,殿……” 殿下,又是殿下。 在她眼里,自己只是殿下而已。 “够了!我不想听你废话。”鲜于枢紧攥着拳头,才能压下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暴,看向苏浣的眸光,黑沉而绝望,“有时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苏浣张嘴想什么,鲜于枢拦道,“不要再说了。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明朝就搬回清閟阁去吧。” 说完,他逃也似的出屋,他怕自己多留一瞬,会开口相求,求她不要离开。 等鲜于枢出门去远了,曹又生才挨进屋子,见苏浣仍呆立在原地,灵魂都没了,只剩一付躯壳,红着眼轻唤,“姐姐……” 苏浣平静的笑了笑,“赶紧收拾东西,明朝一早我就回清閟阁。” 次日,遂初堂内室。 鲜于枢阴沉着脸坐在大案后批折子,福有时快步而来,“殿下,典侍走了。” 鲜于枢握笔的手一颤,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知道了,”鲜于枢淡声问道,“她没有多带走什么吧?” 福有时迟疑了会,终究还是回道,“除了典侍原先屋里的东西,她只带走了那套《九州图志》” 鲜于枢霍然抬眸,一派肃杀之气,长臂一扫桌案上的纸墨笔砚“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 060、苏浣,总能出人意表 苏浣重回清閟阁,掀起不少的流言蜚语。 前不久殿下宠她,还宠得连太后都开罪了,这才多少天的工夫,就被撵了回来。 有人感叹,君宠难料,倏忽变幻。 也有人嗤笑,就苏浣的容貌,能得一时恩宠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再多做妄想,便是不自量力。 而更多的人,指责她持宠生骄,小人得志,所以才惹得殿下生厌,将她撵了回来。 苏浣对八卦流言,从来是不上心的,纵使听到一两句,也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人家是在说自己。 因此,于她而言,回到清閟阁,日子总算清静了下来。 金灿的秋阳洒在微微泛黄的梧桐叶,青砖地上树影斑驳,小院内静的只有簌簌的风声。 苏浣穿着粗布旧袍,猫着腰,神情专注地伏在方桌前,长尺摁在五尺见宽的画纸上,用炭笔带出条笔直的细线。 那罗延进门看到的,就是苏浣认真的侧影。 这个女人总是出人意表,本以为她多少会有些伤怀,结果倒更显得悠闲了。 踱步行至她身边,看了好一会,她都没发觉,那罗延只好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呀!”苏浣惊了一跳,炭笔“哗”地在牙白的画纸上画出条又粗又黑的斜线,最后“啪”地声细细的笔尖清脆折断,“王爷,你怎么来了?” 那罗延笑,“进宫商谈秋狩事宜,听说你被撵回了清閟阁,以为你以泪洗面,所以来看看你,没想到……你倒是自得其乐。” 方桌太小,一部份画纸垂到了地上。 那罗延捡起来看,画纸上用炭笔划出一个个正正方方的小格子,上下两边,还标着奇怪的符号。 那罗延不解地问,“这是画什么呢?” “闲着没事,想把《九州图志》画成一副画。” 那套《九州图志》说是图志,实则只配着插画,苏浣闲着没事,便想依着书上图文画出一副地图来。 那罗延震愕的不知说什么好。她若真能画出来,大晋的山川河流,岂不是尽在图中,一来览无遗了。 他忍不住惊叹,“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这是闲的发慌,找些事做。” 苏浣搁了炭笔,将画卷了起来,莫名的她就不想让那罗延多看。 “又生,倒茶。”苏浣朗声唤道。 那罗延笑颜和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倒是个好名字。这,应该是你取的吧。” 迎着那罗延的笑眸,苏浣眸中闪过一丝歉意。 这几个月来,自己一直觉着又生是福有时安排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 直至她随自己搬回清閟阁,苏浣才知道,又生是姑母推荐上来的。而又生的名字,甚至还是她“自己”取的。 八年前的苏浣,救下被掌事责罚的几乎没命的大妞,得知她姓曹,所以给她改名曹又生。 恰巧又生端了茶来,笑嬉嬉地道,“王爷猜的真准,可不就是姐姐取的。只是姐姐一直都不记得,防我跟防贼似的。直到前几日,司籍提起了旧事,她才想起来呢。” “乱讲什么。”被戳破隐密的苏浣,脸上有些讪讪的,“去把咱们做的桂花糕拿些来给王爷尝尝。” 桂花糕中的桂花还在滋德殿收的,是做桂花糖多下来的,因为鲜于枢嗜食甜食,所以才做了好些。 结果,糕点还没有吃完,人却…… “你这日子,做糕点,看书,”那罗延并末察觉她的异状,呷了口手里的茶,“品茶,作画,真过得神仙似的。是了,等你那全舆图画好了,能不能让我开开眼。” 061、这簪子,你一直戴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画成呢,恐怕我还没起头,王爷就回到莫赫了。”苏浣微笑着,故意忽略心头的微涩,却情不自禁地问,“后日就要起身了,那么,待得秋狩后,王爷是不是就直接回莫赫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魏王是不是从台什直接回京。 “是啊,秋狩完了陛下回京,咱们可不就回莫赫。不过,魏王说了,往后三年办一次秋狩。三年,介时你总画成了吧。” 三年之后,想来他必是将自己丢到了脑后。 而自己,总算可以过回清静的日子。可为何心头眼底总是涩涩的。 “这可难说,也许我画了一半,觉着无趣,不画了呢。”没来由的,苏浣就是不想实实在在的应承。 那罗延敏锐的察觉到门外森冷的气息,心知肚明的笑了笑,故意道,“你这桂花糕不错,甜而不腻,桂花香气浓郁,能不能给我做些,让我带在路……” “几时起,内宫女官竟成厨子。” 挟着数九寒冬的冷意,鲜于枢款步行来。 那罗延眸中轻闪过一丝笑意,拱手行礼,“殿下。” 苏浣震愕的连行礼都忘了,一双眸子直直地看着鲜于枢。 数日未见,他眼圈底下竟有了淡淡的乌青。杏黄色的箭袖袍,更显得脸色晦暗。 “那罗延,内廷禁苑不是你可以随意乱闯的。” 在门外听到二人的说笑的声,鲜于枢本想离开,他怕自己像那日一样失控,再说出什么让自己后悔莫及的话。可到底,抵不过心中如狂的思念。 他甚至不敢去看苏浣,怕在她脸上看到淡漠的神情。 “是臣失当了。”那罗延爽快的认错,偏就是不走。 鲜于枢很肯定他是故意的,切齿道,“那罗延,你还不离开!” 都磨牙撵人了,再不走,鲜于枢怕就要给自己扣个什么罪名下来,自己还是识趣些,“臣,告退。” 鲜于枢幽深暗沉的眸光缓缓看了过来,苏浣从震愕中回了神,福身行礼,“卑臣叩见殿下千岁。” 鲜于枢贪婪的看着她,好像要把刻在骨头上一样。 直至身边的福有时出声提醒,他才发觉苏浣还未起身。 “起来吧,”鲜于枢本能的伸出手,而苏浣亦无意识的搭着他的手起身。 下一瞬,两个都怔住了。 福有时看在眼里,招呼曹又生悄悄地出了小院,甚至贴心地将院门掩上。 “听说……”苏浣抽回了手,“殿下后日就要起身去台什了。” “我走了,你就能清静度日了,不是正合你的意。”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也跟着一空。 自己对她朝思暮想,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可她呢,和另一个男子谈笑风声。更可恨的是,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她便鲜少流露适才那梯度随意俏笑的模样。 饶是他心里有再多的恼意,话一出口,还是后悔了。 他本意只是最后再来看她一眼,甚至不想惊动了她——既然她不愿见自己,那么就远远地看着吧。 可惜,他高估了自制力。 或者说,在她面前,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是一个笑话。 “那,殿下有什么想吃的……”苏浣不知道说什么,低垂着头,话题又回到了吃上,“卑臣做给殿下。” 阳光,明净恬淡。 鲜于枢瞥见她发间的簪子。 “这簪子……你一直戴着?”他太过激动,险些难以成言。 苏浣怔愣着抬手摸向发鬓,不知道什么样的簪子能惹得他,连眸光都带了颤。 062、和我一起去台什,好么? 在手碰到簪子的那一刻,苏浣恍然——原来是他买给自己的那根樟木簪。 自己一则喜欢它淡淡的清香,二来它手艺精致花饰简逸。 如今不用到人前当差,苏浣的装扮复又简素了起来,这根簪又好看又好使,连日来,苏浣头上都只有它。 此情此景,自己若是娇羞地说一句,“殿下送的,奴家自是时刻随身。”不知道他是会是什么样的神色。 想着,苏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金玉珠翠的往头上弄,若不是画画,连这根簪子都省了。” “浣儿,”鲜于枢犹疑了一会,试探着牵起苏浣的手,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将手抽走,鲜于枢不自觉的轻吁了口气,“和我一起去台什,好么。”温柔如蜜的语气,挟带着小心翼翼的求恳。 此时的鲜于枢,哪里像手握大权的王者。俨然一个陷入热恋,心怀忐忑的少年。 苏浣微仰着头,笑容温婉,“好啊。” “你不是一直想能到处游览么,台什围场不仅有广袤的草原、浩瀚的林海、还有清澈的湖泊……”他急切的话语在苏浣笑盈盈眸光的注视下忽转作愕然,“你说什么?” 苏浣歪着头,笑,“我说,好啊。” “你答应了!”鲜于枢乐得忘形,将苏浣抱了个满怀。 得知苏浣竟在扈从之例,而且她的车驾就安排在魏王之后。沈姮儿不得不佩服她的本事。 原以为,这一回她翻身无望。没想到,短短数日的工夫,也没见她做什么,隆宠便尤胜从前。 “怎么又停下不走了?”沈姮儿车内的宫婢,挑帘不耐地问驾车的太监。 太监苦笑道,“姑娘问小的,小的又问谁去呢。左不过是前边停了。” 二人说着话,一骑快马从车旁飞驰而过,至鲜于枢车旁停下。宫婢立在车辕上张望,见一名太医从马上滚下来,爬进车内。 “又是她!”宫婢忿忿,“真是个福薄的,坐着殿下的车撵,还晕车晕得这样,真真是老天要收……” “够了!”车内的沈姮儿厉声喝断,“被殿下听了去,你是死是活。” 宫婢坐回车内,语声戚戚,“婢子真是替尚仪不平,论本事、相貌,她连尚仪的一根头发丝都及不上,凭什么殿下就把她当宝似的。” 是啊,凭什么? 这个问题沈姮儿也想不通。 苏浣不过是晕车,殿下就把太医叫了个遍。 可晕车能有什么法子,可怜自医正到医女,这几日真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沈姮儿正想着呢,先前那名太医,连滚带爬的从车里出来。 “慎蒙,你再去传个太医。”抱着面色苍白,浑身冷汗的苏浣,鲜于枢剑眉紧蹙,眸中满是心疼担忧。 “不用了。”倚在鲜于枢怀中,苏浣软软的拦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别折腾人家了。” “到台什还有好几日的路程,你这样身子怎么吃得消。” 连日来,苏浣只有晚上那一顿能稍稍吃点东西,白日里有时甚至喝口水都能吐出来。看她这样子,鲜于枢恨不能叫车队掉头。 “晕车又不是病,”苏浣虚软的笑道,“吐两天自然就好了。” 晕车晕到吃什么吐什么,苏浣自己也很无语,自己明明是什么都不晕的啊! 那年跟团去天门山,十公里长的盘山公路,绕得人眼冒金星,大巴上好些人吐得稀里哗啦,她却没事人一样,吃着零食看风景。 当时她看那些人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很是不理,现在……很理解了。 “可是,”鲜于枢还想说什么,苏浣反握住他的手,“你让车夫把车赶得慢些,再挑起一半车帘,我就不至于晕得那么厉害了。” 鲜于枢想想也是,太医叫了个遍,没一个人能有法子的。再叫也就这样,无奈的叹了声,喂依着苏浣的话吩咐下去。 慎蒙刚要退下,鲜于枢忽又问道,“前边到什么地方了?” “是渔阳郡。” 鲜于枢略一沉吟,“你着一骑快马先行,知会渔阳郡郡守,本王的车驾要在他那里歇几日。” 063、惧内之徒 渔阳郡虽紧临着夹榆关,城郡却不大。 计划中,车驾并不在此停驻。因此当郡守得知魏王要在此休息数日,他是又惊又喜。 赶着叫人收拾郡守府,他自己穿戴齐整了,率领地方官员迎至十里长亭。 整个渔阳郡,本只有郡守有资格往行在叩头行礼。现在摄政王要来,岂不是大家都能见着。 所以那些地方官员,比郡守还激动上几分。 一得到消息,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往城郊迎驾。 大大小小十几位官员,从辰时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等得脖子都酸了。 终于,远远的见“魏”字旗迎风招展。 所有人依品阶趴了一地,车撵还未停稳,官员便齐声行礼,“臣等恭迎殿下王驾。”那气势恨不能山呼万岁。 在鲜于枢怀内,刚睡稳的苏浣,被这声音惊醒,坐直了身子,“到了么?” 鲜于枢将她摁回怀中,替她拢了拢毯子,柔声道,“没有,你接着睡,还早着呢。” 他另一手挑起内层的车帘,向坐在外头的福有时递了个眼色,福有时便即下车。 可怜渔阳郡大小官员,等了一天,连魏王的衣角都没瞧见,就跟着车队晃晃悠悠往回走。 “浣儿,到了。”鲜于枢轻声唤醒睡得晕晕乎乎的苏浣,亲自给她系好斗蓬,将她裹得密不透风的,才半拥着她慢慢下车。 此时,已是起更时分,夜风吹来,苏浣冷得一个激灵。鲜于枢拥紧了她,解下自己的石青地金线绣蟠龙斗蓬给她裹上。 这一幕,随在后边渔阳官员齐齐看怔了眼。 直至福有时唤了声,“郡守大人。”郡守才反应了过来,赶紧上前带路。 进了屋,鲜于枢先将苏浣安置在软榻上。亲自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上,“你且漱漱口。”又问,“想吃什么?” 苏浣扫了眼在门口看呆了的郡守,脸上微微发烫,手推他的肩膀,“你不用管我,先去应酬吧。” 鲜于枢握住她的手,一脸忧心的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烫,”又叫福有时,“传医正来,给浣儿先诊个脉。” 适才苏浣打了个寒噤,他生怕会凉着了。 福有时应声而去,苏浣拦都来不及,瞪着鲜于枢轻嗔,“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你也不让人好生歇息。我都好多了,何必又麻烦人。” 在门口侯着的郡守,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骗了。眼前这男人就是传说中手段毒辣,喜怒难定的魏王? 为啥自己看着,倒像是个惧内之徒。 一时医正来了,待要行礼,鲜于枢阻道,“免了免了。”又自己拿了个小迎枕给苏浣垫在腕底,然后才坐到一边,给医正让出位置。 苏浣是晕车,这个时代又没有晕车药。 莫说医正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办法。所以,医正也只有说些开郁疏气的话。 连日来,这些话鲜于枢听得不少,听医正仍是老一套,脸色不免就沉了下来。 能做到医正的位置,除了医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练得纯熟,“下官看姑娘的面色较先前已好了许多,只怕胃口不开,用几个蜜山楂,健脾开胃,晚上再用些清淡滋补之物,休息一二日,想来就大好了。” 听见“大好”两个字,鲜于枢拧紧成结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挥退了医正,接了苏浣递来的茶盅子,坐到她身后,温热的指腹,一下下地替她揉摁太阳穴,力道适中,“头还疼么?” 福有时、曹又生二人识趣的退下,至门边见郡守还呆呆地看着。福有时提醒道,“大人,殿下还未用晚膳呢。” 郡守茫茫然地看着福有时,呆滞了会,才省回神来,答应着一溜烟的跑开。福有时隐隐的,能听见他吩咐人准备膳食。 064、苏浣,你不亏心么? 渔阳郡守的老家在闽越之地,打听得苏浣晕车,特配了一付解秽丸来。说是越地老船夫的随身药,含一上丸,保管神清气爽。 也许是苏浣晕车晕习惯了,也许药起了作用。 总之,剩下的路程,苏浣确实没在晕车了。 渔阳郡守年过四旬,终于因一付药发迹。往后十年间,从郡守一路升至正二品的参知政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在他只能跪在城门口,目送魏王车驾远去。 秋弥大典,是太祖高皇帝所立。 一则演练武事,二来怀柔莫赫。 先帝时,因种种原因未曾举行秋弥。 此番是新君登基后第一次秋弥大典,自上而下皆郑重其事。 工部官员早在三个月前,就赶至围场,搭起了连绵数十里的御营行围。 鲜于枢的大帐虽不是金顶,却大得出奇,俨然一座小型的宫殿。内里不仅设了书房,还有浴室、茶房。 苏浣的小卧室设在鲜于枢寝帐的右侧,以一道毡帘作隔,摆设与她在行宫所居的耳房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窗前书案上摆着一大束狗尾巴草。 “我原怕时间太赶,他们布置不到妥当。现下看来还是不错的。”鲜于枢牵着苏浣的手,笑问,“你觉着呢?” 鲜于枢体贴入微,苏浣不是不感激。 可在她的认知里,感激并不等于感情。不是谁对她好,她便要以身相许的。更何况鲜于枢的好,压根不容人拒绝。 没有办法拒绝善意,还能算是善意么。 就像之前晕车,她压根不想上他的王撵,可他却不由分说的强抱了自己上车。 旁人看着眼红,可是自己却是无可奈何。 感觉到苏浣想抽出手,鲜于枢眸的笑脸微不可见的僵了一下,握紧苏浣的手,不让她逃离。 “这里好是好,只是……”苏浣眸光转向就在旁边的鲜于枢的寝帐,“不太合适吧。不然,我还是和又生一起,住在旁边的小帐就好了。” 无论自己怎么讨好,她总带着几分戒慎。 每当这个时候,鲜于枢都会生出浓浓无力感,他甚至怀疑,这一世怕都不能得到她的心。 就算得不到她的心,可这一生,她的人是注定要陪在自己身边的。 想到这里,鲜于枢忽地长臂一收,苏浣被他紧紧的圈在怀中,霸道而带着破坏欲的吻,急切的掠夺着她的恬静的气息,恨不能把她整个都吞进肚子里,直至嘴边尝到咸咸的涩味。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苏浣的眼泪,尤其这默然而下的泪。 “浣儿,我,”鲜于枢放开了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打我骂我都成,就是别哭啊……” 苏浣转脸不理他,“先前你问我,在我眼里,你算什么?现下,换我问你,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也许,有些女子喜欢霸道的男子,认为强壮有力,是终身的依靠。 可这样蛮不讲理的强吻,对苏浣来说,是羞辱。 而她,也不想被一个男人当做宠物般宠爱。 她要的,不仅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还要丈夫的尊重与认同。她心目中的良配,是可以全身心的信任,生死相托。 就如诗中所言——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而这些,对于鲜于枢来说,实在太强求了。 因此,他苦笑着回道,“浣儿,你问这样的话,不觉得亏心么。我都恨不能把心捧出来给你看……” 他话未说完,慎蒙过来相请——陛下金帐那边的酒宴已经开始了。 065、见好就收,说的容易! 连日来,鲜于枢忙于会见莫赫诸王公,酒宴行围不断,可以说是起早贪黑。 至于苏浣,第一次到草原,被它壮阔又不失柔美的景色所深深折服。 而这一切,全是沾了鲜于枢的光。 所谓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 自己占了人家偌大的好处,再摆出一付不屑领受的模样么? 尽管,苏浣仍觉着被他桎梏,面上却再没有露出那日疏离的神色。 其次,鲜于枢心里有愧,这些日子也刻意的与苏浣保持着距离——当然,他的保持距离,是指不再有过于亲腻的举止。 两个人都很有默契的忽略那日不愉快,当做没有发生一样。 这日,鲜于枢兴冲冲地送来一套雪青色的莫赫女袍,“浣儿,换上衣服,咱们骑马去。” “骑马?”苏浣正在晨妆,睁大了眼睛,从镜子看向鲜于枢,“可我不会呀。” “你不会,我带你。前日行围时发现个草甸子,且紧临着大苍江不算,还正对着巴龙雪山,放眼看去,碧空如水,雪龙腾空。咱们可以钓鱼来烤着吃。” 苏浣换好了衣服出来,笑问,“要是钓不着,怎么办?” “我让福有时备了一条大羊腿,不怕钓不着鱼。”鲜于枢退后一步,含笑的眸子在苏浣身上转了两圈,“没想到,我估的尺寸一点不差。”说着,他转了个圈,“瞧我这身袍子怎么样?” 苏浣婉然一笑,“像个莫赫王子的样子。” “姑娘,请吧。”鲜于枢让路道请,苏浣亦欠身还礼,“多谢公子。” 话音未落,二人便都笑了起来。 老实说,鲜于枢有些时候还是很好相处的。 只是,二人的笑容只维持到大帐门外。 守在帐外的沈姮儿,见鲜于枢出来,福身行礼,“莫赫的诸位王妃,已经多次相邀,殿下……” “那些妇人打得什么算盘,你不会不知道吧。”偏在这个时候来扫兴,鲜于枢自然没好脸色给她,“聪明如你,不会不知道本王的心思。还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这事来烦本王,”鲜于枢陡然厉了声色,“沈姮儿,你好大的胆子!” “卑臣知错,”沈姮儿一丝不乱的跪下请罪,“还请殿下责罚。” “那么,你就在这里跪到本王回来为止。” “殿下,”苏浣疾声唤住已经走出三四步远的鲜于枢,“沈尚仪纵是有错,也罪不至此,罚跪还是免吧……”苏浣转头看向沈姮儿,“就让她在帐门前罚站吧。” 苏浣此言一出,沈姮儿惊诧的眸光忍不住地向她投来,在鲜于枢发现之前,又飞快垂下了眼睑。 “罚站?”鲜于枢的眸中满是苏浣清亮的眸光,“那好,就罚站吧,站到本王回来为止。”言毕,扶苏浣上马,一骑绝尘。 慎蒙在路过沈姮儿身侧时,略住了脚步,以耳语的声音劝,“你,见好就收吧。” 言毕,率了十数名铁卫,追上了鲜于枢。 沈姮儿的脊背僵了一僵,嘴角划过一丝又冷又涩的笑——见好就收,说得容易。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岂能止步于此! 066、我,卑微如芥 蓝天白云,温暖的阳光,柔软的草地,清澈的湖水,远处巨龙飞腾般的雪山。 苏浣深深吸了一口气,混着青草清香的微冷的空气,让她弯起了嘴角。 快乐,总在不经意间到来。 鲜于枢站在她身后,被她的快乐感染,冷峻的面容异常的柔和,漆黑的星眸,情深如海,却用微笑掩去,“发什么呆,你不是要钓鱼么。” 苏浣顺着鱼杆看去,鲜于枢解了袍子,像莫赫人一般绑在腰间,下边系着个鱼篓,手里拿一根鱼叉。 肤色古铜,标准的倒三角身材,犹如希腊的雕塑。尤其是没于腰下的人鱼线。 刹时间,苏浣眸光都不知如何安放了。抛开鲜于枢显赫的身份,就他这副皮相,确实是拥有足够的资本骄傲。 看到苏浣羞涩躲闪的眸光,鲜于枢故意挺了挺胸脯,“看看是你钓的多,还是我叉得多。谁输了,就得依对方一件事。”说完不等苏浣答应,他人就冲进了几乎透明的湖水中。 不一时,叉上来一尾鱼,鲜于枢炫耀地冲苏浣挥了挥。阳光下他健壮结实的身材,让人看得挪不开眼,而溅起的水珠,更令苏浣心如鹿撞。 抚着作烧的脸,苏浣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在湖里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自己怎么可能钓的着鱼。还是又生眼睛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弯道,“姐姐,咱们上那儿钓去。” 喂了饵,抛了钩。 曹又生坐在小杌子上,捧着小麦色,有些婴儿肥的腮梆子看着苏浣,一脸的想问又不敢问的苦恼模样。 “有话你就说。” 从营地忍到这里,也真是为难她了。 “姐姐,你即替尚仪求情,就该让殿下饶了她才是,怎么……” “怎么把罚跪改成罚站?”苏浣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替她补完问话。 曹又生点头如捣蒜,“是啊,这情不是白求了么。尚仪不仅不记你的好,心里怕还要怨恨呢。” “你以为她和你一样么。”苏浣失笑,“殿下罚她,不过是罚给莫赫的那些可敦看,即能耳根清静,又不用得罪人。” 一个扎兰部,他可以不放在眼里。 可整个莫赫,总不能都得罪了吧。 其实,也难怪那些可敦,魏王正妃、侧妃的位置都空着,她们怎能不心动呢。 当然,做给莫赫可敦看只是其一。 其二么,应该是沈姮儿真的惹恼了鲜于枢。否则,鲜于枢不会罚的那么重。至于原因,那就难说了,毕竟鲜于枢的性子,让人实在是难以琢磨。 曹又生恍然的点点了头,“所以,尚仪受罚是受定了,至少罚站要比罚跪好许……” 最后那个“多”字还没有出口,曹又生忽地发现鲜于枢就站在身后,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哧溜一下逃得老远去了。 “原以为你什么都不懂,没想到……” “没想到也是个擅揣人心之辈。”忆起上回鲜于枢默然无语,面色冷肃的模样,苏浣的语气不自觉的带了几分疏离。然则,她一回眸,迎上的却是鲜于枢略带苦涩、委屈的神色。 适才欢快悠闲的气氛一扫而空,苏浣自懊恼不该说不该说那样的话,就听鲜于枢道,“为什么你总把我往坏里想?除了最初身份的事,我自问并没有什么瞒你。” 苏浣低垂下头,自己为什么始终对他心怀戒备,这个问题要怎么答——因为你是人中龙凤,而我卑微如芥。 说到底,是不自信,是怯懦。 害怕受伤害,所以死死的守住心,不让自己沉沦其中。 “对不起。”良久的沉默后,苏浣能说的只有这三个字。 067、姐夫,别来无恙? “我只是随口抱怨,你又何必说什么对不起。”出乎意料的,鲜于枢在她身边坐下,笑容温柔,“我只是好奇,你这些心思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平常看着都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活了两辈子,前后岁数加起都四十多的人。 再天真,也不可能连这点小心思都没有。况且,网上不是有句戏言么,说图书馆管理员是最强大的存在。 而她,两辈子都是图书馆管理员。 “能从哪里来,自然是书上看来的。史书上,最不缺的就是勾心斗角。”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碰壁,鲜于枢掌握了一个诀窍。 跟苏浣,不能认真。 或者说,不要和她置气,只要你是一副笑脸,她便不会冷脸以对。 “还真以为你清雅,”鲜于枢嗤声道,“原来成天学这些诡诈之术。” 苏浣横了他一眼,反驳的话还没出口,感觉到手里的鱼杆往下沉去,叫道,“哎呀,有鱼上勾了!” 鲜于枢上前帮忙,结果拉上来一尾小指大小的草鱼。登时“哈哈”大笑,“看来,你是输定了。” 笑声未歇,在四周戒备的铁卫忽地喝问,“什么人?” 鲜于枢倏地绷紧了脸,将苏浣护在身侧。 铁卫已将一名模样甚美的莫赫少妇,揪到了鲜于枢面前。看她的衣饰,应该是莫赫贵族的侧妻,她跟到这里来,总不会也是想勾搭鲜于枢吧。 老实说,那模样儿,不说倾国倾城,却也是弱不经风,我见犹怜的。 尤其是那双似泣非泣的桃花眼,连苏浣都要看醉了。她下意识的看向鲜于枢,依旧是一模冷脸,只是话问得有些奇怪,“你来做什么?” 这意思是……认识的?老相好? 而少妇接下来的话,更令苏浣瞪大了眸子。 “姐夫,多年不见,你一切安好么?” 姐夫?! 那她岂不是刘家小姐,怎么会在这里,还嫁给了莫赫人。不对不对,刘家已被抄家灭族,她应该算是钦犯。 “本王与刘家早已没了瓜葛,你少在此攀认亲戚。” “姐夫不认我,我心里却仍当你是姐夫的。”刘莹语声清脆动听,带着雾气的桃花眸,波光盈盈,闪动着明明白白的担忧,“我来,是给你报个信。三日后的赛马,你千万小心,扎兰部要在会……” “这些事,”鲜于枢盯着她的眸子,审犯人似的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家的是……”刘莹想要道原由,鲜于枢却懒得听她多言,冷嗤一笑,“连你都知道的事,我会不知道么?况且,我几时要一个罪奴来相帮了!” 刘莹哑了声音,垂下头,低低饮泣,“我是怕你有危险,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你……”她语音清婉,含着几分娇羞,漫诉衷肠,连苏浣看着,都觉着心酸。 鲜于枢却只怕惹和苏浣不悦,听她起说越不像,眸光一寒,都不用开口,便有两名铁卫将刘莹硬拽离开。 “姐夫,姐夫,我是说真的,你一定千万要当心啊……”饶是被鲜于枢赶走了,她仍是口口声声的关心。悲泣的声音,久久不散。 “小心使得万年船,她即好心给你报信,你还是小心些的好。”苏浣轻叹着,柔声相劝。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万一呢! “既然浣儿担心,”鲜于枢却莫名的乐呵起来,“慎蒙,你就去查一查。”说着,牵了苏浣的手,“走,咱们烤鱼吃去。是了,你输了,愿赌服输,你可不能不认账。” 前一刻,还是无情修罗,后一瞬,又成了笑容灿烂的大男孩。在他身边越久,苏浣越觉着他变幻多端。 好在,他在自己面前,像男孩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呢?”苏浣微笑着问。 068、泼妇打人 刘莹的消息不尽不实,鲜于枢却不敢大意。特地交待慎蒙在苏浣身边多添加几名暗卫,以防万一。 对此,苏浣毫无所知。一如既往的过她悠闲日子,钓鱼输给鲜于枢,答应给他做个香囊。不想用现成的香料,领了又生出门——虽已入秋,草原上的格桑花却开得鲜艳。 二人在外边玩大半日,时近傍晚,才捧着一大束格桑花说笑回营,路过莫赫人营地的时候,听得不远处有哭喊喝骂声传来。循声看去,只见乌压压一圈人围着。 苏浣不愿惹事,远远的瞥了一眼就走。行了没几步,发觉曹又生没跟上来,停了步子,唤道,“又生,走了。” 曹又生踮着脚好奇的张望,答应着,却有些恋恋不舍。 苏浣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走过去拉了她的胳膊,“有什么好瞧的,快回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从人群中,疯了似的冲出来,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幼童。 可惜跑了没多远,就被四五个膀大腰圆的豪奴追上,马鞭、大棒齐下,半点不留情。 妇人紧紧护着怀中的孩子,哭喊着认错,嘶声告饶。 站在豪仆后边的贵妇,像看畜生一样的看着她们母子,用莫赫语骂道,“给我往死里打。” “姐姐,”曹又生直瞅着那挨打的妇人,讶声道,“这不是李家小姐么?” 苏浣也认出她来了,想狠下心当看见——刘莹现下的身份,好听些是妾,其实就是家奴。而莫赫,一个外人干涉主人处置家奴,是件很失礼的事。 可是,孩子号啕的哭声,如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让她挪不动半步。 “姑娘,姑娘……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显然,刘莹也认出了苏浣,一声紧过一声的呼救,将苏浣的心脏紧揪成了团。 “夫人,”最终,苏浣没有忍住,明知不妥,仍是开口劝道,“纵是她有什么错,孩子还小,还望夫人手下留情。” 贵妇的官话并不是很好,但也能听懂苏浣的意思。鄙屑的眸光在苏浣身上转了转,操着怪腔怪调的官话,“哪里来的南蛮子,敢管我家的事,给我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这也难怪那贵妇,苏浣穿一身素色府绸袍子,头上又没甚饰物,乍眼一看,认作丫头也在常理之中。 眼看着贵妇的马鞭就要挥到那孩子身上,苏浣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夫人,虽说她是你家的奴婢,也分地方教训。这里是御营,你把人打得鬼哭狼嚎的,冲撞了圣驾,罪名可不小。” “你少来吓唬人。”贵妇胳膊一抡,甩开了苏浣,“御营?!小皇帝离着咱们这少说也有一里地远,还惊动圣驾,我倒瞧瞧这贱奴有没有这本事!” “啪”地一声响,贵妇的鞭子不住地抽在刘莹母子两个的背上,脸上,手上。她一边打,一边用莫赫语骂,“叫啊,你叫啊!再叫大声些,看能不能把小皇帝叫来。叫不来,你今天就死在这里!” “够了。”苏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冲上前夺下贵妇手中的马鞭,“你要把他们打死么!” 换作以前,苏浣是不敢出这样的头的。可今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气。 贵妇被苏浣吼得稍稍一愣,旋即回了神,撸着袖子骂,“好你个南蛮子,敢和我动手。不教训你,你不知道我是谁!” 她边说边就扑上来,揪苏浣的头发。 069、我的浣儿,与众不同 苏浣是个连吵架都难得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呆在那里像根木头似的。 好在曹又生见机快,又有气力,斜刺里一冲,就将那贵妇扑倒在地上,嘴里叫,“姐姐,快走。” 贵妇摔了个狗啃泥,一时起不来身,冲家仆大嚷,“都是死人么!还不给我狠狠地打这小南蛮子!” 那些豪奴先时是看呆了——在部落里,自家夫人在部落里是出了名的悍妇,连首领的侧妃都要礼让三分。 这会听得主母呼喝,赶紧上前帮手。 曹又生力气再大,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怎是那些壮汉的对手。眨眼的工夫,她就被贵妇摁在了地上,一气连扇了几个耳刮子。 苏浣急了,什么都顾不得,冲上前,一把拽开贵妇,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贵妇被打懵了,呆呆地看着苏浣,好半晌才回神,怪叫道,“你个南蛮子,敢打我!来啊,把她给我捆了,看我今天揭了她的皮!” “你们谁敢。”苏浣扶起曹又生,凛然喝道,“我乃宫中七品典侍,你们谁敢放肆!” 贵妇不信,“你是宫中女官?我岂不是太后娘娘了。” 苏浣亮出黄铜腰牌,“你看清楚了。” 黄铜为底,上首是皇家特有盘龙纹饰,至于下边的铭文,他们是一个字都不认得。 当然,他们认得那盘龙纹饰就足够了。 贵妇弱了几分气势,却仍是叫嚣,“宫中女官又怎样,我教训自家奴婢也不成么!再说了,我还是朝廷封的三品诰命呢,论理,你见了我也该磕头。” “什么时候起,本王的近侍竟要给一个三品诰命磕头了。” 孤傲冷绝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随着铁卫的脚步,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一个身量颀长,面容冷凝的男子,踱步至苏浣身边,柔声关切,“伤着哪里没有?” 跟着苏浣的暗卫,看着情形不对,飞禀回报。 鲜于枢在人群外已看了好一会了。本来,曹又生挨打时,他就要现身的。 没料到,苏浣竟有动手的胆气。 所以,他才没有出声,想看看苏浣能有什么法子脱身。腰牌亮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在心底赞了声“好” 他的浣儿,果然与众不同。 苏浣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眸光投向仍在地上悲泣的刘莹母子,话还没有出口,鲜于枢就吩咐人带下去治伤,尔后他的星眸看向了贵妇,“南蛮子!没想到,现如今本王还能听到这个称呼。” 贵妇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殿下……” “又生,”鲜于枢冷睨着贵妇,唤了曹又生上前,“她适才打了你几记耳光,你照原样打回去。” “啊?” 曹又生不可置信的抬了眸子。 苏浣劝道,“算了吧,她……” “算了?本王身边的宫人,岂能任人随意打骂,本王颜面何在。” 苏浣知道他这是替自己出气。 可是,看这妇人的身份,不像寻常人。为了自己,他已经得罪了一个厄鲁特,难道还要再添一个不成。 苏浣正不知要如何劝解,一个中年汉子急急赶来,“殿下,贱内无知,还望殿下宽谅一二。” “原来,她是你的妻子啊。”鲜于枢凉凉开口,“只是,她打了本王的人,一句无知,就想遮掩过去么。” “臣,不敢。”中年汉子叩首起身,站到妻子面前,“啪啪啪……”几记耳光,打得妇人嘴角崩裂,鲜血长流。 070、是坑也得跳 大汉每一巴掌扇去,都带起零星的血沫子。 鲜于枢不开口,他就不敢停。 妇人初时还痛呼号啕,渐渐的,连声音都要发不出来了。 苏浣实在是看不过眼,开口道,“算了,别打了。” 大汉不敢就停手,而是看向鲜于枢。 “既然浣儿说别打了,那就别打了吧。”鲜于枢牵了苏浣的手,与她并肩而立。 大汉领着妻子,叩头谢恩。 看着他夫妻二人远去的背影,苏浣问起他们的身份,清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鲜于枢,透露出她的心思——但愿只是寻常官员。 “呼其图,厄鲁特之侄。扎兰部的总马官。”鲜于枢牵着她,且行且说。 苏浣微张着嘴,黯了眸色,叹息,“早知道,我就不管闲事了。”这一下子,可真把扎兰部上下都得罪了,“对了,赛马大会,没出什么事吧?” “刘莹胡说,你还当真了。”鲜于枢轻描淡写的带过,那此阴暗肮脏的事情,没得污了她的耳目,“再则,什么叫管闲事。只要你愿意管,就没闲事这一说。” 尽管鲜于枢说,想管就管。 苏浣仍打定了主意深居简出,她算是明白了个道理——纵是自己远着是非,可处在那么个让人眼红的位置,是非也会找上自己。 可惜她便是不出门,麻烦事仍是找上了门。 这日,苏浣坐在帐内继续画她的地图,听得帐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其间还夹杂着守卫的漫骂。 渐渐的,悲泣声越来越清楚,“苏典侍,苏典侍,……” 又是刘莹! 苏浣头痛的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的搁笔出帐。 刘莹一见着苏浣,手脚并用的爬到她脚下,碰头有声,“苏典侍,救救我的孩子,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 与第一次见她,不过相隔数日,哪里还有当日的娇媚。散乱的鬓发,污秽不堪的衣衫,泛青的小脸,一双桃花肿如核桃,眼圈底的乌青黑的吓人。 “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撵人的话,苏浣实在是说不出口。 “殿下不是着了医女去给你们看伤的么。” “医女是给了些伤药,可自昨日起,阿古达就高热不退,奴婢去请医女,可人家……”刘莹哽咽的不能言语,伏地在上呜呜的哭,“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典侍。” 医女事多,一个奴婢,她们怎么会上心。 况且,孩子怕是感染了伤口,医女纵是去看了,没有药也是枉然。 不论刘莹心底在谋划什么,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当年自己能力不及时,尚且去福利院做义工,现下难道见死不救么? 所以,明知也许是个坑,也只能往下跳了,当下叹了一声,“罢了,我跟你去看看。” 苏浣说着话,刚出了帐门,见沈姮儿领着几名宫人,不知从哪里回来。 苏浣欠身见礼,“卑臣见过尚仪。” “苏典侍免礼。”沈姮儿实实在在的受了一礼,冷艳的眸子向刘莹一瞥,转回苏浣面上,警告她,“殿下不在,典侍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 “卑臣只是去看看那日受伤的孩子。”苏浣垂首敛眉,语气清婉坚定。 071、孩子的病,是人为? 沈姮儿抹得红艳艳的樱唇,露出一抹勾魂的浅笑,“我不过随口一说,典侍要去哪里,岂是我能过问的。” 鲜于枢对苏浣的宠爱,对此,沈姮儿更多的是担心。殿下能抬举自己做尚仪,自然也能抬举她。 没了殿下做靠山,自己这个尚仪就是个空名头。 可是,殿下喜欢谁,却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倘若,能把苏浣留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目送苏浣背影远去,沈姮儿的嘴角抿了一丝浅笑。 看到睡在草棚里,烧得小脸通红,陷入昏迷的孩子。苏浣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孩子何辜,竟要遭这样的罪。 “又生,你去请御医来。” 苏浣伸手探向孩子的脑门,至少早三十九度。那么小的孩子,这样的高烧,随时能要了他的小命。 抱起浑身脏污的孩子,苏浣想都不想地往回走。 刘莹在旁看着,眸底闪过一抹快意,然只须臾间,又变回了求告无门的悲情母亲。 曹又生来请,御医院不敢不差人来,资历老的又不愿来,就谴了个刚进太医院的后生,名唤沈京墨的过来。 沈京墨家中,自曾祖起,便是走方的郎中。父亲指着他读书出人投地,他少年时考中过秀才,可惜也止步于秀才。后来父亲亡故后,家中欠债无数。 无奈之下,弃文从医。 因他有功名在身,投考太医署——只要考中了,每个月有就一贯的月俸,不多,至少可以奉养老母,照料幼妹。省一些,还能挤出几个钱来还债。 他刚做了医士没几个月,在太医院和一个小差役也差不多。 饶是如此,他也没料自己竟会给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叫花看病!心下虽有几分不忿,好在很有职业操守,手一搭到孩子的脉门,脸上便全是认真的神情。 诊了好一会,才叫医女替孩子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他则开了付方子交给苏浣,“病到这一步,也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这付药下去,若明日能退了热,才算稳妥了。” 他这么说,并不是给自己准备退路,而是实情如此。 刘莹听了这话,又哭了起来,口口声声求人“救救孩子!” 沈京墨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道,“你有现在哭的,早做什么去了!医女给的伤药算是不错的,你做娘的,但凡注意些,孩子的伤口绝何至于恶化到这步田地。” 刘莹登时哑了声音,一双泪眼瞪得直直的。 “沈大人的意思是……”苏浣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怒色,“孩子这病,是人为?” “人不人为的,下官不敢枉议。但是,只要大人小心些,绝不至于如此。” 苏浣知道刘莹想借着孩子生事,但她没有想到,竟能如此狠心,连孩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这样的女人,不配做人母亲! “又生,”苏浣怒声令道,“把她给我撵出去,不准她再到营前来一步!” 曹又生还不及答应,刘莹抱了苏浣的腿,哭道,“典侍开恩,阿古达是我的命,我不能没了他呀……” “你不能没了他?!”苏浣拽开刘莹,“你险些害死了他,你知不知道!” “我也是没办法呀,”刘莹伏在地上呜呜细哭,“大人说要把阿古达接到大帐养伤,我除了磕头谢恩还能说什么,哪里想到……” 苏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一时间呆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个洪亮的质问,“我自家的儿子,自家管,何时要外人操心了?” 072、疑窦丛丛 呼其图大步进帐——曹又生的小帐,可没有护军把守。 不过,在看到帐内儿子的模样,他的怒气被震惊所替代,“阿古达怎么了?” 尽管呼其图对这个庶子,并不十分上心——莫赫规矩,奴婢所出的子女,终生为奴。 然则他膝下只得一子,所以庶子死活,呼其图还是在意的。 “他伤口化脓,引起高热。御医已经用了药,也开了方子,但能不能救回来,很难说。” 看呼其图气愤、紧张的模样,苏浣觉着不像是装的。更何况,他也没必要在自己面前装。 再联想到他妻子忿恨的神情,挥鞭子时要人性命的狠劲。 苏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化作了一声轻叹。 她能想到,呼其图又怎么会想不到。 “大人,”刘莹伏在呼其图脚下,痛哭流涕,“奴婢虽是卑贱,可阿古达总是大人的骨血,还求大人怜悯,让他随奴婢回草棚居住……”说到这里,她哽咽到无法言语,只能伏地悲泣,看得人实在心酸。 但这样的情节,苏浣觉得似曾相识,直觉地生一丝不该有疑虑——阿古达的伤,真的是嫡母所为? 苏浣的眸光转向刘莹,她伏在地上哀哀欲绝,俨然是个惊惶失措的母亲。 苏浣摇了摇头,是真是假,自己真的是没本事分辨。 不过,呼其图却信了刘莹,攥紧了铁拳,大蒜似的鼻头里“哼”了一声,切齿道,“你放心,我不会再任由那婆娘胡来。”说着,向苏浣抱拳,“多谢典侍救了小儿,适才是在下莽撞了,还望典侍不要介怀。” 苏浣欠身还礼,“大人言重了。” 呼其图向她略一颔首,吩咐刘莹抱上孩子随他回去。 看着刘莹的背影,苏浣心下的不安越来越浓重。叫住正要告辞的沈京墨,问道,“大人,那孩子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姮儿听着婢女关于苏浣那边的禀报,澄如秋水的眸子闪动着冷盈盈的浅笑——闹吧,闹得不可收拾了,看她苏浣如何了结。 “尚仪,”一名宫婢急步进来,禀道,“兀真可敦来了。” 宫婢禀声未了,便就闯进来一名健壮如牛的莫赫贵妇。 “可敦大安。”沈姮儿匆匆行礼。 “大安?!我的乌尤都要被她丈夫撵出家门了,你倒是说说,我还怎么个安法!” 沈姮儿满眼疑惑地起身,接过宫婢奉来的银茶盅,递到兀真手边,“可敦这话,卑臣不大明白。呼其图大人的家事,与卑臣有什么关系么……” “有什么关系!”兀真拿起茶盅“砰”一下摔在地毯上,褐色的奶茶溅了沈姮儿一裙子,“若不是那个苏什么的女人,在呼其图面前胡说八道,乌尤怎么会被丈夫撵出家门。” “有这样的事!”诧愕、惊骇、无措等情绪,在她莹白如玉的面上逐一闪现,“卑臣实是不知,还望可敦明察。” 莫赫人秉性粗豪,论心机城府怎及得上沈姮儿,她伏身一拜,兀真就信了她。 “既然你不知道,就叫了那女人来,我亲自问她。” 听说沈姮儿相请,苏浣不禁纳闷。 自己顶了傅弋典侍的位置之后,沈姮儿对自己就很冷淡。偶尔碰面,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这会,突然请自己过去…… 疑惑的可不止她,曹又生一对粗眉拧成结,“姐姐,不然咱们推说身子不适吧。有事,让她明朝再说。”明日,鲜于枢就该行围回来了。 “没事的。”苏浣笑了笑,让曹又生取来女官袍服。 073、对质(一) 鲜于枢体谅苏浣喜静,各种酒宴,都没有让她出席。营中的琐事也都是沈姮儿在管。 所以,苏浣是头一回见兀真。 不过,关于这位可敦的传说,苏浣听得不少——出身最古老的乃蛮部,十二岁嫁作人妻。 二十二岁时,丈夫儿子死于战乱,她一个女人独力抚养侄儿、侄女不算,还要照顾幸存的族人。 塔塔尔部能由一个不足百余人的残部,到今天,位列六大部落之一,她功不可没。 对于这样的传奇女性,苏浣是打心眼里佩服。 然则,她周到的礼数看在兀真眼里,却成了心虚的表现。 “你就是苏浣?”兀真细眼一眯,宽阔平板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厌恶二字。 莫赫尚武,不论男女皆是体魄强健,似苏浣这般白嫩柔弱的模样,的确是不招人喜欢。 更何况,兀真不仅是乌尤的婶娘,还是苏迪雅的大姨母。 两件事有凑在一起,兀真对苏浣,可以说是恨得牙根痒。 “你不用跟我装模作样的。我知道你仗着殿下,胡作非为,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只是这一回,可没那么好说话!” 苏浣正要辩解,兀真陡站起身,粗糙的,骨节突出的大手猛地拽住苏浣白腻如玉的手腕,将苏浣像只破布袋子似的,拖行而出! “可敦,你这是做什么,放开我!”苏浣用力的去掰粗大的手指,可她的气力与兀真比,犹如蚍蜉撼树。 沈姮儿也吓了一大跳,苏浣要有个好歹,殿下回来,自己可不好交待。 “可敦,你且先松开苏典侍,有话慢慢说。” 兀真哪里会听她的,大步流星地出了鲜于枢的营帐。 沈姮儿紧追在后头,心下叫苦不迭——殿下不是留了几个铁卫保护苏浣的么,怎么都不现身呢! 她哪里知道,那些铁卫个个是死心眼,在他们看来,女人吵架,可不归他们管。他们只跟在后头,什么时候莫赫人动手了,才算他们的差事。 苏浣被兀真一路拽到她自己的营帐,一进了帐门,十多对眸光“嗖”的一下全看了过来。 连跟在后头的沈姮儿,都不禁哑声音,惊得打了个寒颤。 乌尤一见到苏浣,眸子登时戳出火来,状若癫狂的扑了来,那神情恨不能将苏浣撕成碎片,“好你个南蛮子,我今日豁出性命也要跟你拼了……” 眼瞅着她就要扑到苏浣身上,守在帐外的铁卫都要冲进帐来了,兀真胳膊一伸,挡下了她,呵斥道,“你急什么,先问清楚了。果然是她害你,我便是拼着得罪殿下,也让你处置了她。” 兀真开口,乌尤不敢再胡来,只是咧了嘴哭倒在地,“因为一个奴婢,被丈夫撵出家门,我都成了莫赫的笑话了,我不要活了!” “夫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沈姮儿上前扶起差点满地打滚的乌尤,帐内的妇人也都附和相劝。 乌尤却是哭嚷不止。 “夫人,”苏浣忽地开口,“阿古达住在大帐内的时候,刘莹有没有去过帐内?” 乌尤一双泪眼瞪着苏浣,好半天也没明白她的意思,啐骂道,“我自睡在内帐,外边的事,我怎么知道。” “那帐中没有婢女么?” “婢女自然是有的。怎么,你想怪我没叫婢女照看好那小畜生么,你打听打听,莫赫哪家人的奴婢还有奴婢照顾的……” “你给我闭嘴!”兀真厉声喝住愚蠢莽撞的乌尤,眸光转向苏浣,“你的意思是?” 074、对质(二) 苏浣清婉一笑,“卑臣没什么意思,既然有人在帐内侍侯,传来问问,不就清楚了么。” 然而谁也没料到,那些婢女个个咬定,刘莹没进过帐。 还有几个甚至说是乌尤授意她们,在阿古达身上做些手脚。 “你们胡说,胡说,胡说……”乌尤睁着双血红的眼睛,歇斯底里的大骂,若不是其他妇人拦着,她早扑上前打人了。 “你给我闭嘴!”兀真沉声打断乌尤愤怒而无意义的骂声,“看你这癫样,哪里有半分主母的重要。” “奴婢当着面就敢胡乱说话,如里还当我是主母……”乌尤的呜咽渐没于兀真凌厉的眼神中。 她自家的奴婢,当着她婶娘的面,指证她谋害庶子。 呵呵,沈姮儿眸光轻蔑地向乌尤面上一瞥,心底冷笑不止,看来呼其图是铁了心要打休这个悍妇。 就是不知道,这个主意是呼其图的?或者刘莹的? 还有殿下的坐骑,果真是乃蛮部的意思? 毕竟,他们的首领已经昏聩不堪,大小事情都是可敦做主。 沈姮儿与她有数面之缘,她可是一心想要巴结殿下呢。 苏浣不知道赛马会的事,但是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过来,压根就是呼其图借刘莹之手休掉乌尤! “可敦,”苏浣福身道,“即然此事不与卑臣相干,且又是大人家事,卑臣还是先行告退。” 沈姮儿连声附和——她可不想掺和到这种破事里去。 兀真也明白,此事必是呼其图授意。 夫妻两个的事,何必让外人看笑话——自家侄女什么性子,她自己清楚。 呼其图忍到现在也不容易,但愿他能看在自己这老婆子面上,吓吓乌尤就算了。 当下向苏、沈二人点了点头,“二位慢走。”又向一众贵妇道,“你们也都回吧。” 贵妇们有心里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兀真开了口,便都起身告辞。 苏、沈二人出了营门不远,看见刘莹衣饰鲜丽地跟在呼其图身后行来,留意到她二人的注视,向她二人温柔一笑。 得意,骄傲,甚至带着一丝炫耀轻鄙,好像在说——你就是我手里随意摆弄的一颗棋子。 “这回,你可实打实的给人拿着当枪使了。”沈姮儿的语气带着嘲讽与暗喜,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苏浣那一付温柔善良的模样。想必她的人生,从未有过坎坷艰难,所以才很傻很天真的把人都当作好人。 这一次,可真是打脸了。 迎着沈姮儿冷蔑的眸光,苏浣语音平淡的犹如春日的微风,“不论如何,我救了一个孩子。” 沈姮儿忍不住鄙笑出声,“一个连父母都不在意的小畜生罢了。” 苏浣笑容不变,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后来的事情,苏浣不大清楚,她只知道呼其图坚持休妻,最不济也要乌尤搬回塔塔尔部。 因为一个女奴、一个庶子,就要休妻。 莫赫的男人没有出声,可是莫赫的女人却坐不住了。谁家还没有几个暖床女奴,几个碍眼的庶子。 他们向来就是女主人的出气筒,倘若,呼其图可以以此为由休了乌尤。 也许,自己就是下一个。 此风,断不可涨! 075、本王一定让你们付出代价 在兀真的带领下,莫赫的女人在鲜于枢的大帐前跪成一片,放言:呼其图若不改口,她们便不起身! 进了八月的草原,天气说冷就冷了起来。几阵朔风吹过,竟飘起了雪子。 眼看着,天色将晚。 鲜于枢终于唤了兀真进帐,“可敦这是威胁本王么?” “臣妇不敢。” 尽管在鲜于枢面前,兀真依旧不卑不亢,“只是想请殿下主持公道。为了一介庶子休妻,这在莫赫是前所未有。” “前所未有,不妨以此为始。”鲜于枢语带笑谑。 “殿下,”兀真漆黑乌亮的眸子直视鲜于枢的笑脸,“是想看莫赫乱么?” 几日未见苏浣,鲜于枢只想甜甜蜜蜜的过二人的小日子——他还给苏浣带回来一只小松鼠,她一定会喜欢的。 结果,一帮女人堵门不算,苏浣还不在。 他心里登时就有些不痛快了,再清楚了事情始末,更添了怒气——呼其图、刘莹两个,竟敢利用苏浣的善良。 因着这个原故,他才召了兀真入帐。 不过,这老婆子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难道因着浣儿的原故,自己比原先温情了些,这些人就不将自己放在了眼里。 趁着自己不在,欺负浣儿。 就连这个老婆子也敢与自己叫板,真以为自己是个玩意么儿! “乱?”鲜于枢嗤声一笑,眸色如冰,“一个泼妇,就能让莫赫****,看来厄鲁特六部首领的位置是该换人做了。” 兀真能将塔塔尔部支撑起来,能力是有的。再加上她的出身,以及妹夫厄鲁特被朝廷封为亲王,整个莫赫对她无不礼敬有加。 自信与自负之间,往往一线之隔。 而兀真,显然是自信过了头——她太把莫赫当回事。也太不把鲜于枢放在眼里了。 毕竟,关于鲜于枢的种种传说,她只是耳闻,而宠幸苏浣的事,她却是亲眼见了的。 一个“首领”,竟将个侍婢视若心肝。 在她心里,对鲜于枢的确存着小觑之意。 现下,一言不和,他竟要厄鲁特大首领的位置。 兀真又惊又怒,“厄鲁特未曾有错,殿下岂能轻言废易!” “不曾有错?!”鲜于枢冷哼一声,将当日在上京厄鲁特驾前亮刃的事情翻了出来,“这一宗还就算了。其侄呼其图,为一介女奴闹出此等事来,治他个治家不严之罪,总不冤枉吧。连家都管不好,本王怎么敢将偌大的莫赫交给他!” 兀真听得浑身乱颤,正待要说什么,身后响起个冷肃的声音,“殿下,厄鲁特王爷来了。” “让他进来。”冷冽的眸光从兀真身上瞥开,厄鲁特已绑了呼其图进帐,伏在案下,“老臣疏于管教,惊扰了殿下……” “怎么,又要来那句请殿下见谅么?”鲜于枢好似笑谑的语气,挟着令人胆寒的怒气,令得厄鲁持哑了声音,惨白着面色,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不同于兀真,每隔三年便会至京城朝贺,魏王的手段,他除了耳闻,还有眼见。远的不说,就说太后,一句凤体违合,到了上京,也不能来台什。 这一回,侄儿想利用苏浣踢走乌尤,正是犯了他的大忌。 厄鲁特越想,越是胆寒。 “从上京到台什,你自己算算,本王宽谅你多少回了。然则,你非但不感激,甚至变本加利。连本王身边的人,都敢欺骗利用。”说到后来,鲜于枢的声音近乎切齿,别的他都可以不计较。 但是,他们竟敢利用浣儿的善良,那么,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076、你当我是傻子么? 鲜于枢回来的消息,苏浣是从刘莹嘴里知道的。 彼时,苏浣正在扎兰部的一座小帐内给阿古达喂药,所有人闹的不可开交,却没有一个,关心这个孩子是不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了。 刘莹本以为,丈夫要休妻,休的还是个人尽皆知的悍妇、恶妇,而她的娘家乃蛮部,又在赛马会上设计谋害摄政王。 自己如此步步为营,休妻之事,必会水到渠成。 哪能料到,事情竟闹到这步田地。 如今,呼其图已被厄鲁特绑了去,只有苏浣是自己的一线生机。她哭得梨花带雨,悲诉着自己凄惨的身世,万般的无奈,还有呼其图的威胁,希望这些眼泪与悲惨能哄过,一直在照顾她儿子的女人。 苏浣搁下药碗,安顿好孩子。平淡眸光看向刘莹,静静的问了一句,“你当我是傻子么?” 刘莹的哭声噎在喉咙底,小脸微仰,泪盈盈的眸子,我见犹怜。 这时,福有时跟前的一名小内侍,气喘吁吁的进帐,“典侍,可算寻着你了。总管请您赶紧回去,殿下回来了。” 苏浣答应着出门,刘莹却抱着她的双脚苦苦哀求,“只要典侍一句话,殿下必会饶了奴婢……还求典侍看在阿古达的面上,救奴婢一命。” 苏浣回过头,看向床榻眸光怜悯,又看了看自己脚下的刘莹,肌肤如玉,双颊如染,沉默了一会,说,“你且我来吧。” 刘莹如闻梵音,抹了泪,飞快地追上苏浣的脚步。 苏浣进帐的时候,鲜于枢那句,“连本王身边的人,都敢欺骗利用。”话音刚落。一抬眸见苏浣回来了,立马凑到她身边,苏浣连行礼的工夫都没有。 鲜于枢已经替她解了斗蓬,又握了她冰冷手,吩咐福有时拿手炉、倒茶。 “我不冷。”苏浣抽回了手。 鲜于枢旁若无人,苏浣却受不住诸人的打量。尤其是兀真,她看自己的眸光,就像在看一个倡妓。 顺着苏浣的眸光,鲜于枢也注意到兀真眸光。 不过一个老寡妇,当着自己的面,就敢小看了苏浣。他们未免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鲜于枢敛了眉眼间的温柔,俊容凝霜,“你这是什么眸色?” 兀真毫无畏色,“中原人有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怪道呼其图会为了个女奴就要休妻,原来根子是在殿下身上。” “兀真,你别以为本王不敢办你!”他沉声开口,毫不客气。 “办我?”兀真冷笑,“不知殿下要给老身安什么样的罪名?” “可敦,你少说两句吧!”这么个天,厄鲁特急出一脑门子的汗,自己这个大姨姐,真是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连太后,他都能下手。 何况区区一个可敦,惹他动了大怒,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好果子。 “罪名……”鲜于枢冷嗤着话还没出口,苏浣忽地道,“可敦且先回去吧。卑臣保证,呼其图大人绝不会休了夫人的。” 保证?! 一介宫人,也配许诺。 兀真嗤笑了声,还不及开口,福有时接着鲜于枢丢来的眼色,冰冷而有礼地向兀真道,“可敦请吧。” 兀真直嚷说不走,却又哪里由得她。两名铁卫一边一个,架着她的胳膊,硬拽着出了大帐。 079、若水三千,但取一瓢 “打发了啰嗦的老婆子,现在说说正紧事吧。鲜于枢与苏浣并肩坐下,语气飘忽难定。 “殿下放心,呼其图绝不会休妻的……”厄鲁特忙不迭的保证,然他才说了一半,鲜于枢冷声打断,“厄鲁特你这是跟本王装糊涂么?” 叔侄两个略是一愣,便即回神。 呼其图倒有担当,当下碰头有声,“罪臣知错,请殿下责罪。只是乌尤……罪臣绝不能再留。” “呼其图!”厄鲁物又急又怒,若不是在鲜于枢面前,他真恨不能将这个倔侄儿狠狠打一顿! “卑臣可以问大人一句么?”不等呼其图回答,苏浣就接着问道,“阿古达的伤,到底是不是大人授意?” 与自己被利用相比,她更介意孩子的病怎么染上的。 “此事典侍不是知道的么,全是那恶妇所为!” “是么。”苏浣从鲜于枢掌中抽出手,缓立起身,指着伏在角落里的刘莹,声间清冷,“可她说,这一切都是大人的主意。为了休妻,构害乃蛮,为了休妻,置亲儿生死不顾!” 说到后来,苏浣激动得不能自已。 她不明白,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那终究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角落中的刘莹一直留心帐内的情形,听了苏浣的话,手脚并用的爬出来,“殿下,奴婢真的是受他胁迫,被逼无奈。” 呼其图怒目圆睁,死死盯着伏在地上的那抹纤弱身影,忽地放声笑了起来,“呼其图啊呼其图,亏你自负聪明,竟听信这么个贱婢的话,动念休妻。” “殿下,婢子一介奴婢,连生死都不能掌握,能做什么事。一切,还不都听他们安排。”刘莹急急打断呼其图的话,含泪叩首,抬起头,一张小脸满是泪痕,晶莹剔透,又全是凄楚难言的神情,“这些年,日子再难挨,我都咬牙忍下,为只为再见姐夫一面……” 这个女人,算不上倾国绝色,却将自己八姿色演绎到了十分。楚楚可怜又情真意切,苏浣忍不住向鲜于枢看去。 正好,鲜于枢也向她看来,感觉到她眸中的探察,鲜于枢立时就明白了深意——她是怕自己惑于刘莹的娇柔。 真是个傻丫头,难道自己表达的还不明白么,弱水三千,但取一瓢。 “你呀,人家做父母的都不在意,你操的什么心。” “阿古达只是个孩子,才只三岁……”一提起高热不退的阿古达,苏浣忍不住哽咽了声音。 “好了好了。”只是一句哽咽,鲜于枢便心疼得微蹙了剑眉,趋身近前,柔声轻哄,“你那么在乎那孩子,让御医给他好生看伤就是了。” “至于你。”鲜于枢转身看向刘莹,冷俊的面容一片肃杀,“来啊,拉出去,绑到大营外的纛杆上,水米皆不准给。” 刘莹猝然抬头,呆怔地看着鲜于枢。直至铁卫将她拖至门口,她才回了神,哭嚷着姐夫,殿下的乱叫。声音凄历绝望,响彻云宵。 “还有你。”鲜于枢刀刃一样的眸光,落在呼其图身上,“即日起罢职免爵,贬为庶人。” 厄鲁特大惊,“殿下,开恩。” 他只有这么个侄儿,将来还指望着他承继王位,如此一来,扎兰部岂不是后继无人。 “没有要了他的命,已是本王手下容情。厄鲁特,本王劝你,见好就收。” 鲜于枢语气阴冷的如同地狱刮来的冷风,厄鲁特不敢再多说什么,带着侄儿磕头谢恩,退出了帐去。 080,这是摄政王? 为了照顾阿古达,苏浣早出晚归,而且每晚回来都累得不想说话,倒头就睡。 难为鲜于枢等了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人就睡着了。 这日一早,鲜于枢一起来,苏浣就不在。问了福有时,说是天还没亮就出门了——因为那孩子又发热了。 鲜于枢登时黑了脸,心下酸酸的,昨晚快三更了才回来,今天天没亮就出门。这个女人,要不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小鬼这么上心! 毡帐中,苏浣给阿古达换了方冷帕子,忧心忡忡地看向沈京墨,“沈大人,他这样反反复复的发热,难道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么?” 苏浣轻柔的手,抚着阿古达的黑瘦的小脸,眸中凝起了雾气,那么多天了,阿古达的病没有半点起色。 看着他是渐消瘦的身子,苏浣有很不好的预感——外伤感染,在这个时代很大程度上,只能靠自身的抵抗力。 可是阿古达还小,身体又不算好…… 苏浣仿佛能感觉到,他幼小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苏浣对着孩子的关切,沈京墨一点点全看在眼里。起初觉她是装好人,可这些日子看下来,谁要说苏浣是装好人,沈京墨必第一个冲上去理论。 “苏典侍,”沈京墨思忖良久,开口道,“有一种西夷药叫作安莫仙,具说有起死回生之效……” “那就用啊!”苏浣想也不想地道。 沈京墨的面容上浮起无奈的苦涩,“那种药,我只听说过,连见都没见过。” 苏浣还没反应过来,“御药房里没有么?” “有啊,据说还不少。只是全握在医正手上,而且……”沈京墨眸色黯然的扫过阿古达黑红的小脸,“也不是他这样的小奴隶有资格用的。” 照顾这孩子也有日子了,沈京墨也不想看他无辜枉死。只希望,苏浣能有办法弄到药吧。 过的好一会,苏浣才明白了沈京墨的意思。昂贵稀有的药,不是阿古达能用的。 而自己,也许能求一求鲜于枢。 没有说一个字的废话,苏浣提了裙摆冲出了毡帐,在门口与人撞了个满怀。 “呀!”苏浣轻呼着,肉肉的腰身已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圈住,头顶传来熟悉的轻斥,“你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阿枢,”苏浣拽住他的胳膊,好似溺水的人拽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你能不能让医正给些安莫仙?” 苏浣昨晚上基本就没睡,再加上连日操劳,脸色难免有些发青,尤其是眼底下的乌青,迎着初升的朝阳,份外清楚。 “跟我回去!”鲜于枢拧了剑眉,不由分说,拽了她就走。根本没听清苏浣说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一个草芥似的奴隶,竟让苏浣这般劳心劳力。天底下没有人值得她这样费心照料,哪怕是他自己,都不可以。 “你别闹了。”苏浣抡起粉拳照着鲜于枢的胸口捶下去,“我这会走不开的。” 沈京墨听见鲜于枢的声音,赶出来见礼,正好瞧见这一幕,登时张大了嘴。 知道殿下甚是宠爱这位典侍,但没想到,竟会宠爱到这般田地。而接下来鲜于枢的反应,更是让他惊掉了下巴——这真的传说手段狠辣,冷血无情的魏王殿下么? 081、哪来的小白脸 “我哪有胡闹!我回来这么些天,你自己说,你陪过我多久?还有,你答应我的香囊呢?”鲜于枢手摊在她面前,字字句句,委屈的像个孩子,“你的心思全放在那臭小鬼身上,那我呢?” 鲜于枢紧拽着苏浣不松手,眸光随意一扫。 那些看呆了的人,登作鸟兽散,不能走的,也都个个低头。 沈京墨好容易合拢了嘴,眸中的惊愕却是久久不散。 苏浣觉着一个头两个大,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为什么越来越像不讲理的孩子。 “你怎么跟阿古达比,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病的厉害又没有父母……” “我不说了,让御医来给他看病么。”鲜于枢说着,叫福有时,“给他找个御医来,就说我的话,看不好,就给本王滚出太医署。” 撂下话,拽着人就要走。 却被个不识时务的挡了路,“殿下,” “做什么!”鲜于枢语气很是不耐,沈京墨抖了两抖,硬着头皮,“那孩子高热反复,臣想用西夷药……” 哪里来的小白脸? 鲜于枢冷冷的星眸在他身扫了个来回,斯文秀气,温文尔雅,倒是苏浣喜欢的类型,鲜于枢眸光不善地问,“这些日子都是你给那小鬼看病的?” 沈京墨愣了下,“正是臣……” 他话未说完,就被鲜于枢打断,“福有时,告诉太医署,免了他的官职,撵回京去!” 沈京墨抬了头,“啊?!” 福有时也疑惑,“殿下……” “你做什么呀!”苏浣气急了,捶着他的胸口,“你知不知道,整个太医署,只有他肯给阿古达看病。” “我看他,不是看病是看人吧。”鲜于枢星眸微眯,“我说呢,那么点小伤,怎么总也看不好。” 这个家伙,鲜于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想到苏浣与他相处了那些日子,火气腾腾的往上蹿。 “鲜于枢!”苏浣气得口不择言,“你满脑子胡想什么呢。阿古达的病不好,是因为没有药。” “你少替他说话,御药房什么药没有。” 他两个吵得忘我,身旁的一干人等,个个看直了眼睛——天啊,刚才苏典侍,竟敢直呼殿下名讳! “我不是和你说了么,要一种叫安莫仙的西夷药,你没听见么!” 苏浣无力地道,可渐渐的,感觉有些不大对。 眸子左右转了转,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不要思议。 这都怪鲜于枢,这些日子他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无赖,越来越没有规矩,以至于自己渐渐的忘了他的身份。 经过这么些日子,苏浣终于渐渐的又回到清閟阁时的状态,会生气,会教训人。 现在,还会真呼其名了。 鲜于枢都要忘了,当初她被自己气得直呼“魏枢”时的模样了。 “你这样的脸色,我还能听见什么。”鲜于枢包住苏浣小小的拳头,旁若无人的说着甜言蜜语,苏浣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 “安莫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药。福有时,去太医署传本王的话,什么药都由他用。不过……” 福有时怔愣着还未及应声,鲜于枢又看着沈京墨,道,“再治不好,可就不是免职而已了。” “臣,”沈京墨伏地敛眸,“必当竭尽所能。” 鲜于枢瞅着她的头顶,从鼻子里“哼”了声,拽了苏浣就走。苏浣挣扎道,“阿枢,你至少让我看着孩子退热啊……” 鲜于枢烦不胜烦,“福有时,在营中给那小子安排个帐篷。” “啊?!”福有时先是一愣,旋即应道,“奴婢知道了。” 082、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么? 鲜于枢献宝似的将松鼠捧到苏浣面前,苏浣真的是哭笑不得。 手心大小的松鼠,背上有五条黑油油的条纹,关在一尺见方的木笼子里,团在角落,一见人靠近就吓得“吱吱”乱叫,好不可怜。 唉…… 苏浣忍不住在心底轻叹,看它的模样并不像受伤,应该不是拣的,那么就是鲜于枢特地抓来讨好自己的了。 尽管,苏浣将无奈都掩在眸底。 鲜于枢仍是看出她的异样,语气不悦,“你不喜欢?” 这个女人让人挫败的本事真的无人能及,他知道她喜欢照料动物,尤其像这种小毛团似的东西。 所以在松林间看到小家伙的那一瞬,他便想着要逮回来送苏浣。这一路,他小心照料,生怕有个闪失,不能将小东西送到她手上。 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没想到连个笑容都没有。 也许是两个人相处的太过随便,也许是鲜于枢在她面前总一付无赖的模样。以至于,苏浣偶尔会忘了他的身份,譬如现下…… 直至鲜于枢语气沉郁的发问,苏浣才给了他一抹极浅的笑容,“没有,我只在想,这小家伙要怎么养活。” “我以为你不喜欢。”鲜于枢凑到她面前,阴沉的语气喷在苏浣面上,带着质问的意思。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是,喜欢并不表示要把它们关起来,她更希望它能在林间穿梭跳跃,为过冬而忙碌的存粮。 这样的念头,莫说鲜于枢,就是曾经的那个世界,也有很多人不明白。 苏浣看着小松鼠,笑意终于到了眸底,却难掩那一丝涩意。 她的微笑飘忽而浅淡,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起来。 明明近在咫尺,鲜于枢却觉得远隔天涯。 长臂一展,将人圈进怀中,收紧了双臂,馨香柔软的身子紧贴着自己胸口,鲜于枢贪婪地吸着她的气息,惟有如此,他才能稍稍心安。 “浣儿,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行。” “我知道。”苏浣柔笑着答应,回过头与他四目交缠,“谢谢你,这么记挂着我。” 尽管,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可鲜于枢的心意却是真真切切的。 明净的眸光,柔婉的笑意。 鲜于枢看得心尖发烫,忍不住颤声问道,“我可以亲一亲你么?” 好容易浣儿才不排斥自己的亲近,鲜于枢不想因一时的情难自禁吓跑了她。 这个男人,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良配,甚至是自己一心想要远离的那一类人。 可这数月来,他的温存体贴,他的回护照顾,他的小心翼翼,苏浣又怎会一点感动都没有。 她只是还看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感动还感情。 面对他如此热烈的情感,即便苏浣死死的扼制住自己逃离的念头,可她躲闪的眸光却泄露了她的所思所想。 鲜于发烫的眸子,渐渐暗淡。松开圈在她腰间的手,声音涩哑,“当我没问过吧。” 他知道,可以借着笑话将带事情带过,可是他真的笑不出来!现下,他只想远远的逃开,不愿苏浣见到他的狼狈。却在走到帐门边时,听苏浣问道,“阿枢,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么?” 鲜于枢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她。 083、那么多第一次,都是你 苏浣缓步挨近鲜于枢,低着头,伸手握住他的大掌,试着解释,“我是一个很慢热,反应很慢的人,我希望你能给我些时间。” 看着苏浣清盈盈的眸子,鲜于枢心头一阵阵发苦,他想应“好”可到底欺不过自己,声音沙哑,“你这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讨你开心了。就比如说那只松鼠,你那么喜欢动物,我特地抓了它送你。可你呢,连个笑脸都给的那么艰难。你不是不喜欢,只是与我有关的,你才不喜欢的。” 苏浣瞪大了眼眸,她完全没料到鲜于枢竟是么想的。也许,自己真的过份了。 那么意气风发的男子,竟然因着自己的拒绝,涩红了眼圈。 “对不起,”苏浣歉声道。 “我不要听对不起!”鲜于枢粗声打断,然而所有火气,在看到苏浣爱水盈盈的眸子后,化作了一声涩笑,即便心灰意冷,自己仍是对她说不出一句重话。 他惟有挣开苏浣的手,转身冲出了大帐。 除了逃,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鲜于枢!”苏浣追了出来,大叫,“你站住!”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得帐外的守卫、内侍纷纷侧目,在看清楚情形后。能离开的,赶紧就退远了。可怜的那些不能离开,只能将头埋进脖颈间,听而不见,视而不闻。 鲜于枢不理苏浣的叫唤,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随着一声鞭响,去势如电! “鲜于枢,鲜于枢,鲜于……”苏浣追在他身后,大叫不止。突然间,不知被什么绊倒“砰”一下摔了个五体投地,最后那个“枢”字,也没来得及出口。 这一下摔得极重,苏浣倒在地上,一时间竟是起不来身。 “这样趴在地上,你也不嫌丢人的么!” 一只因常年习武,在掌心磨出厚茧的大手伸到她面前,叹息的语声带着深深的无奈与妥协。 是啊,和她置什么么气,最终认输的只能是自己。 莫说别的,只是听她摔倒,自己就乖乖的转了回来。 苏浣搭着他的手,揉着膝盖慢慢的站起来,低唤了声,“鲜于,” 一直以来,鲜于枢都要自己唤“阿枢。”可她总是觉着这个称呼太过造作——就好像故意在人前显得二人很亲近似的。反倒是适才无意间的称呼,让她觉着很妥贴,即有亲腻,又不至于太过。 “以后私底下,我可以这么唤你么?” 亮晶晶的眸子,有些讨好的看着鲜于枢。 “你刚才不是直呼本王名姓么,还说什么私底下。”鲜于枢故意道。 “我,”苏浣心虚的左右看了看,发现已然出了营门,因追赶而红艳的脸颊,凭添了几分娇羞,“我刚才是太着急了。”说着,忽仰起了头,急切的解释,“我知道你不想听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对不起。” 听她说颠来倒去就那三个字,鲜于枢又沉下了脸,刚想甩开苏浣的手,又听她说,“你送我东西,我心里真的很感激。只是,”苏浣犹疑了会,继续道,“我喜欢那些小动物,不代表要把它们关起来。我……” 苏浣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鲜于枢冷着声音替她接下去,“所以,你觉着被我关在了笼子里?” 苏浣先是震愕,渐渐轻柔的笑从嘴角漫开,抬起二人握着的手,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相交,“第一牵手是你,第一亲吻是你,第一次拥抱是你,第一次吵架是你……那么多第一次都是你。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对我那么好,我不想以报恩感激的心留下。我希望,只是单纯的想留在你身边。所以,给我些时间好么?” 一直以来,自己拒绝的都是他的身份。可仔细想想,自己真的一点都没有动心么? 一次次的退缩,拒绝,无非是怕受伤害。那么伤了他,就不是伤害么? 或许自己应该勇敢些,尝试着接受,不论结果是好是坏。 084、再大也只是个笼子 午后无事,阳光晴好。 苏浣在帐外铺了张大毡垫子,聚精会神的与针线奋斗——她的针线活缝缝补补还可以,绣花就有些为难了。本来是打算绣几个字就好,偏偏鲜于枢非要她绣花。 “姐姐,你快瞧啊,这小家伙会从手上接东西吃了!” 苏浣抬头看去,曹又生抱着阿古达,隔着栅栏给小东西喂食。它坐在小秋千上,抱着个榉实啃得忘我。 “这小东西倒真不怕人啊。”苏浣放了针线,走到笼子边,拿了几枚瓜子在手上。小家伙将刚剥开的榉实塞到嘴里,从秋千上跃了过来,抢了苏浣手上的瓜子,又坐回了秋千。 看它这么快就熟悉了人类,苏浣有些悲喜难辩。 野外的生活,自由自在,却永远奔波劳碌。 笼子虽小,却可以无忧无虑。 “这么个笼子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苏浣的遐想,回头看去,那罗延笑盈盈的走来,打量着一人来高,三尺见方的竹笼子。 里边上中下三层——底下一层是个屉子,能抽出来清理。中间那层放着食盆、水盆,棉制的小窝,各样上边垂下来的吊琐。最上头除了供攀爬用的树枝外,还有个竹编的小轮子。 “既然养了它,就该好好养。” “可惜,笼子再大也只是个笼子而已。” 松鼠被那罗延的手指戳得不耐烦“哧溜”下就从秋千蹿到了枝丫上。 苏浣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竟然有人与有这样的想法。 天堂再好,若不能离开,便是牢笼。 “是啊……”轻叹,“再大也只是个笼子。”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把它送回去。”那罗延的一对深眸钉在她身上,等着她的回答。 “送它回去?!”苏浣微仰了头看向那罗延,眸中忽闪着一抹亮色。 “是啊。”那罗延敛去眸中的深色,随意地道,“中秋大典会在巴什举行,正好要路过那片松林……” 苏浣激动的握住他的胳膊,“你说真的么?” 那罗延笑,“这有什么可骗人的,” “太好了。” 小松鼠在树丫上吃完了东西,又跑回秋千,前肢抱着竹栅栏,黑水晶似的大眼睛,湿露露的看着人,卖萌讨吃。 苏浣的食指,轻轻的摸着小东西的脑袋,“听见没有,你可以回家了。” 那罗延站在她身边,阳光灿烂,二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亲密无间。 鲜于枢从大帐出来,正瞧见这副景像——苏浣明笑颜明亮的与那罗延并肩而立,真是怎么看,怎么觉着刺眼。 “你来做什么?”鲜于枢将苏浣拉到自己的身后,隔断二人的眸光,冷瞅着那罗延,语气阴沉。 那罗延奉上一份蓝皮折页单子,“这是塔塔尔部扈从名册,殿下看看或有增减,臣好通令诸人。” 鲜于枢示意福有时收下,脸色仍是不大好看,冰冷的眸子明明白白的写着“赶紧滚”三个字。 那罗延笑了笑,识趣地告辞。 在营门口正碰上回营的沈姮儿,二人颔首一礼,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着痕迹地互换了眸色。 站在苏浣身旁,和她一起逗松鼠的鲜于枢,眸角余光向他二人一瞥,丝毫不影响他脸上无赖、讨好的笑容。 “若不是我催的紧,这笼子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呢。” 苏浣的话题却仍在那罗延身上打转,“再怎么说,他也是莫赫一部的首领,无缘无故,你又何必给他脸色看。” 085、打情骂俏? 短短月余的工夫,扎兰、乃蛮、塔塔尔,莫赫六大部落,得罪了三个。 秋狝大典的初衷,是怀柔莫赫,可不是开罪莫赫。 苏浣轻叹着,着实替他忧心。 听出苏浣担忧自己,鲜于枢亲了亲她白玉似的手背,深情款款的眸光,几乎要滴出蜜来。 然则,他话还未及出口,沈姮儿到了近前,福身道,“殿下,刘……” 鲜于枢眸色陡然一凛,“不是说了么,这事由你全权负责。” 苏浣心善,他不想那乌糟事脏了她的耳朵,更不想她为了一个贱婢伤心难过。 然而,苏浣仍是听清了那个“刘”字,略黯了眸色,看着在不远处,追着腾球玩的阿古达,声音低低地问,“刘莹死了?” 鲜于枢没有直接回答,握紧她的手,“那种人,不值得你伤心难过。” 苏浣淡淡一笑,是不值得。 可那终究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更何况,还死的那么的惨。就是知道她罪有应得,所以苏浣不曾求情,可现下人死已死了。 “鲜于,”苏浣的眸光紧随着不远处的阿古达,“人死了,什么罪都抵了,你就留她一条全尸吧。” “知道了。”鲜于枢的拇指和食指钳住她的下巴,掰正了她的脸,迫她与自己四目树,“但是你不准难过,不然的话,我就丢了她去问狼!” 不准难过,他还真是霸道,连自己的心情都要掌控。 苏浣笑得浅淡飘忽,突然鲜于枢大掌摊开,恶声恶气地问,“我的香囊呢?你都答应我多久,还没做好么!” 知道他岔开话题,是不想让自己伤怀——这个男人,有时候温柔的让人受不了。可有时候,又喜欢摆出这付恶狠狠的模样来关心人。 也许,他和自己一样,并不擅表达情感吧。 苏浣拿了香囊过来,看着上边绣的花,苦恼地拧起眉头,“这东西,真的能带在身上么?”宝蓝地的缎面上针脚细密,衬着一团杂乱无章的丝线,怎么看怎么怪异。 “不然,”苏浣自己都不能直视,“我再做过一个吧。” “不用了。”鲜于枢劈手夺过,“我看很好,帮我戴上。” 这是苏浣做的第一个香囊,他不想错过。苏浣所有的第一次,都要属于自己。 “可是,”苏浣接了鲜于枢塞来的香囊,取下别在背面的绣花针,“我还没绣完啊。” 沈姮儿就站在旁边,瞅着她手里一团糟的香囊,眉眼间鄙夷怎么都遮不住。何止是看不出绣的什么,简直是一塌糊涂,连初学女红的孩子,也比她强许多。 亏她好意思拿出手,真是让人无语。 而一旁的福有时,则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鲜于枢冷眸一瞪,低首敛眉,不敢再出声了。 鲜于枢拿过香囊,粗蛮的扯断线头,“无所谓了,”打击道,“反正也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喂!”苏浣不依,在他胸口轻捶了一拳,“好歹也是我是费心思做的,你要不要说的那么直接。” 挨了一拳的鲜于枢,笑的吃了蜜似的,一手包住苏浣的粉拳,一手圈住她有些肉肉的腰身,“不管是什么样子,在我看来都是最好的。来,帮我带上。” 福有时看在眼里,心底不住摇头叹息:苏浣真是殿下的一大劫数,被她打了,被她骂了,非但不恼,还乐得不行。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打情骂俏? 福有时不自主的哆嗦了下他那圆滚滚的身子。 086、少年高手 巴什,塞上江南,北疆的一滴泪,草原上的蓝水晶。 不论什么样的美名,都不足以描绘巴什的秀丽。 青石巷道,临水人家。 有那么一瞬间,苏浣以为自己置身江南。 “咱们进去坐坐吧。”发现苏浣的眸光,被一扇乌油门吸引,鲜于枢笑着提意,“你累了乏了,喜欢什么就开口,你知道的,我最不愿与我客套。” 苏浣笑笑,自己只是觉着这家的铺头似曾相识,崇脊简瓦,古朴的匾额旁挂着串红灯笼,姑苏会馆四个古篆随风摇曳。 “你没瞧见么,”苏浣扯住鲜于枢的衣袖,指着灯幌,“这是人家的会馆,怎么好乱闯的。” “几位客倌进来歇歇脚吧。”苏浣话音未落,店伙计满脸堆笑的迎了出来。 苏浣讶了面色,鲜于枢忍着笑,故意问,“你这不是会馆,怎么还招待路人。” “虽说是会馆,哪一项不要钱。此地又不是京城,每年都有举子赴考,乡绅商贾们花了钱,还能搏个好名声。要开下去,自然要谋些进项。” 店伙计一面说,一面迎了诸人进门。 转过青砖雕五福影壁,但见庭院宽畅,石板铺地,两边雕花厢楼,连着一座高十来丈的戏台,坐北朝南。 许是天色尚早,院中无人,戏台上也冷冷清清。 只有东边厢楼上传出丝丝袅袅的唱曲声。苏浣好戏,不由得随了软软的唱腔上楼。 店伙计伸手要拦,鲜于枢冷眸一凝,他即陪笑着让开。 厢楼上,纱橱为壁。隔成若干的临窗雅间。 苏浣刚上楼,便听得里边传来一句极其精致婉转的水磨腔,“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一时间不由得听怔了,以至站在人家门口都不自知。 直至, 一柄泛着寒光的刀刃破帘而来! 苏浣的惊呼尚未出口,人已被鲜于枢护在了身后,下一瞬,侧身避过,同时铁掌擒住刀背,掌运内劲,向外一带。 竟是个面目寻常的青衫少年! “六弟,莫要胡来。”伴着清朗的低斥,行出一名气质清的青年,只是面容上带着隐隐的病色。 “小弟鲁莽,惊了尊驾,真是过意不去。”青年拱手陪礼。 鲜于枢冷着一双星眸,打量着少年,“区区十五、六的年纪,竟有这样身手,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后头那一句,鲜于枢是看着青年说的。 适才那一带,他用了十足的劲。这少年竟还能握刀在手,不说顶尖,却绝对是一流的身手。 而他,陪在这样病弱的青年身边。 想来这男子的家世不简单,江南世族不比莫赫诸部,全凭武力说话。 南虞灭国多年,仍有不少人心怀旧国。 这男子,若是能为自己所用,最好。 若不能…… 鲜于枢幽冷的眸底,杀意涌动。 少年似能感觉到他的恶意,紧握住刀柄,眸光炯炯的戒备,随时准备应战。 “在下韦诚,一介行商而已。”男子笑容和缓,温润如玉。 “我看令弟身手不凡,怎会只是区区商家。”鲜于枢眸光轻闪,下一瞬慎蒙陡然出手,乌黑的刀身直取少年面门。 少年只顾着防鲜于枢,全没料到斜刺里会冲出个人来。好在他反应极快,在刀锋离他只有数寸之时,闪身避过,与此同时冰冷的刀刃劈出。 慎蒙一避一击,二人已从雕花大窗中跃了出去。 087、伏击 “这是做什么!”苏浣惊呼着扑到窗边,院中二人已打得难分难分,回身拽着鲜于枢的胳膊,疾声道,“你快让……”慎蒙二字到了嘴边,她才记起鲜于枢是微服出行,最终换成,“他停下呀!” 鲜于枢笑立窗前,“没事,自出师门,他就没痛快打一架。今朝就当是陪小兄弟松松筋骨了。”他星眸微瞥,“兄台不介意吧。” 这个自称韦诚的男人,一付江南口音。 而江南世族,以宗、陆、阮三家为首。 余者,不过是党附罢了。 这个姓韦的,要么用的是化名,要么…… 江南富庶,国之税赋,十有其三,可大意不得。 “小弟自幼好武,有人陪他过招,那是再好没有的。” 自称韦诚的男子,笑容平和温润,请了鲜于枢、苏浣二人入席,唤店伙计取了两个水晶盅来,亲自斟上酒,“这是在下自酿的葡萄酒,滋味一般,取个野趣罢了。” 苏浣端起水晶盅,先是轻轻一晃,再次嗅其香,最次才品其酒,“其色如蜜,浓香馥郁,味顺柔和,饮之清闲气畅。”苏浣扬起亮盈盈的眸子,“这酒还说滋味一般,那世间,再也没好酒了。” 鲜于枢生于北方,长于北方,性好烈酒。各地进贡来的果子酒,从来都是赏人的。 在他看来,果子酒就是给女人喝的。 苏浣如此盛赞,而且,还是称赞别个男子,他心头的酸味抑不住的往外冒。 “难怪江南文风繁盛,原来,连吃酒也是这般的斯文。不似北方,烈酒炙肉,豪迈痛快。” 他这话几乎是明指,江南男子文弱女气。 “阿枢,你别胡说。” 苏浣低斥的鲜于枢的同时,眸光不住地瞥向那男子,陪着笑脸,“他这人,向来信口开河,韦公子莫放在心上才是。” 韦诚温和一笑,问鲜于枢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魏枢。”鲜于枢饮尽杯中残酒,“不知韦兄做的什么买卖,在这里还有生意。” “家中世代以绸缎、茶叶为业。这巴什城,我也不大常来,不过三五年来转一转。”韦诚显然不愿多说家中之事,轻描淡写的带过,始终漾着温柔笑意的眸光又回到苏浣身上,“我看姑娘,对葡萄酒很在行啊。” “我哪里说得上在行。”苏浣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这都是头一回喝葡萄酒呢。” “是么?然我听姑娘适才说的那句……” 苏浣笑,“那是书上看来的,觉着这酒滋味醇厚,才随口道来。” 韦诚柔和的眸子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姑娘也《梦庵杂录》》?” 苏浣眸子登时亮光闪闪,“韦公子也看?” 韦诚轻笑,“偶尔为之。” 就在这时,“砰”一声脆响,却是鲜于枢手中的水晶盅碎成了碎片,“韦公子,你家这盅子是水晶的,还是琉璃的呀?” 韦诚笑笑不作声,苏浣一面用帕子给他擦手,一面在他耳边轻嗔,“人家好心相请,你这是何必呢……”说着话,忽地现他的虎口裂开了一道口子,不深,却也是皮肉外翻。 苏浣深蹙眉头,用帕子给他裹了伤,韦诚就道,“我屋里有药,” 只是不等他说完,鲜于枢冷声打断,“区区小伤,哪里就要上药了。” 苏浣嗔道,“纵是不上药,也该清洗一下。” “是啊,我这就叫打盆清水来。”韦诚边说,边就吩咐店伙计。 二人一唱一和,听得鲜于枢心头燥意难耐,猛然喝断,“都说了不用了!” 店伙计被他这一声喝得不敢动弹,场面一时僵了起来。鲜于枢索性抱拳告辞,拉着苏浣“蹬蹬”的下楼。 不想,刚到院中,后背便觉有阴风掠过,接紧着“咻”的一只箭,直取鲜于枢后心。 088、以一敌十 鲜于枢一手护着苏浣,另一只手趁侧身之机,抓住了飞来的箭矢,阳光下,箭头闪着绿晶晶的光茫,显然是喂了剧毒。 今日出行是临时起意,会在此小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而对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派出刺客,甚至还备下见血封喉的利箭。 这是有备而来啊。 今年的秋狝大典,还真是精彩纷呈! 鲜于枢嘴角的冷笑还未抿去,又是“咻”的一箭,紧接着第三支、第四支,眨眼的工夫箭来如雨。 鲜于枢身上并无兵刃,仅凭肉掌以内力逼退箭支。 在护着一人的情况下,还能从容应对。 站在窗边的韦诚,笑容如水,眸光温润。 没想到在这北疆偏远之地,竟能遇上这样的高手! 一时箭止,数十名蒙面执刀的刺客从四方跃下,将鲜于枢与苏浣团团围住。 “鲜于。”苏浣伏在鲜于枢的胸前,紧张的拽住他的衣襟,语音发颤。 鲜于枢亲了亲苏浣的鬓角,语声镇定而温暖,“别怕,有我在。”投向刺客的眸光却冷若冰霜,狂傲至极,“一起来吧。” 刺客自不和他客气,挥刀砍来,或攻要害,或取苏浣。 鲜于枢冷冷一笑,劈手夺了柄钢刀,将苏浣护得密不透。刀锋到处,一片鲜红。 强悍的实力,刀刀见血的招数。 逼的那些刺客不敢近身,略一过招,便即退远,换人上前 车轮战? 鲜于枢的嘴角不屑地向上挑起。 刀光闪过,又一名刺客的手筋被挑断了。 钢刀落地的声音,被他的痛呼声、刀刃相交之声所掩盖。 若不是顾虑着怀中的苏浣,砍断就是手,而非手筋了。 那一晚,自己无奈之下,当着苏浣的面,砍下刺客的手臂。苏浣腊白的面色,惊惧的眼眸,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所以,他尽可能的,不在苏浣面前制造太多的血腥。 然而,刀身上喂有巨毒。 被他砍翻的那些刺客,一个接一个的地上抽搐打滚,七窍流血而死,并且死像狰狞。 牵机之毒! 他们竟能拿到皇家禁药。 鲜于枢的眸色,阴的沉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般。 一直在屋项观战的刺客首领,眉头成结。照此下去,待得慎蒙回来,莫说取鲜于枢性命,只怕困都困不住他。 当下,他如鬼魅般落下,在鲜于枢面前虚晃一招,凭着手下的掩护,悄无声息的逼向苏浣那侧。 与此同时,一直游斗纠缠的刺客,皆悍不畏死的涌上前。用自己的命,化解鲜于枢的招数,以便同伴能攻其要害。 满地的尸体,限制了鲜于枢的动作。 而一直伏在他胸口的苏浣,被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实在是受不了。忍不住略抬起头,眸见忽地瞥见一柄绿光萤萤的刀刃向自己砍来。 而执刀人的那双眼睛,沾满了狠毒,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鲜于!”苏浣扑回鲜于枢的怀中,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鲜于枢一惊之下,被一名刺客欺近身前。 他暴喝道,“闭上眼睛!” 力惯于臂,刀刃以不可见的速度劈下,竟将那人活活劈成了两半! 这一幕太过血腥,连那些刺客都看怔了。 刹那间,时间好像静止了,四下一片死寂。 只有鲜于枢手中的钢刀,滴着浓稠的鲜血。 脚下,尸体遍布。 他拥着苏浣,如一尊杀神悍立于世! 089、向前,向前,再向前 最先回神的是刺客首领。 他目眦欲裂,“杀了他,替兄弟们报仇!” 这一声低吼,如霹雳般划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被血染红了眼的刺客,近乎癫狂的扑杀上前。 尤其是那名首领,像条疯狗似的,紧咬着苏浣不放。 每当鲜于枢欲取他性命时,便有一人冲上前,替他送死。 鲜于枢一手一刀,能动动弹的余地尚不到一丈。 所以,当他将于刺客首领掷来的尸身,一砍两断后,对于隐在其后,直逼苏浣的刀刃应该是无招化解的。 然而,这一点鲜于枢在挥刀之前已然料到。 断成两截的尸体落在地身,肠子流了一地。 苏浣被鲜于枢攥着腰带提了起来,他自己挺刀向前,辟开了本要戳进苏浣身子的钢刀。 如此一来,他后门洞开。 无数的柄刀刃齐齐向他劈来! 苏浣看得分明,急得大叫,“鲜于,后面!” 身后刀风呼啸,鲜于枢怎么不知情势力危急。 可他不能转身,因为他不能将苏浣暴露在那人的刀下!他只能踩着尸体,向前,向前,再向前。 纵是甩不掉身后那些蝗虫似的刺客,至少让他们一时不能近身。 刺客首领的身手不如鲜于枢,但他的轻身工夫却已臻化境。 步伐诡异,身形飘忽。 总在三步之外,逃离鲜于枢的攻击。 而鲜于枢身后,已有三两名刺客追到近前。 刺客首领狠毒的眸中,透出阴佞的笑意。 然谁也没有想到,下一瞬,他被一柄钢刀贯胸而过。 却是鲜于枢掷出手中的钢刀!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血窟窿,眸中皆是不可置信。 鲜于枢嘴角闪过一抹冷笑,飞身上前,在他倒地的同时,握住了从他胸口飞出的钢刀。 鲜于枢一身华服,满是血污,已辩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面沉似水,握刀的手没有半点颤抖。 刺客被他索命阎罗的模样震慑住,不敢轻举妄动。 而伏在他怀中的苏浣,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以及他渐渐不稳的呼吸。 她知道,再战下去,鲜于枢怕是凶多吉少。 而所有的问题,都在自己身上,若不是自己想要进城来逛,鲜于枢怎会遇袭。 他若不是要护着自己,早就脱险,怎会被困在此地。 “鲜于,”苏浣伏在他耳边,微仰着头,看着他冷凝的侧脸,“你别管我了,快走吧。” 回应她的,是鲜于枢收紧的铁臂。 生死之际,这个男子仍执意护着自己。 涩意溢满心头,苏浣不知是感动,还是害怕。双手抱紧了鲜于枢的腰身,脸紧贴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与他一同面对眼前的刺客。 单手力战数十人,鲜于枢身上的伤口已多的数不清了。只因他浑身是血才看不出来。至于巨毒,因伤口浅小,他以内力压制才未发作。 可随着激斗,身上伤口渐多,鲜于枢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的。 “怎么,就吓住了么!” 鲜于枢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沫子,钢刀一挺,极力不让刺客看出破绽。 可惜,他能稳住手,稳住身子,稳住声音。 却无法遮住渐渐泛青的唇色。 “他快不行了。”不知是谁嚷了一声,“咱们四周游斗,必能结果他的性命!” 刺客又如蝗虫般蜂拥而上,鲜于枢紧了紧手中的刀,冷笑迎敌。 