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阁娇》 第一章 有女如云 镜子里的翩翩公子是我吗?折扇明巾,越发显得招摇。 “琬莘,看你给我准备的衣服,怎么看都是女扮男妆,”青陵扯下羽巾,脱掉华服,打开柜子,从里面找了一套米色布衣穿上。 “小姐,再过几日就是重阳了,今日就不要出门了。”婉莘赶紧关上房门,捡起华服。 鸿胪寺左寺丞蒋文渊长女青陵的绣房里,锦帐低垂,黄梨花木的家具泛着淡淡光泽。 银色的曲线花架上摆放着着一盆绿朝云菊,花开得正艳,浅黄色的花蕊羞娇的藏在里面,暗香浮动。 铺着绒毯的地上摆放着几十个朱红簇新的大箱子,重阳是她的大喜之日,聘礼已经送到了府上。 中书省徐侍郎嫡妻病逝,知道蒋府有女未曾定亲,便托人来说亲。女儿到了待嫁之年,蒋文渊一直思谋定下一门亲事,但是让女儿去做续弦也是不愿。可徐侍郎是统管六部的正五品官员,实权在手,比自己这个闲散从六品鸿胪寺丞强上百倍。如若拒绝,难保日后官场不会明里暗里使绊子。 母亲早逝,青陵虽为正室嫡女,却为蒋文渊后续正室汪氏不喜,三年前就以跟着太夫人学规矩为借口打发到城外园子里,一去三年,青陵在外也乐得自在,很少回家。 总归不是自己亲生的,汪氏一心想早点将青陵打发出门,便鼓动蒋文渊应下亲事,又以长幼有序为由,定下青陵嫁去侍郎府。 三书六礼之后,纳采问名纳吉,徐郎府下了聘礼定下佳期。 佳期定在九月九日,取长长久久百年和美之意。二十九岁的徐侍郎不是男大当婚的年龄,比青陵大了整整十三岁,但徐侍郎是乾丰元年天帝钦点的探花郎,嫁过去也算得上郎才女貌。 完婚前有许多礼仪要学习,青陵还是拖到三天前才和太夫人一起从园子里搬回蒋府待嫁。 这时正值****乾丰九年,朝廷有两件头等重要的大事儿。第一件大事是六月的恩科考试,三年一次恩科为****选拔优秀人才。第二件大事是九月天帝三年一次的选秀,凡九品以上官员家中未婚配的十一岁到十八岁女子都要列入秀女海选。 对于蒋府来说,这两件事儿,改变了蒋府许多人的命运。 汪氏入府十几年,为蒋文渊添了两个千金和一个公子,分别是十五岁的青陌,九岁的青陶,七岁的青邛。 汪氏将三个孩子视为掌上明珠,青陌已经十五岁,九月的选秀怕是逃不掉的。思来想去送女入宫风险太大,如若得不到天帝宠爱,便是要做十几年的宫女才能出宫,还不如在选秀前就如别家不愿意入宫的小姐一样定下一门亲事来得稳妥。 本来托了人花了银子想今年恩科之后择一金榜题名、品貌才华出众的佳婿,谁知恩科尚未发榜,就查出了试题泄密的事儿,天帝龙颜大怒,惩办了一些涉世官员,将恩科考试推迟到十月,这样,汪氏要给青陌寻一个佳婿的计划泡汤了。 眼看着就要九月了,就在汪氏为女儿青陌的亲事急的火烧眉毛的时候,蒋文渊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恩科出事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天帝废除了中书省,中书省官员分派到别的部门,姑爷徐侍郎调任吏部左侍郎,由原来的正五品官员升任正三品官员。 蒋文渊自是不敢大意,备了礼物前去祝贺。 蒋府世代在京为官,到了自己这一代,只谋到了鸿胪寺丞的闲散官职,家业逐渐萧条。但嫁女是大事,不能因为嫁妆被加官进爵的侍郎府小瞧了去,便和汪氏商量青陵的嫁妆还得再丰厚一些。 蒋文渊俸禄不多,再加上天子脚下迎来送往花销的地方本就多,这几年开销很大,有时候汪氏还要拿出自己的嫁妆补贴。听到要增加嫁妆,汪氏心情很不好,以各种理由推诿,二人僵持不决,汪氏冷了脸借口娘家有事儿带了几个孩子回娘家了。 谁知当天下午汪氏就开心的回来了,主动提出侍郎府送过来的聘礼原封不动做嫁妆,又列出了增加嫁妆的单子,首饰头面自不必说,银钱就两万两,其他物件也有几十箱子,还加上京城外三个大园子,核算下来差不多去了蒋府一半的家业。 汪氏的转变令青陵很不解。她眉头皱了皱看了几眼屋子里堆起来的大箱子,坐在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梨花木凳上,美目一寒,“婉莘,来给我束发!” 婉莘不知小姐是何心意,嫁到侍郎府,一辈子荣华富贵是多少平民家女儿可望而不可求的美梦,听说徐侍郎二十岁就是天帝钦点探花郎,那可是满腹经纶,为何小姐脸上还是不悦?难道不好吗?她满心疑惑,乖巧的重新束起青陵的长发,扎了一快寻常男子常束的灰色布巾在发冠上。 精巧的梨花木纹镶边的镜子里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男子,明眸皓齿,肤如白玉,束手而立,风姿隽爽,眉目间隐然一股清逸淡雅的书卷气息。 “小姐越发的明艳照人,穿上男子的衣衫也是风华绝代,叫人移不开眼睛,小姐,你这谪仙下凡的样子出去,京城的大家闺秀可都被你比下去啦!” 青陵扑哧一笑,“婉莘,你这甜言蜜语哄人开心的功夫见长呀!” 她一把拉住琬莘的手,另一手扶上琬莘的小脸,“今天本公子要携美出游,琬莘姑娘可愿意呀?“ “小姐一天没个正形,尽知道拿我开心。九月初九便是小姐大喜的日子,小姐嫁到侍郎府,看你还闹不闹!”琬莘挣开青陵的手,把头一侧,小声嘀咕道。 “什么侍郎不侍郎的,青陵就是不想嫁!不许在我面前提侍郎这个名字!”青陵清丽的眼睛涌上深深的倔强,将一枚羊脂白玉的双鱼佩挂在腰带上。 青陵眉头不展,听闻徐侍郎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嫁到夫家,三从四德,身不由己,既要忍受婆家的指摘,还要忍受三妻四妾分去夫君的恩宠,一进门就要做后母。一个弱女子即将担负的重担,又有谁为她想过? 如果母亲还在世,断然不会让女儿嫁到侍郎府做续弦的,青陵眼里现出一片晶莹。 “小姐快别说赌气话,姑爷曾经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还是朝廷栋梁,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别家姑娘都羡慕不来的尊崇呢!”婉莘谨慎的抚平青陵弄皱的腰带,巧言劝慰。 “琬莘天天念叨探花郎,要不你替我去嫁可好?”青陵抱拳做出哀求的样子,“琬莘姑娘,可好呀?” “小姐存心戏弄奴婢,姑爷是朝廷栋梁,天帝器重的臣子,奴婢怎么高攀得上?奴婢以后能跟在小姐身边,能伺候小姐一辈子就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琬莘突然双眼一红,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抱住青陵的腿,“奴婢是跟着小姐长大的,以后小姐无论到哪里可不要丢下我!” 青陵连忙扶起她,“你看,随便说几句玩笑话,你就眼圈都红了。谁说要丢下你了,从小到大我还不是拿你做我的亲姐姐一样待你,说个玩笑话就奴婢奴婢的,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个苛刻的主子吗?” 青陵嘴角一撇,“好呀,今天出府你就不用去了,到后院去劈柴做饭,洗衣打扫吧?” “小姐,真的要出府吗?老爷吩咐夫人为你准备嫁妆,如果等会儿夫人寻你不着,又该在老爷面前分派不是了。”她小声的提醒,那双沉静的大眼睛担忧的看着青陵。 “没事的,夫人带着青陌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青陵撇撇嘴,“你怕啦,怕了就不要去了。” 琬莘连忙说:“不是怕,就是有点担心,你这翩若惊鸿的容貌,会不会就被哪个大家闺秀抢了去做暖床夫婿呢?” 紧接着一脸狗腿的样子说,“小姐,真带奴婢去呀?” 她故作生气的说,“那还不快去换衣服?你还真打算这样倾国倾城的出去吗?” 不一会功夫,婉莘也是一身青色布衫,眉目灵动俊美,阳刚不足柔美有余。 青陵皱皱眉,“你这怎么看怎么都是女扮男装,还不把你那脸涂黑一点,这样子出去,保不准就被哪个大家闺秀抢去做暖床夫婿啦!” 刚刚取笑小姐的话即刻就被小姐拿来取笑自己。婉莘没好气的瞪着沉静的大眼睛,撅着小嘴巴把一张华容月貌的小脸涂得蜡黄蜡黄。 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自是锦绣无匹,胜景无双。街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其繁荣昌盛不可同日而语。 青陵和婉莘走到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涌动,两人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走了一阵子,婉莘见青陵眉心不展心情烦闷,提议去东朝门赏菊。 “小姐,春有百花秋有菊,奴婢听说东朝门菊花开了,好多人都到那儿去赏菊,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青陵不想扫兴,却也不想去人群拥挤的东朝门,“婉莘,还是去千里池划船吧,菊花才开,看得日子还多,如今入了秋,怕是千里池的荷花再有几日就该凋零了,再不去看看就该等到明年了。” 两个人走出人群,雇了一辆去千里池的马车。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千里池就到了。 第二章 游舫巧遇 可能是因为重阳将至,金菊初绽,京城的达官贵族都去赏菊,或是荷叶凄凉荷花凋零,或是天空飘着星星点点的雨丝,千里池的游人甚少,只有一艘半旧不新的游舫停靠在池边等待游人。 想不到千里池竟是这般凄清,青陵三年前曾来过,那时正是六月,清幽的池水碧绿的荷叶衬着洁白的荷花,千里池游人如织。 青陵和婉莘上了画舫,每人十文钱即可游湖,但是得凑够十个人才行。黛青色的水面,稀稀落落的几片荷叶,除了她们二人,今日千里池哪还有游湖赏荷的人,凑够十个人显然不可能。 “船家,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可能凑够十个人!你不会是想让我们两个人出十个人的钱吧?”婉莘已经看出池边只此一艘游舫,船家是想让二人出一百文银钱。 经常是船上凑不够十位客人,船家也要坚持十个人才能开船,京城有的是不缺银子的游客,扔个几十文一百文的如同天下飘下的一个雨星点儿,船家屡屡都能只拉几个人也能收到十个人的船费。这一招船家屡试不爽。 船家的用心被婉莘一语道破,不过他做多了这种买卖,脸皮子红都不红一下,“小哥不想游湖可以下船,却不能诬赖小的,靠体力活儿挣钱不容易,一趟湖游下来,小的可是累得只有进的气儿了。谁说凑不够十个人,小哥儿您看,那边不是来人了吗!” 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堤岸的柳树下面。 一个小厮从车辕跳下来撩开帘子,车上下来一个男子,小厮从车里取出食盒和包袱。 主仆二人看到岸边的游舫,朝着游舫的方向走过来,看样子也是要游湖的。 船家却嘿嘿的笑起来。 加上过来的二人,这才四人,显然是凑不够十个人,要白白掏给船家几十文钱,难怪船家开心。 婉莘嘴巴掘得老高,没好气的说,“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跌倒捡着金子。” “嘿嘿,你还别说,捡金子的营生来啦。”船家脸色不变,言语却透着喜色,“两位小哥想不用掏银子游湖,就到一边站一会儿,等下小的说什么,点个头就行。” 虽然婉莘也算是大户人家一等一的丫鬟,但是蒋府说白了就是个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像她这样小姐贴身丫鬟的月薪也就二两银子,汪氏平日里从不给奖赏,能免去几十文乘船费,她当然高兴啦,听了船家的言语,却也不敢做主,拿眼睛看着自己小姐。 青陵虽得太夫人喜爱,不缺钱花,听了船家的话难免好奇,想看看船家到底有何本事要做捡金子的营生,也不说话,拉起婉莘,到一边站着。 主仆二人尚未走近,船家高声喊道,“大官人,您可来啦,小的在这儿等了大官人许久啦!” 二人跳上游舫,仆人装束的男子约莫十几岁,细声细气的问道,“真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家官人今日要来?” 船家看了看跳上船来的二人,眉开眼笑地说道,“小的在千里池掌了三年的船,大官人来了三年,每年今日,大官人都要来此地祭奠先辈,大官人可真是孝子,小的敬慕大官人的一片孝心,生怕错过大官人祭奠,今日小的早早的就在此地等候了。” 被称作大官人的男子冷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倒是个有心人。”十几岁的男仆一双透着聪慧的眼睛四下查看,指着站在一边的青陵和婉莘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回禀大官人,他们二人是小的妹妹,母亲患病在床,她二人只好女扮男装,出来帮小的捞些个莲藕,给母亲换点医药费。”船家脸现忧色,声音似乎带着悲凉。 “哦?”男仆走过来,仔细打量了二人几眼,果然没有看到喉结,又发现二人耳垂上细小的耳洞,这是女孩子特有的标志,这才朝着大官人点点头,“官人,果然是两个女孩儿。” “哎!”官人尚未留须,二十八九年纪,眉目之间显出沉郁,叹了一声,“朕......真想不到,京都繁硕之地,百姓生活还是如此艰难。” 官人目光一凝,俊美的眸子盯住船家,青陵瞧着这样叹口气也能带着凌然之气的眼神,不知为何,内心竟然涌上惊惧之情。 船家对上官人的目光,浑身似被凉水浇透,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瞧你二十来岁,气质文雅,年纪轻轻,为何不去读书科考谋个出路,却在此撑船?”官人目光随即飘浮,如空中零星的雨丝。 “回禀大官人,小的一边读书一边撑船挣几个银钱糊口,今年倒是赶上科考。谁知等了两月有余,恩科至今尚未发榜。”船家低头说道。 乾丰九年六月的科考,试题泄密,属于朝廷机密,虽然消息难免通过一些渠道传了出去,还是控制在小范围内。像船家这样的平民百姓自然不知,只是一味苦等发榜。 官人沉默片刻,俊目落在船家年轻的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张正。” “张正,张正......”官人重复了几遍,把手一伸,男仆立刻会意递上一个钱袋。官人拿过钱袋,放在张正手里,别有深意的握了握他的手,“拿去给母亲医病,不要再来撑船了,好好读书。” 官人说完松开手。 张正眼底晶莹,浑身颤抖,没有抓牢钱袋,袋子掉在地上,几十枚金瓜子散落在地。张正愣了愣,语声哽噎,“小的谢过大官人,这钱小的不能收。” “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官人眼神幽深,声音中竟然透着失落遗憾无奈,继而却神色一改落寞,笑道,“照顾好母亲,才能静心读书,读好书,才能为百姓做些事情。” “大官人,这钱,小的真不能收。母亲医病也花不了其中之万一,请大官人给小的应有的游湖费就可以了。”张正跪在地上,将金瓜子一颗颗拾起来放入袋中,捧在手里举过头顶,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 “你且收着,全当是船费吧,给母亲医病剩下的,就留着给你两个妹妹添妆好了。张正,撑船吧。” “存天理,灭人欲”的理教时代,严谨女子抛头露面,好多女子,因为不慎被陌生男子碰了身体或被被夫家休弃,或被解除婚约,还有更甚的被沉了塘。万不得已是不会女扮男装出来捞几根莲藕,想必家境实在不好。 大官人的眼底有些许的怜悯,但这怜悯仅仅一闪而过,再没有看二人一眼,青陵几欲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大官人再未言语,束手走到船头,立在船舷边,俊目瞧着无边无尽的天宇,任零星雨丝洒在身上,初秋的风吹起他的衣襟,青陵注视着挺拔伟岸的身躯,竟然看呆了。 船动起来,载着几个人向湖心划去,在一处尚未凋零的荷花密集之处停下来。 男仆已经打开食盒,将一些装有吃食的碗盏摆放在船板上,焚香后,又打开包袱,取出一些洁白的纸荷花,放到官人手中。不知是祭奠什么人,官人顺着船舷将纸荷花放入水中,纸荷花和真荷花夹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真假。 张正默默撑船,眼睛泛着红。 青陵和婉莘坐在船尾,远远地望着飘在水面的荷花,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又被风吹散。 青陵想起了从未见过的母亲,她和母亲,就像放进湖心的荷花,在她生下来的那一天,就被风吹散了,哪怕十几年,夜夜梦里醒来,也抓不住那个模糊的面容。 在乎的人,早就离自己而去,如今,最疼爱自己的,只有蒋太夫人了,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在老园子度过的三年。就是这仅有的一点幸福,也维持不了多久,再过几日,就要嫁到陌生的侍郎府,与陌生的侍郎度过似水流年。 倔强如她,看着随风漂泊的荷花,乱了心思。风的方向,决定了荷花的飘逝,而自己的命运呢,终老此生,都要如此随波逐流,随风而逝吗? 船靠了岸,官人匆匆下了船,乘坐马车离去。 张正站在船头,目送马车离去的方向,郑重跪倒,规规矩矩磕了三头,方才起身。 婉莘见他如此反常的举动,忍不住说道,“捡了那么大袋金子,你应该高兴才对,怎得脸色还如此难看,还怕别人分了去不成?” 张正回头瞪了婉莘一眼,“你知道什么!” 青陵叫过婉莘,数了二十文银钱,放在船板上,这才说道,“我倒希望张正大哥捡到的不是钱袋,而是前途。” 张正原本神色凝重,哪里还有刚才戏弄二人的随意圆滑,多收二人船费的心思早就被疑虑替代了,听青陵语带双关,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小哥似是知晓大官人的身份,可否明示?他日,张正也好相报大官人今日赠金之恩德。” 今日是乾丰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十年前八月二十八日,是当今圣上生母裕贵人仙逝之日,而且她切实的听到了一个朕字,是圣上的自称呢,还是真想不到的真字? 当今圣上也是二十多岁的年龄,与今日遇到之人年龄吻合。这是巧合吗? 几个巧合遇到一起,从中一定藏着隐秘的真实。 青陵笑了笑,望着张正疑虑的脸,说道,“他的恩德如三春之晖,而你我萤火之光,能回报他什么呢?若真想回报什么,便好好读书吧,我能确定的,唯有你一定会全力以扑,为一月之后的恩科考试做好准备的。” 在张正更加疑虑惊讶的时候,青陵带着婉莘离开了,离开前,问清楚张正住处。 第三章 天伦之乐 今日偷偷出府来千里池游湖,原想散散心,谁知一行却无半点快乐可言,反倒惹得自己伤心一场。不过有此奇遇,也算不虚此行。 青陵不得后母喜爱,自小养在太夫人膝下。太夫人进蒋府那会儿,蒋家也算大门大户,老太爷陆续又纳了三房小妾,一辈子跟几个不安分的女子斗智斗勇,几十年摸爬滚打,硬是将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娘压低了一头,自也不是等闲之辈。 谁能料到如太夫人这样一个强势的女子,子女福缘单薄,生下嫡子蒋文渊后肚子再无动静。偏巧儿子从小到大唯唯诺诺,比起强势的母亲就显得懦弱许多,等到青陵母亲仙逝后,抬了汪氏为正房,大小事务也都由着汪氏拿主意。 太夫人心气不顺,无奈自己儿子不争气,太夫人最终不愿让儿子夹在婆媳之间受委屈,索性搬到城外老园子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一心一意抚养青陵。太夫人年轻时,来往的都是京城高官贵族门第的名媛,见识谋划不是一般府第的女子所能比拟。 十几年来,太夫人亲自教导下,青陵不像别家小姐那样受的无才便是德的教育,她不仅书读了不少,又有太夫人一生的见识阅历为底蕴,胸中自然多了一些丘壑。 回府的路上,青陵坐在马车里,一直思量着今日所遇,又叮咛婉莘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但是自己心里一直赶不走那个立在船头落寞寡欢的背影,他的身份已经了然,愈是因他的郁郁寡欢感到难过。果然应了那句话,高处不胜寒。 两人在府第胡同外面就下了车,绕到后门,后门虚掩着,守门的小厮早就拿了青陵的赏钱,悄悄放二人进去。 二人这才梳洗换回女装,就有汪氏贴身大丫鬟紫鹃来传话,让青陵去太夫人房中用晚饭。 缘于太夫人才从老园子回来没几天,汪氏暂时收起泼辣做派,一日三餐亲自侍奉。今日,汪氏送来青陵嫁妆单子让老夫人定夺,不管自家媳妇如何折腾,蒋家的家底子太夫人心中还是有数的,单子上列出的银两物品十足的丰厚。 汪氏平日里对青陵的态度太夫人知道的,按理来说,汪氏是不愿意再出银钱来给青陵添妆,是汪氏改了性子,还是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太夫人不动声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管逗着笼子里的黄嘴鹦鹉,且等着看吧,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青陵进去的时候,汪氏正在布菜,太夫人在一旁逗弄鹦鹉。青陵请过安,扶住太夫人胳膊,笑道,“祖母,这鹦鹉黄嘴儿衬着绿尾巴的,真好看极了。” 太夫人丢下手里的粟米,眼睛还是停在鹦鹉彩色的羽毛上,淡淡说道,“祖母老了,也看不出什么好不好的。陵儿说好那全当好吧。” 汪氏正巧摆好了碗盏,接话道,“若是母亲觉得不好,儿媳自然是要寻最好的来,怎么也得让母亲满意才行。” 一来一回这么一说,话里话外都似有所指,青陵眼睛扫过放在一边茶桌上的嫁妆单子,便明白了,祖母和汪氏借着鹦鹉说自己的添妆的事儿。 青陵拿过丫鬟手里的面巾放进洗漱的铜盆里,将面巾沾湿了,甜甜一笑,打断婆媳二人的话,“祖母,孙儿给您擦擦手,该用饭了。” 太夫人却没有顺着青陵的话伸手过来,坐在一边的靠椅上,“文渊还没回来,我们急着用哪门子的饭,平日里就是这样给孩子们做样子的吗,青陵青陌以后嫁人了,夫君还未回府,也自己个儿先吃上了。” 汪氏虽然泼辣,听了太夫人不咸不淡的几句,显然是自己授人以柄,说了句母亲教训的是,再不敢回嘴,使了个眼色低头站在一旁,丫鬟战战噤噤的端着碗盏退了出去。 汪氏顺从的样子,太夫人还是比较满意的,抬抬松弛的眼皮,“趁着文渊还未回来,邛哥儿他娘,过来坐,说说陵儿的添妆吧。” 汪氏不敢拿单子给婆婆看,更不敢坐着,靠近了两步,回禀嫁妆单子上的一应物件,好在单子是汪氏亲自列的,说起来一件儿也不差。 起初太夫人只是听着,后来汪氏说道后面添到嫁妆里的两处园子,抬眼看了汪氏一眼。 汪氏连忙止住声儿,陪笑道,“母亲大人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日子过得紧巴,可是再紧巴也不能丢了老爷的面子,亏了陵儿。” 太夫人明白,唯有这两处园子的收入是府里进钱最多的,支撑着府里开支,要是靠文渊微薄的俸禄,只怕邛哥儿的老师都请不起了。但是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汪氏一向亲疏有别,不待见青陵,如何舍得两处园子都划出去。 “西岭的两处园子都给了陵儿,以后邛哥儿请老师的钱从哪儿出?光想着自家的面子,以后府上的开支拿什么填补?再说了,两处园子都给了陵儿,以后陌儿出嫁就没了园子,陵儿出嫁要面子,陌儿出嫁就不要面子了吗?”太夫人冷着脸,淡声说道。 汪氏也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陪着笑回道,“母亲有所不知,徐家现在不同以往,徐侍郎升任吏部,朝廷的官员升迁调动都要过他的手,蒋府就是再多给一处园子也是只少不多。” 太夫人摸摸自己保养的白嫩的手指,正眼也不瞧汪氏,依旧淡淡说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都清楚,无非就是借着徐侍郎给文渊谋个好差事儿,徐侍郎为人如何,我虽不了解,但是能在恩科大案中安然无恙官升三品,自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中饱私囊之辈。当今圣上重有才之士,你算盘打得再好,算来算去只怕会失望。” 汪氏仍不死心,“陵儿过去了虽是正室,但是侍郎府里还有四房姨娘,用钱的地方着实不少,哪里都要操持打点,一处不到就会积下怨气,按母亲的意思,不如收回西岭的一处园子,再把老园子给了陵儿,母亲您看可好?” 太夫人一直住在老园子,依照汪氏的说法把老园子划出去,简直就是要将老夫人扫地出门的意思,青陵怕祖母生气,拿眼偷偷看了一下祖母的神情,走到祖母身后,轻轻的给祖母捶起背来。 太夫人神情平淡,好似没有听出汪氏的心思,转着拇指上面的绿祖母扳指,说道,“糊涂,老园子是蒋府祖业,是要留给邛哥儿的,万不能动。你这家就是这么当的吗?你要再这样偏私,府里的事儿以后不妨让柳姨娘帮衬着拿主意。侍郎府若是只看重嫁妆,大可以退婚另娶。” 一会儿功夫,汪氏就被婆婆指摘了数次,她心中恼恨婆婆为何一回来就要强势插手府中事物,却看不明白太夫人过人之处便是行事不偏不私,处事公道,别人自然说不出个不是来。 太夫人转过头,慈爱的看向青陵,“陵儿,既然你母亲说不出个丁卯,祖母听听你的意思。” 青陵没想到祖母会问她,想了想说道,“回祖母的话,邛哥儿读书是家里紧要的大事儿,陵儿知道家大业大,处处都要用银子,就不要在陵儿身上多花银子了,至于陵儿的嫁妆,只要不失偏颇即可,西岭的两处园子陵儿都想留给家里,一处给陌儿做嫁妆,一处给邛哥儿读书用。” 太夫人眼睛眯起来,笑容就挂在嘴角,点点头,“还是陵儿想的周全,就依陵儿的意思办吧。” 汪氏脸色很不好看,婆婆虽然在青陵面前给她留了面子,没有再说重话,可是她心里就是不舒畅,她怕自己的心思被婆婆看破,决定暂时先应下来,再想别的办法,于是顺从的应了声是。 青陵心中疑惑,汪氏不待见自己,应该百般克扣嫁妆才对,怎么偏偏反了,硬是把最好的塞给她?她一时想不明白,想必祖母能猜透一二。 太夫人神轻气闲,抿了一口茶,刚好蒋文渊跨进房间,一家人开始用饭。 汪氏眼中含笑,轻言细语,蒋文渊不停地给母亲和孩子们夹菜,还不时讲个笑话逗个乐儿。太夫人慈爱的瞧着儿孙用饭,好一派子孝妻贤的喜乐之象。太夫人也乐得儿孙绕膝,享受这一番天伦之乐。 蒋文渊说起东朝门菊花初绽,太夫人来了兴致,青陵看祖母高兴,答应第二日陪祖母去赏菊。 用了饭,太夫人要早点歇息,青陵服侍祖母洗漱睡下,祖孙俩说了一会儿话,谁也没有提起汪氏的反常。 青陵从太夫人那儿出来,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被妹妹青陌拦住。青陌只比她小一岁,两人平日里并不亲近,一个在西岭老园子祖母膝下长大,一个在蒋府备受汪氏疼爱,二人因为长久不在一起,显得很是生疏。 青陵想着不几日就出嫁了,以后能见到妹妹的日子更是少之又少,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姐妹俩身体里总还流着父亲的血液,血脉亲缘这时候更加浓烈,青陵心里生出一丝留恋,亲昵的拉住青陌娇嫩的小手。 跟在一旁的婉莘觉得青陌神色不对,二小姐性子清傲,可不像青陵和气好相与,她以为二小姐会毫不客气地甩开青陵的手,谁知青陌反而用力握紧姐姐,眼帘一动,暮色掩去了眼底的不屑和冷傲,嘴角扬起,亲昵的叫了声姐姐。 “青陌,是有什么事情吗?”青陵柔声问道。 青陌没有回答,眼里流出一串儿眼泪,哽噎着喃喃叫着姐姐。流泪的缘故,清丽的大眼睛里幻出一抹红霞,娇美的小脸如带雨的梨花,分外让人怜爱。 “怎么哭了?出什么事儿了?告诉姐姐。”青陵取出丝帕,轻轻拭去青陌腮边的泪水。 第四章 非分之心 两姐妹素来生疏,青陌还不至于有什么心事就来找姐姐哭诉。青陵却未作此想,拉起妹妹,柔声劝道,“来,到姐姐房中,有什么事儿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青陌乖巧的随着青陵来到房里,泪眼中映入一屋子的大红箱子,足足有四五十个,整齐的叠放在一边,嘴角隐隐有一丝喜悦,泪水也因此止住。 