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当道:马甲别掉否则性命不保》 第一章 斯人将逝1 夕阳偏西,暮色将近,更漏响了数声,宫门即将落锁。 落锁的小管事被无声地推开,抬头一瞧竟是陛下身旁贴身大太监陈德恩,刚张大了嘴巴,就被那笑眯眯地一声“嘘”骇住,只得仓惶地捂住嘴,眼瞧着陈公公登上一辆雕花马车悄然无声地从宫中驶出去。 马车平稳得驶在官道上,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哒哒的马蹄声扰人清静。 车内一人端坐在蒲团之上翻看一本书,车内的烛火随着马车颠簸摇摆,虚虚实实,晃得书页上的字迹也斑斑驳驳,不过那人的心思也不在书上,许久也未翻过一页,只盯着虚空的某一处瞧,陷入了沉思之中。 车内狭小的空间仿佛因沉默而陷入凝滞,陈德恩跪坐在一旁,垂着头不敢言语,只是偶尔一瞥看见那人袖中紧握成拳的手,心中不由胆寒。 陈德恩斟酌道:“陛下,车内灯暗伤眼,这册子还是放一放。” 陛下的目光一转,落在跪在身旁的陈德恩身上,瞧见那老奴满头的汗珠和银丝,心中有些触动,缓缓吐了一口气,“嗯”了一声,将书册递给他。 陈德恩如释重负,弓着身去够陛下手中的册子,哪怕想闭着眼睛不想看,可是书册上那明晃晃的字依旧钻到他眼底下。 “燕晟病重,糜饮不进,将亡。” 马车刚巧一晃,陈德恩手也不稳,竟由那册子从指尖滑落,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露出“无常薄”三个字,吼得老奴哆哆嗦嗦去拾的手僵在半路,半起来的身子猛地跪回去,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突然灯芯爆响,明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瞬间的光彩拉长陛下的侧影,半明半暗,喜怒难测。 “怕了?”陛下低声问道,说罢竟低头拾起无常薄,拍打拍打书脊,如平时一般放到手边,“陈伴伴的胆子可真够小的。” 瞧着陈德恩还伏地不起,陛下叹了一声道:“不用怕,这不是阴司判官手中的无常薄,上面也没写着陈伴伴的生死。” 陈德恩这才抬起头来谢恩,陛下又是“嗯”了一声,开始闭目养神,这一路都再无言语。 马车驶入城西的一处三进宅子,东南角的广梁大门上书“燕府”两个大字,陈德恩先一步下了马车,可是马凳还未摆好,陛下自己便下来了,望着亲手题下的“燕府”二字失神了片刻,随后便匆匆往门下走,陈德恩匆忙在后面追,抢着在陛下前叩门。 老管家瞧见来人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跪拜,陛下便自顾自得走了,绕过影壁,过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就朝正房走去,一路上碰到的侍从都竞相避让,仿佛陛下才是这宅子的主人。 陛下憋着一股气走到正房门前的时候踌躇了片刻,刚刚在马车上的热乎气已经散去,此刻才觉得几分冷,回头一望瞧见陈德恩抱着大氅在身后赶来,便停下脚步等着。 陈德恩不敢多言,为陛下披上大氅,再细心得整了整褶皱的衣角,恭敬地守在正房门口,送药的小童被这阵势吼得不敢轻举妄动,踏着小碎步在边上观望。陛下瞧见便招了招手,将不明所以的小童手中的托盘抢下,端着这碗药,陛下仿佛心中有了底气,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闷热潮湿,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粗喘般的呼吸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闯入陛下的耳中,陛下心中一紧,快步绕过屏风,踏入寝房,只见燕晟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干枯的手探向床头,身边服侍的婢女匆忙取水来喂,可除了沾湿干裂的嘴唇,全顺着嘴角淌下,一滴也未饮下。 毫无疑问,这个人确实要死了,一股无端的悲哀裹挟着一股酸意冲入鼻腔,陛下重重地咳嗽一声。 这一声咳嗽仿佛平地惊雷,众人回头瞧见端药的陛下,纷纷跪拜,连一脚踏入鬼门关的燕晟也睁开了眼睛,两人一躺一站对视了片刻,却是陛下先垂下眼睛,低声说道:“都退下。” 燕晟之子燕修全身僵了片刻,惶恐的目光扫了一眼病倒的父亲,又扫了一眼陛下,最后落到那碗药上,化为彻底的绝望,他膝行到陛下足下,哆嗦地说道:“陛下,求您让父亲安静地去,这碗药我来喝,我愿意替父亲……” “退下。”燕晟嘶哑的声音从床帏传来,哪怕到失去往日钟鼓般的洪亮与珠玉般的圆润,那声音之中的令人信服的味道一丝不少,燕修犹豫片刻,最终退下。 刚刚人满为患的寝房终于清净下来,只剩下陛下与燕晟。 陛下将手中托盘放到床头,并不言语,只是借着灯火打量着燕晟。 燕晟曾经是个美郎君,哪怕病痛已经抹去皮面上俊美的痕迹,可是陛下依旧能想起十多年前那惊鸿一瞥。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燕先生脸上笼着一层温润的光,那是透过肌肤从那凌然的君子骨中生出来的,尤其经过时光的淬炼和权力的滋养,他的光芒愈盛,全盛之时,甚至紫微星都不能与其争辉。 陛下猛地闭上眼,往事不堪回首。 燕晟睁着朦胧的病眼也在打量着陛下,陛下肖像其母,与寻常男子比起来略显瘦弱,尤其那对远山眉,每每蹙起的时候,不显得威严,竟有几分女气,不过陛下早早就学会绷着一张面瘫脸,端的是一派庄严肃穆,不过燕晟知道,有些事情是怎么掩饰都不能改变实质的。 两人静默地互望了片刻,燕晟先开口道:“臣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有幸目睹天颜。” 陛下抿了抿嘴,不快地反驳道:“朕可没想来看你,朕只时路过,许将军在折子上自诩新军已成,请朕巡视,可朕酉时出宫,只为出其不意,与你无甚关系。” 燕晟不揭穿陛下的口是心非,他只是淡然一笑,那一刹那仿佛枯木逢春,晃地陛下眼前一花,心底竟然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悸动。不过那点微不足道的火花很快就被涌上心头的恨意替代。 凭什么他燕晟可以如此从容? 陛下眯了眯眼睛,改口道:“朕刚刚玩笑了,朕就是特意来送先生一程,这药都备好了,先生还是喝了上路。” 屋内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直线变遭,燕晟嘴角的笑容如陛下所愿地僵住,他瞥了一眼放在床头的药,看着陛下,一言不发。 第二章 斯人将逝2 陛下的眼睛神似太祖,或者说太祖的子孙都有一双神似的眼睛。 那对厚重的眼睑挡住双目中大部分锋芒,无论何时打量都仿佛垂眸假寐,唯露出眼底一丝精光,每每君臣对奏,上位者的情绪牢牢地锁在眼中,仿佛永远淡漠如山平静如水,留给下面的人总是捉摸不定,偶尔斜眼瞥过,不经意的傲气和轻蔑在眼角一闪而过,又带着仿佛看透一切的胸有成竹。 那双眼睛仿佛是太祖未散去的英魂打量着他的天下,那沉重的威仪随着眼角递增的鱼尾纹而加深,更随着每一代子孙的积累而厚重,传至陛下,已经是第八代。 燕晟久久不动,陛下嘴角扯出一抹讥讽道:“先生这是想抗旨不遵?” 不等燕晟做出诚惶诚恐的姿态,陛下继续说道:“也是,当年宫中旨意,多少出自先生之手,相来先生的假圣旨写惯了,根本看不上真旨意了。那朕就勉为其难得帮先生一回。” 说罢,陛下左手端起药碗,右手一把扣住燕晟伸在外面的手腕,将燕晟从枕上拉起来,锢在怀中,作势就要灌药。燕晟眼中终于染上几分惊恐,但是嘴巴闭得紧紧得,药根本就喂不下去。 陛下呵呵笑了起来,燕晟感受到陛下胸腔的震动,刚刚聚起的精气一散,竟然就这样软倒在陛下怀里。 “先生竟然怕了,先生也有怕的时候?” 燕晟扒着陛下的手喘息着,不时猛咳,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咳得眼角微湿,两腮嫣红,落入陛下眼中,竟是先生难得的柔弱之态,再加上燕晟倒在怀中,苦涩的草药味沾在衣襟,心底竟然冒出温香软玉在怀的想法,贪恋地将燕晟搂得紧了点。 燕晟当然不依,只不过他也没什么力气挣扎了,让陛下这般一闹,整个人都软摊了,但是他心中依旧有什么执念一般不肯乖乖就范,无力的手正打算推拒着陛下的胸膛,却突然想起什么,如触电一般缩回去,只是嘴中不住念叨着:“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陛下将被玩凉的药碗放到一边,双手环着燕晟,垂下头面对面问道:“先生的礼是什么?” 温热的呼吸扑在燕晟的脸上,仿佛燃起了一把火,把燕晟从头到脚、从内至外烧透了,帝王身上常年沾染的瑞脑香气萦绕在他鼻尖,又仿佛冲入喉中的一碗烈酒,本来一直辣到胃里,却偏偏能在口中品到那一丝血味的甜,像无形的诱惑叫喧着再进一步,再进一步又如何。往日翩跹绮丽的梦境不受控地涌上来,他忆起在曾经的师生情谊,督战的日夜相对,城破危亡之下的生死相随,朝堂之上的君臣相得,以及文渊阁中心有灵犀…… 他不能想了,《心经》已经默念了无数次,可依旧不敌那人有心无心的一点……挑逗。 果然,下一瞬燕晟就被陛下丢回床上。 “先生不知道没关系,朕总结给你听。先生辅佐三代帝王,安抚民生,力挽狂澜,保卫京师,堪称救世宰辅。先生视世宗与先帝如亲父,待百姓如亲子,视同僚如手足,连先生的政敌都不曾被赶尽杀绝,可是先生是怎么待朕的?!” 陛下猛地站起身,低垂的双眸突然瞪圆,那双目在盛怒之下极亮,往日贴在脸上的淡漠如数撕下,如同沉睡的猛虎仰天长啸,以证王者之威。 “当年城破之际,朕全心全意信任你,将天下权柄交予你手,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朕的?你借着朕赋予你的权力迎回被俘的先帝,你还利用朕对你的信任伪造朕的罪己诏和退位书。先生,你让我当了废帝,囚于南宫六余年,直到许将军夺门之变,朕才重登宝座。废立帝王、伪造圣旨,先生,你这是想做大梁的霍光呀!” 燕晟被陛下逼入绝路,刚刚浮上心头的那点非分之想,如同水中月一般被击得破碎,积郁在心底的那点烂肉被猛地挖了出来,胸口骤然痛得不堪忍受,一股热流顺着食管逆流而上,一抹猩红顺着嘴角淌下来,瞬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陛下,臣……臣负您,可是……”燕晟绝望地闭上眼睛,咽下嘴里的腥甜,狠狠喘了一口气才将藏在心底的最后一腐肉挖出来,“女子主国……不详啊!” 陛下猛地转过身,一把打翻床头的药碗,瓷碗哗啦一声碎了满地,更是直接把陛下的手划出一条狭长却不浅的口子,血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陛下咬着牙,说道:“燕少怀,你再说一遍!” 燕晟不语,他眼角留下两行清泪。 陛下忽然狂笑起来。 她名殷承钰,是先帝殷承钧的同父异母妹妹,机缘巧合做男孩长大。当年先帝亲征被俘,敌军围攻京师,国不可一日无长君,殷承钰便上位主政,擢燕晟为兵部尚书,天子亲登城门督战,誓与京师共存亡。 就因为她是女子,镇守京师就是无功的?就因为她是女子,她就不能贪恋君权?她与先帝都流着太祖皇帝的血脉,对权力的渴望深入骨髓,如同阿芙蓉一般,只要沾染便至死方休。 但是她的身份的确是个麻烦。 殷承钰很快冷静下来,她撕下燕晟的一块衣角,包扎上自己流血的手,更是小心扶着情绪过于激动的燕晟重新躺回床上,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燕晟的脸色灰白,大起大落近乎消耗了他残余的那点生命,他面上竟浮现出一股死气。 “除了先生,还有谁知道?”殷承钰柔声在燕晟耳边仿佛哄骗一般问道,可是她的问话可一点不像她语气那般温柔,那尖锐的问题暴露殷承钰的急切,而温柔不过是那急切的掩饰。 燕晟的眼睛寻到陛下,他在那双明亮的眸子中没有寻到半分自己的身影,他瞥见的只有一丝隐秘的狂怒,仿佛发现领地被侵犯的虎,也仿佛幼崽被触碰的狼。 燕晟垂下眼睛,将他发现殷承钰身份后的那份慕恋小心地藏在心底,只回答后一个问题。 “没有,臣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殷承钰悬着的心忽而落地,她信燕晟这句话。 多可笑呀,她防着他又信着他,她恨着他却还……割舍不下他。 殷承钰收敛了刚刚外露的锋芒,再一次垂眸敛目,端坐在燕晟的床头,仿佛一尊菩萨,无喜无怒地俯视众生。 “朕让先生受惊了。”殷承钰说道,“朕定会照顾好先生的亲友子嗣。” 燕晟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闭上眼睛,把最后那口气含在口中,无声地送客。他今日用光他一生的狼狈,可他不想在她面前死,就算是全了他最后那点尊严体面。 燕晟突然觉得脸颊一凉,随后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发现耳边一簇断发。 殷承钰取了他一缕头发。 她想暗示什么? 以断发代断头,原谅他的罪过;还是君心似我心,结发两不疑? 殷承钰啊,殷承钰……临死之前,你也要我不安心。 第三章 斯人将逝3 陛下从寝房中走出来,袖口沾染了血迹和药渍,而守在外面的陈德恩公公更是把陛下的狂笑听得清楚,心中即是担忧陛下,又是担忧自身。 燕修瞧见陛下走出来,心中焦急得很,生怕他父亲被陛下生吞活剥了,但是他也怕自己被陛下生吞活剥了,只是期期艾艾地在周围打转,不敢过问,又不能狠心走掉。 殷承钰瞥见燕修那种蘑菇的磨叽样子,心中闪过一抹轻视。 俗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燕修到底不是亲生的,永远也学不来燕晟的玲珑心肠。 不过既然答应照顾先生的子嗣,殷承钰就不会有意难为燕修,她抬了抬下巴,陈公公便心领神会,几步走向燕修,尖细的声音驱使道:“燕公子快进去瞧瞧燕大人,燕大人等着呢。” 一个“等”字暗含多少不详。 燕修忍不住健步如飞地冲了过去,在陛下面前草草行了一礼,然后奔进父亲的寝房。可不一会儿,寝房内传来屏风翻到的巨响,和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大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首辅兼少保燕晟,燕少怀,病故。 殷承钰慢慢踱步到院子当中,附手立于假山之下,仰头望了望天,今夜月影迷离、星光灿烂,不失是一个好夜晚,像极了当年京师保卫战的前一夜。 那时候正值秋冬交替之时,城门上的寒风极硬,呼呼地从耳边吹过,能直接冻到骨头里,她与燕晟共登城楼鼓舞士气。 她仰着头望天,试图从繁杂的星象中窥到那颗象征着帝王的紫微星,她的手微微在抖,可能是因为夜晚的冷风,也可能是因为对明日一战的不安。忽然,燕晟动了动将她护在一侧,遥遥望去似乎将瘦弱的帝王拥入怀中,她能嗅到他身上令人心安的香气,感受到隔着厚重的皮衣穿过来的丝丝暖意。 她低声问道:“明日一战有多大胜算?” 燕晟低声说道:“臣必舍命保陛下无忧。” 殷承钰摸着袖中那一缕青丝,心中熨帖得很,感受到那久远的心安。 燕晟对她的回护超过君臣界限,她与燕晟的相处也或多或少带些暧昧……她做梦都没想过燕晟会背叛她,她深知燕晟并不是朝中那些把女子轻视到骨头里的老古板,更不相信史家春秋笔法之后的所谓红颜祸国,可是他为何最后又坚信女子主政不详? 殷承钰回想起战后第二年,彗星袭月。虽然她不信,但是架不住众臣皆信,这般不详的天相是上天的预警,迫于压力,她亲自开坛祭天,并求助于护国寺的释空大师。 大师不告诉她解决之法,反倒叹息国家阴阳不调,阴气太盛,阳气太弱,有违天道,不利于国运,劝她理应避让韬光养性。殷承钰装作听不懂大师的话外之音,可是燕晟却听进去了。 在那之后燕晟的确多次拜访护国寺,可是他与释空大师自幼交好,并笃信佛教,平时政事一多,心情一烦躁,也总往护国寺跑,她根本没察觉到异常。可这回殷承钰没想到他去护国寺不是烧香拜佛,竟是琢磨怎么废了她,将她的好哥哥接回来…… 殷承钰哼了一声,释空大师就是偏心,她将袖中的断发收起来,塞入贴身的香囊之中。 死了好,死人最能守住秘密了。 主房那边哭声不断,吵吵闹闹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近,到底是燕晟的丧事,殷承钰不便久留,她刚转身想走,忽然一阵寒气从身后袭来,本能让她向后一躲,一把长剑贴着她的耳朵滑过,一缕青丝飘然落下。 殷承钰大惊,何人竟敢弑君? 借着月色,殷承钰瞧见燕修被恨意扭曲的脸颊,心中咯噔一下,这个傻小子不会真以为她杀了他爹?! 不过容不得殷承钰多想,剑锋又朝她的脖子袭来。 殷承钰虚晃了几下避过,心中暗暗骂道今日大意,也不知道守在燕府的锦衣卫都死哪去了? 陈德恩那尖锐的声音带着颤音叫喊道:“来人哪!有刺客!” 燕修的剑越发急躁,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殷承钰拢入其中,虽然她听到有锦衣卫拔刀的声响,但是她不敢等待救援,万一燕修破罐子破摔,挟持她以求保命,这可就不划算了! 殷承钰慢慢沉下气来,这是她赠予燕晟的宝剑,以表故剑情深。无人得知的是此剑曾断过,况且剑是君子之器,能劈,能砍,能挑,但是却钢脆易折,不堪大用。 殷承钰心中有了计较,她向假山处退,更是将不辨方向的燕修往假山处引,忽然燕修一剑刺来,殷承钰往旁边一躲,剑尖撞入假山,借着惯性陷入一部分,卡在山体之中拔不出来。 殷承钰寻到机会,手中的匕首猛然滑过燕修执剑的手腕,燕修手上一痛,剑脱手而出,而殷承钰握住剑柄,用力一拗,剑从中折断,她挽了一个剑花,断剑便横在燕修的脖颈之上。 两边穿着燕府家奴服饰的锦衣卫立刻上前,踢在燕修的腿弯上,迫使狂徒跪下。 殷承钰丢了手中的断剑,拍了拍手,哼笑道:“我本来答应你爹留你一命,可是你却一心求死,何苦来哉?请燕公子去诏狱喝杯茶。” 燕修本就是一股气,现在败落也生出后怕来,不复刚刚那般狠唳,露出几分怯懦,两位锦衣卫本来就失职让陛下陷入险境,觉得自己乌纱帽不保,对始作俑者更是没有什么好气,不客气得将燕修拖走了。 危机解除,陈德恩哭的梨花带雨地跪倒在陛下足下,恨不得以头抢地,以死谢罪,而燕府的奴才也被刚刚的阵势吓得半死,刚刚还哭丧的众人掉过头来朝着殷承钰跪着哭了。 这般联想,当真恶寒。 殷承钰烦躁地摆摆手,让哭丧的都滚蛋。 她明明是微服出访,不想让朝上的老狐狸从她的行踪上探出口风,没成想被燕修那个不识抬举的一闹,这下好了,不用明日上朝,燕修入诏狱的刹那,那群老狐狸就都知道了。 殷承钰此时也控制不住想发飙,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而且刚刚那股冲劲散去,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擦伤磕伤痛得很。不过她强忍怒气,向燕府的大管家交代几句,唤了一声“陈伴伴”,两人风一般来了,也风一般去了。 第四章 斯人将逝4 回宫的马车行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回到西角门,宫门的小管事焦急地在门口转圈圈,瞧见远处扬起的一片尘土,匆匆忙忙地拉开宫门。 马车减速驶入宫门停下,陈德恩缓缓下车,险些被马车颠吐了,绿着一张脸,扒着车门缓了片刻,才重新换了张皮笑肉不笑的高深模样,拍了拍小管事的肩头,拉了拉他的衣袖,安抚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守着,日后少不了你的赏。” 说罢,转头登上马车,缓缓地走了。小管事觉得衣袖沉甸甸得,掏出来才发现是一个拇指度大小金稞子,在嘴中咬了咬,顿时大喜过望。 殷承钰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刚刚的恼怒散去,疲惫袭来,全身发软,再加上一场混战,身上擦伤像被火燎了一般痛,有几分昏昏欲睡。 陈公公将陛下的疲惫看在眼中,试探得问道:“陛下今夜歇在何处?” “去赵贞儿宫中歇息。”殷承钰低声吩咐道。 陈公公下了马车,不一会儿肩舆便抬了过来,殷承钰下了马车瘫坐在肩舆之上,一溜烟地被抬到赵贞儿宫中。 赵贞儿正打算歇息了,但是听到陛下来了,匆匆忙忙裹着一件外袍就出来迎。殷承钰有些昏昏沉沉,在肩舆之上摊着不让任何人近身,可瞧见赵贞儿来了,才开口准许赵贞儿将她扶到殿里去。 陈公公瞧着陛下靠在赵贞儿肩上,心中酸了一下。 陛下怎么就这么宠爱一个半老徐娘?一个本来该本本分分当奶娘的宫女,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爬上陛下的床,竟然就迷住了陛下。陛下大选之后也不放手,任凭那些娇艳的鲜花在后宫无人浇灌,真真是暴殄天物。可是陛下在某些事情上独断得很,他也不敢随便插手。 赵贞儿一心都扑在陛下身上,也不知道陈老奴竟然在心底编排她。她将殷承钰搬到榻上,小心脱了鞋袜,摆好舒适的姿势,再打来热水为陛下细细净面的时候才发现,陛下额头竟然烫得很。 赵贞儿一惊,半干的手巾啪嗒落入水盆,这声响让殷承钰醒了片刻。 “陛下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染了一身病回来了!现在都烧起来了!”赵贞儿匆忙地追问道。 殷承钰确实觉得有些昏沉,赵贞儿不提,她还以为自己只是疲惫,没想到竟是病了。想来肯定是初冬时节没披大氅着了凉,又被燕修惊吓一番,或许还在燕晟那里过了点病气,三下攒到一起,难免病倒了。 殷承钰觉得有些烦,屋漏偏逢连夜雨,明日正是要和老狐狸在朝上扯皮的关键时候,竟然就这么病了!不过转念一想,不如就罢朝三日,好好晾晾那些心思活泛的。 想到这里,殷承钰也不气闷了,她吩咐道:“朕不舒服,去请安太医来,顺便告诉陈伴伴,前任元辅辞世,朕要罢朝三日,以表哀思。” 赵贞儿如何敢不遵从,不过她一边下去打理,一边心中寻思果然又是因为燕晟。 当年燕晟与太后联手背叛陛下,迎回先帝,将陛下囚在南宫。那时候,陛下每次回想此事都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陛下重登宝座一年都没处置燕晟,由着他在家中病着。众臣糊涂,三番五次试探陛下,以为燕晟人走茶凉,可是谁能想到,这人就算是恨也扎根在陛下心底,护得严严实实,谁也不许碰。 小侍从去催请安太医,赵贞儿返回殿中,瞧陛下迷迷糊糊欲睡,动手为陛下除衣物。殷承钰警觉得很,忽然间凤眼大睁,铁钳一般捏住碰向她衣领的双手,瞧见是赵贞儿,这才卸了力道,垂下手由她。 赵贞儿调笑道:“陛下可弄疼奴家了。” 那尾调绕的九曲十八弯,娇嗔得殷承钰鸡皮疙瘩起了一片,她瞥了赵贞儿一眼,假意呵斥道:“好好说话,起居注都记着呢,小心以后史书上把你写成一代妖妃。” 赵贞儿偷着笑,却依旧作出妖娆的姿态,一边脱殷承钰的衣衫,一边答道:“奴家可不依,分明是陛下专宠于奴家,凭什么都算在奴家身上。” 殷承钰不再言语,由着赵贞儿闹,退下内袍的时候,一个小香囊掉了出来,赵贞儿立刻噤了声。 赵贞儿也有分寸得很,她能从小照顾陛下到大,成为陛下第一心腹,还能在后宫为陛下当挡箭牌,凭的便是她伶俐的手脚和懂事的眼睛,她看得出什么时候是情趣,什么时候是大祸。 殷承钰也想起这个香囊来了,她捏在手中好一会儿,突然扬声道:“去取个剪刀来,把朕两鬓剪齐了。” 赵贞儿乖顺得去取来,还贴心得将烛火移了过来,烛光下一照,陛下左耳处被削掉一缕头发,显得右耳便多出一缕碎发,左右不齐,看着难受得紧。 赵贞儿不敢多言,比对好了,才下手将右耳那边鬓角剪齐了,卷下一缕头发来,交到殷承钰手中,殷承钰右手捏着自己这一缕,左手又从香囊中掏出另外一缕,两手试着打个结,只觉得难看。 右手这一缕黝黑发亮,柔韧光滑,一看就备受养护,可左手那一缕却干枯花白,纤细易断,一瞧就是病魔缠身,一点都不配。 殷承钰觉得心里有点堵,先生当年可称为“美髯公”,鬓发浓密,长须飘逸,抚须一笑,尽显风流,可如今斯人已逝,唯一留下的还只是一缕残发,连先生当年半分风采都没有…… 或许是病体难得感性,殷承钰眼睛一热,滚滚的泪珠便落了下来。 这阵势可把赵贞儿吓坏了,姑奶奶呀,陛下除了牙牙学语的时候,什么时候哭过?!面对刀剑无眼的战场一颗金疙瘩都没落下过,今日竟然为一个挨千刀的燕少华哭了?! 赵贞儿慌了神得去哄,可是这眼泪越哄越多,差点泛滥成河把她淹了,赵贞儿将她的陛下搂在怀中,一下一下拍着陛下的背。 殷承钰死死地攥着手中那两缕头发,师生之间的敬爱,登基之初的依恋,被废之后的痛恨,到斯人已逝的茫然,她已经辨不清对先生到底是什么感情,但是她知道,或许这么一生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能牵动她的情绪,或许这有这么一个人的死,能让她如此失态。 第六章 惊鸿一瞥2 慧宝斋上惊鸿一瞥,殷承钰心中活泛起来,想向无所不知的纪贤问一问那人的姓名,可是却发现纪贤久去不归。 殷承钰心中不快,却将这份不满压在心底。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冯铮都是汪公公的干儿子,可见整个锦衣卫都认汪公公为主,她此次出宫,汪公公卖给她一个人情,让纪贤带着几个锦衣卫兄弟随行,这已经算给她极大的面子,她也不能挑剔随行的锦衣卫不尽心。 殷承钰板着脸,将千里眼还给身边人,回头就瞧见随行的锦衣卫在无常薄上奋笔疾书。 殷承钰好奇地探过头去瞧,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慧宝斋内,从四品工部侍郎董维以“鬼画符”比汪公公字画,而从二品河南山西两省巡按御史燕晟以“两袖清风”暗讽汪公公风评…… 发现殷承钰的在看,那位锦衣卫诚惶诚恐地立即放下笔,将无常薄藏到身后,向殷承钰请罪。 无常薄,非君王不可直视。 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虽然现在汪公公可以看,但是却不包括她一个闲散王爷可以看。 殷承钰“呵”了一声,也不难为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把为太后准备的话本塞到那人手中,转身就走了。不过她到底留个心眼,她刚刚瞥见的那位正是燕晟。 燕晟这名字,殷承钰熟悉的很。 燕晟是父皇世宗的一手提拔上来的,世宗亲征的途中召见十二岁的神童燕晟,因他征讨叛军的檄文深得帝心,把他与十二岁封相的甘罗相比,封他为“小御史”;八年之后,又在金銮殿上赞他言辞,点为庶吉士,身为清贵翰林,封疆入阁,来日可期。 可燕晟自己要求外放为官,世宗还多次不舍,但到底如了燕晟的愿。后来世宗去了,殷承钧以冲龄即位,太后与顾命大臣杨镇主政,燕晟的官运依旧通畅,节节高升直到河南、山西两省巡抚,每次回京述职都风光得很。 不过自从杨镇告老,陛下亲政,汪公公得宠,这朝堂上的棋牌已经打散重分,燕晟再次回京述职,看来就不能如以前一般如鱼得水…… 殷承钰叹了一声可惜,但是世事变迁,这等世态炎凉、踩低捧高的事情宫里宫外比比皆是,殷承钰早就学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殷承钰走向前院,瞧见慧宝阁的老板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而纪贤带着一队锦衣卫守在慧宝阁门口,院内燕晟护在董维面前,对纪贤怒目而视,众人僵在此处,殷承钰的到来,倒成了唯一的变数。 燕晟的目光首先落在为首的那位“小公子”身上。 只见那人身材纤长,玉树临风,面若覆粉,眉目清秀,在一队丰神俊朗的锦衣卫中簇拥下,显得分外的温文尔雅,算得上是深闺梦里的翩翩少年郎。然而那人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间的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透出一点与他那迷惑性的皮囊完全不一样的内在。 京中何时有这么一位贵人? 听闻太后备受宠爱的幼子殷承钰,虽封为祁王,但是太后怜其体弱,一直养在宫中承欢膝下,未曾出宫建府,更没有就藩。 燕晟心中慢慢有了答案。 殷承钰感觉到燕晟的目光,但是她却没有回应他,她看向纪贤,缓缓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殷承钰虽然过问了,但是神情却淡漠如水,仿佛对一切都兴趣缺缺,那双神似先帝世宗的古井无波眸子,竟然让燕晟有了几分亲切,更多了几分期望。 纪贤绕开燕晟,走到殷承钰身旁,躬身行礼后低声解释道:“公公密令。” 殷承钰不辨喜怒地“哦”了一声。 她对朝中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宫中耳濡目染,重要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比如此次燕晟回京上书其中一条,便是状告总河文季贪墨陛下拨下来的治河银两,致使黄河于陈留决口,燕晟请陛下罢黜文季,清理工部,顺带责备京中官风不正,贪墨横行,以汪泉汪公公为最…… 都指名道姓地骂了,汪公公能放过燕晟就怪了! 不过对付燕晟也不容易,燕晟在河南一带百姓的呼声甚高,甚至驻守河南的两位藩王都对燕晟礼遇有加,想扳倒他,还得从他的身边人入手…… 殷承钰将目光放在倒霉蛋董维身上,突然豁然开朗。 燕晟不是要陛下清理工部吗?可董维不就是工部侍郎,那便从董维开刀好了。 殷承钰可不想拂了汪公公的意思,她淡淡地说道:“既然千户有要事要办,那闲杂人等都退散。” 纪贤恭敬地抱拳道:“谢王爷成全。” 锦衣卫们都看着纪贤的眼色行事,瞬间就将董维围了起来,燕晟要阻止,突然绣春刀出了一半的鞘,逼得燕晟不敢轻举妄动。 燕晟不甘,厉声喝问纪贤道:“敢问千户大人当街缉拿堂堂四品大员,可有说法?” 纪贤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锦衣卫直隶属于天子,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都察院的人指手画脚。” 燕晟不与纪贤这般软硬不吃的人计较,他又看向殷承钰,尽到礼数之后,开始游说祁王,引经据典,谈古论今,从鹰犬无凭无据,行事张狂,到太监掌权,祸国殃民,必然导致人心浮动,百官猜忌,君臣相悖,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虽然他燕铁嘴将看家本领都用了遍,可是殷承钰的脸色冷下去了。 她最讨厌夫子说教,何况君臣相悖,国将不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一个闲散王爷,半点政事都不敢沾染,可他燕晟倒好,当着锦衣卫将这些话说出来,是嫌她活得太长了吗?! 她不留情面地反驳道:“燕巡抚说锦衣卫行事多是捕风捉影,耗费国力,不过燕巡抚隶属都察院,也有风闻奏事的特权,说不定燕巡抚上奏总河文季贪墨的事情也是捕风捉影。纪千户,还不快请董大人喝茶,好好询问询问,千万不能让漏网之鱼逃出去。” 纪贤朗声答到“遵命”。 燕晟全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瞥向殷承钰,他从未想过祁王竟然如此不通道理,还如此强词夺理,任凭他口中大道三千,祁王只走自己的独木桥。 殷承钰此刻瞧着燕晟的俊目修眉,再也没了刚刚惊为天人的喜欢,带着几分烦躁地说道:“燕巡抚难道不知道回避吗?还不请燕大人下去?” 锦衣卫听从殷承钰的话,将燕晟架了出去。 慧宝斋内,只余工部侍郎董维董世贞。 第八章 惊鸿一瞥4 周太后差点气炸了! 她就知道陛下就是记恨她,当年陛下以冲龄登基,太后与顾命大臣杨镇把持朝政,陛下虽然不说,可是心中依旧有芥蒂。好不容易等那位杨先生丁母忧,陛下以为自己能喘口气,提前亲政,可周太后偏偏一纸诏书下去,让杨镇夺情了! 陛下恨死了,待他亲政之后,风卷残云地把杨先生赶回家种田,而周太后也日复一日在宫中闲置。而且太后每次大寿,陛下都说缺钱,她也只能干生气。 最开始太后的老臣还引经据典,上书陈情,拿旧历说事,可是自从汪泉汪公公走马上任之后,这等扰人的蚊子,都被拍死了。 天家母子撕逼大战,殷承钰眼观鼻鼻观心,差点装成木头人,但是依旧没防备到战火烧到她身上。 太后含着泪,拉着殷承钰的手,颤巍巍地说道:“承钧不如承钰远矣。” 陛下的脸色顿时就黑了。 承钧不如承钰远矣,这句话是陛下的心病。 当年杨镇与太后大权在握,陛下被管束得紧,可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谁不想沾点荤腥,再加上总有些一呼百应的小太监愿意为陛下鞍前马后。寻来一张大通铺,安置数位宫女,陛下刚通人事,就吃了顿大餐,夜御数女,伤到了根本。 太后震怒,令陛下在太后宫前跪了一夜,责令陛下下罪己诏,否则就要废了他,改立殷承钰。 当然是太后真正的爱子,祁王殷承钰。 之后不久,小祁王就病死了,如今的殷承钰李代桃僵,而陛下也保住了皇位。 所以说,殷承钰能活这么久,分明就是一张皇家遮羞布。 可是太后被气极了,连这张遮羞布都不要了。 殷承钰顿时跪倒,也泪眼汪汪地瞧着周太后,低声唤道:“母后。” 看起来是母子“执手相望泪眼,无语凝噎”,其实殷承钰在求饶,她夹在太后与陛下之间,她在宫中的恩宠来源于太后,但她的性命安危取决于陛下,恩宠固然重要,可是性命更为可观。 陛下瞧了一眼这“母慈子孝”,哼了一声,懒散地拱手道:“孩儿政事缠身,明日再来看望母后。” 说罢,甩袖子走了,而太后气跑了皇帝,目的达到就把道具人殷承钰丢一边,闭眼道:“哀家累了。” 殷承钰乖顺地退下,可她没敢回宫,本本分分地跪在陛下的乾清宫前请罪。陛下还气着呢,让殷承钰在宫外跪足了一个时辰,汪公公才颠颠地从宫中跑出来。 汪公公年岁不小了,发须尽白,笑着迎上来,满脸的褶子,就像一颗土豆开了花。 “王爷,陛下让您进去。”汪公公说道。 殷承钰看汪泉的一如既往的笑模样心中没底,陛下今日怎么想与她计较? 可她腿都跪麻了,心里不管怎么急,都只能慢慢地踱进殿中,可在汪公公眼中落得一个“堪当大事”的评价。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陛下安坐在塌上,翻看堆在手边的奏本,不同于题本交代国家大事,奏本更像是臣子给陛下写的告状信、请安信、控诉信……往往这类奏本都是陛下睡前消遣的。 殷承钰踱到陛下三步之外,再次跪下请安。 陛下晾着她,直到从头到尾将奏本看完,才嗤笑一声,头也不抬得说道:“你今日出宫被参了。” 殷承钰俯首道:“臣惶恐。” 陛下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奏本丢到殷承钰身上,命令道:“你自己读读。” 殷承钰打开一瞧,“都察院河南山西两地巡按御史,臣燕晟谨奏……” 殷承钰不敢置信地瞥了一眼陛下,可陛下换了一本奏本,根本不理她。殷承钰低头继续看,燕晟参她颐指气使,滥用国家公器,出行前后,锦衣卫呼啸开道,在慧宝斋大动干戈,堂堂四品大员,未经三司公审,直接投入诏狱,所作所为,有失国体…… 殷承钰捏着奏本的手愈发紧,她小看燕晟了。 在官场上混了十多年的人,哪里是表面上那般单纯无害?他所谓倔脾气都是一种伪装和人设。 他不忿锦衣卫的独断专行,想捞出董维,却他知道攻歼锦衣卫的奏本太多,陛下一定不当回事,所以他掉过头来弹劾祁王。 群臣都知道陛下与祁王的关系微妙得很。 周太后曾威胁废陛下立祁王,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时气话,但是陛下心中依旧有芥蒂。虽然陛下从未明面上亏待祁王,可是不准祁王出宫开府,更别说就藩,一直圈养在宫中,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这对祁王来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但是唯一一点确定的是,祁王的事情无论好坏,陛下关注得很,第一封弹劾祁王的奏本一定会入陛下的眼。 只要陛下看了,燕晟的目的就达到了。 殷承钰垂眸,心底冷哼一声,燕晟敢把她当枪使,她记住了。 她双手举着奏本,向陛下顿首道:“臣有罪。” “哦?”陛下吃惊地放下手中的奏本,危险地眯着眼睛说道,“你有何罪?” 殷承钰答道:“今锦衣卫千户纪贤在慧宝斋执法,臣未回避,竟让他人寻得借口攻歼,有损皇家颜面。” 陛下呵了一声,这稀泥和得好。 他一直知道这位阴差阳错得来的“小弟”是个有城府的人,她以女儿身假扮男儿,在宫中行走多年未曾有错,将她不正的身份护得严严实实的。 今日出宫,汪公公卖给祁王一个人情,让锦衣卫随行,而祁王也不会驳汪公公的面子去约束锦衣卫,但是皇家人在皇城内跋扈,在陛下眼里根本不是事,他关注点在于外臣如何认识宫内的祁王。 陛下接过殷承钰手中的奏本,随意翻了翻,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怎么遇上燕卿了?” 这句问话却暗含陷阱。 殷承钰根本就不该认识外臣,而外臣根本也不可能认识她,陛下怀疑他这个“小弟”不本分了。 殷承钰不卑不亢地答道:“在慧宝斋中,臣只碰到一名干预锦衣卫执法、口出狂言的狂徒,以及一名被纪贤押入诏狱的囚犯。” “当真?”陛下反问道,用奏本抬起殷承钰的下巴。 陛下眯着眼睛打量着跪服在足下的殷承钰,一双远山眉承自她不知名的生母,可是那双眼睛却实实在在是太祖的翻版,与他的眼睛如出一辙,陛下突然在心底生出一种诡异的危机感。 不过这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就被陛下自己否决。他堂堂天子忌惮一名女子?简直可笑! 陛下捏了捏眉头,放下手中的奏本,有些疲惫地说道:“下去,最近安分些。” 殷承钰恭敬地行礼退下,只留陛下在烛火中沉思。 第九章 石破天惊1 汪公公来了。 这对于祁王的小殿来说,可是难得的一尊大佛。祁王贴身的大宫女赵贞儿匆忙赶到前院将汪公公请进来,汪公公顺着抄手游廊随着赵贞儿前行,从身后这个角度将赵贞儿摇摆的身姿瞧得清清楚楚,心中浮动了不知什么心思。 他走上前一步问道:“赵姑姑,你说祁王今年也不小了,可有人教习王爷通晓人事?” 赵贞儿差点一足踏错,摔到一边儿去。 她心中盘踞多时的惊恐终于被挖了出来,祁王已满一十六岁,宗人府该给祁王安排暖房人了,幸亏太后没提此事,陛下日理万机更不会想到此事,可是赵贞儿她日也担心,夜也担心,生怕哪个嚼舌根得提醒了宗人府,这样王爷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结果竟然是天杀的汪公公提到此事。 但跟在殷承钰身边这些年,赵贞儿也养出几分喜怒不惊的功夫,她从容地答道:“太后曾说王爷体弱,不宜太早知晓人事,更派奴守在王爷身边,这些年来,有心思不存的红颜祸水,都请了出去。” 赵贞儿将太后搬了出来,汪公公不敢再生事,毕竟当年陛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太后宝贝自己的幼子,说什么不让他沾染女人,汪公公也只能顺应太后的意思。 汪公公心中一盆火儿被浇个干净,更意识到赵贞儿在祁王身边的地位,对赵贞儿更多了几分敬意。于是两人见祁王的路上,一路闲话,汪公公有心交好,赵贞儿也有意逢迎,两人聊得也算宾主尽欢。 行至祁王的书房,赵贞儿弓着身先去禀报,又弓着身迎汪公公进去。 殷承钰今日只着一件青衣儒衫,精致的盘龙扣一直攀到领口,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得,再配上规规矩矩固定的头上的发冠,有几分小夫子的模样。汪公公来之前,殷承钰正在作画,桌案上摊开几本话本,正是前些日特地去慧宝斋催来的,看样子是给太后最爱的话本配上插图做寿礼。 殷承钰瞧见汪公公进来,连忙丢了手边的笔,将汪公公迎进来坐下,不一会儿赵贞儿的茶就送上来,两人就着今年的茶聊了几句,汪公公就切入正题。 “前些时候,王爷出宫碰到河南山西巡按御史燕晟了?” 殷承钰苦笑了两声,叹道:“可不是嘛,小王本来只想出宫为太后取最新的话本,却碰到他这个胡搅蛮缠的,幸亏有公公照拂我,带上一队锦衣卫才在那铁嘴下脱了身,可惜还惹了一身骚,小王的第一封弹劾,唉……” 殷承钰说得苦情,神态真挚,可殷承钰把自己说得越惨,汪公公心中越有底气,同为燕晟铁嘴受害者,怎么能不结盟? 汪公公微笑得听着殷承钰倒苦水,顺便将殷承钰的感谢全盘接收,端着一副高深的模样安抚道:“那燕晟也算的上是先帝爷心窝里的宠臣了,一路顺风顺水难免就惯出一身桀骜不驯,陛下亲政要人才,更要顺从的人才,这燕晟,唉……” 汪公公摇了摇头,虽然言语未尽,可是殷承钰已经完全接收到汪公公的信号。 汪公公也想把她当枪使。 先是确定下来她对燕晟的负面态度,再给她一颗定心丸,说陛下也瞧燕晟不顺眼很久了,然后下一步该是递给她一个炸弹包,再给她好好打气,或者携恩求报,总之让她舍身炸碉堡…… 殷承钰很纳闷,一连两次被当枪使,她长得就那么好欺负?! 殷承钰嘴角噙着笑,推诿道:“公公高看小王了,小王愚钝,哪里能在政事上为陛下分忧?小王只能多孝心太后,龟缩在宫中少被弹劾,能给陛下少惹麻烦,已经是大幸。” 汪公公的笑脸慢慢收敛了,愁眉苦脸道:“唉,老奴也是没路了呀。燕晟在京中呆一天,陛下眉头就紧皱一天,而老奴的日子就难过一天。” 殷承钰挑了挑眉说道:“公公把他远远打发了就是了。” 汪公公摇了摇头,沉重地说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殷承钰眯了眯眼睛,汪公公这是要燕晟的命呀。 的确,燕晟在河南的官声如此之好,打发回家,起复也是早晚的事,可是如果寻得机会将他塞入诏狱,不管外面的人怎么闹,诏狱里就是汪公公的天下了,他想把人揉圆了搓扁了,甚至杀了,都不成问题。届时,燕晟已死,任凭他再流传千古,也威胁不到汪公公当下。 汪公公算盘打的再精,可是问题却难在第一步,寻个什么样的由头将燕晟丢到诏狱去。 燕晟这人简直自律到可怕,房屋、车马、奴仆数量无一处超出定制,在他的窝里清贫得连汪公公值得一看的古玩都没有,汪公公曾下狠心,要锦衣卫藏几件违轶的贡品在燕晟家中,好诬告他贪污毁他名声,结果锦衣卫转一圈回来复命,说没找到可以藏东西的地儿…… “董维什么都没说?”殷承钰好奇地询问道。 说到这,汪公公更气了。燕晟与董维也只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董维对燕晟私事的了解,还不如锦衣卫,费力将董维“请”来,无甚用处,还要诏狱搭上一日三餐,实在亏大发了,这般无用文人,不如寻个借口宰了省心…… 汪公公绞尽脑汁,本来想好一个冒犯祁王的罪名,可是祁王一心想当乌龟,又不成了。 汪公公为了今日茅坑中的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依旧操碎了心。 殷承钰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汪公公忘了当年苏大学士如何入狱的?” 殷承钰一言点醒梦中人,宋朝的苏轼苏大学士因乌台诗案入狱,堪称遭受“文字狱”的第一人。 燕晟再光棍,也逃不出文人“儒以文乱法”的宿命。文人得志要写诗,失意要吟诗,信中要附诗,数百首诗当中,不可能没有怨憎的诗,就算没有,断章取义,也得有。 汪公公笑了,殷承钰这一句话,不止解决了燕晟这块如哽在喉的难题,更是点破了汪公公此时的困局。 汪公公看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根基一点都不稳,因为他靠的是锦衣卫,靠的是陛下一时的宠信,他没能与大梁的文人们结盟,如果他的参谋团队中有一个文人,这所谓的文字狱,都是文人们当年玩剩下的。 太祖说过,大梁的基石是百姓,而大梁的天是皇帝。 可沟通上天与基石的,不是汪公公,不是锦衣卫,却是大梁的文人。 第十章 石破天惊2 汪公公把自己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大事谈完,自然该谈汪公公如何布恩于祁王,好让这盟友别轻易跳船。 汪公公悠闲得喝口茶,眼珠子在祁王的书房中转了一圈,瞄见殷承钰书桌上的画,心中有了计较。 祁王的书画称得上小成,毕竟她不敢在圣人文章上下功夫,更是一心扑到如何讨好太后身上,宫里教习师傅又能凑齐整个大梁的大师,所以祁王的书画是有功夫的。 汪公公放下茶杯,借着吹茶叶的功夫问道:“王爷今年可想好给太后的寿礼?王爷去年的佛经,可是深得太后的喜爱,了解太后喜好,非王爷莫属,老奴今年拾人牙慧,觅得一尊上好的白玉观音像,打算在太后寿诞那日给她老人家送去,祝愿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殷承钰赞过汪公公,也不便藏私,她将桌面上的话本和插画拖过来,蛮有兴致地与汪公公细细说道。 汪公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叹道:“妙呀,王爷在太后身上真是下了十成十的功夫。” 殷承钰自谦地推辞几句,随后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书中最妙的便是那天上的“蟠桃宴”,小王本欲画出绣像插入话本,但现在一想,还是染色更好。只不过那金沙一色,小王无能,寻不到寻不到。” 汪公公笑道:“这都是小事,老奴为王爷寻来便是,绝不能让王爷的画失了风采。” 殷承钰千恩万谢,哄得汪公公心情舒畅,一杯闲茶入腹,汪公公也该走了,殷承钰出门相送,赵贞儿仔细得为殷承钰披上披风,一人垂首,一人踮脚,四目相对,相视而笑,可谓是郎有情,妾有意。 汪公公大惊,赵姑姑这是监守自盗?! 随后汪公公才冷静下来,抻到最后也没说,心想,祁王看来是个重情的,祁王与身边的宫女暗通曲款,这对汪公公也没有坏处,反倒是多了拿捏的把柄,这样只要把赵贞儿笼络住了,还怕祁王不受他摆布? 解决心头大患,汪公公出门的步伐都轻了几分。 赵贞儿刚刚有意在汪公公面前秀恩爱,为的就是打消汪公公的想法,目送汪公公走远,她心底依旧不安,拉着殷承钰躲入书房,这才凑到殷承钰耳边说道:“汪公公要给王爷房里塞人呐。” 殷承钰凝着眉毛问道:“他与你如何说的?” 赵贞儿一五一十地把前些时候汪公公的话交代明白,殷承钰有些犯愁了。 宫中知晓当年“狸猫”换祁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除了太后与陛下,剩下的就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赵贞儿,以及太后手下的一名医官安如海。 她年少时雌雄莫辨,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就看不出女态,可随着她长大,阴阳之分越发明显,虽然她极力藏匿,却依旧要在开枝散叶的时候露怯。 赵贞儿火上浇油地继续说道:“王爷还没来初潮呢,之后身姿和体味想瞒就更难了。” 殷承钰抿了抿嘴,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赵贞儿趁机自荐道:“王爷莫愁,只要把贞儿收入房中便好了。” 殷承钰诧异地瞥了一眼赵贞儿,问道:“你可想好了?” 赵贞儿坚决地说道:“只要王爷不嫌奴年老色衰,奴自然什么都不怕。” 殷承钰打量了赵贞儿一圈,赵贞儿能做宫女自然只是相貌周正,绝对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但是天长日久地朝夕相处,她的体贴也会让人别有一番韵味。 问题是,赵贞儿大她整整七岁,殷承钰生母早逝,她就是在赵贞儿的臂弯中长大的,她视赵贞儿如长姐,突然改变身份,殷承钰自己都觉得口味有些重,更别说外人会如何看她。 “此事日后再议。”殷承钰一锤定音。 汪公公的好消息来得极快,不过几日的功夫就为祁王寻来所求的颜料,送染料来的除了汪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还有护国寺的几位小沙弥。 那几位小沙弥拘禁得很,赵贞儿招呼他们,可他们吓得目不斜视地低声念“阿弥陀佛”,殷承钰瞧得有趣,偏偏在后堂拖了片刻才出去。 小沙弥瞧见祁王后才如释重负,低声说道:“师傅说祁王殿下佛缘很深,殿下若想清谈,护国寺的大门时时为您敞开。” 殷承钰少时曾随太后入护国寺烧香,见过护国寺的释空大师一面。大师双目失明,可偏偏殷承钰走过的时候突然抬头,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句:“施主命格奇特,本是阴体却呈阳气,怪哉怪哉……” 殷承钰被唬得一跳,瞥了一眼太后,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恶狠狠地对大师说道:“不许胡说八道!” 大师再叹了一声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殷承钰被大师一语道破玄机,心中怕的很,虚张声势过,悄悄地溜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幼稚沉不住气,再加上无知无畏,可是没想到大师还记得她,能把画菩萨的染料匀出来赠她。 殷承钰自然是无可无可地应下来,想请几位小师傅喝茶,可小沙弥们归心似箭,殷承钰只得让赵贞儿将几位如坐针毡的小沙弥送出去,自己坐下来与汪公公派来的小太监详谈。 这小太监是汪公公身边的红人,年岁不算太大,长得勉强算清秀,言谈也算得体,然而他谄媚地笑起来,殷承钰总能从窥到一股笑里藏刀的味道。? 对于汪公公身边的人,殷承钰不敢怠慢,抓了一把金叶子,塞到小太监的手中,说道:”公公往来辛苦了,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小太监收下了金叶子,却口上却连忙推辞道:”小人喜宁,王爷叫小的小喜子就成,公公两字是万万不敢当。“ 并不是宫内所有的内侍都有资格被称为”公公“,很明显这位小太监还没混上十二监的头,可是作为汪公公看好的新人,殷承钰一点也不怀疑,这小太监被称作”公公“只是早晚的事情。 殷承钰笑道:”喜公公客气了,敢问汪公公的事情办的怎么样?” 喜宁含蓄地谈了谈最近的几件大事,其一便是燕晟又上书举荐数人,陛下不用,燕晟心怀怨憎,写了几首牢骚满腹的怨诗,以屈子自比,抒发怀才不遇之情。 按照董维的话解释道,燕晟如果自比屈子,可那变相不将英勇神武的陛下比作囚禁他乡忧郁而死的楚怀王了嘛! 这么放肆,必须抓! 所以前不久,燕晟入狱,汪公公达成所愿,特来拜谢。 殷承钰移开箱子上第一层的金色染料,果不其然在染料之下瞥见满满的黄白之物,心中明了,点点头道:“汪公公费心了。” 说罢又请喜宁用了今年的新茶,喜宁笑得眉眼弯弯,嘴甜得像抹了蜜糖,吃过一碗茶,便走了。 第十三章 难得糊涂1 燕晟出狱那天,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大雨。 他身着单衣,从西角门出来就被外面的寒气冻得一哆嗦,以为自己要被这雨幕淋湿,一路像巴儿落水狗一样顶着大雨走回去的时候,头顶上竟然多了一把伞。 锦衣卫千户纪贤一手举着伞,另一手向前一探,微微躬身,笑眯眯地说道:“燕大人,请。” 燕晟对于先倨后恭的这类人物蔑视得很,当即也不回礼,信步就往雨中走,纪贤错一步跟在身后,那伞还稳稳得停在燕晟头上。 眼见着燕晟径直要往外走,纪贤不得不拦了拦,遥遥指向不远处的马车,说道:“燕大人,那边有请。” 燕晟哼了一声“不必”,可再抬腿就走,却被纪贤制住。燕晟不肯就范,而纪贤又不敢冒犯,两人僵住。 马车缓缓地行到两人面前,帘子微微掀开,只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说道:“雨大天寒,出行不便,小王送燕大人一程,请大人不要推辞。” 那声音低哑,尾音微微上扬,虽然言辞恭谨,可语调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燕晟无奈,拱手道:“臣遵命。” 说罢,甩开纪贤的手,越过繁琐的椅凳,跨上马车。 车内果然是祁王殷承钰。 今日祁王身着亲王常服,头戴玉冠,端坐在马车之上,比上一次见更加贵气逼人。 祁王轻咳了一声,避过燕晟的凝视,侧身请燕晟在对面入座。 燕晟谢过祁王礼遇,从善如流地坐下,一股淡雅的熏香夹杂了一丝药香扑鼻而来,乍一闻清神醒脑,可再细细琢磨,竟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血气。 燕晟在狱中磋磨这么久,血腥味闻得多了,以为自己嗅觉失灵,便没有多想。 燕晟坐定,殷承钰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向前走动。 燕晟打量过殷承钰,而殷承钰也打量着燕晟。 据上次惊鸿一瞥,已过去将近两个月,可燕晟变化大的,殷承钰差点认不出来。 燕晟在狱中磋磨这一遭,瘦的有些脱相,没有二品官服撑着,整个人都颓败了许多,空荡荡的衣袖上还隐约染着不明的红色血迹,有种“拔毛凤凰不如鸡”的既视感。 殷承钰心底难得有几分愧疚,放低姿态,亲手烹茶,递到燕晟面前道:“这些时日委屈大人了,天寒,饮一杯热茶。” 烹茶的手法一瞧就是名家教导过的,想来只有太后能享受到这份殷勤,今日这一招用到燕晟身上,燕晟心里存了疑,但是又不敢让祁王一直举着,只好接过来,却放在桌上,没有喝。 殷承钰看燕晟将茶杯放在桌上,有些不满道:“雨前龙井,燕大人不喜欢?” 燕晟在狱中听到些风言风语,据说自己这场牢狱之灾拜是祁王所赐,陛下震怒,将祁王赶出宫去开府,而祁王此次前来就是请罪。可是祁王就是祁王,学不来那份伏地做小,稍不顺心,就又不满了。 燕晟心里也窝火,他在狱中险些丢了命,出狱后祁王就轻飘飘地奉一碗茶请罪,燕晟就要接受? 燕晟冷着脸答道:“臣不明,请殿下明示。” 殷承钰呵了一声,她先前看错了。 燕晟就算是“拔毛凤凰”了,可那份“非梧桐不栖,非露水不饮”的一身骄毛,那也是一根不少! 既然燕晟想挑明了,那她就挑明了说道:“小王年少无知,冒犯大人,今日顿悟,给大人赔罪。” 既然祁王明说了,燕晟只得饮下,茶汤清亮,入口唇齿生香,的确是难得的好茶。 殷承钰盯着燕晟的脸色,瞧他眉目舒展开了,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三分笑,问道:“大人觉得这茶还不错?” “殿下手法高超,臣自叹不如。”燕晟面上依旧疏离得很,夸赞之词也带上几分嘲讽味道。 殷承钰就当听不出来,自顾自地说道:“大人谬赞,小王于茶道懂得也只是皮毛,小王只懂得沏不同的茶,要不同的水,正如侍不同的君,要不同的茶。” 燕晟垂眸不语,手中这杯茶本来入口清香,可如今却化为苦涩。祁王所说,他如何不明白? 京师改天换日,不复杨镇与太后主政模样,他身为杨镇一派遗臣,牢狱之灾自然难免。可他学不来董维的委曲求全,更不愿向汪公公屈膝折腰,能保住一条命,就算老天照应。 即便如此,他心中的原则和气节不可变,但这些与一个闲散王爷没什么好谈的。燕晟面无表情道:“下官出身贫寒,于茶一道,无甚讲究。” 殷承钰多次热脸贴冷屁股,也有些恼了,翻旧账道:“大人的确不讲究,当日小王只是请大人避嫌,可大人转头便弹劾本王。啧啧,真不知道谁才是真的滥用国家公器!” 这般指控,燕晟绝不能受,他猛地抬起头,盯着祁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臣不过据实禀报。” “是吗?”殷承钰针尖对麦芒地反问道,“大人当真不是欺负本王年幼?!” 燕晟刚要出言辩驳,殷承钰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小王狭隘了,母后说大人参得好,让小王拜先生为师。日后小王言行有失,全凭先生指教。” 说罢,殷承钰斟满一杯茶,不等燕晟推辞,跪下行三叩首拜师大礼。 这番变故,惊地燕晟想起身避让,却因马车过于狭小,只能困在座位上,生生受了此礼。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请燕先生饮下此杯。” 燕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之人! 拜师礼自古以来都被视为重中之重,天地君亲师,连皇子拜师都要三辞三让,哪有祁王这般强买强卖的强盗模式? 燕晟不动声色,可殷承钰却毫不在意,她仰起脸,带着几分得意之色道:“先生不同意,这马车是不会停的。” 殷承钰跪在马车上,高举着茶杯,看似恭顺地垂下头,等着燕晟接下这杯拜师茶,可燕晟垂眸坐在角落里,不理不睬,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第一个低头。 燕晟倔强,祁王只有比他倔强,才能扳回一局。但是这个姿势实在酸爽,一柱香的时间犹如一个时辰那么久,她有点撑不住。 高举的茶杯颤抖不已,终于引起燕晟的注意,他低头看见祁王小脸惨白,斗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在高挑的眼角滚落,划过一道湿痕,竟有几分梨花带雨的可怜之态。 殷承钰到底是祁王,燕晟无论如何不敢太过分,只得叹道:“祁王这是何苦?” 殷承钰眼前被汗水模糊了一片,撑着答道:“母后之令,小王莫敢不从。” 大梁以孝治国,孝大于天,祁王纯孝,燕晟也有所耳闻,心底有些松动。 殷承钰仰起头,继续装可怜说道:“小王的确真心仰慕先生才学,往日不敬,求先生念在小王年幼的份上,原谅则个。” 祁王示弱到这份上,燕晟无奈,只得饮下殷承钰奉上的茶水,只不过脸色黑得如同锅底。 殷承钰达成所愿,满意地站起身坐回去,轻轻在车壁上敲击三下,马车明显提速。 拜师礼已成,殷承钰面上的可怜相一扫而光,瞧着燕晟一脸不情愿,殷承钰慢悠悠地说道:“先生工于谋国,不善谋身,此后先生与小王算一体,日后风雨再来的时候也能借着亲王老师的名头避一避,就算抹平之前小王对不起先生的事情。” 什么?!敢情你刚刚楚楚可怜地请罪认错都是装的!敢情你强行拜我燕晟为师,还说是我燕晟借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的名号!还把之前入狱的事情一笔勾销?!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晟对殷承钰怒目而视,忽然对马车夫大吼:“停车!停车!” 马车果然慢悠悠地停了,掀开车帘一瞧,马车不过围着燕晟的家打转,燕晟风风火火地下车去,殷承钰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喊道:“先生可别反悔,束修已经送到先生家中了,明日辰时小王定来拜会先生,以全弟子之礼!” 殷承钰的声音不大,但架不住燕晟家正处于文官扎堆的东城,这些文人听风就是雨,更别说已经下雨了,不出意外,明日满城文武都会知道,祁王拜燕晟为师了。 燕晟的脸色更黑了。 第十四章 难得糊涂2 不管燕晟气不气,这师徒名分是定了。 殷承钰心满意足,任凭马车慢悠悠往祁王府走。 虽说建府,确是将京中空出来的王府改动一番,殷承钰就入住了。出宫前,陛下和太后分别赏了一波,而后开府当日汪公公为首的东厂、以指挥使冯铮的锦衣卫也象征性地送一批贺礼。 殷承钰当个甩手掌柜,王府内臣都交给吏部任免,王府修缮都交给工部操心,连王府奴仆人选都由汪公公帮忙,祁王这副全权交付的姿态,陛下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苦了赵贞儿,忙的不可开交。 赵贞儿听到祁王回府,焦急地快步走向前院,将汪公公送来的这些侍女都丢到一旁。 殷承钰刚进前院,还没到屋里歇口气,便瞧见左面一列带着儒士帽的老古板,右面一列掐着兰花指的阉人,两边赌气一般隔得远远的,气氛僵硬得很,见到祁王却齐刷刷地给祁王见礼。 殷承钰不明所以地扫了一圈,最后问向一旁站着的王府大承奉,道:“这什么情况?” 王府大承奉陈德恩算是祁王宫里的老人,虽然祁王与赵贞儿之外的老仆都不亲近,但陈德恩还是比旁人可靠的。祁王开府,太后恩典,准许老太监随祁王出宫,祁王便大方地将府内“管家”之位留给他。 陈德恩躬身低声说道:“左边是来应召的账房和管事,而右边是……‘无明白’。” 此话一听,殷承钰心中明了。滞留京师的举子科举无望,日复一日就盼着能在六部补上一个主事,若有王爷开府,争着在府中聘用做个管事;“无明白”就是自行净身又没被宫中选中的阉人,除了被东厂看中打个杂,只能在王府中混个职当当。 虽然先帝命令禁止民间私自阉割,可此间陋习,不是说禁就能禁,祁王刚开府,有时候也只能顺应。 殷承钰对陈德恩说道:“挑几个相貌过得去的留下来,其余的都赶出去。” 陈德恩遵命,招呼着这群人离去,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儒生不满得很,端着架子,谏言道:“王爷此言差矣,选贤举能,如何能以貌取人?” 殷承钰瞧那老树皮一般蒸不熟煮不烂的老儒生,心中烦躁得很,出言讥讽道:“本王用不着选贤,各位要等着选贤,不如明年二月会试榜下见。” 这话扎心得很,一干屡试不中的老儒生都禁了声。 摆平这群人,祁王甩手便走,只见赵贞儿在廊下等着祁王,瞧到祁王来了,匆忙将祁王推入书房,急切得瞄了一眼祁王常服后摆,没发现血污,这才松了一口气,带有几分嗔怪道:“那燕晟算的什么人物,能劳得王爷就算身体不便,也要亲自去请。” 祁王把玩着笔洗,提点赵贞儿道:“太后旨意,本王出宫可是要做贤王的。可朝堂上下谁不被同乡、同窗、同榜、同年、同座师的情谊紧紧捆绑,本王想踏入朝堂,第一步就是认下一个好先生。” 赵贞儿不懂朝堂上的事,但她向来信奉王爷说的就是对的,祁王心中自有算盘,她就不再多言多语。 祁王更换常服,换下的月事带交予赵贞儿去掩埋,便将陈德恩唤来,询问吏部指派过来的文武属官。 陈德恩将属官的名册呈给祁王,粗略扫过一眼,文武属官密密麻麻地列一长串名字,却偏偏右长史的位置空缺。殷承钰微微一愣,陈德恩立刻躬身低声答道:“汪公公派的人说,这是公公送给王爷的一个人情。” 殷承钰心领神会,从笔架上抽出一根羊毫,沾着砚台的墨汁,仿照着名单上的字迹一气呵成地写下“燕晟”两字,抬笔细看,与原来的字迹一般无二,丝毫看不出补充的痕迹。 陈德恩上前一步示好道:“王爷笔下造诣简直炉火纯青。” 殷承钰微微侧目,对上陈德恩刻意讨好的笑脸,心中明朗。 殷承钰与赵贞儿之外的内侍不算亲近,陈德恩也不例外,所以他没想过大承奉一职空降他头顶。面对祁王递过来的大饼,陈德恩接得有些慌,试探着与向来冷面的祁王打好关系。 殷承钰点头道:“能得陈伴伴一句赞,本王这几年的功夫爷不算白费。这么一说,本王想起初学时,临摹的字帖不少正是伴伴在内书堂仿照名家所写,这么算,伴伴也算本王半个习字师傅。” 陈德恩连连推脱不敢,可心里熨帖许多。他当年在内书堂,学问算不上出众,却在杨老先生手中学到一手模仿字迹的功夫,当然最自豪的也是这一手功夫,祁王几句话戳到他心底去。 殷承钰一句话拉近与陈德恩的关系,进一步打气道:“本王初开府,百废待兴,正是处处要仰仗伴伴的时候,难为伴伴万事多费心些。” 祁王话音刚落,陈德恩紧忙附身下拜,一一应承。 陈德恩退下后,祁王一一会见文武属官。既然是吏部指派,很明显也是陛下的意思,殷承钰不会给陛下难堪,与诸位落座寒暄,一盏茶尽,双方熟络,一方看似满心托付,一方说着效忠之词,心中如何想,两边都不得而知。 只是仪卫队指挥使生的人高马大,仪表堂堂,甚至比有王府潜在女婿的仪宾都英俊几分,不由引得祁王多看两眼,记下他的名字,裴南。 府上的属官见了个遍,赵贞儿又将汪公公送来的人带到祁王面前,由祁王选。 殷承钰喜清净,不喜欢身边莺莺燕燕地围着一群人,更因为她有秘密在身,除了赵贞儿,不许他人近身伺候。所以汪公公派人来,她就随便选选,挑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分派到各个院落,其余的打赏银钱打发走。 赵贞儿带着选中的人退下,陈德恩便带着相貌周正的几个“无明白”上前,很明显诸位儒生中难有相貌出众者,均被赶了出去。 殷承钰一瞧,虽然相貌过得去,但妖妖娆娆得偏女态,做事也束手束脚,心底有些意兴阑珊。 突然一人入了祁王的眼。 那小太监低眉顺目地跪在一旁,虽然一副奴态,可那挺直的脊梁却露出几分真性情,再叫他抬起头来,眉眼带着英气。让他起身敬茶,手脚麻利,进退得体,难得的合心意。 殷承钰来了兴致,询问他年龄,姓名,那人不卑不亢地答道:“奴名郑卓,今年一十三岁。” 声音清脆,不像平常太监那般尖锐高亢,刺得人耳朵痛。 殷承钰满意得点点头,算是留在身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晟一月未归,以为家中肯定荒凉破败,没想到开门就有老管家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唤道:“老爷可算回来了!” 说罢,朝内堂一喊,堂内的几个老妇匆匆忙忙赶出来,有人手中还拿着擀面杖,一瞧就是从厨房中赶过来的。 燕晟待仆从很是亲和,从不摆架子,打声招呼就让她们散去,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老管家絮絮叨叨地跟燕晟报备,老爷不在家的这一个月,都有多少大人前来探望,留了不少书信。还有今日午时,有一位小公子送来不少东西,老管家不敢收,可小公子却说这都是拜师礼,老管家瞧着那小公子非富即贵,身边乌压压地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一时间也不敢拦,只得由着他将整个仓库都填满了。 燕晟都能想象得出祁王来送“束修”的模样,那神似世宗的眸子中闪烁着世宗皇帝绝不会有的得意之色,微微眯眼,像是偷吃到鱼的猫,不过想到祁王将他堵在马车之内强行拜师……燕晟刚刚翘起一点的嘴角就沉下去了。 他真的很讨厌与天潢贵胄打交道。 行至后院,老管家唤出一位奶妈,还牵着一位小公子。 燕晟诧异万分,轻声问道:“这是?” 气氛僵了片刻,那位奶妈啜喏地答道:“嫂夫人在老家过世了,大老爷思前想后,决定让奴带着小少爷到京都投奔老爷。” 燕晟垂眸半晌不语,他生身父母早亡,全赖大哥种地供他读书,而后大哥成亲,长嫂也待他极好,称得上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可是他这些年在官场上奔波做事,表面看着光纤,实际上并未补贴兄长多少,未等他衣锦还乡,长嫂却已经过世了,燕晟突然有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酸楚。 他看着兄长的小儿子燕修,仿佛看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哥,抹了抹眼角的湿痕,张开手臂,对懵懂小儿说道:“过来,来叔叔这里。” 可奶娘却环住孩子,指点着孩子道:“叫爹,快叫爹,给爹磕头。” 燕晟愣住了,无措地受了小儿的大礼,慌忙去扶。 奶娘抹着眼泪说道:“大老爷说孩子跟着他也没出息,老爷没有子嗣,便将修儿过继给老爷了。” 燕晟抱着燕修,心中有点懵。 他不过刚从狱中出来,捡了一个顽劣的徒弟不说,转身就要当爹了…… 第十六章 难得糊涂4 马车内熏香照旧,燕晟坐在老地方,将燕修抱到怀中。 燕修这个八岁小儿,大概天没亮就被燕晟这个不体谅的爹从床上拽了起来,然后穿过半个北京城,听三位大人聊了半上午枯燥无味的经书,在燕晟的怀中坐定,不一会儿便安然睡去。 殷承钰瞥了两眼,燕晟大概也觉得坐上祁王的马车,就像在祁王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样,他开口为小儿请罪道:“小儿年幼失礼,请殿下见谅。” 殷承钰哼一声道:“先生觉得今日只有小儿失礼吗?” 燕晟定定地看着殷承钰,半晌开口道:“殿下在大师讲经时溜神,也颇为失礼。” 殷承钰眯眼,好你个燕少怀,给你点染料,你还开染坊了! 殷承钰斥责道:“小王遵守昨日约定辰时拜会,先生一声招呼不打去烧香拜佛,这不算失礼?” 燕晟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地反问道:“殿下没听过程门立雪?” 殷承钰抿抿嘴,师徒师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燕晟不敢称是她的“父”,可是她到底处处都要低一头。 殷承钰如何能服,她昂着头讥笑道:“先生这次又以圣人自比?” 程颐可是与朱熹朱圣人齐名,是程朱理学的奠基人,燕晟以“程门立雪”谴责殷承钰求学心不诚,可殷承钰却咬文嚼字地暗指燕晟自大得,竟敢自比圣人。上次自比屈子入狱,这次自比圣人又是什么罪名? 燕晟哪里听不出来祁王口中的机锋,他突然觉得他们名为师徒,一人试图以权压人,一人不得不以礼压人,斗来斗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燕晟叹道:“晟才疏学浅,不足以为师。朝中自有饱学之士,殿下另请高明便是,何必强求。” 殷承钰眯了眯眼,她最看不惯这些随随便便就以撂挑子威胁的文官,动不动一个“乞骸骨”,动不动一个“才疏学浅、不堪大任”,好像天下没了他们就转不动了! 然而这的确是一个有效的威胁。 殷承钰在燕晟身上已经下了极大的成本,可现在眼看着上钩的鱼儿要跑了,殷承钰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安抚。 默然片刻,殷承钰笑道:“先生说笑了,先生如果自认才疏学浅,那何人敢自称学富五车?” 面对祁王的马屁,燕晟毫无反应。只听祁王又说道:“屈子虽才华横溢但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与先生年少成名、如丹阳朝凤的运势相比,并不相衬。在小王看来,先生在豫晋两地的功绩,唯有临川先生可比。” 燕晟听着祁王把他抬到与前朝变法宰相王安石的高度,不得不开口道:“殿下谬赞,臣比不得王荆公。” 殷承钰答道:“怎么比不得,荆公离世,鄞县百姓只不过立了一座荆公祠,可先生入狱,中州百姓可险些将这京师的天捅个窟窿,相比较而言,还是先生更胜一筹。” 虽然是赞赏之词,可是针对河南千人联名血书一事,言语中还是带了刺。 其实也难怪祁王一直愤愤不平。河南两位藩王与燕晟是君子之交,此番为燕晟出面是意料之中,太后爱重河南老家,看到血书反应过激也是理所当然。到头来,燕晟入狱又出狱不过是陛下和太后与杨老先生代表遗留势力的一场权利博弈,把祁王牵扯进来反倒是意外。 可燕晟本身就是苦主,难道还能指望他还能去体谅祁王? 殷承钰暗叹口气,继续认怂道:“小王自幼锦衣玉食,养在宫中,不通外务,不知自身言行有何错处。幸得先生弹劾教导,小王如久旱逢甘露,知大礼大义。故小王特向陛下请旨,请先生担任祁王府右长史,辅相规讽,以匡小王之失,请先生莫要推辞。” 祁王姿态看似放得很低,实则依旧张狂霸道、有恃无恐,将陛下的旨意搬出来,让燕晟根本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与祁王打过两回交道,知道祁王翻脸像翻书的性子,燕晟明白有些时候,还是难得糊涂些好,趁着还有台阶的时候,借着台阶就下来。 可是燕晟依旧咽不下这口气,无视祁王,只是硬邦邦向皇宫方向躬身拱手道:“臣谨遵旨意。” 言下之意,他燕晟到王府就职,也不领祁王的人情。 到这地步,两人已是无话可谈。 突然间马车猛地一晃,燕晟骤然前倾,燕修在燕晟怀中一滚,险些跌倒地上。殷承钰条件反射地顺手一捞,便将燕修捞到自己腿上。燕修被摇晃醒来,懵懂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抱紧祁王的腰,把头埋进祁王的怀里。 燕修这动作令祁王全身一僵,手足无措地抚拍几下燕修的背部,避开燕晟的视线,令郑卓拉开马车门帘,沉声质问道:“怎么回事?” 乘御官听到车内的动静,胆寒地答道:“刚刚一道黑影嗖得穿过去了。” 殷承钰也不便在路上揪着一道黑影不放,等会儿下朝,百官同行,她再不快走,没准就被堵在路上,说不定还会被御史参一道。 殷承钰摆了摆手,郑卓心领神会地下令道:“继续前行。” 燕修没心没肺地挂在祁王身上睡得香甜,燕晟有几分坐立不安,主动开口道:“多谢殿下施以援手,小儿痴重,不敢劳烦殿下,还是臣来……” 燕晟伸过手来要将燕修抱过来,可殷承钰却置若罔闻地拍着燕修的背部。无奈下,燕修尴尬地坐在一旁,听着寂静的车厢内只听到车轮碾压沙土的声音,心中焦急犹如汤煮。 祁王觉得燕晟晾得差不多了,这才犹如大赦一般开口问道:“先生有何机缘与释空大师相识?” 燕晟老老实实地答道:“臣幼时曾遭遇潜江大水,恰逢释空大师途径旧地被困,晟得以有幸聆听大师教诲。” 殷承钰点点头道:“先生祖籍荆州,碰到释空大师在潜江讲道,的确有缘。” 燕晟主动提议道:“殿下可想听听臣说家乡事?” 殷承钰点头道:“先生请讲。” 燕晟讲道:“臣祖籍湖南荆州潜江南,为楚地云梦泽一隅,与当年楚灵王所建章华台旧址所去不远。秦将白起一把烧了章华宫,报国无门的屈子才投了汨罗江,楚国遗民‘惜而哀之’,便以龙节纪念他,也就是如今的端午。每至端午佳节,潜江上龙舟竞行,鼓声沸反盈天,两岸呼声阵阵,分外热闹。” “潜江虽是长江水系,可长江也有泛滥需治理的时候。世宗宣德三年,潜江泛滥,庄稼淹没,房屋没顶,唯有村中建起的一座座躲水台,堪堪露在水面之上,不过方寸之地,坐卧数人,无水无食,唯有等待大水退去,才能收殓逝者,重建房舍。” “当年,臣不过一垂髫小儿,蜷在兄长怀中,坐在躲水台上,如立孤岛之中,四下白茫茫一片不见人影。臣饥寒交迫,不知来日,忽闻佛号声声,心感神至,随之念诵,而四周不知躲在何处的乡民也随之念诵,四下梵声四起,求生之欲,如燎原之火,十五日水退,臣等侥幸存活。” 燕晟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初起娓娓道来,讲到沉郁之时如幽泉暗流,而破局之势犹如银瓶乍破,而后戛然而止,无声胜有声。 殷承钰虽初期无意,慢慢渐入佳境,她没想到燕晟以屈子自比,原来还有这么一番缘由,自然被吸引,而后听到大水泛滥的惨状,心有戚戚然,听到梵音四起,精神为之一振,释空大师如活佛降世,救了一乡的百姓,敬意油然而生。 殷承钰瞧燕晟似乎沉溺于往事,低声宽慰道:“先生大难过后,必有后福。” 此话一语双关,此大难即是幼时蒙大灾不死,更是今时,诏狱中虎口逃生。 燕晟拱手道:“借殿下吉言。” 此时马车缓缓停下,燕府到了。 燕晟起身作别,从祁王怀中接过燕修,临行前却珍而重之地劝道:“殿下,熏香过重亦伤身。” 燕晟眸色极深,可他往日竟是一番清淡疏离的君子行径,突然被他这般瞧着,殷承钰觉得耳垂不明原因地发烫,心跳似乎少了一拍。 没等殷承钰回过神来,燕晟利落地掀起门帘,抱着燕修下车离去。 第十八章 当家不易2 王府内空气分外凝重,大宫女赵贞儿与大承奉陈德恩两人正怒目相向。忽然听到当值的内侍高呼祁王回府,两人迅速收敛怒容,纷纷出门相迎。 殷承钰负手踱步而入,诧异地看了一眼迎出外堂的两人,敏感地嗅到那一丝胶着的战意,开口问道:“府内出了什么事?” 赵贞儿爆豆子一般抢先说道:“王爷,陈公公有意私开府库!” 殷承钰并未表态,转向陈德恩以眼神询问,陈德恩躬身低声答道:“王爷,老奴为王爷忧心。王府内的粗扫妈子,掌勺厨役,小厮脚夫都是汪公公送来的人,虽然昨日老奴将看起来不可靠的都打发走,可王府内还是要有自己的人。老奴向王爷请旨挑一批干干净净的新人入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德恩第一把火烧在奴仆管制上,也不出意料。 殷承钰点了点头道:“伴伴考虑周到。” 陈德恩嘴角微微翘起,把腰弯的更低轻声说道:“可赵姑姑却说,府内没有这笔闲钱,老奴心中怀疑,王爷刚刚开府,这钱都花到哪儿了?日后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万寿节、冬至日、除夕夜、花灯节等等都要向宫内供奉,中秋、重阳、端午等等都要与朝中大员们走动交往,更别提还有万阁老、掌印汪公公、锦衣卫冯指挥使等等诞辰,儿女结亲的喜宴,孙子的满月宴……没钱怎么能行?” 陈德恩没说赵贞儿一句不是,狠狠地告了赵贞儿一状。先是为王爷着想买入新奴,赢得祁王的认可,而后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赵贞儿,之后又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语,逐步让祁王意识到没钱的可怕,把府上缺钱与赵贞儿捆绑起来,若不是殷承钰知道钱都花到哪去了,赵贞儿注定就栽了。 殷承钰仔细打量陈德恩那伏地做小的模样,心中警铃大作,果真宫里出来的就没有省油的灯。 陈德恩被祁王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祁王买不买账,在难熬的沉默过后,祁王的声音如天降甘露一般响起。 “陈伴伴尽心尽力,本王心有所感,但买进新奴这事不急,汪公公好心送来的人,第二天就弃之不用,这也太扫公公的面子。陈伴伴有心为本王效力,与其买入新奴惹恼汪公公,不如想办法怎样让汪公公送来的人,变成本王的人。” 这哪里是天降甘露,这分明是瓢泼大雨,把陈德恩浇了个透心凉。 陈德恩称诺,不情不愿地领命退下。 陈德恩像落水狗一般灰头土脸地退下,赵贞儿忍不住扑哧一笑,幸灾乐祸被祁王抓个现行也不怕,就这么大胆的扑上来,推着祁王往屋内走,便走便说道:“王爷快点,都好几个时辰了,急死贞儿了!” 赵贞儿的大胆,吓掉身边人的眼珠子,祁王不以为意,挥退碍事的,退入卧房。 历来风水讲究,卧房不宜过大,以免散了阳气,祁王的卧房也只是容得下一床,一桌,一椅,一屏风而已。桌上大肚瓶内插着一幅画,正是从慧宝斋中买回来的那副大禹开山治水图。 殷承钰在屏风后换过月事带,由着赵贞儿忙活安排换洗衣物,闲来无事抽出工部尚书潘濯的画卷,轻声询问道:“这画可算清了?” 赵贞儿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小声答道:“算清了。” 殷承钰点点头,把这画丢回大肚瓶,吩咐道:“好好收起来。” 赵贞儿心领神会,触动床头的机关,沉重的红木雕花大床忽然让开一条细缝,缝隙愈发扩大,露出一个内在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大肚瓶整个抱下去。 原来祁王看似放手,实则还是跟工部尚书打了招呼,混进自己人在卧房修建一个秘密书房,以及一条通往府外的密道。 潘濯是个荤素不忌的人,但作为陛下秘密钱袋子,这一点也帮陛下敛了不少零用钱,所以哪怕潘濯偶尔越界犯事,看在钱的面子上,陛下也只是罚俸,责令他戴罪立功。殷承钰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买下潘濯的画,私下与他达成交易。 王府的钱,大多花到这里。 赵贞儿收好画,复原床位,从屏风后走出来,而祁王百无聊赖地翻动账本,一笔笔瞧得眼痛,便丢到一边,随口说道:“贞儿,明日送三百两去护国寺作香油钱。” 赵贞儿听到“三百两”,立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跳起来。 “祖宗耶,您可悠着点呀,那可是真金白银三百两呀!” 殷承钰瞧着赵贞儿那不似作伪的焦急,心慢慢沉重起来,她自小长在宫中,衣物果蔬、冰耗柴薪均是定量送入宫中,连打赏小太监小宫女都有陛下赏的金叶子,她对银钱根本毫无概念。 殷承钰凝着眉头不说话,赵贞儿却在那边叨叨得念起来。 “祖宗啊,你知道一石粮食还不足一两,而一品大员的月俸不过八十多石,而您这三百两,直接送出去一品大员小半年的俸禄呀!”赵贞儿跳着脚说道,“而且祖宗您下半年可是领不到俸禄的。” 殷承钰心底凉了半截,但是嘴上依旧不认,不满地反驳道:“出宫前的赏赐呢?” 赵贞儿欲哭无泪道:“太后的赏更多是绸缎、金银配饰,宫内定制,除了王爷自己用,谁都不敢动;而陛下的赏更多是古玩摆件,屏风字画,放着充门面可以,却没一样可以当钱花的呀,更别说御赐之物,得时时爱护保养,稍有差池,便是对陛下不敬呀!” 殷承钰明白了,她的赏赐多是不中用的花架子。 殷承钰还要垂死挣扎一番,低声说道:“本王开府,还是有人象征来贺的,礼金呢?” 赵贞儿唉声叹气道:“王爷糊涂了,若无事相求,谁能送黄白之物这种俗物?” 殷承钰脸黑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家大业大,仓库堆得满满都是只能看不能用的废物! 殷承钰咳嗽两声,脸微微发红地问道:“府内开销如何支撑?” 赵贞儿哀怨得瞥了祁王一眼,幽幽地说道:“上次汪公公……” 殷承钰抿抿嘴,上次汪公公的谢礼,没成想竟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可是府上花销大得很,文武属臣,账房管事,车夫马夫、粗扫妈子,婢女奶娘,掌勺园丁,上上下下五十多口人等着殷承钰一人发钱……汪公公那点谢礼能撑多长时间?! 殷承钰满脑子只有“缺钱”、“缺钱”、“缺钱”……她深刻怀疑她会不会成为大梁第一位打秋风的亲王。 殷承钰咬了咬牙,问道:“三百两还拿得出?” 赵贞儿点点头,殷承钰松了一口气道:“明天先给释空大师送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贞儿叹口气,日后就更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殷承钰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当家不易啊! 殷承钰今日之困局,陛下在赐下一堆无用的摆设之时,就已经预料到,说算是陛下一手策划的也不为过。 殷承钰微微咬牙,她就知道陛下不会轻轻松松地放她出宫。 赵贞儿试探地说道:“都说当家要开源节流,王爷除了节流,也可以开源……” 殷承钰露出一个狠唳的笑容道:“不错,母后让本王出宫做贤王的,而不是做个打秋风的闲王,本王歇下来太久了……” 赵贞儿被祁王唬得有些怕,她细声细气地说道:“王爷可以投资点生意做。” “太祖有令,皇室与官员不可与民争利!”殷承钰沉声训斥道。 搬出太祖来,赵贞儿吓得跪倒,眼泪汪汪得看着祁王,却倔强地继续说道:“奴不懂这些,可是奴一心为了王爷,王爷锦衣玉食地养在宫中这些年,怎么能出宫就受苦?奴娘家的哥哥们也干点活计,能赚些小钱,如果王爷入股,定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奴有私心,奴不懂大义,可不光奴这般想,王爷瞧瞧那些光鲜的府邸之中,谁不靠着夫人娘家,与民争利呢?” 殷承钰低头瞧着跪在足下低眉顺眼的赵贞儿,一时无言。 第十七章 当家不易1 燕晟离开许久,殷承钰耳垂的热度才散去,她挑剔地嗅了嗅两袖的熏香,煞有介事地问道:“郑卓,你觉得这熏香重吗?” 郑卓不敢多言,两位神仙打架,他可不想被殃及池鱼。 殷承钰不欲与一个小侍计较,百般无聊地掀开纱帘的一角向外一瞧,果然到了下朝的时候,四处都是官员的车驾,但是今日不如往日秩序井然,反而沸反盈天,好似前面出了什么大事。 殷承钰觉得马车渐渐减速,心中暗骂,千防万防到底堵在了路上。 “去前面瞧瞧什么情况?”殷承钰不耐烦地指使郑卓道。 郑卓去探,半天不回来,殷承钰在马车内等得烦躁,突然窗边传来几声敲击,殷承钰不客气地将纱帘一掀,就瞧见纪贤小心的陪笑模样。 “难为殿下久等,请殿下调转马头,属下为您开道。” 殷承钰不为所动,她问道:“前方何事?” 纪贤似乎有些头痛,一五一十地汇报道:“不知何物惊了英国公府上的马车,马车撞上阁老的马车……” 不必纪贤再说,殷承钰已经明白情况。 英国公可是随父皇世宗亲征的名将,如今其长子更是被陛下派到剿灭西南那群土司蛮子,可见圣恩隆重。可是西南那边战事却越打越多,不见战果,光瞧见一个劲得向朝廷要银子要人,陛下虽然给了,可六部为西南战事勒紧裤腰带,心中也未免有些不舒服。 这不舒服攒到一块,终于在英国公府上马车撞首辅马车的时候爆发出来。 英国公蒙受国恩,一月内只初一和十五上朝,此时驾车出行的只能是不成器的次子,这次可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万阁老能放过他就怪了。 殷承钰嗤笑一声,这滩浑水她可不参和。 巧在此时郑卓也回来,低声在祁王耳边说道:“英国公的马车上除了英国公次子,还有一位孕妇。” 殷承钰眉头微蹙,那妇人腹中怀着应该是英国公的长孙。 “你确定?”殷承钰沉着脸问道。 郑卓微微红了脸道:“小人钻过去瞧了一眼……” 殷承钰瞪了郑卓一眼,一个没根的,竟然也学着做登徒子! 不过如果但真是英国公长孙,这般胡闹就不成了。如果说收拾英国公的次子,算是给那边拖战局的魏淇提提醒,可如果英国公长孙出了意外,那可就寒了前方将领的心了。 若是之前的殷承钰,她肯定掉头就走,可是她出宫建府,可是要做太后口中的贤王的,有些事不得不管一管。 殷承钰掉头对纪贤命令道:“不能掉头,前方开路。” 纪贤有些难办,两边实力都不弱,指挥使冯铮都不出面,他一个千户不想惹麻烦。 “英国公未出世的长孙还在,小心闹出人命,一尸两命。”殷承钰隐晦地提到次子与长孙之间的区别,纪贤期期艾艾了片刻,最终下了决心。 锦衣卫开道,围在一旁看热闹加纲的都拍拍屁股走人。 行至事故之处,方才瞧见万阁老的马车损坏得严重,阁老躲在车厢内没露面,可是小鬼难缠,万府的马车夫平时比八品小官都神气,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轻轻放下? 英国公次子魏淮脸色一点都不好,他的宝马失控,眼见要冲撞到阁老,他当即立断地砍了马,虽然出于惯性撞上,那也是把损伤降到最低了。他当场请罪,万松却不露面,只让他与一个小人纠缠,还有比这更大的侮辱吗? 因为砍了马,魏淮脸上血迹未干,虽是低头请罪,额角却青筋暴起,耐心耗尽,压在刀上的手指微微弹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而起,砍了那狗仗人势的车夫。 祁王的马车行近,郑卓在殷承钰的准许下撩起门帘问道:“这都是什么事?” 魏淮咬了咬牙,不再理一个车夫,转过头向祁王请安。 殷承钰随意地抬抬手,示意免礼,随后她下了马车便朝首辅的车架走去,轻轻敲击窗口,轻声问道:“阁老可好?” 半晌,万松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多谢祁王殿下,臣尚可。” 殷承钰道了一声“得罪”,便掀起门帘,探身瞧去,这一瞧才发现,万松撞到头,左侧额头青了一大片,发冠不稳,有几分披头散发的狂态,往日的高人之姿,荡然无存,难怪有形象包袱的阁老说什么也不出去。 殷承钰合上门帘,转过头对纪贤命令道:“还不快去给魏公子请马车,扎堆在这里当木头人,恁没有眼力!” 有了祁王的话,锦衣卫四处清场,而纪贤忙不迭地退下,不出半炷香,就请来一辆小车,魏淮拜谢祁王后,将困在车内的嫂子请出来,两人便驾车离开了。 没了外人旁观,殷承钰试探地问道:“阁老车架有损,可否搭乘小王的马车行一程?” 万松很给祁王面子,答了一声“好”。 万松坐上殷承钰的马车,瞧见车座上微微褶皱,仿佛刚刚有人坐过,心思转了几圈,想能与祁王亲近到同车而行的,大概就是传闻祁王自己拜下的老师燕晟? 殷承钰瞧见万松坐下之前迟疑片刻,解释道:“小王今早到护国寺还愿,碰到燕先生,便捎他一程。” 燕先生,叫的倒是恭敬。 万松心思活得很,刚刚祁王救场,现在又有意提燕晟,这是想让老夫还人情,提点提点祁王的燕先生? 万松故作惊讶道:“可是前都察院河南山西两地巡按御史燕晟?” 殷承钰答道:“自然,小王少不更事,恼先生参我,可如今痛定思痛,在太后那儿讨了恩典,拜燕先生为师。” 原来太后准许了。 万松心中有了几分底气,看在太后与祁王的面子上,老夫的奏本上便为燕晟美言几句。 万松安抚道:“祁王无需妄自菲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殷承钰一笑而过,转头谈起万松的伤势。 万松伤势并不重,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祁王问起,万松答得便有几分含糊。 殷承钰心领神会,这就是想告假的样子,于是应允道:“阁老为国劳神劳力,竟遇到这无妄之灾,小王心中不忍,不若歇息几日,小王愿为阁老告假。” 万松脸上露出笑模样,心想祁王当真是上道的。 太祖最讨厌文人无病呻吟的传统,所以大梁官员告假可不容易,要奏请还要审核,审核要太医院的太医开证明,这才能批假。而太医与外臣因宫墙而隔离,外臣想让太医开个证明,难得很。 不过有祁王出马,万阁老就把心放进肚子里。 万府本就在城西,距离不远,几句话的光景便到了,万松道谢后便下了马车,可刚下马车,在车上谈吐如常的人便立刻弱不禁风了,骇得门房急火火地赶来扶,又派门童去府里叫人,整个万府都因顶梁柱的一点磕伤,像一锅沸水一般活起来。 殷承钰轻笑了一声,自从杨镇先生被罢免之后,陛下亲政,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专权独断的辅臣,万松能留在首辅位置上,体察圣意与和稀泥,都是一把好手,以他的能力,托他为燕晟美言几句,谋个差事做,绰绰有余。 殷承钰敲了敲马车,说道:“打道回府。” 第二十章 当家不易4 殷承钰退出大殿,手心也是捏了一把汗,刚刚她兵行险招,幸好柳暗花明,不过自此她离“贤王”更为近了一步。 殷承钰往太后宫中走,一路上心中琢磨着对策。 世宗即位之初,瓦刺崛起,大梁的边境就不太平。那时候,世宗忙于镇压藩王内乱,没倒出功夫来收拾北边蛮子,便以安抚为主,开放马市通商,并且每次来朝都按使者的人头打赏,除了皇帝赏,六部还要看人情赏,一层一层下去,这些蛮子绝对是赚的钵满盆盈。 本来这怀柔之计只是暂时,可是世宗大志未成,撒手而去,空余稚子登基为帝,为了政局稳定,杨镇承袭先帝怀柔之策,给瓦刺的赏赐也愈发丰厚,丰厚到这群强盗赖在这四九城不走的程度。然而陛下赶走了杨先生,自然也看不惯这鸽派行事,瓦刺再来朝,他不想给一点好脸色。 陛下如此鹰派,往好处说是锐意进取,可在掌权多年的太后眼中,未免过于激进,两边谈不来,自然就僵上了。 不过天家母子虽时常摩擦,但是却并非水火不容。陛下恼火太后曾经“专权”,可有烦心事第一时间找的还是太后,可太后明知道陛下的纠结,却偏偏做出强硬的姿态以磨练陛下。这对天家母子分明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偏偏拖上殷承钰在中间传话。 殷承钰经人通报进入太后宫中,发现今日来的不止自己,陛下的贤妃吴氏也在,那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明显得喜色,那捧腹的娇憨模样让太后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模样。 殷承钰垂头向太后和皇嫂问过好,因为自己算是“外男”,眼睛规规矩矩地,丝毫不敢逾越。 太后心情不错,唤殷承钰到她身边坐定,开口说道:“小钰来得正是时候,你皇嫂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来听一听,也沾沾喜气。” 吴贤妃抿嘴笑而不语,身边的小丫头乐不可支地抢先说道:“娘娘有了!” 殷承钰吃了一惊,陛下曾经胡闹伤过根本,多年来宫中毫无动静,今日这消息当真非比寻常,面露喜色,笑道:“这可真是大喜事。” 宫内一片道喜声,太后也大大有赏,贺得吴贤妃面上有光,扶着腹部愈发柔情似水。 殷承钰打趣道:“今日这事凑巧,小王明日正要给护国寺送香油钱,定要为皇嫂和未出世的侄儿点一盏长明灯,让释空大师保佑皇嫂一切顺遂。” 殷承钰说“侄儿”,祝愿吴贤妃一举得男,贤妃美得很,谢过祁王,说笑一会儿,便以身体的缘故回宫修养了。 这群吵吵闹闹的人一离开,太后那点笑意慢慢散去了,有几分尖锐地看了殷承钰一眼,问道:“怎么想起去护国寺捐香油钱?” 殷承钰老老实实地答道:“儿臣感谢大师赠染料的恩情,更是为母后祈福。” 太后点点头说道:“大师早就说过你是有佛缘的,在宫外方便多去拜访大师是好的。” 殷承钰称喏,又把在宫外这一个月零零散散的事说给太后开心,不着痕迹地提了提燕晟与释空大师的渊源,委婉得暗示大师和燕晟对河南水患的忧心,最后又重之又重地说了说陛下的烦躁。 殷承钰说得再隐晦,太后也能听出来她此行的主要目的,她还是陛下的说客。殷承钰给陛下找借口,陛下不是不顾大国颜面不打赏瓦刺,只是河南灾情需要钱,陛下难得很。 太后哼了一声,上次过诞辰的时候,户部赤字,现在打赏外藩的时候,还是户部赤字,户部尚书钱永到底还想不想干了? 不过太后由着殷承钰嘴巴说干了,才不咸不淡地说道:“钰儿出宫开府也算是当家了,该懂什么叫做人情往来。人这一辈子得活出个脸面,打赏仆从结交友人,这笔花销是省不下的,否则凭白让人看轻了去,日后的路便越走越窄。” 太后口中说得是府上人情,实际上类比治国外交。太后看来,这笔打赏的钱不能省,省了便是撕破脸皮,今年秋天瓦刺来打谷草的时候,边民可就不好过了。 殷承钰答道:“可儿臣还有一事不明。儿臣有太后撑腰,对他人也无事相求,与他人交往过密,打赏过甚,于臣也没什么好处。” 有背景有后台的又无所求的,谁花大价钱买平安?瓦刺倒是没背景没后台又有所求的,只要大梁停了马市,瓦刺必定会缺衣少食,连盐巴都混不到,本来该是他们出钱求大梁,大梁拼命打赏,有什么好处?这些年打赏不断,瓦刺到秋天不也年年来打谷草吗? 太后转着佛珠没搭话,殷承钰继续说道:“如果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因儿臣闭门谢客而结怨,儿臣也无所畏惧,大不了风言风语、口诛笔伐,如果他们挑衅,儿臣反驳回去就是了。” 殷承钰说得天真,可落入太后耳中,却是别样的意思。 瓦刺打谷草有何畏惧?大梁军民一心,打回去就是了! 太后摇摇头叹道:“群起攻之的滋味,你还未尝到,别落得一个孤家寡人,悔之已晚。” 西南战局还没稳,就想着跟北边蛮子撕破脸,两面作战,消耗太大,如果国内空虚,必定还会有藩王和流民跟着凑热闹,四下战事起,情况就不乐观了,可谓悔之已晚。 殷承钰被逼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道:“儿臣受教,可儿臣被罚俸半年,当真囊中空虚,如果把人情放在首位,那就得拆东墙补西墙,打肿脸充胖子了!” 殷承钰那副可怜样逗得太后一笑,拖着长声道:“你呀,还真到哀家这里来苦穷?” 殷承钰加纲道:“孩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家难啊,孩儿好苦,母后不怜我,谁怜我?” 当家难,当国不难吗?祁王难,陛下不难吗?可除了太后,谁有胆量去怜惜陛下? 太后难得因殷承钰这几句话陷入沉思。 陛下亲政肯定难,想大展拳脚,就要与老臣斗,与外敌斗,能亲近的人本就不多。而太后为一国之母,她不站在陛下身后,陛下就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她还说陛下不知道群起而攻之的滋味,可谁说陛下现在不正承受这样的压力? 这般想,太后难得心软,叹了口气道:“你虽出了宫,母后也会补贴你的,绝不能让你丢了亲王的脸面。” 殷承钰当即拜谢太后。 殷承钰走后,太后精心嘱咐小厨房给陛下送去一碗莲子汤,按下与陛下多日冷战不提。 初衷 我酷爱君臣言情文,尤其是女帝与权臣之间的爱恋,这两者之间的张力一方面来自于屈原《楚辞》中香草美人的比喻,另一方面也来源于贤臣明主之间君臣相得的幻想。 可惜文荒太久,我不得不自割腿肉。 我架空了明朝,塑造了孔孟教化下一道完美的幻影,那就是我心目中相貌堂堂、才华横溢、德高望重、洁身自好、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救世宰辅燕晟。 在我设想下,此人有于肃愍的节操,有张江陵的魄力,有王伯安的深度,有夏公瑾的倔强,有徐华亭的才情……同时我还赋予他屈原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吴起成大事不拘小节的狠唳,还有王半山不畏浮云遮望眼的豁达…… 在塑造与贤臣相对的君主,我没有套用人们公认的明君模板,因为我认为没有哪位帝王是完美无缺的,也没有哪位帝王是一无是处的。世宗皇帝,殷承钧和殷承钰,无论他们做过什么蠢事、错事,至少从本心,他们是心怀江山的。我觉得在那个“家天下”的封建王朝局限下,他们都可以算作是合格的帝王。 在君臣的构架下,我尽我所能地去重塑我心中的明朝,去塑造大奸似忠的权臣,私营苟且的佞幸,忠心不二的守卫,豪气干云的中流砥柱……我想象我自己把热血泼洒在遥远而陌生的时代,随着宦海沉浮,权力争斗,沙场争霸,深宫寂寞…… 我也曾质疑自己为什么不能就简简单单地写一个甜甜的恋爱故事,为什么不写一个女主大杀四方的爽文,偏偏要用不够用的智商钻冷门写权谋大戏。 首先,我不相信我塑造的宰辅会爱上一位宜室宜家的传统女人。我认为这类人心无风月,就算面对女子的爱意攻势,也只是说“此身许国再难许卿”,所以我配给他一位女帝,她既是“国”,也是“卿”。同时,我设定这位宰辅的偶像是屈原。屈原与君王之间香草美人的比喻是我沉迷君臣恋的开始,所以他只对他效忠的国君是真爱,甜甜的恋爱文违背我的恋爱观,所以我写不来。 其次,我不相信单单凭一个主角能够扭转乾坤,改变历史轨道,即便是封建帝王,他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改造他的国家,一个政策需要数代皇帝通力合作施行,主角光环违背我的逻辑链,所以我写不了爽文。 我必须承认,我的笔力不足以承载这段感情,但是我尽我最大努力在史料上做文章,不期望能打动任何人,我只求一个心安。 我是一个倔强的人,只想走一条孤独的路,用余生寻找一片不存在的桃花源。 第二十二章 鸿鹄之志2 殷承钰不是不知道燕晟上书的缘由。 这些都在奏章中写着呢!比如什么麓川瘴气过重,不宜深入;军屯粮食未收,此时决战容易断粮;还有魏淇本人,既骄又燥…… 可这林林总总的一堆劣势,燕晟能想到,满朝文武懂点兵事的也都能想到,可是为何偏偏燕晟要上书? 因为这是陛下的军令。其他人不往枪口上撞,因为他们看透了,陛下把魏淇当成一颗弃子。 魏淇此人自视甚高,根本没把西南叛乱当回事儿,临行前还对陛下夸下海口,要三个月就拿下麓川,结果一打就打了一年。朝堂与在野都是一片怨声载道。对于陛下来说,熄灭众怨的最便捷方式就是终止这场战,或者不让魏淇再打这场战。 并且在文臣看来,就算这场仗必败又如何,只要魏淇败了或者死了,陛下就死了主战那条心,就会派文臣和谈,之后大家又可以和和气气地过太平日子了。在武臣看来,陛下只要继续主战,魏淇败了,英国公府才不会独霸鳌头,他们才有机会…… 所以每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家步调一致地在陛下的军令面前保持了沉默。 然而英国公反对是因为被陛下当作弃子的魏淇是他的嫡长子,燕晟又站在什么立场上反对?而这才是殷承钰真正的问题。 燕晟迎着祁王探究的目光答道:“臣为边地军户。” “军户?”殷承钰不可思议地重复道,仿佛第一次听到。 燕晟反问道:“殿下可知边地军籍制度?” 殷承钰轻笑一声,太祖的法令怎么可能难到她? 太祖为了江山千秋万代,在九边疆土设立军屯制度,附带产生了军户,即“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所以军户让边境自给自足,并且为了稳定让军户代代相传,即“子承父业,兄终弟及”。这法令传承至今,保障大梁四方太平。 殷承钰说出的答案是皇家必背的标准答案,然而燕晟却摇了摇头问道:“殿下可知道,这’子承父业,兄终弟及‘已经快把军户逼成绝户了!” 燕晟继续说道:“本来子承父业是好事,可放在边地,父兄战死,幼弟接替,于是乎寡母独居,新婚别离的人间苦态比比皆是,百姓多不愿将女儿嫁给军户受苦,而军户也想保全家人纷纷换籍,致使国中军户骤减,军中士卒多是老弱,即便正是壮年,也无心打仗。” 殷承钰“呵”了一声,她以为是什么新鲜事,这事她早就有所耳闻,接话道:“军户想方设法脱离户籍,这事的确不少见,但能换成的也是少数。当年先帝看中一位伶俐的小太监,虽是自行净身送入宫中,但是身上有点骑射功夫,嘴还甜得很,便收到身边培养。可没想到刚任命为御马监掌印,就有他的父兄来求,说儿子已是宦官,该带着全家脱离军户,先帝震怒,将那小太监贬去南京,还发布禁令,自行净身的一律发配边地,终生不得赦免。” 殷承钰细说宫中轶事,口吻中难免有些显摆,毕竟她终于知道几件先生不知道的事。可燕晟脸色却沉下去了,祁王只是把他口中所言的人生百态当故事听,根本没有走心,仿佛众生苦楚在她眼中不过一场谈资。 一股心火骤然燃起,他如何能不怨,皇宫之中自作聪明的陛下,面前不知人家冷暖的祁王,还有这世道无数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诸王豪强…… 燕晟带着火气,沉声说道:“殿下可还记得苛政猛于虎也?” 殷承钰一顿,百姓为躲避苛捐杂税,宁可葬身虎口,而如今军户为免于子子孙孙征战不休,宁愿牺牲香火传承…… 可是这毕竟是太祖的决策!身为太祖的子孙,怎么能言太祖的过错?! “住口!”殷承钰猛地起身喝道,“妄议太祖,燕荆州你有几个脑袋?!”(潜江南隶书荆州府,此处以地名避燕晟的名讳) 燕晟定定地打量着祁王,他从祁王跳着火花的瞳孔中窥到真正的愤怒,这让他惊奇地意识到,祁王并不是假惺惺地维护太祖的颜面,而是在祁王心底,祖宗之法,当真远胜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或许祁王从来都不懂何为天下苍生,何为江山社稷。 在深宫妇人的手心中长大,祁王所学的琴棋书画、权衡之术、弓马兵法,无论多么精通,都只是为了取悦太后和陛下,而非为了修身齐家平天下,过去的十六年里,祁王活得像一只高贵的金丝雀,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证在宫内受宠,获得锦衣玉食, 其余的一概不懂。 燕晟觉得有些失力,他叹道:“殿下不懂。” 燕晟侧身朝南,向南京方向拱手,朗声道:“太祖英明,然而天下无一成不变之法。法无常,以近民为要;亦无古今,惟合乎时之所宜,便民之所安……” 突然燕晟眼前一亮,脖颈上一凉,一把长剑横在他脖子之上。 他诧异地回头一望,只见殷承钰抬起下巴,凤目大睁,仿佛万千星辰的光芒会于一点,亮得让他惊奇。 殷承钰听不得燕晟说大道理,她抽出书房一侧悬挂的宝剑,将剑锋悬在燕晟的致命死穴,看着燕晟投鼠忌器的犹豫模样,冷笑道: “先生魔障了,祖宗之法不可变,先生所忧不过些许贱民而已,蝼蚁之辈,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为这等小人动祖宗之法,如同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殷承钰眼底的轻蔑当真点燃了燕晟胸腔中将燃未燃的火焰,燕晟也真的怒了。 燕晟缓缓转过身,丝毫不在乎剑锋所向,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剑身,一寸一寸得将剑掰开,面上却平静如水地说道:“殿下牢记,剑是君子之器,能劈,能砍,能挑,但钢脆易折,所以……不堪大用。” 说罢,咔嚓一声,剑身断裂。 殷承钰大惊失色,书房墙上挂的佩剑是装饰,而她抽出剑来也只是想让燕晟住嘴而已,她可没想到燕晟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徒手折剑!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燕晟,她发现此人比她整整高出一头,他的身影能完完全全将她罩住,燕晟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畏惧了。 继上一次河南百姓血书之后,她又一次畏惧,畏惧于燕晟的力量。 三步之外,燕晟停下脚步,没有继续逼进,只是郑重地说道:“殿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殷承钰从刚刚那恍惚的畏惧中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唾骂道:“少拿酸腐文人那一套来胡弄本王,你们口口声声所说的圣君,不过是空谈。爱民如子?心怀天下?官话说得漂亮,可你们文人自己做不做得到?!” 殷承钰这话一巴掌扇了所有文人的脸,可燕晟却不惧。 他拱手说道:“殿下,不管你信与不信,这世间总是有人‘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世间总有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世间总有人有‘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勇气,这世间也总有人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诚……这些于殿下是官话,但对大梁的百姓来说,确是真话,是福音。”? 那一瞬间,殷承钰仿佛瞧见浩然正气隐隐从燕晟脚下升腾,化作一只鸿鹄冲天飞起。那一瞬间,殷承钰心跳加快,鼻翼张开,眼中闪烁着仿佛看见绝世珍宝一般兴奋,某些横在她与燕晟之间得冰冷的隔阂骤然被击碎,她捕捉到燕晟满身尖刺当中柔软的那部分,暖暖得似乎把她冷硬的心融了一点…… 然而这一切误打误撞迸发出的一切柔软在郑卓的声音中湮灭。 “王爷,宫里来人了。” 第二十三章 鸿鹄之志3 祁王与燕晟之间的针锋相对以祁王匆忙离开告终,毕竟宫里人不等人,祁王没空计较燕晟的冒犯,只是临行前顺走了燕晟的奏章,防止燕晟上书惹事。 祁王走后,燕晟颓然地坐下,不管他教训祁王的时候有多慷慨激昂,都无法改变的一个事实便是,他已经从政治的中心踢出,京师的权力角逐早没了他发言的机会。就算当年高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陈胜王,困在田间一亩三分地,为了养家糊口奔波之时,除了逞口舌之利,他也不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燕晟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只是傍晚坐马车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小卒,请燕晟到英国公府上一叙。 燕晟很是诧异,他与英国公没有什么交情,无非是先帝健在时,曾被同时召见。那时他不过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在英国公面前根本都不够看,只不过先帝宠他,当英国公的面赞他为“王佐之才”。 然而那小卒强硬得很,容不得燕晟拒绝,直接赶下车夫,迫使马车掉头,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马车已经驶入英国公府内。 马车行得过快,燕晟有些眩晕,没想到掀开马车门帘请他下车的正是英国公本人。燕晟一惊,反而清醒许多。 英国公魏辅已是古稀之年,但依旧精神抖擞,鹰视狼顾,虎背熊腰,让人不可等闲视之。 “手下人行事鲁莽,让长史受惊了。”魏辅毫无诚意地致歉,随后让开车门,让仆从扶燕晟下车。 燕晟心知事情不简单,也不用人搀扶,大大方方从马车下来,沉声问道:“国公屈尊来请,下官不敢倨傲,但烦请国公明示,下官因何至此?” 魏辅朗声笑道:“不急不急,老夫请长史看一样宝物。” 燕晟无奈,只得随着魏辅前行,穿过两进幽雅的小院,顺着抄手游廊转过半月门,登上一座钟楼,推开顶楼的小房间,燕晟疑惑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最后落在南面墙壁上悬挂的一把弓。 魏辅走上前,将那把长弓取下,微微侧身,露出弓内侧的雕花,一个“瞻”字赫然印在上面,燕晟微微吸一口气,魏辅问道:“看来长史认得也记得。” 先帝的名讳中有一个“瞻”字。 先帝世宗酷爱弓弩,又擅长制弓弩,天下弓弩只有三把为先帝亲制,一把随先帝葬入皇陵,一把悬在陛下宝库之内,最后一把在英国公的手中。? 先帝将此弓送给魏辅,本意是令英国公随他平定四方,可是先帝英年早逝之后,英国公将此弓束之高阁,如今才取出来,到底是有何打算? 燕晟脑海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魏辅的打算。 英国公打算以先帝的宝弓赢回他长子一命。 大梁以孝治国,陛下纯孝的名声在外,所以这把弓弩大概就成了陛下也要忌惮的“尚方宝剑”,如果英国公当真捧着先帝的宝弓求情,陛下的局面就再次陷入被动。 看到燕晟逐渐明朗,魏辅点点头道:“长史不愧才思敏捷,不过这把长弓,陛下也知道,长史再猜一猜,陛下会派谁来老夫这里抢这把弓?” 是祁王殿下! 燕晟有些哭笑不得地发现,他被英国公当作威胁祁王的筹码挟持了。 就算燕晟不承认,只要祁王承认,他就是祁王的师长。如今他被英国公强行拉下水,做出两人共谋的假象,也必然会让祁王投鼠忌器。 拜英国公所赐,燕晟不得不看清他与祁王早就荣辱与共。 忽然后院传来一阵嘈杂的尖叫声,一声声“妖怪呀!”的呼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小丫鬟的嘶喊,“少夫人!”。 听到怀有身孕的长媳有事儿,魏辅这才大惊,抓起长弓大步走下钟楼,把燕晟落在身后。可刚到钟楼脚下,就遇见管家慌张赶来,汇报英国公府上已经被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英国公眉毛皱起,两相权衡下,决定派管家去后院看看,自己去前堂直面这些鹰犬虎狼。 临行前,魏辅也没忘了燕晟,强行拉着燕晟与他同去前堂会一会锦衣卫。 英国公府门缓缓打开,迎面就瞧见锦衣卫千户纪贤恭敬地候在门口,看见英国公亲自出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躬身请罪道:“下官等人追查惊扰魏公子马车的黑影,没想到这黑影被逼入绝处,竟然翻墙跃入国公府的后院,下官不得不来叨扰,请国公行个方便。” 魏辅看着门口这群“苍蝇”,面露厌恶之色,鼻孔朝天地说道:“行个方便?难道你们都打到老夫家门口,老夫还要给你们行方便?!” “这黑影也着实与国公的长媳有缘,路上偏偏要惊扰少夫人的马车,逃亡也偏偏往少夫人的后院藏。”清脆的人声从锦衣卫中传来,纪贤连忙避让,只见祁王骑着高头大马,身着一身大红的亲王常服,嚣张得犹如一团火焰。祁王驱着马小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英国公,国公不躲不闪地直视着逼近的祁王,忽然祁王附身低声密语道:“国公还是行个方便,别让人误会这黑影与未出世的孩儿有什么关系,毕竟……这样的话本,平头百姓最爱看了。” 英国公突然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祁王,仿佛看着什么妖孽。 历代帝王将相青史留名后,都会对出生之时大加渲染,各种吉兆频发,仿佛仙人转世,星宿下凡。不管真假,可见世人多是信的。 然而祁王张口便将霍乱京师近半月的黑影与即将诞生的英国公长孙联系到一起,可谓诛心之言。? 殷承钰直起身,翻身下马,拱手为礼说道:“国公别介意,小王也是担心则乱,口不择言,只怕黑影惊扰贵夫人,小王随行带了太医,国公用不用太医来瞧瞧?” 好话和癞话都让祁王说了,魏辅只得忍了,让开大门。祁王还算有分寸,并未让锦衣卫入府,只身一人带着身后的安太医大摇大摆地踏入国公府。 上一次祁王来的时候,吃了一个变相的闭门羹,这一次她一定要把面子扳回来。 魏辅领着祁王踏入前堂,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先帝赐予的那把宝弓,而后殷承钰便看见坐在前堂的燕晟。 祁王明显脚步一顿,她没想到燕晟到底掺和进来。 魏辅察觉祁王瞬间的困顿,轻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先帝健在时,老夫与燕小弟也算有过命的交情。“ 祁王微微眯了眯眼睛,反问道:“是吗?” 祁王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声狼嚎,殷承钰寻声望去,看到一道黑影猛地越过后院的墙壁,犹如黑云压顶一般扑向前堂,后面持着武器的家丁拼命跟在后面。 殷承钰心咯噔一下,她分明让纪贤去找条黑狗来装个样子,哪个傻叉竟然弄来一匹真狼?! 那匹黑狼虽然瘦骨嶙峋,但是却凶猛异常,它被锦衣卫追赶一路,又被家丁逼入绝境,在已经被激怒,甚至露出几分鱼死网破的狂态。只见它不再四下躲闪,反而定在远处,回头死死地盯住追兵,深黑的瞳孔闪烁着杀意,颇有几分背水一战的孤勇,忽然它仰天长啸,悲壮得犹如一个虽败犹荣的孤军将领,在四面楚歌的围攻下,积蓄全部力量,要为了戎马一生的尊严向敌首发出致命一击。 魏辅丝毫不担心地站在前堂门口欣赏得看着那匹孤狼,还有心情对祁王谈笑风生地调侃道:“老夫的长孙若真是黑狼转世,必定是一名悍将,也不算辱没门楣,殿下您说是不是?” 祁王可没法像魏辅那般云淡风轻,她瞪大眼睛看到那孤狼虚张声势的扑向家丁,在对方长刀劈下的瞬间猛地转弯,全力攻向前堂唯一手无寸铁的软柿子——燕晟。 殷承钰觉得心跳蹦到嗓子眼,然而她的行动却比思想还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将挂在前堂的长弓取下,随手抽出一侧箭囊的箭羽,在千钧一发的一瞬,殷承钰一声大吼,撑开长弓。 陈旧的长弓被猛然撑开,绷紧的弓弦和弓臂发出沉闷的“嗡”声,而后“嗖”的一声,搭在弓上的铁箭破空而出,仿佛一声悦耳的凤鸣,高亢地鸣叫着,随后扑哧一声,利箭穿过恶狼的头颅,擦过闹哄哄的奴仆,当地一声,猛然钉入对面的画壁之上。 恶狼在飞扑的空中猛地被射穿头颅,惯性让它依旧不偏不倚地扑在燕晟脚边,只是着陆的瞬间,脑花和血迸溅出来,仿佛温热的喷泉一般浇了燕晟一身。 燕晟本以为难逃此劫,结果黑狼却中箭身亡,他向箭羽飞来的方向抬头一望,对上祁王灿若星辰的双目。 那极具力量甚至穿透狼头的一箭竟然从祁王的小身板迸发出来,燕晟一时间瞠目结舌,喃喃自语一般唤了一声“殿下!” 家丁早就被这事态吓呆了,魏辅也震惊了,在祁王拉弓的瞬间,他听到弓弦那悦耳的低响,仿佛一位老友的窃窃私语,更仿佛那弓的灵魂在吟唱,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世宗皇帝的窃笑,他回来了…… 世宗善制弓更善猎,每每制成一弓,往往要亲自来试。 一日,魏辅求见,被告知世宗在猎场试弓箭,便由小宦官引领着入了猎场。陛下遥遥瞥见魏辅的身影,放下弓箭,笑着递给魏辅,道:“敬渊(魏辅的字)来得巧,朕这把弓,你来试试。” 魏辅探了探弓弦,握了握弓臂,忽闻空中飞雁过,兴致所至,搭弓射箭,射下头雁。 “敬渊,好箭法!”世宗赞道,指派小太监去捡猎物,顺势说道,“这弓与你合拍,就赠你了,日后必有用武之地。” 魏辅大惊,陛下这话暗含的意思太过惊人。自成祖过世,大型战事渐熄,武臣勋贵荣养在京师,眼看着文臣占据权利高峰,蛮夷骚扰蚕食边境,而自己一腔热血空撒,一代一代衰弱成一无所成的纨绔子弟。然而世宗竟敢启用闲置多年的勋贵! 这片刻的迟疑被世宗看在眼里,世宗笑道:“不敢接?你是不信自己,还是不信朕?” 世宗靠过来,站在魏辅身后,探出手臂握住宝弓,在他耳边低语道:“不信自己?那这弓,朕就不给你了。如果不信朕,”世宗另一手挽弓搭箭,刚好把魏辅圈在怀里,滚烫的呼吸打在他耳后,眼睛盯着有飞过去的一群大雁,猛地射出致命的一箭。伴着大雁坠落的哀鸣声,世宗又在他耳边说道:“你看朕如何攘外安内!”? 魏辅侧头看到陛下坚决的神情,仿佛被一根钉子钉入心底,被尘封的雄心壮志徐徐展开。而今时今日,魏辅偏头便看见祁王严肃的侧脸,以及与世宗一般无二的眼神,让魏辅全身为之一振。 祁王有世宗皇帝遗风。? 第十五章 难得糊涂3 殷承钰梳洗完毕,便带着昨日新收到身边的郑卓一同登上马车。裴南新官上任,一旁护驾。 正巧邸报送到祁王府上,与出门的殷承钰在王府门口相碰,殷承钰来者不拒得将邸报捞到马车上扫了几眼,觉得一片黑乎乎得看得眼睛痛,随手将邸报递给郑卓。 “你可读书?”殷承钰随口问道。 郑卓拘禁得接过邸报,一眼一板地答道:“奴不才,仅读过半本《论语》。” “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这是效仿先贤?”殷承钰打趣道。 郑卓诚惶诚恐地连说不敢。 殷承钰不以为意道:“念报给本王听,念的好嘛,日后就准许你进本王的书房,把杨老先生做注的下半部《论语》看了。” 这话听到郑卓耳中,只觉得意外之喜。 当今书本虽不贵,但前首辅杨镇的注脚千金难求,能有幸观摩,朝闻道,夕死可矣。并且书房是重地,非亲信不可入内,祁王这是要把他做亲信。 郑卓千恩万谢,而后展开邸报念起来。 郑卓声音清俊,不似老太监那般阴柔还带着颤音,殷承钰听得还挺舒服。 朝中不算有大事,邸报也中规中矩,因文季贪污治河银饷,抄了他的家,以儆效尤,工部一众官员都吃了锅烙,撤职得撤职,罚俸得罚俸,工部尚书潘濯责令戴罪立功,再修河道,原工部侍郎董维悄无声息地从诏狱放出来,转身被派去河南善后。 殷承钰皱了皱眉头,董维这算是傍上汪公公这颗大树了,没想到汪公公听进去她的建议,招揽文人入伙,可刚开头就这般荤素不忌,不是什么好事。 除了这件大事,值得一听的就是京中禁胡服之风。 不过河南百姓血书的事情没提,只是草草交代燕晟降级担任祁王府上正五品的右长史。 不管怎么说,燕晟入狱这件事情就这么结了。 燕晟入了王府属官,日后俸禄都由王府承担。殷承钰嘴角一翘,很好,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燕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不过殷承钰想得挺美好,到燕府却吃了闭门羹,原来燕晟带着他过继的儿子去护国寺还愿去了。 郑卓被马车内的冷空气吓得缩在一角,殷承钰垂下眼睛,两手握拳,半晌才开口道:“去护国寺。” 本来她借用了护国寺的染料还未道谢,去撒些香油钱也是应该的,就当作她的确与佛有缘。 护国寺本是前朝留下的宝寺,而后周太后特意为游历到京师的释空大师翻新。 释空大师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没人知道他的年龄,更没人知道他为何双目失明。大师曾于湖南潜江一带弘扬佛法,法会开了整整十五日,超度荆江大水后死伤亡魂,法会期间不曾食用一粥一饭,此后名声大噪,周太后本就笃信佛教,将释空大师奉若神明,恰逢大师经过京师,太后出资翻修护国寺,陛下御笔题名“护国”二字,以求留住大师。 今日不逢七、八,护国寺未对香客开放,可是殷承钰凭借祁王的名号入护国寺,几位小沙弥大喜过望,匆匆忙忙向大师禀告。 殷承钰以为大师托小沙弥带到的几句话不过是客气,结果她来了当真如此劳顿,她心底也有几分感动,想起幼时无知无畏,面上带了几分羞愧。 不等大师来迎,祁王便随着小沙弥入寺,古寺前后五进,行至院中,刻碑林立,金光大殿两侧,两座佛舍利塔相护。再行数步便是弥勒殿,殷承钰瞧着弥勒殿门开放,便让郑卓去请大香来,拜了三拜,亲自插到香炉之上。 “阿弥陀佛。” 殷承钰正插香,突然听到身后一声佛号,气脉充足,声音浑厚,如雷贯耳,不亚于黄檗禅师的当头棒喝。 殷承钰回头一瞧,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一根长棍走来,不似寻常老人含胸驼背,大师昂首挺胸,木棍所指,便是行之所向,没有半点犹豫和顾虑,若不是大师双目蒙上,谁也不会以为大师真的看不见。 燕晟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师身侧,一手牵着吮着手指头的燕修,一手担忧地探出,似乎大师行有障碍,他即刻去扶,他全身心都放在大师身上,根本没分神给站在他眼前的祁王殿下。 殷承钰诧异得瞥了燕晟两眼,她见到的燕晟都是桀骜不驯的,仿佛世间一切都不放在眼中,却在释空法师面前露出这般虔诚的拜服模样,当真稀奇。 燕晟不理殷承钰,那她怎么也得端一端,否则看着像是她一个祁王巴巴得追在他身后一般,殷承钰垂眸行礼道:“小王拜谢释空大师。” “阿弥陀佛,祁王殿下无需多礼。”释空大师抬手虚虚一扶,“能为太后诞辰进献薄力,是整个护国寺的荣耀。” “大师言重了,母后阅过画册,极为欣喜,叮嘱小王捐献三百两纹银,供奉大师。” 释空大师摇了摇头道:“寺中清贫,殿下无需这般破费,河南水患未决,还是以天下百姓为重。” 又是河南,殷承钰扫了燕晟一眼,这家伙到底对河南水灾有多执念?告状都告到护国寺大师这里来了! 殷承钰再拜道:“朝堂之事,陛下自有决断,大师有言,小王必会告知母后,可这香火钱是母后与小王的一番心意,请大师勿要推辞。” 释空大师并不执着,便依了祁王的意思。 殷承钰是俗人,虽背过几本佛经,也没什么深的见解,捐掉香火钱了了心中大事,与释空大师的清谈也不怎么上心,心中满满想的都是燕晟怎么认识释空大师,溜号溜得大师连唤数声,殷承钰才反应过来。 “祁王殿下神思不属,想必是另有要事。”释空大师说道。 殷承钰诚惶诚恐得连道“不敢不敢”,为自己开脱道:“小王愚钝,刚刚思索大师言语中的深意,入了神。” 释空大师也不戳破,笑道:“祁王殿下无需妄自菲薄,佛法精深,老衲至今也不过刚能摸到门道,殿下年纪尚轻,无需操之过急。” 两人这边打太极,释空大师以打坐为由头离席,让殷承钰与燕晟两位自便。燕晟这才抬头看了殷承钰一眼,丝毫不掩饰眼中的不悦,嘴角一动,似乎说了一句“不学无术”。 殷承钰觉得冤得很,她又没打算遁入空门,何必要对佛经那么枯燥的东西假以颜色? 没有大师,燕晟也没心思在寺中闲逛,扯着燕修就往寺门走,殷承钰不远不近得带着郑卓跟在后面,瞧着只是碰巧同路而已。 出寺不走回头路,两波人一前一后出来,祁王的马车刚好绕了一圈行到门口,而燕晟又是毫无准备,看样子他就是走着来的。 殷承钰这才向前一步请道:“先生不如搭小王的车马行一路。” 燕晟冷冰冰地蹦出两字:“不必。” 殷承钰忍住脾气,把矛头对准燕修,劝解道:“先生行走半个京师都无事,可孩子也无事吗?” 燕晟低头瞧了一眼没精打采的燕修,到底妥协得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臣……谢殿下。” 第二十四章 鸿鹄之志4 殷承钰搭弓射箭的瞬间就感受到这把弓的压力,她觉得自己手臂痛的仿佛射出千千万万的箭,然而成年累月苦练的成果凝成这致命的一箭,总算是不失所望。 可热血散去后,殷承钰左右臂痛的仿佛火烧,她只能咬紧牙关才不会叫出来,头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长弓也从指尖滑落,割破指肚,嗒一声落到地上。 这一声响猛地将魏辅从世宗的回忆中拉回来,他才意识到,祁王刚刚拉动了一张三石的弓。军中普通的士卒都难以达到如此臂力,祁王还未到加冠的年龄,情急之下拉开此弓,怎么可能不受伤! “殿下!”魏辅有些慌了神,连忙叫人唤郎中。 虽然祁王双臂痛的眼前发黑,但是她依旧头脑清醒地拦住魏辅道:”国公且慢,若想保住国公府,且听小王一言!