就在这时,冲在就前头的刺客,头颅突然滚落。 慎蒙手执斩马刀,砍瓜切菜般冲杀而来。 苏浣惊呼着,却长吁了口气,而他身边的鲜于枢,呕出一口乌血,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090、无药可解 鲜于枢伤的几乎不能站立,他这付模样自是不能回营——一则乱了人心,二来也怕心怀叵测之徒,借机生事。 幸得店家看在韦诚的面上,给了他们一间房,韦诚又用银子打发了上门查问的衙役。 慎蒙才能心无旁骛的替鲜于枢运功疗伤。 二人师出同门,内力皆为刚猛雄浑一派。 若只是寻常毒药,不用慎蒙相助,鲜于枢自己就能将毒逼出体外。 可他中的是牵机。 若非他功力深厚,早就毙命了。 如今合二人之力,也只是暂时压制毒性。 毕竟,牵机之毒,无药可解。 暮色四合,紧闭了许久的房门,终于“吱吖”的开了,守在门外的苏浣,连忙迎了上前,关切之下,探手轻抚上鲜于枢的脸颊,眸光忧忡,“阿枢,你怎么样?” 鲜于枢身上的刀伤,都已上了药,又换了韦诚送来的新袍子,不仔细看,还真不知他身中剧毒。 “放心,我没事。” 鲜于枢也许能瞒过旁人。 可苏浣与他相距不过寸余,他眉宇间的青黑之色,泛着淡青色的薄唇,断逃不过苏浣的眼眸。 只是,现下不便多说什么。 苏浣垂下眼眸,不想让韦诚他们看出自己的担忧。 “魏兄,你真的不在此处歇息一晚再走么。” 那一场恶战,韦诚从头看到尾。兵刃上喂的毒药,连他都不知道。 而这个男子,不过用了两个来时辰,竟就能没事人一样的下床了。韦诚对他的身份,更添了份好奇。 “多谢韦兄好意。只是下处离此不远,就不再多叨挠兄台了。” 自己若夜不归营,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再则,借着夜色也好遮掩面上的病色。 当下,鲜于枢拱手一谢,牵着苏浣的手出门。 韦诚笼袖立在门口,看他三人的背影没于夜色。 “小六,你可试出了那人的武功路数?” 少年随立于他身侧,拧着眉头,一脸的烦难之色,“他的招数,我从未见过。” “连你都不知道。”街灯流萤,映在韦诚如玉的面容上,凭添几分血色,宛如一尊玉人。 “那么……”韦诚眸光轻闪,温润的语气不自觉的带了丝黯沉,“你觉不觉着那姑娘,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少年想了想,回答,“与三叔佛堂里供着的那副画像,很有几分相似。” “是么……”韦诚的视线随着三人消失的方向,落得很远,面上一派恍惚。 鲜于枢一回至营中,便传了沈京墨——倒不是他医术如何,更不是视他为心腹。 而是,传他来,最不会惹人起疑。 “殿下身上的刀伤,都无大碍。”将鲜于枢身上的伤口都看了一遍,又重新包扎好,沈京墨蹙眉忧道,“只是,牵机之毒……” 他话未说完,鲜于枢狼一样的眸光“倏”地钉在了他的脸上。慎蒙的斩马刀更是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怎会知道牵机的?” 沈京墨眸中的诧色一闪而过,老老实实的伏地禀道,“臣曾在一本医书上看过,殿下的脉像与书中记载的十分相似,所以……臣才放胆胡猜。” 他没有说的是,用在摄政王身上的毒药,岂会寻常。而牵机,是他知道的,最霸道,最烈性的毒药。 “沈大人,你即知道,那么应该有办法吧。” 一直听他们说牵机,苏浣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沈京墨苦笑,“照书中所载,此毒无药可解。” 091、福祸相依,不离不弃 苏浣口中哆嗦出“什么”两个字,眸中凝泪,怀抱最后一丝希望,看向鲜于枢,他那么有本事,一定有办法的。 “鲜于,你有办法的是么?” 鲜于枢笑牵起她的冰冷的手,避重就轻,“比这危急的情形,我都遇过,不会有事的。”陡然间,他敛了笑容,看着沈京墨,语声沉凝“你若泄露半个字……” 没等鲜于枢说完,沈京墨便道,“臣,今日是来看阿古达的。” “算你识趣。”鲜于枢从鼻子里冷哼了声,用眸色打发了他。 看着沈京墨出了帐门,慎蒙欲言又止“殿下,” 苏浣看在眼中,向鲜于枢说了句,“我去给你弄些吃的。”便即出了帐。 她前脚出了帐门,慎蒙后脚就跪在了地上,“属下护驾不力,请殿下责罚。” 鲜于枢合目靠在石青缎地的大迎枕上,泛青的面上有浓得化不开的倦色。 “那小子的师承来历,你试出来了没有?” 慎蒙略微一怔,答道,“他的招式很杂,可是底子……”慎蒙的稍沉的了语气,“是江南陆家。” “江南陆家。”鲜于枢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榻沿,面上浮起抹森冷肃杀的气息,“没想到,竟还有余孽存世。” “殿下,再有两日便要行围,”慎蒙真真忧心的,想避开苏浣的是这件事,“殿下的伤,不如用替身……” 现下,鲜于枢莫说行围打猎,恐怕在马上多呆一会,都会受不了。 然则,他话未说完,鲜于枢便即打断,“不用了。” 自己可以用替身,苏浣呢? 将苏浣独自留在营中,他不放心。 带苏浣一起走,替身不如不用。 “可是,殿下,”鲜于枢的担心,慎蒙怎会不知,“牵机药不比其它,若不及时用内力排出体外……” “你不用说了。”鲜于枢沉声斥断,“我自有分寸。” 自己可以借口粘着苏浣,与她同坐车中。至于行围,或者可以用替身掩人耳目。 鲜于枢心里还想着可行性,一直在旁,没有开口的福有时,忽地跪了下来,语气激愤,“殿下,此番行围,有十二余日之久。倘若有失,殿下置社稷于何地?难道,殿下真要学前朝昏君,溺于女色,误民亡国么……” “福有时!”鲜于枢怒声暴喝,“你以为本王不会治你的罪么?” 福有时碰头有声,一付死谏的模样,“殿下便是治老奴死罪,老奴也要说,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殿下置生死于不顾,这绝非百姓福,社稷之福!” 为了个苏浣,短短数月,得罪了太后,得罪了莫赫。甚至身中剧毒。现下,更是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鲜于枢五岁起,就由福有时照顾,见他为了个女人,如此大失分寸。福有时的愤满急恼已不是一时了。 今日,鲜于枢重伤回营,苏浣却是毫发未损,福有时再忍不下去。 “鲜于,”苏浣不知几时进了帐,打破了帐中的僵冷的气氛,缓步行至榻旁坐下,旁边戳灯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眉目婉约,“你就听福大叔的吧,求你了。” 苏浣泫然欲泣,鲜于枢恨不能什么都应了她,“那,你随我一齐走。” 最多,找个借口离营。 苏浣微笑着摇头,“不,我要留下来。” 自己在,才能骗过众人。 此番行刺,就连苏浣也发觉了,幕后指使必在营中。所以,绝不能让他知道,鲜于枢受了伤。 而鲜于枢在这节骨眼上离营,不论用什么借口,都无异于告诉幕后之人,他身受重伤。 “不行,”鲜于枢想也不想的否诀,“我不能你一人在营中。” “鲜于,”苏浣放缓声调,握着他的手,眸光如水,“你要我陪在你身边,那么,就要让我分担你的责任。我不喜欢做人家的包袱,不希望被人妥善收藏。我要的不是宠爱,是爱重。我能与你共享尊荣,就能替你分忧解难。福祸相依,不离不弃。” “是啊殿下,有慎蒙在,典侍不会有事的。”福有时不失时机的进劝。 鲜于枢看着苏浣满是期望的眸子,心一横,咬牙应下。 092、中秋行围 中秋行围,是此次秋狝重中之重。 这日一早,旌旗偃蹇,羽旄肃纷。映着初升的朝阳,将士们甲胄鲜明。 就连鲜于珉也是一身戎装,甚是英伟。 至于“鲜于枢”乌金重甲,皂色斗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身着大袖礼服的礼部官员,手执明黄圣旨,长篇大论的念着四字四字的古语,语调抑扬顿挫。 苏浣随在“鲜于枢”身侧,打量着诸人的神情,希望能从中看出端倪。 “苏姐姐,”鲜于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那名替身一个箭步上前,拦在了二人之间,鲜于珉登时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的向后退开,黑白分明的眼眸怯怯地看着“鲜于枢”,“皇叔,窝可以和苏姐姐说会话么?” 那名替身以眸色询问苏浣,见她点了头,才让开身子。 沈姮儿就站在不远处,这番情形,她怎么看怎么觉着怪异——就好像,鲜于枢突然和苏浣生份了似的。 鲜于珉期期艾艾地开口,“苏姐姐,你别生窝的气,窝猎好多好多狐狸,给你做袍子穿。” 那一晚的事,鲜于珉并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自己险些伤了苏浣。皇叔很生气,甚至不准他再自己苏浣。 今天,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走上前的。 理智上,苏浣知道不关鲜于珉的事。 然,那一晚的恐惧,总如一片阴云似的压在心头,她潜意识的想要避开鲜于珉。 就在刚才,她仍是下意识的往后退。直至听到鲜于珉可怜兮兮的求恳。 苏浣叹了声,上前替他整理被风吹乱的绶带,“我没有生你的气。还有,打猎的时候,要小心些,别只顾着要猎狐狸。” 一旁的沈姮儿,越看心头的疑惑越浓。 也许是她看得太过认真,以至被福有时察觉。 “陛下,时候不早了,赶紧上马吧。”他拂尘一甩,隔开了二人,同时丢了个眼色给那替身。 “鲜于枢”心头一凜,气沉丹田,“上马,开拔!” 雄渐稳健的声音传里许,亦震散沈姮儿心头的疑云。 此次行围,以中秋为结,故尔才说也要十来日方回。 苏浣一如即往的深居简出,或是陪阿古达玩耍,或是在帐内作画。静侯佳音,不论是哪一边传来的。 所以,当她听人报禀,“那罗首领来了。”她着实吃了一惊。示意曹又生将画收好,自己则迎至外帐,不想那罗延竟已进了帐。 “王爷怎么就回来了?”苏浣强摁下心中的忐忑,笑问,“难道,行围大军就回来了?” “我不小扭伤了脚,先回来了。” 也不用人请,那罗延径自进入了内帐,眸角余光正好扫见画作的一角。 “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将那小东西送回去的么。怎么样,你现下得空么,那片松林离此不远,坐着马车,一个来时辰就到了。” 苏浣早就将松鼠的事,抛到了九宵云外。 那罗延,他借口脚伤回营,总不会就是为了带自己放生小松鼠吧! 苏浣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极力的不让惧意浮上眼眸,而被那罗延看穿。 “多谢王爷的好意,一来,阿古达很是喜欢它。二来么,我看它也适应了如今的生活,放生,怕反害了它。” “那么……”那罗延微笑着,逼近前,“典侍就陪我出去逛逛吧。” 093、不是我做了什么,是你 苏浣的惧意在眸底泛开,温婉的秀颜却仍保持着镇定从容,“王爷知道,我向来不大喜欢出门。再则,阿古达粘我,一时没见着我,就哭闹不止。” “那就一起同行吧。”那罗延又逼上前一步,鹰一样的眸子,含着笑,却冰冷的让人心悸。 不对! 苏浣心底蓦一冷。 鲜于枢不在,按理说,帐外的护卫是不会随便放他进来的,至少会和他一起进来。 可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甚至,连适才那声通禀都份外的耳生。 而且,从晌午起,帐外就静的出奇。她本以为是营中人少,又值晌午,或去躲懒了也说不定。 现下想来,内侍宫婢或有可能,鲜于枢的铁卫是绝不会擅离职守的。 唯一的可能…… “你做了什么?”苏浣冷了眉眼,厉声问道。 脑子里却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猎场那边一定是出事了。 不然,“鲜于枢”不会放他回来。 那么, 他有没有察觉“鲜于枢”是铁卫假扮的? “难怪魏王殿下这般的看重你。就这份聪慧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既然骗局被看破,那罗延不再掩饰自己的意图。鹰眸中,有对苏浣的赞赏,更多的还是掌控局势的自得。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请典侍到塔塔尔部做做客。” “我去可以。”逃是逃不掉了,苏浣只希望不要牵扯他人,“但是请王爷放过又生和阿古达。” “姐姐,”曹又生哭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 但总好过,自己孤单一人,任人欺辱。 苏浣还不及开口,那罗延哈哈大笑,“我怎么忍心让典侍孤身上路,连个伴都没有呢。”说着,手向外一比,“二位,请吧!” 大帐外,倒了一地的护军、内侍。 而每一座帐篷也是悄静无声,这片营地,俨然一座死城。 苏浣看得心惊胆颤,手足俱冷,与又生互相搀扶着,一步步向营门行去。 营门口停着一辆很平常的马车,苏浣扶着车壁,直视那罗延,“你到底把他们怎么?” “放心,不过是寻常的迷药,过几个时辰自然就醒转了。”那罗延微笑着,将二人塞进马车,“不过,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 苏浣愕然抬眸,迎向那罗延的微笑,渐渐的蚀骨的寒意,从心底一点点漫延开来。 “你这是要断了鲜于对我的念想。” 今日大厨房来说人手不足,所以,阿古达的羊乳羹,是又生在厨里炖的。 寻常的迷药,又生去过厨房,最后自己两个又不见了。 下边的联想,也就水到渠成了。 尤其是——看见在车内睡得酣熟的阿古达,苏浣的怒气,忍不住嗤了出来,“王爷真是点水不漏啊!” 那罗延厚颜一笑,“承蒙夸奖,坐稳了,咱们起程了。” 伴着一声响亮的挥鞭声,马车疾驰而去。 它后面的空营地,忽的有一个人,从大帐旁的帐篷中出来,迎风而立,看着马车去远,嘴角挑起笑,衣袂飘飘。 天际边的晚霞,犹如打翻的胭脂盒,沾染得到处。 空荡荡的营帐,死一般的寂静。 “驾,驾,驾……” 突然,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自远处飞驰而来,马上骑者正是慎蒙。 他一见形势不对,便急往回赶。 一路拼杀而来,可终究晚了一步。看着倒在地上的铁卫,他心一点一点沉至冰底。 094、兵行险招 除了必要的换马歇息,马车几乎是日夜不停的狂奔。 “王爷为了我,真是大费周章啊!” 这是他们第三次换人换马,苏浣冷冷的看着那罗延检查缰绳车辕,语带讥讽。 那罗延也不恼,笑了笑,“中原人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想拐跑魏王的心头肉,不做足准备怎么行呢。”边说,边拽了苏浣的胳膊,“典侍,上车吧。” 就在这时,尺余长的一支铁箭破空而来,登时将两匹拉车的马射了个对穿! 同一时间,数十骑从四周涌了出来。 领头的是——呼其图。 “那罗延,我无意与你为难。只要你交出苏浣,我便放你离去,改日再上门陪礼。” 那罗延不着痕迹的将苏浣护在身后,脸上是痞痞的笑,“怎么,只要女人,不要儿子么。” “那罗延。”呼其图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放话,“我数到十,你若不交人,就莫怪我不念素日情份了。” 他说话的工夫,马上的骑者个个弓拉满月。 此处空旷无遮,若真是乱箭齐发,那罗延也没有十足的信心能护得苏浣周全。 “……四,五……” 呼其图已数了过半,倏忽间,他停了下来,却是那罗延将阿古达像盾牌似挡在身前,只露出个脑袋,“你若不在乎小儿子的性命,我也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扎兰、乃蛮两部,早就筹谋着趁此次行围,伏击鲜于枢。 毕竟,鲜于枢罢了呼其图的爵位,等于是断了厄鲁特一族的前程。甚至,是毁了扎兰。 也难怪他叔侄,兵行险招。 至于乃蛮,那是大伯娘瞒着自己,私下做的交谊。 一则可以与扎兰平分夹榆关外的土地。二来,还能逼自己让位,换一个听话的,乃蛮便可在后操纵。 周谨计划,又有令人垂涎的好处,自是一拍即合。 可在那罗延看来,他们是自寻死路! 即便伏击成功,以鲜于枢的身手,再加上慎蒙,仗打不赢,还脱不了身么! 更何况,陛下还在猎场。 不论那傻皇帝是死是活,扎兰、乃蛮谋逆的罪名是坐实了的。以二部现下的实力,还想分夹榆关外的土地,简真是痴人说梦。 而他之所以没有将事情告诉鲜于枢,是因为,他可以趁乱带走苏浣。 事情也确实如他所料,里应外合,带走苏浣根本就不废吹灰。 “怎么,你们二部合围,竟然没有逮鲜于枢么?”躲在阿古达身后,那罗延出言笑讽。 呼其图出现在此的唯一原因,就是猎场那边的形势,已不在他们掌控之中了。 所以,他们需要苏浣牵制鲜于枢。 扎兰、乃蛮这般无用——这是那罗延没有料到的。 呼其图子嗣单薄,对这个幼子确实是有几分在乎的。 只是,与前程十业相比,一个庶子又算什么! 冷沉的眸子从哭闹的儿子身上移开,呼其图狠下心肠,“那罗延,你自己找死,就莫怪我了。”大手挥下,“放箭!” 那罗延早便预料到这个结果,不等他手挥下,就将手中的阿古达掷了出去! “阿古达……”苏浣凄声大叫,人几乎是潜意识的往前冲。 只是她呼声未了,阿古达已将一名骑者撞下了马,而他安安稳稳的落在马背上! 095、王爷的话,我信。 那罗延这一掷的力道,竟是拿捏的分毫不差。 呼其图看怔了眼,直至那罗延夺马而去,他才回过神来,“给我追!” 被那罗延掳上马背的苏浣,更是待得驰出老远,才反应过来,回头大叫,“又生,又生……” 声音被呼啸的疾风吹得四散,只看得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奋力追赶。然也只一会的工夫,便看不见了。 一匹马负着三人,速度怎么可能快的过呼其图他们。 只跑出五六里地,追兵就追了上来。 甚至能听清呼其图的声音,“那罗延,只要你交出苏浣,我绝不与你为难!” 呼其图是真的不想伤了那罗延,毕竟,他是塔塔尔的首领,死在了自己手上,可不好说话。 这个顾虑,那罗延也知道。 所以,他的回答是——快马加鞭。 果然,稍稍的又拉开了些距离。 然则马力已歇,只不过一会的工夫,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口吐白沫,眼见的是活不成了。 那罗延回头看去,追兵就在不远处。 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呼喝,“加一鞭子,他们的马死了,跑不远的!” 苏浣觉着一颗心都蹦出来了,“那罗延!”现在自己也只有依靠他了。若是落在了呼其图手上,结局,苏浣不敢想。 “走,上山!”那罗延扛起阿古达,一手拽住苏浣的腰带,朝着盘旋的山径,发足狂奔。 这是唯一可能逃过追兵的办法。 呼其图一帮人,可没一个学过轻身工夫。与他比脚力,确实吃亏。 好在莫赫男子多是打猎好手,最擅追踪。 可惜这一片山坡占地辽阔,哪里是这么好找的。搜寻了大半日,也没见人影。 此时,日头西斜。 呼其图知道若再找不着,天色一晚,就更不可能找着了。 他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心下忍不住骂娘,真是诸事不顺,“两人一队,分头找!记住了,发现了踪迹,切莫出声,悄悄的回来。” 莫说他们,就是自己也不是那罗延的对手。 惟有群起而攻,才有一丝胜算。 与此同时,那罗延带着苏浣躲进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 苏浣原以为他是没有目标的,可看他熟门熟路的找到山洞。她才发现,那罗延的准备,细致到让人毛骨耸然。 这种人,你绝对不会想与他为敌。 尤其是当他点亮,只堪照亮身边尺余地方的油灯,又递过水囊。 准备的如此充足,那是志在必夺。 “为什么?”苏浣哑着声音问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王爷如此费心?” 那罗延背靠着一块大石头,合目养神。 听得苏浣的问话,睁了开来,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如星辰,“我说,我喜欢你,你信么?” 也许是因为看不清面容,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温柔。 “王爷说笑了。”苏浣的回话,清明坦荡,没有半丝小女儿的羞赧。 “我是说真的。”那罗延移至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在她耳边轻呵,“在我眼中,容貌再美也只是庸脂俗粉。只有你……配做我那罗延的妻子!随我回塔塔尔,你将会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苏浣即没有娇羞,也没有震愕。 那罗延的表白,于她而言,就好像陌生人之间的寒喧。故尔,看向他的眸光,清澈明净,没有起一丝波澜,“王爷的话,我信。” 096、他还会信你的清白么?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那罗延的预料。以至于无意识的追问了句,“当真?” 苏浣点了点头,“我信王爷那句,我是做妻子的最合适的人选,只是……” 如豆的灯光照在苏浣面上,如晕了一层胭脂。 那罗延看着他,眸中的暖色一点点的冷了下来。 “只是什么?” “无情爱罢了。”苏浣的声音清冽的犹如山泉,明澈而微带清寒,“王爷这般心怀大志的男子,怎么会为了点小情小爱如此费心费力。我不明白的是,王爷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那罗延腆着笑脸凑到近前,“毕竟,如你这般聪慧的女子,不多。” 如果,没有遇见鲜于枢,那罗延的提意,自己多半会欣然接受。无关****,纯粹的搭档,一切都会简单许多,甚至牢靠许多。 可现下…… 苏浣垂首不语,眉梢处不自觉的浮起温柔的神色。 那罗延看在眼里,嗤笑断她的思念,“你不会天真的以为,鲜于枢还会要你吧。” “什么意思?”苏浣猛然抬眸,直直地看向那罗延。 “你和一个男子处了一日一夜,是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了。”灯光在那罗延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脸色幽暗难明,轻缓的鼻息喷在苏浣脸侧,恰如从洞底飘出的鬼魅,“鲜于枢还会觉着你是清白的么?” 苏浣想说清者自清,可终究没有底气。 “所以,我就应该选你么?” 那罗延的面庞近在咫尺,苏浣的语气却是一丝不乱。 “相信我,塔塔尔是你最好的选择。”说完,那罗延信心十足的退回大石头旁,合目假寐。 当呼其图围攻那罗延的时候,鲜于枢接到慎蒙的消息,赶回了大营。他身上余毒未清,再加上连夜赶路,一脸的病容,神情憔悴。 “你说苏浣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依着沈姮儿的计划,行围结束后,鲜于枢回至营中发现苏浣不见了,那时苏浣早就去远。他纵是想追,也有心无力了。 却没有料到,他回来的这么快。 更让沈姮儿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会回来!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如何将计划继续下去,者是重中之重。 “婢子只记得正在用午膳,后来的事,婢子实在是不知道。再醒来时,殿下已然回营了。” 鲜于枢可以不信沈姮儿,却不能不信整座营帐的人——其中包括自己的铁卫。 更何况,慎蒙在大厨房发的饭甄内发现了迷药。福有时也说,昨日曹又生进过厨房,而且呆的时间不短。 他不想相信,可是事实摆在面前,不由得他不信。 苏浣是自己离开的,或许,那罗延还帮了她一把。 “殿下,”慎蒙神色凝重,“当务之急,是猎场那边。万一陛下有失,咱们可就难办了。” 他冒险惊动闭关疗伤的鲜于枢,为的可不是苏浣。 然而,从头到尾,鲜于枢关心的却只有苏浣,完全将猎场那边的事抛之脑后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出言提醒。 听了慎蒙的话,鲜于枢原本就紧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苏浣已经走了一日一夜,再不追,怕是追上了,也于事无补。然则,猎场那边也不能不管——鲜于珉落在了厄鲁特手上,对自己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他略一沉凝,掏出枚纯金打造,半个巴掌大小,一面盘龙,一面卧虎的令牌,交于慎蒙,“你即刻往台什调兵,疾援陛下!” 097、她,只为离开 “殿下,”慎蒙跪了下来,“虎符关系社稷安稳,臣,不敢领!” 这枚虎符,能调天下兵马。 可谓是,得之则有天下。 鲜于枢自从到手后,不曾片刻离身。现下为了个女人,竟将此物交托他人。 哪怕自己是他的师弟,哪怕自己忠心不二,此举都太过冒险。 “你别忘了,”鲜于枢将虎符硬塞给慎蒙,“猎场中已有一名魏王,不需要再多一个!” 言毕,趁着慎愣神之际,鲜于枢急步离帐,他要去追苏浣,一刻都不要再等。 “殿下,难得你真的要置陛下安危于不顾么!”福有时跪在他身后,涕泪长流,碰头有声。 鲜于枢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便继续向外,不想,沈姮儿跪在了帐门前。 “滚开!”鲜于枢声厉如刀。 此时,没有人能拦他的路。 “婢子没有拦殿下的意思。”沈姮儿直挺挺地跪着,不疾不徐地道,“只是有件事,婢子不说,心下不安。” “有什么事,待本王回来再说。”鲜于枢绕开沈姮儿,挑起了毡帘。 身后,传来沈姮儿如冰的声音,“婢子曾和苏浣说过,若是真想要离开,不如暂且顺着殿下的意,时日一久,殿下自然……” 鲜于枢转回头,一双腥红的眸子死死的盯着沈姮儿,“你说什么?” 沈姮儿仰首看着鲜于枢,眸中没有一丝恐惧,“殿下既然听清了,又何必再问。” 言毕,伏首大拜,嘴角勾起抹瘆人的笑意。 简简单单的半句话,就抹杀了这些日子所有的美好。 原来,她的柔情,她的婉顺,她的体贴,甚至亲腻,都只为了离开! 鲜于枢不想信,可他骗不过自己。 即便怀抱着苏浣,也感觉二人相隔千里。而她的笑容,总是那么飘忽,让人看不透,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现在,她真的消失。 一时间,原因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把她找回来。 然后,牢牢地攥在手中。 听着帐外渐远的马蹄声,沈姮儿缓缓直起身,怔呆了眸子,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竟仍要去找苏浣! 再说苏浣,在洞中过了一夜,次日一早,那罗延便带着她和阿古达转向了另一条路。 晌午时,三人进了个小镇甸。 地方不大,沿街的摊档倒是不少,街上人流比肩接踵,颇是热闹。 “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吧。” 那罗延一手抱着阿古达,一手牵着苏浣进了家小店。 小伙计眼尖,刚上了菜,就迎了上来,操着怪声怪调的官话,“官人,娘子,快里边请。是打尖吃饭,还是要歇息?” 尽管苏浣还是姑娘家的装扮,可在外人看着,就是一家三口的模样。 “先弄些吃的来。”那罗延一路进了店,捡着角落临窗的位置坐下,问道,“你们这里可有车马行?”说话的工夫,从怀中取了小小一块散碎银子。 店伙计看的眼睛都亮了,“有的有的,只是咱们小地方,马是没有的,只有骡子。想官人也知道,离了咱们这里,方圆百里都没有镇甸了,官人带着娘子、小官人……” 言下之意,那是再明白没有——你若不在这里雇骡车,就只有靠脚走了。 “那就有劳小哥,”那罗延将银子抛给店伙计,“替我雇一辆骡车来。” 店伙计欢天喜地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还未及退开,一阵马蹄声响,那罗延蹙了眉头,循声看去—— 098、你唤够了没有 那罗延用莫赫语骂了声,“娘的,来的真快!” 苏浣自然也看见了来人,眸子一亮,正要开口,那罗延冷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头,莫出声。不然,我立时毙了这个小鬼。噢,对了,还有你那个侍婢,你总不想她死于非命吧!” 阿古达坐在自己与那罗延中间,至于又生,她只希望塔塔尔部的人仍带着她。 总之,那罗延的威胁,她不敢不信。 眷恋的朝鲜于枢看了一眼,埋下了头,避开他的眸光。 本以为,那罗延会带着自己闪人,不想他竟迎了上前,只是还不及见礼,就被鲜于枢一把推开。 人在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变得异常敏锐。 就好像自己的名字,总是能一眼就看见。 鲜于枢几乎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苏浣,她就像一道光,永远牵引着他。 然则,所有喜悦,在苏浣低头的一瞬间,全化作了虚无。 她明明看到了自己,却低头避过。 如果说先前,对于沈姮儿的话,鲜于枢总有几分将信将疑,现下却是信了十足十。 心头一苦,人已闪到了桌边,探手拽了苏浣入怀,“跟我回去。”鲜于枢现下只想把人带走。 “鲜于,等一下。”苏浣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掌控。 鲜于枢面色越来起沉,手越攥越紧。他连日赶路,几乎不曾歇息,一双星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兼之妒怒交迸,一双眸子要吃人一样。 “怎么,你现下还想去哪里?” 他咬牙切齿地问,眸光却向那罗延看去。 “殿下误会了。我得知呼其图所谋之事后,便即赶回大营,唯恐他们以典侍要挟殿下。” 那罗延扯着谎话,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 看鲜于枢的模样,确实像是恶战突围,只怕身上还有伤。可又为什么慎蒙没跟在他身边,难道猎场之围未解,他就先来寻苏浣? “照你这么说,我倒要谢你了。” 他紧握着苏浣的手,眸光睨过,让人不寒而栗。 那罗延笑笑,“怎么敢当殿下的谢字,在下与典侍颇是相投,此番也算份所应当。殿下即到,我也算是卸了肩头大任了。” 鲜于枢明知他只是砌词狡辩,然即寻着了苏浣,且又毫发无损,当下也懒提与他多费辱舌,牵了苏浣折身便走。 “等一下,”苏浣伸手拉住鲜于枢的手腕,下边的话还未出口,鲜于枢登时竖起一对剑眉,脸青目赤,妒火中烧到口不择言,“怎么,你舍不得他么!” 手摁在刀柄上,一付要活劈了那罗延的样子。 旁人不知道他的伤,苏浣却是清楚明白的。 他会出现在这里,身上必然是余毒未清。 这般拼了命的追来,苏浣便是未曾动情,也会有感于心。何况现下,情之所系。 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又是委屈又是妒愤的样子,苏浣心疼的险些掉下泪来。 关切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长满胡茬的脸庞,抬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掠至耳后,微凉的指尖从他长满胡茬的脸上轻抚而过,柔声劝道,“鲜于,你连日赶路,想也累了。不如在这店中吃些东西,等店伙计雇了车来,再走不迟。” 这几句话,苏浣说的柔情无限,配着线条柔的五官,以及眸中的专注。 鲜于枢所有的焦急、妒愤、不安尽作烟消。 下一瞬,他已将人搂在怀中,“浣儿。” 苏浣微笑着倚在他的肩头,答应了一声。 他又唤,“浣儿。”苏浣又应了声。 接着他唤了第三声,苏浣笑了起来,挣脱开,“你唤够了没有啊。” 099、鲜于枢,不可能! 二人旁若无人的亲腻,那罗延直接看愣在原地。 直至苏浣拉鲜于枢坐下,他才回过神来。 铁卫将一枚金锭抛于店家,“这店咱们包了,不相干的人都撵了出去。” 掌柜喜笑颜开的接了金子,不用开口,那些食客早就走的没影了——他们一个个凶神恶刹,身佩利刃,又听那罗延称呼什么“殿下”寻常商贾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在小店中随便吃了些东西,鲜于枢与苏浣上了骡车,在一众铁卫的簇拥下驶出了城门。 到得此时,鲜于枢才真正的放松了下来,靠着车壁合目养神,却仍紧握着苏浣的手。 与他近在咫尺,眼圈底下的乌青,眉宇间浓浓的倦色,都被放大到极限。 苏浣忍不住轻叹着问,“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鲜于枢没有睁眼,笑了笑,“放心,我没事的。” “那,”苏浣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问,鲜于枢睁开眸子,认真而专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吱吱唔唔的。” 苏浣反握住他的手,“我是想问猎场那边怎么样了,珉珉……” 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都是取而代之。 现下有人帮他扫清障碍,苏浣真怕他顺水推舟。 鲜于枢恨不能霸占她全部的主意力,听她提起鲜于珉,明知是因心性善良,才有此一问,却还是有些吃味,脸上便有些忿色,“我已经让慎蒙往台什调兵了,他不会有事的。”言毕,孩子气的补了句,“就算有事,你也不许担心他!” 连担心都不许,这家伙真是霸道的可以。 “我不过是拿他当弟弟看……” “不可以,”鲜于枢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正想偷一记香吻,却看见枕着苏浣大腿,睡得香甜的阿古达。 “臭小子!”鲜于枢大掌一推,只听得“咚”的一声,阿古达的头就磕在了车坐上,好在铺了层厚毡子,磕得并不利害。小家伙又累了,竟没有醒过来。 苏浣大力的拍开鲜于枢的手,“你做什么呀,伤着他怎么办。” 说着,就要去扶阿古达。 却被鲜于枢抱了个满怀,语气酸的拧得出醋汁来了,“我都还没有睡过呢,那臭小子怎么敢抢在我前头。” “你在胡说什么。”苏浣飞红着脸,她真是不明白,明明是个手段狠厉的王者,为什么在自己面前,总这般孩子气呢,苏浣无力轻叹,“他才几岁啊。” “就是啊,才几岁就占女人便宜,长大了还了得。” “你……” 鲜于枢胡搅蛮缠起来,比阿古达还难勾通,苏浣又好笑又好气,推着他的肩头,嗔道,“放手啊,这么抱着我都不能动了。” “浣儿,你就让我再抱一下下,好么?” 星眸清朗,羽扇似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拒绝的话,苏浣卡在喉咙底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忽响起一阵呼啸的风声,紧接着一尺余长的铁箭,将车厢射了个对穿,掀开三分之一的车顶。 “呼其图!”苏浣惊呼出声,那日一支铁箭结果了两匹健马的情形,苏浣至死都不会忘。 鲜于枢面色沉凝,抱起苏浣,右手握住刀柄,“嗡”地一声响,亮出了刀身殷红的昆吾刀。 刀锋过处,木屑纷飞。 他抱着苏浣,跃身而出。 马上观战的呼其图,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嘟囔,“鲜于枢,怎么可能!” 100、杀人灭口,下下之策 鲜于枢人未落地,便即叫道,“那罗延,接着!”他运劲于掌,往苏浣的后腰轻轻一托,将人送了出去。 那罗延飞身接住苏浣的同时,鲜于枢临空而起,殷红的刀刃朝着呼其图奋力劈下。 他知道自己不宜久战,所以,擒贼先擒王。 呼其图是莫赫有名的大力士,眼看着鲜于枢挥刀砍到,非但不闪避,反而举刀相迎。他以为凭着自己的臂力,可以震退鲜于枢。 他不知道的是,昆吾刀乃绝世神兵。 两刃相交,火星迸射。硬生生砍断了他精钢炼就的马刀。呼其图大吃一惊,好在他见机极快,一个翻身便即滚下了马,可怜他的坐骑,被活劈成两半,连一声嘶鸣都没有。 莫赫人都看呆了,这样的利刃,他们想都不敢想。 呼其图被溅了一身的血,怔在地上,甚至忘了起身,直至鲜于枢的刀刃架在他的脖颈上。 “鲜于,”苏浣疾步奔到他身边,却因地上的马尸而撇开眼。 鲜于枢握了苏浣的手,挡在她的身前。冷峻的眸光一直盯着盯呼其图,“把他给我捆了。” 此时,呼其图带来的人,尽皆被铁卫缴械。 呼其图忿忿的掷了手中的断刀,傲然道,“杀了我便是,何必又捆。” 鲜于枢看都不看他一眼,刀尖指向那罗延,“还有他!” “殿下,”那罗延惊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又叫苏浣,“苏典侍,你帮在下说句话呀!” 苏浣不做声,鲜于枢面上露了欢喜之色。 “本王不过是以防万一,委屈你几日,回到大营,便放你出来。” 说话间,铁卫已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待得鲜于枢回至大营,慎蒙已生擒了厄鲁特,兀真,以及乃蛮部首领。 谋逆大罪,依律当夷九族。 顾念着是莫赫人,未曾罪及同族,只砍了厄鲁特、呼其图二人而已。 就连乃蛮部的首领,也只是免爵而已。 至于兀真,因有那罗延求情,贬为庶人罢了。 六大部落,一下就少了两个。 唇亡齿寒,莫赫人个个都谨小慎危了起来。 而除了莫赫人,营中还有一人,亦是寝食难安。 这日清晨,内府送了白玉甜瓜来,沈姮儿分配停当,亲自给那罗延送去一盘。 她一进了帐子,连提盒都未及搁下,便即追问,“是你是许诺,一定带她回塔塔尔,我才答应帮你,现下怎么办!” 如今鲜于枢忙着处置扎兰、乃蛮二部的事情,又有中秋大宴在即,他才不得工夫过问。 待他闲了,与苏浣一对质,事情想不败露都难。 那罗延躺在榻上看书,听着沈姮儿的质问,稍稍抬了眼,语声平淡,“你放心,她不会说的。曹又生还在我手上呢。” “你总不能扣着曹又生一辈子吧,更何况,殿下已经差人去找了。若是找到了……”沈姮儿眸色冰冷,略顿了一顿,“介时,你可莫怪我落井下石。” 苏浣生怕那罗延对曹又生不利,只说是途中走散,闭口不提是那罗延扣着。 而那罗延,也大可等过了中秋,临行之前再将曹又生交还,殿下便是不信,也奈何他不得。 介时自己,多少是要受牵连的。 “那你……”那罗延搁下书,笑觑着沈姮儿,“有什么应对之策?”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找着的是一具尸体呢?” 只要曹又生开不了口,迷药的事就说不清楚。 那罗延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杀人灭口,那下下之策!” 101、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目的是带走苏浣,可不是替她善后。 况且,杀了曹又生,苏浣必然记恨自己一辈子。自己想要的是,尽心尽力帮自己的贤内助,没工夫哄人回心转意。 “那你又有什么办法?” 沈姮儿问得有些急恼,她绝不会让那罗延把自己当弃子一样给弃了。 那罗延将书卷成一卷,拿在手里左摇右晃,“事在人为,总是有办法的。” 鲜于枢派了不少人出去找又生,却一直没有消息。 中秋将近,苏浣知道中秋大宴过后,御驾便要起程回京了,断不会为了个宫婢有所迁延。 随着日子一日日的过去,苏浣越来越焦急,甚至想和鲜于枢明说。 就在迟疑之际,塔塔尔部的一个小奴仆,借着送皮料的机会,悄悄给苏浣带了话来——典侍若想又生完好无损的回来,就将绘制地图的法子,详尽记述,明晚二更,往塔塔尔营门外,自有人接收。 绘制地图?! 苏浣乍听之时,甚是疑惑,略一思忖,便即明白了过来。 从头到尾,那罗延要的都不是自己,而那张才只开了头的地图! 他倒真是野心勃勃,也有远略。 只是,一张未经实地堪验的地图,自己都拿不准画出来会有多少谬差,与其说是地图,倒不如说是写实山水画。 他要,给他就是了。 一更鼓过,四下蛩声阵阵。 苏浣拿着斗蓬从内帐出来,“鲜于,我出去逛逛,消消食。” 鲜于枢正在批阅奏疏——江南那边,今年的年程不大好,武侯府那帮南虞余孽借机生事,颇不太平。 晚膳后,苏浣不时的会出门散步,鲜于枢次次都会陪她一起,今日确实是晚了。 所以,听得苏浣的话,他搁下笔,“你稍等会,我还有几份就看完了,陪你一起去。” 苏浣笑颜温婉,“不用了,我就在营中走走,也不去远,况且,”她垂下头,掩了眸中的愧色,声音微有些发颤,“我还想去看看阿古达,你知道的,那孩子吓坏了,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又生又不在……” 鲜于枢最不喜欢她关心别人,哪怕只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 “我不是着人专门照顾他了么。” “可我总是不太放心,”外边的更鼓之声,打断了苏浣的话,已是一更未刻了,她不禁的有些急了,“鲜于,你就让我去看看他吧。” 拽着鲜于枢的衣襟,哀切的眸光让人不忍直视。 她不想骗鲜于枢,却不得不骗,愧疚像把钝刀子一样,一下下的戳着心窝。 鲜于枢怎么舍得她如此伤怀,轻叹着起身,紧握住她冰冷的手,“罢了,明日我让人把他挪过来好了,省得你这般忧心挂怀。” 苏浣震愕抬眸——阿古达怎么也算是逆臣之后,鲜于枢不追究已是天大的恩典。还要将他挪来大帐,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唤,“鲜于,”苏浣情不自禁的倚在他胸口,心下默默的说着对不起,不觉得落下泪来。 “傻瓜,你哭什么。”鲜于枢轻拭去她的泪珠,亲吻着她的鬓角,仿佛拥着希世奇珍,“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 102、那罗延,你混蛋 鲜于枢批完最后一份奏疏,掏出核桃大小的怀表,已是亥正了。然而苏浣还没有回来。 “福有时!” 鲜于枢高声唤道,在外边打盹的福有时登时惊醒,躬身进来,“殿下。” “你往小帐篷那里去催一催,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 福有时应声退去,鲜于枢自己倒了水,换衣洗漱。这些事,他向来不用人服侍的。 太监是用的不自在,宫女么,打了盆洗脸水,恨不能就要爬上床。他宁可自己动手的好。 刚抹了脸,福有时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殿下,苏典侍不在小帐那边。” “什么!”鲜于枢拧眉头,面色不悦。 “而且……”福有时吞了口唾沫,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鲜于枢没有了耐性。 “而且小帐那边说,苏典侍压根没去过。”福有时飞快的低下头,躲开鲜于枢凌厉的眸光。 “愣着做什么。还赶紧去找!”鲜于枢随手拽了件袍子,疾步流星的出了大帐。 福有时应之不及,追在后头,把所有的内侍、护卫全都叫了起来。一时间,营帐内灯火如昼。 然则,却始终不见苏浣的身影。 “殿下,”慎蒙快步走来,在鲜于枢耳边为低声禀道,“属下问过先前当差的护军,典侍出了营门。” “出去了?”鲜于枢拧起眉头,第一反应是,“她必是被人挟持了。” “不,护军说,只她一个人。” 大晚上的,她为何要独自一人出营?鲜于枢百思不得其解。 “派人四处去找,每一座帐篷都要搜到。再则,关了大营门,一个也不准放出去。” 慎蒙应声而去,鲜于枢呆愣在原地想了一想,拔足往塔塔尔部的营帐赶去。 沈姮儿远远的立着,嘴角带笑,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艳若桃李。 “醒了?” 苏浣迷迷糊糊的,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听得声音扭头看去,朦胧的灯光勾画出男子线条分明的侧颜。 “我在哪里?” 苏浣只记得自己到了塔塔尔部的大营门口,然后,然后…… “你对我做了什么!”发现自己仅着一件半敞开的亵衣,苏浣的声音不可抑制的发抖。 那罗延微笑着坐到她身边,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勾起一缕长发在鼻前轻嗅,语声魅惑,“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说我做了什么。” “你胡说……”苏浣尖叫着推开那罗延,洁白的床褥上,一抹胭红,令她哑了声音,手足俱冷,好像连血液都结了冰。 “我会对你好的。”那罗延又坐回她的身边,语声温柔,“我会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那、罗、延!”苏浣红着一双泪眼,恨不能咬死了他,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胸口,疯了似的叫嚷,“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那罗延一只手便制住了她两个手腕,另一只胳膊拥她入怀,紧紧的抱着,苏浣在他怀半点都动弹不得。 “我待你,绝不会比鲜于枢差。他能给你的,我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 “呵呵……”苏浣僵着身子,“你能给我什么?羞辱么!” 那罗延稍稍松开了手臂,深眸如渊,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你是我认定了的妻子,怎会让你不明不白的失了身。” 103、是去是留 “你说什么?”苏浣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的糊涂了。 “有没有失身,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适才的种种情形,苏浣压根没有细想,就认定自己失身于那罗延。这会略定下心神——身上的确没感觉到什么不适,尤其是私密之处并没有一点异样。 “可褥子上明明……” “是我的手指,”那罗延嬉笑着给她看左手的食指,一道道浅小的伤口,微微的还泛着红,“不小心割破了。” 看着他无赖惟的笑脸,苏浣都不知要如何反应了。 就在这时,那罗延忽地欺身近前,吻住了她的唇。甚至将苏浣放倒在床褥上。 鲜于枢一进帐门,正看见这一幕。” “那罗延!”鲜于枢暴声大吼,像一头疯狼似的扑上前,将那罗延从苏浣身上拽下来,“砰”一声摁在地上,抡起铁拳照他的脸挥下。 刹时间鲜血四溅,他两个哪有半点高手过招的模样,俨然小无赖的打法。 眼瞅着那罗延挣脱开了,鲜于枢“锵”一声抽出了挂在柱子上的马刀,杀意佩然。 他是真的想杀了那罗延! 那罗延本就不是鲜于枢的对手,何况帐中地方狭小,鲜于枢又是拼命的架式。 不过几招,那罗延就被他踹翻在地,嗜血的眸光已然全无清明了。举刀而过顶,他是真的要活劈了那罗延。 苏浣从震惊回过神,扑身上前,挡在那罗延身前,“鲜于,不要!” 真的那罗延的命,又生跟着陪葬是其一。只怕莫赫就要真的乱了。 鲜于枢又惊又怒,一刀劈在大案,那张乌木案子登时破成两半,“你竟然护着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浣,心头一阵阵的泛苦——她为了他,竟连命都可以不要! 苏浣衣衫半敞,灯光下,白玉般的肌肤肤泛着淡淡的胭脂红,衬着里边藕色缎地的抹胸,自然一股娇媚。 尤其当她低下头,露出脖颈白腻而温柔的孤度,鲜于枢看的是又爱又恨。 “鲜于,你先回去好不好,我马上就回去,好好跟你解释清楚,好不好。”苏浣哀声相求。 那罗延玩这一手,无非是想自己与鲜于枢反目。 所以,劝走鲜于枢是当务之急。 不然,他若是看见褥上的血迹,自己怕是再解释也没用了。 可惜,怕什么偏来什么。 也是难怪,那床褥子簇新雪白,正中间的血迹如一朵梅花般夺人眼目,想不看见都难。 鲜于枢看着褥子上血迹,忽然觉着自己可笑、可悲至极。 自己连亲吻都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唐突。她却和别的男子…… 鲜于枢更恨的是,即便如此,自己却仍舍不得放手。心不是他,不要紧,身子给了别人,也不要紧。 只要以后,她能陪在自己身边,就好。 “你跟我回去,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鲜于枢凄声说道。 “鲜于,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的。”苏浣淌着泪,疾声辩解。 鲜于枢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扯过一件衣袍裹住她的身子,“跟我回去!” “苏浣,你真的就这么走了么。” 那罗延万没有想到,鲜于枢竟然连这个都能忍,眼看着二人就要出了帐门,他忍不住开口威胁。 “那罗延,”鲜于枢刀锋所向,杀意骇人,“你别以为,我不敢要你性命。” 适才他是气疯了,现下稍冷静了些,不至于挥刀就砍。但是,那罗延敢再留人,鲜于枢不乎在结果了他的性命。 “殿下,”那罗延青红的嘴角噙着得意的笑,“情场不是战场,不是谁身手好,就是谁赢的。你我之间的输赢,还是要苏浣说了算。是去是留,不妨听她怎么说。” 104、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罗延话一说了,含笑的眸光便即看向苏浣,自信满满,却又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你要走,我绝不强留。” 鲜于枢星眸冷凝,拽着苏浣的手,不由自住的收紧。 将又生的事,告诉鲜于枢——这是苏浣脑里子里蹿出的第一个念头。 可她知道,这行不通! 只要那罗延不承认,鲜于枢又能拿他怎么办? 总不能为了个宫婢,刑询莫赫王爷吧。 今秋,莫赫得罪的还不够不狠么。 留下来? 看着鲜于枢故作平静的面容,感受着他发抖的手,苏浣怎么也说不出口。 更何况,那罗延对自己是志在未必得。恐怕不回到塔塔尔,他是不会让自己见到又生的。 难道,真的和他回塔塔尔么,鲜于怎么办?自己怎么办? 从苏浣柔婉的眸中看出她的迟疑两难,鲜于枢一直狂跳如雷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静了下来。 为了苏浣,自尊可以不要,命可以不不要,鲜于枢有时候觉着,如有必要,自己甚至愿意用江山去换她一世安稳。 而她…… 永远飘忽难定,忽冷忽热。 此时眸中的两难,鲜于枢怎么看怎么觉着像是怜悯。 他松开了紧握的手,看向苏浣的星眸,冰冷而绝望。她已与旁人有了夫妻之实,纵是自己不在意。她呢? 身心尽属旁人,强留下她,她这一世怕都不会开心。 不想放手,可是自己能给她什么? “既然,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鲜于放开了手,语气异常平静。 看着空荡荡的手,苏浣害怕了,“鲜于……” 鲜于枢没等她说出下边的话,挑帘而去。苏浣想也不想的追了出去,“鲜于,你听我说……” 纵使下定决心要放手,可鲜于枢还是因为她的呼唤,而停下了脚步,只是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摁耐不住改了主意。 “你不用说了,我还没有惨到要你可怜。” 苏浣心地善良,她会因为不忍心而留下。可到了如今,自己还在自欺欺人,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乌云散去,冰轮乍涌,洒了一地的清辉。 四下里,静的只有营火的“噼剥”声。 “鲜于,我没有,” 看着鲜于枢孤冷的背影,苏浣的心揪成一团,刹时间,心底蹿上深深的恐惧,她怕,怕这一别,此生无缘。 苏浣再顾不得深思,只想把实话都告诉他,想告诉他,自己与那罗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惜,她颤抖的解释,再一次被陷入绝望的鲜于枢暴喝着打断,“我叫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求你了!” 这些日子,他甚至不敢深究苏浣当初的离开,是心甘情愿,还是被人胁迫。 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害怕起真相了。 鲜于枢苦笑着,眸底起了涩意,“明日天一亮,你们就给我滚回莫赫去,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丢下狠绝的话,鲜于枢一个纵身,人已在营门之外了。 苏浣僵在原地,两行清泪默然而下。 “天晚了,风凉,回去吧。” 明明计谋得逞,那罗延却开心不起来,甚至有着淡淡的伤怀。 苏浣的眸子比月色还冷,“王爷好计谋,真是算无遗策!只可惜算错了我,你这样的人,只会让我恶心,要我做你的妻子,绝不可能!” 说完,再不多看那罗延一眼,揪着衣领,追出了营门。 105、福有时撵人 鲜于枢一路狂奔回大营,刚一进帐门“哇”的下呕出口血来,人登时向后栽倒。 “殿下!” 这可吓坏了慎蒙和福有时。 扶着慎蒙的胳膊,鲜于枢强抹了嘴角的血沫子,“不要紧,不过一时血气翻涌,调息一阵就好。” 他余毒未清,大悲之下,又运气狂奔,不呕血才奇怪了。 “属下帮殿下。” 鲜于枢没有逞强,点了点头,吩咐福有时,不准放人进来。他自己则由慎蒙搀扶着进了内帐。 苏浣急追而来,守门的护卫不敢相拦,放她进了营门。却在帐门被福有时拦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她与鲜于枢的事,福有时并不知情,可是鲜于枢一回来就呕血,能让他激动至此的,除了苏浣,还有谁。 再则,鲜于枢明明是去找她的,最后却孤身而返。 福有时暗自猜测,他二人之间必然是有了嫌隙。 一直以来,福有时皆视苏浣为祸水,此时,他怎会让苏浣进门。 当下,不等苏浣开口,便即令道,“把她给我撵出去!” 鲜于枢对苏浣的在意,护军个个皆知。 所以,一时间无人敢动。 “福总管,我求求你,让我进去,我真的有话要和鲜……”于字还没有出口,在福有时的冷眸下,苏浣改了称呼,“殿下说。” 福有时生怕她惊动了鲜于枢,二人一见面,她掉几滴,说两句软话。 鲜于枢便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你们都聋了么!”福有时沉声喝道,“还不把她给我撵出去。殿下问起,自有我担着,你们又怕什么。” 得了福有时这句话,护军围了上前。 苏浣跪倒在福有时脚下,抱着他的腿,不撒手,“福总管,我求求你,让我见见殿下……” 苏浣哭得越伤心,福有时便越是心急恼怒,连声令道,“赶紧把她轰出去!” 护军也不再手下留情,一边一个,拽住她胳膊就往营门外拖。 沈姮儿远远的看着,直至苏浣快出营门了,她才上前来劝,“福总管,还是让她见一见殿下吧。殿下此时气恼不见,事情过了,怕要恼总管呢。” “尚仪就不必假惺惺的了。”福有时斜睨着眼,毫不客气,“在这营中,也就是尚仪比咱家更想她消失吧。咱家劝尚仪一句,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做过什么,别以为真的就能瞒过去。”说完,冷哼了声,甩着拂尘折身回帐。 沈姮儿的面色变了几变——看来,迷药之事福有时知道了。 可他为什么没和鲜于枢说? 她心里盘忖着,眸光不由自主的投向营门。 时交四更,朔风凛凛。 苏浣裹着件外袍,站在营门冻得浑身打抖,唇色发青。 忽然间,一件水濑皮的斗蓬,从后边裹来。 “鲜于!”苏浣一回头,却是沈姮儿,底下的话,变作了一声谢谢。 “典侍这又是何必呢。”沈姮儿轻叹着劝,“殿下正在气头上,你何苦跟他一样执扭,倘或冻病了,岂不累殿下自责。” 福有时撵人,殿下没有出声阻止。 苏浣在营门口都快冻僵了,殿下也没有出现。 还有,福有时的话,就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大帐又不让进,沈姮儿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到苏浣这里来探话。 106、我哪也不去 结果,苏浣只是凄然一笑,紧紧握住她的胳膊,隔着衣服,沈姮儿都能感觉到她掌心的寒意,“尚仪,你帮我向殿下说一声,我真的有话要说!” 沈姮儿心下冷笑连连,我若进大帐,还来给你送斗蓬! “晚膳时不都好好的么,忽然的,到底是怎么了?” 苏浣垂下了眼,不知如何开口。 沈姮儿一双波光盈盈的妙目,在苏浣身上随意一扫,一件松散的外袍,长发披散。 这付模样,发生过什么不言自明。 啧啧,看来她是真着急了,竟不管不顾的这一路追了回来。 “罢了,我也不多问你了。只是,殿下这会谁也不见,我也没法子。不如,你且先去收拾收拾……” “不,”苏浣倔强坚持,“我就在这里等!” 然而,这个地方却不是她想呆就能呆的。 福有时听说苏浣站在营门口不肯走,便怒冲冲的亲自来撵人,正好听见她这句话,隔着高高的栅栏,福有时冷笑连连,“等?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耍无赖么。殿下口谕,着你尽速离开!苏典侍,咱家劝你,自己老实的离开的好,不然,拉拉扯扯的可不大好看!” 因她之故,鲜于枢乱了方寸不说,甚至身受重伤,这都是从未有过的事,也难怪福有时恨得她牙痒。 “要我走,也行。只殿下当面开口!” 北风朔朔,吹得她的衣袂猎猎作响,长发被风吹起,凌空乱舞。营火照在她冻得发青的脸上,都未能衬出半分血色。 苏浣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温婉柔顺,如此持扭绝决的神态,确实出人意料。 此时的她,像朵凛寒独放的白菊,傲然孑立,却又好像随时会陨命风中。 “好,好,好!”福有时原还想给她几分颜面,然被她这么一激,心底的火气又踹了上来,“你即不知好歹,就莫怪咱家了。” 言毕,肉肉的手掌一挥,几史护军冲出营门,一边一个的架起苏浣,生拖硬拽。 “放开,放开我!”苏浣挣扎大叫,“鲜于枢,鲜于枢你出来!” 沈姮儿微蹙起眉头,“总管,不然还是让她先进营吧,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 她这么叫嚷,殿下倘或一时不忍心,出来相见,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倒不如,先哄她安静下来,再想法子送走。 沈姮儿的心思,福有时难得猜,冷瞥了她一眼,喝令护军,“把她的嘴给我堵上,赶紧带走!” 护军答应着,拿了头巾子就要堵她的嘴,蓦地一声怒喝,“你们做什么!” 未等诸人看清楚,一道人影闪过,踹翻了苏浣身旁的护军,怒目瞪视,“福有时,你这是做什么?” “王爷有礼了。”福有时一动不动的见礼,“王爷来的正好,赶紧把她领走,不然殿下怪罪下来,”睨视着那罗延,福有时从鼻子里哼了声,话外有话,“王爷怕是担待不起。” 那罗延追来,也是怕鲜于枢改了主意。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苏浣会被拦在营门外,冻得浑身冰冷。 适才他真想结果了那两名护军性命的冲劝! 杀意涌动的瞬间,他猛然惊觉,自己对苏浣竟动了真心。 而这,却不是自己该有的感情。 “苏浣,你先和我回去,”他向苏浣伸出手,语气平缓,多少带了些温柔, “你走开,你走开!”苏浣瞪着他,像仇人一样,挥舞着双手,不让他靠近,“我就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107、在劫难逃 最后的字音还是未说完,苏浣身子一软,人已昏倒在那罗延的怀中,却是那罗延给了她一记手刀,打晕了她。 福有时的担心,何尝不是那罗延的担心。 一但鲜于枢改了主意,自己费心设的局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苏浣如此伤心失常,他固然心中不忍,可一想与她的将来,一想到自己的霸业,他的心肠就冷硬了起来——最多,自己将来好好待她便是了。 在慎蒙的帮助下,鲜于枢调息了两个多时辰,才将四处乱蹿的毒压了回去。又喝了盅解毒宁神的汤药,方才昏昏睡下。 可是连串的梦噫整夜未歇,有气愤,有咆哮,有悲切的呼唤,更多的却是苦苦的哀求,求她不要离开。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名字——苏浣! 慎蒙守在床边,看着鲜于枢紧拧的眉头。明白了一件事情,苏浣是他的劫,而他在劫难逃。 “什么时辰了?”鲜于枢虚弱的问道。 慎蒙递了盅子过来,“殿下,先喝口参汤吧。” 鲜于枢一气喝干,看窗外天色大亮,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重复问了遍,“什么时辰了?” “已近午时了。”慎蒙紧蹙着眉头,犹疑难决。 “午时!”鲜于枢心口猛地一抽,悲凄的涩意涌上眉眼,嘴角不自觉的溢出个名字,“浣儿,浣儿……” “殿下,”慎蒙实在是于心不忍,跪了下来,“臣以为,苏典侍与那罗延之间未必有什么私情。” 鲜于枢涩然苦笑,摆手道,“你不知道,” “可是,”慎蒙疾声打断,“殿下已准他们离开,苏典侍没必要再做戏了呀……” 慎蒙将昨夜之事一一道来,彼时,鲜于枢调息疗伤,外事一概不闻,慎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与鲜于枢是自幼同门的师兄弟,即知他心之所系,实不忍相骗,令他一世后悔。 更何况,慎蒙隐隐地觉着,苏浣的事,多半是有人设局谋害。 听完慎蒙的话,鲜于枢呆怔了许久,讷讷的问,“你没骗我?” “人都走了,臣何必再说假话。” “走了!”鲜于枢嚯地起身,疾问,“他们走了多久?”边问,他人就边往外冲。 正与端药进来的福有时撞了个满怀。 “殿下,”福有时被鲜于枢眸中灼灼的亮色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真气乱蹿,要走火入魔了,“这是怎么了?” “我若追不回浣儿,”鲜于枢揪着福有时的衣领,提将起来,离地有尺为余,阴狠狠的放话,“你就不用随我回京了!”说完,将他掼在了地上。 若非自幼得他照顾,鲜于枢真想要了他的性命。 不想,福有时手脚并用的爬上前,抱着鲜于枢的脚,哭谏,“今日中秋大宴,殿下缺席,置莫赫颜面于何地?此其一也。殿下重伤初愈,为一女子孤身涉险,置社稷于何地?此其二也。如此行事,岂是明君所为。老奴叩请殿下三思啊!” 福有时抱着他的腿,碰头有声,悲泣不止。 鲜于枢眸光如刃,半点不为所动,怒声喝斥,“你给我滚开!” 换作旁人,鲜于枢早一脚踹开了,到底与福有时情份非浅,最终只是提起他的后领,将他掼到一边。 “殿下,”慎蒙又跪在了他身前。 “怎么,你也要拦我。” “臣,愿替殿下前往,追不回苏典侍,臣愿领死罪!”慎蒙伏首大拜。 108、只为一点私心 苏浣再醒来,天色已蒙蒙亮了。 淡淡的晨曦,从车窗的缝隙透了进来,苏浣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姐姐,你总算醒了!” 哭声传来,苏浣缓缓转动发空的眼眸,视线落在又生微黑的圆脸上,呆了好一会才开口幽幽开口轻唤,“又生。” “姐姐,你吓死我了。”又生紧拽着苏浣手,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苏浣撑着坐起身,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我们这是在哪里?” 曹又生止了泪,哽咽道,“我们在去塔塔尔的路上……” “塔塔尔?”苏浣空洞的眸子,凝起诧愕,渐回忆起那一场大闹,“停车,停车……”她不管不顾的扑向车门,“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曹又生哭嚷着去扶,“姐姐,你别这样啊,” 然人在癫狂状态下,力气总是大的出奇,曹又生一时没有扶住,苏浣的身子竟直直的摔向车外。 曹又生惊呼着扑上前,却已是晚了,苏浣被那罗延抱在了怀中,他漆黑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底,所有的心绪深藏其中,从不为人所知,“鲜于枢不要你了,你还不明白么!不然,他早追了上来。” “即便如此,我也不要和你回塔塔尔。我不能坐实了莫须有罪名!”苏浣奋力的推开了他,没有那罗延的扶持,苏浣“砰”一下重重地摔下了车辕。 “姐姐!”曹又生大叫着,跳下车来扶苏浣,圆溜溜的眸子忿忿地向那罗延一瞥。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坚持什么。”那罗延冷眸俯视,“你以为了随他回京,他就会封你为王妃么?你不会这么天真吧!而我,可以许你可敦之位,与你共享草原,甚至是天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会做选择。” 苏浣在曹又生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迎着初升的朝阳,她雪白憔悴的面容,异常的平静清冷,“没想到我还有被人利诱的一天。我也很不明白,王爷为何非我不可?就为了那付地图?”苏浣柔和的嘴角露出浅浅弯弯的笑意,便如这秋阳一般的凉薄,“王爷,你要知道,即便是实地堪验过,也未必就准确无误。何况我不过是依书作画,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一付图罢了,你真以我那般看重。”那罗延逼近前一步,幽深如渊的眸子直视苏浣,铁一样的手掌拽住苏浣雪藕般的手腕,“我看重的是你的聪慧!我莫赫与中原不同,男子四方征战,部落中事多倚靠女人决断。一个有雄心的首领,必要有一个贤达****的可敦,二者缺一不可。而你,是我最好的人选。” 天下间,聪慧的女子又岂止苏浣一个。那罗延知道,所有理由,都只是借口,为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点私心。 “可是王爷,你别忘了,”迎着那罗延阴郁的如同地狱似的眸子,苏浣一字一字地道,“这一切都要我愿意才行。而我,绝不会承认你是我的丈夫!” “来日方长,你总会有愿意的那一天。”那罗延冷了脸,将苏浣二人硬塞进车中,他自己翻身上马“起程”二字,还未出口,一支羽箭,挟着凌厉的劲道迎面而来,似乎恨不能将他射个对穿! 109、为了个女人,值得么? 那罗延吃了一惊,近乎本能的举刀格挡,“铛”一声响,那支箭直没于道旁的树干之中。那罗延的手臂也是一阵阵发麻,一支寻常的箭羽,竟能有如此力道,来者是谁,那罗延心下有数。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而回答他的,却是“咻咻”不绝的箭雨! 那罗延一行,皆是骑马,来人躲在林中放暗箭,身手好的自能抵挡,身手稍差些的,纷纷被射落马下。 “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眼看着自己的随从,伤亡过半,那罗延怒声大喝。 可惜人家铁了心不露面,箭雨是一阵猛过一阵。 那罗延眸光轻闪,瞥见马夫中箭倒地,念头微闪,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车,“驾”地声厉斥,马车去若离弦之箭。 就在这时,一名骑者从林中疾驰而来,紧随其后。 同时,也止了箭雨,数十骑黑衣骑者自林中奔杀而出。他们手起刀落,须臾之间,那罗延的卫属于便只剩得不足十人。 车厢内的苏浣与曹又生被飞驰的马车,颠得四处乱撞,若非曹又生力气大,死死的护住在她,苏浣早被颠出了车外。 马车虽有两健马,终究快不过单人单骑。 那罗延听得身后风起,将头一矮,堪堪避过刀锋,然而一匹马的缰绳却被砍断了。车子失衡一颠,苏浣原本就没有坐稳,登时撞出了车外。 眼看着刀光又至,那罗延灵机一动,拽着苏浣旋身而落,冷冷的刀锋架在了苏浣的脖子上,“别动!” 蒙面人果然收刀而立,闷声道,“你放开她,我不为难你。”他的面容被黑巾遮住,惟有那双眸子,亮若星辰,只一眼,苏浣便认了出来,再舍不得挪开眸子。 “鲜于枢,”那罗延叫破了他的身份,“我真没想到,你竟会追来。” 今朝是中秋,他这会追来,势必不能参加今日的晚宴。 鲜于枢的眸光在看到苏浣的那一瞬间,她苍白憔悴的面容,令他心疼不已,恨不能立时拥了她在怀中,柔声陪礼。 既然被那罗延认了出来,他取下面巾,“你没想到的事,岂只这一件!” 他话音未落,那罗延陡觉后心发冷,侧眸瞥去,丈余外一双冰冷的眸子闪过抹冷笑,掷出了手中钢刀!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鲜于枢飞身上前,从他手中夺回了苏浣,跃身上马,呼吸间便没了影子。 那罗延要追,一柄钢刀横在了他的身前。 “王爷,你再追还有意思么?”蒙面人语声冰冷,却又好似有一丝怜悯。 那罗延回头看去,自己的卫属只剩得三五人,且个个身上带伤。 他不禁冷笑出声,自言自语,“那罗延啊那罗延,为了个女人,值得么?” 他不知道答案,只有苦笑漾在唇边。 鲜于枢、苏浣二人一气奔出了十余里地,方才停下。 一下了马,苏浣就拽着鲜于枢道,“又生,鲜于,我不能丢下又生。你帮我把她带回来……” 鲜于枢没有想到重逢后的第一句话,说的竟然是区区一个宫婢,心中吃味,可看着她焦急的面容,却舍不得生她的气。 “你放心,慎蒙会把她带回来的。” 话声未了,远远的传来了马蹄声,没一会,一名骑者,在二人身前勒住了马,又生从后头溜了下马背,飞扑过来抱住苏浣,涕泪齐下,“姐姐!” 110、生死相许 今日是中秋,天一擦黑,东边天际便升起了一轮满月。 鲜于枢一行,奔驰了一日,好容易才找着一处,猎户打猎时歇脚暂住手小木屋。 一众护卫或打猎,或抓鱼,或巡察四周,果然是精锐部队。 又生则在屋里升火烧水,铺草垫子。 独苏浣一人闲坐在门口赏月。 “浣儿,”鲜于枢迟疑了许久,才挪到苏浣身边,低低的道歉,“对不起,那晚我实在是气糊涂,看到你……” “好了,”苏浣微笑着转回脸,微凉指尖挡在他的薄唇之间,眸中一片柔情,让人恨不能沉溺其中,“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况且,我也有不是,又生的事我不该瞒你。若不是我自以为是,怎会中了人家的圈套。” 一想起,那晚鲜于枢绝决的神色,苏浣就忍不住发颤心悸,若他没有追来,那么结局会是如何? 苏浣不敢想。 还好,他终究是来了。 “你放心,”鲜于枢拥人入怀,温柔的语声,挟着肃杀之气,“回去之后,我必彻查清楚,不论是谁谋算了你,我必让他万却劫不复!” 再次倚在鲜于枢温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苏浣才渐渐的有了真实的感觉,胳膊不自觉的圈在了他的腰上,脸贴在他的心头轻轻的摩挲,“鲜于,事情过去了就过去吧,我不想再多生事端了。” 她这么劝,并非善良到什么都不计较。 而是她怕了,能在大营厨房下药,还不露半点马脚的,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恰恰福有时是其中之一。 他虽顶着奴仆的名头,然在鲜于枢心里却是亲人般的存在。况且,他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鲜于枢。 既然自己与鲜于重逢了,再追究,除了徒惹人恼之外,再添口舌之外毫无意义。 “鲜于,你要答应我,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追究了。” 见鲜于枢没有说话,苏浣从他怀中抬起头,眸光灼灼的看着他。 “好,”苏浣的请求,他怎舍得说不。将人拉回怀中,星眸中却凝起骇人的森冷。 令他差点失去苏浣,不论是谁设的局,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鲜于,”十指在他心口相交,苏浣随口吟出她最爱的情诗,“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你说什么?”鲜于枢一时没有听明白。 “是我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的一段文字,”苏浣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是橡树,我便是你近旁的木棉。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仿佛永远分离,却终身相依。”鲜于枢呢喃着这一句,“这倒与‘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异曲同工之,但是,浣儿。”鲜于枢拥紧了怀中的人,激动的不能自已,“我不但要你的生生世世,也要朝朝暮暮。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会是我的王妃,会是天下间最尊荣,最快乐的女子。” 亲吻着苏浣的鬓角,鲜于枢许下了生死相许的诺言。 苏浣嘴角含笑,却难免带了一丝涩然。 她要的,他终究还是不明白。 然不论如何,如水的月色,将两个人的身影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111、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鲜于枢为了个女人,用替身主持中秋大宴。 苏浣在福有时眼中,绝对是个祸水。 所以,看到苏浣回来,福有时的脸色着实是不大好看。 倒是苏浣仍旧如常,持礼恭敬,没有骄蛮之态。 中秋一过,御驾起行。 不几日,驾至上京。自要在行宫稍停几日。 趁着这工夫,鲜于枢处置在巴什行刺的同谋。苏浣本以为或是太后,或是大将军的人,却没料到竟是江南武侯府的死士! 他们在宫中潜伏多年,有一个甚至做到了内侍监领事。 其实,早在行营厄鲁特便就将他们供了出来,鲜于枢一是不想让莫赫人看笑话,二来也是担心,被莫赫知晓了武侯府,南北勾结。 所以,才等回至上京发落。 顺便的,晋苏浣宫正司,正四品司正。 这是苏浣自己讨来的晋封,魏王妃,鲜于枢那么一说,苏浣可不敢就认了真。 尽管他大权在握,可是魏王妃的位置,由谁来做,恐怕未必是他说了就能算的。 另外,苏浣也更愿意以女官的身份陪在他身边,她真的还没准备好做他的妻子,哪怕只是未婚妻。 苏浣只是没料到,鲜于枢这样大手笔,竟将自己越级升为五品司正。 身为宫正司司正,苏浣理应往宫中当差才是。 然则鲜于枢将其安置在魏王府内,且就住在他自己的寝殿——绥元堂内。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鲜于枢还将沈姮儿贬为女史,留府听用,而王府的一应事务,全交给了苏浣打理。 魏王私事,外臣不敢问,六尚局、宫正司自然也当做不知道。 可是王府中姬妾,心思却是不一而足。 鲜于枢位为亲王,照朝廷法度,除正妃外,还有侧妃二人,夫人三人,余则姬妾不计,则无封号。 魏王府内,没有正妃。 位份最尊的当属侧妃金氏,她是高丽宗女,早年前由先帝亲指入府。 其次则是夫人郑氏,她父亲是翰林院学士,官职不高,却颇具盛名。 可惜,其父因言获罪,她也被没籍入宫。 鲜于枢还未封建府时,由徐淑妃指作侍妾。 其他的,便只有几名未入流的侍妾,不用在意。 这些,都是苏浣从福有时口问出来的。 鲜于枢一回府,就得了消息,急急赶到苏浣房中解释,“浣儿,你别恼。明朝我就将她们都撵去别庄。” 苏浣正在看福有时送来的府中名册,被鲜于枢忽然这么一句话,吓了一掉,抬头看去,鲜于枢的星眸中全是不安与恐惶。苏浣拉他坐下,又叫又生倒茶来,“好好的,撵人做什么。” 老实说,鲜于枢竟只有两名正经妾室,而且还都是旁人送来的,苏浣真的有些惊讶。 毕竟,以他的身份,要多少女人没有。又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他送美人。 鲜于枢盯着苏浣平淡的眸子,有些失落的问,“你不吃醋么?” “以你的身份,身边怎会没有女人。若论先后,好像还轮不着我来吃醋。” 怎么会不在意,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在意。 以她的观念来看,她自己才是插足的人,而且怕连小五都排不上,凭什么介意。 再既然接受他,那么好的也罢,不好的也罢,都要接受。 “浣儿,你要信我,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什么金氏,郑氏,长什么模样我都不记了。”紧握着苏浣的手,鲜于枢赌咒起誓。 “我自是信你的。”苏浣敛了柔婉的笑容,神色凝重,“先前的事,先前的人,我可以不问,不在意。但是往后,有句话你要知道——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鲜于,我知道你身边的女人不会少,但有朝一日,你心里有了别人……” “不会的,不会的!”不等苏浣说完,鲜于枢便拥进了怀中,急声打断,不想听她余下的话。 苏浣倚在他的肩头,眸光低敛,但愿吧…… 112、执掌魏王府 这几年来,府中大小事务,皆是沈姮儿掌理。 府中女眷,心下都明白,沈姮儿早晚是侧妃。 没想到,突然一下换了人,她们心底嘀咕,却谁也不敢多打听一句。 更让她们看不明白的是,殿下竟将人安排在绥元堂内,如此至亲至密,可是从来就没有过的。 也因着这个原故,苏浣在府中住了多日,也没谁敢去打扰。 绥元堂,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苏浣也乐得清静。 可惜,清静日子过了没两天,福有时称病撂挑子,苏浣的事情登时就多了起来。 天高云淡,丹桂飘香。 苏浣所居的不二斋,就在鲜于枢寝殿山墙东侧,有一道小拱门直通正殿。 此时院中梧叶萧疏,窗下新菊如瓯,或白雪堆球,或流银灿金,或袅若飞霞,皆色鲜艳而异凡本。 原本是清清静静的一个所在,如今站了乌压压一片的人,虽则鸦雀无声,却有一股繁忙压抑的感觉。 鲜于枢离京半年,府里虽有承奉司,却没个主事的人,是以攒了不少的事,件件都是等着要办的。 福有时称病,可不全都挤到苏浣这里来了么。 苏浣听说有人趁着府中无人做主,克扣侍妾的份例。便请了承奉司承奉谈京来,询问相关事宜。 谈京倒是直言不讳,府里也罢,宫中也罢,最不缺的就是捧高踩低之辈。 克扣之事,从上至下,那是由来已久。 他言下之意,想要杜绝这种事情,基本不可能。虽然言辞恭敬,可他的语气多多少少透着鄙薄之味。 得殿下的宠的是一回事,想要杜绝府里类似克扣的事情,是另一回事。 总不能,什么事都由殿下出面帮她摆平吧。那是她掌管府务,还是殿下掌管呢。 而苏浣从始至终,脸上都噙着温厚的微笑。直至谈京出了门,苏哲给她换了盅热茶,劝道,“这与咱们又不相干,你又何必多事呢。” “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总不能因无人追责,故尔敷衍了事。况且,”苏浣端了茶盅,轻呷一口,“我这个凭空而来的司正,不做件事出来,他们断不会服气。三则,那些侍妾也够可怜的了,再由着她们被人欺负,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苏哲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曹又生进来禀道,“金娘娘差人来说,她在隆禧堂摆了几桌酒,请姐姐赏脸过去坐坐。” 苏浣猛然想起,今朝是金氏的生辰。 “姑妈,”她一开口,苏哲就道,“放心,承奉司的仪注早就送去,就是咱们,也依礼送了三匹云锦去。” 苏浣长吁了口气,“我到底还是疏忽了,亏得姑母记着。” 金氏生辰,若是得宠的呢,府中自要摆酒宴。 似她这般的,做足了规矩就好。 府中的这些妾室,苏浣不会薄待,却也无心厚待。一切依规矩办就是了。 却没料着,金氏自己摆了酒,还差人来请。 苏浣本说不爱人多应酬,更何况还是鲜于枢的妾室,苏浣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的。 “算了,你就说我身子不适,替我谢辞了吧。”她话音未落,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金娘娘来了。” 苏浣吃了一惊,连忙迎了出去,人家到底是个侧妃。 113、金氏生辰 金氏都亲自上门来请了,苏浣再不情愿,也只得随她前去。心里盘算着,略坐一坐,便找个借口就回来。 结果,到了隆禧堂一看,满满一屋子的人还就罢了。最主要的是,金氏还引见了一名少女。 “这位是敬惠公主,高丽王嫡女。” 苏浣闻言一怔,她没料到,内眷小宴,竟然会有这样的贵客。 然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金氏是高丽宗女,与这位公主应该是堂姊妹——日前听说,高丽王差了次子前来朝贡,没想到连公主也跟了来。 “卑臣苏浣,见过公主。” “你就是苏浣?”敬惠公主的官话带着很浓的高丽口音,但能听明白,也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善,“还以为是什么样的美人呢,没想到长得这么……”水灵灵大眼睛往苏浣身上一转,“圆滚滚的。”说完,她自己“格格”的笑了起来。 在坐的姬妾,侍婢可没一个敢笑的。 苏浣实在是算不上胖,只是与眼前这位肩若削成,腰若约束的美人儿相比,确实显得肉了一些。 “你怎么说话的!” 曹又生可不再是当初那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宫婢了。敢取笑苏浣,她就敢当面顶回去,管你什么公主不公主的。 “怪道高丽王一天到晚到咱们这打秋风,果真是穷急了,连公主都长得细竹杆似的,一脸的菜色,浑似没吃饱过饭。” “你,放肆!来啊,给我掌她的嘴!” 跟着敬惠公主来的侍婢,应喝一声,撸了袖子就要上前。 “还不退下!”金氏斥声喝退,转身向敬惠公主道,“公主,这位可是执掌王府的正五品司正……” 只是她话未说完,敬惠便就喝断,“你给我滚开!一个奴婢罢了,竟也敢如此无礼!殿下公务繁忙,没工夫教导底下人,我就替他教训教训。” 敬惠乃高丽王嫡女,长得婉丽明艳聪慧绝伦,深得高丽王宠爱,连她的世子哥哥,都要让她三分。 心高气傲,也就再所难免。 对于金氏,这位庶出的堂姐,她是一千一万个看不上——原也难怪她,在高丽庶子庶女就是奴婢,金氏只因出身宗室,才免于贬为贱籍。 敬惠随兄长前来朝贡,目标很明确,嫁于魏王为妻。 她自负美貌,料定魏王必会倾心于自己。 然她在京城左等右等,魏王就是不回京。 又常看到金氏在自己眼前晃,而且她的衣饰装扮,样样不比自己差,甚至不用像从前那般向自己伏首磕头了,敬惠是又妒又恨。 心里暗暗发誓,待自己成了魏王妃,必要她好看! 好容易等到魏王回京的消息,又听说他带了个女人回来,隆宠无比。 今日她之所以参加这个小小的酒宴,就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女人能夺了魏王的宠爱! 她说音未落,扬手向苏浣打来。 然而,她手才挥到一半,就被曹又生钳住了手腕,尔后用力一推,她就摔在了案上,杯盏盘碟碎了一地,她簇新的衣服沾满了汤汁酒渍。 金氏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敬惠简直都气疯了,指着苏浣,大叫,“给我打,打死她!” 114、你是谁呀? 两名亲卫,听着公主的呼喝,还真就要冲曹又生来了。 “你们谁敢动!”一直没有出声的苏浣,一步上前,眸光凛凛,“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里动手!” 苏浣一句话提醒了两名亲卫,二人互觑着退下。 摄政王府,可不是他们能冒犯的。 “没用的东西,”敬惠大怒,推开两名亲卫,“你们不敢,我自己来……” 她刚跨出一步,也不知是谁暗中伸脚,就见她“砰”一下又摔在了地上了。 这一回,在场的妾室、侍婢都毫不留情面的“哈哈”笑了起来,她的人缘也真是差到极点了, “你们,你们……”敬惠又气又急,“你们都给我等着,待我做了魏王妃,我放过谁去。” 魏王妃?! 金氏忍不住嗤了一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真以为有几分资色,就多了不起了。 她的父王、母后真是把她惯的自负至极,当着这么些内眷的面,就敢放这种独狠话。 想到她的下场,金氏的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 苏浣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即便鲜于有心要娶,如此一闹,婚事怕也要黄了。 “公主,先起来吧。”苏浣伸出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高丽公主,不好太过了。 可惜敬惠一点也不领情,忿忿扫开她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假好心?谁假好心呀?” 听得这声问,所有人的笑容都僵住了,敛眉垂首,“妾身见过殿下。” 苏浣亦是屈身见礼,只是刚屈了膝,鲜于枢就握住了她的手,凑近她耳边低声问,“我邀你出门,你说忙,倒有工夫来吃酒。” 苏浣下意识的推开他后,才想起身边还有好些人,微红了脸,低声嗔道,“当着那么些人,你做什么呢!” 如此亲腻的神情,在场的无一不看红了眼。 尤其是敬惠,她要嫁鲜于枢,本只因他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男子。却不曾想,他竟俊美至此。 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那么就该配谪仙似的美男子!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鲜于枢,最终眸光落在鲜于枢与苏浣的交握的手上,她紧咬着牙根,才没有冲上去撕烂苏浣! “此婢无礼冲撞于我,殿下必要严惩才好。”敬惠手指着曹又生,咬牙切齿。 现在还不能把苏浣怎么着,那就先治她身边的侍婢。 鲜于枢一双星眸在她身上转来转去,苏浣莫名的有些紧张,转眸看向鲜于枢。 结果,鲜于枢却问,“你谁呀?” 一众婢女侍妾,纷纷垂首掩去嘴角的讥笑,区区一个属国公主,长得略有几分姿色,就自命不凡了。 殿下是什么人,美人见得少么? 远的不说,就是沈姮儿,又怎么样。 虽说殿下没有明说,可诸人心里都有数,若不是她得罪了苏浣,何至于被贬作女史。 金氏的眸光尤冷,大王特修国书来,让自己助敬惠入住魏王府。 这父女俩,一开口说话,总是付理所当然的语气。 他也不想想,当年自己在高丽过的是什么日子。若非实在过不去,自己又岂会愿意去国离乡的做贡女。 在她帮忙么,那她就帮着介绍介绍好了。 “回殿下的话,”金氏福下身子,“这位是高丽敬惠公主,妾身的堂妹。” 115、人头猪脑 鲜于枢牵着苏浣在主坐下,“高丽公主?那说说,又生怎么冲撞了你呀?” 鲜于枢从宫中回来,本想着带苏浣出门逛逛——苏浣喜欢江南小点,又好听曲,乘风楼二者俱全。想着自己与她二人世界,吃着点心听着曲。 结果,却说听苏浣被金氏请了去吃酒。 鲜于枢生怕她受了委屈,急急赶来,就看见一个眼生的少女冲苏浣发火。 本待着人立即拖出去,听她语调,再看她的面目,鲜于枢便猜着她是谁了。 她的心思,或者说高丽的心思,鲜于枢清楚的很。 本来也没什么,但她竟敢到魏王府来欺负苏浣——他的底线,就是不能让苏浣受委屈。 不论是谁,让苏浣不好过,他就要他一生不好过! “她出言不驯,还向我动手,甚至下绊子害我。”敬惠没有听出鲜于枢语气中的冷肃,索性将所有的事情全栽到曹又生头上,最好魏王把她拖出去杖毙了。 她却没想到,鲜于枢听完了却不做声,自己挟了几片水晶肴肉尝。 “殿下,”敬惠忍不住嚷道,“你要替我做主啊!” 鲜于枢眸子都没抬,将自己碟子里的肴肉挟了两片给苏浣,“你尝尝这个,我吃着远不如乘风楼的味道好,咱们明朝去尝尝。” 敬惠何尝被人如此无视过,尤其还是自己认定了的夫君。若不是她身边的侍婢死死拽住,她怕已是冲了上前。 可侍婢拦的住她的人,却捂不了她的嘴,“殿下,难道我就白由着奴婢欺负了么!” 鲜于枢将银箸往案上“啪”的一拍,面罩寒霜。 一众人等忙不迭的跪了下来,金氏低垂着头,心下暗暗欢喜,真真中人头猪脑,殿下摆明了是不追究,她还要追问,招要殿下动了气,公主又怎么样?连太后都幽禁宫中呢。 “听说,”鲜于枢敛了厉色,星眸闪烁风情无限,眸光专注的让人脸红心跳,“敬惠公主是闻名高丽的才女,尤其是琴弹的特别的好,不知本王有没有这个耳福啊?” 敬惠终究是十几岁的少女,与鲜于枢如蜜的眸光一碰,立时娇羞的低了头。 “那,那个奴婢……” “公主何必因为一个婢子坏了心情。”鲜于枢笑道,“就是公主这身衣服,金氏,你带公主进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来。” 鲜于枢的态度变的太快,一应侍婢妾室都是云里雾里的,不在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听了他吩咐,金氏忙敛了忖度的心思,答应着领着敬惠去里边重新梳妆了再出来。 其时,堂前已摆了一张凤尾琴。 敬惠换了身海棠红的齐胸襦裙,挽着坠马髻,亭亭袅袅,直如桃花初绽,连带着将屋子都熏出了三分春意。 苏浣看怔了眼,长得美也就罢了,偏偏还这么会打扮,真是还让不让人活了。 察觉到苏浣一闪而过的黯然,鲜于枢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暖暖的眸光落在她未施脂粉的素面上,好像在说:在我心底,没人比你再好了。 苏浣报之一笑,敬惠娇滴滴的问,“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只拣你熟悉的弹吧。” 敬惠一心要在鲜于枢面前一展所长,挑了首颇有难度的《龙翔操》 这首曲子清淡悠远,自由飘渺,要弹好极为不易,而敬惠真的是有些功底,曲音缥缈,颇有些随风逍遥的意味。 “你不是说你想学琴么,我听她弹的不错,等会就留她下来,给你做琴师怎么样。” 耳边传来鲜于枢的笑谑,苏浣心下好笑,“人家可是公主,岂能给我做琴师。” 116、五音不全 “公主?”鲜于枢倚着紫檀木嵌镙钿的凭几,星眸冷沉,睨视敬惠,“我说她是,她就是。我说她不是,她就什么都不是。” “罢了罢了,你可别多事。”苏浣怕他当了真,赶紧道,“我不过是一时兴起,况且现下我也事忙,哪有心思学什么琴呢。” 提起福有时,鲜于枢剑眉微蹙,一回府老头子就称病告假,明知他是有心为难苏浣,可也不能真把他怎么着了。 说到底,在鲜于枢心底,福有时还是很有份量的。而他之所以着恼,也是为了自己,并无私心。 其次,他不管事,正好让苏浣接手。 只是,苏浣未免辛苦了些。 鲜于枢坐直了身子,挨着苏浣,握着她的手,柔声耳语,“你若实在忙不过来,我就下令福有时……” “不用了。”苏浣笑道,“这些日子,也没什么急着要办的大事,我正好慢慢熟悉。再则,沈女史也很肯帮忙……” “沈姮儿,”鲜于枢冷嗤一笑,打断,“她自然是肯帮忙的,她巴不得你的事都归她才好呢。你也是太心善,她那样算计你,还替她说情,依我,打发了去浣衣局才好。” “你不是说,府中内务由我说了算么。”苏浣低垂着头,把玩着他系在腰间的比目佩,娇嗔薄怨,“怎么,这才几日就后悔了?” 白腻的脖颈因她低着头,露出一弯温柔的弧度,还有小小的,粉红的,近乎透明的耳垂,鲜于枢心头一荡,若非顾虑着苏浣面皮薄,怕羞,必凑上前去亲吻了。 不能亲脸颊,鲜于枢带着薄茧的手,一下下的揉捏着苏浣柔若无骨的小手,“我不是听你的话,留她下来了么。啧啧,我现下是连抱怨一句都不成了。待成了亲,我必是重病难治。” “什么病啊?”苏浣天真的问。 “妻管严啊,也叫惧内。” “你,”苏浣登时耳根泛红,忿忿的抽出手来,侧身坐开,低喃着说,“谁要嫁你了。” 鲜于枢笑挨上前,贴着她的耳廓,轻语,“我可是认定了你,你不嫁,我可怎么办……” 苏浣脱口而出,“你瞧瞧厅上坐的人,还不够多么!” 鲜于枢愣了下,“你若不喜欢,我就把她们都打发到庄子上去,省得你烦心。” “是我失言了。”苏浣轻叹道,“你别往心里去,她们也够可怜的了,再无辜被逐,我心里就更不安了。” 自己终究还是心存介蒂,看着一屋子的妾室,难免有些吃味。 席上一众人等,看着他二人亲腻耳语,莫不侧目,袅袅的琴音,也不知是钻入谁的耳朵了。 这情形,敬惠看在眼中,恨在心头,越到后来,越是急躁,以至于连错了好几个音。 最终,她忍无可忍,“铮”的一声向,琴音戛然而止,“我看司正言辞不绝,想来是极通音律,必是我哪里弹得不好,所以才时时品评,可否请司正弹上一曲,让我也开开眼界。” 因鲜于枢在场,敬惠这话,已经说得很客气委婉了。想她在高丽,琴音一起,谁要敢出个声,轻则打板子,重则,呵呵,那就不好说了。 在苏浣的观念里,自己适才的行为,确实是有些不礼貌了,所以习惯性的开口道歉。 鲜于枢是妇唱夫随,随着苏浣的话说,“公主快别为难她了,她连宫商角徵羽的认不清的,还弹琴呢。” 想起苏浣五音不全的嗓子,鲜于枢忍不住放声大笑。 117、苏浣的胆量 “那么,司正会什么呢?莫说正五品的女官,我闻上邦就是寻常人家的闺秀,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鲜于枢洪亮的笑声给了敬惠错误的信息,让她误以为,苏浣不过是供魏王取乐的婢子,以至她放开了胆子,一心要苏浣难堪。 苏浣被鲜于枢笑的有些不大好意思,拒实以答,“说来惭愧,因自幼愚顽,莫说样样精通,连略识皮毛都谈不上的。” 一定要说她的什么技能,也就是高中的时候,学过两年素描,画地图是够了。可若说传统的水墨国画,那她真的是一点门路都摸不着的。 原来是个什么都不会,仗着王宠,恬居高位的小人! 敬惠在心底将苏浣贬得一钱不值,眸子里不由得流露出轻蔑之色,“司正不会雅艺便也就罢了。难道连书也不念的么?我高丽的内命妇,五岁诵《女诫》,七岁修《女则》,十岁习《论语》。” 好吧,苏浣是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的书,苏浣听过书名,内容么也就是《论语》翻过几页。 鲜于枢沉了面色,眸光幽冷,“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氏只用耳朵听,就知道鲜于枢动了怒。 可怜敬惠一无所知,还得意洋洋的卖弄,“敢问司正,学礼乎?” 苏浣睁大了眸子,全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转过头,正待要问鲜于枢,却听得“咣”一声响,原来是鲜于枢将手中的酒盏掷了出去,“你放肆!你以为你是谁,竟敢用这话质问上邦女官!还五岁诵女诫,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可怜在坐的妾侍,又都移席伏地,席末的几个妾侍从未曾见鲜于枢如此怒容,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她一个属国公主,当着自己的面就敢这样教训苏浣,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鲜于冷笑了两声,眸光凛若秋霜,悠缓的语气带着令人毛骨耸然的肃杀之气,“区区高丽,如此藐视上邦。本王看高丽王真是王位坐久了,坐得太舒服了,所以忘了他是怎么坐上王位的,忘了当初的丙子之乱了。” 金氏伏在地上,眉宇间的欢喜怎么也压不下去——学礼乎?这三个字出于《论语》是孔子教训儿子的话,所谓幼承庭训,典出于此。 下文是,不学礼,无以立。 敬惠用这三个字质问苏浣,说她没有规矩也就罢了,还摆明了不将苏浣放在眼里,甚至是踩在了脚底,殿下岂能不恼。 敬惠也吓呆了,从小到大,她是一句重话都没听过。更不要说,被人掷酒盏。她怔怔地看着鲜于枢,完全不知要如何反应。 “怎么,你不服气?” 迎着敬惠发直的眸光,鲜于枢危险的眯起星眸,仿佛只要她敢应“是”,就立时拖出去乱棍打死。 苏浣不明白敬惠问的那句话,然鲜于枢的怒气,她是清清楚楚的。为了一句话,确切的说只是三个字,生这样大的气,在她看来,实在是没必要。 “公主无心之失,殿下何必当真,今日是金娘娘的生辰,殿下非要搅的大家不自在么。”苏浣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地说。案底,食指与拇指狠狠地在鲜于枢腰间掐了一把。清亮的眸中,满是警告的意味! 而伏在地上的女眷,心底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她竟敢在殿下气头上如此说话——莫说沈姮儿,就是福有时也没这个胆量。 更令人惊叹的是,殿下的火气真的就压了下去,“倒是本王疏忽了。罢了,看在金氏的面上……” 他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响,苏浣探头看去,却是跪在席末的一名侍妾晕死了过去。 118、做主 自己竟把人给吓晕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鲜于枢心虚的看向苏浣,这女人也真是奇怪——换作别的女人,怕是容不得他对别个有一点好。苏浣却是,见不得他对别个有一点不好。 