青陵的屋子大,陈设华丽,那是因为她从未去过青陌的房间。如果去过了,她就会明白自己在蒋府的嫡长女身份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一点很快她就会知晓,但是现在,青陵心里满溢的是姐妹亲情,她拉着青陌坐在黄梨花木雕琢的凳子上,前倾着身子,将头挨近青陌,唇边是无比温和欣慰的笑容,问道:“陌儿不哭的时候可比哭的时候漂亮好多,到底什么事儿让你伤心你,给姐姐说说。” 青陌顺势将身子依偎在青陵怀中,,轻声说道,“姐姐,陌儿不是伤心。” “哦,那是什么?”青陵奇道。 “姐姐,是陌儿替姐姐感到委屈,这才落泪的。祖母不愿回府里住着,多亏姐姐孝顺,这么多年,陪在祖母身边,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今姐姐要出嫁了,却将母亲置办的嫁妆留下来给陌儿和邛哥儿,姐姐的嫁妆本就不多,何苦心里还要想着别人,是陌儿对不起姐姐。”青陌将身子紧紧倚在青陵身上,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因为青陌的话,一股柔柔的温情从青陵在心底奔涌而出,她的手轻轻抚上青陌光滑柔顺的乌发,将妹妹搂在怀中,“陌儿和邛哥儿不是别人,是姐姐的最亲的弟弟和妹妹,姐姐心里怎会只想着自己呢,好歹姐姐要嫁的是正三品吏部侍郎,就算没有西岭的两处园子,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家里不行,邛哥儿的学业是最要紧的,就靠着两处园子的收入支撑着,说什么也要留下的,陌儿就别多想了。” “姐姐真好。”青陌将青陵搂的更紧了,“姐姐,咱们蒋府好歹也是名门旺府,邛哥儿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现在他年龄小,母亲不免要把精力和时间花在他身上,因此对姐姐照顾不周,请姐姐看在邛哥儿是你亲弟弟的份儿上,体谅母亲的难处,原谅母亲的不到之处。母亲说了,这么多年,母亲没有好好照顾你,心里着实亏欠,西岭的两处园子就当是给姐姐的补偿,姐姐千万不要推辞,如果姐姐坚决不要,母亲有生之年都会被愧疚缠绕,心不得安。” 青陵笑着,摸着青陌的头,“傻妹妹,难道邛哥儿不读书了,陌儿也不用嫁人了吗?就算我同意,祖母也不会同意的。” 青陌轻轻摇着青陵的胳膊,娇憨的乞求,“姐姐就答应了嘛,好不好,祖母那里陌儿去说,姐姐不用担心我和邛哥儿,母亲说了,府里还有几处挣钱的铺子呢,差不着我和邛哥儿的。再说了,祖母也不会不管我和邛哥儿,姐姐就不要推辞了。” 青陵心里软的跟一团棉花似的,陌儿的话语让她的心暖暖的。果然还是亲姐妹,她握住青陌温软的小手,问道,“先不说这个了,还是听祖母安排吧。姐姐一直住在乡下老园子里,消息不灵通,不知道陌儿的亲事定下了没有?陌儿的亲事一定要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可不要像姐姐一样,为了嫁人而嫁人。” 青陌听到这儿,有些羡慕的样子瞧着屋里成堆的嫁妆,淡淡说道,“母亲也一直为陌儿的亲事定不下来烦心不已。陌儿很少出府,不认识什么人,以后嫁给谁还不是得要听母亲的,说不上中意不中意。如果到了下月亲事还定不下来,陌儿不得不去选秀了。” 说完青陌咯咯一笑,话题一转,说道,“陌儿听说姐夫徐侍郎管着朝廷的官儿,巴巴的求着姐夫的人可多了呢。姐姐嫁过去过得好,我们蒋府自然就跟着好了,姐姐过得好就是我们一家子的心愿。”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青陌这才回去了。 婉莘是跟着青陵长大的,心里非常明白汪氏平日对待青陵的态度,青陌跟青陵示好说的这些姐妹情深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正想说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突然看到自家小姐挂在嘴边的笑容,多久没有见到小姐这样轻松自在心情愉悦的样子了,她不忍心打破在她认为是虚假的短暂的美好,闭上嘴默默服侍青陵休息,暂时就让小姐陶醉一下吧。 第二日太夫人用过早饭,一大早就吩咐下人备下马车,带着青陵出府。邛哥儿去读书了,汪氏带着青陌毕恭毕敬的送太夫人上了马车,目送马车出了巷子,这才转身。 “陌儿,昨儿个找过她了吗?”汪氏轻声问道,说到她的时候,语调里含着些许的轻贱之意。 “母亲,陌儿找过了,但是她不松口,陌儿觉得还是要祖母同意才行。”青陌搀扶着汪氏的胳膊,边走边回话。 “同不同意自然由不得她们说了算的,只要你父亲点头,没他们什么事儿了。陌儿,你没露出什么马脚吧?”汪氏是个有主意的,早就想好了办法,但是她谋划的事儿绝对不能走漏风声。青陌才十五,难免有说漏嘴的时候,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母亲放心,陌儿懂得轻重,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青陌殷勤的扶着母亲,亲昵的挨着母亲的身子说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你父亲和邛哥儿那里,也是万万不能说的。”汪氏还是仔细的叮嘱了一句。 太夫人和青陵坐着马车走出巷子,在外面绕了几圈,马车就停住了。 太夫人下了车,又上了停在路边等候的另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破旧的马车,吩咐下人赶着空下来的有蒋府标记的车去东朝门,做出太夫人就在蒋府的马车上,赶去东朝门赏菊了的样子。 青陵不知道祖母是何用意,随着祖母上了马车,马车绕来绕去停在蒋府外面的巷子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青陵抬起清亮的眸子,疑惑的瞧着祖母,太夫人淡淡笑着,嘴角挂着笃定,说道,“陵儿,一定很奇怪汪氏为何突然变得贤惠温婉了吧,你且耐心等着,是不是幺蛾子等下该见分晓了。” 趁着等待的空暇,青陵捡着重点说了说昨日千里池遇到放纸荷的男子,太夫人沉思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说,“昨日是八月二十八,依着他的年纪相貌想必就是瑞儿那个孩子了。” 祖母话里的意思青陵猜到七八分,问道,“祖母,瑞儿是他的名字吗?” 太夫人沉默了,继而徐徐说道,“他跟你一样,母亲早逝,说起来甚是让人心疼。” 青陵拉住祖母的手,那手竟然十分冰凉,触手的冰凉未能压下她的探究之意,忍不住又问道,“祖母,你见过他是不是?” 太夫人深深的眼底如一汪幽潭,慢悠悠说道,“怎么,陵儿觉得他很好?” 青陵的心思一下子就被精明的祖母瞧破了,祖母是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从未用什么三从四德约束过她,也从未让她有过长辈的威压感,青陵自然不想再隐瞒什么,也一字一句郑重说道,“最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心系臣民疾苦,又重孝宽和,陵儿觉得他很好很好。” 其实这一天,立在千里池游舫船头的那个身影犹如魔障,在心底萦绕,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心里多了几缕如有若无的苦涩感。 太夫人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所有的苦,都是因为放不下。是劫是缘,该来的一样都躲不掉。” 这样的话,太夫人并不常说,青陵年岁小,其中含义自然难以领悟,但是这句话她牢牢记在心里。 两人都沉默了,都陷入最隐秘的内心世界。 许久,听到马车经过的声音,太夫人将车帘撩开一角,又放下,门帘起落间,青陵看清了过去的正是蒋府的马车。 太夫人转着拇指上祖母绿扳指,笑道,“陵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次,兴许你会因祸得福也说不一定啊。说不定你还要感谢汪氏,这么多年,她终于做了一件不蠢的事情。” 青陵愕然,越发听不懂祖母话里的深意。 车夫得了太夫人的示意驾起车,远远跟在那辆马车的后面。 蒋府的马车在京都繁华大道上走得并不快,跟着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跟丢了。马车转过承前大街,绕过宣武门,最终停在王府大街。 车帘聊起,车夫摆好脚凳,汪氏下了车,紧接着青陌也下了马车,蒋家母女二人走进一家气派的店铺,店铺门头是三个鎏金大字“锦绣阁。”这是专门给京城小姐夫人量身做衣服的成衣坊。 专门给京城小姐夫人量身做衣服的店铺很多,唯独锦绣阁只做凤冠霞披,京城凡有点儿地位的门第家中定了亲的待嫁女孩子都会由长辈带着来此定做嫁衣。青陌昨晚亲口说她的婚事尚未定下,汪氏在定亲前带她来这里,莫不是未雨绸缪,早早就先把嫁衣定下来? 青陵思索的当儿,太夫人冷哼一声,“和我猜想的一样,这个贱人真是有了非分之心!” 太夫人自重身份,汪氏入门十几年,青陵从未听到过太夫人如此恨劣的责骂汪氏,就算如昨日晚饭时一般太夫人要指责汪氏,多少还留几分颜面,但是此刻贱人二字太夫人咬得很重。 第五章 金凤嫁衣 在这个尊崇理教的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天理,是一个女子万难违抗的。女子嫁人就好比赌博,嫁的好一世长安,嫁的不好满盘皆输。女子嫁人以后很难再回娘家,就是娘家有事也要婆家准允才可以回来,很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难见家人,所以每逢女子出嫁,新嫁娘都是痛哭流涕。她们怎能不哭,这一哭既是留恋亲人不忍就此分别,也是对祸福难料的未来的恐慌。 青陵对自己要嫁的徐侍郎,除了官职之外,所知的仅是侍郎府已经有了四房姨娘。无论自己愿不愿嫁,结果她都无法左右,因此这妆婚事并不甚放在心上,只要自己知足安命,纵使侍郎府有四十房姨娘又如何。 不过她倒觉得自打知道徐侍郎升职以后,父亲和汪氏对这桩婚姻比她自己更上心。 听到祖母口里将“贱人”压得很低很重的责骂,青陵轻轻捶了捶祖母的后背,又抚着祖母前胸笑着劝慰,“祖母不要为此再生气了,父亲和母亲对陵儿的嫁妆上心也是关心陵儿,生怕东西少了让让陵儿过门以后受委屈,其实那嫁妆单子陵儿早就看过了,东西也实在有些多。祖母,陵儿的嫁衣早就做好了,是不用到这些费银子的成衣坊再置办东西了。回去陵儿请示父亲,别再陵儿身上花银子了。” 太夫人抬起眼皮子,盯着青陵,似要看到她的内心最深处,“陵儿,你果真这么想?” 青陵微笑着点点头,“祖母,这是陵儿的真心话,不敢用假话欺瞒祖母。” 太夫人过得日子并不奢华,一年四季的针线活儿还都自己动手做。虽然她嫁入蒋府那会儿,嫁妆也很丰厚,但是自从儿子将汪氏扶正以后,吃穿都要最好的,丫鬟婆子也增加了好几个,那么大一家子人靠儿子微薄的薪水哪儿够汪氏流水一样化用。太夫人没少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补贴蒋文渊支撑府里的开销用度,而且三个孩子都长大了,嫁人,读书,娶亲花银子的地方还多得是。 青陵以为祖母就是因为怕汪氏进了京城屈指可数的成衣坊乱花银子而恼怒。 太夫人听了青陵的话,原本冷硬的嘴角挂上了笑容,“这么说,祖母消减陵儿的嫁妆,陵儿也不会在意了?” “如果千金能换祖母笑容,陵儿情愿一样嫁妆都不要,只要祖母笑口常开,身体康健,松鹤延年。”再过几日就要与相伴十余载的祖母分别,青陵有点伤感,确还是极力绽出一脸甜甜的笑容。 太夫人也有些动容,松开转动扳指的手,转身面对着青陵,抚摸了一下青陵的秀发,说道,“陵儿心善,自然想不到天底下坏人的心思,坏人不会将那些见不得人的谋划摆到明面上。他们打得什么主意,祖母不信陵儿会没有察觉,只是陵儿不屑与她们计较,祖母却不得不为陵儿谋划着。” 青陵靠着祖母的肩膀,柔柔一笑,“祖母,母亲想做什么随她好了,计较来计较去还是自家姐妹,虽然陵儿和陌儿不是一母所生,总还是有亲情在的。父亲平日里不操心府里的事儿,什么都得母亲亲力亲为,母亲为妹妹和弟弟多多谋划也没有错啊。” 太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汪氏并不知道青陵退让是因为把她们当作一家人,不愿意跟她计较罢了,而在汪氏心里,或许早就将青陵的退让当作无知,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陵儿别怕,你只管好好做你自己,老天自有安排,老天不会亏待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好了东朝门那边的菊花还等着我们祖孙俩去赏呢。” 青陵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是那些心怀不轨的,正是因为他们内心充满了惧怕,才会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吧。 东朝门的菊花绽放,一片金黄,艳过秋阳,经霜不调,不畏溯风,傲然向着天空努力绽放笑颜。青陵从这些花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不也如此,经风傲霜,凌然向阳。 此后几天,太夫人吩咐蒋府嫁女在即,免去汪氏早晚服侍,不过太夫人行事谨慎,日日有忠心的下人禀报汪氏行踪,太夫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静观其变。 汪氏腾出功夫专心操持婚事,里里外外忙的脚不沾地,嫁妆的事儿就由着太夫人定夺。青陌也没有再来寻青陵说西岭园子的事情,青陵难得清静了几天。 第二日就是九九重阳,府里一片平静安宁喜庆祥和。这是青陵在蒋府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过了今晚,她就成了徐家之人。 原以为汪氏一定有所行动,然而一切都很正常平静。太夫人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一晚,青陵就像儿时一样,跟祖母睡在一起,祖孙俩心中难舍,却谁也不提这些。青陵跟了太夫人十几年,从未觉得太夫人的话如今夜这般之多,竟是絮絮叨叨与青陵聊了大半夜。 子时一过,就有下人来叫起,新娘子要早早洗漱梳妆。青陵担心吵醒祖母,轻轻下床,婉莘已经在外面等候。在她出门的一刻,熟睡的太夫人睁开眼睛,一串眼泪滑落枕畔,她极力忍着没有哭出声音,她知道,以后再想见见孙女谈何容易,但是今天是青陵大喜的日子,不能因为自己的舍不得再让青陵难过。 青陵却不知这一步跨出门竟是永别,等她的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等待祖母的亦是灯灭人亡。 官宦人家的子女出嫁,又一套繁琐的程序,青陵也不例外由伴娘陪伴,沐浴更衣,开脸画眉,涂脂抹粉,最后一道也是最繁琐的规矩就是梳头,梳完头,从此以后就要告别女儿家成为人妇。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荣华富贵......” 青陵挺直已经坐的僵硬的身子,喜娘边唱边将一把紫檀木数字插到及腰长发,慢慢梳理,在青陵头顶挽成一个端庄华贵的凤髻。 青陵木然的由着喜娘摆弄,大红的嫁衣是云锦底子绣满了飘逸的银色罗云底纹,一只金线彩凤从领口缠绕到裙摆,飘然欲飞,绝无仅有的精致讲究。 嫁衣套在身上,凤髻上面落下一顶红色的凤冠,缀满了几百颗同样大小的珍珠,凤冠面首嵌的又是七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华贵出尘,清丽脱俗。 镜子里,一袭霞帔飘然落在肩上,云锦底子绣了银色罗云的暗纹,边缘缀了金丝流苏。随后一面大红的霞盖落在封官之上,遮住了满室的喜庆。 “姑娘可要记住,从现在到上花轿之前不能再和娘家人说话。霞盖落下,必须由新郎揭起,此间姑娘绝不能自行揭开......” 绣房门无声的开了,镜子里显出一个人的影子,青陵却看不见,只嗅到一股香气透过霞盖,紧接着,口鼻被浓郁香气的面巾捂住,她失去了直觉,身子晃了晃,软软的倒下去。 门轻轻的响了,即刻,镜子前黄梨花木的圆凳上的佳人如故,俏生生的身影映在镜中,仔细看去,嫁衣却有了些许的不同。 大红的云锦底子绣满了富丽高贵的金色罗云底纹,一只银线彩凤从领口缠绕到裙摆,飘然欲飞,绝无仅有的精致讲究。 镜子里,一袭霞帔轻轻搭在佳人肩上,云锦底子绣了金色罗云的暗纹,边缘缀了金丝流苏。 一面大红的霞盖遮住了佳人容颜。 喜娘搀扶新娘到了门口,门外立刻有一个陪嫁丫鬟紫鹃缠住新娘跨出门外,向蒋府前厅缓缓行去,另有三个陪嫁丫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穿过廊檐,绕过花厅,大丫鬟紫鹃引着新娘从正厅后门进入,在屏风后等候。 耳畔传来迎亲锣鼓唢呐,正是龙凤呈祥的曲调,伴随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竹之声,有高呼声从正厅传出,“吉时到——请新人——” 大丫鬟紫鹃掺起新娘胳膊就要从屏风后进入前厅,忽然,耳边传来一声低吼,“站住!” 紫鹃回头,太夫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过来。 “奴婢给太夫人请安。”紫鹃连忙松开搀着新娘的手行了礼。 太夫人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陪嫁丫鬟中怎么没有婉莘?” 紫鹃心中惊惧,低着头不敢抬起,“奴婢回太夫人的话,起先大小姐是挑了婉莘做陪嫁丫鬟,夫人说婉莘虽然跟了大小姐几年,做事说话在府里却不是拔尖的,夫人说丫鬟们在自己府里做错事说错话到可以原谅,可是到了姑爷那里,出了差错就不好了,所以就让奴婢替了她。” 太夫人走近一步,仔细看着新娘的喜服,转身要走,忽然转身手指滑过大红喜服,厉声问道,“陵儿的嫁衣是老身亲选的银底金凤,怎么成了金底银凤?” 紫鹃手抖了抖,太夫人逼近的眼神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威压,颤声说道,“奴婢...奴婢不知。” “母亲!”汪氏生怕出什么叉子,原本就在后厅指挥下人,她及时出现陪着笑,柔声说道,“母亲,陵儿的嫁衣是什么底什么色她一个做奴才怎么能知道呢,还是由儿媳来说吧,原本陵儿的嫁衣是母亲选的,银底金色是极好的,可是徐侍郎府太夫人传话过来,说陵儿是续弦,嫁衣不能逾越了规矩,彩凤只能用银色。” 太夫人神思不定,汪氏的反常一直让她猜疑,依照汪氏的性子她一定是要做些什么的,但是这么多天风平浪静,她最终还是感到忐忑,亲自过来看看。太夫人抬起手,指尖挨到了新娘的霞盖,揭开霞盖看看才安心。 此时,太夫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六章 最毒的人 “母亲,”就在太夫人挨到霞盖的刹那,手指被汪氏的手紧紧握住,“母亲这是何必,新人霞盖落下的一刻起是不能被娘家人揭起,也不能与娘家人见面说话的,母亲难道是想让一双新人得不到祖宗福佑,尚未成礼便蒙上大不利征兆吗?”汪氏终于露出凶狠的一面,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母亲,霞盖下面千真万确是您的孙女儿,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太夫人反手想甩开汪氏的手,却被紧紧攥住,她使力想挣脱,不想汪氏狠狠一甩手,太夫人倒退几步,几欲跌倒。 太夫人尚未站稳,便有两个跟在汪氏后面的婆子冲上来,一个架住太夫人,一个的手捂住太夫人的嘴巴,是怕太夫人情绪激动之下,大声呼喝。 “好了,吉时已到,大厅正等着新人拜堂礼,把太夫人请回去吧!”汪氏摆摆手,太夫人就被连架带托请了出去。 这时,厅堂内再次传来宣礼官的呼声,“吉时到,请新人上堂——” 喜娘引着新人进入厅堂,前来迎娶的新郎徐侍郎眼前出现一佳人,霞盖凤披,大红底色上的银凤在烛光的照耀下,幻出绮丽的金红色,身姿婀娜,步步聘婷。 一身同样大红喜服的徐侍郎也是一表人才,见到喜服下新人的翩翩风姿,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新人礼成,拜别父母,跨火盆,上花轿,新郎一马当先,带着迎亲队吹吹打打去了侍郎府,虽说家里有四房姨娘,但哪里能和明媒正娶的正室相比,光从蒋府抬出的嫁妆走成了十里长街。 徐侍郎唇角的笑意蔓延在脸上,脑海里一直是新人聘婷袅娜地身姿。这一次成亲,人财两得,他自然喜形于色。新人迎到侍郎府,在接下来一连串礼仪之后,他醉眼朦胧揭开霞盖,看到凤冠下面精致美艳的小脸,更是心花怒放,感叹老天带他不薄,续弦也能娶到如此佳人,早就想不起问名纳吉之时送过来的女子画像与洞房里美艳新人的眉眼完全不同。 不说新人琴瑟和鸣,太夫人白两个老妈子驾到房间,可能是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一阵头晕目眩,嘴里又被灌了一些药水,昏睡过去。 两个老妈子相互看了一眼,走出太夫人房间到汪氏那儿交差去了。 第二日蒋文渊来给太夫人请安,这才发现她病倒昏睡,汪氏说些许是孙女出嫁,太夫人不舍,心力不支引发身体病恙,连忙吩咐下人请京城名医来府里就诊。 几日诊治下来,太夫人病情不仅不见好,反而愈发的重了,就连疼爱的孙女三日回门都未能见上一面。偶尔醒来,也是嘴里断断续续叫了几声陵儿又昏睡过去。这样持续几日,身体日渐消瘦,从起初能喝一点汤药到后来水米不进,到后来瘦骨嶙峋,目不忍视。 名医摇摇头,叹口气吩咐准备后事。蒋文渊心性羸弱,心痛之下,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把老爷抬回房间去休息,这儿有我照料着吧。”汪氏面无表情,示意跟在身后的两个老妈子。 蒋文渊被半扶着走出房间以后,汪氏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婆媳二人。 汪氏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她从腰间取出一方绣帕,拭了拭眼泪,坐在太夫人床前,对着床上瘦骨嶙峋,气息全无的太夫人说道,“婆婆,”汪氏没有像往日一样叫太夫人母亲,“婆婆,原来您也有动不了的这一日,蒋府以您为尊,老爷时时处处都对您唯命是从,从我嫁进蒋府做姨娘的那一日起,您正眼儿也不曾瞧过我,见不得老爷对我好。可是今日呢,我还是活生生的坐在您面前,而您呢,威风了一辈子,如今您还有什么?” 汪氏说完,眼底是无尽的恼恨化为欢快,她轻柔的抚着自己的双鬓,笑道,“婆婆,您不是想知道霞盖下面的新人是谁吗?我今日就告诉您也无妨了,嫁到侍郎府的是陌儿,是陌儿,而不是被您捧在手心里的陵儿。” 汪氏对着床上的老人哈哈哈笑道,“您没有想到吧,西岭的两座老园子,还有王府大街上的那两间铺子都是陌儿的嫁妆了。哈哈哈,您没想到吧,被你视作您的心头肉,手心宝的陵儿已经被卖到人贩子那里去了,婆婆,您别怪我心狠,怪就怪您心太偏,天底下最毒的那个人就是您,这一切的后果都是您一手造成的,哈哈哈......” 原本已经没有生息的太夫人,在汪氏说完这些话以后,眼角流下两船浑浊的老泪,浸入松弛的堆在一起的皱纹里。 太夫人手指微微颤动着,扒翻床头柜子上一碗汤药,汤碗滚落在地,喀喇一声碎了一地。太夫人再无气力,最终手脚抽搐了两下,身子渐渐凉了。 汪氏眼睛惊恐的盯着老人,被碗碎的声音惊吓了一下,想站起来逃出房间,手脚不听使唤摔倒在地上。 汪氏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许久,未见动静,大着胆子抬头向床上看去,又慢慢爬到床前,渗出颤抖的手指放在太夫人鼻翼试探,眼里惊恐和惧怕终于渐渐消失,她爬起来,拽了拽衣裙,自言自语说道,“婆婆,还有件事情要告诉您,婉莘是陪着您心爱的陵儿一起长大的,那丫头有福了,她会代替陌儿去进宫选秀......” 鸿胪寺卿蒋文渊母亲的丧礼如天上飘飞的落叶,瞬间就被淹没在萧瑟的秋风中。 乾丰九年九月十八,天帝三年一次秀女遴选拉开帷幕,但凡官宦亦或民间女子及岁者皆须参选,如因故未参选者,都要由地方负责官员查问论罪。 但是民间女子大都不愿意入宫,选进宫的秀女能如圣上龙目之人凤毛麟角,其余落选之人就要被充作宫女,虽然朝廷有宫女二十五岁便可出宫的规矩,但是能活到二十五岁的宫女更是少之又少。 秀女入宫沦为宫女,要遵守宫中各种规矩,为保住宫中的秘密,大多女子都只有在宫中等死而已。而且宫中制定的法规是跟严苛,甚至严禁宫外之人为宫女传递书信或物品。一旦犯禁,皆论以死。宫内等级森严,宫女在宫中犯了什么错,有专门的刑罚——“提铃”、“墩锁”、“板著”等“恭候”着她们呢。宫女们被严格控制,处罚是严厉而残酷。 叶落归根,年老后,宫女总得可以出宫了吧,可是为防止宫人泄漏宫中之事,年老的宫女是被禁锢在倪衣局,仍不可出宫。 女子入了宫,如果在宫内不是有点地位的妃子各宫姑姑等,也就意味着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和亲人相见。试想,愿意进宫冒险的女子少之又少。 就在九月初尚未定亲的女子为了逃避被选为秀女,草草嫁人,民间掀起婚嫁高潮“拉郎配”,谈婚论嫁如同潮水一般,将适龄未婚女子一网打尽,几日之间民间女子尽成他人妇。甚至有垂髻即笋者,有乳臭为夫者。还有更甚的,寡妇也因“采选宫女”的消息而草草再婚。 民间婚姻再不幸福,也可以与家人见得几面,总比送进宫中不知死活来得强。 九月二十八,秀女初选告一段落,蒋府次女年方十五,尚未定亲,也在遴选之列。在为数不多的秀女初选中,容貌出众,名列前茅,和其他入选的秀女一起进宫学习宫廷礼仪,等候天帝亲选。 十月初一,紫禁城神武门在天光蒙蒙之中缓缓开启,门前聚集初选的秀女一百八十名,按年龄顺序分批排班等候。神武门一开,由后宫太监引领,过顺贞门,前往钟粹宫安置。进入钟粹宫的秀女,由帝后选看,当选的秀女,有的成为皇帝的妃嫔,有的则指配亲王、郡王、皇子、皇孙,其他的则值役宫廷。 婉莘默默的走在秀女行列,小姐大婚那日,她被紫鹃替换之后,一直关在蒋府后院柴房中,后来汪氏以婉莘全家性命威胁她代替蒋府此女选秀。如若不答应,以汪氏之狠毒,一家大小性命定然难保。婉莘迫于无奈,只好听从汪氏安排。 现在她的身份是鸿胪寺卿次女,她一直默默站在秀女行列中,任凭太监吩咐,不曾有一句话。此处便是皇宫,她完全可以揭穿自己的身份。可是汪氏威胁过她,如若揭穿身份,便是欺君之罪,罪及九族,死的人就更多,婉莘不愿意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在这天下最尊贵是非也最难以分清的地方,小心谨慎,唯恐性差踏错,惹下祸患。 就在等候钟粹宫管事姑姑到来的空暇,婉莘扬起美丽婉约的小脸,注视阴沉沉的天空,又零星细雨飘落。 她想起那一日陪伴小姐青陵偷偷出府去千里池游湖天上也是飘着零星的小雨,秋风也如此刻一般清凉。她想起自小与小姐一起长大的日子,想的最多的还是小姐假装生气的言语,“你看,随便说几句玩笑话,你就眼圈都红了。谁说要丢下你了,从小到大我还不是拿你做我的亲姐姐一样待你,说个玩笑话就奴婢奴婢的,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个苛刻的主子吗?” 婉莘心里一阵酸涩,眼前有些模糊,心里默默念道,“小姐,我们最终还是走散了,你最终还是丢掉了婉莘,以后,没有婉莘在你身旁,你会想我吗?婉莘进了宫,这辈子活着再相见是不可能了,小姐,保重!” 婉莘哽噎了一下,她只以为青陵嫁去了侍郎府,而她却不知道,陪伴了十几年的青陵遭遇自是比她入宫惨上百倍。 