“ 祁王的声音虽不嘹亮,然而在这闹哄哄的一团中却仿佛定海神针一般让所有人都停下来,大概祁王的语气太笃定,让魏辅也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倾听下文。 殷承钰稳住了局势,缓缓下令道:”来人把这黑鬼收拾干净,任何人不许走漏任何风声。“ 国公府的家丁不自觉地听从了祁王的命令,虽然在国公府发号施令有越俎代庖之嫌,但魏辅默许了家丁的行为,只是吆喝家仆把前堂打扫干净,并请祁王与燕晟往干净的院落休憩。 几番周折后,三人安顿在一张茶桌旁,安如海随祁王走一趟,没先给国公府长媳看病,却先跪坐在祁王身旁,为祁王用冰块敷手臂。虽然手臂火烧火燎地痛,但祁王依旧面不改色,这份硬气,让魏辅有几分动容。 魏辅率先请罪道:”老臣失策,令殿下受伤,长史受惊,实在罪过。“ 即便到了此时,英国公依旧不肯服软,虽然强行拉燕晟下水是他的过错,可这黑狼却是祁王自己惹的祸,他绝不背锅。 殷承钰叹了一口气道:”不管国公相信与否,这黑狼绝非本王的手笔,“ 魏辅哼了一声。 殷承钰对英国公的质疑当作没听见,继续说道:”国公府外围得可是锦衣卫,本王就算再拿鸡毛当令箭,也不能让锦衣卫完完全全听从本王的吩咐,不是吗?” 魏辅的神情严肃了几分,只听祁王低声说道:“与锦衣卫相比,小王是来修好的。虽然国公行得正不怕影子斜,但贵府长孙的名声,小王也不是危言耸听。”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祁王说得并非毫无道理。当世人多荒唐迷信,尤为愿意传富贵人家的丑闻,英国公长孙为黑影转世这种疯颠颠的话不是没有,只要被有心人稍微引导,说书先生就能编出一套故事来,然后就把什么贪狼主杀伐不详、克父克母等等荒唐的罪名扣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他背负一辈子都洗不清的原罪。况且现在英国公的地位不比以前,文臣武将都盼着他倒,难免不会有人推波助澜,一发不可收拾…… 祁王能想到的事情,英国公不会想不到。 英国公虽然倚老卖老,但他还是老了,早就不复当年,在温香软玉的富贵窝里养的久了,当年战场上的杀伐决断早被磨平,况且人老后牵挂更多了,想保自己死后哀荣,又想保子孙荣华,还妄想英国公府长盛不衰…… 可是对于陛下来说,英国公求得太多了,陛下只想要英国公顶着架空的“战神”之名安稳军心,如果英国公乖顺,哪怕长子魏淇做了弃子,也不会影响英国公的地位。 可英国公总想豁出去老命争一争,甚至还要拿陛下纯孝的名声作威胁。 这个消息是四处潜伏的锦衣卫报告给陛下,陛下当然怒了,可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派出锦衣卫指挥使冯铮,反而让祁王入宫。 祁王进宫不久,魏辅就得到消息,他很诧异陛下的决定,为什么是祁王? 魏辅定定地打量着殷承钰,在那双神似世宗的眸子,魏辅没有窥见一丝少年的热血与轻狂,甚至在经历过刚刚那场剧变,本来应该预见到的愤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情绪都被收敛,留下的只有古井无波与捉摸不定。 魏辅一震,莫欺少年穷,尤其是祁王这般善长隐忍的少年。面对祁王这样的对手,他不禁会感慨自己韶华易逝,就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难敌雏虎一怒,与其与祁王作对,他宁愿去面对冯铮的“疯”。? 恰在此时,国公府管家来报,说指挥使冯铮求见。 听到冯铮的名字,殷承钰眼中闪过一丝阴翳。果然陛下在考验她,或者说戏耍她。 自从她上次初露锋芒,陛下心里就像多根刺。本能让他感到威胁,可心底却是不屑,他不信一个女子可以动摇他的根本,然而他却好奇祁王的伪装能走多远。殷承钰明白,陛下对待她,就像猫戏老鼠。他要把祁王放出去,然后在她得意忘形地时候把她打回原形。这种掌控的游戏是母后最喜欢的,而作为母后一手培养的陛下,也继承这一爱好。 殷承钰微微咬唇,她很讨厌这种不对等的感觉,然而她想继续伪装成男子活下去,她必须让或者太后或者陛下觉得她可用。 殷承钰笑道:“既然陛下有令,臣自然领命。” 然而派出殷承钰之后,陛下又让这场猫鼠游戏增加了难度,他又派出冯铮与祁王竞争。 听到冯铮来访,魏辅心中也开始摇摆,与锦衣卫相比,魏辅或许更看中有乃父之风的祁王。 魏辅迟疑地问道:“殿下要什么?“ 殷承钰郑重道:”一张宝弓,换英国公长孙的一世荣华。“ 虽然世人多愚钝,但殷承钰可以许诺保下那个孩子,洗清他的“原罪”,让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下一位英国公世子。 殷承钰知道让魏辅主动交出宝弓并不容易,除非他感觉到比老年丧子更绝望的事情,所以在殷承钰的计划中,魏辅的未出世的长孙,是重中之重。她打算声东击西,一边驱赶所谓黑影闯入国公府,另一边再以捉拿黑影为名,进入国公府,赢得与国公谈判的机会。 看着祁王神似世宗的神情,魏辅有些恍惚,继而苦笑道:”殿下可知道,先帝也曾许老臣嫡子一世荣华,可惜……”先帝去得太早了,陛下早已经不记得承诺了。 殷承钰答道:“本王为先帝之子,先帝一诺千金,本王也是如此。只要本王在,肯定保小世子的周全。” 此言一出,殷承钰突然觉得自己与从未谋面的先帝产生极强的共鸣,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皇室的血脉在她血管中流淌。她与陛下虽然男女有别,却都是先帝的骨肉,都该延续先祖的遗志。殷承钰觉得一股无形的重担落在她肩上,是先祖的期盼,是黎民的信仰。 这扛在肩上的重量,它叫江山社稷。 一只混在燕雀中的鸿鹄,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蓝天的渴望。 魏辅看着祁王那坚决的目光,想起那破空一箭,鬼使神差之下,他点了点头。 他相信,祁王有乃父之风。 思量片刻,魏辅从管家手中接过宝弓,双手递到祁王面前,祁王双臂缠紧绷带,便由燕晟稳稳当当地接下来。 燕晟感受到这把宝弓的重量,想起祁王双臂的伤,心头又是一酸,曾经心底的坚硬软化成一片欲说还休的柔软。 得到宝弓,殷承钰也不再国公府逗留,只留下安如海为国公府长媳保胎。 国公府的大门打开,祁王坐着燕晟的马车徐徐驶出,忽然马车骤停,只见冯铮身披飞鱼服,飞扬跋扈地用绣春刀的刀尖挑起马车的门帘,看到祁王的瞬间,冯铮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也不行礼,嘴角微微上扬道:“祁王爷,别来无恙。” 殷承钰绷着脸回了一句:“冯指挥使过于有恃无恐了!” 冯铮笑着道了一声得罪,收起绣春刀,下了马,半是寒暄半是威胁道:“往日骑射,王爷藏拙了。” 很明显,那条黑狼就是冯铮的手笔。? 殷承钰嗤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不过,”殷承钰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身侧的燕晟,信誓旦旦地对冯铮说道:“本王也警告你,别动本王的人!” 说罢殷承钰不屑地哼了一声,催促乘御官猛抽马匹,从冯铮身侧扬鞭而去。 第二十五章 怪力乱神1 殷承钰斜靠在榻上,半闭着眼由着赵贞儿用冰袋冷敷着手臂,再用绷带一圈圈缠紧,直到最后也一声不吭,可赵贞儿却双眼通红,金疙瘩一滴一滴地落在被褥上,仿佛疼的那个人是她。 祁王叹了口气,用包成粽子的手拍了拍赵贞儿的头,调笑道:“啧啧,女儿是水做的,古人诚不欺我。” 赵贞儿气恼极了,她这边掏心掏肺得担心得不得了,当事人还跟没事人一般开玩笑,“呸”了一声反驳道:“贞儿是水做的,那王爷是什么做的?” 殷承钰嘴角一勾,顺口接道:“本王自然是泥沙做的,贞儿,你是想淹了本王这座金山吗?” 赵贞儿哭笑不得,她知道王爷从来不把自己当女人看,可是她心里心疼,殷殷地劝道:“别说是金山,就算全身是铁,又能碾几根钉?王爷现在不保重身子,早晚有一天要后悔!“? 赵贞儿的叨叨令,殷承钰向来都是左耳听右耳冒,从来不放在心上,看着王爷明显神游,赵贞儿也无可奈何。 殷承钰突然想到燕晟,问道:“那块燕石头呢?” 提起燕晟,赵贞儿心里不满极了,在赵贞儿看来,祁王每次不顺都跟这块石头脱不了关系。 赵贞儿不情不愿地说道:“他呀,还算有心,昨晚留守王府,一夜都没走。” 殷承钰点点头,吩咐道:”本王养伤的时日,不许燕石头离开王府,如果他找借口说家中有牵挂,就去把他的养子接到王府来。“ 赵贞儿向外面侯着的郑卓传话,然而郑卓离开不久,又急火火地赶回来通报道:”陛下私访,王府属官在花园觐见。“ 殷承钰全身僵硬,赵贞儿也瞪大了眼睛,两人都没了调笑的心思。? 殷承钰最先回过神来,唤道:“贞儿,为本王更衣,本王面圣。”? 原来,陛下听闻殷承钰受伤,更听闻宝弓到手,心中痒痒得,一时兴起就微服私访,到祁王府看望……先帝留下的宝弓。 门官根本不敢拦陛下,陈德恩听到陛下来了,本来想向祁王通报,然而陛下不许,让祁王安心养伤,他随便走走。 陛下来访,王府内的属官必须前来拜见。燕晟守着祁王殿下,一夜未睡,刚刚闭眼睛眯一小会儿,竟然被告知陛下亲临,一时匆忙,翻身摔下床,命仆从打水洗漱,穿戴官服,折腾好一会儿,难免姗姗来迟。 陛下坐在王府花园的石凳上,颇有兴致地看着燕晟叩拜请罪,时隔多年未见,燕晟老成了许多,在先帝宠爱下的张扬肆意,荡然无存,可时光沉淀下来的倔脾气,却一分不少,就像他明明在请罪,却依旧不肯多说一句缘由,多说一句祈求陛下恕罪的话,就算伏拜在陛下脚下,也像一块硬邦邦的棺材板。 曾经先帝是想让小太子拜燕晟为师,燕晟不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些年,燕晟还是做了天家师傅,只不过这一次是祁王。 陛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可能有些不爽,仿佛注定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哪怕是他自己不要的东西,同时还有几分好奇,他好奇自己丢下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变成什么样子。 “抬起头来。”陛下沉声命令道。 燕晟跪直身子,抬起头,平视前方,不冒犯天颜,也能让陛下看请他的面容。 果然,燕晟还是那个美郎君,岁月对于美人都分外宽容,曾经的芝兰玉树,如今的松柏青竹,尤其青蓝色的王府属官官服显得燕晟多了属于隐士的飘逸。 陛下轻轻拍了拍燕晟的肩头,仿佛话家常般问道:”朕的小弟,资质如何?“ 燕晟一眼一板地答道:”祁王殿下良材美玉,聪颖过人。“ 正当陛下还要再问,忽然身边随侍通报道:”王爷求见。” 陛下远远瞥了花园月亮门处候着的祁王,笑着对燕晟说道:“朕的小弟护食得狠,带伤也要来求见,怕朕把你一口吃了。” 燕晟抿了抿嘴,他不适应喜欢开玩笑的殿下,只得义正言辞地答道:“陛下幸祁王府,殿下身为臣下,怎敢高床软枕,不顾尊卑。” 这种官话套话,陛下就不爱听了,他嗤笑一声,对随侍唤道:“让祁王过来,朕看看她伤的重不重。” 殷承钰包成粽子的手臂藏在宽松袍袖之内,从容地走到陛下身侧,郑卓捧着从英国公那里得来的宝弓,亦步亦趋地跟在祁王身后。 殷承钰如常地行跪拜大礼后,道:“臣不辱使命。” 陛下直勾勾得瞧着郑卓奉上的长弓,半晌后问道:“当真是父皇亲手做的?” 与先皇沾边的事物,陛下都难以自持,甚至忘了自己身为帝王,应以“皇考”称呼先帝,竟把幼时“父皇”两字叫了出来。 殷承钰镇定地答道:“臣亲自鉴定,绝没有失误。” 陛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弓,仔细翻看,的确在那角落瞥见熟悉的“瞻”字,与悬在他宝库的那把一模一样。 那把弓是陛下初学弓箭的时候,先帝为陛下定做,至今早已经不能用了,而这一把却不同。陛下兴奋地试了试,咬着牙微微拉开一拳的距离,再不能动一分一毫。? 陛下有点扫兴,但是若无其事将弓放回原处,让身边的随侍收好,这才把注意力放到祁王身上。 “汪伴伴说你拉开强弓,射杀一匹黑狼,结果伤到手臂了?”陛下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是臣逞能。”殷承钰小心翼翼地答道。 陛下点头道:”知道以后就少逞能。“ 殷承钰低头谢恩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陛下敲打过祁王,又递给她个甜枣,说道:“你受了伤,想跟朕讨什么恩典?” 殷承钰抬起头,盯着陛下的眼睛道:“臣缺银钱。” “银钱”两字引得陛下哈哈大笑,得意地说道:“好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分钱憋到英雄汉,你也知道朕日日夜夜为银钱发愁的滋味了。” 不等殷承钰开口,陛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你还为贤妃和朕的小儿点一盏长明灯,捐了三百两,这份情,朕记得,朕赏你五百金。” 殷承钰千恩万谢,陛下站起身拍了拍祁王头顶,狡黠地笑道:“行了,你安心养伤,还有把悬在后堂的香荷包都取下来,知道的说祁王治家严瑾堪比苏大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一品亲王竟然一身铜臭。” 殷承钰面色发烫,她没想到陛下在她府上四处乱走,竟然连后堂都去了。 赵贞儿督促王府勤俭持家,将一月预支的银两按天数分好,藏在香荷包里,悬在梁上,每日清晨采买的家奴所耗银两不许超过每日预算,若有剩余,一半打赏,一半储存。 赵贞儿此招向苏轼的夫人偷师,虽然功效显着,但对于王府来说,的确显得寒酸,不过王府后堂,除了陛下谁人敢闯? 殷承钰把腹议的话吞下去,安安分分得领旨谢恩。 陛下起驾前,又瞧了一眼心悦臣服地跪在祁王身后恭送圣驾的燕晟,莫名觉得,燕晟驯服后还是挺顺眼的,闲置在祁王府内,有点可惜。 第二十六章 怪力乱神2 陛下亲临祁王府虽是微服出行,但是真正的近臣如何能瞒得住,一时间祁王的受宠尽在不言中,听闻祁王卧床养伤,自然纷纷来探望。 率先来的自然是汪公公的心腹,之后承过祁王人情的首辅万松也派人探望,英国公自然不能落后,有这三位巨头开路,整整一周,祁王的府上就没断了人,三七、红花这等活血生肌的药物堆满了仓库。 然而这人来人往的掩盖下,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人物被王府仪卫指挥使裴南带入祁王府。 此人看上去瘦瘦小小,好像一只白斩鸡,面部颧骨与眉骨突起,不言不语的时候下颚紧绷,有一股执拗感,颇有棱角,可见到陈德恩就讨好地笑起来,露出满嘴大黄牙,带着土气。 面前之人的讨好,陈德恩并不领情,皱起鼻子对身边的内侍说道:“这样怎么往王爷面前领!还不去洗干净!” 陈德恩这一句话,这“白斩鸡”就被丢到热水来来回回洗了五六遍,哪怕这人像杀猪一般嚎叫,也被洗的他白嫩的皮肤泛红,直到头发不淌泥汤为止。这五六遍澡洗过,这只刚刚还踌躇满志的小公鸡已经变成半死不活了,哼哼唧唧道:“不见了,天王老子我也不见了,放我回去!”正嘟囔着,突然嘴里被塞进一个硬邦邦圆滚滚的钉子状东西,那人大惊,以为被投了毒,刚想挣扎不小心把那长条一口咬断,一股冲上鼻腔的辛辣刺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赶忙呸呸两口把断成两截的东西吐出来。 看到这人如此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周围伺候人的内侍嘲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上好的鸡舌香,一颗就顶你这穷举人的半个身家,结果你不珍惜,还吐掉了。” 那人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汉官仪》当中曾记载尚书郎觐见天子前要口含鸡舌香,怕口臭冲撞天子,所以口含鸡舌香是无数举子毕生所求,没想到他今日也有幸含了一次,却被他早早地吐了,心中生出悔意,偷偷地往手上哈气闻了闻,的确有一股隐隐的香气。 明白轻重,刚刚还不配合洗澡的人,突然就配合了,还热切地指挥内侍给他多加些皂水好好洗,可王府怎会用那么低劣的洗澡水,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半个时辰过后,原本的”白斩鸡“穿上熏香的儒袍,裹上四方巾,虽然依旧是布衣,可已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这人不可思议地瞪着铜镜,手足无措地动了动发巾,又摸了摸衣袖,半晌叹道:”可惜缺了把羽毛扇,不然小生也可以扮一回诸葛孔明。“ 两边内侍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地架起这自恋的家伙,快步如飞地走入祁王书房门外,按着他跪下。 郑卓入内通报道:“王爷,人到了。” 殷承钰抬起头就对上那人贼溜溜的眼睛四下打量着她,可对上她视线的瞬间又匆忙地垂下头。 殷承钰嗤笑一声,就算穿的人模人样,还是带着乡下的小家子气。 “你是汪邈?”祁王开口问道。 “学生便是。”汪邈答道。 汪邈一开口,便惊艳了祁王,他磁性的声音绵长浑厚,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刚刚若不是看着他有一副好嗓子的份上,敢在王府“大呼小号”,早就被陈德恩丢出去了。 殷承钰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本王问你,河伯秦皖放言要将龙女告上天庭,后续如何?“ 汪邈怔了怔,没想到祁王大费周章把他弄进王府,就是为了催更,但想到祁王都是自己的书迷,汪邈又挺了挺腰板,可两边的内侍依旧压着他,他不满地挣了挣。 汪邈的小动作,殷承钰看在眼里,以眼色示意郑卓,让压着汪邈的两位侍从退下。 汪邈满意极了,愈发觉得自信,尤其话本又是自己的老本行,便口若悬河地讲起《逆水缘》的故事。 原来秦皖虽然放下狠话要控告龙女,可惜他上天无门,只能苦等机会。恰好王母娘娘在仙界召开蟠桃大会,要请各路神仙前往,秦皖作为一个陈留县的小河伯,难得有机会,便精心准备一番登上祥云,奔向南天门。 然而南天门外,两条巨龙盘结在两根支撑天界的神柱之上,龙女就站在神柱之下与两条神龙嬉戏玩笑,看来那两条神龙便是龙女口中的父兄。秦皖本想躲着龙女,悄悄入内,却被两条神龙以鬼鬼祟祟之名拦下,与龙女碰面。 龙女本来就没把那日的插曲当回事,看到秦皖盛装出席蟠桃会的模样比那日还要俊俏,早就把父兄抛到一边,兴奋地抓住秦皖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啧啧赞道:“三日不见,小郎君愈发俊俏,今日难得有机会,姐姐可要陪你好好在天上耍子也!” 说罢,不顾秦皖的反驳,拽着秦皖就往蟠桃宴那边飞。 虽然秦皖不情愿,但是身为小仙,哪里见过天界这般美景,难免被此刻的宏伟壮阔的天庭摄去了心魂。 有诗为证曰: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 殷承钰笑道:“看来这秦皖也不是无坚不摧,到底是被天界美景迷了眼,难逃龙女的手掌心了。” 汪邈摇头晃脑地说道:“殿下心急了些,秦皖虽暂时被迷了眼,可是陈留的灾民还等着一份公道,这御状是必然要告的!” 殷承钰点点头道:“不忘初心,倒也算得上一方俊杰。不过,……” 殷承钰拖着话音没有说,汪邈的心却随着祁王的话提了起来。 这句”不忘初心“看似称赞秦皖,实则暗指汪邈入了祁王的眼,这事还有什么”不过“,听的汪邈心焦得很,但又不便表现出来,只得低头看着王府书房西洋上供的地毯上的金丝花纹,手指不经意地扣着凹凸不平的接缝处。 殷承钰起身走到汪邈面前,猛地抬起汪邈的下巴,四目相对,窥见汪邈眼中还没收敛焦躁还有一星半点的期待和野心。 “你说秦皖是往上爬的,对不对?”殷承钰用笃定的口吻问道。 汪邈委婉地答道:“慕强之心,人皆有之。” 殷承钰点点头道:“那本王接着给你讲一个蟠桃宴上的故事。” 话说天狼星与天英星一个是北斗七星之一,一个奇门遁甲九星之一,两人在天庭便有宿怨,赶上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两人在宴会上一见,更是矛盾丛生。 天狼星主杀伐,而天英星多贵气,酒后吹起自己往日功绩,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大打出手,武曲星主动调和,也不成,最后惊动王母娘娘。 娘娘在宫中独守,本就寂寞难耐,听到两人的争端,不打算劝架,反而对两人谁输谁赢,更感兴趣。 身旁的小侍从投其所好,向王母提议道:“既然两位星宿相比,不如同时下界投生为人,天英星多贵气,便投生在勋贵之家,天狼星主杀伐,便投生在善战边地,两人战场相逢,自然分胜负。” 王母称“可”,两位星宿也称“行”,可唯独武曲星不同意,谏言道:“神仙打架,怎能让无辜百姓遭受战火荼毒?” 天英星朗声大笑道:“兄长既然忧国忧民,等我等胜负已定,这战乱世便由兄长平定。” 武曲星劝谏不成,天英与天狼纷纷下界,且问两人一战谁胜谁负,各位看官,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章 刚柔并济1 陛下催促魏淇与麓川决战,一月不到,战报传来,魏淇果然急功冒进,被敌方引诱深入密林,吸入瘴气,不治身亡。 近乎同时,魏辅喜得长孙,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间老泪纵横。好在魏辅长孙是武曲星的名声已经传出去,陛下也顺水推舟地立刚出世的魏淇长子为英国公世子,并给予魏淇极大的哀荣,准许他马革裹尸还山东老家,算抚慰老国公的心。 然而随魏淇共同出征的刑部主事就没有这般幸运,本来他就是陛下向文官妥协的象征,还办事如此不利,直接被陛下一撸到底,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京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一个刑部主事,便多了一分替补的可能,滞留京师多年的落榜举人们像盯着这块肥肉一样盯着刑部空缺,一时间刑部侍郎朱焕门前若市。 “都是乱投医,瞎忙活。”殷承钰不屑一顾地评价道,她拆了手臂上的绑带,此刻正逗弄着喜宁小太监送来的鹦鹉。 那鹦鹉聪明极了,学舌道:“瞎忙活,瞎忙活。” 殷承钰被鹦鹉逗得一笑,让郑卓将鹦鹉提走,转头问汪邈道:“你去掺和了吗?” 自从天英星的话本写完,殷承钰还是时常请汪邈来府上,毕竟养伤无聊,每次去见燕晟只会惹她不快,难得有一个会哄她开心的人,她自然不能放过。 汪邈尴尬地一笑道:“学生只去凑个热闹。” 殷承钰翘起的嘴角一下子垮下去,反驳道:“有什么热闹可看?现在可不是腊鸡的好日子了,自从大鸡卸任,没人敢护你们这群小鸡了。” 祁王虽然口吻严厉,可说得却不假,杨镇告老,江西就成了重灾区,连腊鸡都不香了。 汪邈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不住称是。 殷承钰语气缓和些,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若是想在京师谋个一官半职,刑部侍郎可不是美差。”? 祁王的话中有话,汪邈精神抖擞,拱手道:“请殿下赐教。” 殷承钰轻笑一声,指尖别有深意地敲击案头上放的一张邸报,示意汪邈细看。 汪邈三步走近祁王,告罪后从祁王桌案上取下那张邸报,细看祁王指尖轻点的那部分。 今日邸报上头版头条,便是陛下重开京师武学,还任命老当益壮的英国公为教授。 成祖曾经为了教化闲置的勋贵子弟,规定十五岁以上的武将儿子必须到京师武学训练,并且学习儒家之道以及兵法修列,为将来接替父业,进入五军都督府做充分的准备。然而重文轻武的基调从太祖当年只开科举不开武举的时候已经定下,成祖也未能扭转乾坤,京师武学慢慢因为经费不足弃之不用,如今陛下重开武学,可不是只把勋贵子弟都拘到一起入学,清扫了往日游手好闲,整日定居在瓦舍的纨绔子弟。政治敏锐的老狐狸一眼就瞧出陛下根本就没熄灭好战之心。 魏淇虽死,但无尽的哀荣是陛下对所有武将的许诺:只要为朕征战沙场,即便战死,也可以封妻荫子。并且京师武学的一校之长为德高望重的英国公,在明眼人看来,这是陛下对英国公的补偿,更是英国公不失圣宠的标志。 此令一出,虽然文臣多有反对,可武将们却积极响应,今早京师武堂外已经围满了马车,多是各位勋贵押送自己熊孩子入学。 可汪邈不过一个举子,他不可能有祁王的政治敏感度,他虽然能感觉到陛下对武学的重视,却看不出与自身有什么关系。 殷承钰召唤他附耳过来,轻声说道:“京师武学虽是新开,但有成庙当年的惯例可循,除却正副两位教授,还有五位训导,这训导不光要有武训导,还得有文训导,否则一味用武,有失偏颇。你说这文训导,你可有把握胜任?” 殷承钰最后一句压低声音,轻飘飘地出了祁王的口,便入了汪邈的耳,没有第三者知道。 然而这是一个苦差。 勋贵子弟个个舞刀弄枪,对儒生讲的之乎者也根本不感兴趣,对酸腐的文人也根本不留好脸色,并且选择勋贵,就相当于站在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但这是祁王抛给汪邈的第一根橄榄枝。 从汪邈被带入王府开始,汪邈就没有任何选择,他被迫与祁王绑在一条船上,为祁王写话本,散播谶言,并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地让祁王心情愉悦。然而祁王想要更多,她要汪邈无条件地顺从,哪怕是投身勋贵集团这种背叛自己儒士身份的决定。 汪邈政治敏感度不如祁王,但是他也不会完全不清楚投入勋贵集团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与座师的分道扬镳,意味着他走一条孤家寡人的道路,甚至一条绝路。 汪邈狠狠地咬牙,他想起八年前自己怀着热血满怀,鸿志齐天来到京师,想起自己殷殷期盼的妻女与父母,更想起自己暗无天日地坐了整整八年冷板凳,他更想起每次步入困境,只能用孟子的话来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可是他受够了那种默默无名,迫于生计隐姓埋名从事说书“贱业”,食不果腹的时候只能画饼充饥的困顿日子。 孤家寡人的路又如何?绝路也是一条路! 汪邈忽然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来,他望着祁王那黑亮的眸子,赫然答道:“学生可以。” 殷承钰直视汪邈眼中闪烁的野心和决然,满意地点点头,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经过宝弓那件事,被陛下戏耍在股掌之间的愤恨与双臂的痛苦一样深深刻入殷承钰的心底,她再也不想重蹈覆辙,想要独立于陛下存在,她必须要有彻彻底底的自己人,燕晟是一个,汪邈便是她选中的第二个。 至于郑卓……殷承钰打量着那守在书房门口的单薄身影,心中有了算计。 祁王忽然轻笑一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丝毫不压低声音,用门外郑卓刚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好,本王告诉你,现在不行。陛下重开武学,肯定遵从旧例从国子监选出两位德高望重的博士来接这个差。可是那些讲经说道的腐儒能管得了那群纨绔就怪了,肯定会怠工装病。但武学刚开张,气跑博士的事情肯定不是好兆头,不会大张旗鼓地让国子监换人,需要找几位举人暂代。汪子厚(汪邈的字),”祁王忽然起身拍了拍汪邈的肩膀道,“你的机会就来了。” 汪邈骤然跪拜道:“学生明白,殿下点拨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然而殷承钰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拜倒足下的汪邈身上,她透过门帘望向郑卓,心想:郑卓,本王已经给过你机会,可千万别让本王失望。 第三十章 刚柔并济2 殷承钰孤身在王府后院漫步,故意不让郑卓在身旁伺候。 如果郑卓是汪公公的眼线,他正要利用这功夫去传信。而殷承钰已经挖好陷阱,就等着猎物入网。 忽然殷承钰看见厨房处还有火光,心中生疑。王府规矩森严,过了饭时谁也别想吃小灶,这是谁顶风作案?! 殷承钰快步走向那火光处,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与一双毛茸茸水灵灵的大眼睛碰上,殷承钰一愣,王府哪里来的小孩子? 很快殷承钰就反应过来,是她让郑卓把燕晟的小儿燕修接入王府。 这小儿靠着自己天真呆萌的长相在王府内混的风生水起,看到谁都去抱大腿,尤其这位小哥哥身上带着燕修熟悉并喜欢的熏香味,仿佛在某一次黄粱美梦中嗅了个够,所以燕修一点不怕生地抱住祁王的大腿。 祁王一惊,忍着把这团软软的”糯米团子“甩出去的冲动,惊疑不定地抬头往屋内瞧。 燕晟恰巧从灶前转过身来,明亮的灶火为他的剪影染上一层黄铜般醇厚的光晕,柔化了原本凌厉的轮廓,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仙落凡,平添几分人世间的烟火,燕晟问道:“殿下也是腹中饥了?” 虽然殷承钰暂时看不清燕晟的脸,却恍惚了片刻,仿佛被灶火带来的温暖摄魂,又仿佛被屋内弥漫的香气诱惑,连腹中肠胃也故意弄出声响来,宣告存在。 燕晟轻笑道:“殿下果然是饿了。” 殷承钰心中窘迫,可口上依旧不依不饶道:“胡言,王府谨遵太祖令,一日两餐,饭点在卯正与未时,过后不许进食。先生罔顾法令,私开小灶不说,况且君子远庖厨,怎能亲自下厨!” 燕晟看出祁王是恼羞成怒,故意上纲上线,不过从侧面看,祁王在宫内也是被约束得很惨,处处是太祖令,连吃饭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么想天家人也是可怜。 锅内的水就开始翻花,顶得木制锅盖噗噗不停晃动,燕晟顾不得应付祁王,马上左手掀开锅盖,右手执勺在锅内慢慢搅动,勺子与锅底嘶啦嘶啦的碰撞声伴随着干柴在灶火中的噼啪噼啪声中,香气愈发浓郁。 殷承钰吞咽口水,不得不承认,燕晟洗手做羹汤的模样戳中她心底某一处不可言说的渴望,一种朦胧的情绪在飘摇的热气中酝酿,殷承钰的心随着燕晟锅内的沸水翻腾摇摆,在燕晟的调和下逐渐平和,只听燕晟说道:“臣出自平民之家,没有殿下那些讲究。无论何时,无论何人下厨,填饱肚子是真。不光臣一人,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都是这般生活。” 殷承钰理智回笼,沉声问道:“是王府内有人敢克扣先生份例伙食?” 燕晟一边下面,一边答道:“恕臣直言,殿下莫恼,虽然府内不曾克扣臣,但一日两餐本来就不合情理。当年太祖开国初期,百废待兴,太祖以身作则,力行节俭,才推行一日两餐。可如今大梁国富民强,再恪守太祖开国初年的禁令,难道不是故步自封?” 这已经是燕晟第二次对太祖法令提出反对,然而殷承钰却没有暴怒,或许是今日气氛太好,冷冷清清的月辉曲曲折折从窗口透入,清浅的月华笼罩着灶台与灶中金红的火光交相呼应,仿佛阴阳融合,大地重新归于混沌,回归宇宙的。 殷承钰没有说话,大概是不舍得打破这短暂的温馨与美好,只听燕晟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道:“殿下可知,酉时本就是作强之官肾主时,而肾为先天之本,主人体之精,若肾气足,则气血足,肾气亏,则气血亏,所以酉时本就该进食滋养。殿下体态偏瘦,阳气不盛,定是肾气不足,正当在酉时多加保养,加点小灶也无妨。” 说罢,燕晟的面也煮好,一阵碗筷敲击声,燕修撒开祁王的大腿,欢快地奔到燕晟身旁,望着燕晟盛好的面吞口水。然而第一碗面却被燕晟放到祁王面前,邀请道:“殿下可想尝尝臣的手艺?” 殷承钰犹豫了片刻,四下瞧了瞧,王府厨房狭小得很,没有华丽的桌椅,没有她能落座的地方,再看燕修就靠着灶台大快朵颐,推辞道:“多谢先生好意,但……” 可没等殷承钰拒绝出口,燕晟就拖过来两片蒲垫,请祁王落座。 殷承钰还犹豫得检查这蒲垫是否干净,燕晟已经盘腿坐下,一手端着碗,一手挑着面,速度极快地吃起来。 一时间屋内静悄悄得,只能听见吮吸面条和咀嚼的声音。 殷承钰大概被燕晟与燕修的不拘小节惊呆了,虽然这声音听起来极为不雅,但是却让面前一碗素面似乎多了几倍的美味,腹中果然觉得空落落地,狠心咬牙跪坐在蒲垫之上,抽出银筷,小心的夹住一根面,咬下一小口。 祁王犹豫的功夫,燕晟与燕修快吃完了,燕晟余光扫过祁王拘谨的模样,笑道:“殿下要是这么吃,面就坨了。” 这碗素面在尝遍山珍海味的殷承钰口中太过寡淡,恰巧燕修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意犹未尽地盯着祁王这碗,殷承钰就把这碗面大方地赏给燕修,放下银筷,用袖中熏香过的手帕擦了擦嘴后,沉思片刻说道:“先生为官多年,也应该知道场面应酬,有些真性情要收敛些。”比如咀嚼的声音这么响,吃饭这么没有讲究…… 燕晟将汤汁一饮而尽,起身捡碗,收拾碗筷,轻笑道:“殿下不识民间疾苦。” 殷承钰有点不服道:“先生少年得志,一举成名,得皇考宠爱,前阁老重用,一路仕途走的顺风顺水,也不见得受疾苦。” 燕晟叹息道:“臣任巡抚之时,一个口袋,一匹骡子一个随从走遍河南山西各乡各村,数九三伏都不歇息,两省交界的太行山,臣每年都要翻来回两次。路途上也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期间辛苦,远胜过“案牍之劳形”。尤其黄河泛滥,中州灾情四起,官员惫懒,臣要时常督促,流离失所的乡亲,臣要亲自安抚,治水的奇人,臣要虔心去请,汹涌而至的汛情,臣要与百姓生死与共。百姓的苦,臣见的太多了,正因为见的太多了,臣才总觉得,臣做的太少了。” 殷承钰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灶火渐渐熄了,屋内重归昏暗。在黑夜的掩饰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肆意生长,或许是同情,又或许是敬佩,总之在那一刻殷承钰觉得燕晟向她敞开了,把她兼容了,她看到燕晟眼中的世界。她一直以为燕晟“身在曹营心在汉”,实际上燕晟的心不在陛下,不在太后,不在任何一位当权者,他的心在中州,在他庇护的父老乡亲那里。 有那一瞬间,殷承钰觉得她过于狭隘,她甚至为燕晟感到难过。王府长史往往是一个官员仕途的终点,想为百姓做实事,燕晟就只能愈发有心无力,只余下壮志难酬的落寞。这层情绪犹如乌云一般笼罩着燕晟,又如一条难以跨越的楚汉河界,将她与燕晟划分为两个世界的人。 “先生……”殷承钰轻声唤道,然而她却一时语塞,她能对燕晟说些什么?她又能为燕晟做到什么? 千言万语阻塞的胸中说不出,只余沉默。 燕晟懂祁王为说出口的话,叹道:“臣在殿下府上久留,不成规矩,请殿下放臣归家。”? 第三十一章 刚柔并济3 昨晚殷承钰放燕晟归家,次日清晨才醒过劲儿来。 燕晟在王府住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适应一日两餐早就自备口粮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就昨天去厨房煮面,又怎么可能不偏不倚得只让殷承钰发现?!厨房值守都哪去了?! 敢情昨日都是套路! 殷承钰大早上就沉着脸,正赶上裴南来报,又是一个不愉快的消息:与殷承钰猜测不差,郑卓果然是东厂的人。 的确,能入祁王眼中的小太监怎么可能是一个没受过训练的“无明白”呢! 既然是东厂派来的,那就是汪公公的人,四舍五入就相当于是陛下的眼线,殷承钰告诉裴南按兵不动,依旧留郑卓在身边做随侍。 用过早膳不久,宫里又来人了,还是汪公公的心腹喜宁,殷承钰眼尖地发现,这回喜宁腰间的配饰换了颜色,看来是升了等级。 不等喜宁传旨,殷承钰笑道:“喜公公是人如其名,人逢喜事精神爽呀。”说罢用眼神示意郑卓给喜公公塞银角。 喜宁来者不拒地收下,若无其事地笑道:“借王爷吉言,贤妃娘娘有孕,荣升贵妃,奴只不过是跟着贵人,鸡犬升天而已。”随后有意地打量祁王的手臂,看祁王行动一切如常,又开口道:“奴看王爷修养得不错,太后要知道王爷无恙,不知能有多高兴。” 殷承钰明白,这次不是陛下而是是太后要她进宫,并且喜宁已经跟在贵妃身侧,还派来传旨,说明吴贤妃也在太后宫中。宫内后妃在,太后还唤祁王去,肯定是陛下也在场。看来陛下与太后的母子关系缓和了不少,不清楚是不是她上次劝和的功劳。 殷承钰顺着询问道:“小王莽撞让母后忧心,真是小王的不是,敢问喜公公,最近母后可好?” 喜宁拱手道:“太后她老人家,万福金安,只是太后惦念王爷,让奴请王爷入宫。” 殷承钰点头道:“好,出宫后一月未见,小王也思念母后。” 说罢,殷承钰让喜公公在前堂稍后,自己去换了一身常服,令郑卓随行,登上马车随喜公公入宫。 入宫的马车在东华门的下马碑前停下来,汪公公已经候在一旁,一边扶着殷承钰下马车,一边说道:“王爷可来了。” 殷承钰心中微微一颤,但面上依旧笑着问道:“难为公公等小王,可是有什么事?” 汪公公扯着祁王的衣袖,神神秘秘地借一步,压着嗓音问道:“王爷最近偏好江西腊鸡这口?“ 果然,汪公公知晓此事,但陛下还不知晓。 殷承钰皮笑肉不笑地应付道:”腊鸡的味道不错,并且鸡蛋的味道还是颇得母后的喜爱,小王没道理不尝一尝。“ 对汪邈的看中,殷承钰供认不伪,并且还提醒汪公公,太后也很看中汪邈的话本。 殷承钰话中的尖刺,汪公公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他陪笑道:“王爷误会了,咱家也觉得此人能伸能娶,是个可造之才。” 举人相当于半只脚跨入官场,向来比官场上的人还自命清高,大多数认为写话本说书是贱业,根本不愿意从事,更别说像汪邈一样在话本圈里还混的风生水起。 汪公公对于这等小人物都是不屑的,今日在祁王面前的这番赞誉,就已经把“快到东厂碗里来”写在脸上。 果然,京师武堂,宦官插不上手,汪公公正犯愁呢,刚巧听了郑卓的密信,觉得祁王这个思路不错。只要在训导这一职插一两个心向他厂公的文人,也不怕勋贵在武学闹出什么花样来。 面对汪公公大张旗鼓地挖人墙角,殷承钰的态度很平和,一副各凭本事的态度说道:“既然公公也想尝尝腊鸡的味道,那就不妨试试。” 汪公公带着“试试就试试”的笑容道:“那就不得不请王爷割爱了。” 殷承钰只是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随喜宁前往仁寿宫拜见太后。 今日仁寿宫热闹的很,不光太后与陛下在,王皇后与吴贵妃都在,再加上殷承钰,当真是宫中少见的齐聚一堂。 殷承钰一一拜见太后,陛下与皇嫂,刚落座,便听太后开口道:“听说钰儿受伤了,到哀家这里来,让哀家瞧瞧。” 殷承钰自然遵命,跪坐在太后身旁,太后轻轻抚摸祁王的右臂,摸到藏在常服之下还未拆解的绷带,叹了口气,拍了拍祁王的肩膀,对陛下说道:“陛下,哀家把你的小弟交付给你,可不是让你用的这么狠的。” 陛下被太后点名,脸上带着几分不自在,带着几分强词夺理道:“祁王能者多劳,说到底还是母后教导得好。” 陛下最后一句给太后戴顶高帽,也顺便隐晦地夸了夸同为太后一手教导的自己,但无论如何陛下这份难得的示好,太后自然不会拒绝。 太后叹口气对殷承钰道:“难得陛下看重你……” 太后已经做了决定,殷承钰又能怎么办,她只能宣誓道:“臣必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陛下与王爷兄友弟恭,当真羡煞旁人,臣妾为陛下贺。” 殷承钰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儿音,字正腔圆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引得殷承钰偏头去瞧,只见王皇后端庄地向陛下福一礼,其身形之单薄仿佛供奉在太庙之内的历代皇后画像。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让祁王归原坐,才分神对陛下说道:“皇后说的极是,皇后相贺,陛下可有赏?” 陛下听得出太后是想把皇后与他凑到一起,既然吴贵妃有孕,可见陛下根本已经养好,下一步就该诞下嫡子稳固国本,陛下顺势应承道:“梓潼打理六宫辛苦了,今晚朕去瞧瞧你。” 王皇后面上如春风拂过,谢过陛下,可吴贵妃不满地抚摸着肚子,但因为太后在场,只能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太后是有意打压吴贵妃,毕竟宠妾灭妻是天家大忌,长子不是嫡子往往是皇家政斗的根源,太后不得不未雨绸缪,陛下也明白这一点,他对吴贵妃也不是非她莫属的喜欢,自然也就顺着太后的意思办。 气氛表面轻松,实则凝滞得很。 不多时,吴贵妃以身体不适退下,王皇后也以宫务为借口退下。没有后宫在场,仁寿宫内的温情骤然退却,太后端坐高台,一副不理事的模样,而陛下却盯着祁王,缓缓开口道:“燕卿做王府右长史也有月余了。” 陛下突然提到燕晟,殷承钰微微一怔,不解地仰头看向陛下。 陛下慢条斯理地说道:“阁老多次上书,说河南官民一心想让燕卿官复原职,祁王也与燕卿相处一段时间,祁王以为此事何如?” 第三十二章 刚柔并济4 殷承钰瞥见太后老神在在,陛下故作神秘的模样,心中暗暗叫苦。 周太后入宫前老家河南,对河南百姓自然多加照拂,燕晟是世宗皇帝选中的能臣,太后派他为河南巡按御史,很难说没有私心,这次河南百姓又一致请求燕晟官复原职,太后心底肯定是同意的。 而陛下亲政不久,为清理杨镇旧党,由汪公公玩了一场文字狱把燕晟撸下来,本就理亏,结果三个月让燕晟官复原职,陛下不要面子吗? 然而陛下刚与太后关系缓和,还指望太后在对瓦刺的立场上支持他,肯定不愿意在此事上惹太后不快,两边为难的时候,又把祁王揪了出来。 殷承钰暗自叹息,她就一块砖,哪用往哪搬。 殷承钰为难地答道:“河南地处黄河流域,巡抚任免是大事,臣本不敢多言,只是臣出于私心,不希望先生外放为官。” 听到殷承钰唱反调,太后不咸不淡地扫了祁王一眼,轻声问道:“什么私心?” 殷承钰起身向太后一拜,答道:“前些日子,先生在英国公府上受惊,病了一场,儿臣劳烦安太医为先生把过脉,先生早年过分辛劳,身子亏空,需要细细保养,才能老来无忧。故此,臣不希望先生外放为官。” 殷承钰把安如海搬了出来,太后最是信任安如海的医德医术,便不再呛声,毕竟人家病着,还能让人带病出京?这就不是恩宠,是强人所难了! 陛下假惺惺地叹了一声道:“燕卿病的真不是时候,朕体恤燕卿,可那些河南刁民却不体恤。” 殷承钰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朗声道:“臣以为,不如以京中之职留住先生,先生为陛下效劳,河南诸民必无法让陛下割爱。” 陛下眼睛一眯,上下审视着祁王,求做京官,祁王这丫头想干什么?还是说燕晟,他想干什么?! 陛下哂笑一声,故作无意地问道:“祁王以为京中何职能留住燕卿?” 好一个大圈套!祁王与陛下一问一答,如果此问祁王还敢顺口就答,肯定少不了一个亲王干政弄权的罪名。 殷承钰惶恐地跪下自证清白道:“官员升迁贬谪,如星辰起落,唯天子可知,臣不知。” 陛下俯视着诚惶诚恐的殷承钰,一言不发。他对祁王心底矛盾得很,他手握祁王最大的软肋,本来可以肆无忌惮地令祁王为他挡枪,可每次祁王游刃有余地化解难题,他心中不爽又多疑,生怕自己放权太过,最后牵制不住祁王。 太后瞧着一坐一跪的两人,把陛下的疑窦与祁王的惊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暗叹陛下委实没有容人之量,杨镇走后,朝中能存活的臣子个个都是推诿的好手,哪怕有才也怕怀璧其罪,结果刺手的包袱在手中推了一圈,最后不还是落回陛下手中。 太后最终出声道:“钰儿说得不错,陛下既想用燕少怀,就留在京师好好用。” 太后发话退了一步,陛下见好就收,也不再纠结殷承钰是否僭越,便让殷承钰起来。 殷承钰战战兢兢坐回原处,椅子只敢坐一个边,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随时候着陛下发难。殷承钰这般胆小如鼠的情态逗乐了陛下,心中暗笑,到底是女子,吓一吓就不成气候,觉得自己刚刚的担忧毫无道理,便放过这一茬。 太后调转话题道:“陛下开京师武学,约束京中纨绔子弟是好事,但英国公老年丧子,精神不振,加教授一职以示恩宠还成,若陛下要委以重任,可能有些力有不逮。” 陛下顺着太后的意思,点头道:“英国公年迈,的确需要副手相助。” 太后接道:“陛下看看黔国公的幼弟周宣如何?黔国公周英如今接替魏淇征战西南,若能照拂他的幼弟,想必黔国公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上次收拾魏淮是谁默许的,太后怎么会不知道?虽然太后不赞成,但是她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纨绔与陛下生分,这一次便直接从源头断了陛下的念头,如果西南战事不顺,别想着折腾周宣,故技重施。 陛下知道周太后偏袒黔国公,毕竟当年先帝拉拢老黔国公的时候,笑说周妃与老黔国公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要以亲家之礼待黔国公,君无戏言,此后周太后与黔国公就算一体。 陛下本来也想让黔国公尽心尽力,自然答应不惹幺蛾子。 陛下与太后各退一步,算得上其乐融融,太后嘱咐陛下莫要操劳,多去后宫中逛逛,多子多孙才多福气,陛下一一答应。 时辰不早,陛下政事繁忙,自行告退,仁寿宫中只余太后与祁王。 陛下虽然离开,可是雨露均沾这个话题却留下来,太后把玩着手中的佛珠,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祁王,悠悠地说道:“钰儿也不小了,也该到有房中人的年纪了。” 殷承钰大惊,不明白太后这是何意。 若是真祁王,开府后自然会立妃,太后这般寻问,是敦促祁王成家,可是太后分明知道她为女儿身,这等艳福,无福消受。 殷承钰垂下头,把突然涌上心头的惊慌藏在眼睑之后,中规中矩地答道:“孩儿今年虽一十有六,但孩儿有苦衷,不敢知情事。” 太后点点头道:“哀家知道,可是这做戏要全套,你已开府,如果迟迟不婚娶,难免有人说闲话说到陛下耳边去。” 的确,如果祁王不成家,肯定有讪君卖直的言官上书,指责陛下苛待兄弟。对于太后而言,陛下的名声大过天,至于会不会多几位独守空房的女子,这根本不在太后考虑之内。 殷承钰也不是怜香惜玉之辈,既然太后为她打算,她便借坡下驴请示道:“婚姻大事,皆由母后做主。” 祁王这个态度,太后很满意,应承道:“此事交付礼部物色人选,明年开春便可行三书六礼,一切皆按品轶来,不会出错,不过……” 太后猛地坐起身,盯着殷承钰一字一顿地说道:“哀家想告诫你的是,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的机会,如果你让哀家听到半点祁王好龙阳的名声,哀家饶不了你!” 殷承钰连连称是,态度谦恭得很。 太后却不满意,她招手让祁王过来,掐着祁王的衣领,低声说道:“别以为哀家看不穿你对燕晟怀了男女之情。难道你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身为龙子龙孙,为一个臣子损伤自身,简直有失身份,有辱斯文!这次哀家给你脸面,可日后你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就是自取灭亡!” 周太后这番话对于殷承钰来说如天降霹雳,她……她对燕先生怀得这种心思?! 殷承钰僵着身子听训,大脑中一片混乱,她一方面觉得羞耻,一方面竟然还有了期待。 那种朦胧的欣赏和喜欢被周太后仓促地盖了不堪的印章,殷承钰空如白纸的感情,却因为周太后这一番话,偏偏给燕晟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唯一的一笔。? 第三十三章 瓦刺来朝1 燕晟被任命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执掌天下刑狱的大理寺二把手,与往日燕晟刚正清廉的名声正相配。 然而内行都明白,汪公公玩了一手“一脚踢到阁楼上”,外面瞧着光鲜,实际上有大理寺卿压在上头,堂堂四品大员就像一个整理案件文书的小吏。 做官必有应酬,尤其是燕晟这般名人。 金秋八、九月本就是文人赏菊花、品螃蟹的好时节,京师各大诗会纷纷设宴,十大名楼日日爆满,大理寺卿沈孛自诩风雅,提前在五凤楼预定好位置,请大理寺少卿、寺正与寺丞数人赴宴,更是贺燕晟新官上任。 五凤楼上灯红酒绿,歌女往来,尽是靡靡之音,燕晟本不耐烦,然而酒过三巡,便听沈孛客套道:“此杯酒贺少怀兄因祸得福,日后你我同衙办事,请少怀兄多多关照。” 沈孛殷勤劝酒,然而燕晟却饮不知味,一句“因祸得福”,抹杀他往日功绩,划为背靠祁王大树好乘凉的关系户,然而燕晟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勉强应酬。 几杯黄汤下肚,沈孛却愈发不羁,他与燕晟勾肩搭背,咬着耳朵说道:“少怀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高升后,祁王府的右长史便出了个缺,愚兄有几位好友盯着这个位置,想请少怀兄牵个线搭个桥……” 燕晟皱着眉头,盯着沈孛昏沉的醉眼,一字一板地说道:“沈兄大概寻错人……” 不等燕晟说完,忽然一支长刀破开门窗,出其不意地扎在墙上,惊得诸位离席,两股颤颤,几欲逃跑,燕晟猛地起身,喝道:“诸位莫惊慌。” 大家冷静下来,只听见隔间之外已经闹成一团,一声带着北地口音的粗犷豪迈的声音吼道:“我们大汗使者来了竟然没地方!砸了他的店!” 而后响应者众,混乱的汉话混着一声声瓦刺语,哪怕让人听不明白,也猜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屋内人对视片刻,心中明朗,瓦刺使者来京,不先朝见天子,反而先到销金窟中乐一乐,还如此大言不惭,简直欺人太甚! 虽然众人都义愤填膺,但是面对瓦刺的刀枪,都选择猫在屋内,一时间五凤楼静谧无声,只能听见店家苦苦哀求,突然楼上一间房门猛地打开,传出一声高呼道:“拆店?本王瞧瞧,谁敢!”?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燕晟全身一震,竟然是祁王! 殷承钰一声令下,四面八方都翻出十多位王府的仪卫,将闹事的瓦刺使者团团围住,钢刀纷纷出鞘,雪亮的刀光之下,骇得众人纷纷退却。 瓦刺此行人数不多,可正使和副使都在,很明显几位把大部队丢在四夷馆,自己出来享乐,本来就理亏,瞧见仪卫队的令行禁止,杀气腾腾,人数还完爆他们,最主要是不知道冲撞一个不知哪来的王爷,瓦刺这边气势很快弱了下去。 正使贴木儿自报家门道:“我是脱脱不花大汗朝拜大梁皇帝的正使帖木儿……” “脱脱不花?前些日子来的不自称是也先大汗的使者,难道短短这两天,你们大汗换人了?”殷承钰故作不明地激将道。 果然瓦刺那边就炸了锅,狼嚎一般嗷嗷叫着蒙古话,直到被正使一力压下去,才义正言辞对祁王说道:“也先只算是太师,我们脱脱不花大汗才是真大汗!” 殷承钰拖着音调“哦”了一声,转头对同在席上的魏淮、周宣等人笑道:“这出真假美猴王有意思得很。” 周宣等人心领神会,带着大伙放肆地大笑起来,瓦刺那边没听清祁王说了什么笑话,只能听到楼上哄堂大笑,觉得受到嘲笑,面色憋得通红,沉不住气的恨不得拔刀一战。 然而正当帖木儿恨不得甩脸子离开的时候,又听到楼上轻飘飘地传来一声道:“既然是真大汗的使者,我大梁也不能怠慢,五凤楼没有空位,本王这里有,上来与本王共饮。” 有祁王的邀请,帖木儿纠结了片刻,嗅着楼内阵阵酒香,到底忍不住,抬腿就往楼上来,身后的几人瞧老大意志都不坚定,自然也跟在身后。 瓦刺诸人悉数进入祁王的包间,仪卫队收了刀立在门外守着,粘上这样大的事儿,五凤楼内哪里敢继续热闹,刚刚的兴致早就被闹没了,沈孛的酒也醒了大半,看着形势不好,拱手道:“沈某突然想起今日家中还有事,便不能陪少怀兄尽兴了,今日的帐算在沈某身上,恕沈某先行一步。” 说罢,沈孛第一个溜了出去,而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片刻,瞧着上官都走了,也纷纷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退席。 燕晟怔怔地留在原处,一时间头脑纷杂,一时间胸中豪情万丈,感慨祁王不愧皇家贵胄,丝毫不坠大梁的雄风;一方面又是忧心祁王逞能,自恃祁王身份,轻视了如狼似虎的瓦刺,在往来中吃亏。 寺丞孙遣贪杯,瞧着众人都走了,酒席还剩了大半,心中不舍,硬着头皮坐下来继续自饮自酌,抬头瞧见燕晟还没走,自以为寻到知己,拿着一壶酒便凑过来说道:“来来,少怀兄,他们走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 那酒气冲天的人往燕晟身边一凑,逼得燕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想自己混迹于临阵脱逃、心无大志的庸人之中,深以为耻,他拱拱手道:“多谢孙兄抬爱,晟不胜酒力,不能与兄共饮开怀。” 说罢,燕晟起身,猛地抽出插在墙板上的长刀,在寺丞目瞪口呆之中,握着长刀,推开房门,转身向锦衣卫严防驻守的包房走去。 寺丞孙遣被燕晟吓没了半条命,他本能地抓住燕晟的后襟,急切地问道:“少怀兄,你可别想不开,你这是想做什么?!” 燕晟拂开孙遣的手,随意地拱手道:“孙兄莫惊,晟只是去还刀而已。” 燕晟说得轻描淡写,可转身刹那,衣衫翻起,恍惚间似乎有浩然正气腾然升起,一时间孙遣觉得相形见绌,不敢伸手去拦。 裴南守在祁王门口,瞧见燕晟双手托着刀一路行来,给周围的仪卫舍人使眼色,大家纷纷避让,给燕晟让出一条路来。 燕晟行至祁王包房门口,躬身朗声说道:“臣大理寺少卿燕晟求见祁王殿下。” 第三十四章 瓦刺来朝2 包房门豁然大开,燕晟昂首走入,迎面瞧见瓦刺副使者带人挤在一堆,而后是魏淮、周宣等勋贵子弟分桌而坐,随后瓦刺正副使坐在祁王下首,而殷承钰坐在主位。 祁王饮了不少酒,随性地靠在椅背之上,白玉冠高高束起,显得祁王比往日高出不少,两袖的四爪蟒纹搭在扶手之上,随着祁王手指轻点而一晃一晃,既是警示也是威慑,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殷承钰瞧见燕晟来了,唤人摆杯盘桌椅,恰好就在祁王下首,比正使还要高出一截,魏淮低头喝酒没注意,可周宣却极为好奇地打量燕晟一番,不知道这位臣子如何入了祁王的眼。 燕晟坐定,将长刀呈上,祁王身子坐正些,兴致盎然地问道:“燕先生从何处得来的宝刀?” 燕晟躬身道:“此宝刀从天而降,臣说不清来处。” 燕晟话音刚落,瓦刺使者中一人就坐不住了,立刻站起来嚷嚷道:“那是我的刀!“ 殷承钰侧头去寻说话人,瞥见那满头辫子的大胡子,玩味地笑道:“你说是你的,有何证据?” “我刚刚丢……”那人不过大脑张口就答,却被身边的人狠狠戳中肋骨,将余下的话吞了下去。 刚刚行事鲁莽,已经犯了大忌,现在还要给祁王把柄,真是猪队友! 帖木儿用磕磕绊绊的汉话打圆场,可祁王漫不经心地听着,唤魏淮道:“魏训导,刀是你老本行,你瞧瞧这刀是不是使者友人的。” 魏淮被点名,自然躬身上前,从燕晟手中接过刀,瞧过刀刃刀柄,虎虎生威地笔划两下,忽然发难将一旁装饰用的花灯齐刷刷的斩断,其力气之大,行事之勇猛,当真让几位使者大开眼界。 魏淮答道:“锋利倒还锋利,只是与我大梁刀比起来太轻,臣用不惯。” 殷承钰点头道:“既然与大梁刀制不同,那看来的确是使者的了。麻烦训导,将刀还给友人。” 魏淮抛起刀,只见银光一闪,那长刀飞向使者团,众人惊慌躲避,可那刀却直直冲向其主人,也不伤人,再次插入墙板之上,此次半个刀身都深入墙板。 众人愣了片刻,虚惊一场后大笑起来,周芳贺道:“魏兄的刀法,名不虚传。” 魏淮也不谦虚,赞美尽数笑纳。 可使者团的脸色难看,那位大胡子更是叫喧着:“我要跟你拼了!” 大胡子怒吼一声,将刀从墙板拔出,嗷嗷叫着朝魏淮冲了过来,魏淮手无寸铁,场面一度失控,殷承钰谈笑如常,解下腰间佩戴的刀,朝魏淮抛了过去,说道:“魏训导陪友人切磋两招,千万别伤人。” 魏淮正拼命躲避,听祁王的话,一把接过刀,霍一声拔刀出鞘,喝了一声“得令!” 刚刚魏淮手中没刀,只得左闪右避,身影灵活得让大胡子半个衣角都没沾到,反倒把大胡子耍的团团转,大胡子怒极,全力劈向魏淮,而魏淮此时接下刀,“铮”一声脆响,两刀相撞,火星四射。 两方僵持,魏淮最先发难,大起大落劈开声势,卸下对方刀上余劲,趁着对方怒极失智,缠斗几回合,抓住机会一脚砍向对方下盘,那人有意识地一躲,魏淮虚晃一枪,一脚踹到那人的腹部,那人直接飞将出去,跌落在长椅之上。 椅子震碎,声响震天,那人欲暴起杀人,却被魏淮的刀锋所逼,压制在地上不能起身。 使团败落,更有不服气者站起来,叫道:“我跟你打。” 殷承钰见好就收,摆摆手,示意道:“小打小闹怡情,喊打喊杀就伤感情了,正使,你说是不是?” 帖木儿看出今日这亏吃定了,只好对手下人喊了几句蒙古话,众人都消停,憋气地坐在一旁,拿宴上的羊肉出气。 魏淮归还祁王宝刀后归座,殷承钰赞魏淮道:“训导威武,本王敬你一杯。” 众勋贵在武学都领略过魏淮的武力,此时都纷纷举杯贺道:“训导威武!” 魏淮来者不拒,痛饮三大杯。 正使也举杯相贺,只是饮了一杯后挑刺道:“这杯小,喝的不尽兴,往日兄弟都是喝大碗酒,那才叫痛快!” 魏淮怎能在饮酒这方面让瓦刺比下,正想叫一声“换碗来”,却听燕晟劝阻道:“正使此言差矣,瓦刺苦寒,大碗豪饮,才可尝其辣,而京师富庶,小杯慢饮,才能品其醇。两者没有好坏之分,风俗不同而已,正使既来京师,还请入乡随俗。” 正使汉话说得本就不怎么样,燕晟叨叨说了半天,他也没听出所以然,只听祁王朗声道:“好,便如先生所言。” 不等正使问“好什么好”,又听祁王问道:“本王不明白,也先一个太师,怎么也敢派使者来大梁?” 此言一出,正使面容肃穆,思量片刻用汉话答得依旧支离破碎,突然燕晟说了一句蒙语,正使惊喜地点头,转而用蒙语说了一堆,燕晟深谙因势利导,鼓舞得正使越说情绪越激动,忙着塞羊肉的使团其他成员也是不是冒出几句附和。 虽然殷承钰听不懂,但她猜得出燕晟必定是把脱脱不花的使者安抚住,让他们同仇敌忾地想起也先的可恨之处。 燕晟与正使聊过,向祁王躬身行礼后说道:“正使说也先的父亲有从龙之功,扶立脱脱不花大汗,而后也先父亲过世后,大汗投桃报李任命也先为左丞相并太师,并娶了也先的女儿,然而也先却有不臣之心,三番五次不听大汗之令,向东攻打下的女真领土全据为己有,不向大汗进贡……” 殷承钰不等燕晟说完,忽然拍案而起,喝道:“也先真是狼子野心!” 这句话使团都听明白了,纷纷也拍案附和,情绪一时激烈。 殷承钰继续煽动道:“帝王之塌岂容他人酣睡,想当年太祖废除丞相一职,防的便是也先这等虎狼之徒,没想到太祖后世多年,属国之内竟然还有这等令人痛心之事!本王必然奏请陛下,绝不能让陛下被奸佞之徒蒙蔽!” 燕晟将殷承钰的话翻译给正使听,正使大喜,也不记得祁王刚刚的打压,数次举杯向祁王敬酒,表忠心的话不要钱一般往出倒。 使团诸位瞧正使来敬酒,他们也纷纷来敬,燕晟生怕众人灌醉祁王,把火力转到魏淮那边,说道:“晟听闻魏训导以一挑百,不落下风,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晟再敬您一杯。” 使团诸人听燕晟的话,正眼好好打量魏淮,只见魏淮虎背熊腰,身材魁梧,面色偏黑,双目深邃,眉眼带煞,很是符合瓦刺眼中的勇士,再听说魏淮可以一挡百,有人心中有了敬意,但也有人不服。 大胡子率先说道:“今日我输了,无话可说,可以后我们再比过,我不信你还会嬴。” 魏淮不客气地抖了抖袍子,朗声道:“就等你放马过来。” 祁王笑道:“好个不打不相识,莫急莫急,魏训导是大梁战神英国公的次子,现任京师武学的武训导,日后陛下必会带使者去武学巡视,切磋的机会,不会少。” 使者们听到以后还可以扳回一局,心中满意,而在座的各位勋贵听说陛下要视察武学,心中也十分有劲。 众人叫着板喝酒,直到夜半时分,这宴才散去。 第三十五章 瓦刺来朝3 燕晟不放心祁王,偏要看着祁王进王府才罢休,祁王索性让燕晟进了马车。 魏淮喝高了,拉着祁王的袖子不放,扬言三日后自家侄子的满月宴,请祁王务必赏脸,祁王收下请帖,让周宣将嚷嚷着还能骑马的魏淮塞进马车送回去。 烛火燃起,祁王在马车上坐定,燕晟借着烛光打量祁王一番,发现祁王虽两腮红润,眼中却透着清明,没有丝毫醉态。 祁王发现燕晟的目光停留在她两颊之上,想起太后的话,心中有些不适,皱眉避开燕晟的目光道:“本王没醉。” 半月未见,燕晟明显察觉到祁王的疏离,收敛视线低声劝道:“殿下就算酒量好,狂饮也伤身。” 殷承钰不言语,只是从酒壶中倒出一杯来推到燕晟那边,燕晟没有嗅到一丝酒气,才知道祁王自有分寸。 祁王是喝不醉的,然而他却那样冷眼看着燕晟主动为他挡酒,被魏淮与使臣有意灌得死去活来,虽然燕晟在官场上这些年练就一身绝活,不管喝多少都能在中途离场的时候把酒液吐出去,然而依旧有些舌头发麻,头脑发昏。燕晟想起来上次哄骗祁王放他回家,这一次难免就是祁王的报复,心想:殿下心眼太小,太爱记仇。 大概真是喝多了,心里的话竟然从口中溜出来,殷承钰当即面色冷了下来,喝道:“燕荆州!” ? 燕晟看到祁王冷脸,酒醒了大半,匆忙跪下请罪道:“臣酒后失言……” “本王看你这是酒后吐真言!”祁王不客气地打断燕晟。 燕晟跪在原处也不辩驳,一时间马车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咯吱咯吱的细响。 殷承钰垂首打量着燕晟,昏黄的烛光给他面容笼上一抹柔和,而他的双目愈发熠熠生辉,而酒水让他眼角染上几缕嫣红,平添一股媚色。况且先生今日是怕她吃亏才特意来帮她撑场面,再想起燕晟酒桌上推杯换盏的自如,瓦刺语交涉时更有一种挥斥方遒的大气……? 这种欣赏大概就是源于所谓情窦初开! 这半月,太后的警告在殷承钰脑中循环播放,时而想起诗经中的劝诫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殷承钰都打算放过燕晟了,然而燕晟自己凑了上来。 看着跪在足下的燕晟,祁王欣赏的目光中又混入狠唳。 她可不是寻常女子,她是大梁一品亲王,杨老先生在《驭人经》中有言:驭人必驭士也,驭士必驭情也。“她绝不会让“情”字捆绑自己,相反她要用“情”字来驾驭燕晟。 下定决心,殷承钰说道:“先生瓦刺语说得极好,相必对瓦刺也熟得很。” 祁王有问,燕晟答道:“臣巡视山西大同,曾与劫边的瓦刺遭遇过,算不得很熟,但也有些了解。也先与脱脱不花虽然不和,但劫掠大梁边境的时候,倒是一心。” 殷承钰接话道:“所以先生以为,大梁挑拨离间是没有用的?!” 祁王要炸毛,燕晟赶紧顺着祁王的毛安抚道:“当然有用,但也不过是一时之计,长久打算,还得兵力强盛,与瓦刺一战。” 殷承钰嗤笑道:“小王以为瓦刺如何善战,今日一瞧,也不过如此。那人在魏淮刀下可走过十个回合?” 燕晟摇头道:“平时比武与战场杀敌,并不相同。” “有何不同?” 燕晟没答话,反而借着酒劲,仰头直视祁王道:“臣腿麻了。” 马车上罚跪可不轻松,马车颠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今日没上朝,根本没准备特别的护膝以防长跪,所以此刻燕晟双膝酸麻肿痛,根本跪不住。 殷承钰嗤笑一声,俯身轻佻地玩弄起燕晟精心保养的长须,拖着长声说道:“先生,这还不到一炷香呢。“ 祁王果然还是记仇。 可燕晟现在没心思去想祁王是否记仇,祁王离得太近了,近到他本就被酒精麻痹的大脑直接放空。 他嗅到祁王衣袖上沾染丝丝缕缕的香气,感受到祁王玩弄他长须带来的真真瘙痒,更看到祁王的发髻散落一缕了,晚风吹起祁王的青丝,纷纷扬扬地飘到脸上,祁王顺手一勾,将那缕兴风作浪的发丝挽到耳后。 燕晟的酒喝得全身燥热,甚至有几分口干舌燥,只得仓皇地低下头,心中默念《心经》。 觉得燕晟被收拾服帖了,殷承钰才轻飘飘地说道:“先生还是起来。” 燕晟全身一抖,有些磕磕绊绊站起身,坐回原处,避开祁王的视线结巴地答道:“平、平时比武靠个人武艺高低,还是点到为止,然而战场杀敌比得是两军的气势,哪边军队军令严明,哪边将领更得人心,与将领的武力无关。” 殷承钰点点头,觉得有理。 燕晟抓住机会旧话重提道:“臣在大同曾亲眼目睹瓦刺劫掠,瓦刺每每派出不过数千骑兵,与我军人数相比,不过零头,然而瓦刺所到之处我军毫无抵抗,纷纷退散。” “为什么不抵抗?”殷承钰眉头紧蹙,怒不可遏地质问道。 燕晟答道:“抵抗是会死人的,打仗是会战败的,死人和败绩传到朝堂都是要罢官的。瓦刺不过来抢牛羊、粮食,将边民赶入碉堡中藏好,瓦刺抢完,自然就走了。” 殷承钰点点头,原来下面的人就是这样糊弄他们这些上位者的,所谓“肉食者鄙,不能远谋”,曹刿并不是无的放矢。 “陛下知道吗?”殷承钰低声问道。 燕晟叹道:“殿下可知,何为鞭长莫及?” 好一个天高皇帝远! 殷承钰脸绷得紧紧得,燕晟趁机加纲道:“长官如此懈怠,军民更是如此,臣曾经说过军职世袭让军户无心作战,有关系的都逃到内地或者脱离军户,其余的奋勇杀敌也很难升职,混吃等死也不过传给下一代,甚至自己都这一代都娶不到良家妇女,又有什么值得奋斗的?” 燕晟小心地打量着祁王的脸色,祁王眉头紧皱,可一会儿慢慢舒展开来,开口道:“所以先生说,天下无一成不变之法。” 殷承钰品了品这句话,叹道:“先生在大理寺还是屈才了。” 燕晟躬身行大礼,道:“臣谢殿下厚爱,臣必在其位,谋其政,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好一个九死不悔,但”殷承钰顿了顿,继续说道:“本王信你。” 燕晟再次拜谢,殷承钰在王府门口下了马车,让车夫将燕晟送回燕府不提。 第三十六章 瓦刺来朝4 祁王接了英国公府上的请帖,不管是否亲临,贺礼不能少,本来吩咐给赵贞儿准备,然而中秋将至,宫内宫外以及王府内部的人都要打点,赵贞儿忙不过来,祁王便亲自去自己的府库中瞧了一圈。 祁王喜欢字画,前来拜会的人投其所好,弄得库房之内金石字画不少,可是都不太适合送入宫中,更不适合送给小儿做满月礼,殷承钰犯了难。 陈德恩陪着祁王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府库中转了好几圈,试探得出言建议道:“王爷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如出去瞧一瞧今年市面上流行的长命锁样式,新做一套给英国公府上送去。” 祁王想了想自己满满的小金库,觉得可行,随即令郑卓随行,准备车马出行。既然是逛街,带着过多的仪卫队只能煞风景,祁王无视陈公公的叨叨令,只让裴南带着几个人跟着,执意轻车简行。 京中繁华,皇城四司、钟鼓楼与东西四牌门都开设街市,祁王难得出来闲逛,没有直奔银磬楼选样式,先去北门外的内市逛逛。 今日内市比往日喧闹,马匹和皮草占了大半条街,把往日的古玩字画摊位都挤到东边,乍一看还以为到了马市,马匹的嘶鸣声与不时吆喝出声的瓦刺话与汉话混合体,吵得人头痛,仔细一想,瓦刺使者来朝,不光带着贡品,也带着皮草和宝马来做生意了。 祁王昨日才与瓦刺人照面,今日想避之不见,然而刚命令乘御官调转马头,祁王这华丽的马车就被瓦刺盯上了。 眼见肥羊来了,一伙人张张罗罗地把祁王围在中间,奋力推销着自己的宝马和皮料,生涩蹩脚的汉话混着瓦刺语一股脑地朝祁王涌过来。 祁王恼火极了,也不露面,乘御官与王府仪卫四下赶人,然而那群瓦刺赖着不走,两边推搡着只听到咔嚓一声,车辕被迫折断,车体与马骤然分离,也不知道是谁抽了马一鞭子,祁王的马撒腿就跑,乘御官无可奈何地在后面也追不上。 殷承钰气的肺都炸了,试问有她这么倒霉的吗?!掌管市场秩序的宣课司怎能敢让瓦刺入内市?而且人都死哪去了?! 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奔腾而至,随后一声“啾啾”的马鸣声,一人停在祁王马车旁,吼了两句瓦刺话,那群围在祁王马车上的“苍蝇”一哄而散,那人转过头就要撩祁王马车上的窗帘,裴南快一步将那人的咸猪手拦下。 祁王听到一人调子怪怪的官话对裴南吼道:“你个奴才敢拦我!难道车里坐的是谁家大姑娘?!” 说罢,周围的一群猛汉都哈哈大笑起来。 被刺中心事,祁王面色微变,拳头紧攥。 瓦刺肆意侮辱祁王,裴南等人不能忍,纷纷拔刀而出,两边针锋相对,场面一时失控。 很明显,今日碰到的这伙瓦刺与昨日不同,应该是也先的人。殷承钰只能忍,语气缓和道:“你汉话说的不错。” 那人用得意的口吻答道:“现在夸我也没有用,我知道,你马车上雕刻着四爪龙纹,所以你就是昨日敢说我阿父狼子野心的王爷!你出来,我们过两招!” 看样子不能善了了,祁王这边只带了五六人,而对方至少二三十人,人数差距有些悬殊,硬拼肯定占不到便宜。 祁王将目光放在郑卓身上。 “本王待你不薄。”殷承钰低声说道,“如今本王有难,你当如何回馈本王?” 祁王虽然没有说明,但是郑卓全身一震,他的身份早就漏了。 对上郑卓不可思议的目光,殷承钰镇定自若地安排道:“本王为你打掩护,你去请东厂的人。” 说罢祁王起身走出马车,途中拍了拍郑卓的肩膀,低声道:“放心,本王不会亏待你。” 瓦刺那边严阵以待,只见马车门帘掀开,一个高瘦的少年走了出来,与对方愧武的大汉比起来,细得像根竹竿,瓦刺集体发出一阵嘘声。 瓦刺无礼,殷承钰面上平静如水,她扫视一圈,发现瓦刺众人用货物与马匹将路围得水泄不通,而且为首那人膀大腰圆,能匀祁王两个大,嚣张得看着祁王笑道:“我以为大梁王爷什么样,原来就是一个小白脸。” 也先小王子的挑衅,殷承钰充耳不闻,语气平缓地说道:“依照大梁律,街市之内不可比武斗气。” “我不管!”小王子胡搅蛮缠地吼道,不屑地说道:“什么大梁律,我看你就是不敢打!阿父说得没错,你们大梁都是孬货!” 裴南等人已经沉不住气了,喝道:“你说谁孬货?!” 瓦刺那边哄堂大笑,小王子更加放肆地笑道:“说的就是你,你敢怎么招?” 裴南青筋暴露,恨不得一刀砍过去,可殷承钰微微抬手,制止无意义的嘴仗,抽出裴南的佩刀,在手中掂量两下,傲慢地扫了小王子一眼道:“比一场也不是不行,但在哪比,本王说了算!” 不等小王子表态,围成一圈的瓦刺率先不同意,坚决要求就在他们围成的包围圈中比试。 殷承钰激将道:“怎么,你们怕本王使诈?还是说你们只有人多势众,才敢挑战本王?!”说罢,殷承钰用刀锋指着为首的小王子挑拨离间道:“你敢不敢?你到底是听自己的,还是听你手下的?” 殷承钰戳中小王子的硬伤,那就是他没有实权。小王子被祁王激得双眼猩红,转身对手下人吼道:“都闭嘴!”再对祁王吼道:“换个地方比试就换个地方,我有什么不敢的!” 小王子一意孤行,身边人自然不会答应,低声用瓦刺语好生劝阻。不知道那边谈了什么,小王子虽然不情愿,但明显冷静下来,看着祁王的目光愈发不善,两边对持片刻,小王子忽然毫无征兆地拔刀冲了过来。 殷承钰举刀去挡,两兵相接的瞬间,小王子手臂一震,心想:祁王人不大,力气却不小。 小王子根本不容空,交锋后凶猛的攻击随之而来。小王子长刀荡开祁王,横冲直撞地向祁王的咽喉扫来。 祁王猛地向后仰,可长刀却斜上飞起,劈向小王子发力的腰肢,被迫小王子侧身避开,赢得一丝喘息。 小王子又刺向祁王胸口,祁王顺势收刀,在胸前划过一道半圆,荡开对方的刀尖。小王子丝毫不松劲,刀锋紧逼而上,削着祁王的刀刃冲出围困,猛地跃起,一刀劈向祁王头顶。 祁王有些力竭,眼看着小王子以泰山压顶之势劈来,殷承钰咬了咬牙,转身就跑。 瓦刺众人在一旁喝倒彩,小王子得意地在身后追。 可逃了几步,殷承钰猛地站住脚,向右侧转,双手持刀向右下一劈,刀迎着从后面追来的小王子,砍向他的胸膛,小王子偏头避开,长刀刺向祁王右臂,打算断她生路。 而殷承钰右臂一缩,右手一松,刀滚落到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撩刀,砍中小王子的腿。 小王子疼的龇牙咧嘴,恼火地抽刀扫向祁王的下盘,可祁王纵身一跳,一脚踢中小王子被砍伤的腿部膝盖,只听骨头摩擦的一声脆响,小王子单膝跪倒,而祁王的刀已经架在小王子的颈上。 小王子依旧不服,刚要挣扎,祁王把刀往喉咙一送,一丝红色顺着刀上的血槽留下,骇得瓦刺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殷承钰大喝一声:“还不动手!” 第十九章 当家不易3 殷承钰对付赵贞儿,拿出以往的拖字诀大法,一句“日后再议”,飞一般地脱了身。 她应允为首辅告假,休憩片刻又乘车出府,到太医院转一圈,与太医安如海说道一番,让安如海去给首辅把脉,出份证明,她便转身入宫奏请陛下。 陛下正忙着,汪公公出来接应,见面寒暄几句后,就一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阁老要告假?” 殷承钰瞥了汪公公一眼,心中暗叹汪公公这眼线速度真是可以,自己身边也不放过,想来整个京城就没有瞒过汪公公的事情了。 不过说起来,当时马车内能听到这般辛秘的,大概也只有郑卓一人!殷承钰心底留了个心眼。 殷承钰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不会被汪公公这点吓到,她从容地答道:“今日碰到阁老的马车与英国公次子的马车相撞,小王瞧着阁老伤的不轻,而英国公那边也有身怀六甲的长媳,只得息事宁人,公公怎么看?” 汪公公早就瞧着英国公不顺眼了,这些勋贵武将常年鼻孔朝天,连天子亲兵锦衣卫都得退避三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借首辅之力踩他们一脚,还让祁王给搅黄了,汪公公阴阳怪调地说道:“祁王可是真心善。” 殷承钰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小王的确怜惜怀子的妇人,不过现在想来,一个妇人如何能跟日理万机的阁老相比,阁老都因魏公子的冲撞告假,可见这事英国公府上得给个说法。” 事情想闹大,先从首辅告假开始。 汪公公这才笑着拱了拱手道:“阁老告假,咱家定会派人看望。” 很好,汪公公自己都承认首辅的病假,这件事情就是成了。 殷承钰候在殿外,几位兵部、户部、礼部的官员从殿内走出来,几位朝中大员遇到候在殿外的祁王,纷纷行礼,而殷承钰也一一回礼,之后才由汪公公引着入了乾清宫。 陛下心情不虞,看到祁王来了,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冷笑道:“都出宫建府了,怎么还回来了,难不成是来打秋风的?” 殷承钰叩首道:“臣出宫后日日思念母后,今日辰时还入护国寺拜见释空法师,为母后祈福,大师劝慰臣,孝亲一事与其求佛不如靠己,臣茅塞顿开,入宫看望母后。” 陛下“哦”了一声,殷承钰继续说道:“臣从护国寺归来,恰巧碰上万阁老的马车与英国公次子的马车撞上,当时英国公的长媳也在车上,臣派人寻马车送英国公一家回去,阁老伤在门面,臣亲自送阁老回府。” 陛下没有作声,他没时间看今日的无常薄,还不知道此事,他将目光投向汪公公,沉声问道:“好端端地怎么撞上的?” 汪公公匆忙答道:“英国公次子的马惊了。” 陛下神情有些晦暗,半晌对汪公公吩咐道:“寻个太医去英国公府上瞧瞧。” 汪公公得令便匆匆下去了。 陛下烦躁地在殿内走上两圈,最后有些颓废地坐回椅子上,叹了两声,抬头这才想起殷承钰还在殿中,挥手让她退下,可临到殷承钰退到门口,忽然叩首道:“敢问陛下可是瓦刺要来朝?” 陛下眉毛一挑,瞳孔一缩,杀气隐隐在眼中转了一圈,而后似笑非笑地问道:“谁告诉你的?” 殷承钰从容地答道:“臣推断得出。” 今日邸报禁胡服,刚刚又碰到兵部、户部、礼部三部大员从殿内鱼贯而出,陛下烦躁不堪,不是瓦刺来朝,还能是什么? 陛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把手中的题本往案头一丢,说道:“胆子不小,给你几分颜色,就敢开染坊,这认燕石头为师才过一天,就学了一身臭毛病,要是让你继续跟他混下去,最后不得上房揭瓦?!” 殷承钰再叩首道:“臣愿为陛下效力。” 陛下诧异地瞥了一眼殷承钰的小体格,嗤笑道:“你能做什么?” 殷承钰跪直身子,望向陛下探究的目光,吐出三个字“英国公”。 陛下微微吸口气。 陛下坐在高位,对勋贵与文官之间的矛盾看得清清楚楚,小打小闹陛下都不当回事,可若是闹到文武失调伤及国本,陛下肯定不容。瓦刺来朝,陛下难免还要倚靠英国公,所以当下英国公的长孙,肯定不能有失,可陛下不便出面,毕竟恩宠过重更容易引发文官心底的不平和反抗。 祁王身份够尊贵,又没有实权,是两派之间最好的润滑。 陛下摸着题本的封面,神情阴沉莫测,忽然嗤笑道:“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朕问你,太后与朕,你站在谁那边?” 这个问题尖锐得很,把殷承钰以往打太极的模式完全打乱,陛下钻起牛角尖,偏要殷承钰选一边。 殷承钰避而不答道:“陛下,恕臣直言,太后从来都站在陛下这边。” 陛下神情忽然危险起来,殿内的小侍从都因突然降下来的冷空气打了一个战栗,他们一致以为祁王说错话了。 按照往日殷承钰和稀泥的标准,她的确说错话了,可是她夹在太后与陛下之间,不破不立,与其选一边,不如隐秘劝和。 陛下殷承钧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这位便宜“小弟”,虽然身量不足,可是披上亲王常服,也能撑出几分皇家的贵气和男儿的硬气,剥去以往谨小慎微的刻板印象,陛下发现祁王也称得上从容大气、应对得体,与朝中臣子奏对并无分别。 恍惚间,陛下觉得此时的殷承钰与少年燕晟还有几分神似。 那时候他不过八岁稚儿,恰逢燕晟外放为官后第一次回京述职,父皇世宗兴奋得很,命人在染翠亭摆酒设宴,让燕晟与小太子第一次见个面。 现在看来,世宗是有意让当年的小太子拜燕晟为师的。 酒宴之间,君臣谈到蛮子年年“打谷草”,大同与宣府两地百姓不堪其忧,世宗大概喝上了头,突然掉过头问已经百无聊赖但还勉强支撑的小太子:“如有外敌犯我大梁,尔当如何?” 小太子终于等到发挥的机会,豪情万丈地说道:“孤当效仿父皇,率军亲征,捣其巢穴,毁其供奉,灭其子嗣,以扬我大梁之威!” 世宗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敲,大叫一声“好”,还借着酒劲将皇袍脱下来,披到小太子身上,赞道:“不愧太祖子孙。” 小太子得到父皇的认可,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可这边父子其乐融融,燕晟那边放下酒杯,跪下谏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之重,非一城一池的得失可衡量,臣请太子深思。” 一言出,四下寂静无声,小太子气得眼睛都红了,要不是被世宗抱着他,就要拔剑砍燕晟这个不识趣的小古板。 世宗大概也觉得燕晟扫兴,半晌不言,燕晟便闷声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那人虽然跪着却跟坐着一般从容,尤其那不屈的脊背,如挺拔的松柏,冰霜越是欺压,他反而越是挺立。 世宗最后叹了口气道:“卿之倔强,一如初见,罢了,今日的宴,散了。” 说罢,世宗就走了,一路搭着小太子的肩膀,不许小太子回头,可是就算他不回头他也知道燕晟必定还跪在那里,那傲然的身姿与染翠亭的苍竹融为一体…… 那是燕晟最后一次死谏先帝,因为先帝第二年就过世了。 陛下回神,记忆中那恍惚的人影竟然与眼前人重合,心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怒火、也有酸涩。 半晌,陛下说道:“你既然敢这么说,那你就去告诉太后,瓦刺来朝,朕绝不循旧例打赏这群虎狼,想赖在京师不走,门都没有!” 陛下怒目大睁,凶光毕现,此情此态,与当年扬言亲征的小太子,没有半分区别。 第三十七章 魑魅魍魉1 说时迟那时快,数十名戴着圆帽、披谒衫、着皂靴的东厂番子悄无声息地冲过来,与围起来的瓦刺人战成一团,但这次是瓦刺寡不敌众。 混乱之中,小王子用头猛地撞向祁王的腹部,剧痛下,祁王手中的长刀不稳,被小王子骤然夺下,刚要反制住祁王,裴南等人冲上来护住祁王后撤到马车旁,小王子不服气地朝祁王冲过来,被赶过来的东厂番子合伙拧着胳膊按住,郑卓趁机在小王子已经受伤的膝盖上狠狠地踹一脚,小王子被迫跪地,番子们手脚麻利的绑起来。 郑卓行礼道:“奴来晚了,让王爷受惊了。” 殷承钰点点头,让郑卓平身退下,转向救场的身着直身的管事,躬身谢道:“多谢管事出手相助,敢问管事姓名?” 领事连忙避开,不敢受祁王的礼,反过来对祁王行大礼道:“小人邓祺,任东厂缉事。今日小人不知王爷来访,未能预先清扫无关紧要的闲人,让王爷受惊,这是小人失职。”说罢,邓祺再叩首。 殷承钰摆摆手,示意邓祺平身,安抚道:“这怨不得你,是本王执意轻车简行,毕竟逛内市要的就是这份热闹,本王不想扰民。” 邓祺再次拱手道:“王爷仁慈,小人感恩戴德。” 殷承钰仔细打量邓祺的眉眼,只觉得熟悉,忽然又想起此人的姓氏,轻声问道:“你与邓祥什么关系?” 邓祺猛地一惊,抬头看了祁王一眼,低头喃喃道:“小人……小人不知道。” 殷承钰了然,邓祺是不敢说。 邓祥是曾经是母后与杨镇当权时期备受倚重的秉笔太监,殷承钰曾多次见邓公公常往来于仁寿宫、乾清宫与前朝。虽然在陛下亲政后被遣到南京养老,但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陛下也没有对邓祥的亲眷斩草除根,邓祺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也没人再敢提邓公公。 邓祺与邓祥的相貌有相似之处,殷承钰自然觉得眼熟。 既然是故人亲眷,又解了当下燃眉之急,祁王待邓祺自然要热络些,吩咐道:“劳烦邓缉事将这群瓦刺‘商人’收监,至于这些货物……自然就充公了。” 虽然祁王明面上轻描淡写地说充公,但大家都清楚,这就是送给邓祺了。邓祺收了这么一份大礼,有些受宠若惊。 小王子听到手下积攒多年的财物被一扫而空,不禁唾骂道:“大梁王爷,你不要脸!你使诈!” 小王子也想明白,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祁王身上时,根本没有人看到郑卓那瘦小的身影从马车中溜出来,一骨碌躲到车底,颇有经验地混入人群去寻救兵,一转眼就不见了。 小王子的咒骂将殷承钰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瓦刺身上,迎着小王子不服不忿的目光,殷承钰讥笑说道:“礼部侍郎没告诉你们当街纵马、谋害亲王是什么后果吗?” 听到“谋害亲王”,小王子瞪圆了眼睛反驳道:“我没有!”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殷承钰不理那他,转过身面向邓祺,命令道:“带回去彻查。” 东厂番子们立刻将直接或间接冒犯祁王的瓦刺人全部收监,尤其也先的小王子。 小王子不服地嚷嚷道:”我阿父是国师也先!你们大梁人敢抓我?!“ 邓祺有些迟疑,祁王口中的瓦刺商人,摇身一变成了瓦刺使臣,而且还是国师也先的王子,东厂虽然跋扈,面对瓦刺也怂了。 殷承钰冷眼问道:“你是使臣吗?” 小王子不服不忿道:“我们是!” 殷承钰继续反问道:“今日陛下召见使臣,你们为何不在朝上,反而在内市卖货作乱?” 小王子一时语塞,他就是特意趁着正副使臣不在,这才鼓动兄弟们出来赚点零花钱,顺便抓到机会收拾他口中“不知天高地厚”的祁王,可没想到翻船不说,还把兄弟都搭上了。 可小王子眼珠一转,狡辩道:“我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管得着?” 此言一出,邓祺吸了一口凉气。小王子当街蔑视陛下传唤,简直罪不容赦! “放肆!”殷承钰喝道,“不尊天子诏令,其罪当诛!” 小王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头顶的帽子扣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也有几分急了,反驳道:“你胡说,我没有……唔” 邓祺眼疾手快地将麻核塞进小王子的口中,封住他大不敬的嘴巴,躬身对祁王说道:“瓦刺使臣出言不逊,辱及陛下,此案理应交予东厂处置。” 殷承钰摆摆手,示意邓祺按规矩办事,邓祺谢过祁王体谅,麻溜利索地让手下人将瓦刺人都押了下去,以免再生事端。随后开始理所应当地清算此次瓦刺使臣随行的马匹和皮草,很明显东厂这次要小赚了一笔。? 邓祺在宫里混了这么久,也不是吃独食的死木头,他早就敏感地注意到祁王的马车有损,马匹又不知所踪,所谓送佛送到西,他不可能就这样把祁王丢到内市之内。 待手下清理过瓦刺的人,邓祺主动请命道:“王爷想去何处,小人斗胆请求一路护送王爷。” 邓祺如此识趣,殷承钰也颇为满意。虽然她是打算去银磬楼转一圈,然而碰上小王子这个插曲,险胜过后,亲王常服难免有褶皱,厮打过程中,衣摆多了不少脚印,这般狼狈怎么可能出行,凭白丢了亲王的身份。 殷承钰思量片刻,向郑卓吩咐道:”郑卓去告诉银磬楼掌柜,把最新的样式都送到王府来。“随后又看向裴南指派道:”裴南,你派人把马车送去修缮,其余人随本王回府。”? 处理过身边人,殷承钰转向邓祺道:“那就有劳公公送本王回府。” 邓祺立马将自己的宝马牵过来,可正在此时,宣课司的人带着北城兵马司的人姗姗来迟。 宣课司主薄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地走上前给祁王行个礼,一脸慌乱地解释道:“小臣得知殿下被困,当即聚集人手来救,可是宣课司的人手有限,小臣不得不向北城兵马司借人手,幸亏兵马司都副指挥使当值,便带着诸位小将赶来,但还是迟了一步,请殿下恕罪。” 殷承钰冷眼看着主薄推诿找借口,听到“请求恕罪”,殷承钰还是忍不住冒出一句反讽道:“主薄哪里用得着本王恕罪,远水救近火,救不了也不算过错嘛,对不对?” 看到宣课司主薄面色有几分难看,还要解释,殷承钰却根本不听,抓过邓祺递过来的马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扬起马鞭,猛地抽向马的屁股,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骇得围在祁王身边的宣课司主薄与兵马司的人纷纷散开。 殷承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看着宣课司主薄犹如老鼠一般在马蹄下四处逃窜,皮笑肉不笑地摇着头说道:“诸位真是好打算,告辞。”? 既然祁王已经离开,邓祺和裴南也夺过手下人的一匹马,紧追着赶上去。 一时间,内市上一阵尘土飞扬,两侧的商贩纷纷避让。宣课司主薄与兵马司副指挥使许国也不得不掩住口鼻,透过浓厚的烟尘,遥遥望着远处那道红色身影一骑绝尘,两人都生出一点望洋兴叹的心思,京师的贵人们,当真鲜衣怒马,任性妄为,可是他们又能如何? 毕竟这天下,到底是殷家的天下。 第三十八章 魑魅魍魉2 殷承钰今日出门未看黄历,在内市上的是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当殷承钰纵马狂奔之际,猛然一个人影扑了上来,眼看着就要被踏在马蹄之下,闹出人命来。殷承钰拼命拉住马的缰绳,逼迫马匹飞身跃起,从那人影头顶翻了过去。可这番操作看似有惊无险,实则极为损伤马匹,马被祁王勒得口吐白沫,又跑了几步就骤然倒下,还好殷承钰有了准备,在马倒下的瞬间,翻到另一侧,这才没有被数百斤重的马匹压在身下。 哪怕尽量规避风险,殷承钰的手掌被缰绳擦出血痕,痛的仿佛被火灼了一道,尤其两膝撞击在精铁制作的马鞍之上,一时间痛的像劈开一般,半晌都没能从马身上爬起来。 邓祺与裴南就在身后赶来,看祁王马匹翻倒,惊恐不已地纷纷下马查看,跟在裴南与邓祺身后的王府随从和东厂番子也尽快跟上,围在事发现场周围,将闲杂人等都挡在外面。 殷承钰在裴南搀扶下缓缓起身,恨恨地抽出鞭子,对身边人喝道:“把那个不知轻重的混东西带过来!” 祁王大怒,身边人极有效率地将那个不要命阻拦祁王快马的人揪了过来,不管他是否神志清醒,往祁王面前一掼,那人被迫来个五伏投地,摔在地上。 那人被摔得不轻,哼唧了一声,反而从迷迷糊糊的状态清醒过来,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一边尽力爬向祁王的脚边,想抓祁王的衣角,一边哀求道:“求殿下救我!” 殷承钰大惊,这人脸色飒白,头发搅成一团,脸颊也污秽不堪,然而那双闪着野心和不甘的眸子忽然让殷承钰想起汪邈。 “汪子厚?”殷承钰试探地问道。 汪邈热泪盈眶地爬到祁王脚边,抱住祁王的大腿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把脏兮兮的脸蛋冲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原本的肤色,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怜。 然而殷承钰面无表情地一脚将汪邈踢到一边。 当时在宫内汪公公发话要抢汪邈入伙,还不等殷承钰动作,汪邈已经不知所踪。殷承钰派人去江西南昌会馆询问,商贩闲话说,汪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一笔横财,把这些年欠下的债一股脑儿地清了,还宴请“恩人宴”,让左邻右舍救济过他的人都齐聚一堂,然而在这恩人宴上,汪邈遇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远亲”,就随那“远亲”一去不复返…… 殷承钰毕生最恨背叛之人。 深宫之中让人丢了性命的往往不是敌人的利刃,反而是心腹背后的刀子。 殷承钰冷哼道:“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汪字来,我还以为秦皖是什么超凡脱俗的人物,分明也只是蛇鼠一窝。” 汪邈不知祁王竟然误会至此,受了祁王一脚,愈发惊慌地抓住祁王这根救命稻草,辩白道:“学生冤枉!学生真的冤枉,学生不知道那人……” 汪邈还未说完,一阵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一队锦衣卫如鬼魅一般从大街小巷窜出来,四下包围祁王的队伍。 殷承钰回头一瞧,看到冯铮把玩着刀柄上系着的一个璎珞,一瞧就是与哪位风尘女子春风一度留下的信物。冯铮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仿佛极为无聊地打了一个呵欠,可那双小眼睛落在祁王身上,骤然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眼看冯铮走来,裴南站在祁王身边,护住祁王,然而祁王这副备受保护的模样反而让冯铮更加得寸进尺,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把祁王打量一番,难得看到祁王这番狼狈的模样,恶劣地笑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啧啧,真是我见犹怜,用不用下官送王爷回王府?“ 这轻佻的语气激起祁王的怒火,忽然殷承钰扬起手中的马鞭,挽起一个鞭花,猛地套向冯铮。 冯铮偏头避过,刚想嘲笑祁王准头不够,却没想到身下的马匹一声嘶鸣,猛地一尥蹶子,将毫无防备的冯铮重重地颠一下,要不是冯铮眼疾手快地抓住鬃毛,肯定要摔个狗啃屎。 原来祁王一早的目标就不是冯铮,而是他的马。 冯铮的窘态惹得邓祺嗤笑一声,高声喝道:“冯指挥使,还不下马!” 冯铮自讨没趣,灰溜溜地从马上下来,躬身唱个诺,算作见过祁王。然而他的眼睛没有安分地垂下,先是扫过伏趴在地半死不活的汪邈,又盯着邓祺看了几眼,再溜回祁王身上,阴阳怪掉道:“王爷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善人,连他人丢出去的废物也要当宝贝一般收起来。” 殷承钰板着脸,对于冯铮这点不痛不痒的嘲讽丝毫不动容,冷冷地问道:“冯指挥使,有何贵干?” 冯铮皮笑肉不笑道:“王爷上次警告下官别碰王爷的人,不过下官想,王爷脚边的蝼蚁,算不得王爷的人?” 殷承钰低头瞥了一眼骇得面色发白的汪邈,汪邈对上祁王的目光,拼命地摇头道:“学生不知,不知那所谓远亲,竟然是……”汪邈偷瞄了一眼那柄别在冯铮腰上的绣春刀,到底没敢说,却不甘心地继续辩解道:“学生受骗,但学生不从,他们竟然……竟然要学生做……“汪邈吞咽一下,鼓足勇气说出来,却依旧低不可闻。 殷承钰看见汪邈大腿扎着一柄弯刀,眼尖的她立刻看出来那是一柄专门为入宫小太监净身的弯刀。 不想加入阉党,那不如就当阉人,这很冯铮。 殷承钰反问道:“冯指挥使做事太不干净了,这种送人头的事情也做不好?还能让一只蝼蚁从你手缝逃出来?” 冯铮面色一沉,不耐烦道:“下官急着复命,王爷给个痛快话。王爷该不会为了一只蝼蚁,与义父交恶?” 果然,汪邈靠自己不可能从冯铮手里逃出来,只不过出于汪公公授意。 汪泉别的能耐没有,但揣摩人性的本事却是极高。郑卓传过去的只言片语,以及祁王能从魏辅手中抠出先帝的宝弓,这些零零碎碎的事让汪公公窥测出祁王并不是表面那般人畜无害。 祁王也是有野心的。 然而皇族与内侍都没有科举晋升的途径,不能在朝堂上为陛下做明面上的事,想要大权在握,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为陛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既然是一条道儿上的人,汪公公肯定想知道祁王是想另起独灶,还是投奔鹰犬,汪邈的死活便是最好的一块试金石。 祁王放弃汪邈,那意味着祁王不敢与汪公公撕破脸面,暂时构不成任何威胁,如果祁王保下汪邈,那么注定祁王与鹰犬是争夺君心的劲敌。 殷承钰到底要明哲保身,还是要一鸣惊人? 第四十一章 校场狩猎1 礼部侍郎程毅的日子很不好过,一月前陛下向他施压,不准瓦刺来使超过五十人,然而也先的来使就多达千人,陛下责罚他办事不利后,又逼他减少赏赐,他与户部还没谈明白,也先的使者又天天来礼部踢馆,说他们的人被抓入大牢,他四处打听,结果人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问这些瓦刺使臣犯了什么过错,鹰犬都一口咬定无可奉告,只是坚决不放人。 所以中秋将近,同僚们都准备与妻子团圆、吟风赏月,风雅闲适的时候,不得不与瓦刺周旋,候在宫门口等陛下召见。 然而程毅被晾在宫门外许久也盼不到一声传唤。 忽然一辆马车行至,车帘掀开,四爪蟒纹袖明晃晃地露出条边儿,先落地的是一双精美的红素缎单靴,而后走下来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虽未曾谋面,程毅已经猜到这正是将瓦刺使者塞进东厂还不放人的祁王殿下。 程毅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跪倒在祁王面前,刚好拦住祁王的路,朗声道:“臣礼部侍郎程毅拜见祁王殿下。” 殷承钰被陛下传唤,急着入宫,虽被拦路,只道了一声“平身”,正打算绕过程毅,跨过宫门离去,可程毅没起身,在祁王身后喊道:“臣请殿下释放瓦刺使者。”? 不等祁王开口,程毅继续直言不讳地怼道:“瓦刺使者冲撞殿下,殿下应当交予礼部,由礼部与正使交涉,令正使向殿下致歉。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塞进北镇抚司大狱,这是罔顾法令,任性妄为……” “放肆!”殷承钰喝道,“小小礼部侍郎妄议亲王,你是不想要顶上乌纱了?!” 程毅本就是软硬不吃的性子,被祁王的闭门羹、陛下的冷板凳耗尽最后那点耐心,当即顶风而上道:“臣实话实说,如果臣因言获罪,别说要臣顶上乌纱,就是要臣项上人头,臣也不惧!” 程毅话音刚落,跟在祁王身旁的裴南忽然发作,佩刀出鞘,横在程毅脖颈之处。 殷承钰恨得咬牙,念程毅是燕晟旧友,高抬贵手让裴南放过程毅,随后扭头就走,任凭程毅跪在宫门外,不闻不问。 殷承钰被柱在宫门口的“丧门神”气了一遭,进了宫小太监却领祁王往西苑皇家猎场走去。? 殷承钰一愣,追问道:“今日陛下不在太极殿召见使臣?” 小太监先是不答话,哪怕殷承钰示意裴南送礼金,小太监也不受,实在被逼急了,就一推三不知,加快脚步,把殷承钰带到猎场,一闪身就不见了。 殷承钰心底发沉,她知道自己被坑了。 殷承钰刚步入西苑,只见四下旌旗飘扬,京师武堂的诸位学子均一身戎装,以魏淮、周宣为首,严阵以待地站在两侧。 锦衣卫指挥使冯铮守在陛下身旁,两方瓦刺来使均立在一旁,在四夷馆翻译的协助下,向陛下歌功颂德,然而陛下有些不耐烦,对脱脱不花与也先这两方人马都没有好脸色,反倒是一门心思想狩猎的事情。? 太祖集天下兵权于皇家,分外注重历代帝王的骑射功夫,历年军队轮换操练,陛下都要检阅巡视,更要举办马球狩猎等活动。此次瓦刺朝拜,大梁除了以丰厚的赏赐笼络,更是要以君威震慑这些牛鬼蛇神,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殷承钰与陛下不过百步的距离,但此处一切按军营的规矩来,士兵秩序井然地一层一层传报,经由十五转传至陛下耳中,陛下抬头一望,就瞥见殷承钰的身影,再瞧见她一身礼服,根本不适合上马骑射,刚刚对瓦刺隐忍不发的怒火一股脑涌上来。 陛下微微抬手,士兵放行,祁王行至陛下身前,行叩拜大礼,礼毕,殷承钰听到头顶传来陛下怒气冲冲的问话道:“祁王怎么穿礼服来了?” 殷承钰俯首认罪道:“臣疏忽,未能体察圣意,请陛下降罪。” 陛下哼了一声,冷冰冰地嘲讽道:“祁王不是最会体察圣意的吗?怎么今日消息不灵了?”? 殷承钰被陛下话里话外的暗示吓出一身冷汗,冤枉啊!她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陛下身边安插自己人啊! 殷承钰刚要开口辩解,陛下就堵住祁王的话道:“有外人在场,朕给你留颜面,滚到一边去。” 殷承钰只得乖乖地退出猎场,站在一旁的看台上。 也先使者猜出来祁王身份,忽然站出来说道:“我听说祁王能一箭射杀黑狼,今日还想与王爷比一比,王爷不能下场,真是可惜了。” 提到“射杀黑狼”,殷承钰心间一颤,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汪邈在演绎中将祁王摘了出去,而亲历者又都在英国公府上,这件事情是如何传到瓦刺人耳中的?! 瓦刺话里话外的挑衅,陛下听不下去,对正使说道:“正使不必可惜,祁王那点骑射功夫,算得上是最弱的,在场各位都是我大梁英勇男儿,绝对不会让诸位败兴。” 也先使者被陛下顶回去,脱脱不花的使者幸灾乐祸地用瓦刺话反讽道:“我看你们是怕了,想挑个软柿子捏。” “怕你奶奶!” 两边用瓦刺话对骂,一时间双方祖宗四下乱飞,四夷馆的人不敢翻译,怕污了陛下的耳朵。 陛下本就恼火,此刻也不压抑,手腕微动,甩着马鞭抽到骂得最狠的也先使臣身上,只听一阵鞭响和一声嚎叫,那人脸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已经破相。 君王震怒,身边的汉臣匆忙伏拜,求陛下息怒。 瓦刺使臣也看出来大事不好,随之叩拜,不敢有异议。 陛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跪拜在足下的使臣,半晌一言不发,畏惧在沉默中升级。忽然陛下嗤笑一声,让冯铮扶起帖木儿,说道:“今日本是个好日子,请你们来是狩猎作乐,你们动不动就跪,多伤感情。” 帖木儿得陛下赦免,大喜,连忙起身,然而也先的使臣却暗暗攥紧了拳头,心中怀疑脱脱不花私下里搞了什么鬼,竟然能让帝王对他们另眼相看。 安抚过帖木儿,陛下对众人摆摆手道:“都起来,狩猎要紧。” 众人三呼万岁后起身,第一重鼓声响起,陛下翻身上马,冯铮亦步亦趋地护在身后,率先冲入猎场。 帖木儿自以为得到圣心眷顾,得意地瞥了对面也先的使臣,耀武扬威地跟在陛下身后,也先使臣也不落后。 第二道鼓声,两侧武学弟子们齐刷刷地跨上马背,准备好弓箭,也如猛虎归林一般冲出去。 第四十二章 校场狩猎2 参加狩猎的青年才俊飞奔入猎场,独留殷承钰在看台之上,四下望去,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尽是京师三大营拨调的精锐。 亲王礼服繁复而沉重,祁王立在校场之上,半晌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不敢轻易失了皇家的仪态,只能装作闭目养神,回想自己是如何中了圈套。 那时前来传召的小太监的确面生的很,但陛下身边的侍从向来换的勤,她也就没有多想。 殷承钰热情地招呼那小太监入内,塞了块银角做公公的买茶钱,却将那人吓得连连退避,根本不敢收。 当时殷承钰就心里存疑,陛下怎么看上这么“纯”的一个雏? 那小太监虽不收礼,可行事却有条不紊,算得上进退有度,明白地交待“瓦刺使者与陛下同在”,却含糊过去陛下不打算在朝堂上接见使臣,反而要去猎场…… 正因为如此,祁王才会依照大朝会的惯例穿亲王礼服出行,没想到就栽进坑里。 事到如今,很明显就是汪公公给陛下吹耳边风,说祁王野心不小,不仅在宫外兴风作浪,在文人中博好名声,还揣测圣意,甚至把手伸到陛下身边来…… 陛下本来对祁王就不放心,对汪公公的话也是宁可信其有,把身边的内侍清理了一遍,又派了一个新人去传祁王觐见,看看这回祁王还会不会“手眼通天”。 殷承钰真的冤得很,可宫内最不缺的就是冤死鬼。 殷承钰正思索对策,忽然有士兵来报,西苑口有人求见,殷承钰偏头一看,竟然是邓祺抱着骑装候在外面,殷承钰迟疑片刻,到底让邓祺进来。? 邓祺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畏畏缩缩地穿过层层管控,来到祁王身旁,恭敬地跪下高高举起手中的骑装交给祁王。 殷承钰被这一身厚重的亲王礼服捂出一身汗,又被玉冠压得脖子痛,可瞧见邓祺来送骑装,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是满满的疑虑,思索半晌,殷承钰问道:“谁让你来的?” 祁王的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邓祺心底开始打鼓,本来以为是难得的露脸机会,没成想犯了贵人的忌讳。 可事到如今,邓祺也骑虎难下,只得遮掩道:“小人碰到裴指挥使在宫外徘徊多时,想来是没有宫牌,小人恰巧入宫办事,就做了一份顺水人情……” 殷承钰气笑道:“好一个顺水人情,怕是想顺掉本王的性命!” 邓祺一怔,手上一松,托举的骑装被祁王一把抓走,只听祁王喝道:“趁着你项上人头还在,快滚!” 邓祺不知所以,但是对贵人命令的服从已经刻到骨子里,也不问祁王缘由,憋屈地“滚”了下去。 殷承钰抱着沉甸甸的骑装,心中了然,自己着了道了。 汪公公先给陛下种下一个怀疑的种子,随后又亲自给这颗种子选好了生根发芽的机会,那就是祁王与东厂缉事邓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私交过密,而且最要命的是,邓祺是曾经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邓祥的亲眷。 如果杨镇是陛下心底碰不得的一根刺,那么邓祥就是陛下心底永远的一道疤。 邓祥不同于汪公公、陈德恩等人在内书房学得三纲五常,邓祥进宫前就是有功名在身上的,他是一名秀才,却也止步于秀才。 这世道没有穷死的举人,但有穷死的秀才。邓祥作为长兄,实在不忍看着弟妹挨饿受苦,竟然挥刀自宫,上报知府,既然他无法以完整之躯蟾宫折桂,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他愿意以残破之身,入内书堂,为宫女太监们开蒙启智,以报效帝王。 此举堪承惊世骇俗,一路传入先帝的耳中。听闻这等荒唐事,先帝不怒反笑,称邓祥是位人物,传唤邓祥入宫。 起居注中记录下这次不同寻常的会面。 先帝问邓祥,为宫女太监开蒙启智,算什么报效君王。 邓祥答道:“十步之外,陛下是天下共主,十步之内,陛下只是寻常人。” 这般胆大的言论没有激怒先帝,反而激发先帝的兴趣让邓祥详细道来。 邓祥谢过天子恩德,继续说道:“宫女太监长年累月生活在陛下十步之内,若无圣人言行教导,他们必然忘记陛下天下共主的身份,把陛下当作寻常人一般欺瞒蒙蔽,甚至内外勾结,此等恶行十步传十步,传至天下,陛下的天子之名,不保矣。” 邓祥进三步,跪下道:“臣愿舍己身,只为保陛下天子之名。” 先帝笑着道了三声“好”,扶起邓祥,将他指派到小太子身边。 不久先帝驾崩,邓祥对于当年的小太子来说几乎是动荡时局中唯一的支柱,其重要程度远胜于杨镇杨先生,陛下登基后第二道政令便是封邓祥为秉笔太监,权倾一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陛下想不到的是,他如此信任依赖,如师如父的邓伴伴竟然与杨镇和母后联合起来,将他与外界的通道牢牢锁死,他明明是天子,是一国之主,却只能听到母后,杨阁老还有邓伴伴同意他听到的消息,看到他们同意他看的折子,他独居深宫,明明尊贵不可言,却活得如同一具傀儡。 可见,十步之内,天子的确是寻常人。 邓祥自诩“保天子之名”,可却内外联合架空了天子,所以陛下曾经有多敬爱邓伴伴,如今就有多痛恨他,这种痛恨之中夹杂着被辜负的委屈,被控制的恐惧,以及被时局左右的无奈。 陛下大婚后迅速亲政,启用汪公公,赶跑了杨镇,封住母后的口,对于邓祥,陛下不知道为什么,高高举起的鞭子又轻轻落下,剥夺他一切权力,驱逐到南京养老。 对于邓祥这个不痛不痒的结局,汪公公从始至终都是不满的。 毕竟,邓公公当年有多风光无限,汪公公对邓公公的恨就有多深沉绵长,哪怕如今邓公公已经被陛下抛去南京养老,汪公公也从来没熄灭斩草除根的想法,这一次得到机会,把祁王与邓祥联系起来,祁王敏感的身份与邓祥亲眷的身份,只会让陛下重温当年的恼火,除去邓祥,收拾祁王,几乎可以指日可待。 汪公公这一招一石二鸟,当真是阴损至极。 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殷承钰深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放在这场狩猎上。 如今猎场上沙尘四起,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底鹿死谁手? 第四十三章 校场狩猎3 瓦刺不愧号称为“马背上的民族”,骑射功夫的确了得,箭无虚发,一时间猎物飙升,眼看着就超过大梁。 然而武学子弟也不甘示弱,毕竟有主场优势,几个暗号下去,猎物就不往瓦刺那边赶,任凭瓦刺的骑射水平逆天,没有猎物可射,也拔不了头筹。 两边使团自己争夺一会儿,但也不算太傻,意识到自己这边打不到,自然就去能打到的地方抢,三方又胶着在一起。 陛下毫不在意身后闹剧,只带着正副使臣招摇地行在前方,一边与使臣谈天,有一搭没一搭射出一箭,也不管中不中,由着身边的锦衣卫去补刀,实在不行,还有冯铮在一侧兜底。 也先与脱脱不花这两边的正副使臣都小心地陪着陛下,很少开弓射箭,只能靠着使团其他人,瓦刺两边的猎物数量很快就落了下去。 眼看着大梁人耍赖要赢了,两边瓦刺使臣都扯着嗓子不干了,叫着野兔野鸡有什么打的,要比就要比射熊射虎! 皇宫内不是没有豺狼虎豹这些凶兽,但是这些可都是各地给陛下进贡的宝贝,在兽苑中好好养着呢,怎么可能拉出来当猎物射杀?!瓦刺这群蛮子做梦呢? 魏淮向来瞧不起瓦刺,话语中也藏着蔑视道:“能力不行,还像个娘们似的挑三拣四。” 无论大梁还是蛮夷,大好男儿都听不得被比作妇人,那位被陛下抽破相的大胡子率先从马上跳起来,扑向出言不逊的魏淮,魏淮当时躲避不及,与那大胡子双双坠马,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那大胡子与魏淮摔下马来也不消停,五凤楼上夺刀之仇与今日受辱之耻、坠马之恨叠加在一起,两人赤手战成一团,拳拳入肉,不分胜负。 大梁这边没上过战场的武学弟子都有些愕然,然而不论也先还是脱脱不花的使臣不拉架,反而拍手助兴,仿佛对于这野蛮的打法不以为意。 魏淮恼怒极了,他身为英国公的庶公子,谁见到他不得让三分,他哪有被他人看戏的时候,当即发起狠来,不管背后火辣辣的痛,翻身起坐,一把将那纠缠不清的大胡子按倒在地,揪住其长辫子,猛地在地上狠撞三下。 大胡子不服,腿脚乱蹬,踢中魏淮背后的伤处,趁着魏淮手松的刹那,绝地反击,将魏淮掀翻,压在地上,攥起拳头就朝魏淮脸上揍去。 打人不打脸,瓦刺野蛮人发起疯来,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魏淮被揍脸有些发懵,随后就是发自内心的羞耻,进而是极度的愤怒,破罐子破摔地抽出腰间匕首,勒住大胡子的衣襟,就要把刀尖往大胡子心口的要害部位捅。 大胡子掰着魏淮的手腕,两人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在地上打起滚来,都带着誓死不罢休的模样。 打到这份上,周宣匆忙下马拉架,连同一队武学子弟,将大胡子与魏淮拉开,有意无意地提醒着红眼的魏淮道:“魏世叔可经不起你胡闹了,还不收手?!” 听周宣的劝,魏淮捂着脸躺在原地,半晌缓过劲来,由旁人扶起身来。 大胡子毫无心机地上马,呵呵大笑着,用瓦刺话与身边的人打趣,庆祝自己扳回一局。可魏淮眼中神色不明,虽然也沉默地上马,却没有刚刚的斗志,慢悠悠地落在队伍后面。? 武学子弟因这一架而士气大跌,瓦刺的猎物数量有些回升。 刚刚看热闹的时候,脱脱不花与也先的使臣看样子还挺和谐,但大梁这边撤出,两边使臣很快就掐起仗来。 两伙野蛮人打架,那阵仗很快将两位正使的目光吸引过来,怕自己的队伍吃亏,都找个理由从陛下身边退下。 两边的正使分别退下加入战局,这仗就更有看头了。 打猎半日,陛下早就累了,现在有好戏看,索性就收兵到看台上歇息看戏。 祁王候在看台上已久,瞧见陛下回程,积极地迎了上去,为陛下牵马。 祁王为陛下牵马,陛下身边的人自然识趣地退下,远远地跟在后面,留给祁王与陛下谈话的空间。 陛下用着千里眼,远远地瞧着瓦刺那群人,评判道:“脱脱不花的人蛮干,不如也先的人狡诈,若论好控制,脱脱不花是首选,可如果真打起来,也先是一个强敌,脱脱不花不一定打得过。” 殷承钰接话道:“打不过,那就不如奇袭。” 陛下被殷承钰的思路吸引,却不不表现出来,故意反讽道:“奇袭?你懂什么奇袭?” 殷承钰低下头笑道:“打仗的事臣不懂,臣只是想,既然也先送一个王子来,臣愿意多款待他们几日,让帖木儿他们先回去。” 拖延也先使者离京的时间,让也先与脱脱不花得到的消息有时间差,这么好的机会,不信脱脱不花不会利用。 但陛下口上没有过多评价,板着脸仿佛对祁王这个“胡思乱想”不屑一顾,只是临到下马的时候,忽然轻佻地用马鞭手柄抬起祁王的下巴,迫使殷承钰抬起头来,两双神似的眼睛再次相碰。 “殷承钰,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朕?”陛下警告道,马鞭粗糙的手柄在殷承钰白皙的下巴上摩擦,擦出一道血痕。 大庭广众之下,陛下的举动与羞辱无异,但殷承钰眉毛都没抖一下,谦顺恭敬像一张画好的面具罩在她的脸上,她答道:“臣一切谨遵圣令,从无隐瞒。” 陛下试图从祁王的眸子中挖出她内心真实所想,可是他失望地发现,把祁王放出宫去短短几个月,他就已经无法从这双神似太祖的眸子中窥探到任何情绪。 祁王学会了如何有一双上位者的眼睛。 殷承钰越是这般毫无波澜,陛下却是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看看打破这层伪装,他这“小弟”到底是什么模样。 陛下负气跳下马,像对待马夫一般,一甩袖子把马鞭丢到殷承钰手里,撩起下摆就从一侧台阶上了看台。汪公公早就派人将营帐搭好,甚至贴心得准备了炭火,方便陛下兴致所至烤猎物吃。 殷承钰留在身后,望着陛下的背影逐步而上,消失在舒适的帘幕后面,对比自己战战兢兢、伏地做小的丑陋模样,她第一次克制不住对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有一丝不敢明说的渴望。 第四十五章 雷霆君恩1 日暮西山,宫内落锁,祁王不能出宫,只能留宿。 恰巧今日月色正好,陛下睡意全无,邀请祁王共赏御花园内的美景,还以兄弟二人共叙情谊的理由将内侍落在后面。 陛下今日不聊政事,只聊些诗词歌赋,祁王也极力迎合,一时间看似兄友弟恭,一夜无事。 然而陛下踏入花园中的赏月亭,落座其中,回望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祁王,仿佛谈论花鸟一般的语气问道:“朕的园子这么好,祁王想不想坐朕这个位子?” 殷承钰大惊,慌忙跪下自陈道:“陛下的园子再好,臣也只欣赏仰慕敬畏之心,绝无觊觎之心……” 可还不等殷承钰说完,陛下冷笑道:“听说祁王善饮,与瓦刺使者对饮千杯不醉,去取一坛山东秋露白来!” 秋露白为七大名酒之首,色纯味冽,少饮怡情,但是多饮易醉,更别说这本就是诏狱的一道刑法,名为“抱香死”,据说锦衣卫会把犯人用秋露白灌醉,丢到雪地里活活冻死。 今日天气算不得冷,但对于殷承钰来说,这也算得上是酷刑了。 殷承钰大惊失色唤道:“陛下!” 陛下不为所动道:“都说酒后吐真言,祁王不说真话,那就喝到说真话为止!” 祁王期期艾艾不动手,陛下屏退身边人,端坐在赏月亭上,淡淡地警告道:“别逼朕动手。” 陛下心意已决,不可转圜,殷承钰不敢不从,只得解开酒封,从坛中倒出一碗酒来。 酒香四溢,酒水清澈,映出天上乌云半遮月的美景。 殷承钰不得以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顺着喉管冲入腹部,犹如一团火在胃里灼烧,散发的热气仿佛把肺腔的空气都蒸腾出去,一种窒息的痛苦逼迫殷承钰大口大口喘息,生理的泪水盈满眼眶,她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向陛下。 陛下冷漠无情地说道:“继续。” 殷承钰只得再倒一碗酒,在陛下威逼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又一团火于胸腔燃起,随着血液烧向周身,所到之处全身酥麻无力,连带着头脑也沉重不堪,清晰的视线都有些恍惚,她仰起头,震惊地发现此刻陛下,长着两颗头颅,那两张嘴巴都一张一合,遥远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道。 “继续。”那声音说道。 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得殷承钰全身一抖,她麻木的手再次倒了一碗酒,可是她的手臂酸软无力,酒碗在手中颤抖不已,半遮月在酒液中的倒影碎成一片银灰。这碗酒烧的她的舌头肿胀而无味,热气萦绕在脑海之中久久不散,间或从两耳冒出来,逼得眼窝的泪珠成串成串地留下。 然后还是那声冰冷的“继续”。 她奋力倒出一碗酒,垂下头去饮,可是饮到一半,她停下来。 她有些迷糊了,她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此,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饮。她觉得双膝颤抖,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她踉跄一下跌坐在地,手一松,酒碗翻倒,头一沉,磕在冰冷的地上。 痛让她回神片刻,她仰起头,眯着眼睛向上看,模糊的视线中一片重重叠叠的龙纹,仿佛密密麻麻的网将她捆在其中。再仰头向上,她看见高台端坐的那人,仿佛立于青云之端,无数重影让那人的身形神秘莫测,犹如仙人变换,殷承钰狠狠眨了眨眼睛,轻声唤道:“陛下,臣不行了。” 还是一声不肯饶恕的“继续”。 殷承钰伏跪在地,任凭冷风侵体,也一动不动,她只说道:“陛下,臣真的不行了。” 那声音由冰冷带上一丝恼怒道:“朕命令你继续,你没听到吗?!” 殷承钰恍惚了片刻,君王的威慑刻入骨血,本能催使她起身端起酒坛,可是她太虚弱了,酒坛从指尖滑落,碰得一声碎落在地,酒液四下流淌。她茫然地四下张望,可流淌的酒水已经覆水难收。 忽远忽近的脚步声传来,殷承钰只看到一双金丝银缎靴,随后下巴就被人捏住,强硬地抬起来。 “朕告诉你继续,可你却摔了朕的酒坛,殷承钰,你该当何罪?” 殷承钰迷糊了片刻才意识到陛下的嘴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虽然大脑已经彻底罢工,但是刻在脑中的宫训让她吐出答案道:“违逆圣意,当诛。” 陛下呵呵笑出声来,掐着殷承钰的下巴愈发收紧,忽然甩开,道:“难得你诚实一把,你说你做的事,朕该诛你多少次?” 失去陛下的支撑,殷承钰摔倒在地,冷风让她神智慢慢回笼,虽然思考依旧艰难无比,但是她依旧在尽力思索对策。 殷承钰瞳孔涣散,茫然地看着陛下靠近的脸庞,忽然殷承钰将陛下推到一边,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大量腥臭的酒液被吐了出去,直到最后吐无可吐,只剩下暗红色的血粘在唇角。 吐出酒液,殷承钰慢慢清醒,她狼狈不堪地仰头道:“臣无二心。” 陛下嫌弃地后退一步,绕开殷承钰的呕吐物,冷笑道:“你没有二心?那你当街救下的举人算怎么回事?周宣送给你的狮子骢算怎么回事?还有朕的东厂缉事不安心为朕巡街,反而巴巴来给你送骑装,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难道没有窥探圣意,收买朕身边的人探听朕的行踪?” 大醉一场过后,寒风让殷承钰瑟瑟发抖,听着陛下的诛心之言,忽然涌上头一股不愤之气,殷承钰牙齿打颤,却依旧抬起头倔强地瞪着陛下道:“臣没有!” 陛下嗤笑一声,转身离开,殷承钰猛地站起身,冲向陛下,一把抽出陛下腰间的佩剑,在陛下惊疑不定之时,噗通一声跪下,高举宝剑,吼道:“陛下不信臣,那就杀了臣。” 陛下俯下身,扳起殷承钰的脸,直视那双与他一般无二的眸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朕不会杀你?” 陛下的话如冰冷的毒蛇攀附在殷承钰的耳边,可殷承钰丝毫不惧道:“臣的确有私心。” “哦?”陛下问道,“什么私心?” “东厂与锦衣卫是陛下的刀,刀主杀伐,可臣愿意做陛下手中的剑。” 说着,殷承钰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握住剑刃,从一侧划到剑尾,鲜血沿着血槽一缕一缕淌下,染红了赏月亭的青砖,祁王摊开右手露出深深的伤口,一字一顿道:“剑为君子之器,大凶,非圣人不可用,而陛下便是圣人。” 冷风之中,陛下俯视着足下的殷承钰,一言不发。 半晌,陛下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殷承钰举起右手二指道:“臣殷承钰在此发誓,臣今夜所言,字字不虚,若有妄言,臣愿死后入阿鼻地狱,日日烈火焚心,不得解脱。” 陛下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大题小作,殷承钰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根本不是母后真正的爱子,他最大的隐患早就在十多年前意外病逝,他就是这天下之主,他无所畏惧。? 第四十七章 雷霆君恩3 既然太后说服了陛下,劳军一事很快提上日程。朝廷上下的目光暂从是否应该关押瓦刺使臣上移开,转向劳军人选方面的考量。 周宣身为黔国公周英的幼弟,又是太后钦点,肯定在名单之上,除此之外必有一位文臣主事,还得有陛下倚重的一位司礼监大太监传达圣谕。 若说陛下倚重,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汪公公,然而不知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南京养老的邓祥,于是这份差事就落在邓公公身上。 邓公公从权力中心被驱逐才两三年,竟然还有机会受到启用,曾经被杨党牵连被贬的官员们,心底都活泛了几分。 先不说邓祥,只说周宣临行前一晚要宴请亲友,祁王也在其中。 递给王府的请帖只是出于礼节,京师谁人不知祁王得了风寒,不能赴宴,所以周宣根本没做祁王来的打算。 设宴当日,黔国公府上热闹非常,广梁大门被来往的宾客围得水泄不通,然而忽然两行马队横冲直撞地奔来,鲜艳的锦衣卫飞鱼服四下招摇,骇得宾客如逃窜般四下散开,不敢触碰鹰犬霉头。 周宣碰到锦衣卫砸场,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丝毫不露怯,沉声道:“冯指挥使可是稀客啊。” 冯铮未回话,偏头看向身后一人,得到示意后,策马让开,马队骤然散开,露出护在中央的贵人。 这贵人身穿天蓝色撒曳,袖口连同衣摆都绣着金色祥瑞云纹,被锦衣卫簇拥着缓缓前来。 周宣没想到祁王没来,陛下竟然来了,陛下亲临的恩宠让他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仓促下拜道:“臣有眼无珠,不识陛下御驾亲临,未能远迎,臣罪该万死。” 在场众人多数是没机会见天颜的,更是不认识陛下,但听到周宣请罪,周围人自然随之跪拜,三呼陛下万岁。 看着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陛下有些意兴阑珊,翻身下马道:“朕来得突然,卿等未能接驾,不算卿的过错。诸位平身。” 周宣向来八面玲珑,陛下给了他台阶,他自然带着陛下进入黔国公府。 虽然周宣是主人,可陛下来了,必然让出主位,自己坐在右下首。 既然周宣的位置有变,众人均重新分座,四下坐定,陛下余光打量一圈,发现宾客少了许多,留下来的人大多是武学勋贵子弟,他们自持身份,对陛下来访只感到无比荣耀,还有想趁机想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投机分子,定国公的长孙赵岐便是其中一个。 瞧见陛下来了,赵岐兴奋得摩拳擦掌,奈何与在场诸位身份有别,只能坐在后面,只能两眼放光地看着陛下,期待能受到提点上前敬酒。 陛下今日不是来喝酒的,他象征性地端起杯子,酒水沾了沾嘴唇放就放下,对周宣示意道:“朕今日来者是客,客随主便,今日诸位都不必太拘谨。” 周宣恭敬地领命,敬了陛下一杯酒,这宴便开席了。 陛下在席上,所有人都不敢畅所欲言,更不敢随心所欲,整场气氛压抑得很,就算有热闹那也是做给陛下看的戏,陛下也吃的索然无味,受了几位地位稍高的国公敬酒后,陛下便退席,连同周宣也退席陪驾,令诸位自便。 陛下由周宣陪着在周府花园中走了走,对矗立在庭院正中的太湖巨石颇有兴趣,见那巨石体态窈窕,形瘦而神满,于“瘦、皱、漏、透“四项赏玩标准中,竟然兼备“瘦”与“漏”、“透”三点,漏透相连,沿着空洞望去,仿佛可以吞云锁月,当真一件绝品。 陛下感叹道:“黔国公当真风雅,想必这块巨石也价值不菲。” 