当初自己瞒着她,将沈姮儿交内廷狱议罪,被她知道后,是真的不高兴。非得说要照规矩来,所以,最后沈姮儿只是贬作女史,留府听用。 不然,依着他的性子,敢谋算他的,从来就是死路一条。 现下,自己竟把人给吓晕了,等会苏浣不知要怎样唠叨自己呢。故尔,鲜于枢忙不迭的传了良医署医女,而他则守在外间。 一众妃妾,心下无不纳闷,面面相觑的惊疑不定。 若是让她们知道,鲜于枢只是装样子给苏浣看,只求等会才挨两句训,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时,医女从里间出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忽的就伏在地上抖衣而颤,莫说鲜于枢,所有人都纳了闷,鲜于枢拧着剑眉,“说吧,她到底是怎么了!” “奴婢,奴婢,……”医女颤着声音,好半天才抖出一句话,“奴婢不敢枉言!” “亲王府的医女,就是这么办差的么。”坐在一旁的敬惠不知死活的取笑。 鲜于枢怒目而视,张了嘴话还不及出口,苏浣已然吩咐曹又生,“那就换个医女来。” 然而,连换了几名医女,都是伏地请罪。 敬惠讥笑连连,鲜于枢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你们就是这样糊弄本王的么!既然没诊不出病来,留着你们有什么用,不如全撵去惠民所。” 听说要被撵去惠民所,几个医女抖得癫痫发作一般,鲜于枢怒声喝道,“把这帮不中用的东西给本王拖出去!” 内侍们刚应了声,苏浣阻道,“且慢,”向那几句医女说,“不论周娘子是怎么个病症,你们都可以照直说,殿下必不会怪罪的。” 当着面,苏浣她就敢替殿下拿主意。 一众妃妾,还来不及诧愕,鲜于枢附和着她喝斥,“怎么,没听见司正的话?还是你们想去惠民所!” “不,”几名医女争先恐后地回禀,“周娘子不是病,是,是,是有喜了!” 一言即出,满屋子的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有喜了?! 鲜于枢离京小半年,她这个喜是怎么来的? 难怪医女不敢说呢。 屋内一片悄静,尤其是几名的侍妾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妾身有罪,还请殿下责罚!” 郑氏跪地叩首,周氏就住她福宁堂后的庑房内,周氏与人私通,甚至有了身孕,她是怎么也逃不了干系的。 与周氏居所相邻的几个侍妾,也扑通扑通的跪了下来,个个面色死灰,不知道殿下盛怒之下,会怎么处置。 不想,鲜于枢淡淡说了句,“本王已将府务交司正掌理,要怎么处置,一切由司正定夺。” 鲜于枢可是学乖了,这种事,只管让苏浣处理,免得自己又惹了她不高兴。 尽管鲜于枢开了口,该有尊重,苏浣还是有的。 她转眸眸看向金氏,“依娘娘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金氏未及开口,敬惠嗤声冷笑,“什么如何处置,这种不要脸的贱*婢*贼*妇,拉出去打死算完!” “公主,”苏浣肃声敛容,“请你慎言!周氏仍是我王府女眷,怎容如此诋毁。” “诋毁?!”敬惠讥笑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总不能是自己长出来的吧。” 鲜于枢冷下面色,这个敬惠还真是狂妄到可以,被自己那般训过,仍旧如此嚣张,“看来你眼里是真……”他话说到一半,苏浣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清朗的眸中自信满满,鲜于枢余下的话,化作了一声冷嗤。 119、魏王府的耳朵都聋了么? 苏浣明澈的眸子看向敬惠,嘴角微微弯起,仿似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却是严肃无比,“不过是医女的一句话,公主就定人淫邪之罪,要取人性命。武断至此,在公主心中,对人命可有半分敬畏?” 不过听说了一句话,她就要把人活活打死,还是一尸两命的那种,这是苏浣难以接受理解的。 鲜于枢歪坐在上位,带笑的眸光一直缠在苏浣身上。看她小脸板的,还有那双眸子正义凛然。也真是敬惠活该,苏浣连畜生的命都看得贵重无比,何况是人命,开口就要打死,苏浣怎么能不恼。 只是,为什么她训人的时候,也都这么可亲可爱呢。 敬惠拧开头,冷哼了声,没有答话。 苏浣继续道,“府中有事,不宜待客,公主还是请吧!” “你赶我回去?”敬惠怒立起身,眸子投向鲜于枢,一付告状的模样,“殿下……” “你没听见么,”鲜于枢把玩着腰间的比目佩,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冷打断,“本王说了,一切府务皆由司正掌理!” 敬惠哑了声音,不可置信的看着鲜于枢。 她的诧色还未退去,就有四五名膀圆腰粗的内侍,围在她近旁,“公主,请!” 这意思是再明白没有了,若不走,他们就要动粗了。 看着敬惠忿忿而去的身影,金氏的嘴角掠过一抹浅笑,没想到啊,她敬惠也有今日! 老实说,如今她倒是希望敬惠入府为妃——介时,自己就可以常常看到她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模样了。 只是想,就觉着通体畅快! “殿下,”一道哭声传来,诸人循声看去,却是周氏扶着门,从里间匍匐至鲜于枢脚下,“婢妾肚子里孩子,是殿下的呀!” 这下,鲜于枢是真着急了,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一脚就踹飞了这个女人,“你胡说!”喝完,他不顾众目睦睦,急着向苏浣解释,“浣儿,我没有,我绝对没有碰过她。” 鲜于枢太着急了,以至于忘了自己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就算他碰了周氏,肚子里的孩子,也绝不会是他的! “殿下,”周氏也慌了,哭着磕头,“婢妾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话,就让婢妾不得好死。” “你还说……” “鲜于,”苏浣低声唤了一句,拽住想冲上前的鲜于木枢,说道,“我信你。” 那声“鲜于”旁人听不见,金氏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震颤,她竟然如此称呼殿下,就算王妃,也于礼不和呀。 鲜于枢握着苏浣的手,微微发抖,心有余悸,“浣儿,你要信我,我没有……” “我知道,”苏浣微笑着将他摁回位子上,吩咐曹又生去传谈京。 又亲自扶了郑氏起身,“夫人请坐。”尔后才问医女,“周娘子的身孕有几个月了?” 医****声回禀,“已然四个月了。” 王府妃妾侍寝,承奉司都应有记载,就连癸水之期,也当明白无误。 所以,她们才会在诊出周氏有孕之后,吓的魂飞魄散。 因为承奉司,压根就没知会过他们良医所。 “既然是殿下的骨肉,”一直未有做声的金氏,忽然缓缓问道,“你为何不说呢?” “婢妾,婢妾……”周氏团在地上,惶然无措只是磕头,“婢妾有罪。” “周娘子,”苏浣看着不忍,扶了她起来,“你且坐着说话。” 金氏眸光一转,投向郑氏,“郑夫人,她也算是你福宁堂的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你竟然不知道么?” “臣身,”被金氏点到名,郑氏只得站起身回话,“真的是不知道,请殿下责妾身失责之罪。” 鲜于枢冰冷的眸光在金、郑二人之间扫了几个来回。 “看来,咱们魏王府的耳朵都不大好使,本王再三说过的话,你们一个个还没有听清楚呀。” 鲜于枢语声冷凝,金氏不敢再坐着,立了起身,尚未开口,便听曹又生进来禀道,“谈承奉来了。” 120、吃醋(1) “奴婢见过殿下、娘娘、夫人。” 谈京身为承奉,职衔不在苏浣之下,进了门只向鲜于枢、金氏、郑氏三人行礼,算不得错。可在鲜于枢看来,又一个无视苏浣的。 鲜于枢噙着冷笑不开口,任由谈京在地上跪着,半点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他摆明是借机责罚谈京,金、郑二人也只好当不知道,默然垂首,一声都不敢吭。 苏浣心下不忍——谈京到底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瘦竹杆似的身子,伏在地上微微发颤,看着甚是凄惶。 况且,他又没什么错。 苏浣藏在大案底下的手,戳了戳了鲜于枢的腰胁。挑动眉梢要他让谈京起来,却被鲜于枢抓住了手,捏在掌中,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打圈摩挲,脸上一付享受的微笑。 谈京半天没等到叫起的声音,心下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哪里惹得殿下不高兴了。 就在这时,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谈承奉,且请起来说话吧。” 苏浣抽回了手,斜了眼鲜于枢,自作主张的叫谈京起来。 旁人已被鲜于枢再三告诫过了——府中一切事务由司正掌旦。所以,苏浣这句话,他们并不觉着怎样。 谈京却是不知前情的,他心底的诧愕震动,难以掩饰的浮上眼底。更令他心颤的是鲜于枢随意而冷冽的声音,“怎么,没听见司正的话么,或是你就愿意跪着回话?” “奴婢谢殿下恩典。”谈京谢恩起身,才刚起到一半,又听鲜于枢道,“你不用谢本王,依本王的意思,你还跪着呢。” 弄得谈京起来也不是,跪下去也不是,半弯着腰不知如何是好。 苏浣嗔怪的横了鲜于枢一眼,“殿下说笑,承奉莫要当真,快请起来吧。” 这回谈京学乖了,“多谢司正,就不知司正叫了我来,所为何事?” 谈京满以为,苏浣把人叫齐是为了查克扣的事,心底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还真以为她的有什么本事,原也不过是狐假虎威。 “这事,”苏浣微笑着看向金氏,“还是娘娘来问吧。”自己是女官,侍寝的事,可轮不着自己过问。 更重要的是,苏浣也不想过问。 一想起,鲜于枢与别的女人…… 苏浣理智上虽和自己说,不要介意。可是又怎么可能真的不介意呢,尤其是孩子都有了。 即便安慰自己说就当有孩二婚,可是,娃他娘也掺和在自己的生活中,这算是怎么回事么! 更可恼的是这个男人,一脸无辜的样子——男人果然都是不靠谱的,提起了裤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感觉到苏浣莫名的嗔恼,鲜于枢紧张的坐正了身子,凑到她耳边,紧握着她的手,解释赌咒,“这都是先前的事情,往后再不会有的。”说完,向金氏疾斥,“让你问话,怎么又哑了!” 金氏就坐在右后侧,二人案底下交握的手,她看得一清二楚,低敛了眸光,应喏了,问谈京,“你们承奉司可有周氏侍寝的牒录?” 谈京没料到问得竟这么一桩小事,想也没想的回说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的!”周氏又急又怕,哭向鲜于枢,“殿下忘了么,四月初六日傍晚,也就是殿下起身前一晚。婢妾从隆禧堂请安出来,因天刚下过雨,地上湿滑,婢妾不小心险些跌入湖中,亏得殿下路过,救了婢妾。婢妾伤了脚踝,是殿下亲自送婢妾回福宁堂,当时殿下还赞婢妾做的红豆汤甜而不腻,酥烂爽口……” 121、吃醋(2) “够了!”看着苏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鲜于枢疾声喝断 雨天偶遇,英雄救美,品尝甜汤,言情剧里男主与女邂逅相遇的浪漫情节,他们是一丝不落呀! 做了再多的心里建设,苏浣还是忍不住吃味了,欠了欠身,“卑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言毕,径自起身而去。 这是……吃醋了?! 鲜于枢愣坐着半天没回过神来,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喘。鲜于枢却是不抑止的笑了起来,吃醋了,吃醋了,苏浣吃自己的醋了! 若不是当着那么多人,鲜于枢都要仰天长笑了,苏浣终于吃醋。 鲜于枢一脸傻笑的追出屋子,完全不管在场的人是何心情。 “娘娘,”看着鲜于枢远去的背景,谈京走到了金氏身侧,“现下怎么办呢?” 金氏长叹一声,“承奉回去先查查周氏的癸期,其次,”金氏看向郑氏问道,“殿下去了福宁堂,夫人总不会一点不知道吧。” “娘娘忘了么,那几日妾身身子不适,连早晚问安都告了假,那日更是连晚膳都没怎么用,就早早歇下了。更何况,周妹妹住在后庑房,自有小门出入,殿下又不曾往前边来,妾身怎么能知道呢。” “娘娘,这孩子真是的是殿下的呀!”周氏哭倒在金脚边。 另几个侍妾冷冷道,“既然是殿下的骨血,都四个月身孕了,早为什么不说?多半是不知哪里的野种,竟栽到殿下身上。” “不是的,不是的……”周氏百口莫辩,哭得泪人一般。 “好了,先起来吧。”金氏叹声吩咐侍婢将周氏送回屋去,到底是怎么处置,终究总要苏浣拿主意才好。 自己这个侧妃,还真是做的可笑。 先是沈姮儿,再是苏浣,看女官的脸色都看成惯例了。 “浣儿,浣儿,浣儿,”隆禧堂门外,鲜于枢追上苏浣,故意问道,“你哪里不舒服?是头不舒服,还是脚不舒服……” 一听他说脚不舒服,苏浣心底的躁意,就直往头顶上蹿,酸溜溜地道,“我脚可没崴了,用不着殿下送我回去。”她气忿忿的推开鲜于枢,夺路而去,全没看到鲜于枢嘴角甜到发腻笑意。 “噢,看来,咱们苏司正是心不舒服。” 苏浣站下了脚,回过头,糯白的牙齿咬着嘴角,盯着鲜于枢质问,“你什么意思?” 看着她这付半嗔半羞的模样,鲜于枢心头一阵阵发烫,忍不住抱了她在怀中,额头相抵,呼吸相闻,“我喜欢你吃醋的模样。”说着,在她的唇边轻轻的吻了一吻。 “现下,你自然这么说,”苏浣头垂着鲜于枢胸前,食指缠着他系在腰间的比目佩,绕了一圈又一圈,“等你厌烦我了,怕就要给我按个擅妒的罪名了。” 在上京时,苏迪雅也好,刘莹也罢,甚至是沈姮儿,傅太后。苏浣都不曾放在心上,她以为自己真的是大度,可现下才知道,那是因为,鲜于枢对她们从来冷着脸,没有半分亲近之色。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鲜于枢将对别的女人,也像对她那般柔情脉脉,她会是个什么心情。 现下她知道了,自己一定是妒忌得揪心揪肺,因为只是听,她就受不了。 然若真有那么一天,再难受,再不舍,也不能失了尊严。 “鲜于,你答应我,”苏浣仰起头,清朗的眸中闪着点点泪光,“有朝一日,你若有了新欢,一定一定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不会争,不会闹,不会吵。让我出家出好,把我打发远远的也好,甚至让我回上京行宫都行。只求你,别让我看着你们恩爱……” 苏浣语声涩然,鲜于枢听得心疼直揪了起来,抱着苏浣,在她耳边起誓,“溺水三千,只取一瓢。我鲜于枢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必遭天谴!” 122、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苏浣没有恶俗的捂住他的嘴,只是伏在他的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脑海里盘旋着一句词——期许了,不变的,都已改变。 只愿,自己不会有那么一天。 “鲜于,为什么是我?”苏浣没头没脑的问道,“我不漂亮,也不是什么才女,更谈不上什么心机手段,就连性子也是太过软和……” “你的性子也叫软和?”鲜于枢下巴搁在苏浣的脑门上,胸口轻颤出笑,“分明是个属石头的,不过是外边裹了层棉布包,骗骗旁人还可以,还想骗我么。” “你,”苏浣恼的颜色,抡拳往他胸口捶去,“我哪有!”挣开他的怀抱背过身,“再说了,我就是这性子不会改的,你若看不惯,就离我远些,” “啧啧,还说自己性子软和,一言不和,就放下脸来撂狠话。”鲜于枢边说边歪了脑袋,凑到她面前,“可为什么,我就偏偏喜欢呢。” 秋日的阳光温和恬淡,照在鲜于枢俊美无俦,温柔深情的笑脸上,苏浣不禁看呆了,痴痴仰望,脱口轻吟,“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鲜于枢情潮激荡,拥了苏浣入怀,心底深处的渴望,从未有过的强烈,以至于他浑身的骨头都微微的发疼。 薄唇轻含住苏浣小小的耳垂,带颤的耳语,缠绵而偏执,“浣儿你知道,对你,我是绝不会放手的,上穷碧落下落黄泉,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听着他霸道的誓言,苏浣一阵阵的心悸,太过炽烈的情感会焚毁一切。 同时,也正因如此,苏浣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被需要,被重视,自己真的是他的唯一。 原来,自己所有的理智,所有平静,都是自欺欺人。 从来不是主角,就和自己说,我是自己生命中的主角。 从来没人在乎,就和自己说,我自己在乎自己。 从来没有人爱,就和自己说,我自己爱自己。 原来,自己一直是那么的卑微。 “鲜于,”苏浣轻唤着,同样抱紧了鲜于枢。 金氏本是想找苏浣说周氏的事,没料到竟看到这一幕,连忙低头回避。 可她到底没有逃过鲜于枢的凌厉的视线,鲜于枢飞快的褪了眸中化不开的深情,俊面如霜,正待要喝斥。 金氏福了福身,先开口道,“谈承奉查了周娘子的癸期……” “好了好了,”鲜于枢面色不愉地打断,“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浣儿才刚放下这件事,她又来提起,这是存心不让自己好过么。 苏浣吃味的心情,早在鲜于枢情深的眸中化于无情,“殿下先回吧,卑臣和娘娘再细问问……” 鲜于枢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握紧掌中的手,剑眉拧起,“我和你一起。” 府的这些女人,没一个是好的。 连周氏那种看着温婉和顺的,都会玩偶遇,何况其他人。 苏浣知道是自己适才的妒意吓着了他,所以他才会一脸的紧张,苏浣即觉着好笑,又觉着窝心,柔声宽慰,“放心,我若听了什么不高兴,最多回去狠拧你两把就是了。” “你自己说的。”鲜于枢看着她的笑眸,再三肯定,“回头不准不理人。” 如此的嬉笑随意,亲腻无间。 纵是金氏心如止水,也不免泛出一丝涩意。曾经的自己何尝不望得配良人,何尝不望夫妻恩爱,只是,都看淡了。 这一世,除“平安”二字外,别无所求。 123、信口胡诌 周氏之事,到底是以金氏为主。 苏浣之所以守着,只是以防万一。 王府内院,从来不缺夭折的孩子。 更何况,那些侍妾异口同声的认定,那晚未曾见鲜于枢进福宁堂。 而承奉司,又没有侍寝的记载,细问之下,连周氏的癸期也多是胡造。 听完谈京的回话,周氏已是腊白着脸瘫在地上。 地上站着的几名侍妾,阴阳怪调的问,“四个月的身子了,早先不说,殿下回来近一个月了,怎么也不说,显见的就是心虚。” “不是的,不是的,”周氏膝行至金氏脚边,“娘娘,婢妾,婢妾,婢妾实在是不敢说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等金氏有反应,郑氏已怒斥起身,冲上前就去拽周氏,苏浣使了个眼神,曹又生大跨步挡在了二人之间。 “郑夫人,”苏浣慢悠悠地道,“她什么意思,总能问明白的,你何必着急。” “司正不知道,”郑氏冷笑瞅着周氏,语气中满是怨忿恨,“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心眼可多着呢。不瞒司正说,咱们这些人里,侍寝的次数加起来怕也没有她多呢。” 字字诛心,不外如此了吧。她这是要置周氏于死地呀。这位郑夫人看着斯文温婉,心思未免歹毒太过。 周氏自是明白她的用意,惨白着瓜子小脸,浑身发抖,低语呢喃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一样,“我没有,我没有……” 苏浣微笑未改,眸光轻柔温和听郑氏说完,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难怪你们一个个的,都咬定那晚,殿下未曾去过福宁堂。” 只是说到后来,苏浣的语气渐转沉凝。眸中的笑意也一点一点的被怒气替代。 苏浣现下明白周氏为什么要隐瞒怀孕的事,不然的话,等鲜于回来,莫说孩子,府里怕早就没了周娘子这号人了。 而残害孩子,这是苏浣最不能接受的。 能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要用无辜孩子的命去填! 郑氏眉眼间的诧色,怎么也掩不住,她完没料到苏浣竟会帮着周氏,明明适才,苏浣对周氏是那么的介意。 然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咬定牙根说不知道,苏浣又能怎么着,左右承奉司也没有记录。她就不信了,殿下还能认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不成! 可惜她太低估苏浣的胆子,或者说在鲜于枢心中的地位了,因为苏浣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让她的念头如泡影般幻灭。 “殿下说了,那晚确实宿在周娘子屋里。” 是啊,自己信口胡诌,那又怎么样? 那个孩子不论是谁的,苏浣都是保定的!她就不信,谁还敢去鲜于面前对质。就算对质也不怕,她说了是,鲜于总不会不承认。 在场的所有的侍妾,听得苏浣这一句话,登时全都蔫了,包括郑氏。 坐在主位的金氏,挑了挑眉梢,没有多说一个字。 至于被苏浣点名的谈京,红皮核桃似的面皮,红得都有些发紫了。 苏浣语声轻缓,却有着让人胆颤心惊的力量,“虽说次日便是殿下起程之日,承奉司事多,或有疏漏在所难免,可也不能在这样大的事出纰漏才是。事关皇家血脉,倘若有个好歹,承奉有几条命赔。” “奴婢知错。”谈京伏地请罪,冷汗直下。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苏浣总是轻声细语,性子也和顺,远不如沈姮儿雷厉风行,心里多少存着些小觑之意。 没想到,她随口一句话,就扣下这么大顶罪来。认真计较起来,自己可没好果子吃。 “娘娘,”苏浣微侧了头,看向金氏,“承奉司如何惩处,还请娘娘拿主意。” 自己只是司正,可没有权力惩治承奉司。 124、日子没法过了 得罪人的事,就丢给别人做。 看来这位苏司正,也未必有多公正么。 郑氏心底暗嗤了声冷笑,有心看金氏——从来就喜欢装老好人的侧妃娘娘,要怎么处治谈京。 “既然谈承奉认了错,那么,就照规矩办吧,承奉司所有人,发审理所廷杖二十,罚俸半年。” 除了苏浣,谁也没想到金氏竟会罚得这么重,要知道她进府多年,是个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的主。 不过,她的行为也的确够怪异的了。 那么多年了,她哪一次生辰不是悄无声息的过去,偏偏这一回摆酒请客,还把敬惠公主请了来。 想不明白的不止郑氏,苏浣心底也存着疑惑,只是不深究罢了。 庭院深深,有点心机也在常理之中,只要别存着坏心害人就好。 金氏亲自送诸人出了大门,日头西斜,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郑氏告辞之时,金氏忽地握住她的手,“若想安然度日,夫人还是将小心思都收起来的好。” 迎着她柔和眸光,郑氏扫开了她的手,“娘娘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 金氏低首垂眉,勾语浅笑,不再多说一个字。 瞅着郑氏去远,金氏的心腹侍婢忿忿开口,“娘娘,何必劝她,由着她去得罪人,岂不是好。” 长长的巷道,一眼望不到头。 落日余晖静静的伏在绿色琉璃瓦的瓦脊梁上,一时间静得只剩风声。 “我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着,轻笑着一叹,吩咐侍婢,好生照料周娘子——周氏死活不肯回福宁堂,金氏只得开口留她住下。 苏浣回至绥元堂,路过正殿时,见门外守着好些个执刀的铁卫,甚至连福有时都站在外头。心下颇是纳闷,却也没有多问,径自回房。 直等到了起更时分,鲜于枢才过来。 苏浣已散了发髻,除了钗环,在灯下翻看府中旧帐。听见鲜于枢的脚步,接出了内室,随口问道,“朝廷上出什么事了么?怎么到这会才回来?” 鲜于枢扯开袍子,将腰带往榻上一丢,恨声道,“今年江南闹旱灾,本也不算十分的严重。可咱们的吴王殿下,勾结地方官,屯粮抬价,以至饿莩遍野,再加上倭人袭扰,武侯府趁势蛊惑,如今闽、豫两郡,以及会稽郡大部,都尽属武侯府了!” 苏浣整理好袍子,微蹙起眉头,“那吴王呢?” “他可聪明着呢,见势不好就逃回了京中,现下住在吴王府内,听说天天的歌舞不绝。” 事涉朝政,苏浣并不十分懂,也不便多说什么。然这位吴王,“难道,就由着他去么?” 烛火映在鲜于枢的星眸内,寒光跳跃,“不着急,且让他得意些日子。待我收拾了武侯府,再和他细算。” 不论江南怎么闹,魏王府里除鲜于枢忙了些,其他人的日子一如既往。 不过,与往年相比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至少承奉司的日子,就要比往年难过许多,所有一应的财路断得干干净净。他们油水捞出惯了的,如今这日子几乎都没法子过了。 125、偷窃之罪 “谈承奉,这可是你承奉司第七个告假的管事了。”接过告假单子,苏浣随便扫了眼,眉头微蹙。 承奉司近半的管事告了假,府中的日常运作都要转不起来了,更别说马上就要到田庄子纳租的日子。 谈京躬身回道,“司正是知道的,前些日子奴婢们才挨了二十板子,承奉司的管事多已年老,实在是下不了床。”他说着,又递上来一份名单,“这上边的几个,想告老解事出去,还请司正回了娘娘,开恩允了。” 苏浣接过手来一看,打头第一个名字就是谈京。 又是告假,又是告老。 他们吃准了目下鲜于枢忙于朝事,无遐给自己撑腰。 苏浣合上单子,还不及说话,外边侍婢就禀,“郑夫人来了。” 苏浣微是一愕,心下嘀咕,她来做什么! 郑氏领着一帮子人进了门来。 “夫人有事么?”苏浣一面让坐,一面问。 郑氏的嘴角似笑非笑,道,“带上来。” 言声未了,两个膀圆腰粗的仆妇架上前一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曹又生。 而且,眉梢嘴角都带着青紫,嘴里还塞了个破布团子。 “夫人这是做什么?”苏浣急急上前,就要解曹又生身上的绳子。 郑氏伸手拦下,“司正掌事以来,赏罚分明。如今这婢子偷了主子的东西,司正总不会循私护短吧。” 苏浣知道曹又生满心想去花园里逛,只是自己不得空,她也就不便走开,正好昨日别庄送了些时鲜并果子来。苏浣让她往各处分派,顺带也能四处逛逛。 曹又生早膳后就出了门,一直没有回来。 苏浣只当是玩忘了时辰。怎么也没料到,她会伤痕累累的被人绑回来,还扣上偷窃之罪。 曹又生虽不能说话,嘴里呜声不绝,裂开的眼角淌出血泪。 “郑夫人,你总要让她开口自辩吧。” 郑氏扯了抹笑,用眸色示意老姆取下曹又生嘴中的破布。 “阿姐,我冤枉,我没有……” “没有,”郑氏冷笑着挥手,一名侍婢捧着个小托盘上前,里边尽是些小件金玉首饰,郑氏咄咄逼人,“这些都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不仅我看的清楚,就连娘娘也在场的。人证物证俱在,司正难道要护短不成?” 金氏洋洋自得的想着——苏浣若要硬保下曹又生,莫说自己就是金氏也拿她没辙。可往后这府中,就再没人会服她管束了。 “你说是就是么?”苏浣带着笑意的眸光,从小托盘移至郑氏桃腮,“当日你福宁堂上下,不也是说未曾见殿下宿在周娘子房中么。结果呢?” 苏浣好清静,不想惹事。 可不代表别人惹上了门,自己还会当没事。 郑氏巴不得苏浣护着曹又生,最好把府中上下都得罪了。纵是殿下护着她,往后的日子也有她受的。 听了她的反问,心底自暗暗得意,脸上却故意沉下面色,“司正这么说,难道是咱们冤枉了她不成!” “我没这么说。”苏浣正色反驳,“可是,我也不能只听=夫人一面之辞。” 说着,便令人解了曹又生身上的绳索,命她将事情细细道来。 126、直来直往 其实事情也是简单,曹又生往福宁堂送东西,几名侍妾往隆禧堂请安未回。 屋里的侍婢奉茶上点心的再三苦留,曹又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有什么心眼,只当她们真的讨好自己。 结果,侍妾们一回来,就有说屋里少了东西。 郑氏登时叫关了大门,一个个的搜,最后搜到曹又生头上,曹又生自是不答应的,以至争执动手,所以才会弄出这么些伤。 待得曹又生说完,苏浣看向了郑氏,问道,“又生这话可有半点不实?” 郑氏避而不答,嗤声道,“她自然是不肯承认的,可她自己也说,那些首饰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 “既然各持一词,”苏浣端起茶盅,揭了盖子轻撇茶沫,“双方皆无实证,那就发往审理所暂押,着审理所细察。” 郑氏微张着嘴,她万没想到,苏浣竟真的一点都不殉私,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苏浣的下一句话,“又生是八品掌侍,你们竟敢妄动私刑。又生,”苏浣清眸凛然地望向郑氏,每一个字都清晰分明,“谁动过手,你一个个指出来。” 苏浣没有那些小心思,她只是一五一十的依规矩办。 又生有嫌疑要查,那些侍妾、婢仆动手打人,一样也不合府中规矩了。 王府之中,除非殿下许委,有资格管束责罚的,只有王妃与两位侧妃。 就是郑氏,不是她屋里的侍婢,她也没资格管教。 更何况,又生一个八品女官。 此言一出,不仅软倒了一片的人,更堵得郑氏哑口无言。 谈京从头看到尾,心底一阵阵的发毛。 一个靠山强硬,却只管直来直往的人面前玩心眼,吃亏的怕只会是自己吧。 所以,当苏浣问他告老之事时,谈京改了口风,“这份单子,是照着各人年岁登写的,我也未曾看过。” 但凡一个正常人,谁能信了这样的说辞。 苏浣笑了笑,念出名单上其中一个人名,“我记得他不过五十来岁,照规矩,年过花甲方可告老。不知承奉司照的是什么年岁登写。” 她进府未及一月,各样规矩熟知不说,连个管事的年岁都这般清楚。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想是承奉司未曾弄混了,我们再拟过一份。” “不用了。”苏浣从手边的小几上,取过本折页,“我已经拟了,承奉看看,是不是有不妥当的地方,若没有问题,我就交娘娘裁夺了。” 就像谈京说的,府中人事夹混。硬碰硬的来,事情办不办的好另说,至少府里会有一阵的乱。 鲜于现下正为着南边的战乱、旱灾发愁。朝事上,自己帮不了,断不能再在府务上给他添烦了。 而连着几日承奉司的管事这个告假,那个告假。倒是给苏浣提了个醒,魏王府内,诸司所年过花甲的内侍不在少数。正好让他们告老出去。即可以换一批新鲜的血液,又不至于大动干戈。 谈京看着折页上的名字,真的是冷汗直冒。这上边掌事的占了近半,真要全放了,府里还不得乱了套。 “司正,马上就到各处地庄子纳租佃的时候,把人都放了出去,尤其是司库司,都十去三、四,介时的差事……” 现在来说这话了,这些日子承奉司又有几个人当差? 苏浣是个厚道人,只是心里吐槽两句,便说,“承奉放心,这个我想着了的。承奉只帮我看看可有疏漏没有。” 谈京还想说什么,一阵靴声橐橐,笑谑的声音带着丝不悦,“没想到啊,你竟比我还要忙些。” 127、苏浣的“毒手” 满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惟独苏浣笑迎上前,“今日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鲜于枢极其自然的牵了苏浣的手,一脸委屈地佯嗔,“你也真是狠心,我都忙了多少天了,还不要歇歇么。” 二人言谈随意,全不顾谈京一众人等,头都恨不能埋到胸口里去了。 听着二人说话进了里间,识趣地退出了屋子。 苏哲倒了茶进来,鲜于枢连忙坐正了身子,双手接过,“怎么姑妈倒茶,又生呢?” 苏哲原以为苏浣会托辞带过,不想她竟一五一十的告诉给鲜于枢。 即说过要坦诚以对,自然就得做到。 况且,这件事,也实在是没有隐瞒的必要。 退一步说,府中的事情,无非是鲜于想不想知道而已,想要瞒过他,那就是个笑话。? “好啊,好一个郑氏!”果然鲜于枢怒了神色,“我看她是……” “好啦。”苏浣一点也不领情的打断,且一脸正色的说,“我只是告诉你而已,可没让你插手。” 有时候鲜于枢是真看不懂她,明明有人可以依靠,却偏要自己来。就像又生这事,他说要放人,谁敢说个不字? 可苏浣却非要让审理所去察,明摆着郑氏使坏,又有什么可察的。 “你怎么管府里的事,我不过问。可是,你不能让我看着你受委屈不问。再则,明知是我委你管事,郑氏还故意的与你为难,她不是与你做对,是眼中没我……” 这家伙,又不讲理了。 苏浣伸手往他脸上浅浅的酒窝戳去,一边一个,放狠话威胁,“你要敢插手,我会生气的噢!” “喂!”鲜于枢也叫着跳了起来,抗议,“你又戳我,很痛的,你知不知道!” “就是要你痛啊。”苏浣半步不让,甚至伸长了胳膊继续戳,“谁让你不讲道理,都让你别管了,偏是不听……” 鲜于枢满屋子的乱蹿,以躲避苏浣的“毒手”嘴里大叫,“谋杀亲夫!” 在外边的福有时,听得恶寒不已,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殿下一碰上苏浣,就跟脑子坏了似的。 谁能相信,在不二斋内有耍无赖,装可怜,不时谄媚讨好的家伙,竟是人人敬畏,狠决明断的摄政王。 审理所的主事,恰过来有事。 一进门就听得里间传出来的叫嚷,刹时间,那脸色真叫个精彩。苦丧着脸,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屋子里两个压根不知,外边有人快要晕了过去,自顾自的嬉笑打闹。 隔着窗户,甚至听得苏浣叫道,“鲜于,你还敢跑,过来啊!” 福有时脑门上黑线无数,看那位主事也实在是可怜,近前提点,“里边的情形,你也听清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差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主事听了这话,才算回魂,连声应着退出院门。 游魂似的晃回审理所,刚进门,一个心腹小听用凑上前禀说,“郑夫人着人,来有话说,正在干爷屋里坐着呢。” 主事先是愣了会,尔后跳脚骂道,“混帐王八犊子,谁给你的胆子!有话说,有什么话,让她们自去娘娘跟前说。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说着,连扇了那小听用好几大嘴巴子,又叫了一帮小听用,连骂带轰的将郑氏差来的人给撵出审理所。 128、长长短短 又生很快被放了回来,至于郑氏,金氏说她行为乖张,罚她闭门思过。 其中的缘原,苏浣不用问也明白——鲜于也算是费心了,特地让金氏出面,以免自己求情。 其实他开口罚郑氏,自己也不会说什么。又生的事,摆明了是她陷害。 自己是讲规矩,却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之后的日子,府中一切事情都顺顺利利的,完全不用苏浣操一点心。 苏浣知道,必是鲜于在背后做了什么。 对此,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过府里人人守规矩,苏浣就清闲多了。 无非是每至旬日,传了帐本来看,至于素日里的琐事则多由苏哲料理。 初雪乍晴,园子里腊梅怒放,寒香拂鼻。 凌霜阁内,窗格紧闭,炭火融融如春。 苏浣坐在貂皮褥子上,只穿着件藕合缎的小袄,下边是绣折枝绿梅白绫棉裙。拿着针线,聚神会神的跟个老姆学做针线。 “姑,姑……” 阿古达像只小老虎似的跑了进来,一下子撞进了苏浣的怀里,兴奋地说着打雪仗、堆雪人的事。 小家伙玩雪玩的太疯,满头是汗,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头顶上竟开始冒烟了,袖口裤脚也全都湿了,所以他话没说两句,整个人都开始冒烟了。 乳娘一迭声向丫头、小听用抱怨,说不该由着他胡闹。 苏浣笑笑说,“不打紧的,换了衣裳就好的。”边说边帮着阿古达解了外套。 “这怎么成啊!”乳娘叫了起来,“这么个冷天,才刚出了汗,若是受了风,还不得病了。” “屋里哪有风啊,又有火盆子,烤一烤就好了。”苏浣边说,边把阿古达剥得只剩件贴身小袄。 乳娘还想说什么,一名女史,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在她看来,阿古达也就是苏浣养的只宠物,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莫说脱两件衣服,就是打得半死丢外边关着,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前些日子,一名娘子养的小狗,因着咬坏了支钗,打得半死撵出了屋子。 第二天起来,早冻成了一坨。 值夜当差的,还得趁着主子没起来,赶紧处理了,免得诬了主子的眼。 阿古达,跟那条小狗又有什么区别。 乳娘是在台什就照看阿古达了,心疼是真心疼,可女史的意思,她也是明白,瞅了瞅偎在苏浣怀里的说笑的阿古达。暗暗叹了声,退了出去。 阿古达偎在苏浣怀里,说笑不绝。 小孩子长得快,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他早不是当初看到的难童的模样了,成了个眉眼精致辞的小正太。 苏浣是越看越爱,忍不住亲亲他,红通通,滑嫩嫩的小脸蛋。 “长长说了,不可以!”小家伙从她的怀中跳开,一脸正经的样子。 他称苏浣为姑姑,鲜于枢就教他称自己姑丈。可他毕竟只是三岁的孩子,原本说的又是莫赫语,学来学去就学成了“长长” 鲜于枢要来还想教他称苏浣为“短短”可惜怎么也说不好,只好做罢了。 “不可以。”苏浣伸手往他胳肢窝里哈痒,“那可以这样么?” 阿古达笑滚到她怀里,“姑,痒,痒……” “姑姑可不痒。”苏浣凑机又往他的小脸蛋亲了好几下,全然没听见鲜于枢进来。 129、争风吃醋 “阿古达!”鲜于枢微沉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阿古达,立时束手站好,老老实实的像个小大人似的唤了声,“长长。” 苏浣听着这声认认真真长长,忍不住笑了出来。 “把这小鬼领出去。”鲜于枢气鼓鼓地吩咐,他不喜欢苏浣被任何人,任何事占了心神。 而这个小鬼,苏浣真的是把他当心肝似的宝贝。 明明有丫头乳娘,衣食住行她仍是亲自操持。 对此,鲜于枢是吃醋不已,这小子凭什么让苏浣如此上心。所以看到他在苏浣怀里玩笑,语气不免重了几分。 丫头乳娘听着,就当了真,慌不迭的进来领人。却看见苏浣推开了魏王殿下,嗔道,“你做什么呀,就吃晌午了,你让他哪里去。” “让他自己回屋吃去。” 鲜于枢提着阿古达的衣领,拧到一边,自己挨着苏浣坐下,讨好的说,“我让人在京郊三才观定了一席清淡斋菜,咱们可以吃酒赏梅,而且三才观的景色,称京城之冠。” “算了吧,地上积雪未消,山路泥泞,何必呢。早起厨房说有新鲜的羊肉,我让他们做了羊肉饺子,你不是喜欢么。” “羊肉饺子什么时候吃不得,斋菜我都定下了,不去白便宜了那帮老道,走了走了……” 苏浣拿他实在是没办法,只好应下。 坐在马车上,鲜于枢瞪着吃点心吃得忘我的阿古达,直恨不能把这小子踹下去。 “浣儿,为什么要带着他啊!” 他想像的是与苏浣二人,携手梅林,吃酒赏雪。绝对不是看着这小子胡吃海塞。 “不可以再吃了!”苏浣抢了阿古达手里的点心,看都不看鲜于枢,道,“不盯着他吃饭不行啊,乳娘丫头都由着他,正经饭不吃,就拿点心塞肚子……” 她话还没说完,鲜于枢猛地挑开了车帘,连声叫道,“停车,停车。” “殿下,”驾车的铁卫勒住了马车,跳下了车辕,“有什么吩咐。” 鲜于枢将阿古达像拧狗崽似的,拧出车子,交给铁卫,““把这小子丢到后边车上去!” 阿古达被抱走后,苏浣才反应了过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戳着鲜于枢的脸,“你啊,总是和阿古达过不去。” “本来么,我就没想让他来。”鲜于枢心满意足的抱着苏浣,“这些日子我事情多,有时候一天里连顿饭都不能和你吃。那小子倒是天天在你身边,难得我得闲,你还只顾着他,不陪我。还有啊,小小年纪就知道往女人怀里钻,长大来还了得。往后,你得离他远些。” 苏浣真是哭笑不得,“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他还只是个孩子。” “再小,也是个男的。”鲜于枢蛮横的耍起无赖,“你亲了他那么多下,怎么就不亲我呢。” 看着鲜于枢凑到眼前的脸,苏浣毫不客气的一把拧了起来,“你真是越说越不像了。” 鲜于枢连声呼痛,嘴里还不忘说她偏心。 “你也好意思。”苏浣非但没松手,还加了把劲,“跟一个三岁的孩子比,亏你说的出口。” 就在这时,外边铁卫禀道,“殿下,到山门了。” 这下,苏浣才想起外边有人,眸光恨恨的瞪向鲜于枢。 明明是个英明睿智的王者,怎么在自己面前总是一付小孩子的模样。 害得自己,也老拿他当孩子看待,这不又叫人看笑话了。 鲜于枢却是一付赖皮赖脸的模样,“浣儿,我扶你下车。” 130、会不会让天看红了眼 鲜于枢知道苏浣好清静,所以并未告知身份,观中知客也只当他们是寻常香客。引至钟灵台内,便即告退,自有小道童奉茶传菜。 钟灵台建于一处高岭之上,麻石为台,三丈来高,十余丈见方,台上遍植腊梅,黄灿灿的一片,寒香拂鼻。 雅室内的雕花大窗,用的是玻璃,即不透风,又能赏花赏雪。再加上烧的是地暖,真真是温暖如春,莫说皮裘,就连袄子都穿不住。 阿古达吃饱喝足后,苏浣便让丫头乳娘领了他出去玩。屋里便只剩了她与鲜于枢二人。 “浣儿,送你的。看看喜欢么。”鲜于枢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掌心大小的景泰蓝盒子,递到苏浣面前。 “好好的,怎么想着送我东西。”苏浣略有纳闷的接过来盒子,打开一看,里边是一对金戒指。 男款的造型,是纯金打造的虚握的手。刚好能握住女款,用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羊脂白,雕成的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指尖上还染着丹蔻。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鲜于枢蒲扇似的大手,小心翼翼的将戒指套进苏浣的手指,“你不是告诉阿古达说,定了亲的男女,都会戴上戒指的么。现在起,你就是未婚妻子了。” 苏浣没想到自己哄阿古达的话,他都知道,还记在了心上。这对戒指,必是他着人特别做的。 说不心动,怎么可能呢。 只是……摩挲着手上的戒指,苏浣歪头看着鲜于枢,故意道,“你难道不知道,一定要跪地求亲之后,女子点头应允,带上才算的么。哪有这样蛮横套上的,这可不算!” “不算!”鲜于枢眉梢挑起,恶狠狠的将苏浣扑在软榻上,“我不管,反正戴上了,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子了。现下,”大手摆在苏浣面前,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帮我戴上!” 苏浣温柔地笑着,替他戴上了戒指。 心下却忍不住笑叹,这家伙,怎么求个婚也这般的蛮横。然而鲜于枢下一句话,令她心颤不已。 “浣儿,生辰快乐。”鲜于枢环抱着她,轻轻的在她鬓边落下一吻。 “生辰!”苏浣转回头,愕然不解。 鲜于枢笑着亲了亲她的唇,星眸中满是宠溺,“傻瓜,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了么。” 苏浣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十月初八,是“苏浣”的生辰。自从到了这个世界,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 真没想到,鲜于会这般的上心。 “鲜于,谢谢。”苏浣微笑着,眸中却浮起了泪意。 被人在乎,被人关心,被人放在心坎上爱着的感觉,美好的让她身子忍不住微微轻颤,伏在鲜于枢胸前,低语哽咽,“鲜于,我怕,我好怕。” “怕?怕什么?” 鲜于枢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是却能感觉到她微颤的弱肩,他的心尖也随之而颤,不由得拥紧了她,希望能拂去她的不安。 “放心,不论是什么,都有我在。” “我怕,我怕天会看红了眼。”轻柔的眸光落在二人十指相交的手上,苏浣无意识的,轻哼起一首老歌,“爱得越深越浓越缠绵,会不会让天看红了眼。” 被他捧在心尖的爱过,倘若有一天这份爱不在了…… 只是想,苏浣就一阵阵的心悸。 她是真的好怕,好怕。 131、吴王妃 “我不会让任何人拆散我们,就算是老天也不行。”鲜于枢郑重许诺。 可是越是如此,苏浣就越心虚。 她知道问题不在鲜于身上,而自己心结未解。 是她对将来,对自己,太没有信心了。 倘若鲜于枢平凡一些,或者她不至于如此。 偏偏他是那样高不可攀,于是他越爱,自己便越怕,怕会失去。 在这个世界,自己所能指望、依靠的,只有鲜于的爱。她想守住自己的心,却被鲜于的柔情蜜意攻的溃不成军。 感觉到苏浣揪紧了自己的衣襟,鲜于枢渐渐明白她的恐惧,亲吻着她的发鬓,“浣儿,我证明我待你的心,会让你放心。” 二人相拥着倚在软榻上,冬日暖阳,洒了一地。寂静的,仿佛只剩彼此的心跳。 忽然间,一声怒斥打破了静谧的美好,“哪里来的小野崽子,敢在这里乱蹿!” 紧接着,便是嘈杂的争吵。 待二人出门看时,阿古达的虎皮帽子已揪了下来,掉在了地上,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 乳娘丫头护着阿古达,和对方争执不休。 “姑,姑……”阿古达一见了苏浣,扑进了怀中,委屈的直哭,“我的帽子,帽子。” “不要紧的,姑姑再给你做过。”苏浣替他拭泪,却发现他的左边腮帮底下有一道血痕,显然是被指甲划出来的。 登时有些着恼了,阿古达再不对,也只是个孩子,犯得上动手么。 “我看这位夫人,必也是做了母亲的。将心比心……” 苏浣话未说完,对方的仆从便骂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和咱们将心比心,” “噢?那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鲜于枢一步上前,俊面冷凝,星眸肃杀。 “我姐姐可是吴王妃。”一个面容秀丽的少女,趾高气昂地道,“陛下的亲婶娘。” 不止苏浣,连鲜于枢也不禁微微一愣,凝眸打量。那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杏眼桃腮,眉眼间神情倨傲,投向苏浣的眸光甚至带了一丝鄙夷。 也难怪她,苏浣向好简素雅淡,并不十分装饰,身上的品月织金缎袄,也只是寻常。 “季娴,和你说了多少次,别总把身份挂在嘴边。这里天子脚下不比豫州,你再这么胡来,我再不带你出门了。” 吴王妃虽是教训幼妹,可那语气,却是一点都没有将鲜于枢一众人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不过是寻常官宦人家。 所以,教训完妹子,又向苏浣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做大人的要多教导,由着他乱来,人家只说是没爹娘的野孩子。” 苏浣微笑道,“孩子还小,不懂事那是有的。王妃是什么身份,难道和一个孩子计较么。” 吴王妃本以为报出名号,对方必会连声赔礼。未料,竟还敢顶回来。 “你家那野崽子,四处乱跑,险些撞到阿姐。”说着,从鼻子里哼了声,“阿姐肚子里可怀着皇家血脉,若有个好歹,你们当的起么。” 曹又生嗤笑两声,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是怎么了?” 话声未了,阮季娴欢喜的迎了上前,乌溜溜的眸子光华四溢,“诚哥哥,你可来了!” 132、偶遇三才观 一名斯文俊秀的男子,笑盈盈的进门。 “季娴,好久不见,又长高了。”又向吴王妃随意一礼,“王妃近来可好。” 显然,王妃与他也是旧相识,“一切都好,劳烦韦相公走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不错,来人正是苏浣与鲜于枢在巴什碰见的那个韦诚。他向吴王妃见了礼,眸光转了过来,“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魏兄与苏姑娘。” 他的欣喜尽数落在苏浣面上,原以为巴什一别,后会无期。没料到竟能在京城又碰上。 苏浣向来衣饰简素,一件藕粉缎袄,下系绣折枝绿萼梅白绫棉裙。 因是出门,两股麻花辫挽了个极简的垂鬟分梢髻,缎带为结。鬓边一支木钗为饰,没有一点金玉珠饰。 兼之笑容温厚,活脱脱就是那画中女子。 韦诚一时间,不由得看恍了神。 “是啊,没想到。”鲜于枢微笑容随和,还真有几分惊喜诧异之色,“韦兄倒是神通广大啊,连王妃娘娘也认得。” 只是,很不喜欢他看苏浣的样子,上前挡下他的眸光。 “诚哥哥,你认识他们?”名叫季娴的少女,亲腻的挽着韦诚的胳膊,眸带敌意的打量苏浣。 苏浣心底好笑,自己一句话没说,这姑娘的眼神怎么像要吃人一样。 而韦诚感觉到鲜于枢的戒备,眸光从苏浣面上收了回来,“我与魏兄在巴什有一面之缘。” “巴什?”吴王妃不由打量起鲜于枢来——能跟着去巴什,看来这后生颇有几分背景。 自从回京,他们就一直想见魏王。犯了那么大的事,吴王心里岂会不忐忑。 只是,二人说是兄弟,却是一个天下,一个地上。 吴王的生母,至死都只是个从七品的常在。直至新帝即位,他也只是个豫章郡公,是这两年连着晋封,才晋为吴王。 而此人年纪轻轻的,绝不是什么朝中重臣,却又能扈从秋狝,或者是魏王眼前的红人,也未可知。 “我这妹子自娇惯厉害,无礼之处还请二位见谅。”王妃改了口气,又问鲜于枢,“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啊?” “区区贱名,不劳烦王妃动问。”鲜于枢连骗都懒的骗她,“只是,伤了别人家的孩子,总要陪个不是吧。” 阿古达腮边的红痕,鲜于枢怎会没看到。 敢伤他的人,就必要付出代价的。 更何况,那丫头一口一个野崽子的骂着。养在苏浣的身边的,莫说是人,是就猫狗畜生也比她尊贵。能由得她随口辱骂。 “算了,”苏浣轻扯着鲜于枢的衣袖,“又不是什么大事。再则阿古达也确实是淘气。” 苏浣从来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既然吴王妃软了口气,她也就不再追究了。 却未料到,鲜于枢竟要人家赔不是。 一直以来,他都没掩饰过对阿古达的烦厌之情,怎么回护起来,看着比自己还要更心疼些。 果然,少女大声说道,“要我们赔不是?!你们算什么东西,当得起么!阿古达?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必是莫赫的小鞑子。跟咱们说话都不配的东西……” 她话未说完,阿古达像只小老虎似的扑上前,揪着她的丝绦,又踹又骂,“坏银,坏银,打你,打你!” 一片惊呼中,苏浣最先反应过来去拉阿古达。 而阮季娴小腿上已被踹了几脚,阿古达才刚从外头疯玩了回来,一脚的泥,几个乌黑的小脚印,算是把这条石榴裙给毁了。 “小野崽子!”阮季娴勃然大怒,嘴里骂着,扬手就打,只是手挥了一半,被人牢牢制住,“贱婢,你还想动手么!” 鲜于枢怒形于色,冷冰的眸子像刀子一样,看得阮季娴浑身一颤。以至于忽略了那句“贱婢”呆怔的,被鲜于枢推在也地上。 133、痴人说梦 “季娴!”吴王妃惊呼着去扶小妹。 阮季娴越过自家阿姐,直接哭倒在韦诚怀中,“诚哥哥,你就由着他们欺负我么。” 一个大姑娘众目睦睦之下,扑入自己怀中,韦诚的脸色实在是有些尴尬。到底顾及阮季娴的脸面,没有推开,反而是轻拍着安慰。 于是,阮季娴的哭的越发的伤心了。 吴王妃阮元淑怒不可遏,再怎么说自己都是皇家的媳妇,小妹也是皇亲,他竟然就敢骂“贱婢” 这是压根不把吴王府放在眼里啊! “来啊,把他们都给我拿下,捆去京兆尹府,我倒要问问,天子脚下还没有王法了!” 随侍而来王府亲兵,一声应喏,亮出了兵刃。 苏浣拉着阿古达飞快地避到鲜于枢身后,她这个近乎本能的动作,令鲜于枢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 苏浣终于将自己视作依靠和保护了。 不过,他甜蜜的微笑,落在阮元淑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诡异。喝声催促王府亲兵,“还不把他们捆了……” 她喝声未了,斜刺里蹿出三个劲装结束,手执刚刀的大汉。 眨眼的工夫,阮元淑甚至没看清楚,六七个王府亲兵,就被三人制服,扣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难怪吴王丢城失地!连王府亲兵,尚且如此不济,遑论其他。” 鲜于枢丢下冷冷的一句话,牵着苏浣,扬长而去,任由他们一帮人,傻眼发呆。 身边的护卫,个个身手了得。 这个魏枢的来头,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韦诚以淡淡的微笑,敛去眸中的冷凝之色,问阮元淑,“王妃可知这京城中,有什么魏姓权臣么?” “魏姓?”阮元淑摇头道,“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是么。”韦诚的笑容越发的深讳难明,连吴王妃都没不知道的人家,身边却高手环伺。 京城之地,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鲜于枢一行人,还没进绥元堂的门,金氏就从里边迎了出来,说是早间吴王府差人送了贴子来,请殿下往三才观赴宴。 “原来,她们今朝是去蹋看地方的。”鲜于枢解了外袍,眸子里似笑未笑,“既然人家下了贴子请,不去总是不好。” 他这话,金氏听着略略吃惊,吴王府递贴子递了一个月了,他连见都不肯见,这会怎么又要赴宴了。 诧异归诧异,金氏一个字都没敢多问的退下。 倒是苏浣知道他的用意,剜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这般孩子气呢。一点小事,你非要闹得人下不来台才罢么。” “下不来台?!”鲜于枢冷笑道,“吴王府不过是苟延残喘,还有台阶下么?我是不知道的。不过,看在他替我省事的份上,倒是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勾结地方官员,轰抬粮价,以至激起民变。却又不能死守城池,被一帮游寇打得落荒而逃,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及至回京,四处游说攀结,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真是痴人说梦! 摆宴,好啊! 自己正好去瞧瞧,有多少朝臣会给吴王这个面子。 倒是省得自己一个个的去查。 吴王的酒宴,定在后晌申时初刻。 然才交未正,便陆陆续续的有人来。 所谓冠盖云集,洋洋大观。吴王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大半。 就在他忙于应酬之时,府中承奉匆匆行来,“殿下,摄政王来了。” 134、三嫂,又见面了 吴王夫妇,神色一凛,忙不迭地迎出门去。 席上宾客无不窃窃私语——魏王殿下极少参加酒宴,就连傅老夫人的寿宴,也只是差人送了份礼而已。 今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甚至有好几个人,跟着吴王夫妇迎至大门口。三才观观主一头是汗的赶了过来,四处拉人问,“摄政王呢?” 旁人告诉他,还没到呢,他才吁了口气。 这时,一队队鲜衣怒马,锦衣貂裘的铁卫,踩着整齐的马蹄声“得得”行来。到得门前齐齐翻身下马,背对而立。 过得一会,方才传来辚辚车声。 站在石阶上的一众人等,包括吴王夫妇,无不引颈张望。却只能看到车顶,听见孩子的叫嚷,以及隐约的人影。 吴王妃心下莫名的忐忑,攥紧了妹子的胳膊。 “姐姐,怎么了?”阮季娴忧声问道。 阮元淑捂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地说没事。 然则,她的勉强的笑容还未浮上眉梢,就僵在了嘴角! “姐姐,”阮季娴的脸色腊白,姊妹两个不自觉的握紧了手,指甲掐进了掌心都不知道。 阮元淑硬着头皮随夫君上前见礼,心底默默祷告,希望鲜于枢大人有大量。 若她们知道,鲜于枢之所以会来,就是为了看她们得知自己身份后的表情,不知道会不会晕死过去。 鲜于枢先行下车,尔后回身扶了苏浣下车。 那殷勤小心的神色,在场的女眷无不看红了眼。 “阿姑,我今朝还要走那个桥。”阿古达刚下了另一辆车,冲过来抱着浣怀的腿,仰着大脑袋撒娇。 鲜于枢提起他的领子,将他从苏浣身上扒下来。 “臭小子,都说了不准的!” 有一次,鲜于枢看见这小子,抱着苏浣的腿亲来亲去,所以,给他定了规矩,跟苏浣说话必须规规矩矩的,不准亲脸蛋,不准滚到怀里,不准备抱着撒娇。 只不过,指望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守规矩,呵呵…… 更何况还有苏浣在旁,阿古达有持无恐。 “阿姑,阿姑,长长又欺负我!”小家伙备力的挥舞壮壮的小胳膊,小腿,大声求援。 他和鲜于枢干架也不止一回了,所以,不时的能踹鲜于枢一两脚。 “臭小子,你还真踹啊。”鲜于枢将小家伙提溜了起来,面上恶狠狠的。 阿古达毫不弱,“阿姑也不准你把我提起来的!” 一大一小两个吵嘴的情形,魏王府的人是司空见惯了。 可怜那些朝臣,下巴掉了一地。 苏浣抚额长叹,这两家伙,碰到一起一准闹出笑话来。当下压着声音说,“鲜于,你快放他下来,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鲜于枢冷眸一扫,个个敛眸,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臭小子,回去再跟你算帐。”鲜于枢在阿古达耳边压低声音说完,将他放到一边,牵了苏浣并肩而行。 阮家姊妹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凉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三嫂子,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刹时间,姊妹二人再无侥幸之心。 吴王微蹙了眉头,心底讷闷,她几时见过老九? 135、就打你了,怎么着! 阮季娴吓得六神无主了,鲜于枢话音未落,她扑通跪下了,颤声磕头,“日前妾身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望殿下大人大量。” “有这事?”吴王的眉头拧成了结,自己费尽了心思,想要巴结讨好老九,她们居然还把人得罪了。 “一点误会罢了。”阮元淑笑着上前,“我这妹子自小娇宠惯了,一点规矩都不懂。那日冲撞了苏司正,还请多多见谅。我这里给向司正赔不是了。” 阮元淑不愧是王妃,比她妹子有心计多了。 依着阮季淑的意思,得罪的是魏王殿下,那是以下犯下。 可她随口一句,对像就变成了苏浣。 吴王府再怎么不得势,也是亲王府,也是龙子龙孙。鲜于枢总不能为了个司正,当着那么些朝臣、官眷的面,让自家三哥难堪吧。 唉,只能说她进京之前的准备工作,真的是没有做好。 阿古达戴着顶新的老虎帽,适才一阵打闹,热了起来,闹着要脱下来。因着风大苏浣不答应,正和阿古达讲道理。 忽然被人点名,一脸芒然的看去,完全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还以是和自己打招呼,傻傻的行礼,“王妃安好。” 阿古达一挣脱了苏浣的控制,就把帽子扯了下来,刚好看到阮季娴,什么也没说,冲上去照着她脸“啪”的一巴掌,骂里还骂,“坏银!” 阮季娴震惊的一张脸都扭曲了,从小到大,众人待她都是如珠似宝,连句重话都失不得说的。更别说挨打了,动手的还是被她视为低人一等,北靼子的小崽子。 “阿姐,姐夫,你们倒是说句话啊!”阮季娴捂着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苏浣拉着阿古达,不住的道歉。姊妹二人恍若未闻。 来赴宴的朝臣中,有几名是跟着去了台什的,阿古达的来历他们清楚的很。 更清楚的是,魏王殿下对苏浣的宠爱。爱乌及屋,那小子虽说是罪臣之后,却是谁也不敢小看的。 吴王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他只是不想得罪鲜于枢。可小姨子被打了,他总不能说打得好吧。只能含糊讪笑,指着阿古达,“这孩子,也该教教规矩了。”指望着,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 不想,阮元淑一步上前拦下鲜于枢一行人,“季娴纵有失礼之处,也轮不着他一个小崽子教训。魏王殿下,天子脚下,竟一点规矩都没有么?” 阮家是江南望族,仕林领袖,名声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幼妹被一个稚童掌掴辱骂,若不讨个说法。 不仅季娴的名声,就连整个阮家,还有自己、吴王府,颜面何存! 前日的事情,鲜于枢原本没想多提。他只是恶趣味的,想看看阮家姊妹惊惶的模样。 所以,他才没有阻止苏浣道歉,正想说一句,“这下扯平了。”事情过去就算了,未曾想,这句话竟被阮元淑堵在了喉咙底。 “规矩?”鲜于枢冷下星眸,“难道你适才没瞧见,这小子连本王都踹么。他肯动手教训,是你阮家的福气,你妹子年幼不懂事。吴王妃也不懂事么!” 一翻强辞夺理,阮元淑瞠目结舌。他这话,无异是在说——就打你了,怎么着吧! 136、老相识 任由吴王一家原地石化,鲜于枢扬长而入,还在看戏的朝臣女眷,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 隐在人群中的韦诚,俊眸凝寒——没想到,他就是魏王鲜于枢,难怪化名魏枢。 “公子,”三才观的观主不知几时到了他身边,低声问道,“可瞧见司正身边那位,四旬来往的女官?” “怎么?”韦诚笑谑,“是观主的老相识?” “是啊,老相识了。”三才观观主颔首微笑,“公子在京,可算是有个得力的帮手了。” “是么。”韦诚的眸光不由自主的追着苏浣的身影,“老观主就不觉得那位苏司正,似曾相识么?” 眉目清朗,偏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抑,伴着老观主的一声长叹,化于无形。 吴王战战兢兢的陪坐于侧,尽管山珍海味,除了阿古达、鲜于枢两个,席上宾客包括苏浣在内,个个味同嚼蜡。 原本演练了歌舞,这会也不敢上了。只着几个歌伎,吹笛清唱。场上这样的情形,她们又哪里敢放开来弹唱,小心翼翼的,恨不能把声音藏到嗓子底下去。 终于,最后的甜汤,上了。 几名宾客顾不得烫,一气喝干了,就要告辞。 鲜于枢,“且慢。吃饭喝足,咱们也该来算算帐了。三哥,这样一顿酒宴,费钱多少啊?” “这……”吴王是个万事不管的,哪里能知道这些,眸光不由就转向妻子那边。 接到丈夫求救的眸色,阮元淑眸底的鄙夷一闪而过,接话道,“都是些素菜,能费几个钱。况且,今日摆宴也是为了江南灾民,” 说到这里,阮元淑拊掌唤上名捧着托盘的侍婢,盘中放着两张五千贯的宝钞。 “这一万贯,算是我吴王府对江南百姓的一点心意。”阮元淑欠身一礼,投向鲜于枢的眸光,隐含着几分挑衅。 捧着纸笔的侍婢鱼贯而出,席上宾客纷纷签名落实,生怕落在人后。 一时间,比适才热闹了许多。 阮元淑亲自捧着纸笔到苏浣面前,“司正也尽点心意吧。” “这……”苏浣登时无措,典籍一个月的月例是两贯钱,司正的月例是五贯。她做了三年的典籍,三个月的司正。 她所有的月例加起来,也凑不足一百贯。 就在她为难之际,鲜于枢放下了酒盅,提笔写下二人的名字,却没有写数目。 “是了,昨日里本王才着户部拨银三十万贯用于赈灾。” “国库归国库,这是王爷的心意。”阮元淑笑靥如花。 在坐的,无不佩服她的胆量。 “国库归国库。说的好!原来,吴王妃还知道公私有别!”鲜于枢陡厉了声音,喝道,“鲜于植,你自己说说,江南道是怎么闹到如今这步田地的!” 吴王汗出如浆,再坐不住,起身勉强回话,“今年一开春,闽、豫两郡便遇百年未有的旱灾,赤地千里,再加上倭贼袭扰……” “闽、豫两郡闹旱灾,那会稽呢?湘州呢?”鲜于枢从怀中取出一份折页,照着鲜于植的脸掷去,“这是闽州刺史余承义临死前上的陈情表,你自己看!” 137、苏浣,这是你妹子吧 鲜于植直直的盯着地上蓝皮折页,两条腿不住地打颤。 “你也算是有本事了,”鲜于枢切齿冷笑,“余承义之子上京告状,你就敢在路上伏击,人一进会稽就没了。你真以为能杀人灭口么!” 鲜于植“扑通”一下软倒在地,刹白着脸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阮元淑开口质问,“你这么说,有何凭证!” 余承义之子已死,物证也毁了,她就不信鲜于枢能查出什么来。 “凭证?”鲜于枢星眸如冰,“你要凭证,本王就让看看!” 言声未了,铁卫蜂拥而进。 朝臣们全黄了面色,没哪个还敢坐着,一个个都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一名铁卫捧了个铁匣子进来,鲜于枢“哐啷”打开,拿出一叠帐本,“吴王妃,这总你认得吧!若不记得了,本王不妨提醒提醒你,这傅大将军,从你卧房西墙的暗格里搜出来的。” 阮元淑两腿一软,面上血色褪尽。 伏在地上的朝臣,肠子都悔断了。 吴王进京许久,他们看鲜于枢不闻不问的,只当他看在亲兄弟的面上,不想计较。 却没料到,他竟悄无声息的收集罪证。连吴王妃闺房中暗格中的账本都搜了出来。 想到这里,一个个后背心寒栗直滚。 还有那位傅大将军,殿下与傅家不是反目了么,为什么,为什么傅家还会帮着殿下? 就在朝臣们欲哭无泪之际,鲜于枢随意取了本账翻开,俊面冷笑不断,“吴王妃真是敛财有道啊,仅五月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进账万余贯。这会拿出一万贯来,不过九牛一毛啊。”鲜于枢“啪”一下合上了账本,“鲜于植,你还有何话说?” “罪臣,罪臣……”鲜于植伏在地上,哆嗦到不能成言。 “阮氏,你现在还要问本王规矩么!” 阮元淑脊梁笔挺的站着,眉眼间全是冷笑,神情凛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苏浣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这般强硬,有胆气。若不是知道江南的情形,她真的要以为是鲜于枢存心构害了。 “很好,很好。”鲜于枢点头笑叹,“本王就怕你认了罪。来啊,把阮氏捆了,交内廷狱。” 铁卫应喏之声未出,猛地冒出个清脆的声音,“且慢!” 连苏浣都吃了一惊——什么人啊,这么大的胆子。 循声看去,又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 “吴王妃有朝廷册宝,岂能随意发落。目下罪名未定,理当发往宗亲府候审才是。” 鲜于枢微眯着眼看,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容貌也就是清秀而已,衣饰看着华丽,却显然是陈年旧物,穿在身上老气横秋。 “这是哪家的女儿?”鲜于枢微沉的眸光随意的扫过在坐的朝臣,就见廷尉府廷尉平楚伯康连滚带爬的出来,“小女无状,还望殿下开恩。” “原来是准皇后啊。” 听得鲜于枢这句话,苏浣眸中的好奇越发的重了,她也听说过这位楚姑娘。 据说是嫡出,只是生母早亡,不受祖父母、父亲待见,一直以替亡母祈福之名,住在京郊的家庙中。都十八了,也未议亲。 恰好今年采选,家中便送她进宫。 然后也不知怎么的,竟被定为皇后,下个月就要大婚了。 想着鲜于珉那样,苏浣心下暗暗一叹,这女孩子也是个命苦的。 “殿下此言,臣女不敢当。”楚湄姜跪了下来,朗声说道,“依我朝律法,三品以上勋臣贵戚,需三司会审方能定罪。吴王妃固然有罪,却不能如此草草而判。” 听得女儿儿侃侃而言,楚伯康恨不能晕过去才好。早知道,就不该带她出门,不不不,应该就让她老死在家庙中才好。进什么宫,选什么秀,这下子好了,全家都要跟着倒霉了。 就在楚伯康心底大呼“完了”之时,鲜于枢的笑声越来越明快,“苏浣,这是你妹子吧。” 138、海棠依旧 “殿下说笑了。”苏浣狠狠的剜了鲜于枢一眼,又打眼色示意他让楚湄姜起来。 鲜于枢心领神会,就是不开口。反而凑到苏浣耳边取笑,“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和你一个性子的人,不赶着认亲么。” 苏浣眼眸一斜,抿嘴低笑,“这位楚姑娘是你准侄媳妇,我与她认亲,你不怕乱了辈份。” 越是与她亲近,越能发现苏浣的可爱之处。 像这样的伶牙利齿,俏皮活泼的一面,她是鲜少表露出人前的。 鲜于枢被她的浅笑勾得几乎把持不住,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下腹的臊热,那么些人看着,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他只好恨恨的捏了捏掌中的柔荑。 星眸温和地投向楚湄姜,“起来吧。果然是廷尉平的女儿,还知道律法。” 她适才说的律令出自太祖年间修撰的《大中刑统》,恐怕就连廷尉府有些人,都未必知道。 一个女孩子家,居然张口就来,确实是不简单。 鲜于枢瞥了眼还在发抖的楚伯康,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廷尉平,你可知这条律法出自何处么?” 楚伯康早年虽中过举,可这个廷尉平是却捐官捐来的,何尝知道什么律法。 “臣,臣,臣……” 他臣了个半天,一个字也没蹦出来,鲜于枢不耐烦了,冷了眉眼,“一个廷尉平,连太祖朝编修的《大中刑统》都不知道,朝廷养着你吃白饭的么!明日起,你即免职在家,马上就是吏部的考核,你若是过了,仍做你的廷尉平,若过不了……你就让贤吧。” 一场酒宴,竟以吴王夫妇下狱,准国丈免职作结。这样的惊天消息,鲜于枢一行还未回到魏王府,就已经在京城传开了。 正逢三年一度的京察大计,往年多是虚应事故,今年被鲜于枢这么一吓,谁还敢卖人情。 朝臣们天天过的胆颤心惊,走投无路之下,把心思动到了苏浣这里。然则,苏浣深居简出,魏王府又守卫森严,哪里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呢。 然则,魏王府那么大,那么些人,只要有心总能搭上线。 这日,别庄送了些时新河鲜来,苏哲少不得要和他们对对数目。好在来的几个都是老婆子,叫进来回话,也方便。 核完了账,差不多时近晌午了,苏哲让听用领着她们用饭,她自己起了身,要不二斋去。 不想,刚出了门。一个老婆子跟上前,贴着她的耳朵轻声笑问,“苏司记,可还记得无香阁后的那两株海棠么?” 无香阁! 陈封的记忆,刹时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面目婉约的少女,坐在妆镜前晨妆,笑问侍婢“阿苏,你去瞧瞧,后窗外的海棠花怎么样了。” 丫头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随口答道,“和昨天一样啊。” 少女失笑,“傻瓜,一夜风雨,怎么可能还和昨日一样呢。” 苏哲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眸光冷冷的看向那婆子。 她仍是笑,“司记若念旧情,今夜二更,不妨往园子西北角的古华轩一会。” 苏哲紧攥着拳头,从齿缝中蹦出一句问话,“我若不去呢?” “夫人当年待司记,亲若姊妹,司记又怎会不念旧情。” 婆子撂下话,径自而去。 苏哲立在廊下,良久,良久…… 恰巧沈姮儿进来领份例,远远的瞧见她二人说话的情形,及后又见苏哲愣立许久,心下纳闷,因内侍催促,只得出门去了。 139、拣来的金簪 连日来鲜于枢忙着鲜于珉大婚的事,夜里也就在宫中歇下,苏浣乐得清静自在。 用过晚膳,带着阿古达往园子里遛了个弯,回房洗漱过哄阿古达睡下,苏浣就能清清静静的看书。 眼瞅着时近二更正刻了,又生进来催她睡下,“快歇下吧,等会司记过来见咱们还亮着灯,又要念叨了。” 又生提起苏哲,苏浣才想起来问,“是了,姑妈呢?晚膳时起,就没见她。” 外边丫头听见问,进来回说,“司记说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没过来用膳。” 又生骂,“司记身子不舒服,你怎么也不早说呢。” 丫头泪眼汪汪的,“是司记说,若问了再回说……”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呀!”又生粗短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戳在那丫头的脑门上。 “好了好了,”苏浣拦下又生,“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这样。”又向那丫头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回屋去吧。” 曹又生急得跳脚,“就是姐姐太惯着她们了,一个一个的都散漫的不成样子!” 苏浣婉尔,“还都是小孩子,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这些日子姑妈事多,或是乏了。最多明朝叫个医女进来请请脉。” 然则次日一早起来,苏浣还没来得及梳洗,金氏就差了人来说,“周娘子摔倒见红了!” 苏浣吓了一跳,胡乱漱了口就往隆禧堂赶。 金氏一听说周氏摔了,忙不迭地叫人传医女,连早膳都不及用,就赶去了她屋里。 看着医女诊了脉,开了安胎的方子。并且回说,没有大碍。金氏这才放下心来,嘱咐心腹侍婢去熬药。 她自己则在榻边坐下,“好好的,怎么会摔了呀?” 如今王府里,自己也算是半个管事的,周氏若出了事,殿下又不在家。 介时问起来,总是自己的不是。 周氏的笑容还有些泛白,“想是早间露滑……” 一言未了,外边侍婢来禀,“司正来了。” 不仅金氏起身相迎,就连周氏也挣扎着要起来,苏浣两步上前,将她摁在了榻上,“你快别动了,孩子要紧。”又问丫头原故。 夭折小产,是后宅内院的拿手好戏。 但是,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发生在自己眼前! 苏浣一心寻根究底,周氏却一口咬定,是自己早间散步路滑,不小心拐了一下。 问来问去,一点破绽都没有。且丫头又端了药进来,苏浣与金氏只好出了屋子。 “司正怀疑是有人要害周娘子?”一出了房门,金氏就眸光闪闪地问。 岂止是苏浣怀疑,金氏心里也疑惑,怎么郑氏一解禁,周娘子就摔了。可又实在是没有证据,连一点珠丝马迹都没有。 而且,自己与苏浣不同,算起来,自己要比郑氏更有可能。 因此,金氏这话多少有试探的意味。 “现下说什么,都只是揣测。或许,周娘子真是一时不小心呢。” 还未去过出事现场,匆匆定论,难免失于武断。 苏浣敛眉一笑,“不如,娘娘与卑臣一同往园子里走走。” 是啊,去事发地点瞧瞧,或许能有什么发现。而且,苏浣还邀着自己一起,至少说明她没有疑心自己。 “好啊,正巧消消食。” 半躺在榻上的周氏,目送金氏与苏浣出了房门,从大迎枕底下拿出根赤金漏雕嵌紫晶的发簪,眼眸中满是笑。 “娘子,你为什么不把这簪子交给娘娘?”侍婢不解地问。 周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 这根金簪是她在古华轩外的花圃地里发现的,就因为要拣它,才一时不留意才滑倒在地的。 “你知道这根金簪是谁的么?”周氏嘴边的笑,很浅很淡,却让人莫名的有些心慌。 140、拾金不昧 从隆禧堂出后门去古华轩,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确实适合散步。 古华轩修在小山坡上,是座敞轩,坐北朝南,四面皆是三尺见方的玻璃窗,坐在轩中,各处风影尽入眼底。 暑天纳凉,冬日赏雪都很不错。 只因地方略偏僻了些,不大有人来,所以在这当值的只有个的老婆子。 一见了金氏与苏浣吓得魂都飞了,不待她两个发问,就竹筒倒豆子的,把早起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无非是周氏在轩内坐了一会,下山时,不小滑了一跤,还是她叫了几个婆子抬着送回去的。 她的话与周氏说的也差不多,苏浣左近看了看,并没见什么异常。苏浣辞了金氏回屋后,若说苏浣对金氏一点疑心都没有,那是假话。 不过她的动机最小,因为依照皇家规矩,金氏贵为侧妃,但凡隆禧堂出身的孩子,都算在她的名下。 也就是说,周氏肚子里的孩子,与其说是周氏的,不如说是金氏的。既然是自己孩子,又何必下黑手呢。 她心里虽这么想,却仍是避讳着金氏。 直等到金氏入宫——日前鲜于珉大婚,金氏身为魏王侧妃,自然要陪侍宫中。 苏浣这才将隆禧堂的丫头、内侍传了来问话。恰巧厨里新进金栗子酱,苏哲走来问,晌午要不要做个金栗子火烧,还没进不二斋的门,就见人来人往的,叫住个听用,随口问了句。 只听得古华轩三个字,心下登时就忐忑了起来,听用后边说了什么,她是一点都没听见。 就在她愣神的工夫,忽然身后被人击了一掌,“好巧,我才说要去找司记呢。不想就在这里碰上了。” 苏哲回头看去,竟是周氏,圆圆的笑脸一团孩子气。 “娘子怎出门了,身子可好些没有。” “多劳记挂着,好多了。今朝没事过来瞧瞧司正,难为她时时记着我,有什么好东西,总不忘了我。” 说着,亲亲热热的挽了苏哲的胳膊进门。 苏浣听说周氏来了,将正问话的丫头谴出了屋子。 丫头前脚出屋子,周氏后脚就进门了。 “司正好。” “周娘子好。”苏浣笑着见礼,让坐奉茶的寒暄了两句,周氏从袖子里摸出根金我簪,“我约摸记着这根簪子,是司正这边哪位姐妹的。那日在古华轩外拣着,一直忘了,今朝才想起来。” 苏浣自是认得这根金簪是苏哲,实在是信任她,所以心思没有多转,“这是姑妈的簪子,怎么就掉到那里去了。” 苏哲一颗心狂跳着,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那晚胆颤心惊的,苏哲总觉着有自己哪里出了疏漏。 原以为是自己做贼心虚,想多了,没料到还真落下了把柄。 好在,是周氏捡着。 想来她不至于,忖度到别的事上去。 “我正四处找这根簪子呢。周娘子不知道,我那里人多手杂的,那日随手放在外边小几上,一转身就不见,也不知是哪个眼孔浅的顺走了。想着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况且连日事多,也就没声张了。不想,竟是周娘子捡着了,可是多谢了。” 苏哲为什么去古华轩,周氏是不知道。 她只觉着奇怪——苏哲为什么大晚上的去古华轩那么偏僻的地方。 前些日子,她早晚两回散步都是往古华轩方向去。 那日傍晚回来,天将起更了,都没见有簪子。 若说是自己没留心,那地方一早一晚总有婆子洒扫,总不至于没瞧见偌大一根金簪。 思来想去,这簪子极可能是深夜失落的。 现下,苏哲又这么说。 周氏更添了疑惑,面上故作惊讶之色,“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连司记屋里的东西都敢顺,待娘娘回来,真要好生查一查了。” 141、梦醒时分 苏浣当了真,“有这样的事,姑妈怎么不说呢。” “府里人多,保不齐就有这样的事,又有什么稀奇的,待过了年,闲下来了再说不迟的。” 苏浣越听越觉着不对头,还待说什么,一个小丫头急急进来禀道,“太后娘娘着人传话,说是请司正进宫叙话呢。” 因着鲜于珉大婚,傅瑶总算又在人前露脸了。再加上,傅崇在江南连战连捷,而鲜于枢又严抓京察大计,如今朝中的风向,颇有些飘忽难定。 所以,傅瑶突然请自己入宫叙话,苏浣心底是有些忐忑的,只是太后宣召,不好推辞。 苏哲、又生都让她借病辞了,或者先寻了鲜于枢,让他去推。 苏浣摇头,“推得了一回,难道回回都推,往后凡事我都躲在他后边不成?” 话虽是这么说,苏浣临上车前,仍是和苏哲说,“若我过了未时还未回来,就去找鲜于。” 御花园的隆冬,仍是繁花似锦,红梅、腊梅、山茶、霜菊,迎着风雪开争奇斗艳。 绛雪庐内炉火融融,琉璃窗台边的水仙花,开得极盛,清香盈室,东南角一大簇红梅,犹如一片红霞,映得整间屋子好似带了霞光。 窗外飞雪如絮,屋中却是暖融如春。再加上女孩子们的嬉笑之声,苏浣一进门,有一种进了大观园的错觉。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无极。诸位贵人大安。” “苏司正快请起来。”傅瑶的丽颜在红梅的映衬下,简直让人不敢逼视。 可怜坐在她身边的新晋皇后楚湄姜,虽也是盛妆丽服,却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给司正看坐。”楚湄姜温言说道,没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 苏浣谢了恩,老老实实的坐下。 闲扯了几句,傅瑶就将话题转到了京察大计上来了,苏浣低眉浅笑——原来,这就是她的目的。 而在坐的妃嫔——其实人也不多,一共也就两妃,一嫔。缠着苏浣不放,口口声声“殿下最宠司正了。”“司正开口,殿下断没有不依的。”“只要司正肯开口,咱们一辈子也记得司正大恩。” 傅瑶坐在上首,看着苏浣被纠缠无措的模样,眉眼舒展开淡淡的笑。 多少年了,京察大计都只是过过场而已。偏生今年鲜于枢认了真,他们进不了魏王府,就都求到自己这里来。 只是,如今自己想和鲜于枢说句话都难,何况求情。鲜于枢怕连一个字都不肯听吧。 一念及此,傅瑶下意识的揪住襟口,抹着朱红唇脂的嘴角咧出抹冷涩的笑意。 丽眸中幽怨,渐被决决的恨意取代。 傅瑶凤袍下拳头紧攥,鲜于枢,你莫怪我。 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傅瑶妒嫉的眸光不由得投向苏浣,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视若珍宝! 我将江山拱手相让,只不过想换你一点柔情。 既然你弃若敝屣,那么,就莫怪我收回来! 想起兄长密函中的交待,傅瑶嘴角的冷笑又阴沉了三分。 是啊,这只是开始,后头的戏才叫精彩纷呈呢。 傅瑶想像着鲜于枢落魄的模样,想像着苏浣被贬去浣衣局做粗活的狼狈……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厉喝,惊破了傅瑶的美梦,“你们还不给本宫闭嘴!” 142、六宫之主 楚湄姜声色俱厉,“京察大计是朝廷的根本,岂容徇情。你们身为嫔妃,原当谨身自持,约束亲属才是。现下如此形态,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 “原来皇后只知道朝廷法度,却不知宫闱规矩。当着本宫的面,喝骂斥责,你的规矩又在哪里!” 傅瑶的声音又冷又慢,每个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她凌厉的眸光,以及一点点阴沉下来的面色,无不让人胆颤心惊,犹其是最后一句质问,声音不高,却有震慑人心力量。 这是她久在上位,磨练出来的本事。 傅瑶册楚湄姜为皇后,看重的就是她家世单薄低微,便于掌控。 这几天楚湄姜的表现,也的确是老实木讷,鲜言少语。有时候安静的好像不存在一样。 三才观的事,她也有听说,只是过耳即忘,并末放在心上。 所以,楚湄姜突如其来的厉喝,实在是大出傅瑶意料。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简直是坏她好事。 再则,那么个小丫头片子,竟然也敢在自己面前跟人讲规矩,她真以为自己是一国之母么! 傅瑶话音一落,手中小盖盅重重搁下,屋里所有人都不好再坐着了。 淑、丽二妃吓得瑟瑟而抖,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响。 惟有婉嫔,重新斟了杯乌糖茶捧到傅瑶手边,“太后娘娘莫要动气,皇后娘娘还年轻,在家时又不讲究,有些疏失再所难免,太后娘娘慢慢教导就是,何至于如此。况且……”婉嫔笑睨了眼苏浣,“司正也还在呢。” 这位婉嫔是傅家旁支的一个庶女,父亲不过是举人,以她的家世若不是傅瑶提携,充其量也只能是个才人。 如今位为正四品嫔,可以说是青云直上。 难得知趣守份,倒是颇得傅瑶喜欢。 “司正莫要笑话。”婉嫔这个“婉”字真是用的极妙,一颦一笑莫不让人觉着温柔可亲,说出来的话,也不像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京察大计自当从严从苛办理。太后娘娘也是怕有人挟私报复,捕风捉影的,委屈了朝臣……” “挟私报复?!”楚湄姜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虽被傅瑶斥责,听了婉嫔这话,仍是嗤声冷笑,毫不留情地道,“王叔是他们能随便糊弄的?行止端正,用心办差的臣工,王叔自然看在眼里。又岂是旁人能陷害的。” 傅瑶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自己真是看走了眼,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老实,遇事竟是这般拧扭,而且一点脸色都不会看。 让她再说下去,自己还怎么市恩于人。又怎么让人认定鲜于枢刻薄寡恩。 “依皇后的意思,摄政王所作所为皆是对的喽?”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楚湄姜总算低下了头,却没来得及再解释什么,傅瑶怒声喝断,“可本宫听着,就是这个意思。但凡被拿下狱都是罪有应得,因为摄政王是绝不会拿错人的!” 这些日子,傅家下狱免职的人也不在少数。 楚湄姜性情再梗直,也知道太后心下不痛快,况且太后这话,她又怎么能应呢。 当下,垂首默然,却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 皇后这么一付倔强执拧的模样,激得傅瑶心头火起,这才进宫几天呢,就敢如此顶撞,她还真当自己是六宫之主了! 好啊,真是好的很。 143、二人一体 傅瑶丽颜如霜,正要发落皇后,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随意地问道,“那么,太后娘娘说说,哪一位是冤枉了的。卑臣回去,也好转告殿下。”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当初的苏浣,遇事只会躲在鲜于枢身后发抖,现下都敢拿话顶撞自己了,偏自己还挑不出错处。 淑、丽二妃暗自相觑,心下惊忖——这位司正是有多得宠,竟然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她们若知道,在上京时,鲜于枢为了苏浣甚至将太后软禁,不知道会不会晕了过去。 “是啊,本王冤枉了谁,太后不妨直说。本王必上门陪罪。” 鲜于枢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的缓步入来,也不行礼,大刺刺的坐下。寒星般的眸子,直视傅瑶,“太后娘娘,怎么不说话了?不如,本王说说,有哪些朝臣是‘冤枉’的,看合不合太后娘娘的心思。” 鲜于枢连说了几个人名,个个都与傅家有关。而他的语气,越来越冷。 傅瑶传诏苏浣入宫,传令的内侍还没出宫门,鲜于枢就得了消息。 他当然可以拦下来,只是怕苏浣知道了,埋怨自己替她做主。故尔,放了内侍出宫往王府传令。 早在几位嫔妃缠着苏浣说情之时,他就到了,正要进门之时,恰好听得楚湄姜开口,特地顿下步子。 想听听,这位新晋的皇后有什么本事。 可惜,梗直有余,机变不足。被傅瑶叱骂的无言以对。 也是,哪里能个个都像他的浣儿一样。看似木讷呆愣,其实那张嘴啊,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有时候一句话说出来,能噎死个人。 鲜于枢莫名的敛了怒色,眸中甚至露出点点温柔,直勾勾地、毫不避人的看向苏浣。 傅瑶一颗心好似油滚一般,种种不忿,妒忌几乎要冲出胸口。她真想冲上前去问问鲜于枢,苏浣到底哪里比自己好,能得他如此柔情爱护。 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好,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傅瑶隐在袖底的手,攥着凭几紧了松,松了紧,如此反复几回,才压下心头翻涌的妒恨,语气平淡地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何人冤枉,哪里能知道。不过是给九弟提个醒。别弄出一帮酷吏来才好。” “多谢太后提醒,臣弟自当留意。”鲜于枢微微颔首,“臣弟还有事,就不多叨挠了。”说着转头问苏浣,“你是再坐坐?还是随我一齐走?” 真真的亲密无间,往往不需要刻意的举动。 鲜于枢极随意的一句问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他二人之间的亲近,就像寻常的丈夫和妻子说话一样。 那甚至不是宠爱,婉嫔隐隐的觉着,苏浣是另一半的摄政王,谁没了谁,都不再完整。 他们两个,傅瑶多一眼都不想再看。甚至连借口都没有找,直接抬脚走了。 后妃四人,赶紧随在后边,直送出了门,见她去远了才转身。正好瞧见苏浣跟着鲜于枢出来,苏浣正待要告辞,楚湄姜忽地问道,“司正得闲么,若是没事,往坤淑殿坐坐可好?” 苏浣没想到楚湄姜会开口相邀,待婉拒了,可看着她眸中的期盼,推辞的话,苏浣实在说不出口,只得点头笑应下。 144、皇后所求 苏浣怎么也没想到,楚湄姜邀自己往坤淑小坐,为的竟是个庶妹。 她不是自小就丢去家庙的么,和兄弟姊妹之间,应该没什么情份才对呀。 怎么会对一个庶妹如此上心。 许是苏浣眉眼间的纳闷才过明显,楚湄姜涩笑着解释,“我在家庙中那么些年,也就只邬姨娘还惦记我,逢年过节,总会差人送些东西来。姨娘身故之时,我答应过她,必会尽力看护二妹与六弟。小六是个男孩子,且年纪尚小,没什么要我操心的。只是二妹……”说到时里,楚湄姜再无法维持面上的平静,声音哽咽发颤,着实令闻者心酸,“原以为我一个人填进来,也就罢了。非要两个女儿都弄进宫来,才安心。陛下又是那样的性情……” 想着,自己与苏浣实在不算熟识,楚湄姜及时刹住了话。不过她话里的意思,苏浣心知肚明。她只是不太明白,楚湄姜怎么会寻上自己帮忙,她们二人除了在三才观,见过一面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不认识。 苏浣斟酌着道,“采选刚过,下一届还要等三年。皇后娘娘,还怕想不出法子来么。” “若是如此,”楚湄姜书卷气极重的面容上,溢出了苦笑“我怎么敢劳烦司正。” 原来,楚家二小姐今年十三了,刚好能参加选秀。本来傅瑶心里是看重她的,年纪又小,性情怯懦,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听说她是个庶出,才改选了楚湄姜,将她打发了出宫。 楚伯康也不知是怎么得知了傅瑶的心思,特地去求傅崇,把小女儿也弄进了宫。 如今已是奉慈宫中八品掌侍,只等再过两年,及笄了,再行册封。 “我知道,求司正帮忙实在是太过唐突了。”眉湄姜眼泪汪汪,言辞恳切,“可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能求司正。” 说着,竟跪了下来。 关于苏浣的传言,她也听得不少,一直是将信将疑。直至那日在三才观,亲眼见到她小心翼翼的照料阿古达的模样。 能对一个叛臣之子,如此照拂。绝不会是个坏心肠。 况且,她的选择也实在是不多。 “娘娘这是做什么!”苏浣忙不迭地扶起楚湄姜,心里对她姊妹两个颇是同情。 据苏浣所知,宫中的两妃一嫔,皆是没了父母同,倚兄长叔伯而居的孤女,送进宫来,不仅能省了一付嫁妆,又能讨好傅家,成了皇亲,确实是一举三得。 也只有楚伯康,上赶着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送,嫡女、庶女一个都不放过,也真算是个极品了。 然则,同情归同情。 苏浣可没答应帮忙,如今楚二小姐已是太后的人了,就算打着鲜于的旗号要人,太后不应,难道还抢不成! 再则说了,这不至少还有一年么。 因此,苏浣宽慰了楚湄姜两句,便辞出了坤淑殿。她心里想着事,不妨斜刺里走出个人来,“司正有礼了。” 苏浣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是婉嫔。 “婉小主好。”苏浣欠身一礼,话都还没说完,婉嫔笑道,“皇后娘娘找司正,必是为了二小姐的事吧。” 若说适才,苏浣还以为只是偶遇。 现下,她也明白了,这位婉嫔是在这里特地等着自己。 就不知,她又为何而来。 楚家姊妹的事,总和她不相干吧。 145、淑女耍无赖 “婉小主是寻皇后娘娘说话么?”苏浣顾左右而言他,“这会娘娘正得闲呢,小主快进去吧。” 苏浣的回话,有些出乎婉嫔的意料。 在她眼中,苏浣不过是仗了摄政王的势,终究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先前问得太后没话说,还不是太后顾及着她身后的摄政王。 而现下,婉嫔月牙似的笑眼不着痕迹的在她身上一转,坦言道,“若是为了楚二小姐的事,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她不仅猜到楚湄姜找自己的原故,还肯帮忙。 苏浣眸中的纳愕和怀疑,明明白白毫无遮掩,“嫔小主从中能占什么好处?” “似我这样的,总要找个靠山。” “小主就不怕找错了靠山?” “我大小通押,断不至于赔尽。” 明明是个斯文婉秀的淑女,要不要把话说的这么直接而无赖呀! 人不可貌——古人诚不欺我! 苏浣啧舌叹诧之时,一名内侍领着一抬肩舆赶来,“司正大安,殿下在宫门外等着司正呢。” 婉嫔让开了路,“司正慢走。” 苏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在内侍的搀扶下上了肩舆。 出宫的一路上,她的心思都在婉嫔身上打转,猜忖着她的用意。 “司正,到了。” 内侍连唤了几声,苏浣都没有回应。 内侍有些心慌地看了看不远处的鲜于枢,待要再唤,鲜于枢疾步走来,一把推开了内侍,微拧着眉头,关切地问,“怎么,谁给你气受了?” “我不过在想事情,怎么就受气了。”鲜于枢推人那会,苏浣就回神了,看着他担忧的模样,即窝心又无奈。 鲜于枢总是这样,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憋着坏,要来与自己做对。 好吧,这种忧心也不是不无道理。 只是,自己已经一再证明,不会任人搓圆摁扁。他却总还是不放心。 唉…… 苏浣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鲜于的保护欲减小一点点。 “你不用特地等我的。”苏浣扶着鲜于枢的手,下了肩舆,走向马车。 “我们都多少日没见了。”鲜于枢握着苏浣的手,有些委屈地说,“你一点都不想我的么。” 苏浣失笑,“想,怎么不想。想的都睡不着觉了。” “我才不信。”鲜于枢哼了声,“我看你气色好的很。”说着,又凑上前细瞅了瞅,语气里有些泛酸,“还上了妆。” 苏浣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好歹是进宫,总要收拾收拾吧。” 马车辚辚去远,二人的说话声,也渐不可闻。 那几个内侍因惊愕而张大的嘴,却一直没能合上。 坐上了马车,苏浣将楚二小姐的事,以及婉嫔的提意都告诉给了鲜于枢,问他怎么看。 鲜于枢一脸的不高兴,很不耐地道,“这些琐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又有什么好说的。”说着,忽换了笑脸,捧着苏浣戴着戒指的手,亲了亲,星眸晶亮,“我说过,我会证明我待你的心。” 这是他在三才观说的话,可是,怎么证明啊! 念及鲜于枢素日的行事,苏浣不放心地问,“你做了什么?” 鲜于枢神秘一笑,“等会你就知道了。” 146、鲜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马车一路出了城门,沿着官道一路西行。 车窗外的白桦树,渐被无边无际的田野代替,官道漫延,仿佛永无尽头。 终于,在一处路口,马车拐进了条细仄的土路。 午错时候,胭脂坳里一片宁静,男人们坐长条石凳上晒日头下棋,扯闲天。女人们坐在一堆做针钱,几个稚童则在村道上打闹嬉戏。 突然,辚辚车响。 村民无不引颈张望,过了好一会,一辆双辕马车徐徐驶进村来。 