第七章 死里逃生 当大红色的霞盖遮住青陵凤冠,青陵再不隐藏脸上的忧伤。母亲早逝,父亲羸弱,后母汪氏又有了青陌和青邛,她在家里空担了嫡长女的身份,幸得祖母疼爱,养在膝下,让她感受到母亲一样的疼爱,亲情,对她来说,太珍贵了。 十六年光阴转瞬即逝,而今却要嫁入他府。她端正的坐着,静静等待被喜娘搀往陌生的府第。这一去,舍不下的就是年迈的祖母,她双手合十,举在胸前,默默祈祷祖母身子康健,诸事顺遂。这一刻,她痛心,痛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承欢祖母膝下,孝敬祖母,陪伴祖母有生之年。 因为是心痛,她都没有感觉到捂住嘴巴的湿巾上刺鼻的气味,便昏迷过去了。 夜幕浓重如墨染一般,阴郁低沉。青陵悠悠转醒,黑暗之中,直觉自己身子处在一辆马车之中,浑身被绳子捆得跟粽子一般,疼痛难忍。她低哼一声,声音尚未发出,嘴里一阵疼痛,原来嘴里塞了胡桃,发不出任何声音。 马蹄阵阵,走了约莫一炷香,车子停住,有几个男子粗鲁的说话。 青陵忍痛细听,竟然是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 有人将她从马车扯出,扛在肩上,进了一座院子。青陵口不能言,眼睛却看得清,这时一座豪华院落,院子里是一座高楼,她就被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扛着上了楼。 青陵身上阵痛,男子竟然将青陵一股脑儿扔在一间屋子的地板上,这一摔,摔得青陵眼冒金星,如不是被捆得结实,她差点觉得五脏六腑要被摔得移了位置。 屋里的太师椅上斜倚着一位风韵俱佳的美貌女子,大约三十岁模样,娇媚不可方物。女子媚眼如丝,瞧瞧地上的青陵,忽然坐起惊呼, “哎哟哟,我说你这个粗人,你这一摔,还不把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摔着了!赶紧的松绑啊!” 大汉见到这女子,眼睛看得都直了,听着女子娇媚的声音,忙不迭地应声,利索的解开绳索。青陵动了动胳膊,艰难的掏出嘴里的胡桃,胡桃铬得牙齿出了血,嘴里一阵惺甜。 青陵挣扎起身,大汉飞起一脚,踢到青陵膝盖窝儿时停住脚,生怕踢坏了青陵,伸出粗壮的手臂狠狠一推,青陵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新婚在即,新娘子被掳走,发生这样的变故,真是夷非所思。青陵受制于人,只好忍着痛,心里却是愤怒之极。尚未出闺房,就被迷倒贩卖,显然就是被人谋算了。 一路上她思来想去,猜不透到底会是谁要害自己。其实她心如明镜,就是始终不愿意承认世界上至亲的人会做出这等肮脏龌龊之事,这样珍爱亲情的她会好受一些。 “卑贱之人,见到玉娘,还不磕头?”大汉呵斥一声,转头换了一副奴颜婢膝的笑,说道,“玉姑娘,人给您带来了,您看看可满意?” 玉娘掩着面轻笑一声,“满不满意的还得看以后听不听话才好说,如若是个听话乖巧的,玉春楼可就多了一位佳人啊。你先下去账房拿银子吧。” “谢玉姑娘,小的这就告退。”大汉贪恋的目光盯着玉娘的胸腹,不情愿的退下了。 青陵浑身疼痛不止跪在地上,无力起身。刚才大汉一脚猛踢伤得不轻,膝盖处疼得失了知觉。 玉娘轻盈盈的起身,伸出两根手指,抬起青陵的下颌,一张花了妆容的脸毫无保留的展露在烛光下。 玉娘眯着眼,目光划过青陵清俊倔强的眉眼,小巧的鼻子,精致的锁骨,最终落在松散蓬乱的乌发上。许久许久,她抬着青陵下颌的手指轻弹,一些粉末弹进青陵鼻子,青陵嗅到一阵清香,身体软倒在地。 玉娘收起笑容,匆匆出去了。这一夜青陵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玉娘回来以后一直守在屋内。 第二天,玉娘在屋外来回徘徊,频频看向楼下的眼神中,有些许焦虑。 直到傍晚,一封信递到她手里,看到信笺上秀丽的“按计划行事”几个字,才算安心。她招手叫过一个镇场子的汉子,小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汉子端了一盆凉水来到关押青陵的那间屋子。玉娘早就坐在太师椅上等候。 这里是玉娘的卧房,属于玉春楼最顶层,既无人来打扰,又能居高临下,站在楼堂口观察楼下的动静,位置优越。 一盆水泼下去,青陵悠悠转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看清楚屋内的情形。 “不用我说,你现在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玉娘玉面含春,媚笑着问道。 青陵听到玉春楼便已知晓此处应该是京城一座青楼,此时看到玉娘和大汉的架势,更加明白自己被卖到了春楼。 她原本心静如水,到了这会儿,心无法平静,抹去脸上的凉水,说道,“我虽是女儿身,却视清白如生命,想来将我卖到这里的那个人就是要我受尽屈辱生不如死。她不会如愿的,既然来了这里,我也没打算活下去,你人财两空的买卖做得不值呀!” 大汉顿时就怒了,扯住青陵的衣服就是十几个耳光扇过来,扇得青陵两颊红肿,嘴角开裂,鲜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流出。 玉娘也未如方才一般说一些怜悯的话语,冷着脸瞧着。 青陵这才苏醒,迎头一盆凉水不说,又挨了这一顿耳光,身子越发不支,她倔强的挺着身子不让倒下,惨笑道,“我是鸿胪寺卿之女,你们不知我的身份便罢了,如今放我回去,从此我便不追究你们贩卖良家妇女之罪。” 青陵原以为报出家门,玉春楼会有所顾忌,放她回去也说不一定,谁想话音刚落惹来玉娘一阵嘲笑,“咯咯咯,你知道是谁将你送到这儿来的吗?就是鸿胪寺卿大人的夫人!像你这样进了青楼再回去,你以为鸿胪寺卿还会认下你这个女儿吗?说不定会立时要了你的性命,保全鸿胪寺卿的清名。” 果然是她!此刻青陵顾不上再去想汪氏为何要将自己卖到青楼,眼前最紧要的是该怎么逃出去,不能让他们毁了自己清白。 青陵算计着如何熬过此时,便不再出声惹恼眼前二人,如果祖母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定会前来相救的,就算父亲不认自己,祖母一定会带着自己离开蒋府去园子的,眼前之计就是要设法拖延时间,让祖母找到自己。 再后面任凭玉娘如何巧言吝色,青陵始终一言不发,青陵的倔强又引来大汉拳打脚踢。 如此折磨了许久,玉娘忽然笑道,“好话说尽,既然你不领情,那也不必多说,今晚找人破了你的身子,看你还嘴硬!” 玉娘给大汉使了个眼色,说道,“今儿折腾累了,我先去休息了。这儿交给你了,明日早起给她梳洗打扮看管起来,我玉春楼姑娘的初夜那可有市无价。” 大汉像是也累了,再加上青陵挨打之后弱不禁风的样子,草草将她捆了几圈绳子,打着哈欠离开了。 青陵感觉绳子不是很紧,使劲儿挣扎,到了半夜,绳子就被挣脱了。 屋门外面上了锁,想逃出去只剩下窗户这条路了。这里是玉娘的卧房,想必天天开窗,窗户没有钉死。可是楼高啊,从窗户跳下去势必摔成肉泥不可。 青陵无计可施,目光落在捆绑自己的绳子上,就有了主意。她把绳子分成两股拴死,长度足够从楼上到地面,又把一头牢牢拴在窗框上。 逃生的兴奋让她忘记了疼痛和虚弱,踩着太师椅爬出窗户,攀折绳子落在楼下,幸好落下之地就是街道。 她生怕被玉春楼发觉,脚一落地就拔腿奔跑起来,腿受了伤,跑不快,不久,后面就传来玉春楼追捕的喊叫声。 她爬起来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如此反复,体力耗尽,瘫倒在地。追捕的呼喊声越来越近,难道自己命该如此吗? “祖母,陵儿不孝,要先您而去了!” 她不能回到那种地方,伸手拔下头上的金簪,对准咽喉刺了下去,可是手上无力,金簪拿捏不牢沧浪一声掉落,整个人也脱力昏迷过去。 再醒来,感觉眼睛干涩头疼欲裂,勉强睁开眼睛,许久才适应屋内的光线。 “芳菲姑姑,她醒了。”身着宫衣的女子小声说。 容颜俏丽的女子走过来,附身瞧了几眼,眼含喜色,对青陵嫣然一笑,“醒了,你可知道自己昏睡了三天三夜,身子还好吗?” 青陵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被捉回青楼,侧目不理。 女子依然笑着,“既然身子还好,起来先用点膳食,等养上几日,身子大好了,奴婢带您去见娘娘。” 青陵以为此时自己是在玉春楼,听到膳食娘娘这样的字眼儿,有些疑虑。这样的字眼儿是宫廷专用语,不应该出现在青楼。芳菲已经看出她的疑虑,笑道,“等姑娘见了娘娘,一切就明白了。” 她闭上眼睛,默默回想,忽然反应过来,那夜应该出了变故,眼前是什么人她不了解,暂时只能以静制动。 再睁开眼睛,她平静的起身,下地,低着头微微福了一福,表示同意芳菲的安排。虽然昏睡三日,身子很弱,但她坚强的完成了一系列的礼仪。 芳菲显然很满意青陵的态度,一招手,就有几个宫女上前带着青陵洗浴换衣,梳妆打扮。紧接着宫女端上来膳食,简单的一碗米粥,一杯清水,几个小包子,几碟清淡的素菜。 显然膳食是经过吩咐的,知道青陵身子弱,三日未进水米,不宜吃得过好。 芳菲在一边笑吟吟地注视着,梳洗过后的青陵面色苍白,却有一种出水芙蓉,弱不禁风之态。 “姑娘,身子尚未恢复,不宜吃荤,所以奴婢吩咐他们特意给姑娘做了素食流食,易于消化,姑娘请用。” 青陵被折腾了这许久,早就支持不住,三日未进食物,肚子也饿的前心贴后背,但是她并没有狼吞虎咽,拖着虚弱的身子对着芳菲福了福,这才坐下,慢慢用了些清水,喝了几口米粥。至于小菜和包子都没有动。 “等会儿会送来补身子的参汤,姑娘好好将养身子,不枉娘娘救你的恩德。奴婢有事先告退了。”芳菲眼睛里含着喜色,似是为青陵身子无碍感到高兴一般,喜滋滋的走了。 第八章 凤藻宫 芳菲走出青陵暂时安身的西偏殿,转身来到凤藻宫正殿。卯时已到,各宫的嫔妃纷纷前来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皇上登基第三年,皇后娘娘病逝以后,宫里便以皇贵妃娘娘为尊,后宫之事由凤藻宫打理已经六年了,皇上对凤藻宫皇贵妃甚是冷淡,并无立皇贵妃为后的意思,如果不是她孕育了皇长子,就连皇贵妃这个位子怕是早就不保了。 三年一选的秀女马上就要进宫了,应选的名单里不乏貌美有家世的显贵女子,最突出的有大将军韩戎之女韩晓婉,有首辅大臣王国立之女王翩羽。后位空悬,想来他们都是冲着这个位子来的。 皇贵妃娘娘母家并不显赫,得不到母家支持的她如坐针毡,想必秀女进宫以后,不甚得宠的皇贵妃,日子不会好过。 芳菲绕过正殿请安的妃子,来到皇贵妃身后站定。凤藻宫并不华美,大殿里只有几盆正在竞相绽放的金朝云披散着婀娜的身姿,显出凤藻宫的与众不同。 等前来请安的妃子一一退出,皇贵妃娘娘脸色有些苍白,她拿起茶碗,刮了刮,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 芳菲瞅着机会,轻声回禀,“娘娘,新选秀女的住处已经安置好了,娘娘可前去查看?” 皇贵妃娘娘抬起美丽的凤眼,瞟了一眼芳菲,“这些事情就让月嫔去看吧,等秀女们进了宫,又该热闹起来了。” “是,娘娘,奴婢这就去跟月嫔说。” “芳菲,差个人去告诉月嫔就是了,倒是那个人怎么样了?”皇贵妃右手扶了扶云鬓伤的镶红宝的白玉簪子,慢条斯理的问。 芳菲看看正殿里毕恭毕敬等着伺候的宫女,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等宫女们全部退下之后,才禀报说,“娘娘,都打听清楚了,她是鸿胪寺卿的嫡女出嫁那日,后母将她卖到玉娘那里,庶女替嫁去了侍郎府。” “哦,真是新鲜,鸿胪寺卿还有这样强横的夫人?”皇贵妃幽幽问道,“哪个侍郎府?” “回禀娘娘,吏部左侍郎。”芳菲眼睛里闪过如照样一般绚丽的笑意。 “好!朝廷的三品大员岂是她能玩弄的?”皇贵妃娘娘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盖儿都掉落在一边儿,“不想得了人,还能捡个现成的把柄拿住吏部左侍郎,鸿胪寺卿的夫人功不可没呀。芳菲,这是天意啊!” 芳菲连忙捡起茶碗盖儿重新盖好,笑道,“是上天庇佑娘娘和大皇子。奴婢恭祝娘娘早日得偿所愿。” “芳菲,左侍郎府你可派人多走动,还有,好生照顾好她,替她诊病的医女可靠吗?”皇贵妃轻移莲步,袅袅娜娜的身姿竟比眼前的金色朝云还显得妩媚多姿。 芳菲殷勤的向前,躬身拖住贵妃娘娘的的玉手,“娘娘放心,医女最可靠不过啦!我这就叫她去为她诊病。娘娘要不要去看看她?” 皇贵妃娘娘凤目含笑,反手握住芳菲的手,“芳菲啊,记住,不给她感恩戴德的机会,她才能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 芳菲恍然大悟,“原来玉娘让她吃尽苦头才送到凤藻宫,绕这么个大弯子就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娘娘心思堪比诸葛再世!” 皇贵妃娘娘眉梢扬起,得意的挥挥手,“懂了吗?” “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带医女去为她诊病。”芳菲欣喜的退出大殿。 不久就有医女来到凤藻宫西偏殿给青陵瞧身子,开了药方,嘱咐青陵静养为宜。 医女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清秀女子,她从药箱里去了一些药粉,仔细的涂抹在青陵脸部的伤口上。嘴角的伤口尚未愈合,沾了药粉,痛得青陵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医女笑了,涂药的手法更加温柔轻巧,“姑娘身体并无大碍,脸部伤口涂了药,再有两天即可痊愈如初。” “多谢姐姐,”青陵疑惑的问,“姐姐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医女灿然一笑,将东西收拾到药箱里,这才说道,“姑娘尚不知自己在哪里吗?三日前皇贵妃娘娘去天佑寺做法事为大乾朝祈福,回来的晚了,在宫外搭救了一位落难女子,想必就是你了,这里就是皇贵妃娘娘的凤藻宫啊!” 果然是在宫里,却没想到自己得皇贵妃娘娘搭救,终于可以摆脱青楼卖身的逼迫了,青陵暗自松了一口气,眼睛眨了眨,眼底晶莹,“多谢姐姐告知,多谢姐姐为我疗伤!” “姑娘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是宫中普通医女罢了,疗伤医病是我的本分,要谢呀,你得谢皇贵妃娘娘才对呢。”医女温柔的笑着,临走时回头又说,“好好休养,不要胡思乱想,姑娘能得皇贵妃娘娘的恩遇,是有福之人啊!” 如果不是皇贵妃机缘巧合救下她,她在青楼不知道过着怎样的日子,如果不死,就得成为青楼挣钱的工具,青陵想都不敢想。 目送医女离去,青陵坐在一面镜子前,脸上的伤痕和身体的疼痛时刻提醒她遭遇了什么,平静的眼底看不出什么波澜,但是心底对皇贵妃的感激深了几许。 她静静的回想出嫁前继母汪氏和妹妹青陌的反常行为终于有了合适的解释,自己的遭遇证明了汪氏不轨之心。 “青陌现在是侍郎府主母了吧!”她笑了,笑容有点秋的悲凉。 她为自己可以摆脱青楼的逼迫而高兴,又为自己不堪的遭遇伤神,遭此一难,她最庆幸自己可以不用嫁去侍郎府。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对祖母的挂念,可是,身在宫中,她内心的情感不敢流露半分,且等下去吧,等有机会谢过皇贵妃娘娘,便可出宫去找祖母。 祖母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其他人,父亲,继母,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弟弟,那些都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不会无缘无故的伤害她。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有医女给她上药诊病开方子,陪她聊天。当医女问到青陵的身世时,青陵不想因为自己连累鸿胪寺卿府,只说自己受伤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青陵无事可做,倒是医女给她讲了宫里的许多事情,尤其是皇贵妃娘娘善举和处境的艰难,大皇子屡遭人陷害,差点没命,宫中的境地令她唏嘘不已。 “姐姐,想不到娘娘贵为皇宫第一人,却还有那么多的无奈,皇贵妃娘娘的仁善却换不来宫中的安宁。”青陵惋惜的揪着自己的衣袖。 “皇贵妃娘娘是宫里的善主儿,从你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你看,来到宫里这几天,吃的穿的用的那一样儿都不比芳菲差,还让我专门给你诊病养身子。我呀也是因为娘娘的慈爱心甘情愿留在凤藻宫伺候的。”医女王氏柔和的笑起来,拉住青陵的衣袖,抚摸着光滑软美的衣料说道。 “姐姐,皇贵妃娘娘对我这么好,我可还没谢过娘娘的搭救之恩,不知道方菲姐姐会不会允许我拜见娘娘呢?”青陵靠在医女王氏的身上,声音里都是期盼。 “傻丫头,就是方菲姐姐允许,皇贵妃娘娘也没有功夫见你呀。”医女疼爱的拍了拍青陵的胳膊。 “为什么?” “你不知道,再过两日,秀女就要进宫了,等着皇上和太后娘娘亲选,这时宫里的大事儿。贵妃娘娘负责打理后宫,哪里都不能出差错,你说,这个时候,皇贵妃娘娘能见你吗?”医女亲昵的点了点青陵的脑门儿。 “当然不能。” “青陵,你说奇不奇怪,到了这个季节,太液池里的荷花不但没有凋零,竟然开了花儿,姐姐这几天一直呆在你这儿,没机会去瞧瞧,今儿个芳菲怕是忙别的事儿顾不上来看你了,你这身子也是大好了,咋俩去瞧瞧深秋的荷花,怎么样?”医女拉住青陵站起来。 连着几日都没有出门,青陵闷都闷死了,“姐姐,我也想去看看皇宫什么样儿呢。” 对于第一次来到皇宫的青陵来说,穿梭在亭台楼阁无数,假山飞瀑林立的皇宫中,无异于穿梭在一座奇妙的迷宫之中,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别具一格的景观,当医女带着她走过一座爬满蔷薇覆盖的长廊,尽头处是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时,青陵兴奋的脸色发红,眼睛亮闪闪的犹如阳光照耀下的粼粼波光。 池边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宫女太监,医女镇定自若地带着青陵沿着太液池边慢慢行走,做出有事要做的模样。 靠近池边的水里,密密麻麻都是圆圆的荷叶,好似给太液池围上了一条绿色的腰带,碧绿的荷叶上面,一支支亭亭玉立的白荷花开得正艳。微风吹过,水面上碧波滚滚,荷叶随着随波翻滚,白荷花就在上面摇曳起舞。 “真美啊!”青陵情不自禁的赞叹道,“我想跳到水里,做一支翩翩起舞的荷花该多美啊!” 眼前的美景让二人沉醉,竟然忘记躲避走过来的一行宫女,二人站的地方正好是路中间,真的挡住了秀女的去路。 “大胆宫女,眼睛瞎了吗?竟敢阻拦秀女!”一声厉喝,惊醒了二人。 二个人连忙退到一边,低头让路,却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宫里越发的没规矩了,宫女都敢四处乱走,今儿个老奴就给新来的秀女们立个章程,你们看好了,不管以后是做了主子还是做了奴才,该怎么遵守宫里的本分!” 青陵眼睛余光看去,说话的是秀女最前面走出一个一个四十余岁的嬷嬷,话刚说完,立刻就有两个宫女走上前来,“瞎了眼的奴才,跪下!” 第九章 不是幻觉 医女连忙跪倒在地,“嬷嬷容情,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再也不敢了,请嬷嬷饶过这一回吧!” 医女一看青陵尚未跪下,急忙拽住青陵衣袖,青陵只好顺从的跟着跪地。 嬷嬷昂起头,威严十足,“本嬷嬷进宫三十年了,贱骨头见的多了,不留点教训,你们是永远记不住宫里的规矩。每人掌嘴100!” 两个宫女冲过来扯住医女和青陵,扬手就要掌嘴,医女挣开宫女的手,扑过去护在青陵前面,“慢着,要打就打我吧,路是我挡的,跟她没关系。” 嬷嬷冷笑道,“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气魄,好,先打她,狠狠打!” 来到皇宫,先不说搭救自己的皇贵妃娘娘,给青陵关爱最多的就是医女了,青陵怎能让医女替她受过,她向前一冲,护在医女前面,“是我不懂宫里的规矩,既然要受罚,不要打她,打我好了。” 嬷嬷从未遇到过争着挨打的,原本自己要在秀女面前小惩大戒,借机立威,好让秀女们惧怕她的威严,对她唯命是从,没想到二人争来争去,倒显得她做了坏人一般。她气红了脸,大声喝道,“做了错事,互相包庇,更是可恶。还不动手!都给我打!” 又有两个宫女走过来,拧住挣扎的医女和青陵,扬手就要掌嘴。 “芳菲,去看看,前面这是干什么呢?”娇柔妩媚却慢条斯理的声音清晰的闯进众人的耳朵里。 只见十几个宫女拥簇着一个素装美人袅袅娜娜走过来,高挽的飞天髻插着金灿灿的镶宝凤簪,凤簪翅膀上面嵌着一粒粒明艳的小珍珠,衬得素装的皇贵妃娘娘高贵雅致。 而扶着着皇贵妃娘娘的正是青陵进宫这几日对她倍加呵护嘘寒问暖的芳菲。 芳菲笑盈盈的走上前来,看了一眼情形才问道,“这不是惠妃宫里的掌事连嬷嬷么,怎么回事?” 连嬷嬷听到皇贵妃声音,却也不惧,镇定自若地跪地,“奴婢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容奴婢回禀,奴婢带着秀女学完规矩,回钟粹宫经过这里,不想遇到两个不懂规矩的宫女挡住去路,奴婢这是在教她们如何在宫里本分做人,规规矩矩做事。” 芳菲眉目一挑,看了看跪地的青陵,心里大体就明白了,笑道,“当是多大事儿呢,不就是宫女们多瞟了两眼太液池,没有及时让路吗,值当的嬷嬷大动肝火吗?这两个宫女是皇贵妃娘娘宫里的,奴婢带回去就好了,嬷嬷这就回钟粹宫吧。” “这可不行!”连嬷嬷一着急站了起来,忘记了皇贵妃娘娘尚未叫起,“芳菲姑娘,就算是凤藻宫的人也不能乱了皇宫里的规矩,乱了规矩就得受罚!” 芳菲嘴角撇了撇,“连嬷嬷,你这是说皇贵妃娘娘管不了凤藻宫的宫女吗?” 皇贵妃娘娘慢条斯理的走上前来,凤目微动,抬手欣赏无名指上珍珠戒指。 芳菲笑道,“连嬷嬷,做了秀女的教引嬷嬷,是不是以后宫里的大小事务都得先请示您呀?您别忘了,您这教引嬷嬷还是皇贵妃娘娘在太后老人家面前举荐的呢。” 连嬷嬷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皇贵妃似笑非笑的脸,猛然醒悟过来,跪倒在皇贵妃脚下求情道,“奴婢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奴婢谢过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娘娘,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凤簪,轻笑道,“这后宫呀,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见天儿地都有事儿,连嬷嬷可要好好教引秀女们,在这后宫呀,和为贵!皇上和太后可是最见不得这种打打杀杀的。照说,宫女挡了连嬷嬷的路,就该掌嘴,连嬷嬷挡了本宫的路,该怎么罚呀?” 连嬷嬷老脸憋得猪肝儿一样,“奴婢该死,请娘娘责罚!” 皇贵妃娘娘玉指揉了揉两鬓,“头疼啊,罚什么呀,还不快带着秀女们回去,误了晚膳的时辰,那你真该罚了。” “谢谢娘娘,谢谢娘娘......”连嬷嬷忙不迭地磕了几个头,引着秀女们匆匆走了。 皇贵妃娘娘眼神不经意的从青陵脸上飘过,她略显疲惫的走到太液池边,抬眼看看太液池粼粼波光,长叹了一声,“唉,不知道太液池的荷花随风摇曳,有没有烦恼,本宫可是为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烦恼的很啊,本宫好想清闲几日,就是没有那个命!” 一边的青陵原以为皇贵妃娘娘是个多么奢华高贵的女子,不想却是朴素亲随,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纠纷,心底对她十分敬服,她悄悄问到,“芳菲姐姐,这就是搭救了我的皇贵妃娘娘吗?” “是啊,当然是啦。” 青陵瞧着夕阳下水边疲惫而美丽的女子,眼圈儿有点发涩,她跟过去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民女给娘娘请安,多谢娘娘搭救之恩!”说完,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 皇贵妃娘娘弯下腰,伸出手,“快起来。” 青陵抬起头,皇贵妃娘娘已经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青陵的脸颊,“好俊的小姑娘,你不怪本宫把你带进皇宫吧,方才的事儿幸好遇到本宫,否则,你和王医女......本宫有心留你在身边,可这宫里啊,不是好呆的地儿。”她叹了一口气,却对芳菲说道,“芳菲啊,等小姑娘身子大好了,就送她出宫去吧。” 说着,眼圈儿一红,一嘟噜晶莹的泪珠儿从皇贵妃美丽的凤目滑出,落在青陵的手上。 皇贵妃放开青陵,急走几步远去,像是怕青陵看到她的脆弱。 下午回来后,皇贵妃娘娘的影子一直占据着青陵的大脑,想不到这么优雅亲随的皇贵妃却不得皇上宠爱,她心里暗自为她抱不平。 芳菲告诉她下午娘娘是想采摘几支荷花想给大皇子,不想遇到了连嬷嬷找事儿,看到青陵,娘娘想起了母家失踪的妹妹,惹得她伤心落泪。 此时在青陵心里,皇贵妃娘娘宛然就是姐姐一般,身处高位一点都不倨傲,打理后宫却仁爱友善,救人于危难却不求回报。 夜晚匆匆就来到了,青陵悄悄出了凤藻宫,朝太液池走去。青陵步子迈的很快,她想采几支荷花回来给大皇子,让大皇子第二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荷花,完成贵妃娘娘未能完成的心愿。 芳菲告诉她,一般这个时候,太液池周围都没什么人,就算有人发现,就说是为凤藻宫采摘几支荷花,也没人敢管。 因为是十月初,夜风很冷,怕她着凉,出门前,芳菲还给她加了一件白色狐狸毛滚边儿的白色外披。虽然天边挂着上弦眉月,地上不是很亮,但是青陵洁白的身影在夜里格外的醒目。 循着白天的记忆,青陵绕了几个弯路,还是找到了太液池,虽然路上遇到值夜太监的询问,一问是凤藻宫的果然没人再多事儿。 秋夜的风徐徐刮过,青陵看得到太液池中荷叶随风摇摆的痕迹,她一个人沿着池边慢慢走着,忽而就想起出嫁前去过的千里池,那时候,千里池的荷花大部分已经凋零,然而零星绽放的几朵也如今夜的太液池的荷花一般清雅摇曳,还有那些夹杂在真荷花之中的纸荷花。 青陵瞧着水面上的荷花,脑海里却是千里池中那些纸做的荷花在风中一会儿聚拢一会分散,犹如世间的自己,一夜之间便与家人分别,如风中残叶,随波逐流,漂流到叫做皇宫的这个地方,无法再见祖母。 初遭难,青陵心中最挂念的竟然还是祖母。不知祖母身体还好,不知祖母知道自己失踪之后可会伤心伤身? 青陵暗自伤心,失神了半天,觉得脸上冰凉,原来自己在流泪。她用手背拭去眼泪,抬头时,身边竟然多了一个人。 俊美的眸子似是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失神的望着青陵,眼底是一片深秋的朦胧。 “哎,”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又是幻觉吗?”慢慢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女子。 叹气时眼底不经意闪过一丝凌厉之气,猛然想起千里池游船上见过的那个官人。 “是你!”果然是他,真的是他,大乾朝皇上,出现在后宫里并不为奇。 但是青陵心有点慌,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他,太突兀了,她慌乱的后退,退了几步不想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扑通一声掉入太液池。 