周宣被陛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吓得满脑门汗,辩白道:“臣祖籍姑苏,当年家父早丧,臣与兄长年少失怙,送家父落叶归根,本是茕茕孑立,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却得乡邻鼎力相助。兄长与臣有感于此,十多年后仍念念不忘,便耗多年积蓄买下这块太湖石,感念乡邻盛情,更慰藉乡愁。” 陛下似听非听地点点头道:“姑苏是个好地方,杭州的繁华本就不落于京师,杨先生曾说‘繁而不华汉川口,华而不繁广陵阜,人间都会最繁华,除是京师吴下有’。而且论杭州府的繁华,又以姑苏为胜。当真是个好地方,就是交得赋税太少了。” 周宣屏息凝神地听着陛下碎碎念,听到陛下提到“赋税”一事,顿时心领神会。 虽然是劳军,陛下却只会拿出一小部分赏赐,其他的就全靠途径的布政使出资来凑,既然陛下点到杭州府,点到姑苏,肯定是要周宣动员苏松道上的人出钱出粮。 周宣抿了抿嘴,不得不承认陛下这一招实在是有些狠。 黔国公出自杭州府,自然庇护此地。况且杭州的确富庶,江浙一带的儒商实力也不弱,官场上出身江浙的士子不少,都是很值得结交的。所以商户豪强们多次赖着不交赋税,黔国公与浙党的文官们都帮着掩饰拖延,所以户部催的再急,也是无可奈何。 然而如今陛下却用“己之矛攻己之盾”,让周宣去讨要姑苏的赋税,这……与断了黔国公的后路无异啊! 陛下不管周宣怎么选,继续说道:“中秋将至,既然周兄思乡情切,那不如替朕去趟应天府,顺道也能路过苏州。既然受恩于当年的亲邻,这次一定要好好走动走动,顺便把黔国公的那份人情也带上,免得日后没机会了。” 陛下轻描淡写地提到黔国公,却是一个有力的威胁。如果周宣不听话,那么英国公长子魏淇的命运就是前车之鉴,如果黔国公被当作弃子,连同周宣和整个黔国公府都会一蹶不振。 在陛下的威胁下,周宣别无选择,只能满应满许。 陛下满意地笑道:“周兄是个玲珑的人,虽然黔国公在西南为朕效力,但有些事情,朕却只信得过你周宣啊!” 陛下给周宣下了一剂狠药。 周宣,你不是觉得前途不明,还求助于祁王吗?不用你四处经营,朕亲自给你这个恩典,难道你还不接着吗? 周宣看着陛下的笑容,仿佛看见徐徐展开的罂粟,心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陛下的信任诱惑实在太大,哪怕知道淬了毒汁,周宣也欲罢不能。 周宣心甘情愿地跪下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第四十九章 危桥绮梦1 华灯初上,大理寺依旧灯火通明。 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来的文书,还嘱咐大理寺好好审核,大理寺全体都被迫加班。 尤其燕晟,案头左右两边各堆起半人高的文书,一边是锦衣卫派人送来的“证据”,另一边是大理寺存留的档案,所谓审核也是对照两边的人物生平简介不出差错而已。 燕晟揉了揉熬红的眼睛,看了一眼暗下去的烛火,把手中的书册丢到案上,拾起灯旁的烛剪,把过长弯曲的烛芯剪掉,烛火噼啪一声响,骤然明亮起来,照亮摊在案上的书册。 只见书册上沾染的血迹还新鲜无比,册中详细记载了对程毅的逼供环节,详细到程毅受了什么刑法,刑法持续多长时间,程毅吐露的“证词”,甚至连受刑时嘶喊了几声,痛骂了什么话都历历在目。 燕晟根本看不下去,恼怒地合上案卷,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程毅受刑的惨状,声声凄厉,字字带血。 诏狱那地方,燕晟记忆尤甚,其中刑法,更是亲身经历,所以只是读案册,燕晟便可以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燕晟明白,这便是冯铮给他的下马威。 作为程毅为数不多的好友,燕晟是很难逃过锦衣卫的手段,先送来一本程毅的审讯录给燕晟看,就仿佛在燕晟头上架起一柄摩克利斯之剑,若是心意不坚定的人,这些日的惶恐不安便会将他拖垮。 燕晟记得沈孛将这本受刑录抛给燕晟的那副得意嘴脸。 沈孛在冯铮那里憋了一肚子气,不客气地翻了翻冯铮带来的书册,忽然碰到沾血的这一本,嫌脏地甩开,还用丝绸手帕擦了擦手,这一摔,书册恰好打开,露出比外皮更为血淋淋的内容。 沈孛瞥了两眼,对所谓“春意闹”好奇地看了几页,原来这刑法便是将犯人关入充满蚊子的蚊室,蚊子饿久了,盯到活人根本一窝蜂冲上来,不吸到肚皮涨破根本不松口,犯人被叮咬得全身红肿,痒痛无比,不得不招供。 沈孛啧啧叹道:“这可真是……名如其分啊。”瞥了燕晟一眼,嗤笑道:“少卿可要好好审阅,这册子,非卿莫属啊!” 看燕晟弯腰拾起书册,哪怕看了书册内容也面不改色,沈孛又刺激道:“燕兄当真好城府,莫不是想着有祁王殿下在,锦衣卫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燕晟很反感与祁王绑在一起,仿佛没有祁王这架保护伞,他便立不起来一般,听沈孛这般嘲讽,燕晟反驳道:“沈兄多虑了,祁王殿下自有筹谋,大概顾不上在下,而在下行得正、坐得直,也不怕那些魑魅魍魉。” 沈孛哈哈笑道:“好啊,燕兄胆量非凡。但燕兄的确说对了一点,如今祁王殿下当真是顾不上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燕晟大惊,虽然他口上说对祁王丝毫不放在心上,可心底却依旧是在意的,听沈孛这般信誓旦旦,燕晟心也沉了下去。 祁王殿下,如今如何? 燕晟当时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而后便遣人去祁王府问安,至今音信杳无。 燕晟烦躁地将书册摔到书案上,各种沮丧叠加在一起,燕晟难免生出对这个王朝,对整个皇族彻底的失望。 他怎么能不失望? 杨镇为大梁尽心尽力了十一年,甚至为了保障国库收支平衡,舍弃自己半辈子的好名声,写下一张裁退冗官的“杀人榜”,可这一切换来的只是陛下亲政后的一朝清算…… 程毅虽然能力不强,但是也是对陛下掏心掏肺,当年顶着天下唾骂的压力弹劾杨座师,只不过是为了陛下一句“朕朝中无人,唯有卿尔”,然而一切牺牲和委屈换来的不过是陛下的弃如敝屣…… 还有他自己…… 燕晟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玉盘近满,再掐指一算,中秋也不过是两三日的光景,若是审核不完,今日中秋又得在官署中望月怀乡了。 话说回来,他有多少年没回乡了?与其在京师宦海沉浮,倒不如回乡做个田舍郎来得痛快! 正当燕晟胡思乱想的时候,屋内的房门被敲了三下,忽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晃了进来。 燕晟大惊,那黑影晃到灯下,露出白皙的面孔,原来是郑卓。 燕晟虚惊一场,对郑卓来访也有几分不满问道:“偷偷摸摸来作甚?难道殿下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话传与本官?” 郑卓半躬身道:“并非王爷传话,是奴自己来的。” 燕晟意识到,郑卓能悄无声息潜入他的官署,这事本来就不寻常。一个小小的内侍随从,怎能有这等功夫?除非……是东厂密探! 郑卓上前两步,解释道:“以先生的眼力,肯定猜出奴的身份,但先生莫怕,奴不曾害王爷也不曾害先生,奴只是来报恩的。” “这是先生刚刚递送到王府的请安信。”郑卓将此信递还给燕晟,解释道:“幸好是奴拦下,未生事端,若是他人拦下,难免会交给锦衣卫审查。先生此时敏感,行事要谨慎几分。” 燕晟憋着气接过物归原主的信,沉默半晌,对祁王府上的形势有了大概的猜测。 最好的情形便是祁王只是识人不清,让鹰犬渗入调查,试图捏造罪名给祁王定罪;可最坏的情形便是祁王被陛下软禁在王府之内,锦衣卫监督。 无论是哪一种,祁王的情况的确不乐观。 郑卓微微躬身,既将退下,燕晟来不及犹豫,猛地叫住郑卓,开口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可郑卓耐心等了一刻,燕晟含糊其辞地问道:“他还好吗?” 这个“他”除了祁王,不可能指代任何人。 郑卓也沉默片刻。 他不知道如何向燕晟说,难道他要实话实说道,祁王殿下被陛下处以“抱香死”的刑罚,虽然有太后保着,可依旧高烧了三日,昏迷了五日,因为烈酒重伤脾胃,药石无用,全靠殿下一人扛过来,如今风寒之症虽有好转,可人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了…… 郑卓沉重道:“若是以寻常人的眼光看,殿下肯定不好。” 然而随后又郑重其事道:“可他是祁王殿下,无论何等困局,都不会困住祁王殿下。” 第四十四章 校场狩猎4 也先的使者气势汹汹地朝陛下休憩的营帐就冲了过来,脱脱不花的使臣帖木儿也不甘示弱地跟在后面,两人一边推搡着阻拦的小兵,一边高呼:“大梁陛下!我要告状!” 瓦刺人蛮力,几个小兵手中的木朔起不到任何拦截作用,被使者推着后退,忽然一把长刀出鞘,猛地削向入侵者的鼻子。? 帖木儿停下脚步,不在上前,可也先的使臣不满地抬头,躲开刀锋,哼了一声,不在乎继续推。 可是无论使者躲到何处,那把长刀都如影随行,然而那位锦衣卫连动都没动一下。使者也恼了,拔刀出来就要打一场,可刀柄却被那人死死压住,连刀都拔不出来。 这边动静过大,引起了陛下的注意,令人卷起门帘,陛下地目光便落在那名的锦衣卫身上,忽然吸了一口气,恍惚了片刻,殷承钰侍立一旁注意到陛下的失神,抬眼望去,没看出什么不妥,只觉得那位锦衣卫的确武艺不凡,英气勃发。 “陛下?”殷承钰试探地问道。 陛下拉近祁王,死死扣住殷承钰的肩膀,半晌在殷承钰耳边声音发颤地问道:“那人……那人的背影像不像父皇?” 殷承钰睁大了眼睛。 世宗皇帝逝世的时候,殷承钰才三岁,她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此刻不是沉湎旧事的时候,殷承钰侧身挡住陛下的视线,低声劝道:“陛下,瓦刺使臣还在。” 陛下收敛心神,片刻把殷承钰推到一边,迎上也先使臣,怒喝道:“你敢跟朕的近卫动手,是对朕不满?!” 陛下此言一出,立刻暴露对一个小小总旗的回护,在场的冯铮、汪公公等人都是人精,怎么能猜不出来陛下对于斌的态度不同,冯铮不言不语地替于斌上前,将使臣压着跪倒。 使臣们有些懵,大梁的皇帝实在是喜怒无常,太吓人了,以前来接待他的白发老臣(杨镇)从来都不发火的。 也先的使臣委委屈屈地说道:“我没想动手,我只是想告状,我告祁王还有,”使臣脑袋一转,恶狠狠地瞪向帖木儿,继续说道,“还有脱脱不花那小白眼狼的使臣,他们……勾结,抓了我们大汗的小儿子!” 帖木儿不满地叫道:“你敢侮辱我们大汗!” 可还没等两边再次对骂,另一把绣春刀已经让他被迫闭嘴。 亲王勾结外使,这个罪名够大。 陛下回头看了殷承钰一眼,殷承钰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处,好像说得根本不是她。 陛下嗤笑一声,招招手让殷承钰过来,负手立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随性地说道:“祁王自己说说这都什么事儿。” 殷承钰拱手道:“臣在五凤楼的确碰见脱脱不花的使臣一次,他们因为没有坐席而叫喧着要拆五凤楼,本王想到陛下仁厚,肯定不愿使者被赶出门外,于是便请这位帖木儿正使同席,周宣与魏淮等诸位均在席间,均可为臣作证。” 提到周宣,周宣从后面出列,向陛下行礼后,肯定祁王的话。魏淮伤了脸面又报仇不成,郁闷地躲在后面,捂着脸垂着头,整个人像个忧郁的大蘑菇。 陛下哼了一声,祁王在两者之间挑拨离间是他默许,于是点头道:“继续。” 祁王继续说道:“小王子出言不逊,辱及天子,东厂收监,也是依法行事。” 祁王说了一大段汉话,也先使臣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明白大意,那就是祁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怒火冲天,朝祁王吼道:“你敢这么欺负我们大汗的小儿子,等我回去告诉大汗,绝不会让你好过!” 陛下眉头立起,他可以罚祁王,让祁王不好过,可一个小小外使也敢大放阙词,这就是威胁整个大梁! “放肆!”冯铮在一旁喝道。 也先使者大概冲昏了头,也不针对祁王,直接把炮火都对准陛下,吼道:“你这黄口小儿,真以为我们大汗怕你吗?你连西南蛮子都对付不了,能打得过我们大汗的铁骑?!” 此言一出,一片死寂。 提到西南败绩,殷承钰觉得背后冷汗直流,心中打鼓,瓦刺出行都有鹰犬暗中看着,他们到底是怎么做事的,竟然让这群瓦刺窥见这么大的事! 她忽然想起汪邈的评书,想起燕先生的警告,瞬间觉得如置冰窟。 陛下面无表情,无喜无怒,忽然撑开手中的宝弓,后退百步,箭在弦上,瞬间飞出,正当所有人屏息凝神,以为使者必死的时候,那支箭擦着使者的头皮飞过,差一点点就将此人正法。 使者本来闭上眼睛等死,结果劫后余生,反而没有冒死的勇气了,他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上。 陛下把手中的弓丢给身边的冯铮,嗤笑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所以朕不杀你,一个小小瓦刺太师的使臣竟敢在大梁大放厥词,死罪可免,活罪难免。” “带下去!”一声令下,众人都如临大赦,冯铮派人将也先使者拖了下去。 陛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帖木儿,拍着他的肩膀问道:“这场戏,好不好看?” 帖木儿如小鸡吃米一般点头,生怕喜怒无常的陛下也迁怒他。 陛下突然掐住帖木儿的下巴,问道:“脱脱不花派了多少来使?” 帖木儿颤颤巍巍地答道:“五,五百……” 陛下点点头,松了手,仿佛摸了什么垃圾一般擦擦手,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是你向礼部报的时候,说来了一千五百人。” 帖木儿大惊,支支吾吾地说了好几个“我”,陛下打断他的语无伦次道:“假报数目,冒领人头费,你好大的胆子。” 帖木儿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陛下突然高声喝道:“大梁律法只允许属国使者五十人,可你们敢来十倍有余,是把朕当冤大头吗?” 此问,无人敢答。 瓦刺猖狂,陛下受辱,在“主辱臣死”的儒家熏陶下,在场的各位都压着对使臣的一团火,帖木儿感觉背后一寒,一种腹背受敌的恐慌感油然而生,他匆忙说道:“陛下,我们……我们愿意增加贡品!” 陛下冷眼看着帖木儿,依旧一言不发,帖木儿心慌得狠,咬牙继续退让道:“我们增加一百匹上等宝马!” 陛下哼一声道:“脱脱不花大汗的诚意,朕看到了,至于也先太师这边……” 也先的正使已被带下去,余下的群龙无首,面对陛下的威逼束手无策,没有一个能拿主意的人,迎着大梁各位虎视眈眈的目光,都低下头去。 陛下冷笑道:“传令下去,也先来使只承认五十人,其余人均作商人处理。” 冯铮立刻将陛下口谕带给一旁记录起居录的官员,并告知礼部。 陛下意兴阑珊,根本没心思吃烤肉,只吩咐起驾回宫,汪公公麻利地安排肩舆。 陛下坐在高高的肩舆上,俯视着贴木儿说道:“你记住,朕可以赏!但你不可以讨赏!” 帖木儿唯唯诺诺称是,随众臣叩拜,恭送陛下起驾回宫。 第五十章 危桥绮梦2 次日清晨又有一批官员被从官署中带走,而后接连两日,衙门的大门随时可能被一队锦衣卫破开,揪着他们口中的嫌犯就走,骇得文武百官心神不宁,根本无心公事,甚至每天早上离家前都要与亲友好好告别,生怕自己一去不归。 这般骇人的追捕终于在中秋当日停止,看样子锦衣卫也是打算过中秋的。 沈孛当日说了燕晟的风凉话,可是这些天过去了,锦衣卫似乎忘记燕晟这个人,虽然每日都有一队锦衣卫上门送备案的卷宗,但是却没有难为任何一人,燕晟也好好地呆在原职,只不过因为连续三天熬夜,有些精神不济。 中秋这日,沈孛想躲懒,准备晌午一过就找借口回府,筹备过节,把整个大理寺丢到尽职尽责的燕晟身上,然而他打算落了空。 衙门刚开,祁王的马车就到了,指名道姓要见燕晟。 听说祁王传唤,燕晟有些愣,当即反应过来,肯定是祁王避开锦衣卫的耳目,有要事与他商计,大概率需要他出谋划策…… 想到这,燕晟脚步不停地行至大理寺衙门口,祁王坐在马车上根本不露面,只是唤燕晟上车。 祁王的声音比一往沙哑许多,仿佛喉咙受了伤,燕晟听得心中一紧,想都没想就跨上马车。 瞥见祁王的一瞬,燕晟差点呆住。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吗? 往日珠圆玉润的脸颊因过度的消瘦而塌瘪,本就深邃的双眸因暴瘦而凹陷,显得愈发深不可测,与往日的故作老成相比,今日却是多加了不只一分老气,但也多了几分凌然不可犯的威严。 “本王今日脸上贴了花?先生看这么久?”殷承钰打趣道。 燕晟刚要回话,却感觉到马车一震,原来乘御官便催促马匹前行,根本没做让燕晟下车的打算,燕晟意识到自己被祁王“绑架”了。 “殿下!”燕晟顾不得祁王面容上的巨变,气急败坏地喊道,“停车!臣尚有公务!” 祁王没有发话,车夫根本不听燕晟的话,马车行驶不误。 殷承钰看着燕晟气恼的模样,得逞地笑道:“多日不见,先生不问小王安好,开口便是以下犯上,妄想指挥亲王车驾,啧啧,真是无情。” 燕晟本来就精神不济,马车空间又小,他身材颀长,根本伸展不开,最后只能颓坐在马车之上,无可奈何地问道:“殿下想要臣做什么?” 殷承钰轻笑一声道:“简单,本王只要先生稳稳得坐在马车上就好……” 祁王话音刚落,马车骤停,燕晟一时间没坐稳,磕到车板之上。 殷承钰立刻收了玩笑的模样,望着车门的方向,目光犀利如炬。 一阵喧闹声淡去,只有一人走近祁王车驾,隔着门帘喊话道:“殿下,小臣等无意冒犯,只是听闻一钦犯躲入殿下马车,请殿下……” 不等那人说完,殷承钰猛地撩起门帘,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厉声喝道:“怎么,锦衣卫如今想搜查本王的车驾?谁给你的胆子?” 燕晟被祁王困在马车内,听着锦衣卫与祁王的交涉,心中明朗:这些人是奔着他来的,而祁王听到消息,却是不顾自身地特意出府保他…… 燕晟心底复杂得很,若不是祁王将燕晟捆了起来,燕晟当即就想下马车,把自己交到锦衣卫手中,也不想连累祁王。 再说车外,祁王胡搅蛮缠,偷换概念,锦衣卫小头目也无可奈何,只能一边跟祁王拉锯战,一边用眼神暗示兄弟们包围祁王的马车,寻机会动手。 可祁王又何尝不是拖延时间,寻机会? 正巧,锦衣卫全部下马,一部分从尾部包抄祁王马车,另一部分守在侧翼,前方围堵的人反而少了许多,祁王抓紧机会,猛地一抽缰绳,宝马吃痛,爆发一般奔驰而去,马车前几位拦路的锦衣卫措手不及。 祁王的马车横冲直撞,令锦衣卫的马也受惊,好几匹马嘶鸣着逃窜,它们的主人一时间根本拦不住。 为了免于命丧马蹄之下,锦衣卫不得不四下散开,等他们回过神来,祁王的马车已经窜出去很远了,连灰尘都落定了。 锦衣卫小头目咬了咬牙,下令道:“追!” 几位马匹尚在的锦衣卫翻身上马,奋起直追,其他人回去通风报信。 殷承钰立在车辕之上,远远望见几位锦衣卫纵马追上来,忽然掀开门帘,从马车内取出一把长弓,搭弓引箭,瞄准了几位追近的锦衣卫。 燕晟看到祁王动武,当即探出头来劝阻道:“殿下,莫要犯浑……” 燕晟劝阻的话尚未说完,祁王的箭已然离弦,不过几息就听见一声马匹哀鸣,而后轰然倒地。 燕晟探头去瞧,只见身后尘土飞扬,风如刀子一般挂着耳朵和眼睛,马车颠簸得燕晟视线一片模糊,胃里如同吞了几条活蛇一般翻滚不休,为了不呕吐,燕晟紧闭嘴巴,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而在这几息的功夫,燕晟又听到祁王的弓弦绷紧又放松而后便是箭羽破空而出,不久便是穷追不舍的锦衣卫被迫从马上掀下,倒地不起的呼痛声。 马车持续加速,冷硬的风灌入燕晟耳朵,搅得他脑袋一团浆糊,然而他依靠在祁王身侧,听着祁王长弓放空的声音,却莫名心安。 明知道自身处于被锦衣卫追捕的险境之中,燕晟却有心思想,祁王骑射的本领果真不凡,寻常人在飞速行驶的马车上迎着冷风,站稳脚跟还能睁开眼睛已经不易,祁王却能百发百中,往日当真小瞧祁王了…… 燕晟胡思乱想着,忽然头被猛地一摁,塞回马车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燕晟听到耳边一道凌厉的风声刮着耳边划过,燕晟震惊地睁开眼睛,却瞧见一支冷箭穿透马车,钉在内壁。 不等燕晟反应过来,忽然一片青丝如瀑布一般散落到他头上,柔软的发尾扫过他的脸庞,蜿蜒得铺满他双膝,幽幽的瑞脑香从精心保养的长发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如蝶般扑鼻而来。 原来那支冷箭打掉了祁王的玉冠。 祁王没心思去管自己披头散发,气急败坏地将燕晟塞入马车,咒骂道:“混账东西,谁让你把头探出来的,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燕晟仰头望着祁王的怒容,却觉得怎么都瞧不真切。 他记得初见祁王的时候,那淡漠的眸子中写满了明哲保身,为了撇清自己,祁王毫不犹豫地以文字狱将他丢进诏狱。 然而今日他却仿佛触碰到祁王那部分藏得最深的一部分真实,那颗被虚伪、狡诈、伪善等等包围的赤子之心。 燕晟看着殷承钰的背影,恍惚间仿佛见到先帝一身通天冠服,于天地之间昂首而立,那背影遥遥切切,仿佛从未走远。 燕晟的心砰砰直跳,仿佛回到年少时初见先帝的时候。 那时候辽王于江陵作乱,波及数省,声势浩大。而后先帝亲征辽王,途径潜江。当时湖广布政使为了撇清自己与叛王的瓜葛,在守地选出几位秀才发檄文,声讨辽王。而这几位秀才当中,便有神童之名的燕晟。 燕晟没想过先帝会亲自看他们的檄文,更没想过会召见他们。 面圣的机会千载难逢,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连布政使自己都心潮澎湃。 燕晟随众人穿过层层的盘查,经过条条关卡,终于步入先帝的大营。高高飘扬的旗帜与纪律森严的将士一方面让他热血沸腾,一方面又让他胆战心惊,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够一飞冲天,有恍惚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三拜九叩大礼过后,只看到一双精美的玉带皮靴缓缓走来。陛下亲自扶起布政使,说道:“当年太祖有言,朕是大梁的天,而百姓是大梁的地,今日布政使甘为人梯,让天地沟通,乾坤相辅,可谓功在千秋。” 布政使连忙推辞,燕晟耐不住好奇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好与先帝的目光相接。先帝的双眸深不见底,仿佛一双黑洞将燕晟吸了进去,一时间忘了低头避让。 这般失礼冒犯的举动,先帝身旁的太监如何能容忍,责令燕晟跪下,按住他的脖子,便要让他低头,然而燕晟年少成名,心底也是有自己的脾气,竟然就那样直视陛下,脖子没动分毫。 先帝与燕晟对视片刻,先帝高抬贵手,让太监退下,说道:“小小年纪颇有胆识,这么硬的脖子,这么犀利的文章,不如朕封你为‘小御史’,如何?” 那时候燕晟年少,无知无畏,并不知那是多大的恩典。然而随着史书读的越多,对皇权的敬畏刻在骨头里,那一日的场景在头脑中翻滚数百遍,愈发庆幸,更是愈发感激。 那是他将效忠的君王,不同于楚灵王的暴戾,不同于楚怀王的昏庸,他的君主是天下明君,而他愿为他的君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惜先帝早逝,他期待的君臣佳话,尚未开始,便腹死胎中。 燕晟嗅着沾染在他身上的瑞脑香,觉得全身燥热起来,那点早被磨灭的热血忽然燃了起来,把他对这个王朝冷却的心暖了过来,那些横陈在心底的绝然和无望如寒冰一般融化,露出深埋已久的希望与期许。 他寻到命运对这个王朝最后的留恋。 第五十一章 危桥绮梦3 殷承钰站在车辕之上,回望追来的锦衣卫,心底似有一团火在烧。 她这场无妄之灾,全由鹰犬所致,受了这么大的罪,殷承钰要能轻轻放下就怪了。 她与冯铮与汪泉必有一战,而借着燕晟的由头宣战,也可以试探陛下的心意。 她发誓要做陛下手中的剑,不是像鹰犬那样从外部打杀群臣,反而要融入群臣,从臣子内部分化党别,适时保护,精准打压,而燕晟便是她尝试的第一步。 冯铮大概下了死命令,所以锦衣卫穷追不舍,甚至渐渐追上马车,掏出带铁勾的长绳,要往祁王的马车上甩。 殷承钰怎么能让他们如愿? 她不听燕晟的劝阻之词,拉开长弓,搭上两根利箭,分别瞄准左右两边负责甩绳子的先锋。 马车的颠簸与目标飞快的移动都增加了这两箭的难度,然而殷承钰丝毫不退却,她在心底飞快预判,小心地调整着箭羽的方向,多年的练习已经让她的双臂肌肉记住了拉弓和放箭的力道。 祁王亮出弓箭的瞬间,锦衣卫们有一丝错愕,他们不敢相信祁王会真的攻击,然而从祁王拉弓到双箭放出,时间快得由不得他们改变策略,只听见左右两侧先锋的马匹中箭倒地,两人跌落在地,虽性命无碍,但暂时失去战力。 追赶的锦衣卫们有一丝畏缩。 马是他们的亲人,那战力就是他们的生命,哪怕指挥使立下高额的悬赏,他们也要有命去领才是。 这一瞬的迟疑,足够祁王的马车跑出他们的铁勾子的射程,暂时无忧。 有了祁王弓箭的威慑,锦衣卫们不敢轻易离散,但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敢轻举妄动。 解决掉身后追兵,却并不代表一路平安,刚刚去报信的锦衣卫,肯定会拉来后援在路上伏击。 果然经过路口,便有几位锦衣卫守在那里,试图用铁钩钩住马腿,逼迫马车停车。 但殷承钰怎么可能束手就擒,马车尚未驶入路口,她敏锐的眼睛已经捕捉到候在那里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轻视了祁王,连最起码的掩护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个明晃晃的箭靶子。 祁王呵了一声,又是弯弓搭箭,一箭一个都刺中他们的手臂,迫使他们握不住了铁钩,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马车已经飞驰而过。 然而这没有完。 对于帝国最精良的暗杀队伍,两次低估对手让其逃脱是锦衣卫前所未有的失误。祁王对锦衣卫动手,已经不是向冯铮宣战,而是挑衅整个锦衣卫的尊严。 既然不能抓捕燕晟,那就直接射杀! 虽然祁王挡在燕晟前面,可燕晟却傻傻得将头探了出来,似乎想对祁王说些什么,躲在房顶上的暗杀者瞄准燕晟的脑袋,一支冷箭射出。 敏感的直觉让殷承钰察觉到危险,她率先侧身将燕晟的头按回马车,并转头避过暗击,然而就这么一瞬,冷箭擦着她的玉冠飞过,钉在马车内部,其箭羽尾部还不停震颤。 玉冠经此重击,骤然碎裂,齐腰的长发倾泻而下,落了燕晟满怀。 想起此箭力道之大角度之刁钻,殷承钰不禁心底后怕,也绷不住往日的形象,把燕晟推搡如马车,忍不住开腔骂道:“混账东西……” 殷承钰剧烈动作让长发如水一般从燕晟膝上滑落,幽幽的瑞脑香在狭小的马车内扩散开来,连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疯草一般蔓延。 燕晟望着祁王,眼中闪过一丝光,哪怕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却如雨燕低飞,在池塘中留下层层涟漪。 殷承钰那一瞬间明白,燕晟在仰望她。 这一认知让殷承钰膨胀起来,心底某处未曾触碰的地方骤然裂开,有种热情如岩浆一般喷涌出来,可殷承钰未吐露出来分毫,只是捏着燕晟臂膀的手劲更大些,恨不得留下淤青才好。 那一瞬间,殷承钰觉得燕晟像是她等待已久终于落网的猎物,虽然心里叫喧着要生吞活剥了他,可理智却告诉她,来日方长。 这混乱的瞬间被乘御官的惊呼打断,他唤道:“王爷!” 殷承钰猛地起身,丢下弓箭,拔刀便冲出马车。 原来锦衣卫不用铁钩拦路,反倒拉起一根根绳子,在马匹飞速奔腾下,绊马索是最难逃过的一劫,就连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也会败在一根绊马索上,更别提祁王。 但殷承钰从不服输。 她咬了咬牙,躲过乘御官手中的缰绳,纵身跃到马背上,临近绊马索时,她猛地拉紧缰绳,逼得宝马抬起前蹄嘶吼,然而殷承钰却利用这一瞬间,猛地下腰,长发纷纷扬扬地扫落在地,而手上却来个海底捞月,让锋利的长刀迅速割断绳索。 看到祁王大头朝下翻倒,乘御官惊呼出来,然而为保证这高难度的动作,祁王的踝骨死死地扣在脚蹬上,绳索纷纷断裂后,祁王用力夹马匹借力,逼迫宝马前蹄落地,而自己也稳稳地坐在马上,只是那匹缎子般的长发经此遭遇,沾满了尘土。 除了绊马索,宝马继续飞奔,马车门帘因飞驰带动的气流而飞舞着,冷硬的风鼓进马车,燕晟被冻得有些哆嗦,但目光却始终不离祁王的背影,有一种希望在无声中酝酿。 殷承钰高度紧张地控制着马匹,然而余下的路程相对风平浪静,几经波折终于驶近王府,陈德恩紧张兮兮地守在门口,听到祁王的马车来了,飞快地打开大门,马车毫无停歇地驶入王府,而后又当着追兵的面,关上王府的大门。 断了身后的追兵,殷承钰也松懈下来,坐在马上休憩片刻,等着陈德恩快跑追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道:“王爷这一行,可吓死老奴了!好在王爷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要是王爷有半分闪失,老奴肯定饶不了郑卓那个小兔崽子……” 殷承钰不耐烦地打断陈德恩絮絮叨叨的话,单刀直入道:“郑卓呢?” 陈德恩答道:“在柴房候着呢。” 殷承钰点点头。 前天,郑卓擅离职守,被陈德恩抓到错处,狠狠审问了一顿,关进柴房,逼出郑卓的行踪,郑卓连带着交代,冯铮为了所谓的仪式感,打算在中秋当日抓捕燕晟。 殷承钰猜得到,这消息肯定是冯铮有意透露给她的饵,哪怕陈德恩与赵贞儿一致不同意,可是她还是咬了钩。 不让出点血,怎么让陛下看看,锦衣卫到底猖狂到什么程度! 殷承钰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马夫,对陈德恩命令道:“令厨房烧水,赵贞儿准备,今日中秋,本王要沐浴后进宫!” 第五十四章 中秋盛宴2 陛下情绪那点变化,汪公公了如指掌,瞧着陛下这边莫名地舒心了,汪公公的心揪了起来。 汪邈那件事情,他可有份,陛下对祁王满意,他可就悬了。 随后转念一想,祁王这毛没长齐的小子也当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让陛下回心转意,把他推到文臣那边,真是最大的失误。 不管汪公公心底如何痛心疾首,他面上依旧一团和气,顺着陛下意思,用宁息人事的口吻道:“陛下,这事老奴有过错。冯铮那瓜娃子行事高调,老奴不是没收拾过他,可他屡教不改,老奴也有心无力。王爷受了委屈,这事老奴一定彻查,绝对要给王爷一个交代。” 潜台词便是看在汪泉他这张老脸的份上,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殷承钰听着汪泉的话,心中冷笑,现在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晚了! 没听到陛下发话,殷承钰就跪地不起,丝毫不给汪公公面子,汪公公心底暗恨,也只能退到一边,由陛下决策。 陛下只能接过话头道:“此事朕知道了。既然事出有因,钰弟反击也不算错。今日中秋佳节,钰弟快起来。” 陛下发话,殷承钰见好就收,起身退下。 守在一旁的内侍迅速为祁王设置桌案与碗筷,端上蟹盘与美酒。 陛下瞥见祁王跟前摆的都是寒凉的食物,想起祁王伤了胃,动了几分安抚的心思,对汪公公说道:“把朕案上的这碗蟹肉粥赐给钰弟。” 汪公公亲自从陛下桌上端到殷承钰面前,殷承钰从容谢恩。 安抚过祁王,陛下对汪公公下令道:“令冯铮夺职察看。”顺便警告汪公公道:“如果这点小事查不清,就别在朕眼前晃悠了。” 汪公公大惊,君恩转移,这是要动他的根本呀!汪公公当下不作他想,立马去执行陛下的命令,伺候陛下的事情由身旁人顶上。 祁王几句话夺了冯铮的权,在场的众臣都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刮目相看。 与同僚的惊讶相比,工部尚书潘濯显得格外高深莫测,他对上祁王的视线,笑了笑,向祁王端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陛下举杯道:“今日中秋宴上不许谈别的,只谈吃喝!钰弟以蟹子为题做了诗,诸位可还有佳作?” 陛下定下行酒令,没想到第一个应召的不是万松,却是一个排在后面不知多远的小辈抢先跳出来道:“小臣做有一赋,想献给陛下。” 殷承钰偏头瞧了一眼,竟然是赵岐。 陛下对赵岐还有几分印象,问道:“你是定国公家的?”问过还在英国公身后瞧了瞧,正好逮到不知所措的定国公,拼命瞪大眼睛往后看,可惜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 赵岐丝毫不体谅老祖父的焦心,从容地答陛下问话道:“小臣赵岐,为定国公长孙。” 定国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连忙站起身向陛下请罪道:“臣教子无方,治家无道,竟然……竟然让这孽障……” 定国公差点背过气去,可陛下对这些老掉牙的勋贵根本没有耐心,甩手让身边的内侍去给定国公顺顺气,目光依旧落在赵岐身上。 曾经在骑射大赛上拔得头筹的少年小将自然英武不凡,暂且不说此人实力如何,陛下能从他身上看到他期待已久的,属于武将的朝气与锐气。 虽然天下承平已久,可陛下心中却容不得瓦刺这根刺。或许是因为早就向先帝许诺过要犁庭扫穴,重振大梁国威,与瓦刺一战的念头早就扎根,可惜国中没有可用之人。 当年先帝去得匆忙,国内主少臣疑,杨镇与太后为了政局稳定,将勋贵们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陛下成人,到了想用人的时候,往下看去,竟是一片青黄不接。 此时陛下看到赵岐,仿佛瞧见一股清流。 可是赵岐落在保守派的眼中便是不可容忍的叛逆,定国公没说完的话,自然有人接着说。 礼部尚书苏暄出列道:“陛下,中秋诗文宴虽然比不上国宴,但是按规矩也不是谁都能登堂入室的,赵岐只是个小辈,如何能混迹于宴上而不为人知,此事不小该查。” 陛下没理礼部尚书,对赵岐问道:“朕可没那么多功夫查,赵岐你自己说说,你怎么混进来的?” 赵岐也不扭捏,陛下有问,他答道:“陛下莫恼,小臣想入仕为陛下效劳,可祖父总说小臣少年心性,定入不了陛下的眼。可小臣不信,又不能面见陛下以示忠心,便在酒市上借酒消愁,碰到一位高人指点。” 原来,赵岐总嚷嚷着要去中秋宴上见见世面,可定国公一盆凉水泼下来道:“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到宴上凑什么热闹,况且中秋宴上不比骑射,比诗文,你哪有能拿得出手的诗文?” 赵岐的确不善文,可他不甘心,他想着京城那么多落第举子,他抓来一个为他代笔不就有了,所以他便潜伏在文人扎堆的会馆,物色目标。 都听说过守株待兔,没听说过兔子往柱子上撞,可赵岐就碰到这么一只往他身上撞的“兔子”。 那名举子问道:“小将军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 这一声“小将军”叫的赵岐神清气爽,当下决定这只“兔子”这么美味,他就抓定了! 但赵岐面上不显,陪着“兔子”绕圈子道:“你凭什么说本将军不是?” 那举子笑道:“来这里的人不是听故事的,就是讲故事的,小将军是不像是个有故事的人,也不像是能静下心听故事的人。” 赵岐本就是在“少年不知愁滋味,欲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被人说成“没有故事”的人,与祖父骂的“嘴上没毛”,在赵岐看来毫无区别,顿时就炸毛问道:“凭什么说我不是有故事的人!” 赵岐习武,本就是一身血气方刚,如今脾气上来,当即就揪住那举人的领子,竟然将那白斩鸡般精瘦的白面书生提了起来。 可那举人并不畏惧,笑着说道:“小将军,故事随心啊。想有故事,要先有一颗心,小将军心里都不敢想,又如何心想事成?” 正是这“随心”二字点醒了赵岐。 赵岐说道:“听此人一席话,小臣下定决心,藏在祖父的马车后座里,跟着进宫来。临别前,小臣向那举人要了篇诗文,说中秋宴上讨长辈欢心。那举人也毫不犹豫地给臣当场写了一篇赋,臣不通诗文,但此文读的朗朗上口。小臣猜想应该不错,所以献给陛下。” 赵岐这番话在老学究耳中就是彻头彻尾的疯话胡话,几位老文臣都坐不住了,忍不住低声喝道:“简直胡闹!” 可陛下听得饶有兴趣,评价:“心之所想,便是事之所向。”随后带着几分揶揄道:“赵小将军这颗‘随心’倒应了太白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错不错。” 既然陛下肯定,赵岐把腰板挺得笔直,根本不在乎老臣背后说了些什么,只是陛下那声“赵小将军”让他红了脸,也不知道是羞得,还是兴奋得。 “把那篇赋文呈上来,让朕瞧瞧。” 第五十五章 中秋盛宴3 殷承钰盯着内侍双手捧着那篇赋文缓缓走上高台,递到陛下手中,心跳险些蹦到嗓子眼。 如果她没猜错,那所谓自己找杆子撞的“兔子”便是汪邈。 虽然她与周宣已经准备好让汪邈入武学做文训导,可惜陛下插了一脚,把殷承钰罚个半死,而后又把周宣派出去劳军,这短暂的联盟还没稳固,汪邈的事情自然八字只写了一撇,来不及写捺,就没了下文。 祁王受了无妄之灾,汪邈的日子也随之不好过。 本来汪邈在王府好好地治疗一段时间不举,不见什么成效,可祁王的飞来横祸,让王府上下都围着高烧的祁王转,早就把他丢到脑后。 汪邈也知道祁王只能引路,万事还要靠自己,便利用祁王给他的“鱼饵”,回南昌会馆钓鱼去了,钓上来的第一条大鱼便是赵岐。 陛下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赋文,好奇得展开,开篇首句便摄人心魂,道:“人为万物之长,天地之精,其心承载万物变化,心中悲喜,一如云之阴晴,月之圆缺。有陆九渊先生言为证: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 这般大放阙词地开篇过后,赋文随后不惜笔墨地描绘了心中宇宙,如繁星坠梦,乱花迷眼,有司马相如笔下的富丽堂皇,也有屈子宋玉一派的浪漫想象,其音韵之和谐,场面之宏大,让人拍案叫绝。 一心一世界,入此繁华世界,无他,唯随心尔。 何为随心?是吃喝随心,享乐随心,贪求随心? 非也,此随心,为随有“良知”之心。 曾子有言:一日三省吾身,与人谋而不忠乎,与人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忠”“信”“温习”为人之“良知”,守住这三点,天地之大,任尔遨游,此为“随心”。 阅毕,陛下拍手称赞,将文册传阅到万松手中,笑道:“此人,世间奇才。” 何人能得到陛下如此赞誉,万松也好奇,翻开阅览,不得不叹。 这篇赋文绝对不是当场能写出来的,能有这等见解之人,定是受了一番寒彻骨,才能有今日的梅来香。 赵岐也不傻,他宁愿借花献佛,也不敢担了这冒名顶替的罪名。 原来,汪邈坐了八年的冷板凳,迫于生计开始写话本,却也不是从此走上与“阳春白雪”相悖的道路。实际上,汪邈操他人口中的“贱业”,也是有他自己的理论,那便是“心学”。 孔孟之道从源头上本就是“理学”与“心学”两道,可朱熹圣人主张“存天理,去人欲”,“天理”要的是“格物致知”,而这“去人欲”去得便是那颗浮想联翩、欲望丛生、沟壑难填的心,自此“理学”碾压“心学”,成为一枝独秀。 圣人的心思本是好的,可是人的心思就多端了,这天理说起来冠冕堂皇,但落到实处,不见得是天理,反而是谁嘴大,谁就有理! 就比如说“说书贱业”这事是天理吗?是哪个老天定下来的理?! 汪邈这八年也不是与家中音信杳无,最初是囊中羞涩,放不下面子回家索要钱财,投身书稿创作,赚点小钱,而后便是他的话本在京师大火,甚至传回家乡,家里人知道他不务正业,竟然打上门来,将他费尽心血的话本付之一炬。 那一日天干物燥,点燃的火苗随风而飞起,仿佛卷起一张吃人的大口,向全部书稿扑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吞下,泛黄的纸张脆弱如蝶翼,被火舌一舔,就卷曲焦黑,一股烟就没了。 汪邈被家里的仆从死拉着,就站在院子外看这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嘶声裂肺地喊:“杀人了!你烧得那是我的书吗?你杀的是我的人啊!” 经此一月,他都蓬头垢面地守在原处,嘟嘟囔囔地重复一句“杀人了,杀人了!” 曾有书生笑他疯癫,还有好事人问他:“你说被杀掉的那些人,都在哪呢?” 汪邈反问道:“那你们口中的‘天理’又是哪来的?” 书生答道:“格物致知,自然是格物‘格’出来的!” 汪邈不信。 在他看来,所谓“天理”,无非是一些卫道士标榜自己的清高,还有一群愚民随声附和,最终定下来的“理”而已。他不信。 汪邈打破了他自小信奉的一切理论与教条,彻底地堕落下去,烧书酗酒,状若疯癫,家人也彻底放弃他,让他在京师自生自灭。 可终有一日,汪邈悟了,天理是人心想出来的,他写的书也是人心想出来的,既然都是心想出来,自然都是虚的,只有这颗心,才是实的。 既然心外无物,又何来人言可畏? 自此,那束缚在汪邈身上的“理”就破了,只剩下一颗“随心”。 陛下或许看重了那颗“随心”,但万松身为百官之长,更是“理学”传人,他在这文中看到的是“心学”与“理学”又一轮竞争。 心学被理学封锁百年,可到底还是冲出这么一个天才般的人物,一己之力将心学拔高到与独霸鳌头的理学相匹敌的高度,当真难得。 可是难得归难得,道义归道义,理学没有理由给心学让道。 万松合上文册,拱手笑道:“陛下,此人的确精通诡辩之术,其诡辩之强,差点将老臣也绕了进去,可幸好老臣虽年齿徒增,但也算见多识广,才没被他骗了去。” 陛下好奇问道:“阁老如何说?” 万松侃侃而谈道:“陛下想,若无良知,何来随心,可这良知出自何处?良知出自天理呀!可遵从天理,又如何事事随心?陛下,此文无非是避重就轻,掩人耳目罢了。” 万松虽然这般说,陛下信也不全信,随口道:“诡辩之才,也是难得之才。赵岐,这人你何处见的,朕要见他。” 众臣大惊,不知道赵岐碰到的是何等祸国殃民的“妖精”,竟然让陛下只看过一篇赋文就要让他面圣? 顿时劝谏之词七嘴八舌地从在座的臣子口中冒出来,每一张嘴念的都是“天理”“道义”“祖宗之法”,仿佛是吐丝的蚕一般,将陛下结结实实地困在其中,纵使挣扎不休,也两拳难敌四手。 殷承钰也不知道汪邈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竟然让陛下这么上头,但是对于陛下过早想见汪邈,她心底也是极为不赞同的。 什么叫得不到是最好的,最好拖到明年殿试上见,这才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如果提前就到陛下面前报道,那叫出头的梁子先烂。 在众臣反对的浪潮当中,她没有站出来为陛下挡着。 今夜皓月高悬,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园中金菊倒影纵横,如水中藻、荇交横,随风摇摆,香风阵阵,本是难得的良辰美景。 然而陛下却只觉得秋风侵骨,凉意瘆人,看着群臣劝谏,忽然想起苏大家的那句“高处不胜寒”。 少年帝王,身居高位,执掌天下,万民福祸背于一身,一句“随心”早已经成了空话。 帝王不可“随心”,一日为帝王就要一日将这个帝国背负下去,直到他的命运终结。 不知想通还是暂时认命,陛下退一步开口道:“今日朕醉了。” 陛下既然说醉了,那今日的宴会便到此为止。 赵岐一方面舒了一口气,一方面又失望起来。 既然陛下醉了,那今夜对赵岐的赏识也不作数了,偷瞄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祖父,心中算计着事情不大好,没准回家会被上家法跪祠堂,心理又抱着偷溜的想法。 可是没想到却听陛下说道:“赵小将深得朕意,既然这么急着到朕身边来,明日起就担任宫中的中郎将。” 说罢,陛下一甩袖,由内侍扶着离开。 陛下离席,小内侍传陛下口谕,陛下的赏赐已经由宫中内侍逐一送到众臣家中,准许众臣归家与家眷享受天伦之乐。 有陛下的口谕,诸位臣子谢恩后三三两两地散去。 今日中秋,宫门在诸位大臣离开之后才落锁,故殷承钰也不便在宫中久留,也随之离开,却在宫门口不远处碰到等候多时的万阁老。 秋风萧瑟,阁老顶着一头鹤发,有几分哆嗦地站在背风口,瞧见祁王终于出来,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道:“老夫僭越,请祁王殿下府上一叙。”? 第五十六章 中秋盛宴4 殷承钰总是要给阁老面子的。 所以空荡荡的王府马车若无其事地驶回王府,而本应该坐在马车上的人却在阁老的书房气定神闲地品着阁老奉上的白茶。 万松的书房自然是不凡,雕花的梨花木桌椅,前朝宣政年间的笔洗,当今景德镇烧铸的茶器,角落香炉中燃着名贵的香料,一明一暗之间飘着淡雅的熏香,恍惚间如春意永驻,当真好雅兴。 殷承钰在打量万松书房的时候,万松也在端详殷承钰。 祁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耳垂大而不贴面,虽然男生女相,但那也是有福之相。 况且祁王眼中有神而不飘忽,嘴角含笑而不露齿,坐在那里垂眸敛目,如一尊无喜无怒的菩萨,不说其他,单凭这份养气功夫,就让人赞叹不已。 能坐得住镇的人,才能成大事。 万松叹道:“难怪太后偏宠殿下,殿下确实有过人之处。老臣长孙万懋,比殿下痴长几岁,仗着有几分才学,险些京城都装不下他,闹得老臣头都痛。若是那顽猴能学来殿下十分之一的功夫,老臣也不至于这般头痛。” 殷承钰啜一口茶汤,把话拉过来道:“阁老说笑了,令孙才气过人,艳压群芳,京师第一才子,也不是浪得虚名。” 阁老摇摇头道:“什么第一才子,都是别人看在老夫的面子上捧他。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老祖宗的话都错不了。” 殷承钰有些摸不清万阁老请她来府上小坐的用意,难道只是为了谈他的长孙万懋吗? 万懋此人才名远扬不假,却也是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当年不爱红妆爱蓝颜,甚至连妻子都不想娶了,恨得万阁老差点打断他的腿。 不过万懋也算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好好得成了家,科举上了榜,安安稳稳地在翰林院做一个编修,不问政事,一日倒也逍遥快乐。 难不成万阁老又想让长孙步入政局? 殷承钰有些迷糊,但面上不显,只是稳稳得喝茶。 万松亲自执茶壶为祁王续杯,一边倒茶一边说道:“白茶者,生晒为上,愈老愈醇,七年为保。老臣这茶整整存了十七年之久,殿下尝起来如何?” 殷承钰答道:“这茶水清亮不浑,泛着琥珀光泽,细闻有荷叶香,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而难得的是,这茶闻着苦,入口却是甜的,丝滑醇厚,香暖醉人,当真绝品。” 万松笑道:“殿下于茶一道是行家。” 殷承钰连忙推辞。 万松落座,端起茶杯嗅了嗅,再拨开茶叶饮一口,咂一咂嘴道:“老臣年老,喝不惯一年换一茬的绿茶,还是觉得白茶好,岁老茶香,一如故人。” 不待殷承钰细细品味阁老话中深意,阁老袖子一抖,一本文册掉了下来,刚好就是汪邈那一本。 万松笑着躬身拾起,道:“正说着,这新人就跳出来了。”看着祁王目中有些好奇,便递给祁王道:“赵家小子碰到的的确是个妙人,文章写的也有趣,殿下瞧瞧。” 万松提点到这份上,殷承钰自然明白。 人如白茶,情谊老而醇香,绿茶年年新,只是少了味道。 这就是不希望汪邈入仕的意思。 首辅看似年老,但是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听说祁王当街救下的举人,万松不可能不派人探查。 况且文人识人看文风,汪邈曾经落选的文章,阁老派人去寻,肯定能寻到。所以今日再瞧见这篇赋文,文风一致,到底是谁的文章,阁老心中也就有数了。 今天这出戏,在万松看来就是祁王自编自导的,只不过碍着祁王的面子,不能说破,只得隐晦地暗示:此举人不该入官场,祁王如果自己喜欢,就留在王府做个管事。 殷承钰接过文册,却没有打开来看。 她明白,万松这算是打了提前量。 按理来说,礼部尚书苏暄便是明年春闱主考,苏暄出自浙江余姚,与万松为同乡,如果首辅明确表达对某人的不喜,那这人就根本没有上榜的机会,更别说让陛下瞧见了。 殷承钰不可能咽下这股气,她将文册收入袖中道:“小王不善文墨,恰好师长在王府,这文册就由小王带回去看几日,日后再奉上。” 万松是想与祁王交好的,自然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万松点头道:“燕少卿的确博古通今,若是当年留在翰林院,不执意离京,今日六部尚书,必有他一席之地。还好如今殿下护着他,才让他这个痴儿少受些苦难。” 提到燕晟,殷承钰起身道谢,言:“当日阁老上书为先生美言,这等恩情,小王还未谢过。” 万松推辞道:“殿下言重了,老臣也是怜河南万民对燕晟那份心意。今日陛下撤了冯指挥使的职,燕晟的处境虽好些,但劳烦殿下多费心照看,莫让他离开,至于沈孛那边,老臣派人知会一声。” 万松这安排简直滴水不漏,不愧是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 殷承钰再次谢过万松指点,却又听万松寻问道:“殿下府上右长史一职仍旧虚悬?” 殷承钰反问道:“的确,小王府上并无大事,也用不了许多人,自然也未忧心此事,以至于空悬至此。阁老可有人选?” 万松答道:“明年殿下大婚,府上琐事繁多,难免也要左右两位长史帮衬。老臣这里有份名单,殿下自己选一选。” 说着,万松将一个折子递到祁王手中。 殷承钰打开一瞧,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名,但他们年龄、籍贯、家世、官场履历、兴趣喜好、性格等等一览无遗。 然而混在其中一位,有一位名王勐,字少伯,祖籍胶东,不惑之年,曾任北城宣课司主薄,因触犯贵人而革职…… 殷承钰面色微微一沉,质问道:“阁老这是什么意思?” 明知道王勐触犯的是她,还把此人放到右长史的待选名单之中? 万松呵呵笑道:“殿下,此人心性不坏,办事也明白,若说坏处,就是个烂好人,放瓦刺入内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内情,殿下不想知道?” 殷承钰微微一怔,她想起内市那日,她的行踪无端被泄露,正愁着无处下手,万松递上这么一个由头,肯定是示好,难道他知晓些什么? 殷承钰看着万松的笑脸,最终肯首道:“看在内情的份上,本王暂且不计较他的冒犯之过,等本王明白事情来龙去脉,再问罪不迟!” 万松赞道:“殿下有容人之量,此乃我大梁福音。” 两人絮絮叨叨说些官话,也近夜半,明日万松还有早朝,殷承钰便告辞。 万松让管家送祁王离府,因为祁王为掩人耳目,让马车先回去,此时便没有车驾,不得已从万府借了一辆马车离开,再借着夜色掩护,将马车送回来。 而祁王走后,刚回府的万懋来为祖父请安,两人一进一出,刚好错开。 虽没照面,万懋落座在祁王刚刚的位置,把玩祁王用过的茶杯,忽然嗅了嗅道:“这客人好香啊,是什么人?” 万松一瞧他那副轻佻的样子就知道他犯了什么症,一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孽孙,这人可不是你能肖想的!回你屋里去,瞧见你就心烦!” 万懋灰溜溜地离开,却依旧不死心,从管家口中撬不出答案来,只得作罢。然而那香气却隐隐约约地绕在鼻息,刺的人心痒痒得。 刚刚来的客人,到底是什么人?? 第五十七章 鸿燕双飞1 中秋那晚,燕晟一直候着祁王,可是等回来一辆空马车,被裴南告知,祁王今夜晚些回来,让燕晟先睡。 燕晟怎么可能睡得着? 祁王因他而射伤那么多锦衣卫,陛下怎么可能轻饶? 裴南听了燕晟的忧虑,心底嗤笑,王爷是什么人,也只有燕晟这样的呆瓜才以为王爷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实际上,王爷早都下好了套等冯铮钻。 殷承钰故意把病情说的特别重,重到连中秋盛宴都参加不了,这才让冯铮得意忘形,想先吓唬着燕晟,像猫戏老鼠一样,等中秋那天大家都放松警惕了,再下毒手,燕晟希望又失望的表情一定好看。 而中秋这天也正是殷承钰希望的,她借着燕晟这把东风与冯铮顺理成章地宣战,而后借着中秋盛宴在文武众臣面前露一手,顺便让陛下看看,是刀用的顺手,还是剑得人心。 但谁让燕晟这颗呆瓜长在祁王心田里,裴南好生劝道:“大人莫忧,王爷平安,冯指挥使已经被陛下停职查办,想来大人沉冤昭雪的日子不远了。还请大人在王府暂歇。” 燕晟还是歇不下,月色正好,便在王府园内走一走。 陛下虽然赶祁王出宫,但是王府规格上可是一点都没有亏待祁王,院内亭台林立,楼阁云起,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引玉泉山圣水入门,与宫中北海源于一脉,于园中汇聚为湖。虽盛夏不在,湖面空余枯荷败柳,但水中锦鲤往来,吻啄月影,引得水光潋滟,也别有一番生机。 燕晟望着美景失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旁假山有声音,这才骤然惊醒,寻声找过去,瞥见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这假山两侧通透,但肚内大可做掩体,尤为奇特的是顶头开口,在一片漆黑重露出一缕纯粹的月光来,月光弥散在黑暗的洞内,幻化出明、灰、暗三个色调来。 而那人影立在灰色地带,一手扒着突出的石块,一手捂着腹部,喘咳不止。大概是嫌头上的发冠太重,随手摘下来丢到一边,长发披散下来,挡住那人的脸。 可那长发延伸到月光里,与水一般的月光搅在一起,如一条泛光的带子,随着秋风微微起伏,一阵熟悉的瑞脑香气扑鼻而来。 燕晟头脑一热,猛然快走两步,唤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一个腰间悬挂的金鱼佩打中,听到祁王喘息地怒喝道:“滚出去!” 燕晟微微顿了顿,但离得近些,借着月光让燕晟看清,祁王在呕血。 没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只是星星点点如梅瓣溅落,点缀在月光之下,有一种“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的凄美。 那一瞬间,祁王的禁令仿佛对燕晟没有半点约束力,他大但地走上前来。 殷承钰在抖,她胃痛如刀割,面目也狰狞得丑陋不堪,她用长发挡住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却挡不住星星点点的血迹,暴露她的伤势。 听着燕晟一步一步踏来的脚步声,殷承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如一头困兽般挣扎,她苦心孤诣维持的威信,随着燕晟的靠近而山崩般倒塌,皇室身份带给她的天然保护也在燕晟的入侵下碎裂,露出她原本的面目。 燕晟小心翼翼地靠近殷承钰,他看清了,祁王只是一个不及弱冠、手无寸铁、还受了伤的孩子。 他知道殷承钰为什么躲在这里。 因为祁王在王府必须是运筹帷幄的、胸有成竹的、无所不能的,他能从郑卓的言语和裴南的眼神中窥探到他们对祁王毫无条件的信任,但是殷承钰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想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祁王这副盔甲,只能割掉自己所有的软弱。 然而,在这个机缘巧合的月夜,燕晟偶遇了那个叫殷承钰的少年。 在囚禁在南宫的许多年里,殷承钰都会想起这个夜晚,她记得她当时的畏惧,那一瞬间她胡思乱想了许多东西,比如如果燕晟发现她是女儿身,她是该杀了他,还是劝说他保密?她如果杀了他,第二日如何自圆其说,如果劝他保密,又该许诺给他什么好处…… 然而燕晟有礼地停在她身侧三步,轻声问道:“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那瞬间,所有鱼死网破的想法被迫中止,留下来的只有因错愕导致一片空白。 殷承钰缓了缓,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去厨房烧点热水。” 燕晟又问道:“殿下在这里冷吗?” 燕晟的尊重有礼又给了殷承钰底气,她不客气地指使道:“废话!你不会做饭吗?还不快去烧热水!不许声张!如果让王府其他人知道,明天有你……有你好看……” 殷承钰一时间想不出能拿来威胁燕晟的东西,有些胆怯地透过发丝的缝隙瞧燕晟的反应。那一瞬间,殷承钰第一次觉得她是个女人,浓密的头发便像母后接见重臣面前悬挂的那层帘子,是男女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燕晟看破殷承钰的虚张声势,但是他没有点破,反而解释道:“臣的意思是,如果殿下冷,不如和臣一同过去,烧水的灶火旁是暖的。” 燕晟转过身,缓缓蹲下道:“殿下如若不便,臣背您。” 殷承钰看不透燕晟这个人。 她贵为祁王,燕晟却对她处处忤逆,甚至敢断她的剑;可如今她受了伤,没有威仪,燕晟却又以礼相待,不越雷池一步。 殷承钰一手环住燕晟的脖颈,将抽痛的胃部贴在燕晟暖暖的背上,她另一手揽起齐腰的头发,向后一甩,对燕晟道:“走。” 燕晟站起身,一手托住祁王的腰臀,可这一托,祁王恼羞成怒,环着脖颈的那只手暗中加劲要勒燕晟,却被燕晟闲下来的另一手牢牢握着,笑道:“殿下省省力气,臣可不保证您不会掉下来。” 殷承钰歇了心思,老老实实的让燕晟将她背到厨房去,靠着暖暖的灶火,眯着眼看燕晟劈柴,点火,烧水,甚至还淘米,煮了粥。 燕晟问道:“殿下在宴上吃什么了?” 殷承钰抱着胃缩在角落里,闷闷地答道:“陛下赏了一碗蟹肉粥,喝了一肚子茶水。” 燕晟叹道:“蟹肉属凉,茶水也微辛,殿下不该用……” 殷承钰忽然怒起吼道:“你管我!” 燕晟瞧着昂着头好像要咬人的殷承钰,忽然想起农夫与蛇的故事。 厨房内热气缭绕,他救回来的这条小蛇苏醒过来,就要咬人了! 一通胡思乱想,燕晟憋不住想笑,最终也只是无奈得摇摇头。 殷承钰说得对,他管不了。他管不了宫规森严,管不了陛下的赏赐是否适宜,更管不了祁王那豁出命也要嬴的胜负心。 实际上,他又能管什么? 他管不了河南灾情肆虐,他管不了大理寺冤案丛生,他更管不了他的挚友正遭受惨无人道的牢狱之灾。 他大到管不了国家大事,小到顾及不到朋友私情,他能做到什么呢? 他能做的,大概就是眼前这口锅,还有锅里那点米,它什么时候熟。 米香气随着蒸气在小小的厨房弥漫开来,殷承钰被暖暖的热气和诱人的香气包裹着,觉得仿佛回到生命伊始,全身的戒备都被热气融化了去,卸去一身烦忧,昏昏欲睡起来。 散去一身尖刺的殷承钰总能戳中燕晟心底那点蠢蠢欲动,脆弱的美人总是让人怜惜的,伴着西斜的月辉和冉冉升起的炊烟,燕晟心中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 可是令他哭笑不得的是,粥好了,祁王已经睡熟了。 第六十章 鸿燕双飞4 燕晟喃喃道:“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岂因祸福而趋避。” 想到邓祥舍生取义,再想到自己偏安一隅,燕晟忽然间愁容惨淡,忧上心头,一种无能为力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殷承钰看得出燕晟又钻牛角尖了,忽然起身唤道:“取琴来!” 得到祁王的命令,四下守着的仆从立刻将备好的焦尾琴抱上来,连带着摆设香案,燃起香炉,并端上水盆毛巾等物让祁王净手。 殷承钰遵从古礼,净手熏香,撩起袍角跪坐在焦尾琴前,沉气片刻,拨动琴弦。 右手低音起调,左手揉弦滑弦,低音犹如重锤砸下,振聋发聩,而揉搓琴弦更让琴音绵延不绝,犹如空山回响,几下单声过后,舒缓的流水声缓缓奏起,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恍惚间令人仿佛置身于山水之间。 此曲随着清风徐徐而来,荡去燕晟心头的焦灼之感,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鼻翼萦绕着古朴的檀香,竟给人一种寻觅深山古刹的清净之感。 伴着幽幽流水声,燕晟在“古刹”见兜兜转转,沿着蜿蜒的曲径寻求内心的“幽处”,然而未见幽处,却听洋洋水畔有一轻一重两道人声。 樵夫伴着伐木丁丁之声,粗声问道:“你能钓到鱼吗?” 渔夫垂钓于溪水之畔,悄声细语道:“能。” 樵夫不信,继续追问道:“你怎么钓上的鱼?” 渔夫答道:“我用六种钓具钓到鱼。” 樵夫问道:“六种钓具齐全,就能钓上鱼吗?” 渔夫解答道:“钓具不齐全钓不上鱼,这是人力欠缺导致,然而钓具齐全还钓不上鱼,那就不是人力所能及,这就是天意。” 燕晟本在远处旁听,可双脚却不由自己控制一般走近,大概听到草丛的脚步声,渔樵之间的谈话声骤然停止,渔夫起身观望,刚好与燕晟目光相接,骤然笑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旧友。” 不等燕晟答话,渔夫便热情地将燕晟请过来,问道:“多年未见,先生别来无恙?曾经先生长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如今世道变迁,先生皓皓之白,可寻到沧浪水清?” 燕晟叹道:“沧浪水清与否,皆是天意,人力所不能及。” 渔夫笑着问道:“先生知天意,可知天地之道?” 燕晟答道:“天地之道,在于阴阳之分。” 渔夫肯定道:“先生说的极是。四季轮转,便是阴阳兴衰,虽说天地不仁,天意飘渺,可轮回有道,人为万物灵长,托生天地之间,自然要遵从天地之道。譬如在下备齐钓具钓鱼,在秋水鱼儿肥美之时一无所获,这是天意使然,可若是在深冬万物凋零之时一无所获,这算不上天意,只是我妄求而已。” 燕晟若有所思,可恍惚间渔夫摇动船桨翕然离去,而樵夫也不知所踪,万籁寂静,只余潺潺水声,以及水声中远远传来一声渔夫的诘问:“如此,先生可知沧浪水何时清?” 水声渐弱,逐渐化为无物,燕晟猛然惊醒。 哪里来的渔樵溪水,这里只有他与祁王。 祁王跪坐在琴前,神情虔诚,十指飞跃在琴弦之上,右手挑勾打摘,左手游刃有余地按弦,刚刚还是空灵舒缓的《渔樵对答》,忽然曲风一变,竟化作悠扬飘渺的《落雁平沙》。 恍惚间,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只见大雁盘旋低飞,往来和鸣。时隐时现的雁影,时断时续的雁鸣,诉说鸿鹄之志,朋伴之谊,虽秋景寂寥,可云霄浩渺,知己相伴,哀而不伤。 燕晟忽然痴了,此情此景,谁人为知己? 燕晟侧头打量祁王,只觉得祁王周身的稚气不再,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老成洒脱,隐隐与心中渔夫的身影重合,心生同辈欣赏之意。 此番心态变化,让燕晟一惊。 他虽然处处以礼待祁王,然而却不可避免以师者自居,然而见今日祁王之通透豁达,他才明白韩愈所言何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何谓孔夫子所言“教学相长”,想起往日倨傲,心生羞愧。 最后一音落下,渔樵不见,大雁齐飞,只留空谷余响,动人心弦。 殷承钰奏完一曲,抬头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燕晟起身赞道:“此曲只当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言罢,燕晟竟然屈身叩首道:“臣谢过殿下开导之恩。”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盒来,双手举到祁王手边。 殷承钰扶起燕晟,笑着接过礼盒问道:“这是先生给小王的礼物?” 燕晟答道:“臣担忧殿下,向释空大师那里请一尊弥勒,愿佛陀保佑殿下早日康复,事事顺心,笑口常开。” 殷承钰打开看一眼,拇指肚大小的弥勒佛躺在金色手帕之上,雕刻精美,玲珑剔透,一眼看去,就不是凡品。 殷承钰谢过燕晟,收下这锦盒。 可燕晟进一步问道:“臣为殿下系上?” 燕晟微微低头,俊脸在殷承钰眼中放大。殷承钰呆了片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可沉默被当作默认,燕晟已经出手了。 殷承钰晃过神来,发现自己将致命的脖颈暴露在他人面前,本能得低头避过,却被燕晟温言阻止道:“殿下别动。” 燕晟抬起殷承钰的下巴,两人迫不得已地四目相对,殷承钰觉得自己脑中的一根弦炸开了,她固守多年的警戒线被燕晟触碰,脑海中瞬间警铃大震,凶光在眼中一闪而过。 燕晟没忽视殷承钰眼中转瞬即逝的杀意,可是他的牛脾气上来,一步不退。 他可以为她奉上忠诚,但他要她全部的信任。 燕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道虎须摸不得,他偏要试试自己是不是特殊的那一位。 一股奇怪的较量在两人之间展开,明明是无比暧昧的姿势,可偏偏在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殷承钰目光如锥子一般刺向燕晟,目光中的质问犹如火辣的鞭子抽到燕晟身上,却被燕晟怀柔的目光挡回来,他的眼底澄澈而不见一丝瑕疵,真挚而无一点玩味。殷承钰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温水之中,明明毫无察觉,可想动的时候发现全身都软了。 殷承钰败局已定,她最终闭上眼睛,垂下头。 燕晟觉得心惊肉跳,仿佛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所幸他最后险胜。 燕晟细心让穿着玉佛的红线绕过祁王颈部,在脖颈后打上一个结实的节,表面上看他心无旁骛,可是他内心却波涛汹涌。 没有人能抵制这种诱惑:祁王闭着眼微微垂下头,仿佛献祭一般温顺得把自己全权交给他处置。 这当然是表象,祁王从不是什么羊羔,而是一匹雏虎。此刻祁王全身绷紧,袖中双拳攥紧,就像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暗礁丛生,但是燕晟不惧。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束缚祁王野性的绳索。 玉佛坠在胸前一刻,殷承钰睁开眼,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她抬起头盯着燕晟道:“多谢先生。” 燕晟觉得自己指尖酥麻,仿佛还带着祁王脖子的细腻触感,他没有说出的是,祁王没有喉结。 这应该没什么,燕晟劝慰自己,可能只是祁王还小罢了。 燕晟退一步,跪下行礼道:“殿下折节相交,晟必真心不负。” 第六十一章 世事无常1 陈德恩领着汪邈入王府花园见祁王,忽然间远远瞧见祁王跪坐在古琴旁为燕晟弹琴,惊讶万分,以至于都没能记起汪邈外人在身旁。 汪邈自然也瞧得真切,听着祁王如流水般的琴声,不由感叹道:“殿下也是性情中人……” 汪邈的话点醒了陈德恩,他不客气地将汪邈拖到一旁,一边拉着他掉头离开,一边嗔道:“王府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说话!” 虽然被陈德恩拖着走,汪邈还是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由对燕晟的位置有那么一丝的羡慕。 陈德恩虽然对汪邈的妄言不满,但是也不会苛待他,只把他关到一间小屋子里,匆匆忙忙又赶去告知祁王。 可这不回来还好,刚回来正好瞧见燕晟为祁王戴上玉坠,两人之间过分的亲密辣的陈德恩眼睛痛,恨不得当场冲上去把燕晟拖出府门,丢出去,还要狠狠揣上一脚,骂道:“休要带坏我们王爷!” 可是陈德恩也只能想想,转过身避开,等着燕晟退回原处跪地行礼后,陈德恩才跳出来道:“王爷,那举人来了。” 虽然按理一个举人根本不够求见的级别,但是殷承钰特意安排下去,汪邈若是求见,一定要网开一面,及时上报,所以陈德恩这番冒失闯入,殷承钰也不以为意,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让那白斩鸡好好等等。” 看到祁王没有离开燕晟的意思,陈德恩只能咬着牙退下去,临走前还是没忍住狠狠瞪了燕晟两眼,心中骂道:看着人模人样,偏偏要扯断我们好好王爷的袖子,什么东西! 燕晟敏感地察觉到陈德恩那点莫名其妙的敌意,但他向来不插手王府内部的事情,自然也就忽视当作没看见。 既然提起汪邈,殷承钰自然想起中秋宴上那篇赋文,正压在书桌上,还等着让燕先生瞧一瞧。 殷承钰起身扶起燕晟,笑道:“先生言重了,小王有一事求先生解惑,请先生随小王来。” 燕晟自然顺从。 殷承钰带着燕晟进入书房,请燕晟在一旁落座,亲自从书案上取来那篇赋文,交到燕晟手中。 殷承钰觉得仿佛脖颈上戴的玉佛过沉了些,坠着她的头比往日低了几分,赋文交到燕晟手中,刚好碰上燕晟的眼睛,四目相对,在书房狭小的空间之中,还是有几分欲说还休。 殷承钰并不喜陷入莫名的情绪,很快转头避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的玉佛,不自然地指使道:“先生看看这篇赋文写得如何?” 燕晟胆大了许多,盯着祁王问道:“这是哪位举子的赋文?难道如今科举行卷,都行到殿下这里了?” 科举行卷一事始于唐朝,兜兜转转这些年,随着科举愈发兴盛,这陋习只有愈演愈烈。尤其春闱临近那几月,主考官的门前,简直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但是行卷行到亲王这里的,汪邈大概还是头一份。 燕晟的话不经意间带上一点指责的意味,毕竟科举的考生都算是天子门生,寻常亲王避之不及,哪有像祁王这样主动招惹的? 殷承钰觉得燕晟的目光仿佛带刺,戳得她全身不自在,仿佛猎物与猎手的位置在这一瞬间颠倒,主动权落到燕晟手中。 殷承钰是不可能服输的,她坐回书桌后,依靠在软软的椅背上,嗤笑道:“他哪里是行卷到本王这里,他算是直接行卷到陛下跟前了!” 说罢,将中秋宴上赵岐的事情挑挑拣拣地给燕晟说了一点,略过祁王自己在其中的手笔,只是含含糊糊地提到万阁老对汪邈无缘由的不喜。 听了祁王的一番话,燕晟也对手中这份赋文多了几分兴趣,能戳中陛下心事,又揭了首辅逆鳞,这篇赋文能有这么巧? 打开赋文一瞧,燕晟就猛地一愣,这……这人当真不简单。 良知之外,尽是“随心”,这话说的好呀,与燕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燕晟不愿意留在京师,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京官们的束缚太多,衣食住行无一不上纲上线,甚至连行酒令,都要扯上几句“圣人之言”。 要燕晟来说,这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圣人之言算得上金科玉律,但也不会管到人吃喝拉撒这些小事,只要大德无亏,其他小节随心便可,若是大德有亏,那些小节做的再尽善尽美,也只能说是道貌岸然。 可京官“道貌岸然”地多了去了!万阁老,堪承魁首,看到这样否认他们主张的赋文,又怎么可能喜欢? 燕晟握着这篇赋文,有些激动地问道:“殿下,臣能否面见此人?” 殷承钰有兴趣地挑起眉毛道:“先生见过他了,可先生对他印象可不好,认为他奴颜媚骨,愿意放弃举人的清高给本王写话本。” 燕晟猛地一惊,回想起那只江西白斩鸡。 虽然初次印象不佳,但经由这篇赋文,燕晟对汪邈改观不少,尤其那些看起来当时看起来不合规矩的行为,也有了解释,那就是“随心”。 谁说举人必须要清高?谁又说举人不能巴结权贵? 或者说在汪邈看来,为祁王写话本算不上“巴结”,哄祁王开心也算不上“谄媚”,他只是“随心”而已。 他想出人头地,他相信祁王能让他达成所愿,所以他不遮不掩地将他的心意全盘托出,落在燕晟带着刻板印象的眼中,反倒成了“奴颜媚骨”。 实话说,多少文人巴结座师,谄媚长官的时候比汪邈更甚!可燕晟习以为常,反而到祁王这里,多了几分挑剔。 燕晟深刻反思自己往日待祁王哪里一个“苛刻”说的尽,起身行礼请罪道:“臣有眼无珠,竟然把这般良才美玉当作寻常瓦砾看待,实在是暴殄天物,请殿下不计前嫌。” 殷承钰本就做面见汪邈让燕晟陪同的打算,但燕晟认错态度这么好,如果不多加利用,实在可惜了。 殷承钰故作思索的模样,吊着燕晟的胃口,慢悠悠地说道:“先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按先生往日的话来说,本王就是心眼小,爱记仇,先生怎么办?” 燕晟有些哭笑不得。 无奈之下,燕晟只得再拜顿首道:“臣逾越,日后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得了燕晟的承诺,殷承钰这才放过他,唤陈德恩进来,去把汪邈带过来。 陈德恩皱着眉头瞥了燕晟一眼,他怎么还在! 陈德恩觉得祁王与燕晟这事,比他想的严重,很明显祁王对燕晟也不是毫无感觉。但这路不能走错,天家可是有王位要继承的,就算是亲王,也不能随便断袖! 拆开祁王与燕晟,这事得从长计议,具体要怎么做,他还得下去好好想想。 第六十三章 世事无常3 安如海不退步,殷承钰的药是免不了。况且迫于胃痛,她不得已在王府安分得呆上一段时间,恰好方便她调查泄露她行踪的“内鬼”。 说到内鬼,不得不提一句郑卓。 虽然郑卓作为东厂的人已经写到脸上,但郑卓在府上待了这么久了,还被殷承钰当作心腹培养一段时间, 早就熟了。况且殷承钰想着,不是郑卓还会有别人,为了陛下让宽心,王府就不可能固若金汤,索性把郑卓调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看他能翻出什么波浪来。 于是郑卓转了一圈,又回到祁王身边伺候。 郑卓被陈德恩软硬兼施地教训了一顿,带他过了几个月亮门,走入王府校场,祁王英姿勃发,正在跑马练骑射。 只见祁王策马狂奔,本是单枪匹马,但是校场上尘土飞扬,分明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架势。 郑卓有点不解,问道:“这校场上怎能不压尘?” 陈德恩已有所指地答道:“王爷特意吩咐的,毕竟上回收拾锦衣卫的时候,路上也没人开道压尘。” 郑卓被戳中了亏心处,闭口不言。 只见祁王猛地抽出三根箭,搭在弓上射出,只听见“噗噗”两声,两箭中靶,但第三根却飞了出去,越过围栏,不知落到何处。 殷承钰抿了抿嘴,有些不满,刚要举弓再射,却听到不远处一声惨叫。 殷承钰一怔,循声奔去,只见新来的右长史王勐被箭刺中脚面,他正颤颤巍巍地试图将箭头拔下来。 殷承钰猛地拉住缰绳叫停,训练有素的宝马扬起前蹄,掀起一阵尘埃。 王勐又被马吓了一大跳,慌忙一避,栽倒在地,被马蹄扬起的尘埃呛得一阵咳嗽,眼泪汪汪地仰望着祁王。 殷承钰立刻翻身下马,对后面赶来的郑卓和陈德恩喝道:“快去请医师!” 说罢,殷承钰转向王勐。 说起来,这还是中秋过后王勐入王府后,殷承钰第一次见他。入府当日,王勐特来拜见祁王,却吃了一个闭门羹,说祁王身体不适,不便召见。而后数日,都不得见。 然而今日看,祁王龙马精神,哪里有身体不适! 王勐只能忍痛问安道:“小臣终于得见殿下天颜,得知殿下万安,小臣也心安。” 这话明明带着一股不满的酸意,可王勐的语气真挚,好似真的为祁王身体欠安而担心。 殷承钰却不理王勐的问安,她盯着王勐的眼睛,问道:“你在马厩周围鬼鬼祟祟做什么?” 王勐苦笑道:“臣有事求见殿下,素闻殿下每日晨练,想碰碰机会……” 殷承钰瞳孔一缩,这是王勐第三次知道她的所在。 第一次她在园内作画,王勐来寻,她不见;第二次她在书房习字,王勐求见,她还不见,如今已经是第三次了! 王勐不知道祁王疑心大起,自己命悬一线,反而从衣袖中掏出一个文折递给祁王,祁王随手翻了翻,原来是定下来的王府妃位名单,以及起草的聘书。 王勐字迹遒劲有力,字透纸背,很是有一番功夫…… 看在这笔字的份上,殷承钰容王勐辩解一番,合上文折,板着脸问道:“听谁说的?” 王勐微微一愣,祁王向前走一步,居高临下,咬牙切齿地问道:“本王问你,本王的行踪,你听谁说的!” 王勐这才恍然大悟,看到祁王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祁王还年轻的很。 王勐拱了拱手答道:“殿下,王府内无人泄露殿下的行踪,若说臣如何知道的,当属殿下自己告诉臣。” 殷承钰皱起眉头,喝道:“休要戏耍本王!” 王勐笑呵呵道:“殿下以为自己随性而为,但没想过,殿下若要作画,奴仆必然绕道不敢从园中过;殿下若留在书房,书房留守的仆从最多;殿下若要练骑射,昨日骑装便由浣衣局的婢女熨烫清洗,马匹也有马夫特意刷洗喂食……殿下的行踪无人敢窥探,但仆从的行踪,人尽皆知。” 殷承钰扫视一圈围在一旁的仆从,她从来都没真正低头去瞧过他们,但没想到他们的行为与自己的息息相关,王勐只是站在一旁围观,就能猜到这么多,如果有一天他们反水…… 殷承钰在秋风之中被冷汗湿透了后背。 她太自大了,她被中秋那场胜利冲昏了头脑,却没想过最大的隐患的确就埋在自己身边。 王勐盯着祁王的面容,瞥见那一瞬间的裂痕,心中得意,他的话起作用了,天家人都多疑,祁王还能跑得了吗? 围成一圈的仆从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起来,祁王那一眼太可怕,可王勐话里话外的暗示实在太阴损,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然而殷承钰一瞬间的惊疑不定很快被面无表情掩饰,冷冷抛下一句“雕虫小技”,又环视一周府上奴仆道: “本王向来优待府内任何一人,十日轮休,年节有赏,甚至惠及家人。若行事无错,陈伴伴不曾无故苛责,若家中变故,赵姑姑不曾落下补贴探视。本王以心待人,自然信他人以心待本王。” 听到此话,刚刚还觉得秋风瑟瑟的仆从突然觉得如沐春风,郑卓重获祁王盛宠,正是打进步的时候,率先跪拜谢道:“奴谢过王爷恩泽。” 此话顺着秋风远播,众仆从缓过神来,也纷纷下拜道:“奴等谢过王爷恩泽。” 王勐没想到祁王这一出“釜底抽薪”,彻底将他架空。 王勐入王府本就不受祁王待见,他也只能走群众路线,与同样不受祁王重视的仆从打好关系,但没想到祁王如今当众给他贴上“小人”的标签,如此他在王府彻底寸步难行。 殷承钰令众人免礼平身后,对王勐勒令道:“今日你罔顾本王禁令,强闯校场,虽中箭是本王过失,但也是你心怀不轨的报应。看在你中箭的份上,本王只由天罚,不加责罚,令医师治好你的脚,日后再敢生事,” 殷承钰对着王勐露出一个笑容,骇得王勐脚软。 “王长史大概不知道,王府也有慎刑司。” 撂下这句威胁,祁王扭头就走,把打算“钓鱼”的王勐毫不留情地留在身后。 陈德恩的医官也带到,看到祁王走了,对医官简单交代两句也跟着走了。 王勐得罪了王府一众奴仆,此时连搭把手的人扶他起来的人都没有,只剩下医官迫于王命就地诊治,医官几下挖出箭头,缠上纱布,也不管不顾地走了。 王勐只得灰头土脸地自己爬起身,一蹦一跳地回到自己的官署。 一路上,王勐都在琢磨,他是怎么落在一个孩子手中两次的? 第六十四章 世事无常4 重阳将至,朝廷内外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刚入九月,宫内就开始吃花糕,赏菊花,宫内交好的妃子们小酌菊花酒,共尝迎霜麻辣兔,中官们也互相宴请“迎霜”宴,一派祥和安乐,到九月四日,文武百官吉服上朝,命妇也吉服入宫请赏。 往年,殷承钰从八月末就陪在太后宫中,可今日出宫开府,出入宫中不如往日方便。可是人不到,心意必须到,殷承钰画了一幅百菊怒放图,讨太后欢心。 这画耗了殷承钰整整半个月,如今终于赶在重阳前成品,殷承钰也松了一口,稍作欣赏,菊花种类繁多,争奇斗艳,栩栩如生,满意地点点头,让郑卓找人裱装起来。 放下心间的大事,殷承钰走出书房散散心,陈德恩陪在身旁。 此时正值饭时,府内小太监有条不紊地于炊房与正房穿梭,碰到祁王躬身行礼,礼数上丝毫不错,态度不卑不亢,早没了入府时候的手忙脚乱,祁王满意地点点头,赞许道:“陈伴伴管家有方。” 陈德恩受宠若惊,连忙推辞不敢受,可眼角却高兴地翘起来,躬身垂头行礼,满头银丝乱颤,晃地殷承钰心底难得有一丝愧疚。 陈德恩与赵贞儿一样都是自己身边的老人儿,只是因为自己身份特殊,殷承钰对陈德恩疏远的很。 她伸手扶起陈德恩,真挚地说道:“小王往日失察,日后伴伴有难处,定要来与小王细说。” 陈德恩此刻觉得心中压着多时的包袱砰得一声爆响,喜得、忧得、欢得,愁得一股脑得释放出来,竟然落了两滴眼泪,颤颤巍巍地攀着祁王的手,殷切地说道:“能得王爷这番话,老奴死也无憾了。” 殷承钰本不喜与人亲近,可瞧陈伴伴这么动情,又是她挑起来的,也只好拧着鼻子由着陈伴伴抓着她的手。 陈德恩是宫里混了多年的人精,哪里看不出祁王不自在,借着擦泪松开祁王的手,躬身劝道:“王爷要听老奴一句劝,王爷到了年纪,房里该添人了。” 然而陈德恩话音刚落,殷承钰面上浮现一丝冷色,兀然打破刚刚镜花水月一般的温情。殷承钰硬邦邦地说道:“此事伴伴无需操心,母后已有安排。” 太后的名头压下来,陈德恩不敢多言,那哆哆嗦嗦的请罪的模样让殷承钰有些负罪感,只得解释道:“况且明年开春,小王纳妃,此时添人,留下子嗣,对王妃和本王都不好。” 陈伴伴不甘心地继续劝道:“但殿下与燕大人行从过密……” 陈德恩的话没说完,就被祁王的冷脸吓得将下话吞入腹中。 半晌,殷承钰冷笑道:“伴伴老眼昏花也就罢了,连嘴也管不住?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都分不清了吗?” 祁王死不认账,陈德恩委婉地劝道:“老奴多嘴,但王爷为燕大人数次涉险,实在……” 殷承钰不耐烦道:“陈伴伴胡思乱想些什么,若是伴伴实在不安心,本王这就告诉你,本王不需要房中人,贞儿就是本王的房中人。” 陈德恩被祁王透露的大瓜震得目瞪口呆。 殷承钰正要拂袖而去,却被陈德恩抓住衣袖。 殷承钰恼怒地回头瞧,陈德恩跪地哭诉道:“王爷,这于理不合啊!” 殷承钰甩开陈德恩的手,刚要离开,却发现被陈德恩保住大腿,继续听陈德恩哭诉道:“暂且不说礼数,就说赵姑姑掌管府上财政大权,行事张狂,肆无忌惮,多次以府上银两补贴母家,老奴的劝阻,她也不听。光最近中秋打赏,账目上便有多处不明支出,老奴寻问,赵贞儿处处搪塞,实在恼了就……” 陈德恩话说一半,骤然住嘴,瞄着祁王的神色,吞吞吐吐地不说明白。 殷承钰眼睑低垂,幽幽地问道:“就如何?” 陈德恩低声说道:“就说是王爷与她的私事,可奴不信啊,王爷从不会因私废公,奴请王爷明察!” 殷承钰挑了挑眉毛,刚想细问,就听见转角处传来一声尖呼。 “好你个老贼!竟然到王爷这里告我黑状!” 赵贞儿从转角处现身,三步两步站到祁王身旁,趾高气昂地向祁王告状道:“王爷,您都不知道这老贼甚是可恶,一天到晚不是想着给王爷房中塞人,就是跟内院的小太监打好关系,探听王爷内宅的事情。” 被赵贞儿一通抢白,陈德恩也沉不住气,向祁王禀告道:“老奴这是发现有人在后院不安分。” 赵贞儿气得脸都红了,不管不顾,扑过去就去抓陈德恩的脸,陈伴伴并不还手,只是捂着脸哀叫道:“王爷,王爷……” 殷承钰被两人的打斗吵得心烦,当下喝道:“都给本王住手!跪下!” 赵贞儿骇于祁王的威严,不敢以亲疏讨价还价,乖乖地跪在祁王脚边。 这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陈德恩身为大承奉,管的方面肯定会面面俱到,尤其他是跟着祁王出宫的老太监,考虑祁王房中人的事情,虽然法理上僭越,但情理上却有情可原。 尤其他这番探查,一方面因为赵贞儿行事过于高调,事事以女主人身份自居;另一方面是怀疑燕晟与祁王之间有不被世人相容的情愫。 至于赵贞儿动用府内银两一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陛下都不管汪公公收礼,祁王这点银两就算是对宠臣的优渥,她并不在乎。然而陈公公看不惯赵贞儿张扬,更是嫉妒赵贞儿得宠,这才抓住赵贞儿的小辫子捅到祁王面前来。 然而赵贞儿也的确跋扈,敢在祁王面前动手是一,敢在祁王明确拒绝之后,依旧不死心地扶持娘家大哥做生意是二,敢向外撒谎她与祁王有私情私事是三,最触碰祁王逆鳞的是她状告陈公公窥探内宅。 祁王为女儿身,自然注重内宅隐秘,而赵贞儿分明知道祁王忌讳,为了拉陈公公下水,竟然给陈公公戴这样的大帽子,期望左右祁王的决定……小小一个王府竟然被她玩出朝堂党争的既视感。 殷承钰呵呵两声,赵贞儿真有一代妖妃的潜质。 殷承钰审问赵贞儿道:“你补贴兄长这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何做的,一一说来。” 赵贞儿扫了竖着耳朵一旁听的陈德恩,膝行向祁王靠近,带着几分娇嗔道:“王爷,贞儿与您私下说可好?” 殷承钰不为所动,她平时就是对赵贞儿太区别对待了,才引发这桩祸事。 赵贞儿看出无法打动祁王,只得委委屈屈地交代道:“奴出宫不久就碰上娘家兄长来找奴,说他们在内市专供果蔬,听闻王爷开府,想看看贵人要不要买些,恰巧碰到奴。” 最初赵贞儿对卖她入宫的家人没有好感,况且那点血脉亲情早就因为这些年的分离而稀薄。看在兄长专供的桑葚极好,祁王也偏爱,就想着举贤不避亲,便在他们手中买了些。 可攀上这门亲,兄长自然舍不得段,每周都带些果蔬来王府,有些时候还减免些,久而久之,赵贞儿就绕不开了他们。 事情突发变故,就是兄长找赵贞儿借钱,说货物出现点问题,一周后便还。赵贞儿做着打发叫花子的心态,从自己积蓄中抽取几两,也没打算他能还,但他还真还了,还的不少。 这一来二去,兄长便劝说起让赵贞儿入股的想法。而赵贞儿看着王府中银钱周转困难,更动了让祁王也入股的心思。 虽然祁王由于祖训不敢越雷池一步,赵贞儿却想着豁出自己一身剐,以自己的名义动用点王府资金,日后必定有数倍奉还,绝不能让祁王在银钱上受屈。 殷承钰静静地听着,插嘴问道:“如今如何?” 赵贞儿眼睛亮晶晶地答道:“如今奴投进去的钱,翻了好几番。只是王爷不许,奴只敢您离府后与兄长联络……” “本王离府后?!”殷承钰问道。 她瞬间想起王勐的话,仆从的行为会不经意泄露祁王的行踪。如果赵贞儿每次都在祁王离府后与兄长联络,那么她的兄长自然就知道祁王何时离开王府,如果赵贞儿的兄长被人收买……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有些宫女究其一生都不能再见到家人,赵贞儿哪来的运气刚出宫就与兄长联系上?还卖果蔬?! 没准从一开始,这就是汪邈在王府设下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局! 殷承钰绷紧了脸,吓得赵贞儿不敢言语。 沉默半晌,殷承钰缓声问道:“贞儿,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本王问你,本王在内市遭遇瓦刺那日,你在府内做什么?” 赵贞儿如失去主心骨一般跌坐在地。 一切全完了。? 第六十五章 今岁重阳1 整个王府都知道,赵姑姑失宠了。 王府初设时,殷承钰分给赵贞儿一个单独的院落以示恩宠,但赵贞儿不常住,反而常宿在祁王主院的偏房里,可如今赵贞儿却自请搬了出去。 同时让人惊掉下巴的是,王勐竟然入了祁王的眼。 王勐被祁王当众判了“社会死亡”,哪怕伤了脚,也没有仆从来照顾。经此一事,王勐不敢再低估祁王,也不敢卖弄,转向卖惨。 毕竟王勐看透了,他在王府能倚靠的也只有祁王一人。 王勐故意上药不按时,竟然将一个不大不小的外伤拖成感染导致的高烧,逼得祁王不得不来探望他。 赵贞儿的财政大权收了回来,祁王正挠头谁可担此大任,王勐在祁王面前露一手自己在宣课司练成的功夫,那就是听报数字便心算结果,连算盘都省了。 王勐的示弱让祁王觉得他还是可用的,便将财政大权一分为二,陈德恩负责府外人情、采买和府内打赏,裴南王勐算得上过路财神,负责记录和理账。 然而来往礼金和动用府库的决定,都需要祁王的首肯。 处理完府上的琐事,重阳节也到了。 九九重阳日,祁王穿戴亲王吉服,卯时左右入宫,此时仁寿宫内正在用早膳。 太后抬头看一眼行跪拜礼的祁王,这段时间祁王脸上养出点肉来,配上亲王吉服上金菊花团锦簇,才有一点喜庆味道。 太后招手道:“过来,让哀家看看小钰儿到底胖没胖。” 殷承钰故作嬉皮笑脸地鼓圆了脸,凑过去让太后掐一掐。 太后拍了拍殷承钰的小脸,笑道:“行了,收起你这小圆脸。” 殷承钰笑嘻嘻地憋回这口气,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卷轴,说道:“母后瞧瞧,这次儿臣给您准备的贺礼。”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展开画轴,瞥见姿态各异,繁复多样,色彩纷呈的菊花,不由惊叹了一声,连忙举着给太后瞧。 这菊花搭配的巧,万寿菊怒放在正中央,接受周围姹紫嫣红的一圈众星拱月。围在一圈的菊花如美人一般姿态万千,重瓣大红“凤凰振翅”雍容华贵,丰满多情的“西湖柳月”祈求君恩,淡雅素丽的“墨荷”偏安一隅,绚丽多彩的“绿牡丹”照水自怜…… 大宫女忽然惊呼道:“太后您瞧这‘凤凰振翅’与‘西湖柳月’旁边各有一个花苞!” 王皇后与吴贵妃双双有子,不正似怀揣两个花苞? 太后别有所指地瞧了殷承钰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心。” 殷承钰答道:“臣只是讨巧,愿搏母后一笑。” 太后点点头,道了声好,让大宫女把这画收起来。 太后随口问道:“听说赵岐那小子抢了一个举人的赋文献给陛下,还让陛下念念不忘,哀家倒想看看,什么文章能让陛下如此沉迷?” 殷承钰答道:“宴后那文章就让阁老带回去了,臣这就派人去阁老那里请回来,让母后过目。” 提起首辅,太后有点打退堂鼓。毕竟,之前她与杨镇的联合,让陛下成为惊弓之鸟,如今母子关系暂缓,真没必要火上浇油。 太后摇头道:“罢了,哀家也只是好奇,怕是什么不入流的赋文哗众取宠,污了陛下的眼睛,坏了朱圣人的绝学。” 殷承钰有所警觉,看来是有人在太后这边告状了。 殷承钰为陛下打掩护道:“臣侥幸瞧了几眼,此文绝没有诋毁圣人之学,只是描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甚美。” 太后点了点殷承钰的额头道:“现在你倒与陛下一条心了?” 殷承钰退一步叩首道:“这天下谁不与陛下一条心呢?” 太后微微颔首道:“你心中有数,那是极好的。在宫外行事要有分寸,不要再惹得陛下犯了疑心病。” 殷承钰再叩首道:“臣谨遵母后教诲。” 太后继续问道:“哀家听说你与黔国公的幼弟周宣也是极好?” 殷承钰起身答道:“周兄算作母后本家,臣与他自然要比外人更亲近些。” 听说殷承钰与周宣交好也是看在太后的情面,太后很受用,拍拍殷承钰的肩膀道:“哀家知道你是好孩子,有些事哀家也只能与你说。” 殷承钰当下毛遂自荐道:“母后请讲。” 太后叹息一声道:“西南那边的动静你应该都听说了?” 邓祥收拾西南盐政的事情,虽然没有在邸报上写明,可京师小报已经传疯了,祁王若说不知道,那反倒是不实诚了。 殷承钰点头道:“臣有所耳闻,听说是以万阁老长孙万懋为首的文人们兴办的小报,由慧宝斋发了出来。” 太后哼了一声道:“他们倒也胆大,只是邓祥在西南动静那么大,那些盐商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啖了他的肉,周宣押送邓祥罚来的粮草回程的时候肯定不太平。哀家只怕陛下意志不坚定,再被他人蒙了眼睛。” 殷承钰脑袋转的极快,邓祺收拾盐政这事简直戳了浙淮一带盐商的肺杆子,而万阁老是浙江余姚人,堪承浙党的领袖,而万懋那就是浙党的唇舌,趁着邓祥没回京,肯定要给陛下吹耳边风。 陛下待邓祥的态度本就摇摆不定,没准真架不住万阁老一众人的上书陈情。 既然太后有令,祁王自然欣然领命。 说陛下,陛下就到。 陛下身穿大红曳撒,披着绣着菊花暗纹的搭护,少了几分君威,多了几分儒雅。可见今日重阳,陛下心情不错,不再用君威压制群臣,反而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亲近姿态。 无论陛下如何做姿态,可骨子里的霸道多疑还是不变的,殷承钰心里有些打怵,收敛言行,规规矩矩地行叩拜大礼。 陛下笑道:“钰弟今日怎么这么怕朕?” 不等殷承钰答话,太后有些不满地接上一句道:“陛下龙威愈重,让人害怕也是正常的,如果不怕了,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不都起来了?” 太后明明说得是反话,可陛下就当没听明白,拱手道:“母后说的是。可今日难得佳节,当有君臣共庆的佳话,可如果众位卿家都如此怕朕,怕这个节谁都过不舒坦。” 殷承钰旁听天家母子两人口中机锋,心中明朗。 前段时间鹰犬肆虐,京师人心惶惶,陛下打算趁着重阳佳节,亲近臣躬,收揽民心,然而大臣们都被陛下折腾成了惊弓之鸟,谁敢相信陛下不是惹新的幺蛾子?所以陛下不得不借着太后的面子,安抚众臣。 太后哪里听不明白陛下言外之意,可她摇摇头,说道:“哀家早说过,女人要哄,臣子也要哄,陛下要是真心想哄……”就把程毅等人放出来。 陛下知道太后后面又要劝谏,匆忙打断,点点头道:“母后说得极是,孩儿就是真心想哄他们,才请母后帮忙。” 太后皱着眉头,她知道陛下听不进话去,只得气恼地说道:“罢了,哀家不管了,陛下先把你的小弟哄好就成了。” 陛下不依不饶地愁眉苦脸地唤道:“这等多事之秋,母后不帮我,还有谁帮我。” 太后抿了抿嘴,陛下说到这份上,她当真没法拒绝,只得叹口气,缓缓起身道:“好,命妇入宫赏玩后,哀家去前朝看看,看看诸位卿家怕皇帝怕成什么样子。” 陛下心愿达成,心满意足地笑道:“孩儿谢过母后。” 太后看陛下变脸变得跟六月娃娃天似的,心里暗骂老殷家人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账,转身就把两人赶了出去。 陛下也不恼,携祁王共赴万岁山小宴。? 第六十六章 今岁重阳2 万岁山,俗称煤山,更是镇山,为京师最高点,西临北海,南与神武门隔街相望。山下栽种百果无数,豢养仙鹤灵鹿,恍惚若仙境,山上更是郁郁葱葱,东北角的寿春殿匿于万林之中,只露出朱红色的檐角,惹人遐思。 万松率陛下的宠臣候在山下,遥遥望见陛下的龙撵从神武门出行,附身下拜,高呼万岁。 陛下从容走下龙撵,亲自扶起万松,对众人说道“平身”,陛下的视线转了一圈,瞥见燕晟衣袖上的金菊迎风飘舞,傲然绽放,虽然金丝单瓣菊在众花丛中略显单薄,却丝毫不露怯。 陛下挑眉对祁王笑道:“看来祁王府上的脚力不错。” 殷承钰正色道:“陛下有召,臣不敢怠慢。” 陛下与祁王打哑谜,万松在一旁听着,顺着陛下的目光隐约地瞥见燕晟的身影。虽然陛下自持身份,并没有将一个排在末端的从四品拉到前面来,然而在场的人精已经充分体会到圣心的偏移。 不光祁王要保燕晟,陛下要用他。 万松摸了摸胡须,心中了然。 然而莫名成了众人的焦点,燕晟心中烦乱,他本来已经萌生退意,可偏偏又被架到烈火上烤,此时面对陛下青眼,心中早没了那些壮怀激烈,有的只是烦躁不安,不知道下一步棋,落子何处。 燕晟怀着这种得过且过的心态,由着陛下牵着鼻子走。 万岁山上郁郁葱葱,鹤鹿成群,陛下见此美景,朗声笑道:“今日倒是应景了,可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陛下话说到一半,然而万松却明白,这句不仅《诗经》中有,大名鼎鼎的魏太祖化用过,借“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以表其求才若渴之心情。 陛下有意与群臣修好,万松自然接过话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野。唯愿随风起,翩翩伴君旁。” 恰巧万松身为首辅,补子上两只仙鹤飘然欲飞,更是应景。 陛下点头道:“好,阁老做了表率,诸位可有佳句?” 陛下开头,各位臣子又是全身抖擞,进献吉言,燕晟被拉来也是浑浑噩噩地对上几句,不出彩也不落后于人,可是与当年神童名声相比,难免有闲人说一句“江郎才尽”。 陛下这话还真是说给燕晟听的,可燕晟这不软不硬的模样,陛下心底还是不满的,硬邦邦地让身边的小中官将佳句都记下来,然后对万松说道:“今日不斗诗文,朕请诸位看戏。” 汪公公早就请好戏班子候在山顶寿春园内,点戏的折子象征性得在祁王与众卿手中转了一圈,决定权最终落到陛下手中,陛下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戏名,忽然拍板就看三国演义《三顾茅庐》与《卧龙出山》。 陪帝王看戏,并不是什么美差,尤其陛下点的戏,如此有深意的情况下。 谁为卧龙?谁值得陛下三顾? 陛下身后的宠臣心潮澎湃,交头接耳地一顿瞎猜,不时偷瞄坐在尾端的燕晟。 然而陛下或许真有深意,可是当戏子敲锣打鼓地开演,他与祁王两人都全心全意地看起戏来。 两人从小在宫内长大,“阳春白雪”的琴棋书画学了不少,还真没有机会能听听这等“下里巴人”,尤其陛下从小接受的就是帝王教育,还不如祁王多点自由,可以看看话本。 一曲终了,殷承钰叹道:“能求得诸葛丞相,别说三顾,便是十顾八顾都可以。” 陛下却反驳道:“钰弟这话说得可不在理,事不过三,如果三顾都不成,那就是君心不可回转,这等贤才不为朕所用,断断不可留,钰弟难道不记得武曌驯马之道?” 先铁鞭抽之,再铁锤砸之,若还不成,则匕首断其喉。 殷承钰心中戚戚,忽然想到倔脾气的燕晟,有些担心地回望一眼。 陛下哼了一声,问道:“钰弟想到哪去了?” 殷承钰拱手道:“若真有此等烈马拦路,请陛下准许臣冒险一试,或许可让陛下多得一匹良驹。” 陛下呵呵笑道:“只怕是祁王多得一匹良驹。” 殷承钰神色微微一紧,连忙说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臣的良驹不就是陛下的良驹?” 陛下轻笑一声,拍着祁王肩膀道:“看戏看戏。” 殷承钰只得在一旁住了嘴,心底微微有些惴惴不安。 这边“隆中对”演得轰轰烈烈,然而快马入京的驿员正招摇地穿过街市,飘摇的大梁旗迎空舒展,所到之处都留下无数窃窃私语,这份私语在京师蔓延,一直到于斌躬身上前,在陛下耳边低语。 众臣被于斌那身飞鱼服晃地眼晕,哪怕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也不敢与锦衣卫争锋,一时间戏堂内外全都屏住呼吸,连戏中的“刘玄德”也不敢言语。 殷承钰识相地避退一旁,严阵以待。然而陛下却悠然自得地瘫在宝座上,半眯着眼睛听于斌密语,左手指在扶手上敲敲打打,可是诸位大臣却觉得那指尖仿佛敲击在脖颈之上,脊背生寒,纷纷低头。 于斌带来的是大好的消息,西南大捷! 这是陛下亲政以来第一次大胜利。 这次胜利仿佛高照的艳阳,驱散了瓦刺使者口出狂言后弥漫在京师的低迷气氛,陛下干瘪下去的自信忽然鼓了起来,自执政以来的郁闷烦躁烟消云散,没了迷雾,眼前似乎劈开一条金光闪闪的前路来。 尤其陛下环顾四周,见众臣俯首,心中隐隐有得意,好似亲政以来,终于享受了一点做帝王的肆意。陛下心情不错,也不在乎施舍给众臣一点甜头。 陛下开金口问道:“怎么不唱了?” 戏台上的“君臣”又开始携手共谱佳话,可台下也不得不一片君臣相得。 万松了解陛下,无论陛下再怎么掩饰,那团掩盖不住的喜气像泡泡一般四处飞散,仿佛就在招摇着“快来问朕!”“快来夸朕!” 阁老心中有了谱,在陛下身后低语道:“陛下,恕臣多事,敢问这位千户大人送的可是战报?” 陛下矜持地点点头。 万松心中更是明朗,笑着问道:“可是黔国公大胜麓川?” 陛下微微仰头反问道:“你说呢?” 万松大喜,猛地起身跪到陛下面前贺道:“陛下威望素着,武定乾坤,文治蛮夷,大梁有明君如陛下,不愁再现万国来朝之盛世,臣能侍奉陛下左右,实为三生有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阁老打样,众人皆俯首三呼万岁,戏台上的那对假君臣也向陛下叩拜,仿佛穿越厚重的岁月,名动一方的诸葛丞相也向陛下臣服。 陛下朗声大笑,豁然站起身来,在众臣惊疑不定中登了戏台,猛地将呆若木鸡的“刘玄德”推到一边,俯视着有些不知所措的“诸葛丞相”,呵呵笑道:“你这诸葛丞相扮得好,可是诸葛丞相能有今日身后盛名,必须得感谢刘阿斗。” 说着,陛下转身面对伏拜的众臣道:“后世人多戏称蜀汉后主‘扶不起’,可是谁想过正是那扶不起的刘阿斗容下诸葛亚父掌权十一年,成全诸葛丞相千古一相的传奇,更在诸葛丞相逝世后,守住蜀汉弹丸之地二十年之久。” 陛下口中说诸葛丞相与刘后主,可映射的却是杨镇与陛下,那个不可说的名字在所有臣子心底翻来翻去,七上八下得不知道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所以,朕要说,刘后主能做到的事情,朕也可以。”陛下下了定论,张口唤道:“燕少怀。” 燕晟恍然惊醒,出列跪拜道:“臣在。” 陛下命令道:“大理寺全权负责程毅为首的串通瓦刺案,七日,朕要看到结果。” 燕晟心中大惊,叩首道:“臣接旨。” 陛下缓缓走下戏台,先扶起万松,又让祁王与众臣起身,这才踱步到燕晟身侧说道:“燕卿以忠直能干闻名,这一次,可别让朕失望。” 燕晟再拜顿首。 安抚过燕晟,陛下转身对众臣说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万民与朕同乐,令五城兵马司准备,今夜无宵禁,准许万民彻夜欢庆。” 身边小太监领命退下后,陛下又问道:“瓦刺使臣静养得如何了?也该牵出来,让他们看看,何为大梁军威!何为大梁盛世!” 祁王与众臣再次拜道:“陛下威武!大梁威武!” 第六十七章 今岁重阳3 万岁山上的戏唱罢,已经是晌午时分,国宴的时间已近,陛下放诸位下山回家更换朝服,国宴上见。 殷承钰正要退下,被陛下叫住道:“钰弟留步。” 殷承钰恭顺得退回陛下身边,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勾勾手,示意殷承钰上前,低语道:“也先的小王子关的够久了,朕得把他放出来,然而解铃还须系铃人。” 殷承钰心中明朗,拱手道:“臣明白。” 陛下难得拍了拍祁王的肩膀,鼓励道:“朕知道,祁王办事,朕放心。” 殷承钰被陛下猝不及防的信任与赞美糊了一脸,瞬间错愕,立即纳头就拜,跪谢帝王隆恩。 陛下扶起殷承钰道:“好了,都是自家兄弟,祁王就不必客套了,随朕往国宴上去。” 回到国宴上,群臣按品轶候在殿外,只等着陛下与亲王入场。被陛下拉去万岁山上“开小灶”的宠臣也已经就绪,想探风气的人悄悄把他们围个圈,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西南大捷的喜讯已经传遍,顺带着陛下赞刘禅的歪理与燕晟的“委以重任”。 沈孛心理有点不舒服,毕竟陛下将程毅案委任给大理寺,却没通过大理寺卿,反而通过大理寺少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打的“啪啪”得。可燕晟又入了陛下的眼,只得端出一张笑脸来,贺道:“少怀兄,恭喜啊!” 现在燕晟全身心都放在能救出程毅这件事上,对沈孛虚伪的道贺更是带着几分敷衍,谢过沈孛后,问道:“沈兄,这案子的案底都在大理寺案牍室吗?” 沈孛笑道:“当然,不过少怀兄也别操之过急,毕竟这些案底就老老实实呆着那儿,不可能长腿儿跑了。” 燕晟与沈孛虚与委蛇,心就飞到大理寺案牍室去了,盘算着国宴后与祁王告还,直接去大理寺销假,然后就留在大理寺值守。 陛下与祁王姗姗来迟,众臣跪拜入宴,乐工奏乐,舞姬起舞。 国宴平平无奇,一切都乏善可陈,臣工的座次、菜品都按照品轶分配,什么时候唱贺词,什么时候跪拜,什么时候饮酒,什么时候象征性品菜,一切都按着大礼的流程来。 九巡酒水过后,腹中依旧空空如也,好不容易准许动筷,可桌上的菜品虽精致美味,却就是量实在太少,一碟麻辣兔肉也就三口的量,还没吃饱,三司六部的人又来串桌敬酒。 华而不实的国宴是大梁传统,文武百官都知道。赴宴前都提前吃得七八分饱,到宴上就是饮酒拍马说漂亮话,数圈转下来,根本不动筷子。 可燕晟辰被传召陪陛下登万岁山,拖到晌午散去,匆忙回城东燕府穿戴朝服,不敢麻烦祁王车架,与同僚约好了一同前来,这番折腾下来,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却又被拉着饮酒,笑容有点发苦。 沈孛心中暗爽,心想:陛下的恩宠是那么容易受的? 燕晟这边的烦恼,殷承钰不知,可她也有自己的愁事。 自从被灌过半坛秋露白,殷承钰对什么好酒都敬谢不敏,大热大毒,小热小毒,她可是消受不了,然而陛下赐酒,她又不敢不饮,几杯下肚,胃里有些翻江倒海,想偷偷尿遁,却被陛下拽着袖子拉回来,瞪眼嗔骂道:“母后还没来,你就敢离席?反了你了!” 殷承钰装可怜拱手道:“母后没准被后宫的事绊住了,要不臣去请?” 殷承钰那点花花肠子,陛下早都看透了,知道他上次失了轻重,伤了祁王的身体,此刻也不好咄咄逼人,命令道:“安分地待着。” 扭头对身边的侍从道:“把祁王的酒水撤了。” 殷承钰对陛下感恩戴德,安心坐下,偷偷尝点安如海不让吃的美味。 忽然小太监来报,太后来了。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酒宴瞬间鸦雀无声,众臣都有些不敢置信,太后怎么来了? 旧时杨镇与太后当权,每次国宴,太后安抚过命妇,必到前朝来镇场子,犒赏众臣,自从陛下亲政,太后就再没露过面,谁知道今日重阳,陛下竟然准许太后再次出席国宴! 有些脑筋灵活的已经想起陛下万岁山上的话,燕晟的任命,不由猜想,是不是陛下对杨镇的芥蒂放下,杨党旧臣终于翻篇了? 一时间朝臣喜忧参半。 太后头顶龙凤珠翠冠,身披大红霞披翟衣,由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缓缓前来。陛下走下宝座,群臣更是跪拜相迎,高呼“太后千岁”。 太后落座西侧宝座,稍微抬手道:“众卿平身。” 随后太后身后的太监出列,念太后手谕,在座的重臣一位一位赏过去,而太后身边的宫女更是将食盒中备好的重阳糕一块块分发到各位臣子桌上,这一系列例行公事的赏赐后,最后竟然给燕晟一个香艳的赏赐。 不光燕晟,在座的各位都愣了片刻。 太后缓缓说道:“哀家听说燕卿尚未成家,虽有长兄过继来的幼子延续香火,但身边没有一个知冷暖的人,如何全心全意为陛下做事?所以哀家身边的宫女赏你做妾,也算是了却你后顾之忧。” 太后说这话时,轻飘飘地看了殷承钰一眼,有敲打之意。 燕晟不知道太后葫芦里卖什么药,可太后既然赏了,他就坦然谢恩。 此后太后又说了一番敲打拉拢群臣的老套路,太后赏赐过后,便带着身边人回去了。 看着燕晟如常地领旨谢恩,殷承钰狠狠吸了一口气,一股火涌了上来。 燕晟分明都入了她的网,还想全须全尾地像常人一样结婚生子,那是做梦! 太后说对了一点,老殷家都是得了便宜还买乖的,然而太后忘了的是,老殷家的人个个都是狼行天下遍吃肉,如果没得到便宜,那可是要下口咬的。 殷承钰看了一眼殿外光风霁月的燕晟,嘴角露出一点狠唳的笑容。 是她的,那算他识相,不是她的,最后也必须是她的。 宴会进入尾声,陛下准许臣子们自便,皇室宗亲退席,殷承钰跟在陛下身后离开,转入殿后暖阁休憩。 殷承钰豁然下拜道:“臣请出宫为陛下解忧。” 陛下有些醺醺然,分外好说话道:“朕准了。”? 第六十九章 锦衣玉食1(没节操可不看) 也先的小王子在东厂大狱呆了一月有余,那点桀骜不驯都被磨没了。刚开始跟侍从们做邻居,还有依仗,后来那些人都被提走,就剩他留在此地,他心里发虚。看到大狱有人往来,也不会大呼小号地威胁出去要让人好看等等无用的话,有一种混吃等死的心思。然而正当他了无希望的时候,他的牢门竟然打开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狱卒用黑套子套了他的头,任凭他呜呜直叫,也没人管,推着他走了出去,出了大牢,塞进了马车。 小王子有逃跑的心思,可是一前一后两个大汉将他押得紧紧得,一点小差都开不了。 马车行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小王子又被人连拖带拽地从马车上捞下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忽然有人在耳边提醒一句“抬腿”,原来是上了台阶,大概走了三层楼,推开一个房门,将小王子丢了进去。 小王子挣扎半天,将头套挣开,睁眼一看,被屋内珠光宝气的陈设晃地眼前一花,浓烈的香气飘入鼻孔,饭香、女人香、花香混在一起,激起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渴望,他察觉到有人走来,一骨碌翻身,看到一个面如娇花的女人掩面笑道:“官人,你醒了,可要沐浴用饭?” 小王子一愣,他虽是也先备受宠爱的小儿子,但女色一道,还不算太开窍,被几个女子围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位气若幽兰的女子嗔怪地娇声说道:“姐姐,你看你把小郎君吓到了。” 第三位仿佛邻家姐姐的女子蹲下来,柔声说道:“小弟弟别怕,我们是来伺候你的。” 小王子在邻家姐姐温柔的安抚下平静下来,心中有了计较,不管这是什么狼窝虎穴,他得先好好吃一顿,然后几个女人拦不住他,他得跑,跑去找阿父! 他舔了舔嘴唇,深黑色的眼眸狼一般瞪着面前这三人,声音嘶哑问道:“有吃的吗?” “当然有,”那位娇花一般的女子答道,然而她捏起鼻子,调笑道:“可用饭前,得洗澡。让我们伺候官人宽衣!” 小王子躲了躲,眼珠一转,说道:“洗就洗。” 说罢,衣服也不脱,直接就跳进浴池之中,然后蹦上来,带上来一大片混着黑泥的水,顺着沾湿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淌黑水,像狗一样甩水珠。 有着幽兰气质的女子捏着衣角道:“这可不行,洗的一点都不干净!我们得教教小郎君怎么洗得香香的。” 说罢,小王子就被三个女人合伙按到水池里去,不顾他嚎叫,里里外外给他扒了个干净,可小王子扑腾了半天,越发觉得没吃饱饭没有力气,而且三位女子洗的也是蛮舒服的,他也就停了自己杀猪一般的挣扎,顺着她们伺候了。 小王子一边享受着三人细致的服务,一边好奇身边洗漱修面用的瓶瓶罐罐,时不时动手动脚地这挖一点,那看一点,引得三位姐姐一阵阵发笑,小王子有些窘迫,面上凶她们,可她们也不怕,只用水淋他的头,弄得他睁不开眼睛。 待他身上洗的差不多了,三位姐姐又请他坐在石椅之上,石椅上下触手温热,躺靠在椅背上舒服得不想起来,热腾腾的蒸汽扑在背上,似乎把疲惫都蒸了出去,全身软绵绵得,一点都不想动。 此时,三位侍女拭去他身上的浮汗,顺带全身按摩,热气朦朦胧胧之中,三位美女妖娆的身影围着他转,三双柔荑一节一节拂过他的脊骨,一股热气顺着他的脊背上升至头部,烘得他脑袋一热,猛地一息气,那股混合着一切美好的香气立刻上头,身体蛰伏的那匹狼叫喧着清醒,他猛地伸手攥住了一位侍女的手,眼睛瞬间变得猩红。 那女子见惯了男人急切的样子,她深知只有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推拒道:“这澡还没洗完呢,官人。” 那声“官人”唤得他骨头酥了一半,手一松,就让那柔荑小手像滑不溜丢的狡猾小蛇一般逃掉了。 三位女子对一下视线,深知这澡洗的差不多了,舀来清水,将小王子全身冲洗干净并擦干,拉着他转到后屋,满屋子绫罗绸缎等着小王子选。 小王子被这满屋子的新衣服震惊了,他贪婪地抚摸着手中丝滑的面料,外表光鲜,内里暖和,这种面料他只在母亲那里看见过一次,还是一条小小的覆面,被母亲珍而重之地藏起来,说是阿父杀了一个大梁商队后,抢下来赏给她的。 然而大梁有这么多……满屋子都是。 “小郎君喜欢哪一套?”一股幽兰的香气入鼻,一股温热的呼吸入耳,“要不要姐姐帮你选?” 小王子迟钝地抬起头,抱着手中一堆衣服,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这些都是我的?” 那神态犹如护食的狼崽子,谁敢说一个“不”字,就能把人生吞活剥了。 “是~,不用抢,都是你的。”那邻家姐姐宠溺地刮了一下小王子的小鼻子,然后弯腰抽出定陵绔、中衣和云袜先给小王子穿上,又挑出几款旋子,细心的比照花纹和颜色,挑出一件银丝青花色,搭配玄色的撒曳和氅衣,最后束上腰带,扎上头巾,刚刚泥里打滚的小鬼也变得风度翩翩。 小王子呆呆傻傻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笨拙得甩着宽大的云袖,再整整自己的头巾,忽然有些恍惚,不认得镜子里的这人是谁。身边三位侍女将他夸得天上地下,举世无双,他听不太明白,但是他知道她们在夸他。 部落的女子也夸过他。 那时候他与大自己五六岁的兄弟比射箭,百发百中,气得六哥直咬牙,最后输不起玩赖,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两人在泥里混来混去地打架,最终将六哥揍得躺在地上撒泼不起来,他作为胜利者赢得所有女孩子的芳心。 可那时候的夸奖只不过为胜利的喜悦助兴而已,是谁夸得,夸的人长什么样,他根本记不得了,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想知道,想记得。 他定定打量面前三位各具春秋的美人,不同瓦刺女子行事像盐、走路像鼓、打起人来硬的像石头;她们三人说得是悄声细语,走路入弱柳扶风,笑起来也仿佛落入水潭中一颗小小的石子,一圈圈涟漪无声得泛滥开来,有些时候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可是他却知道她们一直在,因为她们身上能让人嗅到渴望的味道。 在她们身上,他想起一首词唱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只是阿父教过他一首词,阿父说,这词里写的就是大梁,那里有他们需要的一切,渴望的一切。 而他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大梁。 小王子看得眼神都直了,就差口水留下来,三位侍女中胆大的一位捂嘴笑道:“小郎君这是饿了?想把我们当点心吃了?” 小王子茫然地点点头。 那面若娇花的女子戳了戳小王子的胸口,被小王子一把抓住,她娇羞地说道:“急什么,来吃正餐,然后再吃我们。” 小王子仿佛被勾了魂一般随着她们走,由着她们喂下精致的点心和美味的食物,柔情蜜意织成一张大网笼络了他,让他度过这段温柔的良夜。? 上渠道感言 听编辑大大说,渠道是数据最准确的,毕竟人流量大况且读者的眼睛也都是雪亮的,可以对我的作品有一个客观的评价。 我一直期待自己可以上渠道,每天都要早上刷一遍,晚上刷一遍,终于今天晚上刷到了! 万分兴奋,分外感激我的编辑和平台! 我从2017年开始写同人,后来2019年开始写正式原创长篇,从敲下的第一个字单机到全文终结,全凭一腔热爱撑着前行。 虽然我自觉自己神经强大,但是偶尔也会患得患失,偶尔也会觉得孤独,我想听听读者们的想法。 我想知道哪里我与读者产生共鸣,哪里可以做一些改进,哪里是我盲目的自嗨。 所有看到这篇文的人,都是有缘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留下一个评论,与您不过动动手指,对我则如鸿泥雪爪,事事难忘。 再次感谢您翻开这篇文,预祝您的生活一切愉快! 第七十章 锦衣玉食2 次日清晨,殷承钰早起就听说王勐守在主院门口求见。 殷承钰很是诧异,她昨日开府库取了一百金,让郑卓专门安排小王子在翡翠楼这个销金窟中玩一晚,难道今天早上就被王勐盯上了? 殷承钰一边梳洗,一边问郑卓道:“翡翠楼那边,成了吗?” 郑卓有些僵硬地点点头。 殷承钰满意地点点头,婢女将早膳端了上来,殷承钰一边用勺子搅动着珍珠汤,一边安排道:“看着他什么时候醒了,本王去会会他。” 郑卓领命退下。 王勐依旧不依不饶地求见,三四次通报之后,终于主院门大开,祁王请他书房见。 王勐形容枯槁,眼下一圈淤青,看似一夜未睡,看到祁王神清气爽地坐在首位,噗通一声跪倒,决绝道:“小臣斗胆求殿下救我!” 殷承钰被王勐这一跪弄得措手不及,她还以为需要解释昨日百两黄金怎么打水漂呢!没想到竟然是其他事。 殷承钰悄悄舒口气,揉着额头道:“起来,有事说事。” 王勐缓了两口气,万分感激的起身,把事情前因后果讲清。 原来,昨日没有宵禁,许国带着女儿在灯市玩乐,然后就一转身的功夫,小姑娘就不见了踪影。 京师的人贩子并不少,拐卖儿童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如果年纪小的,一般送入青楼楚馆培养,如果年纪不小的,往往卖到商户之家做童养媳。 虽然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许国为人父母自然不肯认命,发动亲朋好友差不多将灯市翻过来找了一夜,王勐与许国也算交情不浅,自然也跟着着急上火,点灯去找。 本来一夜过去,人影舀无,许国接近崩溃,可事情发生了转机。 第二天清晨,一张战书就大张旗鼓地递到许国北城兵马司,魏淮挑战许国的事情瞬间就在京城的贵人圈转了个遍。 若说幼女失联与魏淮挑战两件事情毫无关系,谁都不会信! 原来,魏淮在万松府上讨了不愉快,竟然又在翡翠楼的红颜知己这里碰壁,彻底爆发,差点砸了翡翠楼。巧的是早有人跟城北兵马司打了招呼,专门要寻魏淮的错处,所以老鸨一报官,许国就来把醉醺醺的魏淮打趴下,丢到北城兵马司大狱去了。 魏淮丢了面子,安分一段时间,然而在五凤楼打败瓦刺使者,被祁王吹到天上去,肯定有人不服,就拿魏淮被许国打趴下的事情说笑,魏淮如何能忍? 魏淮本想收拾一个小小的前城北副指挥使,可他在校场狩猎时候又险些惹祸,被英国公抽了一顿,关祠堂了,重阳节这日刚放出来,就给许国下了战书,约在北城武馆一战。 殷承钰想明白来龙去脉,心想:英国公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真是不容易。 殷承钰慢悠悠地饮着茶水道:“所以你想让本王从魏淮那里将许国的幼女要回来?“ 王勐抿了抿唇,看着祁王不是很上心的模样,心底有些凉,但是心中又是实在不忍许国父女分离,一狠心,叩首道:“臣求殿下,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殷承钰瞥了一眼脚边一脸视死如归的王勐,忽然想起万阁老对他的评价“烂好人”,不禁轻笑了一声,取笑道:“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本王不帮你忙,你就要对本王三心二意,两面三刀似的。” 王勐垂下头咬紧了牙,如今他不光不敢低估祁王的能力,更不敢低估祁王的狠心,忽然心底涌出一种荒唐的想法,他付出的真心到底错付了! 殷承钰猛地弯腰勾起王勐的下巴,看到他未来得及掩饰的恼羞成怒,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道:“这就恼了?” 祁王这一瓢热油彻底将王勐这烧着的油锅点起火了,王勐猛地打掉祁王的手,恨恨地道:“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说罢起身便要走,殷承钰看着他毛毛躁躁的样子,叹了口气,她身边怎么一个个都像燕晟那样不好哄,连逗一逗都会发火。 “魏淮想比试,那就比一场又如何?”殷承钰在王勐身后幽幽地说道,“不管谁赢了,这小女儿的性命与名声,有本王兜着。” 王勐全身一震,他没想过祁王并不是完全不动声色,而是在试探他。 殷承钰看王勐停下来,继续冷言冷语说道:“遇事慌张不定,一味只想做好人,表面上看两肋插刀侠肝义胆,实际上不过是空有鲁莽之心。你窥探本王行踪时候的谨慎小心,与本王斗法时候的花招频出,都哪去了?” 王勐听到祁王的话,慢慢苦笑着转过身,拱手道:“臣今日失态让殿下见笑。可殿下没有子侄,不懂为人父母叔伯的那份拳拳爱护之心。嬿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余生也难心安啊!” 殷承钰微微挑眉,她的确不懂何为父女情深,何为叔侄情长,天家没有那种软绵无用的东西,哪怕是骨肉至亲,也少不了明争暗斗。 但祁王不喜欢涉入一个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而被人看轻,殷承钰半晌幽幽说道:“你说错了,本王很快就要有两位子侄了。” 王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祁王话中意思,被祁王的好胜心弄得哭笑不得。 王勐认命地跪下道:“臣失礼,请殿下恕罪。” 殷承钰用尽了茶水和糕点,起身道:“罢了,这事儿本王记下了,你安心在府上做事,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王勐谢恩,祁王继续安排道:“今晚瓦刺小王子会来王府小住,远来是客,小王子在府上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王长史定要安排妥当。” 王勐对嬿嬿的担忧落定,冷静下来,引以为傲的判断力重新回炉。 陛下让祁王安抚小王子,就是让祁王连唬带蒙得将小王子忽悠住,为了不穿帮,陛下是不可能放他回去见叔叔,更不可能放他回瓦刺了。 小王子可是也先自己送上门的质子,陛下怎么可能放过。可如何安抚这烫手山芋的事情,陛下懒得做,一脚踢给祁王,可这烫手山芋放在包里背两天还成,如果一直让祁王背着,这就不光是烫手山芋,更是一个甩不掉的大包袱了! 况且祁王如果真陪着小王子玩下去,不出一个月名声就臭了,沦为纨绔一徒,之前在中秋宴上刷来的那点名誉值,就彻彻底底得清零了,而陛下也不用担心祁王结交朝臣,干预国政了。 王勐拱手道:“殿下屈尊降贵陪王子玩乐,一天还好,一周尚可,难道殿下还能天天陪下去?” 殷承钰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本王的确不可能陪他玩下去,玩乐一道也是学问,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既然祁王胸有成竹,王勐只得退一步道:“殿下通透,小臣受教。”? 第七十一章 锦衣玉食3 小王子嗜睡不醒,祁王也不逼迫,转头去了茶楼。 茶楼里早早就坐满了人,一层往往都是闲来无事的老大爷们捧着茶缸子在一楼占个桌子闲话,昨日西南大捷的消息遍布全城,今日议论的人巨多,甚至已有人写出黔国公大胜麓川的小传,说书人正在茶楼讲故事,听者众多,不住叫好。 殷承钰身着便装,可刚踏进茶楼,就有眼尖的茶小二看出来者身份不凡,连忙招呼祁王上二楼,屏风一拦,上一壶清茶加茶点,自成一个小世界。 殷承钰不算常客,可也看得着今日茶馆异常火爆,不由好奇问茶小二道:“今日这话本是谁写的?” 那茶小二眉飞色舞道:“这可是我们掌柜出重金,特地请京师最火的汪师傅写的,全京师,我们茶楼可是独一份。” 京师只有一位汪师傅,汪邈。 