打闹的稚童飞快的跑回母亲怀中,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惊惶,有些好奇的看着。 马车在一座砖瓦建成的宅院前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观望的村民,议论纷纷。 而守门的小厮飞跑进去禀报,不一时,宅门吱吖一声打开,管事的带着一溜的小厮,小跑着迎了出来。 苏浣扶着鲜于枢的手刚下了马车,一个四旬年纪,穿斜襟长袄的男子,行礼道,“公子大安,小姐大安。” 苏浣纳闷地看向鲜于枢,“这是?” “你别管这是哪里,我只问你,这所宅子你喜欢不?” 虽不如王府雕梁画栋,绮户朱门,然一色的青砖,也颇是雅致,无所不在的精致砖雕,人物花鸟,无不栩栩如生。 苏浣且行且看,尤其爱垂花门上的雕饰,还有内院的石桌石凳,以及东南角那株红梅。 “这宅子是谁的呀?”轻嗅着梅花,苏浣笑问。 “这个你别管,只说喜不喜欢。”鲜于枢坐在廊凳上,仰着俊颜,笑容温柔。 苏浣失笑,“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呀?” “喜欢就留着自己住,不喜欢就卖了换钱。” 鲜于枢说话的工夫,管事恭恭敬敬的将一个木匣子捧到苏浣面前。 苏浣疑疑惑惑打开,里边放着两张文契。 一份是这宅院的房契,一份则是胭脂坳一带千亩良田的田契。 两份文契上的名字都是——苏浣! “这是什么意思?”苏浣震愕的眸光,好容易才从文契挪到鲜于枢脸上。 “这是我的诚意。”鲜于枢星眸沉沉,复杂而悲凄,“浣儿,我说过,这一生我都不会放你离开。可若是,若是……”鲜于枢语声涩然,俊颜上的微笑却柔情无限,“有朝一日,你实在不愿再留下,这里,至少是个栖身之所。” 这个权倾天下的男子,这个人人巴结讨好的男子,这个丰神如玉的男子,竟为自己做到这般田地! 自己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相待。 “鲜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苏浣眉眼低垂,泫然欲泣。 看得鲜于枢心尖打颤,汹涌的情潮在他体内冲激回荡,甚至有一丝微微的疼痛。 深吸一口气,鲜于枢压下激荡的心绪。又是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没办法,没别个让我来对他好啊,你也就只有多担待了。” 苏浣“噗嗤”一笑,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却无碍于她如花笑靥,“你呀,就不改油嘴滑舌的性子。” “你别冤枉我,除了你,我还对谁油嘴滑舌了!”鲜于枢伸手揽住苏浣肉肉的腰身,顶着她的额头,轻轻的吻去她腮边的泪珠。 突然,一声稚气的怒吼,炸开在耳边,“鲜于枢,你不得好死!” 与此同时,滚烫的羊肉汤朝二人泼来。 鲜于枢抱着苏浣疾身闪过,到底离得太近,虽则避开了大半,他左手的手背烫红了一片! 147、都是你害的! “鲜于!”苏浣惊呼的捧着鲜于枢烫红的左手,见院子里的风水缸蓄着水,拉着鲜于枢到缸边,将左手整个浸在缸中,又赶着叫人去请大夫。 原本寂静的小院,刹时间乱成一片。 没多会工夫,管事的拿着盒药膏进来,说是日常烫伤抹一些就好了。 苏浣接过来闻了闻,一股薄荷的味道,打开看时绿油油的。 鲜于枢的手背,冷水浸的及时,虽然还是一片红,却没有起泡,冲洗干净,苏浣给他抹了厚厚一层药膏,用素色絺巾细细的裹好。 这时,随侍而来的铁卫才将适才泼汤的元凶给捆到二人面前。 不曾想,竟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他虽然被捆着,却是一脸的不驯,叫嚣道,“鲜于枢,有本事你就砍了小爷!不然,小爷早晚找你报仇。” 鲜于枢拧着眉头,问,“本王的仇人多了去,你又是谁啊!” “我父亲田雨时,被你无辜论罪……” “原来是田雨时,”鲜于枢冷笑道,“他也好意思取这个名字,江南大旱,他竟贪昧赈灾银款。只是充军漠北地,已是本王法外开恩了。”鲜于枢星眸微凝,“至于你,已是苏司正的奴才,要怎么罚,司正说了算。” 男孩红着脖子叫骂,“你胡说,你冤枉我爹爹哥哥!你根本是借这个由头,铲除异已……” “管事,你先将他松开。”苏浣幽幽开口。 “这……”管事为难地看向鲜于枢。 “看我做什么!”鲜于枢竖了剑眉,“你没听见司正的话么。” 管事唯唯而应,解开男孩身上的绳子。 一松了绑,男孩就朝鲜于枢冲去,却被铁卫一脚踹翻在地上。 “你若再胡来,”苏浣正色喝斥,“我就把你交去内廷狱,还想报仇,只怕小命都不保了。” 男孩瞪着双漂亮的眼睛,恨恨地看着苏浣,骂道,“狼狈为奸!” 苏浣知道这孩子,一时难勾通,先罚了他往垂花门外跪着,尔后再细问原缘。 这座宅子,原属户部主事田雨时。 因贪没赈灾款项,抄家充军。田从文是他幼子,因年岁不足,与女眷一同发往牙行发卖。 恰巧,庄子上的管事,受过田家恩惠,在市集上看见,将他买了回来,安置庄中,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谁知这宅子偏让鲜于枢看中买下,管事的怕他生事,一直没告诉他。 今朝鲜于枢忽然来了,管事的忙着准备膳食,也就没去管他。 他在庄中这么些时日,并没什么正经的差使,不过是洒扫守门。时近晌午轮差下来,腹中饥饿,往厨房讨吃的,却被一个婆子打发着送羊肉汤来。 后来的事,就不用再多问了。 苏浣思忖了许久,问道,“伍管事,你说他母亲和姐姐呢?” “这个,小人不知。”伍好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是一时不忍,才领回了田从文,未料竟闯下如此大祸! 田从文这样一闹,怕是整个庄子都受牵连。 苏浣想了想,嘱咐管事叫田从文进来,“你说殿下冤枉你父亲,可有什么证据?”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多半是旁人告诉给他的。 田从文果然理直气壮的回答,“是母亲告诉我的!” “那你母亲呢?” 田从文红了眼圈,扭开头不作声了。 鲜于枢冷笑道,“多半卖去教访了。”他话音未落,田从文眼泪淌了下来,指着鲜于枢恨声叫骂,“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148、摇钱树 鲜于枢没想到,听完了田从文悲惨的身世后,苏浣还是罚了他——关去柴房,每日只给两餐素食。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鲜于枢忍不住问为什么。 苏浣给了他一记白眼,“再可怜,做错了事也是要罚的。” 回至王府,苏浣便着苏哲打听田家母女的消息,没两日,就有消息了。 醉花荫算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花楼了,里边姑娘的出身,不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 然不论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来路都是清楚明白的,绝对没有逼良为娼的事情。 毕竟,楼里的姑娘,个个都在教坊司挂了名的。可不比别的私家暗娼。 而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 不过,老鸨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宫正司司正会登自己的门。 饶是她久惯迎逢,也有些手足无措。 对于青楼,苏浣心里是好奇,可看着老鸨不自在的神色,苏浣觉着自己若说要参观参观,她怕是要晕过去了。 “妈妈且坐,我来是为田家母女。”苏浣开门见山,拿出向鲜于枢要的一千贯宝钞,放到老鸨面前。 来之前,苏浣去牙行打听过。田家母女的身价,统共才一百八十贯。 加上这些日子在醉花荫的花销,顶破天也就是三百贯。 当然赎人么,总要多给些的。 所以,她出到一千贯,是实大的诚意了。 毕竟,未挂牌的花娘,身价鲜少过五百的。 苏浣本以为老鸨必是笑着应下,不想她笑是笑了,说出的话却是,“一千贯?司正真是说笑话了。司正可知有多少人张着脖子等田觅儿挂牌。不是小人夸大,没一千也有八百。不妨告诉司正,就是田觅儿****夜入场的价钱,也到了每人一百贯。小人收了这一千贯,交出了人去,拿什么赔给人。” 田觅儿是京中有名的美人才女,自得知她发卖至醉花荫,那些纨裤子弟就天天的堵在门口,催着老鸨赶紧的挂牌。 “那么,妈妈要价多少呢?”苏浣没有废话,直接问道。 老鸨仍是笑,“不瞒司正说,田觅儿就是我的摇钱树,多少钱也不卖的。” 是啊,还没挂牌身价就炒上了天,这往后,日进斗金那是绝不在话下的。 “如此,”苏浣站起身,“我就先告辞了。” 老鸨唤道,“司正,你忘了宝钞。” “那就当是我付的入场费。”苏浣系上貂裘斗蓬,拢了白狐皮的暖袖,婉然一笑着出门。 不曾想,在门前竟碰上了一个熟人。 “苏司正,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浣听着耳熟,回头看去,儒雅温文的男子微笑着从醉花荫出来。 “没想到,韦公子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也会混迹烟花之地。” 听着苏浣戏谑,韦诚也不恼,“男人么,流连青楼在所难免,就是摄政王,我听说也曾宠信过,”韦诚话音稍顿,始终温和的眸子,微笑着看向苏浣,“醉花荫内的一名花娘。” “坊间谣言,韦公子也信?”言毕,灿然一笑,登车而去。 韦诚如玉的嘴角,微笑着透出一丝涩意。 直到小六拿了雪白的银狐斗蓬出来,替他披上,他才涩笑喃喃,“她是真的不认得我了。” “我也不记得她了。”小六嘟着嘴,报复似的说道。 韦诚失笑,“那会你还只是个没记事的小娃娃,有什么记得不记得的。” 可是她,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觉着自己面熟么? 韦诚温柔如水的眸光,追着已看不清的车影,越落越远。 149、下一个,是谁? 苏浣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进绥元堂的门,就被福有时拽进了鲜于枢的小书房,又生、苏哲一概挡在门外。 绥元堂内的小书房,其实就是正殿的东耳房,用楠木花罩做隔,里边小的只能坐三四人。坐褥紧挨着南窗,窗台上镶着花梨木,正好用作小几。 如此,才能省出空间,在对面铺席子,设坐。 苏浣进门时,鲜于枢一支手撑在凭几上,眉头深蹙。而慎蒙则坐在对面的垫子上,也是一脸的凝重。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苏浣在鲜于枢身边坐下,有些不安地问。 这几日,鲜于枢几乎都不在府中。 一回来,就这般神色,苏浣怎能不担心。 “你看看这个。” 鲜于枢丢了份密给过来,苏浣接住看了,不一时,脸色就刹白,她极力平稳下乱跳的心脏,缓着语气问道,“那,现下怎么办呢?” 书房内烧着地笼,暖和如春,鲜于枢的面上却是一片冰冷。 “他们自己找死,我还拦着不成。不过浣儿,”鲜于枢转眸看向苏浣,敛了冷厉之色,“你还是往别庄暂避的好……” “不!”苏浣疾声打断,“我要留下帮忙。” 鲜于枢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心头如蜜,但是又岂能让她涉险。 “浣儿,你听我说,你在京中我会担心的。你放心,再险难的局势我都遇过,这一次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你一定能度过难关。可我不想,只能躲在你身后,被你保护,一点忙都帮不上。鲜于,你也要信我,我真的能帮上忙。况且,目下局势还没那么危急,我这一走,不是叫人生疑么。到了情势不妙之时,我再走也不迟的。” “可是,”鲜于枢将此事告诉她的本意,就是让她离京避祸,然现下…… 看着她坚定的眸光,鲜于枢将劝说咽了回去,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好吧,”鲜于枢妥协道,“慎蒙,你抽调十二名铁卫,听令保护浣儿。” 慎蒙应声退下,鲜于枢眸色深沉地看着苏浣,“下个月我就要离京巡阅诸军,差不多要年前才能回来,介时若京中有变,你一定要马上离开。” “放心。”苏浣笑慰,“你知道我胆子小,一有风吹草动,我会即刻就跑的。现下,我有个想法,你听听可行不可行?” “你听说了么,周娘子滑跤,竟是沈姮儿暗地里做的手脚!” 福宁堂外,两个守角门的小丫头嘀嘀咕咕。 “不能吧!她好好的,为什么这样?” “还能为什么?心里不忿呗。又不能把司正怎么着,可不就冲了周娘子去。” 另一个丫头点了点头,“那殿下怎么处治的?” “殿下哪里管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是司正料理的,听说打了五十板子,撵回了宫去。得亏着周娘子没事,司正又宽厚,不然,我看她小命都难保。” 刚从隆禧堂回来的郑氏,越听越是心惊。 冷笑浮上了她精致的眉梢,适才在隆禧堂,诸人言谈之间皆深赞这位苏司正心地仁厚、秉性敦实。 没想到,人家悄无声息的,就把沈姮儿打入了烂泥,永远翻身的机会。 就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 侧妃金氏,还是那个身怀王嗣的周娘子? 150、死得其时 铁卫是玄甲铁骑卫的略称,是魏王府亲兵中的精锐之士。自鲜于枢掌权以来,铁卫不仅是鲜于枢的心腹卫队,更是魏王府的耳目。 就如今年的京察大计,之所以有那么些人罢职、抄家。铁卫功不可没。 玄甲铁骑卫从来只听命鲜于枢,现在多了一个苏浣。 魏王府诸人因浣姮儿之事议论纷纷之时,京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南郊惠民所大火,流民死伤无数! 一时间,言官御使的奏本雪片似的飞到鲜于枢的案头,几乎是把户部、工部、京兆尹上上下下给参了个遍。 鲜于枢只得停了手头上的事,先处理这个乱局。 苏浣也忙,本来她就准备以魏王府的名义,放粥济民。 一场大火,让苏浣的计划提前。 火灾后三日,魏王府的粥棚开就在了京城南门外。不仅放粥,每人还能领一套棉衣被褥,良医所在粥棚旁支了个小帐篷,为流民看诊,不收诊金不说,还赠药。 短短几日的工夫,魏王的贤名便街知巷闻。 京中贵胄,纷纷效仿。 南门外,棚帐相连,绵延数里,比着城中最繁华朱雀大街都要热闹上三分。 偏偏这个时候,阿古达又病了。 他本来就粘苏浣,何况病了。见不着苏浣,能哭上大半天,吃下去的药也全吐出来。 好在金氏帮忙,每日都往粥棚坐镇,苏浣才得空在家陪着阿古达。 这日刚哄阿古达吃药歇下,苏浣一口气还没喘均,丫头来禀,“京兆尹夫人求见。” 京兆尹傅平,是婉嫔的亲哥哥。 日前刚被免职,他夫人此时来访,用意再明白不过了。 苏浣第一反应是不见,想了想,还是让人领去了外书房。 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京兆尹夫人的确不是上门求情的,而来做买卖的。 苏浣只是不明白,他们兄妹两个,怎么感觉一心和傅家做对呢。 尤其是傅平,虽然打着自保的借口,可言辞间的怨恨,以及送来的,有关户部尚书翁占禾的罪证。 那么厚厚的一叠,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什么样的外甥,会从一开始就收集自家舅父的罪证。 噢,是了,翁占禾是傅瑶、傅崇的嫡亲舅舅。 至于,傅平兄妹,不过是随口一唤。 起更时分,天又刮起了北风,夹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不二斋内,地笼暖暖,温暖如春。 苏浣只穿了件白绫地滚银红边小袄,底下一条水绿棉裙。 “到底怎么样,你也吱个声啊?” 傅平之妻送来的证据,鲜于枢已经翻看了许久了,一直没有出声,苏浣忍不住催问。 “没想到,看似木讷的傅平,竟也是心机十足!”鲜于枢“啪”一声,将本子丢回小匣子里,星眸中的玩意十足,“这么一匣子罪证,他们真是连条活路都不给翁占禾啊!只是,由谁为动手,倒是个难题。” 话音未落,慎蒙挑帘进来,“殿下,田雨时死了。” 鲜于枢刚动手彻查赈灾款项,田雨时就死了,他还死的真是时候。 “好啊好啊,”鲜于枢笑开了怀,“死的好啊。”他这付模样,苏浣都有些看不懂了,到底是生气,还是真的高兴啊! 就在苏浣猜疑之际,鲜于枢忽地问道,“田觅儿挂牌见客是哪天啊?” “怎么,殿下也想一睹美人风采?”苏浣笑谑道。 “岂止啊,本王还想收入府中呢。”鲜于枢趋身凑到苏浣身侧,贴着她的耳根笑问,“你吃不吃醋啊?” “当着慎蒙,你这是做什么!”苏浣飞红了脸,推开鲜于枢,羞跑出门。 任由鲜于枢在屋里,笑断了肠子。 151、鲜于枢你真好看! 田觅儿终于挂牌了,尽管都中这些日子事情不断,又碰上个大雪天,仍挡不住纨绔寻芳的热情。 申正时分,风雪簌簌,天色将晚。 醉花荫红灯高挑,楼内灯火通明,便如诗中所述: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只是今日风雪交加,所谓玉壶光转,却是楼上飞檐下挂着的透明琉璃灯,倒比月亮还要皎洁圆润。 “啧啧,没想到竟这样热闹。” 一个锦衣华服,面容俊美,雍容华贵的男子下得车来,站在楼前,啧声赞叹。 引得不少世家子弟侧目不已,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身边的少年,一件银鼠大氅,把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眉眼也只堪称清秀。 偏偏,那俊美至极的男子对他无比的殷勤小心,少年一下了车子,男子便即将他的手捂在掌中,又催随侍,“怎么还不把袖炉拿下来。” “来了来了。” 一个黑脸大眼的小厮答应着,拿来个紫铜梅花式的袖炉,少年一接过来,就立时抄进袖中。 低叹道,“暖和多了。” “魏公子,苏公子,快里边请。”醉花荫的老鸨于袅娘得了消息,风情万种的从楼里接了出来,道过万福,忙将二人往里边让,“二楼临栏的雅间已经备好。” 几个家世稍稍寻常些的子弟,都看怔了眼,这家伙什么来历,能让醉花荫的老鸨这般客气。 要知道这醉花荫后边,可是有傅家撑腰的。 甚至有传言,于袅娘是傅崇的相好。 那几个小子兀自在门前猜忖,于袅娘已领了二人进门,沿着胡桃木的胡梯上得二楼,进了雅室。 一面临街开窗,另一面湘帘低垂,正对着天井,歌舞也罢,美人儿也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华灯初上,酒浓歌酣。 男装打扮的苏浣,一手持杯,半依朱栏,听底下歌声婉转。 “难怪男人们喜欢吃花酒,这小酒吃着,小曲听着,实在是享受。” 很早之前,苏浣就想去夜店见识见识,但是她即没伴又胆小,再加上,她也实在是受不了说话基本靠喊的环境。 所以,一直以来只是想想而已。 现下,有鲜于枢陪在身边,兼之音乐轻柔低缓。再加上果子酒味淡,又带着甜味,不知不觉苏浣有些微熏的醉意。 白玉似的脸上,抹了胭脂似的,尤其是那双笑盈盈的眸子,鲜于枢没想到柔媚起来,竟是这般的勾魂摄魄,真是要了人命了! “好了,别喝了。”鲜于枢上前半扶住苏浣柔软的腰身,从她手中拿走了酒盏。 “鲜于,”苏浣是真喝多了,随势勾住鲜于枢的脖颈,笑嬉嬉的,“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比女人都好看。” 鲜于枢眉梢挑了一挑,“瞎胡说,我是个男……” “男”字他只说了一半,薄唇就被苏浣给亲。 四唇相碰的那一瞬间,苏浣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想逃,却被鲜于枢的铁臂圈在怀中。 难得她自己送上门来,鲜于枢怎肯轻易放过,桃花似的唇瓣,白糯的细牙,还有滑软羞涩的舌尖,鲜于枢一点都不放过。 二人吻得忘我,全然不知这付情形,被对面雅间的人一丝不落的看了去。 “没想着,今晚不禁能一睹田觅儿的美色,还能看到这样的好戏。” 152、同好中人 感觉到怀中人儿的轻颤,鲜于枢意犹未尽的松开手,在她耳边轻笑,“看来,以后要常让你喝点小酒才好。” 苏浣连脖子根都红了,一把推开鲜于枢,说着,“我去方便方便。”就逃了出去。 鲜于枢看着苏浣落荒而逃的背影,放声大笑。 苏浣脸上作烧,奔至窗前,吹了阵冷风才觉着好些。抚着仍是泛红潮的脸颊,苏浣的嘴角勾起羞答答浅笑。 鲜于枢的眉眼、薄唇、鼻粱,真是精致到让人挪不开眼,即便天天看,苏浣也不时被他迷住。 而今天喝了几杯酒下肚,自己竟然将脑中所想,付之行动。 真是羞死了人了! 一想起适才缠绵至极的吻,苏浣又是甜蜜又害羞,如霞的红潮又涌了上来。 “哟,小兄弟怎么在这窗口边站着呀。” 突然间围上来几个华服男子,言语轻佻,其中一人甚至伸了手往苏浣脸摸来。 “你做什么!”苏浣一把挥开那男子的胳膊,不想却被握了手,“没想到,长得不怎么样,皮肤倒是滑不溜丢的。来,陪大爷吃杯酒。” 男子拉着苏浣就走,他适才看到苏浣与鲜于枢拥吻,心里认定苏浣是个伶倌。 苏浣没想到男装打扮还能碰上这种事,正待开口斥骂,斜刺里伸出一条胳膊,拽开了那男子的大掌。 “翁公子,这位是在下的朋友。” “韦公子的朋友?”翁槐退开半步,冷笑着道,“不能吧,适才我可是见他被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翁槐乌溜的眼珠子一转,“嘬嘴呢!你们说是不是?” 他身边那些狐朋狗友连声起哄,“就是呢,咱们可是看得真真儿的!” “莫非,”翁槐挨近前,猥琐地问,“韦公子也是同好中人?”他一边说,一对眸子在韦诚身上转来转去,让人好不恶心。 翁槐早就看上了谪仙般的韦诚,一则韦诚并不常在京中。二来,韦诚向来是翁家的坐上宾。 翁占禾再三告诫儿子,不准胡来! 三则么,他也难近韦诚的身。 这会听韦诚说,小倌是他的朋友,翁槐满脑子里就只一件事——韦诚竟也有龙阳之好。 他自认风流倜傥,采花魁首。 满京城里,莫说倡优花娘被他收得服服妥妥,就是一些官家小姐、良家女儿也都是一心一意的。 年纪轻轻,家中已有十几房姬妾了。 今晚若能将韦诚也收归名下。一个田觅儿,一个韦诚,二美同房。 啧啧,那是何等的人间美事。 “韦兄弟,”翁槐咽了口唾沫,想着美事儿,伸手就去拉韦诚,“相请不如偶遇,一同吃杯酒吧。” 全然没见,韦诚的面色黑如锅底。 眼看翁槐的手就要搭了过来,韦诚陡然一声低喝,“小六!” 几乎是同一时间,寒光轻闪,小六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手中锋刃冰凛的钢刀,贴着翁槐的袍袖游闪至上臂,手腕微沉,伴着翁槐的惨呼,臂上溢出一条细细的血丝。 小六收刀还鞘,诸人甚至没看到他是怎么伤人的。 “韦诚,我好心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翁槐捂着伤口,瞪眼喝问。 若不是顾及着小六的身手,他早吆喝诸人动手了。 153、男人陪女人逛花楼 韦诚也不知是恶心他觊觎自己,还是恼恨他戏侮苏浣。只知道,真想让小六废了他! 但是,翁占禾,自己还有用的着的地方。 韦诚向来以谦谦君子的模样示人,现下却凛若寒冰。眸中的柔和尽数敛去,只剩一片肃杀。 他这付模样,翁槐渐看得后背心发凉,却硬的的撑着道,“姓韦的,你今天不把话说讲清楚……” 话说到一半,小六一个凶悍有力的“滚”字,让他闭了嘴,翁槐恨得直磨后槽牙,指着二人,“好,好,好,算你们本事,只别落在我手里!”放完狠话,翁槐忿忿转身。 看着翁槐一行走远,苏浣正待要道谢告辞,韦诚突然来了句质问,“这等地方,岂是苏姑娘该来的!”如玉的面庞,薄怒微嗔。 苏浣真想回敬一句——这不与你相干吧。 却因他微蹙的眉头,黯沉的眸光,整个人看着,颇有些忧郁范的。苏浣到底是个柔和的性子,不愿得罪人。 而且,以这个时代而言,自己出现在花楼,也确实是够出格的了。 鲜于枢听说自己也要跟着来时,不也是一口回绝的么。 当下,打哈哈道,“我这不是换了男装么……” 韦诚仍是不依不饶,“一个姑娘家,扮作男装喝花酒,成什么样子。这是个女儿家该做的么?” “韦公子,”既然对方言辞不敬,苏浣也没了好脸色,“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自己和他不过就是见过几面,他凭什么教训自家人似的,教训自己。 就连鲜于,也不曾如此。 他凭的是什么! 被苏浣冷声一问,韦诚惊觉自己反应过激了,可是看到她与翁槐拉扯,还有那句,“与人嘬嘴”他所有的涵养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恨不能把她抢回去,藏在深闺,珍之爱之。 是啊,她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可这话,又要如何说出口。 迎着苏浣冰冷的眸子,韦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头却是一片苦涩。 “怎么,韦公子这么个清雅的人,也有兴趣来看花娘挂牌?” 清冽的嗓音,从韦诚身后传来。 “鲜于。”苏浣轻唤着,就像块磁石,“唰”一下的就被鲜于枢引回了身边。 “魏王殿下!”韦诚的面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鲜于枢竟带着苏浣来花楼。此其一也。 苏浣对他的倚恋眷慕,形诸声色,就算是瞎子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更可恨的是,他二人站在一起,竟似天造地设的一般! “在下区区一介商贾,哪里谈得上‘清雅’二字。”不过,再多的表情,也只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变回了温润君子,“就是这醉花荫,在下也是常来的。况且,田家大小姐名头,在下多有耳闻,今日她挂牌见客,在下岂有不来捧场的道理。没料到,殿下也有此雅兴。” “本王是没兴趣的。”鲜于枢随意说道,下一句却让在场的人都惊掉了下巴,“是浣儿非要来看看热闹,没法子,本王只好陪她走这一趟了。” 男人陪女人逛花楼。 真是亘古未有之奇闻! 就在这时,底下有人叫道,“田姑娘出来了,田姑娘出来了!” 诸人引颈张望之时,一身白衣的田觅儿,如仙子般从楼台上翩然飘落,就如一瓣白梅般。 “真美!” 苏浣忍不住赞叹。 她身边的鲜于枢却只扯了扯嘴角,评价,“做作!” 154、就多十贯 苏浣眼睛一斜,“你不用故意说这种话给我听,漂亮就是漂亮,何必非要扯什么做作。” 假装吃点小醋,是情人间最甜蜜的互动。 “我说的是实话。”鲜于枢,“这位田大小姐,美则美矣,可惜眼高于顶持才傲物,恨不能全天下的人都围着她打转才好。” 楼下,田觅儿轻歌曼舞,不论是“裾似飞燕,袖如回雪”还是“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十分之一。 这半年多来,苏浣自以为见过了些美人,到今天才知道,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造化神工,不是凡人可以想像的出的! 美成这样,难怪那些男人如痴似狂了。 就是苏浣也是看呆了! “闺阁中事,魏王殿下倒是知道的很清楚啊!” 韦诚语气泛寒,意有所指。 可惜苏浣的注意力全在田觅儿身上,压根就没听见,鲜于枢更是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 不过,他还是解释,“前年,太后有心将田觅儿指给我作侧妃,所以有一面之缘。” 边说,边偷眼打量苏浣的神色。 哪知苏浣完全被田觅儿迷住了,全神贯注地盯着。鲜于枢不禁都有些吃味了,“有这么好看么!” “哎呀,”苏浣打断道,“你别说话,我都不清她唱什么了。” 他们二人并肩而立,言谈无忌,自成一个世界。谁在站在旁边,都显得多余。 倘若,那时自己坚持,一定要和她一起走。 结局是不是会不同。 韦诚敛下眉眼,借以挡去冠玉般俊颜上的悲凄。 他完全忘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田觅儿一曲舞毕,于袅娘开出了价码,眨眼的工夫,田觅儿今晚的身价就喊到了一万贯。 “五万贯!” 一道豪气的声音,砸出令人啧舌的价码。 翁槐洋洋自得的接受诸人投来的诧愕眸光。 纵使胳膊见了血,他也没有退场! 田觅儿,名满天下,才貌双绝的女子。宁可砍断条胳膊,也不能错过了她。 所以,他一开口就是五万贯,满以为绝对不会有人高过自己去。 结果,“五万零一十贯。” 翁槐“噌”一下冲至回廊,大骂,“哪个王八糕子,敢和老子做对!” 跟着所有人的眸光,翁槐着火的眸光落在了鲜于枢身上。 他纵横秦楼楚馆多年,还没遇见过敢和自己争锋的主儿。更何况,只多十贯,这摆明了是和自己做对啊! 有几个机灵的认出了他的身份,诧愕闭嘴,甚至悄悄的溜到角落里。但更多的是没认出鲜于枢来,登时间,楼内一片私语之声。 翁槐显然其中之一。 也难怪,翁槐一个监生哪里能认得摄政王,就算曾经在酒宴上会过面,一则离得远,二来么,他的眼睛从来只跟着美人儿打转,管谁坐在上位。 田觅儿亦循声看去,月华般的眸光投射在鲜于枢面上,一片清冷。 苏浣被她的冰冷的眸光激出了个寒噤,这姑娘美则美矣,怎地一点生气都没有!就像雕塑一样。 不,连雕塑都不如。 就算是雕塑,也会暗藏着雕刻家的情感,田觅儿更像是完美的,流水线产物。 没有瑕疵,同样也没有情感。 于袅娘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循例问道,“还有没有比五万零一十贯更……” “多”字还没有出口,翁槐瞪着鲜于枢于,恶狠狠地叫道,“五万五千贯!” 155、只要给钱,我就放人 娘希匹,今天是撞的什么邪,美人打堆,却个个都和自己做对! 翁槐心里骂声未绝,鲜于枢缓声慢道,“我多加十贯。” “好你个王八羔子。”翁槐怒不可遏,“看老子不废了你!”吆喝豪奴,“给我往死里打!让他知道知道,得罪了老子是个什么下场!” 翁家豪奴应喝着,撸袖上前,于袅娘一面说着使不得,一面翩然上楼。 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拦的住那些膀圆腰粗的大汉,被人随手一推,就险些滚下楼去。 翁家豪奴,眼看着就要到近前了。 斜刺里蹿出个人来,冲着最前边那个家奴的胸口,一脚蹿去,家奴整个人被蹿飞了出去不算,甚至喷出口血来。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翁槐大骂,“哪个混帐王八跟天借了胆,敢打我的人,知道我是谁……” 余下的叫骂,在看到慎蒙之后,哑了。 “哟,慎统领也有这个闲情,来乐一乐。” 翁槐变脸的本事,让苏浣大开眼界,从凶神恶刹到笑容满面,自己竟然没看出他是怎么个变法。 慎蒙的铁面,没有一丝的改变。只向鲜于枢拱手问道,“殿下,这些人怎么处置?” 殿下! 能让慎蒙随侍在侧的殿下,能有几个? 翁槐两腿一软,扑通爬在了地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殿下,殿下大人有大量,莫和小的一般见识……”他边说边就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打得“啪啪”直响。 他虽没认出鲜于枢,可鲜于枢的手段,他是清楚的很,一想到往日听来的传言,大冷天的,冷汗直下。 鲜于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闲闲说道,“一帮有眼无珠的奴才罢了,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翁槐悬着的心刚放了一半,鲜于枢转了眸光,看着伏在地上的翁槐,“至于他,好大的手笔啊!一个晚上就花出去五万贯。翁占禾天天跟本王哭穷,他儿子倒成了个花钱的祖宗。既然这么有钱,”鲜于枢顿了下,令道,“慎蒙,你这就去翁府,让翁占禾天明之前拿出十万贯交去国库。” 慎蒙应声未绝,忽拉拉涌进数十名铁卫,个个身披乌甲,腰系绣春刀,杀气腾腾,一付拿人问罪的阵仗。 刹时间,楼内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了。几个胆小的花娘,甚至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于袅娘挨上前,陪笑,“殿下,今日是田大姑娘的大日子,好好的……” 鲜于枢冷冷的星眸从她的芙蓉面上,一扫而过,如刃的眸光在诸人面上来回巡梭,扬声说道,“在场的官宦子弟有一个算一个,明日拿一万贯交去库中,少一个子儿,哼!” 底下不话不用再说,谁都明白。 “打明朝起,到醉花荫吃花酒的,不论士农工商,满一百贯以上的,都要增收税款,以补流民。” 鲜于枢说完,眸光斜向于袅娘,冷冷地问道,“怎么样,现下田觅儿身价几何啊?” 于袅娘倒也是硬气,冷笑两声,“普天之下,谁不指着摄政王赏饭吃。如今殿下要断小女子的财路,小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至于田大姑娘的身价,只要殿下拿出五万五千零十贯钱来,小女子就放人!” 156、早有准备 好胆色! 苏浣忍不住赞叹,平心而论,换作自己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这个于袅娘,倒真是叫刮目相看啊! 一个风尘女子竟敢跟自己叫板,她是财迷心窍,还是有持无恐? 鲜于枢星眸微眯,俊脸黑沉。 不过是傅崇的相好罢了,就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或者,她以为傅家胜券在握? 鲜于枢眸底一片冰冷,杀心渐起。 “是啊,摄政王也是喊了价的。”就在这时,韦诚接话道,“总不能不算数吧。殿下自己说的,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就算是摄政王,也还是朝臣,照理应当和诸人一样,也交一份钱去国库才对。” 在场的人虽多,却是悄静无声。 韦诚这几句话,声音不大,却是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翁槐看向鲜于枢,眸中闪过快意。心下大赞,好一个韦诚! 鲜于枢眸光轻转,与韦诚笑意浅淡却暗藏挑衅的眸光,碰了个正着。 在台什第一次见他,鲜于枢就怀疑他的身份。 只是江南传来的消息说,韦家确实是江南富商——韦氏世居河口,河运为生。至其祖,家业乃盛。诚父曾任前虞皇商,专供茶、粮,兼营瓷器绫罗,盛极江南。 然则,区区一介商贾,为什么要和自己做对! 更何况,韦诚看苏浣的眼神,在台什时还不觉得,现下是越来越来无遮无掩了。 鲜于枢刚要开口,苏浣上前一步,神色凛然,“殿下不过是激一激翁槐,岂可当真的。田氏母女,即为犯官家眷,依照规矩,理当先由宫正司审验,或是没籍入宫为奴,或是发买,皆由宫正司做主。然而,宫正司却稀里糊涂的,连人都没有见,就卖到了醉花荫。” 苏浣清眸一瞥,“于娘子,你不是说你这楼内的姑娘,个个来历清白么,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当日,苏浣从醉花荫碰了钉子回去后,细细的翻了条律,犯官家眷到底是怎么个处置法。 后来又着苏哲往宫正司询问,宫正倒是承认田氏母女发往牙行,是她首肯。甚至连文书都准备好了。 可惜,她忽略了苏浣的认真劲。 律书上写的明白——恶疾、粗陋、无识者发牙行作价。 说白了,就是想要留在宫中做奴婢,要身体好,长得漂亮,还识文断字。 当然,这一条律令,已经埋没了不知多少年了。 连宫正司宫正都不知道——长得漂亮的,又有文才的官家小姐,送一个去牙行,宫正就能捞上一笔。 留在宫里能做什么? 添填么? 有朝一日飞上了枝头,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司正,”于袅娘也不知道这条律令,只当苏浣信口胡诌,不慌不乱道,“田家母女的身契文书,小人是办得周周全全的。在京兆尹府入了籍,总不能司正一句,就全都不算吧。” “那是自然,”苏浣笑了,眸光向又生一瞥,又生拿出两份文书。一份是火楔完好的京兆尹府文书,另一份则宫正司行文。 这一下,于袅娘脸都绿了。 “这事,你什么时候办的?”鲜于枢在她耳边轻笑着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苏浣笑,“这些日子你忙的几乎不着家,能知道什么。”说着,含笑的眸光直直的落在于袅娘芙蓉粉面上,“于娘子,你总不想醉花荫被官府查抄了吧。” 157、长长,来看仙女 于袅娘飞速扫过两份文契,上边的大印,是半点都不掺假的。她下意识的看向韦诚,只是韦诚的眸光,一直都在苏浣面上。 “在下真是眼拙,”韦诚冷冷开口,“原来苏司正的手段高明至此。” 几次碰面,苏浣都是温柔婉顺,真没有想到,她竟有如此凌厉的一面。 更可笑的是,自己还输在了她的手上。 韦诚语气凄苦,神色悲怆。 苏浣有些看不明白了,就如她不明白,韦诚为什么对鲜于枢隐带敌意。 “我不过是依律办事,谈不上什么高明不高明的。韦公子若不信,大可以去查!” 话是这么说,可苏浣明白,韦诚轻轻巧巧一句话,魏王府仗势欺人的黑锅是背定了。 然不管怎么说,田氏母女,于袅娘还是让苏浣带走了。 看着魏王府的马车渐没于夜色,于袅娘愁眉郁结,“公子,万一她母女说露了一个字。” “放心吧。”韦诚又恢复到文质彬彬的模样,“说到底,你不过是将田雨时的账,算到鲜于枢头上。这,总不算冤枉他!” “可是,还有……” “不就是傅家的事么,就算她们露了口风,鲜于枢也只能查到傅崇头上而已。” 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老天肯帮忙了。 内乱一起,傅家也好,魏王也罢,不论是谁胜出,都会大伤元气。 听说苏浣将田觅儿领了回来,王府的姬妾,个个都吃惊不小。 当晚在隆禧堂问安时,七嘴八舌的。 殿下要领人回来,还就罢了。她苏浣又是个什么意思? 讨好殿下? 市恩田氏? 好容易,把人都打发了。 金氏卸了残妆,面色疲倦的合目躺在床上,半盖着锦被,她从高丽带来的侍婢素馨,坐在床沿替她揉腿——当年在高丽,被王后罚跪罚的狠了,落下了病根,一到阴冷的天气,两个膝盖就酸冷痛疼。 “娘娘,田家母女的事,咱们真的就不闻不问么。” “司正带回来的人,咱们问什么。” “也许真的是殿下授意的呢。” 田觅儿差点些成了魏王侧妃,这件事,金氏自然是知道。 然则,事过境迁。 如今的殿下对苏浣爱逾性命,早是情根深重。区区一个田觅儿,怕是连苏浣的一根头发丝都抵不上。 金氏轻笑出声,“她们发昏是她们的事,我可不跟着犯浑。” 次日一早,苏浣就着去人传田家母女。 侍婢进来回话时,鲜于枢正坐在小几边,和阿古达抢最后一个水晶汤包。 “你都吃了一笼了!”阿古达两手护着竹笼,气愤难平。 鲜于枢难得和他吵,长臂一伸,径自挟起汤包往嘴里送。 阿古达眨巴眨巴大眼睛,放声大嚷,“阿姑,阿姑,阿姑……” 苏浣听得里边的争吵,匆匆的打发了侍婢,折身入内,阿古达倏一下扑到她怀里,委屈地告状。 苏浣无奈的瞥了眼鲜于枢,蹲下身子轻哄,“阿古达乖,咱们晌午吃金栗子火烧好不好。” 听说有金栗子火烧吃,小家伙不嚎了,甚至冲鲜于枢做了个鬼脸,“我晌午吃火烧,不给长长留!” “臭小子。” 一见鲜于枢放下筷子,阿古达倏一下就逃出了屋子。不想正撞着个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领人进来的侍婢吓了一掉,连忙去扶。 阿古达一双乌溜圆的眼睛,直直的发了一阵傻,嚷道,“长长,快来看仙女!” 158、你们不想跟着一起上路吧 “没见识的傻小子,看到个长略周正的,就说是仙女。”鲜于枢一巴掌拍在阿古达的后脑上,眸角余光瞥见苏浣出来,赶紧又加了一句,“这天底下,除了你阿姑,还有谁称的上是仙女。” 鲜于枢的小神态,苏浣看得分明,忍不住笑着翻了个白眼,催促道,“快走吧,先前就听说慎蒙在大书房,等你商议出京事宜,你还在这里耽误。” “晌午饭,一定我回来啊!”鲜于枢牵起苏浣的手,亲了亲,恋恋不舍的出门。 从头至尾,他一眼都没有看田家母女。 关于苏浣的传言,田家母女也听过几句,只是不信。 当年的田觅儿,不过是稍稍骄矜了些,他就连太后的情面都不顾,一口回绝。 田觅儿自负地认为,连自己在魏王面前都使不得一点小性。那么天底下还什么女人,有谁能得鲜于枢爱怜体贴呢。 直至现下亲眼目睹,田觅儿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瞎了,或者是摄政王脑子坏了。 就这么个女人,凭什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凭什么被魏王爱若珍宝! 凭什么尊荣无限! 凭什么能在自己面前,高居上位! “还不跪下给司正问安!” 曹又生连连喝斥,将母女二人从不忿中唤回了神。 能生出田觅儿这般倾国倾城的女儿,尽管年过四旬,田夫人仍是艳若桃李,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倨傲之色。 “要我们跪她,别做梦了。” 苏浣盯着阿古达漱了口,才让乳娘领他出去玩。然后才转向田家母女。 “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不是领你们回来跪我的。” 又生嗤笑,“就是,上赶着要跪姐姐的多去了,能跪那是你们的福气……”她话说了一半,被苏浣一记冷瞪打断了。 “叫你们来,是想问问到底还有谁,从赈灾银款中捞了油水。” 那么大的事情,田雨时区区一个主事,有这个胆子? “我们妇道人家,男人在外头的事,又怎么会知道。”田夫人斜眸侧立,一付你奈我何的神情。 “不知道。”苏浣笑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们几件事,第一,田雨时死了。田从简,不知所踪。第二,田从文现是我庄子上的家奴。第三,你们母女二人现属宫奴,就适才那翻说话,我给你们扣个不敬尊上的罪名,送去内廷狱法办,一点都不冤枉。第四,在我这里不说,难道想去和铁卫说么?就我所知,铁卫刑*讯的法子,可不下百种!” 苏浣每说一句,田家母女的面色就刹白一点。到得最后,连唇色都是一片雪白。丽眸中的傲色,全换作点点凄惶。 “我知道了,”陡然间,田觅儿美丽的面庞,全是恨意,指着苏浣怒声道,“必是你害死了阿爹,现下还想来哄我们!想从我们嘴里套消息,你别做梦了!” 苏浣很是无语,首先自己和她都谈不上不认识。她这淘天的恨意,是怎么来的! 再则,她这是什么逻辑? 自己把当事人田雨时杀了,回过头跟她两个套消息! 果然,上苍是公平的,给了你绝世姿容,其他方面也就,呵呵…… “我劝你们是趁早说的好。”立在一旁的,苏哲缓声说道,“过些日子,殿下出京巡阅,你们总不想跟着一块上路吧。” 159、内幕 苏哲的话说得婉转,田家母女的脸色却是直接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红! 犯官家眷最好的出路,不是宫中,而是发买牙行。或是被亲眷赎回去,或是卖往醉花荫那种地方,或是被人买回去做小。 总之,日子不会太难过。 而最差的,则是被贬为营(女支)。 那日子,就不是人过的。 莫说她们这样的官家夫人,千金小姐,就连丫头都受不了。 “既然不想说,” 苏浣话说了一半,丫头来禀,“金娘娘来了。” 苏浣刚一起身,金氏已进门来了。眼眸在田家母女身上一转,笑向苏浣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出门么。我不过是替你些日子,怎么你就想趁势全推到我身上来不成!” “粥棚的事情,娘娘不都料理妥当了么。” 金氏也真是小心谨慎的过头了,南门外的粥棚,虽是自己起的头,可后边许多的事,都是金氏在料理。 现下,诸事妥当了,她又来说这样的话。摆明了,是不肯占功劳。 苏浣一则不想白占人家的好处,二来么,也是觉着她都熟悉了,自己这会接过手,未必有她办的好。 毕竟,最初开粥棚是为惠济流民,可不是为了什么好名声。若为了一点虚名,误了事,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只是金氏坚持,苏浣便想着,跟着去做个木头人,看看就回来。当下一面叫人备走,眸光扫向田家母女两个。 “我从来不喜欢强迫人,你们想想清楚。待我回来再问。若实在不想说,那就别说了。” 言毕,系上白狐斗蓬,笼了猸子皮的手笼随金氏出门。 田家母女还在面面相觑,小丫头早就不耐烦的撵人了。 谈经这些日子天天的守在粥棚这里,听见说金氏和苏浣来了,忙迎上前行礼。 苏浣下了车,远远的站着,等着领粥的队伍排出了里许。 苏浣不禁微蹙了眉头,“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王府施粥,不过是应急之举。 流民安置的问题,最终还是要靠惠民署。 “司正不知道,惠民署那边放的粥,”谈经“哎”了声,“小的去瞧过,那哪里是粥,也就是米汤水,甚至还有些馊味。哪像咱们府里,实打实打的。所以,流民是越来越多。实在的,也怨不得惠民署,他们也实在是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殿下不是让户部拨了他们数万石的粮食么。”苏浣颇是诧愕,“惠民署怎么还敢做这样的事!” 鲜于枢正在查这些事,惠民署的人竟然还敢顶风作案,这是要钱不要命啊,主事的,胆子倒是不小啊。 偏偏大的,谈经只笑了笑,不做声。 这是什么意思? 朝堂之上,还有什么人,是魏王府不敢得罪的么? 更何况,惠民署那才是个几品官啊! 苏浣心里越发的纳闷了。 就在这时,几个领了粥的流民,从他们身边过去,嘴里念叨着,“可是多亏了魏王殿下,不然咱们这些人,不知要饿死多少呢!” 一个念头,从苏浣心上飞闪而过,面上的神色渐沉了下来。 随意找了个借口,辞了金氏回府。 一进了不二斋的门,将侍婢都谴了出去,叫了自己随侍的铁卫来问,“惠民署主事的,到底是什么人?” 然后,又着奉承司将粥棚的帐册拿来看。 越看,苏浣的脸色就越难看。 连带的,苏哲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迟疑了翻,劝道,“殿下这么做,也算不得大错。左右流民也是占好处的……” 苏浣“啪”一声合上了帐册,“拿着朝廷的东西,自己做好人,这还不算大错!亏得他,还厚皮查别人的帐。” 说完,丢了手里的帐册,大步出门。 鲜于枢正在大书房内和慎蒙以及几名兵部的官员商议巡阅事宜,突然外边的大门被人“哐啷”一声推开,鲜于枢喝问还未及出口,听用急禀,“司正来了。” 浣儿? 她怎么来了? 鲜于枢的疑惑还未浮至星眸,满面阴沉的苏浣已进体了门来。 160、争吵(上) 苏浣性子软和,生气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更何况,是这般大怒。 鲜于枢直觉着出了大事,丢下慎蒙与兵部诸人,迎上前,问道,“浣儿,怎么了?” 苏浣扫开鲜于枢伸过来的手,冷冷说道,“你让他们先出去!” 其实不用她说,慎蒙也已经领了诸人退了出门去。 待得人都出了屋子了,福有时也将房门带上了,苏浣将一份账册,直接掷到鲜于枢身上,“你自己看了!” 鲜于枢捡起来,随便扫了两行,不过是奉承司日常的粮食出入账目。 “莫不是奉承司做假账了,你看着处置就是了,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鲜于枢亲自斟了杯茶递过去,不想,苏浣一手扫开,瞪视着鲜于枢,直接问道,“你说,惠民署主事全和安与你是什么关系?” 全和安?! 听到这三个字,鲜于枢大约知道苏浣恼什么了,眉宇间的纳闷便也散开了,一脸随意的坐在罗汉榻上,“他呀,在我还是旬阳君的时候,曾在府中当差。我看他机灵干练,就赏了他自由身,后来捐了个官,好像不久前才调任惠民署。” “原来如此!” 鲜于枢无所谓的神色,看得苏浣火气一阵阵的往上冲,“所以,惠民署放的粥,才会清水一般。所以,他拿着公粮给你摄政王,搏名声!” 说到后来,苏浣铁青了脸。 其实,只要鲜于枢认个错,苏浣也就不会再多追究了,偏偏鲜于枢还辩说,“傅家的打算,你是知道的。这些日子我在京中得罪的朝臣不少,再不攒点民望,介时拿什么和傅家斗!” “我没说你攒民望不对,可是你不该用这样的手段……”苏浣试图讲理,鲜于枢却冷声笑着很不屑地打断,“我若没有些手段,你现下看到的我,绝对是一块墓碑。浣儿,朝中、宫中的黑暗你是不知道。这点点手段根本都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苏浣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深吸了口气,又问,“那我问你,全和安将克扣的库粮转给咱们,这事你知不知道?” 不久前,朝廷才拨了库粮给惠民署,可他们放的粥,仍稀成了清汤。 御使言官这些日子可盯得紧的很,库粮总要有个地方销才是。 不然,压在库里,全和安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所以,他和谈经一商量,魏王府就成了他销粮的渠道。 这事,谈经知会过福有时,鲜于枢也知道个隐约。在他看来,不过是细枝末节,所以并没有多问。 没料到苏浣会那么当真的问起,她冰冷的眸光,逼得了鲜于枢不敢直视。 “这么点小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左右,流民也填饱肚子了。何必还要深究。” 苏浣看着他,忽然有种不认识的感觉。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事情,只要表面过的去,真相是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自己的一翻好意,最后竟成了他市恩的手段。这还都在其次,最让苏浣受不了的是,他明知承奉司和惠民署的交易,却默认了。 明面上正气凛然,私下里,却是一丘之貉。 此等行径,实在是让人不齿! 161、争吵(下) “你不是说,要整饬官场么?苏浣语调低沉,眸色黯然,“你这么做,和那帮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们唯利是图,你呢,沽名钓誉!可笑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想,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爱情总会蒙蔽双眼,鲜于枢能从旬阳君做到如今的摄政王,这一路,怎么可能光明正大。 可就因为爱,所以自欺欺人,以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结果,事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鲜于枢即是其中佼佼者,只怕手段最纯熟的一个吧。 被自己钟情、信任的女子,横加指责,鲜于枢心底自是不痛苦的。而且在这件事上,他并不觉着自己哪里错了。 全和安得了利,魏王府得了名,流民得了温饱。 明明是三方得利的事,她为什么非要纠缠,那点库粮呢。她还说自己沽名钓誉! 鲜于枢气急之下,脱口说道,“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前题是我要活着!我要成功!不然,就全都是一句空话。你正气凛然,事事依照规矩。若不是我,你怎么做司正!你的规矩就是个笑话!” 最亲密的人,说出的话,往往最伤人! 话一出口,鲜于枢就后悔了。 张了张嘴想要陪不是,可看着苏浣腊白的面色,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事实,就是如此呀! 苏浣直直的盯着鲜于枢,嘴角绽开了笑,泪珠在眸中打转,倔强的不肯落下。 “原来,你这么想,这么看我的。”苏浣哆嗦哽咽出声,“也没错,我即无资历,又没本事,年轻轻的位为五品司正,可不就是靠殿下么。至于那些规矩,也都只是殿下一句话的是事!可我这个人直性子,认死理,学不来??奉承那一套。”说着,苏浣跪了下来,“卑臣有负殿下厚望,请辞司正一职。” “浣儿,我一时急了,胡乱说话。你……” 不等鲜于枢说完,苏浣掉头出门。 侯在门外的福有时,里边的争吵,听得隐约。听见有人出来,生怕鲜于枢面上下不来,赶紧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眼瞅着苏浣摔门而去,鲜于枢则满面愧疚的追在后边。 厨里回话,晌午饭已备下了。 苏哲正要着人去请,就见苏浣一阵风似的进门,嘴里还说,“收拾东西,咱们即刻离府。”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苏哲先是一头雾水,后想起苏浣是为什么去找鲜于枢,登时明白了,埋怨苏浣道,“我就说了,朝堂上的事,哪里是你能过问的。罢了,向殿下陪个不是……” 一言未了,鲜于枢已追了来。 诸人不及行礼,他已进了内室。见苏浣开了箱笼打包裹,吓慌了神,一把夺过,厉声喝问,“你做什么?” “殿下曾说,有朝一日卑臣不想再留在王府,可以住去农庄。怎么,这句话,殿下也只是说说而已么!” “你要搬去农庄?”鲜于枢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要搬去农庄?” 苏浣苦笑,“最大的问题是,我认为是问题,而你认为不算什么。” 她也没想到,这么快那个农庄就会派上用场! 只是,鲜于枢都把话说到了那份上,自己实在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 “这是司正的大印。”苏浣将印方搁在几上,“还望殿下准卑臣辞去司正一职。” 鲜于枢死死地盯着那枚印方,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和浣儿明明情深浓意,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 162、都是殿下惯的! 苏浣执意要走,鲜于枢真想以流放阿古达为胁,来逼她留下。可他知道,就算留了她下来,二人之间,也不会像前些日子那般。 况且,自己马上就要离京,傅家会有什么动作,也难说。苏浣去庄子上住着,也好。 于是,最后争吵的结果,就是鲜于枢亲自送他们去田庄。 庄子上的生活清静而简单,苏浣每天闲着没事,就向庄妇们学做腌腊肉、纳鞋底。碰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晒着日头画那付中断许久的地图。 至于阿古达成天跟着庄子上的小鬼,四处疯野,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的泥。 惹得乳娘埋怨,心疼,“得亏是王府,不然搁谁家,也折腾不起。这衣料,随便一件都够庄户人家一年的嚼用呢。” 苏浣便说,“庄子里不是有粗棉布么,麻烦嫂子做几件,我也好穿。” “这可怎么使得!”乳娘想也不想地说,“那都是庄户人穿的。姑娘与小公爷是什么身份,怎么好……” 她话没说完,苏浣就笑开了,“什么什么身份,咱们现下正经是庄户人家呢。” “姑娘真是说笑了,”乳娘随口说道,“就咱们殿下待姑娘的心,待他巡阅回来,岂有不来接的道理。” 她话一出口,苏浣脸上的笑脸便僵住了。 前几日,王府有消息传来,说是找着了田从简,还带回了翁占禾的铁证。大理寺查抄了翁府,免了田家母子的贱籍。 还有,全和安也罢官免职。 可自鲜于离京之后,府里就再也没消息来了。鲜于那边,也没消息传来。 一夜之间,就好像自己与他真的一点都不相干了。 有首老歌的歌词——离开是想要被挽留。 当时听并不明白,认为感情就应该明明白白的。 可现下…… 苏浣垂首抿去嘴角的涩笑,自己终究不能免俗。 是啊,感情又不是蜡烛,说灭就能灭了。 “五嫂子。”又生端茶盅时来,正好听得这一句,疾声低斥,“你又提这事做什么!” 乳娘常氏亦自悔失言,讷讷地退了出去。 又生瞅着苏浣的神色,斟酌着宽慰,“姐姐莫要瞎胡想,你瞧,”她将茶盅捧到苏浣面前,“这不是府里送来的小种茶么。” 苏浣涩笑接过茶,“又生,你说我是不是太矫情了。非要离府,这会不过几日没他的消息,心里又不安了起来。” 没消息传来,是他真的不在乎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这两个念头,不停的在苏浣的脑子里来回打转。 “要我说呀,都怪殿下。” 苏浣歪着头,一脸诧异地问,“这话怎么说?” 又生一本正经,“若不是他事事顺着姐姐,哪里会有今朝这事!” “臭丫头。”苏浣笑骂着,伸手去打,眉眼间淡淡的郁结,一扫而空。 腊八这日,城中大集。 苏浣特地起了大早,梳洗停当,领着阿古达进城看热闹。 小家伙长于莫赫,进京虽有数月,但多关在王府之中,难得出门。这会见了各色百艺杂耍,街旁摊挡上又有无数稀奇之物,阿古达眼睛都看花了。 好在有两名铁卫跟着出门,不然,就苏浣她们几个,还真是看不住乐疯了的小家伙。 “阿姑,阿姑,看喷火,看喷火!” 小家伙骑在铁卫的肩头,指着另一边的杂耍,激动不已。只是街上人多,虽离得不远,想要挤过去,却也不容易。 苏浣虽有名铁卫护着,可人太多了,一时不察,苏浣被群疯跑的顽童撞了个踉跄。 她的惊呼还未出口,就被人扶住了,“苏姑娘,好巧!” 163、街头偶遇 嗓音轻柔,笑容斯文。正是韦诚。 “韦公子怎么还在京中,不赶回去过年么?”苏浣不着痕迹的推开他的胳膊,稍稍退开。 “今朝才是初八日。”韦诚笑,“从京中走水路往金陵,不过七八日路程,倒是不着急。”说着,邀苏浣,“我听说乘风楼的菜品是京中有名的,几次想去,只是没伴。今日相请不如偶遇,不知苏姑娘肯不肯赏脸。” 阳光轻暖,韦诚笑容浅淡,使人如沐春风。 之前,苏浣确是对他心存疑虑。可从南方传回的消息,证实了他就只是一介商贾。 而当初在台什,苏浣和他甚是谈的来。 还有乘风楼的盛名,苏浣早是如雷贯耳,本来今朝晌午就准备上那里去尝尝鲜的。 如今有人请客,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苏浣欣然应允,两名铁卫浓眉微蹙,想劝,却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只得打起精神,紧随其后。 韦诚也是大方,一进乘风楼,就要了个大大的雅间,中间以大花罩为隔,分了两桌。 苏浣带来的人,并阿古达和小六,都坐在外边大桌上。 他们两个,在里间临窗的位置,设一张填漆小花几,左右是海濑皮的大褥子。 窗台上一大瓶红梅,迎着暖阳,艳若胭脂,冷香扑鼻。 “试试这个水晶肴肉,是乘风楼有名的冷碟。”韦诚挟了方光滑晶莹,色泽如玫瑰的肉块,正要放到苏浣碟中,因听得苏浣说“自己来。” 他微微一笑,放在了自己碟中。 苏浣尝了一块,微凉咸香,入口即化。 “这是用蹄膀冻混着火腿肉?” 难怪乘风楼的名声如此大,也真难为厨子想的出来。这两样东西算不得什么稀奇,只是胜在新奇,况且一道冷碟便如此用心,其他的主菜,不尝可知。 “这道冷碟,配着红姜陈醋,更显风味。”韦诚将个葵花式的小醋碟,推到苏浣手边,嘴角梨涡浅浅。 苏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到底是大酒楼,还有那么些个讲究。” 韦诚看出她眉眼间的羞涩,自斟满了酒,“什么讲究不讲究的,不过是多个味道,或者喜欢原味,不沾也未尝不可。 苏浣本还有些拘紧,被他这么句话一说,渐渐放开。言来语去,韦诚渐说起了江南风情。 明知此江南,非彼江南。 苏浣仍被钩起了思乡之情,尤其是听韦诚说,姑城外有一座寒山寺,一脸诧愕,“那里也有座寒山寺?” “怎么,上京也有同名的寺庙?”韦诚笑问,“这我倒是不知道。” 苏浣敛了眸中黯然之色,托辞说道,“我曾在书上看过一首‘寒山诗’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真有寒山寺这么个所在。若是能亲眼见见,就好了。” 暖暖的阳光,从窗外铺洒而来,轻笼在苏浣身上,衬得她肌肤如玉,侧颜柔婉。 低黯的语声,掩不住眉眼间的轻愁。 韦诚恍了心神,猛然握住苏浣的手,眸中情切,“只要姑娘愿意,大可随在下南返。” 只要她愿意和自己走,就算拼尽所有,他也不会有半点退缩。 苏浣的眸光,呆呆的落在韦诚白晳如玉的手背上,整个人都懵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自己又不是什么美人,至于么? 而且,自己和他,好像也见过几面吧! “多谢韦公子好意。”苏浣抖落心头的恶寒,飞快的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时候不早了,我且告辞了。” 言毕急急起身,直奔门口。 外又生、阿古达正吃的欢快,见她突然然冲出门去,口中的吃食都不及咽下,就匆匆追了出去。 164、风雨欲来 韦诚站在窗前,看着苏浣逃也似的上车,嘴角漾开苦笑。还以为她离开了魏王府,自己会有机会,原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公子,”一名皂衣打扮的长随,由小六领着进门,低声禀道,“一切俱已准备妥当。” “很好。”韦诚最后看了眼苏浣离去的方向,眸中的斯文瞬间转作了冷凝之色,肃声问道,“魏王印信拿到了没有?” “刚到手。” 韦诚温润如玉的面庞,绽开冰冷如霜的笑,“那么,即刻调他们入京吧。” 长随应声退下,韦诚从瓶中拈了朵红梅,在鼻前轻轻一嗅,旋即捻在掌中,落了一地的残红。 苏浣从乘风楼出来,天色还早,阿古达闹着非要往曲江坊去玩,说是张大娘家的小狗子,前儿就去了,还给他带了根红通通,酸酸甜甜的糖果子。 “阿姑,那个,那个,就那个果子!” 阿古达手指着车窗外的卖糖葫芦的小贩,兴奋的恨不能就冲出去。车一停,小家伙就冲了出去,苏浣拦都拦不住。 小家伙身子壮,跑的又急,加上总是回身催苏浣,不妨和一个妇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哪里来的野崽子,在这里横冲直撞!” 妇人嘴里骂着,抬手就要打。 好在铁卫反应的快,长胳膊一伸,将阿古达提溜开,冷若霜刀的眸光,直接让妇人的喝骂化作了冷嗤,“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司正啊,难怪了!” 偌大的京城,自己怎么就偏偏遇上了她呢。 “卑臣见过公主殿下。”苏浣欠身为礼,尔后忙不迭的陪不是,又拉了阿古达上前道歉。 这位平邑大长公主,是世祖硕果仅存的女儿。最重要的是,她的驸马是傅崇! 尽管傅家的门人旁支,多有罢官免职的,可江南大捷,傅崇又不日回京…… 况且,这位大长公主是个惯会拿乔,自视甚高的性子。 退一步说,自己也确实有不是,道个歉,小事化了的好。 平邑公主冷鄙的眸光,在阿古达身上转了又转。就在苏浣以为她有什么恶毒话往身上招呼时,她却道,“罢了,驸马明明朝就要回来了,本宫还要准备接风宴,没工夫同你们一般见识。” 言毕,拂袖而去。 傅崇就要回来了? 这个念头刚蹿上心头,苏浣已拦在公主身前,面上堆笑,“大将军不是要过了小年夜才能到京么,怎的提前了这么多天?” 平邑极不屑的嗤了声,“你这叫什么话,还不许人走快些么!” 丢下恼怒的白眼,平邑从苏浣身侧,忿忿离去。 苏浣呆在原地,脑子里乱纷纷的。阿古达的吵闹,她一个字也没听见,还是又生领着阿古达买了串糖葫芦。 “阿姑,吃!” 看着被送到嘴边的糖葫芦,苏浣掩去不安,笑着阿古达眨乎眨乎的大眼睛,故意咬了两颗。 果然,阿古达就扁嘴哭丧了脸!盯着短了一大截的糖葫芦,乌溜圆的大眼睛里满是心疼。 又生手里也拿了一串,看他这样,“格格”笑开,“活该,让你假大方。” “阿姑,”阿古达可怜兮兮地看向苏浣,告状,“又生,欺负我。” “你是男孩子,不可以这样小气。你不是要买礼物给你的朋友么,走吧。” 165、谕令必然是假 小孩子家的主意力,很快就被满街稀奇的东西给勾走。 曲江坊这里,多是些卖零碎的小摊挡,阿古达看看这个,拿拿那个,什么都觉着稀奇,恨不能把一条街都买回去。 直逛到日头西斜,他才恋恋不舍的出城。 苏浣是喜静的性子,在街上闹了一天,感觉脑子里灌了铅似的发沉。坐在马车上,合目假寐,不曾想在这个时代也会堵车。 只隔着一层车帘子,外边的喧闹、争吵清楚就像在耳边生一样,以至苏浣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怎么了?”苏浣实在是忍不住,挑了车帘问。 驾车的铁卫回说,“好像有队士卒挡了谁家的车子,两不相让,谁都不理京兆尹府的衙役。” “去瞧瞧。不拘是谁,总没有堵着路,不让人走的道理。”苏浣引颈看去,两边好像都要打起来似的。街道两边摆满了摊贩,真要打了起来,吃亏还不是百姓。 铁卫应声而去,苏浣不由轻叹,天子脚下,贵人太多,也真是难为了京兆尹府。 不想,没一回工夫,铁卫领了两个校尉过来,“属下见过司正。” “这是?”苏浣纳闷地看向铁卫。 铁卫回说,“这是咱们府里的亲卫。” 朝廷定制王府亲兵,三千余数。 别的王爷,皆住在封地。 惟有鲜于枢,留京摄政。那三千亲兵驻于京北郊,三百人一班,每旬换防一次。 鲜于枢离京,带走的铁卫不足百骑。 其余亲兵,仍是照常轮值。 按理,没有鲜于枢谕令,他们是不得擅自进京。 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擅离军营也就罢了,还和人起冲突。 苏浣冷下了神色,质问,“你们不在营中操练,进城来做什么?” 两名校尉低头不做声,铁卫将一纸谕令奉到苏浣面前,“司正请看!” 同时,两名校尉将情由缓缓道来。 “你们是说,殿下谕令,着合营回城保护王府?” 自己手中确是盖着魏王的印信,可是苏浣心头却是疑云丛生。 就算鲜于担心京城有变,也不至于将所有亲兵都调回王府。 甚至,他就不该下这个令。 就算他的亲兵,个个以一当十。 也难抵傅崇初初告捷的大军——傅崇告捷回京不说,更何况京中还有左右羽林、左右虎贲四卫。加起来有两万余人。 而魏王府,就那么三千家底,他要一次折腾光么? 还有傅崇,为什么提前那么多天回京。 不对,事情不对,大大的不对! 自己手上的纸谕令,决不是鲜于下的。 苏浣当机立断,令道,“你们即刻带队回去!” 校尉却为难,“可是,有殿下的……” 苏浣眼眸一冷,“你们放心,出了天大的事,也有我担着。更何况……”她微眯出一丝冷笑,“这纸谕令必然是假的!”她自己不觉着,又生在旁看着,心下嘀咕——这神情怎么和殿下那么像呢。 “掉头,”苏浣一面令校尉折返,一面向铁卫道,“回府!” 不论傅家在捣什么鬼,先将王府的女眷弄出城去。至少,鲜于无后顾之忧,当然,他忧不忧的那是另说。 166、被困 苏浣终究是晚了一步,他们赶回王府时,大门前已满是虎贲卫。 金氏被几个身量魁伟的内侍“请”上了马车,福有时五花大绑,鼻青脸肿。 王府好几名亲兵校尉,身上挂彩,被虎贲卫用刀架着脖子,押在一旁。眼眸中满是不忿! 也是难怪,他们自诩精锐,却输在了虎贲卫手上,还被押在大门外示众。 这些人,是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肯丢了面子的。跟鲜于是一个得性。 女眷们哭哭啼啼的看着金氏去远,被一帮内侍撵回了府,惟有郑氏,从头至尾,没见一丝慌乱。 数十名虎贲,“砰”一声关上大门,然后分左右站定,赫赫王府,转瞬就成了一座牢笼。 阿古达伏在又生怀里,眼睛睁得乌溜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本能的害怕。 “先出城吧。”苏浣放下了车帘,挡去了眸底的担心。 唯今之计,只有联系上鲜于,才有一丝胜算。 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沈姮儿没有传出消息来。自己不是特地将姑母留在府中了么。 是沈姮儿没得到消息,还是消息来及时送到。 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苏浣深深一叹,悔道,“我真是不该这个时候闹脾气的!” 明知与傅家的争斗,迫在眉睫,自己还赌气出城。 倘若因着自己的原故,害鲜于输了这一遭——苏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绝不能输了。 这不是输赢的事,是生死攸关。 “司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铁卫隔着车帘禀道,“咱们出不去了。” 苏浣将车帘挑开了道缝,张眼看去,城门口站满了羽林卫,每个出城的人,都要细细搜查一番。 更令苏浣忧心的是,适才在街上碰见的那两个校尉,此时被捆在城门的大木架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城墙边则绑了一溜的魏王府亲兵。 苏浣暗暗点数了一遍,有十七八人之多。 “看来,大部分人还是出城了。”铁卫凑在帘缝旁,低声说道,“司正,属下以为目下回王府才是上策。” “回王府?” “司正进城的事,怕是瞒不了多久。京城虽大,能躲人的地方却不多。只有王府……希望能撑到殿下回京。”铁卫轻抖车疆,驾着马车,慢悠悠的折返。 苏正一行,先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又请店伙去成衣铺买了几件旧衣裳。 待到天色全黑了以后,其中一名铁卫护着苏浣回王府,至于又生和阿古达,若是可以出城则趁早出城,若不能出城,她与另一名铁卫扮作一家三口,也不至于惹人眼目。 月色下的魏王府,沉闷的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被守在外边的虎贲暗卫困得死死的,一点挣脱的迹像都没有。 “现下怎么办?” 苏浣与铁卫扮作兄妹模样,缩在远远的墙角处打量着王府的情形。 铁卫冷抿一笑,“司正且随属下来。” 二人拐入临近的一条小巷,敲开了家不起眼的小铺的门。三十来往的掌柜,戒备的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见了苏浣,吃了一惊,“司正怎么在城里?快进来!” 167、输不起 原来那家灯烛铺子是铁卫在王府外的一处据点,有条秘道直通王府后花园的一处枯井。 鲜于的谨慎,真是让人不得不服。 所以,当苏浣出现在福宁堂时,郑氏与一众侍妾,还有苏哲,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你怎么回来了?”苏哲最先回神,开口便是责怪。 若是让傅太后知道,浣儿在城中…… 这个念头刚一闪现,苏哲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浣安慰的拍了拍姑母的手,问郑氏,府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氏掩去了眸中的疑虑,将事情缓缓道来——今朝腊八,金氏一大早,就照例差人送了粥八粥进宫。 听说,王元一带人来了,她们还以为是宫中放赏。没想到,王元一进了门,就说陛下吃了魏王府的腊八粥,已经人事不知了,他奉太后懿旨,拿人审问。 事起突然,府中的亲兵甚至不及反应,就被虎贲卫给压制了。 金氏不想诸人无谓牺牲,才随了王元一进宫。 “看来,傅家是铁了心要将谋反的罪名硬扣在咱们头上了。” 苏浣下意识的摩挲右手的那只戒指,倘若金氏熬不住,认下了罪名,傅家就更名正言顺了。 “司正,当务之急,是要将京中的情形告知给殿下。”铁卫说。 苏浣点点头,“一则是送消息给鲜于,二来京郊的魏王营,也要去通个气。那是魏王府所有家底!” 消息从秘道送了出去,次日一早据点的探子便动身出城。 两日后的黄昏,消息送到了正在往回赶的鲜于枢手上! “这一回,傅家真的是下了血本了。”慎蒙恨声道,“不仅路上设伏,还在京中搞出那么多事来,甚至还将陛下都牵扯了进来。” 这几年,魏王府与将军府,没少打擂台,却从来没有动过小皇帝。 “此番不同先前,”鲜于枢冷笑如冰,“咱们的太后娘娘向着大将军。” 傅崇还尝不想从鲜于珉处下手,只因傅瑶不作声,他才无可奈何。 而今年自己把傅瑶得罪狠了,也难怪人家兄妹齐心。 “慎蒙你传消息给京中暗卫,将军府那边可以动手了。” 慎蒙答应着还未及退下,又听鲜于枢说,“我趁夜先行回京,这边由你照看着。” “殿下。”慎蒙大惊,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跪地劝谏,“这可是生死关头啊!万一出了什么事,咱们这些年的准备,可就全白费了。” 鲜于枢的眸光落向京城方向,深深吸气,“我知道,可是我不能明知浣儿身陷险地,却不闻不问,倘若她……”下边的话,鲜于枢不敢出口。 他只知道,自己若失去了苏浣,纵是赢了天下,也是生无可恋。 江山、性命,他都可以拿来赌。 惟有苏浣,他不能冒一丝的险,因为他输不起。 与此同时,韦诚素袍如雪,独立城头,天边残阳似血,染红了大半的天空。 “大哥,人已经安排出去了。”小六行至他身后,迟疑了好一会,才问道,“大哥,你怎么肯定鲜于枢回独自回京,而且必走这条道?” 凛冽的寒风吹过他如刀的鬓角,发髻上的白玉簪子坚定不移,纵使风再大,他的发鬓也不见一丝凌乱。 “魏王府是个什么所在。魏王又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京城中的事情,能瞒的过他。”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更不可能回来了。” 是啊,不应该回来。 可是,他一定会赶回来的——韦诚垂下眼敛,又长又密的睫毛遮去了眸底的黯然。 因为,换作自己也一定会赶回来的。而这一条路,以他的行程而言,是最快的。 168、巧舌如篁 傅崇一回到京城,宫中就坐实了鲜于枢“谋逆”的罪名。 刹时间,参鲜于枢的奏本,几乎不曾淹了尚书台。 甚至,惠民署失火之事,也扣在了鲜于枢头上。 于是乎,那一点点民望,尽化烟消。 不过傅家兄妹最高兴的却是拿住了——苏浣! 腊八那日,傅瑶就差了人往田庄拿人,结果扑了个空,本以为苏浣走脱了。 没想到,三日后竟从一家小客店搜出了她来。 “我真是奇怪,九郎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且因为你,酿成今日之变!” 苏浣一被拿进宫,就被傅瑶传到了奉慈殿。 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女子,凭什么独占了九郎所有的心思,甚至爱若珍宝! 是,她承认。 之所以帮着大哥,就是因为苏浣。 自己将江山拱手相送,鲜于枢都不领情。 那么,自己就收回来。再将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踩在脚底 介时,一定要他后悔曾经冷待自己! “鲜于看上我哪一点,我自己也不明白,”苏浣笑颜从容,事情到了这一步,着急害怕即于事无补,且还容易乱了自己的方寸。 镇定冷静,或许还能搏一条活路,毕竟,自己活着才有用不是。 苏浣深深吸气,勉强压下乱跳的心脏,理智上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生*理上的反应,却不是她能控制的。 “我更不明白的是,太后为什么帮着大将军?”苏浣清亮的眸光,直直的看进傅瑶清丽的眸子。 傅崇夺权,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傅瑶,仅仅因为不忿妒忌,就策划政*变。 真是……让人说什么好呢。 傅瑶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苏浣,“格格”直笑,“为什么帮着大将军?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本宫的亲兄长……” “若太后是以亲疏论,应该一开始就帮大将军。而不是等到现在!” “鲜于,鲜于,鲜于!”傅瑶被戳到了痛处,拍案而起,怒形于色,“这是你能称呼的么。来啊,给我掌她的嘴!” 太后身边的尚正应声上前,抬起手挥掌掴去,却被苏浣拽住了手腕。 “卑臣已是太后娘娘阶下之囚,打死卑臣和捻死只蚂蚁一样,又何必急在一时,不如让卑臣把话说完。” “好,”傅瑶恶狠狠地盯着苏浣,又以眸色示意尚正退开,声音如冰,“本宫就听听,你能有什么说的!” “太后娘娘就想想,从古至今,外戚何尝有过好的结局?” 傅瑶从鼻子嗤了声冷笑,“王公大臣掌权,于陛下而言,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是,”苏浣接得飞快,“太后娘娘也会说,于陛下而言。那么,于太后娘娘而言又如何呢?魏王也罢、大将军也罢,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二者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姓鲜于,一个姓傅。” 傅瑶的好奇被她勾了起来,追问,“那么又如何?” 苏浣淡淡一笑,“太后娘娘忘了,你现如今已是鲜于家的媳妇了。且不说魏王一心要做周公,退一步说,他真有了不臣之心,待他入主禁宫,太后一直以来的心愿,或者还有一丝可能。深宫禁苑,从来不缺私隐。可若是大将军有了不臣之心,太后娘娘可就成了公主……” “介时,”傅瑶细长的眉梢,随着冷笑高高挑起,“鲜于枢也是阶下囚了,怕是要哭着求着见本宫一面。更有甚者,为了活命,做男宠都肯呢。” “原来太后娘娘要的只是个男*宠,那又何必闹出这些事来,难道魏王还能不同意……” 对鲜于枢,她是一见钟情。 只要能和鲜于枢在一起,她什么都肯做。 她的这份痴情,又岂容一个贱婢用男*宠来相提并论! “什么男*宠!”傅瑶切齿打断,“本宫要的是九郎。” “那么,”苏浣抢在她下令之前,开口,“那样的鲜于枢,还是摄政王么?还是娘娘情之所系的那个男人么?” 傅瑶哑了声音,怔怔的看着苏浣,殿内一片寂静。 169、转机 忽然间,清脆的拊掌声从后边传来,“好,好,好一个伶牙利齿的女子!” 傅崇从后殿走来,薄唇带笑,眉目疏朗,虽不及鲜于枢俊美,却自有一股成熟男子的风度韵味。 “人人都说,苏司正呆傻,全靠着魏王恩宠,才坐上高位。如今看来,还是魏王眼光独到啊!” 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为阶下囚,还能扯出那么一篇说客言辞,苏秦张仪亦不过如是了。 “大将军说笑了,小女子不过是据实以论。”苏浣低首垂眉,语气平淡而坚定,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好一个据实以论,”傅崇敛了眉眼间的淡笑,“谋逆的分明是魏王,你轻轻巧巧一翻说辞,就将罪名扣在了本将头上,还敢说是据实以论。来啊!” 殿外应声进来三五名膀圆腰粗的傅家亲军。 傅崇阴冷的眸光直盯着苏浣,逼近她身前,猛地拽起她的如玉的皓腕。 苏浣迎着傅崇的冷眸,眼中不露一丝怯意。 可事实上,她一颗心,几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傅崇从嘴角撇开一抹笑,取下了苏浣的戒指,尔后将人丢给亲军,“把她押去内廷狱!” “至于你,”傅崇转过身,不带一丝感情的看着自家小妹,“最好老老实实的呆在奉慈殿内,不然,莫怪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讲情面。” 傅崇放下话,转身就走。 任由傅瑶虚脱的跌坐于地——没想到啊,事情还真让苏浣那贱*婢给言中了。 “太后娘娘,”婉嫔从帐帘后转了出来,将傅瑶扶了起来,谴退诸人,“也许这一步,咱们真的走错了。” 走错了? 也许吧! 自己自小与长兄不甚相睦,如今他大权在握,而自己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死活可不全捏在他的手里。 而这都怪苏浣,若不是她独霸宠爱,自己又岂会被妒忌冲昏了头,走了这一步错棋。 也是自己糊涂,怎么就信了兄长的蛊惑。 等他除了鲜于枢,下一个怕就是傻皇帝了。没了皇帝,自己还算什么太后。 至于公主,傅瑶想起了前朝的乐平公主。 也是从太后变作公主,坐在皇位上的还是她的生身父亲,结果也是幽居至死。 何况,是与自己不甚相睦的兄长。 “事到如今,”傅瑶盯着殿门,心灰意冷,“就是错了,本宫也只有认下了。” 不然,又能如何! “可臣妾觉着,事情,”婉嫔眸光闪亮,“也许还有转机。” “你什么意思?” “太后忘了,早些日子臣妾的兄长不是官复原职了么。” “你是说……”傅瑶盯着她的柔婉的面庞,透出怀疑的眸色,“你兄长复职,不是走的魏王府的门路么?” 婉嫔提裙跪在傅瑶脚下,微仰着头,眸光诚挚,“太后,臣妾兄妹自小相倚为命,兄长最是疼惜臣妾。如今臣妾即入宫为妃,兄长所忠者,惟陛下而已。而太后,所能倚靠的,也只有陛下!” 是啊,不论谁掌权,只要鲜于珉还在皇位上,自己就还是太后。 傅瑶紧拽住婉嫔的手,声音微颤,“那么,你有什么法子?” 170、坐收渔利 傅崇一出宫门,侯在墙边的将军府总管事就迎了上前,凑在他耳边好一阵低语。 傅崇听完,拧眉沉脸,一声不响,策马直奔醉花荫。 一方斗室,矮榻低几。 韦诚半躺在榻上,怀抱素紫铜暖炉,合目养神。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睁眼,“将军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叫在下好等啊。” 傅崇随意的在韦诚对面坐下,“公子不是说,咱们尽量不要碰面的好。今朝怎么还让人找到我府上去。” “我是想跟将军讨个人情,不知将军给不给面子。” 韦诚的微笑,暖若春阳,却未能直达眸底。 傅诚与他合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听他这么说,颇有些诧异。他对自己从来是说一是一的,何尝这般好声好气了。 “公子的人情,在下怎敢不给。” “那我也不转弯抹角了,苏浣,我希望将军能把她交给我。” 得知苏浣被拿,韦诚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至少她没能回鲜于枢身边。 忧的是,她落到傅家手上,只怕是生死难料。 因此,一得了消息,就着人往将军府传信相见,要傅崇放人。 “苏浣?!”傅崇没想到,韦诚的要求竟是个苏浣,“据在下所知,公子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怎么就上心了呢。” “我自有我的安排,将军交人即可。” 没想到,区区一个苏浣,竟是个香饽饽,连韦诚都这般上心。 既然有用,那自然是要留在手里。 “是么?”傅崇笑问,“就不知是什么安排,公子不妨直言,在下也好做些配合。” 韦诚冷了面色,“自从合作以为,我几时害过将军?” 傅崇能有今日,全靠自己筹谋,不然以为他的能力又怎么斗的得鲜于枢。 原以为管他要个人,绝不会有二话的,没想到,他竟一返常态。 “将军的意思是不肯交人了?” 迎着韦诚的冷脸,傅崇笑容不改,“我与公子是一条船上的人,人在我这里,与在公子那里,又有什么区别。” 他手握武侯府的势力,稳定江南还需他出力,傅崇不想与他闹僵。但是人是绝不能放的。 “公子知道,鲜于枢不日返京。我手里没张底牌实在是有些不悬心啊。” 韦诚的眸光在傅崇眉眼上扫了个来回,知道他是不会放人的。若是与他闹僵,只会陷苏浣于险地。 “既然你这么说,人就且放在你那里。” 韦诚回身躺下,又合上了眼睛,傅崇也就识趣的告辞。 过得好一会,韦诚淡淡开口,“小六,把道上的人都召回来吧。” “咱们不是要……” “算了,咱们还是坐山观虎斗的好。” 韦诚本来就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扶傅家上位,二是让傅家与魏王府内*斗,自己好坐收渔利。 只是近些时日,看傅崇还算听话,才选择帮他。当然,这其中也有苏浣的原故在内。 有时候,韦诚扪心自问,若是苏浣愿意和自己南返,自己还会选择择帮傅崇么? 现下,不过是改回了原方案。 不论怎么说,让北晋内*斗,于自己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171、胜负如何,孰难预料 宫中的内廷狱较之行宫,要更阴森可怖上许多。 毕竟,每一扇牢门后,都有数不清的冤魂。 苏浣背靠着栅门而坐,仰头看向对面高高的,一尺见方的小窗口。 此时天色渐已黄昏,只有一抹极昏暗的光线从窗口照进来,甚至无力落到潮湿、阴冷的地面上来。 栅门外的火把冒出缕缕黑烟,阴风呜咽,光线明明灭灭。苏浣盘腿合眼,强迫自己开始冥想,她曾经学过一段瑜伽,冥想也是常做的。 只是现下的环境,她实在是没办法静心镇定。 可是除此之外,自己又能怎么办。继续瞎想下去,只会越来越害怕,陷入崩溃与绝望。 不仅于事无补,也许还会自断活路。 人在焦虑的情绪下,是做不出理智的决定的。 所以,婉嫔看到的就是她淡然打坐的模样,对于她心底的恐惧、焦虑一无所知。 “司正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苏浣睁眼看去,借着宫人提着的宫灯,婉嫔柔和的微笑有几分隐约,“嫔小主,”苏浣不卑不亢,“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有人来探我。” “我是来给司正送些吃的。” 宫婢揭开食盒,里边是几碟精致甜心,并一小盅鸡汤。从栅栏间送进去。 “我让御膳房,随意做了几样。司正且将就着用吧。” 苏浣猜着了会有人来看自己,倒没估着来的竟是婉嫔,她以为皇后楚湄姜会来。 结果……大出意料 更令她猜不透的是,婉嫔的来意。 还有,她是怎么来的。 以她的身份,不可能瞒着人到内廷狱来,甚至可能连门都难进,何况还带了这么些吃食。 所以…… 既然猜不透,苏浣索性直接开口,“嫔小主有话不妨直说,”眸光扫过地上的吃食,“无功受禄,小人心里不安。” “我仍是那句,想找个靠山罢了。” 苏浣笑出了声,两臂摊开,“就我现下这样,靠山?嫔小主不怕惹祸上身么?” “可我却觉着,胜负如何,孰难预料。” 婉嫔笑眸轻闪,苏浣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就在这时“噗”一声闷响,一道黑影闪至眼前,手中是冰冷的纲刀,一痕鲜血顺着刀刃而下,他走来的方向,是一条血路。 来人黑衣黑巾,看不清形容,亮得出奇的眸子在看到婉嫔之时,露出了一丝诧异。 当他眸角余光扫到地上的吃食时,登时杀意大盛,举刀劈向她主仆二人。 惊呼声中,苏浣疾喝,“她没有恶意!” 黑衣人收住了刀,仍旧冷冷的看着婉嫔主仆,好似在考量要不要留活口。 婉嫔突然蹲下身子,从糕点中掰出一枚钥匙,飞快的打开了苏浣的栅门,同时说道,“快走,若京中没有地方落脚,不妨去京兆尹家中。” 黑衣人的眸中闪过不解与疑惑,却仍是牵了苏浣的手,冲出了大门。 外边,守着四五名黑衣人。 见二人出来,也不多话,径自领路,看他们熟悉的模样,就像是在自家后院一样。 忽然间,前方火光耀动,一队虎贲卫巡过来。 苏浣被黑衣人拉入花圃,且紧紧的抱在怀中,听着熟悉的心跳,苏浣心下震愕不已,不由抬头看向他晶亮如星的眸子。 172、药汤很烫的好吧! 虎贲卫的火烛越来越近,苏浣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渐渐加快。 他只带了四五个人来,若是惊动了人,就算杀得出皇宫,也出不了城。 苏浣很想让他不要管自己,先走。 可话在嘴边转了个圈,苏浣咽了回去,他既然来了,就不会丢下自己走。 不然,他也就不会冒险前来。 男子握刀的手,越拽越紧,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只要悄无声息的干掉这几个,自己就能走脱,至于暴露行踪,他已经顾不得了。 就在他要冲出去的时候,婉嫔鬓发松散,神色慌乱的的从花圃内钻出来。又紧张兮兮的回头看了看花圃,向人解释,“适才路过,把陛下赏的一支金簪给失落了,你们千万帮我四处找找,小年夜时若不戴着,怕是不好交待。”她褪下腕中一对嵌南珠的金纽丝镯子,塞到领队的手里。 什么金簪失落,只怕是在这里会情郎。 也是难怪,就陛下那傻样,也不知道懂不懂闺房之乐。 领队掂了掂手里的镯子,心下嘀咕,不说上边的珠子,这对镯子就能值千余贯,自己四五个人分,还真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他将镯子收入怀中,陪下笑脸,“小主只说在哪里失落的,属下们这就是去找。” 婉嫔指着另一条小径,“我适才是从那条路来的,劳烦诸位找一找。” 领队的应之不迭,果然向婉嫔指的路找去。 待得人都运远了,侍婢才从花圃中出来,“主子,这法子能行么?” 婉嫔微笑着,没有说话,径自走到苏浣等藏身的地方,那里已空无一人。 趁着夜色,数道黑影从宫墙飘然跃下,蹑足潜踪,眨眼的工夫就隐没不见。 “这里是?”苏浣本以为会回王府外的小铺子,不想却去了个地处偏僻的小宅子。 “这是下官刚赁的宅子,地方简陋,司正将就一些。” 沈京墨笑着端了盅药来,“殿下,吃药。” “你受伤了!”苏浣伸手就去扒男人的衣服,旁人连忙转头,不忍直视。 鲜于枢却露出傻甜傻甜的笑容。 苏浣看到他左肩上缠着白绉布,有淡淡的血色渗出,莫名的就哽咽了,“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一看见苏浣的泪水,鲜于枢眉宇间的心疼便怎么也遮不住了,轻轻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在她耳边低喃轻语,“我没事,真的。” 将人拥入怀中,鲜于枢的手却不住的发抖。他想过无数种见面后的情形,却没有哪一个与现下相似。 离京前的冷战,搅得他夜不成眠。想给苏浣写信,却又怕被她无视。所有的思念、牵挂只能硬憋在心底。 紧赶慢赶,总算回京了,回程却又放慢了速度——怕苏浣气未消,怕又和她起争执。 说起来,自己还真应该谢谢傅崇,若不是他,浣儿未必这么轻易的饶过自己。 “咳,咳……”沈京墨端药的手都酸了,也没等到这两个人分开,只好轻咳打断,“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沈京墨笑容淡淡,心底默默吐槽——你们两个,真是够了,药汤很烫的好吧! 173、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苏浣盯着鲜于枢喝过药,又看了他的伤口,细问了当时的情形。 当然,鲜于枢只拣不打紧的说,其间的种种凶险是不会真告诉她的。 “你也是胡来,”苏浣眉头若蹙,“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回京了,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这不是事么,”鲜于枢嬉笑着打断,面色随着话语渐渐转沉,“更何况,你陷于傅家之手,于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的事。” 他边说,边握起苏浣的手不住的亲吻,忽然间,他停了下来,眼神发直,声音带颤,“你的戒指呢?” 苏浣是完全忘了这件事,鲜于枢问起,她才想了起来,“被傅崇的给拿了去,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做什么,”鲜于枢眉眼如霜,“还能做什么。”无非是用来威胁自己。 只是,他怎么就知道那枚戒指顶用! “现下京城查访的极严,你有出城的法子么?” 鲜于枢做事,照理不用她来操心。 可此次,他显然是莽撞乱闯。未必就想安排好了退路。 而婉平,至少证明了她的确是在帮自己。 或者,傅平那里真的是条路子呢。 “你不会真以为傅崇掌握了京城吧?”鲜于枢瞅着她,被意中人小看,他脸上浮起淡淡的委屈不平,“你是不是觉着,我这几年的摄政王是做假的啊。” “是啦是啦。”这家伙,永远都是这样,自负的让人受不了,“摄政王办事,自然是周到妥当,哪里用我来操心。”说到这里,她忽想起件事,“又生和阿古达呢,你怎么安置的?” 鲜于枢带来的这几名铁卫,皆是田庄上的。 他要么去过庄子上,要么就是在路上碰见,不论如何,都应该知道他二人的情况。 久别重逢,甚至可以说险些一别成永别。 可才说了几句话,她的心思就转到了别人身上,鲜于枢忍不住吃味,酸酸的吐出两个字“没死。” 他说的含糊,苏浣不免着急——以为他两个出了什么事。 “那在哪里,你倒是说清楚啊……”一言未了,她被鲜于枢堵住了嘴,以唇。 甜甜的,软软的,带着她独有清香气息,鲜于枢最初只是不想听她提起旁人,转瞬间,他已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直到此时,鲜于枢才清楚的明白对她的思念是多么的深刻。 以至每一个吻,都让他的心尖发颤。 想要把她整个的吞下去,却又舍不得对她有半点的鲁莽急切。 轻咬着苏浣柔若花瓣的唇瓣,鲜于枢轻叹,“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苏浣倚在鲜于枢怀中,听着他的轻叹,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交缠,嘴边轻哼曾经爱过的老歌,“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花光了所有运气……” 歌未完,泪如雨,苏浣哽咽的无法言语。将脸紧紧埋在鲜于枢的胸口,一遍一遍的唤着“鲜于” 自己何德何能,竟得他这般真心。 苏浣却怕,怕——情深缘浅。 “别怕,”鲜于枢不住地轻吻着她的发鬓,怜声温柔,“我不会让任何人分开我们,连老天都不行。而且,遇见你,也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他,他竟然听懂了! 苏浣不可置信的抬起眸子,鲜于枢笑,“粤地土话,我还是能听懂些简单的。” 在苏浣的红唇上轻轻一啄,看着她的眸子,正色说道,“我再说一遍,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你若再这般迟疑难定,我就真的要恼了。” 174、选择 内廷狱的事,在婉嫔的怂恿下,傅瑶压了下来。 傅崇志得意满的等着看鲜于枢的好戏,全不知内廷狱已是空空如也。 韦诚却是一直在留心宫中情形,尽管傅瑶瞒着不说,可他还是从种种迹象中看出的端倪。 譬如,婉嫔夜访内廷狱。 虽然都是姓傅的,终究只是旁支同族而已。 更何况,据他所知,傅平兄妹的生母可是被傅老夫人给活活逼死的。而他们的父亲,也因此成疾,没几年便就故去了。 彼时,他们兄妹尚还年幼,或者是真记不大清了。 然则自幼寄人蓠下,那些叔叔伯伯可未曾善待过他们。 若说不记恨,婉嫔可是自请进宫的。 为何而来,颇堪玩味。 韦诚得到消息后,立时着人看住城门。 到得次日近晌,果然有消息传来。 鲜于枢回城来救苏浣,虽在他预料之中,却还是震愕不下,“谁能想到,向来心狠手辣的魏王,竟是个情种。为了个女人,只身犯险。” “那,”小六疑惑问道,“咱们要不要把这消息传给傅府?” 在这样的局势下,鲜于枢尚能随意进出京城,而傅崇竟一无所知,自己也真是瞎了眼,选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也说明,鲜于枢在京城势力牢不可破。 若不告诉傅崇,待得二人正面交锋之时,傅崇必败无疑。 若告诉了他,除掉鲜于枢,这京城就他一家独大。 傅崇?鲜于枢? 两者之间并不难选,韦诚顾及的是苏浣…… 说傅崇没用,心思却是极沉的,他若拿住了苏浣,自己必要受制于他。 思来想去,韦诚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让小六出城追上鲜于枢一行,趁乱护苏浣离开。 其二,着人通知傅崇。 鲜于枢一行混在惠民署送货的车队中,排在城门口,等着出城。 苏浣扮作惠民署宫人,排在队伍里,随着队伍一点点的往城门挪,心跳越来越快,偏偏鲜于枢不在身边。 她只能揪紧了随身的包袱,拼命的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不过,她想多了。 守门的羽林卫显然与这位惠民署主事是老相识,二人谈笑了几句,扫了眼腰牌,一个字都没有多问,就放行了。 进了惠民署设在城外的流民安置所,主事领着鲜于枢几人直接出了后门,那里早有马匹等侯。 傅崇听到鲜于枢进城救人的消息时,根本就不信。 鲜于枢就是再喜欢苏浣,也不至于为了她,连江山性命都不顾了吧。 在他看来,这是无法想像的事情。 其次,他自信京城已全在自己掌握,鲜于枢怎么可能来去自如。 第三,傅崇心里怀疑韦诚故意放假消息,引自己出城,他好趁机将苏浣弄出宫来。 不过,来人一句,“将军不信,大可进宫看看。”让他心生疑虑,送走信使,为求心安,傅崇便即进宫。 当看到空荡荡的牢房,傅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甚至没心思去质问傅瑶,点齐百名亲兵,依照韦诚提供的方向,策马出城。 然则,奔出不过里许,他忽地勒住了马,“吁……” 175、香邑山皇庄 魏王营在北郊,苏浣的田庄在西面,自己出的却是东城门!而且,沿这条路行不了里许,岔口极多。 到时候,怎么追? 傅崇看着漫漫官道,眉头纠结。 是韦诚使诈?还是鲜于枢另有秘密藏身所在? 自己是追,还是不追? 傅崇盯着官道出了好一会的神,最终勒转马头——只要自己守住了京城,鲜于枢还能翻天不成! 