池水寒凉,青陵并不会水,她惊叫一声胡乱扑腾,双手在空中荷叶上荷花上胡乱抓着,嘴里已经呛了几口水。 “啊!”他也惊叫一声,“不是幻觉!” 揉揉眼睛,池水里是有一个大活人在扑腾,从他后面冲出一个侍卫,不假思索跳进池水,游了几下就抱住了被谁呛晕过去快要沉下水去的青陵,他一手抱住青陵,一手划了几下,巴住堤岸把青陵推上岸,自己也从水里爬出来。 “灵儿,灵儿,是你吗,灵儿,我知道你没有死,你不忍心抛下我的,我知道......”皇上蹲在地上急促的呼唤几声,语声嘶哑低沉,说话时空气里漂浮着几缕酒气。 “皇上,是个宫女。”侍卫无情的打断了皇上的呓语。 “朕醉了吗?是朕看错了吗?”皇上脚下踉跄走了几步,回头吩咐,“问问哪个宫里的,你送她回去吧。”说完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眉头紧锁着走了。 侍卫扶起青陵,用力拍打后背,青陵突出几口水,醒了过来。 谁也没有瞧见,不远处阴暗的假山后,一个娇小的身影看到这一幕,匆匆朝着凤藻宫去了。 第十章 民女和奴婢 青陵手里捧着几支白荷花悄悄进了凤藻宫,这几支荷花还是救她出水的侍卫帮着采摘的。 她怕被宫女们看到浑身湿淋淋的狼狈样子,刻意放轻脚步,回到自己住的西偏殿,仔细的把几支娇艳欲滴的白荷花插到花瓶里,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想从偏殿溜进大殿,把白荷花放到正殿里,芳菲说这样早晨大皇子来给母妃请安的时候就能看得见。 走出西偏殿,从侧门进了大殿,绕过翠玉十二花卉屏风就是主殿,青陵站在屏风后,再次的欣赏了一下手里的荷花,每一朵都是含苞待放,放到明天早上就能完全开放,大皇子见了肯定喜欢。 青陵想象着皇贵妃娘娘为此开心的模样,自己也觉得欣喜,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荷花。 “小六子,你来见我什么事情,说吧。”皇贵妃娘娘慵懒的声音穿过屏风钻进青陵的耳朵。 “娘娘,小的有密报。”是一个尖细的太监的声音。 青陵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显然是撞到了秘密,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屏息凝神站在屏风后动也不敢动。直觉告诉她,撞破后宫的秘密活下来的可能会很小。 “说吧。” “娘娘,此次秀女遴选,连嬷嬷已经替惠妃收了不少孝敬银子,奴才查到光是江南盐茶道御史余明德就送了十万两,还有兵部尚书赵文礼也送了五万两。”小太监见着嗓子说,尖细的话语青陵听的特别清楚。 “有这种事情并不为奇,他们下了血本无非就是想为女儿在这后宫谋个位子,像他们这样的出身就是花再多的银子也及不上大将军韩家和首辅大臣王家的女儿啊,只是她们既然投靠了惠妃......惠妃本就嫉妒我打理后宫,只怕这两个女子来了,后宫又该不安宁了。”皇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这种事情她根本不感兴趣一般。 “娘娘,奴才还听说一件奇事,鸿胪寺卿蒋家嫡女出嫁,三日后回门新娘却变成了庶女,你说奇不奇怪?”小太监谄媚的说。 屏风后的青陵额头上已经有涔涔汗意,想不到自己家里的事情还是漏了风声,不知道娘娘听了会如何发落,她紧张的钻进了手里的花瓶大气也不敢出。 皇贵妃娘娘听了半天没有出声,沉吟片刻,徐徐舒了一口气,“哎,小六子啊,想必蒋家嫡女已经不在人间了,如果还活着,被有心的人利用了,鸿胪寺卿就是违背纲常,犯下欺君大罪,将会满门抄斩。我记得蒋府老夫人还是已故周太妃的妹妹,此事闹大了,皇家的脸面也不好看。小六子,此事万万不可再提起,绝对不能让别人有借机报复的机会,让皇上难堪。你找个可靠的人暗中查访,如果蒋家嫡女还活着,有周太妃的情分在,好生安置她吧。” 这些话,青陵听的清楚细致,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中,她双手颤抖着。皇贵妃不仅对自己有搭救之恩,而且话里话外对蒋府的关照,对蒋府嫡女的怜爱让躲在屏风后面的青陵心底多出敬重和亲近之情,她心里荡漾着感动,这种情感翻腾不休,以至于眼底满满的都是泪水。她甚至感到坐在正殿里那个美丽慵懒的女子就如从未谋面的母亲一般疼爱着她。 “是,奴才记下了,奴才谨遵贵妃吩咐。”小六子懂得轻重连忙答应。 “小六子,多注意惠妃那边,她几次谋害大皇子不成,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有情况及时来报。本宫忙了一天,也乏了,你退下吧。”皇贵妃慵懒的起身,拖着逶迤长裙进了寝殿休息了。 小太监也弓着身子悄悄出了凤藻宫隐入迷茫的夜色里。 蒋家的罪恶轻而易举地被皇贵妃压住了,紧张的心情稍一松驰,青陵瘫软在地,纵然汪氏和青陌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将她买入青楼,可是她并不记恨,毕竟还有祖母在,还有父亲和弟弟,此时如果泄露出去,蒋府就是灭门之罪啊。 皇贵妃说得对,自己绝对不能现身,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了,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而且如果被汪氏发现,为了保全青陌和青邛,依着汪氏的心狠手辣,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 她瘫坐在屏风后面,心思如电,要说安全,还是皇宫最安全,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皇宫。 青陵本想辞别皇贵妃和芳菲,出宫去寻祖母,看起来是不可能了,自己出去无异于就是引爆蒋府的一颗炸弹。为今之计,只有隐瞒身份,安全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她爬起来,抱着花瓶小心的绕过屏风,将花瓶放在正殿的桌子上,不敢停留,迅速的逃离,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偏殿。 掉到太液池凉水浸身,再加上乍闻小六子的密报,青陵翻来覆去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芳菲进来的时候身子发热,昏睡不起。 芳菲将青陵的情况回禀到皇贵妃娘娘那儿,娘娘凤目一挑,眉眼里含着笑意,“叫医女继续为她瞧病,正好让她养着吧。芳菲,皇上有日子没来凤藻宫了吧。” “娘娘,皇上虽然没来凤藻宫,也没去惠妃那里呀,有大皇子在皇上身边,娘娘不要太忧心。”芳菲懂得怎么宽慰自家主子,一句话说到皇贵妃心坎里了。 皇贵妃眼角眉梢带着别样的神采,她漫不经心的瞧着自己身上白底锦缎上绣着的素色芍药花说,“芳菲啊,不出今儿晚上啊,皇上准到。皇上的心乱了,无心选秀,今年的选秀还不是要我来操心。本宫要的就是这个,让那些送银子的秀女们知道知道,惠妃就是个摆设,这后宫的事儿还是本宫说了算。” “娘娘,皇上今儿个会来吗?”芳菲有点担心了,皇上可是很少来凤藻宫的,就是见大皇子也是吩咐人带到乾清宫。 “有青陵在我们凤藻宫,皇上就必定会来的,只是你仔细着点儿,叮嘱医女好生照料青陵。如果皇上问起来,就说凤藻宫是有个宫女派去太液池采摘荷花落水,正病着呢。” 芳菲嘴里应着,内心地下的疑惑还是没有解开,为什么娘娘要安排青陵夜采荷花撞到皇上,为什么有青陵在皇上就会来凤藻宫,不过娘娘的心思哪是她可以随便猜测的。 青陵这一病拖了十几天,痊愈的时候已然到了十月底。静养的十几天,除了医女和芳菲,几乎没什么人来西偏殿。 宫里现在热闹多了,大将军韩戎的女儿韩晓婉封了淑妃,首辅大臣王国立之女王翩羽封了贤妃,还有几个品貌出众的都封了婕妤和贵人,江南余婉容和兵部尚书之女赵书琴仅仅得了美人的封号。其余秀女挑有背景的都赏去各王府为妾的,再剩下的品貌出众却无家世的分到各宫做宫女。 月底已经进入冬季,天气骤然变冷,屋子里还没有烧起炭火,青陵久病初愈,医女王氏将一件藕粉色夹袄罩在青陵身上,“姑娘,天寒地冻的,身子刚恢复,还是多穿点儿。” 青陵将胳膊套进去,穿好夹袄,拉住医女的手,“姐姐,青陵进宫也有一月有余,多亏姐姐悉心照料。”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妹妹身子好了,可有什么打算?”医女和蔼的问道。 “娘娘对青陵恩重如山,青陵也没什么打算,只想留在皇贵妃娘娘身边,用心伺候娘娘,回报娘娘的恩德。”青陵低下头,从头上取下一直白玉长簪,“这是皇上昨儿个赏给皇贵妃娘娘的,娘娘又赏给了我。医女姐姐,皇贵妃为什么对我格外不一样呢?” 医女眼底黯了黯,抬头时却已经笑容满面,“傻孩子,我给你讲讲皇贵妃娘娘以前的事儿吧。娘娘还未进宫的时候,家里还有个亲妹妹,后母仇视她们,就把娘娘的妹妹卖去了青楼,把娘娘送到宫里做秀女。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进了宫,有了大皇子做了贵妃,可是她的妹妹却死在了青楼。娘娘遭遇过磨难,见到你,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娘娘心慈,不只待你好,待宫里的宫女们都很好。” 青陵想到自己在青楼的遭遇,一面庆幸自己获救,一面同情皇贵妃娘娘的妹妹,她擦了擦涌出眼眶的眼泪,感动的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如不是有幸遇到娘娘,这会儿哪还有活命的机会,姐姐,我身子不争气,一直生病,在宫里给娘娘添了这么多麻烦,现在身子好了,我哪儿都不去,就想在凤藻宫跟着医女姐姐你一起服侍娘娘。”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西偏殿的门就开了,皇贵妃娘娘笑盈盈的走进来,芳菲紧跟在后面。 医女和青陵连忙行了跪拜礼请了安。 “快起来吧。”皇贵妃娘娘款款迈步,瞧了瞧西偏殿的陈设,拉住青陵的手,埋怨芳菲,“小姑娘的手好凉!芳菲啊,天气这么冷,西偏殿该生炭火了。” 青陵只好低声说道,“娘娘,民女不冷。” 娘娘眉头蹙起来,脸上却怜惜笑着,“我只是来看看,没想到一到西偏殿,就听到你俩在说体己话儿,你俩刚才的话本宫都听到了,青陵,你真愿意留在凤藻宫服侍本宫吗?” 第十一章 贴身侍女 青陵抽出被娘娘拉住的手,跪地诚心诚意的说,“皇贵妃娘娘的救命之恩民女无以为报,娘娘不要赶我出宫,民女只愿留在凤藻宫,尽心尽力为娘娘做事。” “哎,”娘娘叹道,“可怜的孩子,听说你伤了脑子,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出宫去也是无亲无故,那就留在凤藻宫吧。” “民女多谢娘娘,民女肝脑涂地,愿为娘娘效力。”青陵感激娘娘的恩情,连着磕了几个头。 娘娘没叫起,青陵只好跪着。 娘娘说道,“宫里添了新人,事儿也多了许多,皇上又隔三差五的来凤藻宫,本宫还要打理后宫事务,这个忙呀,只可惜本宫分身乏术,大皇子都没时间照看了,大皇子身边本就没个得力的人儿,本宫着实不放心。青陵啊,以后你就搬到大皇子身边,照料大皇子起居,白天陪大皇子读书。” “是,奴婢谨遵娘娘吩咐,全心全意照料好大皇子。”照料大皇子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可见娘娘真的当她是最亲近的人了。青陵跪伏在地,郑重应道。 民女改称奴婢,一个小小的称呼,精明的皇贵妃已经明了青陵的心意,她嘴角扬起妩媚的笑意,声音却有些寒凉,“只是青陵,在宫里不比外面,尤其在大皇子身边的人,遇到皇上的时候也多,你这花容月貌的,难免引皇上注意啊。” 青陵后背渗出冷汗,她明白了皇贵妃话外之音,心脏突突直跳,她抑制内心惶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皇贵妃娘娘放心,奴婢的命是娘娘给的,奴婢就是肝脑涂地也不会做出勾引皇上的事情。” 皇贵妃显然还是不信青陵的话,幽幽说道,“你不会勾引皇上,保不准皇上不会属意与你,只怕到那时得了恩宠就会忘记今日的誓言。” 皇贵妃言语冷漠凌厉,青陵只怕一个回答不对,祸及无辜,只好咬咬牙,狠心说道,“娘娘,奴婢能做娘娘身边的宫女已经是奴婢的福分了,怎敢痴心妄想和娘娘争恩宠,奴婢起誓,如果做对不起娘娘和大皇子的事情,奴婢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哎,一个宫女的命在这偌大的后宫里算不得什么,只是青陵啊,本宫看重你,你的命就不会丢,你可不能让本宫失望啊。大皇子身上承载着大乾朝的未来,仅拿自己起誓怎么行呢?”皇贵妃抚摸着手上戒子,慢条斯理的说道,字字句句却很郑重。 冷汗从额头流下来,打在冰冷的地面上,青陵头触到冰凉的地面,心里清亮起来,皇贵妃步步紧逼,不光是胁迫,更多的是一个母亲沉甸甸的托付,她抬起头直视皇贵妃凤目,一字一句慎重说道,“奴婢没什么好怕的,只怕担不起娘娘的重托,奴婢起誓,如若做了对不起娘娘和大皇子的事情,奴婢此生必遭雷劈,不得好死。”青陵停了一下,咽喉蠕动,艰难吐出下面的话语,“奴婢的儿女将世代为奴,不得翻身。” 青陵话语刚落,皇贵妃已经跌坐下来,一把搂住青陵,泪眼婆娑,哽咽道,“青陵,不要怪本宫逼你,以后你就会明白本宫为什么会这么绝情逼你。本宫相信你的誓言是诚心诚意的,大皇子得你照料,也是他的福分。” “娘娘,奴婢为大皇子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能呆在大皇子身边,也是奴婢的福分。”青陵静静偎依在皇贵妃怀里,泪水横流,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她也会如皇贵妃爱护大皇子一般爱护自己,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宫里为奴为婢呢。 其实到现在为止,青陵入宫的一个多月,她只出过两次凤藻宫,就是那日看荷花和摘荷花,大多的日子都是用来养病了。大皇子多大了,长什么样,性子如何她都一无所知,既然皇贵妃郑重地把自己心爱的皇儿托付与她,必有皇贵妃的理由。 大皇子住在凤藻宫后院的华清殿,搬去之前,芳菲亲自指点青陵学了七天的规矩,在家时,祖母就宫里的事情给她讲了不少,这一次学规矩的机会从芳菲口中得知了更多更细的情形,尤其是大皇子的喜好性情芳菲说的最细。 七天以后,青陵单身一人,除了自己没有什么可带的东西,搬去华清殿仅花了一顿饭的功夫。华清殿里的宫人们得了芳菲的吩咐,知道青陵是大皇子的贴身侍女,见了她都毕恭毕敬,怀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他们不知道青陵更是怀了十二分的谨慎小心。 华清殿分为前后两殿,前殿是正殿,大皇子每日都要在正殿读书习字。后面就是寝殿,分为外室和内室,内室是大皇子安寝之处,外室就由青陵住。 青陵很快就瞧清楚华清殿的布局,房间宽大敞亮,陈设简单不失优雅,尤其是大皇子读书的书案,是珍贵的金丝楠木所制,隐隐的散发着华贵之气。 书案旁边却无花卉点缀,只用一个书架代替,上面放的都是书籍典册,方便大皇子随时取用阅读。 书案后面是一面精美的木雕屏风,分别雕刻着四幅不同的风景图案,有长河落日,有飞流山瀑,有大海汹涌,有湖光山色。相同的是每幅画里都有水,想必是要与大皇子的名字瀞灏中的水字旁相配。 “大皇子呢?在后院练剑吗?”青陵环视一圈没有见到大皇子,问身边的宫人。 “回姑姑的话,大皇子晨起都要在后院练剑。”宫人回答。 青陵绕过屏风,从侧门走出,华清殿后面是一片开阔的院落,院子里青松金菊围成一个练武场,场地中间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在舞剑,手里一把短剑,身上是枣红色武服。 “你们退下吧。”青陵打发走了跟随而来的宫人,一个人站在场地外面静候大皇子练剑。 大皇子是乾丰三年出生,才六岁而已,幼小的身子在场地中间持剑跳跃,小脸因为运动而粉扑扑的可爱。 他赤剑刺出,身子也随剑的走势跃起,毕竟年龄尚幼,落地时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他机灵的持剑支地,稳住身子。 “小老虎,累不累啊?累了就歇会儿。”青陵招招手,脚下并未走动。 “你,为什么站那么远,过来,陪我练剑。”大皇子短剑朝着一指,盛气凌人的命令。 “那是小老虎的领地,奴婢怎敢乱闯?”青陵莞尔,扮了个鬼脸,两手一摊,表示无奈。 大皇子气势汹汹的挥舞着短剑,高声叫道,“啰嗦,叫你过来你就过来。”短剑朝着场地中间一指,命令青陵,“站这儿!” 青陵扑扇着眼睛不知道大皇子何意,还是从容地走到场地中间站定。 “杀!”青陵刚刚站定,耳侧剑锋袭来,大皇子一个跳跃,短剑带着冷风擦着脸颊刺过。 青陵心脏颤了颤,即刻平静下来,双手抱胸,忽闪着眼睛任凭大皇子左砍右刺,剑锋贴着青陵的腰际背部脖颈腿部刺过,青陵笑盈盈的瞧着小老虎发威,原来小家伙是想给新来的贴身侍女一个下马威。 大皇子刺了一阵,本想吓唬吓唬青陵,见青陵并不怕,感到索然无味,便停下手,站在一边,昂着头不高兴的问道,“本皇子刺你,你为何不躲不闪不怕?” 瞧着大皇子可爱的模样,青陵乐坏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大皇子小脸涨红,气呼呼的问道,“为何发笑?” 青陵止住笑,理了理衣服才笑盈盈的说,“奴婢当然不怕啦,因为奴婢知道,小老虎练好了剑,是要驰骋疆场刺杀敌寇的,而奴婢是小老虎的亲近之人,小老虎怎么会刺杀亲人呢?” 大皇子侧着头想了想,气势十足,“有见识,有胆量。走,本皇子饿了,陪我用膳。” 早膳已经备好了,宫女太监上了膳食,颤颤兢兢的退了出去,有个宫女因为紧张,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扑倒在门外的青石路面上,好似不觉得疼,连滚带爬的走了。 青陵觉得奇怪,走到外面悄悄叫了一个没来得及躲避的太监询问,原来大皇子有个习惯,用膳时喜欢搞恶作剧,宫人们都被他折磨怕了,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青陵眼睛眨了眨,转身进了大殿,关好门。有几个好心的宫人担心的瞧着青陵的背影,眉头苦涩的皱在一起,他们颤颤兢兢的躲在一边,等候青陵忍受不了大皇子的折磨,狼狈不堪的逃出来。 可是等了许久,屋里也没有传出来大皇子乒乒乓乓折磨人的声音,他们感到奇怪,忍不住聚拢在殿门外,想从门缝里瞧瞧里面的状况。不想们猛地拉开,靠着门的几个宫人却狼狈的摔在地上。 只见青陵笑意盈盈的走出来,语声清亮清亮的,“大皇子吃好了,你们几个把剩下的膳食拿出去分给大家吃了,大皇子有令,必须要吃干净,不许浪费。” “是,是,是。奴才们不敢浪费。”几个宫人颤颤巍巍的惦着步子进去,生怕被大皇子叫住,端起膳食胆颤心惊地走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敬佩的看着大皇子身边新来的贴身侍女青陵,眉眼轻笑,一副风轻云淡的从容。能搞定大皇子的必定不是凡人,他们不敢不敬畏,说话走路都带上了敬意。 第十二章 皇帝来了 用了早膳,大皇子要读一个时辰的书,还要习一个时辰的字。 青陵随手翻开书案边放在最上面的一册书,书里夹着书签,大皇子昨日读到了诗经南风的第九篇《汉广》。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读诗经除了琅琅上口,其中的意思根本不懂,而青陵就是在遇到大皇子不认识的字句的时候指点一两次。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大皇子反复读了两边之后就已经厌倦了,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干脆趴在书案上怨恨的盯住青陵。 “小老虎,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会儿。小老虎,你出过皇宫吗?”青陵挤挤眼睛,试探的询问。 大皇子不耐烦的撇撇嘴,“出皇宫,总有一天本皇子会出去的,高墙大院里能关得住真正的猛虎吗?” “小老虎说的对。雄鹰翱翔蓝天,猛虎啸傲山林,大皇子的凌云壮志岂是皇宫能拘泥的。其实这首诗经周南中的十一篇诗文,奴婢六岁的时候也已经会背诵了。奴婢听的也觉得厌烦,不如奴婢给小老虎讲讲皇宫外的花花世界?”青陵眨眨眼睛,从大皇子怨恨的神情中捕捉到驯服眼前这只小老虎是要费一番心思不可的。 “本皇子都没出过皇宫,你一个宫女,知道什么呀,敢欺骗本皇子,后果很严重哦!”大皇子眼底露出对宫外世界的渴望,却对青陵的话嗤之以鼻。 “小老虎,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奴婢在宫外生活了十多年呢,见过好多有趣的事情,去过很多好玩的地方,要不要奴婢讲一讲呢?”大皇子才六岁,平素宫女太监都跟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可从来没有哪个宫女太监敢在大皇子跟前说笑,大皇子虽然尊贵,但是日子过得十分单调无趣,青陵的话无异于打破平淡生活的石子,吊足了六岁孩童的好奇心。 大皇子眼里的哀怨和厌烦果然淡去,双手撑着细软白腻的小脸蛋儿,翻乐翻眼睛,慢吞吞说,“果真有趣?” 青陵便给大皇子讲起了田忌赛马的故事,讲到关键时刻卖了个关子,让大皇子想办法帮助田忌赢比赛。 大皇子六岁就开始练剑就是想着有一天成为威风八面的将帅,他早就想学骑马,这个故事正对了大皇子的胃口。 他嘟着嘴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能帮助田忌赢的办法,转头看到大殿里静悄悄俯首听命的十几个宫人,气呼呼地命令,“你们,都给我想,想出办法的本皇子有赏,要是想不出来,有你们好看!” 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七嘴八舌议论商量也没想出能赢的好法子,气的大皇子一人赏了一个大脚丫子,气冲冲的嘟起嘴巴,又不甘心认输,眼睛一翻一翻看着青陵,“不玩啦,不玩啦,赢不了就是赢不了。” 青陵见大皇子既想赢还不愿意服输,耍赖的小摸样儿,扑哧一笑, “小老虎,这就不玩啦?如果今天不是奴婢来说这个故事,而是您父皇,在他面前您也要耍赖吗?这么多宫女太监都想不出,小老虎却有赢得办法,小老虎的父皇不就更喜欢你了吗?” “你怎么知道孙膑一定能赢啊?”大皇子倔强的昂着头问。 青陵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大皇子的书房里都有不少的书,但是因为大皇子年龄还小有没有进上书房请老师教导,许多好书都置之高阁蒙了尘。 她一转身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开中间一页,放到大皇子手里,“当然能赢了,孙膑不仅帮助田忌赢了齐威王的马,而且帮助齐国打败了强大的魏国,做了战国七雄之首,小老虎,要不要做像孙膑一样胆略智谋的大将军啊?”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大皇子从佩服故事里孙膑,没来由的喜欢上了讲故事的青陵,他幼小的心灵中认为青陵是和孙膑一样聪慧有智谋而且有胆略的人。 当午膳后青陵带着大皇子去散步的时候,大皇子亲昵的拉着青陵的手不放,不停地问这问那,青陵也能有趣的引出一些别的话题。 这是青陵来到皇宫以后第三次出凤藻宫,前两次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惹到什么麻烦,这一次就不同了,可以牵着大皇子的手,宫人亦步亦趋跟随在身后,每一步她都可以走得从容镇定。 婚变后青楼的阴影还笼罩在青陵心头不能散去,宫里的一个多月过得凄惶无助,此刻这种从容完全来自身边幼小的孩童,她细细品味,不怪后宫的女人都要争宠,宠爱就是后宫女人屹立不倒的依靠。 皇贵妃是真的信赖她吗?如果有一丝信赖在,就不会逼迫她发毒誓。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威胁到皇贵妃的位子,他知道凤藻宫这艘船说翻就翻。 但是这个幼小孩童的喜爱,就可以庇佑她平安活下去。明白了这一点,青陵心里有了希望,她看向大皇子的眼神也格外的温柔。 蓝色五爪金龙的云锦服外罩紫貂披风,腰缠嵌了猫晶石玉带,身侧佩戴络缨缠就流苏五彩祥云佩。这个孩子,是皇贵妃的依靠,同样也是她的依靠,她一定要紧紧握在手心里。 “姐姐,你的手好冷啊!”大皇子扬起天真的小脸,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怜惜喜欢的人。 青陵疼爱的摸了摸大皇子额头,莞尔一笑,“不能叫奴婢姐姐,是姑姑,因为姑姑把温暖都给了小老虎,小老虎没发现吗?” “茉莉,把手炉给我。”大皇子转身,后面呼啦啦跟着的宫女太监赶紧的收住脚,弯着腰听吩咐。 大皇子接过裹了蓝色锦缎护手套的手炉,稳稳放进青陵手里,手心触到手炉传来的温暖。 跟在后面的宫女和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身体前俯,头压得很低。 突然地齐刷刷的下跪让她愣了一下,衣服被宫女茉莉拽了拽,青陵连忙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神经紧张起来。 身边的大皇子已经行了大礼,“父皇吉祥,儿臣给父皇请安。” 青陵这才明白过来,皇帝来了。 手背贴在青砖上,手上面是手炉,手炉上面是前俯的身子,有点咯。因为跪得仓促,手背像是蹭破了皮,有些疼。 一双黑底绣着明黄龙纹的靴子停在她前面,踩在光滑干净的青砖上。 “抬起头来。”清冷低沉好听的男子声音。 正午的冬阳正暖,柔和的金光洒在太液池水面上,湖水里再也看不到半根残荷的踪影,而那个因荷而遇的男子,是后宫里唯一至高无上的人,他离她遥远的有如星辰,可望而不及。 青陵并不以为皇帝实在跟她说话,她和身边的宫女茉莉一样,老老实实跪着,额头快要贴着青砖,砖地很干净,很光滑,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砖缝中杂草也清理的很干净,一道道砖缝交错着,像放大了的棋盘经纬线。 “抬起头来!”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头顶柔和了许多。 青陵怔了怔,手炉紧压在手背上,破了皮的手哆嗦了一下。 慢慢直起身子,抬起头,进入视线的依旧是踩着青砖的黑底明皇龙纹的靴子。皇帝让她抬头,她也必须低垂眼帘,直视龙颜可是会被论罪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凤藻宫宫女青陵。”一月前自己还是蒋府备受祖母宠爱的嫡女,而今,却成了一个失去记忆和庇护的卑微宫女,在后宫,生死荣辱都在别人的手中,无力反抗的时候,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才是重要的。她抑制住心底酸涩,淡淡回答。 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搭在手臂上轻轻抬了抬,“起来吧。” 青陵站了起来,手里的暖炉被修长的手指握住取走了,手被翻过来,一条黄绫帕子轻轻敷在上面,绕着手心缠了一圈儿,裹住破皮渗出的血迹的地方。 自始至终,清冷凌厉的气息让她紧张的身体有些发颤,有些人注定是少女心底的秘密,初见的幻想和爱慕最终是海面的泡沫,不能碰触,不敢碰触,她唯有远离,任何的幻想和奢望都会是反噬她的利剑。 “皇上,恩科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郎已经在乾清宫等候多时了,请皇上移驾。”