殷承钰留下几钱赏钱给茶小二道:“请汪师傅上来聊几句。” 茶小二摸了摸赏钱,心中痒痒的,但是面露难色解释道:“可是汪师傅被掌柜提前请去了。” 殷承钰挑一挑眉毛问道:“哦?叫你们掌柜的上来!” 茶小二嗅道一丝不愉快的火药味,揣起赏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下楼去。祁王端着茶杯饮一口,惊讶地放下茶杯,掀开茶壶盖,细细打量一番。茶汤清亮,隐隐有琥珀色,泛着淡淡荷香,似苦似甜,是白茶。 殷承钰瞬间警觉起来,这茶楼背后的掌柜很是不简单。 刚巧隔壁碰上几个有闲情逸致的文士,围着一壶茶,不谈诗书,竟然谈起八卦。 一人道:“我今早听说一件事。” 殷承钰好奇地竖起耳朵,可那人却卡住不说了。 “子惟兄消息最为灵通,就别吊着大家玩了!”另一人催促道。 子惟兄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便继续说道:“许国与魏淮,两人要打擂台。” “谁跟魏淮?” “许国。” 只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说笑道:“此人名字甚有趣,让我想起一道戏文,姑娘啊,我此身许国,再难许~卿~。” 他这戏文唱的调子还不错,殷承钰在心底给他鼓个掌。 然而此人戏腔还没落,就听到旁人几声重咳,不满地喝道:“薛澎,子惟兄还未说完,怎由得你卖弄!” 这薛澎被呵斥了,嗤笑一声,刚要反驳些什么,被子惟轻声唤的一声“允礼”制止,就此没有声息了。 薛澎不出风头了,便有人问“许国是什么人”,子惟才继续说道:“他是北城兵马司的人,正是上次将魏淮丢到北城兵马司大狱呆一宿的那位。” 一阵恍然大悟的“哦!”之后就是七嘴八舌的一通赞美,道: “厉害呀!”“这算得上为民除害了!”“干得好,早就看这些游手好闲的勋贵不顺眼了!” 子惟义愤填膺道:“所以我们肯定要去给许将军助阵!绝对不能让魏淮仗势欺人!” 刚刚训斥薛澎讨好子惟的人,又立刻响应道:“小生不才现在就把此事披露,刊登到小报上,让更多人知道这些勋贵子弟从来不做好!” 忽然薛澎出口拆台道:“得了,你上次赞麓川大捷的文写的都不如姓汪的江西举子。” “胡说八道,我上次分明是用时太少,有能耐你一个时辰写出来!” “我写就我写!”薛澎极为自负道。 情绪一时间失控,文人相轻是老祖宗的传统,为何文人难成事,就在于他们难于一致对外,过两天太平日子,又开始唇枪舌战。 殷承钰在一旁想,阴差阳错地撞上京师小报的唇舌,不敲山震虎一番,也太对不起这个机会。 这一边正吵得欢,忽然隔断的屏风猛得一摇,轰然向两侧拉开,露出一位翩翩佳公子。争吵戛然而止,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这不速之客身上。 只见他头戴一顶红缨玉冠,身穿百褶紫黑撒曳,踏着一双金带云靴,腰间挂着一块阴阳鱼玉佩,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殷承钰拱手行书生礼道:“诸位兄长见谅,小弟听到诸位谈论魏淮与许国的比试,心中好奇,特来问问,两人定下来在哪比试?” 殷承钰扫视一圈,将目光落在为首那人身上。只见那人头戴四方巾,一身素色锦绣,耳上还挂着一副西域带来的琉璃镜,手中一把折扇,弱不禁风、平易近人又文质彬彬的模样。 殷承钰不会忘,京师第一才子、首辅长孙万懋,字子惟。 殷承钰踏进来的一瞬间,那股隐隐约约的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万懋瞬间目光一缩,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望向殷承钰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眼前这人相貌不俗,谈吐不凡,慢条斯理中带着不经意的颐指气使,哪怕是低头行礼,也带着几分“抬举对方”的味道。那股骨子里流露出来的矜贵与傲气不知为何忽然戳中万大公子的心头好,仿佛猫爪子在他心底挠得痒痒得。 如今才遇到正主,那日与祖父密谈的神秘美人。 祖父说过,这人是他肖想不得的,他又遍寻不到,郁结于心。 然而昨日与汪邈的一席话,他豁然开朗。 人生苦短,何必礼数加身,克己复礼,最终与美失之交臂,悔之晚矣,不如随心而为…… 他只是偏爱世间所有美好之物,何错之有?只不过他欣赏的美要比寻常人更挑剔些,对于那些只有美人之形而无美人之魂的女子,他总是提不起兴致,他偏爱形神兼备的美人,比如他面前的这一位。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万懋在心里念道,“美,当真是美,古人诚不欺我。” 万懋将痴态藏起来,起身行礼,邀请道:“贤弟既然好奇,不如加入我等……” 殷承钰昂头道:“这倒是大可不必。” 万懋话都没说完就被殷承钰断然拒绝,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可他周边的小弟可是不少,纷纷不满地指责道:“哪里来的小子,如此不通礼数!” 薛澎也不甘示弱地加上一句:“我看就是也是勋贵纨绔子弟一流!” 殷承钰瞥了那薛澎一眼,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仿佛少了一身骨头一般瘫在万懋身旁,真不知道他怎么混到这群老学究之中。 殷承钰厉声反驳道:“尔等当知道,何为‘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在这里捧高踩低,就以为拯救苍生了?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殷承钰直接触碰了在场所有书生的逆鳞,连万懋的脸色也变了几分。 万懋比其他文人间的大风大浪多些,看得出这美人绝不是寻常人家,躬身问道:“敢问贤弟名号?” 殷承钰偏头瞧了万懋一眼,笑道:“万子惟,既然阁老让你在翰林院做编修,就怀着让你洁身自好的心思,有些事情,你根本就不该插手。” 提到祖父,万懋全身一震,他大概能猜到此人是谁了。 祖父常在家中夸赞与他年岁相仿的祁王殿下,可祖父说祁王殿下远见卓识,行事滴水不漏,不该这般莽撞冲动。 但万懋很快想明白,面对他的祖父,祁王自然稳重,但面对他们这群书生,祁王自然无所畏惧。 毕竟祁王是能挽弓射伤锦衣卫的狠人物,实在是没把他们这些白面书生放在眼里。 万懋无法与祁王正面对抗,只得退一步道:“贤弟说的没错,但愚兄与好友也只不过以文会友,偶尔谈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只是娱乐自身而已。” 说罢,万懋将手中折扇展开,递给祁王道:“贤弟与为兄有缘,愚兄将此扇赠与贤弟,算结一段善缘。” 殷承钰低头看一眼扇面,眉头一跳,竟然是前朝大师吴炳画的玉面荷花,摇曳多姿,惟妙惟肖,猛地就戳中了她的喜好。 当今画坛凋敝,前朝大家的画作可遇而不可求,万懋能随身携带,也是爱之深切,能舍弃心爱之物,可见是知道她的身份,惊恐之余,以求自保。 万懋在阁老府中浸染多年,也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翩跹仙子,既然他投其所好,殷承钰也没必要揪着不放,收了折扇,赞道:“万兄好风雅,小弟却之不恭了。” 既然收了礼,殷承钰收了咄咄逼人的模样,恢复谦和有礼,拱手道:“小弟冒失了,今日便当小弟从未来此,诸位兄长自便,万兄,” 殷承钰用折扇打了打手心,道:“来日方长。” 在万懋久久得瞧着祁王的背影,心中唏嘘,祁王可真是一个完美的杂糅体,皇亲国戚骨子里的贵气,文人墨客的矜傲,初出茅庐的青涩,政坛老手般的狡猾,偶尔还带一点武夫的直率和鲁莽。 看万懋瞧了那么久,薛澎不满地皱起眉头道:“你看中他了,这可不好得手。” 万懋刚想打开折扇,突然想起送了他人,只能垂下手,轻笑道:“以为我的礼,这么好收吗?” 第七十三章 亦正亦邪1 能开成京师最大的赌场,背后的人自然不可小觑,虽然祁王便装出行,可祁王刚踏入赌场门口,庄家已经知道今天来了一条大鱼。 但这条“大鱼”不赌,反而把钱袋子给了别人,坐在一旁看戏。 庄家一时摸不透祁王的想法,不知道该不该出老千,表面上看赌场还是一片热闹非凡,实际上严阵以待。 小王子连赢了数把,还没有要输的迹象,庄家就被告知祁王要见他。 庄家心惊胆战,心想难道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了?难道祁王来赌场不想嬴反倒想输? 这世上当然没有想输的人,只有不想别人嬴的人。 殷承钰端坐在庄家的会客堂内,掀开茶盖品了一口,竟然还是白茶! 殷承钰心底存了疑,如果说茶楼背后是万阁老,这事也不算什么稀奇,可这是赌场!万阁老最为爱惜羽毛,是不可能参与赌庄的生意。 那这“白茶”到底是什么意思? 殷承钰正思索着,庄家一路小跑着过来,刚进来就行跪拜大礼,也不知道是他主动行礼,还是被门槛绊了个跟斗。 既然只是一个商户,殷承钰也不跟他客气,直言道:“别让他赢得太轻松,也别让他输的太惨,把兜里的点银子赌尽就够了,最重要是让他赌上瘾,明白吗?” 庄家不知道这人与祁王什么仇,祁王这么祸害他,但贵人的事情他不敢插嘴,只得不住称是。 祁王自然有盘算。 小王子是要在京师常呆的,祁王“引入门”,下次他得了陛下的赏钱,就会自己来的,久而久之便是赌场的常客,无论日后陛下给多少赏赐,小王子一分都别想带出大梁去,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庄家眼珠一转,想到讨好祁王的招数,油嘴滑舌地说道:“王爷赏脸来,小人怎么敢赚王爷的。这人输的钱,小人只拿两分,算作给伙计们张张罗罗的一点跑腿费,其余都还给王爷,如何?” “你倒是会做生意……”殷承钰笑着赞道,正眼瞧了庄家一眼,忽然眉头微微一皱,喝道:“你身上穿的是锦衫?” 太祖当年有令,商人不许穿绸缎,没有官身不可穿锦,而这赌场庄主,可真是大胆! 庄家一顿,这才想起祁王在说什么。 他早忘了太祖当年的禁令,毕竟他这样的大商人,跟官府的关系密切,与官老爷喝茶入宴,怎么能不穿锦衫呢!那不是自降身份吗?! 在庄家看来,小祁王还是没见过世面,过于大惊小怪了,但他很给祁王面子,当即认错,并且提议小王子输的钱,他与祁王一九分。 殷承钰看得出赌场庄主有恃无恐,她也不想打草惊蛇,只得宁息人事地说道:“罢了,下不为例。还有这茶不错,哪来的?” 庄主毫无防备地答道:“这是福鼎的贡眉,王爷要喝好,小人这就……” 殷承钰不客气地打断道:“听你的口音,不像福鼎人。” 庄家答道:“小人浙江杭城人。” 殷承钰点点头,她隐隐约约摸到一点脉络。 这白茶从万阁老起,在浙党圈子盛行,连着浙淮一带的大商人也要附庸风雅,或者在宴请长官的时候投其所好地奉上…… 果然,庄家还不熄讨好祁王的心思,继续刚刚祁王打断的话说道:“王爷要喝好,小人这就准备一两奉上。” “不必了。”殷承钰说道,“本王偏爱西湖龙井,年年生,年年新。” 说罢祁王起身就走,留下庄家觉得祁王莫名其妙。 场外小王子输空了口袋,有点红眼,当场就要打人抢钱,还好祁王出来得及时,安抚道:“输的是本王的钱,你急什么?” 小王子恶狠狠地骂道:“你们大梁人使诈!” 殷承钰面色微微一变,一时间气氛紧张的很。小王子也不傻,知道说错了话,闭上嘴,不再争辩了。 忽然郑卓来报,许国与魏淮定在武馆比试,而武馆的包厢,王勐已经预订好,只等祁王移驾。 殷承钰这才转移话题道:“今日武馆有场好戏,跟本王去看看。” 听说是看比武,小王子来了兴趣,赌庄的事情就翻篇了。 今日城北武馆人满为患,这倒不是相扑打拳比赛的功劳。实际上,大家都听说了,京师武堂训导挑战前城北兵马司副指挥使,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赛事”。 虽然许国被贬为弓兵,但在北城相当有知名度,小商小贩都撂下摊子来捧个场凑个热闹。武馆也设下赌注,供好事者赌许国与魏淮谁能嬴。 小王子赌上了瘾,不放过任何一个赌注的机会。可这两位“比试选手”他都不认识,不得已求助祁王道:“你说,谁赢的机率大?” 殷承钰慢条斯理地说道:“许国与英国公庶子武力高低,本王还真不知道。但是许国最怕麻烦,如果赢了魏公子,那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凭这一点,许国绝不会嬴。” 可殷承钰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人反驳道:“贤弟此言差矣,这魏淮怎么会嬴呢!” 殷承钰不耐烦地偏头一看,刚好对上万懋的眼睛。 万懋不以真面目示人,反以面具覆面,可因为目力不佳,离不开那副从西洋特意配制的琉璃镜,只得带了一半面具,露出眼睛,根本起不到遮掩身份的目的,反而愈发明显了。 瞧见万懋这弄巧成拙的模样,殷承钰忍俊不禁,摇着手中的折扇,反问道:“子惟兄有何高见?” 万懋发觉自己根本藏不住,索性也不藏了,一把扯下面具。 万懋与殷承钰坦诚相见,自然也不会对殷承钰的身份遮遮掩掩,躬身行礼道:“殿下,事成与否,当有天时地利人和。” 殷承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问道:“所以呢,魏淮怎么失了天时地利人和?” 万懋又躬身一礼,继续答道:“魏淮今日当值一天,许总兵却恰巧一日轮休,两人比试,许总兵可以逸待劳,魏淮不算得天时;北城本就是许总兵巡视之地,与武馆老板交好,魏淮舍近求远来城北,不算得地利;而且魏淮诱拐许总兵的幼女,逼迫与之一战,此举有悖人伦,自然也不算得人心。如魏淮这般,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得,如何能胜?” 看万懋煞有介事地条分缕析,殷承钰只觉得他天真。 刚刚一面之缘,殷承钰只觉得万懋文弱,如今仔细打量万懋的双眸,这才发现万懋太干净了。 多年来诗书熏陶、盛赞滋养,让那双眼睛温润而有神,并且多年来在万阁老的保护下,不沾染官场上的私营苟且,哪怕在翰林院也呆了三年,眼中也没能多上一丝算计,有的还只是文人的执拗。 万懋眼底那份干净不由让殷承钰想起燕晟,在心底比照一番,最终想明白,燕晟与万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燕晟的“清白”是经过命运捶打后一捧石灰,而万懋却是未经世事的一抹初雪。 万懋长篇大论告一段落,祁王还没说话,就听到小王子“啪嗒”一声把钱袋丢到“魏淮”这侧的赌桌上,还对万懋嚷嚷道:“老子想放哪放哪!” 万懋哪里见过这么粗鄙之人,被骇得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看向祁王,一时间猜不透小王子的身份,可若说是仆从,祁王待他还很客气,若说是客人,祁王怎么与这种野蛮人为伍? 看万懋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殷承钰嗤笑一声,收了折扇,几步走到万懋身旁,耳语道:“子惟兄还是回府上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比较好,武馆这喊打喊杀的地方,不适合子惟兄。” 说罢殷承钰带着小王子往楼上去。? 第七十四章 亦正亦邪2 魏淮骑着高头大马晃悠悠地踏入北城,路过翡翠楼的时候,还张扬地向楼上的红粉知己扬了扬马鞭,羞得那佳人嘭得一声关了窗,然而转头却往楼下去,武馆内位置早就定好了。 魏淮不以为意地一笑,他向来喜欢烈马,越有脾气他越喜欢,有脾气还心口不一的,他就更喜欢了。 魏淮招摇入市,到了武馆门口,翻身下马,一把将缰绳甩到一侧的马倌身上,三步两步地踏入武馆。 许国尚未到,武馆内两位力士正在相扑,只有少数人盯着台上叫好,大多数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毕竟他们要看的正戏还少一位主角。 魏淮粗略地四下打探,只见京师武学的纨绔子弟在二楼一侧向魏淮遥遥一招手,可魏淮错略地点点头,看准祁王所在,蹭蹭地上楼去,三下叩门后被请了进去。 殷承钰懒散地坐在包厢内,指尖把玩着从万懋赠与的折扇,而包厢另一侧一个彪形大汉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下相扑,不时给两位力士叫劲,对于魏淮的到来,他视若惘闻。 魏淮对祁王躬身一礼后,大刺刺地站在一旁,往祁王的腰间瞥了两眼,看到祁王腰间空荡荡的只佩带了一截玉佩,有点失望地垂下眼。 魏淮的目光过于明显,殷承钰笑骂道:“看什么看,本王没带刀。怎么你用本王的刀,还用上瘾了?!” 魏淮不以为意地得寸进尺道:“都说宝刀配英雄,如果下官这次赢了,王爷将宝刀赠我如何?” 殷承钰扶着扶手微微坐直,挑眉轻声问道:“英雄?抢他人幼女的英雄?” 魏淮神情一滞,一股阴翳之色在眉间一闪而过。 魏淮迎着祁王不赞许的目光,轻笑一声,承认道:“王爷不知道,许国整个就是一个乌龟,想引他出壳,得要个重点的引子。” 许国的确能忍。 许国是大同指挥使孙敬麾下一名的裨将, 两年前大军轮换的时候,不知为何军队中踢了出来。 而北城兵马司缺人,可又没人愿意当北城这片这些鸡零狗杂又没油水的的差,就把许国丢了过来顶坑,许国也乖乖来任职。 在北城兵马司也不怎么舒坦,有长官算计,还有文官辖制,比如魏淮在翡翠楼耍酒疯,北城指挥使拿了好处,却又不想得罪英国公,就把许国踢上去当枪使,这些许国都默默承受了。 而前不久被祁王的遇刺一案牵连,许国从副指挥使拉下来,成了一巡逻小弓兵,许国也认了。 这一切变故,许国都在忍,简直都成了“忍者神龟”,然而魏淮动了他心间上的宝贝女儿,许国绝不能忍。 魏淮正与祁王说话的功夫,武馆的门猛地被打开,一股萧瑟的秋风涌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寒气,犹如一把长刀,破开屋内的死气沉沉,将屋内昏昏欲睡等着看戏的人们都激醒,抬眼一眼,只见许国一手握长枪,一手支开门,高大的身影将门外的光挡的严严实实,让人窥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苍凉。 窃窃私语在武馆四下响起,犹如秋日蟋蟀的长吟。 许国合上门,大踏步走入武馆,四下拜过,沉声说道:“诸位作证,英国公庶子魏淮以小女安危逼我比试,我已如约前来,敢问魏公子,小女何在?!” 欺男霸女对于京中纨绔来说是保留节目,但是被大庭广众之下点破还是不多,许国故意连遮羞布都没给魏淮留,魏淮的暴戾之气腾得升了起来。 忽而不知哪个看热闹不怕事大地在一旁唱起来: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底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别‘女’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好一出“林冲大闹野猪林”! 殷承钰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刚好就是万懋的包厢,而刚刚那戏腔便是与万懋形影不离的薛彭唱的。 薛彭对上祁王的视线,猛地推了万懋一下,附在万懋耳边说悄悄话。 林冲这出戏脍炙人口,魏淮当然听过,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阴恻恻地看了一眼万懋的包厢,恨恨地哼了一声。 好家伙,这是变相骂他是“高衙内”,他爹英国公是奸臣“高俅”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殷承钰拍掉魏淮想要拔刀的手,警告道:“下面才是你的擂台。” 有祁王在侧,魏淮收敛几分,向祁王作揖道:“王爷等的好戏要开场了,请王爷准许下官暂退。” 殷承钰靠回椅背,摆摆手,无所谓地道:“去,本王拭目以待。” 魏淮退下。 许国听到这出“野猪林”,猛地抬头一看,四周包厢一面黑压压地都带着覆面,而另一侧都是京师常见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两便遥遥相对,犹如黑白泾渭分明。万懋捕捉到许国的视线,骤然起身,对许国遥遥行了一礼,带着场内文人都向许国躬身一礼。 许国极为触动,也向文人一侧拱手一礼,这一瞬间,小王子看清许国的侧脸,突然精神起来,失声叫道:“许赓?!” 小王子的声音可不小,许国疑惑的偏头一看,锐利的目光把小王子逼得躲闪一瞬,而后又故作凶狠地瞪大眼睛,不认输地死死盯着许国。 许国并不认识也先的小王子,很快就失去兴趣,将视线放在缓缓下楼的魏淮身上。 魏淮开口道:“你少血口喷人,我想与你比试不假,可是你女儿可与我没什么关系。” 许国听魏淮不认账,右手攥拳,心中暗恨,可最终还是低头道:“大概是在下误会了,既然如此,在下忙着找小女,没功夫与魏公子比试。” 说罢,许国掉头就走,一副“英国公府上见”的架势,魏淮猛地拉住许国的后脖颈,许国察觉到魏淮后背偷袭,条件反射地回头便是一拳,魏淮勉强接住,只觉得暗藏护甲的手臂隐隐发痛。 魏淮心惊,可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道:“打得好,上次我醉酒让你占了便宜,今日我要一雪旧耻。” 说罢,魏淮一脚踹向许国的腹部。 许国连忙避开,咬着牙道:“我那是秉公执法!” 魏淮不听,转身一把抽出刀,将刀鞘往一旁一丢,左脚上前一步,双手发力,就向许国腰腹斜削过来,许国退无可退,只能跳上比武台,魏淮得逞,也追着跳上比武台,这样许国不想比,也得比。? 第七十五章 亦正亦邪3 台上原本两位相扑力士匆忙从另一侧闪下台,把台上留给许国与魏淮。 魏淮不依不饶,右脚踏出一个弓步,刀从左肩一挥而起,砍向许国的脖颈,许国躲闪避过,长/枪反手刺向魏淮的右下盘。魏淮左脚向左撤了半步,右脚提膝,长刀如蝶般划过一个半圆,收到右侧,荡开长/枪,并趁机削向许国的下盘。 长/枪阻拦,刀枪相撞,刺耳的碰撞声震得殷承钰忍不住皱眉。 两人僵持起来,许国以防守为主,不出全力,魏淮打的也无趣,低声威胁道:“你这是看不起我?别忘了,嬿嬿还在我手上呢!” 提起嬿嬿,许国额头青筋暴起,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瞬间凶光外泄。 长/枪一挑,破开僵局,逼得魏淮后退数步,不等魏淮再蓄势进攻,长/枪犹如游蛇一般探出,在魏淮喉咙间虚晃一枪,迫使魏淮挥刀去挡,底盘失守,被长/枪猛地一扫,狠狠敲在魏淮的小腿上。 魏淮痛的一哆嗦,踉跄地再退开几步,此时离武台边缘不足三步。 许国将魏淮逼入角落,猛地一跃,长枪当空挥舞,然而许国还留有余地,枪头收回,长棍朝魏淮拍了过去。 那位薛彭也不消停,竟然阴阳怪掉地唱道:“妖怪休走,吃俺老孙一棒!” 魏淮被气得半死,可是避无可避,只能就迎往侧面一滚,躲开许国的猛攻,其中狼狈,引得一阵哄笑。 魏淮如何能忍,长刀撑地,翻身跃起,长刀在台上划过一个凌厉的弧线,回身便戳向许国的门面,许国往后一仰,手中的长枪在背后轻盈的一转,枪头再次调转,刺向魏淮发力的腰间,再次逼退魏淮。 魏淮与许国两人三步外各自站定,喘歇片刻,魏淮谨慎了几分,右脚后退一步,屈膝半蹲,长刀提起在右侧环绕一圈,犹如大鹏蓄势起发,诱敌进攻,随机应变。 许国被魏淮威胁,的确郁气积在胸腔,可是与魏淮酣畅淋漓地打了一顿,心情也开阔几分。自从大军轮换滞留京师后,能接下他三招的猛将已经不多了,今日碰到魏淮,许国也激起几分好斗血性。 长/枪在许国手里一伸一缩,突然刺向魏淮前胸,魏淮左侧身,长刀如鸟翅一般向左展开,切向许国的胸腹,许国再躲,魏淮蹬地一跃,如大鹏低飞,长刀凭空卷过一个小漩涡,突然攻向许国的门面,逼得许国收回长/枪拦截。 魏淮不甘心,长刀削枪而上,猛地撩刀而起,侧劈向许国的肩头,许国侧头支枪要挡,没想到魏淮只是虚晃一刀,刀锋擦着许国的喉咙如蝶翼一般飞过,许国险些中招,猛地回枪低头抵挡,可发冠被长刀挑飞,长发散落,许国退开,魏淮追上,长刀甩向许国的脖颈,许国匆忙去挡,防住要害,可被刀锋环绕一圈,断发如雪般飘然落下。 此为英国公的成名刀技,漫头舞花落雪刀,“雪”字在此为“血”字避讳,意指在此刀下滚过的,都是断头亡灵,还没人能避过。 此招的凶险吓得薛彭也成了锯嘴的葫芦,一声不敢吱,可小王子兴奋地吼起来道:“实在是漂亮!” 外行没准以为许国败了,然而内行早就看出来,魏淮绝招已出,许国除了断发,还未有伤,两相比较,还是许国更胜一筹。 然而许国却拢了拢头发,屈身拜道:“魏训导刀法卓绝,在下自认不如,只是这比试也比了,还请训导放在下去寻女。” 许国这里子面子都给足了,只等魏淮借着台阶下来,将嬿嬿送还许国家里,这事就结了。 然而魏淮从来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他认为自己用出祖传杀招,许国除了断发,依旧完好无缺。魏淮顿时恼羞成怒,他一向自诩继承家族绝学、刀法独步天下,许国还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否定。 趁着许国躬身请辞的当口,竟然举刀就砍,幸亏许国警觉,及时躲开,可魏淮却疯了一般追在后面。 魏淮这莫名其妙的杀意激怒了许国。 魏淮什么东西呢?!二十八九的大小伙子,不说一个唾沫一个钉,也不能在一方认输后还痛下杀手,太不讲武德!真是欠教训! 许国长/枪一抖,甩开胶着魏淮,后退三步,让出魏淮杀招范围。而后长/枪猛地刺出,在魏淮肩头虚晃一枪,趁着魏淮抽刀去挡,忽然许国的手碗一晃,枪头一转收回,长棍那端探出,结结实实地抽在魏淮的臀部。 这一棍,将魏淮打懵了。 除了他老子,谁敢打他屁股?! 可魏淮张牙舞爪,对于武力全开的许国来说就是小儿科。 许国舞动枪身,挡住刀锋,趁着魏淮只顾着前方,猛地抽身离去,转至身后,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棍,打在背部。 魏淮“吼”窜起来,羞愤让他刀法凌乱起来,露出破绽越来越多,许国见招拆招,抓住机会猛地一扫,直接将魏淮这条虎背熊腰的汉子掀翻在地。 魏淮不服,可下一枪直奔魏淮的手碗,轻轻一挑,魏淮的刀就飞了出去,咣当一声坠落在地。 魏淮赤手空拳跳起来,对准许国的门面就是一拳,死缠烂打地将许国拖倒在地。自从上次被瓦刺大胡子打了脸,魏淮就解锁了新打法,实在打激了,大不了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许国在战场上什么招数没见过,魏淮以为自己破釜沉舟,却几下子被许国摁到地上,单膝跪在魏淮腰上,根本挣不动。 许国低声问道:“嬿嬿在哪?” 魏淮败局已定,颜面尽失,只是死咬嘴唇不说话。 好戏已经收场,赌许国嬴的文人都眉开眼笑,这场赌注他们赚翻了,然而赌魏淮嬴的勋贵子弟都骂骂咧咧地退场,连同小王子也“呸”一口,骂道:“这魏淮就作死!明明许赓都认输了,还打什么!亏了老子好几匹马!” 小王子不懂大梁的银两的购买力,但他记住祁王说京师一壶茶就顶一匹宝马,那他丢出去一袋子钱,自然是好几匹宝马。 殷承钰笑道:“行了,不亏你的,亏本王的。三位美人已经在本王府上安顿好了,你来本王府上住,如何?” 小王子一听说去王府上住,心中痒痒的,问道:“都说你们大梁人个个妻妾成群,你府上有多少美人?” 小王子觊觎祁王的后宅,此事关乎男人的尊严,是个男人就不能忍。 不等祁王发火,裴南率先发难,长一秒出鞘,横在小王子脖颈之上,怒喝道:“放肆!” 殷承钰冷脸道:“王府内多少美人,那都是本王的,与你无关!” 小王子眼看着祁王翻脸,秒怂道:“我只是问问,又没说别的,再说我有这三位美人就够了,以后我带她们回部落,羡慕死别人。” 小王子服软,最后的“请君入瓮”也不成问题。 殷承钰看着小王子嘟嘟囔囔地跨入早就燃起安神香的马车,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对裴南吩咐道:“送入王府,软禁在水阁,吃喝不亏他,别让他察觉,等也先的使者回去,再放他出来。” 裴南恨恨瞪了一眼睡成死猪的小王子,心底为祁王委屈,却因与祁王身份有别,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咬牙切齿道:“臣领命。”? 第七十六章 亦正亦邪4 许国将魏淮拖起来,跟武馆老板打声招呼,就把他塞进包厢之中,绑在椅子上,反复逼问嬿嬿的下落。 可魏淮死了心就是不说,许国到底也不敢把他怎样,只能急得满头是汗,也无可奈何。 正在这僵持的时候,祁王推门进来,说道:“魏训导这是给自己的侄子抢个侄媳妇吗?这么藏着掖着的。” 听见祁王的话,魏淮不满地抬头嘲讽道:“王爷说笑,一个乡野丫头怎么能配上我侄子?我就算把她卖给人贩子……” 魏淮的话没说完,就被许国冲着肚子狠狠打了一拳,一时间痛的说不出话来。 殷承钰冷笑道:“魏淮,你以为本王在说笑话吗?” 魏淮目光凝滞片刻,猛地抬头吼道:“王爷,我大哥尸骨未寒,我侄子才满月,您不能……” 殷承钰倒了一杯冷茶,泼在魏淮的脸上,灌了他一嘴,迫使他闭了嘴。 魏淮依旧不服气,吐出口中的冷茶,甩了甩头,破罐子破摔道:“王爷,您从我家拿走先帝的宝弓时,是怎么说的?您现在因为我拐了小丫头,就不认账了?“ 魏淮口中没把门,让许国听到这等机密,许国有些诚惶诚恐,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门了。 他与祁王有一面之缘,那日内市上,祁王从他身旁赌气着策马而过,随后他与王勐都降了职,可王勐得了机缘竟然去祁王府上担任右长史,昨日嬿嬿不见,许国实在是乱投医,便请王勐向祁王求助,没想到今日祁王真的来了。 殷承钰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面无表情道:“许赓,你让魏二公子知道知道,你是什么人。” 许国第二次被人叫破曾经的名字,有些手足无措,半晌都没蹦出一个字来。 殷承钰也不见怪,把话头接过来道:“那本王来说,七年前,大同镇守太监季崇上书来报,瓦刺袭边,孙敬将军麾下有一名小将,勇武异常,与瓦刺七次交手,无有败绩,斩获头颅百余个,还曾穷追不舍,将瓦刺彻底赶出山西境内。此人名许赓。” 那时候,太后与杨镇主政,季崇是邓祥的干儿子,正因为颇得太后信重,才派到大同做镇守太监,时时汇报大同的战事。 因为瓦刺骑兵机动行事,可大同战线太长,苦于防守,士兵都人困马乏,几乎不能反击,只得尽量减少人员伤亡,像季崇上书汇报的胜仗几乎没有。许赓的名字,太后自然记下了。 殷承钰那时日日去太后宫内请安,对太后极为推崇的“许赓”自然有所耳闻,更听闻太后亲自勾画,升了他的官职,一路升到孙敬的副将。 “本王年少时对许赓此人神往许久,可后来此人音信杳无,猜测此人大概战死了。可没想到今日竟然还有机会见到真人,当真造化弄人。” 殷承钰话音刚落,许国受宠若惊道:“王爷言重了,在下担不起王爷如此厚爱。” 殷承钰看向魏淮道:“当年勋贵子弟多少暗中以许赓为模范,苦练拳脚,想日后沙场杀敌,也有许赓的风采,魏二公子,你说呢?” 魏淮别过头,瓮声瓮气道:“我用得着以他做模范,我大哥就是我模范。”可说着还悄悄瞄了许国一眼,像是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么窝窝囊囊的汉子竟然是当年沙场一霸。 不过想起自己的大哥也已经战死沙场,魏淮难免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半晌认命道:“罢了,败在你手上,我也不算丢人了。” 魏淮解开心结,殷承钰趁火打劫道:“那嬿嬿做你的侄媳妇,不算辱没你家门楣。” 魏淮眉头一立,反驳道:“那不行!我就一个侄子,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就订下娃娃亲!” 殷承钰也翻脸骂道:“你还有理了?” 魏淮自知理亏,但有不让人道:“大不了我就把那丫头还给你!我只是把那丫头送到我相好那里养一天,她天天哭哭啼啼地让我给她个一儿半女,我烦得很,就把嬿嬿送到她那里去了。” 殷承钰微微抬头道:“你在哪里养的外室?” 魏淮吞吞吐吐地报出一个小院。 殷承钰让身边的仪卫去寻,还威胁魏淮道:“若是孩子不在那,别怪本王不留情面,转头告诉英国公,魏二公子家花不香野花香,不给魏府填人进口就算了,还想在外面留野种。” 魏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吃惊道:“王爷,您怎么能……?”又想起来祁王的身份,泄气地垂下头,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狗。 殷承钰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恨恨抽了魏淮的脑袋一下子,喝道:“本王不能如何?你刚从府内放出来就惹事,难道就不能安分几日?明日等着弹劾罢官!本王也救不了你!” 魏淮蔫蔫得,不再言语。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王府仪卫便抱着一个睡着的小姑娘回来复命。 许国看到找了一天一夜的女儿,喜极而泣,跪倒向祁王谢恩道:“王爷能让我父女团圆,王爷的恩情,许国永世不忘,愿为王爷鞍前马后,以王爷马首是瞻……” 魏淮被绑在椅子上许久,手都麻了,看许国与女儿相见,激动得啰里啰唆地没完没了,不耐烦地喊道:“嬿嬿你也见到了,该给我松绑了!手都绑麻了!” 许国顿了顿,虽然嬿嬿失而复得,但他还是怨恨魏淮,但是看在祁王的面子上,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绳索,力道不轻,磨掉魏淮手碗上一层皮。 魏淮终于活动活动手臂,站起身来,对祁王行礼道:“今日的事是我错了,国公爷没准还拎着棒子等着我回去呢,下官告退。” 殷承钰垂下眼,“嗯”了一声,算作首肯。 许国看着魏淮如常地走出武馆大门,心底到底有一处酸溜溜的不舒服,大概是肇事者没能受到应得的惩罚,但转念一想,他的嬿嬿还在怀里,他还奢求些什么。 无论哪里的贵人,一张嘴都是可以吃人的。 殷承钰看着许国眉眼凝起一股怨气而后又化位无可奈何的麻木,心生一计道:“许将军,本王也算与你神交已久,今日相见,许将军有没有故事给本王讲?” 许国一愣,可殷承钰不等他回答,起身命令道:“请许将军入王府,顺便把京师最火的那位汪师傅也带过来,告诉他,本王请他听故事。”? 第七十七章 润物无声1 许国拘谨地踏入王府,以贵客之礼迎入待客堂,几番仆从往来,奉上果蔬和茶品,随后王勐便来了。 瞧见老友,许国这颗提着的心才落下,起身拱手道:“兄长之恩,小弟……” 不待许国把感激的话说完,王勐匆忙来扶,忙不迭地说道:“贤弟莫谢我,要谢也是谢祁王殿下。” 许国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两人坐定,许国四下打量一番,有几分迟疑地小声问道:“殿下什么时候来?” 王勐笑道:“贤弟莫急,殿下还有一个麻烦要处理。” 许国挑眉问道:“什么麻烦?我能帮得上忙?” 王勐饮了一口茶水,思量一番道:“这还真说不准。” 许国来了精神,王勐细细得将小王子的事情对许国讲了。 许国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所以上次小王子冲撞殿下被打入诏狱,如今还要殿下将他从大牢中请出来安抚。这么说,今日在祁王身侧,叫破我往日名字的就是也先的小王子?” 王勐没想到小王子竟然还与许国见了一面,更没想到殿下已经知道许国就是往日“许赓”的事情,但这反倒让事情简单了许多。 王勐能搭上阁老的线进入祁王府,极大的缘由便是他与许国是好友,他掌握许国在大同被迫变更姓名、又被赶出来的缘由,这个秘密是清扫大同镇守太监、打击汪公公的利器,阁老虽然对这把利器很感兴趣,但是他不想第一个试水,所以他把此事踢给了祁王。 祁王与汪公公已经撕破了脸面,此时阁老递过来的“利器”,她自然会接下。 王勐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对许国说道:“贤弟, 我知你对往日的事情讳莫如深,可今日如果殿下问起,就不要有隐瞒。” 许国猛地一惊,随后摇头道:“兄长不知,小弟已经不想陷入争端,如今小弟所求不过是安稳二字,守着嬿嬿长大,若能嫁个好郎君,小弟也别无所求了。” 许国话语中的落寞让人揪心。 堂堂九尺大汉堆缩在祁王府上精致的椅子上,紧紧得抱着怀中幼小的女儿,颓唐之中带着一种苍凉,好像怀带幼崽的穿山甲,哪怕本领通天,可面对追捕与迫害,也只是拼命地蜷缩起来,试图用一身硬甲守住子女的一方天地, 然而却终将逃不脱命运的魔掌。 王勐也戚戚然。 他们都是官场这场棋局中的小棋子,被权贵捏在手里搓扁了揉圆了,命运时时刻刻都由不得自己,纵使偶遇“贵人”,施与援手,但是也不确定那人怀着什么心思。 毕竟正义也只有在它需要的时候才被伸张,可那样得来的正义,又对受害者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们这些棋子都学会了一套最基本的保命方法,那就是装作耳聋眼瞎,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俨然不动。 可王勐咬了咬牙,继续劝道:“贤弟,我知你的心情,可你想想,有些事情是你想逃得开躲得开的吗?” 许国不为所动,王勐又继续劝道:“贤弟,别怨为兄直言,以你的身手外可保家卫国,内可安身立命,可是这世间多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贤弟,你真的护得住嬿嬿吗?” 许国心底有一丝裂痕。 京师贵人太多,一块瓦砾掉下来都能砸中一个七品官,更别说他在京师行走,犹如踩在刀尖上一般,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触碰了贵人? 往日王勐与他在北城互为照应,还能谋生活,可如今王勐进入祁王府,虽说有祁王庇护也算高升,但到底鞭长莫及,顾不得他了。 许国抬头反问道:“兄长在王府可好?” 王勐苦笑了一声道:“伺候贵人总是不易的,但祁王殿下……”王勐住了嘴,他肯定不敢在王府肆意评判祁王,只是含糊地说道:“不同的。” 这三个字算得上王勐能给一个自幼锦衣玉食、不知凡间苦楚的贵人,最高的评价。 的确,那日自己不幸中箭,又被祁王戳破小心思,王勐心中有些恼怒,然而事后细想,祁王对仆从的那番话,却真真实实地打动了他。 别看贵人在外面光鲜亮丽,温文尔雅,回到府中对待自己的私奴,个个都是衣冠禽兽,哪里把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蝼蚁当人看? 所以说,看一个人的本质,还真不能看外面那些花里胡哨的风评,就看他如何对待府上的下人,足矣。 祁王善待府上奴婢,不因个人疑窦和猜忌而滥杀,这已经甩旁人不知几条街。 相比之下,王勐都觉得自相惭愧。 他为了赢得祁王的关注,竟然煽动祁王对仆从的疑心,说到底也根本没把这些仆从的性命看作性命,只当作自己晋升的垫脚石…… 然而经过祁王这场公开羞辱,他也痛定思痛,以记账的才学博得祁王首肯,老老实实地不动歪心思了。 如今面对许国盘问,王勐也流露几分真性情道:“至少不需劳神费力,便可保性命无忧。” 许国点点头道:“小弟在此贺过兄长。” 王勐看着许国,心中也有几分愧疚,开口道:“那日内市风波,若我不拉你同去,也就少了这些麻烦。” 许国反驳道:“兄长说的什么话,纵使我现在还是那劳什子副指挥使,也挡不住英国公府上的公子找我麻烦!” 王勐狡猾地笑道:“这就是了,贤弟左右都是躲不过,何不放手一搏呢?” 许国被王勐套出实话,也只能苦笑两声,说道:“能让兄长如此不遗余力地做说客,看来祁王殿下当真有本事。” 王勐与许国对视了片刻,两人都呵呵笑了起来,把怀中的嬿嬿吵醒,嬿嬿在许国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黑溜溜的眼珠四下转了转,不知道看见什么,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再睁开。 许国颇有耐心地抱着嬿嬿,也不吵她,半晌只听嬿嬿说道:“爹爹,我在做梦吗?这屋子好漂亮了啊!比娘的梳妆台还漂亮!” 提到过世的妻子,许国鼻子一酸,只能强行掩饰悲痛,哄着嬿嬿道:“别看了,再睡一觉,再睡一觉没准就能梦到你娘了。” 嬿嬿从昨夜被迷晕,整整睡了一天,早就睡饱了,她噘着嘴挣扎着要从许国怀中起身,但许国抱得紧,她只能翻过身瞧见王勐,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唤道:“王伯伯!” 王勐笑着敞开怀抱,嬿嬿挣扎得更欢了,许国怕扭伤怀里的宝贝,只得松手由着嬿嬿下地,跑到王勐膝下,由着王勐抱。 嬿嬿抓着王勐的衣袖,半是撒娇地问道:“王伯伯,这是你的房子吗?闻着好香啊!” 王勐笑而不语,只是抚摸着嬿嬿梳着两个小爪爪的头顶。 嬿嬿得不到答案就只能自己思索,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想,这房子肯定不是王伯伯的,她去过王伯伯家里,王伯伯家中没有这么漂亮,那这是谁的家呢? 嬿嬿年岁尚小,想什么就说了出来,而刚巧此时祁王到了,听到稚儿清脆的问话,只觉得有趣,朗声答道:“自然是本王的!” 王勐与许国大惊,立马起身行礼,可嬿嬿抓着王勐的衣角,懵懵懂懂地打量着这个刚进门的陌生人。 此人不同于父亲操练的士兵散发出鲁莽的血气,更不同于王伯伯公事的文人拈酸吃醋的臭气,更不同左邻右舍的女子带着胭脂俗粉的香气。 此人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先是辛辣入喉,刺得眼中隐隐有泪,可适应后片刻便嗅到一股隐秘的甜,犹如虎嗅蔷薇,可闻久了,只觉得香气温和持久,仿佛全身都裹在水中一般,神秘而迷人。 嬿嬿歪着头,好奇地闻着这股香气,竟然顺着香气就朝祁王走了过去,王勐注意力都放在祁王身上,竟然没拦住。 嬿嬿踮着脚嗅着祁王衣袖中的香气,煞有介事地问道:“这香气哪里来的?” 许国的神经绷紧,在他眼中,自己的宝贝女儿像一只不知道大难临头的兔子,拨弄着老虎的胡须,还问老虎的牙为什么这么尖…… 许国刚要踏出一步,祁王竟然将嬿嬿抱了起来,把袖口的香荷包掏出来给嬿嬿玩,答道:“香味是从这里来的,你瞧瞧。” 嬿嬿注意力马上被香荷包吸引了,顾不得她焦急万分的老父亲,一门心思玩了起来。 祁王望向许国笑道:“让许将军久等了。” 不知为何,祁王的笑让许国一瞬间如释重负,所有的疑窦和不安都在那一刻如阴云转晴般散去。? 第七十八章 润物无声2 殷承钰并不是独自来的,她身侧跟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别的不说,就说那双琉璃镜,就让许国记忆尤深。 这是在武馆向他躬身致敬的小公子。 祁王抱着嬿嬿走进待客堂,坐上主位,放下嬿嬿让她去一边玩,随后点了点身侧的位置道:“子惟兄,请上座。” 随后不等祁王吩咐,仆从就端着几杯新茶上来。 万懋刚落座,就听祁王介绍道:“这是今年武夷新贡的松萝茶,茶叶紫赤,茶汤红亮,据太医说最是养胃,母后怜小王体寒,赏给小王些,今日让子惟兄尝尝,比起福鼎贡眉如何?” 万懋听说是太后专享的茶,也提起几分兴趣,道谢后,举杯啜了一口,啧啧叹道:“此茶香气不凡,入口有些辣意,如一条火线,的确暖胃。” 得了万懋的赞,殷承钰才把目光投向王勐与许国道:“王长史与许将军也尝一尝。” 许国听祁王说这茶来头不小,心底就有点发憷,拱手道:“臣是粗人,不会品茶,怕品不出茶中深意,可惜了殿下的茶。” 听到许国发言,万懋将目光落在许国身上,颇为好奇问道:“敢问将军便是小王子口中的许赓?” 许国知道只要此时认下,就不可能再抽身而出了,但想起王勐的劝,咬了咬牙低头认道:“正是。” 万懋点点头,托了托鼻梁上的琉璃镜,仔细打量许国一番。 许国长的是明显的山西大汉,方头大耳,皮肤黝黑,长手长脚,带着一股边塞的雄浑气魄,与京师的精美别致看上去格格不入,那种天然的质朴大方,仿佛汉唐诗歌中走下来的英雄人物。 可如今这“英雄”挤坐在祁王精致的雕花木椅上,仿佛一匹仰人鼻息的猛兽,乖乖地趴在一旁,蔫蔫的收起獠牙,露出一份任人宰割的模样,凭白就添了几分“李广难封”的惆怅。 万懋的心向来比常人通了两窍,本就容易感伤,而许国坐在这里,就已经激起万懋心底“怀古伤今”之感。 万懋叹道:“将军厚积薄发,在下敬仰万分。” 殷承钰瞧见万懋又犯了痴,心底不禁得意。 她原本去请汪邈,然而仪卫没寻到,茶馆的掌柜一口咬定汪邈不在茶馆,王府仪卫也不能放肆搜查,只得悻悻而归。 殷承钰知道茶馆与阁老一派的浙党分不开,既然汪邈被阁老盯上了,她只能放手。但祁王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没有汪邈,还有京师第一大才子万懋吗?! 殷承钰便写了一封请帖递到万懋手中。 王府的请帖不同他人,金粉描边,华美大气,伴有香气熏染,颇为赏心悦目。再看祁王的字迹,横轻竖重,错落有致,撇捺舒展,字字丰腴,随性恣意,颇有苏大家的风采。 苏大家的真迹不易寻,传世珍品《黄州寒食诗帖》更是只在皇家收藏之中,祁王有幸寻见临摹,才练出这笔让人叹服的字。 所以一幅苏大家的字帖,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就把万懋钓了过来。 万阁老千防万防总是防不住他的长孙,为人天真又多情,心甘情愿地帮祁王趟这摊浑水。 许国被万懋赞的有些难为情,连连推辞称“不敢不敢”。 万懋不依不饶还要再说,殷承钰打圆场道:“许将军喝不惯茶水,郑卓让后厨做些渴水来,莫忘了放些蜂蜜,小孩子也愿意喝。 郑卓领命退下,许国有些受宠若惊,祁王的关照堪称细致入微,他不禁有些明白,为何王勐如此费心为祁王卖命了。 殷承钰接着说道:“赓者,续也,小王斗胆猜测,令尊赐名也是怀着让许将军继承家传、光耀门楣之美意,虽说与‘国’字相比,是少了那么点胸怀,可许将军怎么想到更名的呢?” 这就来了。 许国思索片刻答道:“此事说来话长,容臣一一禀来。” 七年前,“许赓”之名不光响彻京师,也同样响彻瓦剌,脱脱不花与也先都在大同捞不到好处,久而久之便熄了抢的心思,在一次进京朝贡之时,请求开马市。 当时杨镇还在主政,他觉得边境战事不休,还是因为瓦剌的牧民缺衣少食,迫于生计不得不随着太师和可汗来大梁掠夺,如果通过马市让牧民安定下来,就算也先和脱脱不花再鼓吹战争,瓦剌民众也不同意。 杨镇主政理念便是“和”,他信奉万民偏“安”,只要给了百姓渴望的安定,政权便会安稳。 所以大同的“马市”自然设立,并且太后也是支持的,额外从宫里御马监派出一位太监负责此事,此人姓郭,也名赓。 一个太监名“赓”真是一件蛮搞笑的事情,毕竟他不可能有后代,又如何延“续”香火呢? 这位郭赓新官上任也烧了三把火,把马市建立起来,也管理得井井有条,尤其在甄别瓦剌牧民的宝马,非常有眼力,更厉害的是,他能将宝马压到以最低廉的茶叶换下来。 久而久之,茶马交易,大梁收获颇丰。瓦剌虽然颇有微词,但是抢也抢不来,慢慢马市上来做生意的瓦剌就不如往日多了。 万懋不满地批判道:“这郭赓真是白叫一个‘赓’字,竟然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完全不懂何为取之有‘度’。” 殷承钰点头道:“郭公公的确管理不当。此事季崇季公公怎么未有上报?” 许国轻叹一声道:“季公公极好的人,但郭公公到了不久,他就调走了。” 不必许国细说,殷承钰立刻醒悟,那时候陛下即将亲政,正是收揽权柄的时候,太后信重的人都罢免不用,各地的镇守太监纷纷换人,而这郭赓刚好就是汪公公的人。 设立马市反倒成了杨镇老先生最后一项政治举措,因为郭赓在内市上为陛下创收不少,自然就保留了杨老先生这份政治遗产,可是即便形式留下来,也早就失了初心,不是为了瓦剌牧民的安稳,反而是借机盘剥了。 万懋对季崇此人并不熟悉,低声问祁王道:“殿下,这季公公是何人?” 殷承钰答道:“子惟兄可知道如今在西南罚米的邓祥邓公公?” “这是自然。”万懋从容答道。 殷承钰笑道:“这季公公便是邓公公的干儿子,当年母后颇为信重,当年许赓之名便是这位季公公如实上报,才为朝堂知晓。” 万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殷承钰继续加纲道:“不过据本王所知,这郭赓正是汪公公的干儿子。大同镇守太监是陛下心中的重中之重,派去的人都是亲信的亲信。” 万懋猛地挑眉,对郭赓的印象骤然差了几个台阶。 殷承钰看万懋顺着她的思路走,满意地对许国道:“将军请继续。” 许国叹了一口气道:“瓦剌做生意的人少了,郭公公也很苦恼,就开始颇为迷信,四处求神,偶尔碰到一位大师说,郭公公不顺,是有人的名字冲撞他的名字,夺了他的运势……” 万懋听不下去吼道:“这是什么道理?!天下重名重姓的人何其多!难道都冲了运势?!” 许国无奈地笑了一声,在他看来这位万公子也太少见多怪了些。贵人大嘴一张,哪里讲理,他说的自然就是理。 殷承钰在一旁评断道:“大梁的军册上可不兴改名,许将军要是改了名,往日落在将军身上的军功,怎么算?” 许国苦涩地咧了咧嘴,摇了摇头。 心火骤起,许国将郑卓端上来的渴水一饮而尽,心中郁闷,手劲不由过大,把瓷碗捏得“嗒”一声碎裂,瓷杯碎裂,刺入许国手掌的皮肉,血喷涌着流了出来。 那些用血汗和生命堆造的军功,因为被迫变更名字,也如这瓷碗一般易碎,轻而易举地散了。许国纵然心底滴血,也无可奈何。? 第八十章 润物无声4 不过一夜的光景,万懋的那封奏疏雏形已现,喜滋滋地递到祁王手中。 殷承钰细细品读一番,不得不承认京师第一大才子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万懋的文风独树一帜,不同于汪邈如天花乱坠般的奇思妙想,也不同于燕晟的如滔滔江水般的肺腑之言,万懋的文章犹如涓涓细流,绵柔细密,一滴一滴地流到人心底去,哪怕偶尔笔锋一转,为尊者避讳,呜咽难言,却也是无声胜有声,一封检举奏本,写的我见伤怀。 殷承钰点点头,赞道:“小王今日才见到何为笔下功夫。” 万懋谦逊地笑道:“殿下过誉了。” 殷承钰迎上万懋云淡风轻故作高人之姿的笑容,微微眯了眯眼,唤万懋多向前几步。 万懋虽然诧异,但是他是不介意与祁王亲近的,自然走到祁王一臂之内。 而祁王不客气地伸手,突然在万懋眼下摸了两把,果然指尖沾了满满一层白粉,放在鼻尖一闻还有丝丝缕缕的牡丹香气。 原来万懋为了掩盖眼下的黑眼圈,竟然抹了女子美白用的珍珠粉。 殷承钰挑眉笑道:“万兄当真有魏晋高士之风。” 魏晋风流,士大夫披香抹粉之风盛行,一个个打扮得比女人还精致。 被祁王揶揄,万懋面颊微红,但祁王的举动如此亲昵,也让万懋的胆子大了起来,调笑着反击道:“殿下也颇有几分荀令君的风采。” 三国治国能臣颍川荀彧,嗜香如命,所坐之处,香三日不散。恰巧万懋能认出祁王,正是源于祁王留在万府的一抹残香。 殷承钰默许了万懋的反击,借着话题继续说道:“既然万兄以荀令君比本王,那‘王佐之才’的话,万兄可要好好听一听。” 荀令君被魏武帝称为“王佐之才”,殷承钰这点话外之音,万懋自然门清,也洗耳恭听。 殷承钰继续说道:“万兄若将奏本投入通政司,本王怀疑这奏本落不到陛下手中。” 每份奏本都要经过内阁审核,票拟,在转入陛下身边,又因为陛下繁忙,身边的奏本十之八九都由掌印太监批红,万懋这本奏疏就算过了祖父那一关,也绝对过不了汪公公那一关。 郭赓这些年在大同敛财,绝对养肥了汪公公,汪公公收人钱财为人消灾,拦下弹劾郭赓的奏本,否则郭赓做了这些恶事,弹劾奏本肯定也有一人高了。 万懋是阁老的长孙,这流程他懂得很,当下就有些打退堂鼓,可被祁王那双眼睛盯着,他也说不出退缩的话来,半晌只能怯怯地问道:“敢问殿下,这奏本要如何投?” 殷承钰笑道:“造势这事,万兄不是很熟吗?” 万懋脸色一僵,又听祁王劝道:“万兄的京师小报将时局刻画得入木三分、鞭辟入里,然而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实在可惜。” 万懋听到祁王夸赞他,心中得不安慢慢放下,反而好奇浮起来,问道:“为什么可惜?” 殷承钰反问道:“难道万兄忘了子贡赎人,而子路受牛的典故?” 子贡赎人却不领赏金,虽被赞为善举,却令他人怕零赏金受非议,而不再救赎奴隶;子路救溺水者而受人一头牛,也被赞为善举,因人人皆知救人性命可有好处,自然愿意救人。 读书人写文求的是一个“名”字,万懋舍了“名”,因为他本不在乎这点名气,众人赞万懋“淡泊名利”的同时,万懋的言行一如子贡,挡了万千文人求名之路。 反倒不如子路开诚布公,对他人的赞赏坦然受之。 万懋被殷承钰这样一劝,心中觉有有理,拱手一礼道:“与殿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臣受教。” 看到万懋拜服,殷承钰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都知道万懋的小报是浙党的唇舌,可是这反派的大旗要是不竖起来,这接下来的斗争要怎么开展! 殷承钰为万懋指出“明路”,又拉着他谈了一会儿文章,赠给他几副名家的字帖,这才将万懋打发了。 然而祁王这边岁月静好,陛下那边却焦头烂额。 昨日魏淮与许国打赌比武这点小事根本入不了陛下的眼,如今他有一件天大的难题横在面前。 原来邓公公在西南罚米,收粮收到手软,补足周英战局所需军饷后,就动身把其余的押回京师,由陛下制裁。然而押粮小队途径南阳的时候,竟然被荆襄山区的流民给抢了,周宣等人虽然装备齐全,但是架不住流民人多势众,结果押粮小队丢了粮食没命地逃,不幸邓公公在流民之中不知所踪。 这事当真前所未闻! 向来为陛下办事的官员行走都打出两面大旗,山中劫匪只要不想惹上官司,都离官家远远的,这次竟然敢打劫,这与造反何异?! 况且荆襄流民到底是哪来的! 太祖曾有命,荆襄山地多天险,刁民藏匿其中易守难攻,易生叛心,当设为禁地,驻军屯田。然而百年之后,怎么荆襄之地怎么流民泛滥?! 还有周宣怎么敢把邓公公丢下临阵脱逃?!一千披坚执锐的精锐竟然在暴民面前落荒而逃,还有脸上书哭难?难道仗着他大哥在西南打了胜仗,朕就不敢发落他?简直无法无天了! 还有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湖广等五位布政使都是干什么吃的?!流民入境荆襄,为何无一人上书言明?尸位素餐、不思进取,偏要等到事情闹大了才上书请罪,还敢在京师四下活动请朕放他们一马,以为朕不是天子是放马的汉子不成?! 陛下大发了一通脾气,让汪公公将上书为布政使求情的人都抓起来好好查查! 陛下有令,汪公公自然照办,然而陛下散了火气之后便陷入了深度的茫然。 他到底该如何应对帝国这些层出不穷的事故? 陛下摩挲着宝座上冰冷的龙头扶手,看着汪公公退下身边空缺的这个位置,突然对曾经站在这里的那个人生出无尽的思念。 如果邓公公站在这里就好了。 邓公公绝不会让天子孤零零地、无助地坐在宝座之上,他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陛下心无旁骛地接受天下的朝拜…… 他有些累了,疲惫的大脑难免有些感性。 然而陛下很快就从那种软绵无力的追忆中回过神来。 可太过于心无旁骛,就蠢笨得像一个备受摆弄的木偶! 陛下微微咬了咬牙。 邓祥,你到底在哪?朕绝不会让你,让你这样轰轰烈烈得死去!? 第八十一章 冰冻三尺1 荆襄流民抢夺官运罚米的事情震惊朝野。 这件事情可比魏淮与许国之间小打小闹要重要得多,很快就没有人在乎那场愚蠢的打斗,英国公又向陛下请罪。 先请罪称教子不严,并上书辞去魏淮训导一职,请求魏淮闭门思过。 大概陛下太忙,那封告罪书在陛下书桌上转了一圈,只填了一道红圈,表示同意了。 魏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万阁老吸了一口气。 京师小报不知为何,一改往日对邓祥罚米一事的谴责,反而赞起邓祥的往日用人得当的功绩,还有名有姓地举了一个相当真实的例子,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当事人与七年前火遍京师的小将名字相同。 那人也叫许赓。 并且这事不算完,后面还跟着续集。 小报极为详尽地控诉了汪公公的心腹郭赓的六宗罪,让汪公公的滥觞与邓祥的功绩形成鲜明对比。 总之汪公公的名声早就臭得不能再臭,也不怕人说,可小报反而借着汪公公的污名将邓公公衬托得洁白无暇,连带着他在荆襄难民劫米时下落不明,都带着某种悲壮的意味。 京师小报与往常一样紧跟热点,而且这一次小报超常发挥,将魏淮与许国大战的余温和如今荆襄流民劫米的火热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承接两大流量热点,自然火爆全城,每日供不应求,惊现洛阳纸贵的盛况。 可京师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这京师小报的背后就是浙党,更别说这两篇文章都明晃晃地署着名,自然是京师第一才子的万大公子,这更是跑不了了! 浙淮一带贩盐之路被邓祥斩断一支手臂,肯定对邓祥恨之入骨,怎么可能突然转了风向? 非浙党人员想:浙党要分裂了,快搞它! 浙党人员想:阁老要舍弃我们自保了!快自救! 先不说朝廷上下如何应对荆襄流民一事,就只是万懋这两篇文章,已经在浙党内外掀起轩然大波。 面对同乡有意无意的暗示,阁老憋屈得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他哪里知道万懋的脑子怎么一时兴起,竟然做这种大水打了龙王庙——自家打自家的蠢事,可这又让他如何向同僚交代! 但万阁老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自有一副应对办法:那就是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细思极恐,只得甘拜下风…… 万阁老搪塞了前来探口风的同僚,却不会放过惹下弥天大祸的长孙,继万懋上次拒不成婚之后,万懋又被丢进祠堂跪着,等着动家法。 万懋很不服不忿。 他并不觉得他的文章写得哪里有错,为人伸冤,这是侠者所为,明辨忠奸,不为私情所动,这是君子所为。这些年圣贤书已经刻入骨头里,万懋字字句句按照圣贤的标准去做了,却被万阁老批判成了错事,万懋如何能服? 万懋虽然怂的很,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退。 万阁老端坐在首位,两侧都是一排万家的祖宗排位,低头看着赌气的万懋,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你可想明白,你是老夫的长孙,你有你的立场,你怎么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跑了!给你一个机会,把这事情的始末说清楚,是谁怂恿你做这等傻事的!” 万懋抿着嘴不言语,他不会将祁王的名号说出去的。 然而万懋这点沉默根本难不住万松,很快小书童就跑来,将从万懋书房中搜出来的几张字帖悉数奉上,轻声道:“这是公子前些时日新得的字帖。” 万阁老翻看了一遍,苏大家和米芾的字帖千金难求,只有皇家的宝库中能得一观。有此物佐证,也不难推出背后是谁了。 祁王殿下,真是处处给他惊喜。 万阁老嗤笑一声道:“不过一抹残香、几张字帖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祁王当真好手段!” 万懋猛地抬头,却看见万阁老随手将那千金难求的字帖靠近烛火,脆弱的纸张瞬间沾染火星瞬间便被蚕食,泛黄的纸张卷曲着燃了起来,丝丝缕缕的墨香伴着燃烧的黑烟腾空而起,带火星的碎纸飘摇落下,犹如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 万懋猛地大吼道:“不可!祖父万万不可!” 万阁老根本不理万懋,让小仆从压着挣扎的万公子,等字帖烧了一半,才丢到地上,任残页被火苗扭曲为黑灰,世间瑰宝,自此分毫不剩。 万懋疯了一般挣开仆从的钳制,如扑火的飞蛾一半扑向字帖,不顾烫手用衣袖捂灭火苗,可终究太晚了,他只救下最后一个字,“心”。 万懋将那“心”字捏在手心,捂在心口,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闭着眼睛,眼角晶莹似乎有泪。 万阁老瞧着万懋那副犯痴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脚踢醒他,可纠结万分,只得语重心长地说道:“家里的字帖你看都不看一眼,外人给的就宝贝得不得了,你这孩子是不是犯傻?!” 万懋猛地抬起头,眼中含着恨意,反驳道:“阁老,您给的字帖中,哪有有心呢,满篇的理字,看的我只觉得满篇的血盆大口要吃人!” 万阁老身为理学传人,听不了万懋这般捧心学贬理学,当即翻脸道:“你这孽孙听他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说罢,也不与万懋多做纠缠,只吩咐书童和仆从,不准万大公子出府,尤其要杜绝他身边的狐朋狗友,如有人来问,就说万公子去香山祭拜过世的祖母去了。 万懋听着万松安排,突然间哈哈笑道:“阁老,您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吗,偏信偏听,由他人胡乱带两天就学坏了?” 万松一怔,只听万懋悲从中来地说道:“存天理,去人欲,我难道没听过您的话吗?可这颗活蹦乱跳的真心,你如何去的了?难道您要杀了我才成?” 万松听万懋胡言乱语,连“死”都说的那么轻轻松松,心底如何不痛,但痛中还夹杂着不成器的恨,道:“你就是又犯痴了,说到底不过一个‘欲’字,有什么放不下的!老夫为官多年,能屹立不倒,唯靠‘无欲则刚’……” 万懋含泪朗声笑道:“无欲则刚?阁老,您贪恋仕途这颗心,您管得了它吗?您克己复礼,行事谨小慎微,到底为了什么,您那颗心最清楚!” 万松如遭雷劈,对着跪坐在地披头散发的万懋怒目而视,气得全身上下直哆嗦,撕破往日的云淡风轻的皮囊,漏出内里与凡人一般无二的模样。 万松的心在惊恐,但他自己却不信,他只劝自己道: 他将万懋保护的太好了,不让他踏入是非争端,让他远离朝堂争斗,让他在翰林院这片万松能够完全掌握的一亩三分地自由自在,却没想到依旧没能逃出他人的利用。 他一直致力保持万懋的纯粹,而这份纯粹反而成了刺向万阁老心底最毒的刀。 万松收敛心神,微微闭眼道:“万懋不尊长者,不识人心,不明家法,罚其为万家列祖列宗跪守一月,米水不得沾,如有违者,家法伺候。” 说罢,万松转身离开,对身后一片狼哭鬼嚎地求情声,置之不理。? 第八十二章 冰冻三尺2 距重阳当日的七日之约已经过了五天,程毅的案子已经刻不容缓,然而燕晟不慌不忙地入宫求见,想来已经胸有成竹。 陛下一连数日心情不佳,正在校场与御马监的诸位小太监骑马散心。 荆襄流民与邓祥的事情需要一个明白人去查,这人要有一颗忠直之心,又不能被五位布政使拉拢,不能特别显眼,像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就太过招摇。 陛下现在不想用刀了,他想用剑,然而文臣之中就挑不出一个“解语花”的角色堪当此大任。 陛下有些叹息,自从杨先生走后,杨党被根除,剩下的文臣都不堪大用…… 陛下正自怨自艾,忽然听小内侍来报,燕晟求见。 燕晟规规矩矩地候在西苑一角,陛下远远瞧着燕晟一身火红的四品官服,不知为何心中火气蹭蹭上涨,顿时纵马朝着燕晟奔去。 燕晟被马吓了一大跳,慌忙一避,栽倒在地,被马蹄扬起的尘埃呛得一阵咳嗽,可看到陛下,又不得不遵守礼制跪拜,可不等他说话,陛下在马上坐定,气势冲冲地抢言道:“朕只给你三句话时间!” 陛下正在气头上,就算不讲理,燕晟也只能忍了。 燕晟跪直腰板,打着官腔义正言辞地答道:“臣受陛下之命重审程毅案,经过五日阅览卷宗,臣判定程毅未曾与瓦剌勾结,冯指挥使……” 陛下绷着脸,冷冰冰地说道:“第一句。” 燕晟吸了一口气,陛下说的话的确不是玩笑。 燕晟顿了顿,非常不情愿地为了程毅的性命,为冯铮的肆意妄为找借口道,“冯指挥使抓捕程毅意在抛砖引玉,为使贼人自危之下,乱了阵脚,露出马脚。” 燕晟说出此话,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但是他只能忍着。因为这是他与冯铮的交易。 于斌在重阳当日带来了话,燕晟自然不会拿程毅的性命开玩笑,他只能放下身段请求诏狱探监。 探监当日,程毅被小狱卒像供祖宗一般好好清洗一番,还移交到一个干净的牢房,让程毅能吃上一口热饭,坐在烛光里看上几本书,享受这最后一点宁静。 程毅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切算上死前的宽宥,然而却没想到燕晟来了。 两位好友照面的瞬间,程毅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优待绝对不是凭空产生的,燕晟肯定答应了冯铮什么。 冯铮被革职查办的事情根本在诏狱中捂不住,这狱中多是恨毒了冯铮的人,冯铮倒霉,大家肯定乐翻了,怎么可能守口如瓶,哪怕狱卒象征性地抽打一番,也掩盖不住狱中弥漫的那种过节气氛。 冯铮跌倒在程毅一案上,他肯定想从原地爬起,接替此案的燕晟变成了重中之重。 虽然看破了一切,程毅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燕晟是他真正的挚友,挚友不会让他丧命。 但是他却眼含悲哀,这世间有太多比他命丧黄泉更悲哀的事情,比如让一只恶犬东山再起。 两位好友秉烛畅谈,只谈风月理想,不谈骨感现实。不过一月未见,两人仿佛“烂柯人”,早已换了人间。 末了,程毅说道:“燕兄,毅今生能与你相识,当真是天赐的福气。” 这句话如鲠在喉,让燕晟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他许诺冯铮在御前为他说好话,只为赢得程毅在狱中安稳无恙,可若是程毅自己存了死志,那买卖不是让冯铮全赚了? 刚巧荆襄流民劫米的事情爆发,又让燕晟抓住一个好时机。 燕晟咽一口唾沫,继续说道:“荆襄流民,乱在中州,弊在布政使总揽全州要务,事事繁琐,难免有失,需设副臣辅助,遂臣请陛下准许程毅戴罪立功。” 燕晟言毕,俯身再拜,不敢抬头。 陛下思索片刻,宝马不耐烦地踏起小碎步,竟然好奇地低下头嗅了嗅燕晟,马温热的鼻息让燕晟绷紧了身子,幼年对马的恐惧让他有些情不自禁地发抖。 见燕晟如此紧张,陛下得意地哼笑道:“程毅不能急朕所急,解朕之忧,朕还怎么让他戴罪立功?” 陛下有问,燕晟终于起身,躲避马的口水,竭力克制着不适答道:“程毅是纯臣。” 的确,程毅是纯臣。 当年杨镇夺情,反对恩师不守礼法的第一人便是程毅。当年陛下还以为他是为往上爬不择手段的狠角色,后来慢慢发现这家伙就是一个真道学先生,虽然说话不好听,但是用好了却是一把宝剑,用于官场制衡,无往不利。 荆襄流民这事被瞒得死死得,原因就在于五位布政使实在太团结一致,是时候给他们中间塞一个钉子,而程毅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陛下垂头打量着燕晟,自从先帝过世,他就再未仔细瞧过燕晟,现在他慢慢品出先帝器重燕晟的味道来。燕晟不光是能臣、诤臣,他还懂人情世故,得到他忠心的帝王省心地不得了,打瞌睡就给递枕头那种。 陛下轻声问道:“燕卿,那你是纯臣吗?” 燕晟毫不犹豫地答道:“臣忠于陛下。” 这份毫不犹豫在陛下看来有太多的刻意。 不过燕晟身为人臣,他也只能有这么一种回答,否则他是想掉脑袋吗? 可是陛下不想轻而易举地放过燕晟,撕破那层伪装,冷笑道:“朕清扫杨党,只是做了点表面功夫,真正死忠的杨党,其实就在朕面前,燕卿,你说对不对?” 听到陛下翻旧账,燕晟心里叹了一口气。 杨镇掌权的十一年,是陛下心底永远的芥蒂。此时此刻,燕晟忍不住将陛下与祁王放在心头对比,越是比较越是觉出祁王的好,心中竟然对他视若神明的先帝以及不可动摇的礼法产生一丝怨憎:如何偏要立长而不立贤?! 不过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只在燕晟脑海中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反倒是他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燕晟的失神,陛下看在眼里,有几分得意地喝道:“燕卿?” 燕晟回神后答道:“陛下,君子群而不党。” 陛下嗤笑道:“莫把朕当成瞎子,要是真君子,怎么不去归隐山林,修身养性,何必在朝堂上汲汲于功名利禄?” 燕晟继续答道:“君子也有多种,一种是胸有山川的隐士,然而还有一种,那便是心怀苍生的能臣,臣不才,愿为第二类。” 燕晟答得硬气,动情之处,声音也微微沙哑。 陛下似乎有些动容,又似乎没有,两人沉默半晌,陛下忽然开口道:“燕卿,你便是如此哄得朕那傻弟弟,待你如珠似玉?” 一盆冷水浇灭了燕晟心底最后那点期盼,他微微垂下眸子,一股不忿扎根心底。 承钧不如承钰远矣。? 第八十三章 冰冻三尺3 邓公公下落不明这事值得几分计较。 是谁决定要途径南阳? 是谁将邓公公的行程告知流民? 是谁鼓动流民疯抢押粮? 然而最最关键一点,这些流民到底是哪来的?哪位布政使治下不力,致使省内百姓出逃到荆襄大地。 荆襄一事,疑点众多,一切都值得深思。 荆襄流民哪来的,她暂且不说,但邓祥踪迹全无的事情,不可能没有浙淮一带的大盐商的手笔。 万阁老当首辅这几年,浙党实在是做大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是一个契机,那就是这棵大树够个了,需要砍一砍,给别人让让地方了。 自万懋的两篇文章在京师小报上惹起轩然大波后,京师小报也销声匿迹,传闻是万懋被万阁老关了起来。 此事不出殷承钰所料。 殷承钰借了万阁老的手,收拾了京师小报这个浙党唇舌。 但坑万懋不是目的,殷承钰的目的还是落在万阁老身上,虽然这点小风浪还是不能让万阁老体会一场“众叛亲离”,但到底还是让浙党这棵大树动摇了几分。 诸事不解,心中烦躁不安,殷承钰铺开宣德纸临摹苏大家的诗帖。郑卓在一旁伺候笔墨,不时偷瞄祁王的字,心有向往。 殷承钰察觉郑卓的眼神,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你想临摹来看看?” 郑卓微微一怔,看了一眼祁王价值不菲的宣德纸,再看一眼祁王手中千金难求的湖笔,这份隆恩太厚重,郑卓不由打退堂鼓。 自从许国状告郭赓开始,殷承钰就没让郑卓脱离她的视线,把郑卓限制如此狠,她带着几分补偿的成分,当即令郑卓这位典韦自己去府库中寻一套笔墨纸砚,准许他临摹宝帖。 有祁王这份补偿之心, 郑卓壮了胆子,忽然躬身行礼请示道:“王爷,奴听到小王子与美人吹牛,说了一件不知真假的大事。” 殷承钰的笔锋一顿,问道:“什么大事?” 郑卓犹豫片刻,幽幽道来。 原来许国在武馆名声大震,还被祁王请到王府来,所以呆在王府的三位美人也一知半解地听说许国的壮举,一日与小王子温存过后,美人便吹嘘小王子比那名震京师的许将军还要棒。 小王子被夸得飘上了天,不由进一步贬损许国道:“那许赓呆子能打有什么用,还不是我阿父拿互市威胁了几句话的事,那个叫郭庚的没毛太监就把他从大同撵跑……” 郑卓还没学完,看到祁王神色阴沉,大有乌云压顶之势,不由住了嘴,战战兢兢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郭赓对许国发难,殷承钰最开始还以为是郭赓为了敛财,没想到竟然是与瓦剌勾结起来,收礼都收到也先头上去了! 但道听途说的话,况且是从郑卓口中说出来的,殷承钰不可能全盘接受。 殷承钰把湖笔悬在笔架上,手边未成的字也丢到一边,开口道:“给本王倒一杯茶来。” 郑卓得令,小步快趋到书房门外,令候在门外的小太监提茶壶来,亲自给祁王倒一杯武夷肉桂茶来。 殷承钰慢悠悠地品着茶,看着郑卓拘谨的模样,突然嗤笑一声道:“郑卓,本王明人不说暗话,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如果郭赓是汪公公的弃子,本王可不费心力帮他清理门户。” 中秋的事情,殷承钰与郑卓都心照不宣、闭口不言,可如今殷承钰把此事挑明了,郑卓不但没慌张,反而松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郑卓跪地行大礼道:“王爷待奴以真心,奴心非顽石,怎能不以真心想报?” 殷承钰没有言语,只凭这一句空话,她不可能动容。 郑卓试探地瞥了瞥祁王的神色,咬了咬唇,轻声问道:“王爷可知,奴也是大同的人。” 殷承钰诧异道“哦?” 郑卓叩首道:“奴早就听过许赓将军的大名,也曾想过像将军一般沙场杀敌,报效皇恩,然而五年前,奴的家人均丧命瓦刺之手,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时,郭赓郭公公收留了奴,认了奴为干儿子,并将奴推荐入东厂。” 殷承钰上下打量着郑卓,郑卓将自己的身世坦白托出,肯定是怀着投诚的心思,她是否要接收这份诚意? 郑卓再叩首道:“奴为报郭公公救助之恩,在曾东厂也助纣为虐,做过不少错事,但奴有幸入王府,在王爷身边耳濡目染,才知何为正道,只觉自己如腌臜孑孓,不敢妄想王爷青眼。可王爷以真心待奴……” 郑卓垂着头,双拳紧握,双肩一耸一耸,无声哽咽。 殷承钰弯腰抬起郑卓的下巴,但郑卓却大胆地抓住祁王的手,竭尽全力不抬起头来,不让祁王看到他涕泗横流的丑态。 郑卓无声抽噎片刻,终于说出来到:“奴愿为殿下舍生忘死,结草衔环,也不足以报答王爷再造之恩。” 这类投诚的话,殷承钰听得太多了。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郑卓说的的确算上真心,殷承钰叹了一口气,抽回自己的手道:“起来。” 郑卓两下用衣袖将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垂头起身,躬身道:“奴如今看仇敌之子近在眼前,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奴别无所能,只想为王爷的大计略尽绵薄之力。” 殷承钰捧着茶水,悠悠道:“本王信你。” 郑卓喜出望外,刚要抬头偷瞄祁王的神情,殷承钰又说道:“三年前大军轮换,留在京师的不会只有许将军一人。” 祁王的画外音,郑卓心领神会道:“奴知道,锦衣卫千户于斌也曾在孙敬将军手下行事。” 殷承钰点点头。 于斌这个名字熟得很,应该就是中秋那日拦下瓦剌正使,并且他的背影与先帝极为相似…… 殷承钰放下茶水道:“郑卓,本王知道你对小王子入住王府心有不满,但你暂时不可以动他!” 小王子是瓦刺与大梁谈判的关键。 前些时日,借着西南大捷,陛下与脱脱不花的谈判:陛下许诺大汗的使者,只要脱脱不花与也先开战,大梁必定会在与大汗的马市中让利,同时还会扣留也先的小王子为人质。双方谈妥,脱脱不花的使臣悄无声息地事先溜回瓦刺。只要瓦刺内部打起来,大梁就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所以说,只要小王子还留在大梁,也先的使臣就不会放心离开,这样脱脱不花的使臣将陛下的条件带给大汗,这件事太师也先才会毫无防备,被脱脱不花打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也先被脱脱不花打败,陛下便会掉过头来封小王子为欢颜侯,扶植也先;如果脱脱不花打不过也先,陛下也回拿小王子做人质,威胁也先退一步。 小王子在陛下手中,也先与脱脱不花都得不到好处。只有瓦刺一直分裂,大梁才能安宁,如果瓦刺拧成一条绳,肯定会南下攻打大梁,大梁就无宁日。 所以小王子的安危,至关重要。 殷承钰叹口气,轻轻拍打郑卓的后背,劝解道:“‘忍’字就是插在心头的一把刀,难肯定是难,然而能忍住的人,才有后来。你是要做冠军侯的人,今日忍不过,何谈明日?” 说起冠军侯,郑卓惊讶地抬起头,他没想到殿下还记得。 “不过,”祁王话锋一转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拿小王子练练拳脚也不是不可。” 郑卓诧异地抬头,看到祁王嘴角狡黠的笑容,心头微微一跳,继而心底一暖,纳头就拜,领了祁王的好意。 殷承钰淡淡点头,至此,郑卓终于被她收入囊中。? 第八十四章 冰冻三尺4 次日清晨,陛下一道手书递到祁王府上。 陛下封前礼部侍郎程毅为三品河南副布政使,让祁王代天子去诏狱传令。 诏狱这地方,就算殷承钰还从未去过,如今踏入,只能说一句“不负盛名”。 这哪里是诏狱,这分明就是地狱。 铺天盖地的哀嚎如恶鬼催命一般涌入耳朵,腥臭的味道阴魂不散地缠绕在鼻息,然而最最恐惧的还是目光所及那些不能再称之为“人”的血葫芦,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活着,活着承受审问和侮辱,或许那日程毅勒死于马鞭之下,反倒是他的幸事。 狱卒看到祁王来诏狱,慌忙停手,匆忙下拜,瞬间所有哀嚎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几个绑在刑架上的罪犯痛的哼哼唧唧。 殷承钰捏着鼻子,摆摆手道:“带本王去见程毅。” 听到程毅的名号,那狱卒跳了起来,忙引着祁王往别处拐,没想到柳暗花明过后,没见到预想到的尸山血海,反而是一个干净的单人牢房,程毅虚脱一般靠在草垛子编制的床铺,听到外面的动静,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 殷承钰微微皱眉,用目光示意狱卒问道,这什么情况? 狱卒悄声细语道:“王爷,程毅绝食得有三天了。” 殷承钰抿了抿嘴,她就知道陛下的任务不会这么简单。 这程毅已经被陛下伤透了心,又是一个犯起浑来六亲不认的性子,如今又闹起绝食来了! 殷承钰对身后的裴南高声吩咐道:“去五凤楼请一桌饭菜来,程大人多日未食,备些高汤和精致的软食。” 裴南领命让仪卫去跑腿。 程毅终于睁眼看了来人一眼,那双熟悉的红素缎单靴让他恍惚了片刻,想起来来者何人。 祁王殿下来访,程毅也一动不动。 他一个快死的人,不尊礼法,又能奈他何? 殷承钰让狱卒打开牢门,她只身踏入牢房,不顾身后狱卒和裴南的反对,跪坐在程毅身侧,握住程毅的手腕,殷切地说道:“这些时日大人受苦了。” 祁王如此做派,程毅并不领情,他动了动,想要挣开祁王的手,但还是太虚弱,没能挣开。 程毅这点反抗,殷承钰看在眼里。既然程毅要公事公办,那她就没必要打感情牌了。 殷承钰从衣袖中抽出一张黄橙橙的卷轴,双手递给依靠草垛上的程毅,说道:“陛下的密旨,大人慢慢看。” 程毅被惊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卷轴看了许久,这才有些木讷地双手接下来,大概是过于震惊,叩谢礼都忘到脑后,仔细地打量卷轴上的龙纹,似乎在辨真伪。 殷承钰也不管程毅如何想,招呼裴南将官服和绶带一一捧到程毅面前,那招摇的孔雀补子在朝阳下的照耀下变换着色彩,仿佛活过来一般真切。 虽然密旨未打开,可是正三品的官服捧出,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 程毅猛地坐起身,又仿佛定住一般一声不吭,殷承钰轻声催促道:“大人,还不接下吗?” 程毅如梦方醒问道:“殿下不在框臣?” 殷承钰轻笑一声道:“大人说笑了,小王虽然‘跋扈’,可假传圣旨这种事,大人借小王一百个胆子,小王也不敢。” 祁王这句揶揄,程毅微微涨红了脸。 又听祁王继续说道:“小王今日来只是传个话,大人受委屈了,陛下心里都清楚,绝不会亏待大人。” 程毅微微垂头,摆弄着卷轴,不答话。 祁王继续说道:“陛下知道大人的委屈,可大人却不知道陛下也有难处呀!大梁地大物博,幅员辽阔,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件不指望着陛下批示,可是陛下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更别说总有小人混淆视听,蒙骗陛下,陛下难啊。” 殷承钰煽情地停顿半晌,程毅眉头紧皱,仿佛要反驳什么,可最后却叹了一口气,算作认同。 程毅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侍奉的天子是昏庸的。自古忠心的臣子都愿意为自己的君主的昏聩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程毅也不例外。他恨冯铮,恨汪泉,但是他从来没能真心恨过陛下。 殷承钰迎合了程毅的想法,随后继续说道:“陛下也恨那些蒙骗他的人,可是陛下……”殷承钰戏剧性地降低声音道:“无人可用啊。” 程毅全身一激灵。 殷承钰絮絮地低语道:“杨先生桃李满天下,朝堂内外都是他的学生,世人多拘于小节视师如父,却没有几人能有大人这般大义!当年大人仗义执言,陛下如何能忘?当年不得不将大人调入南京避祸,今日亦然。” 提起当年之事,程毅有几分动容。 陛下当真是让他入狱避难吗?程毅也多了几分希望。 那他受过的刑罚,没准是冯铮的私刑。 冯铮下马,没准就是他违逆圣意的惩罚。 那燕晟来后他收到的优待,没准是陛下的授意…… 程毅的目光对上殷承钰的眼睛,那双与陛下神似的眸子闪着赞同和肯定的光芒。 殷承钰再接再厉道:“小王不通政务,不敢妄言,可小王知陛下之苦痛。小王常听陛下叹道,如何不能让他有一双千里目,能让他看到何处的贪官鱼肉百姓,何处的百姓叫苦连天,而不是天天看奏本中花团锦簇、空无一物的锦绣文章。然而小王今日才明白,陛下之愿,今日终可实现矣。” 殷承钰深谙劝说之道,她先是以陛下不易,世间小人当道引起程毅的共鸣,还假装故意将宫廷私密之事透露给程毅,营造两人同一阵营的假象,而后提到当年,一边鼓吹程毅高义,一边帮陛下卖惨拉好感,假设一出君臣同心,并将他拔高到陛下唯一希望的高度,戴高帽的同时兼顾文人救世的情怀,这么精心准备的鱼饵,程毅怎么可能不上钩。 程毅都想通了,他的眼中燃起求生的欲望,他看向祁王的眼中蓄满泪水,模糊的视线让他将祁王看成多年前的陛下。 那时候,陛下尚且在杨党、太后与太监邓祥的三重封锁下治国无门,他依旧记得陛下殷切地口吻道:“朕朝中无人,唯有卿尔。” 那一瞬间阻塞在心底的委屈喷涌而出,程毅终于爬起,向殷承钰叩首,带着几分哽咽道:“罪臣程毅不识圣心,罪无可赦,臣愿做陛下的千里目,为陛下肝脑涂地,纵使粉身碎骨,也毫无怨言!” 殷承钰代替陛下宽恕程毅,她扶起哭得颤颤巍巍的程毅,亲手将官服绶带交到程毅怀中,安抚道:“大人莫伤怀,要保重自身啊。” 程毅终于忍着泪水,半晌后恢复如常。 殷承钰扶住程毅消瘦的肩膀,叹了口气,解下外袍,披在程毅的身上。 程毅大惊失色,刚要拒绝,却听祁王又说道:“大人莫推辞,这只是小王一番心意。大人能为陛下披荆斩棘,可小王却只能在京中碌碌无为,小王心中惭愧,就算锦衣玉食,也心中难安。今日能将锦衣赠大人,小王也能心安几分。” 听祁王如此劝说,程毅也不再推拒,只是将官服绶带抱在怀中,拱手谢道:“殿下能有这般心思,已经远胜旁人了。” 恰巧五凤楼订的饭菜到了,殷承钰亲手掀开食盒,端出一碗晶莹的八珍粥,请程毅用膳。 程毅心结打开,早就把绝食的事情放下,毕恭毕敬的端过八珍粥,狼吞虎咽得吃得一点不剩。 殷承钰陪侍在一旁看程毅用膳,瞧程毅用下两碗流食,这才劝道:“程大人多日未食,不宜一次食用过多。” 殷承钰关怀备至,程毅微微脸红,只能再次拜谢。 殷承钰扶程毅起身,为程毅正了正锦衣,搀扶着程毅往牢门外走出去,西角门一辆马车已经备好,直接将程毅送出京师。 程毅被祁王这连番轰炸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能一再拜谢,说不出半点怨言,几经客气,程毅终于披着祁王的衣袍,登上马车离去。刚坐下,忽然觉得衣服内有硬物,伸手掏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一个驿符,还有一封短信。 “唯恐大人车马劳顿,无处歇脚,特赠此驿符,以此为凭,往来千里,均可到驿站休憩,望大人保重。” 祁王的字,刚劲挺拔,筋骨备俱,犹如龙威虎震,气势磅礴。真没想过那样秀气的人,竟能写出这般大气的行书,当真人不可貌相,祁王有心了。 程毅将驿符收回袖中,更将陛下密旨藏在怀中,捂在心口。 自古君恩难偿,只能舍生忘死。? 第八十五章 人心难测1 殷承钰悄无声息地送走了程毅。 顾念程毅身体还虚弱着,雇佣数位小童还烦请一位医官随之同行,既然此行所有费用均记载公费账上,殷承钰自然不会给陛下省钱。 说是悄无声息,却不可能毫无觉察。程毅的马车刚走,一位藏在暗处的锦衣卫就被裴南揪了出来,那人武功不低,奋力要逃跑,死活也不敢露出自己的脸。 然而殷承钰却觉得那背影熟得很,当即叫破道:“于斌!” 于斌一愣,被裴南劈手抓住,卸下手中的绣春刀,踉踉跄跄地推到祁王面前。 既然已经被祁王知晓,于斌自然低头行礼道:“小臣见过王爷。” 殷承钰低头看着于斌,想起郑卓投诚所说的话,心中存了计较,轻声问道:“你曾是孙敬将军的部下。” 于斌知道祁王与燕晟之间的亲密关系,猜想燕先生在祁王面前提点他也是极有可能的,于是微微抬头道:“小臣世袭为大同总旗,为孙敬将军麾下效命,八年前父兄战死,曾受燕先生点拨之恩。” 提到燕晟是殷承钰意料之外的事情,尤其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也可以分外亲切地叫燕晟先生,殷承钰心中肯定不满。但是她面上丝毫不显,继续问道:“你在这里守着,是奉谁的命令?” 于斌攀上燕先生,祁王没有否认,于斌灵机一动道:“程大人为燕先生挚友,小臣受燕先生恩惠,一直想报答,便为燕先生守着程大人。” 数个“燕先生”在殷承钰耳边闪过,殷承钰咬紧牙关,克制自己不要一个巴掌打过去。 燕先生是她祁王独有,怎么能容得一个小小锦衣千户分享?! 况且瞧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就根本没说实话!把她当傻子是? 殷承钰眯了眯眼睛,嗤笑道:“你是在报燕先生的恩情,还是报冯铮的知遇之恩?” 于斌脸色微微发白,他知道祁王与锦衣卫对立,尤其与冯指挥使对立,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殷承钰也不用于斌回答,抛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道:“本王劝你还是收起你那份自以为是的知遇之恩。你在重阳小宴上出了风头,冯铮恨都恨死你了,你的报恩,在他看来就是奚落他的失宠。” 殷承钰的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于斌心底隐藏的痛,这穿心一箭准确得仿佛祁王亲眼所见一般。 重阳私宴上,于斌不过冒头向陛下通报西南大捷,冯铮的冷嘲热讽让于斌心寒。可是于斌是在底层摸打滚爬惯了的人,在他看来冯铮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那就是他的天,天无缘无故下场雨,就算是酸雨,那不也是无可奈何并且万分正确的事情吗? 可是祁王点出冯铮在嫉妒他,仿佛是把那层天捅破了。 天怎么会嫉妒人呢?只有平级的人才会互相嫉妒。 于斌毫无征兆地被升为锦衣卫千户,历经两个月对冯铮的讨好跪舔,经由祁王这句话才幡然醒悟,冯铮被撤职后,他已经是可以与冯铮平起平坐的人,甚至还会让冯铮心生嫉妒的新起之秀。 那股存在心底的自卑之气骤然被自满镀上一层光。 于斌猛地抬头道:“殿下的话如醍醐灌顶,小臣谢过殿下!” 可祁王已经转身走了,带着身后的王府仪卫,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于斌遥遥地望着王府的阵仗,想起重阳当日陛下的铺张,他心底那层被捅破的天飘忽忽地往上升,终于与穹顶的红日融为一体。 他效忠的天不是冯铮这类朝生暮死的小人物,而是与天地长存的皇权。 一种极度的膨胀与自豪喷涌而出,他不会再迷迷糊糊地效忠任何人,他只效忠陛下。 殷承钰永远不会想到,她一句含沙射影,竟然成全了陛下困境时最坚实的依仗。 送别程毅过后,王府内还是一团乱麻,历经了一周多的吃喝玩乐,小王子终于想明白,他大概是被软禁了。 可小王子居住的水阁,就是一座建在湖上一个小孤岛。 这水阁原本夏日避暑的胜地,划船过水,夏风吹来,水汽弥漫,荷香浮动,珠帘脆响,或暂住日,或邀众友夜宴,当真美不胜收。 可如今秋风习习,水汽侵骨,湖面上光秃秃地,四下一览无遗,连个躲避的存身之处都寻不到。况且当初登岛的时候,划船还觉得是玩乐,却没想过只要把船划走,他一个旱鸭子根本就无路可逃了! 最为可恨的是,湖上养着一群野鸭子,这些鬼东西警觉得很,小王子稍微有些异动,它们就嘎嘎叫个不停,根本让人永无宁日。 所以小王子正在发脾气,把触目可及的东西都往水中砸,那疯相毕露,惊得三位美人四处躲藏,湖面上的野鸭子也嘎嘎乱叫,四下逃窜。 小王子一边砸,一边骂道:“祁王小儿,你给我滚出来!有种就来见你爷爷!” 小王子侮辱祁王,暗中守在湖边的王府仪卫都愤恨得很,恨不得一杆子撑到岛中央,揪住小王子的领子,好好揍他一顿,治一治他到处喷粪的嘴巴。 然而祁王有令在先,小王子没发现被软禁的时候,自然有求必应,等他狂躁无礼的时候,就晾着他好了,岛上没了食物供应,饿上几天,就是真狼也软瘫了。 但小王子大闹水阁的事情也传入祁王的耳朵。 殷承钰刚从诏狱回来,责令仆从烧水,打算好好洗净了一身血气,就听到陈德恩在门外汇报,小王子开始作妖。 连唤了几声,都没听到祁王答话,陈德恩紧张得在门口直转圈,迫于祁王的禁令不敢踏入浴室一步,却又担心祁王在浴室发生意外。 半晌,殷承钰黑着脸地拉开浴室的门,虽然披头散发,但是依旧衣冠整齐,连最顶端的扣子都没能解开。殷承钰故作严厉地呵斥道:“去把赵贞儿叫来!” 陈德恩满肚子的话都被祁王的喊话顶回去,他张口半晌才略带茫然地重复道:“王爷要唤赵姑姑?” 殷承钰眉毛一立,喝道:“听清楚了还不快去!” 陈德恩仿佛被鞭子抽了一道一般匆忙退下,一路上不停寻思,王爷怎么就离不开赵贞儿呢?难道王府刚刚停歇的争宠大战又要开始三国鼎立时代了吗? 不管陈德恩怎么胡思乱想,殷承钰气喘吁吁地靠在浴室门板上,心中痛骂自己不争气。 冷落赵贞儿都不到半个月,她自己先受不了。 更换礼服和挽发这类事情都可以由不知人事的小婢女替代,虽然手法不如赵贞儿,衣服内衬叠得不舒服,或者扯断头发的事情,她也就忍了。 难道她堂堂一品亲王,为了掩饰女儿身,要自己沐浴洗头? 这坚决不能忍! 殷承钰气呼呼地想着,她才不是离不开赵贞儿,她只是宽容大度而已,半个月的处罚也足够了…… 第八十六章 人心难测2 赵贞儿这不到半个月的日子很是不好过。 祁王的冷遇让她在王府的地位和待遇直线下降,就算没有人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从烈火烹油到门可罗雀的落差也让赵贞儿悔恨不已。 她怎么能那么糊涂呢!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被财迷了心窍,惹出这一摊祸事。 然而她对殷承钰当真是一心一意地好。 赵贞儿苦涩地笑了笑,殷承钰不仅仅是她的主,更是她的弟妹,她的亲人,她的挚爱,她怎么可能会坑害她? 当年,殷承钰还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公主,赵贞儿就已经在身边伺候了,先帝已经过世,小公主又没有生母照顾,一主一仆只得在宫中报团取暖。 那时候,宫里好东西根本轮不到无人问津的小公主,为了一口小年二十三的灶王糖,两人一起翻过墙,偷了太后小厨房中留给陛下的糖,还被抓到一起罚跪和抄宫规和女戒。若不是恰逢太后小儿子过世,小公主又与死去的小祁王一般大小,让小公主顶替死去的小祁王为太后侍疾,那年翻墙偷糖的事情也不会那么轻轻地放下。 然而这一曲衷肠只能哽在喉头,无法言说。 因为她如今面对的是祁王殷承钰,而祁王是不能有私情的。 赵贞儿长叹一声,一边做女红,一边低声吟唱道: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正是忧思难解的时候,陈德恩竟然闯了进来。赵贞儿余光瞥见老对头的身影,微微侧头将眼角的泪痕拭去,转眼间又换上一副横眉立目的模样,站起身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道:“今天这什么风把大忙人都吹来了?” 陈德恩嗤笑道:“咱家的确忙得很,没工夫与姑姑拌嘴的,咱家只是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亲自来传个话。” 赵贞儿这才收敛了凶态,由陈德恩继续说道:“王爷唤你去浴房伺候。” 听说祁王唤她,赵贞儿一时喜不自胜,祁王的秘密终究是她们两人的秘密,祁王总是离不开她的。 可想起这半个月祁王都未曾传唤她,赵贞儿也不敢那么确定了。 这些时日都是谁唤祁王起床,谁为祁王束发,谁替祁王搭配衣饰,谁与祁王对账本、念生意经……这些曾都是她赵贞儿的专享,然而如今却不一定了。 赵贞儿脸上笑容微微收敛,有几分失力地坐回原处,她微微蹙眉,有几分赌气地问道:“王爷怎么突然想起我来?听说杜若那个掌灯婢女入了王爷的眼,这些时日都由她伺候着,再说账本也交给那个新来的长史,哪里还用得着我赵贞儿!” 陈德恩瞧着赵贞儿往日不可一世的嘴脸中掺杂了那一丝患得患失,心中舒爽极了,嗤笑道:“赵贞儿,你还真以为王爷没了你就不成了?王府内有的是人,赶着想在王爷面前露个脸,照顾王爷的起居。” 赵贞儿被说的哑口无言。 没错,她当真以为祁王一刻都离不了她,心安理得地霸占着祁王身边第一心腹的位置,无论她在王府内如何跋扈、不顾尊卑地与祁王谈笑,在账本上动点小手脚,祁王都会宽容她,因为她那颗无人可比的忠心。 可如今她算是看明白了,忠心是祁王最不缺的东西。王府所有仆从都对祁王的青眼趋之若鹜,哪怕那位新来的长史也心甘情愿为祁王效命。 赵贞儿侧身靠着床上小桌,一幅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 没了忠心的优势,她只能靠她与祁王往日的情分,来拴住祁王的心。 陈德恩不耐烦地打断赵贞儿的自怨自艾道:“赵姑姑还是请,王爷还候着呢!别怪咱家没提醒你,王爷脾气可不顺。” 赵贞儿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理陈德恩的嘲讽,转身去内屋换了一身宽袍素服出来。 淡青色的单衣有些年头了,颜色都褪得近乎蓝白,而且衣服在柜底压得久了,褶皱横生,平添几分落魄与憔悴,况且往日合身的衣服如今松松散散,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陈德恩瞧赵贞儿衣着如此不得体,也没多嘴提醒她,只等着她在王爷面前举措失宜,彻底失宠了才好。 浴房内雾气缭绕,祁王陷入池水中昏昏欲睡,忽然浴房的门微微一动,赵贞儿侧着身子溜了进来,哪怕赵贞儿已经竭力压低脚步声,殷承钰也警觉地瞬间醒来,瞥见是赵贞儿,这才轻咳一声道:“贞儿,为本王沐浴。” 说罢,殷承钰就闭目养神,一言不发,仿佛两人之间真的只剩主仆之分。 被祁王冷落了半个月,赵贞儿当然沉得住气,既然祁王什么都不解释,那她也什么都不说。 赵贞儿一切如常地为祁王净面,用调好的蔷薇水浇洗长发,力道适中地揉搓着头上几处大穴,几遍投洗过后,再为祁王推拿肩背解乏。 殷承钰一直闭着眼睛,躲开赵贞儿欲说还休的眼神,直到最后祁王穿戴整齐,要唤小婢女来干发挽发,赵贞儿才跪倒祈求道:“王爷,求您让贞儿为您束发。” 殷承钰微微低头,瞥见贞儿身上穿着那件旧衣,不由出言问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穿单衣,难道府内克扣棉衣都克扣到你身上了?” 赵贞儿垂下头道:“王府规矩森严,贞儿不曾被克扣月俸,只是……”赵贞儿咬着唇,突然仰头道:“寻常棉衣只能暖身,但这件旧衣可以暖心。” 殷承钰微微一愣,却见赵贞儿膝行两步到祁王身边,殷切地说道:“王爷还记得吗?宫内阴冷湿寒,宫人都守着祖宗之法,不到冬至不许燃炭火,奴天生怕冷,是王爷将太后赏给王爷的棉衣拆开,匀出一半棉絮给奴缝到这件单衣之中。” 赵贞儿提起此事,殷承钰也有几分印象。 太祖出身草莽,奉行民间老话“春捂秋冻”,勒令子孙冬至之前不许燃柴薪,然而京师一年冷过一年,这等老年历早就不适用了! 可“祖宗之法不可变”,这是政治态度问题,所以这条规矩硬是延续至今。 不过太后爱惜幼儿,为陛下与祁王缝制棉衣穿在里面,用罩衣藏起来,表面上看不出来,却极为御寒。 但寻常小宫女就没有这等待遇,殷承钰瞧着贞儿冻得可怜,连手都不愿意伸,这才分她一半棉花。 那时候祁王还小,若要对人好,便是真心实意的好,可殷承钰愈发成熟,愈发难寻那份真心了。 趁着祁王还在回忆之中,赵贞儿猛地抱住祁王的大腿,委委屈屈地问道:“如今王爷是不要贞儿了吗?” 赵贞儿的眼泪向来方便,随用随有,而殷承钰最怕的便是她这眼泪,虽然她对赵贞儿打的算盘一清二楚,但是她还是不免陷入赵贞儿编织的柔情之中。 殷承钰抚摸着赵贞儿的头发,俯下身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别人不知我?姐姐还不知我?” 赵贞儿听到殷承钰唤她一声“姐姐”,眼泪流的更凶了,这声“姐姐”还是殷承钰牙牙学语的时候,赵贞儿亲自教会的,时隔多年听祁王这么说,赵贞儿心底也酸涩难耐。 看到“黄河决口”的倾向,殷承钰无奈地拍着赵贞儿的后背哄道:“别哭了,哭肿了眼睛,被下面的小婢女笑话。” 赵贞儿不听,跪直身体,抱着殷承钰的腰,把脸埋在她胸前大哭。 最后,赵贞儿抽噎道:“贞儿什么也不求,只盼望能在王爷身边长长久久的。” 殷承钰一边哄着,一边想起明年开春的成婚大典,心想:她也只能与赵贞儿长长久久了,她背着虚鸾假凤的身份,难道还指望与未来的王妃举案齐眉吗? 想到这一茬,殷承钰也悲从中来,将赵贞儿搂得紧了几分。 主仆两人抱团自怜,等贞儿的大水褪去,祁王胸襟已经湿了。 当夜,赵贞儿就搬回祁王主院,王府上下皆知,赵姑姑复宠了。? 第八十七章 人心难测3 荆襄流民的阴影覆盖整个京师,朝堂上对于流民的剿灭还是安抚始终拿不出一个定论来,两边争论不休,闹得陛下只得移步到后宫躲懒。 恰巧后宫还有一件大喜事,贵妃娘娘早产,诞下一位皇嗣。 虽然朝堂上乌烟瘴气,政事上左右为难,但这些都无法阻碍陛下初为人父的喜悦,大赏贵妃之后,而后连皇长子的满月宴都等不到,刚过了一周就宴请群臣。哪怕太后不满,也无法阻止陛下的心意。 殷承钰早早就备好了给皇长子的贺礼,诞辰当日便送入了宫,等到宴会当天,殷承钰一早就到仁寿宫安抚太后。 太后最近被陛下气得头疼,连今日皇长子的“满周宴”,太后都抱病不去参加,用缺席的方式明晃晃地表明她对陛下此举的不满。 太后看来,荆襄流民这事极有可能是河南水灾后赈灾不利,导致灾民外逃生出来的祸事,这时候陛下要是借着皇长子出世的名头大赦天下也就罢了,竟然提前宴请群臣,这群大臣们吃着皇帝的宴,回头还会在背后说陛下不顾民心,穷奢极欲,根本讨不到好。 况且皇长子的生母只是一位贵妃,正宫皇后也怀着身孕呢!如今给庶子如此大的荣光,该如何对待嫡子?而且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能承受住陛下的隆恩吗?怕就怕人心难测,大人的祸事让孩子背了锅,连平安长大都做不到! 太后说的多有理,陛下都不听,连太后称病,都不能阻止宴会的进行。 殷承钰去看望太后,发现王皇后也在,婆媳两人一坐一卧,皇后拉着太后的手哭诉,太后连连叹息,只得言语安抚。听见殷承钰求见,两个命运相连、孤苦伶仃的女人把炮火一股脑地对准了祁王。 殷承钰跪下请安,太后没说起身,却听王皇后抹着眼泪,酸言酸语地道:“外面大喜的日子,王爷怎么不去凑热闹?” 殷承钰想偷瞄太后的神色,却听太后说道:“你皇嫂问你话,你看哀家做什么。” 殷承钰心中大呼“倒霉”,只能硬着头皮迎着王皇后怨妇般的目光,解释道:“臣弟担忧母后……” 太后冷笑道:“哀家可不用你上心,你不如对陛下未来的嫡子担忧。贵妃的皇子,你又是到护国寺请长明灯,又是亲自作画设计请银磬楼的师傅雕银饰,全然顾着锦上添花,却没想过雪中送炭,亏你皇嫂还劳心劳力地为你选妃。” 有太后在背后撑腰,王皇后的气焰愈发盛了,殷承钰只得叩首道:“此事是臣弟考虑不周,臣弟心中有愧,任凭皇嫂驱使。” 听到殷承钰应允要帮她,王皇后脸上才有几分笑模样,看了看太后的神色,捏着袖中的手帕道:“王爷言重了,本宫别无所求,只求陛下莫忘了,除了长子,他还有一个孩子呢。” 殷承钰连忙称是。 王皇后如愿,可殷承钰没有太后的准许,依旧跪在地上。王皇后有几分看不过去,向太后请示道:“孩儿瞧着王爷跪的辛苦,母后看看,要不要喊他起来说话?” 既然哄好了王皇后,太后也没必要难为殷承钰,便开口道:“钰儿起来。” 殷承钰如临大赦。 王皇后与太后又说了两句闲话,太后又嘱咐王皇后多保重身体,话说尽了,王皇后就自请退下,留下太后与殷承钰两人。 王皇后一走,太后就被身边大宫女扶着坐起身,对殷承钰招招手,拍拍身边的位置道:“钰儿过来与哀家聊聊天。” 殷承钰不敢违逆,只得小心翼翼地坐在边上。 太后捏了捏殷承钰的手腕道:“最近是真的养回来些,哀家瞧着手腕比往日粗壮些。” 听太后挂念她的身体,殷承钰半是感动半是调皮道:“儿臣牢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每次思念太后,都努力加餐饭,以表孝心。” 太后哈哈笑道:“好你个小馋猫,贪吃还要拿哀家做说辞,该打!” 说着举起手,在殷承钰后背虚虚实实地拍了两下,殷承钰马上告饶道:“儿臣不敢了!” 太后笑骂道:“一天到晚没个正行,难怪安如海来向哀家求情,不要女儿嫁给你。” 殷承钰微微竖起耳朵听着,太后继续说道:“但就算他安如海不满意这婚事,但哀家说出去的话,那就是泼出去的水,不可能改了。况且祁王再爱玩好闹,那也是我们皇家自己的事,听说过皇家选妃,可没听说妃子可以退婚的。” 殷承钰心慢慢悬起来,她不想与安如海交恶,更不想与自己未来的医官安半夏有嫌隙,尤其两人都知道她的女儿身份,此事不可小觑。 但太后这份“护犊子”的情谊,殷承钰心底还是感激的。 殷承钰郑重起身叩首道:“儿臣全凭母后做主。” 太后弯腰扶起殷承钰,拉着她向前一步,近到可以听见太后的耳语道:“既然听哀家的话,那就告诉哀家,今日的宴,陛下为何非办不可?” 知子莫若母。 陛下虽然倔强,但是都是大多时候是听劝了,今日如此反常,肯定这宴上有陛下不得不做的事情。但是陛下只字没有跟太后透露,就像陛下私放程毅还封他为副布政使这件事一样,太后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偶尔从说漏嘴的东厂小太监口中推算出来的。 陛下与太后藏心眼,太后有点伤心,但也能理解;可是没想到陛下这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竟然都是殷承钰暗中筹办的,而且还对太后守口如瓶,太后还真有点愤怒了。 殷承钰微微一颤,她与太后的目光对视片刻,又垂下头,一言不发。 这是陛下的密旨,她必须忠于陛下。 太后冷笑了两声,一把推开殷承钰,殷承钰顺势跪倒,膝行到太后足下叩首但一言不发。 “殷承钰啊殷承钰,现在你与陛下一条心了,看来哀家这把老骨头不能为你遮风挡雨了,你便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殷承钰被太后训得眼圈都红了,猛地抬头反驳道:“儿臣没有。” 可太后闭目养神,视而不见。 殷承钰有些颓然地垂下头,她夹在陛下与太后之间的这笔烂账,真的是算不清了,她偏向谁最后都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可半晌后,太后又幽幽说道:“你翅膀长硬想飞了,哀家也能理解。你有能耐,想为陛下做实事,哀家不拦着你,但不要自作聪明,掺和到后宫的纷争里。” 殷承钰垂头丧气之时竟然等来太后这么一句肺腑之言,顿时心中暖意融融。 又听太后说道:“男人从来都低估女人,却没想过一家之兴旺在乎主母,一国之兴衰在乎皇后。皇后若是生了怨气,不光后宫,连同前朝都永无宁日。” 殷承钰正仔细品味太后的话,突然太后抬起殷承钰的下巴,一字一顿道:“钰儿,只有女人最懂女人,你莫要换了一张皮,就忘了本。” 殷承钰大惊,被太后击中软肋,一时间方寸大乱,只听太后在耳边问道:“陛下今日到底有何计划?” 殷承钰几乎要忍不住说出口来,然而突然一位小太监前来通报道:“陛下请王爷尽快入宴。” 殷承钰不敢看太后的表情,低头跪安,随后飞一般地逃出仁寿宫。? 第八十八章 人心难测4 殷承钰逃出太后的逼问,随着小公公踏入乾清宫。 陛下正在摇晃着拨浪鼓逗小皇子玩,可小皇子一点不给一国之君面子,只是呼呼大睡。贵妃娘娘小鸟依人地站在陛下一侧,温柔地看着陛下与小皇子互动,眼中脉脉含情,远远看去一家三口的确其乐融融。 殷承钰知趣地候在门外。 然而陛下早就听到祁王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对贵妃道:“你先抱着孩子回宫去,免的着了凉。” 贵妃突然被陛下冷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娇憨道:“陛下,今日不是专门为润儿设的宴,怎能不让润儿露个脸?” 谁知陛下上一秒还乐呵呵地逗弄小皇子,下一秒脸色一沉,瞥了贵妃一眼道:“莫以为朕不知晓你的心思,休想拿朕的儿子出风头,还不快回宫去!” 贵妃被陛下变脸吓得面色苍白,只得抱着孩子走了。 喝退贵妃,陛下召殷承钰入殿来,待殷承钰行礼的时候,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母后那边怎么说?” 殷承钰不敢隐瞒,将太后如何安抚皇后,皇后如何请她代为求情,太后如何怀疑都一一说清。 陛下笑道:“就知道瞒不了母后,”,随后扫了殷承钰一眼道:“你告诉母后了?” 殷承钰微微一怔,随后答道:“臣没有。” 陛下煞有介事地打量殷承钰一番,检查她是否撒谎,最终满意点点头道:“起来,随朕到前朝瞧瞧这群老狐狸上没上套。 陛下坐上步撵,殷承钰从善如流地随侍在陛下身侧,一同去了宴上。 宴上四品以上的群臣已经依次落座,听到陛下来了,以万阁老为首纷纷起身朝拜。 殷承钰四下扫了一眼,在四品的尾端瞧见燕晟的身影,这才恍惚意识到,她已有半月未见燕先生。距上次太后赏赐美人已经半月有余,想来先生这半个月高床暖枕,迷昏了头,也不想来王府寻她。 一股细不可闻的酸味慢慢从心底泛开,但只不过一瞬,就被殷承钰强行压了下去。 陛下落座,群臣平身赐座,歌舞奏起,宴会开始。 群臣纷纷向陛下敬酒,恭祝陛下喜得贵子,恭祝大梁国运昌盛、后继有人,更是恭祝皇家长子成为良才美玉,堪当大任…… 然而礼部尚书苏宣恭祝过陛下之后,没有退后,反而端起第二杯酒道:“陛下喜得贵子,臣这第二杯酒,不贺陛下,反而贺天下苍生。陛下为天下臣民的君父,陛下待皇子的拳拳爱护之心,一如照看天下黎民,那天下百姓能得陛下这般爱护,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苏宣声情并茂地宣传陛下的仁德,陛下就自然接受。 可一杯水酒下肚,苏宣却突然跪倒,半晌一动不动。 陛下吓了一跳,以为苏宣醉死过去,可派人去察看,才发现老臣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大喜的日子,苏宣这分明是御前失仪,有失体统,这是大罪啊! 陛下果然脸色不好,周围的大臣也畏缩不敢言。 风暴在沉默中升级,陛下最终轻巧一笑,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苏尚书向来重礼,今日怎么还御前醉酒,耍起酒疯了?” 苏宣颤颤巍巍道:“臣御前失仪,臣罪该万死,但臣……臣是为河南灾后万民而哭啊!” 苏宣终于憋出了大招。 苏宣如此倾情演出只是一个引子,身后数位御史也纷纷出列,弹劾工部侍郎董维与河南布政使私吞赈灾粮食。 陈留黄河决口,河南布政使表面上学范文正赈灾之法,以米粮换取灾民修堤坝,可是暗中与工部侍郎董维勾结,转移库中米粮到布政使的妻族贩粮大户手中囤粮,奇货可居,再高价抛出,赚的盆满钵满。 几位御史义正词严地说道:“灾中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请陛下以君父之心体谅万民之苦楚,以人父之爱惠泽天下之子民,请陛下抚慰灾民,减免天下之税务……” 很好,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之前陛下责令周宣“搜刮”姑苏的富商,又放任邓公公剪断了浙淮两地盐道,浙党不反击才怪,如今便露出他们的目的,那就是减税。 殷承钰冷眼旁观着这群臣子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心想,鱼儿终于上钩了。 陛下咬紧了牙,低头瞧了一眼殷承钰,嘴角一弯,闪过一丝狠厉。 果然让祁王说对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哪里会这么凑巧,肯定是背后有人有意为之。 而浙党便是一切的源头,这头蛰伏在王朝泡沫繁华下的巨兽,被陛下误打误撞地断了一臂,怎么可能安分地受着,肯定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然而预先取之,必先予之。 想要让浙党加速原形毕露,必须要给他们一个契机。而大皇子的“满周宴”就是祁王与陛下联手布下的一个契机。 “减税,”陛下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一边点头道:“历代王朝皇子出生都大赦天下,虽然皇考禁止日后皇家子孙以一己私情赦免恶徒,朕可以开创因长子出世而减免天下税务,也是一代佳话。” 陛下此言祭出,苏宣与几位御史行叩拜大礼,高呼“我皇仁慈”,既然有苏宣与几位御史开路,众多大臣都随声附和道:“我皇仁慈!” 陛下看着群臣俯首,此事没有感到半点快意,反而是无尽的愤怒! 他们都想戏耍朕!陛下想道,邓公公与杨镇先生在的时候,邓公公与杨先生合伙欺瞒朕,如今他们已经被朕赶走了,这些臣子还要戏耍朕!!! 朕……朕何时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大权在握的帝王!!! 陛下双目猩红,恨不得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刀,将那一群奸诈狡猾的臣子脑袋砍了! 然而正当陛下濒临发狂的边缘,被挡在末尾的一人猛地起身,慷慨陈词道:“陛下,臣不赞同减税!” 这声音犹如清泉洗耳、甘露润心,让陛下的心火骤然灭了一半。 这朝堂上到底还是有真正的忠直之士。 陛下抬起头向宴尾瞧去,敞开的殿门射入刺目的光,晃得陛下眼中泛起泪花,但是陛下依旧辨别出那人熟悉的轮廓。 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天下也只有此人担得起这份赞誉。 殷承钰猛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轻声唤了出来道:“先生?!”? 第八十九章 大厦将倾1 燕晟直言道:“中州灾情泛滥,削减中州一处的税务,已是极限,若是天下减税,国库无余钱,又谈何赈灾拨款?依臣看,中州受灾,但浙淮一带富庶,不如取有余而补不足,此天道也,亦是王道。” 苏宣猛地起身训斥道:“燕少怀,你少胡言乱语,扰乱圣听!” 陛下终于发作,指着苏宣对身侧锦衣卫道:“苏尚书御前失仪,藐视君上,拖下去,廷杖二十,革除尚书一职。” 今日守在陛下身侧的正是于斌,他正愁没有机会一展身手呢,有陛下的命令,他带着手下如下山猛虎一般冲了下来,拎着苏宣的两只手臂,拖着就走。 苏宣被这变故已经吓蒙了,连手臂脱臼了,被拉出殿外半晌才感觉到痛,受不住地叫起来,随后伴着木板打入皮肉那种沉闷又令人心底发麻的声音,苏宣的叫声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声息。 风向已经骤变,刚刚还得意满满的浙党顿时就被陛下的反转吓呆了,还有不少根本不是浙党,只是习惯跟风的小党派,瞧见出头鸟已经被收拾了,整个人都缩起来装鹌鹑。 万阁老第一个反应过来,今日陛下设局在诈他们。 今日不能善了,万阁老不得不舍车保帅,退一步道:“陛下息怒,燕少卿说得有理,只减中州一地的税务足够彰显陛下仁德。” 仁德,仁德! 陛下眼中冒火,仁德是臣子束缚天子最有效的手段,他早就听够了这些道貌岸然之徒满口仁义道德,他想揭开这层遮羞布,瞧瞧这“仁德”之下到底是一副什么嘴脸! 陛下盯着阁老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朕不想减税,不但不减,朕还要加余杭一带的税,万余姚,你说朕不是仁德之君吗?” 万松大惊,陛下竟然在大宴之上以他的故土之名相称,看来陛下已是怒极。 万松骤然跪倒道:“臣不敢。” 陛下站起身,走下丹陛,缓缓开口道:“朕听说,余姚的田税根本收不上来,朕很好奇,都说余姚连山带海,田间棉花连绵,收成极好,怎么就收不上税?所以朕让周宣帮朕瞧瞧,结果,”陛下呵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冷意问道:“万阁老,你知道周宣告诉朕什么消息?” 万松垂下头一言不发。 陛下也不管万松的沉默,嗤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余姚没有一块民田,全都是公田!” “二十多万亩啊!”陛下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吼道,“都是公田!” 陛下突然快走几步,闯入百官之中,抢过那几位进言的御史手中的文稿,猛地往地上一丢,纸张如雪一般纷纷扬扬地散落了满地。 “你们还在这里当什么官?要什么俸禄?”陛下呵斥几位御史,吓得几位御史也不敢抬头,可陛下不依不饶地勒令他们抬起头来,还用手指着万阁老的后背道,“你们不用听朕的,你们听他的。”陛下戏剧性地压低声音说道,“他比朕有钱。” 虽然陛下声音放低,但在场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陛下的话犹如毒蛇之吻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顿时冷汗顺着脊背淌下。 公田与私田之分始于太祖。 当年太祖以土地犒赏皇公重臣,称此为公田,准许公田免除税粮与差役。 然而除却君王赏赐的公田之外,官宦的私产应当与民田一同纳粮服役。 这所谓的“齐民一体当差”早就沦为一纸空谈,毕竟自古当官都为权,有了特权谁还想让自己的私产与平民一样交税纳粮? 并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家哪户若是出了一位大官,哪怕是举子,也有无数人趋炎附会,争相投奔,将自家田地纳入官家“公田”,免除粮税,哪怕沦为佃农,也好过被沉重的税务逼得走投无路……此为“投献”。 久而久之,土地兼并,“公田”万顷,民田万中无一,又从何处收粮税、摊差役? 浙淮一带大户云集,小家小户早就没有生存空间,只能“投献”土地,献身为奴,才勉强换来一口喘息。 所以浙淮一带的繁华,是官宦商户的繁华,在陛下看来,是偷了他国库里面赋税银子得来的繁华。 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唯独把陛下蒙在鼓里,陛下怎么可能不愤怒! 然而这还不是陛下最愤怒的,他最愤怒的是,当他让周宣在姑苏“搜刮”了一番本该收入国库的钱财用于西南一战,想敲打敲打浙党,没想到却受到浙党的反击! 此事万阁老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却没想到燕晟主张陛下放走程毅去调查荆襄流民来自何处,而殷承钰还给程毅留下一条锦囊妙计,让程毅借着病体以教书先生的身份打入流民内部。 程毅自以为受了万重君恩,必然为陛下舍生忘死,便依照殷承钰的计策行事,将光鲜亮丽的衣冠都寻个地方埋了,带着几个总角之年的“小厮”,伴做带着几个学生的教书先生,混入流民之中。 没想到真让他们发现一则惊天大秘密。 其实荆襄流民的问题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 早在世宗年间就有人不堪重税而逃离土地,龟缩在荆襄山地,但是因为数量不多,不成气候,官兵也没费心抓捕。 然而偏偏陈留决口,水漫中州,大量的灾民得不到抚恤,无法忍受家园被毁,只得另谋出路,也来到荆襄。 这些灾民犹如蝗虫一般涌来,与早期定居在荆襄的逃民产生不可调和的摩擦,两边都为了粮食和生存争斗不休。 五位布政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灾民不来自己管辖的土地上,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与荆襄逃民斗也好,让他们彼此消耗,没准官府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这些犹如无头苍蝇的流民之中,打来打去竟然打出一位头领,这头领为了解决内耗,竟然想到智多星吴用,也想用一把“智取生辰纲”,然而没想到邓公公可不是杨志,无可奈何下,只能动了全武行,把邓祥劫持了…… 可是一个小小的流民头子,如何能知道官粮运输的路径? 答案是中州布政使,而中州布政使刚好出自浙江嘉兴,是万阁老的嫡亲学生。 这个算盘打得太妙了! 一方面以中州灾情迫使陛下施行仁政,免了赋税,另一方面中州逃出去的灾民劫米,触碰陛下的逆鳞,必然被陛下派军队剿灭,灾民以流民的身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他赈灾不力,这就叫死无对证。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中州布政使怎么也想不到程毅会私访,虽然做掉程毅很简单,但祁王派在程毅身边的探子还是将消息送了出来,一直送到祁王手中转交给陛下。 陛下本来震怒,但在祁王劝说下,于是才有今日陛下为众臣设下的局。 看着抖若筛糠的群臣,在看着一副听天由命的万松,陛下心底满是快意。 虽然他不像世宗那样是一个圣明的皇帝,他不能让大臣们心悦诚服,但是他也不需要,他只需要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让天下的臣子都畏惧他。 陛下轻笑道:“万余姚,朕不怕史官的春秋笔法,更不在乎后世人的口诛笔伐,朕,从来不是仁德之君,也不想做一个仁君!与其做一个被尔等愚弄的仁君,朕更愿意做尔等口中的暴君! “来人,革去万松的首辅一职,抄没万家的家产与田产,勒令尔即刻滚回原籍,片刻不得在京师停留!” 下令后,陛下环顾四周,看向缩在角落的乐工,吼道:“接着奏乐,谁许你们停的!谁敢停,判为浙党,与万松同罪!” 乐工惊慌失措地开始奏乐,哪怕依旧惊魂不定,但是排练千百遍的曲子依旧流畅地从指间流淌。 在轻快的曲调中,万松被于斌剥下蟒袍,穿着内衬单衣在临近初冬时节,犹如丧家之犬般赶出大殿。满朝的浙党无一人敢为万松求情,只能垂头敛目,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这时候,万松竟如疯癫一般笑了起来。 宦海沉浮,人生无常,任你烈火烹油,也终有一日曲终人散,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只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陛下听着万松渗人的笑声,刚要出言驱赶,竟听到一声巨响,以及殿外苏宣撕心离肺地呼喊道“座师!” 陛下猛地回头,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红色刺伤了眼。? 第九十章 大厦将倾2 万松向来最重仪态,连在马车上撞伤门面这点“有辱斯文”的小伤都羞于见人,今日竟然被锦衣卫剥下官服,斯文扫地地赶出去,他不堪受辱—— 于是趁着锦衣卫不注意,一头往大殿门前的柱子上撞去。 苏宣被罚廷杖,本来已经被疼昏了,偏偏这时候在冷风中冻醒了,睁眼就瞧见座师一身落魄地从殿中出来,心底本就一凉,又看见座师要寻短见,当下失了主心骨,喊了出来道:“座师!” 就算没有苏宣这嘶哑的喊声,于斌也眼疾手快地将万松拖住,险些卸了万松一只胳膊,但是由于惯性,万松还是撞到了柱子上,顿时血溅当场。 陛下看着倒下的万松,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陛下一直是个心软的人,从来都不忍心下死手。 当年陛下亲政,杨镇倒牌,所有人都以为杨镇必死无疑,连着杨党都会被屠戮。毕竟权力的交接时必须由鲜血开路。 然而陛下关押杨镇近百天,竟然将杨镇放走了,杨镇临走前,陛下还亲自送的驿符。 杨镇接过陛下赐予的驿符,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感谢陛下的仁慈,还是遗憾他还是没能将陛下教导成一位真正的帝王,毕竟真正的帝王是要杀伐决断的。 杨镇定定地看着陛下,许久后还是叹息着说出心里话道:“臣不在乎一死,陛下该杀臣的。” 这些年,杨镇炙手可热,身边难免会聚集了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这些人狐假虎威地借着杨镇的权势,与江西与浙淮一带的商户勾结在一起,做着掏空大梁富足自己的美梦。 这官商勾结的滥觞,早从太祖定下“开中法”便已经预定,虽然杨镇也无可奈何,但他以身为饵,把这些吸血的蝇虫都当作为陛下养的韭菜,就等着陛下日后清算杨党的时候来割。可陛下不割他的项上人头,不抄他的家,又怎么能动得了那些韭菜? 杨镇未说出口的话,陛下心里也是门清。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才不愿意成全杨镇的“美名”,自己背上“薄情寡恩”的名声。 陛下撇撇嘴道:“杨九江,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结党营私的事情,朕还不算完,你老了,朕用不着你了,流放你去‘彭泽一角’结庐思过。” 贺知章返乡养老,唐玄宗赐予他会稽山阴交界的镜湖一角,而陛下效仿古人,也许诺杨镇江西潘阳湖一角。这明明是恩赐,陛下却赌气地说是惩处。 杨镇深知殷家人的拧巴,只得笑纳道:“曾经陆放翁酸言酸语道‘镜湖元自属闲人,何必君恩赐予’,臣深以为不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赏臣彭泽一角,臣领旨谢恩。” 随后杨镇极为认真地对陛下说道:“陛下,臣有一句肺腑之言。外儒内法,文武相持,刚柔相济,方为驭人之道。” 陛下有些不耐烦,这些道理母后也给他讲过许多遍。治国无非要做到会哄人,会用人,还会杀人。无论是哄人还是杀人,都是为了驭人用人。 虽然心里明白,但是陛下还是不敢杀人。 陛下曾目睹,与他争吵后被他失手推落水的亲弟在母后怀中咽气,母后那空洞无神的眼中看向他时一闪而过的恨意,自此让陛下对死亡有了阴影。 他畏惧死亡。 瞧见万松当庭撞柱倒下的那一刻,陛下又开始恐惧起来,仿佛那一瞬间,他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陷入母后无声的谴责无法自拔。 