这会自己冒冒然追了去,倘或他设了埋伏,就这一百余骑,如何全身而退。 而且,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鲜于枢安置在城内的暗桩连根拔起! 一想到鲜于枢竟能出入自如,傅崇后背心就一阵阵发凉。 自己满以为京城是尽在掌握了,没料到对鲜于枢而言,还是不设防一般! 难怪,他敢来救人。 小六跟在鲜于枢一行的后头,直至天色将晚,也没有等到傅崇。看他们进了坐落在香邑山下的小皇庄,小六这才回城。 香邑山皇庄,说是田庄,因山上遍植红枫,兼之野兽飞禽无数,先帝年间,每至秋日,总要来小住数日。 所以,此处与其说是田庄,不如说是座小小行宫。 一行人勒马停在西角门,早有小听用上前牵马,又有一名内侍从里边迎出来见礼。 苏浣在马上颠了大半日,虽然鲜于枢用斗蓬将她密密裹住,可她仍是冷的直打颤。 而且,浑身的肌肉都僵了,下马的时候,她几乎是整个人栽到鲜于枢怀中。 看着在怀中不住发抖的苏浣,鲜于枢剑眉紧蹙,打横将人抱起,什么话都没说,大步进门。 内侍在后边追着禀道,“殿下,慎统领等已大书房侯着了……” 鲜于枢却拧眉问他,“让你准备的屋子在哪里?” 关于苏浣的传言,他听过不少。 再则慎蒙也特地嘱咐过他,苏司正的屋子务必紧挨着殿下的居所。 尽管有这么些心里准备,却仍是被鲜于枢眸中的疼惜、着急给惊着了。 不就是冷着些了么,至于么! 他面上的震愕,在鲜于枢越来越冷的眸光注视下,飞快敛去,“殿下请这边走。” 鲜于枢抱着苏浣随内侍进了正房的东耳房,暖帘一挑,里边冲出个身影,直扑过来,抱着鲜于枢的腿,仰着大脑袋,直呼,“阿姑!” “臭小子,让开!” 鲜于枢的喝斥,阿古达压根不当回事,还是又生将他拽开,让开了路。 又生伸了手,想扶着苏浣下来。 鲜于枢却没有撒手的意思,抱着苏浣坐在暖榻上,连声吩咐人去准备热水、暖炉和姜茶。 他自己则捧着苏浣冻僵了双手,不住的轻呵,又自言自语,“早知道,就该备马车。”又满脸关切的问苏浣,“还冷么?好些没有?” 屋子烧着地热,熏炉里燃着暹逻贡来的伽蓝香。 暖香扑面,苏浣冻得发紫的唇瓣总算正常了些,也不至于牙齿打颤到说不出话来。 “我好多了,你做你的去。” “事情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的。”鲜于枢接过又生递来的手炉,放在苏浣怀里,两只蒲扇似的大手,紧捂着苏浣一时难以暖起来的双手,叹声不迭。 看着苏浣喝了几口热姜汤,身子暖了起来,脸色红润了,鲜于枢起身离开,走了一半,又跑回来问,“你晚上想吃什么?有羊羔子肉,吃个羊肉炉怎么样?” 苏浣放下姜汤,催他,“快做你的去吧,我想吃什么自然会和人说的。” 鲜于枢又啰嗦了一翻,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屋子。 176、兵临城下 傅崇竟然去而复返,韦诚真是没有料到。 “难怪他成不了事,到手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如此的畏首畏尾,能成的什么事。 “公子,那现下咱们怎么办呢?”侍从问道。 韦诚想了想,“把咱们的人都撤出城去。” 鲜于枢一但回来,第一件事情恐怕就是大清洗,这个时候不收敛,几时收敛。 左右,傅崇在他心中已是个弃子。 然则出乎韦诚意料的是,自己先迎来的,竟是傅崇对鲜于枢的大清洗。 不论朝中、宫中,但凡和鲜于枢有一点关系的,皆罢官免职,问罪下狱。 就连太后,也软禁奉慈殿内。 而婉嫔更是贬为宫人,幽禁北宫。 傅平则是抄家下狱。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 当京城乱成一团时,鲜于枢领着三千铁骑,兵临城下。 替鲜于枢系好甲带,苏浣始终不舍得松手,微仰着头,眸子里满是不安,“鲜于,你非去不可么?” 理智上知道,他多半不会有事。 可苏浣心里就是不安,算不得战场,可刀剑无眼,万一…… “你放心,城里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也许都不用亮刀子,我就进城了。” “那,我和你一起!” 若是平常苏浣也这么粘自己该有多好,鲜于枢心里美美的想着。 可现下,谁知道被逼急的傅崇会做出什么事来。倘若苏浣有一点半点的差错,他会疯的。 “浣儿,”轻轻的吻落在苏浣鬓边,“傍晚时分,最晚明朝,我就来接你,很快的。” “你千万要小心,”苏浣轻偎在他肩头,“记着我在等你回来。” “区区一个傅崇,不值当你这么上心。” 二人恋恋难舍,慎蒙在门外,叹了又叹,才催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鲜于枢握起苏浣的手,轻轻了一吻,“等我回来。” 言毕,旋身出门。 城墙上,魏王府的女眷被绑成一排。 福有时更是被吊在城墙之上,命悬一线。 “鲜于枢,”傅崇站在城墙之上,正气凛然,“你谋害陛下,阴谋篡逆。若肯认罪伏法,念在你当年功劳,陛下或可留你一条生路……” 他真没想到,鲜于枢会来的这么快,人有这么多! 他甚于都来不及准备,若不是连日来城门紧闭,恐怕人家进了城,自己还蒙在鼓里。 好在手上还有个福有时,这张底牌,不然,拿什么和人对峙! 鲜于枢没等说完,便放声大笑,“陛下?你是说本王那个傻侄儿么?”鲜于枢声色俱冷,“你与本王争斗,何必扯上他!为了扣本王的罪名,给他下毒,亏你下的了手!今日,你即刻开城门,本王还饶你傅氏一族,不然……” 鲜于枢乌衣黑甲,面容冷峻,“锵”一声亮出了昆吾刀,瞬时间,杀气四溢! 这个结果,确在傅崇意料之中。 当年的鲜于枢,手段何等毒辣,现下区区几名侍妾,她岂会放在眼里。 就是福有时,再亲近,也只是一个奴才。 “好!”傅崇扬声厉喝,“既然你没有半点悔悟之心,就莫怪我,不念往日情份了。” 傅崇大手一挥,城墙上登时站满了手持弓箭的羽林卫。只要他一声令下,必然箭如雨下。 傅崇嘴角微挑,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177、攻城之战 而与此同时,鲜于枢的眉梢,亦闪过抹令人毛骨耸然的冷笑。紧接着,队伍闪开,推出十数辆,高四丈,两丈宽,长两丈有余的庞然巨物——临冲吕公车! 它是绝对的攻城利器,兵士躲在车塔内,攻防兼备。兵士可以通天桥冲上城墙,与敌拼杀。 有了这玩意,再坚固的城墙也成了摆设。 傅崇是怎么也没想到,鲜于枢竟然配了这玩意。以至于夹在下边的冲撞车,他都忽略了! 直至包铁大桩重重的撞在城门,发出轰然巨响,以至城墙震动,傅崇这才惊回了神。 “调土石包来!” 他厮声大喝,不妨一道刀光直逼面门。 鲜于枢临阵,从来喜欢身先士卒。 众亲兵见殿下都跃上了城门,一个个热血沸腾,勇不可挡! 傅崇出身将门,身手不如鲜于枢,却也不是寻常之辈。眸角瞥见刀光,立时举枪格挡,“锵”一声响,火花四溅。 皇庄内,苏浣坐立难安,守在门洞处不住的向外张望——明知鲜于枢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姐姐,且先回屋吧。殿下一有消息来,必会立时告诉姐姐的。” 门口风大,纵是苏浣披了狐裘,揣着手炉,被风吹了一阵,秀气的面庞仍冻的得通红。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离开半步,“我就是回了屋,心里也不安稳。不如守在这里的好。” 还是管事的机灵,搬了张暖椅来,又支了个火盆子,再围了个屏风。 不像屋里那么暖和,至少挡了好些的风。 天色渐晚,仍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朔风劲吹,挟着雪花,纷纷而落。 苏浣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 鲜于答应过,傍晚时分就会有消息来,虽说最晚明朝。可若一切顺利,这会应该已有消息传来。 到现在未有人来,只能说明,事情不顺! 可是不顺成什么样子?鲜于有没有受伤?战况如何? 想像着鲜于浑身是血的模样,想像着他浴血奋战、拼死一搏的画面。 苏浣越想就越害怕,脚底生起的凉意一阵阵的往上窜。 “又生,让铁卫去打听打听,京城那边到底怎样了。” 天已全黑了下来,苏浣实在是坐不住了。 而此时的奉慈殿内,傅瑶一样坐不住,急着问王元一,城门的战况如何。 王元一拧着眉头,苦着脸,“魏王怕是不好呢。大将军调兵从南城绕了出去,这会魏王怕是被前后夹击了。” 其实,大将军、魏王谁赢,他都不在乎。 只是太后——想来也好笑,忽然变了心思,改作支持魏王了。 她也不想想,就算是魏王赢了,她还能有什么好么! “前后夹击!”傅瑶跌坐在矮榻上,腊白着脸色。 难道,兄长真的能赢? 那自己……岂非要在这奉慈宫了度残生? 这个念头刚浮上眉梢,殿外传来宫婢凄历的惨叫,下一瞬殿门被人大脚踢开,一个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男子大步进殿。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傅瑶亦是怔怔起身,嗫嚅着唇瓣,说不出一个字! 178、末路 傅崇阔步入殿,沾满鲜血的大手,拽了傅瑶就往外走。 被他一路拖行至殿门,傅瑶惊了回神,死命的拽着门框,厮声叫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放开我!” 傅崇殷红如血的眸子,满是兽光,“鲜于枢就要进城了,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自以为计划周全,没料到,竟连羽林卫鲜于枢也安排了人。他让人从南门绕行,想将鲜于枢前后交击。 未曾想,鲜于枢就等在门口,就等开门。 原来所谓的攻城,只是摆摆样子。 现如今,只有带着小皇帝离京,以皇帝的名义,号召天下勤王之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太后,傅崇一则是想显得自己仁义,二来,有个太后,孤儿寡母的,也好搏人同情。 未料,傅瑶竟这般不知好歹。 傅崇歹念陡起,“既然你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好了……”说着,挺枪来刺。 杀了太后,正好给鲜于枢再扣一顶罪名! 傅瑶将门之女,自幼也曾学过些骑射,惊惶之下稀里糊涂地躲过了这一枪,或许也是因为傅崇身上有伤的原故。 “你要杀我,为什么!”傅瑶惊魂未定,瞪大了眸子瞅着兄长,两人再不和睦,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害他的性命,毕竟是一母同胞。 傅崇这一下,牵动伤口,痛得倒吸冷气。 这给了傅瑶逃跑的时间,她问完了为什么,就觉着自己傻。当下什么也不说,夺门而逃。 鲜于枢已然进城,自己怎么能在这最后关头,命丧兄长之手!只要挨过了这一段,自己与鲜于也许还有可能呢。 傅瑶慌不择路,满脑子胡思乱想。 尽管傅崇身上有伤,时间一久,到底还是追了上来。 傅瑶伏在乾泰门前的大石狮子上,气喘吁吁。门旁雪白的戳灯,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风雪交加,傅瑶鬓发散乱,鬓上落满了雪花。 被她的热气一熏,化成了水,顺着她的面庞,将胭脂冲出一道道的痕迹。 艳光四射的傅瑶,狼狈不堪! 追上来的傅崇放慢了脚步,就像只玩弄猎物的大山猫。 “没想到啊,到今时今日,你还惦念着鲜于枢,还真是痴心不改。” 偌大的皇宫,她哪里都不去,只一路向宫门跑,无非是想找鲜于枢救命。 傅崇咬牙切齿,若不是她犯花痴,今日手握大权的就是自己了! “我不向着你?”傅瑶厉声驳斥,“你又何尝拿我当妹子看,稍稍掌权,就将我软禁奉慈殿。鲜于枢再不好,这几年来,不论是我,还是傅家,他可有半点薄待!” “没有薄待?”傅崇面色狰狞,歇思底里地叫,“他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我的!” 傅瑶挺直了腰身,捋了捋被雪水打湿的鬓发,鄙夷的看着兄长,“属于你?那么刘文魁、武陵王谋反你为什么不率兵勤王?先帝病重之时,你为何不帮我谋划皇位?鲜于枢他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上来的。而你,不过是想坐享其成!偏偏的,又没有本事,怨得谁来!” 被人戳中了痛处,说破了心事。 傅崇恼羞成怒,“吃里爬外的贱*人,你受死吧!” 179、谣言 长枪戳穿了傅瑶的肩头,鲜血淋沥。 傅瑶闭目待死,就在这时,钢刀破空而来,砍断了傅崇的长枪。 鲜于枢如一尊战神立于傅瑶身前,“臣护驾来迟。” 五个字,他便扭转了乾坤。 傅崇刺的那一枪,跟着鲜于枢而来的虎贲卫,看得一清二楚。 “来啊,将逆贼拿下!” 鲜于枢收刀还鞘,定下了傅崇的罪名。 生与死,输与赢,从来一线之隔。 一夜大雪,京城银妆素裹,映着初升的朝阳,霞光万丈。 苏浣坐在驷马高车内,纵左右有铁卫随护,仍能瞧出昨晚上战况的惨烈——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破损的城墙,还有堆在路边的尸*体。 苏浣转开了眸光,不敢去想昨晚的情形。怔怔地看着前边高头大马的鲜于枢,满心侥幸——还好赢的是他! 金氏与一众女眷,早已梳洗停当,在王府大门前相侯。 听见声音,伏地问安。 她们知道,经此一役,再无人可以制衡魏王府了。 要不要再进一步,全凭殿下的心思。 门前的女眷,鲜于枢连余光都没有给,牵着苏浣的手,阔步进门。 金氏低首敛眸,看着云霞般的裙裾从眼前滑过,嘴角掠过一丝笑——从此之后,王府,就是这位苏司正的天下了。 时近年节,朝政暂缓。 鲜于枢成日闲在家中没事,苏浣却是忙得陀螺一般。 之前府中没人,年货几乎没备,再加上如今的情势,请吃酒的单子在苏浣的案头摞了几尺高。 偏一家一家的,苏浣都不大认得,与金氏连忙了几天,总算理出个头绪。 便就是年三十,当天一早,内侍便来传旨,着鲜于枢进宫赴宴,苏浣随行。 进得宫中,鲜于枢循例要去拜见陛下。 苏浣则由内侍领至奉慈殿行礼,傅瑶身上的伤,甚至还没完全结痂,因此也不十分装扮,歪在榻上受过众人的礼,便打发了众人。 刚一退出殿门,苏浣就被盛妆打扮的楚湄姜唤住,凄声问道,“往后皇叔,打算如何安置陛下啊?” 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傅家的错。鲜于枢也算是救了他们的性命,没有一句谢也就算了,怎么还一付死期将至的模样! 难道,鲜于枢会比傅崇更容不得他们么? “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苏浣微蹙了眉头,“卑臣,不明白。” “不明白?!”楚湄姜的苦笑从眉梢泛至整个面庞,“内廷外朝,都在传陛下禅位之言,这,你还不明白么!” 楚湄姜也知道,倘若傅崇掌权,他们夫妻也不过有好日子过。 可是,身为妻子,丈夫又是那样,她不得不多想一些。 “别的我也不敢强求,只望到了那一天,司正能保我夫妻一命即可。” 说着,她竟然就跪了下来。 “娘娘快起来!”苏浣吓了一跳,“这实在是多想了,那样的谣言娘娘怎会信了真。” “谣言么?”楚湄姜直视苏浣的眼眸,“司正扪心自问,那真的只是谣言么!” 苏浣哑口。 事情到了这一步,鲜于枢想再进一步,那才是常情。若真的禅位让贤,还算是好。 万一…… 想起历朝历代的皇权之争,苏浣不由的打了个寒噤。再看楚湄姜,体会到了她的忧心。 “我不能保证什么,”苏浣紧握住她的手,“我只能说,倘或有变,我会尽我所能的保你们平安无事。” 楚湄姜涩苦的面容上绽开一抹笑,“我这里,谢过司正了。” 180、你是我唯一的妻 楚湄姜前脚刚走,婉嫔又来了,“司正,不觉着奇怪么,当初,傅崇是怎么知道你在京中的。” “当日,我曾在路上遇见平邑大长公主,傅崇得了消息,也不奇怪。” “是么。”婉嫔笑,被掌掴的脸庞,红肿还未全消,“第一,傅崇回京后最早是让太后往田庄拿人,所以,他当时应该不知道司在城中。第二,他是拿了王府诸人之后,才着人在城中搜司正的。” “你的意思是……” 王府中若有探子,在自己回王府时,傅崇就会上门。可他却是等到自己离府后,拿了王府诸人才从城中将自己搜出来。 那么,就是说,是府中的人把自己供出来了! 知道自己在城中的,不过那几个人。被傅崇审过的,少之又少,苏浣深吸了口气,一股无奈的凉意从后背脊窜了上来。 “浣儿,怎么了?” 鲜于枢生怕傅瑶为难苏浣,在乾泰殿略坐了坐,就赶了过来,正好看到苏浣微微蹙起的眉头。脸色登时就不大好看了。 “你和她说什么了!”他一个箭步拦在了苏浣与婉嫔之间。 婉嫔张了张嘴,解释的话还没出口,苏浣就埋怨道,“你嚷什么,婉小主和我闲话两句都不成么。”又向婉嫔赔不是。 婉嫔连道不敢,又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司正,往后还是上些心的好。” “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鲜于枢瞅着她渐远的背影,嘟喃着问。 告诉给鲜于,恐怕他又要小题大作的整治。但不告诉他,鲜于想知道,自己也是拦不住的。 “是府中的一些事,告诉你没什么,但你不准插手。” 府务?婉嫔能告诉浣儿什么府务。 鲜于枢眼珠子一转,就估着了大概,既然是府里的事,就让浣儿处置好了,谅他们也翻不出天来! 况且,浣儿好容易才消了气,实在不必为了这点小事惹她不快。 “既然是府务,你处置就好。走,咱们往园子里逛逛去,左右时候还早。” 鲜于枢牵了苏浣的手,主人一般的走在甬路上。苏浣忍不住问,“往后,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鲜于枢折了一枝红梅递给苏浣。 “就是陛下,你……”话说到一半,迎着鲜于枢笑意盈盈的眸光,苏浣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想了想,换了个隐晦的说法,“我是说,你想不想戴一顶白帽子。” 王头上戴顶白帽子,就是个“皇”字 鲜于枢显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笑睨着苏浣,反问,“你想不想我戴呢?” “这是你的事,我不会干预你的决定。但是,你怎么做我都支持。” 暖暖的冬阳,照着苏浣薄施脂粉的面庞上,映着红梅,份外红润,就像水蜜桃一般。 还有那双温柔的眸子,暖若春水,让人不由得深陷其中。 鲜于枢情难自禁,俯身吻住她轻点胭脂的红唇。 初时还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越界。感觉到苏浣的轻偎柔婉,鲜于枢情潮如涌,按耐不住渴望,收紧了双臂,恨不能将人揉进怀中。 即便心头如沸,鲜于枢的吻也没有一点鲁莽急躁,反而越加的温柔。 发觉苏浣的轻颤与情迷,在失控之前,鲜于枢结束了这个吻。 “我若称帝,你必是我皇后。”轻拥着苏浣,鲜于枢在耳边,许下承诺。 苏浣胀红着脸,还未从适才的热吻中完全回神,倚在鲜于枢的肩头,“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那样的虚名。” “可是我想要。”亲吻着她的鬓发,鲜于枢耳语喃喃,“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唯一的妻。” 181、心肠歹毒 正月初八拆封开印,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处治傅崇。 然而,大长公主求情,宗室求情,各世阀大族也来求情,而朝臣却默然以对。 就连向来清正自封的御使台,也只是意思意思的,上了几本奏疏而已。 如此情势,鲜于枢看在眼里,冷笑在心——傅家不愧为世族之首,连谋逆这样的大罪,要知道大将军府里可是搜出了龙袍啊! 铁证如山,却仍有一大批人求情。 而之前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不过是傅崇几句空口白话,这些人一个个的就信了真。 本来,鲜于枢并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 现下看来,不给他们一个厉害,他们是不会老实的。 就在这时,有人悄悄的送了份证据来——关于傅崇在江南与吴王私*通倭贼、匪军的罪证。 当然,还有杀良冒公。 只是与前两者相较,实在不值一提。 谋逆,是一回事。 私*通外贼,则是另一回事。 瞬时间,朝野一片静寂,再没有人找上魏王府了。 鲜于枢忙于政事,苏浣在府中也不清闲。 年节刚过,琐事就不用说,还有查内贼的事。 当日,到底是谁把自己供了出来。 其实,人选不过就是郑氏和那几名姬妾,金氏还没见着自己就被拿进了宫中。 余下的人中,只有郑氏和周氏被傅崇审问过。 是谁把自己供出来的,其实并不难查。苏浣觉着难办的是,查出来之后怎么办。 强硬还是怀柔。 老实说,对于招供这种事,苏浣心里没有太多的气愤。尤其是这么一帮弱女子。 要她们熬刑硬撑,也着在是太不人道了。 但如果是另外的情形呢? 人心隔肚皮,尤其郑、周二人又都是心机深沉之辈,拿自己与傅崇作了什么交易,也是可能的。 苏哲正在禀说正月里收到的礼单,见苏浣心不在焉的,便掩下了话头,正要问她怎么了。 又生进来禀道,“姐姐,沈姮儿来了。” 苏浣敛回飘远的神思,漫声应道,“请她进来吧。” “怎么想着叫沈姮儿来。”苏哲给她换了杯热茶,“如今宫里的事,不是皇后娘娘料理着么?” “并不为宫里的事。”苏浣随口答话,沈姮儿已经进了屋子。 苏浣起身相迎,笑着让坐。 沈姮儿却是一点都不领情,一张俏脸从冷若冰霜,“司正传小人来,有什么话要吩咐。” “我请沈女史来,是想问问,”既然沈姮儿没有好脸色,苏浣便也敛了笑脸,“在王元一拿人之前,你是没得到消息,还是有心避祸,故意置身事外?” 要么是她没有得到消息,要么就是她故意不说。 若说她不知道这事,苏浣死一次都不会信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姮儿陡立起身,丽眸如冰,旋而裂开抹冷笑,“我还当你与旁人不同,没想到,一样的诬脏下作!” 当初,苏浣安排自己回宫打探消息,甚至许诺,会让自己重回尚正之位。 沈姮儿是真心信了她的。 彼时的自己,萎落于泥。 若不是苏浣,依着殿下的禀性,自己的下场不会比傅弋好到哪里去。 可目下…… 铲除了傅家,殿下眼见的就要改作“陛下”了,她竟来置疑自己有心置身事外。 苏浣啊苏浣,看似温柔可亲,未曾想歹毒至此。不将人利用到最后关头,她都不会放过! 182、死无对证 “谁下作呀!”又生急了,“分明是你差事没办好,还敢说这样的话……” “又生。”苏浣冷声喝退了她,转向沈姮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弄明白事情。若不是你的问题,那么就是府里的问题。无论如何都要查清楚了才行。” “我得知娘娘进宫的消息,也觉得奇怪。我明明递消息出来,让府中人等出城避避,可是……”沈姮儿说着话,眸光投向了苏哲,“难道,是你掩了消息?” 因殿下与苏浣不在府中,自己的消息,照理是直接递到苏哲手上的。 既然府里没有收到,那么头一个该问的就是她。 苏浣也移眸至苏哲面上,“姑妈?” “这……”苏哲皱着眉头,“腊八那事情多,我一早便过隆禧堂帮忙了,实在是没有留心这边。” “是么,”沈姮儿精明的眸光扫过苏哲,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一个声音说,“若说腊八那日,郑夫人倒是过来过。” 苏浣循声看去,原来是周娘子挺了个大肚子进来。 “你怎么来了,快坐下。” 周氏在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她在苏浣眼里就是“高危人群”所以,她一进门,苏浣就连不迭的扶她往软榻上坐下。 “都快生了,”沈姮儿横了眼她的肚子,冷冷道,“还这么走来走去的,也不怕出事。” “是我让她每日里走动走动。”苏浣解释,“她是第一胎,做些小运动,对生产有好处。只是,我让你在院子里转两个圈就好,你怎么能走这么远呢。” “我也是闲得发闷,才过来和司正说说话。” 苏浣喜欢孩子,甚至去考了母婴护理师高级执照。得知周氏有孕后,便不时的提点她,孩子生下来要如何如何。 因此,周氏过来找到聊天,也是常理。 周氏眸光从苏哲面上一扫而过,笑着说,“只是,没想到司正这里有事……”她还待要扯闲天,沈姮儿冷声打断,“你说那天郑夫人来过,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散步回去路过,无意间瞥见的。若不是沈女史问起,我都不记得了。” 沈姮儿追问,“照你这么说来,是郑氏拦下了消息喽?” 消息从宫中传出来,交到府中亲兵手上,然后由亲兵亲手交于苏哲才对。 郑氏区区一个夫人,亲兵是断不会把消息交给她的。更不可能随手放下。 其实这件事并不难查,偏偏那名亲兵攻城时阵*亡了,死无对证。 但是,沈姮儿心里就是觉着苏哲不妥。 她是苏浣的亲姑妈,就算旁人会有疏漏,可她却应该十分上心才是,怎么可能说忙的顾不上。 什么事,能比王府的存亡更重要。 周娘子,“这话,我只是照实直说,到底是怎么会回事,我也是不清楚的。”说着,她“哎哟”痛呼,苏浣连声问道,“怎么了?” “小东西调皮,”周氏轻抚着大肚子,笑容温柔,“想是闷了,又踢我。” 沈姮儿冷哼了声,还未说话,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既然如此,你还坐着做什么!” 屋里所有的人,就连周氏也艰难撑着扶手起身见礼。 “殿下万安。” 183、男人的通病 鲜于枢照例携苏浣坐下,幽冷的眸光从周氏面上一扫而过。 “散步?偌大的王府,你哪里散不得,偏要散这里来。” 每每看到周氏的大肚子,鲜于枢心底就发虚,生怕苏浣不高兴。 周氏偏就没眼色,喜欢往人跟前凑。 “婢妾……” “好了,”周氏一开口,鲜于枢就打断道,“从今日起,你就在屋子里好好安养吧,散步就在隆禧堂内走走。孩子出了事,你担不起!” 莫名其妙的,周氏就被禁了足。 她连一句申辩都不敢有,福了福身,委委屈屈的退出了屋子。 鲜于枢的眸光一转,落在了沈姮儿的身上。 沈姮儿比着周氏识趣的多,不等鲜于枢开口,就自己起身告辞了。 至于曹又生和苏哲,更是早早的退出了屋子。 “你什么意思啊。”人一出屋子,苏浣就放下脸来,“难道别人到我这里来聊聊天都不行么!” “什么聊天啊,她摆明了是来套近乎,理她做甚。”鲜于枢紧挨在苏浣身边,一脸的委屈,“我天天在大书房从早忙到晚,你也不会着人给我送些吃的来。好容易我闲了,你屋里还那么些人。” 连日事忙,鲜于枢差不多就宿在外书房。 府里的女眷,除了金氏,一个个的,或是送点心,或是送汤水,或是送参茶。 尽管被挡了一次又一次,她们也还是坚持不懈。 偏偏,苏浣从头到尾一点声响都没有,鲜于枢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今朝好容易把事情处置了十之七八,赶早回来,就是想和苏浣说说话,讨她一些关注。 可惜苏浣在这方面极度迟钝的,听了鲜于枢的报怨,秀眉微蹙,“你忙我也忙啊,我又不是成天闲着,专等你回来,陪你解闷的。至于说送吃的,大书房那边,不是有专门的小厨房伺候着的么。” “所以我说啊,”鲜于枢府里这里事,能交出去的你就交出去,何必你自己费神。得闲时,咱俩个做做伴,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要做,就闲在这屋子里,等你回来,与你做伴。” 苏浣的不高兴,鲜于枢听出来了,可他却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 凡百的事情有人操心,她只要吃好、睡好、玩好就成。 这样的日子,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渴望的么。怎么到了她这里,反倒不高兴了。 而且她说出的那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是说,不想你这般辛苦。你看看,你忙起来比我都忙。就说这段日子,咱们连坐下吃顿饭都难。府里这些琐事,又不是非你不可的,只管让金氏去忙,你要是不放心,就让姑妈盯着。谅她也翻不出浪来的。” “你是想我闲着是么?” 不喜欢女人太忙,这不是鲜于枢独有的问题,而男人的通病。 等着人来爱,整个重心都在男人身上,除了经营婚姻,其它的都不重要。 那样日子,苏浣想想就觉着心底发毛。 可是,自己能怎么说呢。 苏浣斟酌了许久,才开口,“鲜于,我爱你。可是,我不想我的生活除了爱你,就再无其它。我喜欢每天过的很充实,这让我很快乐。也许,在你看来我做的只是些琐事,但在我眼中却是很重要的。” “整个王府,加上亲兵近千人,不说别的,每日里的吃住行,就是一桩浩大工程。想让王府井井有条,运转自如,整个承奉司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苏浣倒了杯茶给他,“就是这一杯茶,也是好几个人的辛苦才得呢。” “一杯茶罢了,”鲜于枢接了茶盅,轻笑道,“能有什么辛苦。” “泡茶的水,烧水的炭,还有茶叶,茶盅子,哪一样不要人做?咱们吃的水,是从香邑山运下来的山泉,每日一趟。就这一桩,你自己算算,人、车、骡子可不都要安排。” 鲜于枢生来就是皇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想过一杯茶,就能有这么些讲头。 “鲜于,我很喜欢替你打理府务。这样让我感觉,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 苏浣满肚子的道理,最终她都放弃了。 自己只需要说服鲜于枢,让自己继续忙就好了,却不一定要用道理说服。 更何况,和爱人讲道理,往往是讲不通的。 184、折花相送 “我要见司正,我现在就要见司正……” 郑氏冲着又生大嚷大叫,门帘子哗啦一下被人甩开,“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叫嚷的。” 她万没想到鲜于枢也在,登时刹白了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婢妾,” “夫人有什么事,”苏浣随后出来,斜了鲜于枢一眼,站在他身前,“进屋来说吧。” 郑氏没敢就起来,而是看向了鲜于枢。 “没听见司正的话么,起来吧。”挨了一记白眼,鲜于枢拿苏浣没办法,气只好就撒在了郑氏头上。 不二斋三正两耳的布局,不算大,却尽够苏浣起居了。 这会将郑氏让进了西间的小书房,因有鲜于枢在,她沾着玫瑰椅的沿堪堪坐下。 “我今日来,是有桩事和司正说。” 郑氏语声低低,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腊八那日,我从外边过,见院中的梅花开的盛,便想进来向苏大姑讨一些。未想,大姑不在,我便也就回去了。远远的……看见,周娘子也往这边来。” “适才,”鲜于枢慵懒的歪在凭几上,星眸如冰,“周氏也来说,那日看你来过。你两个倒是约好了一起,我是不知信谁的好。不过,显然你两个是谁也跑不了。” 周氏来过了?! 挺着那么大的肚子,她来的倒是快,也不怕出事。 而且,她的消自己竟比自己的快——沈姮儿曾传消息出来这件事,自己也是才刚知道的。 所以,赶着过来撇清。 没料到,周氏竟抢先自己一步。 难道,不二斋里也有她的耳目? 不可能! 念头刚一闪过,郑氏就否定了。 不二斋是什么地方,自己费尽了心思,也只是买通一个在外边负责洒扫的老姆。 周氏能有什么,还能在里边安插人么! 那么,是金氏告诉她的? 孩子生在隆禧堂,金氏凭白的添了个助力,帮她一把,也未可知。 “司正,”郑氏的语气里不免透了几分焦急,“当日我真的只是在院中看了会花就走了。” “这事且放到一边,现下我关心的是,你向傅崇说过什么?” 沈姮儿的消息为什么没能及时送到,一时也难查清楚。 但是,想要查清,当日是谁供出自己的,却要简单的多。甚至简单到,苏浣都不用再多问,只看郑氏丽眸中闪过了惊愕,心里便有了底。 又不是经过特训的特工,更不是影帝影后,掩藏情绪这种事,寻常人是很难做到的。 尤其是苏浣的问话,突然如其来。 鲜于枢星眸微眯,冷峻的眸光在郑氏面上略略一扫,薄唇轻嗫,待要说什么,想了想,话又咽了回去。 郑氏清楚的看到鲜于枢面上一闪而过了森冷,一颗心直往下坠,扑通跪了下来,腊白着脸,“司正……” 她刚开了个口,一个壮实的小身影,抱着一大捧还没开的桃花,从门外飞奔进来,“阿姑送你!” 元宵才刚过,院子里的桃花只结了几个花苞,这下好了,让这小子全折了回来。 185、爱屋及乌 苏浣哭笑不得,鲜于枢敛了眸中的阴寒,提溜起阿古达的后襟,“臭小子,点点年纪就知道在女人跟前卖乖讨好了,长大来还了得。我从宫里请了个师傅来,你跟我去见见,等天稍暖和些,你就给老老实实的上学堂去。” “他才能几岁呀,上的什么学。”苏浣拦下他二人,一脸的不满。 “皇子皇孙都是四岁上学堂的。”鲜于枢理所当然地说,“现下宗学里,没有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且在府里跟着师傅学一年,到明年就该去宗学正经起蒙了。” 苏浣张了张嘴,将话咽了回去。 鲜于肯培养他,那是再好没有的。 自己是不想他过得太辛苦,然以他的身世,有本事傍身总是好的。说到底,自己能护他多久,实在是很难说。 眼瞅着一大一小出了不二斋的门,苏浣折身回来。 郑氏连忙敛了眸中的嫉恨——阿古达不过是个罪臣之子,凭什么与皇子皇孙相提并论! 若说他是苏浣所出,那也是个说法,可他算的什么。 再想起未能出世的孩子,郑氏怎么能不恨! 以鲜于枢的年纪正常来说,府中的孩子没有一打,也应该有五六个了。 然则到如今,才眼见的要有第一个孩子。 问题并不出在鲜于身上,府中有过身孕的,有当年的刘若,自己,还有诸多没名份的侍妾。 可惜,没有一个也没有养活过。 原因,郑氏甚至不敢深想。 而往后,就殿下对苏浣的恩宠,自己想要有个孩子,怕是难于登天了。 她自以为将情绪掩饰的很好,孰不知,面上的忿忿,黯然悲凄之色,尽数落在苏浣眼中。 忿恼之色,苏浣能理解。但眉眼间的凄苦,苏浣就有些不明白了。 “郑夫人,”苏浣斟酌了一翻用辞,说道,“当日宫中的情形,只要你据实以告,我可以不追究。” 在那般情势之下,郑氏供出自己自保。并不是十分不可原谅的事。 与惩罚相比,苏浣更在意真相。 然而她的话,郑氏一个字也不信——当日在宫中,的确是自己供出了她来。 这事若认下了,那与截下消息有什么区别!他们甚至会认定就是自己截下了消息。 “司正说的,我不明白。当日在宫中,我告诉傅崇的只有三个字——”郑氏直视苏浣的眼睛,透出凉凉的微笑,“不知道。” 苏浣低头轻叹,到底是自己显得太过软弱了,她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吃苦头就是她自己了。 “是么,”苏浣清秀的眸中不自觉的透出怜悯之色,“夫人真的什么都没说?” 郑氏站了起身,“司正若有罪证,只管拿出来就是了。何必这样套人的话。” 她这是以已度人,她若是有铁证在手,绝对立时捧到殿下面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再三追问,只说明苏浣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放人一条活路的概念。 故尔,丢下这句话,扬着得色径自出门。 不想,出门没走多远,两名亲兵面罩寒霜的从角落出来,“夫人,殿下有请!” 郑氏想逃,却老老实实的随在两名亲兵之后。 苏哲立在门口,直至郑氏的身影没于巷道,才返身回来。 186、一点侧隐 郑氏突染重症,福宁堂门户紧闭,甚至连东西庑房的侍妾全都迁了出来。 福宁堂门口亲兵侍卫,一概人等皆不准靠近,说是让她静养。 可谁都知道,这是囚禁。 为什么?没人敢问。 当然,苏浣除外。 她不仅要问,人甚至都到了福宁堂门口。 “怎么,连我都不能进去么。” 苏浣秀眸微凝,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兵,互觑了一眼,让路放行。 京城的早春,向来以湿冷著称。 尤其昨晚后半夜,又飘起了牛毛细雨,一早起来,整个世界都是湿露露的阴冷。 福宁堂的正房,一如外间。 甚至比外间还要冷上三分,暗上三分。 厚重的棉帘挡住了光线,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黑冷幽静的让人心底发毛。 纵是苏浣披着银狐羽缎斗蓬,怀着揣着手炉,仍是止不住的发颤。 “姐姐,”又生紧跟在她身边,牙关轻颤,“不过一天的工夫,怎么这屋子就成这样了。” 福宁堂虽不能与绥元堂、不二斋比,可也绝对不算差,怎么会在一日之间,变作了阴暗的牢笼。 苏浣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郑氏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并不是可怜她,自己给过她机会,她却不放在眼里。 不论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她自己选的。 然则,正常的人都会有侧隐之心,看到同类被残害总会心生不忍。 鲜于的手段,苏浣甚至不敢深想。 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在内室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郑氏,苏浣仍是瞬间惨白了面色。 又生甚至惊呼出声,“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听见声音,郑氏睁开剩下的那只眼睛,奄奄一息的瞟了眼苏浣,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嗫喃着雪白的嘴唇。 苏浣却明白她的意思——让我死吧! “浣儿。”鲜于枢闻讯后,匆匆赶过,就看见苏浣盯着郑氏那只剜了眼珠子的血窟窿,怔怔出神,登时一颗心如坠窟。 这样的血腥,他从来不想让苏浣知悉,更不用说目睹。 挡下了苏浣发直的眸光,鲜于枢一脸焦急,“你听我解释……” “你不用说什么,”苏浣收回发愣的眸光,勉强扯出抹淡笑,“我都明白。我给过她机会,这条路是她选的,怨不得人。只是,”苏浣怯怯的瞥了眼郑氏,眸中满是怜悯,旋即涩然,自己这算不算是假惺惺,“尽快的给她个痛快吧。”能做的,也就这些。 因此,说完这一句,苏浣掉头就跑,不忍再多看一眼。 鲜于枢追了出去,在门口拦下了苏浣,“浣儿,我……” “真的没事。”苏浣笑容和缓,眸光如水,握住鲜于紧张到发颤的手,“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有些时候用些非常手段,在所难免。我只希望,这样的残酷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做的好。我不想你的手上沾太多的血腥,会折福的。” 苏浣的体谅与担忧,大出鲜于枢的意料,星眸微闪,激动的将人一把拥在怀内,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浣儿”两个字。 187、难产 他一直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浣儿知道后,会接受不了。她是那么的善良,见不得旁人受一点伤害。 而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腥,当日吊死刘莹,鲜于枢心里就有些发虚。 好在远在辕门之外,苏浣不曾亲眼目睹。 而郑氏,原本并不需要上极刑。 可她竟出卖苏浣,一想到这点,鲜于枢便止不住的害怕。 倘若,浣儿有一丝半点的差错……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他就周身泛寒。 尽管郑氏一切都拒实以告,他仍让慎蒙给她用刑。 出卖他可以,出卖苏浣,那就莫怪他不念旧情了。原计划,过两天说她病故,拉出府去就罢了。 未料,苏浣来的这么快。 听得消息的那一刻,鲜于枢惊得魂飞天外! 直至现下,苏浣温柔的倚在自己肩头,他狂跳的心才渐渐平复。 金氏远远的就看到二人相依相偎,待退回去,想了一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殿下,周娘子要生了。”她低头轻叹,倒霉事都轮到自己头上,周氏哪天生不好,偏挑这一天。本来这事自有苏浣过问。 现正,还要自己来知会殿下。 果然鲜于枢的脸色立时就不大好看了,“稳婆、医女不是早备下了么,又有什么可回的。难道还要本王守着她生不成!” 别的女人替自己生孩子,这样的事,鲜于枢是能避开苏浣就避开苏浣。 偏偏这些女人一个两个的,硬要往眼前凑,时不时的提醒一下。 鲜于枢真恨不能把这些女人,都打发到别庄上去——唉,就是怕浣儿不高兴。 “女人生孩子那是在鬼门关前打转,”苏浣微拧起秀眉,“你当然应该去守着,况且有你坐镇,周氏也能心定些。” 不痛快,苏浣自然是有的。 然则,理智告诉她,周氏怀孕之时,自己甚至还未认识鲜于。 依照逻辑而言,是自己抢了人家的丈夫。 这一点,她已无力改变。 可孩子,她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被父亲冷待。 周氏屋内挤满了稳婆,医女,周氏响彻云宵的痛呼,鲜于枢在院门外就听见了,刹时,剑眉深蹙。 女人生孩子要这么叫嚷的么,鲜于枢的厌之情跃然面上,若不是苏浣在,他早拔脚走人了。 这会,只能坐在东厢里生闷气。 苏浣没工夫搭理他,拉着个小丫头就问里间的情形。 小丫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到老姆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 大出血,苏浣心一沉,看来周氏的情形不大妙啊。 当下什么话也不多说,径自就往里间闯,把金氏吓了一掉,赶紧拦住,“司正,这是做什么!” “我想进去看看……”她有母婴护理师的高级执照,当然这与接生是两码事,可是也许能帮上忙呢,要知道里边可是两条人命啊! 金氏听她这么说,差点晕了过去。 她一个未出室的姑娘,竟然要进产房。 天啊,让殿下知道了,自己还活不活。 “产房血污不干净,司正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避都避不及的,怎么进去。” 苏浣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几个浑身是血的医女,稳婆,疾步出来,齐齐跪在金氏跟前,“娘娘,周娘子实在是不成了,现下要么保大的,要么保小,若再拖下去,怕是……” 底下的话,她们不敢出口。 金氏更是眼冒金星这叫什么事啊,就在这时,苏浣钻进了产房! “司正!”金氏一面追进去,一面交待稳婆医女,去东厢问鲜于枢的意思。 188、坚守良知 留在里间的医女,被苏浣吓了一掉。不知道该是行礼好,还是撵她出去的好。 就在医女迟疑不定之际,苏浣已在周氏床边坐下,一双手抚上了周氏硕大的肚子,柔声轻问,“周娘子到底怎么样了?” 留在里边的医女皆还年轻,见着苏浣本就慌了心神,这会听她问话,脱口便答,“胎位不正,娘子体弱气力不足,加上孩子又被脐带缠住了,怕是,怕是……” 好么,糟糕的情况都让她摊上了。 没条件做剖产手术,产妇只能靠自己的体力。 而周氏,刹白着脸,湿透的鬓发沾在小脸上,气若游丝。 “去,给周娘子弄一碗老参汤来,再打盆冷水进来。” 苏浣的慌乱全藏在心底,她知道,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金氏进来拖苏浣出去,见她有条不紊的吩咐,将话咽了下去,在旁帮手。 屋内原本手忙脚乱的医女、侍婢,也因苏浣镇定从容的语气,渐渐定下心来。 打水的打水,递汤的递汤。 参汤、冷水双管齐下,周氏总算幽幽醒转。 嚷的第一句话是,“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苏浣听得满头黑线,妹子,你以为你谁啊,矫情给谁看。这句吐槽刚闪过,一直等在门外的鲜于枢冲了进来,吓得屋里所有人都愣了神。 “你若不想生也简单,我叫人剖了肚子,抱出孩子来也就是了。”说完,多一眼都没有的,拉了苏浣就走。 走到门口,又回头向吓呆的金氏说道,“她母子就于你了,出了事,你侧妃的位置就不用做了。” 诸人都未及回神,鲜于枢拽着苏浣早已经没影儿了。 周氏和孩子的死活,鲜于枢并不在意。 但是,苏浣在意,在意到冲进产房去做稳婆、医女干的活。 所谓三姑六婆,稳婆便是其中之一。 而做医女的,皆是贱籍出身。 他的浣儿,为了个区区的娘子,竟然…… 苏浣每一次皱眉,鲜于枢的心就像让人揪了一下似的。 更何况,苏浣一脸忧切的满屋子打转。 渐渐的,鲜于枢忍不住有些吃味了——他不喜欢苏浣的主意力离开自己太久。 可他又没胆冲苏浣撒气,倒霉的只能在内室的人,“怎么回事,生个孩子折腾这么许久,要你们有什么用!再生不出来,就直接剖出来!” 他这么嚷一嗓子,吓得里间的周氏喊疼都不敢了,还想吼两句,一回头见苏浣面色不对,登时没了火气。 “你们男人,只顾自己痛快,”苏浣冷声低斥,“全不想女人生孩子,生死攸关。亏你还有脸,在这里抱怨。若不是你,她何至于此。” 女人生孩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这样的心思,鲜于枢只是想想,绝不敢当着苏浣的面说出口的,他惟有收敛了火气,缓下了面色,握住苏浣的手,解释,“我不是抱怨,是替你不值,一个娘子罢了,劳你这般担心……” “人命无分贵贱。莫说周氏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今日就是一个路人,遇上了这事,我也会尽力相帮,替他担心。” 产妇生产,路人相帮。这样的新闻,略见报端。 人命大过天,是那个时代的共识。 可在这里,苏浣垂头轻叹——她知道,这个世界的法则与自己所知的不一样。 她无力改变这个时代,她所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良知。 189、小字天冬 鲜于枢长于深宫,在尔虞我诈中挣扎求存。 他能活着,能有今日之成,是用白骨铺就的。 旁人的死活,于他而言,若无价值,那么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在遇到苏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天下间还有傻到如此彻底的人。 可偏偏的,自己就沉沦在她的傻气里,甚至想要独霸她的傻气。 随着相处的时日越久,他便越是不能放手,越想独占。可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越不可能,他便越是痴迷。 原来,爱一个人,也是会上瘾的。 恨不能,她的眸光时时刻刻都落在自己身上。有时候,鲜于枢会想,若是自己有将人变小的法术该有多好。 那么,就可以时时刻刻的将浣儿揣在怀里了。 “不相识的人,你关心。周氏生产,你也费心。”鲜于枢微恼的将苏浣拥入怀中,轻吻着苏浣小小的耳垂,语气酸得让人心软,“那我呢?你就不管我!” 鲜于枢灼人的气息,微嗔的妒意,被冷落的委屈,还有他发烫的手掌,沿着曲线无意识的游移,勾得苏浣心如鹿撞,惟有倚在他怀中,才不至于软倒。 苏浣极力保持自己心绪平静,然柔如春水的语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府里那么些人,个个挖空了心思讨好你,还要我管什么。” 她自己未察觉,可鲜于枢却听出了淡淡的酸意。纤薄的嘴角咧开了笑,“管谁讨好,我是一点都不希罕的。我只想要你的关心。浣儿,明朝往衙门里给我送晌午饭好不好。” 日前从衙门回府,看到路旁有个卖甜汤的小摊,正好妻子给丈夫送饭来。 尽管葛衣布袄,粗茶淡饭,可夫妻二人眉眼间的神情,却看得鲜于枢羡慕不已。 苏浣故意,“衙门里不是有晌午饭的么,何必还要我送,那么冷的天,送到了怕也冷了。” “浣儿。”鲜于枢急了! 剑眉紧蹙,一脸的委屈。 苏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好啦好啦,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了送去。” 鲜于枢转嗔为喜,“你送什么都好的。那么个冷天,你做什么,让厨里做好,送来给我就好了。” “好,”苏浣应声未了,里边传出小猫般,细细的哭声。 过得一会,金氏抱着孩子出来,“恭喜殿下,添了位小郡主。” 鲜于枢只是应了声,苏浣却是迎上了前,轻轻的摸了摸孩子的脸,“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刚出生的宝宝。鲜于,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好。” 鲜于枢站得老远,星眸瞥过刚出生的女儿,不负责任地道,“就先叫宝宝吧。” 苏浣横睨了他一眼,不满的话还没出口,金氏打圆场道,“不然,司正先给起一个乳名吧。司正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我可以么?”苏浣惊喜问道。 “不过是乳名,有什么不可以的。” “出生的日子,那么冷,就叫天冬好了……” 鲜于枢拊掌大笑,“你倒是简单,改明暑天出生的,就叫天暑好了。” 苏浣赏了他一记白眼,“你知道什么,《月华于本草》中载:天冬,镇心,润五脏,益皮肤,悦颜色。能使肌肤艳丽,保持青春。她是个女儿家,又是早春出生,用这个小字,可不比什么艳娘、丽娘的名字好么。” 190、送饭 既然答应了鲜于枢,给他送饭。苏浣次日,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家常小菜,近午时分,套了车往尚书台衙门去。 一下车就见阮季娴一身素袄布裙,面容憔悴的站在衙门口。听见声响回头,正迎上苏浣错愕的眸光。 “苏司正,”阮季娴黯淡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扑通一下跪在了苏浣面前,磕头不止,“求你帮我阿姐说说情吧,她怀着身子,千里迢迢的贬去岭南,怎么受得了。” 吴王被贬为庶人,苏浣是知道的。可是流放岭南,她却是没有听说。 然则以吴王之罪而言,去爵流放,那是朝廷法度。 “阮二小姐,你且先起来。”苏浣伸手相扶,“朝廷有朝廷的法度……” 不等苏浣说完,阮季娴便就抓住她的手,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不可耐的抢断,“可是律法不外乎人情,姐姐、姐夫纵是有罪,可姐姐腹中的孩儿,仍是皇家血脉,倘或路上有些差迟,魏王殿下就不怕心下不安么!” “本王手上人命数不胜数,多他一个不多。”鲜于枢身穿着石青缎金钱绣四爪蟒袍,头上束着紫金冠,立在石阶上,正午的阳光洒在他如刻的眉眼上,恍若天神,令人不敢逼视。 听说苏浣给自己送饭来了,鲜于枢欢天喜地的迎出来,没想到竟看到这一幕,顿时坏了心情。 阳光灿烂,他的面色却泛着阴沉。 苏浣亦微冷了神色,本来她或许看在孩子的面上,会替吴王夫妇求求情。 偏偏,阮季娴说什么律法不外乎人情。这是苏浣最不赞成的说法,规矩就是规矩,岂能因情而废。 她用力收回了手,语声冷淡,“国法就是国法,岂能因人而异?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未出世的皇孙!” 说完,便要从阮季娴身边过去。不想,阮季娴猛地扑上前,抱住苏浣的双脚,哭求,“苏司正,你就当可怜孩子吧……” 阮季娴一句没有说完,就被鲜于枢一脚踹出老远,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苏浣曾陷于傅崇之手,每每想起,鲜于枢总是后脊发寒。所以,他见阮季娴扑来,只当她心存歹意。 因此上,那一脚使足了力气。眼瞅着阮季娴口吐鲜血,面色发青。鲜于枢拧紧了眉头——踹死个把人,不算事。 可让苏浣瞧见,她怕是又要念自己了。难得她给自己送饭来,鲜于枢可不想坏的气氛。 当下挡在苏浣身前,铁青着脸吩咐亲卫,“将她给我押回原籍去,此生不准再踏入京城一步!” 跟苏浣来的几名亲卫,看多了苏浣唠叨鲜于枢的情形。他们深知苏浣对这样情形,会有什么反应, 一看人不好了,都没等鲜于枢开口,就赶紧挡了上前。 鲜于枢语音落时,他们已架着人走出了三四步去。 被鲜于枢挡在身后的苏浣,只瞥见阮季娴的背影。再加上鲜于枢一回身,就赖皮赖脸的缠着问,“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苏浣不由得忽略了她——实在也难怪,她知道鲜于枢身手好,却没有足够的认知。一脚就能把人踹死,着实是超出了她的想像。 “我给你做了几个狮子头,素炒三鲜,干笋蒸火腿,朱砂豆腐,还有个芙蓉银鱼羹。” 苏浣一面说,一面随了鲜于枢进门。 191、许以重位 和鲜于枢一起用过了晌午饭,苏浣本待就回去。鲜于枢却非要她等一等,说还剩一些事,办完了,一起往乘风楼吃晚饭。 现下还未出正月,夜晚的曲江坊热闹非。鲜于枢早就想和苏浣一起去逛逛了。 苏浣看他星眸中满是期待,再则元宵那晚,本来是要往正阳门放灯,算是与民同乐,因为自己喜静,鲜于枢留在府中陪自己过节。 既然他那么想去,苏浣没道理不点头。 “好啊,我在这里等你。”苏浣柔顺着微笑应下。 鲜于枢的剑眉星目间染上无限欢喜,捧着苏浣的手亲了亲,“后边有个小小的花园子,你且去逛逛,我一会就好的。” “你不用急,我自己会打发时间的。” 鲜于枢握着苏浣的手,恋恋难去,还是慎蒙催了又催,他才往前边办事。 尚书台的小花园子,也就三两分地大,时序尚在早春,花木凋敝,惟墙角一株杏花,含苞待放。 暖阳洒在莲池中,隐约的看见湖中有锦鲤游弋。苏浣拣了一块被日头晒得暖暖的太湖石坐下,正面是一座小亭,上书三个古篆大字——碧波亭。 苏浣笑了起来,“好巧,这里竟也有个碧波亭。” 又生歪着脑袋,“咱们府里,没叫这个名字的亭子呀。” “哪里是咱们府里,是……”苏浣讲到一半,刹住嘴,顿了一顿,接着说,“是我听人说的一个传说。” 当下,她将《追鱼》这个故事,讲给又生听。 本以为她会星星眼的,真呼好凄美呀,不想她只是不屑的切了声,“那只鲤鱼精的脑子有问题么?修行了几百年,竟不做神仙,要做凡人。” “有句诗不是说,只羡慕鸳鸯不羡仙……” “少来,”又生不服地道,“话本也好,唱曲的也罢。从天上的九天仙子,到地上的狐精鬼怪,从来都是女的不做神仙了,不要修行啦,何尝有哪个男子,不顾一切了!” 苏浣闻言哑然,真没想到,看似粗枝大叶的又生,竟看得这般通透。苏浣不由笑问,“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 “我才不要呢。世间男子,有几个能似殿下这般不重容貌的!会娶我的,多半是看中我与姐姐的关系,想借着这层关系,平步青云。”又生冷嗤一笑,面上闪过与年纪不符的世故通透,“我凭什么给人做踏板!” 不得不承认,又生说的有理。 以她的容貌,确实难觅良人,与其被人利用,不如一个人自在的好。 总之,有自己在一日,谁也不敢小觑了她。 “那么,又生。”苏浣柔柔的问道,“你有想过将来么?” “将来?我就跟着姐姐啊。” “难道你一辈子守着我呀。” “有什么不可以,”又生话未说完,鲜于枢走了来,且显然听见了姊妹两个的对话,往苏浣身边一坐,说,“让她再历练两年,就提她去宫正司做个六品典正。” 只要对苏浣忠心不二的,鲜于枢别的不敢许,一世荣华却是绝不会吝啬的。 听见“典正”两个字,又生亮了眸子,“殿下,真的么!” “你姐姐总不能一直做司正,她的位置早晚要有人来接。只要你尽心办差,那位子自然是你的。” 曹又生只是宫婢出身,能晋为女官已属天幸,鲜于枢竟还许自己正四品司正之位,那是女官之极,若能坐上那个位置…… 曹又生只是想,便止不住的浑身发颤,扑通一下跪倒,激动到不能成言。 苏浣伸出手,正要扶她起来,慎蒙疾步行来,俯在鲜于枢耳边一阵低语。 192、跪谏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看着鲜于枢飞快沉下的面色,苏浣有种极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 “没什么,朝廷上的一些琐事。”鲜于枢的微笑有些勉强,“对不住,我怕是不能陪你一同吃晚饭,逛曲江了。” “这有什么打紧的。”苏浣站起身,“我先回去就是了。” “等一下,”鲜于枢拦下苏浣,“我让人把车停到后门了。” 从后门走?! 这是什么意思? 鲜于枢性格张扬,怎么会突然低调了起来。 “拐去前边看看,到底怎么了?”苏浣挑了车帘吩咐铁卫。 不想,铁卫吱唔其辞,甚至开口相劝,“时候不早了,拐过去路途甚远……” 本来苏浣还只是有些疑惑,听了他这话,登时明白了——鲜于枢必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旁人也许会装聋作哑,可苏浣却不是,就算要装,也要弄清楚了再装。 她微冷了嗓音,逼着铁卫驾车拐去了前门。 吴王府虽然倒了,可是阮家毕竟江南百年世族,京中的族人不在少数。 皖州会馆,就是阮家出钱修的。 阮季娴这些日子就住在会馆之中,得知她又往尚书台去闹了,族叔带了几个人要接她回去。 结果,竟不见人。 问了守门的衙役,得到了答案说——她得罪了魏王殿下,被谴回原籍了! 阮季娴这位族叔,单名一个“达”字,中平六年,状元及第。因其家世,被世宗破格擢为翰林院五品侍讲。之后累迁至御使台都御使,正二品大员。 他曾多次出任秋闱主考,朝中小一半的官员,是他的门弟子。 吴王的事,罪证确凿,他不好说什么。 可是阮季娴,不过是替姐姐、姐夫求求情,便是有些言辞冲撞,何至于就撵回原籍了! 鲜于枢掌权以来,对这些门阀世家,名儒宿老多有打压,他早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只不得时机。 故尔听闻阮季娴被撵出京的事后,就在尚书台门前静坐,口口声声要讨个公道。 一些与阮达交好的朝臣,得知消息后,也都赶了过来。 看着傅家倒台之速,他们深觉唇亡齿寒。由着鲜于枢这么弄下去,怕是用不了几年,再无人能掣肘于他了。 苏浣拐到尚书台大门时,门前的空地上已跪坐了十几个朝臣。口口声声请鲜于枢收回成命——一则是免了吴王夫妇的流放,二来是赦回阮季娴。 那些个老学究,一开口就是引经据典,连哭都哭的比别人有学问些。 苏浣抬头看了看天色,淡淡说了一句,“又要起风了。走吧,咱们先回府去吧。” 尚书台内,鲜于枢合目端坐。 慎蒙浓眉紧蹙,一脸的担忧,“不然,咱们调羽林卫……” “调兵?”鲜于枢轻嗤了一声,“从来,武死战,文死谏。我可不想成全他们的清名!” “那,难不成由着他们这般闹下去。” “外头那些清流文臣,”鲜于枢睁开星眸,冷笑森寒,“有哪几位咱们在府里安排了人的?” 慎蒙登时恍然,“是了,属下这就去查。” 193、娘娘会帮忙的! 傅家倒后,太后深居奉慈宫,显少露面。 楚湄姜每日仍是带嫔妃往奉慈宫晨昏定醒,太后不见,她就在宫门外行礼。 总之,礼数周全的让人挑不出一丝的错。 这一日,刚往奉慈宫问安回来,还未进门,女官便迎上前禀道,“娘娘,苏司正来了。” 总算是来了! 楚湄姜眸底闪过抹凄色——皇帝都被架空了,何况自己这个皇后。 他们早晚会要自己交出宫务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罢了,丈夫痴傻如幼儿,自己还能有什么指望。好在庶妹已然出宫,自己但求余生安稳。 权利这个东西,就不是自己该想的。 苏浣身着四品女官袍服,坐在暖榻上,盯着对面的落地西洋钟出神。 黄铜的钟摆一荡一荡,苏浣的心绪也随之轻晃——倘若楚湄姜不肯帮忙,要如何? 由自己出面么? 不,这样做太明显了。 纵使能解目下之围,鲜于与世阀之间的嫌隙也会越结越深。 倘若搅酿出党争之祸,怕是要血流成河。 鲜于的将来还很漫长,苏浣不想他手上沾染过多的血腥,不希望他在史书上留下“暴厉”之名。 但愿,自己能帮到他。 苏浣想事情想的太过认真,全没留意楚湄姜进来了,直至宫人连喊数声。她才回了神,连忙屈身见礼,“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司正免礼。”楚湄姜扶起苏浣,一同落坐,“司正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同本宫说么?” 苏浣问,“娘娘可曾听说尚书台门前的事?” “尚书台门前能有什么事?” 苏浣笑了笑,缓缓地将事情始末说于楚湄姜。 楚湄姜越听越是糊涂,“这样的事情,本宫又能有什么法子。就算本宫肯下懿旨着他们回府,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或者,要太后出面……” 苏浣摇摇头,“如今的太后,他们也不放在眼里。然娘娘,母仪天下。虽说不能下懿旨让他们回府,却可以着人去他们府中,请女眷来宫中赴宴。” 苏浣这是让她要挟那帮朝臣! 楚湄姜睁大了眼睛,流露出悚愕之色。 让她这个皇后去请,那是要朝臣们看清,陛下与魏王一体攸关。甚至暗示他们,魏王所为,乃陛下授意。 她这是要将陛下死死地绑在魏王的船上呀! 自古以来,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权臣,数不胜数,然能做到魏王这般的,也算难得了。 “这是皇叔的意思么?”楚湄姜声音微冷,人家拿着自己当枪使,没道理还要给人看好脸色。 不想,苏浣却道,“卑臣进宫之事,殿下全不知情。卑臣只是希望,娘娘能帮卑臣这个忙。”苏浣起身跪下,言辞恳切。 “你是说,这是你的主意?”楚湄姜看着苏浣,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在她眼中心底,苏浣是个温厚讷实之人,未料她竟也会有这样的弯弯绕的心思。 迎着楚湄姜震愕的眸光,苏浣坦坦荡荡的应道,“不错,这是卑臣的主意。” 莫名的,楚湄姜有种被骗了的感觉。自己当她是忠厚之人,将生死托付于她。 没想到,她的手段一点也不比魏王差。当下不由冷下声音,“本宫若不应呢!” 苏浣立起身子,嘴角的微笑恬淡无痕,“娘娘会答应的。就如卑臣答应娘娘,将来有朝一日,会力保陛下周全。” 楚湄姜震愕到樱唇微张,摇晃着起身,“你这是在威胁本宫?” “卑臣不敢。”苏浣低首敛眉,“只是,娘娘那般托付卑臣,卑臣以为,娘娘必是看重卑臣的,怎么会不肯帮忙呢。” 194、收买人心? 日头下山后,温度陡降。 再加上又刮起了北风,跪在尚书台门前的朝臣,尽管都裹着皮裘,却仍旧是瑟瑟发抖。 阮达跪在最前边,呼啸的北风吹乱他花白的鬓角。瑟瑟寒风中,他苍老的身影份外的凄凉。 却没人看见,他的眸底全是得意! 风越吹,天越冷,于自己便越有利。让天下人都看看,鲜于枢是怎么对待世家大族的,又是怎么对待三朝老臣的。后边有几个身子骨弱些的御使,已经是牙头打颤到讲不出话来了。 阮达的哭嚷越发的大声了,不然就压不住笑声。 就在这时,忽拉拉来了一大帮子人,看装扮便知是魏王府的人。 阮达颤微微的站起了身,厉声喝问,“你们要做什么?” “这位一定是阮阁老,苏浣这厢有礼了。”苏浣搭着又生的胳膊,从车里下来,欠身施礼。 苏浣,她来做什么? 阮达冷着双眼,将她好一通打量,“怎么,魏王让你来做说客?” “适才,小女子见诸位大人不顾风冷天寒,在此请命。小女子怕诸大人受了风寒,所以……”苏浣侧身让开。 阮达瞅着魏王府的亲兵,从大骡车上卸下围屏,将请命的大臣围在中间,挡去了刺骨的寒风,又在角落里升起了火盆。 短短一会工夫,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老臣,渐次缓了过来,就是阮达自己,唇色也不至于黑紫的吓人了。 他身子是暖了,心却是一路跌进冰窟。 “魏王将咱们当成什么了!”阮达大怒,指着苏浣的鼻子骂,“这是要来收买人心么?有本事的,让殿下出来咱们面对面的说,让一个……”阮达冲苏浣大啐一口,“连妾都不是的女人出来做说客,他也好意思。” “诸位大人与殿下同朝为臣,殿下是什么样的性子,诸位大人想来比小女子清楚。” 苏浣清朗明净的眸光,从阮达通红的面庞上一扫而过,错身行过站上台阶,凛然反问,“收买人心?小女子倒想问问,魏王殿下几时有过这样的小恩小惠?再诸诸位大人想一想,当日傅崇掌权,与魏王府稍有干系的,便即问罪下狱,又有谁敢有异议?如今,诸位大人堵在尚书台门前,跪谏请命。倘若殿下与傅崇一般,怕已是血流成河。阮阁老,” 苏浣灿若星辰的眸光转回阮达面上,“你觉着,你还有机会质问殿下收买人心么?” 义正辞严的说辞,正气凛然的神色。 朝臣们的心思开始动摇,眸中的坚定渐渐消散。后边甚至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隐身于尚书台门后的鲜于枢,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不停。幽沉的星眸落在苏浣身上,挪不开眼。 初见时,以为她就是个胆小怯懦的傻丫头。 后来她掌理府务,发觉她也是有心机有手段的。只是心地良善,不肯谋害人。 而现下…… 鲜于枢有淡淡遗憾,同时又觉着庆幸。 遗憾是替苏浣,若是男儿身,必然能做一翻大事。 庆幸的是,她是帮自己的。 不然,有这样的对手,真够头痛。 再看到朝臣们打量苏浣,惊佩诧愕的眸色,鲜于枢忽从心底升起一股自豪——这是他的妻,是他要相伴一生的女人。 那么的与众不同,与她相比,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都成了庸脂俗粉! 195、急转直下 鲜于枢“吱吖”一声推开了尚书台大门,缓步行来,与苏浣并肩而立,向她微微一笑,转向朝臣们说,“鲜于植暗通倭贼,误国误民。本王在念在兄弟情份上,只判他夫妇流刑。或许是本王太过宽宏大量了。所以,诸位臣工才敢闹到尚书台门前。所以,”鲜于枢冷眸扫向阮达,“你才敢指着浣儿的鼻子,破口大骂!” 阮达倚老卖老,气势不弱,“老臣来,并不为鲜于植夫妇,是为侄女季娴而来。她不过是替姐姐求情,殿下何至于就逐她出京,还下令她不准再踏入京城半步!或者,”阮达的眸光扫向苏浣,“据老臣所知,季娴与苏司正有些误会。今日早些时候,老臣听说,司正还见过季娴。” 他明摆着是指,阮季娴是得罪了苏浣,才被鲜于枢逐出京去的。 老实说,他猜的八九不离十。 在场的朝臣,深知鲜于枢对苏浣的看重,阮达这么说,他们迟疑的眸光,不由得都投到苏浣身上来了。 “阮阁老有话明说,何必拐弯抹角。”既然人家指名道姓,苏浣自不会躲在鲜于枢身后不吭声。 “我能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想求一个公道。” “所以阁老认为,阮季娴若是冲撞了我,就不该罚,是不是?” “就算要罚,也不能殿下一句话的事。”阮达不愧是大儒名宿,一句话说出来,鲜于枢的脸色又沉了三分。 也是难怪,他处置人多是一句话的事,鲜少如此争执。 苏浣笑了笑,语声陡然转厉,“为一个阮季娴,阁老带了那么些御使、朝臣堵在尚书台门口。如此不分轻重的事,小女子真不敢相信是阁老做的。或者,御使台是阮家开的不成?” 阮达的面色红了青,青了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场的御使,个个都垂下了头,心下忐忑。 当初魏王被扣谋反罪名的时候,御使台在阮达的怂恿下,没少趁机参他。 这也难怪,鲜于枢持掌朝政以来雷厉风行,一点情面都不给世家大族留。 可以说是,把人都得罪光了。 落井下石,那是在所难免。 难则,苏浣适才提起的傅崇所为,如果鲜于枢也照着来,怕是一个都跑不掉。 当日,傅崇处治的是与魏王府相关的人,所以他们都不觉得。 就在御使们惶惶之时,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悄悄地遛到后边,在一个四十来往的朝臣耳边一阵低语。 那个大臣眉头紧蹙,周身透出不安的神情。 鲜于枢剑眉拧起,话还未出口,又来了一个仆从,悄行至另一名大臣身边,也是一阵子耳语。 然后,那名大臣的脸色也变了。 之后,接二连三的有仆从走来,大半拉的朝臣都惶惶不安了起来。 阮达一张脸又黑又急,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终于,翰林院一名五品侍讲,向阮达道,“阮阁老,实在对不住,下臣家中还有事,且先告辞了。”说完,又向鲜于枢施了一礼,便即急急而去。 有人开了头,后边的人络绎不绝。 没多会工夫,就十去其七了。 莫说阮达,就是鲜于枢也纳闷不解,侧首看向苏浣,悄声问,“你做了什么?” 196、江南考案 皇后召请女眷入宫赴宴,摆明了是向朝臣施压,替鲜于枢解围。 但偏偏的又没有请阮家,甚至与阮家极亲近的几家也没有请。 其中的用意,那是再明白没有了——宫中也罢、府中也好,他们叔侄一体同心,没有半点讨好阮家的意思。 不仅如此,婉嫔的兄长,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傅平,参阮达旧年主持秋闱之时,徇私舞弊,贿卖考题。 阮达还未及辩,便有江南举子往刑部跪参阮达。 二月里便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大考,各省举子云集京城,消息一出,举城哗然。 “很好。”魏王府大书房内,傅平递上份江南举子的名册,鲜于枢看了两行,赞道,“难得你做事细致,本王也能放心交你去办了。”边说,指着画了个红圈的名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傅平瞅了一眼,“红圈圈起来的,是臣重点查访之人。” “可本王看,他的名次并不靠前呀。” 傅平冷冷一笑,“这就是阮达高明之处,托他门路的举子,名次皆不靠前,如此一来不张人眼目,又不碍着有真材实学举子的前程,所以,无一人来告。至于那些举子,多是家中富贵,过了三两年,捐个官不算难事。若非……”傅平稍稍抬眸瞥了眼鲜于枢,垂首说道,“殿下慧眼如炬,谁能知道当世大儒竟是如此形状。” 自己手里握着的阮达所有的罪证,皆是鲜于枢给的。有一些,甚至是好几年前的旧事。 显然,阮达所为,他是知道的,却一直没有做声。 傅平不是道学家,不会觉着这有什么不妥。 然则,鲜于枢随手就能拿出置人死地的罪证,这一点,实在是令他后背发凉。 阮达算是小心谨慎的了,这么些年,没闹出一点事来。朝中,也没有一点风声。 鲜于枢手上的罪证,又是从何而来? 这点疑惑,刚从心头闪过,傅平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殿下,司正送吃的来了。”福有时进来禀道。 鲜于枢的眸光从名册上抬起,冷肃的面容登时化作一江春水,丢下名册就迎了出去。 苏浣刚上了石阶,手里的葵花漆雕食盒,就被鲜于枢接了过去,另一手挽了苏浣,笑的一脸的孩子气,“今朝有什么好吃的?” “我看你这几天,一吃汤的就抽气,必又是溃疡犯了。你这些日子,三更睡五更起,自然上火。所以,我让厨房做了莴笋老鸭汤,山药煲鹌鹑,香油拌水芹。” 苏浣每报一道菜名,鲜于枢的脸色就委屈的一分,“都是些清淡吃食,怎么会有胃口!” “还敢嫌清淡。”苏浣边说话,边伸手往他腮帮戳去。 鲜于枢捂了脸,躲之不及,连声呼痛。 “看吧,都痛成这样了。”苏浣嘴里埋怨,又是心疼,强扳开他的嘴,对着光细瞧,嘴上吩咐福有时,“咱们府里不是有琉球国进贡来的益母果干么。明朝起,每天取两片,给他泡水喝。” 福有时还不及答应,鲜于枢就叫起来,“咦,我不要,酸死个人的东西。” 苏浣眼睛一瞪,“一定要喝。”说着,又软下语气,“最多,让人多放些蜜糖好了。” 197、为了你,我可以放弃 冬春两季,没有什么鲜果,喝一点柠檬水能补维C。 可是,不论是鲜于枢还是阿古达,对柠檬水都异常的排斥,要硬逼着才肯喝一些。 苏浣也没办法了,本以为只是收养了个阿古达,可时不时的,又觉着自己有两个孩子要顾。 “好啦好啦,”鲜于枢赖皮赖脸地笑,“我喝还不成么。” 他二人言语忌,说笑不避。 随着小听用从另一条路出去的傅平,远远看着,震愕非常:他知道殿下爱重苏浣。 但这岂止是爱重,殿下在她面前,俨然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心只想讨好她的少年! 和鲜于枢一起吃过晌午饭,苏浣端了盅柠檬水递到鲜于枢面前。 “不是说,明朝开始么。”鲜于枢哭丧着脸。 “让你漱口啊。”苏浣忍着笑,“益母果去污去油再好没有的。” 鲜于枢如释重负般的接过茶盅,苏浣在他对面坐下,“先前,咱们应承过,事情过去后,就让沈姮儿官复原位。如今大局已定,是不是也该对虾承诺了。” “这些事情,你做主就好。” 苏浣笑,“我只是个司正啊,没权利升人家做尚正的。” “知道了,明日我就知会六尚。说起来,你不怕沈姮儿做回了尚正,夺皇后的权么?” 苏浣答应过楚湄姜什么,鲜于枢清楚很。他冷眼旁观,苏浣颇有些视她如妹的感觉。 不然,日前楚湄姜会那般帮忙! 对楚湄姜的承诺,苏浣一点都没想瞒着鲜于枢,既然他提了起来,苏浣也就照直说了,“我只是答应,将来若有那一日,保他夫妻周全。却从来没保证过,要帮她保住持掌宫务的权利。更何况,”苏浣眉眼间闪过一丝涩然,“她贵为皇后,连个尚正都压不住的话,我保的了她一时,难道还保她一世么?” 如果当日楚湄姜答应的爽快些,自己也就不用着她了。可事实是,楚湄姜绝对不会和魏王府一条心。 这也是难怪,她是皇后,自然要替丈夫保住皇位。 而自己……苏浣带着郁色的眸光从鲜于枢面一掠而过。 “怎么了,”鲜于枢敏锐的察觉到她的不开心,坐到苏浣身边,“你怕我会对他下毒手?放心,既然你应承过,我一定不会为难他们的。” 苏浣摇头,“这个,我当然知道。” “或者,你不希望我再进一步?”鲜于枢猜测着问,不等苏浣回答,他又赶忙接着说道,“如果这让你心底有愧,我可以不要那个位置的!” 在他看来,苏浣心地良正,而自己偏偏要谋夺侄儿的皇位,她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好受的。 左右,珉小子永远都是长不大的,他坐在那张椅子上,也只是个空架子,实权不都握在自己手上。 何必为了个虚名,惹得苏浣心情郁郁。 “你胡说什么呀。”苏浣暖软的手轻覆在鲜于枢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柔柔的指腹摩挲着他虎口的硬茧,不自觉的倚在他的肩头,“我不是说了么,你进也好,不进也好,我都没有异议。又怎么会因此心下有愧呢。说句实在话,就陛下的心智,实在是不宜为君。我只是觉着,一年都不到的时间,感觉自己变了个人似的。我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谋划人心。” “是啊,我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玲珑心思。”鲜于枢轻吻着她的鬓角,她微闭着双眼,眉梢眼角俱是黯然,再不似自己初遇时的呆憨,心如油滚,勉力压下喉头的哽咽,“浣儿,你若是觉着累了,就不要再管这些琐事。”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而且,我不喜欢躲在你身后衣食无忧,那样会让我觉着自己一无是处。”苏浣与他十指相握,“我既选择站在你身边,自然就要与你共享风霜雨露,欢喜悲忧。” 198、云腾致雨 宫中有沈姮儿,府里有苏哲看着。 苏浣总算有时间做自己喜欢、得心应手的事情——照顾惠民署的流民。 朝廷免了江南几州府三年的税赋,还给了种粮,流民陆陆续续的都回原籍去了。 留下来没走的多是老病孤弱,惠民署原先只是应时应节的派些吃食,逢有疫病时,给太医院帮帮手。 旧年收容流民,有各部支持帮扶,许多事不用他们自己操心。如今数百人赖着不走,而各部衙门又都撤了人,惠民署的官员早是焦头烂额了。 所以,有人愿意管事,他们是求之不得——更何况,来的还是苏浣。 苏浣用了五天的时间,将名册整理了出来。 虽说多是老病孤弱,但其中免不了混着些赖汉,苏浣规定年五十以下,十六以上,无病痛者,不论男女,给十天的工夫在京中寻差事,十日以后,一概撵走。 尔后又分出老幼,惠民署之下本就设有保育堂与颐养堂。只是空置多年,人手、地方、钱粮都不足。 地方、钱粮,不是什么难题。 旧年年底抄没了不少田地房产,都在户部手里握着,苏浣拣了处大的,没用半天,就办妥了一应的文契。 苏浣心烦的一则是人手,二来么,是孩子的教育问题。 那么些老人、孩子,都要人照顾,尽管从宫中抽调了些宫婢,可还是不够使。还是又生灵机一动——让颐养堂那些还能活动的老妇、老汉做些粗使活,每个月开出三百钱的月例。 一时间,人人抢着要做,竟连宫婢都省了。 说到底,躺着不能动的,毕竟是少数。 然则,教育问题,苏浣就很头痛了。在旁人看来,那些孩子能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就是莫大之幸了。 可在苏浣的观念中,小孩子哪有不上学的道理。 只是,先生实在是不大好请。哪怕苏浣开出一个月十贯的价钱,也没几个人来。 读书人的逻辑,苏浣实在是搞不懂,在乡中开个小私塾,人人都夸赞说清贫自守。 若去富贵人家做西席,便就掉了身价。 更不要说教那帮没爹娘的野崽子,在他们看来,这真是有辱斯文! 没办法,苏浣只好先自己顶上。好在那帮小鬼,都不曾念过书,只是起蒙,《千字文》而已,苏浣还能教的。 夕阳如醉,梧桐还支楞着光秃秃的枝丫,投在院中的青石上,光影斑驳。 苏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听一个八九岁大的小丫头背书。小姑娘上了好几天的学了,却还在“云腾致雨”那一句上打结。 一张黑瘦黑瘦的小脸又羞又窘,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一个冷冽的嗓音替她续了下去。 苏浣回过头,正迎上鲜于枢灿若星辰般的眸子,让小家伙们散了,才向鲜于枢笑,“你今日倒是散的早。” “大事办完了,只剩些琐事,有什么早晚的。”鲜于枢紧挨着苏浣坐下,剑眉微蹙,“那么个傻丫头,你何必那么费心。况且,一个女儿家书念的再好,能有什么用!” 199、施恩即望报,吾非斯人徒 这帮小鬼,就算苏浣不管。鲜于枢也会着人教导。 当然,他可没存什么好心。 孤儿,于他而言,就是忠心耿耿的暗卫。就算是苏浣接管了这帮小鬼,鲜于枢想到仍是忠心二字。 毕竟,他们算是魏王府养大的。将来若能入朝为官,于自己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历朝历代的朝政,多由各大门阀世家把持。尤其是本朝,高祖皇帝寒门出身,能立朝开国,多倚世族之力。 世祖朝时,朝廷便有心打压世族。然则彼时,外患尚未肃清,世祖也是有心无力。 至于先帝,哼…… 想起自己过世了的兄长,鲜于枢情不自禁的冷哼了一声。 多亏得他在位时间不算很长,要不然,这天下就让世阀大族谋夺了去了。 也就因为他,如今自己才会如此举步为艰。 朝廷开科取士,然能位列朝堂的,多是世家子弟,自己实在也是势单力孤。 若自己能培养一批朝臣…… 这帮小子年岁大的,已经十二三岁了,过个三五年,混个进士出身,或入翰林院学习,或放下去为官。 不出十年,自己手上便能有一帮忠心不二的臣工了。? 但是女孩子,又不考科举,书念再好又能有什么用。 女孩子念书无用的观念,在鲜于枢心底根深蒂固。苏浣知道自己说再多,他也就是拿话吱唔,不可能听进心里。 “我也不求这些孩子能念成什么大文豪,大才子,只不要做睁眼瞎罢了,女儿家也是一样的。再则说了,读书明理,这也分男女么!宫中女官,不都要识文断字的。” “原来,”鲜于枢笑了起来,夕阳落在他的眼角,闪闪发光,“你是想把人弄进宫里去。” “我可没这么想。”苏浣将书本收回屋子,“我说了,只求他们读书明理。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全凭他们自己。” “啧啧,”鲜于枢随在她身后,笑谑,“天底下怕是再没人似你这般心肠好了。” “怎么会没有,前朝白乐天不就说,”苏浣摇头晃脑的吟道,“施恩即望报,吾非斯人徒。不须泥沙底,辛苦觅明珠。” 鲜于枢爱刹了苏浣这般呆学究似的憨气,眉梢眼角的温柔掩都掩不住,若非怕她害羞,鲜于枢真想拥她入怀,亲一亲她未抹胭脂,却勾人心魂的唇瓣。 “浣儿,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积了大德?”握着苏浣的手,柔如春水的眸光凝视着苏浣,情深似海。 苏浣被他这眸光看得双颊作烧,低垂下头,抽回手,娇嗔,“你又胡说什么呢。” “不然,老天怎么会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鲜于枢情难自禁,长臂一收,将人带进了怀中,嗅着苏浣发间淡淡的馨香,心魂如醉。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鲜于枢很清楚。 既然选了这条不归路,情与爱,他本不奢望了。 直至,碰上了苏浣。 其实鲜于枢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为什么就会在意了。若说是看中她呆傻,那么在她显露出心智后,自己应该起疑疏远才对,可是看着她处理事情的模样,自己却越陷越深。 苏浣呆呆的时候,觉着她蠢蠢的傻的可爱。 苏浣精明的时候,又觉她心思玲珑,不愧是自己心爱的女子。 到如今,鲜于枢自己都不知道是更喜欢她呆呆的模样,还是她精明的模样。 200、又来个求情的! 倚在鲜于枢的肩头,感受他的鼻端摩挲着自己的发鬓,苏浣整个人不觉的放松了下来。 可惜美好的瞬间,被一名号啕痛哭的老妇破坏了。 “殿下,我家老头实在老迈昏聩,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哭着,又去扯苏浣的裙脚,“苏司正,老婆子给你磕头了,你帮老婆子说说情吧。” 老妇石青地的缎袄脏污不堪,披头散发冲进门来,若不是鲜于枢带开了苏浣,几乎要扑在了她身上。 苏浣一脸懵懂的看向鲜于枢——她完全不认得这老婆子好么。 “她是阮达的嫡妻,”鲜于枢解释完,阴沉着脸看向老妇,“往日的情份?本王可不记得与他有什么情份可言。况且,难道与本王有情份,就能作奸犯科?你眼中可还有王法没有?本王已然念他在朝多年的份上,没有深究。只是罢官免职,谴回原籍而已。未想你们仍来求情,真是人心不足!” 阮老夫人被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伏地痛哭而已。不过人家哭也是有诀窍的,一声一声都是向苏浣求情,什么一时糊涂啦,年纪大了被人哄骗,若毁了一世清名叫他怎么活啦! 能找到这里找苏浣哭求,阮家也算是下足了工夫。 苏浣不动声色的等她哭完,缓缓说道,“知道自己年老昏聩,为何不致仕?据我所知,贿卖考题也不是这一二年的事。清名?如今知道要名声了。当初收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一世清名。现下,要殿下替你想着清名。饶了你,殿下的名声又怎么办?” 老妇听说的苏浣温柔宽厚,最是好说话的,特地打听着过来求情。 适才见鲜于枢也在,更是乐开了怀。 心里想着,自己在苏浣面前哭两声,她是心软的,只要她开了口,陛下还会不答应么! 万没料到,苏浣的话比着鲜于枢的还更犀利。震愕到连哭都忘了,呆着一双泪眼,直直的看着苏浣。 求情? 苏浣想想都要笑,她真是走门路都不打听清楚,难道她竟不知自己最喜欢依规矩办事的么! 或者,是自己给的印像就是个没是非观念的傻子? 拽着鲜于枢上了马车,苏浣忍不住气鼓鼓的问,“我是不是看着就是傻子呀!” 旧年京察大计的时候也是这样,那些官家女眷,几乎要把魏王府的大门给踏破了。 自己分明已经是一个都不见了,怎么阮达家还是找上门来了! 很久没见苏浣嘟嘴气恼的模样了,鲜于枢真想伸手往她圆鼓鼓的脸上戳去,强忍了下来,玩着她手上的戒指,笑,“你别理她们就是了,那是狗急了跳墙。” 看着鲜于枢似笑非笑的眉眼,知道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上,苏浣更添了几分郁闷,待要说什么,忽的念头一转,生出恶作剧的心思,笑问,“鲜于,我若是替他求情,你要怎么办?” 鲜于枢瞅着苏浣手上戒指,心里正想,是先迎娶了苏浣,还是先坐定龙椅,再立苏浣为后。 猛然听苏浣这么一问,心肝不禁抖了两抖,尽管苏浣笑靥如花,他却听出其中的轻嗔微恼。 “我能怎么办,自然是听你的。”说着,拉了苏浣手,腆着笑脸,“不过,我知道你断不会开口的。” 苏浣将手一抽,扬着笑,话还未出口,马车停了下来,外边传来哭丧的声音,“殿下,太后……太后……快不行了!” 201、娘娘,上路吧! 自从被兄长伤了之后,傅瑶一直就深居简出的养伤,可养了一个多月,非但不见好,身子还越来越弱。 傅瑶不傻,知道自己已是来日无多了。 可当沈姮儿身着尚仪袍服款款行来之时,傅瑶仍是看愣了,满脸的疑惑,“你不是被贬为宫婢了么,怎么……” “那不过是个苦肉计罢了,那时殿下已知大将军的安排,怕宫中有疏漏,特地让卑臣回宫探信。只是卑臣万没想到,太后娘娘在宫中多年,竟然轻易的就信了!当初卑臣可是准备了一车子的话,没使上半句。” 沈姮儿每说一句,就靠近一步。直逼至傅瑶面前,昔日艳丽无比的面容,如今是憔悴不堪,一双杏眼再没有当初的光彩熠熠,空洞的像两口枯井。 她原以为,自己必要看着傅瑶咽气,才会解心头之恨。可看着她这付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沈姮儿觉着,杀了她实在是有些可惜。 傅瑶已经虚弱的没办法靠自己坐起身子,惟有瞪向沈姮儿的一双眸子又浮起淡淡的光彩——曾经是不可一世,现下却如回光反照。 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着沈姮儿,“不可能,我不信。你勾结莫赫,强掳苏浣,九郎不会放过你!”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轻易就信了沈姮儿的话呢。 “九郎?”沈姮儿拽住她伸到眼前的手,用力一掼,眉眼间的痛快无遮无掩,“你到现在还做梦呢!殿下从来就不是你的九郎,甚至听到这两个字,都嫌恶心。若不是为了稳住傅家,早就废了你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傅瑶被她这句话,刺激得扑通一下从床上摔下来,伸长着胳膊想要去拽沈姮儿,“他待我,不可能一点情意都没有。他当初答应过我,会保我一世周全的!” 这些日子以来,傅瑶一直活在往昔的回忆里。自欺欺人的认为,走到这一步,鲜于枢也是无可奈何。 要怪就怪兄长野心太大,非要夺权,若是他肯老实本份,鲜于枢绝不会这般赶尽杀绝的。 就算当初,自己谋算苏浣,他虽然生气,可也没真拿自己怎么着呀。 相比之下,傅弋、刘莹,再加上沈姮儿,那下场才叫一个惨。 所以,他虽然喜欢苏浣,可对自己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情意的。 沈姮儿笑了起来,花枝轻颤,“我的太后娘娘,这话你还真信啊。殿下从一开始,就只是应付你,若非要用你稳住傅家,他留着你有什么用?一个摄政王会留着个太后,在自己头上悬把刀么?” 沈姮儿的话打碎了傅瑶人生最后的一个美梦泡泡,将她逼到崩溃的境地,像个疯妇般,喃喃重复,“不是的,不是的……” 看她这付模样,沈姮儿真的很想留她一条命,三五不时的看看她,什么烦心事就都没有了。 可惜啊,殿下不会答应的。 沈姮儿轻叹了声,端起小几上的一碗乌黑到能照出人影的汤药,“是不是的,都不重要了。太后娘娘,这是殿下给你备的最后一件物事,赶紧喝了,好上路。” 202、禁苑深处 “不,不,不!”傅瑶凄历的叫着,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气力,连滚带爬的缩回床上,瞪着双腥红的眼睛,“沈姮儿,我与你无冤无仇,且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 “待我不薄?”沈姮儿睁大了眼睛,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傅瑶,“我的太后娘娘,难道你竟忘了,我是如何沦落在此境地的么?你忘了当年我与你一般也是采女,差一点就要封妃了么?你傅家欠我十条人命,你不记得了么!” 沈姮儿越问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在咆哮,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忍再忍,为的就是能有讨债的一天。 结果人家却说无冤无仇! “来啊,把她给我捆起来。”沈姮儿咬牙切齿的喝令。原本沈姮儿还想给傅瑶留些体面,她自己把药喝了也就是了。 既然她敬酒不喝,要喝罚酒。 沈姮儿抿出一丝冷笑,坐在床边,染着丹蔻的长指甲,用力的掐在傅瑶腮边,丽眸如冰盯着傅瑶,吩咐宫婢,“把药端来。”接过药碗,沈姮儿直接就往傅瑶的嘴里灌。 傅瑶拼命的挣扎,可是手脚都被缚着,只有不停的扭头转身,药汁撒的四处,一片狼藉。 一碗药灌完,傅瑶大口的喘气。 沈姮儿缓立起身,冷眼俯视,“这罪,是你自己讨来的。本来一碗药下去,无知无觉。你非如此,那只好再灌一碗了。” 她话未说完,先前的宫婢又端了碗药进来。 傅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呜咽着一个劲的摇头,泪如雨下。 沈姮儿立在一旁,看她被几个老妇摁着,强灌下药去,渐渐的就不动弹了,像条死鱼般摊在床上,口吐白沫。 “好好伺候太后娘娘上路吧。” 最后看了眼傅瑶,沈姮儿折身而去。 太后崩逝,苏浣身为四品司正,自然要入宫守灵。 这日苏浣守着烧过了黄昏纸,从奉慈宫后门出来,沿着东长街缓缓而行。 夕阳落在明黄的琉璃瓦上,金灿耀目,朱红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头。 直至小敛,鲜于枢才让诸人瞻仰遗容。 而且,那样的浓妆艳抹,都未能完全遮住傅瑶脸颊边的指印。 宫禁深深,有太多的秘辛,太多的不可深究。 就连楚湄姜——苏浣特地留心注意过她的神色,虽则看出了端倪,却是一字都没有多问。 她进宫才能多久,便失了当日梗直敢言的性子,也学会了明哲保身。 “你个贱丫头,还敢顶嘴。不是你做的,难不成还是我诬赖你的不成!” 杂着呜咽的喝骂传入苏浣的耳中,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竟走到了???门口。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宫婢,被管事抽得满地乱滚,嘴里不住的求饶,“姆姆,我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饶了你?!”管事姆姆手握藤条,恨得磨牙,“我饶了你,谁来饶了我。不过是让你多洗了两件衣服,你就给我出了这样夭蛾子!”边说,藤条呼呼的抽下去,小丫头身上登时添了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谁准你这打人的!” 不用苏浣开口,又生便即上前喝住。 老姆停下手中藤条,有些怔愣地看着她二人。在看清了二人的袍服,登时腊白了脸色,扑通跪下,瑟瑟不能言语。 203、浣衣局 宫婢挨打这样的小事,照理着管事问话就是了。然而,苏浣的性子,遇上了又怎么会不管呢。 细问之下知道,这个名唤朵儿的小宫婢,身份真的是不简单——她的祖父乃是南虞大将程悦,当年死守金陵,城破殉国。她父亲程奈护着南虞末帝一路南逃,最终兵败身亡。 她所以能幸存,是因为她的生母,只是程奈的一个侍妾。程奈亡故之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 听完她的身世,苏浣虽则心底唏嘘感叹,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可怜人多了去了,自己又能照顾几个。况且宫中有宫中的规矩。 当下,只能问,“一个宫婢洗多少衣裳有没有定数?” 这时,掌管浣衣局的女官,匆匆赶来,正赶上回话,伏在苏浣脚旁,“咱们这里,几个人负责一处宫殿,衣裳却是没有定数的。这些日子太后大丧,宫中人多,换下的衣裳也就多了些。浣衣局里个个都忙的脚不沾地。这丫头办差太过粗心大意……” “所以,你就由着人打得她号啕大哭?”苏浣微冷下声音,程朵儿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在苏浣看来,还只是个孩子,下那样的狠手,未免过份了。 “我看你年岁不小,想来在宫中日子也不短了。太后大丧四处肃穆,你竟由的人如此大闹,你是不知道规矩,还是以为此处偏僻,可以由着你任意妄为。” “小人不敢!”伏在地上的女官抖衣而颤,心下实在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宫婢而已,她何必如此在意。 若说苏浣也是宫婢出身,那还有一说。可她打听过,苏浣也是女官出身呀。 此时,浣衣局上下人等,皆跪在院中。 苏浣放眼看去,除了跪在前边的几人外,其余的小婢,一个个都是面有菜色,一付营养不良的样子。 宫婢的伙食不好,那是正常的。 但是,自己脚下的这个女官。一个八品掌衣,一个月能有多少月俸,可她身上竟透出淡淡的沉水香香味。 太后丧中,料她不够胆系香囊。 要么就是她衣服上带的味道,沉水香又称女儿香,气味淡雅自然,唯一的缺点,极容易被别的味道给混了。 想要让衣服沾上这种香气,一定是衣橱中常年放着沉水香。 沉水香,不算极品,但对一个掌衣来说,也绝对是奢侈品。若说她做了个香囊带着,还说的过去。 可现下,她是常年熏衣。这绝不是她一个掌衣能用的起的。 钱从哪里来——苏浣的眸光扫过院中跪着婢子,心下雪亮。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似浣衣局这种没人管的地方,这位掌衣要只手遮天,宫婢们怕也就只有认命的份了。 “做都做了,”苏浣语气平和,却带着她独有的气势,“你还说不敢。” “小人,小人……”哆嗦了半天,这位掌衣认错了,“小人一时糊涂,还请司正责罚。” “非常时期,我也就不罚你板子了,革你三个月的钱粮就是了。” 苏浣也想认真查一查,只是一来呢,宫中的事情自己不是很清楚,二来么,太后怎么死的是不清楚,可丧事却是不容出一点错。 浣衣局本来就够忙了,再把主事的打了,怕是要乱成一团了。 听说只是罚三个月的钱粮,这位掌衣长吁了一口气。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的送苏浣,“司正慢走。” 就在这时,一名宫婢猛冲上前,“司正,你救救奴婢们吧!” 204、倚老卖老 曹又生拦都不及拦,宫婢就冲到了苏浣跟前,紧拽着苏浣的裙摆,死不放手,“不然,咱们都没活路了。这些年来,掌事姑姑克扣奴婢们的钱粮不算,还逼着奴婢们做针线活计,拿到宫外卖钱,奴婢们每每到四更才能睡下。朵丫头就是睡不足,才熨衣服打盹……” “你胡说什么!” 掌事刹白着脸拽开苏浣脚边的宫婢,自己跪倒,“这些日子宫中人多,活计多了些了,小人难免严历。这婢子向来滑头,只没想到她竟编出这样的话来,还望司正明断。” 说完,“咚咚”地磕起头来。 “不是的,不是的,”那宫婢凄历地叫了起来,“婢子说的都是实话,”说着去拉身边的宫婢,“你们怎么不吭声呢!” 苏浣抬眸扫去,地上跪着的宫婢,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惟有程朵儿,磕头说道,“婢子可以作证。” 她话音刚落,又进来批女官,领头的苏浣认得,是宫正司宫正,正四品女官——康枰。正是苏浣的顶头上司。 换作旁个,有鲜于枢做靠山,早不将一个宫正看在眼里了。苏浣却是老老实实的行礼,“下臣见过宫正。” 能做到正四品宫正,绝对不是容易的事。 当然,似苏浣这种走后*门的,不算。 康枰是高祖年间入宫的,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世祖的孝惠章皇后,彼此,二人都还只是新进入宫的女史。 尽管她与孝惠章皇后是旧识,情谊不浅,然终世祖一朝,她也只是坤淑殿尚仪而已。 直至先帝即位——因先帝幼年曾得她抚育照料,故此才迁为宫正。 历经三朝,就是当初的傅瑶,也要留她一二分颜面。 康枰对苏浣,向来冷眼以待,此次也不例外,冷声质问,“苏司正,你不在奉慈殿守灵,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自己不过是路过浣衣局问人两句话,什么都没来得说,她就赶了过来。 浣衣局有这么重要? “下臣因听见她们闹的不像,才进来喝斥两句。”苏浣抬起清水般的眸子,直视康枰铁板似的面容,反问,“只是怎么就惊动了宫正。” “苏浣。”康枰冷声喝断,“你别以为有魏王撑腰,我就不敢将你怎么样了。坏了规矩,我一样办你!” 沈姮儿听说苏浣在浣衣局,又听说康枰也过去。宫里这些事,苏浣不清楚,浣姮儿却是一清二楚的,当下丢了手里的事,就赶往浣衣局。还未到门口,远远的就看见鲜于枢站在门外,借院墙掩着身形。 “殿下,”沈姮儿赶上前地礼,下边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里外传出康枰的喝斥声。 