御前首领太监高振压着嗓子提醒了一句。 黑底金龙的靴子远了点,凌厉的威压仍在。 “瀞灏,父皇正要人去传你,来得正好,跟父皇来。”清冷的声音柔和的如冬日暖阳,皇帝大步向前走去。 宫女茉莉不经意的快走了两步,耳边轻语,“跟上。” 青陵有点紧张,她不由地快走两步,紧跟在大皇子身后,这是皇宫里唯一给她安全感的人,握住身边的唯一,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第十三章 有罪 乾清宫重檐庑殿顶金黄琉璃瓦煜煜生辉,走过层层汉白玉台阶,早有太监打开三交六菱花隔扇门,撩起明黄织锦遮风帘等候皇帝。 殿内铺墁金砖,殿堂开阔明亮,两金柱间设屏,屏前设宝座,宝座下方站着几个身穿朝服的官员。 皇帝在殿门驻足,转头凝视,目之所及凌寒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寒凉在青陵脸上稍作停留后移到大皇子身上。 皇帝和大皇子进了大殿,其余的宫女太监绕过大殿侧面去了后面侍奉。 大皇子的随从只能走到台阶前,而青陵和茉莉等挡在殿门外,茉莉拉着青陵退后几步,站到殿前宽阔的廊柱下,与守卫乾清宫的侍卫拉开一段距离,才小声说道,“大皇子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我们在这儿等吧。” 青陵点点头,谢过茉莉方才的提点。茉莉盯着青陵缠着明黄绫帕的手,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将青陵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按说后宫像青陵这样身着色彩暗淡宫装的宫女成百上千,为何刚才在太液池边,皇帝唯独停在了她的身边,询问她的名字,还给她用绫帕包扎伤口? 刚才跪得急了,不止青陵的手擦伤了,茉莉的手也擦伤了,茉莉就在青陵身侧,为何皇帝眼里独独就看到了青陵一个人? 而青陵第一次看到皇帝的住所,眼睛被天家宏伟建筑吸引,仔细看去重檐下单翘双昂七踩斗栱上有鎏金彩饰的金龙和色泽厚重的玺彩画,画工精巧细密,九条金龙活灵活现缠绕在重檐下的斗拱之间,十足的富丽堂皇,尊荣显贵。 殿前宽敞的月台上,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鎏金香炉正冒出徐徐青烟。 台阶下有娇俏的轻笑声,几个服饰鲜艳的宫娥簇拥着两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妃子迈着细碎的步子慢慢走上台阶。 “月嫔姐姐,嫔妾有点害怕,还是不去了吧,万一惹得皇上不开心,可怎么办?”鹅黄色襦群外面罩着白色貂裘外披的女子停下脚步,手轻捂前胸,娇喘吁吁。 “这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想远远的看一眼大乾朝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状元郎,余贵人怎么就怕了呢?”月嫔烟波似水,嘴角漾着明艳的笑,出言讥讽道,“莫不是余贵人诓嫔妾来这儿,嫔妾还不知道今儿个状元郎进宫了呢?” “嫔妾哪里敢诓姐姐,”冬季的暖阳照的余贵人脸色微红,俏脸如含春的花蕾,“姐姐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嫔妾还不是想沾点姐姐的恩宠吗?” 月嫔被余贵人奉承的心里甜滋滋的如炸开了的蜜花儿,挽起余贵人的手臂,娇笑道,“就你这张小嘴儿会哄人,嫔妾一想到你这小蹄子私下里如此哄皇上开心,嫔妾这脸儿呀都烧哄哄的。” 两位嫔妃走上台阶刚站定,就看到台阶上袅袅娜娜又上来一位宫装妃嫔,紫罗兰绣着金边的百褶襦裙,领口一抹而白色狐毛边儿,越发衬得来人高贵端丽,肤色莹润细腻,高挽的凌云望仙九鬟髻上对插两只金步摇昭示着尊贵的位分。 月嫔和余贵人侧身行礼,“嫔妾见过惠妃娘娘,惠妃娘娘万安。” 惠妃眼睛扫了一下两个位分比自己低的女子,淡淡的点点头,难掩容色之间冷傲张扬。 惠妃娘娘的贴身宫女绿萍一手扶着惠妃,一手就要推殿门。皇帝跟前的小太监桂雨急忙弯腰挡在门前,陪着笑脸说,“惠妃娘娘,皇上正在和朝臣议事,请娘娘在外边稍候一会儿。” 绿萍拉下脸,“桂雨,太医方才诊出娘娘怀着三个多月的身孕呢,这不来给皇上报喜,站外边儿累到娘娘贵体,你担当得起吗?” 绿萍眼神看过来,认得站在一边的两个宫女有一个是凤藻宫皇贵妃身边的茉莉,故意亮着脆生生的嗓门儿。 响亮的声音飘过来,茉莉脸色变了变,皇贵妃和惠妃不对付,明争暗斗多年了,不想惠妃这就有了身孕。 桂雨眼睛飘过惠妃小腹,笑脸一呆,腰弯得越发低了,“娘娘恕罪,娘娘稍候,奴才这就去通禀皇上。” 殿门开了又关上了,再打开时,里面三个穿着朝服绯罗圆领腰系银色丝绦玉带的男子退到门边,陆续转身走出,出门时昂起头来,乌纱帽下是三张年轻英俊的书生面容,青陵看到走在最后的男子手握槐笏,锦绶蔽膝,抬眼间剑眉俊目,风采非凡,似曾相识的面容,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大皇子,慢点,过门槛儿了。”紧跟着是高振弯着腰,手里搀着大皇子的小手,颠颠的走到门边,高声提醒。 “大皇子,慢点儿!”青陵和茉莉小跑着过来候在门外,一手一个扶住大皇子出了乾清宫大殿。 高振见站在门边的惠妃娘娘,哈着腰笑起来,“惠妃娘娘,您来了,皇上叫您进去呢。” 见到皇上心腹太监,惠妃脸上挂着柔美的笑容,屈了屈膝,“有劳高公公。” 原本要紧大殿的惠妃收回脚,转过身,眼里飘过一缕明黄。 对着两个携着大皇子要走的宫女喝到,“站住。” 惠妃眼睛一挑,走上前来,托起青陵的手,一把扯下手上的明黄绫帕,抖开来。明黄染血的绫帕一角,绣着几片兰叶,其中一片叶子翻卷处,绣了一个小小的惠字。 惠妃一扬手,“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青陵脸上,印出一个红手印儿,“皇上御用的绫帕,也是你一个宫女可以糟践的?” 青陵惊愕的睁大眼睛,惠妃精美的妆容,秀丽的俏脸,墨玉一般清幽的眸子里明晃晃的闪着如利刃划破血肉一般的狠厉。 “惠娘娘,你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大皇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挡在青陵身前。 一个有力修长的大手握住惠妃扬起的手腕,“惠妃,你做什么?”低沉清冷中含着威严。 “皇上!”惠妃娇嗔,“臣妾绣给皇上的绫帕怎会在贱婢手里?”说着顺势依到皇上怀中。 皇上眉头微皱,目光落在青陵脸颊上,半边儿脸赫然几道红红的指印儿。 他一把推开惠妃,目光凝在青陵的脸上,清冷的眼神像是结了寒冰,令在场的嫔妃宫人浑身一阵寒凉。 “啊!”惠妃惨叫。 因为用力太猛,惠妃收势不住跌坐在月台边上,身子一斜,恰好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啊,娘娘!”月嫔和余贵人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绿萍跟着惨叫一声追下台阶。 余贵人失声叫到,“皇上,贵妃娘娘怀着龙子......” “血,血啊,娘娘流血了,快请太医,快请太医啊......”台阶下传来绿萍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青陵捏紧了拳头,手背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渗出血迹,疼痛蔓延到心口处,她惶恐的抱住身前的小人,头倚在大皇子幼小的身上紧紧抱着。 她听说皇帝登基前只有一个皇子妃,登基后后宫才陆续充盈起来,登基九年,也只有大皇子一个皇嗣,惠妃这一胎多金贵呀,如果没了,罪魁祸首就是她。 在后宫里活下去真难!天降劫难躲也躲不掉!才出凤藻宫又给皇贵妃惹了祸,就算能躲过这一劫,惠妃能放过她吗? 青陵松开大皇子,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一眼皇帝,清冷,孤傲,眉眼寒凉凌厉,又见一丝怜惜从他眼底闪过,转瞬即逝,一如千里池初见。 泪水从眸子深处涌出来,滚落双颊,“奴婢有罪,请皇上处死奴婢吧?” 皇帝嘴角抽搐了一下,双手捂住脸,极其痛心一般艰难抬头,眨了眨眼睛,眼底泛红,声音嘶哑着,“带皇儿回去吧。” 乾清宫的事儿长了翅膀似得,不到天黑传遍了整个后宫。宠冠后宫的惠妃折在一个宫女手里,被皇上推下台阶,滑了胎。 凤藻宫里皇贵妃刚刚沐浴出来,倚在软榻上,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玉手纤纤,抚摸着小指精致小巧的指套。 芳菲小心用棉布手巾包住皇贵妃的一头长发,慢慢的擦着,“娘娘,惠妃瞒得还真严实,三个月了,胎儿坐稳了,要不是今天凑巧,娘娘还蒙在鼓里呢。” “哼,”皇贵妃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皇上见天儿在她宫里歇着,这会儿才有点动静还没来得及欢喜又没了,合着她也没有生皇子的命,可怜皇上如此待她。” 芳菲换了一块布巾,手里慢慢搓揉着,想了想,奇道,“娘娘,平日里惠妃就差被皇上捧到天上去了,这次孩子都没了,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没了就没了吧,这后宫里,想给皇上生子嗣的人还少吗?芳菲,你去看看青陵,安慰安慰她,可别让她想不开再出什么乱子。”皇贵妃拔下指套儿,随手一扔,指套儿嘀哩咕噜滚到了一边儿。 芳菲停下手,捡回指套儿放到梳妆台前的首饰盒里,小心的看了皇贵妃一眼,间皇贵妃嘴角带着笑意,这才假装漫不经心的问道,“娘娘,您说也怪,青陵摊上这么大事儿,皇上竟连一句重话都没说就让她回来了。” 第十四章 转了性子 芳菲的疑惑转山转水问出口,入到皇贵妃的耳中,换来她嘴角一个淡笑,“那你得去问皇上,他想干什么,本宫也无力阻拦。惠妃三个月的胎掉了,太后那边是要过问的,还不知道太后如何发落此事呢?说不定会让皇帝不高兴了。” 芳菲睁大眼睛,皇贵妃的心思她现在越来越猜不透了,只好担忧的讨主意,“娘娘,太后她老人家会如何处置青陵?” 皇贵妃嘴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宛如从心底笑出来的漩涡,柔柔的在唇边旋着,“太后发落的越严重越好呢,不是吗,芳菲。” 芳菲大眼睛眨巴着,忽然就会意的惊叫一声,惊喜的说道,“娘娘聪慧,皇上难道是瞧上了青陵这个丫头?太后心疼孙子,必会迁罪青陵,皇上孝顺,不敢违拗太后,只会嫉恨惠妃,太后处置的越狠,皇上就会越恨惠妃。” “假如在这个关头儿上,本宫施以援手,救了青陵,皇上的心就跟本宫靠得近了,这样一来,不但博得皇上的心,青陵更会感激本宫救命之恩,如此一来,那些跟本宫不对付的人也该知道轻重,收敛一二了。”大殿内明烛照耀着皇贵妃的美目,映得眼中的得意之色深了几分。 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这一点皇贵妃是清楚的,皇帝对太后的态度,皇贵妃更是清楚。皇帝表面上恭顺,实际却没有外间流传的母慈子孝那么亲近。所以她才有胆子即使得罪太后也要博取皇帝的青睐,只要皇帝高兴,太后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夜深了,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思谋着太后会如何处置此事,用什么办法才能万无一失的博取皇宠。 这夜,一弯眉月挂在天空,幽幽的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在整个天空显得格外醒目。 华清殿寝室里,床幕低垂,大皇子已经熟睡了。守在外室的青陵一夜无眠,她坐在被褥上一动不动,双手抱着膝盖,头抵着膝盖默默沉思。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动了动嘴唇,喃喃的念叨着这句话。 皇帝的孩子,因她而没有了,惠妃倒在台阶上,下身血红的情景一直在她心头萦绕,她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贪恋千里池初遇的人,如果没有忘记皇贵妃面前立下的誓言,她怎么会贪恋他给她包扎伤口时的靠近,如果没有那块绣着惠妃名号的绫帕,惠妃又怎么会因此气恼,皇帝也不会推惠妃。 她知道,惠妃痛失龙胎,绝不会容她活着,逃脱了后母的迫害,逃脱了青楼的威逼,还是要死在后宫,命运真会开玩笑啊,难道经历磨难之后等待她的仍然是死吗? 在这个夜里,她想起从小视她如珍宝的祖母,她舍不得祖母的慈爱。她想起日日夜夜读书,积攒了一肚子的学识,仅仅在给大皇子讲过一个故事之后就被命运淹没。她想起千里池那个清寂孤傲的身影,她还没来及的跟他说句话,就要永远的离去了吗? 她呆呆的坐着,双手冰凉,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冬夜的寒意。 茉莉悄悄走进外室,贴着青陵坐下,她拉过被子,盖在自己和青陵身上,默默伸过手去,搂住青陵。 寒意侵袭的夜晚,两个宫女相互依偎着取暖。 天快亮时,听到太监尖着嗓子叫起。 两个人迅速起身收拾,不久就该到了大皇子起身的时候,两人又利落的伺候大皇子起身。 就在青陵陪大皇子去后院练剑的时候,就有太后身边的吉嬷嬷传青陵去仁寿宫走一趟。 茉莉请嬷嬷在大殿稍后,急忙找来青陵,悄声说道,“青陵,太后宫里来人了,先跟我来。” “太后?”青陵怔住了,她以为今天来找她问罪的应该是惠妃,没想到惠妃滑胎第一个震怒的确是仁寿宫太后。 茉莉拉着青陵侧门进了寝室,从自己柜子里翻出一件厚实的棉袍,让青陵贴身穿上,“青陵,快穿上吧,姐姐能帮你的只有这个了。” 青陵依言穿好后,把平日里穿的衣服罩在外面穿好。青陵本就瘦弱,加了厚实的棉袍也看不出一点臃肿。 吉嬷嬷守在大殿等候,耽误不得,青陵要出外室的时候,茉莉眼睛四下里慌乱的扫视着,忽然拉开专门存放大皇子用品的柜子,找了一包东西塞在青陵袖袋里。 “茉莉姐姐,这是什么?”青陵不解的问。 茉莉捂住青陵的嘴巴,“别问,你的命就靠它了,千万不要弄丢了。” 目睹青陵走出凤藻宫,茉莉眼睛红了,哽咽着,“青陵妹妹,你一定要活着走出仁寿宫啊!” 朝阳撒金,整个皇宫沐浴在朝晖的金光中,青陵低头跟在吉嬷嬷后面,走过廊桥,绕过假山,沿着平整的青石板的路面走着,前面就是永巷了,笔直的巷子,高高的宫墙,走进去大概就再也出不来了。 走过漫长的永巷仿佛走过自己漫漫的十八年华,青陵抬起头,望望照在墙头的几缕阳光,她嘴角弯出一个凄美的弧度,揉揉眼睛。 发落一个罪不可恕的宫女,三尺白绫或者一杯鸩酒,亦或是杖责之死已是足够,所幸青陵只是个皇贵妃带进宫的失忆宫女,她的死不会祸及家人。 跪在仁寿宫正殿前,已是两个时辰,进去回禀的吉嬷嬷一直未见出来。 前尘,来路,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了。假如再有一生可供自己选择,再也不会将自己至于任人宰割的位置,一定要把自己的命运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不容任何人践踏。 她握紧拳头,闭上眼睛,心头冷的跟膝下的地面一样,原本忐忑的心沉到极致,再睁开眼,眼底看不到任何波澜。 令后宫震惊的是太后并未赐死青陵,而是传下懿旨,新年临近,惠妃失了孩子已是不祥,宫中不宜再见血光,罚青陵每日跪在仁寿宫佛堂诵经忏悔,抄录经书超度惠妃尚未来得及出生便夭折腹中的皇家血脉。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后宫恢复了平静。 一个多月后的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宫内粉饰一新,挂红披彩,一片祥和。 自打皇后去世,凤藻宫皇贵妃娘娘掌管后宫诸事,照例每年这一天,皇帝是下了朝就要来凤藻宫的,与皇贵妃商量除夕庆典。 冬日的白天是短暂的,直到太阳落山,直到各宫里点起了灯,直到皇贵妃精心准备的晚膳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还是不见皇帝驾临凤藻宫。 芳菲拢着手,顶着一身的雪沫子,匆匆走进来,“娘娘,奴婢打听了,余贵人有喜了,皇上下了朝就去了毓秀宫,进了余贵人嫔位。这会儿皇上正在仁寿宫和太后一起用膳呢。” 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的皇贵妃脸色平和,鼻子里淡淡哼了一声,“选秀之后,皇上忙的跟个什么一样,贤妃刚有了身孕,余嫔也怀上了,看样子皇上今儿个是不会来凤藻宫了。把这些膳食都收了吧,本宫累了。” “这些日子,娘娘为了新年大庆的事儿,整个人都累瘦了一圈儿,娘娘身子要紧,多少用点膳食吧!”芳菲刚从外面进来,怕带了冷气,把手凑到碳炉前烤热了,这才过去扶皇贵妃起身。 皇贵妃起了身,慵懒的做到桌前,芳菲连忙布了主子平日里爱吃的菜,又盛了一小碗银耳莲子羹。 皇贵妃捏着调羹慢慢搅动着,却没有用膳的意思,“芳菲,自打惠妃滑了胎,皇上就跟转了性子似的,各宫的妃嫔挨着个儿临幸,本宫就是闹不明白皇上心里想什么?” 芳菲夹了一筷子冬笋小心的放到贵妃面前,笑着劝慰,“娘娘用点茭白冬笋,下雪的日子这个最是暖胃。娘娘,不管皇上宠爱谁,唯独冷了惠妃,一次都没有去过惠妃的永和宫,惠妃刚没了孩子,贤妃和余嫔接连的有了孩子,这寒冬腊月的,想必永宫里的情景都和冷宫差不多了,想想这些奴婢就觉得解气儿。” 皇贵妃美目向上一挑,看了一眼毕恭毕敬给她布菜的芳菲,终于笑道:“也算是万幸,太后只是囚禁了青陵,并未因惠妃滑胎怪罪到本宫,皇上新添了两个孩子,太后也该把前面的事情淡忘一些。” 芳菲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欣喜的脸,她也是奇怪的紧,以前青陵在凤藻宫的时候,皇上见天儿要来一趟,哪怕就是进来坐一坐喝一杯茶都是有的,如今,青陵囚在仁寿宫后,皇上也似只顾去了新入选的妃嫔那里眠花宿柳,凤藻宫却来得少了。 “娘娘,青陵出了事儿,连带着皇上来咱们凤藻宫的次数也就少了,皇上是不是因为惠妃的事儿也迁怒到咱们凤藻宫了?”芳菲察言观色,旁敲侧击,想解开心中的疑团,却不敢直接询问自家主子。 正说着皇上身边的桂公公就来了,说是今儿个下雪,天冷路滑,皇上去给太后请安,就近宿在了仁寿宫最近的钟粹宫,新年庆典的事儿皇贵妃着紧着办就是了。 第十五章 前尘往事 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吉嬷嬷送皇帝出了仁寿宫,目送皇帝踏雪而去,她脸上依旧浮现着固有的笑容。 雪夜是寂静的,不平静的是人的内心。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夜晚,也好像是她如今晚一般送他出的仁寿宫。太后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但是皇帝自小由太后抚养长大,母慈子孝,感情甚好。 只是那年,皇帝刚刚登基,皇宫里尚未进新人,皇帝的女人也就皇后和皇贵妃,还有后来病逝的郑妃和现如今打入冷宫那位,寥寥可数。那晚,怀孕八个多月的皇贵妃喝了一碗皇后亲自送去的八宝莲子羹突然早产,下身流血不止,差点一尸两命。 太后连夜召皇后来仁寿宫查问,皇后拒不承认八宝莲子羹有问题,而且言语之间失礼越矩,太后原本就对专宠而且嚣张跋扈的皇后有气,一碗热茶泼到了皇后脸上,“难不成是皇贵妃自己给自己下毒不成?” 不想皇后也是个性子烈的,又被皇上宠着,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一口气不平,一头撞柱子上,立时香消玉陨。 皇后一死,皇帝盛怒。他抱着皇后的尸体走出仁寿宫的那一刻,太后和皇帝之间多年维系的母子之情也逐渐消逝,多年来只剩下后宫里请安的一应礼数。 下毒之事也查不出个头绪,皇上怒气难消,将皇后和皇贵妃身边近侍宫人一并发落出宫去为皇后守陵。当年的事当年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烟消云散,宫里除了几个仅有的老人再无人知情,而当年宫档上只记下“大乾元年,恭孝仁温敦和顺皇后病逝”几个字罢了。 吉嬷嬷眯着眼睛,站在雪地上,这样的夜,白茫茫的一片,除了簌簌地落雪声,再就是皇帝渐渐走远的踩雪声。 她绕过大殿,冒着落雪来到仁寿宫后院的佛堂。 跪在佛祖脚下蒲团上的女子,低眉敛目,双手合十,默念经文。那张脸,像极了已逝皇后赵灵儿。也是因为像极了皇后的容貌,太后才肯留下她,消除母子之间的隔阂是要紧的事儿,只要人在仁寿宫,一个宫女还能翻出什么乱子。 一个多月下来,吉嬷嬷日日和她接触,自认她言谈举止之间,和已逝皇后赵灵儿判若两人。 一个恃宠而骄,嚣张跋扈;一个淡泊从容,静若止水。 “青陵,今日就到此吧,颂完这一遍经文续了香火去休息吧。”吉嬷嬷跪在青陵身边的蒲团上,拜了三拜,吩咐道。 青陵双腿跪的麻木,颂完经起身时,站立不稳摔在佛前的地上,硬是爬不起来。 挣扎良久,麻木的双腿渐渐恢复知觉,随之而来的是钻心裂骨的痛,痛得她一头的冷汗。 “小姐,你怎么了?”一个小宫女悄悄溜进佛堂,瞧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青陵,宫衣底下露出一条肿的粗壮的腿,“哎呀,小姐的腿怎么肿成了这样?” 烛光下一张明艳的小脸,是青陵再熟悉不过的婉莘。那一日秀女遴选,婉莘未得皇上封赏,因着相貌清灵性子又好,被教引嬷嬷推荐到了仁寿宫,做了仁寿宫专事洒扫佛堂的宫女。 主仆二人因缘际会,在皇宫又相聚了,而且住在佛堂偏殿的一间小屋里。 青陵呻吟了一声,把手搭在婉莘的肩上,“婉莘,跪的久了,起身时摔了,好像是腿摔折了。” 婉莘扶着青陵回到二人居住在佛堂的居所已是一身热汗淋漓,“小姐,我去禀报吉嬷嬷,请个医女来给看一看吧。” “婉莘,别去,这么晚了,别打扰了吉嬷嬷,明儿个再去吧。”青陵连忙拉住婉莘的手阻止。 “可是小姐,你的腿已经肿成了这样,还在发烧!奴婢去给你烧些热水来,喝一点兴许就不疼了。”婉莘聊起青陵的下衣,一条腿红肿发烫。 热水能治腿疼吗?青陵不由得想笑,忍住疼痛说道,“婉莘,你我还要主仆相称吗?你我能在后宫相遇实属不易,以后的日子还得相依为命走下去,婉莘,祖母去了,你我就是最亲的人了,你还要叫我小姐吗?答应我,从今往后,你我再无主仆之分,只有姐妹之情。”青陵忍着疼痛,说道。 婉莘的眼泪就下来了,“你的腿都已经伤成这样,你不顾着自己的身体,还说这些做什么?” 青陵用袖子拭去婉莘泪水,“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说,我已经是在鬼门关走了几次的人了,身体是好是坏,原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由她去疼。可是,你我之间还要分这些个主子丫鬟的,才令我最是心疼。答应我,以后我们只是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相依为命,才能在后宫活下去,知道吗?” “姐姐,婉莘记住了。你的腿成了这样子,婉莘一点办法没有,婉莘真是没用!”婉莘眼泪不住的流出来,哽咽道。 一声姐姐,青陵已是笑逐颜开,她嘴角挂着淡然的笑容,“不妨事,婉莘,你去外面取些雪来,用雪水撮一撮,兴许能消肿。” 一夜瑞雪,第二天,雪后的皇宫粉雕玉砌,朝阳洒下来,雪光莹润,格外妖娆。 皇帝下了朝,也未乘坐轿撵,一路步行,来仁寿宫请安。却被吉祥拦住了,“奴婢给皇上请安。” “免了,母后可起来了?”清寒的眸光令身着棉袍的吉祥有些许冷意。 “皇上,太后在佛堂礼佛,特地吩咐奴婢,今儿个不必请安了。”吉嬷嬷行了拜见礼。 “那朕就随意逛逛,等候母后礼佛。昨夜大雪,仁寿宫的梅花可曾开了?”可能是朝阳照耀的缘故,吉嬷嬷感觉皇上冷峻的脸上显出一抹柔和。 “回禀皇上,梅花未曾开放,只是她昨夜诵经起身不慎折了腿,昏迷了一夜。奴婢知道是该请太医去瞧,可是她现如今还是待罪之身,请太医不合规矩,太后又在礼佛不便打扰。奴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吉嬷嬷低着头瞧着自个儿的衣襟,宛若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折了腿?”皇上嘴角动了动,恍然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当日的事儿,的确因她而起,但罪不该她,是朕不知惠妃有孕,失手推了惠妃,怎么现如今还不能请太医瞧一瞧吗?朕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王太医在仁寿宫门口候着呢,是来给母后请脉的吧,姑姑可先着王太医去瞧一瞧,母后慈爱,想来不会怪罪于你。” “奴婢替青陵谢过太后,谢过皇上!”吉嬷嬷行了礼,眼神沉了沉,果然,皇上抛开前尘往事,连日来请安,太后与皇上母子之间能够恢复七年前的亲近,与她不无关系。 “既然如此,朕晚些时候再来给母后请安。”皇上抬脚就走,桂雨紧跟其后。 “奴婢恭送皇上!” 太后礼佛本就是挡人的借口,此时太后就在仁寿宫大殿门内,吉嬷嬷和皇上的举动瞧得清楚,她就是想试一试皇上是不是真的转了性子,皇上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对感情那么专执的一个人,曾经费了多少口舌心血,他依然专宠皇后赵灵儿,后来又是对眉眼与皇后有几分相像的惠妃专房独宠,现如今说转性子就转了,她有点不信。 吉嬷嬷回禀了与皇上的谈话,太后狐疑,“惠妃只是与她有几分相像,便独独受了几年的专宠,如今真的转了性子?皇上有没有说要去看她?” “回禀太后,皇上没有要去看的意思。” 太后回身坐在榻上,抿了一口茶,闭幕思虑良久,方开口道,“因着她,本宫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也和缓了不少,皇上虽然没有说去看她,心里还是着紧的,竟然忘了就算她没有罪,也是个宫女,合着也没有叫太医瞧得道理。” 吉嬷嬷服侍了太后一辈子的老人了,太后心里想什么她自然明白,笑着说道,“奴婢斗胆,说句不该说的,因着惠妃失了孩子,反而让皇上转了性子,现如今皇上雨露均沾,开枝散叶,贤妃和余嫔相继有孕,这未尝不是好事儿,在这后宫里,皇上喜欢谁多一点,喜欢谁少一点,原本也不是什么事儿。” 太后祥和的面容变了变,“吉祥,你说的对啊,在这后宫里。皇上的宠爱也算不得什么。先帝在的时候,着紧的那些个人如今还不都是化了尘做了土。这一个月来,本宫看她也是个懂事的,既然皇上喜欢,你就让王太医去瞧瞧,本宫和皇上母子间紧张了那么多年,合着该有个人来维系维系了。” 吉嬷嬷带着王太医来到佛堂偏殿的小屋,小屋里没有生火,异常寒冷。一张只铺了褥子的床上,放着一盆雪,青陵正用雪搓着红肿发烫的腿降温消肿。 “青陵,腿伤了,为什么不早点说,太后知道了,紧着让王太医来给你瞧病。”吉祥姑姑来到床前,握住青陵冰冷的双手暖起来。 “姑姑,都是奴婢自个儿做事不稳妥,不敢打扰太后和姑姑休息。”青陵受宠若惊,挣扎着想下地行礼,被吉祥挡住了。 “王太医,您来给她瞧瞧。” 王太医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提着药箱子走过来。 青陵大惊,叫道,“姑姑,奴婢是待罪宫女,没有请太医瞧病的规矩,请姑姑找个医女来给奴婢看看,奴婢就已经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了。” 吉祥姑姑笑道,“宫里原本是没有请太医给宫女瞧病的道理,是太后惦记姑娘的身子,恩准王太医过来的。” 