陛下的慌乱藏在瞳孔之中,哪怕就那一瞬的弱势,已经让群臣像捕捉到血腥的食人鱼一样冲上来。 以死忠的浙党为首,跪地哭诉,一边求陛下以死者为大,收回成命,一边列举万松多年来的功绩,以求陛下的怜悯和宽恕。 放眼望去,近乎满朝都为万松说话,万首辅人缘如此之好,就算当真过世,也可以含笑九泉。 可是这一片凄风哀雨都只是假象,这只是群臣向陛下施压。 没有不沾荤腥的猫,也没有几个一身清白的官,侵吞民田、拒不缴税的事情,谁不沾边?然而法不责众,陛下当真能把全朝堂的人都换个遍? 殷承钰眼瞧着陛下势弱,群臣气盛,心中焦急得很。 臣子御前失仪,不过是贬黜地方;可君主殿前露怯,那可就永无翻身之日! 殷承钰顾不上僭越,直接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诸位如此咄咄逼人,是想以下犯上,试试锦衣卫杀威棒的滋味?” 殷承钰从气势上把群臣吓住,继而转向于斌,质问道:“陛下令你将人带下去,你却给人自戕的机会,你该当何罪?” 于斌单膝跪倒,认罪道:“臣失职,可臣有话说,这……人” 于斌一瞬间不知道如何称呼万松,此时不能称呼为阁老,也不能称呼为大人,他又不知道万松的姓名,只得含含糊糊地用“这人”一笔略过,匆匆忙忙地说出压在胸口好久的委屈,“他……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原来万松只是撞破了额角。 虽然于斌拉住万松的手臂,减轻了万松撞到柱子上的冲劲,可万松毕竟是年过花甲的人,这点冲撞让他晕了过去。 听到于斌说万松没死,陛下这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缓过劲来。 群臣一时错愕,立刻要表现出喜色,可一脸悲戚还没来得及收敛,两种表情杂糅在一起,似喜非喜,似哀非哀,简直一群年兽。 陛下瞧着惺惺作态的群臣愈发作呕,转头看向于斌,沉声下令道:“将万松送还万家,由于千户锦把守,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于斌领命退下后,陛下面向眼神四处躲闪的群臣,冷笑道:“诸位待前阁老的情谊真是让朕为之动容。” 陛下有意地停顿片刻,让那些惊弓之鸟自己禁不住露出马脚。果然片刻后,便有人出来攀咬同僚,几方撕扯一番后,最终向陛下投诚,将万松最为亲近的心腹一一供了出来。 自此,君臣博弈的天平彻底向陛下倾倒。 这局险胜让陛下分外紧张,他根本熬不到宴会尾声,便由祁王偷偷扶着退场,让汪公公留在身后收拾残局。 然而这宴上的热闹早就传到太后耳中了,陛下与祁王难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看到评论说万松死了可惜,想想就觉得让他活!期待更多评论!) 第九十一章 大厦将倾3 陛下退回乾清宫一把甩开殷承钰,他恼怒地指着殷承钰骂道:“这就是你的良策!” 殷承钰顺势跪倒,由着陛下发泄火气。 眼看着陛下就要踢过来,殷承钰闭上眼睛准备承受,结果没想到陛下只是大力踹了一脚殷承钰身后画有“竹林七贤坐谈图”的翡翠屏风。 屏风骤然翻倒,翡翠屏猛地砸向殷承钰的背部,一声钝响一阵闷哼,华美而脆弱的翡翠在殷承钰的背部破裂,但屏风的沉重让殷承钰不得已弯下了腰。随后飞溅的玉石碎片犹如绿雨,扑头盖脸地泼了殷承钰全身,残玉锋利的边缘留下细碎的伤痕,双膝被凹凸不平的残渣包裹,尖锐的痛觉在全身上下喧嚣起来。 殷承钰咬着唇,叩首请罪道:“前阁老撞柱一事,是臣失策。” 哪怕面前就是一片“碎石嶙峋”,殷承钰的行礼依旧挑不出错处,唯有额头触地的片刻,一片翠绿之上粘上斑斑血迹,仿佛泣血的湘妃竹。 陛下瞧着眼前的血色恶心,也不理殷承钰,转头就走,留殷承钰一地狼藉。 殷承钰忍着满身的痛楚跪在原处,心底难免对陛下生出一丝怨怼来。 万松不过就是撞个柱子,别说他还没死,就算真死了,陛下看见点血色就乱了阵脚,在群臣面前失态,真是令人失望! 一股“彼可取而代”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就被殷承钰藏到不可探测的最深处。 殷承钰长跪请罪的时候,汪公公气定神闲走了进来,看到翡翠屏风碎了一地,啧啧叹了一声道:“瞧这闹的,”转头对身后两位小太监道:“还不去多找两个人来收拾了。” 小太监心领神会,不一会儿功夫,六七个人便拖着大扫把围着殷承钰一顿乱扫,竟然把翡翠碎片扬起来,抖落到殷承钰的发冠、袍袖、裤腿和长靴之中,崎岖不平的碎片裹在衣物之中,稍微动一动位置,都被碎片硌得生痛。 殷承钰闭上眼睛,垂下头,由着汪公公欺辱她。 等着小太监“收拾”得差不多了,汪公公才叫停,让小蝼蚁各自散去,殿内只有跪着的祁王与站在一旁欣赏的汪公公。 汪公公欣赏够了祁王的狼狈,突然走近猛地躬身,刚好能瞧见祁王垂头下隐藏的表情。 没有想象中的愤恨不平,只是一张天家人人都擅长的面瘫脸。 汪公公嗤笑一声,直起身来,微微撇嘴道:“老奴眼光从来不差,王爷的确能忍,肯定能成大事。但王爷还是太急了,君子之器固然好,却不如刀快,毕竟刀快起来,杀人是不会让主子见血的。” 殷承钰忍了许久,到底没忍住胸中那股酸气,反唇相讥道:“郭赓死的很是时候,汪公公的确杀人不见血,小王受教了。” 汪公公轻笑道:“一个马市而已,老奴有的是渠道,供养陛下。” 殷承钰眸中异色一闪,一股恨意瞬间冲破瞳孔,却被厚重的眼睑遮住,蛰伏在水镜之下,再睁眼,眸子中只剩下古井无波。 她动不了汪泉的地位,因为汪公公是陛下最大的钱袋子。大梁的税收多年来入不敷出,只能依靠汪公公的手段维持皇家用度,而这是汪公公最大的依仗。 殷承钰本来没看清这一点,以为抓住郭赓通敌的罪证就能将汪公公拉下马。没想到她把京中舆论炒起来,陛下不为所动;她甚至借着给小皇子贺礼的由头让贵妃吹了几日枕边风,陛下依旧不为所动;祁王的种种策划,都像一拳打到铜墙铁壁上。 殷承钰不得不谨慎起来。 隔天不久,她就被陛下唤入宫中,汪泉赫然随侍在一旁。 陛下说道:“程毅这件事,祁王做的不错。” 陛下的夸赞让殷承钰心底发毛,她这段时间小动作不断,不知道陛下葫芦卖什么药。 殷承钰叩首谢恩,却听陛下缓缓踱步到跟前来,低声说道:“荆襄流民劫了朕的粮,竟然是朕的臣子在背后牵桥搭线,此事当真让朕寒心。朕自认待臣子不薄,可臣子如何负朕?” 殷承钰心底一跳,正战战兢兢的时候,听陛下继续说道:“祁王为朕的手足,当为朕解忧。浙党背后的商户本就富可敌国,可朕却为国库空虚左右两难,祁王可不能帮理不帮亲啊!” 陛下一言点醒殷承钰。 郭赓为敛财不择手段,一事肯定有错处,但是万阁老好心好意地捅破真相,也不是真的为了所谓公平正义。 郭赓与万松的矛盾本质上还是茶马互市上,以陛下为名义的宦官与江浙一带茶商的争利。 万阁老是浙党的头领,看似站在大义上打击郭赓,打击汪公公,实际上却是为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争夺更大的权益。 殷承钰再精明谨慎,还是斗不过官场上的老狐狸,被万松利用一把。 殷承钰受困在京师,眼中也知道那点芝麻绿豆的争斗,咽不下在冯铮和汪公公那边受的那点气,转头与万松结盟,却没想过万松下一盘天下的棋,竟把她也做了棋子下了进去。 殷承钰清醒过来,再叩首请罪道:“臣昏聩不明,险些误了陛下的大事,请陛下饶恕。” 陛下叹口气,对汪公公说道:“那郭赓的确是留不得了。” 汪公公躬身领命道:“老奴明白。” 陛下转过身来对殷承钰说道:“万松,也留不得了。” 然而万松是外臣,不同于郭赓是内臣,一杯毒酒赐死便可。想要治万松的罪名,要抓住他露出来的狐狸尾巴。 如何抓道万松的狐狸尾巴,这事就被陛下交给殷承钰。 殷承钰想了许久,才想出借大皇子降世而免除赋税这个诱饵,任凭万松如何谨慎,都会禁不住咬这个肥饵。 而这场“钓鱼”,就放在大皇子的“满周宴”上。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 殷承钰微微叹息一声,又听到殿外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传唤,请殿下到仁寿宫走一趟。 看来该来的,总要来的。? 第九十二章 大厦将倾4 殷承钰奋力起身,抖落身上一层碎玉,正了正衣冠,丝毫不损皇家仪态地随大宫女步入仁寿宫,刚踏入院内,还没走入殿门,就听到陛下愤愤不平地喊道: “有贤臣才有仁君,可臣子不义,朕也无须仁慈,应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朕要是再实施仁政,就让他们连皮带骨头地吃干抹净了!” 不等太后劝说,陛下将一本题本丢到太后面前,声音不减道:“母后知道去年江浙一带收上来多少银子?不足五百两!母后,不足五百两啊!那都不够您捐一次香油钱的!” 太后将册子揽入怀中,褪下右手的护甲,由身边小宫女取来点了芙蓉露手帕,沾湿指尖,翻开册子,一目十行地对了一遍账,点了点杭州府赊欠的税收,轻轻叹了口气。 把册子放到一边,太后让小宫女给陛下奉盏茶,消消气。 殷承钰候在院外,听不见陛下的吵闹声,反倒听到太后唤她道:“钰儿听了这么久,该进来了。” 殷承钰有些忐忑地走入殿内,掀开棉帘,走入暖阁。 太后一眼就看到殷承钰额头的伤,更窥见她还没来及缩回袖中的手背上,那细碎的划痕和切口。在太后的目光下,殷承钰局促地拉了拉衣袖,行跪拜大礼,用宽大的衣袍挡住全身的狼狈。 祁王身上的伤是哪来的,太后不用猜都知道,但太后正在气头上,根本也不怜惜她。 太后把册子一丢,厉声问道:“钰儿,哀家问你,何为阴谋,何为阳谋?” 殷承钰垂首答道:“阴谋以奇谋诡计为主,阳谋以大义攻心为上。” 太后又问道:“为人臣者,当如何?” 殷承钰答道:“为人臣者,当报以忠心,君正则从,君偏则谏。” 太后冷哼一声道:“亏得你还记得哀家的教诲。堂堂一品亲王,不顾颜面亲自下场算计大臣,脏了手还自鸣得意,真不知道羞耻两字如何写!” 母后在指桑骂槐地教训陛下,因陛下是天子,连戏曲中都只能“打龙袍”,殷承钰只能代为受过。 太后眉目一立,喝道:“自己掌嘴。” 殷承钰无奈,只能遵命。 屋内寂静,只能听到“啪啪”的脸颊与掌面撞击的声音,和偶尔香炉燃烧的细碎的哔啵声。 殷承钰本来就跪得辛苦,自行掌嘴又不敢偷懒,几巴掌打下去,只觉得脸上和掌心都是一片火辣,双耳轰鸣,连头都有些昏沉。但对陛下与太后的畏惧刻在骨头里,太后没有说停,她不能停,只是咬牙硬撑。 虽然没打到陛下脸上,但陛下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太后敲山震虎,心烦透顶,喝道:“够了!” 陛下发话,殷承钰立刻住了手,就势跪伏叩首,额头触碰到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才算得半分休憩。 太后嗤笑道:“陛下不是想做暴君吗?这都受不了,怎么做暴君?” 陛下咬着牙,不言不语。 太后叹息道:“陛下偏颇了。‘仁’字约束君王不假,但这也是君王的大义。陛下难道不记得,为人君者当如何?” 陛下抿了抿嘴唇,面容冷硬,没有一丝被劝服感化的模样。 太后失力地靠在靠垫上,幽幽地说道:“陛下少时最爱听汉武帝的旧事,哀家今日再为陛下讲一段。” 陛下明显有些不耐烦,直接捅破两人话语间的那层云山雾罩,直言道:“母后要以武帝推恩令劝说朕?” 太后也不遮掩道:“不错,哀家是要劝劝陛下。武帝雄才伟略,年少登基也曾处处艰难,藩王势大,君王势微。武帝下令准许藩王庶子也可继承封地,虽然所有藩王都看得出是削藩的计策,可是谁都阻挡不了利益的诱惑,不是吗?” “陛下,君王要稳坐钓鱼台,对朝堂之事洞若观火,轻易不要出手,但出手撒下一把鱼饵,便能让芸芸众生为陛下之令趋之若鹜,这才是君威浩荡,这就是君王的‘仁’。” 太后殷殷的劝话,陛下早就听够了。他不想听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他更需要一些实际的对策。 陛下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不耐烦道:“母后不必劝了,浙党的家,朕抄定了,还有那群敢抢朕粮食的刁民,朕必派大军清缴。” 陛下决心已定,低头看向殷承钰指令道:“钰弟,那日你说过要引见给朕的许国许将军,朕封他为平阳将军,让他即刻赴任。” 殷承钰跪在下首,两耳轰鸣,太后娓娓道来的劝说像水逆流入耳,听得朦朦胧胧,不尽真切,陛下一声高呼才让她回过神来,起身领命。 在太后这里做足了面子,陛下装模做样地以国事繁多,向太后请辞。 太后劝不住陛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陛下带着仪仗从仁寿宫离开。 太后不禁叹息,陛下的翅膀是越来越硬了,她作为母亲也只能一退再退,哪怕退无可退,也无可奈何。 听到太后的叹息,殷承钰不自在地动了动跪麻的双膝,出言劝道:“母后莫忧,陛下心有沟壑,欲成大事,难免鲜血开道。此事过后,陛下必定以仁德安定民心……” 太后累了,闭目养神,殷承钰自说自话尴尬得很,只得住了嘴,垂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开口道:“陛下不能刻薄寡恩,那只能让万松罪大恶极了。”正说着,太后低头道:“小钰儿,你明白吗?” 殷承钰迟疑片刻,缓缓点头。 太后俯身抚了抚殷承钰肿胀的双颊,带着几分怜惜道:“委屈你了,今日出宫带一条敷面。” 说着,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翻找一条青色的丝绸纱巾蒙在祁王面颊之上,只漏出一双眼睛。 殷承钰叩谢后退下。 殷承钰的随从都候在宫门外,她只能拖着疼痛的双腿从仁寿宫走到宫门口。一路上仆从跪拜,殷承钰一概不应,脚步不减,只想着这狼狈的模样快点回府上。 然而不巧的是,这一路竟然还碰上了熟人。 燕晟正求见陛下,小太监怕惹陛下不痛快,迟迟不肯通传,燕晟无奈只能候在待漏院。 然而正是神思不属的时候,燕晟瞥见院外一闪而过的倩影。 燕晟一惊,前朝怎么可能有女子经过? 他不由多看一眼,却见那人虽身形窈窕如好女,可足下生风,丝毫没有半点女子轻移莲步的仪态。再细瞧那一身朱红,分明是亲王的礼服,唯一违和的便是面上那层敷面。 这敷面本就是未婚女子出行时,为了男女大防佩戴的饰物。 可是祁王带上后,不像未出阁的姑娘那样步步生莲,反而大步流星,让那轻飘飘的敷面尾端飘飘摇摇,祁王精致的侧脸若隐若现,没有半点“大防”的意思,反倒有几分魅惑。 燕晟神情微微恍惚,隐隐约约地仿佛瞧见殷承钰微微掀起敷面,向他调皮的一笑。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燕晟面色微红,微微垂首,拱手行礼道:“臣见过殿下。” 然而殷承钰却仿佛没瞧见燕晟一番,侧身而过,只留下一阵熏香。 燕晟骤然回神,冲着祁王的背影,猛地唤道:“殿下!”? 第九十四章 话里话外2 今日恰逢安如海值守,长子外出行医,只有次子和幺女安半夏留在府中晾晒草药。 祁王的马车冲撞过来,先派乘御官下车打探,听说安太医不在府上,祁王从马车门帘的缝隙打量了安如海的次子一番,决定趁早不趁晚,唤来几个小厮将燕晟抬下去医治。 安如海的次子被“临危受命”,顿时忙得不可开交,安半夏却闲了下来。 她仗着自己是祁王预定的妃嫔,以送茶为名,敲响祁王的马车。 殷承钰本身受了陛下与太后轮番责罚,被翡翠屏风砸中的背部火烧火燎的痛,并且经由燕晟晕倒一事恐吓,殷承钰额头隐隐发烫。 听到马车窗外的敲击声,殷承钰有气无力地问道:“何人?” 安半夏答道:“王爷,臣妾为安家幺女半夏。” 殷承钰不耐烦地驱赶道:“退下,本王不见客。” 安半夏本身就是医者,所谓望闻问切,听殷承钰这中气不足的声音,就知道祁王此时身体状态不佳。 可祁王不准她进去,她根本过不了守在车门前的王府仪卫。 她蔫蔫地退下,转了一圈,端了数碗茶水,热情地招待王府仪卫。 王府仪卫都知道安半夏日后是祁王府的半个女主人,他们不可能得罪未来的主子,只能象征性地推辞几番,就遂了安半夏的心意。 这碗茶水可不是寻常的暖身茶,半柱香不到的时间,所有仪卫都找借口去茅房争茅坑了,而安半夏大摇大摆地掀开马车的门帘,毫无阻拦的走了进去。 门帘掀起的瞬间,偏西的日光势不可当地冲入马车,晃得殷承钰睁不开眼睛,等门帘放下,才瞧见面前竟然站着一个女人。 殷承钰骤然警醒,眼中凶光一闪,猛地翻身将安半夏压倒在马车座上,衣袖中的匕首猛地出鞘,横在安半夏的脖颈之上。 安半夏被祁王制住,没有像寻常女子一般露出惊慌失色的神态,相反她眼中流转着狐狸一般的机警和狡猾,竟然趁机一把扯下殷承钰的敷面。 殷承钰大惊,一把推开安半夏,转身避开安半夏的视线。 但是这也无事于补,安半夏瞧见了祁王受伤的额头和脸颊。 安半夏仰面躺在马车座上,看着祁王欲盖弥彰的背影,呵呵笑出声道:“父亲说的没错,王爷的确忌医忌疾。” 殷承钰咬了咬唇,低声道:“你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安半夏缓缓起身,丝毫不畏惧祁王的威胁,竟然从后身抱住祁王的臂膀,用冰凉的指尖试探着摸了摸祁王的脸颊,在祁王出手制止她的瞬间,反手抓住祁王的手,贴在祁王后背,在祁王耳边轻声问道:“痛吗?” 安半夏温热的气息喷在殷承钰的耳垂。 两人离得太近了,殷承钰可以嗅到安半夏身上带着清苦味道的药香。 殷承钰仿佛被烫了一般挣开安半夏的怀抱,目不斜视地坐到离安半夏最远的角落,当作安半夏不存在。 安半夏忍不住偷笑,她看祁王没有父亲说的那么可怕,反而像一只大猫。表面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要捋顺了毛发,也可以乖顺下来。 安半夏柔声说道:“妾身为王爷取些药来。” 殷承钰不言不语,听安半夏离开不久又回来。但这次仪卫已经受过安半夏一次骗,说什么也不许她进来了。 殷承钰听着仪卫冷冰冰地将安半夏拒之千里之外,安半夏百口莫辩,只得高呼道:“王爷!妾身可是一心为王爷着想,要不是惦记王爷脸上……” 听到安半夏口无遮拦,殷承钰忍无可忍,喝道:“放她进来!” 安半夏得意地向仪卫吐一吐舌头,挎着药箱走上马车。 殷承钰坐在原处,盯着安半夏的目光犹如一条毒蛇叮住猎物。可安半夏却丝毫不当回事,自来熟地坐在祁王身旁,掀开药箱,取出消肿化瘀的药,在掌心化开,往祁王额头上抹。 冰凉的药膏极大地缓解额头的痛感,殷承钰微微闭上眼,默许安半夏的行为。 安半夏在试探殷承钰的同时,殷承钰也在揣测对方。 很明显安半夏性子有几分古灵精怪,她并不是安分守己的类型,将自己最大的秘密放在这样一个不牢靠的篮子里,殷承钰是心有怀疑的。 与其结亲成仇,倒不如退亲交友。 殷承钰睁眼握住安半夏的手腕,轻声道:“今日唐突安姐姐,小王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令尊对姐姐的婚事另有期许,小王不愿做棒打鸳鸯的冷面人,母后那边小王自会去言明……” 安半夏丝毫不在意地从药箱中掏出几个圆滚滚的热鸡蛋,轻柔地在祁王脸上滚几圈,轻笑道:“王爷见了半夏一面就要退婚,这让半夏以后还怎么嫁人?” 殷承钰微微蹙眉,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实在是多。 而安半夏继续说道:“况且王爷多心了,半夏正是愿意嫁,才费心费力地讨好王爷。” 殷承钰撇了撇嘴,安半夏这是讨好?!她半分没感觉到! 但……殷承钰扯了扯嘴角,轻声道:“你知道我不会做一个真正的……夫君。” 安半夏借机会揉了揉殷承钰的脸,笑道:“王爷怎么这么可爱。” 殷承钰侧脸逃开安半夏的“魔爪”,安半夏也不纠缠,将药膏留在殷承钰身边,站起身行礼道:“王爷,半夏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夫君,就像王爷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宠妾。” 殷承钰不满地反驳道:“你与本王怎能一样?安太医……” 安半夏贸然打断祁王的话道:“莫提我父亲,王爷,如今与您商议的人是我安半夏。” 安半夏俯下身,盯着祁王道:“我只是我,我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弟妹、谁的仆从、谁的财产、谁的玩物……王爷,您看着我,您看到我了吗?” 殷承钰愣了片刻,她从未见过安半夏这般惊世骇俗的女子。 殷承钰终于看清了,她看到真正的安半夏,在面上模式化一般甜美的笑容散去后,她看到一个不屈的灵魂。 殷承钰低声说道:“你不是寻常女子。” 安半夏笑了起来,她竟然借着身高优势勾起殷承钰的下巴,轻声道:“王爷也不是寻常女子啊。” 殷承钰全身紧绷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人用“女子”来形容自己,那些遥远的《女则》《女戒》已经被她丢到记忆的垃圾场中,久到她忘记自己其实是一个女人。 安半夏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王爷应该最能理解,我们这种不寻常的女子最渴望的是什么。我们渴望在男人当家作主的世界撕开一道裂缝,将自己的名字神不知鬼不觉地嵌进去。王爷,您求权场上说一不二,而小女不才,只想做大梁第一位女御医。” 殷承钰的心怦怦直跳,她紧张极了,生怕这场对话的只言片语随风飘出去。哪怕安半夏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压低到犹如蚊蝇细语,可殷承钰依旧觉得如雷贯耳,仿佛罕见的冬雷,带着电闪雷鸣,蓄意要撕破了大梁的天……? 第九十五章 话里话外3 两人的商议还未达成一致,安小医师在祁王马车前行礼道:“王爷,那位大人醒了。” 安半夏也不做纠缠,转身拾起丢落到一边的敷面,好好地扎到祁王的脑后,将额头和脸颊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祁王刚要说话,安半夏把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道:“这药膏王爷要一天涂六次,两三天就能消肿,可别忘了。” 说罢,安半夏竟然就那样大咧咧地从祁王的马车钻了出去,轻盈地跳到地上,迎着二哥目瞪口呆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抚平裙摆,穿过仪卫,径直走了。 安府下到仆从、上到夫人,没有人不知道安半夏与祁王孤“男”寡女地在马车里厮混。 殷承钰默许了安半夏的小花招,等安小医师的惊讶平复之后,才缓缓从马车中走出来。 “他如何?”殷承钰开口问道。 安小医师极为纠结,他想问问祁王为何小妹会在马车上,但还是先回答祁王的问题道:“那位大人有头风之疾,刚刚气血淤堵在头穴,经受不住便昏了过去。” 头风之疾,殷承钰也曾听说过。 传闻唐高宗患有此疾,时常头痛不已,才导致大权旁落,让一代女帝寻得了接手权力的机会。 殷承钰问道:“日后修养可有什么禁忌?” 安小医师连忙说道:“务必要平心静气,避免情绪忽起忽落,在饮食上少用通血活络的补品,免得气血过盛,适得其反。” 殷承钰一一记下。 安小医师将祁王引到燕晟休息的客房便退了下去,殷承钰迟疑片刻,最终推开房门。 燕晟刚醒过来就已经起床了,正在穿鞋子,正瞧见祁王推开门,绕过屏风向自己走来。 燕晟无法视而不见,只得敷衍地拱手道:“臣谢过殿下为臣医治旧疾。” 殷承钰也疏远地回道:“先生客气了。” 此外,两人再相顾无言,往日把臂言欢的情谊不再,不过半日光景,两人之间辛辛苦苦堆砌的信任一扫而光。尤其殷承钰被敷面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更让人辨不清喜怒。 燕晟只觉得结识祁王的日子犹如一场大梦,如今大梦初醒,只剩下满地荒唐。 燕晟自嘲地笑了笑,对祁王道:“臣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燕晟也不等祁王准许,便绕过屏风,向房门外走去。 与祁王擦肩而过的瞬间,殷承钰猛地伸出手拉住燕晟的衣袖,深深低下头道:“先生……” 祁王到底想说什么?她想向燕晟致歉,她想挽留燕晟,可是这一切话都堵在喉咙口说出去,只能凝聚成这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呼唤。 燕晟不能说完全了解祁王,但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他了解到:祁王愧疚了,又放不下皇家的面子,只能吞吞吐吐地勾住他的衣袖。 殷承钰低下头的瞬间,脖颈上佩戴的翡翠弥勒玉像竟然从领口荡出来,在殷承钰胸前摇摇晃晃。 那抹翠绿色晃得燕晟眼前一花,这是他赠与祁王的佛像,没想到祁王还真贴身戴着。 一股不合时宜的柔情在燕晟心中如花般绽放,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心擎起那摇摆的佛像,一股祁王特有的熏香在鼻尖爆炸开来。 殷承钰随着燕晟的动作仰起头来,直视着燕晟的眼睛,有几分故作蛮横地问道:“先生赠与本王的东西,难道还要讨回去?” 燕晟顿时脑中轰鸣,这是祁王能做到示弱的极限。 燕晟攥掌为拳,将佛像握紧手心,就仿佛牢牢把握祁王的命脉,这极大地满足了燕晟的掌控欲。哪怕知道这是祁王暂时给予他的特权,燕晟也难免不为之心动。 燕晟知道殷承钰骨子里的狷狂霸道,就像不受驯化的野兽,暂时的屈服只是为了软化他,击溃他,最终束缚他,驯服他…… 燕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就算他心知肚明,可是他就是可悲得无法逃脱。 他知道,他与祁王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类人。 燕晟逃不开诗书礼易赋予他的多愁善感,无论坎坷和挫败将他的脊骨打磨得多么坚硬而粗糙,他内里总有留给天下苍生的慈悲心肠,可祁王骨子里带着皇宫中浸润出来的冷血无情,她的眼中带着蛇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她早就发现燕晟那点柔软,一口死死咬住,说什么也不放手。 燕晟叹口气,将佛像重新放回祁王衣服内衬,退后几步,拱手道:“殿下,孟子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殷承钰抿了抿唇,低声反驳道:“太祖令有言,君王天授,王侯虽有亲亲之义,当自守本分,唯命是从。” 太祖令!百年已过,月转星移,这太祖令也早该改一改了! 燕晟恨铁不成钢骂道:“殿下,这是媚上!” 殷承钰眉目一立,刚刚柔弱之态不再,猛地抬手就要给燕晟一个巴掌。 燕晟也不惧祁王,竟然一把握住殷承钰的手腕,义正词严道:“臣奉殿下为主,可殿下却如此奴颜媚骨,臣为之不耻!” 殷承钰那股愤恨之气,骤然泄去,只余满腔酸涩。 殷承钰叹息道:“先生自认奉小王为主,小王感激不尽。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先生身为外臣,陛下待先生需要守着礼法,即便委屈先生,先生还有同僚同乡之谊,愿意为先生上述言明;可小王是内臣,没有官身实权,靠的只是陛下的情分……” 燕晟大惊,他未想过祁王竟会对他说这般话。 燕晟反驳道:“殿下贵为皇亲国戚,又何故自轻自贱!” “皇亲国戚,”殷承钰轻笑道,“与陛下座下鹰犬又有何区别?先生大概不知道,河南的常王与睿王为保先生出来,策划了河南千人血书,触碰了陛下的逆鳞,如今如何了?” 殷承钰也不指望燕晟能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常王出资为灾民施粥,却遭灾民哄抢,侍卫守卫不力,不幸倒地践踏而死;而睿王府上走水,烧伤面部,自此闭门不出。” 燕晟听得全身骨子里发冷,常王稳重、睿王儒雅,两人在中州一带读书人中极有号召力,可一朝败落,却犹如落叶归尘,了无生息。 殷承钰叹道:“这就是本王的前车之鉴。” 燕晟不知不觉松开殷承钰的手腕,殷承钰却反握燕晟的手道:“万民护不了小王,但小王的依仗,只有先生。” 燕晟一怔,只听殷承钰在耳边道:“今日宴上,多谢先生仗义执言。” 殷承钰太近了。 幽幽的熏香味从领口钻出老瘙痒着燕晟的鼻子,只要偏头就能瞧见祁王白嫩的脖颈,哪怕敷面松松垮垮、虚虚实实遮掩着,还是让燕晟想起为祁王戴上佛像那日,指尖不可言说的触感。 燕晟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第九十六章 话里话外4 既然都来安如海府上,殷承钰就顺便让安小医师传话,让安如海为燕晟开三日病假,并送燕晟归家。 燕晟拗不过祁王的法令,只能被迫在家中休假,也不知道大理寺卿沈孛又收到祁王派人送来的燕晟告假书,心底到底是什么滋味。 “沈孛嘛,他大概羡慕死了。”殷承钰嗤笑道。 燕晟不解地问道:“殿下此话如何说?” 殷承钰慢悠悠地说道:“本王要纳妃了,先生可有耳闻?” 这事燕晟怎么可能不知道,程毅做礼部侍郎的时候还向他吐过槽,说祁王殿下口味刁钻,最是难搞,为了求见祁王一面,险些跑断了腿…… 想起程毅,燕晟心底一痛,面上严肃几分。 殷承钰本来是想吊着燕晟给的胃口,想瞧瞧燕晟面对她纳妃成家有什么态度,没想到竟然兜兜转转又撞上程毅这个雷点,殷承钰只得收敛。 殷承钰解释道:“本王的王妃孔氏是金吾卫左指挥使孔祥徽的独女,而沈孛与孔指挥使刚好是姻亲。” 沈家与孔家是姻亲,沈孛的二女儿嫁给了孔祥辉的大儿子。 孔家世代担任金吾卫左指挥使,孔祥辉也子承父业,本来一生就这样乏善可陈,偏偏在而立之年遇到一个老道士。 那老道人给孔祥辉算过一卦,说他的女儿有大造化,他家的门楣都指望他的女儿。 那时候,孔祥辉已有一个儿子,听了老道士的话,孔祥辉就投入到造人大业当中,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都不见女儿,最后连老孔自己都放弃了,没想到幸了一个歌姬,结果就诞下一个女儿。 人家都是老来得子,可孔祥辉是老来得女,宝贝得很,绝对是含在口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 女儿十五及笄以后,孔祥辉心气高得很,始终瞧不上上门的女婿,如今一直拖到十九岁,孔指挥使这才怕自家闺女嫁不出去。 今年祁王选秀,沈孛为孔指挥使搭桥,联系上皇后母家卫亭侯,花了重金才将女儿的画像塞进来,被皇后点为祁王妃。 殷承钰带着几分不自知地讨好,打趣道:“若是沈孛不羡慕先生,怎能如此费力将孔氏扶做王妃,非要与本王沾亲带故?” 燕晟却不觉得好笑,他只觉得可疑。 传闻祁王是太后最宠爱的幼子,怎么可能在亲子的终身大事上任由皇后母家收礼做手脚?又怎么会允许陛下次次欺负祁王而一言不发? 除非……祁王并非太后亲子。 前朝宫中密史就有传闻,皇家嫡母可以抱养位分低的妃嫔诞下的孩子,令其不识生母,得以承欢膝下……祁王会不会是太后抱养的孩子? 在祁王有意讨好下,燕晟竟然误打误撞地猜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猜到这一层,燕晟只觉得心底酸涩,虽然旧友逝世的芥蒂依旧横在两人之间,但燕晟对殷承钰又多了一丝容忍。 安顿过燕晟,殷承钰便起身回府,刚出燕府,殷承钰便收了笑脸,命令乘御官从万府门前过一遭。 母后临行前嘱托:“既然陛下不能刻薄寡恩,那就只能让万松罪不可赦。” 殷承钰品着这句“民为重”,细细揣摩这些读书人的心思,殷承钰心底慢慢有一个主意。 万府四世同堂,林林总总的宅子占据了整条街,往日西角门出出进进的人如过江锦鲤,而如今被锦衣卫围起来,冷清有些不近人情。 祁王的马车刚刚驶近就被锦衣卫拦下,殷承钰也不露面,只是让乘御官传话,祁王有重要的话告知于千户。 于斌终于扬眉吐气,正带着几个喽喽咋咋呼呼地四下巡逻,严格执行陛下不允许一只苍蝇飞出去的命令,连万府往来的脚夫也不允许进出。连听到祁王传唤他,于斌也姗姗来迟。 殷承钰坐在马车上,听到于斌在门帘外叩拜,连马车门帘都没有掀开,故意大怒道:“于千户当真今非昔比了,这官威大得都要本王来等你!” 于斌连声道不敢,又听祁王说道:“虽然陛下指令你于斌守着,但陛下也说要抄了万家。依你看,在抄家这件事上,陛下是起用身经百战的冯指挥使,还是用你一个初出茅庐的于斌?” 听到祁王这么说,于斌心底也有慌了。 他才出头,这好日子就要没有?!冯铮如今正怨恨自己的风头被于斌抢了,若是冯指挥使官复原职,他于斌还能有好果子吃?! 可是于斌也不服气,带着几分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小臣不才,抄家这种事情,只要陛下有令,小臣也做得来。” 殷承钰嗤笑道:“这种脏活累活,有什么好抢的?” 于斌微微抿嘴,又听祁王说道:“况且于千户手上沾了血,可就别怪燕先生对你‘另眼相看’。” 提到燕晟,于斌也有几分动容。 趁于斌还犹豫着,殷承钰继续攻心道:“身为陛下的身边人,于千户还有的学。本王今日看在燕先生的面子上,指点你几句,你若信得过本王,就附耳过来。” 虽然于斌与祁王都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但是燕晟在两者心中都是不可亵渎的存在。既然祁王将燕晟的面子抬出来,于斌就信了。 于斌道过谢后,起身走到祁王马车旁。只见马车车窗微微掀开一条缝,一只美手伸出来,微微招了招手。 于斌走到车窗下,听到祁王幽幽地说道:“万松在殿上自戕,陛下顾及名声和面子,肯定不好动他。但作为陛下身边人,要学会为陛下排忧解难。” 于斌心领神会:既然陛下不好动手,那心腹就要给陛下一个动手的契机和理由。 于斌躬身请教道:“王爷神机妙算,小臣望尘莫及,请王爷指点小臣。” 殷承钰轻笑道:“万松万顷良田,难道都是百姓心甘情愿投献得来的?难道就没有侵占良田、以官逼人的苦主?” 于斌骤然领悟。 陛下碍于万松往日的功绩,不好拿万松开刀,可若是余姚的苦主一路告到京师来,这情况就大大不同了,连最死板的道学先生也无话可说,毕竟大家都是儒生,“民贵君轻”的这句话,大家还是要信奉的。 于斌的脑子更为灵活,他瞬间就想到,这苦主没必要是真的,陛下需要一场戏,那他就为陛下做一场戏如何? 冯铮可以为陛下抄家,做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可他于斌也不赖,他可以为陛下遮风挡雨,创造时机,做陛下面前的一把盾。 于斌想通这一茬,眉眼笑的弯弯地,叩首道:“臣谢过殿下指点。” 殷承钰透过镂空的车窗缝隙,瞧见于斌低垂的头顶,幽幽道:“不必谢本王,你为许国说话的人情,本王还给你。” 原来陛下能够接受许国,倒真不是祁王的功劳,反倒是于斌的能耐。 殷承钰一心想着用郭赓通敌的罪名扳倒汪公公,却没想到这点小事动不了汪公公的根基,郭赓被汪公公秘密处决后,殷承钰还没来得及提及许国的名字,这事就被封藏了。 还是陛下在物色征讨荆襄流民的时候,于斌有意无意地提起往日许国的神勇,告诉陛下那人目前正在北城兵马司做弓兵。陛下才让祁王牵桥搭线,远远地瞧了瞧许国练兵之神勇,为许国搏来一个出身。 祁王将这份人情还给于斌,就是划清了于斌与祁王的界限,更断了于斌日后与许国往来的资格,这送一颗蜜枣再打一巴掌的滋味,让人说不出是痛还是甜…… 于斌认真地叩首道:“小臣明白,小臣不敢高攀。” 祁王轻哼一声,敲了敲马车的车壁,乘御官一甩马鞭,马车飞快地从于斌身旁驶过,扬起阵阵浮尘。? 第九十七章 大梦初醒1 于斌办事的效率值得称赞的,不过数日就有衣衫褴褛的村妇一手捧《大诰》,一手捧着骨灰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设于前朝,为良民申冤、敌军来袭等重大事件才能敲响,虽然日后流于形式,但太祖出身草莽,很是体贴百姓的苦楚,准许百姓越级上告,便将此形式保留下来。 百年已过,登闻鼓已经闲置多年,没想到今日还有敲响的时候。 大臣们严阵以待,陛下临时开设午朝,召各部尚书以及大理寺卿沈孛紧急商讨此事。 曾经的礼部尚书苏宣被陛下撤职,只得由礼部右侍郎临时顶上。礼部接连损失尚书苏宣和侍郎程毅,这位右侍郎学乖了,在午朝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最后午朝定下,三司会审,一定要让这位村妇的冤屈昭雪。 然而这事还没完,不过一天的光景,还没等三司有动作,那村妇已经吊死在城门之下,一份份以血书成的状纸被秋风吹散,落得城门内外血色翻飞,状纸中声声泣血般哭诉余姚万家大户贪占祖上田产,若不依从,便是家破人亡,甚至已经入土的公婆也被人挖了坟…… 此事证人死了,除了一纸状文,证物也不在,按理来说就当作无头公案处理,然而陛下大怒,起用锦衣卫千户纪贤,着手调查余姚侵吞民田公案。 浙党的手脚本来就不干净,又让锦衣卫闻到了血味,那肯定是不死不休,这场大案轰轰烈烈地查了近一个月,牵连甚广,连同中州的侵吞赈灾款的工部侍郎董维与河南布政使一同下马。 陛下一举罢黜近十位四品以上大员,而地方的官员更是大清洗,浙淮一带的官员被换得七七八八,而浙淮出身的官员更是贬黜得贬黜,罢官得罢官,一时间官场上哀号遍野。 为首的万松被困在家中一月后,终于等来陛下抄家的命令,万府这座广厦终于倒了。 碰上抄家这种大事,冯铮果然被放了出来。 冯铮好不容易官复原职,自然要大展身手。 既然陛下说万松富可敌国,可万府上没能搜出那些银两,冯铮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囚禁万府上的众人,并扣押了万松的长子,用刑逼问,硬要他说出万松将银钱藏于何处…… 不过这悲中还是有喜,冯铮抄家竟然抄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曾经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举人,汪邈。 这次冯铮学乖了,竟然将汪邈送到祁王府上,还戏称为“完璧归赵”。 近日冬至将至,王府内忙忙碌碌。 冬至前后,朝堂要为臣子分发冬衣和炭火,祁王府上也不例外。 陈德恩为府上的仆从分发例银、冬衣和柴薪,而王府的各位属官,由祁王亲自施恩,由王勐记账。正忙碌的时候,冯铮一身煞气,将汪邈丢到王府就走。 大概见过大风大浪,汪邈比以往平静许多,带上几分荣辱不惊的气度,他叩首道:“仆不敢相信能再见到殿下。” 祁王瞧着瘦了一圈的汪邈,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汪邈又进一步道:“仆有一事求殿下。” 殷承钰对汪邈也有几分亏欠感,毕竟她几次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还没能护住他,面对他的请求,自然多了几分宽容道:“说。” 汪邈郑重地呈上一片被血字沾满的衣衫,从衣衫的材质上看价值不菲的蜀锦,可是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展开来瞧,锦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必”字。 这字形似苏大家,但神魂气魄上去多了几分决绝和狠厉,尤其“必”字那一撇,仿佛插在心上的一把刀,笔锋处,杀机尽显。 殷承钰微微皱眉,问道:“这是你的字?” 但很快殷承钰就想起来一个高瘦的身影,那文质彬彬的西洋镜配上那天真多情的桃花眼…… “不对,是万懋的字。”殷承钰纠正道。 汪邈点头道:“殿下火眼金睛,这的确是子惟的字。子惟心心念念着殿下,殿下可否救他出来?” 殷承钰微微闭眼,的确她利用了他又毫无负担地弃了他。 如今万府的情形,殷承钰洞若观火。 冯铮出马犹如魔刀出鞘,不沾够血腥是不会收手的。如果万松的长子熬不住刑罚过世,下一个就是长孙万懋,殷承钰如果此时出手,与狼口夺食别无区别…… 殷承钰才养好自己的伤,不想节外生枝,推拒道:“本王从来不做无用功。万懋的才气,本王认可,但他的性情单纯,华而不实。虽是芝兰玉树,但偶尔却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汪邈求情道:“殿下,字如其人,如今万懋性情大变,未尝不能为殿下所用!” 殷承钰叹道:“汪子厚,你非要救他?” 汪邈重重叩首道:“仆被阁老诓骗到茶楼被囚,全赖子惟小弟周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恩人有难,仆绝不会见死不救。” 殷承钰说道:“今日之事决策在陛下,汪子厚你既然能用一篇赋让陛下动心,你不妨试试能否用三寸不烂之舌,让陛下心意转圜。” 汪邈一怔,殷承钰继续说道:“若是你心意已决,本王会助你一臂之力。” 汪邈曾说过,陛下如烈日,近而望之,远而趋之。但如今已经逼到这份上,纵使烈火烹油,他也要试一试。 毕竟不救出万懋,他于心不安。 说到这份上,殷承钰也倦了,让陈德恩带汪邈下去安顿。 自从上次被翡翠屏风砸了一道,殷承钰就不能久坐,瞧着还剩下几人的冬衣未领,让王勐代为行事,便退回后堂休憩。 刚进入后堂,赵贞儿就急忙地赶过来搀扶。 赵贞儿一边搀扶着祁王,一边絮絮叨叨地小声劝道:“王爷别这么劳累,听说今日王爷可以留在王府过生辰,贞儿吩咐小厨房多做了些王爷爱吃的,宫里送来几尾鲥鱼来,贞儿已经让掌勺的做好,让王爷尝尝鲜……” “鲥鱼?”殷承钰吃惊地问道,“这时节京师哪来的鲥鱼?是陛下还是太后送来的” 鲥鱼是湖广一带美味,但因路途遥远,往往只出现在祭祀桌上,只能祭祖之后,从供桌上撤下来,殷承钰才能尝一口。在冬至前夕吃到鲥鱼,这种特殊的优待,她想都不要想。 赵贞儿噘着嘴道:“王爷总想那么多,不论陛下还是太后,谁不亏欠我家王爷?!” 殷承钰捏了捏赵贞儿撅起来的嘴,带着几分宠溺道:“早晚有一天,把你这张管不住的嘴缝上,连陛下和太后都敢编排,简直反了你了。” 赵贞儿毫不在意的一笑,继续说道:“嬿嬿那小姑娘学起调香来还挺有天赋的,跟着香师傅做梨儿帐中香,成品还有模有样的,还特意给王爷一份。” 早在一个月前,许国就出发去荆襄一带对付流民,家中幼女实在放心不下,就托付到王勐手中,因而也就留在王府中。殷承钰看她喜欢香料,就让她与府内的香师傅学调香,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嬿嬿竟然能按照步骤做出香料来,当真天赋异禀。 殷承钰点头道:“甚好,女子技多不压身……” 正说着,殷承钰猛的一顿,看着后堂小院中坐着的一人,不敢置信地叫道:“先生?!”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竟然就是燕晟? 第九十九章 大梦初醒3 那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十多年地岁月在刹那间穿梭。 燕晟两鬓染上了清霜,而她也不是当年清瘦的少年,可是燕晟依旧说道:“臣今日是向陛下辞行的。今日朝上,臣的请辞,陛下已经准了。” 陛下,没错。 她早就不是十多年前的祁王殿下,她已经是大梁说一不二的陛下。 夺门之变后,她再次登基,满朝文武惊疑不定。 曾经的王府旧臣生怕殷承钰追究他们倒戈之罪,而其他人也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辛苦奋斗得来的乌纱,一日之间化为乌有。 为了讨殷承钰的欢心,他们将燕晟推了出来。 殷承钰待燕晟全心全意,可燕晟却伪造了殷承钰的罪己诏和退位书,与太后联手将殷承钰囚入南宫。如今殷承钰复出,曾经的救世宰辅,便成了如今人人唾骂的背主之臣。 燕晟不堪重负,再次递上一份辞呈。 已经做了帝王的殷承钰高坐在金銮殿上,看着两鬓染上清霜的燕晟,心底还是产生一丝柔软。 名利不曾污君子,岁月不曾败美人。 可她还是恨他,恨他因一句“女子主国不详”轻而易举地舍弃她,恨他把国家大义民族兴亡永远放在她之前,恨他总是走的这样突如其来,走得这样了无牵挂,就仿佛一阵风,殷承钰从来没能真真切切地把他握在手心里。 燕晟叩首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准臣告老,就放臣返乡归去。” 殷承钰恨恨地道:“休想!京师这座牢笼,朕呆在这里,你也休想出去!” 不可能的,她永远不可能那样轻松地放过他。 燕晟惨淡地笑道:“可是臣老了,臣会死的。" 正说着,燕晟的身影竟然越来越淡,仿佛溶于虚空,化为天地。 殷承钰疯一般从龙椅上站起身,冲下高高的丹陛,却依旧没能抓住,燕晟从她编织的密网中逃掉了。 那种压抑在胸腔多时的悲愤终于奔涌而出,犹如山地崩塌之势冲破所有伪装和屏障,化作眼角的涓涓细流。 “陛下!陛下,您醒醒啊!“一声呼唤,让殷承钰大梦初醒,头痛欲裂,恍惚间不知岁月,不问春秋。 眼前人影攒动,隐隐有哭声,殷承钰沙哑地嗓音问道:“是贞儿吗?” 赵贞儿猛地扑上来,带着哭腔道:“陛下,您睡了整整三天,您吓死贞儿了!” 殷承钰慢慢清醒过来,原来都是大梦一场。 但是燕晟走了。 生死有命,哪怕她是人间天子也留不住。 胸腔的余痛依旧来势汹汹,喉咙仿佛有火在烧,殷承钰咳了几声,轻声问道:“朕昏睡的时候,可发生什么大事?” 赵贞儿道:“只是几位阁老求见陛下,陈公公以陛下哀思师长,罢朝三日,让几位阁老先回去了。” 殷承钰微微颔首,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头一昏眼前一花,直接栽倒在床上。 赵贞儿惊慌地叫安太医。 今日的安太医早就不是安如海,而是换了一身官服的安半夏。 当年的王府侧妃已经“故去”,如今留下的只有大梁第一位女医官。 安半夏从侧殿走进来,看到陛下醒了,心底也松了一口气,紧忙快走几步为陛下把脉。 陛下脉象平和许多,安半夏才彻底舒了一口气,恢复往日胆大妄为的模样,与陛下调笑道:“陛下得了一场风寒,烧了三天,吓得臣都要把赋闲在家的老爹请回来了。好在陛下如今退了烧,否则臣这医术名声可都毁了。” 殷承钰弹了弹安半夏的脑袋,反驳道:“分明是你医术不精,竟然敢怪朕拖累你的名声,找打。” 安半夏捂着脑袋,连声讨饶,这才放过。 谈回正事,安半夏神神秘秘地说道:“臣以为,燕……少保的那碗药有问题。” 安半夏不敢随意称呼燕晟,犹豫再三只得以他故去的虚职太子少保称呼。 提到燕晟,殷承钰瞬间清醒,目光犀利如刀,追问道:“有什么问题?” 安半夏吞吞吐吐道:“有一味药,臣还没弄清,臣怀疑陛下是沾染那味药,才昏睡不醒。臣已经写信去问父亲,大概这几日就有回信。” 殷承钰眼中露出寒光,道:“安半夏,千万别让朕知道,燕晟是毒死的。” 安半夏被陛下眼中的寒意冻得一哆嗦,连忙答话道:“臣以性命担保,绝不是毒药!” 殷承钰慢慢起身,接过赵贞儿递过来的燕窝,小小啜了几口,命令道:“贞儿为朕梳洗,朕要见几位阁老。” 赵贞儿不敢反驳陛下,只得将劝阻之词藏在心底,一一照做。安半夏也不敢造次,只得退避一旁。 殷承钰闭着眼由赵贞儿净面、穿衣、束发,心底那悲伤慢慢沉淀,潜入更深秘境,而浮上心头的又是帝王心术,盘算着与几位阁老见面该如何应对。 很明显几位阁老是来打头阵,想摸清陛下的态度,方便礼部定燕晟的谥号的。 阁老们想试探殷承钰的态度,可殷承钰也在思索自己的态度。 她该如何定义燕晟? 她不爱他,她只是依恋他,就像成年后怀念少年时代的心爱之物,虽然遗失宝物让她的心空落落的,痛得仿佛被挖去了一半,可那依旧不是爱,毕竟帝王是不能有爱的,帝王只需要权衡。 不管她对燕晟是否有私情,是否有积怨,她都需要原谅他。 因为大梁政局动荡太久了,皇兄与她皇帝轮流做,四境之地虎狼之徒蠢蠢欲动。 君臣离心离德,大梁需要一位宽宏大量的君主,能够既往不咎,安抚民心,将分裂的朝堂重新凝聚起来,一致对外,为大梁国运赢来一线生机。 赵贞儿为殷承钰佩戴好天子翼善冠,殷承钰扫了一眼镜中的那位目光淡漠、心如止水的帝王,心底微微笑了。 从今日起,这世上没有殷承钰、更没有祁王殿下、只有大梁天子,年号为景。 景帝罢朝三日,重新召集阁老议事,朝中上下一片哗然。 当下内阁三人,两人为先帝老臣,一人姓刘,一人姓谢。只有一人是祁王府的旧臣,是由户部尚书提拔入阁的王勐。 三人应陛下所召,匆忙入宫,除了王勐还维持淡定外,另外两人都有几分踌躇。 景帝复辟一年多,两人还未曾被陛下召唤。传闻陛下年少就是能射杀锦衣卫的狠角色,更别提困于南宫六年后复辟,与先帝积怨已深,不知道会怎么收拾他们这些先帝老臣。 尤其燕少保的死,听说陛下当时还在场,谁知道燕少保到底是病死的,还是陛下亲自毒死的…… 三人被陈公公引入陛下书房,推门便感受热浪翻滚,跪拜后平身赐座,偷偷抬眼一瞧,陛下正在作画。 陈公公为几位阁臣奉来茶水,让诸位等一等。 屋内炭火燃得正旺,不一会儿就热得流汗,可陛下身着帝王常服,还披着一件青衣夹袄,远远瞧着有几分瘦弱,的确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三位阁臣对陛下的说辞都信了几分。 没准陛下罢朝三日,当真是哀思成疾,并非给他们的下马威。 三位刚放松下来,就听陛下说道:“屋内燥热,陈伴伴为阁老们宽衣。“ 这个命令让三人大惊,谢阁老连忙推辞道:“臣不热,有劳陛下挂心……“ 可话还没说完,外袍就被陛下身边小太监强行褪下来,还将他衣袖内藏着的小纸条都掏了出来,奉到帝王桌上。 原来朝臣奏请陛下,都要随身带“小抄”,否则国事繁杂,他们就是多长几个脑袋也不能记全,所以这“小抄”才是他们觐见的真实所想。 三位阁老的“小抄”都放在陛下面前,陛下依旧执笔作画,神态专注,仿佛丝毫不在意,只是不经意地随口问道:“燕卿故去,朕罢朝三日,该让礼部递请谥号。可燕卿是朕的师长,他的谥号,朕想先听听阁老们的意见。” 刘、谢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做出头鸟,可陛下有问,谁敢不答,王勐只好硬着头皮道:“燕少保驾驭长才,贞劲大节,生定倾危,死安义命,功存社稷,为臣子之典范,当为‘正’。” 司马光有言:文正乃谥号之极美,无以复加。 文臣梦寐以求的谥号,但帝王从不轻易许人“文正”之号,王勐这提议,注定不成。 可这也是王勐的投石问路,试一试陛下的态度。况且他与燕晟同是王府旧臣,抬高燕晟,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景帝轻笑道:“王阁老是想‘文正’想疯了罢。” 王勐灰头土脸地退下,刘阁老出头道:“臣听说燕少保曾将文忠烈(文天祥)的画像挂在书房内,日日参详,以忠烈自比,臣以为不如遂死者之愿,赐其忠烈。” 燕晟原本以屈子自比,可自从先帝被俘,京师大危,燕晟便以文天祥为己愿,若封为忠烈,也不是不可。 景帝却叹口气道:“朕也想封他为忠烈,可惜啊。” 可惜什么,可惜燕晟忠于大梁,却不忠于帝王。 刘阁老也退了下去,只剩下谢阁老。 谢阁老看得出陛下看似空怀若谷、虚心纳谏,实则油盐不进,早就心底有了主意。 他学聪明了,躬身询问陛下道:“臣入阁甚晚,燕少保的功绩,臣只听说过。” 景帝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听说过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谢阁老竟然连连叩首,说不敢。 景帝和颜悦色道:“谢阁老太谨慎了,朕又不吃人。罢了,无论谢阁老听说什么,朕都不怪罪。” 谢阁老这才说道:“臣听闻有人将燕少保与岳武穆王相比。” 景帝果然眉眼一缩,隐隐有怒意。 以燕晟比岳飞,这是把她当作赵构了! 但谢阁老话音一转道:“臣以为,燕少保远胜武穆,毕竟岳武穆王的‘靖康耻,尤未雪’,迎二圣回朝之愿,终生不得实现。燕少保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圣明,陛下与燕少保乃天下明君贤臣之典范。” 景帝笑起来,道:“好啊!好啊!” 说罢,景帝亲自扶起谢阁老,请三位阁老到书桌旁,三人终于亲眼得见陛下刚刚作得画。 陛下画的是一尊大肚能容的弥勒佛,可细瞧那弥勒佛的脸上又隐隐形成左右两个人脸,恰似三人合抱的模样。 画面整体如一个球形,左右两人一浓一淡,一明一暗,犹如阴阳之分,恍惚间又如八卦轮转,兴盛交替。 三人看直了眼睛,这是陛下这一会儿工夫画成的! 景帝坦然道:“这是朕画的‘一团和气图’,就赠与谢阁老了。” 谢阁老连忙谢恩,陛下又嘱咐道:“虽然是朕赏的,谢阁老可不要藏私。” 景帝言尽于此,三位阁老都心中明朗。 陛下以弥勒佛大肚能容,三人合抱,阴阳轮转向臣子宣告:朕以仁治国,过往不究。 果然,三位阁老出宫不久,礼部就收到陛下的旨意: 盛衰固纯为忠,折冲御侮为武,燕晟谥号“忠武”。? 第一百零一章 谁家今夜扁舟子1 一叶扁舟轻帆卷。 虽是初冬时节,杭城一带却依旧绿意盎然,运河上行船如织,河岸边还有垂洗衣物的浣衣女,叽叽喳喳地凑到一起,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与船上悠远的呼唤声交相呼应,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忽然一位浣衣女惊讶地叫起来道:“瞧那边来了两个和尚。” 众女顺着指点的方向一瞧,果然是两位僧人。一人身披袈裟,拄着一根禅杖,好似极目远望,像位得道高僧,而另一位身着褐色海青,守在一担行礼面前,看着就像大师的随从。 原来这两人便是从京师一路“逃”出来的释空大师与燕晟,两人搭乘商船,一路沿着京师大运河从北通州几经辗转来到余杭。连日的奔波与担惊受怕让燕晟风尘仆仆,形容枯槁,气色堪忧。 听到众女的调笑声,那位“随从”皱眉瞥了一眼,这成年累月得身处高位积压下来的官威哪里是几个小女郎们能承受得住的,果然那眼中的严厉骇得女郎们噤了声,低下头各干各的活计,不再玩闹。 大师听着耳边的笑闹声少了许多,转头问道:“少怀,如今是到哪里了?” 燕晟起身答道:“大师,如今已经到余杭。” 大师微微颔首,叹了一声道:“老衲便送你到这里。” 燕晟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分别的时候,刚想说挽留的话,却听大师道:“少怀,你虽然有一颗禅心,但你尘世未了,如今还不是你出世的时机啊。” 燕晟也明白,他从景帝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离去,与逃难无异。大师能带他离开京师已经触怒帝王,如果他再跟着大师,只能平添烦忧。 燕晟跪地叩首道:“弟子明白大师苦心。” 两人下了渔船,便不得已分道扬镳。燕晟望着大师拄着禅杖离去,一直到背影瞧得不真切,向大师离去的方向三叩首后,才起身反方向离开。 离开京师,燕晟只觉得钳在喉咙上的那双巨手放松开来,终于赢得片刻喘息。然而急于逃出京师那座牢笼,他却并没想好要归之何处。 一年前先帝病危,储君空悬,国本不稳。囚禁南宫六年的景帝暗中联络旧臣,以许国为首发动夺门之变。 燕晟被视为景帝的叛臣,自然不会有人将这件大事透露给他,可他身居首辅要职,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他虽然没有暗中策划,但也顺水推舟。 景帝复辟的那夜,他故意留在释空大师的护国寺,任由京师的防护撕开一个缺口,从此王朝内部便改天换地。 那日大师与他坐而论道,问道:“地狱门开,阿修罗现世,佛及其弟子将如何救世?” 燕晟思索片刻答道:“佛当以教化为主,安抚为辅。” 大师摇头笑道:“不成。这阿修罗亦正亦邪,当年也曾在佛前为护法,佛的教义他听厌了,又如何去听?” 大师以阿修罗类比再次登基的景帝。 如今的景帝心怀怨憎,她认定燕晟是“佛口蛇心”,有如何能听燕晟的辩解和教导,更别说燕晟的安抚。如此一来,君臣不合,王朝又会陷入无谓的内耗之中。 燕晟询问道:“敢问大师,佛当如何渡阿修罗?” 大师叹道:“所谓人生八苦,少怀还差哪几味?” 所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 他这一生怀才却难遇明主,终遇明主,却情浓而骤分,挚爱而不得,这人生的苦,他也差最后一个“死”字未曾尝过。 燕晟明朗道:“看来弟子是需要死一回了。” 释空大师点点头道:“自古阿修罗便是凶神,佛不能渡他,只有他求佛来渡。既然要等他来求,就算死一回,又如何呢?” 景帝性情倔强,是不可能听燕晟劝说,除非等到他幡然醒悟。若要醒悟,那不如就以燕晟的“死”,给予他当头棒喝。 释空大师留给燕晟一柱香,让他日日在寝房中燃起,日日吸入,不过一年,他就会油尽灯枯而“死”,得以脱身之后,再谋前程。 燕晟一时间喜忧参半,他不畏死,但他却怕他的死对于如今的景帝来说,只会“大快人心”,又如何算得上“当头棒喝”? 释空大师笑道:“少怀,佛渡有缘人。” 如果景帝愿意原谅他,那便是千帆过尽,再续前缘;可若是景帝另寻新欢,那便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燕晟苦笑一声,所谓有缘,就是他从来做不得主。 但燕晟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哪怕背负上欺君的罪名。毕竟他与景帝的孽缘已结成,不破不立。 正思量着,天上下起小雨来,将穿行在竹林之中的燕晟全身打湿,可燕晟却浑然不觉狼狈,只觉得畅快。 如今山高皇帝远,便是这雨也比京师来得肆意,他这一生不求名利,只求俯仰不愧于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雨声淅淅沥沥、竹叶在风中沙沙做响,犹如一场乐章,燕晟不由轻吟道: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生平。 苏大家的“无官一身轻”,燕晟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此处距离杭城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燕晟如常地凭借路引入城,寻得一家小饭馆吃些当地特产,就与店家攀谈起来,询问可有船只可以过江西后入湖广。 店家打量了燕晟一番,虽然燕晟打扮得像个沙弥,可这些人精一眼就看出来燕晟谈吐不凡,湖广乡音中还带着明显的京师味道,肯定不是寻常人,尤其燕晟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心中有了算计。 店家热情地推荐自家人,将自家的船技捧到十里八荒无人能及,但这么好的小伙子却遭遇家中变故,只能寄居在他的小店里。 店家如此添油加醋,燕晟不会听不出来,但是他只想着平民百姓小本生意,为了揽客耍点小心眼,也是迫于生计,为了安店家的心,还多付了几个铜钱。 可店家却没有领燕晟这份好意,掂量着那几个铜钱,越发觉得碰到一个冤大头。 次日,燕晟随着店家推荐的船夫登船,一路上风平浪静。 杭城一带的确风景秀丽,虽是初冬时节不比盛夏,依旧不减往日风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天地之大,俯看江面之广,顿时心境开阔,感慨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扁舟急行碧波上,将人烟远远的抛在身后,江面开阔,连往来的船只都凝为极目远眺时瞥见的黑点。挺立船头,只觉得江风灌袖,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燕晟正畅游己怀,却突然觉得船骤然停下,不解地回头望去,却感觉尖刀顶在自己后心,船夫沙哑的声音传来: “客官到底是想要下馄饨还是下片汤?”? 第一百零二章 谁家今夜扁舟子2 素有传闻,江上盗匪将独身的客人拉到江心,将客人弃尸江中,霸占财物。 这所谓“下馄饨还是下片汤”便是典型的行内黑话,“下馄饨”就是将客人整个捆得严严实实得,丢进江中沉江淹死,而“下片汤”就是被一刀刀砍死,再丢下江中毁尸灭迹。 虽说都是死,但毕竟“下馄饨”还留一具全尸。 燕晟在地方官这些年,这点浑话还是听得懂的,可是听懂又有何用?! 燕晟叹道:“你若是想要财物,直接拿就是了,何必夺人性命?” 那船夫也不愿与燕晟多废话,既然这“和尚”不选,他就“下片汤”了。 船夫的尖刀骤然挥起,朝着燕晟砍来。 燕晟无奈地闭上眼,心想着:我命休矣。 这当真造化弄人,他本来是假死避难,却没想到会真命丧在盗匪手中,当真不知道景帝会如何评他,后世又会如何看他…… 临到生死关头,燕晟还有心思在这里伤春悲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水面被一把长刀破开,长刀一挥,斩断了那船夫持刀的手。 那手整整齐齐地从手腕断开,由于刀的惯性骤然飞了出去,断手紧握的刀尖还对准着燕晟刺来。 没等燕晟回过神来,眼前又是白光一闪,那把长刀将断手甩开,断手落入江水之中,猩红的血色瞬间漂浮上来,引得一群鱼儿啃食。 这些鱼儿已经吃惯了此处的血腥,一窝蜂地涌上来,瞬间那只有血有肉的断手便化作根根白骨,随着食饱的鱼儿一同沉了下去,不见踪影。 然而水面上尚未消散的涟漪,揭穿了一切含而未露的秘密…… 这边涟漪未平,那边行凶的船夫才察觉到那钻心的痛,左手抓住鲜血淋漓的手腕嘶喊起来,眼睛从面前羔羊一般的燕晟身上移开,这才瞧见那护在燕晟身前,神出鬼没的人影。 那人全身黑衣湿透,虽然水珠乱坠,但他的身形却一动不动。他潜伏在船底下,沉默得像个影子,却在挥刀的一瞬间,绚丽得仿佛凤凰展翅。 这样的身手和素质,只能是大梁第一暗杀队伍——锦衣卫。 燕晟虽然劫后余生,却觉得如鲠在喉,那扼住咽喉的巨手仿佛又缠了上来,将刚刚松下去的那口气,掐断了。 景帝,追上他了。 船夫的嘶喊让人难以忍受,那名冷血锦衣卫掏了掏耳朵,不胜其烦地一脚将船夫踢到水中去,随后长刀抛出,直击那心怀不轨的船夫胸口,一刀毙命。 那锦衣卫还能有条不紊地刀抽出,那一瞬间水面上血花绽开,源源不断的血液从死者胸腔的大洞涌出,而这对于河内的“食人鱼”来说,简直是一场盛宴。 刚刚散去的鱼群猛地扑来,翻滚的白鱼与猩红的血色搅在一起,看得燕晟心底恶心,他也突然趴在船舷的另一侧呕吐起来。 自从经过京师保卫战,见过战场上被火药炸得血肉模糊的同袍和敌手,燕晟便多了这个不能见血的毛病,若是见到,必然会吐得天昏地暗,吐到胃里只剩下胆汁才罢休。 那名锦衣卫皱眉瞥了燕晟一眼,或许是不明白文人这么脆弱的东西是怎么在世间存活下去的,但是上级有令,他也不能让燕晟把胃吐出来,他轻轻地拍了拍燕晟的后背,生怕手劲太大,直接把燕晟拍到水里去。 燕晟一边吐,一边下令道:“划……船……划船!” 这锦衣卫接到命令,仿佛找到主心骨,抛下吐得昏天黑地的燕晟,转而接过船夫的船撸,竟掉个了头,沿着原路返回。 燕晟已经顾不得锦衣卫将他往杭城的方向带,归时的船速极快,江面的冷风打在他的脸上,他靠在船头,像一条搁浅的鱼,无助地干呕,嗅着带着腥气的江风,仿佛还能嗅到血气,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只能一阵阵痉挛。 来时半个时辰,归去却只要一炷香,锦衣卫将船摇回岸边,半拖半扶地将燕晟从船上拉下来,总算开口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道:“大人还好吗?” 燕晟无奈地说道:“‘大人’不敢当,在下无事。” 锦衣卫依旧冷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道:“上头有令,要与大人一见。小臣行事粗鲁,请大人莫怪。” 燕晟无力地点点头道:“见就见。” 该来的总会来的,受不住也得受着。 燕晟认了命,锦衣卫便将燕晟拖回当时就餐留宿的店家。 店家已经不见踪迹,店内忙碌的尽是伪装成小二的锦衣卫,若不是燕晟对于锦衣卫过分熟悉,还当真辨不出来。 锦衣卫引着燕晟往楼上去,燕晟一边走,一边猜他会面见何人? 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纪贤?还是现任东厂厂督陈德恩?总不能是景帝亲自来江南一趟。 还没猜出来,房间已经到了,锦衣卫退到一旁,请燕晟入内。 燕晟平息片刻,推门入内的瞬间已经恢复往日镇定自若的模样。 然而屋内并没有人,一切与他离开前,一模一样。 燕晟疑惑地掀开床帘,查看了床底,甚至翻看衣柜和窗外,没有任何人。 最终确定房内只有他一人,燕晟有几分失力地跌坐在床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景帝到底想玩什么? 他这些年从未真正了解景帝,她多情又多变,时而虚怀若谷、真心纳谏,时而任性妄为、不顾后果;时而她对他的偏爱明目张胆,待他如珠似玉;时而又对他弃如敝屣,仿佛他一文不值…… 然而他却不可抗拒地为她沉迷。 燕晟叹息着躺倒,可移开玉枕的瞬间,他瞥见一张字条。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先生如何欺我而去?” 景帝的字迹如她本人一般多变,前朝名家字迹,景帝都能写的半分不差,然而这一张字条,却少了几分龙争虎啸的王霸之气,反而多了几分儿女情长的柔美。 燕晟闭上眼睛,以情缚人,玩弄人心,景帝这一招玩的太纯熟了。 燕晟不禁想起数年前的那个秋日。 他辞官归乡刚清闲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被陛下一纸诏书征调,派送到中州收拾残局。 当年许国将荆襄流民中老弱妇孺,全部强制迁入中州,布政使等地方数职空缺,距离明年科举还有数月,中州却不能继续乱下去,只能顺应民心请燕晟回来主持大局。 那个冬天特别冷,哪怕他尽心尽力地处置灾民,还是冻死了许多百姓。迫不得已,燕晟向当时的祁王殿下求救,祁王的确送来一车物资,还有一张纸条: “太白有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我怎忍使先生烦忧,只得夙兴夜寐,求得陛下垂怜……” 言辞恳切,催人泪下,燕晟读过心如刀割,恨不得以身相替。 可燕晟日盼夜盼,终于盼到祁王代陛下祭祖凤阳,途径中州,可祁王召见燕晟却说:“陛下即日亲征,京师大权与我,先生随小王归京,天下由君,请先生为我谋……” 燕晟苦笑,在景帝眼中,到底还是权利最为重要。 每一次温言细语,都是为更大的筹谋,而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燕晟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房门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提着一桶热水上来,撑起屏风,调配水温,待一切准备好,才从热气氤氲的屏风后转过身来,问道:“大人可要沐浴?” 燕晟猛地坐起身,指着那小厮,不敢置信地说道:“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谁家今夜扁舟子3 竟然是郑卓。 郑卓原本是汪泉派到旧时祁王殿下身旁的东厂间谍,但经由许国一事,彻底倒戈。为了圆他“冠军侯”的梦想,祁王准许他随许国征战。 一年前的夺门之变,郑卓也算得上头号功臣。为此如今的景帝另立西厂,让他做西厂厂督,与东厂权力相当、分庭抗礼。 虽然郑卓与燕晟多年未见,郑卓还是熟知燕晟的喜好,自顾自地为燕晟备好衣物和熏香,躬身请道:“大人,水温适度,熏香如常,请大人沐浴。” 燕晟一阵恍惚,仿佛旧梦重现,一切如昨。 燕晟挥碎这幻觉,尖锐地反问道:“在下可不敢让西厂厂督服侍。” 郑卓垂下头,有几分伤感问道:“陛下设立西厂,他人不知其心意,大人难道也不知?” 燕晟抿了抿唇,终究是带着几分自嘲道:“臣子如何揣测圣意?” 燕晟的倔强瞬间惹怒了郑卓,他将为燕晟擦身用的白巾猛地丢在地上,几步冲上前揪住燕晟的衣领,藏在小厮伪装中的西厂厂督浮现出来。 郑卓诘问道:“燕晟,你拿什么娇,你都被陛下捧在心尖上了,你还指望陛下如何待你!” 被郑卓逼近,燕晟才发觉当年不及他肩膀的小人儿,长得竟然比他还高了,终究是梦碎人醒,物是人非。 不等燕晟回话,郑卓激进地继续说道:“你背叛陛下,欺瞒陛下,甚至假死遁逃让陛下神伤到大病一场,即便如此,陛下都能原谅你。可我……”倾慕陛下,可陛下却只待他当臣子。 郑卓一瞬间伤及自身,狠狠得将尾端的话语吞下去,骤然避开燕晟澄明的目光,有几分欲盖弥彰地推开燕晟,生硬地转变话题道:“罢了,大人还是先换了这身沙弥的衣服再说。” 郑卓面容瞬间的裂痕,让燕晟窥见郑卓藏在心底的那丝不可告人的阴暗,竟然与自己心底那一丝妄念比对,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在郑卓落荒而逃的身后叹道:“陛下是不会动情的。” 郑卓红着眼扭过头来,嗤笑道:“小人真替陛下感到不值。” 说罢,郑卓摔门就走。 燕晟长叹一声,弯腰拾起郑卓丢下的白巾,搭在屏风上,转身退入屏风,退下身上的海青,将全身沉入浴桶中。 水中热气氤氲,烫得燕晟全身舒展开来,闭上眼沉浸其中,仿佛回到最初母胎中混沌。 人生八苦,唯有此刻能得半分清闲。 极度放松下,燕晟的思绪不由飘回过去,回到八年前,祁王祭祖凤阳途径中州的那一晚。 太祖诞生于凤阳,登基后将凤阳奉为陪都,日后大梁帝王每五年当例行祭祖,然而这一次祁王代陛下祭祖。 虽然燕晟离开京师已有三年,但他从未与祁王断了音信。这次祁王刚出京师,信使已经到了,告诉燕晟,祁王有要事相商,请他到行宫接驾。 燕晟猜测,祁王殿下如今临近成年,也该商议就藩事宜,大概这一次紧急召他前去,就是商量藩地的选择。 燕晟从未打消让祁王远赴荆州的想法,湖广远离中央,远离纷争,不出意外,祁王能安安稳稳的做个富家翁,一生安乐,足矣。 然而燕晟拜见祁王就被这铺天盖地的阵仗吓了一跳。 祁王穿戴着与帝王规格相近的金甲,骑着高头大马,前方由大汉将军“礼”字开道,而后锦衣十司五所手执伞、盖、扇、戟、剑等仪仗前后呼应,简直与帝王出行的仪仗无异,严格超出一品亲王的规格。 祁王瞧见燕晟来访,还在马上伸手扶道:“先生莫要拘礼。” 虽然祁王的态度仿佛如往日一般谦和,但那伸手的瞬间,袖口明晃晃的五爪龙纹在燕晟眼前一闪而过,骇得燕晟惊恐万分。 祁王明显僭越逾矩,可身旁人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闻祁王殿下这些年深得陛下宠信,同车同行,同吃同食,待遇与帝王无异。 更有传闻,陛下颇为倚重祁王殿下推举的人才,尤其是那位名为汪邈的举人。故此祁王殿下门前若市,多是京师举子向殿下行卷,指望能通过祁王入陛下法眼。 还有传闻,陛下时常不见阁臣,更不与朝臣商议国事,反而一君独治,朝臣常年不见帝王,只得内事不决问祁王,外事不明问于斌,政局黑暗,不忍直视…… 类似的话在燕晟耳边一遍一遍响起,可燕晟一次都没信过。 他了解祁王的苦衷,身为太后抱养的孩子,祁王没有拒绝陛下的权利,祁王只是听从陛下做事,祁王并不是玩弄政权的奸臣小人之流…… 可看到祁王仪仗的瞬间,燕晟的心凉了半截。 他看到祁王眼底飞扬的神采,看到祁王比往日更为盛气凌人、飞扬跋扈,简直一个大写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燕晟甚至看不到祁王与那些史书上刻画的奸佞权臣之间有何区别! 燕晟禁不住绷起了脸。 祁王不会在意任何人的脸色,浩浩荡荡的仪仗入驻行宫,安顿妥当后,便有小太监唤燕晟入内与祁王共进午膳。 祁王的午膳共摆了九九八十一道御菜,不光有河南特产驴板肠,还有各地争相敬奉的地方名菜,其中湖广的清蒸鲥鱼也赫赫在列。 祁王唤燕晟起身,令小太监为燕晟备桌椅与碗筷,亲自夹一块鲥鱼的鱼肚放在燕晟的碗中,笑道:“先生尝尝这鲥鱼的味道如何?” 燕晟刚要推拒,就听祁王轻描淡写地说道:“先生可别说不吃鱼,这厨子可是小王特地从湖广请来,连鲥鱼也是快马加鞭运来,鲜活的很。” 燕晟愈发不满祁王这骄奢淫逸的模样,出言阻止道:“臣如今茹素,不再食肉。” 祁王有几分不满,但还算笑着道:“先生明日再茹素,今日一定要尝尝这鲥鱼。” 燕晟还是不情不愿,又听祁王威胁道:“若这厨子做的鲥鱼不合先生口味,不如拉出去砍了。” 燕晟大惊,三年前的祁王何曾如此藐视人命! 燕晟终于忍不住心底那份疑虑和失望,唤道:“殿下!三年不见,这边是您送臣的见面礼吗?” 祁王漫不经心地问道:“先生指的是什么?一盘鲥鱼还是厨子的人头?” 燕晟气得面色发白,恨不得摔杯而去,可又听祁王话音一转道:“小王与先生玩笑罢了,几年不见,先生愈发脸皮薄了,连玩笑都禁不起。” 燕晟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用他那双愤愤不平的目光瞪着祁王。 燕晟这般古板,祁王也觉得有些无趣,放下碗筷,屏退左右,切入正题道:“小王请先生来的确有要事,此事小王只说与先生一人,万望先生守口如瓶。” 燕晟皱眉,不客气地问道:“何事?” 祁王从御座起身,走近燕晟问道:“三年不见,先生为何待小王如此冷淡?难道先生也听小人嚼舌?” 三年不见,祁王蹿高了不少,从他与肩同高到与他耳廓齐平。虽然还是纤瘦,但穿起冕服来,咄咄逼人的气势是一分不少。 祁王走得太近了,燕晟又嗅到祁王身上那股似曾相识的熏香味,不免有几分面红耳赤、心跳加速,那些尘封的情感从不为人知的缝隙缓缓流出。 燕晟羞愧于自己道心不坚,却又无法对祁王冷如冰霜。 燕晟低头问道:“敢问殿下,何事召臣?” 燕晟的服软极大地取悦了祁王,尤其是他微红的脸颊,让祁王知道,燕晟还牢牢地被他攥在手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逗弄,祁王竟然攀附到燕晟的耳边说道:“陛下不日亲征,命小王监国,先生可愿助我?”? 第一百零六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2 虽然燕晟与祁王不欢而散,但几日后,陛下的调令还是将燕晟从中州调回京师,却没有委以重任,只是随便丢到兵部。 陛下出现在大朝上,立皇后嫡子为太子,宣布亲征,令祁王监国。 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老神在在,可兵部尚书顿时就炸了! 陛下亲征的大事,兵部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这不是儿戏吗?! 可陛下并不理兵部尚书的发难,他竟然将先帝赐予英国公又被祁王收回的宝弓当堂请出,诘问英国公道:“国公当明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皇考以宝弓赠国公,期许国公与皇考共创盛世,可惜皇考英年早逝,国公也壮志未酬。” 陛下提起先帝,朝堂上一片寂静。 陛下缓缓走下丹陛,将宝弓亲自捧到英国公面前,幽幽地说道:“当年朕年岁尚轻,只能遥想皇考与国公纵马沙场的英姿,心生向往。今时今日,瓦剌欺人太甚,朕将这把弓还给国公。” 魏辅被陛下的举动震惊了。 他看着这把失而复得的宝弓,一时间心潮澎湃,柔软得无可复加。 “陛下?”魏辅试探地看向陛下。 陛下问道:“国公可否助朕?” 陛下说的含蓄,可魏淮听懂了。 他要助力陛下打退瓦剌,助力陛下达成先帝的成就。 魏淮看着陛下那双神似先帝的眸子,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顺从地接过那把弓,低哑的声音答道:“臣,愿意。” 陛下转头面向群臣,下令道:“大同连连败绩,诸位卿家都有耳闻,今日朕效仿先帝亲征,还有何人有疑议?” 燕晟刚想出列,却被兵部的同僚阻止,错过最佳的时机。 陛下满意地看向沉默的群臣,让汪公公念随帝王出征的文官武将名单。 京师三大营的精锐之师,以英国公为首的武将勋贵,为陛下征战,汪公公带领的东厂与于斌带领的部分锦衣卫,为陛下打探军情,而六部尚书和受陛下信重的几位阁臣组成临时行在,方便陛下处理国事。 在陛下宣布亲征后两天内,军马调动、随军粮草、军械准备等一系列准备陆续完成,陛下浩浩荡荡的多达五十万的亲征队伍启程。 陛下亲征,几乎搬空了整个京师。 祁王监国的名声听起来好,可六部高官与阁臣都随陛下亲征,让祁王面对朝堂上无人可用的窘态,偏偏全国范围内的事无巨细的奏本都向祁王涌来,需要祁王挑出紧急地交付陛下,并将不重要的事情处理掉。 面对海量的奏折,祁王才明白,她被陛下白嫖了。 燕晟闲置在兵部,陛下执意亲征让他心情烦闷,便往护国寺多去了几趟。 如今护国寺的桂花开得正旺,踏入佛刹的瞬间便嗅到阵阵清香,将凡尘俗世隔绝在外,只留一颗清净之心。 释空大师忙于法会,燕晟便在庭院中多走走,没想到却听见一阵萧声。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燕晟寻声而去,瞥见桂树下茕茕孑立的一道倩影,光与影模糊那人的面容,却无法抹消无处可藏的孤寂与落寞。 忽而一阵秋风吹来,桂花仿佛天女散花一般,落了那人满肩满怀,可那人微微一抖,仿佛消瘦的双肩背负许多愁,甚至载不动这点点落花。桂花顺着随风摇摆的宽袍大袖一路滚落,唯有几朵执着得黏在衣摆,倒有几分似眼泪。 燕晟的心一瞬间被击中。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燕晟屏住呼吸,踏着满地碎金,缓缓向那“嫦娥仙子”走去。 燕晟的脚步声惊扰了那仙子,“嫦娥”停下吹箫,睁开眼转过身道:“小王等候先生许久了。” 是祁王殿下。 初秋将过,天气转寒,祁王殿下竟然还身着单衣,虽然仙气飘飘,但也着实美丽冻人。 很明显,这是殷承钰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场邂逅。 燕晟微微皱眉,拱手道:“深秋将近,殿下穿的过于轻薄了,当下国事繁忙,殿下当保重自身。” 听到“国事繁忙”,想起陛下的戏耍,祁王自嘲笑道:“先生这是在嘲讽小王不自量力。” 燕晟从未听过祁王如此消沉。 在他眼中,祁王从来都是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的,从不会露出任何一个弱点,让人耻笑,或者同情。 燕晟心中微微刺痛,但顾忌祁王的面子,他藏起心中的真实所想,淡然道:“臣不会嘲讽殿下。” “是吗?”祁王走进一步逼问道:“如今满朝,有谁不在嘲笑本王?” 燕晟抬起头,看到祁王日夜埋头奏本熬红的双眼,心底倏地一疼。 祁王向来争强好胜,却没想到一阵空忙,心中肯定委屈,而且祁王如今已经骑虎难下,既然监国,就不可能撂挑子不做,所有委屈,只能打牙往肚子里咽。 可祁王能来寻他,能向他诉苦,燕晟心底又是一暖。 他总是这样。 一方面,他对祁王的期望如此之高,似乎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另一方面,他对祁王的期望却又如此之少,仿佛只要祁王微微低头,他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原谅他们之间所有的不快,所有的隔阂。 他中了一味名为“殷承钰”的毒,无药可解。 燕晟又进了一步,他与祁王之间的距离缩为无物,他试探地碰了碰祁王藏在衣袖中的手,祁王没有挣开,燕晟兀得收紧,将祁王冰冷的手暖在手心,言辞恳切地自白道:“臣永远不会嘲笑殿下,臣只为殿下的困境而忧心。” 祁王慎重地打量着燕晟,似乎在询问,你能为本殿下做到哪一步? 燕晟捧着祁王的手,仿佛捧着易碎的瓷器,他多么想在这完美的瓷器上印上一吻,可是他又怕吓跑了手心的这捧月光。 燕晟只得用力握住祁王的手道:“臣愿为殿下分忧。” 燕晟信誓旦旦的起誓抹去了两人在中州的种种。 祁王嘴角浮起一抹满意的笑容,脆弱的犹如镜花水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燕晟劝说道:“殿下,秋风起,寒意生,请殿下移步室内说话。” 祁王默许燕晟的安排,虽燕晟入护国寺的客房。 客房内燃起混着熏香的炭火,祁王渐渐转暖。 祁王随手折下一根香,问燕晟道:“先生可知陛下行军之路?” 燕晟拱手道:“臣翻阅兵部记录,陛下大概从居庸关出关,途径宣府而入大同。” 祁王点头道:“的确,陛下计划分兵驻守大同,守住大同作为后勤中转,而后以大同为基地,兵分三路将也先赶出大梁边境后,决一死战。” 祁王说话间,用香的一头在地上寥寥几步,便勾画出大梁居庸关外的地图地势,这份熟练,果然是下过功夫的。 燕晟曾巡视大同,自然对大同的地势颇为了解。 大同四通八达,以大同为根据地,守住大同与关内的粮道,保证前方战线的物资,这个计划也算是深思熟虑。 燕晟微微颔首,肯定道:“此举可行,想来这两年,陛下与殿下从未虚度,臣错怪殿下。” 可祁王摆摆手,示意这都不重要,她在大同所在的位置圈了一圈,恼怒地说道:“可是陛下如今到了大同,却听大同镇守太监说,也先早有准备,不能奇袭,汪公公就劝陛下返京,而陛下竟然……许可了!” 祁王用香猛地点了点大同,结果用力过大,香直接折断,被祁王不耐烦地丢到一边。 这场亲征筹划了整整两年,消耗无数人力物力,竟然到了大同,听说也先难打,就要退回来,这是什么道理! 殷承钰望向燕晟道:“陛下执意回京,亲征一事无疾而终,小王凭白成了一场笑话。日后小王该如何自处,请先生教我。”? 第一百零七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3 这些年,太后能对祁王烈火烹油般的权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大原因在于三年前的皇长子之殇。 三年前,贵妃诞下的皇长子尚未满岁,便在那年异常寒冷的冬日,因炭火太足,吸入炭气,中毒致死。 一时间内外大乱。 后宫中,贵妃疯疯癫癫地指控皇后杀死她的爱子,两人在推搡中竟然让皇后早产,诞下嫡子;而朝堂上竟然传出一本妖书,传言今年大雪冻死的冤魂索命,皇长子受不住怨气,未满周岁便撒手人间。 陛下震怒,责令祁王阻断妖书的源头,扭转舆论,在后宫内也大刀阔斧地清理一批不得力的奴仆,废去了贵妃的位份,也将皇后关入宫中禁足。 在这乱糟糟的时候,太后站出来主持大局,抱养皇后诞下的嫡子,并勒令陛下拨下巨款赈雪灾,还不许为嫡子庆生,生怕这小儿像他的长兄一般,也担不住天子这份隆恩。 太后算是看明白了,这宫里只有悄无声息,才能活得长久。 所以,太后放任祁王成为陛下身边的红人,让祁王做自家宝贝孙子的挡箭牌,更抱着让祁王的光芒为太子开路的打算。 陛下临行前,太后逼着陛下确定了太子人选,所以祁王此次监国,将脏活累活都包揽了,成果却让太子坐享。 况且祁王力挺陛下出去绕了一圈却一事无成,凭白消耗民力财力,就算再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也难在仕林之中服众,更别想着做陛下与群臣之间的解语花。 祁王的权势便犹如空中楼阁、海市蜃楼、乃至昙花一现。 可见祁王聪明一世,还是比不得太后,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宫中这些细情,燕晟无法得知。但燕晟也不同于祁王只计较个人得失,更不会考虑宫闱之内的阴谋诡计,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大局上。 他从来不觉得陛下亲征是一件稳妥的事情,听到陛下打算回程,不同于祁王的恼羞成怒,燕晟心底还松了一口气。 然而如何返程还是一个大问题,这时候祁王萌生退意是万万不可的,燕晟只得劝慰道:“殿下,陛下归程的诸多事宜,并不比去时轻巧,甚至更为凶险,殿下千万不可泄气!” 听到“凶险”两字,殷承钰有些不以为意道:“去时风平浪静,归程又能有什么闪失?若真有闪失,也是怕英国公有闪失。” 毕竟英国公年岁也不小了,一腔热血付之东流,很容易被陛下出尔反尔气得一病不起。 燕晟叹息一声,为陛下的不定性,更为祁王的执拗。 两位天家贵族都是眼高于顶的,从未低头看看脚下的黎民。他们享受民脂民膏的供养,嘴上念着江山社稷,梦想着成就祖宗功业,却始终不懂手握千万百姓的命运,是多大的责任。 燕晟也取一根香,在殷承钰留下的地图上勾画道:“陛下归京路线有两条。一条走紫荆关,另一条沿原路从居庸关回京,无论哪条路都不安稳,尤其过了宣府,山丘遍地,极为适合伏击,臣怕也先所图极大。” 听到燕晟的忧虑,殷承钰摇头否认道:“先生杞人忧天了,宣府之内均是大梁国土,难道也先还能伏击到大梁来?!” 燕晟只得继续劝道:“殿下,陛下远征,殿下身居后方,不光稳定京师,还要确保前方与后方的粮道通畅,此任重大。陛下一日不归京,殿下就一日不能放松。” 殷承钰咬着牙关,紧绷着脸。 她找燕晟是请燕晟帮她出主意如何全身而退,结果燕晟却告诫她,监国责任重大,为了大局着想,不可心生怨怼,更不可心生退意…… 谁要听这些大道理!!! 殷承钰质问道:“先生便是这样为本王分忧的?!” 燕晟嘱咐道:“殿下,大局为重!” 看着燕晟铁面无私的侧脸,殷承钰说不出心底有多失望。 她手下不是没有谋士,以汪邈为首都劝她将烫手山芋丢给太后,自己急流勇退。 可是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她自降身份,候在护国寺,期望燕晟能给她一条万全之策,没想到竟然在燕晟这里委婉地受了一顿教训! 殷承钰早就不是三年前的弱势模样,她如何能听进去燕晟的夹枪带棒。 殷承钰恼怒地将桌上常备的茶水往地上一拨,将手绘的粗劣地图抹去,啪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丢,转身推门就走。 禅门打开,萧瑟的秋风鼓入禅房,将刚刚的暖意卷得一干二净。 殷承钰微微一哆嗦,可依旧倔强地披着单衣,迎着秋风,刚要信步走入寒风,便打个喷嚏。 燕晟不忍,脱下自身的长袍,要披到祁王身上。 殷承钰不留情面地推拒,却又连打几个喷嚏,眼前发黑,头也有几分迷糊。 燕晟看殷承钰两颊微红,斗胆去碰了碰才发现祁王两颊微热,但额头冰冷,很明显是受了风寒。 祁王夙兴夜寐地批折子,还到护国寺为陛下出征进香祈福,借机会在桂花树下等燕晟,累倒了也是理所应当。 燕晟从身后环住殷承钰,想半拖半扶地将祁王拽进屋来,殷殷地劝道:“殿下何苦难为自己?” 可殷承钰怎么能顺着燕晟的意思,转头就掐住燕晟的脖子,将燕晟压在门板之上,低声威胁道:“本王用不着你怜悯!” 燕晟的牛脾气上来。 他就觉着这三年祁王我行我素,身边的人也多奉承逢迎,简直把祁王惯坏了!如今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回事,实在是欠收拾! 燕晟轻声道:“殿下,得罪了。” 说罢,燕晟顺势低头,两手一捞,竟然将祁王抱了起来,一脚将禅房的门踢上,就把祁王抱回禅房。 殷承钰双脚腾空的片刻就震惊了,燕晟他怎么敢! 她本能的抽出袖中的匕首,毫不迟疑地架在燕晟脖颈之上。 燕晟毫不在意地盯着祁王故作凶狠的眸子,平静地说道:“殿下叫臣一声先生,臣便教殿下一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不是战场上真正的胜利。” 就像祁王看透了燕晟对她的欲罢不能,燕晟也看透了祁王的虚张声势,两人在这一瞬间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祁王倔强地瞪着燕晟,意识到自己的威胁无效,啪嗒一声丢掉匕首,恼怒地双手攀上燕晟的脖颈,像直奔要害部位的猛兽一般,一口咬在喉结处,好似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去。 燕晟轻轻地嘶一声,他怀里的这条小蛇终于下口了,的确嘴尖牙利。? 第一百零八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4 祁王受了风寒,不负众望地病倒了。太后派人探望祁王的病情,随后一道懿旨,让通政司将奏折送到仁寿宫来,接替祁王肩上的重担。 这场政权更替平静得连一个水花都没有,同样平静的还有西北的战报。 可是这份平静很快就被夜间的马蹄声打破,窃窃私语仿佛长了翅膀一样飘过门底的缝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整个京师,随后带来的恐慌仿佛阴云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 大梁败了,五十万大军完了……陛下被俘虏了,大梁的天塌了…… 那一夜,京师城门口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臣子都将家眷送到南方,京师的富商也都准备转移财产,一时间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次日早朝,太后抱着小太子临朝,与众臣商议迁都与否。 太后话音刚落,太子的侍讲便出列答道:“回禀太后,天象有变,为保龙脉传承,理应迁都!” 昨夜的噩耗传来,太后与心腹重臣肯定商议了一宿,这位太子侍讲很明显就是太后一脉的嫡系,此时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太后的决定。 这话深得得人心,尤其那些家眷已经南迁的官员们,顿时朝廷上下主张迁都者众。 燕晟瞧着众人一致赞同迁都的面孔,只觉得心寒。 这是京师,只是天下的根本啊!难道就这样弃了?! 他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冲出来,大吼道:“尔等欲重蹈北宋灭国之覆辙吗?” 燕晟的怒吼让所有人都住了嘴,挡在他面前的臣子非常有眼力地让开,只剩下燕晟孤立无援地挺立在殿前,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太后与懵懵懂懂的小太子。 这是太后与燕晟的第一次见面。 太后对燕晟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一见,赞了一句:果然不负盛名。 此人剑眉倒树,怒目大睁,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裹挟着“凌寒独自开”的一身傲气,不偏不倚地破开皇权的伪装,仿佛他那一眼将人从世俗的阶级与等级中剥离开来,被他纯粹的灵魂碰撞得相形见绌。 难怪只要与燕晟对上,陛下总会不自觉的恼羞成怒。 太后带着三分被冒犯的恼怒和三分恰到好处的欣赏,高声唤道:“燕卿,是你不同意迁都?” 燕晟叩拜道:“臣不同意!宗庙社稷乃至皇陵均在京师,如何轻易舍弃!” 太后道:“那哀家问你,不迁都,瓦剌铁骑兵临城下,你当如何?” 燕晟掷地有声道:“当于瓦剌决一死战!” 太后嗤笑道:“胜算如何?” 燕晟沉思片刻,答道:“五五分。” 太后抱着小太子缓缓起身道:“那还有五分败绩,燕卿你该想到,如果败了,大梁可就亡了!那时候,你就是大梁的罪人!”太后厉声质问道:“这罪过你担得起吗?!” 燕晟不过兵部的一名主事,这样的罪名,他如何担得起? 燕晟叩首在地,不敢答话。 可身后却传来一声高喊道:“这罪名,我担得起!” 太后抬头去看,只见殷承钰佩戴宝剑,全副武装地由冯铮带领的锦衣卫簇拥着过了金水桥,一步一步踏上御道,跨上阶梯,走近宝座。 迎着东升的朝阳,祁王鲜红的曳撒上仿佛有金光跳跃,恍惚间好似她与初升的骄阳融为一体。那一瞬间,太后突然意识到殷承钰不是她养在身边宠物一般的小孩子,而是世宗血脉的继承者。 距离宝座七步开外,殷承钰跪倒请罪道:“儿臣冒犯,但容儿臣冒死进谏,大梁不可迁都!” 锦衣卫落在祁王身后,在丹陛之下跪成一排,齐声喊道:“大梁不可迁都!” 其声之宏大,直冲云霄,远远盖过文臣那杂乱无章而又软绵无力的低语。 太后看着祁王的声势,质问道:“祁王,你要兵谏吗?” 殷承钰三叩首道:“儿臣不敢。但母后,父皇的陵寝在这里,先祖的宗庙也在这里,儿臣宁愿死,也不愿让瓦剌的铁骑践踏京师一步!” 提到世宗的陵寝,太后似乎犹豫了片刻,可是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太子,那点疑虑顿时九霄云散,她低声反问道:“可是你兄长唯一的血脉才三岁,你也要他陪着你一起死吗?” 殷承钰咬了咬嘴唇,突然抬起头对小太子笑道:“济儿,小叔考考你,祖训第十三条,你还记得吗?” 小太子打量一眼祖母凝重的神色,又瞧了瞧小叔,低声答道:“殷氏子孙从不割地、不赔款、永不低头。” 殷承钰鼓励地看向小太子,道:“背的好!” 随后殷承钰仰头看向太后,轻声道:“母后,祖训在此,我们不迁都。” 周太后看着怀中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傻瓜,又看着殷承钰那双与世宗极为相似的眼睛,一股恼怒猛地涌上心头,她把小太子往殷承钰怀里一塞,指点着殷承钰骂道:“好啊好啊,你们都是殷家人!都是小白眼狼!” 说罢,毫不留情面地给了殷承钰一巴掌,用力之猛连护甲都崩飞,不知落到何处。 扇过这个巴掌,太后毫不留恋地走了。 小太子被突然发脾气的祖母吓得直哆嗦,往殷承钰的怀里钻,殷承钰安抚着小太子,顶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抱着小太子走上最后七步台阶,将小太子放在宝座上站稳,转头面对群臣,抽出宝剑喝道:“此后敢有言迁都者,斩立决。” 随着祁王下令,冯铮也拔刀而出。他嗜血地舔着嘴唇,像一头闯入绵羊群中的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每一张面孔,精选着他心仪的猎物纵身扑上。 他从不避讳自己就是一把刀,在陛下手中还是祁王手中都没有区别,只要能得到相应的权势,他无所谓忠诚。 百官与冯铮对视片刻,两方阵营的新仇旧恨积累起来,早就没有调和的余地。 忽然御史出列长跪道:“臣愿意随殿下死守京师,但此次国祸全赖汪泉蛊惑陛下,臣斗胆请殿下除去汪泉一党余孽!” 汪泉一党的余孽说的是谁?那不正是磨刀霍霍的冯铮吗? 这指桑骂槐的气,冯铮怎么可能受,他手起刀落就要将这名御史斩在刀下,却没想到又有好几位大臣涌上来,直接架住他挥刀的手。 冯铮轻蔑地扫了一眼这些不自量力的老臣,直接动手将他们推搡到一边。 几名老臣哎呦着跌倒在地,冯铮大笑道:“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冯铮对上数千双同仇敌忾的目光,在场的哪个人没被冯铮磋磨过?在场哪个人的亲眷没被冯铮恐吓过?这股恶气已经憋得够久了,可如今国都要亡了,大家要死一起死,凭什么锦衣卫耀武扬威地骑在他人脖子上! 不知道谁先动的手,这些平时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一拥而上,四品以上的老当益壮,撸胳膊挽袖子直接抡起象牙笏板往冯铮身上砸,笏板被冯铮夺下的,就拳打脚踢地赤膊上阵,也不怕扭到老腰;四品以下的暂时没法靠前,也想办法逮到机会就踹上一脚,实在还不解气,也要把身上的饰品抛出去,砸中哪里算哪里;那些七八品的末流京官也不闲着,乱哄哄地围在外围呐喊助威,把往日不敢说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去…… 冯铮两拳难抵众怒,三下两下就被夺了刀,被文官裹挟着站不稳,被踩在脚下,发生大梁建国以来最大一场践踏事件。 好好一个早朝乱的像沸沸扬扬的菜市场。 文官的反击让锦衣卫的确愣了片刻,但是瞧见自己的上官被群殴,肯定也咽不下这口气,持刀便冲进人群,几刀下去便砍伤数人,顿时鲜血纷飞,折断的笏板与零散的饰品遍地,每个人都像红了眼一般忘记了礼义廉耻,顾不得什么仪态端庄,只想用最野蛮最原始的方式把对方干掉…… 小太子已经被这阵势吓傻了,他哆哆嗦嗦地拽住小叔的衣角,把自己藏在身后。 殷承钰声嘶力竭地吼道:“放肆!住手!反了你们了!” 可惜积压许久的怨气打开便是脱缰的野马,便是天子也拉不回来。 殷承钰孤立无援地立在高台之上,该如何自处?? 第一百零九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1 锦衣卫与文官“真刀实枪”地在早朝上打了起来,虽然文臣以数量优势群殴了冯铮,但很快又在锦衣卫的绣春刀下败下阵来。 恐惧、怨恨、慌张酝酿成一张天罗地网,将整个京师网罗起来,仿佛天边那片乌云,将初升的朝阳严严实实地遮起来。 秋风带来血腥和腐烂的味道,刮着旌旗猎猎作响,犹如京师那不堪入耳的窃窃私语,闯入耳中,震得祁王耳膜翕张作痛。 殷承钰俯视着场下的混乱,莫名的热血涌上头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平之气,从前她一直都是笼中困兽,在礼数的困顿中胡乱地挣扎着,可当下的血腥唤醒她心底的野性。 殷承钰一把夺过大汉将军的长弓,搭起三支火箭,三箭齐发,犹如一只火凤破空而飞,凤鸣齐天,凤头高昂着冲天而起,而凤羽落下的点点火星犹如流星般洒落在混战的臣子之中。 天降火雨,将臣子身上的锦袍点燃,众臣自顾不暇,连忙扑打灭火,也没有余力与锦衣卫缠斗不休。 火星扑灭后,众人才四下寻找这场火雨从何而来,仰头瞧见三支冰冷的箭头正对准他们,好似下一秒就要飞射过来。 祁王撑开宝弓,宛如满月,双臂承受的大力让祁王牙关紧咬,杏目大睁, 眼中凶光毕现,连带着右脸颊上那几道血淋淋的护甲划痕都挣开,撕破了往日温和有礼的面具,露出凶神恶煞的一面。 众臣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低头一瞧战况,自己君前失仪不说,冯铮已经死了。 他们忘了,祁王哪怕是一只雏虎,被逼急了,也会发威的。 文臣与锦衣卫纷纷跪拜请罪。 祁王没有说话,她看着满朝文武仿佛看着敌寇,谨慎地拉着满弓,护着小太子,一步步走下高台,向宫内的方向退。 小太子抱紧祁王的腰,有小叔在,他反而不像刚刚那般紧张,反而颇为好奇地探出头来打探台下跪拜的诸位臣子。 眼看着祁王要离开,臣子有些骚动。 打杀冯铮这个烂摊子还没解决,文臣们心底难安,此时仗着人多势众,谁也不怕,可谁知道下朝之后会不会被锦衣卫报复,或被祁王报复? 他们一定要在祁王这里讨一个说法! 可是臣子中谁敢有异动,祁王的弓箭便瞄准谁,若敢上前一步,祁王的箭便顷刻间落在眼前,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扎在发冠之上,警示诸位再敢乱动,下一步便是项上人头。 群臣不敢妄动。 可燕晟逆着混乱不堪的人流往高台上挤,迎着锦衣卫的长刀扑了过去,连衣袖被同僚扯断也不在意,他追着祁王的身影,嘶喊道:“殿下!汪泉一党其罪当诛,求殿下宽恕众臣无罪,今日之事不予追究!” 听到燕晟的呼唤,殷承钰停住了脚步,手中的弓箭也毫不留情地对准燕晟。 “先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殷承钰冷硬地质问道。 燕晟迎着祁王的箭跪倒,殷切地劝道:“战事在即,请殿下以大局为重,莫意气用事,当以安定人心为主。” 说罢,燕晟郑重地三叩首。 殷承钰沉默半晌,扫视着群臣厉声问道:“先生为尔等求情,可尔等值得本王宽恕吗?” 太子侍讲听懂祁王的话外之音,率先伏跪在地起誓道:“臣愿追随殿下,死守京师,与瓦剌决一死战!” 有人牵头,群臣如释重负,纷纷伏地起誓道:“臣等愿追随殿下,死守京师,与瓦剌决一死战!” 众臣俯首,殷承钰这才呼出一口气,双臂绷紧多时,如今已经没了知觉,只觉得手心密密麻麻都是汗。 臣子可以御前失仪,但是君王绝不可臣前露怯。 殷承钰缓缓放下弓箭,用弓箭撑着自己,尽量中气十足地喊话道:“既然众臣与本王一心抗敌,今日之事本王便网开一面。” 说罢,殷承钰便抱起小太子,看似气定神闲地退回宫内。 祁王离开,众臣也松了一口气,只听见太监拖着长音用尖细嗓音喊道:“退朝,请四品以上大员朝后到武英殿议事。” “大人!燕大人!” 燕晟听着耳边的嗡嗡响个没完没了,有些烦躁不安,想挥臂将那人赶走,却觉得自己左臂痛不欲生,猛地睁开眼睛,不知道今夕何夕。 原来自己倒在塌上睡熟了。 送走何贞过后,燕晟又痛又累便歇下了。而郑卓谨记着何贞一日两次药的医嘱,在用药时分将燕晟唤醒。 燕晟披着衣服,拖着鞋子起身,有几分迷糊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灯笼挂起,夜市初开,听采莲女贩卖莲藕的清脆叫卖声与船夫拉人泛舟游乐的浑厚吆喝声融为一体,一派其乐融融。 今年已经是景帝二年,民心安定,不复瓦剌兵临城下的紧张。 郑卓为燕晟温水,精心将丸子搓成小粒,一边服侍燕晟服药,一边问道:“大人离京,到底要往何处去?” 燕晟用过药,扫了一眼郑卓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轻笑道:“不管晟要去何处,厂公都打定心思要将晟带回京师,不是吗?” 郑卓低头道:“小人只是听从陛下旨意。” 燕晟轻叹一口气问道:“陛下……” 郑卓将京师邸报递到燕晟面前,明晃晃地第一条便是陛下封他为“忠武公”,责令湖广两地和他曾委任地如江西、河南等地为他建庙纪念,这一政令弄得燕晟哭笑不得。 建庙就要立雕像,这与画像通缉,又何不同? 景帝当真把他的路堵的死死得,天下都知道他大名鼎鼎的燕晟病逝了,如果他从景帝的眼线逃脱,任凭他去何处,都寸步难行…… 燕晟苦笑道:“陛下这是为晟建生祠啊,如此劳民伤财,晟当真受不起!” 郑卓不知道如何答话,在陛下与燕晟之间,从来都不容第三人插足。 沉默中,郑卓为燕晟铺好床铺,请燕晟就寝。 燕晟刚刚已经睡足了,手臂又火烧火燎得痛,根本毫无睡意,拒绝道:“不必,你自去休息,晟刚刚睡饱了。” 郑卓微微皱眉,无奈地拖过一把椅子,坐在燕晟面前道:“大人若是不困,不如与小人聊聊往事,如何?”? 第一百零十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2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郑卓提起八年前的一场雨夜。 深秋的冻雨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燕晟打着油纸伞,从兵部放衙归来,却发现家中早有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不在待客堂安安稳稳地喝茶,偏偏由郑卓打着伞,自己剪起檐下衰败的海棠叶子,丝毫不在意海棠叶滚落的雨滴沾湿衣襟,会有多冷。 燕晟顾不上风吹雨斜,几步快走,赶到那人身旁,带着几分宠溺地指责道:“殿下过于小孩子心性,雨中海棠有什么可看的。” 祁王丢下花叶剪,拢了拢衣襟,还未出口便觉得喉咙格外痒,咳嗽了两声。 自从上次祁王受了风寒就一直未彻底养好,嗓子一直都不利索。 燕晟愈发紧张,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回屋。” 祁王瞥了燕晟一眼,掏出一篇奏本,丢给燕晟,冷哼道:“先生今日上书是什么意思?” 燕晟接过奏本,心底明朗,祁王是来兴师问罪的。 祁王殿下拒不迁都、死守京师,并且清理了汪泉一党的余孽,极大振奋人心,稳住了时局。 此时也先俘虏陛下,竟然打着陛下的名义在边境叫门,边将难以违背圣意,可是又不能任由贼寇入内,陷入两难。 燕晟上书奏请太后扶立祁王为帝,令陛下为太上皇,以便拱卫京师。 这封奏疏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太后当场震怒,发难祁王,诘问是不是祁王包藏祸心,竟想趁着兄长危难之时乘虚而入,连死守京师的气节都被太后骂做不忠不孝、无国无家的卑鄙之徒。 殷承钰被迫在仁寿宫跪了小半天,立下数个誓言,证明自己绝无二心,留守京师只为宗庙,绝对无心帝位…… 好不容易挨到太后松口,殷承钰才敢起身,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憋了一肚子气,自然第一时间就找上了罪魁祸首。 燕晟大概也能猜到祁王在太后那里受了委屈,叹道:“太后一向圣明,可这次却因陛下乱了阵脚,蒙了眼啊。” 也先拿捏着大梁的一国之主,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如何反击?只有废了陛下,令立新帝,才能对抗也先。 至于为何不立太子? 如今国难当头,国赖长君,如果立一个三岁娃娃,如何能震慑敌军,鼓舞我军,收揽军心,安定民心? 燕晟安抚道:“殿下莫忧,臣明日便请诸位大臣一同跪请太后……” “放肆!”殷承钰甩开燕晟的手,“燕少怀,你想逼宫吗?!” 燕晟有些不解,他不明白祁王为何如此愤怒,难道祁王不想为帝?可是祁王明明汲汲于权力,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不可能不想登临五极,俯瞰天地…… 燕晟隐晦地试探道:“难道殿下不喜?” 殷承钰夺过话语质问道:“本王如何欢喜?难道在你眼中,本王便是爱权不要命的俗人?!” 殷承钰过于激动,四下踱步,郑卓侍立在身后,跟不上祁王的步伐,让几滴秋雨顺着纸伞边缘滴落到祁王的脖领之内。殷承钰冻得一哆嗦,恼怒地夺过郑卓手中的伞,用伞尖指着燕晟骂道:“你想做岳武穆,便去做啊!难道偏偏逼本王做宋高宗,才能显出你的贤明不成?!” 殷承钰说到这份上,燕晟跪地谢罪道:“臣不敢,请殿下明鉴。” 殷承钰深吸几口凉气,猛地干咳起来。 郑卓被殷承钰的恼怒吓呆了,还没反应过来,燕晟已经起身将祁王拥住,劝道:“殿下生臣的气,也别拿自己身体出气,随臣进屋谈,臣必知无不言,绝无隐瞒。” 不管祁王如何强势,她总是拗不过燕晟的,被燕晟半扶半抱地带进了书房。 郑卓守在门外,看着雨打海棠,心中骤然有些酸涩。 他与祁王的秘密永远总是一墙之隔,他永远不会像燕晟那样,轻而易举地走进祁王的心底。 但是多年过去,郑卓直视着燕晟,不甘心地轻声问道:“小人随驾多年,从未见过陛下那般失态,小人不明,大人为何不惧君威?” 燕晟笑道:“君王震怒,你以为晟不怕?晟当然怕,只不过晟明白,陛下比晟还怕。” 郑卓不快地问道:“陛下有何畏惧?” 燕晟故意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燕晟不可能告诉郑卓,因为那是他与殷承钰的秘密。 殷承钰不畏生死、不畏道阻且长,更不畏求而不得,却畏惧得而复失。 殷承钰想不想当皇帝,她当然想,但是她担心这个皇帝当不长。 若是真被也先攻破京师后殉国也就算了,殷承钰最担心的是,她守住了京师,却面临当年宋高宗迎二圣还朝的尴尬处境。 书房内,燕晟为殷承钰取来手巾,想为殷承钰干发,却被殷承钰一把夺过来,宁可自己动手,也不让燕晟碰一下。 燕晟跪倒在殷承钰足下,却仰头直视着祁王,轻声说道:“在臣心中,高宗不如殿下远矣。” 殷承钰微微一顿,却依旧不理燕晟。 燕晟继续自白道:“臣从未以岳武穆王为毕生之向往,臣只想为殿下的忠武侯,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殷承钰哂笑道:“燕荆州,你可有一刻是忠于本王的?你只是……你只忠于大梁而已。” 燕晟斗胆膝行到殷承钰身侧,反问道:“殿下难道不忠于大梁吗?” 殷承钰低头与燕晟的目光相接,那一瞬间殷承钰透过燕晟的目光,看到燕晟那片从未向她完全敞开的世界。 她借着燕晟的眼睛看到大梁的山水,看到大梁土地上生活的百姓,看到大梁的灾难与苦痛,也看到大梁的博大与生机,这是先祖传给她的责任,这是她该承担的国家。 殷承钰低声道:“本王忠于大梁。” 燕晟安抚道:“臣愿为大梁殚精竭虑,也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殷承钰咬着嘴唇,摇头道:“不够!这远远不够!” 殷承钰俯下身来,双手撑在燕晟的肩膀上,直到与燕晟鼻梁的距离不足三寸,殷承钰才开口道:“你是我的,在我与皇兄之间,你只能选择我!” 祁王距离太近了,领口的熏香沾染雨水的潮湿,愈发耐人寻味。燕晟无处可避,即便是想低头,都被祁王掐着下巴抬起头来。燕晟只能与祁王对视,他禁不住发现殷承钰的眸子亮得出奇,仿佛万千星辰汇聚于一点,美的不可方物。 祁王另类的告白让燕晟全身燥热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低声应和道:“是,臣只选择殿下,殿下想让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 殷承钰满意地笑了,近在咫尺的嘴角翘起的弧度都让燕晟全身难耐,他闭上眼,听祁王在他耳边说道:“本王做你的楚悼王,你做本王的吴起。” 楚悼王成全吴起的政治抱负,而吴起心甘情愿为楚悼王殉葬。 燕晟笑道:“好。” 如果有一日,天下逼迫祁王还政于太上皇;如果有一日,太后与太上皇容不下称帝的祁王;如果那一日,他的权势也护不住祁王,那他愿意做祁王最后的孤臣,他愿意为之而死。 殷承钰缓缓松开燕晟,在袖口翻找一阵,取出燕晟赠与她的吉语印,将印粘上红色印泥,刻在燕晟的左臂上。 长长的祝文唯有那句“我主祁王”清晰地留在燕晟白皙的皮肤上。 燕晟反握住祁王的手,郑重许诺道:“臣必不负殿下。” 此刻,燕晟折断的左臂灼烧一般痛,仿佛是对他违背誓言的惩罚。 燕晟叹息道:“终究是我对不住陛下。”?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3 燕晟话音刚落,忽然一把匕首穿破纱窗,直奔燕晟的门面飞来。 郑卓瞬间踢翻桌子,桌面高耸挡住燕晟,只听“咚”的一声响,匕首牢牢地扎在桌子背面。 虽然防住了匕首之灾,可桌上的火烛翻倒,灯油撒落,刚好落在燕晟的脚边。 燕晟伤了左臂,行动不便,来不及躲开。灯油沾上灯芯的火种,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就盘上燕晟的裤脚,蚕丝制成的衣物迅速被点着,燕晟的半身之下竟然成了火人。 郑卓踢开桌子,扑倒燕晟,强制燕晟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总算是压灭了火苗。 这顿冲撞,燕晟左臂痛的直哆嗦,只得勉强道:“晟真是多灾多难,难为厂公了。” 屋内一片漆黑。 郑卓小心地将燕晟扶到床上,点亮随行火种,仔细查看燕晟腿上的伤势,窥见一片赤红的烧伤,郑卓恼恨地请罪道:“小人行事不周,让大人受苦。” 燕晟摇头道:“晟只是小伤,你去点灯,瞧瞧那边。” 郑卓依言掌灯,发现这把匕首还挂着一张字条,上书:“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郑卓大怒道:“胆敢在西厂面前装神弄鬼!小人必定将此人绳之以法!” 这字条上的字迹龙腾虎跃,力道满满,却毫无章法,只能说自成一家。 这样的字迹,燕晟还碰巧见过一人写过。 那时他被祁王提拔为兵部尚书,身为兵部长官,又碰上大战前夕,燕府门前难免多些人情往来,败军之将前来求情,有匹夫之勇想披挂上阵,有胆小之徒请求辞战守城…… 而败军之将的请辞之中便翻到这么一篇不忍直视的字迹,并且纸张也褶皱不堪,隐隐还有血迹擦在纸上,细细嗅来还有一股铁锈味…… 燕晟并不像寻常长官那般将此文丢入废纸堆中,反而仔细研读一番。 陛下兵败如山倒的背后,实则是扎入了瓦剌的包围圈。 大同在陛下撤回后第三日沦陷,后路断绝;居庸关下守着一批虎狼,前方围堵,并且陛下与也先在宣府死战后,损伤过半,撤退时分,陛下派出去的探子和先遣军队均被瓦剌逐一击溃并掉包,粮道与栈道一齐都阻断…… 陛下捆在土木堡之中,粮草断绝,饮水全无,死战不利,不幸被俘…… 瓦剌来势汹汹,陛下随行军四下溃散,有一部分竟然逃回京师,跪求燕晟网开一面…… 其中险情,燕晟看的心惊肉跳,也先果然图谋不小,陛下与祁王虽筹备两年,终究还是轻敌冒进,落了圈套。 燕晟正视落笔署名处:许国敬上。 许国此人,燕晟有所耳闻。 这人曾年少成名,后备受郭赓折辱,落魄之时受祁王推举之恩,为陛下征战平定荆襄之乱,成为陛下亲征随行的将领之一。 如今虽惨败逃回,但罪不至死…… 燕晟心生恻隐,将此封陈情呈给祁王。 前些时日,燕晟等文官向太后施压,请太后以大局为重,立祁王为帝。 可所有的奏本,太后都留中不发,祁王也一度被太后架空。 数日被迫无所事事,祁王收到许国的消息,大喜过望,连忙让燕晟随行,去许国所在地一叙。 没想到马车兜兜转转竟然驶入英国公府上。 许国与魏淮两人候在门外,见到祁王便行跪拜大礼,跪在地上恸哭,哀嚎道:“陛下北猎遭遇瓦剌,当时局势混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臣等惶恐不安,寻不到陛下,无奈之下只得败北而归,求殿下……殿下……” 许国不敢说,魏淮膝行两步,叩首道:“求殿下宽宥我父。” 祁王皱起眉毛问道:“英国公安在?!” 魏淮连忙爬起,许国仓皇避开,魏淮引着祁王和燕晟入府穿过垂花宫门,沿着抄手游廊小道,一路走向英国公主卧。 原来英国公在战场上被次子强行带回后,就一直绝食关在屋内。魏淮实在不知所措,才求许国走祁王的路子。 当年许国与魏淮一战,反而不打不相识,魏淮向来不许外,许国也不与一个勋贵子弟过分计较,两人便这样结下友谊,没想到这不着调的友谊在今日还发挥大作用。 祁王听着魏淮前言不搭后语地将大战的情形讲个大概,心中早就憋了一股火。 祁王毕竟是帝王家,在祁王看来,她的皇兄都没能回来,凭什么你们这些臣子可以安然地回来请求宽恕?绝食又如何?没准她的兄长落在也先手中,连吃食都没有! 祁王没有听魏淮絮絮叨叨地请罪,对英国公紧闭的房门直接一脚踢开,骤然一声巨响,骇得英国公颤颤巍巍地从床上惊坐起。 祁王消瘦的身影立在门口,仿佛冬日里的一把刀,刺入英国公心窝里。尤其那双与先帝神似的眸子,冷冰冰地看着他,那份无喜无怒的失望就已经将他谋杀。 英国公噗通一声从床上滚下,跪在地上嚎哭道:“老臣……老臣罪无可赦。” 祁王微微闭上眼,仿佛不忍直视英国公的丑态,又仿佛失望到了极点,半晌只丢下一句道:“国公是明白人,当知道武安君的旧事。” 武安君白起,一生战功无数,未曾败绩,但由于私人恩怨拒绝出兵,被秦昭襄王赐死,自刎而亡。 祁王提到武安君,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有疑虑吗? 祁王劝英国公自戕以全晚年忠义之名。 听到祁王劝英国公死,魏淮当场就炸了。 他差点丢了半条命将老爹从战场上抢回来,就让祁王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赐死了?!凭什么?! 魏淮也不收着力气,一条胳膊掐住祁王的喉咙,直接将祁王撞到门上,怒吼道:“这场败仗可不是我父的过错!” 魏淮的力气不小,祁王白皙的脖子上很快浮现一圈带着指印的狰狞淤青。 燕晟不忍祁王受伤,连忙劝阻道:“魏公子莫要冲动!” 魏淮瞪了燕晟一眼,虽然没收回手,但还是松了手劲,让祁王可以呼吸。 燕晟转过头劝祁王道:“殿下,当下正是用兵之时,英国公宝刀未老……” 祁王踹开魏淮,推开燕晟,指着魏淮呵斥道:“陛下令本王监国,就算瓦剌兵临城下,本王也与京师共存亡,陛下亲征令尔等护驾,可尔等丢弃陛下自行归来,还妄想苟且偷生?!” 呵罢,祁王转向英国公道:“国公一生从无败绩,可别让自己晚节不保,配不上皇考赠与的那把弓。” 说罢,祁王转身便走,瞥见燕晟欲言又止的模样,警告道:“先生与英国公有故,此时应该避嫌才是。况且兵部还有大事等着先生定夺,先生莫要舍本逐末。” 祁王的刻薄寡恩着实让燕晟大惊。 自他与祁王重逢以来,祁王先是藐视人命,再是大殿上以弓箭威胁群臣,如今又是轻易赐死有功的旧臣…… 若是面对三年前的祁王,燕晟会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即谏言,迫使祁王遵从正道;可如今燕晟只觉得无力。 燕晟无奈地苦笑着,自己头脑一昏选定的主子,便是不合心意,又能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1 祁王心底有点慌,刚刚吹了陛下一波,这不解风情的燕晟竟然推举她为帝!这不是上眼药吗?! 祁王喝止燕晟的奏言,却没能阻止群臣齐声奏请道:“臣等附议燕尚书,请太后立祁王为帝,以保京师。” 届时早朝上的臣子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把太后回宫的路挡得死死的,由不得太后不听,更由不得太后留中不发。 面对众臣逼迫,祁王的气焰弱了几分,她有几分依赖地望向太后,与太后审视的目光相撞。太后从祁王的目光重瞥见一丝慌乱。 殷承钰接住太后似笑非笑地一瞥,心里紧张地漏跳一拍。 许国与魏淮的对答如流,的确是祁王策划的,但燕晟率领的这场“逼宫”,当真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祁王的野心是藏不住的。 不管是她与燕晟曾定下楚悼王与吴起之约,还是她费尽心力支持陛下出征之举,祁王从来都没把目光从这把最高的椅子上移开。 太后对祁王的心思心知肚明,也曾多次敲打祁王,但如今的形势也当真由不得她,能得到满朝大臣推举,她的小钰儿当真不是寻常人物。 事到如今,形势如此,太后拦不住了。 太后此时回想起释空大师的话,也有几分信命。 多年前,太后曾带着小钰儿一同去护国寺进香,释空大师见过年仅十岁的小祁王便惊为天人,对太后道:“太后身边这小童,戾气不浅,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今日与我相逢便是有缘,不如请太后割爱。“ 太后轻笑道:“大师说笑了,哀家身边的小童是哀家的爱子,母子情深,如何割舍?” 大师笑道:“老衲冒犯,太后莫怪。但老衲还是有一言赠太后,这孩子是个能做大事的,还请太后莫把他在身边拘得太紧了。” 既然祁王是个能做大事的…… 太后说道:“众位卿家奏请之事,哀家已经明了,当下局面,众位卿家愿与祁王留守京师,可见诸位卿家都是忠君爱国之臣,大梁能有诸位,哀家幸甚。” 太后缓缓从凤撵上起身,朝燕晟走过来问道:“燕卿,哀家有一问。“ 燕晟叩首道:“请太后言明,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悠悠地说道:“承钧与承钰这俩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哪一个都舍不得。可立祁王为帝,将陛下置于何处?” 燕晟咬了咬牙,心中不禁腹议,太后只看到废立帝王将陛下置于何地,却丝毫没想过陛下兵败土木堡,将大梁置于何地! 然后太后并不是真正问燕晟,她将目光投向伏跪的群臣,质问道:“诸位都曾为陛下的臣子,为人臣子,当真能弃君王于不顾?!” “钰儿,”太后走近祁王,将最诛心的剑,对准祁王道,“你皇兄在紫荆关外生死未卜,瓦刺步步紧逼,母后一日不得安眠,哀家在想……在想……” 太后缓慢地说着,声音平静无波,但泪水却仿佛不受控地涌了出来,太后声道阻塞,哽咽了一瞬间,但矜贵与克制已经刻在骨子里,太后紧闭双唇,仰起头,用手帕将脸颊的泪水抹去,将支离破碎的呜咽藏在喉咙口。 太后极尽克制,但泪痕却落在所有人眼中。 女人的一大武器便是眼泪,尤其是太后这类从不低头的女强人,虽然少了梨花带雨的柔美,但那份幽兰吐露的优雅,也令人心生怜意。 太后这三连问可一点都不简单。先是质问燕晟废立帝王之不忠,而后谴责群臣抛弃陛下之凉薄,最后打出感情牌以孝心收服祁王。 太后落泪,殷承钰跪倒请罪道:“孩儿不孝,不能为母后分忧……” 太后握住殷承钰的手腕,摇头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孝顺,哀家不怪你,是哀家对不起你啊,如今你皇兄的太子还小,而哀家也老了,怎么也担不起大梁这副重担,只能拜托给你。可你才多大年纪,寻常人家的孩子像你这么大还未加冠,你就在哀家面前说什么宁愿殉国的话,哀家怎么能不心疼啊!” 殷承钰被太后拉进怀里,太后抱着祁王的头,竟然忍不住痛哭起来。 太后的泪水仿佛山河崩摧洪水初开,把群臣都震懵了。 他们逼迫过头了,该怎么收场?! 机灵的臣子很快也跟着埋头哭,哭不出来的就嚎,顿时紫禁城上下一片狼哭鬼嚎。 燕晟没有埋头假哭,相反他抬起头,望向太后与祁王。 太后与祁王看起来果真是母慈子孝,然而燕晟却无法忽略祁王那紧绷的脊背。 祁王一向不喜他人肢体碰触,而此时太后的情绪浓郁得超过她能承受的阈值,她不得不陪着太后唱这出戏,但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警惕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太后慢慢收了泪水,轻抚着祁王的背部道:“你心中有江山,母后不拦你。但钰儿,你要记得,日后母后与你的小侄儿就只有你了,今日你做了皇帝,以后你可不能抢你小侄儿的皇位啊!” 果然来了。 太子便是太后的底线。 不管祁王如何势大,终究不能盖过陛下一脉的正统。 这句警告对于祁王来说,根本不算事,毕竟她不会留有子嗣,她毫不迟疑地叩首道:“儿臣绝无二心,登基为帝也只是应对瓦刺的临时之计,若儿臣有幸守住京师,必将还政于太子。“ 太后丝毫不怀疑祁王的承诺,但是她要让群臣都记住这一点,别以为搭上祁王这艘大船便忘了本,做了改弦易辙的春秋大梦。 太后问向群臣道:“祁王的话,众卿家记下没有?” 群臣答道:“臣等牢记。” “那好,”太后站起身,登上凤撵道:“众位卿家奏请之事,哀家准了,莫在这里苦苦相逼,都起来!” 有太后的金口玉言为证,群臣达成所愿,自然遵从太后懿旨。 太后起驾回宫,以祁王为首,众人俯首相送。 直到太后的凤撵退回后宫,殷承钰才缓缓起身,扫视过尚未起身的群臣,登上最后两步的阶梯,坐在那个原本遥不可及的宝座之上。 祁王坐上宝座的瞬间,燕晟为首臣子立刻跪拜祁王,三呼万岁。 排山倒海的高呼之声在紫禁城回响,震得祁王耳目一新,热血翻涌,人心所向的力量让她瞬间膨胀起来,仿佛浮于云端之上,俯瞰人世红尘,执掌生杀大权,所谓叱咤风云,无过于此。 迟来的喜悦将她全身淹没,心中欲望的山洪暴发,冲垮那些条条框框的河道,那头禁锢在河底的猛兽,带着权势赋予她一呼百应和万马齐奔的力量,迫不及待地冲上水面,达成所愿的快感与权力的美妙杂糅在一起,仿佛让人欲罢不能的阿芙蓉,便是这一瞬,便让祁王上了一生的瘾。 她难以自制地握住宝座的扶手,极尽克制地说道:“众卿平身。” 在众臣一致的“谢陛下”的和声中,燕晟期待地抬起头,他想亲眼这个瞧一瞧被他选中并推上皇位的帝王,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已经看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只看到那繁复的龙纹仿佛枷锁,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宝座之上,将宝座内原本有血有肉的祁王,锻造成千百年来不变、从未改变过的冷血帝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2 燕晟捏起那张“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在火光中微微一晃,火苗碰触纸条的瞬间便火焰大长,将纸条吞噬下去,速度快的由不得郑卓去制止。 燕晟瞧着烛火飘出的点点黑灰,摇头道:“厂公看在晟的面子上,不予追究。” 郑卓从被冒犯的盛怒中回过神来,也觉得这匕首不像是刺客所为,反而像个孩子稚气的把戏。但在西厂面前如此放肆,还是不容宽恕。 但是郑卓心底还是有一丝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值得燕晟这般回护? 郑卓瞥了一眼燕晟,放弃了向燕晟询问的想法,很明显燕晟就是那种锯嘴葫芦,哪怕在西厂大牢的刑罚过一圈,也不一定说一字的那种。 但是寻风望气是郑卓作为西厂厂督最起码的能力,就算燕晟不愿意说,郑卓也有的是能耐把这个捣蛋的小崽子挖出来…… 燕晟从郑卓那不甘示弱的神情中看出,这件事情是不会善了的。 