沈姮儿正待要进门,鲜于枢竟伸手拦下。沈姮儿愕然的眸光还没投到鲜于枢身上,就听苏浣回道,“那么请问宫正,下臣到底犯了什么规矩?难道浣衣局的事,下臣竟过问不得么!” 苏浣是敬她位尊年长,可不是怕她。 一个靠着爬床升上来的小丫头,竟敢当众质问顶撞自己,康枰的原本就严肃的面容,越加的难看了,“你就是这么和上司长者说话的么!就凭这一点,我就能罚你!” 站在门外的沈姮儿险些嗤笑出声,康枰倚老卖老的本事又见长了。 罚苏浣? 她就不怕殿下要了她的老命? 沈姮儿心里想着,眸光不由向鲜于枢瞥去,却见他嘴角轻漾着微笑,一付看好戏的模样。 205、司正,不知道么? “既然宫正这么说,”苏浣半步不让,手指着浣衣局的掌事,问康枰,“那么她在太后丧中动私刑,又冲撞于我,该治何罪呢?” “你!”康枰胀红着脸,指着苏浣手哆哆嗦嗦。 苏浣却还没有说完,“区区小事,竟然能惊动宫正。下臣真是纳闷奇怪。偌大的禁宫,女官宫人无数,连这点事宫正都要亲自过问么?或者,这浣衣局内,另有文章。所以,宫正才这般紧张!” 苏浣虽是同情可怜宫婢,却也没插手宫务的打算。 她只是看不惯康枰这副鄙视的神情,才故意将话挑破。 康枰的脸色又白又青,然则她到底在宫中多年,说话行事自有一套。瞥向伏在旁边的浣衣局掌事,冷声吩咐,“拉去内廷狱,杖责三十!”说完,眸光转回到苏浣身上,语声如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想要插手宫务,要么进宫来。要么,你等殿下入主禁宫,再过问不迟!”尔后,又斜眼看向跪了满地宫婢,“做完差使后,你们给我在院子里跪到天明为止。” 宫婢抖成一团,却没有一个敢做声。 “等一下!”苏浣拦下康枰,“下臣想问问,宫正凭什么罚她们?” 苏浣不会仗势欺人,不代表她不会利用优势。 更何况,今朝这事全由自己而起,若是任由宫婢无辜受罚,她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我怎么管教宫婢,难道还要向苏司正解释?” “宫正不知我的性子,”苏浣笑容平和,眸光笃定,“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是啊,这事我管定了,你又能如何! 然而康枰压根没将苏浣放在眼里,将她推了个踉跄,从鼻子里嗤了声,“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边说边出了院门,未想竟迎上了鲜于枢似笑非笑的星眸。 “老臣见过殿下。” 康枰敛了所有傲气,老老实实的福身见礼。 鲜于枢也不叫她起来,直接从她身边进门,牵了苏浣的手,旁若无人的轻腻,“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倒叫我好找。” “我是瞧时辰尚早,所以出来散散步,不想就走到这里来了。” 鲜于枢显然在外边许久了,却没有进来。他真的是渐渐明自己的心思了——不喜欢什么事,都由他来替自己出头。 他能这样顺着自己心思,苏浣真的很感激,反握了鲜于枢的手,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他二人说话的工夫,沈姮儿的丽眸一直关注着康枰。自己没少吃她的瘪。这回碰上了苏浣,也该让她尝尝味道了。 苏浣在耳边吐气如兰,鲜于枢心头一荡,又黑又亮的星眸内映着苏浣的面容,“你要怎么处置那老婆子。” “我只想请宫正收回成命。”苏浣如水的眸光看向康枰,“她们做着最辛苦的差事,吃着最差的饭食,住最差的屋子,难道还要她们无辜挨罚么。宫正,你于心何忍。” 康枰气得浑身发颤,若是旁个,她早就一巴掌扇翻在地了。可现下,她却只能咽下这一口气。 “无辜挨罚?”康枰切齿说道,“区区宫婢,竟然将状告到了司正这里,谁许她们如此越级上告的。莫说她们了。就我所知,到大理寺投状子的百姓,不问情由,先就要打五十板子,以惩越级之罪。司正,不知道么?” 206、你与本王讲规矩? 当着鲜于枢的面,康枰还敢如此张狂,沈姮儿倒真是对她刮目相看。 诧愕的神色还未从沈姮儿眉眼间褪去,鲜于枢开口了,“你这是在和本王讲规矩?” 冰冷的语调,令人心尖发怵。 康枰低下了头,“老臣不敢。” “臣?”鲜于枢冷笑继续,“你自己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出身。孝惠章皇后,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你是臣、是奴,全由本王说了算。本王一则念你年老,二来也是看你向来老实本份。好心赏你个善终。未想到如此不识抬举!” 掖庭内,种种污脏之事,鲜于枢曾亲自领教过。 他没有心思解求谁,只要不碍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就过去了。 未曾想,自己的不做声,竟让他们狂妄到无视苏浣。 “来啊,”鲜于枢厉声令道,“去其袍服,发杂役房为婢!” 门外侍立的亲卫,应声而入,架着康枰的胳膊就往外拽。 康枰瞪着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鲜于枢,冷笑道,“原来殿下就是如此处置事情的。但愿,你不是如此处理朝政。不然,天下的百姓何其不幸。” “等一下。”眼看着康枰就要被架出门去,苏浣开口阻道,“她怎么说也是正四品的宫正,无凭无证的就贬为奴婢,莫说宫中,就是朝中御使台,又要诸多口舌。再则,目下还在太后丧中,不宜大动干戈。为了她这么个人,污了殿下清名,实在是不值。” “苏浣,我不用你来假好心!”康枰忿忿叫道。 她在宫中数十年,人脉盘杂,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宫女子,数不胜数,仅是一品夫人就有十来人。 鲜于枢真要把自己贬去杂役房为婢,就有他好看的! “你想多了,”斜斜的夕阳越过浣衣局矮墙,笼在苏浣温和的侧脸,更显得线条柔和,“我不是帮你,是护着殿下。太后丧中,摄政王妄惩宫正,这个名声可不好听。” 沈姮儿瞥了眼康枰,向鲜于枢进言,“这些日子宫正忙着太后大丧,年岁老迈之人哪里经受的住,还望殿下准她几日假,宫中之事,就交司正暂理。” “贱婢,你好歹毒的心思!”康枰怒声大骂,“偌多命妇在宫中替太后守灵,你以为你瞒得住消息么!” “这个,”鲜于枢冷声打断,“就不用你操心了。”说完,示意亲卫将人拖出了门去。 康枰还想叫骂,沈姮儿扯下宫婢头上的包巾,塞入她的口中,“太后丧中,宫正还是不叫嚷的好!”说完,吩咐人,“天冷风寒,给宫正抬一乘暖轿来。” “好了,这些事就交你处治。”鲜于枢扫了眼面色狰狞的康枰,牵着苏涜的手,在诸人的恭送声中出了院门。 听说康枰病了,宫正司与六尚,心里多少有些疑惑——明明昨日还都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兼之她与苏浣在浣衣局的争执,不说人尽皆知,也还是有几位女官知道的。 何况,苏浣还代掌宫务。 莫说宫中的女官,在宫中守灵的官眷命妇,心里也都暗暗猜测——摄政王这是给苏浣腾位子呢。 因着诸人都是这么个心思,倒无人有异议了——毕竟,康枰的年纪摆在那里,她还能在宫正司的位置上坐几年呢? 苏浣有摄政王的撑腰,莫说坐上宫正的位置,说不定哪一天她就成高高在上的…… 因此,当苏浣端坐在宫正司正堂问话时,一个个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其中,有几分是真,就难说了。 207、婉嫔有孕 太后的梓宫在奉慈宫摆了九日后,便起程往皇陵。 这是高祖定下的规矩——天家丧,九日足。 莫说傅瑶是太后,就是世祖与天福帝,也只是停了九日。 当然,入葬地宫是没那么快。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送走了太后梓宫,宫中也就恢复如常了。 苏浣拿着这些日子清查出来的账目,往坤淑殿找楚湄姜——既然要照规矩来,惩治宫正,自然是要知会皇后。 “皇后娘娘,那个程朵乃南虞余孽。咱们宅心仁厚,给她一条活路。她倒好,三五不时的就跑去看杂役房的小野崽子。” 苏浣刚行至内殿门口,听得里间传出恨恨的声音说,“那可是南虞皇孙啊,娘娘想啊,程朵长于禁苑,怎么会与栗辛那小子亲近,显然是有人教导。这是什么心思,是心怀故国啊!打死都是应该的。康宫正就是不放心他们,才叫人看紧些的。谁知道偏叫苏司正遇上,她不知前后情由,看着人可怜,听她们胡说了几句,就信了真。皇后娘娘,你可要……” 最后半句,因着宫婢通禀,“苏司正来了。” 女官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要笑不笑的,甚是尴尬。 苏浣大大方方的施礼,“皇后娘娘长乐无极。”然后转向那女官,“林司正好。” 宫正司,设正四品的宫正一人,正五品司正二人。 林江仙,是康枰一手提拔上来,若没有苏浣插这么一脚,她是准备着接康枰的位置,继任宫正的。 这些日子,苏浣在查康枰的账。她不敢拦,思来想去,来求楚湄姜。 在她想来,皇后开了口,苏浣怎么着也要给几分颜面。再加上全妇女官求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会在坤淑殿碰上苏浣,讪笑着还了一礼。 “苏司正有什么事么?” 楚湄姜一身孝服,原本她只是让人觉着刻板。而现下,周身都透着孤寒,女儿家该有鲜活的气息,一点都没有了。 而她坐上皇后这个位置,才能多久! 苏浣心底轻叹——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这是卑臣整理出来的,宫中这些年的账目,请皇后娘娘过目。”苏浣奉上账册。 内侍接了,楚湄姜却只是瞥一眼,“司正有话直说便是,何必还要这些东西。据本宫所知,前些日子,皇叔不就已经将康宫正贬去了杂役房了?” 她本以为,宫中的日子再难过还能比家庙中难过。 进了宫,入主了坤淑殿,她才知道,宫中的日子何止是难过。 丈夫心智不全也就罢了,宫中、朝中,一个个的都想把自己拽在手中当枪使。 自己疲于应付,而她的丈夫,理应成为她依靠的男人,成日没心没肺的傻乐不算,甚至一见着自己,转头就走。 进宫以来,除了大婚那三日,他就没踏进过坤淑殿一步! “魏王殿下的意思是,查明了确实有过,再贬去杂役房。” 这些日子,楚湄姜是越来越不可捉摸了,苏浣隐隐的觉着,她有点要疯的感觉。 可是细想起来,又没发生什么大事,也没经受什么大的打击呀。 “查明?”楚湄姜冷哼,“康枰都已经软禁在房中了,什么事不都由着魏王做主的么。莫说一个宫正,就算我这个皇后,或者本宫的夫君,不也是他说了算么!” 她不要疯了,她是已经疯了! 鲜于枢想要坐上龙椅是事实,可毕竟还没有。她做为皇后说这种话,不是逼着鲜于枢结果她的性命么。 “娘娘……” 苏浣刚开了口,一名内侍疾步而来,伏地禀道,“婉嫔有孕了!” 208、上门求情 “你说什么!” 楚湄姜惊立起身,脱口问道,“她怎么会有身孕,陛下明明……” 话说到一半,楚湄姜哑了声音。 是自己想当然了,以为鲜于珉心智不全,所以大婚那三日,夫妻二人才会同睡一张床,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自己真是愚蠢至极! 楚湄姜气忿之下,完全忘了苏浣还在,顺手操起旁边琉璃花斛“哐啷”一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苏浣傻眼了,林江仙更是直接跪伏在地。 那个禀话的内侍,伏在地上抖若筛糠。 “贱人!”楚湄姜攥紧了拳头,从齿缝里蹦出一丝声音。 苏浣听在耳中,心下好笑,皇帝也好、皇后、皇妃也好,都只剩个虚名了,怎么就这般看不开。 嫔妃有孕,楚湄姜身为皇后,再恨、再气,也得照规矩来办。 因此在自己宫中发了通脾气后,也只有循例给她添人,送东西。又免了她晨昏请安。 当然,最重要的是,免了她侍寝的牌子。 这些事,苏浣只是听一耳朵,知道罢了,她的心思仍在康枰身上。 皇后对康枰的事不置可否,苏浣几次求见,她都借口人不舒服,没有见。以为这么拖着,事情就会拖没有了。 她不知道的是,时间拖的越久,苏浣和沈姮儿查出来的事,就越多,惩治的人也就越多。 苏浣给楚湄姜留着脸面,暂时不动康枰。可是旁人,她身为宫正司司正,处置谁都不为过的。 故尔连日来,向苏浣讨情的命妇官眷络绎不绝。有门路的,进宫见苏浣,没门路的就用笨办法,天天的堵在魏王府门口。 只是魏王府的大门口,也不是你想站就能站的。 尤其是来的人多了,亲卫更是见着人就撵。苏浣的耳根子这才稍稍的清静些。 这日后晌,鲜于枢从衙门回府,一进门,福有时就迎了上前,贴在耳边低声禀道,“殿下,孙姆姆来了。” 鲜于枢脚下一顿,眸带疑惑,“她怎么来了?” 孙氏是他的乳娘,自他掌权之后,就让孙氏的儿子,方尔玉出任工部营缮司郎中一职,虽只五品,算不得什么高官,却是个肥差。每年里各处的宫苑的修理,哪里不是钱。 头先几年孙氏还时不时的跑来讨恩典,自己给了几次冷脸,也学乖了,除了年节里,寻常不上门来。 “唉,”福有时叹了声,“还能为什么。” 鲜于枢登时明白了过来,星眸中的疑惑化作了点点冰寒冰。 所谓人心不足,前些年,在自己这里碰了丁子,就将侄女弄进了宫,借着魏王府的名声,不两年就从女史升作了正六品的司计,掌度支衣服、饮食、柴炭之事。 因着不妨碍自己,鲜于枢也就懒得与她计较了。 这些日子,苏浣正在宫中查账,必是查她侄女的疏漏来,所以才找上门来,巴望自己能保她一保。 “她人在哪里?” 鲜于枢星眸中冷笑点点,亏得她还是自己的乳娘,对自己的性子竟是一点都不知道。 既然找上了门,那么就叫她清醒清醒。 “这会应该是在隆禧堂坐着。”福有时回道。 孙氏是鲜于枢的乳娘,旁人看着,鲜于枢也甚照顾方家,内眷们讨好孙氏也是常情。 而刚晋为夫人的周氏,特地抱了孩子过来。 209、不够,当然不够 陪着孙氏说话的女人,听得内侍禀,“殿下到。”一个个的脸上露出了——果然来对了的神情。 殿下再怎么冷情,对孙姆姆却是向来宽厚的。 只有金氏,暗暗叹了声,率众行礼。 鲜于枢径从一众女眷身边径自走过,坐于上位,也不叫诸人起来,直接问,“姆姆今朝来是做什么?” 孙氏自话自说的起身,“老婆子听说府里添了位小郡主,一则是来道贺,二来么……”讪笑两声,“也是来向殿下求个恩典。” “恩典?”鲜于枢从鼻子里哼出一笑,摩挲着戒指,“姆姆要求什么样的恩典?” 金氏听得鲜于枢这种随意而冰冷的声音,心头就一阵阵的发颤。刘氏无知无觉的继续,“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殿下知道我那侄女在司计司当差,宫里的事情哪有那么清清楚楚的。偏是司正……”提到苏浣,孙氏还是谨慎的瞥了眼鲜于枢,见他神色如常,继续说道,“事事认真,所以想请殿下和司正说一声。咱们都是殿下的人,外人看着,还以为咱们窝里斗呢。” “那,”鲜于枢神色仍旧如常,“姆姆知会过司正了么?” 鲜于枢越是平静,金氏心头就越是打颤。 她太清楚鲜于枢对苏浣的看重了,到鲜于枢面前来告苏浣的状,孙氏真是老糊涂了。 “老婆子前两日就进宫找过司正……” 鲜于枢打断问道,“她怎么说?” 孙氏还没来的及回话,脚步声响,苏浣进门来了。 鲜于枢亮了眸子,“今朝倒是回来的早。” 苏浣向诸人见过礼,坐在了鲜于身边,尚未及开口,周氏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 她万分惶恐地起身赔不是,抱着孩子匆匆退去了。 一直退出了大门,才捂着胸口才吁了口气。撩开孩子的后档,雪白的臀瓣上一个红红的印子。 乳娘大惊,扑通就跪了下来,“夫人,这不是奴婢做的。” “你给我闭嘴!”周氏压着声音喝斥,“起来!”说着,回头向隆禧堂望了一眼,飞快的离开。 自己真是昏头了,还以为巴结上孙氏能有什么好处,就殿下的神情来看,孙氏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直至周氏一行出了门,苏浣才缓缓开口,“孙姆姆,那日在宫中,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孙氏竟然不搭理苏浣,径自向鲜于枢说道,“殿下可知司正赦免的是什么人么?那个程朵老婆子听说,可是南虞的余孽。她的话也能信得?何况,司正还提她做了女史。这还了得,自本朝立国以来,女官皆出身良家,几时起罪奴也能……” “我若没有记错,”苏浣缓声道,“沈尚仪就是罪臣之后。” 孙氏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直直的看向鲜于枢,“殿下,这能一样么?再则说了,谁不知老婆子是是魏王府的人。司正半点不容情,旁人看着还以为殿下……” “孙姆姆!”金氏疾声打断,“一件归一件,这些年来,殿下不够照看你么。” 不是金氏与她有些勾连,只是单纯的怕鲜于动怒,日子好容易才清静些,别又生出事来才好。 “不够,当然是不够的。”鲜于枢微笑着,星眸如冰,“姆姆将本王从小奶到大,没有姆姆哪有本王,是不是啊,姆姆。” 210、分期挨打 “殿下,”孙氏再没眼力介,也察觉到鲜于枢的不悦,跪了下来,“老婆子也不敢讨什么恩典,只是侄女儿还未说亲的,就这么免了职,岂不是误了她一辈子!” 侄女司计的位置,油水十足不说。且也体面,过个一二年,指给宗亲做个侧室,方家的身价又能再往上抬一抬。 若就这样被免了,怕是就要在家终老了。 这一点,苏浣是真没想到——她们纵然有错,可陪上一辈子,未免可怜了些。 她微拧着眉头,还未及说什么, 鲜于枢冷冷说道,“这个的结果,在她进宫之日,你就应该心里有数。敢往上爬,就要不怕摔。还真拿本王当保命符使了!” 在他看来,路是她们自己选的,那么后果就要她们自己承担。 以方家的家世,进宫本来就是一场豪赌。 赢了,从此飞黄腾达。 输了,恐怕就再难翻身了。 现下不过折了个女儿,已算是走运。 “姆姆,”苏浣想了想,“若是方司计肯指正康枰,事情还能有转机?” 只要那些女官肯指正康枰,她们的事,能放就放过去吧。毕竟,大多都只是二十来往的年轻女子,被免了官职,要么放谴家去,要么就是青灯古卷,了此残身。 想想也确实是可怜。 然而,苏浣的一点善心,却无人领情。 且不说,孙氏登时忿忿而去。 就是宫中那些女官,一个个也都是宁可认罚,也不肯指正康枰。 对此,苏浣甚是不解。 还是沈姮儿解释给她听,“康枰地位非凡,指正了她,往后也难有出路。现如今,被贬的人不少,她们心里都想着法不责众,估摸着司正最后还是要不了了之的。所以,个个咬紧了牙不肯吭声。” “原来如此。”苏浣无奈轻叹,老实说,她的确动过大事化小的念头。 这一翻整治下来,真要个个认真处置,六尚怕就要空出三分之二了。 听了沈姮儿的解释,苏浣将这个念头丢去了九宵云外,清秀的眉眼微笑轻漾,“那么,咱们就先拿方司计开刀!” 沈姮儿垂首应声,俏丽的眉眼飞闪过一丝得色,苏浣到底还是老实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得罪的人不少,若是放过了她们,往后保不齐,她们就要找补回来。 说到底,谁手上也不干净。 趁着现下一势的清理干净,一则是绝后患,二来也是安插人,将来就是苏浣入主禁宫,自己也能有个倚靠。 宫正司一气免了五个五品女官,七个六品。 而且个个都是有背景的,尤其是司计方尔纯,谁不知道她婶娘是摄政王乳母。 就连她,一样发落至内廷狱。 至于六品以下的,要么降级,要么就是挨板子。 女史们觉她们人数众多,要是个个都罚,宫里就没人当差,所以,她们以为最多也就是教训两句,罚几个月的月俸。 万没有想到,苏浣竟定贪墨六十贯以上者,领杖六十的规矩。往后,每添十贯多加五杖。以五百贯为限。 五百贯以上的,一律贬为宫婢。 挨打的人多,没关系,可以轮着来。挨的板数多,也可以分期么。 当然,分期了杖数上就要添一添了。 211、一点善心 总之呢,女史们心下暗自算了,有一小半的人,这板子陆陆续续的,怕是拖过了年了! 如此责罚,很容易到了后头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苏浣却让宫正司,编了名册,何人何时打多少板子,上边都是一清二楚的。 时间,苏浣也规定死了——逢二、四、六日在宫正司院中行刑。由她亲自监督。 如此一来,谁还敢动一点心思。 这一日,在宫正司观刑毕,苏浣坐着肩舆出宫回府。走到半道忽让人折返回去,往康枰的居所行去。 宫正身为女官之首,在宫正司内有一个独立的小院落,做为居所。 这些日子以来,小院门口一直有魏王府亲卫把守,就连送饭的内侍都不准进门。 所以,听见有人进来,康枰的眸子瞬间亮了。还以为是要放自己出去了,看清了来人后,登时又黯淡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你且等着,将来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不过才能几日的工夫,康枰的神态就老了十岁不止。 她的鬓角原是花白的,现下竟是一片雪白。一直微微上扬的眼角,这会子耷拉着,再没了往日的神彩。 看她这付模样,苏浣不免心酸。 在宫中一辈子,临老来,却是这么个下场。 “康姆姆,只要你肯认罪,殿下仍许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苏浣是一片好心,却忘了宫人们的秉性——宁可死,也不能认错! 尤其是康枰这种,在宫中熬尽年化的,她们所有的青春、生命,都给了这一片黄瓦红墙,守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过了一天又一天。 支撑她们的,就是身为女官那一点虚无缥缈的荣耀。 若连这一点都没有了,那么,这一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认罪?”康枰线条生硬的嘴角,挑出抹苦笑,“我劝司正,歇了这份心思吧。你有实证,只管拿我问罪。若没有实证,司正就请回吧。” “姆姆又何必如此执着,”苏浣轻叹着,将一份账册放到康枰手边,在她身边坐下,轻言细语,“我若没有实证,怎么敢登姆姆的门。姆姆的所作所为,我也理解。年少入宫,辛劳一世,什么都没挣下。无子无女,无依无靠,不弄些钱,如何养老?羊肠夹道的安乐堂,那是人住的地方么。” “苏司正也知道羊肠夹道?” 苏浣,正是风光的时候,难道还去安乐堂看过。尤其是羊肠夹道这个名字,本是掖庭内逼仄的一条宫巷,也没有名字,因着狭仄,故名羊肠夹道。 “殿下既委我暂理宫务,我自然要四处看看的。”苏浣道,“姆姆,你在宫中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苏浣将一份地契并三千贯的宝钞堆在康枰面前,“只要姆姆肯认罪,我绝不深究,而这些,也足以让姆姆安度晚年了。” 康枰越来越看不懂苏浣了,她原以为苏浣是想办了自己,好立威。 可现下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在宫中日久,小心谨慎几乎成了本能,哪里能这么轻易的就信了人,瞥了手边的物事,眸中的戒备越加的浓重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浣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她也不会信的。站起了身,淡淡道,“我给姆姆三天的时间,三天后,姆姆仍旧坚持如故,那么我也帮不了姆姆了。” 言毕,折身离去。 苏浣坐在肩舆上渐行渐远,不一时,那小小的院便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最终淹没于一片明黄朱红之中。 212、金蝉脱壳 宫正司公布了康枰数条大罪——贪墨、鬻爵、私刑、谋害皇嗣。 康枰即是女官,照理是交内廷狱处治,由皇后用印定罪。 可她却是由刑部下文——黥面流放。 尚书台甚至颁布了新令,以后女官干犯刑律,一概交刑部议处。 朝中、宫中无不诧愕。 所有的人都以为,鲜于枢整倒康枰,是为了给苏浣腾位置。 结果竟然将宫正司的权利分了大半给刑部,女官之首的宫正成了个虚架子,以后就只管管宫里的琐事? 直至沈姮儿坐上宫正的位置,诸人才恍然大悟——难怪给一半,不给一半的。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宫正罢了,摄政王能放在眼里么。 至于苏浣,再再再不济,至少也是侧妃,总不会做一世的女官。 朝中诸事都料理的差不多了,南巡之事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 江南不似莫赫,繁华富庶。 尤其坐船从运河走,速度快不说,沿河地方镇埠无数,礼部只需行文各处,让他们准备迎接王驾即可。 “浣儿,你来瞧瞧,咱们挑哪个宅子住的好。” 江南富商,大多修有别苑。 听说摄政王南巡,巨商大贾皆往礼部投送名贴,奏请摄政王驻陛别庄。 礼部不敢拿主意,将名贴并图册全送到了王府来,鲜于枢看都没看一眼,颠颠的捧来让苏浣拿主意。 有自信送到礼部的,宅院自然都不会差。 苏浣看了几张,也分不出什么好坏,把问题丢还给鲜于枢,“你呢?喜欢什么样的宅子?” “我?有一片瓦遮身就行了。”他从中抽出一份图贴,“不过我觉着这处宅子,你会喜欢的。” “栖霞山庄?” 苏浣展开图贴,山水旖丽,屋舍宏丽轩举。 “这座庄子,依山面湖,借景自然。到得暑月,湖中莲花盛放,蒸霞喷火一般,故取名栖霞。” “这是在金陵?离着皖州又不远,为什么不住吴王府?” 苏浣是个怕麻烦人的脾性,从金陵到皖州,不过一日的路程,现有一座吴王府空着,何必又去麻烦人家呢。 “吴王府里,什么都是现成的,能省不少的花费……” 一提到南巡,苏浣就想起康熙、乾隆爷孙俩个,一回回的往江南跑,花钱如流水,正事又没做两件。 依着她的心思,鲜于枢是能不走动还是不走动的好。 毕竟,一举一动都是花钱的去处。 然则一来她自己实在是想念江南,二来么,鲜于枢去江南是要安抚人心的。 既然去是一定要去的,那么能省的就要省。 “吴王府,自然是王驾驻陛之所。只是……”鲜于枢捧起苏浣的手,亲了亲,“你不是很想看看江南风物么,住在王府里,一板一眼的,有什么意思。有这么些人邀着咱们去住,咱们大可以走一路住一路。” 苏浣这才明白——鲜于枢想玩个金蝉脱壳。 明面上让旁人顶着,他自己则游山玩水。 “你不怕出事啊?”苏浣微笑着问。 “有铁卫盯着,能出什么事。江南官员仕绅对我本就不熟,就是出了纰漏,他们也不知道。再则,咱们离大队也不远的。” 鲜于枢边说,边又抽出份图贴来,“还有这一家,你呀铁定想去的。” 213、怎么是你! 南巡虽比北狩准备的事少,却也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尤其运河水浅,走不了王驾的宝船,只好先走陆路到直沽,再由直沽走海路去江南。 准备这些事儿,费了些时候,所以鲜于枢起程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了。 鲜于枢的王驾宝船,有四层高,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所谓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千人。 苏浣第一眼看见时,简直惊呆了。 她真是不敢相信,这个时代竟能做出这样的大船来!与豪华游轮相比,也不遑多让。 海堤边跪了满满的地方官员,早就听见车声,一个个忙都伏了身子,却半天没听见响动,又不敢抬头。 正疑惑之际,听得一个声音得意的笑,“怎么,看呆了?” 苏浣横睨了他一眼,悄声,“这么一大艘船,要花费多少人工物力。又不是时常用的,真真是浪费。” 鲜于枢撇了撇嘴,“从一离京,你满口里就不离钱,真是掉钱眼里了。这是世祖当年的御用宝船,是用来打南虞的。当年南虞,自持有长江天险,以为咱们渡不了河。未料世祖皇帝从海路行去,南虞一见了这艘船,举城来降。所以有些钱,该花的还是要花。” 时值三月,直沽的海风犹是寒冽。 那些官员,天不亮就在堤边侯驾,等到现在,已是饥寒交迫。只想着赶紧把鲜于枢送上船,自己就好回去。 不想,他二人竟然说住话,就是不动腿。 “殿下,”还是福有时眼尖,瞥见他们的的模样,悄声提醒,“先上船吧。” 鲜于枢星眸一扬,落在官员身上的眸光,又冷又厉。向苏浣说出的话,却是温柔无限,“你先和福有时上船。” 苏浣不安的眸色,投向前边乌压压的一片人。 “我和你一起。”苏浣握住鲜于枢的手,语气坚定。 鲜于枢笑了起来,“你那么担心,怕我活拆了他们啊。我是怕你会冷啊。” 边说,边叫人端了小火盆子出来,又搬了张小小罗汉榻,铺好狼皮褥子,再在四周围上了屏风。 跪在地上的臣工,看到王府亲卫脚步匆匆来去,实在不解,悄悄抬眸瞥了眼,不仅支了火盆子,连屏风都围了几来。 他们心里嘀咕,莫非殿下还要和他们吃几杯酒? 念头未歇,头顶传来冷冷的问话,“直沽的都水监丞是哪一位?” 找都水监丞做什么? 看他辛苦了,要放赏。这也不对啊,再怎么着,也不能把都府大人给撇一旁啊。 在众人疑惑之际,一名身着六品服饰,五十来往,身形肥硕的大臣,从队伍中爬了出来。 “臣颜维均叩见魏王千岁。” “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颜俊雄?” 莫说颜维均,在场的个个都纳了神,殿下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还问起? “犬子贱名,何劳殿下问起。”颜维均抖得更厉害了。 “贱名?本王可是听说,在直沽一提起颜大官人,能噤住三岁的孩童的哭嚷。” “殿下!”颜维均磕头有声,泣道,“这都是刁民胡诌之言,还望殿下明查。” “也不用那么急着就说人胡诌,颜大人不妨抬头看看,兴许前些日子还见过本王呢。” 颜维均颤颤微微的抬起头,眸光刚一落在鲜于枢如冰的俊颜上,面上血色登时褪的干干净净,香肠嘴哆嗦出两个字,“怎么是你!” 214、天下第一门户 从京城到直沽,快马只需一日的工夫。 然王驾车队,却要走三天。 鲜于枢当然不会将时间全耗在路上,起程那日,他在人前露了个脸,然后就带着苏浣飞驰直沽。 为了掩人耳目,慎蒙、福有时都在车队中。鲜于枢只带了又生及苏浣的四名护卫随行。 “你也是太胡闹了,如此轻车简行,出事了怎么办?路上耽误了怎么办,赶不上船怎么办?” 难怪他不肯带阿古达,原来早就准备了偷跑! “你真是太操心了。”鲜于枢从小晶盅里,拣了枚刺莓,沾着糖蒸酥酪送到苏浣嘴边,“我不到,船怎么会走,所以不存在赶不赶的到的事。” 苏浣这才想起来,他们坐的是“私人游轮”轻叹了声,“虽是这么说,可若叫人知道了,总是不好的。” “你啊,年纪不大比那些老学究还烦。”鲜于枢拧着苏浣的小鼻头佯作埋怨,“好啦,难得清闲,且乐呵两天再说。我安排的地方,你一定喜欢的。” 直沽地处咽喉之地,素有“河海要冲”、“天下第一门户”之称,故此人烟阜胜,繁华不让京师。 先行到的铁卫,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晚膳后,鲜于枢领着苏浣往直沽最有名的悦宾楼,看胡姬歌舞。 直沽即号称“天下第一门户”来往的商贾有中原人,有莫赫人,高丽人,更多的还是胡人。 尤其是这悦宾楼,据说东家就是个胡人。 鲜于枢一进门,就掩了口鼻,眸光不悦的瞥向随行铁卫,“什么味道,这么冲!” 言下之意是,你们怎么拣了这么个地方。 苏浣也是秀眉微拧——这味道的确是冲了些。 不过,在她看到台上胡姬曼妙的身段,飞旋的舞步后,这点点味道也就不不足道了。 坠银铃的金丝抹胸,底下系着七色长裙。肤色胜雪,碧眼如晶。 莫说男子了,就是苏浣也都看呆了。 胡姬不似中原女子,健美热情。见一个面生的斯文少年,怔怔的看得呆了。 一名金发碧眼的胡姬,翩然舞至,修长的手指往苏浣下巴一勾,“小相公,头一回来么?” 胡姬话音才落,手还未及收回,就被人钳住雪白的腕子,一把挥开,“你准你动手动脚的!” 鲜于枢手下没有半分容情,胡姬整个人全撞到上菜的小厮,“哐啷”声响,碗盘碟盏碎了一地。 响声打断了台上的歌舞,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急急走来,“这是怎么了?” 他问的是小厮,眸光却在鲜于枢一行身上转来转去。悦宾楼人来客往的,掌事一双利眸最会识人。 鲜于枢几人虽则衣饰简单,却隐隐的带着尊贵威严之气。尤其是随在身边的几名亲随,一看就是练家子。其中一名,更是早先几日来订雅间的客人。 掌事的登时赔下笑脸,躬身引路,“原来是魏爷,请了随小的这边走。” 悦宾楼是直沽有名的销金窝子,而三楼的雅间更是天价,能在这里定一间房,绝不是一般的富贵。 所以,屋子也不多,统共也就四间。 掌事的刚从鲜于枢他们的屋子里退出来,被一个衣帽齐整的小厮截下,“咱们公子有话问你。” 215、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美人儿! 小厮的主人,是这里的常客,掌事的自然认得。听说他家公子有话要问,心头不由的就有些发颤,讨好的笑道,“小哥,对面的客人点了菜,容我先去厨里吩咐……” 他话还没说完,小厮就啐了一口,“咱们公子问你话,你也敢推,惹恼了咱们公子,你东家也保不住你!” “是是是。”掌事的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声应着,随小厮往对面的雅间行去。 悦宾楼除了歌舞俱佳外,各种各样的吃食也是一绝。 尤其是一些西洋吃食,旁人或许只是吃个新奇,苏浣却是真心爱极了。 尤其是那个蓝纹芝士的牛肉披萨——好吧,人家叫摊饼。 吃到久违的美食,苏浣开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啧啧,你怎么会喜欢这个味道!”鲜于枢掩着口鼻,躲得老远。 “你真的不试试,味道很不错的。”苏浣撕了一小片,递到鲜于枢嘴边。 尽管十分不喜这个味道,可苏浣亲手喂食,鲜于枢怎么忍心拒绝,剑眉紧蹙的咬了一口。 就在这时,门帘忽地被人挑起进来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看到这一幕,眼睛都亮了。 而坐在另一张桌上了的铁卫,立时紧张了起来,一个个手摁刀柄,如刃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那青年。 “在下颜俊雄,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青年斯文一礼,便自话自说的在鲜于枢对面坐下,“看公子面生,可是头一回到这里来?” 几名铁卫本待起身撵人,被鲜于枢一道眸光制止了,“在下魏枢,途经直沽,听说悦宾楼,兄弟二人特地来开开眼界。” 姓颜? 如果他没有记错,直沽都水监丞,就叫颜维均。 难道……他们得了消息,知道自己微服前来,特地来堵自己? 颜维均掌着直沽水路漕运,为了防倭贼水盗,他手底下还有一千的漕兵,就是督府也要卖他三分颜面。 南来北往的商贾,若不拜颜家门,就别想在直沽立脚本。 颜俊雄是他独子,容貌、才学都是一顶一顶的。不仅在户部捐了个六品虚职,还开着店铺,专卖西洋货物。 他样样都好,惟独一件,让颜维均头痛——他这独子,竟有断袖之癖。 本来么,富家子弟养几面嫩的小厮,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偏偏颜俊雄,对着天仙似的女人都没兴致,只一见了俊美的男子,就浑身痒痒,凭是谁家的,他都要弄到手,尝尝鲜。 适才看了鲜于枢,魂都被勾走了。 觉着家中那些娈*童,都不值一提。 起先他还怕对方不好此道,进门时,看见二人喂食的情形,颜俊雄激动的手指不住地发颤。 兄弟? 颜俊雄瞥了眼苏浣——鬼都不信这话。谁家的兄弟这般亲腻的!想像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依偎在他身边,给他喂食,只是想,颜俊雄心尖乱颤。 “难得我与魏兄,一见如故,不知魏兄可否赏光,让小弟略尽东主之谊。”颜俊雄伸出手,覆住鲜于枢的手背,眸光中一片笑意。 这种男人,是不能用强。 先从朋友做起,时日一久,自然能顺了自己的心意。 京城之中,似颜俊雄这样的人不少。 鲜于枢年少之时,不少人如此打趣自己。 然毕竟他是皇子,那些人也只敢动动嘴,动手的…… 鲜于枢的星眸瞥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白晳到青筋分明的手,冷硬的嘴角咧开了抹笑。 颜俊雄瞬间看呆,天啊,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美人儿! 216、被吃豆腐 鲜于枢竟被个男人吃了豆腐去,苏浣差点笑出了声,不过在扫到鲜于枢投来的,幽恨的眸光后。她不情不愿担任起护草使者,往二人之间一坐,硬生生拦断颜俊雄的眸光,他的手更是不得不收了回去。 “阿枢,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尽管苏浣在北方多年,却仍旧有些些江南的腔调。此时刻意作戏,那声音更是软糯娇柔。 再配着羽扇般轻眨的眼睫,鲜于枢不自觉的柔情四溢,“真是拿你没办法。” 鲜于枢携了苏浣的手起身告辞,一旁的颜俊雄,银牙暗咬,恨不能把苏浣就地打死。 不过,颜俊雄的眸光从一旁的亲卫身上一扫而过,能有这样的亲随,家世必不简单。再加上,鲜于枢的京城口音。 颜俊雄明白,来硬的肯定是不行的,眼瞅着二人就要出门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拦了鲜于枢的去路,赔着笑脸,“我家里倒有几间空房,兄台若不嫌弃,不妨小住几日。就不知兄台在哪里歇脚,在下好着人去搬行李。” 先把人拐回家,再细细的想法子处掉那碍眼的小子。 管他是谁,直沽是自己的地盘,留住他的法子多了去了。 既然他自己找死,没道理不成全的。 鲜于枢的灿笑掩去了眸中的杀意,“好啊……” “不要!”苏浣疾声反对,“萍水相逢的,怎么好就麻烦人家。” 颜俊雄被鲜于枢的笑容迷惑,苏浣对他的怒意却是清楚的很——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明显感觉到他的收紧。 这家伙虽然可恼,却罪不至死。 鲜于枢若是随了他去,他这条小命就算是交待了。 颜俊雄不知底里内情,气得暗暗磨牙,心底发狠:臭小子你等着,老子不把你卖去倡馆,老子“颜俊雄”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小兄弟这话不中听了,所谓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与魏兄虽是萍水相逢,却甚是投契,家中小住是待客之道,怎么说麻烦呢。” “是啊,客店再好,总不及家里方便。颜兄如此诚心相邀,却之不恭啊。” 鲜于枢微笑浅浅,颜俊雄再次看呆了眼,直勾勾的盯着,口水都要下来了。 “可是……”苏浣还想再劝,鲜于枢沉了脸,打断,“不然,你自己在客店住着好了。” 颜俊雄险些欢呼雀跃,“好”字差点冲出口。 苏浣瞥了眼不知死活傻乐的颜俊雄,叹息着,点头答应搬去颜家小住。 有自己守着,总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不然由着鲜于枢的性子来,一个不好,颜家怕有灭门之祸。 颜维均听说儿子又领回来两个青年,脸上便不大好看。只是这会他忙着准备接驾事宜,没工夫管这些闲事,左右儿子这般闹也不是一日二日了,该有的分寸,他还是有的。 因此,只应了句知道了,就急急的出门。 颜俊雄不仅将鲜于枢与苏浣两个的屋子分开来,甚至故意不请苏浣往前厅赴宴。 本来,他还担心鲜于枢会问起。 结果,人家一点都不介意。 颜俊雄心下暗喜——看来,他对自己也有意。想来也是,就那小子的模样,指不定是他自己一心缠着人。 想着自己能与这样的美人儿,把酒言欢,颜俊雄激动到,斟酒的手都不稳,一下留神,酒就洒在了鲜于枢身上。 “哎呀,真是对不住。”颜俊雄拿了帕子,就要往鲜于枢身上抹去。然则手伸到一半,就被鲜于枢死死钳住手腕,“我自己来!” 217、后院排房 苏浣被安排在后罩房,往后门出去,就是仆役群房了。 不过苏浣好清静,这样小小的院落,倒是合她的心意。 今朝赶了一天的路,苏浣和又生都累了,略收拾了收拾,便就睡睛了。 又生一沾枕头就打呼了,苏浣却有个择席的毛病。 况且,颜俊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她难免有些不安,在床上辗转难眠,瞪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床顶。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传进她的耳中。 苏浣第一个反应是颜俊雄与鲜于枢翻脸了,所以他派人来拿自己做人质。 转念一想,不对。 慢说外间有铁卫守着,前边真的翻脸了,就凭鲜于枢的脾性,能让颜俊雄活着出门? 苏浣深表怀疑。 声音越来越清晰,苏浣实在是忍不住好奇,披了袍子起身,稍稍推开些窗户。 外边月色如水,泻了一地。同时清楚的照出几道人影。 三两个小厮,拖着个脑袋耷拉的人,往后门走去。 走在前边掌灯引路的小厮压着声音说,“你们悄声些,惊动了屋里的人。公子爷饶过你们谁。” 看着他们出了后门,苏浣从屋里跟了出来——她想看看,颜俊雄到底瞒着什么事。 守在外间的铁卫,适才的声响自然是听到了,只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直至苏浣出来,他们才随在后边。 借着月色,苏浣远远的看见他们去敲角落里的一扇小门。 不一时屋里透出亮来,门也“吱吖”一声的开了,那几个小厮挡着,看不清形容,隐隐约约听得他说,“怎么又送来一个,公子爷这也厌的太快……” 小厮打断道,“你哪这么多话说,还不把人接了去。” 那人一把提起被小厮拖来的人,借着月光,苏浣看清楚了那人的形容,四十来往的一个大胡子。 至于他手里的那个——是面容俊秀的男孩子,看着只十二三岁。 大胡子像拖死狗一样,将那孩子拖到排屋前,打开上边的铁琐,“哗啦啦”一声响,大胡子推开了门,将那孩子丢进了屋。 死人么? 不对,像这样的人家,底下死了人还不直接拉出去,怎么会送到这小屋里来。 再则,听大胡子说话。 显然他是常年守在小屋,颜俊雄时不时的就会丢人给他。 那么,这一排的排屋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 苏浣下意识的凑了过去,直至面前伸出一支胳膊,“司正,还是回屋吧。” 铁卫很清楚鲜于枢对苏浣的重视,排屋里情形不明,看着很像收那些得了重病了家仆——宫中也有这样的地方,那是极晦气的地方。 苏浣何等身份,怎能踏足如此地方,况且若是过了病气给苏浣,殿下不知会怎么责罚。 “没事的,我就在门外边看看。”苏浣推开铁卫的胳膊,蹑手蹑脚的靠近排屋。 那扇门,是用几块厚木板拼成的,虽然厚重,可木板之间,却隔着老大的缝。 苏浣刚一靠近,就被股刺鼻的潮腐味熏退了几步。 她后退时,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发出“砰”一声响,小屋离的极近,自然是惊动了屋里的大胡子。 “什么人!” 伴着喝问声,铁卫身影一闪,大胡子还未及踏出房门,就铁卫的暗器结果了性命。 当然,这些苏浣并没有看清——她以为,铁卫有类似点穴的功夫,再不然就是把人打晕了。 既然没了守门的,苏浣吩咐,“把锁砍了。” 218、别侮辱畜生 铁卫刀光闪过,手腕粗细的铁链应声而断,潮腐味熏的苏浣直作呕。 几名铁卫,速度挡在苏浣身前,严阵以对。好像那屋里会冲出什么可怖之物似的。 可事实是,一片悄静。 苏浣小心翼翼的移至门口,月华如水,照进屋里。 苏浣一声惊呼,连退了几步。 她身边几名铁卫也眉头深蹙——这也太造孽了些吧! 月光照到的地方脏污不堪,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名衣衫褴褛的小厮,个个瘦比骷髅,一双双空洞的大眼睛,像是深渊中的冤鬼,毫无生息。 角落里,堆着几具衣不蔽的尸身,看上去年纪要更小些。惨白的月色照过来,他们身上的伤痕更显狰狞,就连铁卫看着也都不忍。 京中也有养娈童的,可死的如此惨烈的,还真是头一回看到。几名见惯生死的铁卫,个个握紧的刀柄,怒不可遏。 先前苏浣还觉得不喜欢颜俊雄,有歧视之嫌。现下看来,自己的本能是正确。 颜俊雄,他岂止是坏,简直就是个变态。 这屋里的都只是孩子啊,他竟然,竟然…… 骂他是畜生,都是侮辱“畜生”这个词。 “救,救,救救我们……” 一个孩子艰难的从黑暗中爬出来,浑身散发着恶臭,只有双眼睛能看清楚。 苏浣颤抖着低头看去,其中一名铁卫,犹疑着要不要将人踢开,苏浣飞快的逃开。 她不是害怕,不是厌恶。她只是没办法再忍受下去,她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吐出来。 背对着诸人,颤声吩咐,“进去看看,有几个还活着,套上咱们的车,都带走。” 说完,她一刻也不敢再多呆,逃回了屋子。 正厅内歌舞正酣,颜俊雄的那点小心思,鲜于枢压根没放在心上,吃着西洋的葡萄酒,看着歌舞,任凭颜俊雄小心殷勤的服侍自己。 鲜于枢一付享受的模样,颜俊雄心里更是笃定——他对自己也一定是有意的。 这种事,强求终究少个趣味,你情我愿的才有意思。 “尝尝这个玫瑰驴肉,是直沽有名的小吃。”颜俊雄同,刚起了筷子,一个掌事匆匆进来,行至他身边,附耳低语。 鲜于枢冷眼看着,颜俊雄的面色一路沉到底。 “魏兄稍坐,在下有些事,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就走。 鲜于枢倒是纳闷了,有什么了不起事的,让他丢了自己就跑!心下想着,人便跟了上前。 排房内,还活着的孩子有七八个。 颜府的守卫再怎么不经心,要将七八个半死不活的孩子,悄无声息的弄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我劝小相公还是就此折回的好,”颜府副总管领着一大帮豪奴,手持火把棍棒的堵在门口,“况且,就算小相公出了颜家的门,也出不了城的。所以,小相公还是不要管闲事的好。” 他是压根不将苏浣等人放在眼里,边说话,边就下令,“去把那几个小东西给我拖回去。” 几名膀圆腰粗的家仆,轰声一喏,冷笑着上前——在他们看来,那些铁卫个个都是精瘦,还能挡得住自己! 219、二选一 苏浣非但不退,反倒向前一步,正色凛然,“现下让开,既往不咎。” 副总管哈哈大笑,“小相公,你也打听打听,咱们公子在直沽的名声!既往不咎?”副总敛了笑容,厉声道,“都给我拿下!” 几个家仆应声向前冲,与此同时,铁卫们站成一线,亮出了钢刀。 冲在最前边的两名家仆,瞬间了成刀下亡魂。 颜府诸人甚至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出刀的。 到了这时,他们才知道这几个看似寻常的男子,竟是顶尖的高手。 颜府的家仆,再狠厉,也还是一般人。手起刀落,人头落地,对他们而言也够吓人的了,个个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副总管也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能下狠手。在直沽,从来就是自己虐人家的,何尝被人这般欺负过。 他气归气,脑子却仍是转的飞快。 “咱们公子爷好心招待你们,没想到竟是引狼入室.去,知会漕兵营江管带,着他速速来拿江洋大盗!” 颜维均任着直沽都水监丞,漕兵营就是朝廷替他养的一千私兵。 敢在颜府伤人,正好给了他们口实,自家公子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的很。 公子爷正愁着找什么借口的好,他们就授之以柄。安一个江洋大盗的罪名,都不用经过府台衙门,直接在漕兵营就能审结。 介时还不就由着自家怎么说,怎么算。 苏浣张口结舌,如此直白的诬赖,也真是没谁了! 应声领命的家仆,刚转了身,就被道力量掷到苏浣跟前。 “江洋大盗!既然你们这么说,那就让你们瞧瞧大盗的手段。”鲜于枢从人群中慢步行来,寒霜罩面,叫人不寒而栗。 颜俊雄堪堪赶至,被眼前的情形惊的一愣,从来只有自己杀人的份,几时起,轮着旁人到自己家来撒野了,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副总管事低语禀告,颜俊雄越听脸色越黑。阴森森好似要吃人的眸光,投至苏浣二人身上。 “魏兄,你只要交出那小子,我便留难于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颜俊雄仍不想放弃鲜于,对这般的绝色人物用强,终究是少了份滋味。 鲜于枢与苏浣比肩而立,星眸幽深如潭,令人生畏,“我若不答应呢?” “不答应?!”颜俊雄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放声大笑,斯文的面容登时瓦解,亮出了多狰狞的獠牙,“魏枢啊魏枢,你以为由得你答不答应么。” 话音未落,如潮水般涌进来一批披甲执刀的兵卒,将诸人团团围住。 苏浣看向鲜于枢,眉眼间有些不安。 “你这是什么意思?”鲜于枢星眸微眯,俊脸黑凝,“你觉着这么点事,我都应付不了么?” 这个女人,竟然对他没有信心,真是叫人恼火。 被百余名兵卒围着,他还有闲心和自己扯这些,苏浣伸手往他腰胁里拧了一把,指着马车,“除了我们几个,还有那些孩子呢。” 鲜于枢星眸一扫,“放心,一个都不会拉下的。” 说话的工夫,鲜于枢亮出了昆吾刀,刀锋所指,睥睨张狂,“让开,我放你一条活路。” “啧啧,”颜俊雄压根不将他当一回事,“小魏啊,为兄今日教你个乖,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是么!”鲜于枢笑了,下一瞬他已在颜俊雄面前,昆吾刀架在他的脖颈之上,“要么脑袋搬家,要么就给我让路。” 220、颜家绝嗣 颜俊雄长了这么大,头一回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俊面铁青,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嘴里却是一点都不肯放松,“姓魏的,就算你出的了这个门,也别想离开直沽一步!”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小命吧,”鲜于枢手上用劲,颜俊雄的白嫩的脖子上显出一道血痕,“再不让路,你就想让都让不了!” 颜俊雄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示意兵卒放行。 颜维均得到消息赶了回来,正瞧见人用刀架着儿子的脖子从里边退出来。 “有话好说,”颜维均魂都吓飞了,“千万别胡来!” 父子两个相比之下,颜维均的脾性要软和许多,胆子也小许多。而颜俊雄就更狠,“姓魏的,你要不要我的命,都别想活着离开直沽城!” “都说了,这事不用你操心。” “俊雄,你就少说一句吧!”颜维均苦丧着脸,生怕那柄刀子一闪,就要了儿子的命,又向鲜于枢说,“只要你肯放人,我管保你们无恙出城。” 鲜于枢见几名铁卫已护苏浣,又生两个上了车。钱条分明的嘴角挑了抹冰冷的笑,昆吾刀,终于离开了颜俊雄的脖子。 颜维均一口大气还没喘平,刀光一闪,颜俊雄凄厉惨呼,下*半*身登时血流如注。 颜维均直接呆在了原地,他回了神,鲜于枢一行的马车,只剩个车尾。 而此时,颜维均哪里还顾得上鲜于枢,抱着儿子老泪纵横,“俊雄啊俊雄,这可怎么办才好!” 颜维均是他独子,如今竟成了废人,颜家三代单传,到这里绝了后。颜维均岂止是伤心,恨不能替了儿子才好。 “爹,”颜俊雄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拽住父亲的胳膊,忍着巨痛,切齿恨道,“叫人守住城门渡口,千万别让他们走脱了。” 魏枢,我不将你剥*皮抽*筋,誓不为人! 苏浣虽然坐上了车,没看见鲜于枢的所为,可是颜俊雄的惨呼她还是听见了。 “你,”苏浣歪脑袋看着鲜于枢,“杀了他?” 颜俊雄竟然敢对他生出那样的龌蹉心思,鲜于枢要了他的性命,也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他那样的人,死不足惜。 鲜于枢笑的阴沉,“杀了他,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那你……”苏浣想再问,鲜于枢冷声打断,“好了,尽问这些做什么。” 那种事情,说出来没的污了苏浣的耳朵。 拉着一帮子重伤的孩子,鲜于枢一行找了家客店住下,又请了大夫来。 看到孩子身上的伤,老大夫不住的念叨着“造孽” 送走了大夫,抓了药来,苏浣正要煎药。客店的掌柜挨蹭着过来,小心翼翼,“客倌,咱们这客房,原是被人定了的。小厮不知事,胡乱来,还望客倌体谅些个。” “你的意思是……”鲜于枢直视着掌柜,语气肃杀,“要我们走?” 掌柜瑟瑟发抖,硬着头皮奉张宝钞,“真是对不住,咱们也是没法子。这里是一百贯钱,算是小店一点心意。” 这帮人看着不好惹不假,可是颜家更是得罪不起——他们带了那些孩子来,又伤的那样,掌柜的是本地人,怎会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 万一叫颜俊雄知道了,生意没的做还在其次,一家老小的性命也都堪虞啊。 221、神机营 一百贯就想打发了自己,几时起,自己竟这般的不值钱了。 见鲜于枢冷下眸色,苏浣生怕他拿掌柜的出气,抢着道,“店家,你看咱们,那么些病着的孩子,天色也晚了,一时半刻的咱们能往哪里落脚,你就通融通融吧。” 掌柜的满头冷汗,心下叫苦——就因为这些孩子,才不留不得你们啊。 “客倌,”掌柜的向那几个孩子一瞥,动了恻隐之心,“听老汉一句劝,趁着城门还没关,赶紧出城,不然……”下边的话,还不及说出口,楼下响起如雷的捶门声,“开门,开门,漕兵查盗匪了!” 掌柜吓得脸色都变了,“这,这可怎么办呢。” 苏浣蹙起眉头,看向鲜于枢——他们自己要脱身,那是不难。可这些孩子,好几个都只一口气吊着,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不然他们也不会留在城里。 还有掌柜的,自己一行人走了,颜家会怎么对付他们,苏浣都不敢想。 “公子,”铁卫拱手道,“属下这就去打发了他们。” “直沽漕兵,有一千余人,你们能打发几个?”鲜于枢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丢给一名铁卫,“拿去直沽巡防营,着余诚恪带兵前来。” 铁卫应声而去。 掌柜的看呆了眼,敢挑颜家,又能使唤的动巡防营,这后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现下呢?”听着楼下一阵紧过一阵的捶门声,苏浣仍是发愁,这小小的客店怕是撑不到巡防营前来吧。 鲜于枢莫名的兴奋,“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既然他们找上门来送死,说不得只好成全了他们。” 说话间,亮出了血迹未干的昆吾刀,掌柜腿一软“咚”的跌在地上。 鲜于枢瞥了一眼,留下两名铁卫护着苏浣,他自己带着其他几名铁卫出门下楼。 “姐姐,”又生忧心忡忡,“一千多人,公子能抵的住么……”她话音未落,底下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一时又听有人大嚷,“快去调神机营来!” 神机营? 这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苏浣不由得看向了掌柜. “神机营,是咱们直沽独有的。是颜公子办的,从漕兵中挑了一百余健卒,每人配连弩一柄,那连弩可以四箭齐发,连发四次。神机营的箭雨之下,从无活口。客人,趁着他们还没到,赶紧逃命吧。” 这帮人到底做了什么,竟让颜家动用神机营。 掌柜的话一说完,便即匆匆下楼,收拾了些细软,从后门逃了。自己话已说尽,要不要走是他们的事,自己没道理陪着他们一起死。 先前,苏浣并不怎么担心鲜于枢——以他的身手,寻常人根本伤不到了他。就算漕兵人多,撑到巡防营过来,也不是大问题。 万没想到,小小一个都水监丞家中竟能配这般犀利的兵种。 俗话说,功夫再好,一枪撂倒。 如果掌柜所说属实,那连弩怕是比一般的枪都要厉害些。 “你们两个,”苏浣强自镇定,“先去知会殿下,然后在屋顶上寻角落藏好。” 希望,颜家的神机营言过其实,或者,巡防营能在神机营之前赶到,不然的话,苏浣闭了上眼眸,深深一叹。 222、你死期将至 直沽是巡防营总驻地,又地处北方,倭贼水盗都不多见。 鲜于枢以为漕兵也就是个花架子,然则一交手,却发觉他们训练有素,进退有度。 即便一上来,自己就砍翻了领队的百户长,他们仍是一点不乱,自有伍长顶上,并将兵卒撤了出去,围而不攻。 显然,他们是在等那什么神机营。 就在鲜于枢还在猜“神机营”是个什么玩意的时候,楼上两名铁卫下来了。 听了他们的话,鲜于枢剑眉蹙起。若果真如此,的确是不好办。毕竟,要攻下这客店实在是太容易了。 “把门户都关严了,一半人上屋顶,另一半人察看屋子。” 铁卫们应声一喏,各司其职。 好在天空涌起了乌云,挡住了如水的月色,算是老天帮了他们一把,然则铁卫们随身带着的只有弹丸,每人不过十颗,而且射程有限。 胜在这些铁卫内力即便不如鲜于枢,也都不差,丸弹当暗器用,还是可行的。 苏浣坐在灯下,看着面容平静,实则是心跳如雷。 突然间,房门被人“哐啷”一声推开,又生惊跳了起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鲜于枢大踏步的进来,牵了苏浣的手就走。 “那些孩子怎么办?” 鲜于枢回头看了眼,“他们就自求多福吧。” “不行,”苏浣坚定推开鲜于枢,“我不会丢下他们的。” 把他们丢在这里,和留在颜府,苏浣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鲜于枢真想扛着她就走,可鲜于枢知道,若这么做了,苏浣怕是恼自己许久。 “罢了罢了,”鲜于枢让步认命,着铁卫将那些孩子扛到了后院。 这家客店,前房后院,且有院门通街。 此时,后门外已守满了漕兵。 但好在,后巷一带全是低矮的房舍。神机营能发挥的作用不大,而且,靠墙的厨房正好藏身。 后门逼仄,与前堂相通的夹道也只容一二人通过。算不上易难攻,但总比守前后两个门来的好。 苏浣等等才刚在后厨藏好身,前后两边都传来了厮杀声。 又生紧挨着苏浣,浑身发抖。 “不怕,”苏浣轻抚着她的发鬓,柔声宽慰,“不会有事的。”这话不仅是说给又生听,同时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外边的打斗越来越激烈,不用看,光听声音,苏浣就知道道——而且声音越来越近,这说明,鲜于枢他们在往回退。 身手再好,他们也不可能顶住许久。 现下“咻咻”箭声,证明掌柜的所言不虚。 而就在这时,一虚弱却阴狠的声音传进苏浣的耳朵,“你们小心,我要活的。” 是颜俊雄! 鲜于枢不是重伤了他么。 莫说苏浣震愕,在外间砍*人的鲜于枢也很震惊——这家伙,倒是强悍,自己都废了他,他竟然还能让人抬着过来。 既然如此,那就再拿他来用一用吧。 鲜于枢身形一闪,直取颜俊雄。 他实在是低估了神机营的威力,他身形刚刚一动,护在颜俊雄身边的神营,登时箭发如雨。 距离短,箭镞又疾又密,鲜于枢虽则避的够快,肩头仍是不免中了一箭。 “魏枢,”火光下,颜俊雄的一双眸子,猩红的吓人,“我说过,你今日是别想出直沽城了!” 鲜于枢冰冷的嘴角,忽然咧开抹笑,拔出肩头上的箭,“是么,我倒觉着,你死期将至!” 223、鱼死网破 鲜于枢话音未落,颜俊雄狰狞着怪叫,“把他们都给我射成刺猬,都给我射成刺猬!” 苏浣透过后厨小小的窗户看去,外边灯火如昼,神机营弩手动作整齐划一,只要机括一松,登时就箭如雨下。 他们原以为占据屋顶便能居高临下,然只交手一轮,屋顶上的铁卫就被发现了。而连弩的威力着实超乎他们的想像,抛射之下,铁卫纷纷从屋顶跃下。 苏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以连弩的威力,鲜于枢他们就算能躲过一轮,也不可能一直躲下去。 而巡防营,到现下都还不见踪影。 颜俊雄猩红的双眸,仿佛要焚烧一切似的,死死的盯着鲜于枢。 就在这时,靴声橐橐,涌进一批衣甲鲜明的兵士,领头的大胡子,颜俊雄认得,正是巡防营都佥事余诚恪。 要说在这直沽城,颜俊雄就也忌惮余诚恪。不仅因为他是巡防营的都佥事,更因为他魏王府出来的。 这几年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尽管余诚恪不掺和颜家那些买卖,可每年送去余家的孝敬,余诚恪从来没退还过。 余诚恪行至颜俊雄身边,抱拳一礼,“颜大公子,今朝这事,看在余某人的面上,还是算了吧。” “算了!”颜俊雄歪靠在软椅上,纵有火光照着,他面上也是一片雪白,若不是五石散压着,他根本下不来床,余诚恪这话早说一个时辰,颜俊雄都会给他面子。 可现下…… “今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我放过了他们!” “如此,”余诚恪已不和他多费唇舌,大手一挥,兵士将颜家老小推到了颜俊雄的面前,余诚恪的大马刀,直接架在颜维均的脖子上,“令尊的性命,公子就看着办吧!” 颜俊雄又急又气,再加上五石散的药效渐渐退去,他痛得牙关打颤,看着老父,满眼都是泪。最终咬紧了牙根,丢出句狠话,“最多,鱼死网破!” 颜俊雄在直沽称王称霸惯了,以至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他想着,父亲怎么也是当朝五品,岂是他余诚恪说杀就杀的! 他赌,余诚恪没这个胆子。 颜维均在宦海沉浮多年,到底比儿子有些眼色,能调得到巡防营,这个魏枢的来历是绝不简单,极有可能是摄政王心腹近侍,替王驾来打前哨的。 不曾想,撞见了俊雄,真是天要亡颜家啊! 再听儿子还敢放狠话,若不是脖子上架了刀,他真想冲上前去打醒儿子,“俊雄,咱们就服一回软,认一回栽吧。”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让自己认输过,这一次是怎么? 儿子被人给废了,他居然就认了。 火光下,父亲老泪纵横,再看向被巡防营扣着家眷,颜俊雄闭上眼,下令神机营退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颜俊雄恶狠狠地盯着余诚恪,“姓余的,摄政王后日便到。你私调巡防营,纵放贼匪,我看你介时,怎么像摄政王交待!” 鲜于枢送苏浣上了车,听见他这话,笑盈盈的走到他身边,弯下腰,盯着颜俊雄充血的眸子,笑语如冰,“我说过,你死期将。我这个人,最守承诺。” 话音未落,他伸出大手,钳住颜俊雄的喉头,略一运劲,听得“咔嗒”一声,颜俊雄登时气绝身亡! 224、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颜维均强撑着来接驾,就是为了参余诚恪。 那个魏枢是摄政王的人又如何,无论怎样,余诚恪都是私自调兵。这些年,直沽城里的大小官员,没少拿自己的好处,介时众口一词,摄政王怎么样也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然则,他一抬头,什么指望都没有不算了,魂灵儿也飞了大半。 “看来,颜大人还是记得本王的。”鲜于枢语气平顺,却让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了,“本王真是没想到,区区一个都水监丞,竟养了个神机营,若不是本王亲自领教过,真不敢相信啊。” 神机营,亲自领教? 跪在地上的官员,一个个汗湿重衣,原来前日闹出那般大动静的,竟是摄政王。 可笑颜维均还想联络众人参余诚恪,替儿子报仇。这一下子,他怕是连老命都保不住了。 “就不说你儿子在直沽欺男霸女的种种恶行,只你自己,这些年来做过些什么,想来你是心里有数的。”鲜于枢扬起冷眸,扫向诸人,“本王给你们指条活路,在天黑之前,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本王可以既往不咎。谁敢心存侥幸,一律与颜维均同罪。” 颜俊雄什么样秉性,他们都清楚的很。 这一回,他撞上了魏王殿下,真是报应不爽。 至于颜维均,殿下甚至没说如何处治,可光是想,就够人胆寒。 直沽城的官员,谁还敢藏着掖着,甚至有些事不是颜维均做的,也都算到了他头上。 夜色渐深,渡口边仍是灯火通明,直沽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守在这里,等最后的结果。 宝船上,苏浣已经卸了钗环,洗漱过了。 见鲜于枢还在灯下看折子,苏浣劈手夺了折子,叫又生端伤药、伤布进来。 她自己则在鲜于枢面前坐下,去解他的腰带。 “喂,喂,你做什么?”鲜于枢握住苏浣的手,故意道,“又生还在呢。” 苏浣冲又生扫了一眼,飞红了脸,“你满脑子里瞎想的什么!” 又生“格格”一笑,“我这就走了,你两个爱做什么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呀,不就是给他换个药么。” 又生才不听她说,抱着托盘早出了门,苏浣恼了,往鲜于枢肩头一捶,“你呀,成天里满嘴胡说……”不想正碰着他的伤口,鲜于枢夸张的痛呼,苏浣吓得就要去扒他的衣服,“怎么了,我碰着哪儿了?” 鲜于枢攥住她的粉拳,赖皮赖脸的笑,“还怪我胡说,你这动手动脚的又是怎么回事。” 苏浣给了他一记白眼,手上用劲,拽开了他的衣襟,露出肩头的伤布。苏浣直接拿起剪子,直接就往伤口去,吓得鲜于枢一直往后躲,“喂喂,你这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换药啊。”苏浣笑容轻缓,一手执剪,一手扯了鲜于枢的头发,往前一拽,鲜于枢痛呼着靠了近前。眼瞅着苏浣的剪子往伤布剪去,鲜于枢嘴里不停的说,“小心些,小心些,千万别剪着伤口了。”又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浣儿,你还是用手拆吧,这多危险啊。” 苏浣样子摆的吓人,其实是千万分的小心,好容易拆下了伤布,狰狞的伤口便露了出来。 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也受着箭伤,当时的什么的心情呢? 苏浣不记得了,可是现下,看着伤口,苏浣不由得红了眼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225、余生我们并肩同路 “你知道,我就是不喜欢听你说这些,”鲜于枢看不得苏浣有丁点的难过,哪怕只是眉眼间一闪而过的黯然,“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值得。” 苏浣一直认为,情再浓,也该给彼此留些空间。 “对不起”、“谢谢”之类的用辞,也不能因为亲近而忽略了。 然则,不论苏浣怎么解释,鲜于枢径自认定,他与苏浣之间不需要这些客套。 渐渐的,在一些细节、观念上,苏浣开始学着妥协。 毕竟,这无关对错,不过是想法不一样罢了。自己与鲜于枢隔着道未知的鸿沟,想法上有异再正常不过。 何况,他对自己的让步,也不少。 譬如,收养阿古达,坚持料理府务,管理惠民署。 他想要的,是个能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时刻以为他为中心,所有喜怒哀乐都因为他的女子。 而这些,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 苏浣敛眉微笑,帮他换了药,“你不嫌我多管闲事就好。” “闲事?!”鲜于枢眸光深切的看着苏浣,“我不是说了么,不论什么事,你想做就去做。只有你想不想管,没有什么闲不闲事的。” “那么,”苏浣替他绑好伤布,清水般的眸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颜维均,你打算怎么处置?” 鲜于氏源于东胡,没有女人不能干政的说法。但是,这终究有些敏感,尤其是对鲜于枢来说。 苏浣是深知他的权力欲的,若非如此,他如何能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走到摄政王的位置上。 如何处置颜维均,不算什么大事,可到底是政事。 “怎么,你想替他求情?”鲜于枢最爱苏浣的心善,可也最烦她这一点。因为他希望,苏浣所有的善意,都用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关心不相干的人,尤其还是得罪守过自己的人,“若是如此,你就不用说了。” 又是这么一副吃味的模样! 有时候,鲜于枢的孩子气,真的是苏浣很无语。 “我不是替他求情。我是想说,你莫要因着私人恩怨,责罚过重,不是他做的事,也算到了他头上去。” 颜家父子做过什么,余诚恪早是交了底。 折子上的事,哪些是颜维均所为,哪些不是,鲜于枢心里清楚的很。 不过是墙倒众人推,鲜于枢倒也想以此为由,夷灭颜家。也好出出自己心头的恶气。 “颜俊雄敢把那样的龌蹉心思,打到我身上,夷家灭族不算过份吧。” 旁人欠他的,他从来就是要十倍、百倍的讨还。 苏浣轻叹一声,她就知道以鲜于枢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颜维均。 “可是,”苏浣斟酌着用辞,思忖了好一会,握住鲜于枢因长年习武而骨节粗大的手,摩挲着他虎口的老茧,“你是要成为一代圣君的人。持允公正是你理所应当的,岂能轻私情而废国法。颜俊雄再可恨,他也已经死了。至于颜维均,于国法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苏浣说了那么多,鲜于枢却只听见头一句,“浣儿,你是真心希望我称帝么?” 虽然她说,她会支持自己的选择。 可是鲜于枢心里总有些没底,回京以来,苏浣虽没有见过鲜于珉,但府里有什么好东西,她都会让人送一份去。 怎么看,她对鲜于珉都还是关心的。 皇位,他当然想。 可现下,自己已是大权在握,真有必拿自己与苏浣的关系冒险恶,就只为了一张椅子么。 所以,他一直在迟疑。 苏浣婉然一笑,郑重说道,“鲜于,我不仅仅只是爱你。还有你的野心,你的抱负。我不会因为爱你,把自己给丢了。同样,我也不要你为了爱我,放弃措手可得的皇位。”看着两人十指交缠的手,苏浣落下一个轻轻的吻,“鲜于,余生我必与你并肩同路。” 226、两位曾夫人 颜维均在巡防营的大牢内等了三天,才等到自己的结果——发阜宁为奴,永不得入关。 这个结果,实出颜维均意料之外。他以为,自己能落个斩立决,就属万幸。没想到,竟然捡到回了一条命。 最重要的是,族中无人受牵连。 如此处治,震愕的不仅是颜维均,直沽府大小官员,个个都震惊不已——手段狠辣魏王,竟然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这是,转性了? 而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有几个往颜维均头上扣罪名的大臣,皆免职论罪。 首当其冲的是,直沽府府台与漕兵都司二人。 王驾在直沽停留了数日,将这些事都料理清楚了才离开。 船队沿着海岸线一路南下,最终在金陵城上岸。 金陵是南虞故都,自古便是人文荟萃富贵繁华。巨商大贾,名士宿儒,数不胜数。 苏浣透过王撵的纱窗看出去,红楼画阁,绣户朱门。 围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亦大多华服珠履。 若说京城与直沽的繁华透着北方特有的豪放,那么金陵,则处处可见南方的婉约与精致。 栖霞山庄号称天下第一大庄,占地广阔。庄主曾让是慎蒙的义兄,与鲜于枢曾有一面之缘,只是当时他并知鲜于枢身份罢了。 “曾兄,小弟多有叨扰了。” 曾家虽不是什么望族,然则在江湖大有侠名,尤其是这个曾让急公好义,颇有祖风。 旧年江南大乱,金陵城没有落于流寇之手,多赖他拼死守城。 对于这样的人,鲜于枢自然是亲近有加。 “殿下驾临,乃草民之福。”曾让不卑不亢的迎了鲜于枢一行进门。 江南各道的官员,早在山庄候着了。 鲜于枢换了身衣裳,便由曾让领着前去会见官员。 至于苏浣,则随着曾夫人往花厅去见一众女眷。 光是想一想,苏浣就觉着头痛。可这样的应酬是必不可少的。 人家说,江南出美女,这话是一点都不假。满花厅的女眷,就数苏浣长得最寻常了。 好在这些女眷最擅交际,奉承起人来,一点都不露痕迹。 苏浣也知道她们是专拣好听的说,左右又不要长年相处的,左耳近右耳出就是了。 女人们吃着茶点,闲聊至傍晚时分,一名侍婢来禀,“殿下议事已毕,可以开席了。” 曾夫人笑引着诸人往正厅入席,未曾想刚进了正院的门,就见一名怯懦的少妇拽着曾让,眼泪汪汪的道,“我知道今朝家中有贵客,可是囡囡病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才来……” 曾让则是一脸的不耐与尴尬,正好见妻子进来,扫手道,“赶紧的,把她领下去。” 曾夫人忙迎了上去,“姐姐,有什么事,只管和宝珠说。”她说话的功夫,使了个眼色,适才一直陪在身边的大丫头,就领了那少妇出去。 苏浣行至鲜于枢身侧,悄声问,“这是谁呀?” 栖霞山庄做为王驾驻跸之所,守卫森严,一般人绝进不来的,这才妇必是曾家女眷。 鲜于枢挑眉,凑在苏浣耳边低语,“是曾夫人。” 苏浣微张了嘴,看着鲜于枢,“那,那一位……” “那是平妻。” 苏浣张口结舌,有些跟不上节奏了,迎接王驾这么大的事,曾让竟由着平妻,说的好听是平妻,其实也就是贵妾而已,来操办做伴。 这个,他就不怕鲜于枢安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么! 227、有梅无雪不精神 那个叫宝珠的丫头一靠近,少妇就叫了起来,“你走开,囡囡生病,多半是你们弄的鬼,这会还不让我和相公说话。”她边说边去拽曾让的袖子,“相公,你就去瞧瞧囡囡。” 在声的不仅有鲜于枢一行,还有金陵城的达官显贵。曾让的脸色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 可他也不想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教训妻子——自己妻子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无理尚要搅三分,更何况女儿病了。 等会哭闹起来,自己真要成了金陵第一大笑话了。 当下,好声好气的劝道,“你也瞧瞧,家里这么些客人,我怎么脱得开身。你且回去守着,我叫人请大夫,待明朝闲了,我就过去。”说着,便吩咐随身小厮去请大夫。 曾夫人这才眼泪汪汪的松开手,再三道,“那你明朝一定要来看看囡囡。” “我一定去的。” 在曾让一再的保证下,少妇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看着嫡妻出了正院大门,曾让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陡然“啪”一声响,登时漫天星火。 “这是相公特地从封城请来的打铁花,据说已有百多年的历史,”曾让的平妻李宜主,笑盈盈的上前解围,“师傅们手里挥舞的是铁汁,比着寻常烟花热闹许多。也是拖赖殿下的福气,咱们才得见如些儿神技。” 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啪”声,一时间星火如雨,场面恢弘气势磅礴,壮观非凡,不是烟花所能比拟的。 苏浣和大多数人都看呆了,鲜于枢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来,曾让为了接驾确实下足了工夫。 在漫天星火之下,酒宴开席,适才那一点不快,早没人记得了。 曾让在李宜主耳边悄悄道了声,“多劳了。”尔后,才去敬酒。 鲜于枢南巡,可不是来玩的,要办的事很多。一则安抚士绅,二则巡视海疆,三来检阅兵卒。 这些事都不宜带着苏浣同行,因此连日来,苏浣都宅在栖霞山庄内。 头先几日,各家女眷还跑来献殷勤,后来见苏浣兴致缺缺,也就识趣不来了。 春光晴好,苏浣拿出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的“地图”继续她的画作。 才刚画了没两笔,听见个怯懦的声音在外边问,“我可以进来么?” 苏浣回头看去,就见曾让的嫡妻牵着个三两岁的小女娃,站在门口。 “曾夫人,快请进来吧。”说着,叫又生倒茶,从几上拈了枚樱桃,冲小女娃招手,“来,到姨姨这里来吃果子。” 小女娃羞怯的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位曾夫人本就是个小家碧玉,又总是低首敛眉的,更显得弱不经风,楚楚可怜。 “司正唤我俟雪就好了……” “俟雪?” 苏浣知道她娘家姓梅,取这名字,实在是…… 心里虽有些好笑,嘴上仍是赞,“倒是个好名字。” “是俟机而动的俟。” 梅俟雪解释道。 苏浣呆了一会,才明白过她的意思,眸中笑意更浓,“原来夫人的名字,竟取自梅坡绝句,大雅若俗,真是不简单呢。” 梅俟雪红了俏面,“司正过奖了。” 说完,低下头没了声音。 倒是小女娃被琉璃盅里的鲜红的樱桃吸引,不自觉的从母亲身后探了出来。 苏浣知她有话要说,也不催促,取了个果子递到小女娃面前,小家伙迟疑了好一会,才接了过来,然后“倏”一下逃得没影了。 228、从今两便 最终,还是苏浣受不了冷场的气氛,没话找话,“囡囡好些了没有?” 梅俟雪被她突兀一问,满面惶措,“多谢司正关心,吃了药好多了。” 然后,又没声音了。 苏浣搜肠刮肚的想找些话来说,梅俟雪开口了,“听说,殿下对司正特别的钟爱。” 她这是什么意思? 要么是说情,要么就是想往鲜于枢身边塞人? 各种念头在苏浣脑子里乱飞,梅俟雪总算下了决心,抬眸看着苏浣,“司正可知道,连日晚宴,金陵府各家的小姐都围着殿下转。我听说,甚至有人想将女儿送到山庄来服侍殿下。” “那又如何?”苏浣笑问。 梅俟雪愕了面色,“司正就不怕……”她话说到一半,及时刹住,眉眼黯然,“那又如何,司正看我就知道了。只是,我尚不及司正,相公会娶我,完全是为了履行当两家定下的婚约。在我未进门之前,相公,便已是心有所属……” 李宜主娘家是开镖局的,从小随着父兄走南闯北,性情疏朗,言谈爽利,待人接物上也是落落大方。 也难怪曾让倾心于她,而且,就这些时日的相处,苏浣也不得不承认,李宜主确实比这位秀才家出来的小闺女,好了太多。 一个是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一个是藏在深闺的小家碧玉。 本来各有各的好,然则…… 栖霞山庄不比普通富户,曾让需要的不仅仅是个贤妻,还应是个良佐,能帮他打点一切事务。 梅俟雪,显然不能胜任。 莫说曾让对她没有感情,就算当初是喜欢的,时日一久,怕也会厌烦。 女孩被教导要温柔婉顺,要以夫为天。 可从来没人告诉她们,男人爱你时,那叫天真可人。不爱时,就叫无知愚蠢。 曾让算是个负责任的,即便不喜欢,也不曾苛待。李宜主的心地也不坏,她们母女至少衣食无忧。 可人,不是吃饱穿暖了就可以的。 “有些时候,”苏浣忍了又忍,话到底还是说出了口,“该放手,就要放手。即是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我看曾庄主与李夫人,心地都不坏,你放开些心胸,日子就不至于这么难过了。人生最苦,莫过于求不得,何必呢。” “放开?!”梅俟雪红了眼圈,“可他明明是我的丈夫呀!倘若司正在殿下心目的位置,被别人占了,司正难道就甘心。” 她自觉与苏浣同病相怜,所以特来报信,不相苏浣竟劝自己放手,她觉着苏浣这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苏浣自是听出了她言辞间的恼意,心下轻叹,女人啊,怎么就这般看不开! “他若不愿,谁能占了他心里的位置。若是他变了心,那个位置又岂是我能守得住的。至于夫人,我倒劝你写一纸和离书,以曾庄主的为人,料来不会薄待于你。从今两便,岂不是好。” 梅俟雪张大了嘴巴,怔怔的看着苏浣,“和离!”这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 苏浣接下来的话,则令她低下了眉眼。 “夫人若不想和离,那就只能忍,因为事情已然如此。不会因为你哭、你闹、你伤心,有半点改变,最终只徒惹人厌憎。” 梅俟雪怔了许久,扬了一抹苦笑,“是啊,我与西屋的那一位,争了那么些年,除了闹了一大串笑话和妒妇的恶名外,又落了什么好。倒是司正,你真的要上些心才好。毕竟,殿下心里还是有你的。千万莫叫那些狐猸子得了便。” “多谢夫人提醒。” 苏浣知道怎么说,她也都不会明白,所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229、持赠陇西人 “听说,今朝梅氏来过?” 鲜于枢自觉这几天有些冷待了苏浣,特地赶早回来陪她吃晚饭,苏浣却没多少多欢喜,鲜于枢心情不由得有些低落,想起适才铁卫的回禀,随口便问。 苏浣是个能自得其乐的人,并不需鲜于枢时刻的陪伴。他这几天忙着正事,苏浣甚至觉着难得清静。 他回来吃晚饭,在苏浣看来,不过是件极平常的事,面上神色自然是平淡如常。 但是听了鲜于枢的问话,她正舀汤的手,顿了下,“你怎么知道她来过?” 铁卫会事无具细的向他禀报,苏浣是知道的。 然这样的情形,令苏浣越来越有被监*视的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的眼目。 她知道,这是鲜于枢表达关心的方式。 可她真的不一想,一辈子都这样过——以前觉得明星矫情,出名不就是想搏人眼球么。 现在她算是尝到滋味了,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真的不好受。 鲜于枢亦察觉到她的不悦,却不知原故,想了想,说,“这到底不比府里,铁卫们多上心些也没有什么错。”说着,他又将话题转回到梅俟雪身上,“梅氏是来告状啊,还是来求你做主。” “告状?做主?”苏浣眨着眼睛,真心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些日子,应酬多。”鲜于枢有忐忑的解释,“难免有些人动起歪心思,将女儿、妹子往我身边送。都是当地大族,我也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但是,我绝对没有做什么,最多也就是赏个小小的笑脸,真的,我……” “放心,我不会乱吃飞醋的。”苏浣体贴的笑了笑。 鲜于枢心底却有些不受用,讲到底,他多少有些希望看到苏浣吃醋着紧的样子。 就像梅氏,见她的次数不多,可每次,她的眸光都几乎是粘在曾让身上的。 然则,一直以来,苏浣总让他觉着,即便离开了自己,也能过得很好的样子。 鲜于枢不喜欢这样的念头,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失去苏浣的。 桑干湖紧挨着栖霞山庄,仲春时节,虽则莲花末开,却已是荷叶却已是欲展未展了。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 画舫中传出悠悠歌声,其中的款款情意,着实令人心醉。 苏浣出来的晚了些,刚登上了画舫,正要上楼,听得歌声,停下脚步。 随在她身侧的又生大怒,“人家说江南女子性情柔婉,我看着,一个个的都不知廉耻!” 又生虽只认得几个字,可这两词的意思实在是太过浅白。 苏浣淡淡一笑,“人家唱首曲子,你恼什么。” “姐姐,”又生气急,“你都不瞧瞧,那些所谓的大族千金,都什么作派,恨不能直接扑到殿下身上呢。” “那你想我怎么样?一个个的去挡,我是没那本事的。” 自己又不是守门员,再则,哪个守门员的职业生涯能不失球,多与少罢了。 鲜于枢心不动,她们再扑也是枉然。 鲜于枢心动了,自己就算是门神附体,也有失手的时候。 230、尤物 李宜主和曾让,听着岳吟蓉的曲子,尴尬到脸红。 这些日子,金陵大族但凡有女儿的,个个都苍蝇似的围着魏王,旁人还都有些分寸,这位岳大小姐,哪里学来的这些狐媚手段,那身段,那眸光,那眉梢,无一处不含情带俏的。 若不是知她家世,还以为是哪家娼馆的娼优呢。 尤其见苏浣进来了,李宜主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连忙起身相迎,“苏司正,怎么才来呢。” 听见声音,鲜于枢的眸光总算从岳吟蓉身上移开了,“浣儿,快来坐。” 看到满屋子的美人,苏浣确实是微微吃了一惊。 尤其是弹琴唱曲的那位,真是柔媚入骨,特别是那樱唇,肉嘟嘟的,总感觉撅着嘴,让人很有一亲芳泽的欲*望。 看到她,苏浣脑子里登时冒出一个词来——尤物。 而她看鲜于枢的眸光,简单直白,势在必得。 这也难怪,鲜于枢落在她身上的眸光,的确很是专注。 若说苏浣一点都不吃味,那是不可能的。 但她清楚的知道,鲜于枢若有心收纳,自己是断乎拦不住的。 既然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那么,就顺其自然吧。 自己还有座庄子不是么,至少,能眼不见心不烦。 苏浣压下心头酸涩,噙着惯常的微笑,坐到鲜于枢身边,“人说江南出美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本王也觉着不仅是人美,琴也弹的好,真真是才貌双绝。”鲜于枢星眸一转,灼灼的看向苏浣,留意着她每一个细小的神情,“你说呢?” “是啊。”苏浣微微一笑,语出惊人,“这样惊才绝艳的美人,正堪与殿下相配。” 鲜于枢沉了面色,适才得意非常的岳吟蓉,这会也没了声音,在场的个个都敛声秉息。 “福有时,给本王斟过一杯酒来。” 立在侧旁的福有时,连忙上前,不动声色的接过裂开的酒盅,换了一个来。 鲜于枢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直直的盯着苏浣,“本王纳什么样美人,好像还轮不着你来过问吧。” “是,”苏浣离坐起身,屈膝认错,“卑臣妄言,还请殿下责罚。” 鲜于枢的脸都青了,陪坐一旁的曾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眸光求救的投向慎蒙——殿下这要是动了手,自己是救还是不救。 慎蒙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 鲜于枢在苏浣面前,只有吃瘪的份,于他而言这是司空见惯的了。 不过,今朝鲜于枢的确是气得不轻,说出的话,都带着颤,“好,很好!既然如此,你就给我回去,好生思过。” 苏浣答应了个“是”没多说一个字,福身退下。 李宜主接着曾让的眸色,赶紧追了过去。 直至下了画舫,李宜主才叹,“司正,你那又是何必呢。” 明眼人都瞧的出来,鲜于枢那是故意炫耀,无非是想让苏浣吃味。 苏浣笑容浅淡,“我又能怎么样,摆出一付吃味的模样?曾夫人的醋吃的还少么,结果……”话说到一半,惊觉失言,忙不迭的致歉。 李宜主涩然笑道,“不碍的,俟雪,也着实是个苦命人。” 苏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身后有人道,“苏司正,许久不见了。” 231、江左第一才子 听到耳熟的声音,苏浣心头浮上大大的“果然”二字,韦诚即是江南富商,摄政王南巡,他又怎么会不来套近乎。 虽则,苏浣心里总有几分不喜,仍是扬起笑脸,正欲回身见礼,听李宜主开口,“宗大公子,怎么没有出门啊。” 苏浣眉梢处的微笑僵住了,姓宗?不是姓韦的么。 脑子略略一转,立时明白过来,宗韦诚,宗维诚。 “原来,是江左第一才子。咱们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苏浣难得的冷了声音,连素来温和的眸光都有些锐利。 李宜主愕然,“怎么,司正认得宗大公子。” “在台什见过,京中也巧遇过。可笑我们,一直以为是个普通商人。哪里想到,竟是江左第一才子!” 苏浣是喜欢他的文字,曾经也想着,若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但那是曾经。 江南三大门阀,以宗家为首。 当年虽然南虞国破,可对这三家,朝廷却怀柔为主——平定南虞之时,北疆未定。江南富庶,天下税赋三占其一,军饷钱粮都指着江南,指着这三家。实在是得罪不起。 十数年过去,武将出身的陆家已渐已败落。阮家早已和朝廷一条心。 而宗家,仍是仕林领袖。 更令苏浣心惊的是,宗维城的买卖都做到了台什,在京城也颇有门路。 隐隐的,好像与先前吴王府也牵连。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宗维城若只是做买卖,还就罢了,万一他存了复国的念头。想想,苏浣就觉着不安。 “宗家世代书香,只因我生性懒散,家中长辈也不指着我出仕为官。可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做些买卖。一则为钱,二来么,也有个由头,四处游历。至于假托名姓,实在是因自形惭愧,惟恐折辱祖上清名。在此,宗某人向姑娘陪不是了。” 宗维城唱了一大喏,苏浣陪了笑脸,“宗公子言重了,出门在外,多个心眼也是人之常情。” 和朋友要亲近,和敌人要更亲近。 宗维诚敌友难辩,苏浣当然不会和他撕破脸。 所以,当宗维诚邀她往庄中做客,苏浣满口答应,李宜主拦不住,惟有跟着去。 鲜于枢正好从画舫追出来,看着苏浣有说有笑的随宗维诚上车。 “属下这就去追。”慎蒙打了眼色,着人牵马来。 “不用了。”鲜于枢攥着拳头,双目喷火的拦下,盯着马车去远,才愤愤折身。 “地方局促,司正、曾夫人莫要见笑。” 苏浣、李宜主在一水榭落坐,宗维诚亲自捧了茶上来,“这是今年的新下来的碧螺春,我也是头一遭吃,不知滋味如何,司正、夫人且见谅些。” 李宜主镖局出身,向来不讲究这些。 苏浣却是极喜欢这些小精致的,呷了一口,喉底回甘,脱口赞道,“确实是好茶。” “姑娘喜欢的话,不如带些回去。” 听说魏王南巡,他便期望苏浣能同行。 没想到,老天待自己真是不薄,回城没有两日,还没来得及去见鲜于枢,就在湖边碰见了苏浣。 乍见之时,他险些冲上前。 此时,他的眸光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苏浣。即便今日赴宴,苏浣的衣饰仍以简素为主,春光落在她薄施脂粉的面上,份外温婉。 既然到了江南,自己拼尽全力,也要把人留下。 宗维诚,心下暗道。 232、你乐你的,我玩我的 知道苏浣喜好精致玩意,宗维诚是变着法子出新奇。宗家是江南百年望族,近年来宗维诚走南闯北,家中精巧之物数不胜数。兼之他文采出众,一件小东西的来历,从他口中道来,竟是异常有趣。 苏浣有心与他交好,言辞上处处符合。 二人谈讲起来,颇是投契。不知不觉间,天色就晚了。 宗维诚坚持要送,苏浣也不便十分推辞,道了谢,坐上了他的马车。 没有苏浣在身边,鲜于枢什么心思都没有了。还未过晌午就回栖霞山庄,然则他左等右等,苏浣都没回来。 直至星月满天,才见苏浣从宗维诚的马车上下来。 鲜于枢竟然等在大门口,莫说李宜主,就是宗维诚也吃了一惊。 倒是苏浣一副不着紧的模样,慢条斯理的向宗维诚道过谢,又说,“宗公子,吃杯茶再走吧。” 苏浣一上了宗维诚的车,鲜于枢就从曾让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 在京城的时候,自己就看他不顺眼,没想到他竟是宗维诚。 一想到,苏浣对他的爱慕,鲜于枢恨不能冲上去活劈了他。 再听得苏浣竟还邀他吃茶,鲜于枢怒极而笑,言不由衷,“是啊宗公子,吃杯茶再走吧。咱们司正是极爱你的文字,甚至还手抄了一本你的文章,那真是珍之重之啊。” 鲜于枢的醋意,只要人不傻,就没听不出来的道理。 “殿下说笑了,在下那点微末小技,何足挂齿,不过自娱自谴。外人看在宗家门面上,略捧了两句,岂可当真。” 被最亲近的人,当着众人的面揭出私隐,还是女儿家最不可言说的情怀。 苏浣看他在门口等,本来还有点过意不去的,这会也都烟消云散了。 深深的看了眼鲜于枢,一言不发的进门而去。 被她无视的鲜于枢,勃然大怒,厉声叫人牵了马来,策马而去。 “姐姐,”又生服侍苏浣洗漱过,忍不住劝道,“你就和殿下赔个不是吧。”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殿下还是很着紧她的。那些个美人,不过是拿来气一气她。 苏浣歪在灯下,手里翻着本书,语气淡淡,“我有什么不是,要向他认错。” “哎呀,二人相处。哪有什么对错,让一步就算了。” 听着外头敲过了三更,苏浣掷开书,打了个哈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去睡!” “可是殿下还没回来。” “他不回来,我就不用睡了么。”苏浣扯过藕合色的被褥,径自躺下,“帐子放下来,把灯拿出去,你也去睡吧。” 又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看着苏浣的背影,轻叹了声,下帐移灯出去。 苏浣是被一阵吵嚷声闹醒的。 “殿下,您当心些。” “本王当心不当心,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浣还没完全醒过神,帐子忽的被人挑起,是又生焦急的面容,“姐姐,你快去看看吧,殿下,殿下……” 苏浣蹙着眉,披衣起身,行至外间,鲜于枢烂醉如泥,身边守着个美人儿。 正是昨日在画舫上弹琴唱曲的那一位。 “民女岳吟蓉见过司正。” 鲜于枢浑身酒气,跌跌撞撞的向苏浣走来,“往后,你乐你的。我玩我的,如何?” 233、故人之地 一个大男人,堂堂摄政王,竟然在人家家里大发酒疯。 真是够了! 苏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说,掉头回房。 一众人都傻了眼,这算是怎么回事。 鲜于枢一个箭步上前,拽住苏浣的手腕,大声问,“你去哪里?” 苏浣用力的甩开,“你要闹只管闹,我不奉陪。” 鲜于枢被推得一个踉跄,岳吟蓉眼疾手快的扶住,鲜于枢才不至于出丑。 “司正,你真不管殿下!”慎蒙有些不平地道。 “这不是有岳大小姐么,还要我做什么。”苏浣头也不回的进了屋“砰”一声关上了门。 诸人面面相觑,简直都不敢相信。 早膳后,宗维诚又来邀约。 听见庄丁禀告,曾让连忙接了出去。 “宗兄,这一大清早的,你是……”曾让眸光不善的打量着宗维诚。 明知苏浣是摄政王的人,还敢打主意,他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只怕牵连了栖霞山庄。 见到曾让,宗维诚没有半点的讶异,“在下是想请殿下与司正往桃源酒家游春,可不是要早些动身么。” “真是不巧了,殿下今日恰好有事,怕是不能去了。” “既如此,司正……” “司正?”曾让冷声道,“宗兄,这不妥当吧。”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苏浣从后边行来,头上一顶及膝的青纱帷帽,随着她的走动,帷纱飘逸,素容简衣,颇是清雅。 殿下为了她,酒醉未醒。她竟然还要和宗维诚出门游春! 曾让投向苏浣的眸光,不由得透出了不满来,“司正若是想出门,待在下略作安排,让宜主陪着司正……” “不用了。”苏浣打断道,“二夫人事忙,哪里得空呢。我与宗公子原就是旧识,有他作陪就好了。”说完,径自往大门走去。 曾让拦道,瞥了眼宗维诚,“司正,你们孤男寡女的,就不怕人家闲话么。” “孤男寡女?曾庄主是没看见又生,还是没看见铁卫!” 正僵持之际,鲜于枢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岳吟蓉,冷冷的扫了眼苏浣,“曾庄主,随她去吧。” 既然鲜于枢都发了话,曾让也就退开了去。 “殿下若无事,也一起吧。”宗维诚邀道。 鲜于枢黑沉的眸子,一直盯着苏浣,希望她能随口说一句。可是她非但没有话说,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不了,本王今日另有安排!”鲜于枢挽起岳吟蓉,陌路人似的从苏浣身边走过。 时序虽进了四月,东冈山上春意浓浓。 桃杏夹径,绿柳垂堤。 漾一叶扁舟,溯溪而上,远远见山顶有一座别致柴院。 待得停舟上岸,苏浣才看清楚了:小小一带草舍,粗柴为栏,青竹做扃。院中几畦新韭,沾着露水,鲜翠欲滴。 门边挂着桃瓣式的灯幌,上书四个隶书大字——桃源酒家。 “难道这家酒肆,也是公子的产业?” 看掌柜殷勤的模样,苏浣猜测道。 “算不得是我的产业,这屋子原是一位故人的。可惜家道败落,子孙调零,只剩得这一间茅草屋子了,空置着怕颓败了,恰好张老儿无女的没个依靠,就给他开个酒肆,也能赚几个养老的钱。” 234、有一天,笑会变得很不容易 这屋子外边看着不大,可内里却颇宽敞,甚至是上下两层。家具摆件样样不俗,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布局也不像酒肆,倒更像住家。 一个老汉,哪能有这样的本事。 “想来公子帮衬了不少。”苏浣垂眸避开他的眸光,轻笑着道。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宗维诚深情款款的打量屋子,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案沿,就像抚在恋人的脸颊上一样,眉眼怅然,“毕竟这里是我不多的记忆了。” 