青陵缩到墙角,不顾腿伤跪在床上,这一动触动伤口,她疼的出了一头大汗,却不管不顾的说道,“姑姑,奴婢恳请太后收回成命,奴婢宁可以后瘸了拖一条残腿,也不敢坏了宫里的规矩。” 吉嬷嬷心疼的扶住青陵,“快躺下,腿就伤着,你这是做什么?” 青陵却是不听,恳求道,“奴婢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吉嬷嬷也是无奈了,“快躺下,奴婢这就回禀了太后,找个医女过来。” 第十六章 风口浪尖 “原以为她只是个懂事乖巧的,不想还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因着太后一句话,青陵的日子渐渐好过了起来。 一个病人住在佛堂偏殿不大稳妥,被移到了仁寿宫后院的怡伈园养着,婉莘时常来相伴,解了不少寂寞苦楚。 怡沁园虽处仁寿宫内,却是独门独院的小园,园子里是三间正房,园子外面就是一处桃园,地处幽静,冬季桃树也无需宫人打理,正是一处养病的好地方。 青陵躺在床上,自嘲的笑了笑。自打进宫三个多月,好似跟养病格外有缘,无非就是从凤藻宫搬到了仁寿宫,换了地方,心境也不同了。 几遭与死神擦肩而过,几遭惊魂不定,每每从梦里惊醒,浑身湿透,冷汗连连。生与死并非看不淡,而是当你经历了生死磨难,就会发觉活着是多么难能可贵。 她不能死,祖母去世的蹊跷。祖母身子向来历练,不可能在她出嫁几天后就去世,她要活下来,查明祖母的死因。 她不想死,青春韶华,怎可辜负? 可是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她就会记起凤藻宫发过的毒誓,为什么偏偏是他? 千里池一遇,他冷傲孤寂,清寒俊逸早已如刀刻一般深深的印在心底挥之不去。偏偏再遇,中间又横着毒誓,她与他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痛楚。 她经常会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手心里蹭破的伤痕早就愈合的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她却时常觉得心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皇贵妃的相救之恩,收留之恩,她不会忘,也不会辜负,唯一能辜负的就是自己的心,她恨不得自己可以早点死掉,好摆脱内心痛楚的纠葛。 婉莘每次来,都会说到皇上。 余嫔有孕恩宠无边,余嫔想吃酸梅,冬季哪儿还有杨梅啊,皇上就能令侍卫天南海北去寻来给她吃。 赵美人新年庆典献了一舞,皇上就能在赵美人的钟粹宫连宿三日。 贤妃妊娠呕吐厉害,皇上就能用自己的嘴给她渡食。 更有离奇的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宫女王氏夜色下哭泣,皇上恰巧撞到,怜爱有加,临幸后封了美人。 如此种种听的多了,青陵内心的痛渐渐淡了。这就是她一见倾心的人吗?想来自己眼睛虽生的好看,眼光却不怎么好的。 那一日,错看了千里池的他。也是,拥有后宫佳丽无数的皇上怎会是她的良人,怎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情人? 那一日,太液池边,他眼底的深情怜爱并非为她所有。 那一日为她包扎手心,无非也是一时兴起罢了,毕竟自己长着倾城容颜,无论哪个男子,都想一亲芳泽。 时间是一剂良药,怡伈轩的冷清幽静是一位良医,那么婉莘带给他的皇上的种种风流韵事就是很好的滋养品。 三个月后,青陵眼底心底静水无波,她每日里平淡度日,也只在园子里慢慢走动,腿伤是好彻底了,心里的伤也愈合的光洁平整。 她唯一谋算的是如何走出深宫,查明祖母的死因。 已然是一年的春天,园子外面春光烂漫,粉色的桃花好似连着天际,处处弥漫着郁郁香气。 这一天傍晚,青陵站在夕阳下,目送夕阳一点点爬下皇宫的高墙,一点点照进怡伈园,一点点照在自己的脸上。 小园门开了,吉嬷嬷带着几个捧着衣饰的宫女进了怡伈园。往常都有吉嬷嬷送一些衣物用品,青陵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觉有什么不同。 然而这次,与以往大大的不同。三月初三花神诞辰也是太后的寿诞,太后吩咐青陵沐浴更衣,精选一瓶上好的桃花为花神为太后贺寿。 青陵粲然一笑,欣然接受,在宫女的服侍下,她沐浴熏香更衣,换上吉嬷嬷送来的衣饰,走出小园,穿梭在桃林间,宛然就是走出花丛的花神一般,吉嬷嬷也看的愣了神儿。 原来太后寿诞刚刚开始,就有讨巧儿的贤妃发觉寿诞并无太后喜爱的桃花,便提议采一些桃花来为太后寿诞增彩。 太后甚是欣喜,“哀家记得仁寿宫园子里就开着桃花,也不用劳烦别人了,就叫住在园子里的宫女儿青陵,采一些来为哀家祝寿吧!” 青陵进去的时候,正是酒正酣,情正浓的时分,青陵一袭淡粉色罗衣,乌发挽了一个宫外百姓人家女孩子的寻常流云髻,其余长发如墨一般垂在腰际,手捧桃花翩跹走来,跪倒在殿中,“今年最好的桃花都在这儿了,祝太后松鹤延年,寿诞安康!” 众人眼睛齐刷刷望着殿中女子,这般容色,令桃花失色,后宫黯然! 惊愕间,仁寿宫大殿万籁俱静。 “哈哈哈,好!”却听皇上朗朗笑声,皇上已是大步走下大殿。 青陵鼻翼飘过浓浓的酒气,手里的捧着的花瓶易了主,这时已经在皇上的手里,眼光触到皇上清寒微带戏谑的眸光,青陵猛地低下头,宫女直视圣颜氏大罪。 皇上清寒的眸光不经意扫过青陵低垂的乌发,大步上前,将桃花献于太后。朗声说道,“桃者,寿也;花者,爱也。朕请桃花来献寿,人比南山春不老!祝母后日月同辉,寿比南山!” 太后喜极,起身接过,“哀家何德何能,得皇上如此敬祝!哀家多谢皇上!” 太后欣喜一手捧花,一手举起酒樽,“赐酒。” 一杯喝尽,太后看到青陵仍跪在殿中,一脸慈爱,笑呵呵招手,“快过来,别跪着了,站哀家身后伺候。” “是。”青陵乖巧起身,低垂着头走过去站在太后身后的阴影里。 贤妃本想讨太后欢心,谁知这一出插曲,从后宫冒出来如此绝色容颜的女子,皇上年轻风流,以后还不知会被这个女子分去多少恩宠,真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众妃嫔脸上含笑,眼里的恼恨射向贤妃,恨不能就此凌迟了她。 好在方才皇上似乎并未注意此女,嫔妃们心里暗自庆幸着,眼睛不时飘着太后身后的暗影。 “母后,今儿是您老人家好日子,趁着母后高兴,朕想向母后讨一爱物,不知母后可否割爱?”大家刚松口气儿,却听到皇上开了口。 皇上清寒的眸子漫无边际的扫过,谁也不知道要讨什么爱物,帝心风流,难道这大殿里还有比刚才女子更出色的物件儿吗?嫔妃们刚松懈下来的心又是一紧。 太后坦然对上皇上的俊目,她越来越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性儿,悠然说道,“皇上尽管说就是了。” 青陵想到了皇上心血来潮,临幸宫女的风流事儿,心里一荡,脚下不由得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身形完全隐在烛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人在暗影里,却不知受了多少嫔妃射过来的嫉恨目光。 “母后,朕想讨一束桃花。”皇上嘴角漾出情谊绵绵的笑意。 “皇上喜欢,尽管拿去就是了。”太后平白地就轻松了不少,她真的有些期待,当听到桃花二字,轻松中又有些失落。 皇上起身,洒脱的身形,清俊的面容,在座的嫔妃有些目眩,他从瓶里随意摘下两朵桃花,闲庭信步一般在大殿里走了一圈儿,俊目从一众妃嫔脸上一一扫过。 嫔妃们这才明白皇上意思,皇上是醉了。可是她们个个眉目含春,眼巴巴的渴望皇上手的桃花会落在自己的鬓间。 皇上脚步微微踉跄,一步步走过去,又一步步走过来,最终站在贤妃面前,“翩羽,为朕生一个桃花一样的公主可好?” 桃花落在了贤妃发间,只把贤妃窘的俏脸比桃花还要红上三分。 皇上一举手一投足,瞬间把其他嫔妃的渴望撕得支离破碎,一朵桃花竟把贤妃推到了风口浪尖。后宫就是这样,皇上的宠爱越多,招来的嫉恨就会越多。 而刚才经历了一番醋雨妒风的青陵暗自吁了一口气,庆幸皇上风流醉眼里只看到了美丽如花的贤妃,庆幸自己并未招惹他分毫。这会儿,嫔妃们大概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一个宫女而已,犹如池面的浮萍,根本经不起一点风雨的。 一道温润的眼光看过来,停驻在青陵立身的暗影处,青陵却看得清楚,那是坐在太后座位左下侧的位子上的男子,约莫小皇上几岁,容颜与皇上有几分相似,然则面容温润,俊目如星,暗影里的青陵明眸对上他的目光,浑身如沐春风一般的温暖,却不似皇上眼底的清寒,让人发冷。 青陵再去看大殿内的那个人,果然醉眼朦胧,正举着酒樽俊颜风流,眸光清寒,淡淡扫着殿里的丽人,一杯杯饮着。 太后称自己不胜酒力要去歇息,三月三的寿诞就在母慈子孝,嫔妃和睦的一派祥和中结束了。 青陵住回了佛堂偏殿的小屋,除了每日太后诵经礼佛时陪伴在侧,其余时间倒也自在,也可以出仁寿宫走动。 皇上每日里下了朝都会来仁寿宫请安,有时候还会留下来用膳。 太后也会吩咐她为皇上上茶布菜,皇上也早就不记得曾在太液池边为她驻足,为她包手,视她如普通宫女无二。 有次皇上留在仁寿宫用午膳,青陵布菜,多夹了一筷子太后爱吃的清炖羊羔肉,皇上竟冷着脸训斥:“天气越来越热,羊羔肉虽是软香可口,用的多了反而会令母后凤体多痰气喘,你就是这样伺候母后的吗?” 语声凛冽之气中夹杂着厌烦,令青陵惶恐之间只能跪地请罪,反而是太后温和的劝慰几句:“春日里的羊羔肉嫩滑而瘦,过几日绿草茵茵,羊羔长肥了,肉质反倒肥腻,故而哀家才喜欢多吃几口。” 吉祥琢磨着皇上不是真生气,陪笑插嘴道:“前几日太后是咳了几声,皇上仁孝,且不要过于担心太后凤体。今儿个这道清炖乳羔肉已是第三次上了,太后就是想吃也得等到下月了。” 第十七章 太液池边 那次以后,青陵也不用上茶布菜,只是在佛堂和婉莘做一些杂事儿,但是还可以见到皇上天天来仁寿宫请安用膳,有时也会来佛堂参拜诵经。 青陵逐渐淡出了皇上的视线,皇宫里佳丽如云,皇上不记得也不足为奇,这样也好,一个风流成性的男子罢了,自己何苦因为千里池偶遇的一面之缘而牵挂于心,无心反而轻松。 青陵坐在小屋窗前,望着窗外一轮明月,默默地想着心事儿。 她在宫里熬着,转眼便是夏天来到,何时才能出得了后宫?难不成要熬到二十五岁成了老宫女被放出去的那一日吗? 如果祖母果真死于非命,汪氏定是脱不了干系,那时候,她一小小女子,又能怎么办呢?风云不断的后宫,她能活到出宫的那一日吗?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呢?”婉莘从外面进来,看到青陵眉头拧着,脸色苍白。 “哦,”青陵这才发觉胃里胀的难受,有些恶心,“些许是晚上多吃了几个芝麻圆子,积了食。” 婉莘大眼睛扑闪了几下,脸上都是关切,“姐姐,我去给你少点热水,喝了兴许会好受一些。” 青陵笑了,“傻丫头,你以为热水包治百病呀!不过热水滚一点荷叶茶,喝了倒是可以消食的。” “太液池里现在都是荷叶,我去采一些来。”说着就要出去。 青陵一把拉回来,“傻丫头,你去烧水,我去采荷叶,等我回来,你的水也烧得差不多了。” “姐姐可得快一些,亥时就该关闭宫门了。” 从仁寿宫去太液池,必得穿过长长的永巷。 月光如水,挥洒着银光,月光照耀下的永巷凄清寂静。 这是青陵入宫后第二次走过永巷了,第一次是绝望赴死,而这一次,她终于可以走得从容洒脱,至今她虽然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会饶恕她不死,但是她明白的知道,一个宫女要想在后宫里活得久走得稳,就得得到主子的认可。 经历了这么多,再看不透,她岂非蠢得无药可救?青陵嘴角浮现一个冷淡的笑容,太后可以夺取她的性命,也可保得她平安无恙。 永巷的这一头是冷宫,关着后宫最可悲可怜的女子;冷宫的一边是辛者库,里面的人被宫里人称之为贱奴。 永巷的另一头却是富丽堂皇的皇宫后院,里面是尊贵的主子,一条高墙之隔,就是两种不同的人生。 她从容地走着,绕过假山,就是太液池。紧挨着假山处有一块凸出的岩石,一簇簇荷叶紧挨着岩石长得碧绿青翠。 青陵来到池边俯下身子采了一片荷叶。 月光下,池水清波漾漾,银光浮动,触手生温。因为是夏季,难得池水不温不凉,难得夜里清静。青陵来了兴致,如果把脚放到水里玩耍一会儿,该多舒服啊! 青陵四下瞧瞧,攀住假山慢慢挪到甚是隐蔽的岩石上站定,这会儿,就算有人过来也看不到有人会在这儿。 青陵轻轻微笑着,眉目之间流转着童真无邪的快乐,她坐在岩石上,脱去鞋袜,刚想把脚伸进水里拨水玩耍一会儿,忽而停住了,因为她听到了假山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娘娘,奴婢扶着您回宫吧,夜里凉,娘娘身子要紧。”芳菲柔和清脆的声音。 “芳菲啊,皇上不来,凤藻宫冷的和冰窖一般,本宫还是在太液池赏赏荷花吧,皇上平日里也是喜欢来太液池的。”皇贵妃内敛而略带伤感的说着。 “娘娘,青陵在凤藻宫的时候,皇上不是见天来看望大皇子吗。现在青陵去了仁寿宫,皇上就不大来了。到了亥时,各宫都要上门了,余贵人有孕,身子不适,皇上去了毓秀宫,这会儿皇上兴许已经歇下了,奴婢还是扶您回宫吧!”芳菲清脆的声音一字字飘进青陵的耳朵。 青陵心里一滞,芳菲的话里提到的青陵不正是自己吗?可不是吗,她在凤藻宫的时候,皇上见天的来凤藻宫,现在自己去了仁寿宫,皇上也是见天的来仁寿宫请安用膳。 青陵瑟缩起身,顾不得光着脚,身子向后缩了缩紧靠在后面假山岩石壁上,生怕皇贵妃和芳菲靠过来发现她。 后背忽然靠进一个温软的胸膛中,青陵回头,对上一双温润清朗的眸子,正是太后寿诞时与皇上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男子。 她惊愕的睁大眼睛,不由得张大嘴巴发出惊呼。 后面伸过来一个温软如棉的手掌,在她惊呼出声的当儿适时捂住长大的嘴巴。 男子从后面环住她的身子,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搂住她的腰。 青陵荷曾被一个男子如此轻薄,她恼羞至极,使劲儿挣扎,想挣脱男子的环抱,男子低下头,温润的嘴唇触到她的耳朵,轻轻说了句:“你是要安静一会儿,还是要拖累你我都掉入水里?” 青陵嘴巴被他手捂住,说不出话来,却听到皇贵妃和芳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在岩石边停住。 “娘娘,您有大皇子傍身,您怕什么,既然皇上喜欢去仁寿宫,依奴婢看娘娘不如多带着大皇子去仁寿宫走动走动。”芳菲柔声劝慰。 皇贵妃叹了一口气,芳菲是那件事以后才进宫伺候的,哪里知道,当年那件事情以后,太后和皇上都对她淡的很,她百般讨好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当然这些内心的苦恼她是不会也不敢对任何人讲的,她能有今天皇贵妃的位子,能保全大皇子安然无恙长大,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本宫有皇儿傍身就该知足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本宫也累了,回去吧!” 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在没有其他声音,男子这才松开手。 青陵甚是气恼,后面皇贵妃和芳菲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心情去听,男子一松开手,便离开他的怀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发现他目光正盯着自己裸露的双脚看,眼睛里笑意盈盈。 青陵越发羞愧,连忙穿上鞋袜,攀着岩石就要离开。 男子一侧身,斜靠在岩石上,拦住去路,轻笑着,温润的眼光落在青陵身上,“如果我没认错,你该是仁寿宫的宫女青陵吧,方才皇贵妃的话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想不到你一个小小宫女,竟然得皇兄如此看重,引得太后和皇贵妃争你。” 青陵被他拦住,两人的身体之间仅隔着夏日里两层薄衫,她几乎能感受到男子温润的体温,她只好向后退了一步,明眸微凝,气恼的说道:“请您让开,奴婢不知道您说些什么!” 男子依旧斜靠假山岩石,双手环抱胸前,侧头望了望空中娇娇月轮,又望了望太液池粼粼波光,目光最终落在了青陵脸上,笑道:“除了容色可与荷花相较,我真没看出你与后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我真是失望啊,什么时候皇上眼中也多了这些个庸俗味儿。” 青陵见他并无让路之意,心中一时愤愤,又听到将自己与荷花放在一品评,顿时就起了兴致,她嘴角扬起,轻笑道:“晋陶谦诗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唐李白诗曰,昔日芙蓉花,今日断肠草。可见是清涟也好,是俗物也罢,不在荷花,而在人心。不知今日荷花是落了俗人之心,还是俗人不解荷花之心,竟然就多了庸俗的意味呢?” 男子盯着青陵半晌,哑然失笑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都是俗物罢了,不在荷花,不在蝴蝶,全在人心......” 青陵怕他继续纠缠,谁知男子长叹一番后,丢下一句,“后宫的宫女都这番有趣,也难怪皇上流连其间,乐不思蜀了。” 他转身一个箭步越过岩石边缘,修长俊逸的身子落在太液池边,扬长而去。 青陵快速穿过永巷,喘着气进入仁寿宫的时候,亥时已到,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婉莘迎上来,攒着眉嘀咕,“姐姐,怎么才回来,担心死我了,烧开的水这会儿估摸着都快凉了呢?” “来回跑了一趟太液池,胃里也舒服好多,不用再熬荷叶水喝了,婉莘,我们回去,不要惊扰了太后和吉嬷嬷。”青陵小声说道,“我有话和你说。” 回到小屋,青陵把皇贵妃和芳菲的话一一说给婉莘听了,二人分析来分析去也没个头绪。 青陵一直和祖母生活在城外老园子,平日里闺阁之友都没有一个,也没有参加过任何和皇亲国戚扯上关系的宴会,更无从提起和皇贵妃、太后有什么交集。 就是皇上也是在千里池有过一面之缘,偷偷瞧了几眼。那时候皇上仅仅以为她俩是个女扮男装捡藕的普通百姓,怎会有皇贵妃嘴里的念念不忘,牵肠挂肚?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醒来,青陵让婉莘出去打听,昨夜那位王爷歇在了宫里。婉莘偷笑,撇了一样镇定自若地青陵,“姐姐昨儿个回来晚了,该不是遇到了什么人吧?” “遇到了什么人,你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还用在这儿巴巴的问我?” 第十八章 朕该怎么办 婉莘大眼睛眨了眨,一溜烟儿的就去了。 婉莘性子灵巧,人缘儿又好,不一会就打听清楚回来了,说是昨儿个皇上请了靖王进宫下棋,一盘棋没有下完,余贵人身子不适请了皇上去毓秀宫,因为棋没下完,皇上留靖王在宫里住下,今儿个要接着下。 原来是靖王。 青陵尚在闺阁之中,就听闻靖王洒脱不羁,是一位精通音律诗书的闲散王爷,也是帝都待字闺中女儿家钦羡的风流俊雅的夫君形象。 她心里冷笑着,若不是父亲官职卑微,想必继母汪氏是不会放过如此美誉的靖王府,更不会心甘情愿让青陌替她嫁去侍郎府。一个三品侍郎,如何能比得过世袭罔替的皇家侯爵。 “婉莘,早饭还摆在那儿呢,快去吃了。”青陵指了指桌上的饭食。 忽然胃里一阵翻腾,呕吐不止,最终连黄疸都吐了出来。 “姐姐,早上吃了什么?可是吃错了东西,坏了肚子?”婉莘盯着桌上的小米粥,“只是一小碗米粥,应该不会有问题。” 早饭是一个眼生的小太监送过来的,青陵一看是和昨儿早上并无异样的小米粥窝头,就吃了,难不成就是米粥有问题? “婉莘,还好,你的那份儿还在,快去找个医女过来瞧瞧,”青陵脸色惨白,挣扎着说道,“婉莘,带上前儿个太后赏的镯子,去医馆找医女,快去!” 婉莘急匆匆出了佛堂偏殿,小跑着出了仁寿宫,迎面就碰上了下朝来给太后请安的皇上,心头一动,慌忙跪下,跪地的位置却偏了点儿,正好拦住了皇上的脚。 皇上冷着脸走过去,清冷的目光扫过婉莘,回头问道,“朕记得你是仁寿宫里的宫女,急匆匆的这是怎么了?” “回皇上的话,奴婢...奴婢...”婉莘想起什么,吞吞吐吐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在皇上冷傲的目光逼视下额头上已经起了汗珠。 桂雨弯下腰,温和问道:“皇上问你话呢,据实说就是了。” “是。奴婢回皇上话,仁寿宫宫女青陵用了一口米粥之后呕吐不止,奴婢急着去请医女,走得匆忙,慌乱间挡了皇上圣驾,请皇上赎罪!”婉莘一咬牙豁出去的样子,说出了实情。 皇上眼底涌出冷气,婉莘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任凭头上的冷汗滴在地上。 “皇上,呕吐不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那就去医馆随便找个医女瞧一下即可,但是仁寿宫里的宫女就另说了,奴才知道医女华杨氏医术还算过得去,不如......”桂雨朝着皇上弯腰请命。 “你叫什么名字?”皇上冷冷问道。 “回禀皇上,奴婢蒋婉莘。” “既然是母后宫里的宫女,你就去请医馆华杨氏瞧病吧。”皇上不咸不淡丢下一句,朝着仁寿宫走去。 “是,奴婢谢过皇上!”婉莘眼珠子一转一颗泪珠儿滑出眼眶,果然没错,皇上就是看重自家小姐的,小姐才貌双全,早该得皇上青睐的,谁知却是几经磨难,差点死于非命,小姐的苦日子该熬到头了。她起了身加快步子朝着医馆跑去。 皇上向前走了几步,转身看着飞跑着渐渐远去的宫女婉莘,眉目之间冷意袭人。 在医馆,医女华杨氏原本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平日里也无人找她瞧病,她去了仁寿宫,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只说是吃坏了肚子,并无大碍,吃几日药便没事了。 晚上,华杨氏悄悄进了乾清宫,跪在皇上脚下仔细回禀青陵的病情,“皇上,宫女青陵早饭用的小米粥里,加了足量的半夏。服少量半夏可使口舌麻木,多量则烧痛肿胀、不能发声、流涎、呕吐。尤其空腹食用,导致全身麻木、呼吸迟缓而不整、痉挛、呼吸困难,最后麻痹而死。幸好宫女青陵前一晚胃不舒服,早饭只服用了几口,否则只怕华佗再世也难挽救其性命。” 医女华杨氏悄悄退出,退去左右侍奉的宫人,桂雨随着皇上到了乾清宫的寝殿。 “桂雨,朕上次差点害死她。朕以为没有恩宠她就会安然无恙,朕刻意远离她,漠视她,谁知还是有人蓄意要害她,朕......”皇上强忍着怒意握紧拳头,骨节咯咯直响。 “皇上,就不要再想当年的事了,逝者已逝,皇上可不能为此伤了身子......”桂雨弓着身子,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了的伤感。 “诺大的天下都是朕的,可朕保护不了一个女人,令她无辜枉死。她跟灵儿真像,一模一样的相像,朕要保护她,朕要她活下去,可朕该怎么办?”皇上昂起头,明亮的烛火耀得他眯起眼睛,眼底似有泪光闪动。 “皇上,一定是上天感念皇上的痴心,送她到皇上的身边,可她只是个宫女,在这后宫,是个人都可以拿捏她。”桂雨挤着眼睛,哽咽着劝慰。 “所以朕才不放心她,每天只有看到她安然无恙,朕才安心。可如今还是有人跟她过不去,桂雨,带朕去看她。”皇上嘴角凌厉的抽动着,他忍了很久了,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桂雨跪倒,拉住皇帝的衣襟,“皇上,你不能去,否则皇上的苦心就毁之一旦,皇上,您且再忍耐一时。这事儿您就交给奴才去办吧,奴才定叫皇上满意。” “好,桂雨,让华杨氏仔细留意她的饮食,切不可再出差错。”皇上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脸色恢复了以往冷峻,眸子里闪现着清寒冷傲。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吉嬷嬷服侍太后睡下后,悄悄出了仁寿宫,在一僻静处,碰到了皇帝身边的桂雨公公,二人早就相熟,难免寒暄几句。 “吉嬷嬷,你我同一年进的宫吧,老奴记得我们还是徐州老乡。” “桂公公,可不是吗?进宫那年,奴婢十二,你也才十五。” “转眼已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你我都在这宫里一辈子了。昨儿个皇上提拔了你母家的侄子做了近侍卫统领,老奴恭喜!听皇上说,你母家还有几个后生出息着哪!” “奴婢谢皇上隆恩!” “只可惜老奴是个孤儿,只有在宫里一辈子全心全意为皇上当差,不像吉嬷嬷,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可不得为他们打算打算!” “托太后皇上洪福,老奴自当尽心竭力。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的心思,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吉嬷嬷?” 二人寒暄之后,各自散去。 有一日,皇上从仁寿宫陪伴太后说话出去,顺路去了赵美人的钟粹宫服用膳,赵美人服侍不周,气的皇上摔了碗子拂袖而去。 有一日天气炎热,皇上心烦在御花园散心,偶遇淑妃,二人不知为什么起了口角,扫了皇上逛园子的兴致。 又是一日,皇上去王美人宫里,谁知王美人不小心碰翻了茶水,淋了皇上一身。 炎炎夏日,烈日如火,皇上的脾气也因着天气的缘故暴躁起来。 六月十五太后赐了赏月夜宴,白日里实在炎热出不去门,屋子里成日里放了冰,却也比不上夜晚清风徐来的凉爽。 夜宴设在太液池畔,荷香四溢,清风徐徐,果然比闷在房子里令人畅快。 皇上频频为太后敬酒,不几时就醉意朦胧,斜睨着俊眼,意兴阑珊,默不作声。 倒是几个王爷王妃不住的逗笑,不至于冷了晚宴的气氛。 靖王敬了酒,要给太后吹箫助兴,皇上这才兴起也要舞剑,靖王吹箫伴奏。 太后笑道,“靖王这萧吹得甚好,只是皇帝这剑舞得兴味阑珊,没了韵致。皇帝醉了,不如还是坐下来吧!” 皇上依言回座,举起酒杯自斟自饮,皇上没有兴致,十五月光再亮也失了兴致,一池的荷花也没了韵味。 太后询问的目光转向吉祥,吉祥凑着太后的耳朵说了写什么。 太后放眼瞧去,贤妃和余贵人挺着个大肚子,而淑妃、赵美人和王美人神情恹恹,眼睛好似哭泣过一般红肿着。 太后轻笑道,“皇上身边也就这么几个人,还处处惹皇帝不高兴,难怪皇帝闷闷不乐。” 吉嬷嬷也笑着说:“谁说不是呢,皇上身边服侍的人是少了点,贤妃余贵人可心,只可惜怀着身孕,皇上也只有喝闷酒了。” 正说着,只见皇贵妃欠着身子行礼,“太后,大皇子读了一天的书,这会儿有些疲累,臣妾先行告退!” 太后摆摆手,瞅着皇帝皱着眉头又是一杯闷酒下肚,思量了思量,“先帝如皇上这般年龄时,皇子已经好几个,公主也是七七八八的生了不少,虽说贤妃、余贵人就要生产,哀家还是觉得皇上身边的人太少。” 吉嬷嬷适时陪笑道:“太后思量的是,如今皇上转了性子,奴婢也觉得皇上身边冷清了。奴婢听说前朝官员的妻妾都比皇上后宫里的多呢。” “吉祥,宫里可还有品貌端庄,性子和顺的宫女儿,物色几个给皇上送过去,省得他喝坏了身子,让哀家心疼。” “品貌端庄性子和顺的宫女,别的娘娘那儿有没有奴婢不清楚,只是太后,咱们仁寿宫不就有一个容色不错安分守己的宫女吗?”吉嬷嬷猜度着太后的心思,小心谨慎地说道。 “她的确担的起安分守己这四个字,你不提,这段时间,哀家倒是忘记了仁寿宫还有这么一个人。”太后犹豫着。 第十九章 惠妃的恨 连着十几日不曾有半点雨星儿飘落,温度一日比一日高,前朝不断有折子上来,陈表干旱。皇上下朝后心烦气躁,带着桂雨和小太监小辰子在御花园百无聊赖的逛着。 天气热,皇上难得穿了一件白色云锦盘龙扣长衣,金色的领口祥云缭绕,衬着他轻寒冷峻的面容,直教人不敢直视。 