但燕晟早已经过了“欲与天公试比高”那般争强好胜的年纪,经过官场多年的沉浮,早就修炼出一副“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随遇而安,对于郑卓的斤斤计较,他也只能顺其自然。 既然两人已经无话可谈,燕晟便借着手臂痛,吹灯赶人了。 次日,何贞早早便来报到,要为燕晟医治手臂。与此同时,郑卓也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童闯了进来。 那小男童一身穿戴不俗,一瞧便是高门贵族家中的小少爷。 若不是备受宠爱,谁会给一个小童披上苍碧色孔雀金丝缎袍,袖口金丝绣着福寿二字,单单那条故作深沉的黑领子,便是一整条上好的貂背。而且人虽不大,却背着一个半身长的弓箭,很明显那弓箭还不是摆设,弓弦随着小童的挣扎而震动,发出嗡嗡得低鸣,仿佛在为小主人鸣不平。 那小童一边挣扎,一边叫喊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竟敢绑我!” 带到燕晟面前,郑卓把小童往地上一掼,小童摔倒,灵活地在地上打个滚,便站起身,鬼溜溜的小眼珠四下乱转,像是找逃生的路线。 郑卓喝道:“你昨日伤到这位大人,你知错吗?” 那小童撅起嘴,不屑地瞪了燕晟一眼,又在燕晟的视线下秒怂地转开目光,抿了抿嘴唇,故作嘴硬道:“我没错!你都承认是你对不起陛下的。” 那小童想起自己身在宫外,不敢泄露宫闱密事,只得将“陛下”两字含在嗓子眼里咕噜一声,但在场的人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一个小孩子的小心机? 燕晟轻笑道:“是许将军讲给你听的?” 燕晟开口便点破那小童的身份,那小童惊讶地瞪着燕晟,随即一脸慌乱,连忙否认道:“我大父从不在背后说他人是非!” 许国奉行沉默是金,绝不可能在小孩子面前说君主的往事,看来这个“言他人是非”的另有其人。 燕晟叹口气道:“你大父知道你从京师偷溜,你免不得吃一顿皮鞭炒肉了。” 那小男童仿佛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点虚张声势也强撑不下去,像斗败的公鸡一般垂下头。 原来,这男童便是曾经的英国公世子,当下的英国公魏圭。 当年英国公自戕后,国公府衰败,魏淮难以撑起门面,只得倚靠许国。这般风水轮流转,魏淮想起当年祁王玩笑般的话,竟带着英国公府上那点家底,向许国求娶许家千金许嬿嬿,阴差阳错之下,两个孩子定下娃娃亲,许魏两家还当真做了亲家。 而后魏淮战死,魏圭便由许国带大,魏圭尊称许国为“大父”。 所以难怪魏圭写的那手字,与许国那般相似。 但许国明明为陛下在京郊练兵,这小孩子怎么跑到余杭来,还明显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位大人,便是京师刚过世的那位“忠武侯”。 燕晟假死金蝉脱壳的事情,算得上机密,知道其中内情的人不超过一个手掌,这小孩子怎么知道的? 燕晟可以不计较昨日投掷匕首一事,但他一定要问明白其中的内情。 燕晟向魏圭招手道:“能否给我看看你的宝弓?” 魏圭明显护住自己的宝弓,坚决不给。 燕晟也不急着要,反而抬起右手掐算一番,悠然地说道:“无妨无妨,让我掐指一算。” 魏圭的好奇心立马被燕晟调动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燕晟掐算,只听燕晟说道:“这弓身有一个‘瞻’字,是世宗八年为先帝所制,而后由当今陛下赐予你……让我再算算,是景帝元年七月二十三日,你生辰那日赐给你的。” 一分不差!!! 魏圭震惊地张大了嘴巴,看燕晟的目光仿佛在看妖怪,好一会儿才低头叨叨道:“难不成话本中智而近妖的孔明先生,是真的?!” 燕晟接口道:“当然是真的。” 魏圭的小眼睛眨巴眨巴,从最开始有敌意的目光瞬间就化为热切,他登登几步跑上前,问道:“大师,你能不能为我算一卦?” 燕晟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不做声。 魏圭自来熟地抱住燕晟的大腿,不住地晃道:“大师大师,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朝你丢匕首,你就帮我算一卦嘛!” 魏圭没轻没重得晃,骇得何贞大叫道:“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别晃,我这儿行医呢!” 魏圭被何贞呵斥,才关注到燕晟的手臂,不敢胡来了,但乖巧地跪坐在一边,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燕晟。 降服这小孩子,燕晟开口道:“为你算一卦也不是不行,但……” 燕晟吊着魏圭的胃口,等魏圭急不可待,才慢悠悠道:“我想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魏圭还算有点脑子,反问道:“这事你算不出来吗?” 燕晟故意恼道:“我是考考你的诚心,罢了,我今日也累了。” 魏圭顿时没了主意,张口就道:“别别,是我的习字师傅教我的。” 燕晟看了郑卓一眼,郑卓认命地低声道:“是汪邈。” 听到汪邈的名号,燕晟眉毛微微挑起。 汪邈开创心学流派,是景帝信重的谋士,也曾是先帝身边的红人。汪邈以举人身份,荣获两位帝王盛宠,被世人戏称为“白衣相卿”。 许国能请得起汪邈这样的人物给魏圭做开蒙启智的习字师傅,看来两人的关系当真不一般。 魏圭不懂大人之间眼神的机锋,他只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看到燕晟若有所思,仿佛即将神游世外,他急切地出言将燕晟拉回,说道:“诚心你也试过了,该给我算一卦了!” 燕晟回过神来,问道:“你要算什么?” 魏圭严肃地答道:“我要算,我日后会不会娶许嬿嬿。”?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3 魏圭话音刚落,何贞却噗嗤一声笑出来,道:“你多大个孩子,毛都没长齐,就想着娶亲了?” 何贞的笑声在一片沉默之中极为突兀。 何贞不过是一个云游江湖的赤脚医生,他懂什么权贵之间的事情? 何贞知趣地住了嘴,低头老老实实地为燕晟捋顺手臂,可燕晟右手拦住何贞的动作,轻声道:“今日到这里,麻烦何兄明日再来。” 何贞察觉到难以言说的紧张氛围,虽然不解,但也非常理智地退下。 大门在何贞离去后关闭,燕晟沉思片刻,问魏圭道:“这段姻缘,你寻多少人算过?” 魏圭抗拒道:“这事与你无关!” 燕晟叹道:“都说汪举人受两代帝王宠幸,有窥探天相之能,你肯定寻过他。” 魏圭抿抿嘴,脆生生地答道:“对。” “但你的汪先生说你与嬿嬿不是良缘。”燕晟继续推算道。 魏圭不情愿地承认道:“没错。” 燕晟紧接着追问道:“你不信,对不对?你又去找了他人,可他人又是众说纷纭……” 魏圭咬着嘴唇,不敢置信地盯着燕晟,心底愈发信奉燕晟就是大师,他竟然跪起身,给燕晟叩首道:“大师,你帮帮我!我视嬿嬿为长姐,唤许将军为父。如今嬿嬿正是云英待嫁的好时机,我不能举棋不定耽误她,更不能因为阴阳不合而害了她。” 燕晟无奈地叹口气,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世人偏偏多愚痴,最终只得心甘情愿地被人左右…… 祁王早年便极喜欢用这一招蛊惑人心,而如今景帝算得上故技重施。 当年魏圭降世之时,为哄英国公交出宝弓,祁王让汪邈编了一出蟠桃盛宴,映射魏圭为武曲星转世,一时间城内闹得风风雨雨。 可京师兵临城下、危如累卵的时候,这“武曲星”还是一个三岁小娃娃,等京师危机解除,魏淮丧命沙场,英国公府上没落,这武曲星的调调也就无人提及了。 可景帝再次登基,许国因从龙之功而势大,而且许国又对魏圭有教养之恩,放眼望去,朝堂上的武将几乎一边倒,这肯定是景帝不愿意看到的。 分权制衡的帝王之术已经刻在殷承钰骨子里,她肯定不希望英国公府与许家联姻,亲上加亲,便以赠送宝弓拉拢魏圭,借着魏圭对汪邈的信赖以及汪邈善卜算的名声,编造出一套危言耸听的话吓唬魏圭,让两家的婚事告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可没有人会想到表面风光霁月的景帝,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燕晟太了解殷承钰,他简直可以做殷承钰腹中的蛔虫,这点隐秘的小把戏,他一眼就能看穿。 可是他能怎么办? 自古帝王多薄情,莫说昔日芙蓉今成草,便是鸟尽弓藏也从不少,他一人站在帝王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宦海沉浮,燕晟早就学乖了,他顺应景帝的意思点播魏圭道:“小国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魏圭失望极了,一骨碌起身,不满地哼道:“你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大父说的没错,文人就喜欢故弄玄虚,一肚子弯弯道道,干不了大事,只会误国……” 魏圭没大没小地诋毁文人,郑卓厉声喝道:“住口!” 魏圭被郑卓吓了一大跳,瞥了瞥凶神恶煞的郑卓,不自觉得往燕晟身边靠了靠。 听了魏圭的话,燕晟慢慢琢磨明白景帝的打算。 许国对魏圭的影响的确不小,汪邈一点旁敲侧击的卜算,不足以冲淡魏圭与许国之间的连接,想要“策反”小英国公,最好的办法便是在小国公身边树立起另外一个父亲形象,以便取代许国在魏圭心中的地位。 所以这小国公怎么知道燕晟身份的,又是怎么顺顺利利地从京师跑出来,还就这么凑巧地一头撞到他这里的? 这分明是景帝送来的,让燕晟帮忙带孩子。 燕晟心底一阵苦笑,殷承钰啊殷承钰,她不会放过他一点“剩余价值”,所谓敲骨吸髓,也不过如此。 事已至此,燕晟也逃脱不开,只得正了正神色教导魏圭道:“许将军这话说的可没道理,书生未必误国,文人未必乱政。” 魏圭不耐烦地啧一声道:“又来了,我听不懂!” 魏圭的不敬,让燕晟有点恼怒。 许国一个莽夫教导出来的孩子,在礼数方面的确有失偏颇,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学生,竟然将燕晟好为人师的潜能都激发出来。 刚刚对于教导魏圭这事,燕晟还是满腹的不情愿,不得不看在景帝的面子上,点播两句;可如今,燕晟是铆足了劲,一定要把这个歪苗苗掰过来! 燕晟清了清喉咙说道:“道理你听不懂,那故事你听得懂,我给你讲讲你大父的往事。” 魏圭一脸怀疑,不明燕晟的用意,但他对许国的过去实在是太好奇了,燕晟的提议简直戳到他心底去,他根本没法拒绝。 许国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魏圭多次寻根究底才从许国属下嘴里抠出几件故事来:比如许国年少成名,曾是太后钦点的白袍小将;还曾在大同受过鸟太监的气;许国与他的小叔魏淮不打不相识,之后便为他与许嬿嬿定下娃娃亲;还有许国把瓦剌打的屁滚尿流,是守卫京师的大功臣…… 这零碎的故事的确听起来振奋人心,但是这并不能满足一个渴望父亲的孩子。 魏圭需要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就仿佛透过往事,他能与故事中的许国共情,获得一段虚拟的父子时光,感受到父亲般的精神陪伴。 可许国太沉默了,或者说他的情绪太贫瘠了,他无力在精神上安慰与供养魏圭,三起三落的人生让许国筋疲力尽,只是尽力地更好地活着,其余的一切,他都顾不得了。 燕晟与许国却截然不同。 调动起魏圭的兴趣之后,燕晟拍了拍右手边的空位,让魏圭过来坐下,便讲起八年前的那场京师保卫战。 许国与魏淮从土木一战带回的消息,助祁王登上帝王宝座,成为新帝。 为了投桃报李与安抚人心,新帝封许国为右都督,掌管京师五军营,鉴于目前只有许国能制住魏淮,便让魏淮做许国的副官。 当时,京师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的精锐惨败在土木一战,留下来都是淘汰下来的二等兵,甚至老弱病残。暂且不说战力如何,单凭数量上也无法与也先抗衡。 为了解决缺兵少甲的困境,新帝下令赦免土木一战的所有败将,并宣言谁能带着武器和士兵逃回京师,必给予丰厚的赏赐。 新帝的赏赐在前,土木一战流散的将士迅速聚拢起来。 以黔国公之弟周宣、定国公之孙赵岐为首,收揽一众残兵败将,气势汹汹地冲回土木一战败落的战场上,与留守的瓦剌小卒抢夺大梁士卒遗留的军械武器,其精神之高亢,令瓦剌留守小队震惊,这哪里还是曾经的手下败将?! 不得已,瓦剌小队敌不寡众,只得把打扫战场的“便宜”留给大梁。 同时,新帝征调南京、河南、河北、山东等地的驻军勤王,汇聚数十万之众,在人数上可以与也先一战。 大军已到,京师粮草储备也面临极大问题。 通州作为入京港口,囤积足够京师三年的粮草,却难以在短时间内运入京师,更担心落入瓦剌之手,群臣众说纷纭,甚至建议新帝破釜沉舟,将千斤粮草付之一炬…… 担任兵部尚书的燕晟统筹规划,指挥部队走水路从通州口岸辗转入京,责令通州知府将存储的粮草分批零散地交付军队,让军队将粮草带入京师,为持久战打下基础,并作出烧空粮仓的假象,迷惑也先。 新帝与燕晟有条不紊的指挥,仿佛一针强心剂,让京师这颗因土木惨败震惊休克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天下的兵力、财力、物力如同血液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入京师,构造起铜墙铁壁,誓与也先决一死战。 燕晟的绘声绘色的讲述,将封印在太平盛世之下的满目疮痍毫不留情地揭开,让北国凌冽的寒风毫无阻挡地吹散当下的繁华盛景,把往日痛楚鲜血淋漓地铺盖在魏圭眼前。 破开迷人眼的花团锦簇,呛入现实第一口寒风,魏圭的眼睛瞪得溜圆,如痴如醉地听着燕晟的故事,沉睡在血脉之中的血性被唤醒,他激动地询问道:“这场大战是我大父打赢的,对不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1 回想起殷承钰全心全意的信任,尽管时隔多年,燕晟依旧觉得心潮澎湃。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然而新帝赐予他的宝剑,原本便是当年他折断的那把。虽然在殷承钰看来,旧剑重铸暗指故剑情深;可是在燕晟看来,他与殷承钰的情谊建立在一把断剑上,这或许就是两者的分道扬镳的隐喻。 那段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终究是掺着毒药的蜜糖。 可面对天真无邪的魏圭,燕晟将那份苦楚藏在心底,对魏圭言道:“晟曾身居高位,全赖陛下深明大义。” 魏圭满眼小星星,向往道:“真希望我能早早被生出来,当个小弓兵也好。” 燕晟逗魏圭道:“你堂堂一个英国公,就想着做个小弓兵?难道你没听过西楚霸王学万人敌的典故?” 魏圭追问道:“什么典故?我就听过霸王别姬。” 燕晟无奈地摇摇头,心想汪邈不务正业,崇尚心学,任由魏圭自由发展,弄得好好的孩子不学经学礼义,反而去看野史志怪。 既然决定要将魏圭掰过来,燕晟也只得循循善诱道:“项羽名籍,少时丧父,由叔父项梁养育。项籍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其叔父呵斥他,项籍却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愿学万人敌。’你以为如何?” 魏圭上了钩,不住地点头道:“的确,文章与剑术都无聊的很,也无甚大用,不过,”魏圭好奇地追问道:“何物可当万人敌?” 燕晟答道:“自然是兵法修列,一人当抵万人矣。” 可魏圭听到兵法,有皱着鼻子摇头晃脑道:“少忽悠我,现在陛下圣明,太平盛世,天下没有战事,学兵法也无处施展,又有什么用?!” 燕晟质问道:“若无战事,你大父为何奉陛下之命,操练新兵?” 魏圭重复着他大父告诉他的理由,道:“军队轮换操练本就是惯例。” 但魏圭也是一个聪明的小孩,他在燕晟的点拨下,觉得不对劲。 若是惯例,何必要陛下特意下令,操练新兵?! 魏圭顿时兴奋道:“难道要打仗了?!” 燕晟微微一笑,对郑卓说道:“可否借厂公的纸笔一用?” 郑卓目前还没看明白燕晟怎么突然对魏圭如此上心,但景帝已经下了命令,只要能把燕晟带回京师,燕晟在途中的要求尽量满足。所以郑卓退下不久,便有仆从捧着文房四宝奉上。 郑卓像伺候景帝笔墨一般为燕晟铺展纸张,用和田玉制的镇纸压平整,并侧立一旁为燕晟润笔磨墨。 燕晟取过郑卓润过的湖笔,蘸饱墨,几下便勾勒出大梁的九边防线,指点给魏圭看道:“京师两边各有一个咽喉般的门户重地,即西北的宣府镇,东北的蓟州镇。当年也先进军宣府,让京师岌岌可危,幸亏陛下坚守京师,不给也先可乘之机。” 燕晟指点着宣府,在简单的自制舆图上标出瓦剌的地盘,随后继续指点道:“当时也先统一瓦剌各部,压制东北的女真和西北的鞑靼,一家独大。可也先过世,其子孙难以匹敌也先的军事才智,瓦剌又称为一团散沙。没有瓦剌压制,在东北此处,女真悄然崛起。” 燕晟在东北处圈画出女真所在的领地,并勾画一个箭头指向蓟州道:“东北愈发寒冷,女真不断南下试探。蓟州作为军事重镇,面临极大的压力,陛下未雨绸缪,令边镇严阵以待,更令许将军练兵以制夷。” 魏圭痴痴地听燕晟对军事信手拈来,心中拜服,转念想起许国百般隐瞒,更对让他入军队历练一事百般推脱,心中不满,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蓟州所在之处,沾了满拳的墨水也毫不在意,恨恨道:“大父凭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他真的以为我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也想……” 魏圭微微垂下头,有点哽咽道:“我也想恢复祖上荣光,我也想为国征战!” 郑卓看着突然失态的魏圭,想起曾经的自己,更想起陛下的栽培,更想起与许国共事的那段日子,许国处处藏拙,心中有感而发道:“许将军为人谨慎而多疑,遇事三缄其口,甚少倾囊相授。” 又听到郑卓贬低许国,魏圭立刻从伤感的情绪中跳出来,针对郑卓道:“我大父才不多疑!我看是你多心!” 郑卓身为西厂厂督,也算身居高位,他被景帝派到燕晟身边待命,受燕晟驱使那是他职责所在,可一个家族落寞的小毛孩儿也敢次次顶撞他,是真以为他不会发威吗?! 燕晟敏锐地察觉到郑卓的不快,提醒魏圭道:“多疑并非错处,小国公当学学许将军,话到嘴边留一半才好。” 说罢,燕晟瞥了郑卓一眼,轻声问道:“厂督以为如何?” 郑卓眸子危险地暗了暗,但看在燕晟的面子上,低头道:“大人教训的是。” 很明显郑卓只是做表面功夫。 燕晟无奈地叹口气,郑卓在景帝身边伺候久了,难免学了一身景帝小心眼的毛病。 景帝的确是记仇的性子,但这记仇也是双面的,如果被景帝划为“仇”的阵营,那肯定是不死不休,但若是被景帝当作所有物,哪怕被别人动一下,景帝都不肯善罢甘休。 在景帝心中,燕晟便是她的“所有物”,所以哪怕是曾与太祖结为异性兄弟的定国公后辈,冒犯了景帝的东西,也会被诛杀。 诛杀赵岐的确震慑三军,但也让定国公到周太后面前一顿哭诉。 定国公这个老狐狸抓住太后的软肋,杀人诛心地指责祁王为帝,便露出原本冷血无情的面孔,如果太后任由新帝肆意妄为,等新帝翅膀硬了,日后还有太后和太上皇的地方了吗? 提及远在瓦剌军中的“太上皇”,太后也有几分动容,当场便唤新帝来,可那时候殷承钰正龟缩在燕府上,慰问受伤的燕晟。 燕晟从高台上摔下来,双膝和双臂大片瘀青。幸亏泥地并不坚硬,没有伤筋动骨。即便是小伤,殷承钰也要亲手为燕晟敷药。 燕晟以僭越为名不让殷承钰看,可争来争去,竟被新帝绑在椅子上,双腿搭在坐在一侧的陛下腿上…… 看着被绑在椅子上无能为力的燕晟,殷承钰眼底划过一丝得意。 她无比喜欢如今的身份,身为天下之主,将所爱之物玩弄于鼓掌之间,随她的心思搓扁揉圆,是她独有的特权。 将燕晟绑起来任她施为,既戳中她心底贪婪掠夺的野性,又让她对燕晟生出爱怜之意。她往燕晟的伤处抹着药膏,既想让他痛,却又想轻柔地疼惜他…… 可殷承钰心底的这份矛盾,放在燕晟眼中就是新帝的毛手毛脚。 但这也难怪,毕竟无论是作为从前的祁王还是如今的新帝,殷承钰从未照顾过别人,又怎么会轻手轻脚。 燕晟心底软的一塌糊涂,玩笑道:“古有严光与光武帝同榻而眠,客星冲犯帝座,而今日臣劳烦陛下,明日星象亦当有异动。” 殷承钰挑眉道:“难道先生还想着像严光那般隐居山水,让朕三催四请也不肯出山?” 燕晟告饶道:“臣不敢,臣此身早已许国……” 殷承钰鸡蛋里挑骨头地责问道:“哦,先生此身只是许国?” 殷承钰目光中的挑逗让燕晟面色微红,但殷承钰对他的回护与信任,让他施展政治抱负,这对于燕晟来说,犹如“久旱逢甘露”,他如何不为之沉迷? 燕晟定了定神,竟然握住殷承钰的手道:“臣还以此身许君。” 殷承钰的神情有些不可捉摸,似狂喜又似忧愁,低下头为燕晟擦手臂的淤青,半晌才说道:“先生此身许我,就爱惜自身,若再伤及自身,我决不轻饶。” 殷承钰说的是“我”,而非“朕”。 燕晟心漏跳一拍,他与新帝之间的气氛粘稠得很,仿佛有些什么呼之欲出。 可正在此时,燕晟的书房被敲响,郑卓在门外唤道:“陛下,太后有请。” 殷承钰皱起眉,恼怒地回道:“说朕忙着。” 帝王不耐的口吻吓退了郑卓,同样打碎了刚刚缠绕在她与燕晟之间丝丝缕缕,两人之间超越君臣的那一点柔情,仿佛雾中花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新帝起身解开燕晟胸前的绳索,说道:“勤王诸军将领向朕控告,来府上求见先生的人能绕先生府邸一圈,排到最后连门都进不来。” 燕晟心脏一缩,这是控告他权大势大,结党营私、目中无人吗? 可新帝轻轻一笑道:“朕回他们说,先生的府邸过于寒酸了,门厅小得连客人都坐不下,朕赐给先生一座大宅子,便不会有人挑三拣四了。” 燕晟感激地起身要拜谢,却被新帝拦住道:“朕刚为你上过药,别跪坏了朕的手艺。” 燕晟只得长揖到底,以谢君恩。 新帝扶起燕晟继续道:“既然是朕赐的宅子,朕再赐你一匾。” 说罢,新帝转身走到燕晟的书桌旁,抽出一根毛笔,铺好宣纸,一气呵成地写下“燕府”两字。 随后有在“燕府”下留下一行诗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此乃范文正记严光的一句赞语,此时新帝钦点为燕府的匾额。 新帝落笔,转头对燕晟莞尔一笑,问道:“如何?” 燕晟不过一句玩笑话,新帝却如此认真。得到这般赞誉,燕晟有些诚惶诚恐。 可惶恐之余,看着新帝难得一见的笑容,一种妄念如野草在燕晟心底狂生,冲破世俗礼义的限制,其狂态似乎誓要在君臣之间难以逾越天堑架起天桥来…… 燕晟压抑心情,默念:只愿君心似我心……? 君臣二十问 1请问两位的名字: 君(郑重):朕为大梁第八代帝王殷承钰。 臣(坦承):臣姓燕名晟,字少怀,湖北荆州潜江人。 ~ 2请问两位的性别? 殷承钰(恼怒):这有什么可问的!朕自然是男子! 渣作者(挑拨):景帝,你确定? 殷承钰(嘴硬):朕说的是社会性别,先生如何看? 燕晟(安抚):陛下所言极是,臣社会性别也是男子。 ~ 3请问两位属相、命格和生日? 殷承钰:朕为过山之虎,城墙土命,冬至日生 燕晟:臣为海内之牛,海中金命,龙抬头日生 ~ 4请问两位自认性格如何? 殷承钰:隐忍不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燕晟:道法自然,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 5请问两位认为对方性格如何? 殷承钰:先生宁折不弯,倔强如牛,撞上南墙也不回头! 燕晟:陛下固执己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渣作者(挑刺):你们就不能说优点! 殷承钰:先生德高望重,洁身自好,爱民如子,心怀天下,文武兼修,忠君爱国,有力挽狂澜、救大厦于将倾之才能;更有纵千万人、吾亦往矣之孤勇。先生皓皓之白,岂是单凭文字说得清的? 燕晟(四平八稳):陛下过誉了。 殷承钰(炸毛):先生,朕如此赞誉你,你都不夸朕的吗?! 燕晟(淡淡一笑):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陛下盛赞臣,臣亦倾心效忠于陛下,可见陛下与臣同属一类,性情自然是极好的。 殷承钰(满意):都依先生。 ~ 6两位如何相识? 殷承钰(调皮):慧宝斋内,为太后挑话本时,偶遇先生被人拉着来做“送财童子”。 燕晟(无奈):慧宝斋内,臣的好友被捕,可祁王殿下却来拉偏架。 ~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如何? 殷承钰(自得):好一个美郎君!若有此人在身侧,朕定爱朝堂多于后宫! 燕晟(无奈):臣第一次见祁王殿下,便知道殿下是个不讲理的。 殷承钰(不服):朕第一次见先生,便知道先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 8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处好吗? 殷承钰(霸道):他是朕的人,相处好不好,他都别想逃开! 燕晟(宁息人事):臣与陛下君臣相得,堪称明君贤臣典范,相处怎么可能不好呢? 渣作者(添油加醋):真的?少怀兄你可要说实话! 燕晟(叹息):臣与陛下时而如鱼得水,时而水火不容,但最后臣与陛下都会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殷承钰(据理力争):纵观全书,只有先生敢顶撞朕、欺瞒朕、甚至自作主张地假意背叛朕,而朕也只会对先生低头,这还不足以说明,你我君臣相处不错吗? 燕晟(随声附和):陛下圣明。 ~ 9您怎么称呼对方? 殷承钰:有事无事都叫他先生,若是先生过分了,朕顶多呵斥他为“燕荆州”。 燕晟:身为臣下,自然以“陛下”唤之。 殷承钰(咄咄逼人):先生分明也唤过朕的小名,难道先生不记得了? 燕晟(羞愧要死):那是臣受陛下胁迫…… 殷承钰(得意):那朕便再胁迫先生一次,如何? 燕晟(表面誓死不从):小钰儿,莫闹了! 殷承钰(乖顺):朕听先生的。 ~ 10您希望怎么样被对方称呼? 殷承钰(幻想):人前肯定尊称朕为“陛下”,但人后还是随性些,唤朕的小名。 燕晟(老实巴交):陛下如何唤臣,臣都心满意足。 ~ 11您于何时开始慕恋对方? 殷承钰(惆怅):朕不知,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 渣作者(窃笑):我来说,燕晟断剑那时候,小祁王便倾心其品性才学,然后就想方设法追燕晟…… 殷承钰(恼羞成怒):你污蔑朕,身为祁王时,朕也是堂堂一品亲王,怎么可能觊觎臣下!分明是燕晟追朕,朕感其诚心,才心许他。 燕晟(挽回局面):陛下所言极是。臣于五凤楼上,倾慕祁王殿下的不畏瓦剌、挺身而出的风采;更在中秋之夜,感念殿下舍身回护的高风亮节;而后土木大败后,拜服殿下誓死卫国的家国情怀。是臣心生妄念,陛下怜臣苦恋,才以心许臣。 渣作者(挑拨离间):少怀兄,你当真不是被祁王殿下佩戴的香气勾引了? 殷承钰(面沉如水):这渣作者疯了,来人,关门放冯铮。 ~ 12您对对方说过什么情话? 殷承钰(直言不讳):先生,你是我的。 燕晟(委婉含蓄):臣以此身许国,更以此身许君。 ~ 13您给对方什么礼物? 殷承钰:朕赐给先生的东西多了,象征权利的蟒袍与宝剑、象征恩宠的御笔的牌匾和亲手奉汤药、象征财物的宅子与仆从等等,最后……(微微羞涩)还有朕。 燕晟:臣献给陛下一尊弥勒玉坠、一方吉语印,重中之重还有一颗百折不挠的忠心。 ~ 14两人于何时确立关系? 殷承钰:先生受过朕一拜并喝过朕的拜师酒,便逃不出与朕的师生关系。 渣作者:景帝,这一问分明问的是恋爱关系! 殷承钰(大怒):询问这等事,简直有辱斯文! 渣作者(得意):怕是目前为止,还没确立过关系…… 殷承钰(大怒):放肆!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还不是你这个渣作者写得慢! 燕晟(挽回场面):陛下,臣心属陛下已久,确立关系只是形式,陛下莫急。 ~ 15对对方有不满的事情吗? 殷承钰(抱怨):先生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死心眼。 燕晟(语重心长):陛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殷承钰(不耐烦):瞧,他又来了! 燕晟(谆谆教诲):臣愿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殷承钰(无可奈何):罢了,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朕不计较。 ~ 16对方做什么事情会让您不快? 殷承钰(义愤填膺):先生总是忤逆朕! 燕晟(义正言辞):比如陛下不听臣言,一意孤行;比如陛下挥霍民力,浪费国财,用八十一道御菜…… 殷承钰(阴阳怪气):朕竟不知先生如此不满朕的所为。 燕晟(不为所动):陛下慧眼识人,知人善用,帝王之术堪比汉高祖;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计往日恩怨,善待臣属,宽容大度与魏武帝齐名;陛下以京师为重,誓不迁都,家国气节强过宋高宗远矣;陛下支持臣改制,容许臣直言,原谅臣自作主张……有君如此,臣复何求? 渣作者(着急):停停,少怀兄已经把下一问回答了! ~ 17您认为对方哪里好? 殷承钰(言简意赅):先生仪表堂堂,一身正气,才华横溢,一心为朕,便是忤逆朕,那也是好的。 燕晟(欣慰):陛下终于明白,忠言逆耳利于行,既然如此,臣有一言…… 殷承钰(顿时翻脸):燕荆州,你少蹬鼻子上脸! ~ 18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殷承钰(威严庄重):帝王心事,如何能让臣子知晓? 燕晟(大义凌然):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一家之主如此,一国之主也不例外。臣下心有隐瞒,也实属正常。 殷承钰(假笑):很好,西厂厂督与锦衣卫指挥使都给朕滚过来! ~ 19两人会因什么事情争吵? 殷承钰:朕为一国之主,怎可能像市井刁民一般,争吵不休? 渣作者:咬文嚼字,那就换做“争辩”,如何? 殷承钰:朕一言九鼎,无须与臣下争辩。 燕晟:臣从不争辩,臣一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陛下实在执迷不悟,那臣…… 殷承钰(抢话):先生还是顺其自然。 燕晟(据理力争):不,臣必迫使陛下,回归正途! 殷承钰(大怒):燕荆州!你竟敢逼宫吗?! 燕晟(叩首):臣有罪,但臣九死不悔。 殷承钰(无奈):罢了。 ~ 20您做过哪些后悔的事情? 殷承钰:朕身为帝王,所做一切,从不后悔! 燕晟(沉重):若陛下无悔,臣亦无悔。 ~ 渣作者:不管这本原创是否无人问津,能与燕晟为伴,我亦无悔。 作者又要跑路了!临行前,给大家一点小甜甜!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2 大清早,燕晟刚起身,便瞧见外面魏圭小小的身影,恭立在门外,颇有几分程门立雪的诚意。 看到小国公一心向学的模样,燕晟心底也有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让郑卓请魏圭进来说话。 既然是诚心拜师来的,魏圭也一改初见的倨傲和顽皮,规规矩矩地向燕晟行拜师大礼,虽然两手空空,但嘴上却振振有词道:“圭愿拜先生为师,行事匆忙,未能凑齐束修,只带一颗诚心来。”说到这,魏圭顿了顿,眼珠一转,换了一个口吻道,“听说先生高风亮节,向来两袖清风,肯定也不会在乎这点俗理。” 听到魏圭的这套说辞,燕晟挑起了眉毛。 最后这夹枪带棒的话肯定不是一个毛孩子能想到的! 至于是谁说的,燕晟不用猜都知道。 这熟悉的刻薄味道,除了景帝,还能有谁能在燕晟面前如此张牙舞爪。 不过月余未见,再听到景帝的音讯,燕晟没有最初的烦躁,反而有些安心,甚至有些想念。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景帝的话没错,这世间也只有燕晟能处处猜出景帝的意思。 就比如说魏圭这混小子,能在许国的眼皮子底下从京师跑出来,还一路跑到余杭撞上自己,就是景帝的安排。 有景帝的话在,哪怕魏圭臭小子想空手套白狼,燕晟也是不得不收。 燕晟示意郑卓倒一杯茶来,独自饮下道:“难得小国公厚爱,这拜师茶便晟自行饮下了。” 看燕晟饮下茶水,魏圭眼睛亮晶晶地满满都是白嫖得逞后的欣喜。 可燕晟还有下句话道:“晟从不计较得失,小国公愿学,晟必倾囊相授,但所谓礼不可废,拜师礼不全,晟也能做半个师傅。” 燕晟这话算指桑骂槐,毕竟景帝当年的拜师礼也不全,这所谓的“半个师傅”也算是微微地刺了回去。 燕晟意有所指地瞥了郑卓一眼,郑卓垂下头,将这话牢牢的记下。 魏圭不明白景帝与燕晟隔空斗法,别管“半个师傅”还是“整个师傅”,只要他依照景帝所言,把燕晟的“绝学”偷学来,那他就算“不辱使命”! 达成目的,魏圭喜笑颜开的站起身道:“那就一言为定!” 燕晟招招手,让魏圭坐到对面来问道:“小国公想学什么?” 魏圭脆生生地答道:“万人敌的兵法!” 燕晟问道:“兵法,诡道也,这话小国公可听说过?” 魏圭点头道:“这话我大父说过,我明白,所谓诡道,便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燕晟无奈道:“这是孙武所言,并非许将军独创。但小国公理解的不错,兵法变化万千,无一定之法,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之中,迷惑敌军,乱其阵脚,攻其不备。” 魏圭质问道:“但当年京师守卫一战,以战为守,难道算得上是诡道?” 燕晟反问道:“小国公可听过,韩信背水一战?” 魏圭答道:“这是自然,楚汉之争,韩信背水结阵,置于死地而后生。” 燕晟叹道:“韩信被誉为兵仙,的确不负盛名。他这一战可不仅仅是诡道,还琢磨透了人心。小国公可知,两军交战,比诡道更难的,便是人心啊!” 燕晟慢慢起身,缓缓踱步,幽幽地回想道:“孟子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人和’却是最难的。北宋旧事,历历在目,城墙虽坚,却抵不住人心溃散。” 当时新帝亲手杀了赵岐,更拒不见太后,与太后和勋贵一党彻底闹翻。 每日早朝上一片乌烟瘴气,指责燕晟违背祖制,心怀不轨者为其一;指控新帝包庇燕晟,不辨是非者为其二;更有甚者逼迫新帝退位,还政于太子…… 新帝不堪其扰,竟然从宫里搬出来,驻扎在军营之中,连早朝都不开了。 只要军权死死地握在新帝手中,谁敢让她退位!她管那些文臣叽叽歪歪! 新帝背负的压力,燕晟看在眼里。 他太明白所谓“文人误国”,就败在这“众说纷纭”上。人心一盘散沙,这城无论如何都守不住,除非效仿“背水一战”,以战为守,刀架在脖子上,谁也别想做缩头乌龟! 燕晟的奏本刚递上去,当天夜里,陈公公请燕晟到军帐面圣。 已是亥时,新帝的军帐依旧灯火通明,小太监们在账内外出出进进,搬入陛下未曾阅览的奏本和题本,再将陛下批示的折子分发下去,其熙熙攘攘之热闹与白昼无异。 见到此番情景,燕晟皱眉问道:“今日朝中有何大事,竟累得陛下深夜不得休息?此时正值多事之秋,陈公公当劝阻陛下保重自身才是!” 自从祁王为帝,陈德恩随着鸡犬升天,做了陛下的掌印太监,这段时日风光得很,哪里有人像燕晟这般用教训的口吻教他做事! 陈德恩带几分气不顺,阴阳怪调道:“朝中有何大事,燕尚书竟然不知道?陛下如此劳心劳力,尚书竟然不知道是为谁?!” 听了陈德恩的酸言酸语,燕晟愈发心焦。新帝为他抗住满朝的反对,他如何不知?但陛下夙兴夜寐,他又如何不心疼? 心中急着见陛下,燕晟快步走到陈德恩前面去,不用陈公公引领通报,竟然直接掀开陛下的军帐帘子,陛下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身边坐着一位带着文质彬彬的公子,带着西洋镜,为陛下念奏本。 说时迟那时快,郑卓从天而降,长刀刺向燕晟的脖颈,燕晟避无可避,眼看着喉咙被刺穿,陈德恩失声尖叫道:“燕尚书!”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新帝睁开眼睛,命令道:“郑卓,退下。” 郑卓瞬间调转刀锋,可依旧将燕晟领口划破一道长口子。 官服破损是藐视君恩的大罪,郑卓有点慌神地跪拜道:“臣有罪!” 燕晟僵立在一旁,遭遇郑卓这番惊险,他心底那团火也慢慢熄了,垂下头叩拜道:“是臣莽撞冒失,请陛下责罚。” 殷承钰叹口气,站起身扶起燕晟道:“这时候,先生不能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燕晟起身再拜道:“臣受教。” 殷承钰回望一眼坐在书桌旁念奏本的万懋,低声说道:“陈伴伴请万公子去喝口水润润喉,早些歇息。” 得到陛下命令,陈德恩请万懋道:“万公子,请。” 万懋起身,向陛下拱手道:“仆先行一步。” 殷承钰点头道:“去,今日辛苦你了。” 万懋连说不敢,倒退几步,随陈德恩离开了。 打发了万懋,殷承钰对郑卓指挥道:“去外面守着。” 陛下的谨慎让燕晟更为心惊,他整天混迹在军营之中,忽略朝中的形式,没想到此刻新帝地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 难道太后要与陛下鱼死网破?! 殷承钰退回书案,请燕晟在落座,并亲自为燕晟斟茶奉上道:“先生莫忧,朕不动太子,母后也不会动朕。” 燕晟起身拱手道:“臣替天下万民,谢过陛下。” 殷承钰摆摆手,请燕晟落座道:“今日请先生来,便是商讨这‘以战为守’之策。” 殷承钰铺开京师防御图,指点道:“朕这些时日,令工部动员民众,筹备砖石木材,修建京师的崇文、正阳、宣武、东直、朝阳、西直、阜成、德胜、安定九门,将土筑墙砌上砖瓦,并架设沙栏木与门扉,巩固城防。如此精心筹划,竟让士卒背城而战,这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殷承钰摇头道:“如今朝堂已是君臣离心,若是再失了军心,朕担心军民哗变。” 虽然登基后,殷承钰处处仪仗燕晟,可燕晟步步紧逼,危及到殷承钰的安危,殷承钰难免萌发退意。 燕晟劝道:“陛下多虑了,臣日夜操练十团营,为的便是这一日,如今三军士气高涨,誓死报国,陛下有令,众将士无一不从。” 殷承钰眯了迷眼睛。 燕晟的信誓旦旦,落在新帝的眼中,便是燕晟把持军权,无所顾忌。 帝王本性中的多疑让殷承钰警惕起来。 她过于放权给燕晟,让燕晟权势过大,甚至威胁皇权。曾经弹劾燕晟的诛心之言,不住在她脑海中闪现,怒气和杀意如同活蛇一般在胸腔翻滚。 殷承钰攥紧了桌角,压下心底萌发的杀意,只是不咸不淡地敲打道:“先生过于稳操胜券了。” 殷承钰话里话外的威胁,让燕晟一抖。 燕晟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些时日,新帝待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流水一般的赏赐,不计后果地回护,甚至屈尊降贵地关照他的伤势,这一切让燕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新帝对燕晟有占有欲,燕晟有何尝不是如此? 他期望陛下信赖他,甚至全权听从于他,将天下江山交由他手中,他必不负君恩,还陛下一个海清河晏,让陛下安心地做一个太平天子。 所谓为臣者,奔波效劳在外,为君者,垂拱而治于内。 然而殷承钰怎么可能乖乖地做燕晟手掌中的“太平天子”! 面对摇摇欲坠的君臣情谊,燕晟起身叩首道:“陛下教训的是,臣受教。” 殷承钰安抚着伸手扶起燕晟,道:“先生无须多礼。” 可燕晟却抓住殷承钰的手,拒不起身,坦诚道:“陛下,求您听臣最后一回,京师守是守不住的,想要搏得一线生机,唯有背水一战!” 燕晟握得太紧,殷承钰一时间没坐稳,竟被燕晟从宝座上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跪坐在燕晟面前,殷承钰恼羞成怒地喝道:“燕荆州!你还不放手!” 可燕晟却不放手,继续发誓道:“臣担保,若军中哗变起,陛下杀臣祭旗,臣也无怨无悔。” 燕晟跪直身体,高耸的身姿将殷承钰完完整整地笼罩起来,连他喘息的热气都喷在殷承钰头顶上,被钳住双手的无能为力让殷承钰恼怒极了,殷承钰竟然猛的低头,咬牙用头上的玉冠朝燕晟的胸腔撞去。 燕晟闷哼一声,他怀里的这条小蛇要化龙了,新长出来的小龙角,的确不可小觑。?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3 燕晟松开新帝的手腕,新帝起身,袖中匕首骤然落地,咣当一声,击碎了君臣之间不堪一击的联盟。 君臣之间的猜忌是天下第一的难关,新帝与燕晟也走到这一步。 但如今的局面,燕晟早有预料。面对新帝的气急败坏,燕晟非但没有诚惶诚恐,甚至有点石头落地的轻松之感。 燕晟违背祖制练兵,让兵将相知,战练一致,并且军队调度完全听从他一人。 此法虽有效地应对当前战局,但是他打破了帝王的分权制衡,破坏了帝王掌控兵权带来的安全感。 君王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更别提是燕晟这样的掌兵之人! 但燕晟并不畏惧帝王的猜疑,他也从不求长长久久的富贵和权利。他只求新帝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挽回大梁百年基业,让他守住大梁六万万百姓的安居乐业,让他实现一生的抱负和理想。 这一切如愿之后,哪怕是死,燕晟都心甘情愿。 燕晟退三步再次跪倒,叩首道:“臣冒失,但陛下可还记得与臣之约?” 殷承钰从狂怒之中寻回一点理智。 她曾与燕晟约法三章,她做燕晟的楚悼王,成全燕晟的政治抱负,而燕晟做她的吴起,与她同生共死,毕生效忠她一人。 燕晟拾起那把匕首,毫无迟疑地抽出刀刃,对着自己的左手便是一刀。瞬间鲜血顺着前臂蜿蜒流淌,汇聚在肘部,坠落在地,激点梅花。 燕晟起誓道:“臣绝不会背叛陛下,如违此誓,便让臣不得善终。” 殷承钰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晟,想起自己也曾在皇兄面前,自残起誓。 她起誓她无心帝位,可如今她不也坐在这把椅子上? 可见誓言这东西,根本阻挡不了人心善变。 殷承钰弯腰将燕晟手中的匕首夺下来,在指尖随意地转几圈,从袖口掏出一个手巾丢给燕晟,让他包扎伤口,幽幽地说道:“先生玩笑了,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朝不保夕,有几人能得善终?” 燕晟被殷承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得在新帝的示意下默默退下。 自从那夜不欢而散,燕晟一连数日都未见到新帝。 偶尔一日,燕晟练兵之时,瞧见新帝骑马巡视将士,陪在身边正是周宣,魏淮与许国。 自从赵岐挑衅燕尚书被新帝亲手诛杀,周宣、魏淮等勋贵子弟被新帝冷落许久。如今得以重新伴驾君旁,周宣难免要多多表现,从军中改制的成效,讲到团营对练的胜负,总之是对燕晟极尽溢美之词,以挽回赵岐犯下的蠢事。 新帝边感叹边询问道:“看来燕尚书治军有方,练兵有效,以如今的兵力,可否与也先城外决战?” 新帝的问话,周宣未答话,魏淮嘟囔着道:“城外决战?!放弃京师无坚不摧的城墙,偏偏到城外决战,这是哪个蠢人想出的主意?” 魏淮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骑马在前面的新帝听到耳朵里。 新帝微微皱眉,停下马转身反问魏淮道:“那你说城内如何守?” 魏淮被新帝猛地追问,一时间语塞,含含糊糊地说道:“洪都如何守,京师便如何守,让诸将分兵死守京师九门,绝对不给瓦剌攻取的机会便可。” 开国之初,太祖麾下首位英国公曾在洪都以两万人马抵挡敌军六十万之众,死守两个月等来救援,堪称以少胜多的奇迹。 祖宗的辉煌战绩,魏淮肯定记得熟。可京师不同于洪都,今时也不同往日,先不说京师哪里来救援,就说魏淮哪有先祖那般军事才能? 新帝不满地转向许国问道:“许总兵如何看?” 许国深思熟虑道:“也先从紫荆关逼入京师,进攻的压力肯定落在西直门和德胜门上,臣以为不如坚壁清野,重兵把守西直门和德胜门,也先讨不到便宜,自然便会撤兵。” 新帝依旧不满意,反驳道:“许总兵这是把京师当大同了?京郊一带富商多如牛毛,也先贪婪无耻,掠夺成性,怎么可能轻易撤兵?况且,也先奸诈狡猾,肯定会以太上皇的安危威逼朕,朕与太上皇手足情深,届时尔等置朕于何地?!” 新帝的话音刚落,许国率先跪拜请罪,随后新帝身边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新帝拧着眉头,万分失望。 满朝寻不到一个万全之策,却都想在城墙内躲懒,个个都想当缩头乌龟! 看来想与也先一战,只能遵从燕晟“以战为守”的策略。 新帝咬了咬牙,继续问周宣道:“以如今的兵力,城外决战,有多少胜算?” 周宣不敢答,这时燕晟赶来答道:“依臣看,当有八分胜算!” 新帝不冷不淡地说道:“先生胸有成竹,朕已知晓,但所谓兼听则明,朕要听听旁人都如何想。” 这句“兼听则明”,藏了一句“偏信则暗”,否定了往日偏心燕晟的种种。 新帝翻脸不认人,燕晟也只能默不做声地退回去。 新帝与燕尚书的不和,很快就被周宣灵敏的鼻子捕捉到,周宣回奏道:“臣以为城外决战可行,但也不可行。” 新帝反问道:“这话如何说?” 周宣答道:“不可行有三,其一是城内兵马有限,出城决战难免要京师空虚,让瓦剌钻了空子;其二是城门外分兵驻守,城门与城门之间距离较远,难以相互支援救急,容易被也先逐点击破;其三是士卒在城外作战,城内向城外的后勤补给容易中断,并且士卒进出城门,极容易被瓦剌探子钻了漏洞,潜伏入城,进而内外夹击,危及京师。” 新帝问向燕晟道:“这三条弊病,先生如何破解?” 得知新帝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策略,燕晟顿时打了鸡血一般抖擞起来,针砭时弊地逐条迎战道:“周副官思虑缜密,在下佩服,但这三点疑虑,不才已有对策。” 周宣惊掉了下巴,这哪里是新帝与燕晟不和!分明是两人做戏,骗出他真实所想,再逐一击破,让朝上反对派无话可说。 可事已至此,周宣只得拱手道:“请尚书大人赐教。” 燕晟讲道:“首先,城外决战并非倾巢而出,臣以为出城列阵主要是在气势上震慑也先。也先大军跋涉多日,已有疲态,绝不能给其安营扎寨的休养时机,必要主动出击,让也先辨不清京师主力的虚实。” 新帝赞道:“善。” 燕晟继续说道:“其次,城外分兵部署,的确容易分散,但臣以为,背水一战,尤有胜算,置于死地而后生,臣请陛下责令出兵后紧闭城门,各位守门大将只得奋战,不得中途叫门退缩!” 魏淮大怒道:“燕少怀,你这是借刀杀人,排除异己!” 燕晟反驳道:“敢请各位将军扪心自问,土木一战,诸位可有尽全力?” 提到土木败仗,众人都没了声息,可魏淮依旧不服道:“即便我等尽力,又如何以少胜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等战死?” 没等燕晟回话,新帝开口道:“那便战死无论。” 魏淮不敢置信的望向新帝,只听新帝又说到:“魏副总兵当知,楚汉河界,过河小卒不走回头路。战时,朕会亲自城门督战,朕置生死度外,尔等如何不能?” 魏淮无言以对。 燕晟最后回应道:“后勤保障的确是大军重中之重,臣以为,依城为营,动员民众,只要诸将守住城门,粮道绝不会断绝。至于瓦剌探子,”燕晟停顿片刻,望向陛下道:“臣请向陛下借锦衣卫一用。” 侦探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士去做。 新帝轻笑道:“这是自然。” 燕晟隔着人群,与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新帝目光相接,哪怕只一瞬,也让燕晟心生安慰。 即便君臣猜忌并未解除,但家国存亡之际,新帝不会让疑心蒙蔽理智,这便是新帝胜过太上皇,赢得燕晟效忠的主要原因。 听过燕晟如沐春风一般轻松化解周宣的刁难,众人一时间哑口无言,想不到如何辩驳,只有许国沉思片刻,出言问答:“尚书大人自认有八成胜算,除却我等守门,定有奇袭,大人神机妙算可否让我等知晓?”? 第一百二十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4 燕晟答道:“如许总兵所言,西直门与德胜门直面也先的压力,但也先势大,定会分兵同时进攻九门,以求攻克京师。如此一来便如周副官所讲,城外分兵驻守,的确削弱我军实力,为避免此事,当设套将也先的火力引至德胜门。” 德胜门原为健德门,是当年太祖夺回燕京所走的城门,源于太祖旗开得胜,便改为德胜门,此门直面西北塞道,堪称门户,天子亲征巡边,均从此门出入。 魏淮嚷嚷道:“胡说八道!德胜门地势开阔,并无天险可守,虽设箭楼,却并非九门之中防御最强的城门,为何将决战之地设于此?!” 不等燕晟直面魏淮的怒火,新帝接话道:“因为朕在此处。”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燕晟也大惊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可以身犯险!” 新帝不理燕晟,径直说道:“危巢之内,安有完卵?德胜门地势开阔,无险可守,但却更利于箭雨与火器扫射。况且门外的民房交互错杂,犹如蛛网,放出朕在此处的消息,也先必带主力至此,陷入火器包围之中,定给予也先以重创!” 新帝扫视着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轻笑道:“诸位莫忘,朕善射。” 所有人都想起土木败仗传入京师后的第一次早朝,还是祁王的陛下,以长弓震慑群臣,群臣不敢冒进。而燕晟更是想起祁王尚且年幼时,便能射杀黑狼、阻拦锦衣卫的雄姿,虽心中不愿,但也无法反驳。 按照燕晟原本的计划,大军列阵西直门外,与也先主力交手第一战。 燕晟对自己操练许久的团营法有一定信心,此战不一定要全胜。只要有一点好消息,便能扭转军心,鼓舞士气,也让也先不敢小觑。 也先受到抵抗,一定会怀疑,肯定会派探子四下探查。 此时,燕晟再抛出假情报,让也先误以为刚刚对战的便是京师主力,让也先掉以轻心。 随后燕晟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激怒也先后再假意败北,引也先带着主力至德胜门,陷入火力包围圈。 燕晟承认,他的计划中有一个变数:用小股部队激怒也先,不一定会引来也先主力。 如果不是也先主力来袭,这火力埋伏的作用便削弱许多,况且埋伏重在出其不意,用过一次,便很难让也先上第二回当了。 但是陛下以自身为诱饵,肯定能钓来也先! 毕竟也先已经尝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滋味,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擒贼先擒王”的机会…… 这样万全之策,燕晟怎么会想不到?他只是不敢用!可今日陛下竟然主动提出,让燕晟一时间心底百味杂陈。激动欣慰与为难痛楚杂糅,公心与私情争斗,纠结之中,燕晟仰头看向新帝。 临近正午的日光晃花了燕晟的眼,一时间让他辨不清新帝的容貌,只觉得那高高在上的身形笼罩在光里,仿佛降世的金刚,顿时陛下的声音犹如梵音袅袅回荡在他耳边,让他一时间痴了。 新帝继续说道:“不过朕此举,必定激怒也先,也先从德胜门撤退,极有可能破釜沉舟地转向安定门。” 安定门与德胜门位于中轴线东西两侧,安定门是粪车通行之道,盖因此处与地坛相邻,可以晾晒发酵粪便,买给农民做农田肥料,所以安定门鲜有人迹,防守更是薄弱。 新帝郑重地拱手拜道:“安定门的驻守,更是重中之重,朕与京师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便托付诸位。” 这一拜,天地为之一震。 众将均觉得新帝沉甸甸的信任,犹如千钧之责压在自己肩上,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慌乱在这一刻沉淀下来,浓墨一般凝聚在心底,融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绪在沉默中酝酿。 燕晟率先叩拜道:“臣愿誓死保卫京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燕晟领头,众将酝酿已久的情绪终于如火山喷发一般涌出。 众将叩拜道:“臣等愿誓死保卫京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校场操练的将士们根本不知道陛下与几位长官商议什么,但有长官叩首宣誓,也纷纷跪拜高呼道:“誓死保卫京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校场内一时间喊声震天,此起彼伏,震得人血脉扩张,热血冲刷得耳膜轰隆作响。土木败仗之后的沉郁、被瓦剌俘虏帝王的羞耻、国土被也先践踏的仇恨,种种情绪混在一起,终于在今日的嘶喊中寻到宣泄的出口。 大梁仿佛一只受伤的困兽,在条条框框的笼子中焦急得打转,终于在此刻得到破笼而出的机会。 新帝高呼道:“赏!” 陪在新帝身旁多时却一言不发的陈德恩,终于站出身来,向三军君王赏赐,并组织小太监有序地为将士分发军饷和口粮。周宣等人也有份,领赏谢恩后便退下,只有燕晟留在新帝身旁。 分发赏赐,军中忙而不乱,井然有序,新帝赞许道:“先生治军有方,也该有赏。”说着新帝从马上翻身而下,拍着自己身下的这匹“踏雪寻梅”宝马,说道:“先生以为朕的宝马如何?” 燕晟推辞道:“陛下御马,臣不敢受。” 新帝调笑道:“先生是不敢受,还是不敢骑呢?” 说着,新帝牵着马,将缰绳交到燕晟手中。踏雪寻梅温顺得很,被交付给新主人也不作不闹,只是探过头去要舔燕晟的脸颊,以表亲密。 燕晟却全身僵硬,碍于面子,不能退缩。 新帝抚摸踏雪寻梅的鬃毛,令它后退几步,悠悠地说道:“与人心相比,马单纯无害,忠诚可靠,先生何须怕马?” 燕晟垂头不语,他幼年曾被贵人的马踢中腹部,险些丧了一条命去,那痛太过于刻骨铭心。可一个小娃娃对世道不公的无能为力,只能转化为对马匹根植于心底的畏惧。 新帝并未逼问,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先生为三军统帅,如何能不骑马?” 燕晟咬了咬牙,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 看燕晟那副勉强的样子,新帝竟把缰绳夺过来,看晟错愕的表情,对马背努努嘴,笑道:“朕带先生走一圈,先生上马!” 燕晟纹丝不动,稳稳的站在地上。 新帝不耐烦地啧一声道:“先生放心,朕牵的马稳得很,济儿学骑马,都是朕教的。” 皇帝牵马,只能是小太子殷君济独享的特权,他燕晟怎么敢! 新帝有几分恼怒地对左右命令道:“扶燕尚书上马。” 燕晟推拒不成,被两个力气不小的太监抬起来,跨坐在马上。马背虽有贵重的马鞍,可依旧能感受到马背的棱角,甚至随着马的呼吸,背上的脊骨都在一起一伏的律动。 燕晟屏住呼吸,不知所措地抓紧了马鬃,可却揪痛马毛,再温顺的马匹受了痛也会不满地耸了耸脊背,这反倒让燕晟更为紧张地夹紧了马腹。而加紧马腹已经被训练成加速的暗号,马放开蹄子,跑了起来。 马小跑起来的颠簸,吓得燕晟俯身抱住马脖子,整个人依附在马背上,还不住抖,生怕被甩下来,直到扛不住,才低声唤道:“陛下!” 殷承钰看够了燕晟的窘态,吹了一声口哨,踏雪寻梅乖乖地停下来,溜溜达达地回到帝王身侧,由帝王牵着缰绳向前。 帝王为燕晟牵马,这份“恩宠”,燕晟怎么敢受! 燕晟哪怕全身虚脱,也挣扎着坐起身来,无力地认怂道:“臣无能,陛下还是放过臣。” 可殷承钰根本不听,一边牵起缰绳,让马驮着燕晟缓缓前行,一边威胁道:“先生可要想明白,缰绳在朕手中,先生是想指挥御驾?” 没错,缰绳在殷承钰手中。 此次新帝退让到极点,听从燕晟“以战为守”的策略,甚至愿意以身为饵,钓也先上钩,然而此举就像新帝为燕晟牵马,看似是屈尊降贵,但只要缰绳在新帝手里,燕晟的命运就还在新帝掌控之中。 燕晟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享受荣光,还是跌落马背、荣光不再,都在新帝的一念之间。 燕晟灰头土脸地闭上嘴。 他就知道,他的小皇帝,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可是殷承钰说着狠话,马却牵得特别稳。 况且新帝身边人嘴巴严实的很,瞧着陛下胡闹也不会多言多语,只是将前路清空,任由新帝牵着燕晟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不会让他人瞧见,折损帝王的颜面,更无人弹劾燕晟的僭越。 清脆的马蹄声在巷道之中回响,简单而重复的声音让燕晟的心慢慢平静下来,逐渐熟悉马背的颠簸,他也能直起身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 深秋时节,正午的太阳刚刚好,虽不足以抵消秋风带来的寒意,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片岁月静好。 燕晟心底忽然生出一点奢望,他希望他与新帝能一直走在这条路上,很长很长,永远没有尽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1 魏圭终究是个坐不住凳子的顽童,虽然被燕晟所讲的兵法吸引,但听了几天也失了兴趣,想偷跑却逃不出郑卓的手掌心,没办法只得央求燕晟带他出去转转。 燕晟从来不是迂腐的老夫子,孔夫子寓教于乐的道理,他认同得很,也不过分拘着魏圭,便随着他的性子,带他出来走走。 杭州是块宝地。 若论风景,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美誉,若论其史学渊源,前朝柳永有言“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若论当朝的人气,杨先生更有言“人间都会最繁华,除是京师吴下有”…… 有幸入此繁华圣地,燕晟带魏圭去的首站,便是西湖侧的苏堤。 苏堤为苏大家第二次杭州知府时候、力主修建,堤上一草一木、一桥一景都蕴藏着苏大家的锦口绣心。每年春晓,苏堤上姹紫嫣红,六桥之上游人如织,若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那在此便是“苏堤拂晓花先明”。 即便冬日景色寥寥,但胜在宁静致远,站在跨虹桥上极目远眺,只见湖面开阔、山色空明、远山如黛,只觉得暖阳融融,往日愁苦,皆为过眼烟云…… 魏圭不是能安静下来的性子,早就顺着堤坝跑到燕晟前面去,好奇地趴在桥头看湖中的鱼儿。 忽然听到一阵二胡声开场燕晟循声望去,竟发现不远处有一座茶台,零零星星的数位茶客围着一个说书人,正等着听故事。 惊堂木一拍,咿咿呀呀的一段唱词之后,便听那说书人讲道: “上回说到,那燕尚书力排众议,让守卫京师的将士们在西直门外排兵布阵,就等着也先来呢!而这也先刚经历紫荆关血战,士气正高涨,以为自己从此一马平川,将天下收于囊中的时候,抬头一瞧,甲光向日金鳞开,晃得睁不开眼来了,再仔细定睛一看—— “诶呦,好家伙,大梁怎么还有这么多兵!还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模样!有骨气! “也先的血性也被激起来,当下就对手下兄弟们喊道:‘兄弟们,冲啊,冲破京师,吃喝,有的;玩乐,有的;女人,更是有的!’ “也先那边喊着,燕尚书也怒吼道:‘精忠之志,誓死卫国!’于是将士如破笼的猛虎一般冲了出去,两边短兵相接,血肉模糊,咱们这边得将军浴血奋战,也先的兵就像杀不完一样往前冲。 也先那边也纳闷,什么时候大梁的军队这么能打了? 可这还不算完,很快后面传来几声火炮,也先回头一瞧,不好,竟然腹背受敌了! 原来,燕尚书心中自有乾坤,早就派出一队火器军,把也先押送俘虏的营地给端了。 土木一战的俘虏本就憋着一口气,终于重归自由,自然随着大部队两面夹击! 也先虽然心有不服,但死掉这么多兵,他肉疼得很,不得已喊道:‘撤兵!撤兵!’然后带着队伍,抱头鼠窜地跑掉了。 而燕尚书又如何能放过他们,自然一路追击,一股气把也先这群虎狼赶出长城之外……” 说书人话音刚落,四下一群叫好声,魏圭也去凑热闹,笑嘻嘻地问燕晟道:“先生当年果真亲自上阵杀敌了?” 燕晟摇摇头道:“晟为三军主帅,又不是城门小将,怎么可能亲自杀敌?况且以晟的身手……” 景帝曾经的讥讽还在耳边回响道:“以先生的身手,连马都骑不稳,莫说上阵杀敌,就是杀鸡,都是大难题!” 景帝的话一如往日尖酸,但时隔多年,想起景帝的音容笑貌,燕晟心境早已平和,还多了几分怀念。 燕晟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肯定也是不能上阵杀敌的。” 魏圭有点失望道:“原来这故事不是真的。” 燕晟回答道:“当然不是真的,两军开战,怎么可能就这般简单?” 魏圭又有点好奇追问道:“那两军开战,到底是何模样?” 无知稚儿的无心一问,让燕晟的思绪回到八年前。 成百上千的铁骑俯冲下来,马蹄与大地的碰撞声势如排山倒海,震得脚下的城墙都仿佛随着大地一同共振。马蹄扬起来的尘土犹如京师初春的沙尘暴,带着自然力量独有的野性和不可控,让人为之相形见绌。 铁骑不过万,过万不可敌。 人的力量在铁骑面前,仿佛如卵击石,渺小得不值一提。 第一次直面铁骑的威胁,燕晟眯着眼,远望着城下的尘土飞扬,他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他似乎明白大梁为何会败。 毕竟血肉之躯的人类没有被逼到极处,又如何下定决心与这地崩山摧般的势力抗衡? 燕晟咬了咬牙,挥下军旗,瞬间闸门打开,城内的士卒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 初冬寒风之中,执矛的士兵在西直门外一字排开,里三层外三层,牢牢地将西直门护住。一层一层的铁栅栏护在士兵前面,烧红的长矛密密麻麻地对着敌军。 士卒们视死如归地望着也先的铁骑,他们是京师的第一道防线,若铁骑俯冲下来,他们必以长矛刺伤马腹马腿,逼迫骑兵落马。 马匹冲撞的惯性根本无法避开密密麻麻的长矛,两者相撞的瞬间,马匹嘶鸣着跌倒,骑兵扭断脖子,犹如肉袋一般无助地飞落马背,而执矛士卒也在马匹的冲撞下,犹如刺破的血袋一般破碎一地。 鲜活的生命在两军交战的沙场上没有半分意义,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 漫天遍野的血色让燕晟双目震颤,他觉得胃里扭曲翻腾着,可他忍着罪恶的恶心,再次下令。 魏淮率领骑兵从城门冲出去。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魏淮味蕾大开,嗜杀的基因让他觉得此刻仿佛一场盛宴。 他抡起狼牙棒,仿佛一阵旋风一般冲入也先七零八落的铁骑队伍中,将整齐划一的马队硬生生地撕开一条口子,狼牙棒所到之处,便是敌军狼哭鬼嚎之时。 魏淮的勇猛吸引了也先的注意力,让也先调整兵力,将火力都集中在魏淮的身上,然而此时许国正带着小股部队,在魏淮的掩护下,绕道至也先的后方。 也先后方严看死守的便是土木一战的俘虏。 许国奉燕晟之命来寻找“太上皇”,只要将太上皇迎回来,也先就少了压制大梁的一个大把柄。 然而魏淮能够拖延的时间有限,许国未能找到“太上皇”,反而还惊动了看守。情急之下,许国将锁链之下的被俘武将都解开,分发给他们火器,让他们带着火器冲杀出去,自己去烧了也先的军粮…… 中了这番声东击西,也先远远看着自己的营地起火,也不敢恋战,只得远远地撤走,让大梁险胜一局。 但也先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败走。 次日,也先派人来城门下喊话,传太上皇的命令,让新帝殷承钰到德胜门迎太上皇归国,一时间朝野哗然。?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2 太后与新帝的矛盾早就不是一日两日,新帝以战事在即为借口,躲得远远得,让太后有气也没出撒。 但这次也先明晃晃地把“太上皇”的名号祭出来,太后又坐不住了! 也先先是拿太上皇的命令威胁新帝,新帝不睬;随后又拿太上皇的性命威胁新帝交钱,新帝还是不睬。 但王皇后与吴贵妃被太上皇冷落多年,听说太上皇有难,变卖宫内值钱的首饰为太上皇赎身,相比曾经深受太上皇“宠爱“的新帝,就冷心冷情到天怒人怨的程度。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太后拿新帝没有办法,下懿旨召燕晟入宫。 按理来说,燕晟是外臣,不方便与后宫的太后碰面。但战时特殊,往日的诸多惯例都被打破了,燕晟也只得放下兵部这摊事,遵从太后懿旨。 燕晟被太监引入仁寿宫,太后也不见他,只让他在院子内跪着。 初冬时分刚下过一场雪,虽然太后的院子扫得干净,但膝下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冰冷冰冷得,寒气往膝盖骨缝中钻,痛得燕晟直哆嗦。 燕晟在城门上灌了一肚子冷风,本来肠胃就不舒服。最后总算险胜,那根紧绷的弦刚松下来,回到官署就吐个昏天黑地,险些把胃吐出来,喝什么汤药都不好用。 医官嘱托燕晟日后忌辛辣生冷,好生保养着。可如今跪在冰冷的石头上,燕晟又觉得胃中痉挛着胀痛,恨不得整个人蜷缩起来,根本跪不住。 但燕晟明白,太后对新帝不满,他这是替新帝受过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新帝的车驾驶入仁寿宫,新帝风风火火地走下车马,看到燕晟如冬日枯叶般的身影,心底压了一股火,推开身边人的阻拦,快步赶到燕晟身旁,弯腰就要拉燕晟起来。 燕晟双腿麻木得像两根木棍,死沉死沉得根本动不了,可手臂被新帝用力一拉,两股对抗的力量集中在肩膀,只觉得肩膀嘎巴一声,痛得燕晟嘶了一声。 新帝惊慌地松开手,抿了抿嘴有一刻不知所措。正在此时,太后的殿门大开,太后慢悠悠的声音传出来道:“陛下来了,便进来。” 新帝咬了咬牙,压着怒火冷冷地问太后道:“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轻笑道:“哀家能有什么意思?哀家想见陛下一面,可陛下真是大忙人啊,哀家只得借燕尚书的面子。怎么,陛下心疼了?” 新帝避而不答道:“母后一直教导朕要公私分明、赏罚分明,朕也一直引以为戒。可如今母后以私情乱公事,如此苛待功臣,实在……”新帝停顿片刻,最终放软了口气道,“实在让孩儿不解。” 太后哼笑一声道:“燕尚书的确是大梁的功臣,但他再有功,也只是一个臣子。陛下有心思为一个臣子去后山砍竹子,还亲手熬米粥,却没心思管你还在城外性命堪忧的亲兄长,陛下你可真是长进!” 提到米粥,燕晟惊讶地瞥了新帝一眼。 前些时日,燕晟胃口不佳,什么都吃不下。即便病着,燕晟也不敢放松兵事,不时指挥小股部队骚扰也先,督促兵部给战死的士卒家属发抚恤,还要协同户部、工部调派军械和粮饷,不过几天,人就眼见着消瘦下来。 身边的医官投其所好得奉上一碗竹叶粥。 这粥熬煮得恰到好处,软糯香甜,晶莹剔透的白米犹如颗颗珍珠般晶莹,散发着阵阵竹叶香气,让人食指大动。况且燕晟出身湖广一带,故里便以新鲜竹筒烤出来的汁水煮饭,当作一味药膳,可以清肺解毒、养胃去火。 美味与乡愁揉为一体,燕晟如何拒绝这等美意,却没想到这碗粥竟然出自陛下之手。 不过燕晟也是忙糊涂了,京师处于北地,除了御花园内,哪里还有新鲜的竹子可以入药呢? 被太后点破小心思,新帝也不惧,直言道:“朕顾看先生的身体,有先生指挥作战,大梁还有一线生机,可朕给也先送钱,也先就能放皇兄回来吗?两位皇嫂困在深宫之中,头发长见识短,想不明白就算了,母后也如此吗?” 新帝竟然敢含沙射影地指责太后“见识短”,太后顿时幡然大怒,怒喝道:“殷承钰,哀家给你留脸面,你是不想要了!” 太后用新帝的女儿身做威胁,新帝丝毫不惧,轻笑道:“如今这个局面,母后要与孩儿撕破脸面的话,孩儿也不惧。无非就是城破国亡,孩儿孤身一人,以身殉国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母后舍得皇兄唯一的血脉,小小年龄做了亡国之君?” 太后明朗,如今的新帝已经不可控了,从新帝杀死赵岐以震君威的那刻开始,她的野心已经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收不回来了,就如同定国公进言的那般,只要新帝当权,这天下就容不下太上皇,也不会容下小太子…… 太后攥紧了拳头,心中默念:国难当头,先让殷承钰这个小混账顶着,过了这难关,绝不会再容她如此张牙舞爪! 太后与新帝之间的争锋,燕晟看在眼里,突然出言调和道:“太后,臣有一言。” 太后冷静下来,道:“讲。” 燕晟叩首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臣求太后以社稷为重。” 孟夫子的这句话耳熟能详,但试问那位权贵能做到? 但从燕晟的话中,太后又品出另外一层意思:燕晟只效忠于大梁的江山社稷,并不是效忠某一个君王;在燕晟心中分量最重的是天下百姓,至于殷承钰…… 太后嗤笑一声,殷承钰待燕晟一片拳拳真心,到底是一厢情愿罢了。 太后心中灵光一现,有了新的打算,当下退一步道:“罢了,哀家累了,陛下好自为之。” 太后话音刚落,新帝便命令陈德恩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架着燕晟头也不回地离开仁寿宫,甚至连维持平和的礼仪都不在意了。 燕晟被安置在暖和的御驾之上,拱手道:“陛下厚爱,臣诚惶诚恐,只能万死不辞以谢隆恩。” 新帝叹气道:“朕听安太医回禀,先生的胃痛是心病,朕想问问先生有何心病?” 燕晟没法答。 燕晟亲眼目睹成千上万士卒因他一句军令而拼命冲杀,丧命沙场;他更是目睹因这场战争而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他不由地将这些命债都背在自己身上,即便是给战死的士卒家属分发了丰厚的抚恤金,他依旧不敢直视那一双双感激涕零的眼睛,这便是燕晟最大的心病。 燕晟不说,新帝继续说道:“朕还听说先生去护国寺挂了一个无字的牌位,所以朕猜,先生是不忍了。” 燕晟低头道:“陛下明察。” 新帝轻笑道:“燕少怀,是朕将你抬到这个高度。所以你的功劳有朕一份,你的罪孽有朕的。所以你怕什么?沙场上不管多少亡魂,他们恨也是恨朕。” 燕晟皱眉道:“陛下,子不语怪力乱神。” 新帝不屑得一哼道:“好,不提鬼神。先生只是怜悯丧夫的娇妻与丧父的稚儿。先生莫恼,魏武帝有言,汝死后,汝妻子吾养之,汝勿念。魏武帝可以,朕也可以……” 魏武帝好人妻,陛下可以什么呀! 燕晟险些呛住,及时打断陛下,反驳道:“陛下……休要胡言乱语!” 新帝有几分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先生莫要过于苦自己。若是那碗竹叶粥,先生吃得惯,景山的竹子还多着呢!” 燕晟早就知道,他对伤亡士卒的怜悯,新帝不会感同身受,可是亲耳听到新帝对“区区小民”的不屑一顾,他心里还是会隐隐的抽痛。 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与新帝已经捆在一条道上,又能怎么办? 燕晟只能劝道:“臣可否请陛下与臣同登城楼督战?“?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3 在新帝的严防死守下,也先没法靠着太上皇从大梁捞到一分油水,反而被燕晟多次小股部队骚扰得夜不能寐,整个人就像一座要爆发的火山。 然而他终于抓到一只扰人的蚊子——一名锦衣卫,从此人口中,也先得知大梁早已经外强中干,前几日与也先决战的已经是大梁主力,那一战大梁损失惨重,勉强险胜,城内君臣都在琢磨如何议和,新帝犹豫不决,正在德胜门与兵部尚书商议…… 得到这个消息,也先欣喜若狂。 原来大梁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目前也先面临两个抉择:他到底是坐等大梁白白送上门的巨额赔偿,还是要一鼓作气将这只纸老虎彻底掀翻在地,从此改天换日,重拾往日荣光呢? 也先望了望高耸的德胜门,那城门隔断成两个世界,城门外是弱肉强食的部落文化,而城门内是钟鸣鼎食的礼仪之邦;城门外是寒风凛冽、春风不度,而城门内是暖气融融、四季如常…… 百年前,黄金家族的铁骑也曾问鼎中原,遥想当年风光恣意,也先这座憋了许久的火山终于喷发出不可一世的野心。 黄金家族能做到的,他也先也能做到! 他不想像个叫花子,靠着已经过气的太上皇向大梁讨些什么,他要攻破这座城池,杀戮殆尽大梁的有生战力,完完全全地将这片王国这片沃土握在自己的手中,让自己的子孙万代免受草原上颠沛流离、战乱不休之苦! 也先即将全力进攻德胜门的消息由探子报给燕晟,飞到新帝耳中。 新帝亲登城门督战,锦衣卫随行护驾,肃清军队间谍。神机营埋伏在德胜门两侧民房之内,弓兵更是埋伏在箭楼与城墙内外的箭孔处,许国麾下的步兵营驻扎在瓮城之内,只等也先上钩。 为让也先无处可逃,周宣两次迎战,都假装败北。 也先愈发相信大梁已经黔驴技穷,毫无忌惮地追击,可刚追到德胜门前,就看到满地的铁蒺藜。 铁蒺藜在前,为了保护马匹,也先只能气恼地下令,让俘虏上前清理铁蒺藜,骑兵都下马休息。 这些俘虏自然都是土木一战败落的大梁官员。许国当时迫于情势只带走一千多名能有一战之力的士卒,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便留在营地之内。 异族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风水轮流转,曾经的高官厚禄已经化为过眼烟云,这些文官被瓦剌的士卒推搡着,驱使着,鞭挞着,侮辱着,有人怨声载道、有人忍辱负重,有人麻木无感,更有人奄奄一息,其惨烈让埋伏在城内的大梁君臣心有戚戚然。 他们今日之惨状,便可能是我等明日之命运。 殷承钰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匕首,她不敢相信如果自己落在瓦剌手中会是什么后果! 这一战,她必须破釜沉舟!这一战,大梁不能败! 但欲先使其毁灭,必先使其猖獗!殷承钰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也先的队伍集结各部落的勇士,他们本来就心如一盘散沙,俘虏铁蒺藜的清理速度太慢,自认高人一等的部落贵族,百无聊赖地松懈下来,散漫地四处游走,大声咒骂,无厘头地鞭挞小兵,发泄不满,毫无军纪可言。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等了这么久,骑兵的锐气早已散尽,并且随着清理铁蒺藜的推进,大部队都进入射程之中。 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 殷承钰端起长弩,瞄准军旗,正打算一箭射出。 燕晟突然握住新帝的手碗,殷切地劝道:“陛下,大梁的俘虏还在打头阵,我们该等一等……” 殷承钰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那边也先正训斥闹哄哄的附属部落,却只觉得背后一阵风,军旗猛然折断,而扛军旗的小官也应声而倒。 未战而军旗倒,这简直是大不祥! 军旗的倒地仿佛无声的号角,顿时万枪齐放,黑压压的弹药裹挟着国仇家恨,毫不留情地扫射着敌军,毫无准备的部队乱哄哄地聚集在空旷的德胜门前,就是一个个活靶子。 虽然当下的火器每发射一次便要冷却一炷香的时间重新装弹,但借用成祖年间研发出来三段射法,箭楼之上火器分层发射,并辅佐以箭雨,源源不断地袭向敌军。 也先被突如其来的扫射搞得有些迷糊,他狐疑地望向天,天上并无异象,但士兵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 侥幸存活的士兵们疯了一般哀嚎着逃窜,还有一些无助地跪倒在地,仰天哭嚎,以为之前的轰炸是源于天罚,他们要向老天请罪…… 也先的俘虏们反而面露喜色,不像小兵那般没见过世面,他们知道,这是大梁的炮火!这是他们获救的福音! 俘虏们兴奋向前扑,恨不得张开翅膀冲到城门下,杂七杂八呼号着:“我等为大梁臣子!请将军救我!” 然而战场上的枪林箭雨是不长眼的,只要混迹在战场之上,生死由天。 曾为大理寺卿而后又升为礼部侍郎的沈孛也在俘虏的行列之中,看到己方的炮火还欢天喜地,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但没想到遭遇炮火的无差别扫射,身边的几位同行都倒地不起,他也胆战心惊起来,缩了一段时间,破罐破摔地骂道: “燕少怀!我知你在城楼上!我往日待你不薄,你便是这样对待我的!你这是公报私仇!公报私仇!” 燕晟在城楼之上听到沈孛唤他名讳,心生不忍,频频看向新帝,可新帝一副冷面无情的模样,让燕晟根本无从下口。 沈孛骂过燕晟,还不消停,继续跳脚骂道:“祁王殿下,老臣多年来为大梁卖命,不说有功,但也无过!殿下今日之举,岂不让大臣寒心!” 沈孛的骂声在炮火声中虽微不足道,但却有扰乱军心之嫌,肯定是留不得了。 新帝嗤笑一声,对身边郑卓道:“这沈孛气脉还挺足,去送他一程。” 燕晟连忙阻拦道:“陛下,大梁臣子就算救不得,也请陛下网开一面,莫失了军心……” 听到燕晟相劝,由燕晟提拔起来的几位营侯也纷纷跪拜,向新帝求情道:“末将等请陛下网开一面。” 新帝俯视求情的众人,一种愤怒与危机感涌上心头。 燕晟的确带的一手好兵,个个都以燕晟马首是瞻。燕晟满口仁义道德,处处劝她以大局为重,可是兵临城下之时,竟然还动妇人之仁! 这算什么大局?!这分明就是他燕晟口中说的便是大局! 但战事在即,新帝将所有的忌惮藏在心底,只是轻飘飘道:“不过一只扰人的苍蝇而已,放了便放了,先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压在舌底下的那句“兵谏”,新帝没有说,但新帝手中的弩,却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机关在大力捏攥之下嘎巴一声脆响,崩碎得到处都是。 新帝一闪而过的杀意让燕晟毛骨悚然,他想琢磨新帝的心思,但一切都仿佛云遮月一般,不复当初。 大梁这边君臣隔阂渐生,也先那边也慢慢缓过劲来,大声呼喊着队伍组织撤离。也先此人悍勇,在部落之中的号召力不容小觑,一盘散沙在也先的呼号之中,竟慢慢拧成一股绳,有序地后撤。 大梁这边的炮火有几次对准了也先,但都被也先身边的死忠党挡下,两边都憋了一股火气。 不知道谁给也先出招,忽然也先喊了一嗓子,撤退的士兵如乱花一般散开,众星拱月一般押送上来一个人。 那人身着与新帝一般无二的赤色武弁服,远远望去像沾染血色的旧梦,一步一步逼近新帝的防线。 “是陛下!” “不对,是太上皇!” 大梁军队之中不知道是谁唤出这么一声,让众人骚动起来,两侧箭楼的炮火渐渐熄了,只剩下风雨将至之前最后的宁静。 太上皇殷承钧身旁神气十足的小太监站出身来喊话道:“陛下在此,诸位将军还不迎陛下还朝?”?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4 与皇兄在三军前对阵这件事,殷承钰不是毫无准备,然而终于挨到这一日,她依旧难以释怀。 她说不清自己对皇兄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畏惧过他,畏惧他的权势与手段;她也由衷感激过他,感激他给女儿身的她一个施展本事的机会;可她也恨他,毕竟…… 殷承钰站出来,从箭垛中露出脸来,力争道:“大梁,只有一个陛下。” 郑卓马上替新帝向下喊话,把新帝的话原封不动地扩音出去。 殷承钧仰头望着穿上武弁服的新帝,心中也是百味杂陈。 帝王多疑,不仅仅是冷心冷清,也是对危险认知本能。 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这个“小弟”的野心,心生不安。可这些年他打压她,也重用她,怀疑她,也信任她,恩威并施了这些年,他以为自己修炼成熟的帝王心术足以降服她,可没想到阴差阳错,时势还是将她推上那个位置…… 此时此刻,殷承钧也只能感慨道:“是朕信错了人。” 太上皇的话语,由身边一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喊话给对面听。 听到皇兄含沙射影的指责,殷承钰火气上涨,怼回去道:“是朕信错了太上皇!不过太上皇放心,祖宗托付朕的江山,朕一定守得好好的!” 郑卓就像莫得感情的扩音筒,将新帝的怨憎原原本本地传达过去。 那小太监狗仗人势地喊叫道:“祁王殿下这话毫无道理!陛下临行前分明封了太子!你不过一个监国王爷,哪怕陛下北猎不归,最多也是一个摄政王,你竟敢自立为皇,名不正言不顺,违背祖训,罪不可赦……” 殷承钰探头,眯着眼睛打量那个小太监,忽然认出来,这不是喜宁喜公公吗?! 喜宁曾是汪公公的心腹,曾随怀子的吴贤妃鸡犬升天,升为十二监中御马监的总管,接替被处死的郭赓为大同镇守太监。 军报中提到也先不好打,让陛下从大同回程而后遇埋伏的人就是他。 汪公公虽然在臣子之间臭不可闻,但他对太上皇算得上是忠心耿耿,有密报传来,汪公公在陛下被俘虏当日,便为陛下而死。失去汪公公这位得力助手,在太上皇身边伺候的,理应便是这位喜公公,可这喜公公不太对劲。 简单来说,喜公公为什么不像郑卓一样,为太上皇传话,反而自己喊话,还有没有主仆尊卑了?! 殷承钰再仔细辨认为太上皇喊话的那位锦衣卫,想起来那人为锦衣卫千户于斌。 此人出身大同军户,曾与燕晟有一段师徒情,而后大军轮调之时被选入锦衣卫,在校场上因背影神似先皇考,而被殷承钧提拔到身边。此人与冯铮处处争宠,若说冯铮是一把不辨主人的刀,那于斌便是太上皇独有的盾。 总之,于斌的忠诚不容置疑,但这阵前喊话的喜宁,可就说不准了。 果然,喜宁骂阵过后,率先称好的竟然是也先! 也先驱使着马匹,踏着小碎步走到太上皇身旁,居高临下地对太上皇笑了笑,仰头喊道:“城楼上的小皇帝听着,你就是‘断圆’夺位的乱臣贼子……” 喜宁小声地提醒道:“太师,是篡权夺位。” 也先无所谓地一摆手,喜宁立刻默不作声,让也先继续说道:“不管是什么,本太师都要为陛下把皇位夺回来!” 也先话音刚落,身后的士卒齐声呐喊道:“夺回来!夺回来!” 士卒一边呐喊,一边以刀枪相撞之声助威,其吼声震天,在空旷的城门之前来回激荡,震得大梁这边几分势弱。 太上皇竟然也借势说道:“没错,朕就算借势,也要铲除吃里扒外、养不熟的白眼狼!殷承钰,你明白吗?” 太上皇直呼新帝的名讳,可新帝微微一怔。 按理来说,直呼名讳是对人极大的不尊重,但在身为女儿身的新帝来说,她本没有姓名,被唤“殷承钰”传达的只有一个信息:太上皇承认她作为兄弟的身份。 太上皇这话里有话! 也先自以为得到太上皇的支持,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没轻没重地拍了拍太上皇的肩膀,爽朗道:“陛下放心,日后本太师罩着你,绝不会……” 也先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城墙闸门大开,许国率领兵马冲了出来。 也先迅速迎战,并差人将太上皇押送到军后藏起来,怕被新帝抢了去。 可喜宁却急火火地跟在也先身后,气喘吁吁地喊话道:“太师!用太上皇的身份威胁,大梁不敢打的……” 喜宁光看盯着也先的背影,心里琢磨着卖国邀功,却没想到下一秒长刀从脖颈横过,脑袋与身子分了家。 原来郑卓奉新帝之命,在许国的掩护下,一定要将喜宁就地正法。 原来,太上皇与新帝打哑谜。 卖国求荣的喜宁数次给也先出主意,让太上皇以天子身份叫阵,严重威胁到太上皇的性命安危与大梁的国运,所以这“白眼狼”喜宁必须死! 也先没有分心去管卖国贼喜宁的死活,他的目标全在曾经的许赓、如今的许国身上,大同战场上的新仇旧恨都要在这里算清! 许国仿佛一只下山的猛虎,千军万马之中犹入无人之境,挥舞着双枪将敌方扑冲过来的队伍撕开裂口,跟在许国身后的小队也备受鼓舞,一个个悍不畏死地拼杀冲刺,将但凡靠近的敌人斩于刀下。 因为出城的所有人都没有退路,小兵没有回头路。 面对大梁军队视死如归的气势,敌方有些泄气。 无论是牧民还是部落贵族,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越紫荆关闯入关内,背井离乡到京师城下作战,都是相信也先为他们描绘的美妙蓝图—— 以后大梁的土地是他们的,珠宝美人也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将牧场一直开到天边去,像成吉思汗一样! 然而现实给了他们重击! 大梁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而所有猎人都知道,被逼入绝境的伤兽是不能硬拼的,否则扛不住玉石俱焚的后果。 这时候,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被也先忽悠了! 去他的京师空虚,不堪一击!我们不玩了! 讨不到好处的憋屈、被也先欺骗的愤怒、损失惨重的肉疼融为一体,各部落首领早就与也先离心离德,各自为政,招呼着自己的兵将,吼道:“撤!撤!” 这一幕被陪侍在城楼上的周宣看见,他连忙挤到新帝身旁,殷切地报功道:“陛下快瞧,瓦剌要撤兵了!” 殷承钰也看到瓦剌部落在许国的冲击之下溃不成军,赞道:“许将军不愧为大梁第一悍将!” 周宣自告奋勇道:“臣也愿意出战,将瓦剌远远地赶出大梁!” 周宣这份献媚捡漏的小心思,新帝心知肚明。 新帝重用燕晟,甚至杀赵岐示威,致使文官的权势彻底压过武官勋贵。勋贵们随太上皇出征后败绩,本来就没底气,再被燕晟“抢风头”,就在政权上就彻底没了话语权,所以周宣汲汲于军功也是被逼无奈。 然而新帝并不信任周宣。 周宣将邓公公丢弃在荆襄乱民之中逃回京师,致使邓公公命丧乱民之手,他就已经失去两代帝王对他最基本的信任。 但新帝对燕晟的忌惮让她没把拒绝的话说死,只是含糊道:“周兄还是等等看,也先狡猾多变,谁知是否有诈?若是稳妥了,朕会让你去锦上添花的。” 周宣满意得瞥了燕晟一眼,弯腰退下。 燕晟满眼关注战局,对周宣这种小人得志的炫耀根本不放在心上。 《曹秽论战》曾提过,辙乱而旗靡,方为撤退,否则可能有伏。 燕晟觉得瓦剌军队最开始确实有溃败之相,然而最初溃逃的几人倒在马下,随后的撤退便有序起来,这不禁让燕晟怀疑也先的目的并不纯。 不等燕晟向新帝奏请,锦衣卫纪贤匆忙来报,说东直门受到瓦剌部队的攻击,几乎同一时间正阳门、朝阳门、阜成门等等都来报,京师九门,无一例外。 新帝手心捏了一把汗,与燕晟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心底的答案。 也先不是撤兵,也先是分兵! 刹那间九门同哀,战况报急声一声接着一声,催的人心中火急火燎,仿佛困在笼中乱撞,辨不清东西南北。 新帝咬着牙,向纪贤下令道:“让许国去救朝阳门!粮草不能有失!” 随侍的臣子大惊,叩首追问道:“可陛下,德胜门如何?” 新帝嗤笑道:“德胜门有朕,众人若怕死,不如趁早下去祭旗!” 顿时城楼上鸦雀无声,只听新帝吼道:“将先帝的宝弓拿来!朕与他们打巷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2 也先曾与身为祁王的殷承钰见过一面。 当年也先心爱的小王子被扣押在祁王府上,脱脱不花的使臣先带着与大梁皇帝的协议先回去,趁着也先没防备,脱脱不花狠狠打了也先一阵。 但脱脱不花就算占了先机,也没法全胜,只能与也先谈判,把大梁皇帝这边的“阴谋诡计”卖得干干净净。 大梁一直盼着关外这些游牧民族战成一团,这样才能保证关内的长治久安,可也先并不是脱脱不花这种“有奶便是娘”的目光短浅之人,他也算是胸有大志的一代枭雄。 也先一直以来最崇拜的便是黄金家族的开创者成吉思汗。 也先的目光从来都没有落在部落之间的你争我抢上,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大梁,放在那片肥沃的土地。 想要彻彻底底改变草原上缺吃少喝的现状,部落之间的内斗,除了消耗自身战力以外,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他要把草原上原始的力量拧成一条绳,用这强悍的武力去威胁大梁,去侵占大梁,只有从大梁的手中,他们才能夺下真正的生活…… 可三年前的时机还不成熟,为了自己小王子,也先只得向大梁低头,跑到大同来找郭赓牵线搭桥。 不巧郭赓被陛下下令秘密处死,新上任的大同镇守太监正是喜宁。 喜宁不是郭赓那种只知道搞钱的呆子。 从郭赓的死,喜宁已经看明白,作为陛下或汪公公的工具,早晚有一天要被弃之不用,要想活得长久,就要另有依仗。 也先便是送上门来的依仗。 喜宁的心很野,他一方面向陛下禀告也先求和的意图,一方面将大梁朝中局面告知也先:比如君臣不和,再比如浙党被血洗,粮食大省河南遭灾,还有荆襄流民起义被许国镇压…… 知道这等机密消息,也先脑子很活,指使脱脱不花光明正大地向大梁皇帝借粮,把大梁皇帝与脱脱不花私下的协议吵得天下皆知,而也先在大梁政局混乱的时候乘虚而入,混入京师。 那时祁王的风头正盛,出行都有百余侍卫前呼后拥,而祁王府上的访客更是络绎不绝,有带着投名状来依附的举人,有携地方土仪请求开道的地方官员,更有带重金祁王美言的六部官员…… 祁王府应接不暇,陈德恩不得不扩招奴仆,尤其是能出力气的壮汉,能推粪车的那种。 也先带着几个弟兄瞒过了陈德恩,以外院劳力的身份混入祁王府,而后因为几人干得活多拿的钱少,被陈德恩“重用”,不久就被扭到祁王面前跪着听审。 也先不服不忿地挣扎,但架不住王府仪卫人数众多,最后还是被五服投地地按到在地上,他翻着白眼瞪着站在面前的祁王,嘴硬道:“我没犯法,你抓我作甚!” 殷承钰打量着也先这不同常人的体魄,嗤笑道:“能雇到太师为本王推粪车,啧啧啧,真是本王的荣光。” 也先脸色一变,几欲奋起,但被裴南用刀背一下子制服。 殷承钰出言阻止道:“裴指挥使,这就是本王教你的待客之道?还不给太师松绑,奉茶请上座。” 有祁王的命令,裴南等人放开也先,退到祁王身旁防着也先,护着祁王,而陈德恩准备茶水。 也先恨恨地吸了几口气,最后只得好汉不吃眼前亏,隐忍地坐下吃了一盏茶,总是耐不住好奇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殷承钰轻笑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师学不来那份伏低做小。” 也先不满地抿抿嘴唇,想起几次偶遇祁王车驾不得不行跪拜大礼的憋屈,因为自己低不下头,总比其他人高出一截,还吃了好几顿鞭子。 不等也先爆发,殷承钰及时岔开话题道:“太师当真是舐犊情深,本王保证,小王子在王府吃得好住得好,绝无苛待。” 提到小王子,也先心底更火了,他反驳道:“草原上的雄鹰被困在笼中,无论怎样好吃好喝地供养,都不可能快乐!” 殷承钰也毫不示弱道:“本王听说草原上熬鹰之术,据说无往不利,小王想向太师请教几分。” 也先眼圈一红,恨恨地道:“殿下大概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被囚禁的成年雄鹰只有两个结局,要么破笼而出,要么死!” 殷承钰哈哈大笑道:“太师如此笃定能将小王子从本王手中救出?” 也先摇摇头。 正当此时郑卓带来驻守在水阁的护卫来报,小王子服毒自尽。 殷承钰面色一变,不敢置信地瞪着也先道:“虎毒不食子,太师真舍得。” 也先微微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软弱的情绪已经了无踪迹,余下的只有算计和狡猾。 “殿下看守不利,当朝天子肯定不会饶恕您。”也先拿出谈判的架子道,“您想保住当下的荣华富贵,只能与我们合作。” 此时的情况的确不妙。 小王子死了,陛下肯定会恼怒;而后也先又出现在祁王府上,很难不让陛下起疑心,哪怕祁王辩驳得多么有理有据,帝王的疑心病根本就是无药可治。 也先在赌,他在赌祁王对陛下的畏惧、对权利的贪恋超过她对大梁的忠诚。 也先没有赌赢,祁王将也先交予陛下,最后却是陛下纵虎归山。 如今两人再次沙场上兵戎相见。 也先重提旧事道:“三年前与祁王殿下在王府一叙,今日见,别来无恙啊。” 也先这话虚虚实实,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三年前也先为什么会出现在祁王府上?如果也先真出现在祁王府上,为什么没被绳之以法,容他活到今日为祸大梁? 今日大梁之祸到底有几分归咎于祁王? 殷承钰从容地反驳道:“看来当年太师混入当年本王府上推粪车,推得有滋有味,直到今日还念念不忘,不如留下来重操旧业如何?” 众人一阵哄笑,也先顿时脸黑了。 殷承钰继续加纲道:“当年太上皇仁慈放你一马,今日你恩将仇报,反咬大梁一口,如今你落在朕手中,就别想着善了!” 殷承钰几句话撇清自己,破了也先的迷魂局,也不愿再多说废话再起争端,直接发号施令道:“动手!” 弓箭手已经准备好,绕着瓮城一圈,瞄准也先,准备将他射成筛子。 也先大吼道:“且慢!陛下今日杀了我,城外兄弟只会为我报仇而死战,绝不可能退兵!” 听到退兵,很多人又动了心思。 大梁苦战久已,若能和平休战是最好不过的。 殷承钰不依不饶依旧要射,也先再拖出一张挡箭牌道:“当年太上皇对我有再造之恩,只要我在军中,绝不会亏待太上皇,若我今日丧命于此,我的部下必定恨死大梁,一方面与陛下死战,另一方面定杀太上皇祭旗。” 提到太上皇,朝中老臣站不住了,纷纷跪请陛下,请殷承钰三思。 殷承钰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她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就是太后与群臣推出来献给大梁的祭品。 朝中上下满是太上皇的旧臣,他们不会真心投诚于新帝;而燕晟一手带出来的新兵新将,眼中又从来没有她这个帝王。 殷承钰觉得自己可笑,拼死拼活地坐在这个位置,到底有什么意思!!! 正踌躇间,城外攻城愈发猛烈,德胜门的闸门震颤不已,似乎要被城外的猛虎野兽破门而入。 也先伺机而动,与心腹一连砍倒数名金吾卫,冲着殷承钰冲了过来。 瓮城内外夹击,形势乱成一团。 也先一边砍人一边对目标中的殷承钰笑道:“小皇帝,想关门打狗,你还嫩得很,吃我一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3 慌乱之中,裴南护着殷承钰连连后退。 魏淮刚被接入内城休整,刚端起一碗热乎的羊肉,气还没喘匀,就听见瓮城内一阵鸡飞狗跳,咒骂了一句:“这都送到门口了,还抓不住?是不是等人家束手就擒才行?小白脸就是磨叽。” 盛汤的小太监手一抖,也不敢想这杀神口中的“小白脸”到底是何许人也。 魏淮吸了吸鼻子,一口把羊汤饮尽了,丢下碗,拉过自己立在一旁的狼牙棒,抹了抹嘴对小太监道:“再给老子留一碗,老子去瞧瞧他们废物成什么样子。” 魏淮作为大功臣,没人敢拦,内城的闸门打开,放魏淮入瓮城。 此时也先朝新帝砍杀过来,另一边也先的心腹竟要去接近闸门机关,新帝一边掩护下撤离,一边朝也先放箭,并下令道:“闸门机关不能有失!否则提头来见!” 魏淮“哼”了一声,这小皇帝还真是个不怕死的,自己都命悬一线了,还有心思去管城门不能有失,难道还真要以身殉城不可? 算了,看在新帝最后一刻出手将他捞回来的份上,还是救皇帝一命,就算为了英国公府。 魏淮三步两步窜上城门,夺过身边小兵的长戟,朝也先后背丢了过去。 也先反应灵敏,猛地侧身一躲,长戟从身侧飞过,扎在自己刚刚左脚所在的地方。 也先回头一瞧,正是与他大战数十个回合的悍将魏淮。 魏淮出言挑衅道:“欺负弱鸡有意思吗?来跟你爷爷我打一场!” 也先哈哈大笑,向殷承钰挑拨离间道:“陛下,这就是你手下的将军?” 殷承钰不答,只报之以箭羽。 魏淮猜新帝也没工夫计较他的失言,三步两步赶上来,狼牙棒朝着也先的头颅扫过来。 也先仰头避过,手中的长刀刁钻地刺向魏淮左心,魏淮迅速收回狼牙棒挡掉。 也先并不恋战,逼退魏淮便继续追新帝,却被又被魏淮绊住手脚。 有魏淮拖着也先,殷承钰可以分神掌控战局。 也先带进来的小队人数不算多,还往闸门机关重地扑冲,很快就被火器打成筛子,全军歼灭。 城外的进攻看似激烈,但也明显分出两派,一派对也先忠心耿耿,誓死要将也先抢回来,而另一派在观望之中,似乎想看看也先奇袭成功,之后他们再内外夹击…… 这派观望的人给殷承钰吃了定心丸。 瓦剌士兵的凝聚力并没有也先所夸大的那样好,如果也先命丧瓮城,除了他的死党与心腹,其他部落没准就迎风而撤退。 殷承钰下定了决心:今日也先必须死! 可如今魏淮与也先打的难舍难分,近战肯定是不行,远攻的话肯定会伤到魏淮。如今魏淮算得上难得的战力,殷承钰不想自毁长城。 殷承钰只能令弓箭手准备,找准时间下手。 也先听到自己的心腹沦为炮火下的炮灰,更看到祁王的箭羽已经对准了自己,他愈发无赖地拖住魏淮,坚决不给新帝一点可乘之机。 魏淮看起来气势如虹,但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一身蛮力已经不剩多少,狼牙棒用起来有点力不从心,动作未免有些凝滞,露出无数破绽,被也先连发制住命门,更是焦躁不堪,狼牙棒也没了章法,竟被也先抓住机会一刀砍断了右手腕, 狼牙棒随着断手飞了出去。 魏淮一瞬间呆住了,随后剧痛席卷全身,他的神经太疲惫了,仿佛一张绷到极限的弓,弓弦在这一刻猛地绷断,魏淮抽搐着倒下。 就在这一刻,殷承钰下令道:“动手!” 早已经准备好的弓箭手松手射箭,密密麻麻的箭羽刺向也先,漫天的箭雨之中,也先还负隅顽抗地用长刀护住要害部位,不甘心地对殷承钰吼道:“小皇帝,你够狠!我……” 也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殷承钰便毫不留情地补了一箭,射穿了也先的喉咙。也先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帝看,直到生命的火焰从他的瞳孔中流逝,一代枭雄的宏图伟业轰然倒塌,化为空谈。 箭羽之下,魏淮也受波及,然而他吼叫了两声,就忍住了疼痛,只是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的目光因为疼痛有些涣散,但他还是察觉到殷承钰的身影,逼迫自己将最后一点清明凝聚在新帝身上。 “陛下,给我个痛快。”魏淮喘着粗气说道。 他无法忍受自己右手的残缺,与其成为废人,他宁愿死! 殷承钰俯视着残缺不全的魏淮,重重地叹息一声道:“送魏副总兵下去歇息。” “你给我个痛快!”魏淮不依不饶地吼叫着。 殷承钰不理不睬,锦衣卫纪贤比较有眼力地将魏淮敲晕,抬下去。 没有魏淮的干扰,殷承钰抽出裴南的刀,干净利落地一刀割下也先死不瞑目的头颅,言简意赅地将刀和人头都丢给裴南道:“挂到城门上去。” 裴南领命。 城外还在观望的瓦剌军忽然看见城门上挂出一个人头,又听见裴南喊道:“也先已被伏诛!” 这一句话仿佛将城外的士兵冰冻,所有人都陷入不敢置信的沉默。 他们的首领,他们的大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对方小皇帝杀了?! 难道“君权神授”和所谓“天子”都是真的?! 迷信与对天命的恐惧让一部分士兵停住了进攻的脚步,他们想起来前不久的仿佛天罚一样的火炮,心中愈发恐慌。 然而也先的死党瞬间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们先是吼道:“大哥神勇无比,能徒手打虎,怎么可能被这么一个小皇帝杀了!肯定是假的!大哥在等着我们接应!冲啊!” 在将领的号召下,士兵们也寻回一点底气,攻城的气焰愈发激烈。而且刚刚被铁蒺藜阻拦的骑兵已经归位,十八匹大马拉着破城锥,狠命地往城门上撞。 厚重的城门在破城锥的冲撞下瑟瑟发抖,连挂在城门之上的也先头颅也一颤一颤,仿佛是在首肯。 殷承钰下令道:“死守城门!!!” 天子直属三十六卫基本都随太上皇亲征而战死沙场,殷承钰身边的也只有少量金吾卫、锦衣卫以及她旧时王府的仪卫,共四五百人,殷承钰拨下一半的人马堵在城门洞内,推着城门,严防死守瓦剌的破城锥攻破城门。 与此同时,更多登城梯被架了起来,瓦剌的士兵像灵巧的猴子一样爬上来。 弓箭已经不多了,殷承钰让户部供应圆木和石头,把爬上来的瓦剌士兵一股脑砸下去。 可城墙警卫线很长,兵力分散得捉襟见肘,防守太薄,圆木等材料也供应不足,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忙得新帝自顾不暇。 很快城墙上防守便被撕开一道裂口,源源不断的瓦剌士兵登上城墙,守卫城墙的士兵过于分散,被涌上来的瓦剌士兵逐点击破。 形势紧急,新帝与裴南率领的少量仪卫驻守在城墙上,与爬上来的瓦剌兵短兵相接。 战争毫无遮掩地将最野蛮的一面展露无疑。 眼看着自己身前的守卫一一倒下,能守护自己的力量被一层层削弱,倒计时在殷承钰胸中敲响,大概,今日便是她的忌日。 正在绝路的时候,忽然万懋带着数千布衣百姓冲了上来。 这些手持锄头、菜刀、火棍的百姓很快加入战局,哪怕他们的胸膛在刀枪之下脆弱得仿佛像纸糊的,然而他们也愿意为守卫这个王朝填一份力。 滚烫的血液燃起了新帝冰冷的心,斗志驱散盘桓在心头许久的绝望。 万懋冲到新帝面前,对新帝言明道:“陛下宁可拆景山龙脉上的亭子,也不愿折损民宅,仆与汪兄将此事传遍京师百姓,百姓们愿意助陛下一臂之力。” 正说着,一个乡绅模样的人指挥一众伙夫挑着石头和木材赶过来,看到万懋,连忙拱手道:“翰林大人,我们将石料和木材送过来了,这都是我们一点心意。” 万懋还未答话,殷承钰开口问道:“姓何名何?” 那乡绅看了一眼新帝,虽然不知道这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人是谁,但那浓重的官威让他膝盖发颤,但能出现在战场的叫将军肯定没错,他叩首道:“回将军,草民姓李名汇德。” 万懋训斥道:“乱叫什么,这是……” 殷承钰摆了摆手,制止万懋的训斥,弯腰扶起李汇德道:“朕知晓了。朕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日来救阵的所有人都由你记录在册,朕必有答谢。” 李汇德顿时懵了,这世间是不是只要一个人可以自称为“朕”?他是不是碰到皇帝了?皇帝是不是还亲自扶他起来?还许诺要答谢他?! 李汇德受宠若惊,半晌才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承钰已经带着万懋走了。 有万民相助,她何愁天下不稳? 这一瞬间,殷承钰明白何为“水能载舟”,她明白太祖的教诲道“百姓为大梁的根本”,她更明白燕晟耳提面命的“黎民”与“天下”。 没错,她殷承钰只是太后与旧臣献给大梁的祭品,但是此刻她比历史上所有王侯将相都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她是京师万民的帝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4 “日月失色,九门同哭,那日的战局,怎是一个惨字说得清的?” 燕晟猛地回头,瞧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戴着一双西洋镜,腰间佩着一块阴阳鱼玉佩,显得有几分弱柳扶风,缓缓沿着苏堤朝燕晟走来。 看到这书生模样的人走来,那一撮说书人与听书人猛地起身行礼,唤道:“小人(属下)见过太守。” 太守又称郡守,是秦汉时期的官职名,但杭城人念旧,念着当年苏大家的一句“为报倾城随太守”,便唤历朝历任的郡守为太守。 此人毫无疑问便是杭城郡守万懋万子惟。 万懋为前首辅万松之孙,名门之后,曾经的京师第一才子。 当年万松倒牌的时候,万懋备受牵连,被当年的祁王殿下与汪邈合力保了出来。自此以后,万懋便以白身留在祁王府做幕僚,并随着祁王登基为新帝之后重入翰林院,登御史台,做新帝最忠实的唇舌。 当年德胜门最危急的时候,是万懋带着招募的百姓救了新帝的性命,助新帝守住了德胜门。事后万懋荣兼户部主事,新帝开私库抚恤百姓,此事万懋全权负责,为新帝与他自身都积攒极高的民望。 而后景帝复辟,万懋也出了不少力。于是景帝为当年万松正名,将万懋放归杭城做郡守。此地与他的故里余姚不过数里之隔,以解万懋思乡之苦。 万懋向燕晟躬身一礼道:“忠武公来杭城已久,下官有失远迎,今日这出京师保卫战,忠武公听得可顺心?” 官场上浸染多年,谁不是个老阴阳人,万懋这几句夹枪带棒,燕晟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万懋当年就处处咬着燕晟不放,时隔多年,也改不了这秉性。 燕晟叹道:“郡守将京师一战的功劳都归功于晟,晟受之有愧,若无陛下亲自作战,大梁如何能胜……” 万懋冷哼一声道:“忠武公也知道,若无陛下,这京师一战,如何得胜。赖就赖忠武公在民间的名声太好,所有的战功都让您瓜分个干净,您说您自己都听不顺耳,陛下听着就顺耳了?” 燕晟避开万懋的锋芒道:“谣言止于智者,陛下不会愚民一般计较。” 万懋快步走到燕晟面前,贴着燕晟的耳边说道:“只是愚民吗?忠武公提拔上来的将军营侯们不也如此想?” 燕晟微微一颤。 这便是他军制改革的弊端。 兵将相知,如何知君? 那些将军营侯都是燕晟一手带出来的,与燕晟都是一般无二的倔驴性子,被燕晟恩威并施拿捏得服服帖帖的,佩服燕晟佩服到五体投地,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燕晟若是犯了牛脾气,陛下看在与燕晟的师生情分上可以忍,但燕晟带出来一群牛脾气,陛下不可能一个个屈尊降贵地哄过去,自然对燕晟本身也会心生芥蒂。 燕晟认命地拱手道:“此晟之过,晟识人不清,驭人不利……” 万懋嗤笑道:“忠武公这话,懋就听不懂了。驭人之术,堪比帝王之术,忠武公学来何用?” 燕晟憋了一股气,万懋就是来找茬的。 万懋找茬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京师保卫战过后,万懋都上书弹劾燕晟目中无人,进出宫廷犹如漫步自家后院;朝会上不尊陛下,多次抢在陛下之前发言;甚至连陛下幸燕府,万懋都能挑出来燕晟恭迎天子的礼数不周,心有怠慢……林林总总都是燕晟冒犯皇权,对陛下不敬。 那时候新帝与燕晟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新帝逐步接手兵部,肯定要燕晟处处指点。燕晟从不藏私,只是作为师长会严格一点,言辞犀利一些,态度强硬一些,在新帝面前耍点小权威,这都是难免的事情。 要燕晟说,新帝也乐在其中,他们之间的别扭叫不敬吗?那分明叫情趣。 况且万懋哪里知道他与新帝殷承钰之间的事情! 宫里有规矩只吃两顿饭,燕晟强烈建议新帝黄昏时分批过折子来巡视士兵,留在军营之中用第三顿饭。 燕晟的提议虽然大胆,但新帝每次都半推半就地依从他。 一日,两人用过晚膳,天色已晚,宫门落锁,燕晟请新帝留宿。 两人秉烛夜谈,相谈甚欢,临要就寝的时候,新帝偏要以积食为由,要在军营中多走走,燕晟自然听从。 两人顺便查看将士的轮值情况,却没想到在值宿室门口听到一阵卿卿我我。 “徐哥,你今日许我的……” “孟弟,我何尝骗过你,我这不来了……” “你可让我等惨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与我同值宿的呆子串走的,就为等哥哥来……” 燕晟大惊失色,新帝来巡视军营竟然碰到这等淫\/\/秽之事!成何体统! 正当燕晟要闯进去的时候,新帝拉住燕晟的袖子,将他拖到一边来,轻声调笑道:“先生少见多怪了,军营内少女子,男子之间互为抚慰也是人之常情,怎么也好过霸占良家妇女的戏码……” 燕晟还是气不过,据理力争道:“陛下,阴阳调和才是正道,这断袖之癖终究是……” 燕晟说不出口,新帝嗤笑道:“先生还说阴阳调和,这些年过去了,朕怎么没见过有人在先生身边被看添香?” 新帝忽然想起太后赐予燕晟的妾室,眼中寒光微微一闪,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先生莫告诉朕,母后赏的妾室颇合胃口。” 燕晟躲避道:“臣心中并无风月。” 新帝不依不饶地掰过燕晟的头,咄咄逼人道:“不行,朕偏要听先生好好说说,这断袖之癖终究是什么。” 新帝逼近的红唇一开一合,近到燕晟能嗅到那口内芬芳,燕晟仿佛被冲昏了头,闭了眼,微微探头便衔住那点樱桃,本以为这令人垂涎的红缨,像它的主人一样火辣,如两军对战,唇齿磕碰撕咬,舌尖攻城略地,能辣到人心里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薄薄的红唇竟然清甜软糯,就像成熟的蚌肉,温顺得近乎予取予夺,任由他疆场驰骋,哪怕弄得翻江倒海,也用温暖腔体的宽容忍让,哪怕使得津液四流,舌尖退无可退,便会乖乖吞咽,仿佛只要是他施加的都是赐予。 燕晟不由被蛊惑地进一步,再进一步,沉迷于此,无法自拔。 然而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新帝的眼中清明得不染一丝情\/\/欲,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燕晟一人的独角戏,只有他乐在其中。 一吻过后,燕晟觉得他与新帝之间仿佛突破了一层隔膜,他可以探入更为湿软的深处。 那是殷承钰的心吗?他能走进殷承钰的心吗? 燕晟不确定,但燕晟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被新帝偏爱着,所以万懋的一点弹劾无非是哗众取宠,他丝毫不在意。 他手下的几个将军愤愤不平地找万懋算账,将万懋一个文弱书生套了麻袋揍了一顿,然后丢到马厩里,嚷嚷着让马粪好好洗洗这个“臭言官”的嘴巴…… 燕晟承认,军营里这些糙汉子下手没轻没重,这通暴打加侮辱对于万懋来说,实在是过了些。 所以燕晟第一时间便去解救万懋,将那白白净净的小公子从马厩中拉出来。 万懋被放出来,眼中的刀子仿佛粹了毒,他根本不听燕晟的“推诿之词”,动手在燕晟胸前写下一个“必”字,那一撇如一把锥心利器,狠狠地插在燕晟的胸口。 万懋哑着嗓子恶狠狠地威胁道:“燕少怀,你等着。” 那一撇刺得燕晟心口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燕晟想起来,战前在军帐中为陛下读军报的“万公子”,不就是这位新晋的万御史吗?! 能碰触陛下的军机大事,万懋也不是寻常的人…… 燕晟计划下次觐见的时候,代手下将军向陛下请罪,可他到底晚了一步。 弹劾燕晟的奏本铺天盖地地涌来,比战前抵制燕晟变革军制的反对声还要汹涌,新帝刚开始还象征性地杖责几位言过其实的言官,但这不痛不痒的惩处给所有人一个信号: 燕晟已失圣心,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万懋的投石问路已经成了,政斗的节奏迅速展开,一顿疾风骤雨让燕晟缓不过气来,前几日还是国士无双,可今日便是国之盗贼…… 万懋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列举燕晟条条框框的十条大罪,让燕晟威严扫地,颜面尽失。 燕晟大概在军营中呆久了,更被陛下无微不至的关怀惯坏了,面对往日习以为常的斗争竟然慢了半拍,他不寻思如何反击,竟然将希望都寄托在新帝上。 可他迎来的是陛下似笑非笑的眸子道:“几个莽夫之过,先生也背在身上,先生真是过于操劳啊,朕担心先生的身体,先生还是歇息几日。” 新帝轻飘飘一句话,毁了燕晟的清白,抹去燕晟的权势,留职查看。 燕晟麻木地跪在金阶之下,心被新帝这把钝刀子割得血肉模糊。 时隔多年,燕晟想起那个予取予求的吻,仿像是从不拒绝的血盆大口,将他连皮带骨头地吞了下去。 燕晟苦笑道:“一切都是晟痴心妄想,罪有应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惟恐夜深花睡去1 万懋来得并非毫无目的,他是带着景帝的命令来探望燕晟。 虽然燕晟一开始以为万懋只是例行公事,但后来万懋极力邀请燕晟到老家余姚歇歇脚,燕晟心底就明了。 余姚有景帝想让他见的人,而这个人好巧不巧便是前首辅万松。 万松当年被先帝一刀切赶回家去,这些年只能靠着孙辈和祖田维持荣光,实在闲不住,就开设了私塾,教几个孩童消磨时光。 万老先生与往日一样注意仪容仪表,即便是在乡间沦为教书匠,只能穿布衣裹四方巾,那身衣服也穿得板板正正,衣服上的配饰一样不少,与寻常老人比起来,多了几分贵气。 万松远远瞧见长孙的马车驶来,哼了一声,嘀咕道:“这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刚迎上去,就瞧见长孙的马车后面又跟了一辆,万松的老脸顿时就拉下来了,掉头就往屋内走,把柴门一关,也不欢迎了。 燕晟在马车内将万松的变脸看得清清楚楚,无奈地摇摇头,对身边的魏圭嘱咐道:“今日拜访的老者脾气古怪些,你留在马车内,莫要招惹他。” 魏圭挑了挑眉毛,他听说能跟燕晟去余姚,心底还挺高兴,没想到还是什么都玩不成,嘴嘟嘟得能挂个葫芦。 燕晟只得哄劝道:“那你出去玩可以,不要跑的太远,我叫你,你就回来。” 魏圭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守在门口的郑卓,不满地撇撇嘴道:“知道了。” 到了村舍,万懋下了马车,走过来请燕晟。 两人一前一后地踏入万松的小院。 万松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案前,举着一枚放大镜有模有样地看邸报,与往日在文渊阁批阅奏本的模样一般无二。 万懋轻咳一声,敲了敲门,作揖道:“见过祖父。” 万松把邸报往桌子上一丢,阴阳怪气道:“老夫不见客,这么多年的规矩,你不记得?” 万懋不理他,直言道:“陛下有令,祖父还是担待些。” 万松皱了皱鼻子,放下放大镜往万懋身后一瞧,骤然乐了,道:“懋儿,你可越来越能耐了,连这已经死的人都能带到老夫面前来,你如今啊,可真不简单。” 只有景帝的心腹,才能知晓燕晟活着的消息。 “不过,”万松话音一转,嘱咐道:“你可要小心了,我的傻懋儿。” 知道帝王藏得如此深的秘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心腹哪里有那么好当? 万懋抽了抽嘴角,自从他入祁王府,一路跟随祁王到如今的景帝,他祖父就没少指桑骂槐地说他傻。 毕竟祁王那个人精,万松是打过交道的,而他长孙的道行,他作为祖父还是心知肚明,跟着这么腹黑的君主混,怕他孙子被人吃了还帮人数钱。 不过万懋还没被吃掉,就带来一个被吃得渣子都不剩的。 “忠武公,”万松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燕晟,“前朝有如此封号的一个是诸葛丞相,一个是被加封的岳武穆,不容易啊。” 燕晟拱手行晚辈礼道:“晟不敢当。” 万松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你算是给大梁续命的第一人,当时瓦剌围城,就算老夫在那个位置上,做的也不能比你好了。” 万松酸溜溜地夸了燕晟一句,也不忘标榜自己,可最终还是有点不托底地寻思道:“真不知道老夫仙去,陛下能给老夫一个什么样的谥号。” 这话题太敏感,燕晟也不好答,只得含糊地说道:“阁老劳苦而功高,陛下向来秉公办事,绝不会亏待阁老。” 万松叹口气道:“我看不见得,陛下现在还让我家做乡长,这辈子算翻不了身了。” 大梁的乡长按理来说是全乡最富庶人家,负责收乡内农业税,如果乡里乡亲交不起,那就必须由乡长补上空缺。 曾经余姚的税一分都收不上来,如今景帝把这余姚的税全交给万松,如果万松收不上税,那就全由他万家自己缴足款。 景帝这个举措也算物用其极,很符合景帝过雁拔毛的性格。 万松也不指望燕晟能安慰他什么,他思绪一绕便想起过去的种种,啧啧地点评道:“当年祁王还是来求我向陛下说了好话,才给你在京师谋求一个差事,现在来看,你若是一直做祁王府右长史也不是坏事,你瞧瞧王勐虽祁王入朝,从户部做起,如今不也入阁了?听说现在阁内三人,只有王勐是王府老人,反而是最受陛下重用的那个。” 忽然想起来燕少保之前的官职,万松轻笑一声,摇摇头道:“也对,我忘了,你本来就从首辅之位上告老,也不稀罕王勐那点成绩。” 万松好奇地盯着燕晟,道:“老夫一向看人都特别准,偏偏在你这里走了眼,没想到燕少怀你平时如此耿直,玩起权谋之术,老夫都佩服。借京师保卫战扶立小祁王,让小祁王倚靠你一人,大权在握之后迎太上皇回宫再次登基,又是一次从龙之功,直接入阁,做了首辅之位,当真妙啊。” 燕晟咬着牙反驳道:“晟不是首鼠两端的人!” 万松根本不听燕晟说话,只是好奇地追问道:“老夫就是好奇,你是怎么摆平小祁王的?你废了他,他再次登基之后,饶了你一命,给你忠武公的赞誉,不一般呐。” 燕晟气急反驳道:“晟从未背叛景帝!” 万松不屑地摇摇头道:“行啦,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不漏是好手,老夫懂得。” 话不投机半句多,燕晟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 万松根本就是自言自语,只要他认为自圆其说,根本不会听信他人。 这些年从首辅的位子上退下来,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权利巅峰跌落道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的谷底,万松已经憋得半疯了,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反驳他,也不见任何人,好似这样就能勉强维持他曾经作为首辅的尊严。 一个人闷久了,天天只能看邸报那些零星的消息,琢磨来琢磨去,满脑子的阴谋诡计,心胸越来越狭隘。 燕晟突然为万松的晚年感到可悲。 话已至此,燕晟已经明了景帝让他来见万松的意图。 景帝就是让他看看,从首辅的位子上退回乡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借此逼他回京。 燕晟微微拱手道:“晟不多打扰了,晚辈告退。” 说罢,燕晟转身便走,万松在屋内摆弄着陈旧的邸报,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竟然追出来对燕晟的背影喊道:“燕大人,一定要向陛下问问,我百年之后给我什么谥号呀!” 燕晟回头看到万松佝偻的肩膀,突然心生可怜,拱手朗声回道:“晟记下了,阁老回去。” 万松拱了拱手,看着燕晟的走上马车,车轮吱呀吱呀地转动着,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万松看着远去的马车眼仁有点酸,竟然隐隐有热泪落下来。 官场上的起起落落,早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他极力融入的圈子,早已经将他剔除。作为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他本该无所求,只想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就好。 可是他不甘心呐!曾经站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见过天家的富贵与权力,他怎么甘心平庸地老去呢? 可他有一种预感,燕晟的离开,这是他最后一次被陛下想起了。? 第一百三十章 惟恐夜深花睡去2 见过万松,燕晟思绪万千,听着马车吱呀吱呀的车轮滚动,陷入沉思。 是不是在旁人眼中,他就是将两代帝王玩弄在手掌之中的老谋深算之人? 而景帝又如何看待他? 燕晟的思绪被百无聊赖踢马车壁的魏圭打断。 魏圭是个坐不住的顽童,刚刚被郑卓拦在马车之内,哪都去不了,结果在余姚没呆上半天,又掉头走了,什么都没看到,他心底烦躁得很,只能踢马车壁撒气。 可魏圭踢着踢着,猛地抬头对上燕晟皱眉怒视的模样,被猛地吓了一大跳,收回无处安放的小脚脚,不敢再制造无谓的噪音了。 既然要帮景帝带孩子,燕晟只得教导道:“国公当知道,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要学市井之人抖腿,有失身份。” 魏圭不耐烦地按照礼仪老师曾经教导的姿势做好,以为燕晟不注意的时候翻个白眼。 燕晟无奈地叹气道:“你与你的小叔简直一个模子。” 魏圭好奇地问道:“你认识我小叔?” 燕晟首肯道:“当然。” 魏圭眼珠一转,旁敲侧击道:“我听说我小叔是战死的,你说呢?” 燕晟与郑卓视线微微一碰,燕晟只得答道:“没错,魏副总兵与也先大战数十个回合,力竭而死。陛下感其劳苦而功高,谥号武烈。” 魏圭反驳道:“可我大父却说,小叔是自戕而死的。” 燕晟有意反问道:“那小国公相信谁的话?” 魏圭有点犯难,他宁愿愿意相信他的小叔是个战场上顶天立地的英雄,也不愿意相信他是个不敢面对现实而自戕的懦夫。但是许国虽寡言少语,却不曾欺骗于他。 燕晟看得出许国对魏圭的影响根深蒂固,既然陛下将魏圭千里迢迢地送到自己身边来,他肯定要想办法让魏圭寻回对英国公家族的荣耀感,进而从许国的阴影中走出来。 趁着魏圭还在纠结之中,燕晟开口道:“小国公可曾想过陛下为何在你生辰当日,把世宗亲制的宝弓赐予你?” 魏圭自豪地说道:“因为我擅长射箭,还在骑射比赛中拔得头魁!” 燕晟点头道:“小国公的确是少年英才,然而在晟看来,陛下的用意不仅如此。” 魏圭有点疑惑,燕晟继续说道:“魏辅将军保护圣驾、命丧土木一战,你亲父远征西南,镇压麓川,命丧他乡,而你小叔更是在京师保卫战,死守京师,力竭而死。英国公满门英烈,陛下自然会对小国公另眼相看。” 提起过世的长辈,魏圭有些郁郁寡欢。 燕晟微微探身,拍了拍魏圭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国公莫伤感,老国公一生为国为民,英名长存,只要英国公府立一天,便在陛下的庇护之下。” 魏圭望着燕晟信誓旦旦的眸子,心中的惶恐不安仿佛终于尘埃落定。 魏圭自小便六亲无靠,亲友无力,难免会有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怨自艾之感。 然而今日燕晟的话却打破了他埋于心底的幽怨。 就算英国公府只有他一人,他依旧站在祖先的肩膀之上,哪怕阴阳两隔不能朝夕相对,那种血浓于水的纽带也从未断绝,他的祖父、父亲乃至小叔都是沙场悍将,他也自然一脉相承…… 魏圭坚定地点点头,但他依旧不解地追问道:“为何我大父要说我小叔是自戕而死?” 燕晟笑而不答。 他不会说他人是非,只能留给魏圭自己去脑补,但不管怎么说,许国在魏圭心底绝对正义的形象总算是被撬动一点。 