窗外山风拂过,桃瓣簌簌落如雨。 苏浣被他的伤感与眼前的景致影响,无意识的哼出一段旋律,“刚刚风无意吹起,花瓣随着风落地,我看见多么美的一场樱花雨,闻一闻茶的香气,哼一段旧时旋律……” 宗维诚落在苏浣身上的眸光,更添了深邃,“从来不知道,白话也能这般有诗意。” “乡野小曲罢了,哪有什么诗意。” 宗维诚不知道这首曲子底下的歌词,苏浣知道——从此,是一段长长的距离,笑变得很不容易,尤其是对着空气和回忆。 她知道鲜于是想看自己为他争风吃醋的模样,但那样的形状,她真的不会。 或者说,她心底里仍有些自卑,尤其是在岳吟蓉面前。老实说,哪个女人在她面能不自卑。 自己之前见过的美人,多多少少总有份端庄。可岳吟蓉,简直是上苍为男人量身打造的。 就连沈姮儿与她相比,都嫌呆板无趣了,何况是自己。 而美人这种生物是无穷无尽的,一个岳吟蓉就让自己的自卑无所遁形。 将来怎么办? “看什么呢!”宗维诚挥手打断了苏浣的视线,亦唤回她飘远的神思,“时候尚早,咱们枯坐着也没意思。这屋子后边有个通溪的小池塘,咱们去钓几尾鱼来,张老的豆豉蒸鱼,绝对是金陵第一鲜。” “好啊。”苏浣掩了眸底的伤怀,打起精神微笑随行,路过厅房时瞥见对面屋内香烟袅袅,“那屋里是?” 苏浣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可她之所以随宗维诚出门,就是想多打探些消息,见着奇异之处,焉有不问之理! 宗维诚倒也不遮掩,请了苏浣入内——北墙下,供着个乌木雕的牌位,上边“宗门陆氏”四个字,与外边的灯幌一模一样。 翘头条案上,青釉橄榄盅里插了一大捧桃花,夭夭其灼。正中间的紫铜博古炉内焚着沉水香,青烟袅袅。旁边绿地菊纹大盘里垒了满满的时鲜果子。 这屋子显然有人精心照料,“这位夫人是……” 苏浣不解的看向宗维诚,不论是他母亲还是妻子,牌位都不应该放在这里,而且这牌位也太过简单了。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宗维诚道,“这间茅草屋曾是她的暂居之所。她还没有过门,不能入宗家祖庙。可是陆家……”宗维诚涩然一笑,看向苏浣,“好在这里,她很喜欢。” “没想到,宗公子竟是如此长情之人。” 想来条案上的供品都是这位陆姑娘喜欢的吧,这一瞬,苏浣好生羡慕她,能被一个人长长久久的记着,何其有幸。 鲜于,他是爱自己。 若自己不在了,他又能记得自己多久? 就在这时,楼下一道冷厉声音,打断了苏浣的轻愁,“这天下,还有本王不能进的地方么!” 235、不过失一分颜色 听见鲜于枢的声音,苏浣的眉梢处透出丝喜悦。却在看到他身侧的岳吟蓉后,冷了心思。 当然,鲜于枢身边除了岳吟蓉外,还有曾家夫妇,并好几位金陵的世家千金。 在看到宗维诚的一瞬,曾让夫妻面上颇有些尴尬,鲜于枢厚着脸皮,“本王说呢,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怎么拦着不让人进,原来是宗公子在。” 分明是追着苏浣来的,却偏要装出一副诧异的模样。 手段狠辣的摄政王,竟然也有这般无赖的时候。宗维诚敛了眸底的轻笑,“在下定了酒肆,原就是想请殿下与司正,快里边请坐吧。” 鲜于枢冷哼了声,昂首阔步入内,只当苏浣不存在似的。 金陵城内的世家千金,在见过鲜于枢之后,哪一个不巴望能得他垂青。 先前鲜于枢对谁都是冷淡有礼,小姐浑身的本事也没处使。 难得有今日这么个机会,断不能让岳吟蓉占了先。 一时间,小小的酒肆内,歌舞丝竹,热闹非凡。 人多嘈杂,没一会苏浣就不舒服的微蹙了眉头。鲜于枢好像是在欣赏琴技歌舞,实则他的心神没一会离开苏浣的。 见苏浣拧了眉头,就知道她不舒服了,正要开口,苏浣已经起身,“卑臣身子不适,望殿下准卑臣告退。” 其时,歌舞正酣。 鲜于枢压根没听清楚她说什么么,倒是近旁的一个女孩子嗤声笑道,“身子不适?司正适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适了?莫非,”她眼光轻转,掩唇格格的笑,“是因为咱们的原故……” 一句话没有说完“砰”一声响,鲜于枢用力拍了下桌面,热闹的场面登时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在场的多是一副惶恐的模样,只有苏浣仍是眉头轻蹙,面容间隐带着不耐,却没有半点惶然。 “你说什么?”鲜于枢直盯着苏浣问。 苏浣福了福身,将适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李宜主赶先起身,“民妇也觉着屋子有些闷,和司正一起往外头逛逛。” 苏浣笑了笑,领受了李宜主的好意。 鲜于枢的眸光一直跟着苏浣,他真想跟了上前,却又拉不下面子来。 而且,心底多少有些不甘。 凭什么每次不高兴,都是自己去认小伏低,她就不能迁就自己一回。 花径漫步,李宜主忍不住轻叹着劝,“司正服个软,给殿下一个好脸色吧。男人么,总不能指望他们咱们台阶下。再这么僵下去,难道真让那些个小姐钻了空子去。” 又生也道,“夫人这话说的极是,我何尝不是这么劝,可是姐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一直以为是胡诌的,没想到竟真有此事。” 离开屋子,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苏浣的脸色好看了些,倚站树旁,拈花微笑,“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想要多少女人,就能有多少。这是我能拦得住的么?今日我能拦下金陵的美人,可是我又能拦多少,人生那么长,难道我的一辈子,就是和不同的女人斗法么。若是如此,我宁可不要他。世间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少了他一个,不过失一分颜色,不至于整个人生都黯然无光的。” 236、一语惊醒梦中人 “少了他一个,不过失一分颜色……”李宜主轻喃着这句,疏朗的眉眼闪过一抹黯然,“情到深处无怨尤,想来司正,还未情根深种。” 苏浣笑笑,“也许吧。” 情到深处无怨尤,这话从来是骗女人的,若真的没有怨尤,又何来的痴男怨女。 就如曾让,因为责任娶了梅俟雪,因为爱情纳了李宜主,他情义两全了。 可两个女人呢,她们甚至还要摆出大度的模样,不然就会如梅俟雪一般,落个无知妒妇的罪名。 自己装不来大度,也学不来争风吃醋。若真到了那一步,能做的只有——不要鲜于! 苏浣与李宜主各自出神,都没察觉身后不远处立着的鲜于枢。 苏浣前脚离席,后脚鲜于枢便寻了借口亿了出来,他心底再有不甘,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和她陪不是。 偏偏就听到她二人的对话,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爱入骨髓,连江山性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自己在她心里算什么! 原先鲜于枢还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了,隔些日子,就要苏浣证明对自己的在乎。 也就难怪苏浣生气,现下看来,自己是一点都没有想错。 甚至可能是,和自己在一起,她不过是在将就,因为无可选择。 不是么,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提起宗维诚的眸色,是那般的闪亮,仰慕。 对自己,她何尝有过。 “司正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宗维诚从另一个路口拐来,手里捧着一束新折的白山茶。 苏浣笑,“怎么,我看瓶中的桃花还新鲜,公子怎么又折了山茶。” 宗维诚,“这是用来做点心了。” “点心?”李宜主张大了眼睛,“我从来不知道,花还能当点心。” “岂止是茶花,荷花也是一样的,裹了面粉大油炸透,酥脆清香,是佐酒佳品。” 宗维诚亮了俊眸,“看来姑娘是真的是翻过在下的《异食谱》”他拣了支欲绽未绽的山茶,递到苏浣面前,“道人赠我岁寒种,不是寻常儿女花。” 苏浣避开他烫人的眸光,故作糊涂,“公子几时出家了?我们都不知道。” 以鲜于枢的方向看去,却是宗维诚递了花来,苏浣娇羞低头。 他想冲过去质问,却迈不动步子。 宗维诚,是苏浣倾慕已久的江南才子。自己此时上前,岂不是自取其辱。 鲜于枢黯然折身,宗维诚眸角余光往鲜于枢这边一瞥,笑容儒雅,“司正若有喜欢,也一起折几朵吧。” 苏浣有心避开他些,故笑辞道,“山风寒重,我还是回屋里坐着等的好。” 她未料到的是,屋内已没有了鲜于枢的踪迹。只有曾让还坐着,见她二人进来,冲着李宜主沉下面色,“你哪里去了!叫我好等。” 李宜主还不及辩解,就被丈夫拽出门。 “姐姐……”又生纳闷的左右瞧瞧,“殿下怎么走了?” 苏浣掩去眉眼间的涩然,强迫自己微微而笑,“走了也好,至少落个清静。” 又生跟了她一年,她藏在心底的伤怀,瞒的过旁人,却瞒不过又生。 “姐姐何必犟口。”又生重重一叹,“依我看,必是适才殿下看见姐姐与宗公子说话,又误会。说起来,你们两个又不为什么。殿下带着那么些美人在身边,不就是想看姐姐吃个醋么。姐姐顺一顺殿下的意,又怎么了?非要装不在乎。姐姐就算不怕被那些狐猸子钻了空子,难道也不怕殿下心寒么。说句不中听了,殿下对姐姐的在乎,有眼睛的都看的见。倒是姐姐,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叫人看不明白。” 237、我已是殿下的人了 是啊,顺着鲜于一些,又怎么了! 无非是自己自卑敏感,说的好像很洒脱一样,实际上就是胆小懦弱。一有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 “哎呀,当心!” 宗维诚端着盘点心进来,差点与转身出门的苏浣撞了个正着。 “司正哪里去?”宗维诚搁下点心,追了出去,“茶花酥马上就好了。” 苏浣却是头也不回的,一路出门。 看着她一行人沿着山径去远,宗维诚面上清雅的笑容渐被冷峻替代,“告诉她,尽快动手。” 无人应声,唯有窗外的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 苏浣一路追回到栖霞山庄,也没有见着鲜于枢。问了人,都说不知道。她想着下厨做些鲜于爱吃的家常菜,待他回来,好赔个不是。 然则,桌上的菜热了又热,灯芯剪了又剪,也没见鲜于枢的身影。 已是三更时分,外间传来的更鼓声,份外清晰。 苏浣轻叹了着起身,向又生道,“把菜都撤了吧。” 这时,一个小婢急急走来,连又生都亮了眸子,“殿下回来了么?” 小婢摇了摇头,“是庄头和二夫人回来了。” 苏浣的眸色又黯了下去,又生道,“不然,我去问问庄主……” 不等又生说完,苏浣就拦,“不用了。这么晚了,何苦扰了人家。” 鲜于枢摆明了是想避开自己,何必又去为难曾让夫妻。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苏浣细细吹干画作——一宿未睡,她那副九州图又完工了不少。 苏浣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不会斜倚熏笼坐到明。她自有让自己快乐的方法。 无论如何,她都会好好安置自己。 只是蓦然踹上心头的怅然,终是不可幸免。 “不跟你说了么,姐姐还没起来,你先回去再说!” 外边响起又生的呵斥声,苏浣取过素色长袍披了出门,“怎么了?” 话音未落,又生就来推她回房。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底下人吵嘴罢了。” 就在这时,猛地一个身影扑到她脚下,哭道,“司正,救我!” 又生急了,“还不把她拽出去!” 旁边瞅着的仆妇,大多是栖霞山庄的。他们面面相觑,又瞅了瞅地上那人,踌躇着不敢动手。 又生又气又急,自己上前去拽,苏浣却已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拦了又生,向那人说道,“岳大小姐,有什么事,你起来再说。” 岳吟蓉披头散发的,苏浣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因此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 她只希望,事情千万不要是自己想的那样。 “不,”岳吟蓉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司正若不答应民女,民女今天就跪死在这里。” 说着,她碰头有声。 “你要死,死远一点去,死在这里算什么!”又生忿忿说道。 岳吟蓉也不还嘴,只是哭。 院中出了这样的事,早有下人报于曾让。 他夫妻两个衣衫未整的急急赶来,见岳吟蓉伏地悲啼,心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李宜主三步并两步的赶上前,“岳小姐,且起来说话。这么些人看着呢。” “不!”岳吟蓉推开李宜主,膝行至苏浣脚下,抱着她的腿,仰起芙蓉面,“司正,我已是殿下的人了。你开恩收下我,吟蓉一辈子记你的恩德,衔草结环,难报万一。” 238、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纵然猜到了几分,听她亲口说出来。 苏浣仍是惨白了脸色,心口像被戳了把刀,又冷又痛,整个人呆如泥塑,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 “你少胡说,”又生厉声斥断,“殿下心中眼里只有姐姐,怎么会……” 到底是未出阁的少女,底下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只好转向苏浣,“姐姐,你莫信她。凭是什么样的美人,殿下没见过,断不会……” “是,殿下心里只有司正一人。昨晚,殿下,殿下是喝多了酒,错把民女当作了司正,所以才会,” 岳吟蓉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可她的意思,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李宜主把下人都撵了出去,又扶了岳吟蓉起身,叫贴身侍婢领她去梳洗了再来。 搀苏浣进屋坐下,亲自倒了杯热茶给她,碰到她冰冷的手,李宜主一声长叹:真是造孽啊! 可是该劝的还是得劝,“事已如此,司正只当是可怜她吧。” 岳氏在金陵也是有头脸的人家,这事传扬出去,岳吟蓉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苏浣渐渐的回了神,岳吟蓉也重新梳洗了来,未施脂粉的面上,看着粉雕玉啄,苏浣的眸光仍有些发怔,“你要我救你,怎么救?” “民女不敢奢求什么名份,只求能留在司正身边做个使唤丫头。不然,就请司正将民女送去隆佛庵,青灯古卷了此残身。” “你要出家做姑子,自己去就是了,扯上咱们做什么!”又生真恨不得扯烂了她才好。 狐媚子勾引上了殿下,还到这里来装可怜,这会子还要苏浣做恶人,送她出家。 这都什么人啊! “好了,”李宜主拽开又生,“事已如此,你再替司正不值,又能怎样。金陵岳家那也是江南有名数的人家,好好的一个女儿,没有个原故,就是出家也让人议论。” 她后边这句话,是向苏浣说的。 “那么,照二夫人的意思,我要怎么做?”苏浣一双眸子,空洞的吓人,“替殿下收下她?我只是个女官,还没这个权力。” “司正,”岳吟蓉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求求你了,留民女一条活命吧。” 苏浣多一眼都不想再看她,站起身,别开了眼,“只要殿下留你,我不反对。” “我的好妹子呀!”李宜主情意切切的劝道,“你怎么就这般的糊涂。出了这样的事情,殿下心里必是愧疚,你大度宽和些,他心里就越发觉着对你不住,往后待你只会更好。若是闹起来,一则坏殿下名声,二来你也招人议论不是。三则,你们二人之间也多出嫌隙来。” 苏浣先是微微而笑,听得后来,她忍不住笑出了声,甚至笑出了泪。 一屋子的人都看傻了眼,还以为她气急魔怔了。 李宜主才说着人去请大夫,苏浣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迹,“二夫人所言,确实是个道理。却不是我的道理,我只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他先前的女人,我不计较,可是……”苏浣看向岳吟蓉,“若岳家小姐所言属实,我与鲜于的情份,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李宜主看着她温婉的侧颜,眉眼间全是怔愕——因为苏浣的语气,笃定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可是男人一夜风流,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酒醉荒唐。 “岳小姐,你也不必求我。待得殿下回来,你自己和他说,如何处置,由他说了算!” 岳吟蓉猛站起身,忿然泣道,“殿下还不是要看司正脸色行事,司正若不点头,殿下怎会纳我。司正这是要把民女往死里逼么!” 239、我没有做过 又生脸色铁青,心底的火气噌地踹上脑门,甩开苏浣,指着岳吟蓉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自己狐媚子勾引人,倒成了司正往死里逼你!你若是觉着失了清白,受了辱,上吊也好,投河也成,跑咱们跟前来恶心谁?天知道你昨晚上做了什么手脚,这会子米已成炊,你就来装可怜,寻死觅活的给谁看!还司正逼你,犯得上么。真要断了你的活路,司正只需在殿下面上前落两滴泪,你们岳家上下都没好果子吃……” “你这丫头,”听又生越骂越过头,连岳家都牵扯上了,李宜主笑着拉开了她,“司正性子那样的温和,怎么就碰上你这么块爆炭了……” “就因为姐姐性子软和,你们才敢这样欺负她!”又生横眉怒目的冲着李宜主道,“你自己甘愿和人分丈夫是你的事,别扯上……” “又生!”苏哲闻到讯赶来,厉声喝断,“你满嘴里胡吣什么。”福身向李宜主陪不是,“这丫头被她姐姐惯得无法无天的,夫人多担待些个。” 饶是李宜主八面玲珑,这会也摆不出笑脸,只是不担待又能怎么样呢。 长长一叹,转向苏浣,“民妇是一片好心,司正既然听着不顺耳,那民妇就告辞了。只是民妇提醒司正一句,别忘了殿下南巡的用意。” 如此不识好歹,不知进退的人,李宜主真是头一回见。 不过是仗着殿下宠她罢了,事情闹大了,她除了弃妇一途,还有第二条路么! 李宜主拽着岳吟蓉刚迈出门,鲜于枢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拽着苏浣,急声辩道,“浣儿,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他一听得消息,就立马往回赶。 可是事实上,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确是没什么映象了。 也不全是,他隐隐约约记得,苏浣好像来看自己,且异常的温柔。他原以为是做梦,听了下边人的话,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无论如何,他是打死也不会认的! “我要听实话,鲜于。”苏浣眼眸微红的看着鲜于枢,又瞥了眼站在门外的岳吟蓉,“你真的没有,没有,没有……” 下边的话,苏浣怎么也问不出口。看着鲜于枢忧心关切的面庞,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登时决堤,两行清泪默然而下。 “没有,绝对没有。” 他曾对自己许诺,绝不让浣儿受半点委屈。可现下自己却让她这般的伤心。 苏浣的泪水像滴在他心头的热油,疼得他手指都发颤,拥人入怀,待若珍宝的轻吻着她的发鬓,在她耳边轻喃,“你信我,我昨晚只是气闷喝酒,醉到不醒人事,怎么可能发生什么。” 苏浣拭去眸角的泪滴,有些冷淡的推开浑身酒臭的鲜于枢,侧身而立。 他二人各持一词,各有道理,苏浣是真的不知信谁的好。 酒后乱性这种事情,苏浣一直觉着不过是个推托的借口。 若真醉到一无所知,还能做那么激烈的运动? 无非是借醉撒疯,将平日里不敢做的事做了罢。 240、你又信不信我? 苏浣心里也知道,岳吟蓉昨晚怕是做了什么手脚。可不管怎么说,也是鲜于枢让她有机可趁的。 原来,苏浣涩然一笑——自己终究还是信岳吟蓉更多些。多么可悲! 明明近在咫尺,鲜于枢却有一种远隔天涯的感觉。伸手拽住苏浣的手腕,幽深的眸子直盯着苏浣清冷的侧颜,心底莫名的慌了。 沉重的语气,带了一丝求恳,“浣儿,你要信我。” 信他? 怎么信? 这个时代又不能做化验,昨夜之事已然是自己心头刺。 “殿下!” 突然,岳吟蓉挣开李宜主,扑在鲜于枢与苏浣脚下,口口声声,“求殿下赐吟蓉一死!” 鲜于枢敛去星眸中的柔情,冷冷的俯视跪在脚边的岳吟蓉,周身肃杀,切齿眼道,“想死,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事情。” 设计自己,跑来跟苏浣哭诉,害得苏浣伤心,害得他与苏浣生隙! 一死谢罪,岂不是太便宜了她。 “慎蒙。”鲜于枢攥紧双拳,厉声叫道,“把这是贱*人丢去亲卫营,就说是本王赏他们的乐子!” 岳吟蓉如玉的芙蓉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李宜主更是吓得魂飞天下,像离水的鱼一样,嗫动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使不得呀!”曾让一进门,就听见他这一句,跪谏,“岂能为了一个女子,得罪了江南仕林。” 慎蒙也蹙着眉头劝谏,“殿下,此事不易张扬……” “闭嘴!”鲜于枢怒声喝断,“本王如何处置人,还要你们来教么。” 曾让还想说什么,被慎蒙拦了下来,转向苏浣道,“苏司正,你也说句话吧。” “我和岳小姐说过,此事全凭殿下处置。”苏浣丢下这一句话,便要回屋,不想却被一直没有出声的福有时拦了下来。 “司正且慢!俗话说,拿贼见赃,捉奸捉双。这会全凭她一张嘴,谁曾见来。如此就定了殿下的不是,司正不觉有失公道么?” “是啊是啊。”苏哲一叠声的符合,又向苏浣道,“好歹问清楚了,你再恼也不迟的。” 鲜于枢见机也快,“慎蒙,你这就去找几个稳婆来,”如冰的眸光恨不能钉穿了岳吟蓉,“给岳大小姐好好的验验身!” “不用了。”苏浣淡声阻下。 验身? 真相,根本全由着鲜于枢说了算,又验来做什么。 “鲜于,我只是不信你罢了。”苏浣眸中透着悲凉,“你说你不曾做过,我不信,仅此而已。” 鲜于枢直瞪着苏浣,星眸被泪水憋得鲜红,“我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而你居然信一个数面之缘的陌生人也不信我!” 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苏浣笑的涩然,“换位而处,昨晚若我与一名男子在外饮酒,一夜未归,你又信不信我?” 鲜于枢哑了口,因为那样的影像,他只是想像,就妒忌到抓狂。 而旁人,尤其是曾让夫妻两个,深深的觉着苏浣是在无理取闹。女人能和男人一样么! 殿下为了她,都不顾江南仕林了,她还想怎么样。 就要这时,栖霞山庄的一名小厮疾步行来,伏在门外禀道,“岳老爷领着好些人来,说是要面见殿下!” 241、昨晚什么也没发生 “叫他们……” “滚”字刚到唇边,鲜于枢脑中忽闪出个念头,眸光从苏浣的面上转开,冷静问道,“岳道庸到底带了哪些人来?” “都是金陵有名望的老爷。” 一抹冷笑从鲜于枢的嘴角漫至眉梢,睨视着地上的岳吟蓉,“你父亲倒是来得快啊!” 岳吟蓉在地上瑟缩了下,头埋得更低了。 “殿下,”慎蒙蹙眉提议,“不然,属下去……” “不用了,本王亲自见他们。只是,”鲜于枢抬手嗅了嗅自己的气味,“这样见人太过失礼,叫人备桶热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福有时答应着下去叫人备水,苏浣正想避回屋去,被鲜于枢一把拽住,并且带怀中,“你哪里去?”冰冷的眸子直视苏浣素白的小脸,“服侍本王沐浴!” 服侍沐浴? 看来殿下真的是恼极了,平素拿她当宝一样,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会子,竟然让她做奴婢做的事! 一屋子的人都听怔了,有心疼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但却只有又生大着胆子求情,“殿下,婢子……” 她一开口,鲜于枢冷厉的眸光就直射过来,吓得她下边的话都忘了。 “没事的,又生。”苏浣柔声劝道,“你昨晚也一宿没睡,回屋歇着去吧。” 又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苏浣已被拽进了西边的浴房。 鲜于枢站在屋子当中,张开双臂,冷觑着苏浣,“替本王更衣。” 苏浣温顺的应声上前,然则,她从来没替人解过衣带,尤其是在被男人的眸光紧盯,自己又心神不属的情况下。 看她费劲的和衣带纠缠,鲜于枢几次要笑出声,却因有提水的小厮进出,才强忍了下来。 也不知鲜于枢的衣带是怎么系的,自己越解,结倒越紧。甚至连系在腰间的玉佩也都掺和了进来。 难道自己心神不宁的了这个地步,自己算不得心灵手巧,可也没有蠢笨到连个衣带都结不开,最多笨手笨脚而已。 盯着绕成死结的衣带,苏浣不由得轻叹。 “怎么了?” 耳边忽然响起温柔的询问,苏浣诧异抬眸,正迎上鲜于枢的笑眸,“性情平和的苏司正,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连个衣带都结不开了。” 不知几时起,屋里就只剩自己二人了,苏浣心念一闪——鲜于拽自己进来,怕是做给人看! “你到底什么意思?”苏浣看着鲜于枢的星眸,轻叹着问。 “浣儿。”鲜于枢郑重道,“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苏浣低垂下头,嘴角浮了抹苦笑。 她相信鲜于精神没有背叛,可是身体呢? 她也知道,鲜于多半是被人算计,她也想过去了就算了。 但是,她就是过不去自己这个坎,也许过些时日会淡忘了。可现下,她真的看不开。 “鲜于,你给我些时间成么,我现下,” “不,浣儿。”鲜于枢紧握住苏浣的手,打断,“你听我说。我承认先前是不确定昨晚发生过什么,可现下,我却能肯定。”鲜于枢冷下眉眼,眸中有寒茫闪过,“昨晚一定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苏浣先是愕然不解,盯着鲜于枢脑子转了好一会,陡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现下,怎么办?” 鲜于枢此次南巡,明面上安抚江南仕族,实则是想查清武候府的底细,所他所知,就是当初的吴王府,还有傅崇与他们多有来往。 然则来金陵多日,一直找不到着突破口,既然人家送上门来了,正好拿来做戏。 “怎么办,”鲜于枢冷峻的星眸闪过一丝睿利,“照着先前的情势接着往下闹呗!” 242、出走 曾让做为栖霞山庄的庄主,来了客人没有不见的道理。 岳道庸带来的老头,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曾让做揖做到直不起身,他们仍是不肯放过。 口口声声闹着,“叫魏王出来。” “诸位老先生这么急着见本王,有什么要紧事?” 鲜于枢换了身宝蓝缎的金丝箭袖蟒袍,头上赤金蟠龙束发冠,腰系白玉带,脚踏厚底马靴。 气宇轩昂,盛气凌人。 “或者?”鲜于枢坐在主位上,手一挥,慎蒙押着岳吟蓉出来,“是为了她。” “女儿!”岳道庸老泪纵横,“你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和爹说。” “爹,”岳吟蓉哭倒在老父脚下,“你就让女儿出家做姑子去吧!不然,女儿真的是没脸做人了。” “好孩子,你莫哭。有爹替你做主。” 岳道庸通红的眸子直视鲜于枢,“魏王,既然你总要给我一个交待吧。” “交待?你想本王如何交待?”鲜于枢随意反问。 “草民自知身份低微,高攀不上殿下。然则,吟蓉已是殿下的人,还请殿下可怜老汉,就纳了吟蓉,为奴为婢都好,咱们绝不敢有半个字的怨言。” 其他几个人也帮着道,“是啊殿下,如今金陵城谁不知道吟蓉是殿下的人。若殿下不纳了她,莫说她,只怕殿下也要背上始乱终弃、背情负义的骂名!” 鲜于枢从衣襟内掏出核桃大小的怀表,打开来看,还不到辰正刻(8点不到)细算起来,事情发生到现下,不过一个半时辰。 也不知全金陵城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他们,也来得好快啊! 鲜于枢合上怀表,嘴角微微上挑,冷嗤一声——岳家还真是有备而来,就不知他们自己的主意,还是幕后有人。 曾让虽是习武出身,却素来敬重这些大儒名家。自己也一心往读书人的路上靠。 未曾想他们竟会如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真是又气又愧。 气什么,那是不用说。 他愧的是,自己在鲜于枢面前曾力赞金陵城的大儒。实未想到,未出数日,他们就来这样打自己的脸。 真是怒不可遏,“诸位先生何出此言,殿下与岳家小姐何谈什么情义。分明是岳家有心攀龙附凤,才闹出这样的事体。诸位竟还如此理直气壮。” 几个老家伙胀红了脸,胡须哆嗦,“曾庄主你这叫什么话,咱们什么时候……” “好了。”鲜于枢不耐的打断,慵懒的眸光下藏着肃杀之气,“岳老先生,你要本王如何负责啊。” “小女粗鄙,原不敢想侍奉王驾。只是目下,木已成舟,还望殿下不弃收纳。” 就因为这点事,苏浣都要和殿下决断了。真要收了岳吟蓉,那她得怎么个闹法呀! 曾让心里想着,嘴上便道,“不如,让岳小姐先行返京,先学一学宫中规矩……” 他是想着,把人先支使开,等事情淡了再说。 “不用了,就留下来吧,规矩么,在这里学也是一样的。”鲜于枢说着,叫福有时,“你安排间屋子让岳小姐住下。” 莫说曾让诧异,就是厅上那些老头,也是面面相觑——这和他们听说的可不一样! 福有时答应着,还未及退下。 梅俟雪急冲冲的赶进来,嘴里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嚷什么。”曾让一个箭步上前喝断,“你跑这来做什么!” 梅俟雪也没想到厅上会有这么些人,瑟缩着往外退,恰在这时李宜主追了进来,向鲜于枢福了福身,禀道,“殿下,司正她,走了!” 243、早有准备 宗维诚在桃源酒家见到苏浣的瞬间,俊面一沉——鲜于枢竟然对她动粗。 “司正,”宗维诚疾走到苏浣身边,俊雅的眸子盯苏浣红肿吓人的半边脸,眼角都有些开裂,鲜于枢下手是有够狠的了。宗维诚抬手往她脸颊探去,“这是怎么了?” 苏浣避开他的手,垂着头,低语喃喃,“宗公子,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金陵城,我只认得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在此小住几日。” “公子,”又生扑通一声跪倒,淌泪求恳,“你就帮帮咱们吧。咱们真的是没地方可以去了。” 直至现下,又生都还无法相信,殿下竟然为了个女人对苏浣动手。 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男人啊,爱你时待珍宝。不爱时,便就弃如鄙履。 宗维诚的眸光在她姊妹二人的面上转了一圈,叹道,“这地方也太偏僻了,两个姑娘家怎么住。司正若是不嫌弃,我家中还有几间空屋,且住下再说。” “我只是怕……”苏浣仍低着头,“给公子添麻烦。” “姑娘若是客套,那大可不必。若是指魏王殿下,”宗维诚笑笑,“宗家是金陵数百年的望族,想来殿下也会卖几分薄面给在下的。” 鲜于枢,他就是不来找自己,自己也找上门去的。 宗维诚只是没有想到,他竟会对苏浣下此重手。先前看着,他对苏浣可谓是爱逾性命。 难道他的情,连一个岳吟蓉都抵挡不住? “这个小院原是家父的书斋,极是清静,姑娘看着还行么?” 从桃源酒家回来的路上,宗维诚对苏浣的称呼不知不觉的从司正改作了姑娘。 方方正正的小院,七八步就能绕一圈,正面小小三间正房。 东北角一株老梧桐,枝丫横逸,将整个小院都笼在它的树荫之下,西墙上有一对宝相花漏窗,正对着墙外一架蔷薇。 正房的回廊下,挂着几样雀鸟,台阶上摆着各式盆景。 三间正房都不大,东屋以花罩为隔,里边一张巧夺天工,雕工精湛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 苏浣、又生两个直接看傻了眼。 “天啊!”又生惊叹出声,“这一张床赶上间小屋子了。” “这,”苏浣秀眉微蹙,“公子也太客气了。我只需一屋容身……” “一张床罢了,姑娘何必挂怀。再则,床么,就是拿来睡的。这张床……”宗维诚修长的手拂过床栏繁复的雕花,眉眼间闪过一丝怅难,但很快就掩了,微笑着道,“空置着也实在可惜。” 这个小院,这间屋子,甚至这张床,一看就知是精心布置的。 宗维诚,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找上他么? 苏浣羽扇似的睫毛,忽闪着飞掠过一丝通透。她惟恐宗维诚看出痕迹,低头浅笑着掩去。 这时,俏婢端着雕花银盆、细帛手巾进来,盆子里还飘着茶花花瓣,旁边的手巾更是叠成各式的花样。 人家说江南富庶,生活奢华。 苏浣没想到,能精致成这样。 “你梳洗一下,换件衣裳。我让厨房做些清淡的吃食。”宗维诚体贴的退了出去。 他刚出了小院的门,一个三十来往的男子拧着浓眉向他走来,眸光向屋子那边一扫,“你把她接了家来,怕是不妥当吧。” 244、上门要人 宗维诚笑开了眉眼,“陆泽,你什么到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他话都还没问完,一道人影飞扑了过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正是小六。 南虞陆家,当年赫赫扬扬,到如今只剩得陆渐、陆鸿兄弟两个。 陆渐常年在外奔波,与小弟相处时日并不多,再加上他身负重责,对小弟期许甚高,难免失于严肃,见小弟十几岁的人,仍是孩子重,板脸教训,“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 小六被训得可怜巴巴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瞅着兄长。在世上这,陆渐是他唯一的依靠,经月不见,他自是高兴,想和他好好说说话,不想却吃一通教训。 “好了,一回来就教训人。”宗维诚笑着解围,不想招着陆泽冷眼一瞪,“你也一样,就这么把人弄了回来,你就不怕她是来探听消息的!” 宗维诚淡淡一笑,“失散多年,你真的就不想见一见。至于说探听消息,你也太小看我了。若轻易的就叫人探听了去,咱们也活不到现在了。” 鲜于枢的转变太快,太突然。 宗维诚心怎么会没有疑惑,只是这一切都不如苏浣面颊上的红肿,以及她眸中隐忍的泪水。 就算鲜于枢利用苏浣做什么,自己也有信心逐一化解。 陆渐紧蹙的眸光深深看向苏浣住的屋子,喃喃问道,“你确定,没有弄错?毕竟当年,她还只有五岁……” “你是没见着她,若是见了,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罢了,来日方长。这些事以后再说不迟。现下,我关心的是,你与他们买卖谈妥了没有?” 宗维诚沿着回廊行去,随着问话,他的清朗的眉头微微皱起。 “我不仅谈妥了,甚至……”听他问起正事,陆渐敛了有些飘忽的眸光,他性情谨慎,纵使是在自己家中,也仍是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道,“还带了个人回来。” 宗维诚眉梢一挑,面上露出了震愕之色,这时,总管事急步而来,“公子爷,魏王来了。” 鲜于枢怎么来了! 宗维诚与陆泽不由得都露出震愕的神色,“先领去花厅,我这就过去。” 宗维诚吩咐过管事,转向陆泽道,“不论你带了什么人回来,千万藏好。” “放心,我这就带人从秘道离开。” 话都没有说完,他便就不见了身影。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海量宽容。” 宗维诚一进花厅的门,便即拱手赔礼。 鲜于枢端坐上首,轻呷了口茶,语气半凉不淡,“不用说这些客套话,本王是来接人的。”鲜于枢搁了手里了茶,星眸一瞥,“宗公子,你这就叫苏浣出来吧。” 就如陆泽所言,苏浣的来意,宗维诚心底也存了几分犹疑,只不过他有把握,不会让苏浣探听得任何消息罢了。 但是,鲜于枢来要人。 这一出戏,真的是出乎他的意料。 难道,苏浣出走,真的只是一时的气忿? “殿下,司正这会正伤心呢,不如就由她在草民这里小住两日,也好降降心头的火气。” “在你这里小住两日!”鲜于枢陡立起身,投向宗维诚的眸光,又冷又利,“她是本王的人,在你家中小住,你想全金陵城都来看本王的笑话么!” 说着,一把推开宗维诚,就在这时,小六闪身上前拦住了去路。 鲜于枢眸中寒茫大盛,亮出了昆吾刀,沉声低喝,“让开!” “小六。”宗维诚疾声喝道,“你放肆,还不让开。”说话的工夫,上前拽开了小六,还待要向鲜于枢赔不是,他人已出门去了。 245、你住哪儿,我住哪儿 鲜于枢带着铁卫横冲直撞,府中的侍婢小厮吓得四处逃散。小六想要冲上去拦,被宗维诚阻下。 他想搜就让他搜去了好了,他就是把这座府邸拆了,也抓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你这是在做什么!”苏浣闻迅赶来,拦下铁卫。 鲜于枢动手的时候,苏浣脸上还未有红肿,可现下,苏浣的半边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再加上又抹了药膏,又肿又亮,边缘还有一圈青紫。 “跟我回去!”鲜于枢眸色深深,不由分说的,拽了苏浣就走。 又生被鲜于枢阴沉的脸色吓坏了,她怕苏浣回去会再遭噩运。扑通一下跪在了随后赶来的宗维诚脚下,“公子,你救救姐姐吧。” 鲜于枢嘴角抽搐,敛深如海的眸子溢出凄苦之色,薄唇轻嗫,近似哀求,“跟我回去。” 苏浣清亮的眸子闪过温柔浅笑,宽慰鲜于枢的不安。语气决绝,挣开鲜于枢的手,“殿下即有新人相伴,又何必留难卑臣!况且,殿下曾许诺卑臣,有朝一日卑臣若想离开,殿下绝不拦阻手。怎么,殿下的话,不算数么。” 鲜于枢健硕的身躯遮住了苏浣的温柔,宗维诚听到的,看到的,只有苏浣的绝情。 先前他或许还有几分怀疑苏浣的来意,现下他相信苏浣真的是与鲜于枢闹僵了。 “司正既然在气头上,就是随殿下回去了,怕也气不顺。不如在在下这里小住数日。在下保证,绝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宗维诚施礼许诺,鲜于枢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从头至尾盯着苏浣,眸光一瞬不瞬,“好,既然你不肯回去。那么,本王就搬过来!” “不行”两个字,苏浣险恶些脱口而出。 且慢说宗维诚如何,至少宗府的守卫就不如栖霞山庄。 再则,先前的计划也并非如此! 苏浣掩去眸中的焦急,冷下神色,“殿下莫非忘了,早前和卑臣说的话了么?” 鲜于枢心底苦笑,他当然记得先前的计划,也承认那是最好的安排。 可是苏浣一出门,自己就后悔了。倘或苏浣被人识破了,怎么办? 他被这个念头,吓得坐立难安。 自己是有多犯浑,才会答应苏浣让她以身犯险! 现下看到了苏浣脸上的伤,他就更不会离开了。 “本王主意已定,你不用再说了。”鲜于枢蛮横的打断。 苏浣又气又急,直呼其名,“鲜于枢!” 鲜于枢眸角余一瞥,折身看向宗维诚,“宗公子总不至于不欢迎本王吧?” “承蒙殿下看得起,那是草民的荣幸。只是寒舍粗简,只怕礼数不周。” 看来,鲜于枢只是闹一闹脾气。想来不奇怪,鲜于枢被人奉承惯了的。苏浣那样逆他的意,初时还能忍,时日一久,难免露出原形。更何况,现下住在别人的地方,苏浣那样闹,鲜于枢面上自然过不去。 “你这屋子,”鲜于枢游目四顾,“还说粗简,天底下怕是没好屋子了。” 宗维诚敛去眸中的冷笑,满口谦辞。 王驾自然要住在正院大房才对,宗维诚只好收拾了东西搬去外边书房。 246、南虞陆家 “三郎,那屋子你收拾干净了么没有?” 陆渐一回来,就听说鲜于枢住到了宗家来,这消息比晴天霹雳还要让人震惊。 宗维诚将一摞书收进书橱,如玉的面容,满是无奈的浅笑,“咱们也不是一年两年,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我能把屋子让给他住,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陆渐大眼一斜,“我就是怕你太过自信,阴沟里翻船。” 他两个虽是表兄弟,可一个文,一个武,自小就看对方不顺眼。 宗维诚嫌陆渐粗莽,陆渐嫌宗维诚女气。 若不是那一场大战,他们也许一辈子也就是个点头的交情。 而如今,他们不得不同舟共济。 宗维诚正要回驳,小厮禀道,“公子爷,苏司正来了。” 宗维诚看向陆渐,问,“你见不见?” 陆渐沉默了一会,叹声道,“见吧,她住在这里,早晚会见着的。” 宗维诚丢了个眸色过去,小厮便就退下了,一时领着苏浣进门。 “殿下的事,真是对不住……”苏浣还没完全进屋,就先赔不是,却因屋子里的陌生人而住了口,苏浣尽量控制住打量的眸光,低头道,“原来公子这里有客,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是来试探宗维诚的,看看他对鲜于枢的到来,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没想到,竟有旁人。 就刚才匆匆一瞥,苏浣也能看出来,这个男子怕是身手不错! “这位是我表兄,陆渐,算不得什么客人。” 苏浣本待要走,听得这话,站下了脚,姓陆的? 自己若是没有记差,桃源酒家的那个牌位上写的是宗门陆氏。亲上作亲,这不算什么稀奇事。 奇怪的是,宗维诚一点也不避讳他与陆家的关系。 虽说现下朝廷不追究了,可是陆家,当年死守榕城,最终城破身亡。 与鲜于一族,不说有不共戴天之仇,至少要避忌些才是。 为什么宗维诚一点都不掩饰,是坦荡,还是故作另有玄机? 虽则脑子里有诸多念头转过,苏浣面上平淡如常,深深一福,“陆公子安好。” 尽管苏浣左脸红肿未消,可另一边的面容就足以让陆渐看怔了。 难怪宗维诚说,只要见着了,自然就知道她的身份——因为她与三婶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那一身的书卷气,更是像足了十成! 这些年来,他几乎放弃寻找这个妹子。 当年榕城城破,他与小六被家臣护着杀出一条血路,这位妹子就此失落。 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早不在人世了。 可谁能想到,她不仅活着,还进了宫,做了司正,成魏王的心头肉。 世事弄人,兄妹重逢之日,竟然已成仇敌。 苏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下默默吐槽——至于么,自己不就是肿了半边脸么,要不要这么盯着人看啊,没见过人挨巴掌啊! 宗维诚察觉到苏浣的不自在,正要开口解围,门口响起个声音,“兄台,你这样盯着个姑娘家看,未免太过轻佻了吧。”鲜于枢边说边进了屋子,戒备的将苏浣拉到身后。 “陆渐,你快见过魏王殿下!” 听得宗维诚的提示,陆渐敛了眸子,撩袍下跪,“草民见过魏王殿下……” 只是他才跪了一半,手肘就被鲜于枢托住,“你姓陆?没想到南陆家还有后人!” 247、嫡系子孙 “陆家人口众多,偏执已见的,也只是当年的家主……”感觉到陆渐的不忿,宗维诚在他肩头一摁,“世祖颁下御令,对江南世族即往不咎……” “放心,本王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鲜于枢抬起陆渐,嘴角带笑,“本王只是追慕陆大将军的当年的风采,可惜晚生了几年,不曾得见。过几日,栖霞山庄有一场比武大会,陆公子若是能赏光,本王也能见识见识陆家枪法。” 陆渐,“陆家枪法,只传嫡派子孙,草民……” “你就不要推辞了。”鲜于枢冷峻的面容,似笑非笑,“本王此次南来,就是为了结好江南世族,不然,你们以为本王为何纳了岳吟蓉。” 鲜于枢仅凭一句话,就认定陆渐是陆家嫡派子孙。莫宗、陆二人。苏浣也是纳闷不解,回至正房,苏浣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 鲜于枢扳着她的脸,看她的伤势,尽管动手时自己已十分注意了,可是打轻了显假,所以他还是落了些气力的。 这会看去,半边脸都是肿的,眼角微微开裂。鲜于枢越看越是担心,吩咐福有时,“叫个御医来。”又自己喃喃道,“这万一打伤了耳朵可怎么好。” 站在一边的又生早是看傻了眼,殿下莫不是魔怔了,前后半天的工夫,怎么就和换了个人似的。 他动手的时候,又生就守在浴房门外,虽未亲见他挥巴掌,可动静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而且,苏浣被扇翻在地,他仍怒骂不迭,一付要吃人的模样。 苏浣留意到又生的诧愕,打发她,“咱们的行李差不多都送来了,你去瞧着些,免得弄乱了。” 又生虽是忠心,却是个直性子,告诉了她一时不妨说漏了嘴就不好了。 待得又生出了门,苏浣见屋里没了人,扫开了鲜于枢的手,蹙眉嗔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怕……” “浣儿,”鲜于枢握住她的双手,星眸灼灼,“是我太低估对你的在乎了。我以为自己可以,但事实上我做不到,你一出门我就后悔了。”鲜于枢捧着她的手亲吻,“浣儿,对不起!” “罢了,”苏浣轻叹,“即来之则安之,只是你千万小心些。是了,你怎么肯定陆渐……” “我不肯定。”鲜于枢笑道,“不过是诈他们一诈。现下看来,我倒是猜的八九不离十。” 苏浣点了点头,将桃源酒家的事细细的告诉给鲜于枢。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陆、宗两家一文一武,原本就是世代联姻。南虞虽则姓贺,实则是由他们两家把持。当年榕城一战,两家精锐尽去,留下的不过是稚童孤女。没料到,”鲜于枢微眯了眸子,寒茫闪动,“十数年后,他们还能卷土重来!” 这都是天福帝的一念之仁留下的祸根。 不论陆、宗有没有异心,他们都不能再留了。再拖下去,江南也不知是在朝廷手里,还是在世族手里了! “殿下,”铁卫在门外禀道,“宗公子,请殿下往花厅用膳。” 248、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你快去吧,”苏浣推着他道,“我脸上这伤,大夫交待了的只好吃些清淡的。况且,闹了一日,我也实在是乏了。” 鲜于枢牵着苏浣的手,舍不得放,“不然,我陪你喝粥。” “早起才闹了这么大一出,晚间又一桌子吃饭,你真不怕人起疑啊!” 鲜于枢被推出了门,频频回头看向苏浣,星眸中满是恋恋难舍。苏浣却是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留连。 虽则二人又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可戏还是要做下去。因此,苏浣对鲜于枢总是不理不睬的。 起初又生见鲜于枢站在门外发呆,还觉着解气,过得三两日,便有些不安了起来。 不时的劝苏浣,算了吧。 苏浣总是淡淡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这日早间,苏浣刚起身,正坐在妆镜前梳洗,宗维诚便走了来。手里提着个菊纹的小食盒。 “我让厨房做了些江南粥点,司正看看,合不合胃口。”宗维诚将提盒交于小婢,他自己牵着苏浣的手,立在廊下。 小院东墙下,有张半月型的小石桌子,设一对石墩,此时上边已放了锦褥。 小婢开了食盒,一样一样的端出来,放在小石桌上——酒酿桂花小汤丸、水晶翡翠烧麦、藕粉火腿饺、红枣软糕、芝麻千层酥。 一样一样,小巧别致,配着汝窑天青釉的碗碟,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眼。 丫头们布好碗碟,宗维诚又变魔术般,变出个手掌大小的青瓷观音瓶,里边不是柳枝,而是几朵还带着晨露,欲绽未绽的茉莉。 搁在石桌一角,正好笼在初升的朝阳之中。 朦胧了光影,连香气也隐隐约约了起来。 不过是吃个早饭,他也能玩出这么些花样来,苏浣嘴角带笑,江左第一才子的名头,果然不是虚名。 仲春的朝阳,温柔的犹如情人的手,轻轻的落在宗维诚的素肩上,他轻袍缓带,面若冠玉,眉眼满是柔情。 倘若未曾遇见鲜于,自己怕是会一心恋上他吧。 苏浣抿嘴浅笑,若是不曾遇见鲜于,似他这般的男子,压根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门外,鲜于枢默然而立。 最终,所有心绪都化作一声怅叹。 就在他转身之时,又生惊呼,“殿下!” 苏浣闻声回头,只看到鲜于枢的背影,尽管只是背影,她仍能感觉到鲜于枢的闷闷不乐。 正要开口唤他进来,话到嘴边,想起自己还与他“冷战”闭上了嘴,垂首默立。 倒是宗维诚,坦然笑邀,“殿下若还未有早膳,不如和咱们一起。” 咱们!? 几时起,苏浣与你成了咱们! 鲜于枢剑眉蹙起,俊颜如霜的转身,但见苏浣乖顺温柔的站在宗习以维诚的肩下,俨然一对璧人。 “跟我走!” 鲜于枢不由分说的,将苏浣打横抱起。诸人尚不及反应,他已纵跃无影。 慎蒙追着影子而去,只剩得福有时呆立原地,嘿笑两声,“公子,自家慢用吧。” 猛然蹿上屋顶,苏浣本能的抱紧了鲜于枢的脖颈。 过得一会,她才定下神,立起秀眉,毫不客气的捶着鲜于枢的胸口,“你送我回去!” 鲜于枢不做声。 苏浣扯他耳朵,“送我回去,听见没有。” 这家伙,又犯浑了,竟然掳了自己就跑,真是个蛮匪的性子。 鲜于枢猛的在屋顶横梁上,停了下来,拽着苏浣,切齿问道,“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249、女生外向 苏浣一头雾水,“他?谁呀?” “宗维诚!”鲜于枢咬牙切齿。 苏浣“格格”的轻笑出声,却在鲜于枢如灼眸光的注视下,渐渐敛了嬉笑的神情。 “你是当真的啊?” 鲜于枢别开了脸,闷声闷气,“你不是很喜欢他的文采的么。” 当日苏浣提起宗维诚时,那闪亮的眸光,鲜于枢一直记在心头,每每想起,就心烦意燥。 “且不说,此一时彼一时。”苏浣微微仰起头,直视鲜于枢幽深的星眸,认真说道,“就算我欣赏他的文采,也不代表他是我想要的良人。” 宗维诚比鲜于温柔,比鲜于体贴,比鲜于懂情趣。 然而,苏浣越是与他相处的久,对他就越是心怀戒备。 说不上他哪里不好,可就是无法信任他,总觉得他身后藏着无数的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宗维诚同样的也不信她。 最初的时候,宗维诚只是心底存疑,甚至在鲜于枢闹上门的时候,信了苏浣。 言辞动作能做假,可她眸底的暗藏的深情,却骗不过宗维诚。 尽管二人十分克制,却还是让宗维诚看出了端倪。 他今日不仅仅是和苏浣吃早饭,他是准备稍稍的向苏浣透个底,略作试探。 结果…… “我就说了,行不通的!” 看到宗维诚神情黯然的回来,陆渐的语气隐隐的带了怒气。 苏浣再重要,能比复国大业更重要么? 这些日子看起来,她对鲜于枢根本就是死心踏地,就算将她的身份告诉了她,她也未必会选陆家。 女生外向,自古皆然。 偏是维诚,被儿女私情惑了心智,非要一试。 “你和她说什么?不会是全盘托出了吧?” 宗维诚一直不吭声,陆渐着急了,“你糊涂啊!万一她告诉了鲜于枢,那咱们……”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宗维诚颓然打断,涩笑道,“我若是说了,你以为,咱们现下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么?” 陆渐登时哑了声音,他会说出这句话,显然是对苏浣死了心。 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仍不放弃寻找小妹。 偏偏是这样的结果,老天真是会开玩笑。 陆渐长叹着,敛去悲怅,问,“那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宗维诚立在琴案前,修长的手指,掠过丝弦,琴声铿锵,隐含杀意。 “一切照原计划进行。鲜于枢,”宗维诚眉眼冰冷,“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他敛去了俊面上的幽冷怨恨,转向陆渐,“那位贵客呢?” 陆渐,“是啦,他已经催问过好几回了,说你再不露面,他就要回去了。” “回去?说的好像除了咱们,他还有得选似的。不过也晾了他这么些日子了,左右今朝无事,就去见见他吧。” “殿下,”鲜于枢刚送了苏浣回屋,慎蒙来禀,“宗维诚和陆渐出门了。” 鲜于枢星眸微寒,“这一次,你亲自跟上去。务必要查出,他们弄什么鬼。” “是。”慎蒙应声退下。 苏浣立在门边,踌躇了一会,说,“其实……还有一条线索。” “噢?”鲜于枢挑了挑眉梢。 “就是桃源酒家的老张,”苏浣迟疑着道,“也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 听得这一句,鲜于枢紧蹙的眉头,略松散些,“倒把那老头忘了!”说着,手一挥招了名铁卫近前,令,“速去东冈山。” 铁卫应声未歇,门口的侍卫猛然一声喝,“什么人?” 250、宗维诚,不能再留! 下一瞬,侍卫拽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进门。 自鲜于枢入住宗府后,苏浣院落内的丫头小厮,全换了王府的人,院门外甚至有侍卫把守。 这个丫头,苏浣倒是认得——本是负责喂养院内鸟雀的。 “奴婢,奴婢,”小丫头大眼睛里满是惊慌,“是想来看看鸟雀……”一言未了,她便哭向苏浣,“司正,奴婢真的只是想来看看鸟雀。” “鲜于,”苏浣刚开口,侍卫冷声问道,“若是如此,为何在门外鬼鬼祟祟?” “奴婢是见殿下也在,所以,才没敢上前。”小丫头低垂下头,对答如流。 苏浣冷下了神色,鲜于枢微微而笑,“这一回,看在你家公子面上,本王就不计较了。再有下次,两罪并罚,滚吧!” 小丫头谢之不迭,一溜烟的跑了。 “跟上去,”鲜于枢冷声吩咐,“看看,她到底会找上谁!” 侍卫应喏退下,苏浣叹息道,“难道宗维诚,真的心存复国之念?” “不论,是不是。”鲜于枢摩挲右手上的戒指,语气阴沉,“宗维诚、陆渐都不能再留了。” 宗维诚端坐马车之中,闭目养神,谋划着等会的商谈。 “三哥,”蓦地,耳边响起小六的声音,“有尾巴跟着。” 宗维诚没有睁眼,笑了笑,“鲜于枢还真是契而不舍。甩掉他!” “不行啊。”小六道,“大哥已经试了几回了,总是跟在后边。” “看来,鲜于枢铁了心要拿把柄。”宗维诚睁开笑眸,其中一片冰冷,“那咱们就领着他好好逛逛金陵城!” “那,”小六眉蹙起,“今朝又不谈买卖了么?” “谈,怎么不谈,只是不往庄子里谈罢了。” 慎蒙远远的跟着宗维诚的马车,他们已经在城里绕了好几个圈了,显然,他们是发现了自己。 凭自己的轻身功夫,竟然还都瞒不过他们。 宗家,真是藏龙卧虎! 又跟了几条街,马车一拐,往桑干湖北堤去了。 那一带是金陵娼家聚集之地,挨着桑干湖,家家有画舫。宗维诚心思转得倒快,上了船,自己还能怎么个跟法。 不过,他实在是小瞧了慎蒙。 看着宗维诚登上了画舫,慎蒙身子一闪,混进了人群。不一时,就见一个衣帽齐整,捧着食盒的小厮,随众登上了宗维诚那艘画舫。 不得不说,宗维诚的确是小心谨慎。 画舫上伺候的人,全在翠纱屏外侯着,隔着两道门,里边的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外边还能听见什么。 就是慎蒙这样的内家高手,也只能听个隐约,他只知道其中一人怪声怪调的说着官话,听着不像中原人。 莫非,宗维诚真的是只是谈生意? 金陵虽不如直沽胡商遍地,却也不少。 但若是寻常买卖,他何需如此谨慎? 就在慎蒙思绪难定之时,里边传出一个声音,这一次慎蒙听清了,“八嘎!” 慎蒙心头一凛,宗维诚竟然勾结倭人! 他念头未歇,一个劲装打扮的汉子,疾步而来,径入内室,不知他和宗维诚说了什么。宗、陆二人急急出门。 陆渐从慎蒙身边行来,忽然停下了步子,转头看来…… 251、心肠歹毒 金陵,大都督府,地牢。 幽暗、湿冷。 一束日光从高高的小窗斜射进来,落在地上只剩一片白亮。 “张叔,你何必如此执着,只要你肯照实说来,我保证殿下绝不再为难于你。”苏浣诚心劝道。 几十岁的老人家,被鞭子抽得浑身没一块好肉。 而这,还只是开始。 若自己不能说服他,鲜于枢还有更狠辣的手段等着他。 老张头有些吃力的抬起脑袋,睁开眼,向苏浣一瞥,仍是那一句,“老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问你,他供奉的牌位是什么人?” “宗公子不是告诉了姑娘,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桃源酒家,地方偏僻,拿来做酒肆,又能赚几个钱。” 张老头喘了两口粗气,“宗公子乃金陵第一才子,他赞一个地方好,莫说只是偏僻了些,就是远在天边,那些公子哥也会追着去的。” “宗家是金陵大族,难道连一个供奉未过门妻子的地方都养不起么?还要拿来做酒肆赚钱贴补?这话,张叔觉着能说通么?” 被问到无法回答的问题,老张头就默不做声。 他如此倔强,苏浣也只能无奈叹息。 “张叔你也这把年纪了,难道那些酷刑,你真的逐一尝过么?我实话告诉你,酷刑之下,没有撬不开的嘴。” 苏浣好史,古今中外,能熬过酷刑的,曲指可数。 老张头抬眼一瞥,从鼻子里嗤了声冷笑,苏浣明白他的意思——你大可试试! “浣儿,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鲜于枢闻迅急急赶来,一把将苏浣从老张头面前拽开。 “这些污脏事,你就别操心了。” 苏浣笑笑,“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我来问问,又怎么了。” 在听到“主意是我出的”这句话时,老张头猛然抬起头,晦暗难明的眸光从苏浣面上一扫而过。 鲜于枢背对着老张头,没有看见。 苏浣却看得清楚明白,心头闪过一丝疑问,他为何震愕? 自己给鲜于出主意,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苏浣直视着老张头,“鲜于,他交给我来审吧。” 宗家、陆家,苏浣有一种心慌的感觉,秘密揭开之时,恐怕谁都逃不了。 “你审?”鲜于枢星眸中带了微笑,却在转身的瞬间,尽数化作冰冷,“你可小看了这老头,骨头硬着呢……” 苏浣接话,“所以,你这个法子怕是不顶用。不如,换我试试。”说着,便令铁卫给老张头松绑。 鲜于枢笑着向铁卫点头,他心里想的是,浣儿心软,看不得老头受苦,左右等慎蒙回来,这老头也就多余了,就让浣儿心里舒服些吧。 想起慎蒙,鲜于枢问身边铁卫,“怎么,慎蒙还没有回来么?” “没有,只是跟着去的几名兄弟先行回来了。” 鲜于枢剑眉微蹙,“叫他们来回话。” 铁卫应声而去,老张头则被扶去苏浣所居院落的倒座之内,并且叫了御医来上药。 苏浣还亲自端了吃食来,“先垫垫肚子,等会好喝药。” 老张头眼眸一斜,“你不用假惺惺的,老汉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苏浣笑,“我只是想问老叔,适才为何那般看我?我给殿下出主意,不对么?” “老汉只是没想到,看着那么娇弱斯文的姑娘家,也是这般的心肠歹毒!” 252、以毒攻毒 “心肠歹毒?” 鲜于枢一脸怒容的进来,猛地揪起老张头的衣领,“别说的你们多仁慈似的。” 老张头直视着鲜于枢,“至少老汉,从未害过人命!” 鲜于枢冷笑着将人掼在地上,“你没害过人命,没有直接害过罢了。” “不是说了把他交给我的么。”苏浣拦下鲜于枢接下来的动作,示意又生扶起老张头,“你又跑来做什么。” 鲜于枢压根不搭理苏浣,猿臂一伸,又提溜起老张头的衣领,“倘若慎蒙有个三长两短,本王保证宗、陆两家生不如死!” 说完,丢下老张头忿然出门。 慎蒙受伤了? 以他的身手,有谁能伤他? 这个疑问在苏浣脑中一闪而过,便有了答案。 她追上了鲜于枢,满脸关心的问,“慎蒙怎么了?” 鲜于枢只是紧皱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径直进了后院西厢。 屋里几名御医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听见鲜于枢进来,忙不迭的见礼。 鲜于枢不耐的打断,“好了,你们只说慎蒙如何?” 他与慎蒙自幼一同拜师学艺,虽然平时他对慎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照料,可苏浣知道,鲜于枢心底,是拿他同亲兄弟一般看待的。 倘若慎蒙真有个好歹,苏浣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御医们面面相觑,一名年长的回话,“慎统领所中之毒名为七虫七花毒,算不得什么稀奇毒药,” “如此说来,你们是有法子喽!”鲜于枢亮了眼眸。 御医们却齐齐跪了下来,年长那名御医,伏首颤声,“此毒所用的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有方可察者四十九种,其中的变化异方又有六十三种。若要解去此毒,需以毒攻毒,解方配制稍有误差,中毒者立时丧命。” 鲜于枢越听脸色越黑,语气阴沉如冰,“你们的意思,就是解不了此毒!” “臣,现下只能用百花辟毒丹暂且压制慎统领体内的毒性。十日之内,若无结药……” 后边的话,御医们伏首垂头,不敢再说了。 “殿下,”慎蒙扶着墙壁从里间出来。 鲜于枢急忙上前扶了,“你怎么出来了。” “微臣有话禀告。” “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不,殿下。”慎蒙拽着鲜于枢的胳膊,“此事拖不得……”说到这里,慎蒙眸光向诸人面上一转。 鲜于枢心领神会,挥退了御医,并扶慎蒙在软榻上坐好。 苏浣则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 慎蒙向二人道了谢,说道,“属下探听得宗维诚现有一船货还积在港口……” 苏浣眉头微蹙,“他是个买卖人,有货在港口,有什么奇怪的。” “的确是不奇怪,可若只是一般的货物,他有必要在金陵城转了几个圈,又上了画舫,悄悄吩咐人趁今晚赶紧出货么?” 慎蒙捂着胸口,说不得几个字,就大声喘气,这么一句话,他用了好一会才说完。 “属下行踪已露,殿下若想查清楚,行动一定要快了!” “好了,这事我自有分寸,现下你只管好生养伤就是了。”鲜于枢边说,边扶慎蒙回里间躺下。 尔后又向苏浣道,“你帮我守着慎蒙。” 言毕阔步出屋,苏浣在里间听得他吩咐人点齐铁卫,往港口去。 苏浣立在窗下,怔怔的看向外间,出了好一神,轻叹一声,仿似做了什么决定,吩咐又生叫御医进来。 不等他们见礼,苏浣轻悠悠的问,“那个七虫七花毒,你们配的出来么?” 253、大事化小 宗维诚手里拈着枚白色的棋子,眉头微蹙。 陆渐则在屋里乱转,“你的法子能管用么?你就不怕鲜于枢一怒之下,要了老张叔的性命!” 宗维诚落下手中的白棋,围杀了一大片黑子。 “公子爷,苏浣求见。”家丁在门外恭敬禀道。 宗维诚眉梢挑笑,“瞧瞧,人这不就来了。”转向家丁,“请去偏厅坐着。” 然则,当他看到偏厅里浑身是血,面色腊白的老张头,脸上的微笑再也挂不住了,“苏司正,你这是什么意思?” 宗维诚扶着老张头坐下,一迭声的叫人去请大夫。 立在一旁苏浣,开门见山,“他身上的伤,御医都上了药。不过,我在他身上下了七虫七花之毒……” 宗维诚猛地抬起头,看着苏浣,满脸的不可置信! 若是不知前因,苏浣几乎要被他的神情给骗过。 “公子若想救他,就拿解药来换!” 七虫七花毒,医书都有记载。 鲜于枢他们会知道,一点也不稀奇。 宗维诚只是没想到,苏浣竟会狠下心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来眉目温婉,也不代表会手下留情。 宗维诚尽力掩去自已的悲怅,在她眼里,自己就是敌人,她不会有半点怜悯。 “七虫七花?就算老张头得罪了司正,何至于如此!” 莫名的,苏浣竟觉着宗维诚清俊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凄凉与绝望。 苏浣低下头,掩去眸底的不忍,告诫自己不要被人影响了计划——一则是讨解药,二来也是拖延时间。 “公子何必明知问。”苏浣抬眸看向宗维诚,“慎蒙所中的毒,不就是公子下的么。” “苏司正!”宗维诚着人将老张头扶进去,投向苏浣的眸光满是怒意,“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毒害慎统领,司正可有证据?” 苏浣忽然觉得,这人是不是傻的呀! “宗公子你别忘了,慎蒙只是中毒受伤,可不曾被灭口。谁下的毒,谁动的手,那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子如此否认,不觉好笑么!” “既然如此,殿下大可以治在下的罪。”宗维诚满不在乎,“又何必让司正来玩一命换一命的把戏。” 苏浣笑,“公子有所不知,慎蒙中毒之事,殿下还未得知。此番前来,是我自作主张,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毕竟,殿下南来是为了交好江南仕族。” 鲜于枢没见到慎蒙? 那么,港口的事,他还不知道? 宗维诚死死地盯着苏浣,想从她的眉眼间辩出真假。 然则,苏浣始终一张平静的笑脸。 只要宗维诚信了自己的话,港口那边多半会依原计划进行,如此一来,鲜于枢才能拿得罪证。 尽管苏浣没露一出纰漏,宗维诚却仍是不信她的话。 毒害慎蒙,几乎等同于谋刺魏王。 怎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算她不说,慎蒙也会说。 这一点,苏浣不可能不知道。 交好江南仕族,可不代表连谋逆大罪都要放过。 理清了思路,宗维诚陡然明白了苏浣的用意,紧蹙的眉头稍稍放松——看来,鲜于枢已得到了消息,往港口去了。 苏浣过来,一则是要救人,二来么,怕是来拖延时间的。就不知这是鲜于枢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主意。 宗维诚眉目疏朗,一派霁月光风,“我劝司正,还是等一等的好,说不定等会有更重要的人要交换。” 一股浓重的不安袭上苏浣的心头,宗维诚这是什么意思? 254、码头货仓 金陵城自古以来,便有“江道万里,通涉五洲”之称,是朝贡商旅往来之所。 漕粮、官盐亦在此转运。 日里再繁华,每到起更之后,就只剩一片悄静。 偶尔,看门的大狗被风声所就惊,吠叫几声罢了。 鲜于枢带着十数名铁卫,黑衣皂巾,在时隐时现的月色下,一路摸到宗家货仓。 夜风阵阵,货仓大门前挂着的两盏大灯笼晃得门前人影幢幢,其实也就是三五名守卫,围坐着掷骰子赌钱。 “殿下,这情形看着不对呀。” 不是说宗维诚要连夜运货么,怎会这般冷清。 鲜于枢拧紧了眉头,“再等等。”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里却疑惑了起来,难道宗维诚取消了今晚的的行动? 若是如此,慎蒙岂不是白白的受伤! 再等等吧,时候尚早呢。 鲜于枢心有不甘的想,压根没有半点怀疑慎蒙。 直至…… 利箭破空而来。 月色之下,泛着寒光的箭头就像一条条毒蛇,毫无迟疑的夺人性命。 “撤!” 鲜于枢疾声喝令,带着铁卫退到仓门外堆放如山的麻袋后。而退路已被截断,两名铁卫刚冲出去,就被射成了刺猬。 蜷缩在麻袋后,鲜于枢紧握着昆吾。 看来,宗维诚的确心存异志。 他留慎蒙一条性命,就是为了引自己上勾。 “殿下,他们要用火箭了!”铁卫禀道。 鲜于枢稍稍探出些头,前方已是一片火光,站在正中间的,正是陆渐。 显然,他也看到了鲜于枢。 “魏王殿下,只要你束手就擒,在下绝不与你的亲卫为难。不然……” 火光下,陆渐的笑容带着复仇者的快意与得意,鲜于一族,也会有今天。 “火箭齐发,就算殿下能全身而退,这些亲卫怕是难逃一死。” 鲜于枢冷凝的星眸从残存的铁卫面上逐一扫过。 诸人跪地齐声,“臣等万死不辞!” 鲜于枢高声赞好,人却缓缓站了起身,从如山的麻袋后款步行出,“你们是不是觉着杀了本王就能搅乱朝局了?” 铁卫们紧随其后,个个握紧了手中的钢刀,镇定从容。 陆渐眉眼间尽是得意,“行不行的,总要试过才知道。” 鲜于枢一死,那个傻子皇帝还能坐稳江山么? “是么,”鲜于枢收了昆吾刀,火光照在他的俊面上,竟是一派闲庭信步的神情。 可在下一瞬,他星眸陡然一变,人就冲上了前,直取陆渐! 陆渐的身手与鲜于枢不相上下,却被他的突袭惊了一跳,险险避过锁侯手,这才回神,疾声喝令,“放箭!” 到底晚了一步,铁卫的钢刀已然杀到了近前。 说到底,这些庄丁怎比得上久经战阵的铁卫。 就连陆渐,不也是吃了经验不足的亏么。 若论行刺探密,这些庄丁算是好手。 然则,逆境反击,他们却远不如铁卫。 毕竟,二者之间差着一个实战的距离。鲜于枢身边的铁卫,皆是百战余生之辈。 他们什么样困境没遇过,多少次绝境重生,比着危险的多了去了。 倘若陆渐什么也不说,就下令放箭,鲜于枢难逃一败。 255、底牌 偏偏的,陆渐自以为胜劵在握,所以才给了鲜于枢反击的机会。 庄丁的身手,意志、默契、临危的反应皆远不如铁卫,在他们的钢刀下,很快一败涂地。 铁卫甚至腾出了三人,过来和鲜于枢围攻陆渐。 他二人本来不伯仲,此时鲜于枢添了三名有力的帮手——要知道,这些铁卫论身手,不说顶尖,也都一流好手。 陆渐难免有些支持不住,十数招过后,宗家庄丁被围剿的差不多了,鲜于枢登时又添两名帮手。 陆渐且战且退——只要跳入河中,凭着自己的水性,全身而退不算难事。 然而,鲜于枢和铁卫怎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们故意漏出个空当给了陆渐钻。 就在陆渐以为机会来了之际,鲜于枢的昆吾刀划破了夜空,砍断陆渐手中的长枪,当胸一刀,溅了一身的鲜血! 铁卫一拥而上,将人捆得结结实实。 鲜于枢收刀还鞘,睨视着鬓发散乱,浑身是血的陆渐,“亏你是陆家后人,真是把先祖的脸都丢尽了!复国?!就凭你,真是个笑话!” 铁卫押了个庄丁,跪在鲜于枢面前。 “回去告诉宗维诚,想要保陆渐的命,就拿解药来换。” 宗维诚竟然扣下了自己! 苏浣立在窗前,秀眉紧蹙,怔怔的看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宗维诚端着早点进屋,正好瞧见她倚窗而立的身影。 “你一晚没睡,先用些早点吧。” 苏浣头都没回的问,“我只想知道,公子几时肯放人?” “若我说不放呢。” 苏浣的背影僵了一下,回过身,不妨与宗维诚执着眸光撞了个正着,她垂头避开,“公子这是何必。” 宗维诚涩然一笑,想说的话未及出口,陆鸿冲了进来,“不好了,大哥被鲜于枢抓住了!” 苏浣惊抬起眸子,这是什么意思? 鲜于枢不是往码头货仓去了么?怎么会与陆渐碰上! 纷杂的念头如潮水般狂涌,苏浣猛然明白了过来——宗维诚在码头设伏,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笑什么!” 在转身的瞬间,陆鸿瞥见了苏浣的微笑,登时大怒。 “我笑人,”苏浣眸光瞥向宗维诚,“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鸿跳脚,大叫,“你知道什么……” “小六!”宗维诚疾声喝住,复杂的眸光在苏浣身上停留了许久,才拽着陆鸿离开。 一出门,陆鸿不服的嚷,“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因为,”宗维诚回头瞥了眼透着灯火的小轩窗,“时候未到。”说完,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个小指大小小漆瓶子,交于身边随侍,“把这个交给她,再传我的话,着她务必救回陆渐!” 言毕,他的眸光又瞥向了苏浣的窗子。 自己本不想将她牵扯进来,所以才安排了岳吟蓉这步棋。 原想着,只要她二人生隙,自己就有办法哄得她回心转意。未曾想,她居然那般的信任鲜于枢! 甚至,还往宗府探听消息。 也是自己太过轻敌,竟让慎蒙跟上了画舫,逼着自己兵行险遭。 不过,鲜于枢也别得意了,一但自己亮出底牌——一想这里,宗维诚的眉梢不自觉的挑了抹笑,可下一瞬他又黯了神色。 毕竟那样的情形,也不是他所乐见的! 256、日头又升起来了 “你说什么!”听说苏浣找宗维要解药去了,鲜于枢真恨不得一脚踹死大都督余有庆,掉转头,又冲福有时嚷,“她要去,你也不拦着!” 福有时也是无奈,“司正的性子,殿下还不清楚么,倔起来谁拦的住。” 这倒是句实话,苏浣看着温顺柔婉,骨子里死倔死倔的。 “起来吧,”鲜于枢压了压火气,睨了眼余有庆,“点齐人,随本王前去要人。” 余有庆应之不迭,尤其是听鲜于枢说,“若是司正有个好歹,你大都督的位置,就不要坐了!” 他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匆匆退下。 而鲜于枢更是连坐都不坐,大步出门,不想在门口与人撞了个满怀,一杯热茶全泼在了他胸口。 鲜于枢登时大怒,“浑帐东西……”刚开了口,见跪在地上的是苏哲,敛了怒容,伸手扶起,又见她面色苍白,双手发颤,当她是担心苏浣,轻叹了声,宽慰道,“放心,本王一定会将浣儿带回来的。” “下臣谢过殿下。”苏哲缓缓抬起头,清朗的眸底闪过一丝冷绝,“听说殿下擒住了陆渐,以他为质,浣儿必能平安归来。” 鲜于枢笑笑,“大姑倒与本王想到一处去了。是啊,有他在手上,还怕宗维诚不放人么。” 说话的工夫,铁卫已将陆渐捆了过来。 他胸口的伤只胡乱裹了下,衣襟上血迹斑斑。 面孔惨白,眸子却是腥红一片,从苏哲面上一扫而过,在看到她手上空空的托盘时,纵声大笑。 鲜于枢被他的笑声激起了火气,身形一闪,大掌钳住的他的喉头,笑声戛然而止。 他腥红的眸子不服输的盯着鲜于枢,“有本事你就了结我,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鲜于枢冷毅的嘴角不屑的撇了抹笑,将人丢给铁卫,自己则大步出门。 苏哲自始自终立在廊下,目光一直盯着碎了一地的茶盅。 青砖地面上的茶渍很浅很浅了,几乎看不出来。 苏哲抬头看了看将要升起的朝阳,笑了起来,“日头要出来了!”言毕,转身离去。 只留下愣愣的福有时,面团似的面上,细眼眯起。 得知宅第已被团团围住,鲜于枢甚至押着陆渐堵在门口。 宗维诚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自己不是传了消息去么,她没收到?不,来人回禀,东西是亲手交到了她手上的。 那么,她是不领命。 她不怕自己把她抖出来么! 不过,这都是后话。 现下最要紧的是突围。 几名心腹家将齐齐劝谏,“公子爷,赶紧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苦涩的笑意,爬满了宗维诚的俊面,“我是能走脱,那陆渐呢?我岂能弃他不顾。” 家将们没了声音,他们本就是陆家的家将,陆渐才是他们正经主人。弃陆渐于不顾,他们真的说不出来! “这样,”其中一名家将道,“咱们兵分两路,一半人护着公子爷走,余下的与鲜于枢拼了,或者能救下少将军。” 宗维诚摇头,“莫要痴人说梦了,如此一来,咱们必是元气大伤。就算我能走脱,陆渐保下了性命,那又如何?鲜于枢会给咱们喘息的机会么?往后的日子咱们就只能苟延残喘了。” 自己能在短短十数年间,积聚起如此大的力量。 一则是祖父世族早早归顺了北晋,江南的势力基本都被保存了下来。 二来是,朝廷对江南一直优厚。 经此一事,鲜于枢必会举起屠*刀——顺者昌,逆者亡。 往后,生存都是难事,何谈复国。 突围,绝不能硬拼! 257、身世之谜(1) 宗府门前,铁甲如林。 鲜于枢骑在骏马上,俯视护在大门前的宗府家丁。 好一个宗维诚,竟让他训出这么一支军·队来。 虽然及不上铁卫,可与普通常规军相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南巡,还真没来错。 若要再晚几年,压下这股势力,怕又要大费周章了。 “殿下,”曾让带人赶至,见了宗府这样的阵仗,冷汗都下来了,栖霞山庄多多少少也算半个江南世族了,更何况还是以武见长的。鲜于枢倘若有半点疑心,自己和父亲的心血只怕要毁于一旦。 所以,他主动请缨,“草民替殿下开路!” 江南是要好好整顿了,但一味的打杀,容易激起哗变。打一个,捧一个才是正途。 栖霞山庄是颗绝妙好棋,可不能废在这里。 “不用了。”鲜于枢手上稍一用力,血人般的陆渐被拽到了前边,鲜于枢的昆吾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宗维诚,不要考验本王的耐性!” 他话音刚落,厚重的府门“吱吖”一声开了。 宗维诚被十数名家将围在中间儿,苏浣走在前边,一名家将紧挨在她身边,将一把匕首抵在她的腰间。 鲜于枢微眯了星眸,他们这是为了防自己突袭抢人。 自己再快,也快不过刀子往里一送的速度。 这比架刀在脖子上,阴狠了多。 毕竟,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若非鲜于枢坐的高,眸光锐利,也难留意到。 苏浣一见鲜于枢,眸光便再没有从他身上转开。她知道陆渐身手不凡,她也听说了宗维诚在码头设伏。 所以,她只关心鲜于枢有没有受伤。 看到他骑在马上,面容虽有些疲惫之色,但看样子应该没有受伤。 苏浣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便听宗维诚高声说道,“魏王殿下,你无故抄我货场,擒拿陆渐,现下又这般声势浩荡的杀上门来,未免欺人太甚了。” 此时,朝阳东升。 原本热闹的大路上,虽没有人,可是一扇扇窗户后边,都是眼睛与耳朵。 宗维诚这一顶顶同帽子扣下来,将来也好师出有名。 鲜于枢轻撇一笑,根本不与他辩,“本王数到十,解药和人,你最好都奉上。不然,今日就是他的死期!一、二、三……” “魏王殿下,”宗维诚高声道,“你不妨再见见一个人。”说着,他大手一挥,家将们拽出个人来! 苏浣脱口惊呼,“姑妈!” 鲜于枢黑沉下了面色,如刀的眸光狠狠的剜过余有庆的面庞——江南大都督,镇守两江沿海,手下兵士竟如此不堪一击,难怪被一帮流民打得丧城失地! 余有庆被这眸光一扫,扑通跪倒,抖若筛糠,“微臣死罪!” 鲜于枢转开眼眸,沉沉的看向宗维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确有些看不明白,宗维诚的用意,手上明明已经有了苏浣,为何冒险擒来苏哲! 宗维诚笑,“殿下想来还不知道,这位苏大姑的真实身份吧。大姑,你自己说说吧。” 苏哲如泥塑般站在那里,神情呆木,“我不知道宗公子在说什么。” “不知道,”宗维诚露出冷冷的笑容,“我若没有记错,陆家的家奴,左肩上都烙了一个‘陆’字,你总不希望我当着众人,扒你衣裳吧。” 宗维诚说着话,手已伸到苏哲的左肩上。 258、身世之迷(2) “不要!”苏浣不顾生死的飞扑过去。 可她终究晚了一步,“嗤啦”声响,苏哲左边半个身子几乎都露在了外头,左肩上一个乌黑的“陆”字,清楚明白。 苏浣腿下衣衫包裹住姑母,泪如雨下。“姑妈,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苏哲对她,一直以来都比较冷淡。 但她,终究是姑母养大。 却因为她,被人如此欺辱。 除了对不起,苏浣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苏哲神情安然的拍了拍苏浣的后背,“这有什么要紧的,快别哭了。” 宗维诚心里也不好受,可他也是没有办法,现今自己只有借此乱了鲜于枢的心神,才能搏一条活路。 不想,鲜于枢却淡淡道,“就算她是陆家旧奴,那又如何!南虞国破,多少勋眷皇亲被充入宫中为奴。连往日那些夫人小姐,郡主王妃咱们都能容得下,何况一介旧奴。” 苏哲肩上的“陆”字,确实是戳人眼目。 谁都没有想到,被魏王称为大姑的人,竟是陆家旧奴。既然她是陆家奴仆,那么苏浣呢? 诸人的思绪刚转到苏浣身上,就被鲜于枢的话给掩了过去。 而事实上,鲜于枢心底是惊惶难定。既然旁人都想到苏浣的身份,他又怎会想不到。 他担心的是,苏浣极有可能是陆家后人! 若是寻常奴仆,宗维诚不至于拿来当筹码。 所以,在宗维诚开口这前,鲜于枢厉声抢断,“宗维诚你的真不顾陆渐性命了么!”昆吾刀高高举起,随时准备落下。 鲜于枢的反应,实出宗维诚的预料。 不过,由此可见,他对苏浣真的是在乎到不能失去了。所以,才会连她的身份都不问了。 宗维诚才不信,鲜于枢会猜不出苏浣的身份! “魏王殿下,”宗维诚将苏浣拽到身前,“在下且先奉上解药与苏哲,至于苏司正,在下脱困之后,自然放还!” 苏浣一双泪目,柔柔的看着鲜于枢,微笑的嘴角仿佛在说不要紧,“宗公子,你似乎忘了,老张头的解药还在我的手上,你就不一点不替他着想么。” “放了你,解药岂不是更不讨到。” “可以用我换解药……” 宗维诚笑了起来,“放了你,宗家上下还能有命在么!少啰嗦,我不可能放你走的。” 看着宗维诚死死的拽着苏浣胳膊,以至于苏浣几乎被人拖行,脚下鞋子都掉了一只。 鲜于枢又心疼又是气氛,然则投鼠忌器,他只能下令放人。 宗维诚带着苏浣直奔码头,一艘快船早就候在了那里。 鲜于枢尾随而至,眼见苏浣被拽上了船,大急,“宗维诚,你还不放人。” 宗维诚站在船头,衣袖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嘴角带笑,“殿下莫急,待得到了安全地方,在下还要向你讨解药呢,介时再送还司正。” 说话的工夫,快船如离弦之箭,倏忽无影。 “余有庆!”鲜于枢回身揪起大都督的衣襟,整个人提将起来,“你的战船呢?” “臣,臣,臣……”余有庆哆嗦的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没用的东西!”鲜于枢将人一掼,就要吩咐人备船追击,曾让禀道,“这码头出去,不过三九水路,便可入海。换了大船,扬帆而去,附近岛屿众多,纵是去找,怕也是白费工夫。” 鲜于枢一瞬不瞬的看着江面,“照你这么说,只能等宗维诚来找本王喽?” “其实,”曾让垂下头,略略迟疑,“还有一个人,可以问问。” 鲜于枢转过头,寒冰一样的星眸,渐染上残酷的笑。 259、身世之迷(3) 宗维诚挟碰上苏浣换上大船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在一荒岛靠岸了。 岛上路途崎岖,苏浣一只脚没有穿鞋,走不多久便就疼痛不已。她咬牙强忍,不想在他们面示了弱。 可她眉头微蹙的模样,宗维诚还是看在了眼里。轻叹着,将外袍脱下,将苏浣摁坐在山路旁。 “你做什么!”苏浣疾声喝问。 宗维诚头也不抬,将外袍裹在苏浣脚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你这样子是走不了的。” 趁着宗维诚裹脚的工夫,苏浣游目四顾,希望能记下一两个路标。自己若得机会逃跑,也有个方向。 想得远些,指不定还能给鲜于带路呢! 宗维诚一抬头,苏浣打量的眸光,被他逮了个正着——这样的情势之下,想来她是没有看风景的心情的。 那么,只可能是认路,为逃跑做准备。 刹时间,宗维诚一股酸妒直冲脑门,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心一意的只想离开自己! “你说,如果鲜于枢知道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他还会要你么?”宗维诚拽着苏浣切齿问道。 反正,她原本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先行周公之礼也没什么不可以。 苏浣直视着宗维诚焦灼不安的眸子“格格”的笑出了声,当初那罗延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 这个时代的男人啊,以为女人失了身,便就只有认命了么! 也许别人的确如此,可要以此要挟她,那么就打错了主意。 苏浣敛了笑容,直视宗维诚的黑眸,一字字清楚果断,“鲜于要不要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你,无论如何,都不要!” 宗维诚拽着苏浣的胳膊的手,渐渐的没了力气,甚至整个人都要瘫倒了。他神情黯然,喃喃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对他那般死心塌地。” “我不是对鲜于死心塌地。而是对自己,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不因事易,不因时移。更何况,”苏浣站了起身,眸带轻鄙的看着宗维诚,“你于我而言,是一个劫匪。若你还想对我做什么,那么你还是个淫贼,我断不可能对你有半点情份!” 言毕,她推开宗维诚,跟着队伍继续前行。 宗维诚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呆愣了许久,温秀的眸子透出坚定之——待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我看你还如何能回到鲜于枢身边! 转过一个山坳后,宗维诚用一个黑布袋子罩住了苏浣的头,待得取下黑布袋子,苏浣已身处在一间小小的石室内。 石桌石椅石床,墙上凿了一排灯槽,小小的屋子笼在一片幽光之中。宗维诚坐在自己对面的石椅上。 苏浣游目一扫,笑了起来,“看来,你们真的是蓄谋已久。” “这里,是你祖父当年的屯兵之所。可攻可守,就算鲜于枢找得到地方,想要攻上来,也不容易。” 苏浣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你说什么?” 转身要走的宗维诚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我说,这里是你祖父当年的屯兵之所!” 260、身世之迷(4) 我不信!” 苏浣本能的否定,可心底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赞成——姑母即是陆家家奴,自己不是陆家之后才稀奇。 宗维诚笑着,说出苏浣更不能接受的话,“你不仅是陆家小姐,还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看着苏浣秀眸圆睁,宗维诚的得意还未浮至眉梢,苏浣又是一付平静从容的模样。 她从震惊到镇定,似乎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那又如何?”苏浣淡淡道,“你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知道的苏浣,是上京行宫一个小小的典籍,承魏王错爱,定有白首之约。” 曾经的苏浣身世再复杂,于她而言都不重要了,因为早在八年前,她就不再是原先的苏浣了。 更何况就算还是本尊又如何? 事过境迁这么些年,物是人非。 当年他们若是真的在乎“苏浣”,她又怎会随姑母流落上京。 苏浣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是如何“万般不舍”的放弃那个女孩的! “白首之约”四个字,就是把戳在宗维诚心头的刀,还有苏浣平淡且不屑的语气,更是把宗维诚的心绞成了一团。 “白首之约?”宗维诚涩笑着,“等鲜于枢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你已然是我的妻,你的白首之约,就是个笑话。” “说来说去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宗维诚把自己当个物件似的,只想着占有,这是苏浣绝对无法接受的,“我不是谁的人,也不属于任何人,就算与你有过……”苏浣顿了一顿,她不想说夫妻之实,可又不知要如何措辞,反正他明白意思就成了,“我也仍是我。鲜于枢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不会成为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宗维诚听怔住了,如此不在乎名节的说辞,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 “公子爷,” 家丁的轻唤,打断了宗维诚的注视,他敛了眸光,“什么事? “客人,”家丁瞥了眼苏浣,说,“到了。” 宗维诚听出了家丁的言外之意,“知道了,我就过去。”又向苏浣说,“这地堡也算是你的家,在家中你可以随意走动。” 苏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房门却是敞开的。 既然他肯让自己四处走动,苏浣自没有呆坐的道理。 地堡内岔道纵横交织,就如一个迷宫般。 纵是有人指路,苏浣仍是找不着回去的路,迷迷胡胡的转过一个弯,两被两名执刀的庄丁拦了去路。 “此处禁地,姑娘请回。” 苏浣张着脖子向前探了探头,前边的屋子,看着就如之前她路过的所有屋子一样,平平无奇。 左右也不能近前,苏浣瞥了两眼便就转身了,却因一个声音而站住了脚。 她其实听不清楚对话,但是说话人的声调,她还是能听个隐约。其中一个是宗维诚,而另一个——显然不是大晋的人,确切的说,应该是…… 苏浣心里也不确定,想再听两句,宗维诚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少将军放心,在下应允的,一定会办到。” “那么,我就姑且相信了。” 这句话,苏浣听得清清楚楚,说的是官话,可说话的语气…… 苏浣后背心寒栗直滚。 宗维诚看到苏浣,眸角闪过一抹涩然,她果然还是出来四处打探了。 不过,就算摸清地堡的地形又如何,自己绝不会放开她离开的。 “少将军,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宗维诚坦坦荡荡的介绍。 261、血亲 苏浣转身,看到宗维诚身边站着个倭人武士。 那武士躬腰见礼,九十度腰弯的那叫一个标准。 苏浣只是冷笑,“宗维诚,没想到你竟然勾结倭人!” “鲜于氏不也是东胡蛮夷么。”宗维诚忿忿说道。 苏浣懒得和他多说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倭人狡猾奸诈,你可小心了,一个不好就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了。” 说完,冷眸横过那武士,转身即走。 宗维诚向那武士告了个罪,追上了苏浣,拦下她的去路,“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输给鲜于枢?” 墙上灯槽里的跳跃的火光照在苏浣素净的脸上,就如轻染的胭脂,衬着她温润的眸子,竟也是眉目如画,“是,你一定会输!” 从古至今,她就没见过哪一个朝代复国成功的! 复国,从来就是个传说。 “是么!”宗维诚如玉的面容满是痛苦,“我让你瞧个人。”说着,拽着苏浣的胳膊一路疾行,在一扇铁门间停了下来。 守门的两个家丁,看见宗维诚,齐声行礼。 宗维诚令,“开门。” 二人迷惑的互瞅了瞅,又看了看苏浣,到底还开了铁门。 门一开,一股腐臭扑鼻而来,熏得苏浣连连作呕。 “你睁开眼仔细瞧瞧,里边那个是谁!”宗维诚手持火把站在门口,小小的屋子照得通亮。 苏浣止住了呕,定晴细看,瞬时间手足俱冷,眸光木木的转向宗维诚,好像眼前的他,就是个怪物! 宗维诚对自己的布署太过得意,以至于忽略了苏浣的眼神。 “你以为,只有鲜于枢才会用替身么。异容之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苏浣从他身上收回眸光,一步一步的挪进小屋,走至一团乌黑腥臭前,抬起发颤的手,哽声轻唤,“慎蒙,慎蒙,慎蒙……” 手腕粗细的铁链从他的琵琶骨穿过,然后锁在嵌在石墙内的一个铁环上,慎蒙整个人就像被呆起的麻袋。 苏浣颤抖的指尖轻轻的落在铁链上,蚀骨的寒意如毒蛇般,让人不寒而栗。 昏昏沉沉的慎蒙听到声音,眼睛勉强睁开了道缝,在看清苏浣的面容后,登时激动起来——在他看来,苏浣都落到了宗维诚手里,殿下必是凶多吉少。 他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铁链,小屋里全是铁链的“哐啷”声,还有就是血出如注的慎蒙! “你别动了,别动了。”苏浣用力抱住慎蒙的腰身,希望能阻止她的动作。 然即便是重伤的慎蒙,也不是苏浣能制的住的。 无奈之下,她只好回身跪在宗维诚脚下,哭求,“他都伤成这样,你就放他下来吧。” 浓重的苦涩从宗维诚的喉底漫开,延至心肺,蓦然间他有一种周身无力的感觉。 明明是自己占着上风,可他却觉着已然一败涂地。 “陆渐是你嫡的堂兄,他被鲜于枢伤成那样,你可曾掉过半点眼泪。现下,你倒替他,”宗维诚手指着慎蒙,眸底一片腥红,“来求我。” 苏浣的泪眸与宗维诚的赤眸交缠纠结,最终苏浣垂下了头,缓缓站起身,语声如冰,“血亲又如何?当初,还不是放弃了我。可是鲜于,他却从未弃我不顾。如此,你还要和我说血亲么?” 262、替他人做嫁衣裳 被踩到痛脚的宗维诚,眸中闪过一抹黯淡,“那是情势所逼,不得以而为之……”旋即,他振振有辞,“这都是鲜于一族做下的好事,若非他们兴兵南犯,”宗维诚握住苏浣的手,语气缱绻,“咱们此时已然是夫妻了。” “呸!”慎蒙大力的啐骂,布满血痕的面容满是不屑,“自己不中用,倒来怨人!” “你说什么,”宗维诚越过苏浣,站在慎蒙面前,冷笑着捏住他的伤口,看他痛得嘴唇哆嗦,眉梢漾开了笑,“你好像忘了,现下你还是我阶下囚。” 慎蒙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示落。 宗维诚的斯文的眸子,聚起一股戾气,“还真是个硬骨头。”说着话,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你这么折磨他,有意义么?” 苏浣轻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已然是阶下囚了,生死尽在你的掌握,你这么折磨他,除了显示你的无能之外,还能证明什么?” 明知苏浣是护着慎蒙,宗维诚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因此略愣了一愣,收回了手。 他斯文却带狠厉之色的眸子,盯着慎蒙,向苏浣说道,“我领你来见他,是想告诉你,不论鲜于枢是不是会弃你不顾,他一定是命不长久了。” “你胡说!”慎蒙一口血沫子险此吐在宗维诚的衣袍上。 “你是不是觉着鲜于枢一死,大晋就大乱,南虞就可以趁势而起。”苏浣语气平静,心底却早掀起了滔天骇浪。 宗维诚说一点都不错,鲜于枢的确是危在旦夕了。 他之所以敢把这些秘密亮给自己看,无非有十足的信心,料准自己跑不掉。 事实也确实如此,就算是自己跑得出这个地堡,也不可能游过海去。 至于慎蒙,他的伤不养几个月,是好不了的。 想要给鲜于枢传消息,几乎不可能。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尽管心乱如麻,苏浣极力维持着面上的从容镇定,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有一丝希望。 宗维诚笑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她与鲜于枢都有这样的自信。 “据我据知,北晋所有政务,皆出于鲜于枢。没有了这位摄政王,那个白痴皇帝,还能顶用不成!” 苏浣看着他,先是微微而笑,尔后渐笑出声,最后是放声大笑,以至于眼泪都笑了出来。 “亏你一心复国,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诗词文赋上了么?你自己回去翻翻史书,哪朝哪代会因为死了一个皇帝就亡国的?” 宗维诚也不是好忽悠的,苏浣的话虽有几分道理,可实质上却是想误导自己留鲜于枢一命。 “始皇崩,而秦亡。”小屋里的灯火幽幽,映在宗维诚眸中,却份外闪亮,“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例?” 秦之亡,是有诸多因素的,不过是从始皇之崩开始而已。 当年苏浣闲的无聊,还特别写过论文。 只是其实的道理,不足与宗维诚道而已。 “可是,”苏浣眸光轻闪,“你别忘了,最后建国称帝的却不是楚霸王。我仍是那句话——你小心了,千万别替他人做嫁衣裳。混水摸鱼是不假,可惜鱼只有一条,想摸的人却不少。” 言毕,苏浣旋身而去。 263、本王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宗维诚愣在在原地,呆呆出神。