穿过繁花郁郁的画廊,尽头处是雕刻飞凤回旋的云意亭,桂雨小跑着前面瞧了一眼,笑道;“皇上,走了一路儿了,前面就是云意亭,云意亭靠着太液池,水面上凉风吹来,格外凉爽,皇上去云意亭坐坐,歇歇脚儿,奴才听说淑妃娘娘做了酸梅汤,用冰镇着,皇上这会儿用点儿正好呢。” 皇上听了,脸色也有不耐,瞥见桂雨面上恳求甚是强烈,只好耐和性子说道,“难得淑妃还有心情做这个,不妨就去吧。”皇上隐去眼底的寒意,微凝着俊眼,合上手里轻盈撒金的扇子,拍了拍桂雨的肩膀,“你可满意了?” 桂雨巴巴的笑着,“是皇上体恤淑妃娘娘的心意,奴才岂敢说什么?” 云意亭里的淑妃早就远远地看到皇上的身影,已经跪在哪儿候驾了。 翠绿色的轻薄水云缎襦群外面,罩了白色轻纱,一头乌发挽着飞天揽月双鬟髻,上面是金凤步摇,一束纤巧的流苏斜斜垂在耳侧,鬓角插了一支翠绿色的玉簪,簪头镶嵌着美玉雕琢的玉兰,花瓣儿层层相环,实在是清雅绮丽。 “臣妾参见皇上。”声音甚是袅娜动听。 “起来吧。”皇上叫起,声音甚是寒凉,之外再没有别的情绪在里面。 淑妃韩晓婉起了身,一张粉面白而细腻,精巧的樱唇,精巧的鼻子,水玉一般清澈的眸子流光溢彩,神采清婉动人,真不愧了她晓婉的闺名。 皇上已经坐了下来,撑开骨扇轻轻摇着,清寒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瞧着亭外不远处波光潋滟的太液池。 如果不是花了一百两银子托了桂公公身边的小徒弟小辰子,引着皇上来御花园,这样的炎热天气,她是不会出宫来这个云意亭的,就是为了见皇上一面。 贤妃、余贵人都是一起进宫的,她们先后有了身孕,而她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皇上待她也是淡淡的谈不上宠爱。如今贤妃和余贵人不能侍寝,正是她花心思博得圣宠的好时候。 淑妃嘴角漾出温婉动人的笑意,深情的瞧了一眼皇上,伸出双手握住皇上手里的骨扇,“皇上,轻罗小扇扑流萤,这样小巧的活儿是女儿家的长处,皇上的扇子轻盈不失皇家贵气,还是臣妾替皇上来扇凉吧。” 淑妃握住骨扇的手有一半儿在扇柄上,一半儿好似不经意的落在了皇上的手背上。她今天刻意打扮一番,清新温婉的装束就是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可是刚才皇上眼光似乎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 “好,那就你来吧。”皇上的手也不经意的动了动,淑妃手里只剩下了扇子。 淑妃心里有点恼了,韩大将军家里备受宠爱的嫡女,如果不是因为打扮成将军随侍曾经在宫宴上偷偷看过皇上一眼,一见倾心,她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呢,何苦还要选秀进宫,她才懒得低眉做小的讨好他。懒得跟那些个狐媚女子分享一个男人。 嫔妃就如一年的花开花落,去留都差强人意。但是宫里嫔妃再多,后位只有一个,她想做后宫里独一无二之人就得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 她不能有半点懈怠,脸上温婉动人的笑意越发的深了,握着骨扇轻轻的扇着,手腕都酸了,皇上清俊的眼眸依然望着远水摇山,半点儿都没有她,如果在家里,她早就扔了扇子一顿乱踩,怎还会如此忍耐。 桂公公后面的小辰子递过来一个眼色,淑妃意会,柔声说道,“皇上,天气炎热,臣妾做了一些酸梅汤解暑,皇上坐了半天想必渴了,不如品尝一下臣妾的手艺可好?” 皇上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然远远地望着太液池,好似心神不属。 淑妃被晾在一边儿半晌,脸上笑容都失了温婉,她略一定神,从桌上端起一碗镇在冰上的酸梅汤,半跪着举起来,“皇上,酸梅汤在冰上也有一会儿,请皇上品一品,味道可还爽利?” 皇上俊目回转,瞅了一眼淑妃,嘴角轻轻动了动,“先放一边儿。看到这冰,朕倒是想,前几日吐蕃进贡了几坛子葡萄酒,刚好就在乾清宫用冰镇着,小辰子,你去跑一趟,取来朕尝尝。” “是,皇上。” 淑妃举着酸梅汤放也不是,不妨也不是,脸儿已经一阵红一阵紫比受了皇上奚落还难看,偏偏此时,皇上俊目就瞧了过来,“淑妃别站着了,坐吧。脸都热红了,跟你这一身萃绿衣服配起来倒是红绿相间,相得益彰,好似西瓜绿皮儿衬着红瓤儿,煞是好看。”说完,竟哈哈一笑。 淑妃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从小到大,重话儿都没听过一句,被自己心爱的男子当着下人的面儿取笑,头都抬不起来,眼里泪光闪闪,心里郁闷至极却不敢发作,憋着一股子气一扭腰儿哭着跑出云意亭。 淑妃的贴身宫女秀云和其他侍奉的几个宫女连忙跪下来行了礼,跟着追了出去。 皇上俊目冷凝着,好似生了大气,拿起桌上的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桂雨心里嘀咕着,想不到淑妃空有一个封号,性子却一点儿也不温婉,他也怕皇上真的生气,连忙的弓着身子劝慰道,“皇上切莫跟淑妃一般见识,淑妃娘娘受不得皇上夸奖,羞脸儿也忒大了些。” 皇上冷眼儿瞥过去,定在桂雨脸上说道:“这还不是你的主意,不是你让我演戏来的?得了,朕还得接着演,桂雨,你说下面我们该去哪儿?” 桂雨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弯着腰看着自家主子小声回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皇上要品尝西域美酒,没有琵琶哪里成呢?” 皇上冷眼里竟然多了几分戏谑的润泽,桂雨不敢多看连忙别开眼,只听得皇上说到,“朕记得赵美人的琵琶就不错啊!起驾钟粹宫。” 皇上这脚程尚未到钟粹宫,淑妃绿皮红瓤儿已经传的到处都是,永和宫惠妃听了绿萍绘声绘色的描述,扑哧一声笑,“淑妃仗着自家父亲是前朝大将军,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人放在眼里,这次受了奚落也是她自作自受。大将军一介武夫,家教难免粗俗,要不淑妃怎么敢给皇上甩脸子看,这绿皮红瓤儿的比喻当真称极了她。” 绿萍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半天方才忍住笑,“娘娘,这次淑妃丢了脸子,皇上该有大半年不会去储秀宫了。” 永和宫冷了这么久,皇上一直都不来探望,惠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惠妃失了孩子,一直跟皇上扭着,眼见着主子一天天瘦下去,绿萍心疼,却也没有法子。终于也有人在皇上面前吃瘪倒了霉,想让她不开心都难。 “进不进那是他的事儿,本宫冷眼儿瞧着,一个个都围着他五迷六道的,可他就是这么个无情的,你还和我说他做什么。”惠妃收了笑容寒着一双眸子,懒懒说道,就算是如此冷漠,那双眼睛也如上好的墨玉一般夺人眼神儿。 以往的永和宫里热闹的天天和过年一样,现在皇上不来了,连那些平时依附娘娘的各宫小主们也唯恐避之不及,冷冷清清的大院子,几盆耷拉着脑袋的玉兰花儿,叶子都蔫巴了,内务府的殷勤巴结,都随皇上的宠爱消失了。 大半年过去了,娘娘日日穿着纯白,懒得梳妆打扮,任凭倾城的容颜渐渐暗淡,像是祭奠失去的孩子,又像是祭奠逝去的恩宠。 绿萍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哭泣道:“娘娘,你忘了皇上对您的宠爱了吗?皇上的眼里从来都是只有娘娘一个人的,只要您振作起来,皇上的心还是您的,您和皇上还会有孩子的。” 惠妃仿佛承载不了遭遇的疲累,美丽的眼睛慢慢合拢,双手无力的捂住眼帘,指缝间渗出晶莹,喃喃说道,“绿萍,我现在只有恨,恨他的宠爱,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冷漠,你信他,爱他,把自己全身心的交给他,到头来他却把你的心丢在地上踩碎。他是这样无情,我还要和那些女人们争他做什么?自古无情帝王家,绿萍,我真是恨呀!” 惠妃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到最后却又咬着牙笑起来,墨玉一般的眼睛如沉了水,冰冷吓人,“他是天下英主,他富有四海,而我天真的以为他的心里只有我一个女人,是我太贪心,妄想着他心里也只有我,是我错了,悔不该为他付出一颗真心,任他践踏!” 紧接着是惠妃一阵急促的咳嗽,绿萍跪爬过去,将一块锦帕递过去,惠妃瞅见锦帕上是她滑胎后啼血绣下的“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暗红的八个字儿,心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紧紧咬着下唇,墨玉般的眼里射出狠厉,许久咬牙切齿说道:“凭什么我要这样痛苦,他给的痛,我要百倍千倍的送还给她的女人!” 第二十章 皇帝的火气 钟粹宫赵美人年方十六,十足南方女子娇小明媚,性子也是极活泼的。从小就在南方,直到父亲升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这才迁到京城。 南方气候的温润滋补的赵美人一副不温不火的性子,若要像方才挤兑淑妃那般惹她,她反而会莞尔一笑,撒着娇说:“正是食用西瓜解暑的好时节,皇上您就把嫔妾当西瓜吃到肚子里好啦!” 皇上进了钟粹宫,一眼瞧到赵美人正坐在树荫下一边绣着荷包,一边吴侬软语唱着水乡民谣,如果不是嫁入帝王家,夫婿是不忍拿这个娇憨的女子做标榜的。 皇上却径自走过去,冷着脸站在她面前。 赵美人看到皇上,笑脸娇媚如花,就着坐着的软蹬跪地,软语如糯,“嫔妾不知皇上驾到,失礼了。”说着,一双灵动的丹凤眼含情望着皇上,令皇上有了些许的不忍。 冷峻清寒的眸子从她手上的绣品移过,绣的竟然是并蒂芙蓉。他脸色阴冷起来,“罢了,朕就是来坐坐。” 赵美人这个名位是花了五万两银子换来的,她相信只要见到皇上,银子花的就值了。她深信凭借自己的容貌才情,不会永远做一个最末级的美人,所以处处留意着,进宫半年这察言观色得功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皇上的脸色已经看出并蒂芙蓉并不讨喜,连忙的捏在一只手里不留痕迹塞到宫女红袖手里,一只手亲昵的拉住皇上的衣袖,“皇上,嫔妾想起以前游太湖的时候,百姓会唱很多渔家小调儿,嫔妾不才,也学会了几曲,唱给皇上听一听?” 赵美人这样的性子皇上是不讨厌的,他脸色温和了一点儿,坐下来,揭开赵美人的近侍宫女红袖沏来的茶盖子,又随手把盖子一丢,茶碗里的茶水漾出了一大半儿,唬得红袖已经跪地请罪,方才稍显温和的脸色有阴冷凌人。 “难道朕治国无方,要你来为渔家百姓倾诉疾苦?朕不想听什么渔谣。” 赵美人再怎么玲珑圆润,却也经不起皇帝如此说法,跪在地上一脸委屈,娇嗔道:“皇上这是在哪儿受了气,没的要嫔妾白担了惹皇上生气的名声。” 皇上冷着脸不说话,桂雨忙不迭地解释道,“赵美人这时误会皇上了,皇上得了西域美酒,才用冰镇过了,想着赵美人的琵琶弹得好,方才过来了。” 赵美人早就知道了方才云意亭的事儿,知道皇上心里还气着,见皇上来了钟粹宫,本就陪着十二个小心伺候着,见皇上果然拿她说事儿,想以退为进,先堵住皇上的嘴,不想皇上却是想听琵琶,也顺着桂雨的话破涕为笑。 “就知道皇上是故意嫔妾难堪,拿嫔开心来得。皇上您稍候,嫔妾这就更衣取了琵琶为您助兴。” 小辰子取来美酒候着,从乾清宫到钟粹宫,盆里的冰慢慢开始融化。 这时,夕阳正艳,美酒冒着冷气倒入夜光杯,更加透出一层鸽血石一般的红艳,皇上浅浅抿着酒,赵美人一身浅红色纱衣,依着一半身子在软凳上弹起琵琶。 酒是美酒,人比花艳,曲子更是如天籁,就连一边的宫人们都陶陶然欲醉,却听的皇上鼻腔里冷气凌人的一声哼。 赵美人手险险抖了几抖,宫人们低头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什么曲子?《昭君出塞》!赵美人自比才貌双全舍身救国的王昭君,而朕就是那昏懦无能宠信奸邪的汉元帝了?好,难怪你要唱什么渔歌民谣,好一个大义凛然,委曲求全的赵美人,朕成全了你!” 皇上举起酒坛,双眼冒火,一坛子西域美酒砸在了赵美人脚下,赵美人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抓住,就地吓昏了过去。 大乾朝十年夏天,炎炎酷暑,烈日如火,皇上的脾气也因着天气的缘故暴躁起来,接连几天在勤政殿摔了东西。 六月十五太后为让皇上开心,邀了皇室贵胄赐了赏月夜宴。 白日里实在炎热出不去门,屋子里成日里放了冰,却也比不上夜晚清风徐来的凉爽。 夜宴设在太液池畔,荷香四溢,清风徐徐,果然比闷在房子里令人畅快。 皇上频频为太后敬酒,不几时就醉意朦胧,斜睨着俊眼,意兴阑珊,默不作声。倒是几个王爷王妃不住的逗笑,不至于冷了晚宴的气氛。 靖王敬了酒,要给太后吹箫助兴,皇上这才兴起也要舞剑,靖王吹箫伴奏。 太后笑道,“靖王这萧吹得甚好,只是皇帝这剑舞得兴味阑珊,没了韵致。皇帝醉了,不如还是坐下来吧!” 皇上依言回座,举起酒杯自斟自饮,皇上没有兴致,十五月光再亮也失了兴致,一池的荷花也没了韵味。 太后询问的目光转向吉祥,吉祥凑着太后的耳朵说了写什么。 太后放眼瞧去,贤妃和余贵人挺着个大肚子,而淑妃、赵美人和王美人神情恹恹,眼睛好似哭泣过一般红肿着。 太后轻笑道,“皇上身边也就这么几个人,还处处惹皇帝不高兴,难怪皇帝闷闷不乐。” 吉嬷嬷也笑着说:“谁说不是呢,皇上身边服侍的人是少了点,贤妃余贵人可心,只可惜怀着身孕,皇上也只有喝闷酒了。” 正说着,只见皇贵妃欠着身子行礼,“太后,大皇子读了一天的书,这会儿有些疲累,臣妾先行告退!” 太后摆摆手,瞅着皇帝皱着眉头又是一杯闷酒下肚,思量了思量,“先帝如皇上这般年龄时,皇子已经好几个,公主也是七七八八的生了不少,虽说贤妃、余贵人就要生产,哀家还是觉得皇上身边的人太少。” 吉嬷嬷适时陪笑道:“太后思量的是,如今皇上转了性子,奴婢也觉得皇上身边冷清了。奴婢听说前朝官员的妻妾都比皇上后宫里的多呢。” 太后皱起眉头,双手揉了揉额角,“吉祥,宫里可还有品貌端庄,性子和顺的宫女儿,物色几个给皇上送过去,省得他喝坏了身子,让哀家心疼。” “品貌端庄性子和顺的宫女,别的娘娘那儿有没有奴婢不清楚,只是太后,咱们仁寿宫不就有一个容色不错安分守己的宫女吗?”吉嬷嬷猜度着太后的心思,小心谨慎地说道。 “她的确担的起安分守己这四个字,你不提,这段时间,哀家倒是忘记了仁寿宫还有这么一个人。”太后犹豫着。 “与其把这份恩宠给了别人的侍婢,不如太后就把这个恩宠赏给自家的宫女,皇上看到她就会惦记着太后对他的好,宫女也感念太后的恩德不是。”吉嬷嬷自然晓得太后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与皇上的情分,这才掂量着说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是这个理儿。仁寿宫里出去的人,想来也不敢翻出什么幺蛾子来。”太后摆摆手说,“人给他送过去吧,住哪儿,得什么名位,让皇上自个儿去定吧。倒是她身边没有我们的人伺候着,哀家心里觉得不踏实。” 吉嬷嬷跟了太后几十年,说话办事果真利落,太后话音刚落她就有了主意,“太后,茉莉的嫡亲妹妹茉芯还在辛者库当差呢,不如就把茉心赦出来服侍吧。” “茉莉在凤藻宫多年,她的忠心哀家是知道的,有她妹妹在,哀家也省心多了。”太后揉了揉额头,“说了这么多,哀家也困乏了,让他们闹去,扶哀家回宫歇息吧。” 此时,仁寿宫里,青陵临窗仰望一轮圆月,月光皎皎,反而惹她伤心。 “姐姐,是想家了吧?”婉莘站在一边,递过去一块绢帕。 青陵拭了拭泪水,“汪氏害我,祖母去的不明不白,青陌贪图富贵。你我在这后宫,如同风中飘絮,雨中浮萍,我们哪里还有家。” “姐姐身子这才好了点儿,还是不要太伤神了,窗口有风,姐姐回床上躺着。我去给您烧点热水洗洗,暖暖身子。”婉莘说着就要去烧热水。 青陵笑道,“三伏天热的跟什么似的,还热水不离口,是不是进宫这个冬天把你冻坏了?好吧,我听你的躺着就是了。” 婉莘嘟嘟嘴,抱怨道,“还别说,人人都想做皇帝的女人,只道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等你进了宫,就才知道,做一个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儿,比在这宫里好上多少倍呢,动不动挨饿,冬天还没有炭火,只能用热水暖着,就这大夏天儿,我想起冬天里那些寒冷的夜晚,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好吧,我们一起躺被窝里,就不冷了。”青陵拉着婉莘,坐到床沿,脱了鞋子,钻进薄薄的被子里,宫女们一年四季就这么一床被褥,冬天的确难熬。 她心疼的握住婉莘的双手,细腻白嫩的皮肤因为经常做杂活儿变得粗糙不堪,“婉莘,姐姐不会再让你过这种苦日子了,总有一天,我们会苦尽甘来,相信我!” 婉莘撇撇嘴,“除了做皇帝的女人,我们还有出路吗?做了皇帝的女人,就得去争去斗,去和她们抢一个男人。姐姐,这样过日子你愿意吗?” 青陵眼神暗了暗,“以前我是绝对不会去过这样的日子,去和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可是婉莘,不争,还是有人要害我们,以前姐姐顾着皇贵妃的恩情,可如今日日走在鬼门关,也想通透了,就算是命,也要去争一争,斗一斗。” 第二十一章 太后的恩典 二人相拥着睡了,第二天去佛堂洒扫,发现佛堂的檀香不多了,就禀告了吉嬷嬷去内务府领一些来。 内务府总管认得二人是仁寿宫的宫女儿,陪着笑脸哈哈道,“太后那边的少什么,派个人来说一声,奴才自当亲自送过去,这不,还劳两位姑娘跑一趟,实在是奴才的失职,二位姑娘这就去吧,马奴才上置办了给送过去。” 婉莘嘴角挂着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儿,甜甜的笑着:“这怎么好劳烦大总管亲自去送呢,这宫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多少差事儿都等着大总管吩咐,怎么能再给您添麻烦呢,奴婢还是等一等自己拿回去就好了。” “怎好劳姑娘多等,这就跟奴才去取吧。”赵总管听了心里受用,亲自带着二人去取檀香,边走边抱怨起来,“如果宫里都能如姑娘一般体会奴才的难处,奴才这内务府的差事儿也不会做的如此辛苦了。” 婉莘听出赵总管似有想借她的口给仁寿宫传话的意思,便故作不知问道,“赵总管是遇到什么不对付的人了吗?” 赵总管正等着婉莘有此一问,偷偷往那边一指,抱怨道:“今年宫里添了新人,主子多了,上好的香粉也就那么有数的几份儿,得宠的娘娘那儿还分不过来呢,这不,永和宫里来人要拿最好的,奴才正发愁着呢?” 青陵顺着赵总管的指向看去,一位行事泼辣的宫女正在喝骂内务府就高踩低,不把她主子放在眼里。 “这不是永和宫的绿萍吗?”绿萍青陵认得很清楚,惠妃滑胎那日,她尖叫的声音曾令她夜夜难眠。 “正是,皇上都大半年没去永和宫了,她要上好的香粉敷了给谁看呐。还当自个儿是专房独宠呢?奴才不给,她就闹起来了。”赵总管眼珠子骨碌一转,这话传到仁寿宫太后耳朵里,本就对惠妃诸多不满的太后挥挥手指头,也够永和宫喝上一壶的。 “赵总管,太后礼佛的时间就要到了,檀香等着用的,奴婢要快些取了回去,如果耽误了太后礼佛,奴婢吃罪不起。”婉莘的机灵劲儿发挥的正是时候,催着赵总管包了檀香赶紧的出了内务府。 二人穿过永巷,青陵低着头,数着脚下的青砖,惠妃滑胎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但是惠妃的嫉恨怕是这辈子也难以消除。婉莘憋不住了,“姐姐,惠妃这是要复宠了吗?她要是东山再起,第一个过不去的就该是你,这可怎么办?” “惠妃的孩子因我没了,她记恨我,报复我都是应该的。”青陵抬起头,看了看上空炽热的阳光已经爬到了永巷的高墙上,耀的人睁不开眼睛。该来的终归会来,怕有用吗? 宫里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炎炎夏日普照大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当烈日照进永和宫的时候,绿萍正跪在贵妃脚下哭泣。娘娘懒了大半年,内务府也不勤谨了,分进来的衣服用品过时不说,品质都低了好几级。去了一趟内务府,不但没要到娘娘需要的东西,反而受了总管赵连海一顿数落,空着手回了永和宫。 “绿萍,这么点小事值当的你掉眼泪吗?内务府拿出来的东西,本宫还不稀罕。永和宫里多得是使不完的银子,去宫外买就是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还有什么东西是买不来的?”惠妃徐紫嫣眼皮子一眨,墨玉一般的眼睛里尽是不屑,“以前总以为他对我也是真情真心,本宫不屑用这些个小伎俩来争宠,可如今,本宫明白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薄情的,不管什么手段,不管什么伎俩,本宫都是要一一拿过来用一用的。” 绿萍擦干了眼泪,眼睛里闪着不服输,只要主子能振作起来,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娘娘英明,奴婢这就去宫外采办。娘娘,皇上虽然冷着永和宫,但是对娘娘兄长还是很好的。上个月侍郎府送了不少东西和银两入宫,娘娘是不是也该赏赐一些东西,奴婢这次出去,也好带到侍郎府上。”绿萍是个泼辣性子,心里的气被主子几句话就打发到了脑后,一门心思为主子筹划起来。 “兄长新续了鸿胪寺卿蒋府的嫡女,本宫记得去年选秀蒋府还有个庶女入选进宫了......”惠妃记得兄长来信曾提到过此事,她那会儿正为滑胎的事儿伤着心,就没往心上去。被皇上冷了大半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更是看得透了,皇上的三宫六院没有一个来过永和宫。在这后宫,身边有个自己的人帮衬着总是好的。 “娘娘说的可是仁寿宫宫女儿蒋婉莘?奴婢才在内务府见过的,那容貌虽没有娘娘独冠群芳,却也是花容月貌,惹人爱怜呢。如果宫里有个娘娘信任的人帮娘娘多陪着皇上,还有那些个人什么事儿呢?”绿萍是个忠心的奴才,自然也是个识趣儿的奴才,自认容貌也不差,也曾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但自己终归是个奴才命,哪里比得上娘娘兄长家里人地位尊贵。 惠妃饮了一口茶,“你且去吧,侍郎府的赏赐自然由皇上赏下去才尊荣显贵,如今最重要的是先让那些个就高踩低的小蹄子们知道,在这后宫屹立不倒的是永和宫。” 天儿还是热着,没有下雨的一丝痕迹。御花园盘踞着无数的鸣蝉,从早到晚的叫得人心烦。但是御书房、勤政殿多了一道娇艳无匹的身影,惠妃复宠了,皇上夜夜宿在永和宫,竟然还是专房独宠的气象。 这一日,皇上与惠妃携手来永和宫请安,太后镇定,问了惠妃身体,又叮嘱惠妃好好养着身子,早日怀上龙胎。 不想惠妃仗着皇宠,行事乖张,当时就跪地求太后一个恩典,“臣妾失了孩子,夜夜愧疚难安,如今身子是恢复了,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育龙胎,请太后将仁寿宫宫女婉莘赏了皇上,也好替臣妾沐泽皇恩,孕育皇子。” 太后淡定,扫了一眼皇上,“皇帝的意思呢?” 皇上嘴角挂着笑,深情款款的抚了惠妃耳边垂下的珍珠编串的流苏,眼里嘴里都是宠溺,“当日紫嫣失了孩子,朕痛心不已,既然紫嫣释怀,她说什么就什么吧。” 当即,皇上就在仁寿宫封了婉莘为婉常在,赐住邀月阁。 皇上和惠妃出了仁寿宫,太后摔了碗子,“哀家记得惠妃兄长娶了鸿胪寺卿蒋家嫡女,蒋婉莘也是蒋家送进来的女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合着都是一家人。” 吉嬷嬷从未见太后生过如此大的气,连忙搓着太后气得发抖的手指,劝慰道,“太后莫气,不管是谁的主意,谁家的孩子,和着都是皇上的女人,都是为了皇家的血脉。太后不如趁此机会将青陵一并赏给皇上,凭着青陵的性子容貌,也好分一分惠妃的宠爱。” 太后斟酌良久,方才开口,“青陵这孩子性子娴静,但是放在皇上身边,哀家始终是舍不得,如今惠妃复宠,贤妃、余贵人还大着肚子,不堪大用,总得有一个人出来,与她分庭抗礼才行,且罢,就封她为静常在,看她自个儿的造化吧。” 青陵和婉莘在佛堂的差事儿才做完,刚回到住所,才倒了一杯水尚未入口,就看到吉嬷嬷领着一大帮**女太监进来。 青陵给吉嬷嬷行了礼问道:“姑姑,他们来做什么?” 吉嬷嬷笑着,眼睛扫了一眼内务府总管赵连海,“还是赵总管来说吧!” 赵总管领着内务府的差事儿,总归后宫之主还是太后,他腆着脸讨好的上前一步:“静常在大喜,婉常在大喜,皇上有旨,静常在暂居御锦轩,婉常在赐住邀月阁,因为是太后宫里出来的,皇上还特意定了封号,这可是宫里从来没有过的规矩,奴才特来贺喜,请静常在更衣后移步新居。” 明白了赵总管的意思后,两个人惊愕的睁大眼睛,一同跪在吉嬷嬷脚下:“请姑姑回禀皇上,奴婢一心服侍太后,绝无他想,奴婢不想做常在,请皇上收回成命。” 吉嬷嬷想拉起青陵婉莘,无奈二人跪的实在,怎么也不起来,这才笑道,“送你们去服侍皇上原本就是太后的意思,静常在婉常在能够体谅太后疼爱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好,不要跪着了,赶紧去谢恩吧。” 青陵揪住吉嬷嬷衣衫哭道:“姑姑,奴婢是有罪的人,得蒙太后垂爱,在佛堂诵经赎罪,奴婢此生此世只想侍奉太后,绝无非分之想,奴婢至死也不愿走出仁寿宫,请太后老人家垂怜奴婢的衷心。” 婉莘也哭道,“奴婢在仁寿宫伺候,早就视仁寿宫是自己的家,奴婢哪儿都不去,奴婢一生一世都留在仁寿宫伺候......” 就在此时,只见小屋内走进一位雍容华贵面色慈爱温和的贵妇人,正是太后,屋内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给太后请安!” 太后挥挥手,“罢了。” 她慢慢踱到屋里凳子上坐定,对着青陵说道,“静常在,你刚才的话哀家都听到了,哀家知道你做过错事,但是哀家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安分守礼的孩子,诵经是赎罪,替哀家照顾好皇上亦是赎罪。哀家老了,有吉祥陪着就够了,只要你好生服侍皇上,令皇上展颜,就是对哀家的报答,倘若日后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哀家自会保你在宫里一生平安无恙。你要知道,无论是做宫女还是做嫔妃,后宫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就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人生。” 青陵这才明白自己是赐封了静常在,跪地匍匐到太后脚下,泪水涟涟,“太后,奴婢感念太后大慈大恩,无论奴婢人在哪里,奴婢的心都在太后这里。” 太后心里温暖,多久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暖心的话了,她伸手抬了抬青陵下巴,“有这份心就好,孩子,你容貌不差,性子又温和,只要用心服侍皇上,哀家就没有白疼你一场。快擦了眼泪,好生去吧。” 太后缓缓起身,扫了扫满屋子的太监奴婢,“吉祥,从仁寿宫选几个得力的宫人和静常在一起去御锦轩伺候吧。” “太后,奴婢已经选了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加上御锦轩原有的足够静常在使唤了。” 青陵明白,戏做再足,也打消不了太后的忌讳。说是伺候,其实是太后并不放心自己,要指派人监视自己的举动。这更加说明自己在这宫里就是一个例外,皇贵妃的恩赏,太后的法外开恩,无不连着一个秘密。 却听太后说道:“婉常在先留一下。” 