但实话实说,许国说的并不错,魏淮的确是自戕。 当年魏淮失一手,每天缩在英国公府上,拒不服药,一心求死。陛下劝不得,也不会去劝,只是对英国公府的赏赐不断,在旁人眼中看来也算圣眷优渥。 也先丧命后,瓦剌痛失主心骨,也先的死忠党疯狂地反扑一阵,可大梁坚决死拼到底,啃不下大梁这块硬骨头,瓦剌各部人心涣散,不复往日的战斗力,反而想着求和,拿太上皇换点好处。 新帝怎么可能给瓦剌谈和的机会,向众将下令乘胜追击,一直将瓦剌赶出长城以外,让瓦剌连同太上皇一起到关外吃沙子。 战事平息,而战时搁置的朝堂纷争,此刻纷纷冒头,各派都想着秋后算账,一时间忙得新帝焦头烂额,也根本没心思去管魏淮的死活。 魏淮慢慢淡出了京师的权贵圈,他的自戕也就不会引起众人的注意。 而那时候燕晟正遭遇万懋为首的百官弹劾,被新帝停职查看,也只是才邸报上看到魏淮的死讯。 那时候,燕晟禁足为导\/\/火\/\/索,引得万懋为首文人与燕晟一手带出来的武将在朝堂上势同水火,新帝为了安抚武将的心,给魏淮极大的哀荣,抹去他自戕的事实,让他成为镇守德胜门的英雄,给所有武将吃了一颗定心丸。 哪怕没有燕晟,只要一心向着新帝,新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的武将。 新帝的举措让朝堂的局势稳定下来,两方利益满足,燕晟就被遗忘在府上。 燕晟忙碌多年,终于能在府上闲下来,在万府管家看来也是一件好事。他有意无意地撮合燕晟与当年太后赐下的妾室,梦想着府上添人进口,多一位老爷亲生的小少爷。 燕晟心中不耐烦,但碍于老管家的拳拳一片忠心,只得稍作忍耐,准许太后赐下的那位妾室登堂入室,暂时留在身边伺候。 那位妾室也是有手腕的人,燕晟对她的不喜,她心知肚明,从不主动邀宠,只是远远地在一旁候着,若非燕晟有召唤,她绝不踏入燕晟卧房一步。这份自知之明,让燕晟对她有所改观,对她的防范渐渐松了些,放手准许她端茶送水,出入书房。 临近小年,燕晟在邸报上看到,陛下明年改年号为“泰”,取自国泰民安之意,并将七月二十三日定为万寿节。燕晟心中分外不解,低声念叨一句:“陛下为何要在七月庆生?” 正巧那名妾室听到,随口接话道:“陛下本就是七月生,自然要七月庆生。” 燕晟大惊,追问道:“何人所说?” 那妾室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妾身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怎么会不记得太后爱子的生日,太上皇是冬月生的,而当今陛下是七月生的。” 释空大师不会说谎,祁王出生在冬至日,只有冬至日的过山之虎,与龙抬头日的海内之牛才能合力将挽回大梁国运,打赢这场京师保卫战。 燕晟愈发坚定,新帝绝对不是太后的亲子。 燕晟也有些好奇,随口问道:“先帝的皇子中,有谁是冬至日生人?” 那妾室思索片刻,摇头道:“先帝子嗣不丰,独有的两个儿子都是太后所出,没有谁是冬至日生。” 燕晟正思索着,那妾室漫不经心地提道:“大人若说冬至日生,只有一位小公主,可惜没成人,六七岁就夭折了,若是活到当下,也有陛下那般大了……” 燕晟瞳孔骤缩,他大概知道了宫闱内不得了的一件大事。 这大概比“狸猫换太子”还要令人不敢置信——他心心念念的陛下,是一位穿着男装的公主…… 想通这一点,仿佛拼上最后一块拼图,曾经奇怪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为何新帝不喜他人近身,为何新帝拒绝与他抵足而眠,为何新帝只接受安太医把脉,为何新帝对娶亲一事丝毫不热心,而婚后多年也从无动静,也不见太后催子…… 这一切只因新帝是女子。 燕晟一瞬间心乱如麻。 他效忠的主,竟然是女儿身。 虽然他并不是打压妇人才学的道学先生,但对女性的轻视和偏见是这个时代不可抹去的烙印,燕晟就算有超出这个时代的眼光,也无法抹去这个时代的局限性。 殷承钰啊,殷承钰,真是让他对女人的能耐开了眼。?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惟恐夜深花睡去3 新帝竟然是个女人。 这个秘密在燕晟心中酝酿着,仿佛一坛老酒被开了封,漏了气,由美酒酿成了陈醋,酸酸苦苦,总不是滋味。 他不由得去回想君臣对奏的点点滴滴,似乎想从新帝的每一句话中挖出深意,曾经的“愿君心似我心”,如今却成了“君心难测而我心不安”。 为了多了解一些新帝的过去,燕晟对这位妾室愈发友善,想趁着对方放松大意,多套出一点宫闱密事来。 燕晟了解到,这妾室母家姓陶,太后赐名为染冬,芳龄二十有七,当年太后还是周妃的时候,便在太后院内伺候,虽然不是能进屋贴身服侍太后的一等大丫鬟,染冬也目睹了殷承钧与殷承钰两兄弟的出生。 据染冬来讲,殷承钧作为长子,出生便被先帝抱走,建立了最早的东宫臣属。先帝对殷承钧抱以厚望,亲自教养,连太后都一周都见不上一面。 太后诞下二子便被先帝立为皇后,因此太后也颇为喜欢小二,认为这个孩子是她的福星,对小二宠爱有加。并且因为殷承钧养在陛下身侧,太后是怕了母子分离之苦,更是把小儿子护得紧紧的。 长子继承家业,老幺备受宠爱,这是人之常理。 然而坏就坏在先帝去得太早,殷承钧还是一个八九岁分孩童,小儿子更是小,对父皇的记忆更是不深。在母后的偏爱下,小儿子敢于挑战兄长的权威。 最大的变故在小王爷六七岁那年,落入结冰的荷花池中,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小殷承钰的性子大变,再也不敢与身为帝王的兄长对抗…… 染冬娓娓道来:“自此之后,太后便收敛了对小儿子的宠爱,心里一直觉得亏待长子良多,尤其今日……”染冬叹息一声道,“奴不敢说了。” 如今太上皇竟被瓦剌虏出关外,跟着瓦剌逃散的军队居无定所,太后心中肯定是更为难受。 染冬这样有意无意的渗透,揭露天家兄弟两人的貌合神离,将太上皇放在弱势的位置,暗示当今陛下心机深沉,对自家兄弟不怀好意,试图让经历与新帝产生信任危机的燕晟有同感。 染冬那点小算计,燕晟看在眼里。 染冬便是太后的传声筒。 目前朝堂上还在吵如何安置太上皇。 新帝派人采民风民意,大刀阔斧地革除官声不好的京官,又提拔一波自己信得过的人上任,一方面削弱太后对朝政的把控,一方面又赢一批民心,可谓双赢。 有新帝自己人坐镇朝堂,重金赎回太上皇的决议销声匿迹,太上皇归国的日子便遥遥无期。 太后无奈,只能把主意打到燕晟这里,让燕晟对新帝心生隔阂,转而支持将太上皇迎回来。 对此,燕晟只能说太后过于看得起他,他已被新帝撤职,又能对新帝有何影响力? 但在燕晟心里,迎回太上皇是早晚的事情,毕竟太上皇曾是大梁的一国君主,若是像楚怀王一般命丧瓦剌,大梁的面子往哪放?!大梁的忠直之士又将忠心放于何处? 因此,燕晟并没有阻止染冬的耳边风,便让这风吹啊吹,一直把新帝吹到燕府来。 新帝整整一个月未见燕晟,一方面是她想晾着燕晟,另一方面是朝政不稳,她当真忙不过来。可她听说太后赐给燕晟的妾室已经可以登堂入室,新帝便有些坐不住,快马加鞭地赶来燕府。 果然听管家说染冬与燕晟同在书房,殷承钰心底的火气便控制不住,她也不等管家带路,熟门熟路地闯入燕府,在书房外也令人通传,直接推门而入。 染冬身着一件藕色对襟袄,侧着身子为燕晟磨墨,弯腰摇动的姿态将她曲线的身姿展露无疑,妖娆得仿佛要一路摇到男人心里去。 太后走的每一步棋都别有用心,三年前埋的一根钉子,现在竟然能用成美人计,当真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燕晟前不久说“心无风月”,还俯身吻了她,可不过一个半月,便移情别恋,他到底把她殷承钰当什么?! 殷承钰的闯入让染冬愣了片刻,在新帝杀人的目光中跪地不起。 燕晟也对新帝的突然来访感到诧异,尤其新帝这一身毫不掩饰的怒气,让燕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燕晟勘破新帝秘密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呆呆得看着身着男子常服的殷承钰。 如今殷承钰也年近二十岁,到了寻常男子加冠的年龄。 与寻常男子比起来,新帝的身量娇小,面容也更精致些,那对远山眉不满地蹙起,威严之中偏偏多带了一丝柔媚。不同于常人量体裁衣,新帝的衣服总要在胸前宽松几寸,衣袖与下摆也相应肥大,显得新帝多些瘦弱。 若不是心中早有了定论,燕晟如何能看出新帝装扮上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反常?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殷承钰看燕晟只是呆呆得看着她,连墨汁沾染了衣物也不知情,连君臣之间最起码的礼节都不记得,仿佛这一个月的分离对于他太久太久,就像一生那样长,长道需要好好看看她的容貌,才确定她真的来过。 殷承钰心底软了几分,收了几分怒火,轻咳一声道:“先生看清朕的模样了?” 燕晟恍如隔世般回过神来,低头拜倒:“臣燕晟拜见陛下,敢问圣躬安否?” 殷承钰答道:“圣躬安,先生平身。” 燕晟有些跌跌撞撞地起身,期间,殷承钰对染冬摆了摆手道:“出去。” 染冬安静地退下,关上书房门。 殷承钰接过染冬磨了一半的墨,带着几分酸气地笑道:“前些日子,朕还笑先生不懂被看添香之乐,没想到先生这些时日学得还蛮快。” 殷承钰的阴阳怪气唤醒了燕晟的记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殷承钰的思念,哪怕是她的尖酸刻薄,他也如此念念不忘,曾经在心口筑起的长墙轰然倒地,绕指柔情如涓涓细流不受控制的流淌而出。 燕晟拱手道:“陛下说笑了,臣只是闲来无事……” 殷承钰打断燕晟的自白道:“只是闲来无事便要沾花惹草?看来朕不能让先生太闲。” 什么叫沾花惹草?! 燕晟张嘴刚要反驳,便被新帝抢白道:“年关将近,朕的事情忙得很,不如先生入阁帮朕拟票。” 殷承钰毫不遮掩的来意,让燕晟暖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燕晟有些消极地推诿道:“臣身体不适……” 殷承钰挑眉道:“看来先生要与朕作对到底了。”说罢还瞧了瞧染冬离开的方向,意有所指道:“以先生的才智,怎么想不到‘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燕晟有口难辩,只得跪倒答道:“臣不敢。” 殷承钰鸡蛋里挑骨头道:“先生终究是变了,只是‘不敢’,若放在往日,先生定要说‘不会’。” 燕晟垂头不语,却被殷承钰抬起下巴,两人目光相接,双双审视。 殷承钰在审视燕晟的忠心,而燕晟也在探寻殷承钰的真心。 半晌,殷承钰轻柔地开口问道:“先生对朕有何不满?”?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1 杨镇出身江西九江,为世宗早逝之后钦点的顾命大臣,与周太后一同教养先帝殷承钧,先帝大婚之后放权,在老臣与新君的权利交接之时,自愿败给先帝,一心求死,却被先帝安置在潘阳镜湖畔安度晚年。 先帝殷承钧算历代君王最心慈手软之人,此后君臣两人常书信往来,当年殷承钧以太上皇的身份扣押的瓦剌之时,杨先生还曾出面,请新帝殷承钰顾念兄弟手足之情。 总之,先帝能从瓦剌赎回,重归宝座,杨先生功不可没。 如今先帝已过世,景帝二次登基,如何处理杨镇老先生便是头等难题,景帝便将这烫手的山芋又交给燕晟。 燕晟苦笑一声,他就知道景帝从不会做无用功。 当年,京师保卫战打赢之后,太后与殷承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为了逼殷承钰将太上皇接回来,太后四处拉拢势力,曾经的盟友加太上皇的师长,杨镇肯定在太后的拉拢范围之内。 褪去首辅的光环,杨镇还是名动一方的学士。当年他批注的四书,是读书人求之不得的瑰宝,更别提作为帝王传家宝的《驭人经》《治国论》等等着作。 有杨镇为太后助阵,殷承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皇帝怎么可能斗得过,不得已殷承钰只能屈尊降贵地请燕晟去入阁,将燕晟推至京师守卫战的头号功臣,让燕晟制衡在民间声名鹊起的杨镇。 杨镇对燕晟有知遇之恩,按理说燕晟还要唤杨镇一声“师相”,可是燕晟被殷承钰逼到这个位置,不得不与杨镇谈判。 两人约在通州运河之上。 近十年不见,杨先生已是古稀之年,两鬓斑白,黝黑精瘦,身着布衣短打,亲自摇着船撸,看起来与风吹日晒的渔民一般无二。 但燕晟却被新帝养在温香软玉之中,披着一身绫罗绸缎,甚至由于新帝念燕晟劳神费力,亲自投喂,让燕晟脸盘圆了一圈,愈发有佛陀的宝相。 燕晟如此体态装扮与杨先生比起来,竟像两个阶级的人。 杨镇打趣道:“子非江西巡抚燕抚顺耶?何故至于斯?” 此话是《楚辞》中渔父见被流放的屈子说的第一句,本是用来关心屈子的落魄,杨镇却正话反说,来嘲讽燕晟的改头换面,淡忘初心。 屈子本是燕晟心目的偶像,可为了京师保卫战鼓舞人心,燕晟在书房挂了一副文天祥的画像,日日膜拜,事事效仿文公之壮举,自然也不改文公之愚忠。 若非愚忠,怎能放着旧主扣押在瓦剌不救,反而为了殷承钰这位“新欢”,来对自己的师长张牙舞爪。 迎上杨镇似笑非笑的眼神,燕晟有些惭愧,但他不能退。 他并不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为新帝效命,他是想守护她。 所有围在她身边的人,看到都是她的手腕和权利,然而他却看到她身为女儿身坐在皇位上的岌岌可危。 没有人会容忍一个女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太后不允许,朝臣如果知道真相,也不会允许。 殷承钰心中也清楚,只有太上皇远在他乡,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如果太上皇归国,大梁将没有她的立锥之地,所以就算不为权利,为了自己的小命,她也不能让太上皇踏入大梁半步。 而燕晟终究是舍不得殷承钰,他低头对师长反驳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这是渔夫对屈子的劝告,圣人不凝固停滞受外物的束缚,能够随从世俗不断改变自己,而燕晟也从往日的出世,化为如今积极的入世。 燕晟顶撞自己,杨镇也不恼,朗声笑道:“当年老夫劝你急流勇退,怕你性子太刚,处处受伤,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少怀也能化为绕指柔,可见这铁树也是可以开花的嘛!” 杨镇的话让燕晟有些羞,可杨镇却毫无遮掩道:“燕大人上船来,请上座,屏退你的随从,老夫的船载不动那么多人。” 燕晟身边的随从多是景帝派来的人,杨镇想避人耳目,只邀请燕晟一人独聊。 这些随从自然不肯,以燕晟的安慰百般阻拦,燕晟并不想过分违逆新帝的意思,伫立在岸边有几分犹犹豫豫。 杨镇不满地拉燕晟上船,随后一刀斩断拉着船只的纤绳,小船便灵活地穿梭在河道之中,把岸上众人甩得远远的。杨镇看着追在身后的随从,爽朗地笑着大喊道:“去给小皇帝传句话,明日老夫便还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先生。” 说罢,杨镇将船撸摇得愈发快了。 事已定局,燕晟也只得认命,接过杨镇手中的船撸道:“师相,由弟子来。” 杨镇挑了挑眉挑剔道:“锦衣玉食这些年了,你还会摇撸吗,老夫可不想翻了船。” 没有随从看着,吹着江心的风,燕晟也自在些,打趣道:“师相实在小瞧弟子。” 说罢,燕晟将撸摇得愈加飞快,仿佛一只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京师的管控和束缚,冲向田园牧歌的自由与畅快。 杨镇呛了几口冷硬的江风,一边咳一边笑道:“好你个燕少怀,老夫就说你骨头那么硬,就算打磨成了石灰,也是白的。你跟万家那小娃娃完全不同,那孩子被他祖父保护得太好,像片纯洁的雪,却也是最容易被染黑的。” 燕晟与万懋本就不能相提并论,杨镇拿两人作比较,无非是因为两人如今都是新帝身边受宠的臣子。 燕晟心底有些不快,脸绷得紧紧的,这点小情绪逃不出杨镇老辣的眼睛,他拍了拍燕晟的肩膀道:“拿你与万家娃娃比,你吃味了?你呀,还真对你家小皇帝动心了?” 燕晟瞳孔一缩,只听杨镇继续说道:“看来你也知道,那小皇帝身份不正啊。” 帝王之家,何为身份不正?除非杨老先生也知道,殷承钰并不是男子。 杨镇迎着燕晟不敢置信的眼神,盘腿坐在船舷之上,敲击着船帮道:“老夫曾经掌权那么多年,宫里发生什么事,会是老夫不知道的?只不过我不想说罢了。” 燕晟被杨镇的话吸引,降低了摇撸的速度,索性已经离岸边足够远,杨镇便招手让燕晟在他身边落座。 “太后是老夫毕生所见最不寻常的女子,但是她不是一个聪明的母亲,她过于溺爱自己的小儿子。而先帝又去得早,小王爷少了管教,也就乱了兄弟之间的君臣尊卑。”杨镇幽幽地讲道,“这事老夫在奏本中跟太后提过,太后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怎能一个溺爱一个严苛,久而久之,定生分歧。” 杨镇无奈地叹口气道:“可你知道太后如何回我?她说,君王为天下的君父,连坐在宝座之上都四边无靠,如何偏偏能靠她这个母亲?” “太后说得不错,慈母多败儿,一个君王不需要慈母,但那不只是一个君王,那更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啊!”杨镇摇着头叹息道,转向燕晟道,“所以你猜猜发生什么事?” 燕晟回想染冬的话,答道:“太上皇与亲弟争执之下,推亲弟落水而死,当今陛下顶替小祁王的位置。” 杨镇点点头道:“没错,太后换了两人的度牒,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宫里莫名其妙地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公主’,竟然还要礼部筹备那么大的阵仗做丧礼,老夫要是什么都猜不到,这些年岂不是白活了?” 燕晟据理力争道:“陛下虽身份不正,但她会做一位爱民如子的明君。” 杨镇不满地挑衅道:“燕少怀,怎么你教导出来的小皇帝就定会是位明君,照你这意思,老夫培养多年的陛下就是昏君喽?” 燕晟拱手请罪道:“弟子不敢。” 杨镇反问道:“老夫的承钧是犯了错,险些把大梁带入末路,可他在那位子上这么多年,有滥杀无辜吗?有鱼肉百姓吗?有对不起哪位臣工吗?” 燕晟不留情面地反驳道:“太上皇的确不杀人,杀人的都是不见血的刀子,如汪泉、冯铮等鹰犬之流,有这等恶犬当道,官场乌烟瘴气,太上皇一人仁慈,顶什么用!” 燕晟口若悬河地继续说道:“黄河堤坝,年年修年年决堤,河南的灾民一茬又一茶,荆襄一带的流民是收不完的烂摊子,更别提宣统大同这一带的边境,天高皇帝远,贪官都富得流油,恨不得将军户的骨头渣子榨出油来……” 杨镇喝断道:“这不是皇帝一人的过错!这是大梁百年来的积弊!” 燕晟接话道:“师相既然知道是积弊,为何不改制?!” 燕晟喊出“改制”两字,彻彻底底将杨镇吼住了。 杨镇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晟,喃喃道:“少怀啊,你这是要捅破天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2 暂且不说历来改制的吴起、商鞅、王安石等等都是何等下场,就说大梁向来奉行“祖宗之法不可变”,在大梁改制变法简直与太岁头上动土无异。 燕晟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师相当国那些年,难道没有动过变法改制的心思?” 说回当年,杨镇也有几分沉默。 他想起世宗过世后,他大权独揽,看着朝堂内外也有搅动山河、推陈出新的雄心壮志,然而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却被周太后唤入宫中一叙。 杨镇从未瞧得起女人,但他也不会为难宫内的孤儿寡母,失了自己风度,只得从容赴约,可没想到单刀相会的却是一场鸿门宴。 年轻的太后面见外臣,竟然不用帘布遮挡,完全不顾男女大防,将自己娇花一般的容颜无遮无掩地露出来。 杨镇大惊,垂眸敛目,拱手为礼,闷闷地说道:“臣请太后自重。” 太后轻笑道,“听说杨阁老在朝堂要改制,本宫也想着在宫内改制,这改得第一条就是撤去本宫面前这条闷热帘子,让本宫看看这江山什么模样。但听阁老的意思,本宫这改制,改得不好?” 女人懂什么朝堂上的事情,还要学他改制?简直贻笑大方! 杨镇掩盖起心中的不耐和轻蔑,摆出一副教导幼儿的模样说道:“男女大防,七岁分席,此乃圣人教诲,万万不可废。” 太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反问道:“圣人早已仙去多年,况且阁老说过世间无一成不变之法,本宫变一变,又何妨?” 杨镇有些恼了,他最厌恶蠢笨还胡搅蛮缠的女人,只得冷硬地反驳道:“圣人的道理传了百年,岂容你一个妇人改弦易辙?” 话已至此,太后也不装了,直言道:“祖宗的法制也传了百年,岂容你一个臣子修修剪剪?” 杨镇不服,据理力争道:“老臣为的是这天下万民而改制!” 太后嗤笑了一声,顶道:“少了这帘布碍眼,不知道能促成多少段良缘,本宫还为了天下儿女的着想呢!” 杨镇与一个女人说不通,只得气鼓鼓地冒出一个“你”字,终究顾念这太后的身份,不能恶言相向,只能自己憋气。 杨镇气得发抖,太后把话拉回来道:“阁老今日之愤慨,便是本宫昨日之心情,阁老可有体会?” 太后的话让杨镇慢慢缓过劲来。 太后这一招“感同身受”,不能说高妙,但也算是难得。 杨镇对太后的印象有所改观,这才意识到太后并不是寻常见识短的女子,有几分秦宣太后的风采。 杨镇从不是死脑筋的人,他意识到他可以拉拢太后入伙,这打算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却又听太后幽幽地说道:“今日阁老见本宫改制,必然觉得本宫是个水性杨花之人,百年后人评说阁老改制,会说阁老是什么样的人?” 杨镇微微一怔,只见太后绣口一吐,冒出“奸佞权臣,欺君年幼,越权犯上,罪不容赦”。 这十二个字将杨镇活活地钉在耻辱柱上。 杨镇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反驳。 读书人最重清誉,不禁是当下的好名声,还要在乎史书春秋。太后将这等威胁都说出来,杨镇如何有招架之力? 镇住杨阁老,太后又抛出橄榄枝道:“本宫知阁老向来忠心护主,一心为国,毫无私心,若非如此,先帝怎么将我们孤儿寡母托付与你。” 说起先帝,太后那明眸竟瞬间蓄满泪水,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惹人怜惜。 “先帝才去不到三年,我儿的国丧还未守够,阁老就让他去改先帝的法令,这不是把不孝的帽子往他头上扣吗?我儿还那么小,阁老怎么忍心啊?” 杨镇最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周太后这般的美人,他被太后示弱哄得晕头转向,什么都许诺了,出宫后过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太后先是装傻激怒他,再强硬威胁他,最后又示弱哄骗他,直到哄得他说出再不改制的诺言…… 他进宫这一遭,从最开始就被这个太后女人玩于股掌之中,当真是大意失荆州!最毒妇人心! 可是男子汉一言九鼎,许诺不改制就不改制。 实话说,他杨镇也老了,留点身后名,有什么不好呢? 回想往事,杨镇只觉得自己颓颓老矣,看到燕晟如此热血沸腾,杨镇缓声劝道: “少怀,这治国与建房并无分别,房子的四梁八柱立起来,是不能轻易改。但风雨将至,房屋摇摇欲坠,再不改可就塌了。可改还要有个好改法,否则换梁不成,屋子提前倒了,大家谁都跑不了了。” 燕晟点头,言“受教”。 “当年太后不同意变法,老夫也无能为力啊!”杨镇幽幽地说道,可琢磨来琢磨去,想起这小皇帝就是太后一手带大的,杨镇瞬间警惕道:“莫非你家小皇帝准许你改制,你才如此为她卖命?” 燕晟避而不答。 周太后那个女人已经够毒了,把自己这辈子都坑惨了,而她又亲手培养出来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毒物”,又来坑害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这不成不成! 杨镇顿时急了,殷殷地劝道:“少怀,人人都说君王一言九鼎,可这话听听便罢了,可信不得。” “如何信不得?” 杨镇猛地抬头向远处张望,只见一叶扁舟悄无声息地划过来,船头立着一位美人。此人身着天蓝色双襟夹袄,围着一圈藕色曳撒,脚下登着一双银丝盘龙靴,腰间悬着一片鱼顶荷花配。冷硬的江风将她的藕色曳撒吹得飘飘摇摇,仿佛褶皱的一江春水,摇摇荡荡地滑进人心底。 二十岁的新帝与当年的太后比起来,气势更胜,颜色也更艳,像极了西南一带的阿芙蓉,越是美丽动人,那毒越是深入骨髓,让人不可自拔。 新帝丝毫不见外,令郑卓将扁舟划到杨镇的船边,轻轻一跃便落在对面的船上,拱手道:“杨先生,久闻大名,今日相见,先生不负众望。” 燕晟很是惊讶,但很快便起身回礼道:“臣见过陛下。” 殷承钰对燕晟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又将注意力全放在杨镇身上。 杨镇并不拜新帝,只是话中有话地问道:“老夫该唤您祁王爷,还是陛下?” 杨镇往殷承钰的痛点上猛戳,殷承钰也不恼,笑道:“先生随意,先生如何唤朕是先生的胆识,但让先生唤朕陛下是朕的本事。” 新帝不计较杨镇怠慢,自顾自地安排道:“两位先生乘舟游湖,如此雅兴怎么没有诗酒作伴?郑卓,把朕准备的好酒奉上来,今日,朕要与杨先生不醉不归。”? 第一百三十六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4 往事不可追,杨镇的忠告,到底一语成谶。 燕晟叹道:“臣领命,烦请万郡守带路。” 万懋退一步道:“下官尚有公务,不能陪大人前往,但陛下已有安排,汪御史往荆州赴任,当下在杭城等您同行。” 如今的汪御史便是出自江西南昌的汪邈。 汪邈以白身侍奉两代帝王,被世人戏称为“白衣相卿”,而后在京师保卫战后外放治水,逃过两代帝王政变之风波。所幸汪邈治水有功,被再次登基的先帝提拔入工部为侍郎。 而后景帝再次登基,荆襄流民泛滥成灾,不得不治,在荆襄一带令设郧阳府与湖广行都司,派汪邈为御史抚治郧阳、襄阳、荆州、南阳等六府。 汪邈奉陛下之命,沿着京杭大运河入杭城,在杭城中转,过江西而入湖广。 陛下猜测燕晟肯定要回乡探望,便让汪邈带燕晟一程。 燕晟自以为逃出京师的牢笼,然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景帝的掌控之下。在旁人看来他圣眷优渥,可是对燕晟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恰如当年他与杨镇的谈判,新帝尾随而至,处处挡在他面前,仿佛把他当做一只笼中精心饲养的金丝雀一般,让他辨不清新帝到底是爱重他,还是疑心他。新帝在他周围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他无处可逃。 或许京师保卫战中,新帝过于放权,让燕晟位同副帝,然而保卫战之后,新帝矫枉过正,将大权收拢在手,事无巨细,即便请燕晟入阁,也只准燕晟讽谏,却不准燕晟插手六部。 燕晟身处文渊阁,却觉得自己束之高阁,可天下的事情如此之多。 自从京师保卫战之后,大梁的灾情就从未断过。 冬日接连数月无雪,却在临近年关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当晚便冻死无数百姓。 不光这个春节不顺,随后的春雪却一茬接着一茬,根本不给庄稼汉播种的时机。 天气终于回暖,没等地里的苗长壮,竟然就进入雨季,不光淹了幼苗,又导致黄河又一次变道。虽有汪邈竭力治水,可依旧是损失惨重。 这等接连厄运,百年不遇,更为令人恐慌的便是彗星袭月的星象大变,坊间多有传言,灾星降世,国将不国,新帝曾派人追查流言,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后只能去护国寺走一趟,不了了之。 燕晟笃信释空大师,多次向释空大师请教,大师只说四个字:“女子主国”。 女子当国,不祥。 这是太祖防止前朝吕后、武后这类女子乱政,说下的一句谶言。 燕晟对此事将信将疑,若是释空大师当真介意殷承钰的女儿身份,就不会将大梁国运绑定在一个女子身上。 燕晟再次追问,释空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燕晟对新帝的质疑仿佛栽下的一颗种子,随着每一次灾情肆虐的消息而疯长,甚至每一次意见不被采纳的恼火都助长燕晟对新帝的不满和不信任,直到他收到杨镇座师的一封密信。 原来新帝嘴上答应让杨镇出使瓦剌,捞回太上皇,可背地里却嘱咐户部和礼部,不给钱也不给人。如果杨镇来催,就踢皮球,推说户部没钱、礼部没人云云。 这点小计谋本来难不倒杨镇。 没钱,杨镇老先生自己出资;没人,杨镇老先生桃李满天下,还怕没有学生为之赴汤蹈火?! 然而新帝却断了杨镇的前路,那便是不许边境放人。 杨镇与边将斗智斗勇,几次想偷逃出境,都被抓了回来,如今还在大同的牢房关押着,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熟人,讨来一点人情,向燕晟写一封信求救。 即便如此,杨镇什么都不求,只要一封保释信,将他从牢中放出来。 此时,新帝对权利的牢牢把控,让燕晟对新帝彻底失了信心。 新帝是为国为民吗?不,她只是贪恋权利而已。 燕晟替新帝做了决定。 她只是一个刚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命运让她背负如此多不属于她该承受的厄运,如今也到了她卸下重担,归还政权,回归本心的时候了。 如果新帝自己舍不得,燕晟决定要为了天下,让新帝回到她最初的位置。 原本燕晟周边都是新帝的眼睛,他几乎不可能在新帝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新帝不准许的事情。 然而碰巧的是,新帝又得了风寒,病倒了。 说实话,殷承钰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健朗,风寒卧床都是家常便饭。 燕晟与新帝正处于单方面赌气阶段,也就没把新帝的病放在心上,反而借着新帝病倒期间的权利裂缝,按照杨镇请求,将一封保释书递到边将手中。 可燕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封不痛不痒的保释书,在他的师相杨镇手里能翻出多大的浪花,甚至惊动病中的新帝带病来他的府上走一趟。 距离上一次新帝幸燕府,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相比两人情浓意蜜时,新帝三天两头就往燕府上跑,新帝这么久未来,都算得上燕晟色衰而爱驰。 然而这一次,新帝不是与燕晟谈感情来的,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燕晟俯跪在帝王车架前许久都没等来那声“平身”,直到青砖的凉气渗入骨头,痛的燕晟不得不低头开口问道:“敢问陛下寻臣何事?” 新帝没有露面,只是将一本奏疏丢到燕晟脸上。 这是大同新任镇守太监郑卓的急报:杨镇出关了,是燕晟一封书信条分缕析地向大同守将分析关押杨老先生的坏处与太上皇归国的好处,恩威并施地劝说边将放走杨老先生,甚至还资助老先生一些盘缠…… 新帝沙哑而平静的声音说道:“阁臣与边将勾结,这是谋反的大罪。” 谋反的罪名太大,燕晟也背负不起,然而更让燕晟心底发毛的是新帝的平静。 新帝在燕晟面前曾暴跳如雷、打诨插科、娇憨示弱甚至胡搅蛮缠,活灵活现得像个小娘子,可如今燕晟好似大梦初醒,他面对的是大梁说一不二的帝王,而帝王不会饶恕“叛主”的罪名。 燕晟无话可说。 仅仅隔着一道车帘,一人端坐车上,一人叩首在尘埃里,两人阶级的鸿沟具现,曾经那些粉饰太平都抵不过一次君臣对峙。 沉默被新帝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打破。 新帝这一次,病得很重。 早在做祁王的时候,殷承钰被陛下猜疑灌酒,就伤了根本;之后为了赢取陛下的信任,一直在权利的刀尖上跳舞,忧思过度,从未静下心来养身体;终于熬到摄政之权,却又是一个空架子,殚精竭虑不说,还碰上一个千载难遇的土木败仗;背着这样的烂篓子,这一路京师保卫战打下来,殷承钰比燕晟更为消瘦。 想到这里,燕晟硬起来的心忽然就软了。 可贪恋权利有错吗?燕晟敢说自己不贪恋吗?! 殷承钰也在想,她是如何与燕晟走到今天这地步的?! 战后她疯狂敛权,在前朝与老臣斗,立志改革、清除“蛀虫”;在后宫与太后斗,废除皇后、扶立赵贞儿,甚至还要与天灾斗,这一切都让新帝心力憔悴,忽视燕晟内心的想法。 但她心中太不安了。 她不知道自己放下权利还能否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殷承钰把对燕晟的所有指控都吞下,连同自己暴露脆弱的咳嗽,只留下一句与燕晟恩断义绝的话。 “朕不杀贤士,你走。”? 第一百三十七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1 景帝在御花园内漫步,王勐随侍身旁,向景帝汇报今年各省秋收后的税收,以及诸多皇亲国戚的柴薪俸禄。 景帝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仿佛心中另有所想。 王勐慢慢住了嘴,偷偷打量景帝。 景帝再次登基,与当年大不相同,不再喜欢明丽的红色,偏好暗沉沉的色调。比如如今分明不是春分时节、沙尘迷眼的时候,景帝竟然在眼前蒙上一条三指宽的黑纱,王勐曾关心地询问缘由,景帝竟然说: “临近冬至日,京师下了一场大雪,一片白茫茫得晃得目痛。” 景帝的反常不仅如此。 往日景帝最讨厌臣子在耳边聒噪,宁愿臣子上书陈情,也不愿意与臣子多费口舌;可如今景帝却极其不喜阅览奏本,多召唤臣子伴驾,甚至写好的奏本都要当事人亲自讲一遍或者由陈德恩念一遍。 如此反常让王勐不得不怀疑,这六年的囚禁生涯,让景帝伤了双目。 景帝发觉王勐没了声音,头也不回地追问道:“少伯,怎么不继续汇报了?” 王勐故意没有言语,悄无声息地跪倒在景帝身后。 许久没听到声音,景帝有些慌乱,转身喝道:“王少伯!” 王勐叩拜道:“臣在此处。” 景帝有些茫然地低头,按理来说此时为表君臣情谊,景帝当亲手扶起王勐才对,可景帝有些木讷地盯着虚空的一点,对王勐道:“今年河南常王府多讨了一份俸禄,这是为何?” 王勐叩拜道:“常王英年早逝,嫡子幼年丧父,因乳母照顾不利而亡。按理来说常王这支算断了,朝廷只负责赡养常王府上遗孀。可没想过这常王妃怕老赖无依,在娘家抱养一个孩子冒充王府世子,如今这冒牌的小世子长大成人,不赡养姑母反而惦记自家生母,常王妃气不过,便想着鱼死网破,上书将此事摊开,讨自己那份俸禄。” 景帝嗤笑道:“常王妃欺骗朝堂俸禄,也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朝廷的日子本就难熬,还要供养这些白吃不做事的吸血虫,让西厂好好查查,如今皇室血脉都这样好冒充的?” 想起郑卓随燕晟去湖广一带,景帝补充到:“便从湖广一带查起。”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立马将皇命传达给西厂都督郑卓。 王勐汇报过事情,却并未退下,反而冒犯地盯着景帝瞧,突然出言问道:“陛下,臣有一言。” 景帝欣然道:“讲。” 王勐直言不讳道:“当年陛下病重罢朝,太后垂帘听政,臣等并未倒戈,臣随当年的燕大人一同逼宫,请太后准臣等探望陛下的病情,臣等与太后耗了三日,太后只召燕大人一人入宫。燕大人出宫后,便告知我等,陛下无心朝政,执意退位,令我等无需垂死挣扎,白白丧了性命……” 景帝猛然打断道:“朕说过往不究,王阁老是听不懂吗?!” 王勐丝毫不畏惧地质疑道:“陛下当真不追究?为何不肯令臣平身?” 景帝茫然地盯着虚空一点,又听王勐轻声问道:“陛下是看不到臣吗?” 景帝微微一抖,原来王勐猜到了。 被困在南宫的六年,殷承钰虽然性命无忧,却缺衣少食,最过分的便是漫漫长夜,没有火烛。 她的皇兄恨毒了她,知道她爱书画,偏偏不许任何人给她纸笔和火烛,他要她无声无息地烂在那里,甚至他告诉她,在史书上不会有她只言片语。 她的功绩,没有记载;她的罪过,也没有记载,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存在过。 殷承钰怕极了,她用刀在墙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一条一条皇家不可言说的秘密,甚至没有火烛的深夜也不停歇,就仿佛疯魔了一般。 赵贞儿不敢拦着殷承钰,她怕殷承钰憋疯了。 从那时候起,殷承钰的视力逐渐减弱,畏寒畏光,身影模糊,如今已经时而看得见,时而看不见。 既然王勐猜到了,景帝也不再紧绷着,朗声笑道:“王勐,你不怕朕杀你灭口吗?” 王勐叩首道:“臣随陛下一路从王府走至如今,未能护陛下周全,更无福与陛下共患难,臣罪过深重,死有余辜。” 景帝未言语,只是仰头望天,任由北风在脸颊上呼啸而过。 王勐膝行至景帝身旁,拉着景帝的衣襟道:“若承蒙陛下不弃,臣愿为陛下双眸,为陛下马首是瞻,为陛下驱使。” 王勐在向景帝求权。 王勐当年接替燕晟作为王府的右长史,论在陛下身边的资历,除了燕晟,他不敢高攀,他自觉要比万懋、汪邈之流高出不少。然而万懋与汪邈都被陛下委以重任,可他虽在内阁之中,却没有多少插话的余地,反而像六部与陛下之间的传话筒,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王勐的画外音,景帝如何听不懂。 景帝叹息道:“少伯,当年燕先生在朕这里,也只是一个阁臣,你觉得你能越过他吗?” 王勐语塞。 景帝望着天,轻笑道:“没有人能做朕的双眸。” 说罢,景帝就顺着原路离开了,陛下漫步的姿态如此从容,丝毫看不出一丝目盲的破绽。 王勐突然想明白,当时景帝看似一心二意,实则是数着自己的脚步数。 景帝从来不会把自己置于毫无准备的困境之中。 王勐脊背一寒,猛然起身,快步追着景帝退下。 景帝看似闲庭信步,今日与王勐的交锋却想起那日与燕晟对峙。 得知燕晟的背叛,殷承钰气得失了方寸,顾不得自己与太后在宫内的战局,就驾车出宫要与燕晟问个明白。 殷承钰的确因为倒春寒受了寒,只是嗓子沙哑些,喉咙有些痒,根本不到罢朝的程度。但她就是罢朝让太后看看,大梁没有她怎么转的动。 可是她没想到,她的算盘打得如此妙,却是她最信任的先生在她背后插了一刀:放杨镇出关。 在马车上,殷承钰慢慢醒过劲儿来。 这没准又是太后的挑拨离间之计,让她自毁长城,斥离燕晟,痛失一臂。 虽然听到燕晟的背叛,殷承钰气得无法忍受,但细想想杨镇带着几个书生出关又能如何?不管杨镇与瓦剌怎么谈,她什么条件都不答应,瓦剌还能自掏腰包把太上皇送回来?! 但殷承钰下定决心要给燕晟一点颜色看看。 她故意不下马车,摆出一副冷淡失望的模样,还装作一副病得很重的样子,明确告诉燕晟,她不会饶恕他。 凭借殷承钰对燕晟的了解,燕晟肯定会自我反思。待燕晟灰心丧气,殷承钰稍微表现出一点需要他的样子,燕晟肯定会留下来,更加死心塌地为她所用。 然而殷承钰看似算无遗漏,却低估了太后。 太后不是挑拨离间,她是釜底抽薪。 殷承钰回宫的马车竟然突然失控,乘御官一脸视死如归地带着车内的帝王一路横冲直撞。 殷承钰大惊失色,厉声质问乘御官为何要弑君。 乘御官却粲然一笑道:“孔娘娘那么好的人,陛下如何不爱,却偏宠比您大了十多岁的妖妃赵贞儿,天理难容!” 乘御官说罢,不等殷承钰动作,便孤身跳下马车,立刻血溅当场。 殷承钰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不是计较乘御官的几句疯话,她要如何逃生? 殷承钰试图隔断车辕,但颠簸的马车之上,手根本没有准头,反而把手指划伤。 殷承钰气恼万分地丢弃匕首,双手拉紧缰绳,试图控制马匹的方向。 马被辔头拉痛,愈发疯狂地狂奔,但好歹是换了一个方向,径直往水潭奔过去。 眼看着马车就要翻倒在水潭之中,殷承钰当机立断地跳下水潭,躲开马车跌落的冲击力,只是在跳车的时候擦伤手臂和小腿。 可刚跳入水潭的瞬间,殷承钰就后悔了。 初春的寒潭冰冷刺骨,灌入口鼻的瞬间让殷承钰打个哆嗦,厚重的衣袍瞬间吸饱了水,湿漉漉地裹在殷承钰的身上,带着殷承钰沉了下去,任凭殷承钰如何挣扎都不得要法。 殷承钰挣扎着脱掉厚重帝王常服,脱掉沉重的发冠,只穿着一身单衣,披头散发地往水面上钻。 可是冰冷的潭水让殷承钰的小腿抽筋,根本游不动。正当殷承钰无力地沉下去,一把大网将她兜了起来。 岸上的人将殷承钰捞了上来,殷承钰终于重见天日,她拼命地咳嗽,可她熟识的金吾卫队长却惊叹道:“这里没有陛下,拉上一个女人。” 殷承钰猛得惊醒。 她甩掉面部的水珠,低头瞧了瞧自己在潭水中的倒影。 她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人,湿漉漉的单衣紧贴在她的肌肤之上,勾勒出令人肖想的曲线,她不用回头就能看到士兵那如狼似虎的眼神,黏在她的臀部,悄悄地说些浑话。 没有帝王的冠冕和龙袍,她终于在这寒潭水中现了原形。 她不是什么万人敬仰的帝王,更不是这个帝国离不开的主心骨,她只是一个女人。 金吾卫用鞭子抬起殷承钰的下巴,挑剔地打量一番,吹了一声口哨,向远方的长官喊道:“这个小妞在宫里没见过!” 随后那人轻佻地用鞭子摩挲着殷承钰的下巴,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暗示道:“你说你是哪个宫里的?” 这赤、裸、裸的羞辱让殷承钰不堪直视地闭上眼睛。 然而这样消极抵抗却惹恼了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金吾卫,他忽然一鞭子抽下道:“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鞭子火辣辣地落在殷承钰的肩膀上,痛感杂糅在刺骨的寒风一起侵袭殷承钰的体内,一时间殷承钰觉得冷热交替,眼前雪花一片,竟然就这样昏过去了。 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太后说对了,褪下那身龙袍,她果真,一无是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2 陛下失踪了。 这等重大的消息,燕晟并不是第一个得知。 那日,宫内闹哄哄成一团,御史台的万子惟横冲直撞地闯入燕府,无视管家的拦路踢开燕晟的书房,抽出保卫战之前陛下赐予燕晟的宝剑,不要命一般将剑锋横在燕晟的脖颈之上,兴师问罪道:“燕少怀,陛下去了何处!” 燕晟看着万懋的狂态,面对脖颈的刀锋,眼睛一下都没眨眼,可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曾经祁王也曾以此剑恐吓于他,那时候他心无风月,一片坦荡,甚至敢于徒手断剑,然而今日面对陛下新宠的咄咄逼人,他却早就失了那份不为所动的底气,只能伪装成不动声色。 燕晟的不言不语让万懋心焦。 可万懋再狂,他也不敢真的把燕晟怎么样,只能恼怒地一甩剑尖,将燕晟手边的诗集打落,而诗集啪嗒一声散落在地,露出杜甫的《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纵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绝代佳人,也逃不过“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落得一份“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荒凉结局。 何为佳人?帝王之侧,又如何不是佳人? 燕晟这是怀古伤今,感伤自身。 万懋也有颗七巧玲珑心,燕晟读的诗,他如何不懂? 万懋泄气得把剑往桌上一丢,恨恨道:“大人,您可别念‘新人笑,旧人哭’,要是哭也得我来哭。您才是陛下最后召见的人!” 燕晟微微皱眉,不解地重复道:“最后?” 万懋灵光一闪,压低声音追问道:“难道陛下留给大人密令?” 燕晟不理万懋,回想万懋进屋说的第一句话,慢慢回过神来,得出结论:陛下失踪了! 燕晟猛地站起身,一边唤管家拿来官服,一边招呼万懋道:“你速与户部尚书王少伯通信,让他与六部尚书言明,陛下失踪不见,明日朝会无须出席。” 万懋有些懵,他反问道:“这怎么能大张旗鼓?陛下失踪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要是吵得天下皆知,民心浮动……” 燕晟由管家服侍着穿戴官服,听到万懋天真的话,嗤笑道:“就是要让京师民心浮动,这才太平几天,就都忘了,那可是是护住京师万民的陛下!” 说下这几句不清不楚的话,燕晟就穿戴好官服官帽,回头瞥见万懋丢在桌上的那把宝剑,他几步上前提起宝剑,急匆匆地跑了。 燕晟心底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大概是太后动手了。 经过当年太后当朝的臣子都知道太后铁血手腕。殷承钰身份遮遮掩掩,又得位不正,这等软肋都握在太后手中,肯定……非死即伤。 燕晟咬了咬牙,打起精神,借着太后的手还没伸到前朝,而陛下的余威未散,再加上手中这把陛下亲赐的宝剑,把棒子、红枣和画大饼的手段都使出来,从禁军的口中终于套出事情的经过。 原来陛下的马突然失心疯,将乘御官甩下摔死,带着陛下的马车冲入莲花池,随后陛下便无影无踪。 燕晟不甘心地追问道:“那莲花池……” 涉及后宫事宜,禁军都不敢再言语。 燕晟投告无门,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站在宫门前。 他清楚这马匹肯定有问题,那莲花池也有问题,可那莲花池偏偏在后宫之内,他无权插手。 暮日西垂,宫门紧闭,将夕阳的余晖挡在门外,把一切不为人知的秘密牢牢地所在深宫的黑夜里。 他望着仁寿宫的方向,除了殷红似血的宫墙,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记得数月前,他被太后罚跪在仁寿宫。那高耸华贵的宫阙仿佛一个俯趴的巨兽,他跪在巨兽面前,就算冥顽不灵,也顶多算得上一颗拦路的石子罢了。 但燕晟依旧跪宫门前。 他带着文武百官跪在宫门前,百官约定好一般百般哭诉,只要不见到陛下,坚决不退。 一番哭嚎威逼,等来的不是陛下,反而是锦衣卫的棒子。 锦衣卫暴力驱赶跪在宫门外的官员,谁敢赖着不走,就声称要抓他们的家眷去诏狱大牢喝茶。 百官本来怀着法不责众的心思,可殃及家眷,都心生退意。 可燕晟怒斥锦衣卫道:“尔等奉何人之命驱逐我等!” 锦衣卫有些支支吾吾,燕晟乘胜追击道:“我等求见陛下,本是情理之中,尔等竟敢横加阻拦,难道尔等忘了冯指挥使的旧事!” 提起被官员活活打死在殿前的冯铮,锦衣卫心中恼火,却也有怯意。 虽然这些手无寸铁的官员看似是绵羊,但是逼急了真的会咬人,而且已有先例,被这些“绵羊”咬死了只能算白死,太后也不会给他们撑腰。 锦衣卫略有退缩,结果宫门又走出一个老太监。 此人面生,并非熟识的掌印太监陈德恩。 燕晟质问道:“陈公公何在?!” 那太监哼笑一声道:“陈公公忙着呢。陛下刚病下,你们就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听说陛下只是病着,群臣有些慌张,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 燕晟不服,据理力争道:“这位公公有何凭证,证明陛下还在宫内?” 那位老太监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圣旨,念道:“罪臣燕晟,结交边将,意图不轨,念你往日劳苦功高,从轻处分,速速离京,半刻不可留。” 那老太监念罢,对燕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昨天陛下已与您说清楚了,陛下不杀贤士,让您早早得走。可您不仅没走,还趁着陛下病着时候逼宫,啧啧啧。” 老太监的话说到一半,一切都在不言中。 老太监的话音刚落,身后的官员便炸了锅,不光窃窃私语,甚至有一人站起来,怒骂燕晟道:“我往日还将燕大人看作是个人物,没想到今日才看清,原来是个贪权恋位的小人!” 随后有人应和道:“好你个燕少怀,你为了一己私欲,蒙骗我等,让我等替你背上这欺君罔上,逼宫妄为的罪名!” 诋毁与谩骂如潮水向燕晟涌来,文官的嘴如同刀子一般割在燕晟的身上,仿佛此刻燕晟是游街处刑、罪大恶极的罪犯,无论是谁都要吐他一脸唾沫,向他丢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唯有燕晟满地不堪,才能衬托他们自己的“光明磊落”、“毫不知情”。 燕晟跪得笔直,任凭身后谩骂,他坚定不移地说道:“给我看圣旨。” 那老太监轻笑一声,让锦衣卫拖燕晟离开,可燕晟不从,大声喝道:“你不敢给我看圣旨!你假传圣旨,心中有鬼!” 万懋与王勐等陛下死党也不信陛下会真的流放燕晟,这时候也站出来为燕晟说话道:“公公面生,应该是第一次颁旨。这颁发圣旨可不是念过做罢,没有白纸黑字和陛下玉玺为证,谁又能信服?” 王勐说老太监“面生”“第一次颁旨”,当真戳中老太监的痛点。他在宫里庸庸碌碌地混了许多年,经历了太上皇斗倒邓公公、汪公公拉帮结派、新帝登基清扫宫内汪公公“余孽”,陈德恩公公走马上任的新官三把火,还有这次新帝失势、太后收权……这林林总总这么多事,竟然有人说他是新人! 这老太监受不住激将,把圣旨展开,远远给燕晟瞧一眼道:“咱家可不是没传过圣旨的土包子,这就给你瞧一眼,白纸黑字,没得跑了。” 可老太监阴阳怪气地刚说完,燕晟就反抗道:“玉玺不对!” 燕晟解释道:“天子二十四宝,其文不同,各有所用,既然陛下贬黜我,怎么能用广运之宝!陛下不会用错玉玺,分明是你假传圣意!” 老太监不懂什么二十四宝,但是他是知道手中的圣旨肯定不是陛下授予,毕竟陛下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燕晟说的信誓旦旦,老太监心虚地收回圣旨,不给燕晟看了! 可这心虚的动作分明是肯定他假传圣旨一事。 群臣如何饶他,刚刚燕晟遭受过的口诛笔伐,逼得他抱头鼠窜。 不作为的太监跑了,锦衣卫也顶不住这群洪水猛兽一般的百官,悄悄得溜了,宫门外的“逼宫”上演得愈发如火如荼。 可宫内的太后稳坐钓鱼台。? 第一百三十九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3 燕晟带文武百官在宫门前连逼迫三日。 这几日朝政倦怠,民间也四处流言蜚语,话本横行,有人唱鸠占鹊巢,也有人唱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两边争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 可是每每有人牵头,想效仿当年河南千人血书,请众人联名上告,逼迫皇宫稳稳当当坐着的太后去寻“失踪”的陛下时,聚众嚼舌的人往往一哄而散。 京师的百姓早就看惯了王朝的兴衰荣辱,况且能在京城留下,多半在乡绅、富豪甚至官员府上做事,成为京师关系网络中的闭环。 这些人油滑得很。 上次京师保卫战,他们意识到自己逃不出去,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才愿出一份力,可现在谁都看得出来是天家的政治斗争,谁往这浑水中掺和一脚? 他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燕晟这三日煎熬得很,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向妾室陶染冬打听后宫的莲花池,染冬话中有话地反问道:“大人问的是当年小祁王跌落的那个莲花池吗?” 燕晟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染冬仿佛毫无察觉得继续说道:“那莲池深得很,池低尽是污泥,若有人落入淤泥之中,那淤泥就像大口一般咬住不放。宫内人都说,那是往日丧生此处的冤魂在索命。” 染冬讲起往事来,带着宫里特有那种死气沉沉和阴森恐怖,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是一个在宫内游荡多年的行尸走肉,说得燕晟毛骨悚然。 然而染冬话头一转,又说回小祁王身上道:“当年小祁王当真是命大,寒冬腊月的莲花潭水冰冷冰冷的,在水中挣扎了半柱香时间,才被奴才们救上来。当夜小王爷就烧得滚烫,连着两天两夜太后都没合眼,没想到第三日,竟然缓过来……” 燕晟打断道:“够了!” 当年的小祁王哪里是挺过来,他分明已经过世了,由今日的陛下李代桃僵。 太后当真是狠辣。 她的确让殷承钰逆天改命,但殷承钰敢反抗忤逆她,她便随时夺走这条命,还要用当年她幼子丧生的方式,作为报复。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燕晟觉得心里堵得很,他没办法气定神闲得与太后在朝堂上拉扯,毕竟陛下的性命,拖不得! 燕晟收了自己满身的戾气,耐下性子与染冬说道:“我欲拜见太后,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骄傲如斯的燕晟竟然低头说软话,染冬惊愕片刻,随即笑道:“太后果真神机妙算,大人果然忍不到七日。大人莫急,太后等着您呢。” 太后这份胜券在握让燕晟不得不忍气吞声道:“有劳。” 有染冬的引荐,燕晟次日一早就入了宫,顶着春寒在仁寿宫外等了小半天。 燕晟寅时便入宫,怕早膳用了汤汤水水需要如厕,就只含了一片老参在口中。原本这几日劳心费力,就有点精神不济,再半天滴水未蘸,饥肠辘辘,还能迎风嗅到仁寿宫内膳食的香气,当真煎熬得很。 太后的下马威,果真不是容易领教的。 等到未时,燕晟候在仁寿宫外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了,这时候太后才仁慈地松口,放燕晟进来。 这是太后第一次私下见燕晟。 往日在朝会上远远一瞥,只见其锋芒万丈,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又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然而这次近距离一瞧,才发现收敛满身尖刺的燕晟,犹如一块美玉,玉声清越,玉色纯粹,山有玉而木润,人戴玉而恒辉。 太后那审视的目光让燕晟心底毛骨悚然,好在最后太后幽幽说道:“本宫算是明白,为何小钰儿离不开你了。君子持玉,而玉不离身,哀家早年若能寻到你这般璞玉,也断然不会让给他人。” 太后的比喻分明是夸赞,但却让燕晟心底生出一丝不忿。 他分明是治国良臣,怎么在太后口中,物化为一块讨君王喜欢、任君王赏玩的玉石,那他满腹经纶与满身才华算什么? 太后仿佛听到燕晟心声,她呵呵笑道:“你不服气?你哪里不服气?你认为你在小钰儿心中分量远超一块宝玉?” 燕晟闭口不答,然而太后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文人就是喜欢粉饰太平,一个个都活在自己幻想出来的秩序之内,一天天念着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良主贤臣、君臣相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大争之世。” 太后一边把玩着佛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诋毁着圣人之言,大言不惭地将佛口蛇心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正当燕晟腹议之时,太后猛地用脚尖抬起燕晟的下巴,正视燕晟的眼睛道:“世宗过世太早,没教会你为臣之道;让哀家来告诉你,在君王眼中,臣子就是所属品。” 燕晟瞳孔骤缩,他何曾遭受这般侮辱,却又听太后轻飘飘地说道:“不幸你效忠的君王倒台,那你们这些臣子,便是战利品。” 说罢太后收回脚尖,扫了一眼燕晟紧绷的脸颊,笑道:“小钰儿是哀家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她最像哀家。” 太后言尽于此,对染冬说道:“送他回去。” 太后这番贬低就是想让燕晟认清自己的位置,打破他幻想的君臣情谊,别以为殷承钰多信重他一点,就要生死相报。况且他在天家眼中只是一块虚有其表的玉石而已,想左右天家的统治,那就是自不量力。 太后的态度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但燕晟拒不起身。 燕晟幽幽道:“太后教导,臣铭感五内。臣知自己命如蝼蚁,但臣还知道‘士为知己者死’,不管君王如何看待臣下,臣一直视陛下为知己。” “知己?”太后嗤笑道,“你若知道小钰儿的真实身份,还能轻易说出‘知己’二字?” 燕晟不偏不倚地答道:“红颜知己,也是知己。” 太后震情片刻,随后朗声大笑道:“哀家从未想到,哀家亲自教导的小钰儿,竟然会栽在你这个闷葫芦手里,如此秘密之事,她都敢说与你听?” 燕晟沉郁片刻,答道:“陛下从未提及,是臣猜到的。” 太后嗤笑一声,可不等太后尖酸的话语冒出来,燕晟紧接着说道:“但陛下与臣谈及过太后。” 太后眯了眯眼睛,故作不在意地随口一问道:“小钰儿如何说哀家?” 燕晟答道:“陛下敬重太后,但与太上皇比起来,陛下怕稀里糊涂地做了冤死的楚悼王,与臣定下楚悼王与吴起之约。” 燕晟仰起头,盯着太后的黑眸,一字一顿道:“如果陛下不在,臣绝不苟活,但太后也不怪臣留下些不利于太上皇和小太子的只言片语……” 太后怒目大睁,猛地给燕晟一个巴掌,燕晟没跪稳,直接摔到在地。 燕晟戳中了太后的心事。 太后收拾殷承钰、接回殷承钧,但是她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不管太上皇如何洗白,他还是险些葬送大梁江山的罪人,再加上一个残害有功的“亲弟”殷承钰这个污点,他肯定坐不稳这个江山。 虽然世宗皇帝只留下两个男嗣,但四方的藩王却子嗣繁盛。殷承钧失尽了民心,如果哪位藩王借机上位,那她这个太后就会被当做乱政的吕后,在史书春秋之中,无翻身之日。 太后冒火的美目仿佛要杀人,但燕晟丝毫不在乎。 燕晟从不怕死,他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他可以为庇护一方,在太行山上被绑匪劫持也面无惧色;他可以为河南灾民请命,在诏狱的刀山火海中滚一遭也照样铁骨铮铮;他可以为江山社稷而死守京师,纵使背负万千将士的命债也纵死不悔…… 他亦可以为心中那一人,信守承诺,决然赴死。? 第一百四十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4 太后俯视着跌倒在地的燕晟,眼中隐隐有杀意。 燕晟脑袋嗡嗡一阵轰鸣,一连数日休息不当,在加上这一天都滴水未蘸,他的头风之疾隐隐发作。 但是现在远远未到示弱的时候! 燕晟趴在冰凉的地面上清醒片刻,摸了摸火辣辣的右脸颊,瞧见指尖的点点血迹,大概是被太后的护甲划破了。 燕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跪直身体,重整旗鼓地与太后周旋道:“以臣来看,太后下手太早了。” 燕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后说道:“虽然座师信誓旦旦要太上皇赎回来,但一切都是未知数。如果瓦剌听说我们大梁的现任陛下不知所踪,手里的太上皇是等着回国登基,瓦剌会不会坐地起价?” 太后嗤笑道:“喜宁已死,瓦剌也退回西南,从何得知我大梁的消息?” 说罢,太后褪下因掌掴燕晟而沾染血色的护甲,毫不顾念地丢在燕晟面前,字字诛心地反问道:“难道燕阁老四处张扬陛下失踪的消息,意欲叛国?”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燕晟脑袋上,就算燕晟要破釜沉舟地散播什么真相,都失去原本的可信度。 太后的威逼一环接着一环,根本不给燕晟喘息的机会,燕晟意识到与太后硬碰硬,实为下下策。 燕晟放缓口气道:“太后说笑了,臣只是忽闻陛下失踪,慌了手脚,失了分寸,此臣之过。” 说罢,燕晟收敛了尖刺,恢复君子如玉的温文尔雅,恭敬地叩首请罪。 可太后却不领情地嘲讽道:“大名鼎鼎的燕少怀,也有错失分寸的时候?” 燕晟却吟诵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司马相如求爱所做的《凤求凰》。 燕晟故意模糊他“逼宫”的政治目的,反而将所有的“冒进”都算作情事,降低太后对他的警惕度与敌意。 太后有几分错愕。 燕晟向来含蓄内敛,今日竟然为了保住殷承钰的小命,连脸面都不要。 既然燕晟想做“情圣”,太后动了几分坏心思,将计就计地问道:“哀家最看不得小情儿生离死别了。罢了罢了,小钰儿也是有功的,哀家封她为柔嘉公主,赐予你为妻,如何?” 燕晟本在心中权衡着下一步,却被太后的不按套路出牌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这样毫无防备的瞬间,让太后瞥见燕晟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燕晟自诩心无风月,却在满口的君臣之道中藏了一丝真真切切的男女之情。 太后得逞地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绕着燕晟转圈,犹如自信的猎手围困惊弓之鸟。 燕晟一动不动地听着太后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忽然一阵花果清香扑鼻,耳后热气滚滚,伴着一声喃喃私语道:“燕少怀,你想要她。” 燕晟如坐针毡,可那私语却继续说道:“是啊,哪个男人不想呢?曾经执掌天下的女人只对他一人俯首帖耳,予夺予求,可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岂不美哉?” 太后的话仿佛某种魔咒,带着某种身临其境的魔力,让燕晟想起那个吻。 那一刻燕晟仿佛痴了。 他似乎嗅到殷承钰身上特有的熏香,朦朦胧胧地看到殷承钰一身红装端坐在塌上,敷面虚虚实实地挡住她的容颜,却偏偏有风吹过,顽皮地掀开一角,露出若隐若现的下颚线,柔美的曲线一直延伸至白皙的脖颈,却一头扎入厚重的红袍之内,惹人遐思,被遮住的光景又当如何…… 他跌跌撞撞地走近,怀着近乡情怯的谨慎,小心地坐在塌边一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之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先生不敢吗?”那红莲竟出口邀请道。 燕晟微微一抖,仿佛忍不住诱惑一般轻轻一扯,敷面应声落下。 揭开这层神秘面纱的瞬间,燕晟一愣。 殷承钰看着燕晟的眼中如一潭死水,冷冷地出言道:“这便是先生想要的?” 此刻,燕晟才意识到,殷承钰这哪里是一身红装,这分明是亲王大红常服。 瞬间记忆流转,燕晟想起万松倒台的那一日,殷承钰恶狠狠地威胁道:“燕荆州,你那是什么眼神?谁给你的胆子可怜我!” 燕晟闭上眼,他能说什么,他只能说他不是可怜她,他只是爱慕她。 可闭上眼睛,燕晟却看见当年祁王写给他的信,信中道: “先生还记得瓦剌小王子吗?他竟然在王府中吞药自尽,盖因雄鹰只属于蓝天,若被圈禁,只有一死。实话说,瓦剌人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本王羡慕得很。” 殷承钰羡慕什么?她羡慕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率性决然吗? 燕晟有些慌乱地睁开眼,眼前一片猩红,亲王常服与血色混为一起,殷承钰胸口的匕首仿佛泉眼,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血泊将殷承钰彻底淹没。 最后一刻,殷承钰看着燕晟,断断续续道:“先生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可鸿鹄,焉知,雄鹰之渴望……” “不!”燕晟猛地挣脱荒诞不羁的幻想,他起身躲开太后催眠一般的低声细语,义正言辞道:“臣不会。” 太后无趣地站起身,看着燕晟满头大汗,嗤笑道:“你不娶,哀家的柔嘉公主就嫁不出去了?” 燕晟恨恨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柔嘉公主!只有陛下!与其折辱陛下,太后不如杀了她痛快!” 太后怒斥道:“大胆燕晟,你竟说哀家折辱她?她不过一个女子……” 燕晟冒然打断道:“太后也是女子,却能与座师监国十一年之久……” 太后怒吼道:“放肆!” 燕晟再次跪下请罪道:“臣失言,但太后宽宏大量,何必与一个女子过不去呢?与其折辱她或杀了她,不如让她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地退位让给太上皇,太后以为如何?” 太后不信道:“小钰儿是哀家一手养大的,让她心悦诚服,那是痴心妄想!” 燕晟叩首道:“臣有一计。” 太后微微偏头,好奇地问道:“是何计策?” 燕晟朗声道:“让臣见陛下一面。” 太后不屑道:“燕少怀,你别太高看自己。小钰儿是宠信你,但你私下写信放杨镇出关这件事,已经触碰到她的底线了,你现在敢去劝她退位,她肯定杀了你。” 燕晟轻笑道:“臣倒是希望陛下能有力气杀臣。” 没错,殷承钰落水后被禁军丢入大牢中冻了一夜,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看在殷承钰还是世宗骨血的份上,太后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冻死在大牢中,派人把她从大牢中提出来时,随意安置在一座冷宫里,也不请医官,只是让困在柴房的赵贞儿去照顾她。 既然燕晟劝太后改了心意,不让殷承钰死了,所以燕晟去看殷承钰的时候,身旁还跟着安如海。 赵贞儿在冷宫之内已经状如癫狂,刚走近冷宫就听见她嘶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燕晟心中急切,夺下随行太监的冷宫钥匙,亲自打开紧锁的大门,一脚踹开。 冷宫的门开了,赵贞儿却胆怯得退了一步,看清是燕晟带着安如海,她飞一般扑过来,拽着安如海的衣袖道:“救救陛……!” 赵贞儿话没说完,燕晟就捂住了赵贞儿的嘴,瞥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太监,低声示意道:“不要说破身份!” 燕晟是陛下最信任的宠臣,此刻赵贞儿也全权信任着燕晟,慌乱地点点头,拉着安如海的袖子,指了指那残破的殿门。 燕晟顺着赵贞儿的指示,看到那四下漏风的破败宫殿,心中怒火腾然升起。 太后的心,当真狠! 燕晟一甩袖子就要先安如海进入殿门,却被赵贞儿死死拉住。 赵贞儿执意道:“安太医可以见,你不可以!” 燕晟争不过赵贞儿,只得由安如海去就诊,两人候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安如海终于出来道:“幸亏贞儿记得给陛下用药酒擦拭全身退烧,让陛下没有性命之忧,但邪风入体,只怕日后陛下会有偏头痛,需要针灸几日。” 赵贞儿含泪笑着点头道:“有劳安太医。” 谢过安如海,赵贞儿向燕晟行跪拜大礼道:“今日燕大人救我主性命之恩,贞儿至死不忘。” 燕晟扶起赵贞儿,推辞道:“赵姑姑言重了,晟必救陛下于水火,只是有一事,晟想请问赵姑姑。” 赵贞儿问道:“何事?” 燕晟以赵贞儿一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陛下的宝玺在何处?” 天子二十四宝,其文不同,各有所用。像广运之宝最为常用,由掌印太监的暂存,而抄家灭族的圣旨所用宝印,由司宝监保存,而祭天告祖这类玉玺,历代皇帝都放在结发皇后手中,以彰显天家恩德。 但殷承钰不可能信任孔皇后,所以燕晟猜测后宫内能知晓此等机密的,只有赵贞儿。 燕晟猜对了。 赵贞儿警觉得看着燕晟。 燕晟一身正气,说着悄声细语,却没有半分不可见人的模样,再想起往日陛下对燕晟的信任,如此危难之际,也只有燕晟能救陛下。 赵贞儿丝毫不犹豫地全盘托出。 得知陛下玉玺所在,燕晟也不再停留,只是不住嘱托道:“赵姑姑,一定劝慰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赵贞儿懵懵懂懂地记下,送走燕晟之后,殷承钰养病的待遇的确好了许多。 可殷承钰醒过来不到三天,太后登门,将两封圣旨放在殷承钰床头。 一封退位书,一封罪己诏。?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惹却三千烦恼丝1 景帝骤然惊醒。 一片黑暗之中隐约得漂浮着些许不明的光点,刺得景帝想流泪。 景帝烦躁得命令道:“将烛火熄了!” 赵贞儿守在一旁,听到景帝的呼喊,小跑着过来,拉上厚重的帘子挡住有些刺目的阳光,絮絮叨叨地说道:“陛下能看见光了?看来安半夏的药膏还颇有成效!” 景帝翻个身闭上眼,嘟囔道:“谁知道能挺多久。” 赵贞儿爬上床,习惯性地为景帝按压头部的穴位,轻柔地安抚道:“陛下坚持用,肯定会好起来的,奴日后定要天天看着陛下。” 景帝侧身躺在赵贞儿的膝上,享受着赵贞儿的服侍,忽然说道:“朕又梦到他了,梦到他逼宫求见朕不成,被仁寿宫那位打了一个巴掌。” 这里不可言说的“他”,自然便是燕晟。 说罢,景帝竟噗嗤笑了一声,补充道:“打得真舒坦。” 赵贞儿也附和道:“他罪有应得。” 景帝轻笑一声道:“仁寿宫那位这几日如何?” 先帝过世,太后悲伤过度,整日闷在仁寿宫不见人。景帝再次登基之后,象征得去看望过几次,做足了面子,便甚少再提及太后,每每提起,只称“仁寿宫那位”,而不以“母后”相称。 赵贞儿答道:“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她差人来了一趟,按例送来一碗长寿面。” 景帝默不作语。 自从她将七月二十三日设为万寿节,她就没在自己真正的生辰上费心。况且冬至本就是大节,陛下要彰显天家恩德,为朝中重臣分发冬衣与炭火,根本顾不上自己。 仁寿宫那位的此举,让景帝感情复杂得很。 太后对她是有教养之恩的,别管出于何等政治目的,她能够逆天改命,绝大部分是太后的功劳。 可逼她退位的时候,太后也丝毫不留情面,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太后将退位书和罪己诏摆在她面前,冷冷地说道:“认命,小钰儿。” 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刺伤了她的眼。 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熟悉的文风和冷淡的词句让她心口发凉,她翻折着去瞧最后的玉玺印,最后失态得将两篇奏文丢下,不敢置信道:“他怎么会有玉玺?” 她的目光游离到跪缩在一旁的赵贞儿,呵呵地笑了两声,仰头看着太后道:“母后当真算无遗漏。” 她从未想过跟她多年的乘御官竟然会在最后反水,她没想过她最信任的大宫女会泄露玉玺所在,至于燕晟…… 殷承钰闭上眼睛。 一次背叛,终生不用,她最终还是棋差一招。 太后不留情面道:“承钧归国前,哀家暂代朝政,你就好好歇歇,等着祭天大礼的时候退位。” 殷承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对太后的话充耳不闻。 太后也不恼,继续说道:“哀家知道你肯定有后招,但小钰儿,你若敢危及承钧的性命,哀家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地去死,哀家会恢复你公主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殷承钰猛地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太后。 太后轻笑道:“你恶狠狠地看着哀家做什么?这主意可不是哀家想出来的,至于是谁,你慢慢猜。” 殷承钰被太后的话扰乱了心曲。 “孔氏恨毒了我,若出此下策,也不是不可能。”殷承钰试探地说道。 太后不予回应,只是朗声笑道:“小钰儿就别想朝堂上的事儿了,大梁江山这个担子,哀家能担起一次,就能担起第二次。” 殷承钰咬着唇,依旧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太后起身,摸了摸殷承钰苍白的脸,啧啧叹道:“病美人没有龙袍护体,可不能乱跑,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丧心病狂的野男人,将好好的娇花糟蹋了去。” 殷承钰双手紧攥,反驳道:“傻孩子就算有龙袍护体,也不能忘京师外乱跑,谁知道居庸关外有没有偷孩子的狼守着,叼着孩子跑了就不回来了!” 太后的手顺着殷承钰的脸颊,掐住她的脖颈,顺势将她推倒,压制在床头上。随着太后的手劲收紧,殷承钰有些气喘吁吁。 殷承钰不屈不挠地盯着太后。 哪怕她的身体虚弱得,再来一阵寒风就能要了她的命,可她的脖颈动脉依旧狂跳不休,酝酿着强大的生命力,与太后手掌的压力对抗着,挣扎着,带着一种永不屈服的的野性。 太后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殷承钰的模样。 那时候殷承钰才七岁,像个野丫头一样与赵贞儿翻墙偷她小厨房里的灶糖,哪怕被抓到罚跪背《女戒》,小肩膀还一耸一耸得露出一股不服输的气,眼珠子鬼灵精怪般地乱转,像一头未受驯化的小兽,带着令人惊羡的生命力。 这股生命力瞬间戳中了太后心底的柔软。 她的小儿子刚刚过世,世界一片死寂,可殷承钰就那样闯进来,像一缕虽细弱但执着的光,是灰暗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所以太后收留了她,把她从混沌之中捞出来,用礼义廉耻驯化她,将她塞入这个尊卑分明的世界。 太后叹息了一声,感慨一句“孺子不可教也”,转头唤进两个僧人,吩咐道:“剃度她。” 殷承钰愣了片刻,直到这两位僧人向她躬身行礼道声“得罪了”,她才回过神来,奋力挣扎道:“朕不出家!” 可她那点挣扎在两位武僧面前就像小鸡仔一样无力,很快她被迫跪倒在地,一头青丝如雪一般落下。 “剪断三千烦恼丝,无牵无挂自逍遥。”太后把玩着佛珠串幽幽说道,“释空大师说你佛缘深重,自此你便好好修行。” 三千烦恼丝,听着很多,但在武僧的手中也不过是几分钟就剃个干净,并用香线在头顶上烫下第一个戒疤,称“清心”。 太后看着殷承钰的挣扎越来越弱,眼中的恨意与绝望参半,心中那股火气与杀意慢慢平息了。 燕晟说的不错。 杀了殷承钰的性命简单,可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很难;若是殷承钰“自愿”厌倦红尘、遁入空门,再加上释空大师对她“佛缘深重”的佐证,完美解释“陛下失踪”的传言,一传十十传百,传至天下,殷承钰就算心有不甘,也难有动作。 况且释空大师连顽石都能度化,何况野性不改的殷承钰呢? 可谁又能想到,景帝如阿修罗一般再次归来呢? 如今,景帝那一头青丝早就养回来了,可头顶被香火烧灼的受戒处依旧隐隐作痛,就如同景帝对太后难以释怀的心结。 景帝烦躁得呵斥道:“那碗面丢出去,朕不用。”? 殷承钰与燕晟的感情线: 殷承钰与燕晟是相爱的,这点毋庸置疑。 两人谁先动心? 肯定是上位者殷承钰先动了心,一步一步将燕晟诱惑到自己的碗里的。 殷承钰不懂爱,她只知道燕晟是特别的,是她身处权利斗争旋涡中的唯一一抹干净,她想占有他。 下定决心之后,殷承钰以自我实现的机会诱惑他,道德绑架他,忽冷忽热地玩弄他,直到他认她为主,心甘情愿做她的臣。 然而殷承钰在钓燕晟的过程中,两次险些脱钩,这也逼迫殷承钰持续投入,增加沉没成本,最终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就已经沉沦。 所以说两人最初的爱,都不算是纯粹的爱。 燕晟的爱中掺杂了臣子对君王无条件的付出,殷承钰的爱掺杂了上位者对心爱之人的霸占。 但京师保卫战,打破了最初的感情格局。 燕晟被惯出脾气,在殷承钰面前越来越刚;而殷承钰倚重燕晟,在燕晟面前越来越忍让。 他们之间隔了封建礼数、君臣之分、权力纠葛等等一系列的障碍,最终两个人都觉得对方负了自己。 从殷承钰的视角来看,我放权给你,给你副皇帝的尊荣,可是你在军队拉小弟的时候不带我,你利用我赐予你的权利架空了我。 甚至那个吻在殷承钰看来都是燕晟的携恩求报,是燕晟的威逼,是时候不到、她不得不的忍耐。 但从燕晟的视角来看,我为你尽心尽力,打赢了京师保卫战,你就用情麻痹我,想着一锅端了我,你这叫“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因为这一路走来,燕晟已经习惯殷承钰忍让他、偏爱他,他有些区分不开君臣与情人的界限,他以为自己有恃无恐,结果却是殷承钰的卧薪尝胆。 但燕晟的跃进与殷承钰的忍让到了一个临界点,必然崩盘——那就是京师保卫战的胜利。 燕晟被殷承钰翻身打落,坠入低谷。 自此燕晟不再敢表达爱,更不敢相信帝王之爱。 但是在京师保卫战中,殷承钰发生最大的一场改变——她开始相信百姓的力量。 之前殷承钰与燕晟的很多纷争的源头都来源于,“殷承钰只爱江山,不爱黎民”。 然而这一点剧变让他们两个在精神境界上达成了统一。 京师保卫战之后,因为迎回太上皇的问题,殷承钰与周太后彻底翻脸,她又把燕晟拉到己方阵营增加筹码。 两人经历过第一次感情破裂之后,做不成爱人,只能做纯粹的君臣。 但燕晟已经习惯了混合男女之情的君臣情谊,面对纯粹的君臣相处模式,他心底只觉得凄凉,总有失宠的患得患失。 燕晟与殷承钰的这点感情裂缝,被燕晟的座师杨镇利用,杨镇拿自己的安危为筹码,击碎了君臣之间岌岌可危的信任,燕晟感情用事地偏向自己的座师杨镇,也在太后与殷承钰的博弈之中,相当于给殷承钰捅了刀子。 这是燕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动背叛。 殷承钰从来不会饶恕背叛者,但是当背叛者是燕晟的时候,她先是出离愤怒,失去了理智,竟然放弃宫中的战场布局,跑出来见燕晟,可去见燕晟的路上,她又犹豫了——她舍不得燕晟。 所以她自作聪明的一切表现,都是为了说服她自己。她告诫自己并不是用情至深,她并不是被蒙蔽理智,她只是又一次欲擒故纵…… 然而没有下一次了,太后就等殷承钰这次气令智昏的时候动手了。 燕晟终于彻底看清,太后与殷承钰之间不是母子不和的小打小闹,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不再摇摆,也不再患得患失殷承钰对他的感情,他坚决地站在太后的对立面,试图救出他挚爱的殷承钰。 从这一刻开始,燕晟对殷承钰的爱达到高潮,甚至从患得患失走向另一个极端:自我感动式付出。 我对你的爱,与你无关,无论你是玩弄我,还是憎恨我,我都怡然自若。 所以燕晟自作主张地与太后达成协议,写了殷承钰的罪己诏和退位书,将她逼入青灯古佛,借助释空大师保住她的性命。 待景帝浴火重生,燕晟已经没有与景帝风花雪月的心思了,他畏惧帝王之爱,他更畏惧帝王之恨,他只想自己早早得逃脱京师牢笼,靠着往日那点甜蜜回忆,了此残生。 殷承钰被困在南宫整整六年,六年的沉淀与反思已经让燕晟成为她精神上的依托,她对燕晟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恨,燕晟已经成为她一部分生命。 燕晟的背叛让殷承钰也畏惧,她不想与燕晟谈感情了,她只想把燕晟囚禁在身边,只有掌控他,她才能得到安全感。 可燕晟的逃避让殷承钰疯魔了。 两人你追我逃了大半年,燕晟看遍了江山如画,慢慢意识到,当年他与景帝定下吴起与楚悼王之约,可如今他怎么能在陛下最需要他的时候,只留陛下一人在苦守“改制”的梦想? 他放下过往的隔阂,飞蛾扑火一般回到京师这个牢笼,他自愿被殷承钰的爱囚禁。 最后,殷承钰与燕晟之间的爱,依旧不是纯粹而干净的爱,这里掺杂着残缺、救赎与依赖。他们的爱没有轰轰烈烈地冲破世俗的禁锢,反而扭曲得像两根同根树,处于好奇而吸引,却因汲取养分而缠斗,最后因现实而妥协,却又因现实而难舍难分,最后双方放弃了抗争,在爱与现实中达成最后的平衡。 这种不完美的爱情大概不是读者想看到的,但这是我能在封建思想禁锢的年代,想出最真挚的情感。? 没错,渣作者剧透了。因为渣作者也没有信念能把这条艰难的路走完,不知道要拖多久,至少把自己心中所想写出来,给君臣二人一个交代。 第一百四十二章 惹却三千烦恼丝2 虽然景帝不想与太后有半分瓜葛,但冬至为祭祖大节,景帝也要像模像样地去仁寿宫请太后。 然后太后竟然一反常态地打开了仁寿宫的大门。 太后站在宫门内看着坐着龙撵缓缓而来的殷承钰,竟有一瞬恍如隔世。 太后早在世宗尚未登基之时便入宫,经历了四代六朝皇帝,森严的宫规宫训从无变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已辨不清身处哪朝哪代。 可太后想起镜中的自己满鬓斑白,颇具老态,无论如何精致保养,也掩盖不住日落西山的垂暮之年,她骤然就释然了。 这天下由谁当皇帝不一样呢?与困在后宫的女子又有何关系呢? 有那么电火石光的一瞬,太后有些羡慕殷承钰。 不同于她这一辈子都在做殷家的媳妇、母亲和祖母,殷承钰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而如今她成功地把权利握在自己的手里,也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景帝今日佩戴一副万懋进贡的西洋镜,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人影,察觉到太后竟伫立在仁寿宫门口,有几分错愕。 不等景帝匆忙走下步撵,太后已经自顾自地辞阶而下,走到景帝身旁道:“哀家等着陛下呢,今日也该借着祭祖,给世宗上一炷香了。” 太后毫无芥蒂地直呼景帝为“陛下”,这让景帝有几分迟疑,但最终还是遵从礼数,躬身拜道:“今日全遂太后心意。” 说罢,太后的凤撵也到位,两位天家至尊带着浩浩荡荡的仪卫向山陵行去。 帝王祭祀多为两类:遣祭和躬祭。 当年先帝派祁王赴凤阳祭祖便为遣祭,而如今景帝躬亲敬拜陵墓则为躬祭。 躬祭大祭的礼仪繁琐而复杂,按例景帝的后宫妃嫔也用随行。但景帝早早便废孔皇后,侧妃安半夏还假死做了医官,后宫凋敝,为图省心,不曾带任何一人。 只是按例让文武官署各出一位主官和副官陪同祭祀,并在十日之前便在太庙准备好祭祀所需一切祭文、香烛、三牲等祭祀用品。 为表哀思,文武上下都身着浅衣,不可穿大红大绿的官服。 因太祖葬在奉天,京师只有六座皇陵,成祖的长陵与世宗的昭陵需景帝亲自拜谒,而其他四位陵寝由礼部官吏代为拜祭。 典仪唱奠帛,行初献礼,景帝至成祖案前献酒,再献帛,至成祖皇后案前献酒,回归本位,行八拜之礼,百官随之而拜,再行至世宗案前,复行八拜之礼。 景帝礼毕,太后依次行礼。 礼毕,太后竟在世宗案前久久不起,景帝遣退百官,留下陪太后。 周太后喃喃道:“愚妇无能,未能延续香火,只得偷龙转凤,让偌大江山由孤女独撑,此愚妇之大过,非承钰之过。上皇若怪,便怪愚妇一人,愚妇自愿领罚,百年后不入皇陵,不受供奉……” 景帝听着太后喃喃自语,低声插话道:“太后过于苛责自身了。朕非绝情之人,太后百年之后,朕不会让太后无香火供奉。” 太后无奈地笑了一声道:“哀家知道,陛下会做足了面子。就像承钧再如何无赖,陛下还是让他体面地下葬,还以‘英’字美谥祭奠他。但陛下可想过,”太后起身看向景帝道:“时光如白马过隙,陛下百年过后,后继何人?” 太后戳中景帝的痛处——景帝无子。 这不是太后为难景帝,实在是因为子嗣乃国本大事。 当年英宗北猎未归,虽然是殷承钰力挽狂澜,但政局的稳定也少不了小太子殷君济的功劳——只要皇家还有直系血脉,天下就不会因无主而大乱。 可惜小太子殷君济却在攀爬南宫宫墙探望被囚禁的“小叔”殷承钰时不慎摔下,年近七岁,思及此事,殷承钰心底还隐隐作痛。 祭天退位后,殷承钧便以清修之名将殷承钰囚禁于南宫,身边陪同之人只有赵贞儿。 殷承钰原以为自己早就被宫内遗忘,却没想到突然一日,宫墙上竟然探出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头来,看到她还大呼小号道:“小皇叔!小皇叔!” 在殷君济看来,小皇叔待他极好,亲自教他骑射,帮他在太子少傅面前打掩护,更会带他一同上朝会,给他吃各种祖母不让碰的好吃的…… 哪怕是天家的小孩子,也是单纯可爱的。他记得对他好的人,小皇叔不见了,殷君济很是失落,四处打探下,竟真让他挖出小皇叔的所在。 可没想到小皇叔藏得宫墙那么高,他踩点好几回,终于费力调走自己身边的跟屁虫,顺着一颗老树就攀爬上来,看到小皇叔的身影还高喊,他还想说小皇叔跟以前不一样,怎么没有头发了…… 可是一切都太快了,殷君济呼叫殷承钰的瞬间分了心,殷承钰就眼睁睁得看着她的小侄子脚下一滑,从高墙上摔了下去…… 殷承钰半天才回过神来,拼命地拍门唤道:“来人呐!济儿,不,是太子……太子摔下去了!!!” 南宫守卫的人先是充耳不闻,而后听到太子才将信将疑地探查了一圈。 可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只找到小太子血肉模糊的躯体…… 从此殷承钰真的是害怕小孩子。 只是她随手给予的那一点点好,竟然能唤得他为她丧了命…… 殷承钧大发雷霆,冲入南宫要杀殷承钰,而殷承钰只是呆呆得跪在地上,任由他打骂也不还口。 殷承钧打骂得累了,望着天恸哭道:“天绝我也!天绝我也!” 原来,殷承钧在瓦剌转了一圈,竟然因惊吓而彻底不能人道了,过世的殷君济竟然是英宗这世唯一的孩子。 所以景帝夺宫那日,殷承钧缠绵病榻之上,看着逼近的景帝,轻笑道:“朕终于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你了,我的好……弟弟。” 大梁皇室这一支,早就断了。 如何选择旁支子嗣过继、又如何防备继子与亲父过于亲近,如何确保世宗这一脉依旧有香火供奉——这的确是烫手山芋。 景帝已年近而立之年,身体又不算健硕。况且大梁历代皇帝除了太祖与成祖,极少能活到知天命之年,甚至世宗与英宗都未到不惑之年,便撒手西去。 景帝看似壮年,但余下的时间也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充足。 景帝也并非毫无准备。 景帝自身就藏着极大的秘密,她可不打算中规中矩走过继之路,相反她着手清理皇亲国戚,还让郑卓在湖北一带调查藩王,就怀着“偷孩子”的打算。 这机密的事情,景帝不会向太后透底,只是含糊地说道:“朕有打算,太后莫忧。” 太后了解景帝的性子,并不追问,只是激将道:“哀家可看不出陛下有何打算,现在还不修陵寝,难道等着百年之后随随便便葬了?” 太后的激将法,景帝根本不接,只是云淡风轻道:“自古孔夫子就讲究薄葬,况且朕又是出过家的人,事死如事生,对朕毫无吸引力。” 太后不信,继续试探道:“陛下不在乎,却没想过忠武公对大梁恩同再造,配享太庙,该放入谁的神庙之内?世宗庙内吗?还是英宗庙内?” 提到燕晟,景帝眼底有了波动。 太后轻笑道:“陛下还是好好想一想,有些事情是任性不得的。” 说罢,太后便转身离去,留下景帝看着世宗的陵寝,若有所思。?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惹却三千烦恼丝3 太后修好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但景帝生性多疑,总是往坏处想。 太后已知天命,依旧健朗,而她尚未到而立之年,已有衰败之兆。虽然口中浅谈生死,景帝心中还是怕的。 所以今日安半夏调制的药膳,景帝少见得没有推三阻四,乖乖得用了;还不用赵贞儿三催四请便早早得回宫睡下,竟然还提醒赵贞儿为她敷用缓解眼疾的药膏…… 景帝难得配合,赵贞儿喜出望外,心中正想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景帝刚安寝,西厂的人却趁着夜色求见。 郑卓的消息关乎燕晟,景帝不能不看,便丢下赵贞儿独守空房,自己披着衣服去书房点灯熬油去了。 赵贞儿气得鼓鼓得,还以为景帝改了性子保重身体了,到底空欢喜一场。 景帝撕开密封的羊皮袋,倒出来的却不是西厂密报惯用的刀刻文,反而是一封寻常可见的奏本。 景帝翻开一瞧,满眼黑乎乎的一片,根本辨不清。 景帝瞬间暴躁,猛地将奏本往地上一丢,骂道:“混账东西,郑卓怎么教的,这类密报竟然不用刀笔刻字!谁给你们的胆子!” 西厂送信小卒匆忙跪倒,不敢言语。 原来奏本题本一类文书都可以请他人为景帝诵读,但密报一类却不可让他人得知。景帝便想出一招,让西厂密报恢复汉代竹简刻字,这样景帝触摸竹简便知内容…… “退回去!”景帝喝道。 那西厂小卒匆匆忙忙地将丢在地上的奏本收好,在景帝的呵斥下落荒而逃。 这封奏本在三日后由郑卓退还到燕晟手中。 燕晟看着“完璧归赵”的奏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参了万懋一本,可如今形势轮转,万懋是陛下心中的红人,他说的话也无人问津,便生出几分投告无门、人走茶凉的凄凉感。 数日前,燕晟拜见万松之后,万懋以公务为由推脱,让燕晟自行回杭城与汪邈汇合。 回程的路上,郑卓为燕晟驾车,可道路不熟,竟然将车轮陷入泥水之中。 车上三人,魏圭是个孩童,燕晟手臂又负伤,只凭郑卓一个人根本没法将马车推出来。无奈之下,燕晟只能带着魏圭四下寻人帮忙。 茫茫一片水田之上,除了偶尔有白鹭飞过,根本寻不到人影。燕晟不得已只能带着魏圭向最近的村庄请人。 魏圭这养在京师的小公子哥,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在这一片荒凉之中寻不到一点人烟,他的肚子很快不争气得咕噜两声,魏圭带着几分可怜样得吸吸鼻子道:“先生,好饿啊。” 燕晟瞧着走了半天,如今天色不早了,大概要留宿此地了,只得安抚魏圭道:“再忍忍,到村子里寻个人家投宿。” 不知走了多久,累的魏圭哼哼唧唧,这才远远看到几缕炊烟,循着炊烟的方向走,隐隐约约听到几声鸡鸣犬吠,再走近便望见一块地桩,上书“李家庄”。 魏圭兴奋地大叫道:“终于找到人了!” 村头蹲着几位闲来无事抽旱烟的老叟,瞧见有陌生的小孩跑过来,都好奇地围过来问道:“你谁家的?打哪来的?” 村民们一口乡音,听得魏圭云里雾里,反倒是被那嘴的臭烟袋味熏得够呛。魏圭厌恶地退了一步,朝这群老头嚷嚷道:“别过来!你们好臭!” 老叟们虽然听不懂白胖胖的小娃娃说什么,但那厌恶的神情还是看得懂的,顿时就恼了;可瞧着那娃娃一身锦绣、非富即贵的样子,又有点怂;再探头瞧了瞧那娃娃身后远远跟着的大人虽是一身文气,但面相威严周正,肯定不好惹,说不准又是讨债的…… 这些老叟们对视一秒,纷纷拍拍屁股走人,还念叨着:“家去家去,瘟神来了。” 燕晟手臂痛,被魏圭远远落在后面,可也不知道魏圭如何得罪几位老者,竟然扭头就走了,一点搭讪的机会都没留。 燕晟无奈地瞪了魏圭一眼,而魏圭也委屈万分,道:“他们说什么鸟语,我根本听不懂,还一身臭气,令人作呕……” 魏圭这公子哥的娇毛令燕晟看不顺眼,数落道:“你我跋涉这么久才寻到一个村落,你若将村里人得罪惨了,今日便饿着肚子露营。” 魏圭不满地噘着嘴,一边不情不愿地跟在燕晟身后,一边嘟囔道:“若不是马车的事,谁稀罕住草房子……” 燕晟走进村子就察觉到这里的冷清,青壮年不知所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垂垂老矣的衰败,而这些留守的老叟也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躲避着燕晟这个闯入者,以至于燕晟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竟然都没能抓到一位可以说上话的老乡。 此处百姓对为官者的畏惧不似作伪,这让燕晟心底敲响了警钟。 万懋这个杭城郡守,到底是如何做的?! 燕晟心中怀着疑虑,依次去敲百姓家的房门,说明来意,愿意斥巨资以求留宿。为防止乡音不容,燕晟说京中官话,可沿路叫喊了数家,都没能将房门叫开。 正当燕晟心生放弃之时,远处一个小柴门吱呀吱呀地打开,门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道:“贵人若不嫌弃,便在小人家中留宿一夜。” 这人的官话含糊不清,乡音极重,而且气息不稳,呼哧带喘还是不是压抑着咳嗽,不像身体康健之人,反而似有些肺病。 燕晟有点迟疑。 冬季并不是时疫爆发的时节,但若沾染痨病,也不是玩笑,更重要的是,燕晟还带着魏圭这个孩子。 在燕晟的犹豫中,那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来。门外的冷风一吹,那人咳得背都直不起来,松垮又褪色的旧衣披在身上,更显得此人瘦骨嶙峋。 虽如此病态,这人年纪却不大,大约刚刚及冠;从其穿着打扮来看,是个读书人。 燕晟也懂几分医理,看此人的形态大概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更是不敢入内,只得推脱道:“多谢公子好意,可在下还带着孩童……” 可那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依靠着门栏,盯着燕晟的面容看了片刻,道:“我识得先生。” 燕晟一愣,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家父在世时,曾送小生赴江西求学,书院画廊之内曾留存先生的画像,小生眼拙,但也识得先生。” 燕晟大惊。 当年他做江西巡抚之时,的确曾大力兴教,书院感念他的恩德留存画像也是常态,可如今却被认出来,这就有几分不妙了。 燕晟刚想说后生认错了人,那后生便跪倒在地道:“小生求燕抚顺救救余姚。” 燕晟被人叫破身份,又受人如此大礼,心中不安,只得劝道:“天凉地寒,你快快起来。” 那后生摇头,带着哭腔和恨意侯道:“小生命不足惜,小生舍了这条命也要状告万郡守,以银钱抵田税,拖欠者被迫签卖身契,拉到杭城做苦力。我父锻造官银,力竭而死,我母做纺织,染痨病而死,徒留我一病躯,生无可恋!” 说罢,那后生猛磕了几个头,突然背过气,昏了过去。 燕晟顾不得那人身染重疾,慌忙去扶他,可独臂难撑,只得将他连拖带抱地带回屋内,魏圭在身后磨磨蹭蹭片刻,也跟着燕晟进屋。 燕晟守着这个病号,一夜无眠。 燕晟在官场打磨这么多年,早就不是当年稚嫩的愤青。他对这位后生的遭遇肯定心生同情,但也不会全盘接受。 虽然万懋与燕晟不和,但燕晟却不相信万懋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 万懋性本纯良,可经历家族剧变之后,行事多几分狠厉与执拗。殷承钰将他收入王府,有意将万懋磨砺出利刃,将他培养成孤臣纯臣。 所以燕晟对这后生的遭遇信三分,又怀了三分疑虑。 杭城的水深得很。 次日,西厂的人来寻燕晟。 燕晟将这病得奄奄一息的后生带上,直奔杭城去了。 与其百思不得其解,不如开诚布公地与万懋说个清楚。?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惹却三千烦恼丝4 燕晟求见,万懋有几分诧异。 若不是因为景帝的旨意,万懋绝对不愿招待燕晟。 不提当年他弹劾燕晟的那点小争端,就论燕晟曾与太后联手将陛下囚禁于南宫一事,万懋就不屑与燕晟为伍。 可陛下困在南宫的六年,万懋也被迫懂了何为形势比人强,官场上的事情他不愿意也得忍着。 燕晟随着侍从入杭城郡守的官衙,四下打量一番,院内素雅单调,陈设老旧,未曾翻修,更没有奇珍怪石这类宝物点缀,一点也不像官商勾结、大肆敛财的样子。 燕晟平复心情,他今天不是兴师问罪的,他只是与万懋谈谈改税。 当年,先帝清缴浙党,便是因为江浙一带虽富庶,可富商大户逃税成风,令江南百姓的压力极重,但收入国库的税收却捉襟见肘。 先帝抄家威慑浙党,只是治标不治本,想堵住逃税之风,唯有改制。 景帝派万懋做杭城郡守,绝不是仅仅让万懋解思乡之苦,肯定有更深的用意,比如以杭城为试点改税。 燕晟来访,万懋一副沉迷公事无法自拔的模样晾着他。 但万懋的段位对于燕晟来说还是太幼稚了些,燕晟若无其事地四下打量,仿佛毫不在意万懋的余光死死黏在自己的后背,竟然自顾自地去翻看万懋书案上的案本,一边看还不时轻笑两声,仿佛一切了然于胸。 万懋炸毛制止道:“大人,府内机密,不容外人窥视。” “机密。”燕晟在舌尖好好品味这个词,遵照万懋的意思恭恭敬敬地将案本放归原处,漫不经心道:“在下也有一件机密事,要与太守详谈。” 看着万懋一脸不信,燕晟用指尖蘸着笔洗的清水在梨木雕花案桌上写下一个“税”字。 万懋神情凝滞片刻,嘴硬道:“此事与大人有何关系?” 燕晟背着手,幽幽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改制也是如此,太守心思是好,只是急了些。” 万懋屏退左右,站起身来用攻击性的目光盯着燕晟道:“下官奉旨行事,有何错处?” 燕晟叹息道:“旧时税收有两大弊端,一在低效,二在不公。” 天下的税分两类,一为田税,二为人头税。 田税,顾名思义便是收取田间农作物。官府田税不同于地主收租,没有什么三七分,每亩田的税为定数,依托甲长、乡长等遵照鱼鳞册代为收取。 可朝堂上虽有定数,但不同地区的斗量不同,百姓交的是上尖的大斗,运到京师的却是抹平的小斗,连最初的一半都不到,中间差额美其名曰为“粮耗”,运粮途中损耗只是一部分,大部分是被甲长、乡长、县长等层层盘剥。 暂且不提官员的贪污盘剥,这些物什作为税收送入国库,却不能当做钱粮花。每次天家为臣子分发俸禄,户部都要大动干戈地将银钱换算成物什,将物什送归到京官家中,再由京官自行拉到内市出售,将物什换成银钱。 以物品作为税收,运输的不便,换算的不公,甚至被迫“官商合体”,如此重大的弊端,必须要改。 万懋出身余姚,又身为京官多年,这点内情如何能瞒得住他? 他看着燕晟在他的任上指指点点,心中烦闷道:“此事下官心中有数。正是因为这等弊端,下官才主张不收田税,只收银钱;为了防止甲长、乡长插手克扣,下官是亲自派人收的税;并且还免了人头税,改为官府聘用,这还不够宽厚吗?” 所谓人头税,便是按照家中青壮年数量征收徭役,为官府做修桥铺路、引水造渠、建造官衙等等苦力活。 万懋免了人头税,减少府衙修建这等形象工程,至于修建渠水、路和桥这等硬件措施,官府出钱雇佣,不仅减轻赋税,还大大减少街上无业游民惹是生非的概率,保证了长治久安。 理论上,万懋的举措处处利国利民。 可燕晟一针见血道:“敢问太守大人,百姓手中哪里来的钱呢?” 万懋争辩道:“江南富庶繁华,百姓也可以自由交易贩卖,把一年所的粮食棉花买出手,自然就有钱了。” 燕晟恨铁不成钢道:“江南商户早成规模,小家小户如何贩卖?情急之下只能求助与甲长,而甲长联络乡长和商户,商户为降低成本而砍价;乡长与甲长之流为了多抽取中间红利而压价,一年辛苦所的换回来的银两根本不够税收!” 万懋开口欲反驳,可燕晟摆手,根本不容他说话,质问道:“村民手中的银两不够,又该如何?” 燕晟自问自答道:“可以在乡长手中背上高利贷,签了卖身契,卖地契,甚至卖儿卖女,犹如一团行尸走肉,任人盘剥!万子惟,我问你,你减税了吗?!” 燕晟平时便不怒自威,如今更是气势逼人。 万懋被燕晟这灵魂一问震得双腿微颤,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脸上憋得通红,最后只得将守旧派的大帽子拖过来应急。万懋喝道:“燕少怀,你这是反对改制吗?你是打算死守旧制吗?” 不等燕晟反驳,万懋抢着说道:“自古以来,无论明君贤臣都只想着因循守旧,念着祖宗之法不可变,可抱守祖宗之法,最后只能大厦将倾,无转圜之力!燕少怀,亏你当年还曾变法军制,如今竟如此胆小如鼠、不通道理!” “我不通道理?!”燕晟反击道,“万子惟,你听好了,税务改制这等民生大计,本就是我奏请陛下!你以为你照搬照抄的这些措施法令,都是何人起草?!” “那你来施行啊!”万懋眼中猩红,状若疯癫一般冲到燕晟面前,揪住他的衣襟吼道,“你是大梁的救世宰辅,你是大梁的大功臣!可是陛下被困南宫性命堪忧之时,你在做什么?你高官厚禄,风光无限!陛下重登帝位,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在做什么?你装病假死,逃离京师。如今陛下将改制的重任交给我,我顶着家族的罪名,商户的骂名,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将新制推行到底,而你又来做什么?你横加指责,四处挑剔。” 被万懋戳中往事,燕晟面色发白,可万懋一把推开燕晟,继续骂道:“忠武公,就算天下都敬仰你,可在我万子惟眼里,你燕少怀就是懦夫!” 燕晟心神不宁,再被万懋一推,竟然直接摔倒在地,左臂断裂的手骨发出清晰可见的一声摩擦,随后一阵剧痛再次笼罩燕晟。他咬住下唇,忍住已经跑到嘴边的痛呼,可是却掩饰不住额头滚滚的汗珠。 万懋呆了片刻,连忙唤人。 几番折腾,何贞再次被唤来为燕晟接骨。 何贞瞧着燕晟那多灾多难的手臂,啧啧叹道:“可惜可惜,都长好大半,又活活生生得折断了。” 燕晟苦笑。 他对殷承钰的背叛,便如这断骨之痛,哪怕时光会消磨一部分恨意,可当一切大白于天下,依旧痛彻心扉,宛如昨日。 左臂再次负伤,燕晟彻底走不出杭城了。 万懋刚刚还气势汹汹,可如今瞧见燕晟的手臂因他而折,也只能偃旗息鼓,宁息人事。 不管万懋如何嘴硬,这改税是必须要改,至于如何让百姓手中有钱,这便需要郡守因地制宜。 就事论事,万懋做不了封疆大吏,但若是在御史台,想必谁也受不了那张刀子般杀人诛心的嘴。 燕晟只将改税之弊奏请陛下,只字未提万懋的推搡置气,可陛下将奏本“完璧归赵”,还是让燕晟这份苦心,付之东流。 燕晟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摸不清陛下的心思,可改制一事等不得,那只能由他先斩后奏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1 万懋惹了非同寻常的祸事。 虽然万懋深得景帝信重,背地里如何跋扈都不为过,但伤及燕晟,万懋也胆寒。况且燕晟在李家庄的遭遇,他也四下打探,虽然不知全貌,但肯定的是自己的确被商户与甲长等人蒙蔽了双眼,改制不利。 实话说,万懋知道盘踞在江南多年的地头蛇肯定会对他的新政阴奉阳违,但他自认已经将这些商户后路堵死,但却没想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终究是棋差一着。 事已至此,万懋只得在燕晟门前负荆请罪。 万懋在燕晟门前苦苦守着,半晌不见燕晟来请,反而见到郑卓与魏圭这个娃娃出门来。 魏圭这小娃娃神气得很。 自从燕晟再次受伤卧病在床,这小娃娃便借着与燕晟半分师徒名分,耀武扬威得掌事。既然燕晟纵着魏圭,郑卓也不多言语,毕竟郑卓有景帝密令在身,在燕晟这里本就有些分身乏力,魏圭能抢了他的活,郑卓乐得清闲。 魏圭率先把何贞指挥得团团转,不仅要为燕晟接骨,还要忙活隔壁患了痨病的小病号。依照魏圭的话说,此人是异常重要的证人,绝不能有失。 其次,在燕晟指点下,魏圭抓住了还在杭城的汪邈汪师傅,借着汪师傅的势,将李家庄的百姓都保护起来,势必要一个个问清楚。 从村民口中,魏圭认定万懋是个“大贪官”;而这坏官竟然还敢登门,真是“狗胆包天”! 戏本看多了的魏圭立刻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将自己代入不畏强权、戏耍贪官的机智主角身上。 魏圭立刻昂首挺胸地迎上去,对万懋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是谁呢?怎么是威风凛凛的万郡守呢?” 万懋如今与“威风凛凛”可是半分都沾不上。 万懋跪一个时辰有余,双膝沉重如巨石,双脚麻木冰冷,偶尔犹如蚁虫叮咬般酸麻胀痛。 江南冬日看似暖阳当空,实则湿寒刺骨。若是奔走劳作尚且察觉不到,但静跪此处已久,便觉得寒气逼人。 万懋不理魏圭的有意挑衅。 他虽垂眸敛目,但文人的傲骨天成,官宦家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中熏染的教养,让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俗人免近的高士之风,犹如高山晶莹雪,仙池富贵莲。 世人皆说“相由心生”,以万懋之纯粹,让人难以相信他当真是鱼肉百姓之人。 此时郑卓竟然觉得,万懋有几分燕晟的影子在身上,但又不完全相同。 万懋一身贵气掩盖不住骨子里的狂,他的狂是这贵气宠出来的,以至于他外露的刚正不阿都带着一股不经世事的轻率。 可燕晟把贵气含在他那一身凌然的君子骨之中,现实的风霜一次次打磨折断他的骨,藏在骨之中的贵气便润物细无声得溢出,使得他越是打磨越是清白如许、越是贵不可言,而每一道伤痕便是他的狂,带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洒脱和“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决然。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郑卓明白景帝为何偏宠万懋。 盛日之光,远而趋之,近尤不及;不如月色如水,皎皎其华,类其行而少其烈,岂不美哉! 说白了,万懋便是景帝故意宠出来的燕晟复制品。 郑卓竟有些感伤,好心告诉万懋道:“大人刚用过药,已经睡下了,郡守诚心,咱家必然送到,万郡守请回。” 万懋咬咬牙。 帝王鹰犬如何行事,万懋心知肚明。 郑卓在景帝的宠臣面前,一向都是谦逊有礼的,做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万懋与燕晟的冲突发生,他第一时间控制了流言蜚语,将事态控制到最小,却转头向景帝告状,将燕晟受伤全责推到万懋身上,丝毫不提燕晟手臂本就断过。 万懋不领郑卓的烂好心,道:“厂公的密报应该已经呈到陛下案前,依厂公看,陛下的雷霆之怒几日达到呢?” 郑卓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陛下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咱家也是秉公办事。” 万懋嗤笑道:“好一个秉公办事。懋竟不知厂公如此神通广大,竟会半路抛车,让大人与小英国公跋涉到数里外的李家庄避难。” 郑卓曾为帝王御驾,其驾车技术说不上顶尖,绝对不差;况且郑卓为西厂厂督,手下耳目众多,竟然不识路,这鬼话也只能骗骗小英国公那个傻孩子。 万懋既然说破,郑卓也不瞒着,答道:“郡守大人一手遮天,谁不得暂避光芒?难得燕大人古道热肠,心系国事,咱家也不能拦着不是?” 郑卓是景帝的眼睛,每到一处必查民生国政。 他的确发现万懋治下不力,但万懋为陛下心腹,肩负江南改制的重任。如果郑卓敢来指手画脚,万懋肯定一句话“民可使之,不可知之”,随后把郑卓打成守旧派,让郑卓百口莫辩。 景帝锐意改革,肯定不容许身边有人因循守旧。郑卓在景帝身旁资历够久,但也不乏窜上窜下的竞争者,寻机造谣生事,想把红火的西厂厂督顶下去。 郑卓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将燕晟推出去,反正不管燕晟做什么,景帝都认定他是对的。 万懋冷哼一声,垂下眼睛,端端正正地跪在燕晟门前,不理郑卓与魏圭。 魏圭不习惯被忽略,虽然万懋与郑卓之间言语机锋,他听不太明确,但他抓住万懋的错处道:“都是你不派仆从送我们回杭城,也是你把先生的手臂推折的!而且我都听说了,你贪污受贿,与富商大户狼狈为奸,我也要向陛下状告你!” 万懋轻笑道:“难得你还知道什么是‘狼狈为奸’,比你那强抢民女、称霸京师的纨绔小叔魏淮,实在是强出不少。” 说到魏淮的窘迫事,魏圭怒火上涌。刚好万懋屈身与他身高平齐,他便想都没想得冲上去勒住万懋的领口,喝道:“你说谁强抢民女?!” 万懋不屑道:“你以为你与许嬿嬿为何结缔婚约?只因你小叔抢了她,坏了她名声,陛下勒令你赔给她的……” 魏圭不等万懋说完,当即对准万懋的鼻子就是一圈,万懋躲闪不利,顿时血溅当场。 打了万懋头昏眼花,魏圭还不解气,还对万懋拳打脚踢,被郑卓拉住嘴中还骂骂咧咧道:“你满口喷粪,我打杀你!” 听到魏圭声嘶力竭的叫喊,燕晟骤然惊醒,顾及不到穿衣,连忙拖着鞋子就跑了出来。 只见万懋弓着腰捂着鼻子,嘶嘶叫痛,跌倒在阶下;而魏圭双眼猩红,状若癫狂,好似疯犬一样,哪怕被郑卓死命扣住,也势必要在万懋身上咬下一口。 这都是什么事啊! 燕晟捂着疼痛的左臂,重重叹口气,他觉得他的脑仁也隐隐作痛了。? 碎碎念 燕晟与殷承钰这本书已经写了三分之二,但它陪伴我安稳人生走过最颠簸的一段时光。 我在硕士毕业论文定稿之后开始连载,这短短半年时间,我四次搬家,三次被隔离封控,换两次城市,换两份工作,还换一次电脑,还有一次父母离异。 如今,我处于已有下家,但漫长等待入职状态。 我想,是燕晟指引我,懵懵懂懂地从象牙塔中走向社会。 我每次陷入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当中,我都会想起燕晟。 我想我构建的世界里还有那么纯粹美好的一道光,我一定要坚持写完他,我希望他能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喜欢,如果他也能成为别人的一道光,那是最好不过。 我告诉自己,燕晟是爱着殷承钰的,爱着我的,爱着所有欣赏他的人。 我们,是他庇护的芸芸众生。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4 燕晟终于有回京师的心思,这对郑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所以燕晟不顾左臂的伤也要远行,郑卓只是象征性得劝阻一番,燕晟去意已决,他便不再劝了。 万懋没想到燕晟走得如此急,还不等他准备车马送行,燕晟已去了松江府。 汪邈已在松江府等候多时。 汪邈这一行人未走京杭大运河,反而从天津卫登了海船,一路过了威海卫,入黄海而至宁波,停在松江府(上海古称)。 多年未见,汪邈早就不是当年翘首以盼的“小腊鸡”,而是修炼成一位“八风吹不动”的老手。 汪邈拱手道:“多年未见,先生一如往日。” 汪邈初见燕晟还是青涩的小辈,恨不得将燕晟夸到天上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意。如今汪邈却更为内敛含蓄,一句“一如往日”,便是“盛赞如昔”。 燕晟抱着左臂,勉强作揖道:“不敢当,晟早已江河日下,大不如前,好在‘病树前头万木春’,晟见陛下能得子厚这般贤臣,晟为陛下贺,更为子厚贺。” 说话间,燕晟好奇得打量着海船。 燕晟出身潜江,又多在内陆当任,当国之时也在奏本和图册中了解,还真未亲眼瞧见如此庞然大物。 自从成祖年间七下西洋,损耗之巨,令文武百官胆寒,自此历代帝王不再谈出海之事,除了军用海防的海船,那些宝船大多被付之一炬。 汪邈竟可以搭乘海船赴任,当真是皇恩浩荡。 汪邈连忙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海船是押送东瀛使臣的,邈只是顺路。” 荆襄一带处于大梁腹地,若非接应身处杭城的燕晟,也没有顺路这一说。 说到底,汪邈还是沾了燕晟皇恩浩荡的光。 汪邈随行的属官并不知燕晟是哪位人物,但在汪邈的引荐下一一拜会。 寒暄过后,众人由水路转陆路。 汪邈早已安排好车马,汪邈与燕晟地位悬殊,各独享一辆马车,其他属官三人拼坐一辆,随行的护卫骑马护在两侧,衙役手执礼器,前方开道,后有兵卒垫后,数百人之众,浩浩荡荡地前行。 郑卓亲自为燕晟驾车,照顾着燕晟的伤势。 可郑卓驾车技术再高超,却避免不了颠簸。燕晟在车内一晃一晃,每每颠簸,手臂钻心般痛楚便加一分。 无奈之下,郑卓请汪邈与燕晟聊聊天,消磨长途跋涉的无聊与颠簸。 燕晟寻问东瀛一事,汪邈娓娓道来。 倭寇一直霍乱大梁东南海岸,成祖曾与之定下勘合之约,这合约本质便是以大梁财力换取东南海岸的安宁。 东瀛贸易团差不多每十年就要来大梁以贸易名义搜刮一趟。这次听闻景帝登基,便以庆贺的名义从宁波登陆,一路玩乐至京师。 景帝虽然不耐这些吸血虫,但碍于祖辈合约,也令礼部以礼相待。 可东瀛得寸进尺,要将自己带来的武\/\/士\/\/刀翻倍卖给大梁,如果大梁官府不买,就在民间私售,甚至还威胁,是大梁撕毁勘合之约在先,日后倭寇来犯,不是他们天皇的责任。 东瀛使臣在京师赖着两个月,最终惹怒了景帝,收回所有赏赐,责令锦衣卫将其赶出大梁。 这……这是不是像极了瓦剌旧事?! 但此事并未登报,所以燕晟并不知晓。 燕晟不满道:“陛下此举过于草率,若倭寇来袭,陛下如何应对?” 汪邈宽慰道:“大梁水师荒废已久,陛下有心采取募兵制,补充军户之不足。” 燕晟追问道:“何处招募?军费何处筹备?” 汪邈却避而不谈,与燕晟说起荆襄流民。 大梁南部接连大旱,荆襄流民再次成灾,陛下引以为心腹之患,意图安抚为上。荆襄一带与燕晟故乡所去不远,景帝本打算燕晟身体好转之时,让他亲自出马,必能解荆襄之患,还能解燕晟乡愁。 可惜燕晟假死逃离京师,此事便落在汪邈头上。 燕晟沉默半晌。 他当真没想到,景帝为他考虑那么多那么远,当时他生怕景帝将他困死京师,日日想着逃离京师的法子。与景帝比起来,他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将燕晟的心填满,似乎左臂如火般的折磨都不再难以忍受。 汪邈幽幽说道:“邈此行南阳,陛下特意嘱咐要携先生同去,在户籍改制上处处以先生为尊。” 燕晟猛地一愣,追问道:“户籍改制为何意?” 汪邈答道:“太祖设定民、军、匠三大籍,勒令百姓子承父业,不得违背。民户与匠户尚可,但军户却多为绝户,想方设法脱离军户之人比比皆是。陛下苦军户之苦,准许军户同民户一般走科举晋升之路……” 燕晟大喜道:“陛下当真怜军户之苦?” 汪邈答道:“陛下知变革军户制度乃先生一大夙愿,便令邈请先生辅政,以荆襄流民试法,若荆襄一带安稳,再推行九边。” 燕晟眼圈微红,眼底温热,似乎有些休眠已久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记得一年龙抬头日,陛下携众臣于皇庄亲耕,请求稷神保佑大梁五谷丰登。 大礼过后,已是日暮时分,陛下换了一身常服,请燕晟于景山见驾。 燕晟的生辰正在龙抬头日,燕府上热热闹闹得都是些巴结的人,能有陛下的旨意助他脱身,燕晟自是感激。 景山为京师制高之处,非皇室不敢登临九极而望远。但那一日,陛下请他与之并肩而立,眺望落日余晖下的紫禁城。 从未有诗句能描绘此处的美景。 鳞次栉比的宫阙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金光之下琼楼玉宇,朱阁之上白鹤群集,盘旋飘忽犹如云雾飘渺,让人恍若置身于蓬莱仙境。 流水一般的席面呈上,四十九道御制名菜如凤尾般铺展开来,集齐山川万物之灵秀,烩制三鲜百味之绝美。 如此铺张浪费,燕晟似乎有微词,但陛下扫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好似一个危险的警示,将他嘴边的话都顶了回去,举杯道:“今日先生生辰,务必要尽兴。” 他自然是尽兴的。 于此仙境中举杯畅饮,酒不醉人人自醉,自称臣是酒中仙。 那日陛下极尽温柔小意,将人完完全全地包裹万里柔波之中,仿佛星海流转,醉得人皮酥骨软,纵使前方万丈深渊也不悔。 陛下道:“朕欲备一份大礼赠先生,可凡尘俗物大抵都配不上先生。朕知先生毕生惟愿海波平,朕欲全先生之志,向先生求治国之要。” 燕晟克制住内心的激动万千,微微吞咽润喉而后开口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法,法无常,以近民为要。近民者,户部为先……” “好,那便户部为先。” 如今景帝两重变法都在户部,一为税法,二为户籍之法。 当年之约,景帝从未忘怀,可他呢? 万懋鞭辟入里的指责如刀一般刺向燕晟的心,铺天盖地的自责让燕晟难以喘息。陛下在负重前行,他怎么能玩忽职守在后?! 情绪翻天倒海得在胸腔酝酿,最终汇成浅浅的溪流,从眼角流下。 燕晟喃喃道:“除却巫山非云矣,有君如此,臣复何求?”?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桃李不言自成蹊1 汪邈并非无所事事,他需时时刻刻把握荆襄的形势,并与属官一同起草政令。陪侍在燕晟身侧还被属官寻了两次,燕晟便放他去忙公事。 直到午休时分,魏圭才迷迷糊糊得从马车上爬下来,寻到燕晟的马车上来,恹恹得抱怨道:“这马车一颠,我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骑马舒服,至少还能看看外面的风景。” 郑卓将干硬的馕饼用开水泡开,撒入微冷的炙羊肉,搅成一碗热乎乎的羹汤,一边递给燕晟,一边笑魏圭道:“小国公一身细皮嫩肉,偶尔骑马散心还好,如果骑马赶路,大腿磨肿的滋味可不好受,还是坐在马车上舒心。” 魏圭不服劲,非要寻一匹马来骑,大闹了一通,却发现没人理他,气囔囔得缩回燕晟的马车,等午休结束,也一口东西也没吃。 马车再次急行上路,魏圭气散了,才觉得肚子饿。 他余光瞥见燕晟静坐一旁,闭眼念佛号,对他扭来扭曲的丑态视若罔闻,被无视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竟然越想越委屈,一边死盯着车窗外,一边偷偷抹眼泪。 魏圭不知自哀自怜了多久,燕晟叹口气,从左袖口掏出几块油纸包得结结实实的点心来,放在腿上,用一只手笨拙得解线头,唤道:“圭儿,帮我解开。” 魏圭迅速把眼泪擦干,蹬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对燕晟凶道:“我不吃。” 燕晟自然接话道:“我自己用。” 魏圭觉得越发委屈,顶嘴道:“那凭什么我解?” 燕晟轻笑道:“就凭你偷了我的东西。” 魏圭自觉受辱,恨恨道:“哈,我堂堂英国公,我稀罕你那点东西!” 这话说的极重,燕晟神情严肃起来,魏圭也自觉说错了话,闷闷得垂下头。 半晌,燕晟叹息道:“堂堂英国公怎么能饿肚子,来自己解开吃点心。” 魏圭别别扭扭得磨蹭到燕晟身边,垂着头接过点心包裹,也不规规矩矩的解开,偏偏在纸包最薄的地方掏个洞,捉出点心一口塞进嘴里。 魏圭破坏了包装,剩下就不方便再放入衣袖袋子里携带了。 燕晟“啧”了一声。 他这一生未有亲子,长兄过继的燕修又是极为听话乖巧的,他真未见过魏圭这般自尊心强的别扭小孩。但魏圭饿极了,吃得像小松鼠一样,腮帮子鼓鼓得,却也不令人讨厌。 燕晟伸出右手要摸魏圭的头,确被魏圭躲开。 魏圭嘴里塞得满满得,却依旧抗议道:“你干什么!头不能随便摸,摸了就不长个了!” 燕晟将手落在魏圭背部,拍了两下,算为魏圭顺顺气,道:“别人看你是英国公,但晟只把你当孩子,孩子是可以耍脾气的。” 魏圭微微张开嘴,而后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实在蠢得很,闭上嘴低头专心吃点心,可吃着吃着肩膀微微耸动,竟然偷偷哭了。 燕晟依旧不温不火得安抚着魏圭的背。 魏圭猛地扎入燕晟怀里,其力气之大让燕晟眉毛紧皱,左臂的痛楚让他右手攥紧,却一声不吭得由魏圭依赖着他。 魏圭情绪平复之后,认认真真得看着燕晟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是有意哭的,我只是没忍住。” 燕晟点头道:“晟知道。” 魏圭继续找理由解释道:“我只是难过。昨天我问汪师傅了,汪师傅告诉我小叔的确抢了嬿嬿,只为逼我大父跟他比武,结果我小叔败得很难看。” “后来我小叔怕英国公就剩我一人,才向我大父求娶嬿嬿,我大父是看着陛下的面子才答应的。整件婚事没人考虑我的意愿,我也不想考虑他们意愿,我才不想结亲!” 燕晟只是听着,并不评断。 魏圭念念叨叨好一会儿,才沉默下来。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恰到好处的激发他的倾诉欲。 魏圭突然歪着头道:“除了我,还有谁叫你先生?” 燕晟想了想道:“很多人。” 魏圭把塞在袖子里皱巴巴的纸条掏出来,问道:“这人是谁?” 看到那句“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燕晟心微微一跳,心想,果然是魏圭这个小混账。 燕晟沉住气答道:“是晟毕生最得意的弟子。” 也是他一生效忠的君主,他求而不得的挚爱。 魏圭细细辨别着“先生如何欺我而去”,还稚声稚气地念出声,并无比认真地问道:“你如何欺负他了?” 他这一念,让燕晟面颊绯红。 这“欺”分明是欺君之罪的欺,可让魏圭这么解释,反而带了一股娇憨之态。 难道陛下不写“弃我而去”,偏偏写做“欺我而去”,是否也存了一点挑逗的心思? 面对稚儿天真无邪的脸,燕晟只得避而不答道:“等你心有所念的时候便懂了。” 燕晟说得含糊其辞,魏圭也无趣得很,随手将那纸条一丢,靠在燕晟身边,狠狠咬着点心,嘟囔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唤你先生,哼哼。” 燕晟由着魏圭胡闹,手臂持续不断的痛让他疲于应付小孩子的心思。 不过魏圭这点独占欲,与陛下倒是极为相似。 当年他在大同巡视的时候出于善心,随手点播于斌一点处世之道,于斌便嘴甜唤他为“先生”,他并未阻止。 可于斌在祁王面前称燕晟为“燕先生”,却把祁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祁王的城府极深,她忍了许久。但京师保卫战后,于斌与太上皇随兵败的瓦剌退回草原,于斌不忍太上皇在境外吃苦,费劲千辛万苦给燕晟写信,求燕晟救太上皇的时候,还一口一个“燕先生”,新帝当场就炸了。 新帝质问燕晟处处留“情”,忠心何在,逼得燕晟将那封信烧得干净,才善罢甘休。 想到陛下的往事,燕晟对魏圭那点小脾气也愈发宽容了。 他们这一行人快马加鞭,在天黑前赶到驿站换乘马匹。可驿站容不下这么多人留宿,而燕晟的左臂经此颠簸竟然红肿起来,再奔波下去有错位的风险。 几经权衡,汪邈留下一部分兵差跟随燕晟,随燕晟走水路去九江,而他与属官继续走陆路,西进奔往襄阳。 魏圭乐颠颠得跟在燕晟身后“游山玩水”,还美其名曰要留下了照顾先生。 等燕晟乘舟平稳得顺流而下,慢悠悠地划入潘阳湖,竟然听说,杨镇的时日无多了。? 第一百五十章 桃李不言自成蹊2 先帝放杨镇回乡颐养天年之时,曾效仿唐玄宗,赐予杨镇彭泽一角。 