他身后的慎蒙,嘴角微微上挑。 到了今时今日,他是打心底里佩服殿下的眼光。能透过苏浣才貌平庸的外表,看到她迥异于常人的智慧。 短短几句话,就打乱了他的布署。 苏浣转过拐角,回头看宗维诚没有跟来,长吁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几句话能不能唬住宗维诚,然则现下自己想到的,能做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而且,这个法子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那就是慎蒙! 如果宗维诚真信了自己的话,那个假慎蒙就是最好的眼线。他为了防范未然,一定不会留慎蒙这个活口。 他要走这步棋的话,应该会和鲜于枢交换解药。 当然,他不会真的放自己走。 既然能假冒慎蒙,再假冒一个苏浣又有何不可。 也就是说,到目下为止,不论宗维诚信不信,自己都难有机会提醒鲜于枢。 满腔烦郁的苏浣沿着甬道信步而行,在一个岔路口,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捂了苏浣的口鼻,拖着往偏僻的角落而去。 苏浣奋力挣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尽全力的捶打,甚至抬了脚向后踹去。 “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苏浣完全懵了,一双眼睛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人。 尽管一身庄丁打扮,仍是俊美无俦。 “鲜于,你怎么会来!”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就扑进了鲜于枢的怀中。扑的太过用力,鲜于枢险些被撞翻。 “你在人手上,我还能不来么。” 鲜于枢抱着苏浣,温热的唇轻吻她的发鬓,感受着她温软的身子,心底的恐惧总算渐渐淡去。 苏浣却猛地从他怀中挣开,仰着脑袋,眸中全是惊惶,“你不会就只带了几个铁卫吧?” 鲜于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她不关心——事实上,她也能猜到,多半是那位假慎蒙露了痕迹,从他问出来的。 她现下关心的是,鲜于枢又似旧年一般,带着几名铁卫就敢闯皇宫禁内。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傻么!”鲜于枢给了她一记白眼,“好了,别说这么多,先离开再说。” “等一下,”苏浣拽住鲜于枢的胳膊,“还有慎蒙……” “放心,这会铁卫怕已经带着他离开了。倒是你,叫我好找。” 鲜于枢牵着苏浣小心翼翼的往外走,渐渐的找到了通往大门的大甬路。 只是……宗维诚已带着人堵在了路口。 “魏王的本事,在下真是刮目相看。我原以为这个地堡,没有三五天,断然是找不到的。没想到,短短几个时辰,魏王就能摸进来救人。可惜,进得来,出不去了!” 宗维诚话音一落,他身后那些庄丁亮出了连弩。 箭镞在灯火的照耀下,散发出幽冷的寒光。 苏浣握紧了鲜于枢的手,满耳朵里只有“咚咚”的心跳声。 鲜于枢微微一笑,“你太看的起自己了,本王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话声未落,刀光闪过,一柄钢刀架在了宗维诚的脖子上。 264、劝降(1) “你?”宗维诚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武田,你这是做什么?” 他问声未了,武士将面皮一掀,竟是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苏浣却认得,那是名铁卫。 鲜于枢噙着微笑,“你真以为江南是你的天下么?本王奈何你不得么?”他敛了笑容,“普天之下,本王要查,什么事能瞒的过。那位武田一,这会怕是连尸身都冷透了!” 鲜于枢说话的工夫,一大帮铁卫涌了进来,将宗维诚等人团团围住。 事情至此,宗维诚已无话可说。 他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看破的?” 倘若鲜于枢早知消息,怎会让慎蒙跟踪。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出端倪的。 鲜于枢笑笑,“你忘了,是你自己送了个人到本王手上的。听本王一句话,往后安插人,别找知道太多的,不然一审之下,就再无秘密了。不过,你怕是再没机会了。” 鲜于枢一挥手,堵在门口的铁卫冲进来了。 宗府家丁拼死抵抗,不一会的工夫,尸体遍地。 苏浣别过了眼,不忍再看。 鲜于枢却笑着,看他们做困兽之斗! 突然间,一柄利刃破空而来,鲜于枢吃了一惊,护着苏浣侧身避开,就见一条胳膊提起宗维诚就往外冲。 鲜于枢哪里肯让他们走脱,足下用力,运劲于掌。眼见的就要拍在那身影的后背心。 未料那人,忽地回身,单手接下鲜于枢铁掌。 在此之前,他另一只手用力一推,将宗维诚推出了门外! 而他自己则被鲜于枢的内劲震伤吐血,宗维诚眼见着鲜于枢将刀抵在他的心口。 “小六!”宗维诚凄声大叫,不顾一切的要冲回去,被一名家将拦腰扛起,由数人护着,一路杀了出去。 陆鸿嘴角挂着一丝血沫,乌溜圆的黑眸满是杀气,瞪着鲜于枢,叫嚣,“你杀了小爷啊,怎么还不动手。” 鲜于枢抿了一笑,收刀还鞘,“杀了你,本王能有什么好处?”他眸色一瞥,自有铁卫上来将陆鸿捆了带出去。 “谢谢你。”苏浣缓步上前,漫声道谢,鲜于枢留陆鸿一命,全然是看在自己面上。 尽管,自己与他不亲近,甚至不算熟识。到底与自己血脉相连,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鲜于枢握着苏浣的手,“又说这种话,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自然会多加照顾的。” 弟弟会多加照料,可是堂兄就另说了。 大都督府监牢内,陆渐披头散发,胡子拉茬盘腿坐在角落里。四肢和腰间都锁着铁链。 毕竟,武侯府第一高手的名声,还是很让人忌惮的。 傍晚时分,苏浣提着食盒走来,见昨日送来的吃食仍是原地放着,轻叹着收过,换上新鲜的食物。 “你这是存心要饿死自己么,这又是何必……” 陆渐眸子都没有睁开,开裂而苍白唇间抛出个有力的字,“滚!” 他这个样子已经三天了,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活不长。 苏浣一则是在惜人命,二来么,她的确是存了做说客劝降的心思。 她倒不是想保陆渐,而是替鲜于枢着想。 265、劝降(2) 一个再三反叛的前朝旧裔,鲜于枢都能优容以待,这对他收服江南仕子之心是大有裨益的。 其次,陆渐身为陆家后人,若能诚心归顺,对江南那些心存异志之辈也是个打击。 “我自小流落上京,总以为是姑母路上拣来的孤儿。没想到自己竟是颇有来历。” 两个护卫搬了张交椅进来,苏浣缓缓落坐,眉眼低垂,语气轻缓而哀伤,“你与我说说爹娘的事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苏浣从陆渐口中得知,自己的生母原是宗家小姐,而父亲则是陆家二郎。 自己与宗维诚的婚事,则是双方父亲在还未娶亲之时就定下了。 后来,父亲北晋南侵,父亲战死。 彼时母亲刚生下陆鸿,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惊闻恶耗,没几个月就去世了。 至于苏哲,是母亲嫁进陆家后,才收在身边使呼,比着自己陪嫁的丫头还好。 再后来金陵城破,伯父带着一家老小随朝廷南迁至榕城,据城而守,坚持了数年。 可惜,最终的结果,程奈战死,伯父殉国。 三叔带着残部逃亡——据陆渐所说,那日扎营之后,是自己瞎跑出营,三叔谴了苏哲并一些家将去找,不想晋军来袭,故尔失散。 在那个时节,回头找人那是不可能的。 “五娘,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么!”陆渐一双泪眼直直的看着苏浣,“二叔力大无穷,一对铁锤所向无敌,向来是陆家的先锋官,有战神之称。当年北晋久攻南虞不下,晋帝提意两国修好,邀国主往涂中会盟。未想,竟是一场鸿门宴。二叔为保国主,断后阻敌。结果……被马踏成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此,你还要向着鲜于枢么?” 莫说陆二郎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就算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听说他如此惨死,苏浣也会伤心难过。 可若说,就此恨上鲜于枢却远不至于。 毕竟,陆二郎的故事再惨,于她而言也只是个故事。 “所以呢?”苏浣还带着悲伤的眉眼淡淡一笑,“我就应该恨鲜于枢,我就应该帮着你们复国?” “难道不是么?” “据我所知,咱们的国主本是前朝督抚使。前朝覆灭,他吞并了吴越两地,方得建国。这么说起来,咱们也是乱臣贼子。你若说鲜于一族是胡夷,那么,前朝亦有戎狄血脉。自先秦以降,狄胡乱华,谁还敢说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异族血统?更何况,为什么要复国?” 苏浣前边的话,陆渐无可辩驳,后是最后那句问话,他却是有话可答,“宗庙被毁,身为人子自有重建之责。” “原来如此。”苏浣微微而笑,“即不为百姓福祉,亦不为正义天理。只为一点私愤难平,不惜重开战端。你们到底凭什么一脸正气凛然?” 陆渐一介武人,论辩才怎是苏浣的对手。 然则“复国”之念,自幼是根植于他心中,他虽无言可答,却也绝不接受苏浣的说辞,冷笑扭头,“人家说女生外向,果不其然。现下你心中只有一个鲜于枢,还记得什么国仇家恨!” 266、劝降(3) 苏浣浅浅一笑,“那我问你,倘若成功,你们准备拥立谁人为帝?是旧主还是新君?其次大战之后,国力必衰落,莫赫趁机来犯又当如何?还有曾经效忠朝廷的北方士族,你们又打算怎么对付?总之一句话,对将来,你们可有详实的计划?” 这样的问题,宗维诚也许可以答两句,可陆渐却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的,只能怔怔的看着苏浣。 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这些事都是维诚操心的……” 他话未说完,苏浣就笑,“难怪你们认定杀了鲜于枢,就能覆灭大晋。原来是以已度人。可你们怎么不想想,鲜于枢离京南巡,大晋的政务不也如常运转么,” “那还不是走运河,所以消息传送的快。” “你们还真当朝臣都是站桩的木偶啊。” 复国二字,最难的从来不是“复”字,而是“国”字。 先前,苏浣对宗维诚多少有些忌惮,现下看来,不足为患。 苏浣顿了一顿,“大哥,咱们家虽以武功见长,可圣贤书你总是读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难道还要我来说么。那个地堡曾是祖父用来抵御倭贼的,如今却成陆家与倭贼结盟之地!扪心自问,你真的一点愧疚都没有?” 宗维诚陷入了沉思,苏浣轻叹起身,“说了这么多,小妹只是想大哥能想想清楚,咱们到底复的是谁的国,复的是什么国。” 走出阴冷的大牢,外边朝阳高照。 面对陆渐时,她思路清晰,可现下…… 心中五味杂陈,尤其是生父的惨死。即便只当故事听,亦是心有凄凄焉。 “浣儿算了,他不归顺就不归顺吧。”一直等在外边鲜于枢,迎上前握住苏浣发冷的手,“江南诸事,我自有办法处置,你就别操心了。” “我知道,”苏浣摩挲着鲜于枢掌心上的厚茧,心下忐忑,“只是你,真的不介意么。” 自己不仅是宗维诚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还是陆家小姐。追究起来,两家确实是世仇。 那些过往,自己本来就不知道,所以,无所谓真假。 但是鲜于枢,他真的能不在意么。 “我不是陆渐,也不是宗维诚,不会纠结过去的事。只要你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可介意的。”看着苏浣有些发青白的眼圈,鲜于枢剑眉蹙起,心疼的将人圈入怀中,“倒是你,这几日为了劝降陆渐,费了不少心神,脸色都不好看了。” 他知道苏浣的心思,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到底是她的至亲,以她的心性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苏浣半倚在鲜于枢怀中,面上的微笑带着倦色,“我也是有私心的,纵然我已不记得他们了。可到底他们与我血脉相联,尤其是小六……鲜于,”苏浣停下脚本步,眸中带求恳,“我不想放弃他们,更不想置他们于死地。” 鲜于枢亲吻她的额头,“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的,你也别为难自己了。” 苏浣的笑容仍是涩然,鲜于肯放过他们,可他们是不是肯放过鲜于呢? 还有宗维诚,他是不是就此做罢。 苏浣刚想到他,一名铁卫疾步行来,拱手禀道,“殿下,倭贼昨夜突袭,已下临海、章安、永宁三城。” 267、敢犯我天威者,誓诛之! 倭贼一夜之间连下三城,这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们带着三城老弱,驻扎临海,甚至还传来了消息——要鲜于枢明日往桃渚会谈,逾期不至,他们就要坑杀人质。 想不都不用想,必宗维诚设下的圈套。 可是,鲜于枢却不能不去,他不能弃百姓于不顾,授人以柄! 大屋内江南各道大员齐聚一堂,出谋划策。 “殿下,臣以为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宗维诚即用百姓的性命为挟,那咱们就以陆氏兄弟为挟!看看他是要复仇,还是要救人。” 说话的是南安郡卫的参将,南安临海倭乱频频,因此他对其是恨之入骨。 再加上,他对于陆氏兄弟与鲜于枢的关系一点都不知道。 说起话来,便也无所顾及。 余有庆是个人精,瞅着陆氏兄弟的待遇,心里便估了七七八八,这污会拼了命的给他使眼色,他偏是没瞧见。 倒是鲜于枢全看在了眼里,星眸一扫,“你的意思是,让本王与倭贼坐下来谈么?” 宗维诚无非是想重演当年的涂中会盟,自己岂能如了他的愿。 “不是和谈,是……” 那参将还要解释,鲜于枢冷声打断,“堂堂摄政王,手段竟与倭贼一般,这叫天下人怎么看,怎么想!” 说到后来,鲜于枢冷下了面色,拍着桌案“砰砰”作响。 那参将也是个梗直的性子,尽管屋里诸人连头都不敢抬了,他仍是半点不让的问,“殿下的意思是不管百姓死活?” “百姓的死活要管,可是底线也不能丢。”鲜于枢倒是欣赏他的胆气,缓了声色,“你有没有想过,今日那伙倭贼挟三城百姓逼迫本王,咱们遂了他们的意。明日就会有第二拨,第三拨。咱们能谈几次?” 更何况,自己若以陆氏兄弟为挟,浣儿必会心伤。她费了那么多心神劝降陆渐,鲜于枢怎么舍得她伤心失望。 那参将越说越是激动,“殿下,臣是说以陆家兄弟为质,要宗维诚放人……” “够了!”鲜于枢怒声喝断,“你以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宗维诚还会在乎陆家兄弟的死活么?就算他在乎,倭人也在乎?难道他们的突袭,是为了解救陆家兄弟?” 参将被训得两眼发直,没了声音。 鲜于枢星眸如冰,“现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并且要狠狠的打。本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敢犯我天威者,誓诛之!” 定下大略,由他们商量细节。 鲜于枢则回去陪苏浣用晚膳,刚出了房门,见苏浣就院中站着,微仰着头,呆呆的看着西边漫天的晚霞。 晚风徐徐,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衣带飘飘。柔和的侧颜透着哀伤,鲜于枢看在眸中,心头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快步上前,“来了怎么不进去。” 他握住苏浣的手,剑眉微蹙,虽是四月的天气,可是傍晚风凉,苏浣的手已是微微的有些冷了。 “鲜于,”苏浣仰眸看着他俊秀的面容,满是担忧,“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桃渚?” 听到倭人这个要求,苏浣可以肯定,宗维诚是想要重演“涂中会盟”这出大戏。 慎蒙重伤,鲜于枢纵带着铁卫,恐怕也…… 苏浣甚至不自觉的,将生父被马踏成泥的情形套在鲜于枢头上,稍一动念,她就吓得两腿发软,遍体生寒。 简直不敢想像,若真是发生,自己会怎么样。 268、我觉得那主意,不错! “桃渚我不会去,但临海我却是非去不可。”鲜于枢拥人入怀,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我不是你爹爹,不会傻到连命都不要的。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活着回来见你。” 陆渐的话到底还是在她心中投下了阴影,鲜于枢收紧手臂,希望能予她安心。 临海? 倒是个不错的计划,只是,恐怕会有一场恶战吧。 “鲜于,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绝不能食言。”她抱着鲜于枢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一遍又一遍的索取他的保证。 二更时分,队伍整装出发。 金陵距临海城不过百余里地,鲜于枢所带的一千精锐铁骑,只需一个半时辰便能赶到。 介时趁着朦胧的天色,攻他们一个错手不及。 苏浣站在城墙上,夜风呼啸,吹得她的斗蓬猎猎作响。 天空一轮明月,鲜于枢策马城,却在官道上勒住马疆,回头看来。苏浣裹在素色的斗蓬下,身影都有些飘忽了。未施脂粉的素颜,在月色下显得惨白。 惟独那一双清朗的眸子,深情款款。 鲜于枢向她笑了一笑,“等我回来!”尔后,一骑绝尘。 李宜主不知几时站到了苏浣身边,“夜色已深,司正还是回去歇着,一觉醒来,殿下必已回转。” “我和他相识堪堪一年的光景,却已是数次送他出征。”苏浣嘴角带着笑,语气却溢满了苦涩,“偏偏我又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 “怎么会呢,”李宜主想开解她几句,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早先她觉着苏浣不识大体,不知进退。 经过这几桩事,却实在是佩服她的心智见识。自己自幼随父兄在外行走,自认见多识广,可与苏浣相比,差得却不止一点。 李宜主实在是想不通,她一个行宫女官,那些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 “男主外,女主内。咱们该用心的地方,本来就不在这些事上头呀。” 李宜主好容易劝了一句出口。 苏浣的视线落得很远,好像没听见一般,“内与外,从来就是分不清楚。若外情一概不知,是理不好内务的。更何况,只知料理内宅庶务,怎算得上贤内助。” 李宜主一脸茫然,苏浣立在城墙上,一动不动,恍若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宜主忽见自己的丈夫一身戎装的走来。身后随了几名铁卫,押着陆渐一并而来。 曾让行至苏浣身后,拱手禀道,“司正,一切俱已安排妥当。” “司正,夜风寒凛,还是回去吧。”一直默立在侧的福有时开声劝道。 苏浣的嘴角挑起了抹笑,回身看向眉头深蹙的陆渐,“你知道么,今日我刚从你那里出来,就听说昨夜宗维诚带领倭贼连下三城,莫说守城的兵卒,就是百姓也是死伤无数。他又以三城百姓的性命为挟,要鲜于往桃渚会谈。” 陆渐眉头的结又拧紧些,“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这也无可厚非。” 宗维诚交结倭人,他一直都不大赞成。 可那是他们唯一能借的兵了,他们无可选择。 苏浣笑了笑,继续说,“有位参将,介意鲜于用你兄弟二人的性命要挟宗维诚,可是他没答应……” 陆渐冷笑打断,“所以,我就该谢他活命之恩么!” 冷冷的月色下,苏浣秀颜上的微笑变得很淡很淡,“可是,我却觉得那位参将的主意很不错!” 话音未落,苏浣“锵”一下抽出身边铁卫的钢刀,冰冷的刀锋直指陆渐。 就在这时,城下有隐约的响声传来。 苏浣的温润如水的眸子,因着月色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寒光,她直视着陆渐满是疑惑的面庞,扬声令道,“点灯。” 刹时间,城墙上亮若白昼,就连城墙下的情形也是一清二楚——满是眸带阴狠的倭贼,宗维诚亦在其中。 269、回马枪(1) 城墙上亮起火把,宗维诚知道自己露了踪迹。 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亲眼瞅见鲜于枢带兵离城。留下的守卫,断不是自己的敌手。 当他看清城墙上的人,登时面色阴郁,“苏浣,他可是你的亲堂兄,你难道一点亲情都不顾么!” 苏浣为了鲜于枢,甚至站在城墙上迎敌,这是宗维诚万万没有想到的。 火光照在苏浣面上,仿佛胭脂轻染,“总之我就一句,你要想保陆渐性命,就此退兵。不然,”苏浣两手握住钢刀抵在陆渐的心口,“我就让他殒命于此!” 连要挟的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这金陵城真的没有半点防御。 宗维诚的冷笑还没浮上眉梢,一名倭贼策马上前,亮出腰刀“唧哩呱啦”了一句,倭贼登时如潮水般涌出。 苏浣在陆渐耳边冷笑,“看到了,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与此同时,城墙上突然站满了弩手,刹时间箭如雨下。 陆渐眸不稍转,反问,“难道鲜于枢会了为你撤兵?我是不信的。” 那些阴谋诡计,陆渐不懂。 可战事,却是他的长项。 就目下看来,金陵城是早有准备,压根是算准了宗维诚会来。 倭贼虽则彪悍擅战,与晋军正面交战却是绝无胜算的。更何况还是一声场攻城战。 金陵用青石垒成的巍峨城墙,岂是他们手中腰刀能攻破的! 然则倭贼之中确实颇有好手,金陵城的城墙有三四丈高,弩手有城垛掩护,却仍有被射伤、射杀的。 “司正,刀剑无眼,还是回避一下吧。” 曾让再次拱手相劝。 鲜于枢留自己在金陵,就是为了保护苏浣,若她有个好歹,曾让抖了激灵。 李宜主也帮着劝,“是啊,咱们在这里又帮不上忙,还添乱,倒是下去的好。” 苏浣恍若未闻,眼眸一直看着城下的战况。 纵使城墙上箭如雨下,横尸体遍地,倭贼的脚步亦没有半点退,悍不畏死的往上冲。 有几个身手好的,借着绳索甚至攀上了城墙。城墙上的守卫,手起刀落,他们纷纷而落,伴着惨叫声,或是被活活踩死,或是摔得脑袋开花。 即便如此,城墙下倭贼仍是越聚越多! 城上已有一半的弓弩手,改用刀枪。 远程打击的减弱,使得倭贼的冲锋变得容易的多。 苏浣微拧起眉头,眸光落在了远方。 福有时,“司正放心,殿下一定会及时赶回的。” 陆渐听在耳中,面露诧愕,“鲜于枢不是……”话说到一半,陡然明白过来,“你们这是要内外交击?” 他们早就知道宗维诚会攻金陵,鲜于枢佯作出兵,为的是要将他们一网成擒。 “你们怎知道维诚会来?如果他不来呢?” “不来?”苏浣笑了起来,“他召集千余名倭贼,三座小城财物,又怎么够分?他邀鲜于往桃渚商谈,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重演当年‘涂中会盟’后来细想了想,就算他有这个打算,倭贼的头领能答应?他们可不是来替宗维诚报仇来的。那么他的目标是什么,除了金陵还能是什么?” 陆渐听得冷汗直下,幽幽的眸光直视着苏浣被火光照亮的侧颜,轻叹着道,“当年三叔真的不应该弃你不顾。维诚若有你相助,复国大业庶可能成……”言毕一声长叹。 苏浣笑而不语,当年,若未与家人失散,苏浣又会是哪一个苏浣?这是谁都说不清的。 然而,发生过的事情已不可更改。 而宗维诚,苏浣嘴角挑起——他已是必败无疑了。 天地相交的黑暗中,传出如雷的马蹄声,冲天的火光将月色都染红了,乌衣玄甲的铁骑沉默着奔来,犹如天边漫卷的乌云,誓要扫清所有。 270、回马枪(2) 倭贼在鲜于枢铁骑的冲击下,溃不成军! 长刀过处,人头落地。 眨眼的工夫,原本列阵齐整的伙贼已如一盘散沙,再难形成攻城之势,而跑散的倭贼就是鲜于枢手中的蚂蚁,毫无还手之力。 几名倭贼首领见势不对,跨上大马飞奔逃命。 宗维诚赤红着眼,冲上前拽住武田氏一名少年首领的缰绳,“跑?你跑得了么。你们不是说,可以‘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顾忌的死,毫不犹豫的死’么。现在你的仇人就在眼前,你们竟然贪生怕死!”他手指着身后的屠戮场,哑声大吼,“你自己看看,就算你逃得性命,往后你还怎么领导武田家,还谈什么重振家道!” 这名首领正是那个被鲜于枢砍杀了的武士的兄弟,他们不同于寻常倭人,也算是贵族,只因战败,才沦落为寇。 此次偷袭金陵,武田家出力最多,也是由他们纠集部众。 一则是偷袭,二来么是为兄长报仇! 逃,原是本能。 然被宗维诚这么一激,少年骂了句,“八嘎!”随手砍翻从身边跑过的倭贼,举着沾满血迹的刀大吼了一声,一股倭贼聚到了他的周边,随他冲杀! 倭贼之中也是有骑马的,打到现在,许多马都没了主人,有那几机快的倭贼翻身上马。 有一就有二,不大功夫,武田家周围竟然聚起一小股行动迅疾的骑兵。 虽无法与鲜于枢正面对抗,却也渐撕开了一道口子。 苏浣站在城墙上,战局一览无遗,指着少年叫曾让,“把他给我射下来。” 曾让接过弩“咻咻咻”连着三箭,一则夜风大,二来少年实在是太快了,所以皆未射中,只有第三支箭从少年的颊边插过。 那少年回头看来,火光、月色、鲜血模糊了少年的面容,只有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是什么都无法遮掩的。 少年悍不畏死,策马杀敌。 靠着速度与凶顽,竟然让他们撕开了一道开口子。眼见突围有望,倭贼皆往这边杀了过来。 纵使鲜于枢率众掩杀而来,终究还是让武田家的少年还有宗维诚给走脱了。 一夜之间,俘虏了数百倭贼。 这是从未有过之事,毕竟倭贼原本就是小股袭挠,人数多不过百余人。 近千人来袭,那是闻所未闻。 被俘的倭贼被吊在金陵城外木架上,两尺一个木架,沿着官道,从金陵一直到临海,倭贼的呼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司正,”这日一大清早,苏浣刚刚起身,福有时就走了来,“殿下说,岳吟蓉怎么也算是内宅的人,要怎么处置,由司正拿主意。” 大战之后,鲜于枢顺手就给岳家扣了个勾结倭人的罪名,有来往书信,有买卖帐册,可谓铁证如山。 岳家成年男子斩立绝,女眷则充作官妓。 为了这事,早两日岳吟蓉还来求过自己。 苏浣知道,鲜于枢是恨岳家诬赖,若只是这一件事,苏浣会替他们求情。 可是勾结倭人——苏浣还是求了情。 不是可怜岳家,只是在她的观念,罪不当及家人。 最终,鲜于枢赦了岳家十六岁以下男丁的死罪,发漠北为奴。 想来他是擅自处治了岳吟蓉,自己会不高兴,所以才交自己处置。 苏浣轻叹了声,从镜中看向跪在门边的岳吟蓉,一身素衣白衫,没有半点装扮,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栽赃殿下,是你自愿的,还是被迫?” 苏浣找不出岳吟蓉的错处,惟独那件事,可以拿来一问。 岳吟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都到了这份上,你何必还要多问。” 她是报了必死之心,所以苏浣的问题,在她听来份外可笑。 271、圣躬违和 “这份上?哪份上?”苏浣搁手里的素簪子,回身看向她,“你母亲,你的弟妹都还在……” “所以,”岳吟蓉仰着脑袋,“所以,我还要谢你们不杀之恩么?” 看着她眸中的忿恨,苏浣才明白,她非但没有一点愧悔之心,甚至是心怀怨愤,“有句老话说,爱自己尊如菩萨,视他人形同草芥。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你委屈?那三城枉死的百姓又找谁算账去!” “这事也能算到我们岳家头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得好像是我们领倭贼进城的一般!” 岳吟蓉梗着脖子,一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我真是瞎了眼,真以为你心存善念,没想到,最毒妇人心!” “你说什么呢!”又生怒不可遏,“若不是司正求情,你们岳家……” “又生!”苏浣喝断她的话,看着岳吟蓉笑容浅淡。 岳家是金陵世族,男丁贬斥为奴,女眷发作官妓——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在岳吟蓉看来,确实够狠的了! 苏浣能理解,却不代表认同。 在她看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命都没了,就什么都是空的了。 显然,岳吟蓉是听不进这话的。 苏浣也就懒得与她多废唇舌,转过身,拿起妆台上的象牙篦子,对着妆镜一下下的修齐鬓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真要觉着,生不如死,就自我了断了去,没人拦着!” 言毕,吩咐福有时,“带下去,和岳家女眷一处关着,回京后发内坊为婢。” 福有时听了稍是一怔,应声着听用押了岳吟蓉退去。 又生,“姐姐真是心善,竟还带她们回京。依我,现发卖的好。” “也都是可怜人,况且得饶人处且饶人,究竟她们也没做什么恶。” 岳家的是女眷,苏浣见过一面,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若是现发卖了,她们必是沦落娼家。 自己一句话的事,又何必把人往火坑里推。 苏浣叹息着拐去小厅用早点,之后又吩咐又生摆画案。 这两日栖霞山庄大摆擂台,正开演武大会。 原本是比武大会,要较一高下的。 是鲜于枢说,不要为了一点输赢,伤了诸家的和气,所以改作了演武大会。 只要上了台,就有赏。 鲜于枢知道苏浣不爱热闹,就由着她躲清闲。 苏浣趁着这几日,把那副九州图画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细节还未完备。 树荫下,苏浣葛衣青衫,手执一管斑竹细毫勾线笔,神情专注描着用炭笔打了底稿的山峦线。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几名铁卫行至月洞门外,“司正。” “什么事呀?”苏浣搁下笔,问道。 “京中来报,圣躬违和,殿下已率百骑先行回京,着属下禀知司正。” “圣躬违和!” 苏浣秀眉拧起,若只是寻常小病,京里不至于来催。 自己离京之前,鲜于珉健康的很。 到现在不过月余光景,怎么就病到催鲜于枢回京的地步了。 苏浣越想,心头越是不安。 与又生匆匆收拾了一日,次日一早起程回京。 272、疯了? 苏浣的船还没靠岸,就听到婉嫔小产的消息。 才能离京多久,这些狗血就一件一件的来了。 鲜于珉,说是皇帝,其实就只是个孩子。 可这些人,却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意思。 苏浣最见不得冲孩子下手,大人之间使些阴损招数,那实在是无可奈何。 然而,最终婉嫔还是没能保住腹中的孩子。 皇帝那边有鲜于枢,苏浣便往婉嫔这边来了。 她脑子里猜度着元凶,肩舆停了下来,听用在外禀道,“司正,到了。” 苏浣轻叹了声,扶着听用的胳膊肘下了肩舆,一路进了内寝。 婉嫔歪在榻上,刚由宫婢服侍吃了药。听见苏浣进来,挣扎要见礼。 苏浣几步上前,将人摁下。 “快别动了。” 经此大事大病,婉嫔脸上的温婉之色仍旧如常,只是带了几分病色。 见了苏浣满脸堆笑,“我也是没用,劳司正挂心了。” 苏浣一双眸子在婉嫔病白手面上转了几转,“好好的,怎么会小产了?” 婉嫔淡淡一笑,纤纤手指抚着小腹,眉眼间染了黯然,“焉知不是我福薄,所以怀不住龙胎。” “这叫什么话!”苏浣秀眉微蹙,转头问婉嫔跟前服侍的宫婢,到底怎么一回事。 那宫婢瞅了瞅婉嫔,踌躇着不敢说。 苏浣还要再问,坤淑殿总管疾步行来,口称,“皇后娘娘有请!” 苏浣瞥了瞥眼,只答应知道了,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向宫婢问东问西。 坤淑殿总管又不敢催,站一旁干着急。 而宫婢,从始至终都是吱吱唔唔的不敢说。 苏浣瞥了眼站在旁边的坤淑殿总管,长叹一声——罢了,何必为难个丫头。 一面嘱咐婉嫔好好将养,一面起身出门。 婉嫔本是要送的,被苏浣挡了回去。 只在榻上欠了欠身,实在是刚刚小产,虚软无力,若非宫婢扶着,她甚至躺不回大迎枕上。 “小主,”宫婢将人安置妥当,迟疑了会,担忧的问,“咱们这么做,真的值么?毕竟是个小皇子啊!” 适才的动作,牵动了伤处。 婉嫔合眼轻喘,听着婢女的问话,她修长的手不由得抚上小腹,嘴角挑了起抹苦笑,“值,当然值。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换若许人的性命,怎么会不值。” 苏浣未想刚出了宫门,听见巷道另一头有吵嚷。转头看去,却是鲜于珉披头散发,怪叫着冲过来! 苏浣一行人都怔住了,眼见的就要撞上了,苏浣被人大力拉开,鲜于珉也被几名粗壮的内侍拦腰抱住。 “放开,放开,让窝见婉婉,让窝见婉婉……”鲜于珉挣扎痛哭。 “还不将陛下带回宫去!”鲜于枢厉声喝斥,内侍们忙不迭的应声,半拖半拽的将鲜于珉带走。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他病着了么?”苏浣看着鲜于枢问。 鲜于枢叹了声,“他这病……”只说了三个字,鲜于枢又是一叹。 “到底是怎么了?我瞧他不是挺好的么。” 鲜于珉到底得了什么稀罕的病,能让鲜于枢这样叹气。 鲜于枢看了看苏浣,将身边的人谴远了,才压着声音在苏浣耳边说,“陛下是疯病犯了。一时好,看着与常时无异。一时不好,魔怔了似的,听说……他发病时打了婉嫔,所以那孩子才没保住!” 难怪不论是婉嫔还是宫婢都三缄其口,原来孩子是被鲜于珉给打掉的! “可是,陛下一直也没这个病啊。” 鲜于珉只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智力上有所欠缺,可不代表他有精神疾病啊。 273、都疯了! “这个……”鲜于枢拧着剑眉,“我也问过御医了,他们也说不清楚原故,突然就犯了。” 就算有精神疾病,也要有个事情刺激才会犯病,哪有突然就犯的道理。 苏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一个在内奏事处当差的内侍一溜小跑的来禀,“诸位阁臣已在文华殿等候殿下多时了。” 鲜于枢离京日久,要处理的事本来就多,况且还有江南的事,那些阁臣自然是等着他拿主意,定章程。 “你快去吧,宫里这些事有我呢。” 鲜于枢执了苏浣的手,笑容温柔,“你才刚回京,舟车劳顿的,别太操心了。左右还有沈姮儿在。” “我知道,”苏浣笑着推搡,“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朝政。” 直待鲜于枢去远了,苏浣才折身往坤淑殿去。 拐了个弯,见沈姮儿就在墙角侯着。 苏浣笑,“怎么在这儿立着,四月底的日头也够晒人的了。” 苏浣是个不念旧恶的人,而沈姮儿经过这一年的起起伏伏,也明白了个道理——与苏浣做对,是没好结果。 何况,家仇已了,自己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争的了,但求余生安稳顺遂。 故尔,自执掌宫务以来,二人可以说是嫌隙渐消。 “你和殿下说话,我何必凑上前去碍眼。”二人且行且谈,“在这里等着也是一样的。”沈姮儿敛了微笑,不等苏浣问,她就叹声道,“如今回想起来,陛下的病是早有征兆的。你们离京没两日,他就在坤淑殿闹过一场,砸东西骂人,凶得不得了。当时,咱们都以为是两口子争嘴,没当回事。后来,殿下时不时的嚷头疼,御医们也说不出个大概。只开了宁神的方子,那日本是好好的陪着婉小主用晌午,不知怎么的就犯了病。” “那,”苏浣想了,“沈京墨呢?他也诊不出来么?” 不是说苏浣认为沈京墨的医术就高过其他御医多少,而是,那么些御医里头,也就这么个可信的人。 “沈医正也看了,但是……” 沈姮儿忽地止了话声,眸光向前一瞥,苏浣抬眸看去,原来已到坤淑殿门前。 一个多月没见,楚湄姜的面容越加的冷清了,眉眼间缠着一股子幽怨劲,原先的庄重一丝都不见了。坐在那里,怔怔的出神,连苏浣行礼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还是身边的宫婢再三提醒,才叫了苏浣起身赐坐。 “听说司正是婉嫔那里来?” “是。”苏浣颔首答话。 楚湄姜冷眼瞅过苏浣,语出惊人,“苏浣你心里是不是想着,婉嫔肚子里的孩子是本宫使坏弄掉的?” 堂堂皇后,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看来这宫中犯了疯症的,不止皇帝一个。 “那么,”苏浣仰眸微笑,“皇后娘娘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 楚湄姜脖子一拧,“她的事情,本宫怎么能知道!” “皇后娘娘,”苏浣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您是统御六宫皇后啊,妃嫔小产失了皇嗣,这样大的事情您也不闻不问么。” 楚湄姜没了声音,只是淌眼泪。 274、寒食散 苏浣轻叹着,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楚湄姜猛的冲到苏浣膝下跪着大哭,“苏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害过婉嫔,你要信我!” “皇后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苏浣被她吓了一掉,连忙去扶,楚湄姜却赖在地上不肯动弹,拽着苏浣的袍摆,直说自己无辜。 说起来她是可怜的,婉嫔那边一出事。鲜于珉问也不问,先就冲到坤淑殿来发了顿火,然后把皇后禁了足。 这几日宫中上下都在传,皇后要被废了。 苏浣听她哭诉,除了叹息,心下只是疑惑,婉嫔的孩子不是毁在鲜于珉手上的么。 鲜于珉虽然智力有所欠缺,却不是那等胡乱降罪的性子。 照理不应那武断的怪责楚湄姜身上才是。 沈姮儿只在旁看着,直至苏浣眸光扫了过来,她才上前帮着苏浣扶了楚湄姜起来。 苏浣好说歹说的劝了好一阵,楚湄姜才算是止了哭。 从坤淑殿出来,苏浣还不及开口问沈姮儿话,就瞧见沈京墨站在树荫底下。 “瞧瞧,那才是个聪明人。”苏浣指着沈京墨向沈姮儿笑道,“说起来,你们两个都姓沈,真的一点牵连都没有。” “沈氏是大族,自前朝沈公以来,支庶繁盛,谁还知道谁呢。” 二人说着话,沈京墨抱拳行礼,且叹了句,“司正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苏浣知他有事要禀,领入宫正司,摒退左右才着沈京墨细细道来。 “你的意思是……”苏浣摩挲着右手上的戒指,眉头蹙起,“陛下是被人下了药?” “是,”沈京墨很肯定的说,“而且可以和肯定是寒食散!” “寒食散?!”苏浣眉头微蹙的等着沈京墨的下文。 “不错,正是寒食散,少量服用,能令人神明开朗,气爽心愉。可若量大了,就会如陛下一般。还有个特点就是,发病过后,患者并不记得发病时的所为。” 苏浣听得目瞠口呆,没想到这个时代竟然就有类似毒*品之类的东西了! 古人的智慧,真是不能小瞧了! “那,可有什么解方么?” 沈京墨苦笑摇头,“陛下这症状,显然已是服食日久,已然无药可解了。而且,那药还不停,不然剧痛难忍。” 苏浣听怔了,过得一会,才问,“那么多的御医,难道都诊不出来么?而且,不是每隔五日,向太医署就要向陛下请平安脉么?怎么会被人下药下到这步田地!” 沈京墨垂首无语,沈姮儿向苏浣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怪太医署也没意思了。最主要的是,这药是谁下的!据我所知,寒食散是本朝禁药,宫里怎么会有?而且,陛下还大量的服用了一段时日。这里头的关节,才是重中之重!” 沈姮儿的话听着无情,却是事实。 禁药出入宫廷日久,宫禁之疏那是可想而知了。 苏浣长叹一声,“看来不严查是不行了。”又问沈姮儿,“宫中的人事你比我熟,你看着何处最有可疑?” “哪处可疑,这话我一时半会的可不肯说。只好先查吧。说句不妥当的话——好在婉嫔小产,咱们倒有个由头了。” “宫里不是都知道是陛下……”苏浣置疑的话还没全说完,沈姮儿就说,“知道又怎么样!这里头的说辞多了去了,我早先就想查了,只因殿下与司正不在京,所以才先摁下。这会子,趁着这事好好整治整治。” 宫务苏浣不大过问,可不代表她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女官们多是世家出身,且多联络有亲,势力盘根错节。沈姮儿就一个人,做起事来难免制肘。 先前虽查过一次,终究点到为止,没有伤及根本。 “你放手去查,有殿下撑着,”苏浣正了面色,“咱们这回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275、阿古达生病 既然要查,就少不得传人问话。 乾泰殿、坤淑殿、司记司、司药司等的女官宫人尽皆被传唤前来,逐一问话。 不知不觉,天色已黄昏。 苏浣问完了个内侍,一面整理笔记,一面叫传下一个。 “都说了让你别太操心了,这都什么时候,怎么还在忙。” 鲜于枢忽然进来,吓得满屋子的人忙不迭的行礼,“殿下千岁。” 苏浣却是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才抬起头来,“你怎么就来了,事情办得这么快!” “还快,”鲜于枢夺了她手里的笔,指着窗外,“你瞧瞧,天都黑透了!” 苏浣向窗外看去,果然已经灯火如星了,“我真的是没用,慢手慢脚的,做一点事儿就到了这时候。” “已经问了几十号人了,做了不少了。”沈姮儿笑言,“咱们早就口干舌燥了,司正不说歇,咱们都不敢吭声。” 虽知沈姮儿是说笑,苏浣仍觉着不好意思,这大半晌的确是没怎么歇过,自己坐着还好,旁边那些宫人女官和内侍却是一直站着的,“真对不住了,我……” 沈姮儿笑,“我随口一句,司正倒还当了真。” 苏浣笑笑,还想说什么,鲜于枢已经帮她收拾东西,“走吧回去吧。也让人家歇息歇息了。” “可是……” “还可是什么,”鲜于枢半揽着人,变戏法似的,变出个巴掌大小的剔红牡丹纹的小食匣,“你啊,晌午就没好好吃,我让御膳房做了几样小点,先垫垫肚子吧。” “小点?”苏浣深好精致点心,听得这两个字,眼睛都亮了,却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问,“什么样的小点?别是些什么奶窝头,我可不吃的。” “知道你不喜欢奶窝头,”鲜于枢揭开了食匣,小巧的点心码放成一朵玫瑰花,讨好的笑,“有鲜虾饺,水晶灌汤泡,火腿烧麦,怎么样还合你胃口吧。” 苏浣挽着鲜于枢的胳膊,笑弯了眉眼,“闻着就香!”又问,“阿古达呢?也给他备一份吧,他也喜欢这些点心。” “原来你还记得他,我还以为你去了趟江南,就把他丢脑后去了。” “瞎胡说什么!”苏浣眼眸一横,嗔道,“怎么能忘了他,我可是给他带了好些礼物的。” “你那么记得他,我能忘了他?早就吩咐御膳房给他送了份去了。” 二人言笑晏晏,渐行渐远。 宫人女官在后边看着,无不羡慕,“殿下待司正真好。” “岂止是好,简直把她当心头宝一样。” 沈姮儿立在廊灯下,一阵风过,光影在她明艳的面容上忽明忽暗,以至她的笑容也恍惚了起来。 马车刚到王府门口,甚至都还没有停稳,承奉司谈京就急急上前禀道,“殿下,小公爷病了。” 府里谁不知道,魏王爱屋及乌,份外看重阿古达。 所以,阿古达的事,他们半点不敢耽搁——鲜于枢若再不回来,谈京就准备进宫里去了。 “病了?”鲜于枢搀了苏浣下车,剑眉蹙起,“早起不都好好的么,怎么就病了?” “这,”谈京吱唔不说话,可是吓坏了苏浣,以为阿古达怎么了,推开鲜于枢就往里走。 鲜于枢跟在后头,一面宽慰苏涜浣,一面又问谈京。 这才知道阿古达不过是腹泄,谈京闪烁其辞,是因为阿古达是吃了鲜于枢送来了虾饺才腹痛的。 276、阿古达生病(下) 听到这里,苏浣捂着胸口长吁了口气,只问请大夫了没有。 小孩子家吃坏了肚子那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自己和鲜于枢都不在。见了那些点心,乳娘丫头哪里还能管住他,吃多也是难免的。 谈京回道,“已经请了御医来看过来,也开了方子。”他话还没说完,苏浣就听得屋里传出吵嚷声,“我不要喝药,不要,就不要!” 阿古达鸵鸟似的,将头埋在被褥里,乳娘丫头又不敢硬拽,端着药站在床边苦口婆心的劝。 听得帘笼声响,诸人回头见是鲜于枢与苏浣,待要行礼,被鲜于枢抬手止了。 “不是说自己是男子汉,怎么连喝个药都不敢!” 阿古达听见鲜于枢的声音,才不情不愿的从被褥间探出头来,在看到苏浣的那一瞬间“哇”一下的哭了出来。 “阿姑,你怎么才回来……” 苏浣被他哭得鼻头发酸,几步上前抱了他在怀中,亲了亲他的脸蛋,“阿姑有事啊,所以回来的晚了,以后不会了。” 阿古达的小脸贴着苏浣的胸口,小短胳膊死死的圈住苏浣,生怕她会消失,嘴里“阿姑,阿姑”的撒娇。 鲜于枢眯了星眸,拽住他的后襟,将小鬼从苏浣怀里提溜了出来,凶狠狠的道,“臭小子,不是告诉过你,不准乱抱的么!” “你做什么呀!”苏浣板着脸抱回了阿古达,“他只是孩子,乱吃什么飞醋,况且他还病着。”边说边从婢子手上接过汤药,舀了一勺,细细吹凉,递到阿古达嘴边,轻哄,“阿姑从江南给你带了好些蜜饯果子,你想不想吃啊?” 阿古达睁着乌溜圆的大眼睛,点头如捣蒜。 “那你先乖乖把药吃了。” 阿古达瞅了瞅乌黑的药碗,小脸上露出要哭的模样,拿过苏浣手上的药碗,闭上眼“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苏浣本以为一贴药下去,阿古达就能好转。 未想到当晚半夜,又起来拉了几回,小脸都青了,说话也虚了,整个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再加上夜里起来了几次,又有些着凉了,竟然发热来了。 这下子,苏浣真的是有些慌了。小孩子发烧,那可是要命的事。鲜于枢陪着苏浣守在床边,看御医诊了脉,开了方子,才问病情。 “殿下放心,小公爷这病看着凶险,实是无碍,不过是偶尔受了风,如今时气暖和,吃两付药发散发散就好了。只这两日,饮食要清淡些,养养脾胃。” 鲜于枢点了点头,挥退了御医。折身入内,见苏浣守在床边,不时的给阿古达换凉帕子。 “你守了他大半宿,回去歇歇,我来吧。”鲜于枢接了她手里的帕子说道。 苏浣笑笑,“罢了,你做你的去吧。江南那摊子事,都等着你。阿古达有那么些人守着,不缺你一个。” “我哪里是守他,我是心疼你。”鲜于枢沉了面色,大掌轻抚上苏浣略有些憔悴的面容,“你看看你,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苏浣握了他的大手,“我没事的,等会看他吃了药,我就回屋歇着去。只是要托你向沈姮儿带句话,就说对不住了,府里有事我实在走不开,宫里的事让她多费心了。” 鲜于枢只揪着其中一句,“你说了的,等会他吃了药,你就回屋歇着!” “真的,”苏浣笑着保证,“我等会就去歇着。” 鲜于枢还要说什么,外头的大座钟“铛铛”的连响了七八下,苏浣推他出门,“你快去吧。若真心心疼我,早些回来,夜里替替我。” 鲜于枢又交待了又生,等会务必要让苏浣歇一歇!看又生郑重了点了头,他才恋恋不舍的出门。 277、出人意表 听说苏浣有事来不了,沈姮儿眸中闪过一抹光影,丽颜如常,只答应知道了。 传话的小听用退到门口时,沈姮儿忽又叫住他问,“司正为什么来不了?” “听说是府上的小公爷病了,昨晚上连夜传的御医。” 沈姮儿怔了神没出声,小听用不敢就走,只好站在门口侯着。 过得好一会,沈姮儿才想起他来,打发了他回去。 跟在沈姮儿身边的小宫婢,嘟着嘴嘀咕,“司正是个什么意思,每每有事,她就脱不开身,总让咱们得罪人……” 沈姮儿丽眸一扫,小宫婢怯怯的没了声音。 “还不叫下一个人进来!”沈姮儿斥声吩咐,小宫婢应之不迭的退了出去。 沈姮儿倚着凭几,染着丹蔻的长指甲一下一下的敲着身下的芙蓉垫子。直至小宫婢领了宫人进来,她才收回了神思。 魏王心思难测,有些事自己还是不要多想的好,只做好份内的事就成了。 然则,到了末牌时分,小听用却来禀,“司正来了。” 沈姮儿吃了一惊,嘴角却浮起了笑——苏浣就是苏浣,行事总是出人意表。 苏浣一进了门,先就向沈姮儿陪不是,“实在是对不住,阿古达昨晚上忽然就病了,上吐下泄的,早间我实在是走不开。得亏的鲜……”刚冒了个“鲜”字,苏浣左右瞧了瞧,当着那么些人,又是在宫正司,称呼上还是正式些的好,“殿下回去的早,不然我还走不开呢。” 她说的随意,自己也不觉着怎样。 可旁人听着却是暗暗咋舌,让殿下带孩子已经够出格的了,何况还是个罪臣之后。 啧啧,殿下对她的恩宠,怎么说呢,或者应该说已经不是恩宠了。 沈姮儿笑笑,并不觉着稀奇。在台什她就见识过,殿下对阿古达的重视了。 “既然孩子病着,你顾着他就是了,又何必赶过来呢。” “他身边丫头乳娘一大堆,少我一个怕什么,不过是因为病着撒娇,有……”苏浣说惯了鲜于两个字,每提到他,苏浣都要顿一顿,不然脱口就是“鲜于”,“殿下守着也是一样的。” 二人边说边就坐下了,沈姮儿奉上早间的问话记录。苏浣接过,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我就不看了,你只说可有什么情况……”话未说完,她自己就笑了,“如此一来,非但没帮到你,还给你添事了。” “事情本就该如此办才对。说起来确实是有件事,”沈姮儿从小几上拿了份折页递给了苏浣,“这是司闱司送来的,坤淑殿数月来的出入记录。” 坤淑殿出入记录! 接过折页,苏浣心头泛起一阵阵的寒栗。 “宫中的规矩,正二品以上的妃嫔宫中的出入不是不用经过司闱司的么?女官出宫也好,传召内眷也好,不都以宫牌为凭,只在宫门禁卫处登记便可的么?” 沈姮儿笑笑,“的确是有这么条规矩,但司闱司闱录在案,也没什么不对。而且……”沈姮儿从一名宫婢手上接过另一份册页,“这是宫门禁卫的记录,司正瞧瞧,这两者有什么出入没有?” 278、你奉何人之命 苏浣疑疑惑惑的接过来细看,其实压根不用认真看,有眼睛的都能瞧出来,禁卫处的登记比着司闱司的少了许多。而少的全都是楚夫人进宫的记录。 满京城的都知道,楚夫人不是皇后的生母。而且二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恶劣的。 可这几个月来,楚夫人每隔十来日就进宫一趟,这原也没什么,还不准人又和好了么! 皇后的母亲,就算只是继母,进宫来看皇后,凭谁也挑不出理来。大可以光明正大,可瞧瞧楚夫人进宫的时间,多半是起更时分,而且禁卫处的记录又缺了那么些。这难免就叫人深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浣合了折页问。 沈姮儿,“我也看不明白是这什么意思,只是查了一日,只这一处核不上数。” 苏浣想了想,着又生传司闱司柳自华。她想先问问,司闱司为什么要盯着坤淑殿,毕竟这不合常理。 过不得一会,又生领着柳自华进门。 “卑臣给司正见礼。” 柳自华年刚三十,是旧年彻查宫务时才提拔上来的。 她头一回进宫正司,头一回见苏浣,哆哆嗦嗦的施了礼,瑟缩着不敢抬头。 真没想到自己也有让人畏惧的一天,苏浣露了笑脸,尽量的和缓语气,又是让坐又是奉茶。 “叫你来,我只是想问问,坤淑殿的出入的名单,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柳自华刚挨着凳子还没坐下,听得这一句问话“扑通”跪了下来,“卑臣也是奉命行事。” 皇后虽无实权,却仍是皇后,不是她司闱司一介司闱可以冒犯的。更何况听着苏浣的言外之意,竟是质疑自己监视坤淑殿!真要坐实了这个罪名,自己还要命不要了。 “奉命?你奉谁的命?” 苏浣是不记得自己吩咐过这事,难道是沈姮儿,她心里想着,眸光就向沈姮儿瞥去。 “皇后宫中,我怎么敢着人监视。” 苏浣的眸光转回到柳自华身上,不用苏浣再问,柳自华便磕首说道,“臣是奉婉小主之命……” 婉嫔? 这倒不稀奇了,她原就是个心机深重的人。 “那么,”苏浣又问,“这些事你回过婉小主没有?” “早先的时候,隔段时日婉小主就会唤卑臣去问问,自打小主怀了身孕,渐渐的就疏忽了。” 疏忽了? 她能让司闱司盯着坤淑殿,又怎会疏忽的忘了问。 苏浣可不信,必是她察觉了什么,又不好声张,所以才撇开了不问。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疾步进来说是有话要禀,苏浣与沈姮儿互觑了眼,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内侍,“陛下往坤淑殿去了。” 二人齐齐吃了一惊,一面斥问怎地让陛下出宫,一面急急的往坤淑殿赶——鲜于珉现下脑子有些不清楚,若是闹出个好歹来。 唉……苏浣轻叹了一声,几乎都不敢想像。 然则坤淑殿的情形大出她们的意料,鲜于珉坐在垫子上小口小口的喝着一盅热汤饮,一脸陶醉的模样。又将空碗子交于楚湄姜,直说再来一碗。 楚湄姜则劝,“这不好多吃了的,陛下喜欢,妾身明日再给陛下做。” 苏浣看急了眼,连行礼都忘了,一把夺了盖盅子,怒声喝问,“皇后,你给陛下吃什么了?” 279、夺权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眼前突然冲出一帮子人来,不仅皇后吃了好大一惊,就连鲜于珉也吓了一大跳,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躲在王元一身后,满脸的惶恐。直待看清了来人,才从王元一身后钻了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丝委屈,“苏姐姐,你是来看窝的么?” 苏浣一则不大过问宫务,二来鲜于珉已然大婚,有人照料了,三来苏浣的心思多放在阿古达身上。的确是许久没管过鲜于珉了。 这会听他这么可怜兮兮的一问,苏浣也是心酸,柔缓了声音与面色,招手唤他近前,“阿珉,过来。” “苏姐姐!”听得苏浣的轻唤,鲜于珉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几步挨了近前哭诉,“你都好久没来看珉珉了。” 苏浣亦哽了声音,连连道歉,又抚着他的头颈宽慰了好一阵,才问,“适才吃啥好东西了?” “是甜汤,里边还有黑黑的丸子,像珍珠一样,可号吃了。” 楚湄姜立在一旁冷脸嗤笑,“怎么司正怕我下毒?” 沈姮儿锐利的眉梢向上一挑,“的确是有人给陛下下毒!” 鲜于珉虽然智力偏低,可“下毒”两个字他还是听得明白的,也知道陛下是指自己,他登时抱了肚子哭着乱转,“窝要死了,要死了!“ “没有,没有。阿珉听错了。”苏浣连声宽慰,又使眼色着王元一哄他出去。见他出了坤淑殿的殿门,苏浣转眸看向楚湄姜,语气微冷,“卑臣有一事不明,要请教皇后娘娘。” 楚湄姜神色冷傲,端坐于上,全没了日前向苏浣苦苦哀求的可怜模样,“宫里的事,还能有司正不明白的?” “卑臣不明白的是,陛下怎么突然就和皇后亲近起来了?” 抛开适才的情形不说,最主要的是彤史的记录,自从婉嫔有孕之后,鲜于珉往坤淑殿就渐渐来得勤了。 虽然日前因着婉嫔小产的事和皇后闹了一场,但不过几是,不就又来了。而且还有说有笑的模样,这叫苏浣怎么能不动疑心。 自己离京不过一个来月,帝后突然就和睦了? 鲜于珉的性子,苏浣多少知道些,因着智力的问题,他孩子气重而且还倔的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轻易的不会变。 楚湄姜,刻板无趣,说话就喜欢大道理训人,鲜于珉不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 若说楚湄姜换了性子,那还有一说,可显然楚湄姜一点都没变。 那么,鲜于珉为什么忽地与她好了? 苏浣不想疑心她,可就目下的情形,已经不是苏浣疑心不疑心的事了。 果然,楚湄姜怒了眉眼,“苏浣,你什么的意思!”说着,嘴角裂开了冷笑,起了身,一步步逼向苏浣,“是了,你就盼着本宫与陛下不和睦。如此你们就好拿捏着陛下,压着本宫!” 苏浣如水的眸光漾出轻笑,“噢,原来皇后娘娘是要夺权!” 楚湄姜没料到苏浣会如此直白,一时间怔了眉眼。 沈姮儿强忍着笑,再怎么着那也是皇后,当众笑话她总是不妥当的。 “夺权?真要夺权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280、求亲 楚湄姜怔愣过后,说出的话更是惊人,殿中的宫人、内侍无不露出惊惶之色。 “谁要夺什么权,卑臣不在乎。”苏浣敛了笑容,“现下,卑臣只想问皇后娘娘一句,你到底给陛下吃了什么?” “能是什么!”楚湄姜切齿道,“不过就是一般的甜汤罢了。” 苏浣半晌无言,浅浅一叹,吩咐人将盖盅交给沈京墨,再深深的看了眼皇后,折身出门。 “司正觉着,皇后真的是为争宠如此不计手段么?” 刚出了坤淑殿的门,沈姮儿就忍不住问道。 苏浣立在坤淑殿的月台上,宫墙的光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老长,明黄的琉璃瓦不再那么耀眼。 “我不知道,如今也只有等沈京墨的回话了。”苏浣回头看向巍峨的坤淑殿,想起第一次见楚湄姜的情形,古板却带着温情,那样的容颜,还清晰如昨,可每每想起却又觉着遥不可及,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还有鲜于珉、婉嫔,甚至死了傅瑶,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觉得过去了很久,可明明就只是一年而已。 苏浣恍恍惚惚的上车回府,直至进了不二斋的小门,被鲜于枢唤了好几声,她才算是回了神。 “怎么了?碰上什么难事了?”鲜于枢拧了把巾子递到她手上,瞅着她的面色问。 苏浣笑笑,抹脸洗手,将在坤淑殿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伤怀都告诉给了他。 “此一时,彼一时。”鲜于枢面容微凝,“如今的楚湄姜,早不是当初的那个秉直敢言的女孩儿了,为了争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 “可是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苏浣秀眉微蹙,“头一件,她是皇后,见一见母亲谁也不能拦着。为什么非要夜里传召,又让宫门禁卫抹了记录,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这恐怕是经验不足,有些做贼心虚了。” 苏浣疑疑惑惑,“是么,但是……” “好了,你怎么不说咱们认识了许久,”鲜于枢说着话执起苏浣的右手,在她的戒指上吻了吻,仰起星眸看着她,“浣儿,答应我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啊?” “我们成亲吧!” 苏浣还沉浸在疑惑之中,随口“噢”了一声。 自己向她提亲,她甚至都没听进去! 鲜于枢苦下嘴角,心底又酸又恼,看着苏浣神在天外的模样,他用力的咬了咬苏浣的手指,委屈巴巴,“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我的话啊!” “痛啊!”苏浣娇嗔的盯着鲜于枢,在看到他面上的委屈时,犯了心虚,“你说什么啊?” “我说,我们成亲吧!” 苏浣张大了嘴,盯着鲜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后知后觉的泛红了脸颊,抽手扭身,娇羞道,“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事。” 鲜于枢从后边圈住了她的腰身,温热的唇在她的耳边流连,“我本是打算,坐定了大位再立后。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浣儿,就如你说的一般,我感觉等着娶你为妻,好像已经等了一辈子了。浣儿,答应我好不好?” 身后是厚实烫人的胸膛,耳边绵绵情话,腰间十手指交缠。 苏浣被安心幸福的感觉缠得密密实实,除了“好”字,她再想不出第二个字来。 281、是我鲜于枢要娶苏浣为妻 可答应了之后,苏浣的理智又渐渐回笼,转身看着鲜于枢,“但是,你我都忙……” 鲜于枢除了要忙着“篡位”外,还有江南的事情,哪有工夫忙婚事。 自己也正查“五石散”的事。 鲜于枢把玩着苏浣柔若无骨,有些肉肉的手,“宫里的事,交给沈姮儿去办。你把把关就是了,谅她也不敢糊弄你。至于我么,能交的事,也都交出去。但是……”鲜于枢将人揽到面前,二人额头顶着额头,呼吸完完全全缠在了一起,他的唇摩挲着苏浣的唇瓣,“我还是会比你忙些,可能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我会让礼部给你帮手。” “你的意思是……”苏浣的食指在他的心口划着圈,“要我这个新娘来操持婚事喽?” 鲜于枢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调皮的手,“我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做主!” 苏浣“扑哧”笑了出来,“你真是会说话啊。” “我说真的,”鲜于枢郑重地道,“我们的婚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是我鲜于枢要娶苏浣为妻,不是魏王要迎立王妃。我会谕令礼部那帮腐儒,让他们别纠结礼数。” 苏浣满耳朵里只有那句——是我鲜于枢要娶苏浣为妻,不是魏王要迎立王妃! 是的,鲜于枢从头到尾的求恳都是,做我的妻,好不好? 他从来不是以魏王的身份迎立王妃,而是一个男人求娶一个女人。 苏浣反握住鲜于枢满是薄茧的手,“鲜于,这话当真么?” 迎着苏浣沾了泪意的眸光,鲜于枢许下诺言,“我是你的鲜于,永远都只是你的鲜于!” 许婚后的第三天,苏浣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若照礼部规矩办,婚礼至少要一年的时间准备,别的不说,知会各藩国到贺仪入京,就够等的了。哪里是说成亲就能成亲的。若照民间婚礼办理,从纳采到亲迎,也是够烦人的了。 更何况,本来男方做的事,譬如——聘礼、酒宴等事,因着鲜于枢不得空,都要苏浣操心,她忙的就像个陀螺一样!别说照应宫里了,连端阳节的节礼都顾不上了,好在有金氏帮着,才没缺了礼数。 然则端阳节上,鲜于珉突犯疯症,尔后一病不起。 沈姮儿那里不说铁证如山,却也可以定准了——皇后争宠,弄了五石散进来,因没掌握好量,所以闹出了事来。 楚湄姜已被软禁坤淑殿,虽然没有废后,但苏浣知道废与不废,已经无所谓了。 鲜于枢用过了午膳,歪在小凉厅里歇午,脑子里一遍一遍的过着御使上的劝进奏疏, 这份奏疏,他已驳了三回。 这一回,仍旧是回驳! 而且措辞更加严厉,龙椅要,但时机也很重要。 他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个谋权篡位的名声。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的奇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份必驳的奏疏,可不上又不行。 筹谋了这么些年,离龙椅就只一步之遥了。 鲜于枢却觉着机会来的不是时候,倘若皇帝能再拖三两个月,自己与浣的婚事已就妥当了。 介时,浣儿可以以皇后的身份坐在自己身边,受百官朝贺。 然现下,自己与浣儿的婚事,怕是要悬了。 282、二聘之妇 想到这里,鲜于枢的剑眉不由得深蹙了起来,就在这时,福有时捧了份奏疏来悄步行来,语气艰涩地禀,“内奏事处递了份奏疏来。” “搁在外边案上就是了。”鲜于枢挥了挥手。 福有时仍是站在旁边,斟酌了一番,“殿下,是关于司正入牒文的折子。” 鲜于枢睁开了星眸,满面疑惑。 前几日,他行文礼部,嘱令将苏浣以魏王妃的身份记入玉牒。礼部一直没回复,他事情多也没追问,这会礼部递折子是什么意思? 鲜于枢疑惑的接过折子,展开来扫了两行,登时大怒“啪”的一声将折子摔在了地上,“这帮老不死的。摆明了与本王做对!去,将礼部那帮老不休给本王提来。” 折子上长篇大论的引经据典,意思只有一个——娶苏浣为妻没问题,册妃立后,不可能! “殿下,”福有时劝道,“在这节骨眼上……” 福有时的话只说了一半,鲜于枢就冷静下来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礼部在这会递折子,是吃定自己不会在这节骨眼上与他们翻脸。 不得不说,他们还真是捏住了他的七寸。 且慢说龙椅宝座,就是苏浣立后,倘若礼部那帮老家伙不答应,就有的扯皮。毕竟,那帮老东西颇有名望,是朝中清流砥柱。他们一开口,言官御使个个望风而动。 鲜于枢奇怪的是,他们明明都已默认自己登基了,为什么又在娶妻立后这种事上留难,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执于礼法? 鲜于枢棱角分明的嘴角浮了抹冷笑——这种冠冕堂皇的鬼话,骗鲜于珉都难。 可是,他们的目的何在? 鲜于枢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传孔延泽。”鲜于枢定了定心神,吩咐福有时。 知政殿大学士孔延泽,乃崇圣公第十四世孙。 当年若不是孔家的支持,天下仕林,尤其是北方恐世族,怕没那么快接受鲜于家。 如今也一样,只要孔延泽站在自己这边,事情就好办了。 鲜于枢没想到的是,孔延泽一进门先就问,“老臣听说苏司正不仅是南虞陆家之后,还是宗家没过门的儿媳妇?” 苏浣的身份,鲜于枢一直刻意的压着。 但陆渊、陆渐就在王府关着,想要瞒,那是瞒不过的。 所以,苏浣陆家之后的身份,传扬出去,本在鲜于枢意料之中。 可她与宗维诚的婚约…… 显然是有人刻意挑着这时候传出来的。 “谣言止于智者,老公爷是什么样的人,岂可信了这些话!”福有时端了茶上来,鲜于枢亲自奉上。 孔延泽半起身接了茶盅,缓缓说道,“历代以来,立后以德。苏浣区区一介司正,敢问殿下,何可言德?” “她济流民,抚孤弱,京郊的保育、颐养二堂能有目下的情势,多赖其力。这还不能称其为德么?” 孔泽延年纪老迈,连眉毛都是花白,偏那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可她,终究是二聘之妇!” 283、何苦争闲气 当着自己的面,他就敢这样说苏浣。可见在他心底,是有多看不上苏浣。 鲜于枢压下满腔的怒火,现下还不是翻脸的时候,这笔账且先记着。 借着微笑,掩去眸底的冰冷,“莫说二聘,前朝武帝之母还是二嫁之妇……” “所以世人才称前背伦无德,荒诞可笑!”孙泽延毫不客气。 鲜于枢握紧了拳头,俊颜如霜,“公爷这是教训本王么?” “老臣不敢。”孔延泽站了起身,欠身劝道,“殿下,偌大的后宫还安置不了一个苏浣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与朝臣争执。” “小事?!”鲜于枢冷眸一转,盯着孔泽延说,“本王若说非她不可呢?“ 孙延泽略是一怔,扶着椅子跪了下来,颤微微地道,“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殿下心中自然有数。” “咔擦”声轻微的响,鲜于枢拿在手中的茶盅捏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和着鲜血,淌了一地,“你威胁本王?” 福有时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却又不便开口。 孙延泽也看到地上的血水,伏低了身子,坚持己见,“难道殿下要学前朝因女色误国的昏君么?” “孙延泽!”鲜于枢怒不可遏,指直呼其名,就在这时“哐啷”声响,一个人推门而入! 鲜于枢着火似的眸子射向门口,然则怒气在看到来人之后,消散于无形,反倒迎了上前,“你怎么来了?” 只听魏王的口气,孙延泽就知来人是谁了。 “我进宫来看陛下,顺道过来,没想到……”苏浣话没说完,就看到鲜于枢手上的伤了,满眼都是心疼,一迭声的问怎么回事,又叫福有时传御医。 眸光转向伏在地上的孙延泽,适才在外边,该听的不该听的,苏浣都听见了。 朝臣们不答应,也算是在情理之中,以自己的身份、来历,他们一句话不说的,就答应了才是稀奇事。 收回眸光,苏浣轻叹着向鲜于枢道,“快请老公爷起来吧。” 鲜于枢星眸从孙延泽花白的头顶一扫而过,着人扶了孙延泽出去。 孙延泽出门前,回首眸光复杂的瞧了瞧苏浣,在门口与御医插肩而过。 鲜于枢的掌心不仅扎满了碎瓷,还被烫起一溜的大泡。 看着御医用小银镊子从肉里挑碎瓷,苏浣心疼的红了眼圈,嘴里则是埋怨不停。 听得御医胆颤心惊——生怕鲜于枢动了气。结果,他只是笑眯眯的说,“一点小伤而已,看你紧张的。” “小伤!”苏浣恨恨的在他胳膊上狠拧了一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鲜于枢夸张的抱着胳膊,大声呼痛,委屈道,“你想谋杀亲夫啊!” 苏浣眼睛一瞪,鲜于枢就老实的闭了嘴。 御医忍不住露出震愕的神情,被鲜于枢一瞪,赶紧低下头退到一边。 小听用进来通禀,见苏浣还在给鲜于枢上药,不敢开声,就告诉了福有时。 鲜于枢挨着苏浣的脸颊,偷香偷得正乐,眸角余光瞥见小听用在福有时耳边嘀咕,随口便问,“怎么了?” “礼部并御使台的几位大人在外边侯着,说是有话要禀。” 鲜于枢冷嗤一声,“哼,来得好快啊!” 苏浣深蹙了眉头,劝,“你别和他们吵,为了这么点事,不值当。” “这么点事!”鲜于枢高声道,“这是你我的终身大事!” “是啊,再大的事,也不过是你我的事。”苏浣仰眸看着他,将眸底渐聚起的水汽,逼了回去,“你不能因小失大,在这个关头,千万不要授人以柄,落人口实。鲜于,你知道我不在乎名份的,我只在乎在你心底的位置。况且,陛下……就是这几日了。咱们的亲左右是成不了,何必争闲气。” 284、我若不答应呢? 她何尝不想做鲜于枢名正言顺的妻,可是,她不能让鲜于因为自己和大臣元宿们杠上,尤其是现在。 这个道理,鲜于枢怎会不明白,“我不想委屈了你。” “我不委屈,真的。”苏浣迎着他深情的眸光,报以微笑。 鲜于枢却冷了眸子,“但若他们一奏本,我就妥协退让,这往后岂不是要由人拿捏!”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你都不知道么!”苏浣替他扎好伤布,“再则,那些个言官御使,是没事都要闹出点事来的,何苦和他们置气。” 看着苏浣面上的担忧,鲜于枢软了语气,“我有分寸的。天色也不早了,你且先回去,没人盯着阿古达又不好生吃饭了。” 苏浣想想也是,鲜于枢是个人精,自然有他的主意,自己这是操心过头了。 恰好小听用又进来了,他都不用开口,鲜于枢就知道必是那帮家伙等急了催,不耐地说,“我就去了。” 话是这么说,他人却牵着苏浣送她往后角门去,行至门口,苏浣迈步出门,却被鲜于枢拽了回来,幽深的眸光沉沉的看着她,“浣儿,对不起。” 苏浣笑,“你不是不准我说这些的么,怎么你自己反倒说起来。” 鲜于枢眉眼涩然,连带着苏浣也沾染了轻愁——他们都知道最后的结局,不会是自己想见的。 苏浣掩去所有的苦涩,踮起脚,在他冷毅的嘴角轻轻落了一吻。 轻柔的吻,浅尝即止,“鲜于,我说过会与你分担寒潮、风雷、霹雳,这点点坎坷不算什么。” 这一年危难险困,浣儿经历的还少么? 且所有的所有全都是因自己而起,更令鲜于枢痛苦的是,自己无力将她完全的藏在身后。 浣儿一直说,她原意分担,可是一个男子,竟要自己心爱的女子分担艰辛苦楚,一阵阵的苦意从鲜于枢心底涌起。他甚至不敢多看苏浣温婉的笑颜,长臂收紧,二人之间再无间隙。 尔后俯下头,吻住她唇。 鲜于枢的吻太过温柔,小心翼翼,远不能满足他对苏浣的渴望。 他的身子因隐忍而轻颤,他不敢再吻下去,却又不舍得松开,头埋在苏浣颈间深深吸气,淡淡的气息直钻入心底,他压抑的骨头都开始发疼了。咬了咬牙,松开了苏浣,一个字也不说的转身就走。 被人如此珍惜,苏浣一颗心像是浸在了蜜罐里一般。 可一想到鲜于的隐忍,她又心疼不已。 苏浣几乎是飘出门的,直至被人拦下,才落了地。 “苏司正且留步,老夫有几句话想说。” “老公爷安好。”苏浣福身见礼。 孔延泽竟然在这里堵自己,这倒是出乎苏浣的意料。 “老夫看司正是个知书明礼的,目下的情形,司正必也明白,老夫希望司正能劝劝殿下,莫要因小失大!” 他话虽说的和缓,可如刀的眸光却直直的盯着苏浣。 可惜苏浣的性子,吃软不吃硬。 “老公爷想我如何劝殿下?”苏浣噙着笑,眸光如水,闪过一丝狡黠。 孙延泽当世大儒,一开口便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中心思想呢,只有一个——让苏浣主动让出后位! 苏浣耐心的听他说完,然后笑问,“我若不答应呢?” 285、人——从来死路一条 孙延泽断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么句问话来! 看她的神情模样,像是个老实木讷的,本以为自己一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她纵有不甘,也会点头答应。 未料,竟是个不好相与的。 孙延泽动了怒意,冷笑两声,“这事,岂由得你不答应。你自己识趣退让,殿下封你个高位,朝臣们也就不便再说什么。真闹破了脸,你怕是连宫门都摸不着!” 苏浣笑容甜甜,“公爷这是威胁我?” 孙延泽侧开身,“老夫只是据实以告!” “那么,”苏浣渐敛了笑颜,“我也向老公爷交一句实话,人——从来死路一条!老公爷****博识,可有见过因这个原故,而自绝生路的?” 孙延泽默然,过得良久,才嗤声说道,“旁人说司正有张仪、苏秦之才,老夫原是不信。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只是老夫劝司正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尤其是这种小才小慧,姑娘家还是少一些的好。”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冷声道,“口多言,那是七出之一。” 自觉理亏,辩说不过,就拿“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来压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苏浣眸底闪过难得一见的愤恼与鄙夷,挺直了脊梁,语气强硬,“我明告诉奉圣公,后位,我是绝不会让的。” 言毕,径自而去。 全不在乎孙延泽被气得浑身发颤。 后位,自己不在乎,也不想抢。 但这不代表,自己会拱手相让,尤其还是在被人威胁的情况下。 苏浣这句话,很快就传到了言官御使和鲜于枢的耳中,前者或是不屑或是气愤,恨不能直接给苏浣扣上祸国妖女的名头! 鲜于枢从始至终都是微微而笑,任由老头子们义愤填膺的喋喋不休。 尤其是孙延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与苏浣有杀父之仇呢。 孙延泽说得口干舌燥,大汗淋沥,趁着他喘气的空档,鲜于枢笑盈盈让小听用奉了盅菊花茶上来,又叫人给他看坐,说,让老公爷坐着说。 “殿下,”孙延泽喝了口茶,缓过了气来继续痛心疾首,“娶妻娶德,娶了苏浣这等女子进门,只怕家宅不宁……” “且不说这个。”鲜于枢坐正身子,“有一件事,希望老公爷与诸位,能替本王解一解惑。” 孙延泽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一句,“殿下请说。” 鲜于枢冷下神色,“苏浣与宗家的婚事,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又有何实证?” 在坐的谁也没想到鲜于枢会有此一问,面面相觑,一时间屋内陷入长时间的、尴尬的沉默之中。 鲜于枢冰冷、带着肃杀之气的眸光在诸人面上循睃往返,“诸位皆是礼学大家,仕林楷模。只因听了几句谣言,就上疏奏本,跪谏伏乞?朝廷设言官,职在讽议左右,以匡人君。可现下你们与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你们不要自己的脸面,本王还要顾朝廷的脸面!” 其他人都不敢再做声了,只有孔延泽,继续坚持,“抛开一切不说,就苏浣女官的身份,也不足以为后……” “本王知道苏浣什么身份,不用你们来提!”鲜于枢厉声打断,冰冷的眸光直射过来,毫不客气。 孔延泽既长既贵,向来受人尊重,就是先帝也对他也是礼敬有加。 如今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鲜于枢打断说话,还是这么个态度,孔延泽气得嘴唇直哆嗦,嗫着嘴还想说什么,鲜于枢赶先赔不是,又说“老公爷多见谅。” 286、巴结 孔延泽的怒气,鲜于枢看在眼里,他也不想闹得太过了,当下缓了口气,“这件事且搁一旁。现下最紧要的是陛下的病。”说到这里,鲜于枢顿了一顿,眉头拧得更紧了,语气沉重,“自古以来皇位传承,要么父死子继,要么兄终弟及。似本王这般,诸位大儒可有什么说法?” 就如苏浣所说,婚事一时半会的定不下来,又何必费心费神的争,把局面闹僵了,吃亏倒霉的不是自己么。更何况,目下的确有更重的事。 果不其然一提这事,在坐的包括孔延泽在内,全都皱眉沉默。 过得好一会,孔延泽道,“上古时代,五帝皆禅位于贤。历代亦有禅让之例,被传为佳话。我朝皇帝何不仿效先贤!” “好,好,好得很!”鲜于枢拊掌大赞,又向孔延泽做了个揖,“这份上谕还望老公爷不辞辛劳。” 才刚闹得不高兴,转眼间又要他来写上谕。 看着鲜于枢笑温和的星眸,诸臣垂眉敛目,不敢则声——孔老公爷怕是没那么好相与吧! 未曾想孔延泽爽快的应下,诸臣还没明白过来,鲜于枢已亲送了孙延泽出门。 有几位御使还想再议苏浣的事,偏又有小听用来禀,户、吏、工三部尚书来议江南事宜。他们只得辞了出去。 鲜于枢星眸微沉的瞅着他们的背影,吩咐身边的亲卫,“传令下去,好好查查这几位的底。” 亲卫应声退下,三位尚书已进了屋,鲜于枢便也敛了面上的肃杀之色。 皇位已然是鲜于枢的囊中之物了,所以,苏浣一路上遇见的宫人、内侍比往是更添了十分了恭敬。 刚过了三座门,内奏事处的管事赶了上来行礼,“天气暑热,小人给司正备了抬肩舆。” 苏浣张眼望去,他身后果然有乘六人抬的肩舆。 宫中的规矩,以苏浣的等级还不足以坐六人抬的肩舆,这要是搁平常,也没什么的。 可现下正是风头上,自己何苦落人把柄。 苏浣甚至觉着这管事是故意挖坑给自己跳的,自然是不肯坐的。 偏那管事是个实心眼,只当苏浣客气,所以越发巴结的用力,就在二人纠缠之际,不知从哪里钻出个宫婢,“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苏浣脚边,淌着泪磕头,直求苏浣救救主子! 苏浣认得她,坤淑殿的典侍,是楚湄姜的陪嫁丫头。 如今楚湄姜虽还顶着皇后的名份,可侍婢女官的身份却是被罢了。 看她一身装扮与宫婢也差不多,苏浣心头一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远的几个老宫人追了来,嘴里骂骂咧咧,小贱蹄子、倡妇养的狐媚子,种种污言秽语,听得苏浣蹙了眉头。 “你们瞎嚷的什么!”都不用又生开口,围簇在苏浣身边的内侍就连声厉喝,“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能叫嚷,况且也不睁眼瞧瞧,看是谁在这里。” 那几名老宫人,本只是在后所守守门的,难得见着什么人,苏浣又难得进宫。所以,她们听过名字,人却是从未见过的。睁着眼在苏浣身上瞅了好一会,也没认出来——今日苏浣进宫,穿的是常服。 “你们眼睛瞎了!”管事的怒声喝道,“这是苏浣苏司正!” 几名老宫人一听得个“苏”字,脸色就变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287、风起云涌 坤淑殿,皇后寝宫。 理因是后宫最尊贵、端严的所在,可现下清寂的如同冷宫一般。 宫中内侍、宫婢尽皆遣散了,除了楚湄姜自己带进宫来的丫头,就只有看守的老宫人。殿内一应的陈设也都撤下,只剩了个空荡荡的屋子,大得有些瘆人。 紧闭的窗户,一股子带着恶臭的闷气,几乎不曾将苏浣熏晕过去。 楚湄姜披散着头发,浑身脏污的坐在内寝的地上,眸光呆呆的,俨然成了个疯妇! 这还是皇后么? 这是囚犯! 甚至连囚犯还不如。 苏浣只看了一眼,眸底就酸了,退出内寝问诸人,“谁让你们把人和东西都撤了的?” 楚湄姜既然还是皇后,就该有皇后的模样。 苏浣原以为是沈姮儿的意思,可跪在地上的老宫人面面相觑,不敢则声。她就知道是她们自作主张,落井下石!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轻慢皇后!” 苏浣冷眸一扫,老宫人尽皆跪倒。 就在这时,又生领着宫正司的内侍进门。 苏浣淡声吩咐,“把她们捆去宫正司,责五十大板,发内廷狱为奴。” 宫正司的可不会给她们求饶的工夫,在她们还未回神之际,就将人拖架了出去。直至这时,她们方才哭嚷了起来,只是哭嚷声却未能传进苏浣的耳中了。 “皇后娘娘,”苏浣亲自扶了楚湄姜出来,收拾齐整,又捧过盅冰镇的绿豆薏米汤,“事已至此,你就……”她刚开了口,堪堪清醒的楚湄姜猛地拽住苏浣的手腕,“苏姐姐,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墨绿的汤汁洒得苏浣一手都是,连新上身的白纱裙上也沾了好些。 又生连忙接过汤盅,又拿了帕子替苏浣擦拭。 楚湄姜早是跪在了苏浣膝下,抱着她的腿哭,“苏姐姐,你要替我主持公道。”话未说完,竟跪了下来。 苏浣吃了一惊,连忙扶了起。 楚湄姜死拽着苏浣的手不放,悲悲泣泣的述起了冤。 苏浣只知道楚夫人曾频繁进宫,之后的事情,都是沈姮儿在办,她只知道个大概。 譬如楚湄姜承认了从宫外弄了药进来,也承认是给陛下服了。还有就是,沈京墨的确从上回那个碗里查出了五石散的残沫。但后头楚湄姜的否认,苏浣就不知道了。 这会听楚湄姜一一哭来,苏浣动了疑心。 楚湄姜若真的下了五石散,又怎会承认自己从宫外弄了私药进来,给陛下服用——仅这一条,就够废后了。 其次就是楚夫人,听了楚湄姜的哭诉,苏浣才知道她上吊自尽了。 这么重要的人证,在这节骨眼上“畏罪自尽”了,不论宫中、还是京兆尹府,竟然草草结案定论,谁听了都要起疑的。 再来么,就是这坤淑殿。 外人看着,是宫中捧高踩低,老宫人自作主张,沈姮儿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的不理论。 可苏浣却觉着,不是那么简单的。 沈姮儿办事向来稳妥周到,照理不会由着老宫人如此胡闹,不管怎么说楚湄姜还是皇后。 鲜于珉眼见的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在这个关头,沈姮儿又怎会不替鲜于枢做好人,搏个贤德宽厚的名声。 最后的破绽,则是沈姮儿,她来得太急、太快,她的解释听着是合理,可是她语气间的慌张,却未能掩饰的尽善尽美! 走了一趟坤淑殿,苏浣是满脑子的乱麻,连沈姮儿的告辞,她都没有听见,信步沿着甬道出宫。 沈姮儿立在苏浣身后,看她如游魂般飘走。陡然间,一道闪电划破了压在西边天际的乌云。 伴着滚滚雷声,风起,云涌。 288、师傅告假 苏浣神思不属的回到府里,阿古达提着只犹自扑楞翅膀的山鸡,像只小老虎似的冲院子,“阿姑,阿姑,你看你看这是我后晌逮的山鸡!” “呀!”苏浣惊叫一声,飞快的躲到了诸人的身后。 她小时候被一只大公鸡追着啄过,所以,一概带羽毛的动物她都怕都不行! 何况那只山鸡看上去又大只,又凶狠。 苏浣的脸色都变了,“快拿开,快拿开!” 阿古达非但不拿开,还走了上前,“阿姑,它不会咬人的。” 苏浣惊呼着逃出了院门,诸人见她这付模样,笑出了声,到底是又生看着不忍,催着阿古达把山鸡拿开。 苏浣藏在院门后头,看着山鸡被人提出了后门,才拍着胸口出来,狠狠的拧起阿古达圆嘟嘟的腮帮子,“后晌不是学功夫的么,怎么跑去山上逮山鸡去了?” “是师虎带我去的!师虎说,这样可以练,练,练……” 阿古达年岁到底小了些,扰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后边那个词了。 “是练敏捷。” 教阿古达的师傅,是鲜于枢从贲卫中特地挑选出来的。 身手虽不是顶好,但很适合教孩子入门,阿古达的进步有目共睹。 苏浣没想到他还能寓教于乐,脸上的笑容更加的亲切了,“阿古达顽劣,叫师父多操心了。” “司正言重了。小公爷聪明伶俐,天份极高,属下这点微末本事想教不了多久。属下大胆说一句,小公爷将来,不可限量。” 苏浣原以为他有心恭维,只拣好听的说,可看他那神情却认真的很。苏浣回想起前几日,教阿古达读书识字的先生也夸他聪明,甚至赞他过目不忘,能举一反三。 那先生说得天花乱坠的,苏浣听听就罢,没有当真。 这会拉着阿古达上下一通瞅,笑了,“莫非还是个天才不成么!” 阿古达才想问“天才”是什么,那位师傅又面色为难的抱拳说道,“属下有一件事想求司正。” 苏浣转过眸子,微笑着问,“师傅有什么事?” 他踌躇了一阵,说,“属下的老嫂子病了,属下想告三五日的假,回去看看。” 本还以为他想要求什么好处,原来只是讨几天假。 苏浣这才想起来,自从他进了府,竟是一天都没歇过,登时不住口的道不是,又说,“是我糊涂了,师傅别往心里去。”之后,准了他的假不说,又赶着包了一大包药材、上等衣料、时新的干果、鲜果并一百贯钱,亲自给他送去。 王铁志原只是虎贲卫中一个小小的校尉,未曾想竟能选入魏王府任职。 这些日子以来,鲜于枢几乎每日都要过问阿古达的功课,这位小公爷虽不是魏王亲生,却胜是亲生。自己能做他的开蒙师傅,将来即便不会大富大贵,也比做个小小的校尉要强。 更何况,这位小公爷,聪明好学,几乎不用自己操什么心。 对他来说,这实是一个难谋的好职位。 所以,才会在告假这件事上再三踌躇,生怕丢了差事。 未曾想,苏浣不仅二话不说的就准了假,甚至还送了这么些东西来,尤其是那一百贯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属下实在是不敢收!” “王师傅这是和我客气,还是同我生份。做学生的孝敬师傅是应该应份的。”苏浣将东西塞还给他,笑着略顿了顿话头,“况且,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王师傅。” 289、沉默 傍晚的一场暴雨,冲走了暑气,只剩漫天星光。 鲜于枢揉着眉头出来,深吸了口凉爽的空气,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散开了。 可当他看见等在门口的沈姮儿,脸上再无轻松之色。 “有什么事?”眸光从沈姮儿面上一扫而过,脚步没有半点的停顿。 沈姮儿跟在后边,看着他挺直的背脊,被如水的月色拉成长长的影子。 一时间,竟怔忡了。 初见他的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夏日夜晚。 那时自己刚入宫,全然一付小姐心性,被管事姆姆罚站着墙根边。 路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自己一眼,问一句。 只有鲜于枢,问自己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挨罚。 那一年,他们都才十三岁。 她还记得初见他时的震惊——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 只是后来,后来的情节大多都模糊了,蓦然惊觉,才发觉竟然已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一步。 他离皇位只有一位之遥了,自己已然家仇得报。 可为什么,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自己。 沈姮儿垂首敛眉,一丝苦涩不自觉的漫上心头。 “你特地等本王,不会要送本王出宫吧?” 一直没有等到沈姮儿的声音,鲜于枢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 沈姮儿敛回飘远的神思,微微而笑,将坤淑殿发生的事据实以告。 鲜于枢的面色没有半点的改变,好像沈姮儿说的是件极平常的事一般。淡淡的应了句,“知道了。”便自大步而去。 他的反应,实出沈姮儿的意料。 毕竟,这件事他是瞒着苏浣做的,而且以苏浣的性子,若是查明了真相…… 他这是不在乎,还是有应对之策? 没想到,自己和他有朝一日,竟会生疏至此。 夜色已深,沈姮儿独立宫巷,凉风习习,她俨然如朵月下盛开的昙花,默然绽放又独自枯败。 鲜于枢进门后,见苏浣屋里的灯还亮着,挑了纱帘进屋。 苏浣手持一卷,对着灯呆呆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还不睡?” 鲜于枢声音慵懒轻缓,苏浣仍是被吓了一掉,放下书回头看来,“这不是等你么。”又说,“小厨房里还有冰镇的绿豆羹,我叫人拿一盅来。” 鲜于枢眉间尽是疲惫之色,点了点头,自己解了外袍,穿着白绸里衣从侍婢手里接过冰帕子抹了一通,换了冰蚕丝的袍子,才算是凉快了些。恰好苏浣端着绿豆羹进来,鲜于枢接过手“咕咚”“咕咚”的一气喝干。 “怎么热成这样。”苏浣心疼的坐在旁边,替他打扇子。 鲜于枢合目歪在凉榻上,随意的问起,“听说你今日去坤淑殿了?” 自己两世为人,终于要成亲了,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苏浣怎么可不难过,见鲜于枢走来,以为他是来宽慰自己的。 没想到,开口问的竟是这么一句。 苏浣打扇子的手,不由得一顿,掩去眸底的黯然,轻叹着道,“幸亏的我去看看,你是没见楚湄姜有多惨,她再怎么有错,仍是皇后,面上总要过得去。” 她的声音,因着鲜于枢阴沉的面色渐渐小了下去。 小屋陷入诡异的沉默,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290、为所欲为 “你不喜欢我过问宫中的事情么?”过了一会,苏浣直白的发问。 一颗心狂跳着,有一股很不好念头,在心底悄悄生长,以至于她的声音颤抖的犹如碎片一般。 “啊?”鲜于枢睁开眸子,有些恍惚的看向苏浣有些受伤的面容,笑了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事情。你也知道江南那堆乱摊子,有的烦呢。再则……陛下的身子你也知道,还有咱们的婚事,”鲜于枢低下语气,齿缝中有阴风荡过,“那帮老不休真的是……” “算了吧。”苏浣体贴地道,“婚事一时半会也办不了,你何必和他们动气呢。” “我知道。”鲜于枢握紧苏浣的手,灯光下,深眸如星,语气带着怜惜,“只是又让你委屈了。” 苏浣笑笑,低头拨弄着鲜于枢布满薄茧的手指,“有什么可委屈的。人是我自己选的,你的身份,我也知道了。有人反对,原也在意料之中。我有时候想……”她低垂的眉眼掠过一抹认命的苦涩,“只以女官的身份陪在你身边,也是好的。” “胡说!”鲜于枢疾声斥断,扳过苏浣的肩膀,四眸相对,“我是一定要娶你为妻的,哪怕天下的人都反对。而你,绝不准放弃!” 江山,他想要。 美人,他也不会放手。 在他看来,江山美人是都可以得到,哪一样他都不会放手。 鲜于枢眸光坚定,苏浣的笑容温柔如水,许下誓言,“我不会放弃,无论无如都不会。” 铜鎏金的小座钟“铛铛”的响了十几下,鲜于枢在她的唇边吻了一吻,耍赖道,“都这么晚了,今晚我就歇在这儿吧。” “你瞎胡说什么!”苏浣是个老古板,能接受别人未婚同居,可她自己却是做不到,“从这里回屋子,不过才几步路。”她边说,边推搡着鲜于枢出门。 “喂,喂,喂,”鲜于枢抓着门框不肯走,嬉皮笑脸的问,“你就不怕我到别的院子里歇去?” 苏浣先是怔了一怔,涩笑道,“腿长在你身上,我还能绑着不成!况且,细说起来,我才是后来的那个。” 鲜于枢本只是说个笑,不曾想,竟招得苏浣伤感了,连忙敛了笑容,轻拥着人入怀,亲吻着她的发鬓,“我说笑的呢,你怎么当真了。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所以,我都赶紧的把你娶回家,不然……啧啧,憋坏了我,你后半生的幸福可怎么办!” “你,又说八道了。” 苏浣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月华如练,照在苏浣绯红的小圆脸上,就像个饱满的水蜜桃,尤其是她微微嘟起的樱唇,含羞带嗔。鲜于枢情难自禁,猛地俯下头深深吻住,铁臂收紧,恨不能将苏浣整个给揉进骨血之中,从此合二为一。 苏浣双手抵在他的胸前,想将他推开了去。 可她的推据,却撩起鲜于枢征服*欲,举动更具侵略性,火热霸道的舌,如一支虎狼之师,在她的口中攻城掠地,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苏浣的小小的舌尖,像只受惊的兔子,四下逃蹿。 最终,被他俘获,由他为所欲为。 291、鱼滑米糊 匆匆行来的铁卫,被眼前的景像惊了一跳,飞快退至门后。 苏浣被吻得脑袋发晕,鲜于枢却是听见了声响,微蹙了眉头,恋恋不舍的结束了这绵长吻。圈着苏浣软软的腰身,在她唇边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很晚了,快回去歇吧,我回屋了。” 直至鲜于枢出了小院的门,苏浣才从那记吻中回过神,轻抚过被吻得艳红的唇,笑容如蜜。 至于鲜于枢,在转身的瞬间,俊面上的温柔便收敛的干干净净,只剩肃杀与冰冷。 “深更半夜的,你最好有紧急事情。” 坐在绥元堂内,鲜于枢眸色如刀的看着地上跪着的铁卫。 “这是几位御使的情况。”铁卫从怀里取出一份折页奉上。 鲜于枢接过来,随意翻了翻,嘴角绽开了冷笑,“就他们这样的,也敢与本王做对。真是嫌命长了。”他“啪”的一下合上了折页,丢还给铁卫,“这些事,透个底给京兆尹,让他秉公办理。” 铁卫接下折页,应声退下。 鲜于枢疲倦的揉着眉头,问,“什么时辰了?” “已过了子时。”福有时心疼的劝,“殿下也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鲜于枢摇了摇头,合目问道,“老福叔,你说浣儿若知道了事情的底理,会如何?” 福有时想了想,说,“殿下要瞒着司正,谁还敢告诉她么。” 鲜于枢涩笑道,“浣儿是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她已起了疑心,不查个水落石出,怎会干休!” “那么,”福有时偷眼瞅着鲜于枢的神色,试探着道,“咱们还是用老办法。” 鲜于枢星眸一闪,“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福有时凑到他身侧,一阵附耳低语,鲜于枢的面色先是凝重,渐次的转作了轻松。 发生了那么些事,加上天气暑热,苏浣直至天气将亮之时才蒙蒙睡去,不到辰时又醒了过来。梳洗停当,正要出门,小丫头飞奔来报,“小郡主病了。” “病了!” 苏浣向外走的步子略是一顿,“那就赶紧禀给金娘娘,让她传御医啊。” “这个……”小丫头语焉不详,“司正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天冬病了,非要自己去瞧瞧。 苏浣心头一紧,转身往福宁堂赶。 鲜于枢给周氏晋了夫人,所以天冬是她自己带着。 尽管不大受宠,可到底是魏王独女,又有金氏照拂,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天冬眼瞅着满了四个月了,依例该添的吃食,也没缺她的。 金氏一来本性宽厚,二来深知苏浣的的秉性断不至于克扣孩子。 苏浣进门时,周氏守在女儿床边,嚎哭不止,嘴里也不知在念些什么。还是老姆、丫头瞧见了苏浣,忙忙行礼,苏浣眉头深蹙的行至床边,天冬小小的脸蛋,因着高热红的吓人。 “叫御医了么?” 苏浣疾声问道,乳娘回说已经叫人去请了。 苏浣才问原故——今朝早上厨里送来鱼滑米糊,天冬吃了没两口,便就大哭大吐了起来。 不一时,御医到了。 苏浣退出了内室,端坐正堂,“这事,应该回侧妃娘娘才是的,怎么来回我了?” “因为那鱼滑米糊就是金氏送来的!” 哭得甚是憔悴的周氏,在小丫头的搀扶下,缓缓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