第二十二章 槐花飘香夜 后宫里的女人多,房子也多,御锦轩足足走了半个时辰,青陵辨着方位,应该是在西六宫东北角之处,偏僻安静,正好合了她的封号静。 安静就好,她想过的就是清静的日子。这个静字正合她的心意。 静,虽合心意,却也看出皇上并不在意太后恩赏出来的这个女人,否则怎会只有封号,位分也是所有嫔妃中最低的,住所还偏僻冷清。 内务府赵总管也意识到这一点,总归是个不得宠的主儿,但人是仁寿宫出来的,也不好得罪,在御锦轩外停住陪着笑说道:“静常在别觉得御锦轩偏远,奴才看着却挺好的,从御锦轩过了御花园,出了月华门就到了皇上的乾清宫,这儿离皇上近着哪!不过,静常在要去仁寿宫请安就远了点。” “谢赵总管指点。”青陵含着笑谢过。 “奴才当不起静常在这个谢字,静常在可能也不知道,御锦轩这三个字还是皇上亲笔书的呢。”赵总管见青陵礼数周到,顺口又指点了几句。 “御锦轩”几个大字倒是笔锋洒脱,挥毫泼墨,自有一份豪气云天的韵味在里面。 推开门,院子十分齐整,是一座东西偏房的四合院。院子里有山石树木,很是雅致。进了院子,青陵顿觉暑气似被关到了门外一般,头顶是结满槐花的树荫,脚下是墨色的大理石地面。槐树底下还有石桌石椅,桌椅上面铺着厚实绵软的垫子,显然是在她过来之前着意布置过的。 走过一个爬满绿山虎的拱形月牙门,就是正厅,一应摆设皆是上好的梨花木雕制而成,正墙上挂着一副大大的字画,画的是太液池月色,皎皎圆月撒着银光,湖面清澈无波,荷叶碧绿,几支含苞的荷花出水而立,字画的右上方一个龙飞凤舞的“静”字,笔法走势与方才“御锦轩”三字一致。 青陵凝神看去,落款处一方篆字朱印,仔细辨认,是“泓瑞”二字,正是当今皇上御笔。 青陵在雕花木椅中坐下,赵总管指示宫人将仁寿宫和皇上赏下来一应物件儿摆放一边儿,带着御锦轩的下人们分了两排见礼,左边一排是仁寿宫出来的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右边一排也是两个宫女两个太监。“静常在,这边是仁寿宫赏下来的下人,这边是御锦轩的下人,御锦轩平日里闲置着,也没什么正经伺候的人,就他们几个负责打扫修葺您看可顺眼,如果您不喜欢,奴才再给您换好的。” 下人们一一上前赶紧依次行礼,报上姓名:仁寿宫的分别是梅芯,茉芯,小夏子和小冬子。御锦轩的是落花,落雪,小路子,小巷子。 仁寿宫的自不必说,都是机灵的。御锦轩的宫女容貌还过得去,看着年龄都不是很大,瞧着也忠厚老实的。 当最后一个小太监报名行礼的时候,梅芯已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御锦轩还真有意思,小路子,小巷子,就差个小院子、小房子了。” 小巷子也不在意,憨厚的笑着退了下去,青陵也笑了,娇嗔的斜了梅芯一眼,对弯着腰等她的赵总管笑道:“我看着都挺好,就让他们继续留在御锦轩伺候着吧。” 内务府要造静常在的宫碟查了宫档,唯独找不到青陵的记档,青陵报上了祖母的姓氏“周”,“兴许就是丢了,补办一份就行了。” 宫里的人多,尤其多得是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儿。 赵总管交代了差事儿,紧赶着告辞:“静常在好生歇着等候圣驾吧,如果还缺什么使的用的,派人到内务府告诉奴才,奴才一定全力照办。奴才紧着还要去办其他的差事儿,这就告辞了。” “有劳赵总管辛苦一趟。茉芯,替我送送赵总管。”说着青陵从手腕上退下一个紫金烫花的镯子,放到了梅芯手里。 茉芯答应着追了出去,带到了外面,这才悄悄将金镯子塞到赵总管手里,“赵总管,这是我家常在的一点心意,请总管千万收着,以后御锦轩难免还有麻烦总管的时候。” 赵总管白净而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笑,打着哈哈连说不敢,推不过茉芯坚持,只得收下。 尚未折回,听到御锦轩外有太监尖着嗓子叫道:“御锦轩静常在接皇贵妃恩赏——” 皇贵妃理着六宫事务,宫里添了新人,按规矩是该赏赐些什么,但是这边人刚进御锦轩,那边的赏赐就下来了,应该也是念着青陵曾是凤藻宫的人吧,皇贵妃仁爱,果真名不虚传。 青陵赶忙出了正厅,虽然来的都是下人,她还是行了大礼,跪拜接赏。 来人念着礼单,赏赐一份分交到落雪、落花的手里,一件件摆到了厅里。 青陵跟着祖母的时候,祖母就指点过她迎来送往的规矩,听着赏赐单子里一件件礼物的名字,就知道皇贵妃并不曾因她是宫女上位而慢待了,赏赐分外的贵重。 来人将礼单交到仍旧跪在地上的青陵手里,“静常在是凤藻宫里的旧人,皇贵妃格外关照了,赏赐也是格外的不一样。” “嫔妾谢皇贵妃恩赏!” 这一拨人刚走,那一拨的人就来了,一整天,御锦轩忙着接赏谢恩,除了皇贵妃,贤妃,淑妃,月嫔,余贵人都有恩赏,赵美人,王美人也送来了贺礼。 礼物一拨一拨的进来,大厅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几乎挪不开脚。青陵看的眼花缭乱,皇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随便赏下来点什么都比外面贵重的多。 所有礼物里面,皇贵妃的赏赐是按照规矩赏的,额外加了凤藻宫的一份儿,算是厚重,可也比不了贤妃赏下来的东西名贵,单是贤妃送过来的羊脂白玉观音,玉色温润油腻,触手生温,就算是翻遍后宫也找不出另一尊可以媲美的。 显然是知道青陵是仁寿宫诵经礼佛的宫女,拉拢关系之余有着讨好仁寿宫的意思在里面。贤妃送来的贵重东西里面还有两匹蜀锦更是难得的稀有,青陵吩咐梅芯挑出来仔细收着,其余的都一一点验之后存入御锦轩库房。 当然,皇上得了新人,宫里的女人们就是再不情愿,也要把面子上的礼数做的周到全活。 可是就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惠妃。惠妃是唯一没有恩赏的人。 惠妃没了孩子,这份账这份恨,牢牢记在了青陵头上,怕是她穷其一生也解不开的心结。 忙碌了一整天,青陵体谅下人们也都累了一整天,吃过晚饭后就叫下去歇着。今儿个梅芯,小路子当值,二人也是劳累一天,歪在寝殿外的地铺上睡着了。 青陵却是难以安睡,不知道婉莘现在怎么样了,一起长大情如姐妹,如今要共事一夫,忽然就做了皇上的嫔妃,她知道,除了做皇上的女人,别无出路。 初遇是那么美好,她曾幻想过,期待过,可是来到宫里,离他近了,梦却很快的破灭了。他冷峻清傲,他风流无边,他薄情无心,他性情无常,这就是她以后要陪伴的人吗? 闺阁儿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小情怀到了宫里就是不着边际的梦了,从今儿开始,她不用吃每天都一样的米粥窝头,不用穿四季都一个款式的宫女罗衣,她可以锦衣玉食,可以每天享受鲜花浴汤,但是她也要和后宫里的女人们共同拥有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天地,她的人生。 她的梦,她的闺阁,再也回不去了,心底莫名的烦躁。 六月的夜色清凉,她鞋子也懒得穿,光着脚出了暖阁,来到院子里,脚下的墨色大理石清凉如水,夜色也是清凉如水,槐树下的石桌石椅上面的锦垫还在,好像等着主人来坐,一院子的槐树散发着馥郁的清香。 青陵就着锦垫坐下,地上,石桌上落满了细小洁白的槐米,一粒粒像极了自己,在风中飘摇而落,零落成泥,随波逐流般不知何去何从。 青陵从寝衣腋角下去下一块洁白的绫帕,铺在桌上,将一粒粒小槐米捡拾起来,放到绫帕上,又蹲下身子从地上捡了一些,足足有一捧那么多才罢手。 复又坐下来对着绫帕里的小槐米叹道:“昔年住此何人在,满地槐花秋草生。今夜没有什么风,槐米纷纷落地,可是在怀念故人?想来御锦轩的故人是十分喜爱槐花的,槐花飘落,无论是怀念故人与否,且等我将你们制成花茶,让故人香气永驻如何啊!” 话音未落,却听的一声长叹,一个清冷的声音:“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有你将它们制成香茶,也算是圆满了,如若故人得知,也会欣慰。” 循声望去,月牙垂花的拱门处,正站着一个人,一身玄色锦衣,清寒冷峻的面容,清冽如水的眸子正凝视着她,有掉落的槐米落在他玄衣上,黑与白格外的鲜明。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青陵莫名的想起了这句诗,还是孤寂惆怅的身影,冷峻微寒的面容,恍然就是千里池初见。 第二十三章 疑是故人来 一刹那的恍惚,玄衣白领处的八爪金龙预示着来人的显赫,惊醒了青陵神思,退了几步跪倒在地:“嫔妾不知皇上驾临,失礼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说来也是奇怪,往年到了四五月,槐蕊也就谢了,今年反而开到了六月,朕也是路过御锦轩,闻香而来,不想却遇到你,没有吓到你吧。”皇上走过来停在青陵身前,伸出手。 青陵只好把手放在皇上手里,修长的大手十分温润,略一使力,拉起青陵。 青陵不知皇上深夜驾临,是否要歇在此处,一颗心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乖巧的站在一边。 皇上却没有进去的意思,坐在石凳上,“你也来坐。” 青陵慢慢挨过身子,依着石凳坐下,院子里一时就静得只有二人呼吸。手足无措间,瞥到绫帕里的槐米,伸出手指扒拉着,心里却在揣摩皇上来此的用意。 皇上眼光落在那双纤细的手指上,眼底寒凉淡了许多,轻轻念到:“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如此,便是槐蕊留香之意吧。就算来得迟了,也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说着青陵的双手已经被他握在温暖的手心,一双俊目凝在她的脸上。 时光从未这般静好,青陵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好,霎时脸红如血,耳边滚烫,她抽不出手,只好顺着皇上的话茬说道:“皇上说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今夜御锦轩月华如水,槐香馥郁,怎可没有香茗,皇上容嫔妾沏香茶来吃。” 皇上略感意外,嘴角现出一丝清冽的笑意,“朕不知道,在你身上还能看出一点书香气息来,若说应景,箫声清越悠远,也是不能缺的,只是此时此地传出箫声,明日你这御锦轩又该不安宁了。” 青陵一怔,明眸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疑惑,皇上竟然会通透至此,怎的当日他手捏桃花插于贤妃鬓间,怎就不顾贤妃会不安宁呢? 这就是圣心难测吗? “罢了,朕也不能在这儿久坐,承德干旱,二十多天都没降雨,明日朕要出巡,大概要耽误个四五天,等朕回来,再喝你的香茗吧。”说着起了身,俊目流转间看到了青陵的****的双脚,随即说道:“地上凉,下次出来记得穿上鞋子,不要让朕担心。” 青陵双手才被皇上松开,不想皇上目光又落在脚上。听到此言,她低着头更是手足无措,一个才晋封的常在,何劳皇上担心二字,听到远去的脚步声,抬起头,皇上已经走过了垂花月牙拱门,留给她一个清寂峻拔的背影。 青陵回到寝殿,躺在黄梨木雕花的大床上,雕着穿叶飞花的窗幔边儿,总觉得刚才的一幕如梦境一般虚幻,倒是帐子外的梅芯听到她翻身,小声问道:“常在醒了?是箫声惊扰了常在安睡吗?” 青陵侧耳细听,方才问道,“这大半夜的哪还有箫声,是你听错了。” “怎会,分明就是箫声,好像是漱芳斋方向传来的。”梅芯爬起来打开窗子,的确有悠远空明的箫音飘来。 青陵细细听着,隐隐竟是那曲《疑是故人来》。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这不是今夜和皇上随口说起的几句吗?怎么就这么凑巧有了箫声,莫不是吹给她听的吗?她是皇上哪门子的故人呢? “常在,夜半三更的能在后宫里吹箫的人也只有皇上吧,只是箫声清朗,好似吹箫人心情不错呢!”梅芯打了个哈欠猜测。 “关上窗子睡吧,兴许不是皇上,是哪位留宿宫内的王爷也不可知,明天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青陵嘴上掩饰,心底异常波动,疑问重重。空明的箫声,清寂的背影竟让她一夜辗转。 因为皇上尚未临幸,次日晨起,按照宫里的规矩青陵不用去给皇贵妃请安。 将宫人们召集到院子里,昨天忙没顾上训话,但是作为御静轩的主位常在,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 曾是鸿胪寺卿嫡长女的她,从小学的就是掌家理事,而驭人之术并非皇家专利,青陵在祖母跟前长大,得祖母悉心指点,心知驾驭几个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她面无波澜,坐在厅台高处的主座上,沉默不语,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跪了一地的宫人,慢慢抿着一碗热茶。 主子长时间的沉默,看在下人眼里就是威压和震慑,院子里果真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青陵喝了几口茶,这才叫他们起来。 青陵也不看他们,慢悠悠的刮着茶碗盖子,说道:“你们在御锦轩伺候,就是我的人,在我这儿当差,伶俐固然重要,不过......”青陵冷冰冰的目光一一扫过,抿了一口茶,将茶碗递到茉心手里,才说道,“作为奴才,在我这儿更看重忠心二字。若是人在御锦轩当差,心却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那你就得摸摸自个儿的脑袋还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呆在自个儿脖子上。当然,若你们待我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们。” 下人们神色凛然,呼啦啦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奴才们侍奉常在定当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茉心在一边将手里的茶碗狠狠掷于地上摔个粉碎,厉声说道:“若是你们心在曹营心在汉,做半点对不起静常在对不起御锦轩的事儿,有如此碗!” 下人们颤颤兢兢的表着忠心,“奴才们忠心可鉴,绝不敢做半点对不起主子的事情。” 青陵这才满意的笑了笑,说声赏。 青陵知道,这种敲打奴才的过场是必须要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奴才忠不忠心不是说几句话就能看得出来的,不管以后怎么样,目前算是先镇了个场子。 婉莘和茉芯便把准备好的银子挨个儿赏下去,谢恩后,留下了平日专门负责打理院子的小路子。 从他嘴里知道,自打他进御锦轩,院子里石桌凳上铺的垫的白天黑夜都是不收的,哪怕遇到雨雪,湿了再换新的。因为皇上有时会来,或许是白天或许是晚上。 再问御锦轩以前住过什么人,就不知道了,只说自打他进宫,御锦轩就是空着的。 青陵让梅芯出去打听,昨夜里是皇上留了靖王在漱芳斋谈诗论画。青陵听了,思量一番,又嘱咐茉心以后仔细留意着靖王进宫的消息。 昨日收了各宫的恩赏,这日也该去谢恩的,尤其是比自己位分高的皇贵妃、贤妃等几个宫里少不得要去,转念一想,自己曾因为惠妃的肚子差点就丢了命。如今皇上出巡了,宫里两个人快要生产,出去撞到什么万一就是死路一条,有多少人巴望着她在没有恩宠的时候就摊上什么大事儿。 谢恩的事儿就暂缓了。 青陵吩咐茉心告诫宫人无事不要外出,饮食上也要格外的谨慎,御膳房送来的吃食都要仔细着,其余的小吃食就不要打扰御膳房,在御锦轩自个儿做了就行。 后宫里最容易做文章的也就是吃食了,前段时间的呕吐还心有余悸,只是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欠她的就是一分一毫,慢慢儿都得讨回来。但是她也得了教训,入口的东西都得怀着谨慎和小心。 做完这些必须的安排,这才叫了早膳来吃,一碗银耳粥才喝了几口,就听到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承德干旱,皇上出巡,皇贵妃求了太后懿旨,后宫嫔妃齐去宝华殿祈福求雨。 诵经祈福是仁寿宫每天的功课,但是去宝华殿还是头一次,规矩礼仪青陵都是不懂的,梅芯已经吩咐下人准备了沐浴熏香的东西,等青陵沐浴出来,梅芯已经备好了衣饰。 素净的天蓝色百褶如意月襦裙,只在领口和袖口绣了几朵白色丁香花,头上也只是梳了普通的如意流云髻,上面细细钿了两支镶嵌纯黑水晶参银发簪,这时最简单的常在服制,的确适合在宝华殿祈福这样正式的场合穿着。 她从镜子里再次审视为她梳头装扮的梅芯,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这般稳重妥贴,再看看一边帮着打下手的茉心,年岁小一些,却也沉静自若,可见仁寿宫调教出来的宫女都是极其出色的。 青陵对着镜子仔细审视,应该是装束得体,挑不出什么错处,留下落雪、落花、小冬子,小夏子在御锦轩,带了梅芯,茉心,小巷子,小路子去了宝华殿伺候。 御锦轩离宝华殿不远,几个人赶去的时候,其他嫔妃尚未来到,青陵只好在殿外等候着。 陆陆续续就有嫔妃来到,不成想最先来到的是贤妃。再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想不到贤妃不顾已经八个月身孕,挺着肚子也要来祈福求雨,不只是为了当得起封号的贤字,还是身为四妃之一,要给其他妃嫔做表率。 纵然是有孕之身,贤妃的装束没有半点疏忽大意,鹅黄色曳地绣花长裙,外罩烟灰色轻纱外衫,梳着九天仙女九鬟髻?,插着八宝玲珑碧玉簪,显示她高贵的出身和得天独厚的圣宠。 想到昨日贤妃的厚礼,青陵也不敢疏忽,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嫔妾御锦轩静常在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妹妹就是皇上新册封的静常在?”淡如雨墨一般的声音,没有娇媚,没有炫耀,只是平平静静的询问。 “回禀贤妃娘娘,嫔妾万万担不起妹妹二字,嫔妾感念娘娘恩赐,本想今日去延禧宫谢恩,又怕耽误了宝华殿祈福,容臣妾他日再去延禧宫再谢娘娘恩德。”青陵跪在地上说道,眼睛看到贤妃娘娘的脚上,穿了一双金银双线白玉底的绣鞋,谢面上缀着龙眼大小的珍珠,贵重异常。 “妹妹快起来,都是皇上的妃妾,自当称静常在一声妹妹。”贤妃淡淡的话语让青陵感到格外亲切。 青陵起身徐徐退了两步,因着贤妃身子重,不敢靠得太近,细眼瞧去,贤妃容貌端庄贵气,长眉入鬓,尤其一双眼睛顾盼如月华,皎皎生辉。贤妃也正用一双明丽的大眼睛瞧着她,笑道,“妹妹摸样儿真是好,让姐姐看了都好生羡慕。” 青陵正要回话,却见聘聘婷婷走过来一位佳人。 第二十四章 晚来天欲雨 惠妃聘婷而来,手里正捏着一把轻盈撒金的骨扇轻轻摇着,斜了一眼刚起身的青陵,这柄骨扇前几日还是皇上的爱物,如今成了惠妃的爱物,可见圣宠优渥。 墨玉一般水润灵动的眼睛里尽是不屑,嘴角撇了撇,“本宫若是贤妃妹妹,便不会嫉妒,生在别人脸上的美貌,只会令本宫厌弃。” 青陵知道今天宝华殿祈福,众妃齐聚,不免要碰到惠妃,一门心思盘算着惹不起躲着走,不想怕什么就来什么,冤家路窄,这就遇到了狭路上。 她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行了参拜大礼,打定主意,只要自己不还嘴,量惠妃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贤妃坦然自若,款款行了一个平礼,声音依然不徐不疾,淡如玉墨,“惠妃姐姐万安,姐姐艳压群芳,妹妹也是好生羡慕,妹妹自知容貌粗陋,入不了姐姐的眼,不惹姐姐厌弃才好。” 惠妃眼角儿也不看跪地的青陵,打量着贤妃高高隆起的肚子,嘴角又是一撇,“妹妹不要只顾着瞧别人狐媚样子,还是要时刻提防这些狐媚子的祸心,多想想怎么照顾好自己这一胎,可别像本宫一样,好端端的龙胎说没就没了。” 贤妃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肚子上摸了一下,她知道这一胎对她有多重要,如果诞下皇子,她距离梦寐以求的那个位子就会更进一步,将近八个月的平安无事,也不敢让她有丝毫的懈怠,她身子也是不由自主的移了两步,距离青陵跪地的位置也远了不少。 心里着紧,脸上却依旧是端庄柔和的微笑,“惠妃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的孩子,就是宫里姐妹们的孩子,难不成会有谁期望妹妹的孩子生不出来!” 惠妃横了一眼青陵,带着不屑和冷漠道,“这个本宫也说不好了,别小看了那些狐媚子,表面上一味的俯低做小装可怜,心里还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呢?要本宫是贤妃,就会呆在延禧宫不出来,否则遇到什么不祥之人让龙胎受了冲撞,反而不好。好了,本宫也乏了,就不和贤妃啰嗦了。” 惠妃扭着腰聘婷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看到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个嫔妃站在一边做观众,她哼了一声,“起来吧,静常在,不要跪在那里装出一副可怜相,等会儿让太后看到了还以为是本宫心胸狭窄容不下新人。” 青陵任凭她百般挖苦嘲讽,就是一言不发,听到惠妃的冷哼叫起,这才低着头回道,“嫔妾谢惠妃娘娘。”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贤妃已经远远地躲开了,青陵无意中看到贤妃临进宝华殿,回头看过来,如月华一般的明眸里是惊恐和惧怕,与刚才的坦然娴静相比,判若两人。好似她真的要祸害贤妃肚子里的龙胎一样,其他的嫔妃也如躲瘟疫一般绕着她远远地走开了。 尤其是后面来的余贵人,更是捧着肚子,仿佛青陵就是什么凶神恶煞,专门来谋害她的龙胎一般,走一步便惊恐的瞧青陵一眼,心里定是在默默祈祷上天赶紧收了这个面似桃花心如蛇蝎的妖女。 青陵咬着牙齿不让眼泪落下来,偏偏眼泪如不听话的孩子涌出眼眶,流了一脸。 “姐姐,您怎么了?”却是昨儿和她一起新封了常在的婉莘,她住的邀月阁比较远,这才到就看到静常在默默落泪。 想想自己封了常在第一次与众嫔妃相见就受了诸多委屈,婉莘的日子也应该不会好过,她不能再为自己受的一点子闲气让宫里唯一视她为姐妹的婉莘担忧,抬眼看了看耀眼的太阳,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不经意转身拭去脸上的泪珠儿,摇摇头笑道,“我哪里哭了,分明是你这花容月貌太耀眼,姐姐被绕花了眼睛。”说完,又挂念昨儿个婉莘被太后单独留下,不知受了些什么训诫,关切的问道,“妹妹可还好?” 婉莘灵动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愉悦,拉起青陵的手,小声说道,“姐姐勿要为妹妹担心,只是照例敲打一番,妹妹没事。听说昨儿个夜里皇上和靖王品诗赏画,没有召嫔妃侍寝。我俩只是未曾侍寝的常在,想来也不会有人刻意为难的。” “现在做了常在,就是皇上的人了,你这手该好好保养着,姐姐昨儿得了一盒护手嫩肤的药膏,等会我叫人送你邀月阁去。”紧握着婉莘的手,青陵想起惠妃尖酸刻薄,又关心的问了一句,“惠妃没有为难你吧?” “妹妹也怕惠妃娘娘找不是,谁想昨儿个惠妃娘娘倒是赏了不少东西,差人打听一下,原来是她求的太后封了妹妹常在的位分。妹妹总觉得着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要从东边落下。早起还没来得及喝杯热水醒醒神儿,就到了宝华殿了,就看到姐姐了。”婉莘嘴巴就如打开的话匣子,说了许多还想接下去,远远地看到太后的銮驾移过来,眼珠子一转,说道,“姐姐,我们俩儿就跪在这儿接太后圣驾吧。跟在太后圣驾后面,也省得跟别的不相干的人废话。” 青陵暗叹婉莘脑子活泛,就悄悄说了一句,“姐姐愚钝,早想到这一点,就该去仁寿宫等着太后,跟在太后銮驾后面过来才是。” 婉莘顽皮的吐了吐舌头,以示赞同。 “嫔妾恭迎太后圣驾,太后万福金安!”两人异口同声行了跪拜礼。 太后正装端坐,只看了两人一眼就恢复了端庄威仪。 吉嬷嬷一个眼神儿飘过来,二人连忙起身,亦步亦趋跟在銮驾后面进了宝华殿。 一整天跪拜祈福,令青陵腰酸腿疼。尤其是跪久了,曾经受伤处好似炭烧一般火辣辣的疼痛。青陵位分低,祈福结束时,等到其他嫔妃都走了,这才在落雪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宝华殿。 青陵习惯性的抬起头,看看天空,夕阳落山处涌起一层黑云,慢慢吞噬天空,有一种黑云压顶的情势,不知为什么,她眯起眼睛瞧着,心里竟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阵风刮过,只听得喀喇一声,西方的天空中炸开了一个响雷,落雪和梅芯扶着青陵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风越来越大,轰隆隆的雷声仿佛追赶着几人的脚步,霎时间,御花园里狂风肆虐,枝丫乱飞,还有雨点儿打下来。 几个人护着青陵到御锦轩时,天上已经下起了漂泊大雨,好似宝华殿祈福立时就应验了一般。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声和一道道摄人心魄的闪电,雨越下越大。 夜里是落雪和小巷子值夜,雷声太过吓人,青陵就叫了落雪与她睡一起,又想起过道里的小路子,着电扇雷鸣的,想必这一夜小路子也不好过,便吩咐小路子不用守夜了,回自己屋里去睡。 谁知小路子双膝跪地,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守夜,“奴才胆子大,最不怕雷电,有奴才在外面守着,静主子就可以睡的安稳一些。” 青陵见他坚决,就让落雪抱了一床褥子到过道里,让小路子铺着,守夜时身子底下也软乎一些。 小路子入宫时间不长,平日里,太监们对他不是呼喝就是打骂,从未有人关心他,在乎他的冷暖,小路子接过褥子,眼睛里有些湿润。 暴雨下了大半夜,扫去了二十多天的暑气,太后十分喜悦,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青陵带着落雪和小冬子,小夏子正在记录入库,小路子匆匆的进来禀报,“静主子,毓秀宫出事儿了。” “怎么,余贵人要生了吗?”落雪奇怪的问道。 “算起来,余贵人还有一个多月才生,谁知今儿早上起来腹痛厉害,怕是要早产,皇贵妃娘娘一时也没了主意,吩咐宫里的主子们都去毓秀宫候着,关键时刻也好帮着皇贵妃娘娘拿主意。”小路子知道宫里再没有比皇嗣更大的事儿,急着回来禀报。 “太医看过了吗?”青陵询问道。 “太医看过了,说是余贵人的龙胎不稳,是受了惊吓,奴才想着昨儿夜里是闪电打雷挺吓人的,可龙胎怎么那么容易就被惊着呢?”小路子猜测到。 “不可胡说,尤其是不可在外面胡说,管好自己的嘴巴,才是宫里长久生存之道。”青陵冻住了一句,更衣后带着梅芯就要出去,留下落雪记录太后的赏赐,却看到一边的落雪脸色甚是担忧,欲言又止的样子。 “落雪,你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落雪说道,“静主子,奴婢是有句话要说,却不知能不能说?” 青陵莞尔,“落雪,你的意思我明白。宫里有皇贵妃娘娘打理六宫事务,纵然有什么决断不了的,也有太后她老人家做主。皇嗣是大事儿,不管看到什么,发现什么,都不会多言的。你放心好了。” “静主子真是玲珑剔透,懂得保护自己,奴婢的话也不用说了。”落雪知道自己想提醒的,静主子已经都看出来了,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