天子无戏言,当年的九江推官便将彭泽一带四百多亩地划给杨镇。 彭泽此地临近陶瓷古镇景德镇,此地以能练就官窑骨瓷的高岭土而闻名。所以杨镇名下的这块地不仅肥沃,更是一块生财的宝地。 先帝在时,没人敢打这块地的主意。可先帝故去一年多,景帝再次登基,杨镇又是风烛残年,杨氏子孙并无朝中为官者,竟然有人打起这块地的主意。 这人不偏不倚竟是江西藩王宁王。 宁王是一个有野心的藩王。 早在世宗早逝之时,他就动了不臣的心思。那时杨镇当国,软刀子硬刀子逼得宁王不成气候,宁王心底早就记恨杨镇。 而后大梁的天一直在变,宁王也一直在寻机会,可惜他已经垂垂老矣,想争也争不动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这种思想传递给他的子孙。 果然让宁王等到机会,那就是景帝广召藩王赴京,疑似选嗣过继。 景帝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如果景帝选定宁王的孙子作为继承人,在宁王看来,那病秧子就可以病逝了。 宁王很笃定景帝会选他的孙子,因为他已经将前朝后宫上下打点得清清楚楚,甚至景帝身边的大太监陈德恩都会为宁王这一支说好话,并且京师传来消息,景帝的确对他的小孙子刮目相看,在众多晚辈中唯独抱了宁王小世子。 宁王飘了,他觉得自己的皇位已经稳了,别说一个老得掉渣的杨镇,就是来十个盛年的杨镇,他都不怕。 他就要杨镇那块地,他就要杨氏一族屁滚尿流地从江西滚出去。 燕晟刚好碰到宁王的私卫打伤杨府的家丁,在杨府一顿打砸,并强行把杨府的门柱、灯笼都刷成白色,还挂上了祭奠死人的白花。 这行为太过于恶劣,简直就是咒杨镇去死,还坏了杨宅内的风水和运势。 可不管燕晟如何气愤,他只能忍了。 杨家家仆带燕晟等人入杨府,入门的影壁已被推倒,光秃秃得只面主楼。但仆从领众人绕过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走向西厢暖阁,说杨老在此处休憩。 宁王欺人太甚!竟然将师相从主卧赶到此处蜗居! 燕晟悲从心来,跪在门前叩首道:“弟子燕晟拜见座师,弟子不肖,竟不知座师蒙受此等侮辱,弟子无能……” 不等燕晟告罪完,房门骤然大开,杨镇这老头捧着一碗豆花,坐在主位上吃得正欢,看到燕晟悔不当初的模样,笑道:“行啦行啦,老夫还好好的,别学宁王那个老匹夫,给老夫提前哭丧。” 燕晟大惊,刚刚悲愤的情绪还没收起,眼睛红红的,听到杨镇直言“哭丧”之语,立刻请罪道:“弟子糊涂。” 杨镇随意地摆摆手,让仆从给燕晟盛一碗豆花,道:“老夫最烦官场谨言慎行那一套。少怀你难得来一趟,尝尝老夫这豆花,你在京师根本吃不到!” 既然杨镇有请,燕晟自然遵命。 杨氏仆从在外面收拾残局,师徒俩人在里屋品起豆花,倒是别样的情致。 杨镇食量不小,接连盛了几碗,那陶罐便剩了豆渣渣,看燕晟才吃半碗,吩咐道:“这福根都给少怀。” 燕晟连忙推辞,杨镇却说道:“少怀,可别瞧不起这豆渣渣,最是补骨头。你前段时间刚折断了手臂,这东西对你最好。你别推辞,你再推辞,老夫就认定你在小皇帝那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看不起老夫的粗茶淡饭!” 燕晟哪敢,只得接受。 杨镇漱口洁面后,便盯着吃豆花的燕晟瞧,盯得燕晟有些难为情,试探地问道:“座师?” 杨镇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道:“看你还算健壮,老夫这才心安。听到你故去的消息,老夫那阵子是茶不思饭不想,只觉得自己活得太长,活过了世宗、活过英宗、活过当年各种明争暗斗的同僚,竟然还能活过你……” 杨镇微微闭眼,声音有些哽咽。 燕晟放下豆花,跪在杨镇足下,握住杨镇干枯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杨镇摸着燕晟的脸颊,顺着轮廓摸到燕晟的头发,抓住燕晟的发冠,拉到自己膝边,将燕晟环在怀中,哽咽道:“少怀啊,你还年轻,你是不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啊。” 师徒两人抱成一团,过了半晌,杨镇才拧拧鼻子,擦擦眼睛道:“老了老了,愈发伤感了。还好你家小皇帝给我写封信,告诉我,你只是为了逃离京师,并不是真的病逝。” 提到景帝,燕晟有些错愕,追问道:“陛下亲笔给座师写信?” 杨镇呵呵笑道:“你家小皇帝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算是一方俊杰。” 燕晟沉吟片刻道,“座师还是尊称她为陛下。” 杨镇顿了顿,忽而嗤笑道:“老夫的陛下已经故去了。” 师徒重逢本是难得的喜事,尤其杨镇听闻燕晟假死,还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可几句话又谈到各为其主,只得缄默不言。 杨镇率先打破僵局道:“今日只谈师生之情,不谈君臣之义。” 说罢,杨镇起身扶起燕晟,对仆从说道:“去把往日给老夫看病的周大夫请来,让他看看少怀的手臂。” 随后杨镇拉着燕晟的右臂往藏宝阁走,说道:“老夫得一样好东西给你看看。” 杨老先生一向喜爱古玩,当国之时便有人投其所好,如今虽不在任上,爱好却一点未变。 藏宝阁开启的瞬间便能嗅到那股腐朽的味道,仿佛充斥着千百年的岁月与尘埃,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镇沉醉得吸了一口,把燕晟放进来,又小心翼翼的关了门,生怕外面的风吹散了这屋子宝贝的灵气。 屋内幽暗之中闪烁着冷光,杨镇点灯,熟门熟路得领着燕晟一一赏玩,直到他口中的好东西。 那是一个装饰着祥云龙纹的瓮,不同于往日青白二色,这祥龙的龙鳞色彩斑斓,明暗有序,在烛光之下闪烁跳跃,好似随着呼吸而一翕一忽,灵动得竟如同活过来一般,可唯一的瑕疵便是此龙没有点睛。 杨镇爱不释手得抚摸着瓮身,喃喃低语一般赞叹道:“这色泽搭配,巧夺天工,美不胜收啊。” 燕晟却注意到瓮底的年号,竟印得模模糊糊的景帝初年,有些迟疑问道:“座师,这怕不是古物。” 杨镇朗声道:“这当然不是古物,古物如何能将五彩融为一体,做出这等绚丽之作。” 燕晟心中有了定论道:“那这便是贡品。” 杨镇愣了片刻,呸一声道:“好你个燕少怀,一门心思护着你的小皇帝。没错,这是景德镇官窑烧制的贡品,但却是残次品,不能入贡,所以就算我高价淘回来,也不算违制。” “这龙没有点睛。”燕晟答道。 杨镇点头道:“不错。这瓮本是改年号后官窑出品的第一件宝物,为了讨小皇帝的欢心,花了极大的功夫。瞧见半成品,当时的匠人不敢点睛,怕这龙活了。可内官监的人却不收这瓮,还说匠人心怀不轨,诅咒新皇,将那几位匠人打杀了。” 燕晟眉头紧皱道:“内官监竟随意打杀匠人!” 杨镇呵呵笑道:“行啦,少怀,老夫只是让你看看老夫的宝贝,可没让你打抱不平。” 杨镇好好得将那斗彩祥云龙纹瓮收起来,拉着燕晟往外走道:“老夫猜周大夫也该到了,去瞧瞧你的手臂。” 两人从藏宝阁出来,绕着杨府走了一个大圈,杨镇颇有兴致得向燕晟话家常,两人谈着谈着就提到宁王。 杨镇不以为意道:“宁王老匹夫就是外强中干。早年世宗刚过世,他就大张旗鼓得招贤纳士,结果除了几个蹭饭吃的落榜举人,什么大才都没招到。他也不想想,太平年间,哪个好好的后生不想安安稳稳的金榜题名,愿意悬着脑袋跟藩王造反?” “这些落榜的举人撺掇宁王就跟地方官勾结,把手伸到盐铁国家重器之上,还策反不少户籍不在江西、子孙科举无望的商户。老夫知道宁王的声势越来越大,便将你调任此地为巡抚,果然你不负众望,一招釜底抽薪,做的漂亮。” 燕晟矜持得笑了笑,当年他为江西巡按御史,奏请陛下,令江西往来商户定籍江西,给江西商户举子一条生路。 有了金光大道,谁还去走宁王的独木桥,宁王肯定恨死杨镇与燕晟这对师徒。 回想起往日峥嵘岁月,杨镇脸上带着红光,又恢复指点江山的霸气,道:“此次你家小皇帝召藩王回京,老夫觉得不是选嗣这么简单。你家小皇帝可不在乎什么亲亲之义,肯定憋着大招呢!宁王他想得美,继承大统,他做梦!” 燕晟忍了半晌,说道:“陛下不是凉薄之人。” 杨镇哼了一声,道:“少怀啊,老夫告诫过你,天家人的心都不是肉长的。不过你家小皇帝对你嘛,”杨镇收了声,上上下下把燕晟打量个遍,轻笑道:“大该是把为数不多那点真心,都挖给你了,可你还不要,从京师跑了。” 杨镇这话说的燕晟心底闷闷的,默不作声得跟在杨镇身后。 少有人能陪杨镇谈起往日,说得杨镇神采飞扬,这时小童递来一杯渴水,杨镇没在意一口饮下,却被苦得眉头紧皱,呵斥道:“谁让你们把药兑到渴水里了? “是我。”一声洪亮如钟的高喝带着笑意从身后飘来。 燕晟回头便瞧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一身仙风道骨,一手提着浮尘,一手牵着小药童,昂首阔步地向两人走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桃李不言自成蹊3 那老翁抱拳道:“杨兄,数日不见,你还是如此精神矍铄。” 看见故人,杨镇那点被骗的恼怒已经烟消云散,却依旧故作不满道:“老夫如此精神矍铄,你还往老夫渴水加苦药,说不过去!” 只见那老翁爽朗道:“养兵千日贵在一个养字上,都说病来如山倒,可若平日里便好好养护,何来山崩之摧?” 杨镇也不纠缠,将燕晟推向前道:“你说得都有理,老夫今天不与你争。周兄,这是老夫得意的大弟子,请你来瞧瞧。” 燕晟正要拱手为礼,却被那老道突然伸过来的浮尘阻拦。 那周大夫平易近人道:“你腕骨有伤,无需行礼。” 燕晟震惊得看着周大夫,没想到他竟然隔空便看得出。 周大夫走上前来,将燕晟左臂厚厚的一层护套褪下,轻柔得探了几个穴位,瞥了一眼燕晟忍痛的神色,叹道:“断了两次,分别伤在两侧,但骨头接得及时,没有错位缺口,为你接骨之人手法不错。” 杨镇有些担心得追问道:“你可有方法让他恢复得快点?” 周大夫摸着胡须道:“伤筋动骨须百天,这是天道,老道我也改变不了,只能让他少些苦痛罢了。” 说着,周大夫让小药童从医箱中取出几张膏药,交给杨镇身边的仆从道:“一日一贴,疼痛立减,一周后可适当活动腕骨,免得长死了,还可以把蛋壳鱼骨之类磨成细粉,冲水来喝。养病期间,莫吃发物,忌生冷辛辣,如此便可。” 燕晟一一记下,郑重谢过周大夫,并许诺以重金。 周大夫哂笑道:“只是几贴膏药而已,用路边抛尸的小儿头骨炼就而成,只是费了老道点火,何足言谢?” 这竟然是小儿头骨炼成的膏药。 燕晟记起浙江、江西、福建乃至南直隶一带都一个陋习,那就是唯恐女子婚嫁耗资之众,往往将刚出生的女婴溺杀或弃养,致使山野乡间,婴孩头骨随处可见。惨死的女婴横尸荒野,而娶妻困难的老汉却孤独终老,实在是人间惨案,有悖人伦。 周大夫敏锐地发觉燕晟那点不适,轻笑道:“这是怕了?” 杨镇接口道:“我这大弟子是修禅的,天生的慈悲心肠,与你修的无情道,不同的。” 周大夫不在意道:“无妨,天地有道,众生有命,任凭谁也终是救不了所有人,还是宽心救己。” 说罢,周大夫便于杨镇谈起天地道法,邀请杨镇去道观清修一阵子。这几日刚好赶上神坛开炉,应该还会有几枚延年益寿的仙丹,要赠与杨镇尝尝。 燕晟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 就如同杨镇所说,他天生一副慈悲心肠,修不成无情道,更做不到“独善其身”。他无法对众生苦楚熟视无睹,哪怕当真赋闲在家,他只要耳不聋眼不花,这世道,他总是看不惯的。 达则兼济天下,他要兼济天下,他就逃不开京师这个权力漩涡。 燕晟正沉思着,那周大夫忽然唤小药童来,从药箱中取出一卷竹简,也不用眼睛看,只是展开抚摸一下字迹,点头对小童道:“好了,我记起来,收回去。” 燕晟猛地一震,开口问道:“敢问道长为何用竹简而不用书册?” 周大夫从容答道:“书册的字那么小,连起来黑乎乎一片,老道这几年眼睛不如以前,看不清了。” 燕晟瞬间顿悟。 周道人老眼昏花,却不会像万松那样相信西洋镜,只会用最原始的方式,手摸辨字。 那陛下以竹简为报,拒收他的奏本,是不是也得了眼疾?! 正因为陛下有眼疾,那尊未点睛的龙纹瓮被内官监斥为诅咒,才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燕晟有些坐立不安。 他不禁想起杨镇所言,陛下并非良善之人,就算称其心狠手辣也不为过,但她把唯独那点真心挖出来如数给了他,可他终究还是辜负了。 无尽酸楚逼出一个坚定的念头:为了陛下,为了天下,更为了他的理想和大义,他需要回到京师。哪怕紫禁城不过一个方方正正的牢笼,哪怕那里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也要义无反顾得回去。 他不能将陛下一个人丢在那里,就算是陛下囚禁他,憎恨他,折磨他,他也要愿意陪着她一起,在天下最大的牢笼之中不离不弃。 燃起这样一个念头,燕晟便在座师这里呆得不安稳,便有求去之心。 燕晟的坐立不安,杨镇看在眼里,他深知自己的大弟子是栽倒在殷承钰这个坑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晚饭过后,杨镇请燕晟来书房详谈。 两人坐定,杨镇将景帝写给他的亲笔信交给燕晟道:“你看看你家小皇帝的信。” 燕晟一目十行,通篇读完,震惊得无可附加。 景帝对杨镇恨意满满是真,虽满篇无一个脏字,却变相将杨镇骂为无君无父,无家无国的无赖小人,并威胁杨镇将当年迎回太上皇的真相如数讲给燕晟听,否则就别怪她不留情面,让杨氏一族随他陪葬。 杨镇低声笑道:“看到你家小皇帝的脾气没有?你说宁王蠢笨如猪又优柔寡断,怎么就突然借着那些陈年旧事,大张旗鼓得跟老夫过不去了?” 宁王敢如此放肆,肯定是景帝给他吃的定心丸。 宁王在京师上下打点,自以为技高一筹,却没想到一切都在景帝的眼中。景帝故意抱了宁王小世子,表现一点对宁王小世子的偏爱,宁王肯定就飘飘然,再被他人旁敲侧击,便对杨家重拳出击。 景帝借刀杀人,向来拿手。 杨镇玩笑道:“说实话,老夫舍不得少怀走啊。有少怀在,老夫这日子才能过得安稳,否则我杨氏一族还真要被宁王吃干净了。” 燕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杨镇,只得低头道:“弟子无能。” 杨镇摆摆手道:“天家没有不嗜杀的,老夫早就看淡生死与家族荣辱,但老夫想说的是,少怀,你是唯一能劝导小皇帝向善的人。” 杨镇幽幽道:“小皇帝恨老夫,老夫无话可说,当年迎回太上皇的事情,老夫德行有亏。但少怀,帝王执掌天下,就算没有泽被苍生之心,也不能怀恨呐。” 燕晟沉默不语。 殷承钰豁出性命守住的京师、守住的百官与万民,却在她最危难的时候舍弃了她,难道她真的不恨吗? 她困在南宫之中,以苦修为名,没有足够的吃穿用度,有得只有无尽的黑暗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作为一只曾经展翅翱翔的雄鹰,从天上落入泥里,她如何能不恨呢? 这一切燕晟都心知肚明,可是他依旧协助他人剪断她的翅膀,或许转过头来,她最恨的人,就是他。 佛如何渡从地狱中归来的阿修罗? 杨镇叹息道:“少怀,都是老夫算计了你。” 燕晟诧异得抬头,只听杨镇幽幽讲起往事。 烛火哔啵一声爆起,火光骤然闪亮,而后昏暗下去。 恍惚间,北地刺骨的寒风摇动着门窗,仿佛遥远的刀光剑影穿越时空,杀机再现。? 番外:一片冰心在玉壶(杨镇中心向) 北口七十二,居庸第一关。 杨镇一行人混入商队,出重金顶替商队熟人的官碟,才侥幸从居庸关放出来。出居庸关的一刹那,塞外雄浑的沙尘便塞了众人满嘴,一股彻骨的寒意让所有人都裹紧了皮衣。 杨镇摇摇晃晃地坐在商户拉货的驴车上,回望着雄浑壮阔的天下第一关,吟唱道:“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如何不回头。” 杨镇的幼子担忧地问道:“父亲,我等出关容易,入关可就难了。” 杨镇叹口气道:“你还想着入关,我们出关也难得很。” 然而杨镇的嘴仿佛开了光,他们这一行人刚跑出关不久,就被巡逻的哨兵盯上了。 关内人与关外人的差距不是几件破烂的大衣可以掩盖的,杨镇这等可疑这人便当作奸细被押送到总旗面前。 总旗问话的时候,杨镇一声不吭,就那样含笑看着他,看着他浑身发毛。 像他们这等底层士官也有自己一套口口相传的保命经。 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身份有靠山,不看衣服,看谈吐。 说话慢悠悠不着急的,说明他生活越优越,根本无需为生计发愁;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洪亮,说明他习惯为他人传令,背后肯定有靠山;说话轻声细语但神情坚定,说明他常常发号施令、一言独断,没人敢轻易忤逆;根本就不说话,也不慌乱,就静静看着你,这类人是最惹不得的。 这类人常年被前仆后拥,只要露个脸,万事都顺他意思;一个眼神便有人替他赴汤蹈火。 总旗有点额头冒汗了,这时候,杨镇的幼子随机应变道:“家父伤了喉咙不能说话,你取纸笔来,让家父写给你。” 总旗在这场心理对峙中已经彻底败了,屁颠屁颠去找文房四宝。 在关外找文房四宝有点困难,托这总旗的福,不一会儿整个东盛卫都知道来了一个不说话讨要纸笔的怪老头。 驻守边塞很是无聊,听说来了奇人怪事,众人也想凑个热闹。 东盛卫指挥使是个暴脾气,他听说来这么一个故弄玄虚的老头子,惹得东盛卫上下人心浮躁,他恼火地提着一根皮鞭,上来就给杨镇两鞭子。 这两鞭骇得杨镇幼子大惊失色,拼命挡在老爹身前,可杨镇神情不变,推开幼子,看着东盛卫指挥使,开始唤人名字,问那人何在。 杨镇将他当国时驻守各大卫所的指挥使名字叫个遍,年轻气盛的东盛卫指挥使听着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觉得这个老头不简单,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一截道:“你到底是谁?” 杨镇还不说话,东盛卫指挥使从那老头平静的神情看出一丝鄙夷,大概是说他不配知道。 这年轻的指挥使脾气的确烈,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脑袋,他故作凶狠得又抽了几鞭,却没落在杨镇身上,只将一干人关起来,转头就去寻幕僚商议。 这幕僚也多是识得一字半字的粗人,也学习文臣吵成两派,一派说不管他,饿他十天半个月,他就什么都说了,另一派却说贵人得罪不起,还是上报给宣府长官。 结果这指挥使决定双管齐下,一边饿着杨镇等人,一边快马加鞭报给宣府知府。 宣府经土木一战,官员从上到下换个遍,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听说这个奇人,也召集官署凑在一起讨论,讨论结果是先亲眼看看这怪老头什么来历,再做决策。 所以杨镇等人被饿了三天后,押送到宣府。 杨镇看着宣府知府,依旧不说自己是谁,只故弄玄虚道他有个重大的消息,不见到燕阁老,他一个字都不会吐。 说起燕晟,谁不知道此人是大梁京师保卫战的大功臣,是陛下最信赖的臣子。 杨镇狐假虎威将宣府知府吓到了,随后他再故作亲和得松口说,不见本人,送一封信也可,但要以密报最高等级,谁也不许看。 宣府知府千恩万谢,帮杨镇把信八百里加急送至燕晟府上,而杨镇便在宣府好吃好喝得等着。 大概一周过后,杨镇一拍脑袋说他老眼昏花,把宣府写成大同了! 宣府知府大惊,连忙去联系大同知府,可这刚联系上,就撞到大同知府的枪眼上。 原来大同早收到燕阁老的来信,期间言辞犀利得叱责大同知府连同守将不问青红皂白将人下狱,勒令他们立刻将人放了! 燕阁老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才更让人更为胆寒。于是大同知府向官署发了好大顿官威,勒令掘地三尺也要将阁老所说之人找出来! 折腾了两三天确定,燕阁老所说的杨九江没来过大同。 可燕阁老就算错了,他们做下官的又能如何? 这时候,宣府来报,说那杨九江在宣府呢! 大同知府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听宣府那边解释,连忙客客气气得把杨镇接了过来,也不问来源,妥妥当当得将杨镇放出关去,还派几队人马护送,只求这位杨九江能在阁老面前美言几句。 杨镇这连环计险得很,要不是杨镇对人心的把握炉火纯青,更对大梁边镇各为其政、信息不通的现状了如指掌,他也不会全身而退。 迎着漠北大如席的飞雪,杨镇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瓦剌的营帐赶去。 可瓦剌人居无定所,他们在茫茫漠北上如何找? 杨镇豁出命去,竟然马粪熏羊肉,特意扇得那香气四溢,狼烟冲天,只等着瓦剌上钩。 同行人都怒斥杨镇疯了。 这可是漠北啊!狼群齐集,野兽横行,这香气引来的不光是瓦剌的长刀,还可能是野兽的利齿! 面对他人横加指责,杨镇只是仰天大笑。 他早就疯了,此行不成功则成仁,若救不回陛下,他也不打算活着了! 漠北的雪下得真畅快,那天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的棉被,棉絮被狂风裹挟着朝着人劈头盖脸得铺过来,冷意带着天罚一般的威力往人袖口衣领中钻。 日月照之不及此,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杨镇生为南人,哪里见识过漠北大雪改天劈地的神威,先头还觉得冷得牙齿打颤,后来双脚竟然无知无觉了,被那群糙手糙脚的士兵一顿揉搓,才觉得麻,随后便是火一般的烧,像被开水烫了一般疼。 杨镇忍不住想喊,可是一切声音都淹没雪地里。 那一刻杨镇想起杜少陵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这一生中,没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深刻得感受到杜少陵这一宏愿之伟大。他开始反思,反思自己的懦弱与虚伪,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燕晟那般坚定得追求变法,反思自己为什么在官场上虚以为蛇,虚度数十年的光阴,没能真真正正为百姓做一回实事。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太冷了,他冷到想哭嚎着滚回大梁去,谁做皇帝他都不管了! 他还会想起世宗皇帝临终前的那张恳求的脸,道“朕福薄,不能与卿共叙君臣佳话,朕只能把承钧交予卿了。” 他还会想到承钧那张哭花的小脸,打着哭隔,控诉道,“母后就给祁王弟弟吃灶糖,不许朕吃”。 他还会想到承钧成年后那双酷似世宗的眸子,露出与世宗一般无二的决然道,“杨九江,朕不杀你,赐予你彭泽一角,去颐养天年”。 陛下,陛下,陛下,臣求您,庇护臣,让臣把承钧接回来…… 他在心底哀嚎着,辨不清到底呼唤的是世宗,还是那俯瞰殷家天下的各位皇室列祖列宗。 他昏迷了。 所幸他们这一行人被瓦剌先发现了,不幸的是他们被当做奴仆关押起来。 这些奴仆有些是大梁被掠夺的百姓,有些是女真一族的战俘,他们被主人像畜生一样鞭打着,逼迫他们拖拉战利品。 他嘶喊道:“我们是大梁的使臣”,可没有人会听一个奴隶的话,他的嘶喊只会换来鞭挞和拳打脚踢,他的幼子替他挡了许多次,多到他数不过来,多到他儿子倒在他脚边的时候,他都辨不清那伤痕累累的脸。 他好累,他想就这样,他不想挣扎了。 可他碰巧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那么像世宗,就像回光返照眼前的虚影。 可他再仔细看,那是大梁锦衣卫的飞鱼服! 他声嘶力竭地唤道:“千户大人!千户大人!” 哪怕有人鞭打他,他依旧不停歇,直到他看到破了洞的牛皮直缝靴缓缓向他走来。 “你是大梁人?”那年轻又陌生的声音询问道。 杨镇哈哈大笑道:“我是大梁的使臣,告诉陛下,杨九江来了。” 之后的事情,他多到记不住,混乱又相似的人脸都往他身边凑,他只觉得换上了皮衣,喝上了奶酒,能在软塌上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他梦到了大梁,他梦到烟花三月,彭泽两岸芳草萋萋,鲜花繁盛,鸟虫欢唱;他梦到年轻的世宗,世宗亲征江陵归来,扶起位于百官之首的他,低语道:“朕只信得过卿”;他还梦到年幼的承钧,承钧与太后赌气,躲在御花园的假山肚内不上朝,他亲自把承钧抱出来,他对承钧说什么了? 他说:“陛下莫怕,臣杨九江来接您回家。”? 第一百五十二章 桃李不言自成蹊4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人臣道也。 同为人臣,各为其主,燕晟不怨杨镇对他的算计,无非是他道心不坚,对帝王的忠心不足,他无话可说。 但事已至此,燕晟难以在杨府留宿,只得拜别座师,心事重重得离开杨府。 杨府门外,宁王派人打砸的痕迹还历历在目,虽然粉刷为白色的灯笼已被摘去烧了,可那残缺不堪的影壁在夜色的掩映下,拖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影子,分外渗人。 燕晟心有戚戚。 家族兴衰有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些时候不信命,也得信命。 不过燕晟认为,宁王不足为惧。 景帝就算看不惯杨镇,放任宁王跋扈,也是有限度的。以景帝的脾气,不可能放任有不臣之心的宁王肆意侵吞土地,从南昌一路侵占到九江来。 所谓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宁王的死期大概已经写在景帝的生死簿上了,可问题是景帝什么时候动手。 燕晟琢磨如何让景帝提前动手,保住杨氏一族。 燕晟刚出杨府,几位守在杨府门外的西厂档头便悄然凑过来,向燕晟请罪道:“厂公今有要事,不能亲迎大人,命小人等接大人回驿馆。” 原来,郑卓知道燕晟有回京的想法,就不怕燕晟跑路,便不再亦步亦趋地看着燕晟。况且郑卓身为西厂厂督,本就是个大忙人,不时有景帝的密令快马加鞭送来,分身乏力,只得让几位档头来应急。 燕晟从来不是在乎排场的人,对于厂督亲迎还是档头随行毫不在意。他向来待人宽和,温言道:“劳烦诸位,请。” 几位档头请出一顶小轿,请燕晟登轿,解释道:“大人手臂有伤,小人怕马车颠簸,便请了稳当的轿夫,为大人抬轿,请大人移步轿中。” 几位档头安排妥当,燕晟便安然坐入轿中。轿夫的脚力极快,燕晟坐在摇摇晃晃的轿中昏昏欲睡,好似刚打了一个盹,睁开眼驿站已经到了。 九江冬季昼夜温差不小,轿帘刚掀开便冲入一股冷气,让有些半梦半醒的燕晟打个哆嗦。 为首的档头颇有眼力的为燕晟披上一件夹袄,护住前心后心,送燕晟入驿馆,并殷殷地讨好道:“今日那道人嘱咐大人服用骨粉,小人令人寻了上好的牛骨,混了珍珠细细磨成粉,加入桂圆红枣等大补之物,熬成骨粉羹,请大人赏脸尝尝。” 说话间,跑腿的番子已将这费时费力的骨粉羹奉上来,精致的小盏热气腾腾地拢在手中,晶莹的粉配着鲜红的玉枣,散发出阵阵肉香,让人食指大动。 燕晟用调羹搅了搅,看着那满脸堆笑的档头,谢道:“公公费心了,不过,”燕晟顿了顿,敲打道,“公公也过于耳聪目慧了。” 周大夫在杨府内的几句医嘱,府外的西厂却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杨镇的府上肯定是埋了西厂的钉子。 有西厂的奸细在,杨镇对燕晟的肺腑之言,肯定也逃不过西厂的耳朵。 那档头尴尬地退了几步,拱手请罪道:“大人玩笑了,小人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知道分寸,燕晟便收起严厉之态,好言好语得给了赏钱。 几位档头识趣得退下,驿站冷清下来,只有几位值守的驿员还在照料马匹,以免夜里有急报。 燕晟用过骨粉羹,丝毫没有睡意,便坐在屋内,借着灯火看从周大夫手中借来的几本医书。 燕晟本就对黄帝内经有所研究,猜到景帝可能有眼疾,便特意寻“明目”一节来看。 突然,一伙人吵吵闹闹得闯入驿站,打破驿站的宁静。这伙人大张旗鼓得指派留守的人准备饭菜伙食,他们要留宿一夜。 驿丞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厨子已经归家去了,伙食没有,但楼上还有几个空房,几位挤挤睡下,歇一晚刚好。 可听驿丞说饭菜没有,房间还要挤着睡,为首的那个衣着浮夸放浪的小公子当即便火了。 瞧见主子不顺心,小公子的贴身仆从毫不客气地上前,不容分说得给驿丞一个巴掌,力道之大竟然将那瘦弱的驿丞扇倒在地。 随后那仆从叫嚷道:“混账东西,也不看看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那驿丞被扇也不敢发火,麻利地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痕,道:“公子稍安勿躁,小人这就去酒家订一桌席面。” 说罢,那驿丞便飞一样逃掉了,把这烂摊子都丢给其他人。 一巴掌打出酒菜,可住宿还是个问题。 那仆从继续去威逼驿员,可驿站的房间本就有数,还有燕晟一行人留宿,根本腾不出那么多房间。 燕晟听到外堂的吵闹便起身出门看,可那疯狗一般的仆从搭上燕晟的身影,便叫喧着冲过来,要驱赶燕晟滚出去,竟然还有几人放肆地冲入燕晟房内打砸,逼迫燕晟离开。 守在燕晟身旁的西厂番子可不是吃素的,不过三拳两脚将几人丢出去,紧紧护在燕晟两侧。 这些仆从顶多算得上是身强力壮的家丁,与燕晟身旁受到正规训练的打手根本没法比。 碰到硬骨头,家丁不敢冒进。 燕晟冷冷得瞧着那得意忘形的小公子,义正言辞道:“驿站只为赴任官员和送报员歇脚,这位小公子看起来不是官身。” 那小公子穿金戴银,却庸俗之至,犹如一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更像一个移动的珠宝展示柜。 珠玉虽好,可惜主人底蕴不足,撑不起那份贵气,只得流于俗气,让人叹一句白璧蒙尘。 那小公子盛气凌人地挑起一边眉毛,估价一般打量着燕晟。 燕晟一身天蓝色的锦袍,看起来身无长物,只是简简单单得在腰间环扣着蹀躞带,虽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年头已久,蹀躞带上光秃秃得什么配饰都没有。 小公子很快给燕晟定了性:这位虽然官职可能不低,但明显没有实权,也没有多少财力,妥妥一个外强中干。 说白了,就是可以欺负。 小公子来了精神,昂首挺胸地走到燕晟面前,趾高气扬道:“你算什么人,竟然管到小爷我身上?” 可不等小公子靠近,守护在燕晟身侧的番子猛地挡在面前,长刀出鞘,抵在这冒进之徒的喉咙之上。 那小公子惊恐得后退一步,恼羞成怒地吼叫道:“你敢动我!我姐可是宁王的人!” 那位有眼力的档头走上前,贴在燕晟耳边说道:“宁王最近新纳了一门小妾,想必这位便是那美妾的弟弟。” 这小公子看起来不到及冠之龄,他的姐姐应该年岁也不大。可宁王如今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这可真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 燕晟眉头不满地凝起,这宁王真是荒唐! 自报家门之后,那小公子得意洋洋得自吹自擂道:“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宁王爷不会放过你的!我让你丢了官,我还要让你全家坐牢!” 燕晟只是一脸冷淡得听着,对于这狂妄小儿的威胁毫无波澜。 这小公子发现吓不到燕晟,他憋了半天,想出一个大招道:“彭泽坡上的杨府,你知道?他家四百亩宝地,宁王爷赏给我了!前首辅的地都是我的,你敢惹我……” 提到座师杨镇,燕晟脸色微微一变,恼怒道:“小小狂徒,不知所谓,将他们赶出去!” 西厂番子等燕晟这句话等了许久,便痛快得将这狗仗人势的小公子连同他的家奴赶出去,那小公子被驱赶得一身狼狈,恨恨地对燕晟的方向骂道:“狗娘养的,你等着!你等着!” 刚好出去订酒席的驿丞刚回来,便撞见这么一出大快人心的场面,偷偷得笑了笑,落井下石地问道:“小人的酒菜订回来了,公子还要用吗?” 那小公子恼怒得很,想踹那不知好歹的驿丞一脚,却被西厂番子禁锢得死死得,只得“呸”了一句,骂道:“用你奶奶个头,给我滚开!” 燕晟唤那驿丞过来,好声安抚道:“委屈你了,这饭菜的钱,不必你出,算在本官账上。” 那驿丞受宠若惊,连忙推辞道:“不敢让大人破费,这酒菜走公账便可。往来官员家属的饭费都走公账,这已是惯例。” 燕晟追问道:“何时开始的惯例?!” 驿丞瞧见燕晟有火气,诺诺道:“英庙十年之后。” 燕晟微微闭眼,那正是座师杨镇卸任归乡,英宗亲政,汪泉掌权之后,吏治腐败,政局混乱。汪公公一边大肆敛财,一边放纵其亲信,于是乎规矩破败,公款私用,已是常态。没想到这陋习竟然延续十数年,直至景帝二年让他碰见。 燕晟一心想改制,澄清玉宇,可他本是已死之身,顶着一个“忠武公”的美谥,虽“死后”被景帝加封为“一品太子少保”和“二品升授特进光禄大夫”,但这些都是荣誉官职,他并无实权傍身。 燕晟微微叹息一声,让驿丞下去休息,一声不发地回屋去了。 正当燕晟郁郁寡欢之时,郑卓披星戴月、疾行如风一般回来,拜见燕晟过后,小心翼翼询问道:“大人似有不虞,今日杨府之行,奴可有不周之处?” 燕晟摆摆手道:“厂公事事考虑周全,晟如何会有怨言。这是晟不忍见杨府倾覆,更不忿于宁王不臣,古稀之年私纳小妾不说,竟连那小妾的娘家人也纵得如此跋扈!可惜晟已是不中用,有心无力罢了。” 刚刚驿站发生的闹剧,郑卓早就在外面听档头汇报过,对燕晟的苦恼自然门清。 郑卓轻咳两声道:“大人曾于江西巡抚一职而名扬天下,江西万民念着大人的抚顺之名,大人何不顺应民意‘死而复生’?” 燕晟大惊,忽见郑卓抽出一把宝剑,跪倒在地,双手奉给燕晟道:“陛下有令,加封大人为正二品都督宣慰使,所到之处,持有此剑,如朕亲临。” 燕晟跪倒,接过郑卓手中的宝剑,颤颤巍巍地抽出剑鞘,剑面光亮如镜,剑锋利可吹发,曾经的断痕恢复如新。 忽然剑鞘中一张纸条落下来,陛下改用辛体书写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占得人间一味愚3 太庙门前,洪钟敲响,回声在大殿之上激荡,带着神谕的空灵。 景帝立于众人之首,身后跟着大宗令与左右宗正,再之后各省藩王及其世子按照等轶分列两旁。 景帝率先三拜庙门,随行众臣行三拜九叩之礼,庙门缓慢推开。 景帝从正门入,过戟门桥,入戟门,迎面而来的便是恢弘的享殿。当年成祖亲自书写的“太庙”两字傲然悬挂其上。 在礼官指挥下,祭乐奏响,殷家各位帝王的牌位被从寝殿请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入享殿。 景帝以长跪之礼恭迎各位祖宗,身后藩王随之叩拜。 礼乐毕,礼官为景帝奉上点燃的香,景帝起身三拜后,登上享殿的阶梯,将香插入香炉之中,再跪拜叩首,道:“朕为大梁第八代帝王殷承钰,拜见列祖列宗!” 陛下跪拜之时,殿外寒风凌冽,吹得殿角的铃铎叮当作响,屋内烛火飘忽,仿佛却有魂灵显现。 陛下拜过,礼官喝道:“请大宗正与左右宗正拜见列祖列宗。” 大宗正与左右宗正起身三拜,登上享殿,跪拜在景帝之后。 礼官再喝道:“请诸位藩王及其世子拜见列祖列宗。” 众多藩王并未上前,只是原地叩拜三次。 与列祖列宗的招呼打完,就该说正事了。 景帝长跪在牌位之前,陈情道:“列祖列宗在上,朕自当国以来,战战兢兢,夙兴夜寐,唯恐辜负祖宗所托江山社稷。奈何朕天资愚钝,纵使竭尽全力,也难复兴祖宗一半功绩,还惹得藩王对朕怨声载道,惹得祖宗清静,不肖子孙殷承钰在此请罪。” 景帝恭敬向祖宗请罪,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连大宗正都看不下去,低声为景帝辩解道:“列祖列宗在上,容臣为陛下辩:太祖有令,天子待藩王当守亲亲之义,可这也要藩王以臣子之义恭待陛下,藩王无情,错在藩王,愿祖宗明察。” 太宗令的话音刚落,一股寒风鼓入殿内,卷席着殿内的香火,烛火明暗闪烁,犹如明眸开合,竟然一个爆花,愈发闪亮,将享殿内的世宗牌位拉出长长的影子,隐隐约约竟如同世宗高挑的身姿。 隐隐有人私语道:“世宗陛下来了,世庙应了大宗令之请。” 这声窃窃私语竟随着狂风传播,不一会儿跪在殿外的藩王也知道,这小皇帝真的将世宗请回来了! 想起世宗对藩王的铁血手腕,令众人脖颈发凉。 提起世宗,景帝鱼死网破的冷硬神情也软化几分,轻声唤道:“皇考?” 烟火缭绕下,烛火轻轻晃动,恍然间太庙内的洪钟“当”得骤响,惊得众人顾不得礼仪回头去看。 洪钟处空荡荡的,除了寒风环绕并无人敲钟。 似乎不满众人怀疑,那洪钟竟然在众人面前,再次“当”得一声骤响。 “世宗陛下应声了。” 不只是谁带头喊叫了一声,众臣俯首而拜,不敢抬头张望。 借着世宗的名声,景帝可以想象心怀不轨的藩王有多惊恐,嘴角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既然是自家亲父,景帝也不拘束了,长跪直言道:“皇考在上,宁王心怀不臣之心,不尊天子法令,结交驻军将领,折辱天子亲官,还肆意践踏百姓,朕口中的罪证条条有理,句句有证,绝非污蔑,连宁王的小孙子都在大殿之上对宁王的逾制供认不讳,即便如此,朕不忍夺其性命,只将其收监至凤阳宗人府,已是仁至义尽!” 景帝的声音不足以在狂风肆虐之下穿透整个太庙,景帝身边的小太监便立在大殿门口,将景帝的原话一一复述给藩王们听。 听到宁王小世子也指认祖父之罪,几道凌厉的视线长枪一般刺向小世子,殷君淇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父亲身后。 可宁王长子恨恨地将不争气的儿子揪出来,力争道:“稚儿胡言乱语,如何算数?陛下将我儿扣押在深宫之内,令我骨肉分离,还暗示我亲儿指认祖父之罪,犯下有违人伦之重罪,这便是陛下口中的仁至义尽?!” 有宁王长子这个苦主率先发难,诸位藩王也奏报道:“臣附议!” 正当藩王以为自己众志成城之际,鲁王小世子竟然从其兄身旁出列,起身长跪道:“长辈议事,本轮不到我这个小辈多言多语,可小臣虽人微言轻,但也想问问宁王小世子。” 鲁王在众人印象当中多是沉默的。 鲁王处于山东灵秀之地,东侧临海守着天津卫这般门户,北侧与辽宁卫接壤,直面女真贼子。这两处边防已经将山东的民力消耗殆尽,难以供奉鲁王。 所以与诸多藩王相比,鲁王虽临近京师,却是最不富裕的,也是在众多富得流油的藩王当中最没有发言权的一位。 况且按辈分来,当今的鲁王与景帝同辈,比宁王等藩王小了一辈,更是没有话语权,只能被众人牵着鼻子浑浑噩噩地走。 最要命的是鲁王子息困难,生下来的儿子一个也没保住,没办法只得将十余岁的幼弟立作鲁王世子。 综合来看,鲁王的实力是最弱的,可没想到如此羸弱背景,鲁王小世子竟然还敢触及众怒。 可鲁王小世子却不管众人的目光是否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他义无反顾地叱责道:“殷君淇,陛下请我等入宫,同衣同食得赏赐我等,还在你触怒宫规被罚之时,赏你贡果,哄你欢颜。如此隆恩都未能让你动容,竟然在书信中控告陛下扣押你,依臣看来,实在是狼子野心,孺子不可教!” 鲁王小世子一向谨遵宫规,在众多小辈之间鹤立鸡群,殷君淇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如今有诸位祖辈和父辈仪仗,他挺直腰板怒骂道:“你骂我狼子野心?依我看,你才是最心怀不轨之人!宫内处处规矩,只有你能咬牙守着,不就是为了皇位,为了陛下选你为嗣!” 鲁王小世子叩首道:“陛下从未提及选嗣一事,无非是你们宁王一支心思不纯,才处处将皇位挂在嘴边。” 宁王小世子辩不过,又惹一身骚,在父亲责备的眼神中低下头去,沉默无语。 宁王长子将矛头对准鲁王道:“鲁王弟,若不是听世子一番话,孤竟不知鲁王一支对我们宁王一支有这般怨气,看来这聚义之事,鲁王是打算脚踩两只船,两头不空忙了。” 面对宁王长子的指责,鲁王缄默不语,只是低声唤住要回嘴的弟弟道:“形势比人强,你莫要闹。” 鲁王小世子被王兄的态度惊得一颤,他口不择言地质问道:“王兄,我等在王府便说好,我们鲁王一支只做纯臣,不趟浑水吗?” 宁王长子嗤笑道:“还不是因为鲁王府太空了,除了朝廷每年那点禄米,一点民财供奉都没有,可即便如此,陛下还要削减藩王俸禄待遇,这难道不是欺人太甚吗?!” 宁王长子根本不收声,根本就是说给景帝听的。 景帝微微合上眼,心想终于来了。 这群藩王才不是为宁王争公道,他们是为了自己。 鲁王小世子有点不敢置信地望着王兄,颤颤巍巍道:“王兄,我们鲁王虽算不上一品亲王,但每年也有万石禄米,千担布匹,百箱黄金,遇到年节,陛下另有赏赐,这些已经足够王府开支!况且在皇宫这些日,臣弟亲眼所见陛下衣食与王府无异,若再妄求富贵便是僭越了!” 鲁王恨不得将唱反调的弟弟那张嘴封起来,气急了只得暗恨道:“夫子将你教傻了不成?你再多嘴,鲁王世子之位便容不下你了!” 鲁王以世子之位威逼,这小世子沉郁片刻,竟然起身毅然决然得将头顶的金冠丢下,掷地有声道:“王兄若如此说,那这世子之位,我不要了!” 众人大惊,这可是在太庙,列祖列宗都在头顶看着呢! 鲁王恨骂道:“殷承钊,你再胡闹下去,本王便将你从族谱上除名!” 殷承钊朗声大笑道:“除名便除名,没了皇室身份,我自得逍遥。就算做不了贤王,日后无论走科举还是武举,我自当国士!” “说得好啊,”景帝悠然起身,站在享殿阶前,俯视众藩王道:“大梁锦衣玉食的养着诸位,可到头来,你们这些叔辈竟然没有一个孩子有志气!” 景帝继续骂道:“瞧瞧你们一身肥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会搜刮民脂民膏外,就是一团于国无益的废物!朕能养着你们,你们便领旨谢恩,太祖若知道后世子孙竟有尔等没出息之人,会不会亲自绞杀尔等!” 众藩王被景帝如此辱骂,也燃起几分血性,封在成都的蜀王回骂道:“殷承钰,你不过是个上位的藩王,英宗如何过世,我等尚未追究。你皇位得来不正,如何有颜面在祖宗面前叫喧!世宗陛下若知道你毒杀亲兄,会不会亲自处死你这个无父无兄的狂徒!” 封在兰州府的肃王也出列回骂道:“蜀王兄说的极是!殷承钰,你至今未有子嗣,便是你福薄命贱,多行不义遭受的天谴!如你这般无情无义的孽障,活该断子绝孙,死后也沦为孤魂野鬼,无人供奉!” 有两位猛人开道,依仗着“法不责众”,众人都纷纷咒骂景帝。 一时间内,太庙内回声奏响,均是不堪入耳之词,连太庙外的洪钟几经鸣响,都不能压制骤然升起的怨气。 景帝露出狠厉的笑容道:“骂得好,既然诸位都认定朕是无父无兄,无情无义之徒,朕也没必要维持那虚假的亲亲之义!” “锦衣卫指挥使纪贤何在?”景帝轻声唤道。 纪贤立马出列叩首道:“臣在。” 景帝漫不经心道:“众藩王辱骂帝王,诅咒正统绝嗣,罪不容赦,请诸位藩王去诏狱喝点茶,降降火气。” 纪贤应下,瞬间数以千计的锦衣卫脱下礼官的伪装,向藩王们扑过来。 诸位藩王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景帝竟然会在太庙动手!看似无害的礼官竟然就是天子亲兵锦衣卫的伪装! 太庙之内,四下空旷,根本没有藏身之处,再加上藩王随景帝来太庙祭拜,根本未带亲兵和仪卫,如此一来,与锦衣卫对上,便人如刀俎,我为鱼肉,根本毫无胜算。 有人向景帝跪拜投诚;有人被锦衣卫束缚双手,连哭带叫地拖下去;有人认不清自己实力,竟想与锦衣卫争个高低,被一刀敲晕,同样拖了下去。 太庙之内狼哭鬼嚎。 宁王长子不服,竟然趁乱突围锦衣卫的封锁,夺下一位锦衣卫的绣春刀,冲向景帝。 守在景帝身旁的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连呼“护驾”。?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占得人间一味愚4 景帝眼前一片浮光,只觉得一道阴影朝自己当头压过来。 小太监们围在景帝周围,推着景帝往殿内退,而锦衣卫发觉漏网之鱼也凑过来围剿宁王长子。 宁王长子是老宁王一心往“马上帝王”方向培养的,所以宁王长子的确勇猛过人,哪怕被锦衣卫合围成困兽之斗,也用力将几个锦衣卫过肩摔了出去,挣扎着往景帝的方向靠近。 景帝的视力局限,根本看不清宁王长子的“英姿”,只听着耳边闹哄哄地打成一片,突然一个内侍尖叫道:“鲁王小世子!” 景帝揪起心追问道:“鲁王小世子如何?” 身边的小太监一五一十答道:“鲁王小世子不顾自己安危,扑上来保住宁王长子的脚,结果被一脚踢到一旁,但有小世子的阻拦,纪指挥使已将暴徒拿下!” 景帝微微颔首,嘱咐道:“去看看钊儿,千万不能让他有事。” 有景帝的特别嘱托,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赶下去为殷承钊寻太医来。 宁王长子落网依旧不服,呼哧带喘地瞪着景帝所在的方向,恨恨地诅咒道:“殷承钰,你竟然在祖宗面前动手,你背信弃义,你不得好死!” 景帝嘴角抽了抽,纪贤很快在其口中塞入一个麻核,随后纪贤请命将藩王及其世子都带下去,自此世界清静了许多。 经此打斗,太庙之内狼狈不堪。 景帝重新跪回祖宗排位之前,叩首道:“列祖列宗在上,朕都是逼不得已。” 看到景帝在祖宗面前告罪,众人有眼力地退后,将打斗的痕迹抹去,让一切归之原位。 太庙又恢复往日高不可攀的皇家禁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景帝不知道在享殿中跪了多久,只听见身边人叩拜道:“拜见太后。” 周太后向随从几炷香,点燃后三拜,插入世宗的牌位之前。 景帝轻声问道:“太后怎么来了?” 太后轻笑道:“哀家想看看,陛下是怎么对藩王下手的。” 周太后身为殷家儿媳,自然有入太庙祭拜的权限。 之前因为景帝的疑心,太后本来与前朝隔绝,理应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但之前诸多藩王小世子都是太后教导,如今鲁王小世子受伤、其他小世子都随父兄请入诏狱,这事儿肯定要向太后禀报,以太后的心智和手段,随便打听几句,便猜到事情的大概。 景帝微微闭眼道:“是朕往日太顾及颜面。今日朕在太庙发作藩王,把前因后果都与列祖列宗说清楚,如果祖宗依旧怪罪,朕也只能受着。” 太后屏退随从,紧闭殿门,道:“宗室之害,历代帝王均有感触,可惜太祖令在前,任凭谁对‘亲亲之义’都束手束脚。当年世宗陛下清缴辽王,也连带着收拾了几个活跃的藩王,算作杀鸡儆猴,也不敢斩草除根。若世宗知晓你今日所为,大概会说一句痛快,并非责备你无情。” 景帝低声道:“朕不敢言祖宗过失,但太祖优待子孙,本意是好,却没想过开国之初不过一百二十七位藩王,传至今日朝廷需供养的藩王及其眷属多达三万之数,王勐将户部账本交于朕看,一年赋税竟然半数供奉藩王,实乃大梁第一吸血虫!” 太后叹道:“你这棒子打完了,也该给个甜枣了。你选中藩王中谁家世子为嗣?” 景帝反问道:“这些时日,小世子们由太后教导,太后可有举荐?” 太后嗤笑道:“少来这一套,看似虚心纳谏,无非掩饰君命独裁,哀家可不像你的‘二品都督宣慰使’,心甘情愿地当你的遮羞布!” 这“二品都督宣慰使”是景帝给燕晟新设的官职,类比戏文中“钦差大臣”,为皇帝探查民情,匡扶正义。 怕空口无凭,景帝还特地在官制上填上此空缺,令印绶监特地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官职打造了专属印信,并修复断为两截的宝剑,重新赐予燕晟,方便其行走地方。 不过帝王为自己的宠臣新设官职以示独一无二的宠爱,并不是景帝的原创。 汉武帝便为自己的爱将卫青新设“大司马大将军”一职,位同丞相,可与帝王同车同行,以示帝王盛宠。 帝王的小心思被看透是一回事,被说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景帝故作不明地反问太后道:“太后对‘二品都督宣慰使’有何意见?” 宁王一案,陛下藏着掖着,直到藩王闹上门来才让大臣们知晓。随后满朝文武发现,破获此案的首功落在一个奇奇怪怪的“二品都督宣慰使”上,而更让人细思极恐的便是,那人竟与刚刚过世不久的前首辅同名同姓,也是“燕晟”。 敏感话题,臣子不敢插言,可太后却气炸了。 当年景帝还是小祁王时,太后就警告过祁王,她女扮男装便没有回头路,既然要扮成男儿,就首先舍了儿女情长,古语便有言:“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可小祁王不听劝,偏要招惹燕晟,自以为钓鱼,还把自身搭进去。 还好燕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对小祁王仁至义尽,尽到师长的教导之责,更尽到臣子的忠诚之义,在太后囚禁殷承钰之时,也尽到男子对心爱之人的回护之谊。 但燕晟知晓景帝身份秘密,在太后看来,这还是一大隐患。就算燕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可有谁会用自己性命攸关的秘密去考验他人的人品? 所以燕晟还是死了好。 正当太后松一口气,以为景帝与燕晟这就算被迫断干净了。结果她竟发现燕晟金蝉脱壳,景帝暗度陈仓,两个人竟把江山社稷玩弄于股掌之间,玩起你追我赶的把戏! 太后讥笑道:“陛下如今越发能耐了,连死透的人都能招魂回来。哀家还纳闷为何内阁首辅空悬一年之久,原来是陛下早就有了人选,可那人心不甘情不愿,陛下在等他回心转意呢。” 景帝攥紧了拳头,她可不是太后口中痴痴“盼郎归”的苦情角色! 景帝反驳道:“太后此言不妥。皇兄去得匆忙,丢给朕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梁,朕就算再勤政,这缝缝补补的功夫总要他人去做的。在此用人之际,朕用燕晟用得顺手,没有道理不用,而且首辅通令百官、至关重要,朕宁缺毋滥。” 太后不屑道:“陛下就嘴硬。若陛下对他无情,早就赐他一死,不可能留着他的性命。哀家不明白的就是,他既然挂冠假死而逃,陛下直接将他抓回京师就好,关起来想怎么宠信就怎么宠信,没有旁人敢说一句闲话。可陛下偏偏演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授予他莫大的权柄,就不怕他再恃宠而骄、背信于你?” 景帝沉吟片刻。 她原本打算让郑卓将燕晟直接押送回京师,外面声称燕晟已死,将燕晟关入深宫,任他如何也翻不出浪花来。 她发誓她会好好待他,自此之后金屋藏娇,椒房之宠,也不在话下。 但锦衣卫来报,燕晟竟然敢跳窗逃跑,甚至不惜自断一臂! 她没办法,只得让郑卓带着燕晟回乡散散心,顺便看看万松和杨镇这等赋闲在家的老首辅,看看他们无聊的田园生活,让心系国事的燕晟自愿回京师来。 可汪邈再次上报,燕晟心系国事不假,却因无力改变而整日郁郁寡欢,提及往日变法之志,燕晟心有戚戚。 想到燕晟郁郁寡欢,她竟有些不忍了。 景帝不禁反思,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起从诏狱中捞出万懋那一天,万懋那绷直的侧脸和眼中一闪而过的倔强与刚直,与燕晟如此之像,像一把锋利的利刃,还泛着淬毒后的幽幽蓝光,神秘而美丽。 那一刻,她决定保住万懋,有意打磨他,骄纵他,把他变成燕晟的一道影子。 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沉迷于燕晟立与朝堂的挥斥方遒,沉迷于燕晟携好友同游的潇洒不羁,沉迷于燕晟面对强权的临危不乱,沉迷于燕晟教导晚辈的君子端方…… 这些没有人能替代。 她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的燕晟,她想与之商谈国事,看着燕晟眼中的流光溢彩,顾盼生辉,而不是被深宫磋磨成行尸走肉的一具躯壳。 被囚禁的雄鹰只有一死,那被囚禁的鸿鹄呢? 无论真假,景帝已经无法承受燕晟的死讯了,经过数日的苦思冥想,景帝最终决定成全燕晟的宏志,也成全自己。 这种“相互成全”的痴话,景帝是不敢对太后说的,只是故作正气地答道:“燕晟好歹也是治国能臣,大梁的救世宰辅,朕怎能如此折辱他?那还不如杀了他。” 可太后觉得这话熟悉得很。 当年,她耍戏燕晟,要将失势的殷承钰封为“柔嘉公主”赐予燕晟为妻之时,燕晟也曾说过“与其折辱陛下,不如杀了她痛快”。 好呀好呀,燕晟与景帝两人情深义重,倒显得太后像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了。 而太后嗤笑道:“既然陛下那么恋着他,不如免了选嗣的麻烦,与心上人亲自生一个皇嗣算了。” 景帝骤然翻脸,她愿意成全燕晟,可不意味她愿意牺牲自己,雌伏其下,为其生儿育女。 景帝变脸之快,让太后扶额大笑道:“哀家还以为陛下真的昏了头,看来陛下还没忘自己天子的身份。” 景帝紧攥双拳,在祖宗牌位之前郑重许诺:“朕不会忘记自己身份,朕已选定鲁王世子殷承钊为嗣。”?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1 宴上觥筹交错,美人美酒齐集,一贺燕都督擒获宁王的不世之功,二贺其“死而复生”之奇迹,三贺故地重游之欣喜,四贺小英国公英年才俊,不输祖辈。 魏圭做在燕晟身旁,得意地举杯痛饮,在一众赞颂欢呼声中,小脸烧得通红,不知道是喜得还是酒水熏的。 此次扳倒宁王,魏圭功劳甚伟。 魏圭本来是呆不住在九江四处游玩,结果误打误撞地被宁王下属逮到了。 宁王听自家美妾一顿哭诉,正是恼火的时候,而他的属下为讨好宁王准备四处找燕晟的别扭,但西厂厂督时刻守在身旁,根本下不了手,就把目光放在燕晟身边不安分的魏圭身上。 魏圭根本不把宁王放在眼里,极为倨傲地告诉宁王,与他同行的可是名震天下的燕抚顺,奉陛下之命微服私访。宁王将他抓来,就是心怀不轨,燕晟肯定会将此事上报给陛下,宁王就死定了! 宁王听说陛下派燕晟来试探他,心中慌乱,再想起燕晟与杨镇师徒两人对他的辖制,愈发怒上心头,竟然决定先下手为强,出兵潘阳湖,要将燕晟与杨镇斗消灭在萌芽之中! 魏圭本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恰好与燕晟的“引蛇出洞”不谋而合,众人纷纷夸赞英国公年纪虽小,却有急智,不可小觑。 因为兵贵神速,宁王的军船行驶飞快,与往日泛舟游乐不可同日而语,让宁王犯了晕船之症,吐得天昏地暗。 魏圭小鬼头本来当做人质绑在宁王的军船之上,看到宁王晕船如此可怜,想起《三国演义》当中赤壁一战,竟然动了歪心思,故作姿态道:“既然晕船,不如将军船连为一体,这样还能统一作战,比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好多了。” 宁王肯定不会听信来自敌方阵营的魏圭,可他晕船得厉害,军师和医师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劝宁王听了魏圭的建议。 宁王犯蠢把军船首尾相连,燕晟也不会客气,以火烧之法大破宁王军队。魏圭也与燕晟配合里外夹击,立了大功。 倒掉宁王这尊大佛,江西布政使去了一块心病,更是对燕晟与小英国公热情备至,一路奉陪,酒桌上推杯弄盏,频频向两位敬酒以表谢意。 燕晟的酒量便是就任江西之时练出来,练出一身“喝多少、吐多少”的本事,可魏圭这个娃娃却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被众人劝酒,竟然就有些醉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魏圭再次起哄举杯畅饮之时,被燕晟示意桌边服侍的婢女将酒水换掉,并连哄带骗地将魏圭以“解手”的名义骗出来,领着魏圭迎着晚风在院中转几圈,然后魏圭就昏昏欲睡地倒下了。 眼瞧着宴会上的主角撤场,江西布政使也借口醒醒酒,让属官们自便。 如此一来,燕晟与布政使便在小花园中碰了面。 布政使已是耳顺之年,姓钱名牧,出身浙江金华府。 本来钱牧虚长燕晟许多,两人还都是地方二品大员,可钱牧知晓燕晟简在帝心,姿态放得很低,笑脸相迎道:“少怀兄也在此,真是巧得很。今日小聚,少怀兄可满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燕晟拱手道:“钱兄客气了。今日钱兄盛情款待,晟不甚荣幸。” 钱牧财大气粗地一摆手道:“少怀兄这说的是什么话,能请燕抚顺赴宴,牧才是蓬荜生辉啊!” 两人东拉西扯的一顿吹捧,钱牧进一步请燕晟在江西多转转,尤其是赣州濂溪书院学子们,对燕晟来访翘首以盼…… 濂溪书院纪念宋理学祖周敦颐所建,是历代地方官员极为重视的文治,吸引江西乃至江浙一带各地的求学之人,那位余姚学子李从德便就读于此。 当年燕晟为江西巡抚,也曾在此书院为学子讲学,宣扬陛下法令,准许商户子女落籍江西。 书院院长感念燕晟的功德,将燕晟的画像挂在书院长廊之内。 燕晟不得不推辞道:“不瞒钱兄,晟此行为宁王而来,有幸不辱皇命,晟还是早日回京述职为上。钱兄的盛情,晟铭记在心,实在是王命所召,晟不敢不从。” 将陛下的名号抬出来,钱牧根本不敢拦,两人又是东拉西扯地谈些诗词歌赋,钱牧这才道出自己的来意。 原来,万懋在江浙一带的变革,他早就听说了。而且景帝再次登基以来,改制之迅猛,他也颇有感触。可他毕生不可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不想求变,只想求稳。 这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燕晟来了,钱牧想从燕晟这里打听圣意。 依燕晟来看,江浙与江西均是商户齐集之地,推行折银赋税,势在必行。江西布政使再想躲懒,肯定也是躲不掉,不如顺应圣意,甚至抢先一步,保证晚节。 实施折银赋税,率先一步便是重整鱼鳞册,统计人口与土地。 而说到人口,就不得不提到溺婴之事。 女有所养,老有所依,削弱溺婴之风俗,阴阳调和,才可人口大盛。 改制环环相扣,燕晟侃侃而谈,钱牧听进去了几分,燕晟不清楚,但各府的鱼鳞册在燕晟手中都有备份,日后推行改制,也不怕钱牧糊弄陛下。 得燕晟的金玉良言,钱牧千恩万谢,两人言尽于此,燕晟带着睡得昏昏沉沉的魏圭告辞离去。 为了避嫌,身为西厂厂督,郑卓甚少参与文人宴饮,所以燕晟的酒席,他一概不参加。只是候在落脚处,看着微醺的燕晟被属官大车百辆地送还,并附带不少地方土仪相赠,郑卓心中有些不满。 郑卓不敢对燕晟指手画脚,把迷迷糊糊的小英国公唤醒,逼他喝了醒酒汤,指桑骂槐道:“小国公这是乐不思蜀了?” 燕晟坐在一旁,听出郑卓的阴阳怪气,幽幽道:“汪御史已经来信催晟,还请求晟将宁王抄家收编的兵器铠甲赠与南阳。说他在流民之中选了精壮之士练兵,正是缺兵少甲的时候。明日启程赴南阳,还要劳烦厂公托送兵甲。” 宁王倒台,还不等押送宁王入凤阳,各方势力已经闻风而动,都盯上宁王的“遗产”。燕晟若想在各方夹缝之中将兵甲吞下,肯定是不容易。 郑卓追问道:“宁王府上所藏兵甲,虽说按例要收归国库,但多是交由地方官处置,这么大块肥肉,布政使不能放。” 燕晟轻笑道:“布政使的确咬住肥肉不想松口,但晟将押送宁王的功劳让给他,他自然会退一步。” 听到燕晟的解释,郑卓那股火气消散,有来有往,利益交换,这便是文官的战场。 小英国公喝过醒酒汤,慢慢清醒过来,只觉得腹中空得火烧火燎,想要吃东西。 燕晟在桌边坐定,带着几分玩笑道:“这酒宴七分酒,三分食,想要酒桌上立于不败之地,除了海量,还得多食。只有胃里有了东西,饮酒才不伤胃。” 魏圭哪管那些,借着酒劲向燕晟撒娇耍赖。无奈之下,燕晟只得请郑卓热点饭菜来吃。 郑卓的动作极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仆从便就端上莲藕牛肉米粉,配着半只南安板鸭,一碟信丰的腌制萝卜和几个瑞金特有的野咸鸭蛋,蛋黄红的流油,正是最适宜的时候。 这饭量很足,魏圭一个小孩子吃不完,郑卓便请燕晟也吃一点。 郑卓一边为燕晟布菜,一边汇报京师的消息,景帝收拾藩王,唯独将鲁王小世子殷承钊留在宫中,虽然景帝没有明确大礼,但这殷承钊便是景帝所选中的继承大统之人。 燕晟皱眉问道:“这鲁王小世子与陛下同属一辈,应该不是幼儿,景帝正是春秋鼎盛之时,为何不选一个幼儿为嗣?” 殷承钰与殷承钊同为“承”字辈金刀旁,按辈分来算,这小世子算景帝的堂弟。 兄终弟及往往在兄长无子又早殇,来不及过继子嗣,譬如英宗。 像景帝这般未雨绸缪,大多会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从小亲自培养,有养育之恩,才有百年后的香火之情。 郑卓布菜的手顿了顿,轻叹道:“陛下若有小英国公这般好胃口,大概也无需这般未雨绸缪了。” 燕晟手中的筷子骤然落下,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郑卓,微微颤抖地问道:“陛下的胃疾……” 他想起景帝还是祁王的时候,便被酒水伤胃至吐血,之后几年汲汲于权利,未曾有一刻安稳,再加上景帝本就忌医讳疾,向来将医嘱当成耳边风。 燕晟有一种恐慌,世宗命丧于胃疾,景帝神似世宗,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燕晟觉得心口一疼,他要抓紧回京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2 次日,燕晟与九江知府和江西布政使告别,座师杨镇也赶到潘阳湖畔送别。 想到此次一别大概再难相会,杨镇向来豁达,也多几分愁绪。 他拉着燕晟的手殷殷劝导道:“你家小皇帝说你,工于谋国,不善谋身,老夫以为她说的极是。少怀你要记得,小皇帝离不得你,你在新政在,你若不好好看顾自己,纵使以身奉罗刹,也只能落个政息人亡。” 燕晟点头称是。 杨镇还放心不下道:“闲时莫忘了给老夫写信,不过莫让你家小皇帝给老夫写了,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住。” 杨镇一腔愁肠,可最后还开了个玩笑,算作自娱。 燕晟一一应允。 燕晟的船队从九江起行,走水路过岳州而入荆州,从荆州转陆路快马奔南阳。 一路上江西百姓守在两岸,夹江相送,向燕晟所在的船队飘送箪食壶浆,作为谢礼。 燕晟四下拱手为谢,好说好商量,将父老乡亲送离。 一路船行得飞快,上船时魏圭宿醉尚未醒,等睁眼一看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不由连呼痛快。 见过大梁的秀丽山河,魏圭的心早就玩野了,根本不想回京师,也一点也不想着结亲之类的俗事烦心。 可燕晟归心似箭,魏圭眼珠一转,想出一个鬼点子道:“先生,汪师傅说在南阳练兵,是要打仗吗?” 魏圭童言无忌,郑卓也竖起耳朵等着燕晟的答案,毕竟汪邈在松江府可只字未提练兵一事,郑卓也好奇得很。 燕晟叹口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仗不一定,可倭寇却不能不防。” 燕晟转念就想到魏圭那点小心思,警告道:“东瀛人可不像宁王那样好糊弄,况且你汪师傅招募的流民,大多是匪盗之类的狠人,你把控不住的。” 魏圭刚沾了一点军功,自信心正是膨胀的时候,被燕晟当场泼一盆冷水,自然恼怒得不与燕晟说话了。 船行至荆州潜江,西厂的档头们派人置办随行马匹换陆路。本来郑卓请燕晟回乡看看,但燕晟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婉拒,队伍继续前行。 有周大夫的膏药,燕晟的手臂恢复得很好,可以小范围地活动腕骨,不担心车马劳顿的颠簸造成二次伤害。 四五天的行程眨眼而过,听说燕晟赶来,汪邈急火火地赶出来迎。 南阳多山,自然多匪,汪邈怕土匪冲撞燕晟,令流民中招募的新兵夹道相迎,驻守两侧。 魏圭拒绝乘坐马车,得意洋洋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仿佛检阅一般从新兵中穿过,幻想自己未来成为将军的雄姿。 瞧见汪邈守在轿子前面,魏圭率先骑马冲向汪邈,立在马上转着圈显摆道:“汪师傅,你可听说我在九江立下的军功?” 汪邈含笑道:“邈自然听说了。小国公出京师这一趟,不光人长得越发俊朗,这才干更是不输他人。” 魏圭被汪邈夸得心花怒放,翻身下马,悄悄与汪邈咬耳朵道:“既然师傅认可我,不如留我在军中呗,我不想回京师!” 汪邈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魏圭的肩膀,低声道一句“看你表现”,把魏圭吊得抓心挠肺。 前方,燕晟的马车已经停稳,汪邈亲迎燕晟下马车,殷切道:“先生往来辛苦了,下官为您接风洗尘。” 燕晟扫了一眼两侧的新兵,心中暗暗惊叹。这些民兵本是一团散沙,能让汪邈在短短数月之内训练得如此整齐,可见练兵成果很是不错。 燕晟拱手道:“有劳。子厚这兵练得不错。” 汪邈道:“邈不敢居功。邈不过将当年治水管理民工的法子,生搬硬套过来而已。” 汪邈说得谦逊,但这安稳民心之法却处处能体现他的“心学”之道。 治水一道,堵不如疏,疏浚之功,人力不如天力,分流而挖渠,束水而冲沙。 安抚民生,更是同理。 说着汪邈叹一口气道:“可我这法子也只能让良民安分,却剿匪无功啊。” 正说着,一支冷箭猛地飞过来,幸亏郑卓一直守在燕晟身旁,猛地抽刀将那箭羽打偏,重重地扎入地下。 那箭羽粗壮得很,这种长弓往往要三个人一同才能拉动,但射程不会太远,往往是战场上用来伏杀马匹的。 魏圭气恼地叫喊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流矢震得郑卓的手腕发抖,他攥着手腕,眯着眼瞧着箭羽射来的方向,估摸道:“这箭射程不远,贼人大概伏击在对面山上。” 汪邈一边苦笑一边解释道:“依下官来看,应该是霸王山上的匪,下官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郑卓不满地给汪邈记下一笔,低声询问燕晟道:“大人,要不要派人去追?” 燕晟摇摇头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说罢,燕晟望了望远处的西峡老界岭,看到群峦叠嶂,山高势陡,云雾缭绕之间,一片苍翠,也随之叹道:“早年太祖将荆襄一带封为禁地,便是因为此处地势高耸,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极易诱使不法之徒占山为王,看来此言不虚。” 说罢,燕晟安抚汪邈道:“时局如此,非你之过,这些时日安抚此地百姓,你定是辛苦了。” 汪邈连连推说不敢。 既然土匪横行,此地不宜久留,西厂等人护着燕晟入轿速速离去,安置在汪邈提前安排的落脚处。 待燕晟休憩清洗一番,汪邈带着晚饭来燕晟住处。 南阳百废待兴,汪邈财政紧张,没准备丰盛的大鱼大肉,只是端出一锅锅盔,配着一碗臊子肉和半只辣子鸡。 赶了许久的路,燕晟腹中也有饥饿,两人都不是固守礼仪的老古板,就一边吃,一边细细聊匪患。 汪邈如数家珍道:“这二龙乡五朵山、七峰山、杏山、霸王山和太白顶上各驻扎着一伙盗匪,其中以霸王山的盗匪势力最大,最为猖狂。” 汪邈继续说道:“邈刚到此地,便丈量土地,重制户籍,按人头分地,安抚人心。邈的政策吸引一些还想当良民的山匪下山弃暗投明。听这些投诚者来报,这霸王山上的匪早在英宗年间便已成规模,当年许将军平剿流民叛乱留下一点余孽躲入这山中,大军行进无路,许将军便收兵虽他们自生自灭。没想到这些年,他们东山再起,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燕晟分析道:“看来剿是剿不得。” 汪邈认同道:“的确剿不得。邈收编投诚的匪人,故意放出几个线人,想着从内部招安他们。可大人你瞧,今日他们就给下官一个下马威。” 燕晟咯吱咯吱得咬着锅盔,皱着眉毛若有所思道:“看来需要从长计议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2 次日,燕晟与九江知府和江西布政使告别,座师杨镇也赶到潘阳湖畔送别。 想到此次一别大概再难相会,杨镇向来豁达,也多几分愁绪。 他拉着燕晟的手殷殷劝导道:“你家小皇帝说你,工于谋国,不善谋身,老夫以为她说的极是。少怀你要记得,小皇帝离不得你,你在新政在,你若不好好看顾自己,纵使以身奉罗刹,也只能落个政息人亡。” 燕晟点头称是。 杨镇还放心不下道:“闲时莫忘了给老夫写信,不过莫让你家小皇帝给老夫写了,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住。” 杨镇一腔愁肠,可最后还开了个玩笑,算作自娱。 燕晟一一应允。 燕晟的船队从九江起行,走水路过岳州而入荆州,从荆州转陆路快马奔南阳。 一路上江西百姓守在两岸,夹江相送,向燕晟所在的船队飘送箪食壶浆,作为谢礼。 燕晟四下拱手为谢,好说好商量,将父老乡亲送离。 一路船行得飞快,上船时魏圭宿醉尚未醒,等睁眼一看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不由连呼痛快。 见过大梁的秀丽山河,魏圭的心早就玩野了,根本不想回京师,也一点也不想着结亲之类的俗事烦心。 可燕晟归心似箭,魏圭眼珠一转,想出一个鬼点子道:“先生,汪师傅说在南阳练兵,是要打仗吗?” 魏圭童言无忌,郑卓也竖起耳朵等着燕晟的答案,毕竟汪邈在松江府可只字未提练兵一事,郑卓也好奇得很。 燕晟叹口气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仗不一定,可倭寇却不能不防。” 燕晟转念就想到魏圭那点小心思,警告道:“东瀛人可不像宁王那样好糊弄,况且你汪师傅招募的流民,大多是匪盗之类的狠人,你把控不住的。” 魏圭刚沾了一点军功,自信心正是膨胀的时候,被燕晟当场泼一盆冷水,自然恼怒得不与燕晟说话了。 船行至荆州潜江,西厂的档头们派人置办随行马匹换陆路。本来郑卓请燕晟回乡看看,但燕晟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婉拒,队伍继续前行。 有周大夫的膏药,燕晟的手臂恢复得很好,可以小范围地活动腕骨,不担心车马劳顿的颠簸造成二次伤害。 四五天的行程眨眼而过,听说燕晟赶来,汪邈急火火地赶出来迎。 南阳多山,自然多匪,汪邈怕土匪冲撞燕晟,令流民中招募的新兵夹道相迎,驻守两侧。 魏圭拒绝乘坐马车,得意洋洋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仿佛检阅一般从新兵中穿过,幻想自己未来成为将军的雄姿。 瞧见汪邈守在轿子前面,魏圭率先骑马冲向汪邈,立在马上转着圈显摆道:“汪师傅,你可听说我在九江立下的军功?” 汪邈含笑道:“邈自然听说了。小国公出京师这一趟,不光人长得越发俊朗,这才干更是不输他人。” 魏圭被汪邈夸得心花怒放,翻身下马,悄悄与汪邈咬耳朵道:“既然师傅认可我,不如留我在军中呗,我不想回京师!” 汪邈只是微微一笑,拍了拍魏圭的肩膀,低声道一句“看你表现”,把魏圭吊得抓心挠肺。 前方,燕晟的马车已经停稳,汪邈亲迎燕晟下马车,殷切道:“先生往来辛苦了,下官为您接风洗尘。” 燕晟扫了一眼两侧的新兵,心中暗暗惊叹。这些民兵本是一团散沙,能让汪邈在短短数月之内训练得如此整齐,可见练兵成果很是不错。 燕晟拱手道:“有劳。子厚这兵练得不错。” 汪邈道:“邈不敢居功。邈不过将当年治水管理民工的法子,生搬硬套过来而已。” 汪邈说得谦逊,但这安稳民心之法却处处能体现他的“心学”之道。 治水一道,堵不如疏,疏浚之功,人力不如天力,分流而挖渠,束水而冲沙。 安抚民生,更是同理。 说着汪邈叹一口气道:“可我这法子也只能让良民安分,却剿匪无功啊。” 正说着,一支冷箭猛地飞过来,幸亏郑卓一直守在燕晟身旁,猛地抽刀将那箭羽打偏,重重地扎入地下。 那箭羽粗壮得很,这种长弓往往要三个人一同才能拉动,但射程不会太远,往往是战场上用来伏杀马匹的。 魏圭气恼地叫喊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流矢震得郑卓的手腕发抖,他攥着手腕,眯着眼瞧着箭羽射来的方向,估摸道:“这箭射程不远,贼人大概伏击在对面山上。” 汪邈一边苦笑一边解释道:“依下官来看,应该是霸王山上的匪,下官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郑卓不满地给汪邈记下一笔,低声询问燕晟道:“大人,要不要派人去追?” 燕晟摇摇头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说罢,燕晟望了望远处的西峡老界岭,看到群峦叠嶂,山高势陡,云雾缭绕之间,一片苍翠,也随之叹道:“早年太祖将荆襄一带封为禁地,便是因为此处地势高耸,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极易诱使不法之徒占山为王,看来此言不虚。” 说罢,燕晟安抚汪邈道:“时局如此,非你之过,这些时日安抚此地百姓,你定是辛苦了。” 汪邈连连推说不敢。 既然土匪横行,此地不宜久留,西厂等人护着燕晟入轿速速离去,安置在汪邈提前安排的落脚处。 待燕晟休憩清洗一番,汪邈带着晚饭来燕晟住处。 南阳百废待兴,汪邈财政紧张,没准备丰盛的大鱼大肉,只是端出一锅锅盔,配着一碗臊子肉和半只辣子鸡。 赶了许久的路,燕晟腹中也有饥饿,两人都不是固守礼仪的老古板,就一边吃,一边细细聊匪患。 汪邈如数家珍道:“这二龙乡五朵山、七峰山、杏山、霸王山和太白顶上各驻扎着一伙盗匪,其中以霸王山的盗匪势力最大,最为猖狂。” 汪邈继续说道:“邈刚到此地,便丈量土地,重制户籍,按人头分地,安抚人心。邈的政策吸引一些还想当良民的山匪下山弃暗投明。听这些投诚者来报,这霸王山上的匪早在英宗年间便已成规模,当年许将军平剿流民叛乱留下一点余孽躲入这山中,大军行进无路,许将军便收兵虽他们自生自灭。没想到这些年,他们东山再起,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燕晟分析道:“看来剿是剿不得。” 汪邈认同道:“的确剿不得。邈收编投诚的匪人,故意放出几个线人,想着从内部招安他们。可大人你瞧,今日他们就给下官一个下马威。” 燕晟咯吱咯吱得咬着锅盔,皱着眉毛若有所思道:“看来需要从长计议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3 景帝最近睡得有些不安稳。 在太庙祖宗面前对同族动了杀意,就算她表面上装作如何不以为意,她心底还是怕的。 这几日梦中总是混混沌沌得,总觉得自己无知无觉地坠向地下深处,一层一层,景帝在心底默念,数到一十八才骤然醒过来,睁开眼睛还觉得头晕脑胀,仿佛没从梦中逃出来一样。 一十八层,阿鼻地狱。 景帝次次惊醒,赵贞儿看在眼里,知道主子不喜欢以柔弱示人,就算病的再难受也要自己挺着,不肯召御医。赵贞儿心疼景帝,自作主张向安半夏求了一点安眠的熏香,偷偷在景帝入睡前点上。 景帝喜香也识香,赵贞儿在熏香填了料,她自然闻得出。 但赵贞儿与她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断然不会害她,就随之去了。。 伴着助眠的熏香,景帝的确很快就入睡了,但梦境依旧。 她坠入黑暗之中。 鬼差将她押解着跪倒在堂前,忽然一阵阴风吹起,高堂之上隐隐端坐着判官,手持生死薄和判笔,低声念道:“殷氏第八代帝王殷承钰,你李代桃僵,颠倒阴阳,混沌乾坤,今尔阳寿将尽,于座下听判。” “一世贪官,享尽世间富贵,当十世为牛,以偿还侵占福泽,而你侵占龙气,逆转国运,以女子之身登临九级,乱了世道尊卑,你当如何偿还?” 判官的话音刚落,一片寂静之中混杂着窃窃私语,好似藏在黑暗中的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对她指指点点,而后那窃窃私语声愈发嚣张,嘈杂的污言秽语如洪水一般袭来,而后竟化作讨命般的声声嘶喊。 “坠入阿鼻地狱,受日日焚心之苦。” 殷承钰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助地坠落,黑暗中逃出来的恶鬼扑咬着景帝,痛苦没有尽头。 而后她瞧见了光。 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在黑暗中汇聚,隐隐约约聚成一个人。殷承钰辨不清那人的眉目,可她却知道那人是谁。 若世间当着有鬼神魂灵,那只有他的灵魂能纯粹,有一种令人趋之若鹜的力量,如同久旱的人品尝甘露,如同濒死的人再逢生机。 然而这无间地狱之中,他便是恶鬼的盛宴。 黑暗躁动起来,一团黑影扑了上去,而后更多黑影环绕着那团光。苟且于混沌的恶鬼贪婪得将这天地的灵秀蚕食殆尽。 贪婪胜过仇恨,与光的诱惑相比,殷承钰无声无息地遁于黑暗,她知道她被赦免了,他代为受过。 殷承钰张口要喊人,可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她什么也喊不出。 而后她坠落到光里。 那光在心的位置燃烧着,微弱的火苗轻轻摇曳,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却仿佛破开黑暗界限的一把利刃,将她笼罩在光明之内,将周遭的污浊不堪燃烧殆尽。 在恶鬼的啃噬下,红颜化为枯骨,可他就算化作灰,殷承钰也识得他,他是江西的燕抚顺,是河南的燕清风,是京师依仗的燕尚书,是皇兄戏称的燕石头,唯独是她的燕先生。 他说道:“陛下莫怕,臣只为来渡你而来。” 殷承钰死死地抱他,鼻腔中酸涩得仿佛有什么要破腔而出,那种无法诉说的依赖、仰慕、爱恋和渴求扭曲成一腔大火,如同阿鼻地狱的烈火,她心甘情愿被焚烧。 景帝再次惊醒,寝殿内幽幽的烛火好似鬼火,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飘忽不定,恍若身在地狱。 她深吸一口气,从梦境中抽离出来,第一次觉得寝榻上冰冰冷冷,有几分孤枕难眠。 今日武英殿内小朝会,景帝有些倦怠。 汪御史讨钱的折子递到通政司,景帝还没批,户部尚书就闻风而动前来哭穷。 汪邈安抚荆襄流民,户部只批给一百万两银子,按理来说抚恤百姓的赏银还有修建房舍、打桩测地等等支出,银子不能说阔绰,但紧一紧总会够用的。 结果汪邈竟然在南阳练兵,这军饷的开销可就大发了!简直是个无底洞,户部尚书就算有余银,此事也不能开这个先河,咬牙说没有。 如果景帝非要练兵的话,那就从皇家内库出钱! 景帝的后宫凋零,与历代帝王相比,内库的花销只剩下祭祀、犒赏有功之臣、年节的大宴小宴、景帝与太后两位贵人的吃喝穿戴,简直少得不能再少! 景帝与文臣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户部尚书心中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 但景帝与英宗一脉相承,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如果景帝稍微“大方”一点,都不会做出将东瀛使臣赶走,还把赏赐扣下来这种非常不符合“天朝上国”形象的行为。 但也有例外,户部尚书酸溜溜地想,燕晟身处内阁之时,陛下的赏赐简直事无巨细,大到豪宅宝马,小到衣食住行,而且每到年节,必有相当于他人十倍的金银相赠,还不算陛下兴之所至,随手赏赐的绸缎绢布、金石字画、贡品佳肴。 户部尚书的怨念实在太强,景帝不得不应对道:“前几日藩王们向朕陈情,说他们在京师呆久了,心念故土。朕觉得藩王们说的有道理,但朕成全诸位藩王,诸位藩王也要成全朕,这事就交由大宗正好户部尚书好好谈谈。” 户部尚书一惊,景帝终于松口放藩王出诏狱了,但是想回家必须留下买路财,要留多少钱财,这事就交给户部尚书去讲价了。 掺和到宗亲之中,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户部尚书气鼓鼓地想着。 户部尚书多么不情愿,也要与大宗正一同领旨。 景帝交代大宗正道:“宁王年过古稀还要年年选秀,朕深以为戒,太祖的子孙不能天天想着脐下三寸那点事,朕准许未承爵位的皇室子参加科举和武举,与其无所事事,不如为国效力。” 景帝此令让众人愣了愣。 当年成祖不准藩王参与土木工商任何一行,就是怕藩王权力过大威胁皇权,只准他们像金丝雀一样养在王府。 藩王被迫闷在府内只能造人,毕竟诞下一个男婴,朝廷便有一笔赏钱,并且一直供养这位王府小儿直至成年。所以为了扩大王府收入,藩王拼了命地纳妾生孩子。 可景帝竟然打破了这一惯例,是景帝对自己治国之能成竹在胸,藩王如何嚣张也威胁不到她,还是景帝破罐子破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景帝不管众人如何惊愕,继续道:“此后,藩王诸多子嗣当中,只有世子由朝廷供养,其他子嗣由藩王自行供养,如果养不起,”景帝顿了顿,嗤笑道,“就遣散姬妾,但凡再敢肆意圈地,鱼肉乡民,甚至欺压当地朝廷命官,朕给各省巡抚纠察制约藩王之权!” 果然景帝先给了藩王权利的好处,随后就断绝他们吸血的资本。在讨价还价方面,景帝从不会吃亏。 景帝明显精神不济,这朝会谈了一个时辰便散去了。 等景帝返回御书房批阅奏折,西厂送信的小卒已经候在门外许久了。 听说燕晟又有消息了,景帝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 自从上次景帝退回奏本之后,燕晟便学乖了,也用竹简刻密报。 这竹简雕刻不易,可以逼迫言简意赅,可景帝抚过那短短几列刻痕,手微微一顿,刻字尖锐的棱角刺破景帝的手指,一瞬间血液灌入弯弯曲曲的刻痕,染红了半片竹简。 燕晟什么意思?!他竟然要留在南阳帮汪邈剿匪?! 景帝神情不虞。 看着景帝指尖的血迹,陈德恩大惊,想要帮景帝包扎伤口,可景帝却双手攥拳,把人都赶出去。 失控攥拳的片刻,景帝才觉得十指连心,伤处钻心的疼。 疼痛让景帝从痴怨中清醒过来,随后暗中讥笑自己实在是痴了。 燕晟假死逃出京师,她没办法动用御令召回,毕竟天子在明面上也管不了已死之人,她只能让郑卓与燕晟那个倔脾气慢慢磨;可如今燕晟明明接受她的正二品都督宣慰使,还敢违背她的圣旨,那就是她太仁慈了! 景帝卷了卷那片玷污的竹简,直接丢入贴着墙根的火盆之中,霸气地对小卒传令道:“你告诉朕的都督宣慰使,朕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回京,否则就别怨朕以述职不利把他押送回来!” 那小卒偷偷瞥了一眼火苗之中残缺不全的竹简,微微一哆嗦,叩首跪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3 景帝最近睡得有些不安稳。 在太庙祖宗面前对同族动了杀意,就算她表面上装作如何不以为意,她心底还是怕的。 这几日梦中总是混混沌沌得,总觉得自己无知无觉地坠向地下深处,一层一层,景帝在心底默念,数到一十八才骤然醒过来,睁开眼睛还觉得头晕脑胀,仿佛没从梦中逃出来一样。 一十八层,阿鼻地狱。 景帝次次惊醒,赵贞儿看在眼里,知道主子不喜欢以柔弱示人,就算病的再难受也要自己挺着,不肯召御医。赵贞儿心疼景帝,自作主张向安半夏求了一点安眠的熏香,偷偷在景帝入睡前点上。 景帝喜香也识香,赵贞儿在熏香填了料,她自然闻得出。 但赵贞儿与她患难与共,同生共死,断然不会害她,就随之去了。。 伴着助眠的熏香,景帝的确很快就入睡了,但梦境依旧。 她坠入黑暗之中。 鬼差将她押解着跪倒在堂前,忽然一阵阴风吹起,高堂之上隐隐端坐着判官,手持生死薄和判笔,低声念道:“殷氏第八代帝王殷承钰,你李代桃僵,颠倒阴阳,混沌乾坤,今尔阳寿将尽,于座下听判。” “一世贪官,享尽世间富贵,当十世为牛,以偿还侵占福泽,而你侵占龙气,逆转国运,以女子之身登临九级,乱了世道尊卑,你当如何偿还?” 判官的话音刚落,一片寂静之中混杂着窃窃私语,好似藏在黑暗中的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对她指指点点,而后那窃窃私语声愈发嚣张,嘈杂的污言秽语如洪水一般袭来,而后竟化作讨命般的声声嘶喊。 “坠入阿鼻地狱,受日日焚心之苦。” 殷承钰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助地坠落,黑暗中逃出来的恶鬼扑咬着景帝,痛苦没有尽头。 而后她瞧见了光。 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在黑暗中汇聚,隐隐约约聚成一个人。殷承钰辨不清那人的眉目,可她却知道那人是谁。 若世间当着有鬼神魂灵,那只有他的灵魂能纯粹,有一种令人趋之若鹜的力量,如同久旱的人品尝甘露,如同濒死的人再逢生机。 然而这无间地狱之中,他便是恶鬼的盛宴。 黑暗躁动起来,一团黑影扑了上去,而后更多黑影环绕着那团光。苟且于混沌的恶鬼贪婪得将这天地的灵秀蚕食殆尽。 贪婪胜过仇恨,与光的诱惑相比,殷承钰无声无息地遁于黑暗,她知道她被赦免了,他代为受过。 殷承钰张口要喊人,可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她什么也喊不出。 而后她坠落到光里。 那光在心的位置燃烧着,微弱的火苗轻轻摇曳,虽然看似弱不禁风,却仿佛破开黑暗界限的一把利刃,将她笼罩在光明之内,将周遭的污浊不堪燃烧殆尽。 在恶鬼的啃噬下,红颜化为枯骨,可他就算化作灰,殷承钰也识得他,他是江西的燕抚顺,是河南的燕清风,是京师依仗的燕尚书,是皇兄戏称的燕石头,唯独是她的燕先生。 他说道:“陛下莫怕,臣只为来渡你而来。” 殷承钰死死地抱他,鼻腔中酸涩得仿佛有什么要破腔而出,那种无法诉说的依赖、仰慕、爱恋和渴求扭曲成一腔大火,如同阿鼻地狱的烈火,她心甘情愿被焚烧。 景帝再次惊醒,寝殿内幽幽的烛火好似鬼火,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飘忽不定,恍若身在地狱。 她深吸一口气,从梦境中抽离出来,第一次觉得寝榻上冰冰冷冷,有几分孤枕难眠。 今日武英殿内小朝会,景帝有些倦怠。 汪御史讨钱的折子递到通政司,景帝还没批,户部尚书就闻风而动前来哭穷。 汪邈安抚荆襄流民,户部只批给一百万两银子,按理来说抚恤百姓的赏银还有修建房舍、打桩测地等等支出,银子不能说阔绰,但紧一紧总会够用的。 结果汪邈竟然在南阳练兵,这军饷的开销可就大发了!简直是个无底洞,户部尚书就算有余银,此事也不能开这个先河,咬牙说没有。 如果景帝非要练兵的话,那就从皇家内库出钱! 景帝的后宫凋零,与历代帝王相比,内库的花销只剩下祭祀、犒赏有功之臣、年节的大宴小宴、景帝与太后两位贵人的吃喝穿戴,简直少得不能再少! 景帝与文臣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户部尚书心中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 但景帝与英宗一脉相承,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如果景帝稍微“大方”一点,都不会做出将东瀛使臣赶走,还把赏赐扣下来这种非常不符合“天朝上国”形象的行为。 但也有例外,户部尚书酸溜溜地想,燕晟身处内阁之时,陛下的赏赐简直事无巨细,大到豪宅宝马,小到衣食住行,而且每到年节,必有相当于他人十倍的金银相赠,还不算陛下兴之所至,随手赏赐的绸缎绢布、金石字画、贡品佳肴。 户部尚书的怨念实在太强,景帝不得不应对道:“前几日藩王们向朕陈情,说他们在京师呆久了,心念故土。朕觉得藩王们说的有道理,但朕成全诸位藩王,诸位藩王也要成全朕,这事就交由大宗正好户部尚书好好谈谈。” 户部尚书一惊,景帝终于松口放藩王出诏狱了,但是想回家必须留下买路财,要留多少钱财,这事就交给户部尚书去讲价了。 掺和到宗亲之中,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户部尚书气鼓鼓地想着。 户部尚书多么不情愿,也要与大宗正一同领旨。 景帝交代大宗正道:“宁王年过古稀还要年年选秀,朕深以为戒,太祖的子孙不能天天想着脐下三寸那点事,朕准许未承爵位的皇室子参加科举和武举,与其无所事事,不如为国效力。” 景帝此令让众人愣了愣。 当年成祖不准藩王参与土木工商任何一行,就是怕藩王权力过大威胁皇权,只准他们像金丝雀一样养在王府。 藩王被迫闷在府内只能造人,毕竟诞下一个男婴,朝廷便有一笔赏钱,并且一直供养这位王府小儿直至成年。所以为了扩大王府收入,藩王拼了命地纳妾生孩子。 可景帝竟然打破了这一惯例,是景帝对自己治国之能成竹在胸,藩王如何嚣张也威胁不到她,还是景帝破罐子破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景帝不管众人如何惊愕,继续道:“此后,藩王诸多子嗣当中,只有世子由朝廷供养,其他子嗣由藩王自行供养,如果养不起,”景帝顿了顿,嗤笑道,“就遣散姬妾,但凡再敢肆意圈地,鱼肉乡民,甚至欺压当地朝廷命官,朕给各省巡抚纠察制约藩王之权!” 果然景帝先给了藩王权利的好处,随后就断绝他们吸血的资本。在讨价还价方面,景帝从不会吃亏。 景帝明显精神不济,这朝会谈了一个时辰便散去了。 等景帝返回御书房批阅奏折,西厂送信的小卒已经候在门外许久了。 听说燕晟又有消息了,景帝心情还是比较愉快的。 自从上次景帝退回奏本之后,燕晟便学乖了,也用竹简刻密报。 这竹简雕刻不易,可以逼迫言简意赅,可景帝抚过那短短几列刻痕,手微微一顿,刻字尖锐的棱角刺破景帝的手指,一瞬间血液灌入弯弯曲曲的刻痕,染红了半片竹简。 燕晟什么意思?!他竟然要留在南阳帮汪邈剿匪?! 景帝神情不虞。 看着景帝指尖的血迹,陈德恩大惊,想要帮景帝包扎伤口,可景帝却双手攥拳,把人都赶出去。 失控攥拳的片刻,景帝才觉得十指连心,伤处钻心的疼。 疼痛让景帝从痴怨中清醒过来,随后暗中讥笑自己实在是痴了。 燕晟假死逃出京师,她没办法动用御令召回,毕竟天子在明面上也管不了已死之人,她只能让郑卓与燕晟那个倔脾气慢慢磨;可如今燕晟明明接受她的正二品都督宣慰使,还敢违背她的圣旨,那就是她太仁慈了! 景帝卷了卷那片玷污的竹简,直接丢入贴着墙根的火盆之中,霸气地对小卒传令道:“你告诉朕的都督宣慰使,朕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回京,否则就别怨朕以述职不利把他押送回来!” 那小卒偷偷瞥了一眼火苗之中残缺不全的竹简,微微一哆嗦,叩首跪安。? 自白书 近期能看到几位读者留下的只言片语,我万分荣幸。 不过我想辩白,以“文绉绉”“看的脑壳晕”来评价本文,真的有失公允。 我非常清醒,我的文学素养完全不足以承载高深的文字。 像我这种“看《明史》还需要白话文翻译”的人,我根本写不出文绉绉的四六骈文。可我塑造的人物个个都是才子啊,为了充门面,我只是粗制滥造的模仿,只能“类其形而不得其魂”。我不懂这句“文绉绉”是说我仿造的狗屁不通,还是侧面认可我仿造的质量可以假乱真。 我所引用的诗词全在“高考古诗文必备选”,因为渣作者不是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我的诗词素养局限于高中所学。我猜想来看我文的读者年龄都不会太小,我肤浅的一点引用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还能配得上一句“文绉绉”? 况且偏爱古风,不就是偏爱那文绉绉的味道吗?就好似前人把玩古器,玩味的就是那份古香古色。 如果古风的语言如白话一般直白,好比身穿汉服的含蓄美女突然蹦出一句“我草”,难道不会语惊四座,贻笑大方? 最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便是,我每一次故弄玄虚,后文都会有解释的呀! 所以我觉得以“文绉绉”评价我,实在有些片面,不知各位看官如何想? 自白书 近期能看到几位读者留下的只言片语,我万分荣幸。 不过我想辩白,以“文绉绉”“看的脑壳晕”来评价本文,真的有失公允。 我非常清醒,我的文学素养完全不足以承载高深的文字。 像我这种“看《明史》还需要白话文翻译”的人,我根本写不出文绉绉的四六骈文。可我塑造的人物个个都是才子啊,为了充门面,我只是粗制滥造的模仿,只能“类其形而不得其魂”。我不懂这句“文绉绉”是说我仿造的狗屁不通,还是侧面认可我仿造的质量可以假乱真。 我所引用的诗词全在“高考古诗文必备选”,因为渣作者不是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我的诗词素养局限于高中所学。我猜想来看我文的读者年龄都不会太小,我肤浅的一点引用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还能配得上一句“文绉绉”? 况且偏爱古风,不就是偏爱那文绉绉的味道吗?就好似前人把玩古器,玩味的就是那份古香古色。 如果古风的语言如白话一般直白,好比身穿汉服的含蓄美女突然蹦出一句“我草”,难道不会语惊四座,贻笑大方? 最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便是,我每一次故弄玄虚,后文都会有解释的呀! 所以我觉得以“文绉绉”评价我,实在有些片面,不知各位看官如何想? 第一百六十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4 景帝下达了最后通牒,汪邈也不敢拿剿匪的事情劳烦燕晟,话里话外地劝燕晟回京。 可燕晟是一条道走到底的人,让他半途而废,比登天还难。 他下定决心要管招安的事情,可景帝又催得紧,无奈之下,燕晟只好快刀斩乱麻——直接去霸王山。 燕晟对着挂在毡板上的舆图琢磨许久,将匪人霸占的几座山头由红旗标出。霸王山所在与其他山头明显呈拱合之势,可见霸王山上的匪的确能耐不小,是当下招安的关键。 当然,燕晟不是孤身一人闯龙潭虎穴,郑卓带着几十个西厂番子在明面上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至于暗地里的锦衣卫更不知道有多少。 临近山脚下,燕晟发现农户竟然有增无减,似乎并没有因为临近土匪窝点而避让,反而因远离官府管制而安心,这让燕晟对这位扛过许国围剿、又东山再起的土匪头目有了敬意。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匪懂得护民养望,不是寻常粗人。 燕晟一行人乔装打扮成商户进入霸王山地界,悠悠然地踏入霸王山脚下的村落,趁着日暮时分寻个酒家入住。 酒家大堂吵吵闹闹的,从那些壮汉酗酒之凶态,便可看出这些作乐之人不是良民。 燕晟的到来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他们一边如常地饮酒作乐,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燕晟及其随从。 高手过招,单凭眼力便能判定武力高低,察觉到对方实力不俗,这些壮汉的眼睛垂了下去。 燕晟也在打量着这群壮汉,虽然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但都围在最里侧的那人周围,呈现半包围的保护姿态,而且那人独自饮酒,一饮一啄之间都流露出一股说一不二的狠厉和霸气。 若燕晟所猜不错,这人便是这伙匪的头目。 燕晟坦然地走向角落,这种明目张胆的冒犯让壮汉们停止饮酒,甚至有几人站起来挡在燕晟面前。 郑卓手握刀柄,也挡在燕晟面前,两边剑拔弩张,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僵持半晌,坐在里侧独自饮酒那人开口道:“一个书生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让开罢。” 有头目发话,几个壮汉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缝,只让燕晟过来。 郑卓不放,可燕晟却执意孤身涉险,让郑卓等人都在包围圈外守着。 燕晟自顾自地落座,毫不见外地从对方酒坛中倒了半碗酒,一饮而尽。 农家土制的高粱酒没有香醇而绵长的口感,粗制的酒液鲜红似血,散发出刺鼻的酒气,入口的辛辣冲得人眼泪和鼻涕蠢蠢欲动,可燕晟却毫不嫌弃,道:“辣得痛快。” 那人的表情微微起伏,本来要凝成一个嘲讽的笑容,但燕晟并未露出不胜酒力的姿态,他不得不正视道:“你酒量不错。” 燕晟不与粗人绕弯,开门见山道:“我要见宋敖。” 宋敖便是霸王山的第一把手。 这几日燕晟将霸王山上上下下的情报摸得一清二楚。 这宋敖不是一般人物。当年他在流民叛军之中不过一个小头目,却能保住自己的实力退入霸王山,而后几经被地方官派兵围剿都未成功,反而被宋敖打退,几次胜利更加壮大他的声势,让他在土匪之中隐隐成为旗帜与象征。 本来燕晟只是来霸王山下碰碰运气,可没想到面前的人便是宋敖。 宋敖对燕晟愈发好奇起来,但他也不暴露身份,故作姿态地问道:“你要见他作甚?” 燕晟回道:“我要到程毅兄坟前祭拜,烦请大当家引路。” 程毅的名字说出口,周围的空气多了几分起伏。 程毅当年以带病之身,作为教书先生被陛下派入流民叛军之中。程毅一方面散尽家财尽职尽责地帮扶流民,一方面挖出河南布政使贪占赈灾款的证据,更为保护流民而死于非命,南阳地区多有人祭奠他,而宋敖便是其中一个。 这是投诚的土匪告诉燕晟的。 燕晟灵机一动,便从程毅入手,先敲开宋敖的门。 提到程毅,宋敖眼中露出凶光,质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燕晟叹道:“我是他的刎颈之交。” 宋敖反问道:“什么胶?” 燕晟无奈地一笑,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粗酿的高粱酒道:“按你们的话来讲,我是程兄拜把子的兄弟。” 宋敖被冒犯的拍桌子道:“我们拜把子的兄弟那讲究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程毅都死了十来年了,你还活得好好的,你算哪门子兄弟?” 有老大的话,其他壮汉也纷纷起哄。 燕晟丝毫不受影响,只是等着这群乌合之众起哄完。 当年从祁王口中得知程毅的死讯,他帮着程兄的遗孀去吏部讨抚恤,吏部推脱没有证据证明程毅是因公殉职,拒不批准。无奈之下,他一直用自己的俸禄养着程毅娇妻幼子,直到一年前景帝登基,恢复程毅的名誉,给其长子荫庇一个礼部小官。 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负重前行。 燕晟的道理与这些亡命之徒说不通,他自然也不会说,他只是轻声叹道:“没错,是我来晚了,大当家的可否带我去祭拜程兄?” 宋敖煞有介事地打量着燕晟,冷哼道:“程毅隐瞒官身,把我们兄弟骗苦了,若没有他,我们兄弟怎么会被那个姓许的将军打得逃回山里。我们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他立坟修墓地?” 燕晟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道:“大当家是成大事之人,死者为大,又怎会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况且,”燕晟压低声音,向前倾身凑集宋敖的耳边,说道:“大当家一向知恩图报,程兄教你何为‘盗亦有道’,你不会让他曝尸荒野。” 宋敖瞳孔一缩,他不得不再次正视燕晟,此人目光甚是毒辣。 当年宋敖只是流民叛军中的一个毛头小子,正是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他仗着自己投身匪窝,竟然将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姑娘抢上山来。正当他喜滋滋得想当新郎官的时候,那姑娘自尽了。 宋敖空欢喜一场,面对心上人的尸首,心中饱受折磨。 他不懂,他们原本好好的,现在他有能力娶她了,她怎么还轻生了? 程毅好心寻到酩酊大醉的宋敖,向他讲了何为“盗亦有道”。 盗亦有道,出自老庄之口。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甚至盗贼都应遵守一定的道义。 宋敖强抢民女,哪怕是自己心上人,坏了那女孩的名节,这也违背了盗贼之道,所以他是不会得偿所愿的。 宋敖听得懵懵懂懂,只理解为,只要他不遵从盗贼之道,他就被老天惩罚,让他失去心爱的女孩。 那时候,宋敖很是敬畏程毅,哪怕后来他觉得被程毅忽悠了,祭拜程毅早已成了习惯。 旧事重提,宋敖有几分不自在,他摆摆手,让属下带燕晟去程毅的坟头祭拜。 燕晟临走前,偏偏给宋敖留下几句话,道:“大当家这些年守着‘盗亦有道’,守着南阳的百姓,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晟从心里佩服。可堂堂伟丈夫要一辈子窝在山上做匪吗?” 被燕晟戳中痛处,宋敖猛地起身,将一坛高粱酒向燕晟砸去,好在燕晟及时躲开,但依旧被泼了满头满脸,鲜红的酒汁仿佛鲜血般滴落。 宋敖桀骜不驯地怒骂道:“你算哪个土堆里蹦出来的瘪三敢管你爷爷我的闲事!” 被宋敖如此辱骂,燕晟依旧不动声色地用江湖行话自报家门道:“鄙人荆州潜江人,燕晟。” 燕晟这个名字,没有人会没听过。大街小巷传遍了他守卫京师的丰功伟绩,就连八岁小儿也能传唱。 就算是自认“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的宋敖也得承认,燕晟守家卫国,建功立业,大丈夫当如是。 宋敖心里发虚,面上却愈发虚张声势道:“你是来招降的?” 燕晟供认不讳道:“没错。” 宋敖不屑地哼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招降我?” 燕晟正色道:“晟只知道宋大当家是个心有宏志之人。” 宋敖轻蔑道:“我不屑与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伍!” 燕晟辩解道:“程毅也是官。” 在打嘴仗这方面,十个宋敖都不是燕晟的对手。看宋敖没了斗嘴的兴致,燕晟真诚道:“晟看来,宋大当家若去当官,会当个爱民的好官。大当家管着霸王山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匪与村落,把大家都护得好好的,与当官又有什么不同呢?” 燕晟这话让宋敖一惊,随后便飘了起来。 宋敖自封是这一片的镇山大圣、霸王爷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号,觉得自己劳苦而功高,但这都是自己兄弟跟着瞎折腾拍马屁,但这份肯定从燕晟口中说出来,那苏爽的感觉,自然是无人能比的。 宋敖顺着杆子爬,道:“那成,你就给小爷一个官当当!” 随着宋敖开口,周围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向燕晟讨官做。一时间酒馆内群魔乱舞,瞧宋敖那抖擞样子,好似花果山水帘洞那只初次上天庭的野猴子。 那他算不算忽悠弼马翁的太白金星? 燕晟掩饰了嘴边的笑意,道:“封赏必要有酒。”说罢,燕晟看向郑卓道:“将马车上的酒坛搬下来,与各位好汉共饮。” 听说有好酒,这群汉子就像嗅到肉味的狼,越发兴奋起来,抢着将红布包裹的美酒开了封,你争我抢地喝起来。 燕晟目无悲喜地看着众人喝的头晕脑胀,慢慢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酒中自然是下料了。 燕晟指挥郑卓将喝到不省人事的宋敖带走,随后端起最后一晚就洒在地上,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程兄莫忧,宋敖是个好苗子,晟不会辜负他的。” 说罢,晚风将烛火吹尽,深夜寂静无声。? 第一百六十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4 景帝下达了最后通牒,汪邈也不敢拿剿匪的事情劳烦燕晟,话里话外地劝燕晟回京。 可燕晟是一条道走到底的人,让他半途而废,比登天还难。 他下定决心要管招安的事情,可景帝又催得紧,无奈之下,燕晟只好快刀斩乱麻——直接去霸王山。 燕晟对着挂在毡板上的舆图琢磨许久,将匪人霸占的几座山头由红旗标出。霸王山所在与其他山头明显呈拱合之势,可见霸王山上的匪的确能耐不小,是当下招安的关键。 当然,燕晟不是孤身一人闯龙潭虎穴,郑卓带着几十个西厂番子在明面上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至于暗地里的锦衣卫更不知道有多少。 临近山脚下,燕晟发现农户竟然有增无减,似乎并没有因为临近土匪窝点而避让,反而因远离官府管制而安心,这让燕晟对这位扛过许国围剿、又东山再起的土匪头目有了敬意。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匪懂得护民养望,不是寻常粗人。 燕晟一行人乔装打扮成商户进入霸王山地界,悠悠然地踏入霸王山脚下的村落,趁着日暮时分寻个酒家入住。 酒家大堂吵吵闹闹的,从那些壮汉酗酒之凶态,便可看出这些作乐之人不是良民。 燕晟的到来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他们一边如常地饮酒作乐,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燕晟及其随从。 高手过招,单凭眼力便能判定武力高低,察觉到对方实力不俗,这些壮汉的眼睛垂了下去。 燕晟也在打量着这群壮汉,虽然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但都围在最里侧的那人周围,呈现半包围的保护姿态,而且那人独自饮酒,一饮一啄之间都流露出一股说一不二的狠厉和霸气。 若燕晟所猜不错,这人便是这伙匪的头目。 燕晟坦然地走向角落,这种明目张胆的冒犯让壮汉们停止饮酒,甚至有几人站起来挡在燕晟面前。 郑卓手握刀柄,也挡在燕晟面前,两边剑拔弩张,似乎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僵持半晌,坐在里侧独自饮酒那人开口道:“一个书生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让开罢。” 有头目发话,几个壮汉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缝,只让燕晟过来。 郑卓不放,可燕晟却执意孤身涉险,让郑卓等人都在包围圈外守着。 燕晟自顾自地落座,毫不见外地从对方酒坛中倒了半碗酒,一饮而尽。 农家土制的高粱酒没有香醇而绵长的口感,粗制的酒液鲜红似血,散发出刺鼻的酒气,入口的辛辣冲得人眼泪和鼻涕蠢蠢欲动,可燕晟却毫不嫌弃,道:“辣得痛快。” 那人的表情微微起伏,本来要凝成一个嘲讽的笑容,但燕晟并未露出不胜酒力的姿态,他不得不正视道:“你酒量不错。” 燕晟不与粗人绕弯,开门见山道:“我要见宋敖。” 宋敖便是霸王山的第一把手。 这几日燕晟将霸王山上上下下的情报摸得一清二楚。 这宋敖不是一般人物。当年他在流民叛军之中不过一个小头目,却能保住自己的实力退入霸王山,而后几经被地方官派兵围剿都未成功,反而被宋敖打退,几次胜利更加壮大他的声势,让他在土匪之中隐隐成为旗帜与象征。 本来燕晟只是来霸王山下碰碰运气,可没想到面前的人便是宋敖。 宋敖对燕晟愈发好奇起来,但他也不暴露身份,故作姿态地问道:“你要见他作甚?” 燕晟回道:“我要到程毅兄坟前祭拜,烦请大当家引路。” 程毅的名字说出口,周围的空气多了几分起伏。 程毅当年以带病之身,作为教书先生被陛下派入流民叛军之中。程毅一方面散尽家财尽职尽责地帮扶流民,一方面挖出河南布政使贪占赈灾款的证据,更为保护流民而死于非命,南阳地区多有人祭奠他,而宋敖便是其中一个。 这是投诚的土匪告诉燕晟的。 燕晟灵机一动,便从程毅入手,先敲开宋敖的门。 提到程毅,宋敖眼中露出凶光,质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燕晟叹道:“我是他的刎颈之交。” 宋敖反问道:“什么胶?” 燕晟无奈地一笑,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粗酿的高粱酒道:“按你们的话来讲,我是程兄拜把子的兄弟。” 宋敖被冒犯的拍桌子道:“我们拜把子的兄弟那讲究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程毅都死了十来年了,你还活得好好的,你算哪门子兄弟?” 有老大的话,其他壮汉也纷纷起哄。 燕晟丝毫不受影响,只是等着这群乌合之众起哄完。 当年从祁王口中得知程毅的死讯,他帮着程兄的遗孀去吏部讨抚恤,吏部推脱没有证据证明程毅是因公殉职,拒不批准。无奈之下,他一直用自己的俸禄养着程毅娇妻幼子,直到一年前景帝登基,恢复程毅的名誉,给其长子荫庇一个礼部小官。 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负重前行。 燕晟的道理与这些亡命之徒说不通,他自然也不会说,他只是轻声叹道:“没错,是我来晚了,大当家的可否带我去祭拜程兄?” 宋敖煞有介事地打量着燕晟,冷哼道:“程毅隐瞒官身,把我们兄弟骗苦了,若没有他,我们兄弟怎么会被那个姓许的将军打得逃回山里。我们恨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他立坟修墓地?” 燕晟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道:“大当家是成大事之人,死者为大,又怎会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况且,”燕晟压低声音,向前倾身凑集宋敖的耳边,说道:“大当家一向知恩图报,程兄教你何为‘盗亦有道’,你不会让他曝尸荒野。” 宋敖瞳孔一缩,他不得不再次正视燕晟,此人目光甚是毒辣。 当年宋敖只是流民叛军中的一个毛头小子,正是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他仗着自己投身匪窝,竟然将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姑娘抢上山来。正当他喜滋滋得想当新郎官的时候,那姑娘自尽了。 宋敖空欢喜一场,面对心上人的尸首,心中饱受折磨。 他不懂,他们原本好好的,现在他有能力娶她了,她怎么还轻生了? 程毅好心寻到酩酊大醉的宋敖,向他讲了何为“盗亦有道”。 盗亦有道,出自老庄之口。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甚至盗贼都应遵守一定的道义。 宋敖强抢民女,哪怕是自己心上人,坏了那女孩的名节,这也违背了盗贼之道,所以他是不会得偿所愿的。 宋敖听得懵懵懂懂,只理解为,只要他不遵从盗贼之道,他就被老天惩罚,让他失去心爱的女孩。 那时候,宋敖很是敬畏程毅,哪怕后来他觉得被程毅忽悠了,祭拜程毅早已成了习惯。 旧事重提,宋敖有几分不自在,他摆摆手,让属下带燕晟去程毅的坟头祭拜。 燕晟临走前,偏偏给宋敖留下几句话,道:“大当家这些年守着‘盗亦有道’,守着南阳的百姓,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晟从心里佩服。可堂堂伟丈夫要一辈子窝在山上做匪吗?” 被燕晟戳中痛处,宋敖猛地起身,将一坛高粱酒向燕晟砸去,好在燕晟及时躲开,但依旧被泼了满头满脸,鲜红的酒汁仿佛鲜血般滴落。 宋敖桀骜不驯地怒骂道:“你算哪个土堆里蹦出来的瘪三敢管你爷爷我的闲事!” 被宋敖如此辱骂,燕晟依旧不动声色地用江湖行话自报家门道:“鄙人荆州潜江人,燕晟。” 燕晟这个名字,没有人会没听过。大街小巷传遍了他守卫京师的丰功伟绩,就连八岁小儿也能传唱。 就算是自认“天老大、地老二,自己老三”的宋敖也得承认,燕晟守家卫国,建功立业,大丈夫当如是。 宋敖心里发虚,面上却愈发虚张声势道:“你是来招降的?” 燕晟供认不讳道:“没错。” 宋敖不屑地哼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招降我?” 燕晟正色道:“晟只知道宋大当家是个心有宏志之人。” 宋敖轻蔑道:“我不屑与你们这些当官的为伍!” 燕晟辩解道:“程毅也是官。” 在打嘴仗这方面,十个宋敖都不是燕晟的对手。看宋敖没了斗嘴的兴致,燕晟真诚道:“晟看来,宋大当家若去当官,会当个爱民的好官。大当家管着霸王山周边大大小小的山匪与村落,把大家都护得好好的,与当官又有什么不同呢?” 燕晟这话让宋敖一惊,随后便飘了起来。 宋敖自封是这一片的镇山大圣、霸王爷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号,觉得自己劳苦而功高,但这都是自己兄弟跟着瞎折腾拍马屁,但这份肯定从燕晟口中说出来,那苏爽的感觉,自然是无人能比的。 宋敖顺着杆子爬,道:“那成,你就给小爷一个官当当!” 随着宋敖开口,周围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向燕晟讨官做。一时间酒馆内群魔乱舞,瞧宋敖那抖擞样子,好似花果山水帘洞那只初次上天庭的野猴子。 那他算不算忽悠弼马翁的太白金星? 燕晟掩饰了嘴边的笑意,道:“封赏必要有酒。”说罢,燕晟看向郑卓道:“将马车上的酒坛搬下来,与各位好汉共饮。” 听说有好酒,这群汉子就像嗅到肉味的狼,越发兴奋起来,抢着将红布包裹的美酒开了封,你争我抢地喝起来。 燕晟目无悲喜地看着众人喝的头晕脑胀,慢慢无知无觉地昏睡过去。 酒中自然是下料了。 燕晟指挥郑卓将喝到不省人事的宋敖带走,随后端起最后一晚就洒在地上,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程兄莫忧,宋敖是个好苗子,晟不会辜负他的。” 说罢,晚风将烛火吹尽,深夜寂静无声。?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1 宋敖醒过来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宿醉带来的眩晕与马车急速飞驰的颠簸混杂在一起,让头仿佛裂开一般痛。 他无力地唤了几声兄弟,但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反倒是一张嘴,就被冷风灌了一肚子,呛得他连连咳嗽。 作为杀人如麻的一代土匪头子,宋敖敏锐又迟钝地意识到,他被燕晟阴了。 这下蒙汗药绑票分明是土匪的勾当,燕晟这是走土匪的路,让土匪无路可走? 宋敖想偷偷跑掉,但他手脚都被绑定结结实实的,而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肚子里空空如也,饿的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燕晟根本一点活路都没给他留。 无力回天的霸王山大当家发出一声天怒人怨的嘶吼道:“燕晟你个王八羔子!” 燕晟端坐在列队前段的马车之上,顺着风便能听到宋敖不重样的辱骂之词,从燕晟过世已久的母亲一直问候到燕晟的八辈祖宗,其话语之粗俗让郑卓有些心惊胆战,连忙给属下使眼色,这样辱骂大人,还不去塞马粪?! 燕晟却阻止郑卓道:“无妨,晟听着他中气很足,戾气甚重,应当好好清火,磨磨性子。” 所谓清火,是中医一种疗法,就是饿着,不给饭吃,什么时候火气降下去,什么再吃饭。 郑卓眼观鼻鼻观心,心想:燕晟不动手罢了,若狠起来,杀人放火的土匪也不在话下。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宋敖被饿了一段时间,终于学会闭嘴了,燕晟耳边也清静了许多。 陛下有召,燕晟一行人轻车简行,日夜兼程,除了绑着一个宋敖,连小拖油瓶魏圭都没带着。 经过半个月的跋山涉水,燕晟终于回到京师城门下。 京师一切如常,唯有一年冷过一年的北地寒风刺得燕晟左臂隐隐作痛,哪怕燕晟捧着鎏金暖炉,带着厚实的兔绒护腕,那手腕痛若蚀骨,仿佛与他彷徨不安的心跳合二为一。 马车畅通无阻地通过城门守卫,沿着宽敞的大道疾驰。 郑卓轻声安排道:“奴先送大人回燕府安歇,奴回宫复命。待陛下忙过国事,陛下自会召见大人。” 时隔三个月再见景帝,这个念头就让燕晟心跳如鼓。本抱着相忘于江湖的心态逃出京师,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回来,过往烟云,恍若隔世。 燕晟拱手谢道:“晟这些时日,多谢厂督悉心照料。” 郑卓仔细打量着燕晟的神色,似乎想从那平静的面容中挖出什么,最后只得无功而返,转个话题提起宋敖。 郑卓提议道:“匪人死性难改,不宜留在大人府上。如大人信任奴,可将此人暂时押在西厂,有奴看着,不会有人对他不利。” 燕晟一一信从。 景帝赐下的燕府处于西城最为繁华热闹的骡马市大街上,是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座府宅。 当年君臣情浓意切的时候,陛下对燕晟算得上是一掷千金,暂不提府门的恢弘奢华,便是陛下亲自督建、亲自赐匾、亲自题词三项殊荣,连王府井的王府都无法与之相比。 马车缓缓驶过午门,此时刚好赶上散朝,各位文武大臣成群地从午门鱼贯而出,正要寻自家车马,便瞧见这么一幅盛景: 十八声鞭响开道,西厂番子高举礼器与回避牌,勒令百官为其开道,而后十辆马车紧随其后,金饰银螭绣带装饰的青缦在寒风中飘摇,不紧不慢地路过午门,驶入那座京师最为鼎盛的府门。 伴随着十八声鞭响的阵阵回音,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知道:景帝的定海神针,燕晟,回来了。 王勐看着燕晟盛大的阵仗,心想肯定是景帝授意,让燕晟在散朝时路过午门,受百官注目之礼。 没有人能与燕晟相提并论,首辅之位,非燕晟莫属。 想起燕晟的功绩和人心,再想起景帝的喜怒无常和不可捉摸,王勐竟也有些释然。除了燕晟,没有人能应付得了景帝,更没有人能坐稳那个位置。 王勐求权不成、反被景帝威胁的苦闷和慌张慢慢散去,他舒了一口气,想道:自此京师便太平了,就算景帝的天塌下来,也有燕晟这个高个子顶着,至于他王勐,自得逍遥便好…… 今日腊月初七,次日便是法宝节,是释迦牟尼佛成道日。盖因景帝与太后都笃信佛教,每年腊月初八都极为隆重,所以燕府上下都在忙忙碌碌地筹备次日的盛典。 燕晟刚入城门,西厂便将燕晟回府的消息递到燕府上,燕府管家和燕修都在广梁大门外候着,远远瞧见燕晟浩大的声势,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燕晟被府上众人迎回府内,先是沐浴一番,洗去路上的风尘仆仆,而后便去书房,关心燕修的近况。 燕修临近加冠之年,他打小便是一个干干净净、人见人爱的糯米团子,现在身量长成,更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这么多年在燕晟身旁耳濡目染,言行谈吐都学个十成十,谁见到燕修都要赞一句,有乃父之风。 燕晟先是问候燕修这三个月来的日常,大到课业武术,小到吃喝游乐,事无巨细,最后谈到春闱将近,问了问燕修的志向。 燕修吞吞吐吐地答道:“父亲,儿不想入朝为官。” 本朝的读书人有哪个不想入仕的,那肯定要被人用骂作“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所以燕修说起来也怯怯得,偷偷打量着燕晟的脸色。 但燕修就算害怕,他也要说。在诏狱呆了四个晚上,虽然没人对他用刑,可他也深深知道官场凶险,他的性子不适合为官。 燕晟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悦,他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燕修把准备好的答案背出来道:“父亲不在这些日,儿看了父亲的手札,看了父亲巡游江西、河南与大同之盛举。儿自认没有父亲治国爱民的才能,但却私想着游历天下名山大川,不愿拘泥于一城、一事、一书而已。” 燕修在耍小心眼儿,燕晟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在的时候这小子肯定惹祸了,现在是想避祸。 燕晟想看看燕修耍什么花招,点点头道:“好,都依你。” 燕修不敢置信地仰望着燕晟,他没想过燕晟会如此通融。 燕晟继续加纲道:“去,未尝人间苦楚,如何忆苦思甜?不过你要切记,行走在外不要张扬,莫要借为父的名号行恶,遇上难事可来信询问,若遇到姻缘,”燕晟轻轻笑了笑,“你可自己做主。” 当下礼法严格,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燕晟对燕修这份的优待,近乎超出这个世道,燕修如何受得起,那份愧疚就逼得他不得安宁,藏不住心里的事,只得倾吐而出。 燕修泪流满面,跪地道:“孩儿对不住父亲。” 燕晟叹口气道:“说罢,犯了什么过错?” 燕修叩首道:“当时父亲假死,孩儿失了分寸,竟然用父亲珍藏的那把剑去刺杀陛下,结果那把剑断了,之后便不知所踪。幸好陛下仁慈,饶我一命,否则孩儿冒失犯下如此大罪,无法与父亲相见。” 燕晟当时走得匆忙,他还真不知道燕修做了这么一桩蠢事,以景帝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燕晟不敢想地闭了闭眼,道:“你呀,唉,你说得对,你这个性子,还是出去游山玩水。” 燕修低下头,不敢作声。 燕修退下后,燕晟有些惴惴不安得在府上候着,他不知道景帝什么时候召见他,更不知道景帝会不会旧事重提,结果这一等,便没有头。 腊月初八为法宝节,宫里来人给朝中大臣送腊八粥,燕府也有份,但没有额外的消息。 腊月初九为天赦日,藩王们终于被放了出来,依次在午门前跪谢圣恩,然后像狼撵一般飞速离开京师,回家过年。 腊月初十下了一场大雪,街上打更人变调地唱着“瑞雪兆丰年”,礼部开始筹备祭祖的牲畜与贡品。 腊月十一开始京师的街市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人人都开始置办年货,腌制腊肉,囤积果蔬,采购糖果,蒸制面食等等。 进入年关,各地的题本纷纷上报,六部尚书最是繁忙,可即便如此,还抽出心神来去燕府门前打个卡。哪怕燕晟自回京以来便一直闭门谢客,但这也算在燕晟面前留个名。 燕晟就算能沉得住气,也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神那日,宫里终于来人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1 宋敖醒过来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宿醉带来的眩晕与马车急速飞驰的颠簸混杂在一起,让头仿佛裂开一般痛。 他无力地唤了几声兄弟,但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反倒是一张嘴,就被冷风灌了一肚子,呛得他连连咳嗽。 作为杀人如麻的一代土匪头子,宋敖敏锐又迟钝地意识到,他被燕晟阴了。 这下蒙汗药绑票分明是土匪的勾当,燕晟这是走土匪的路,让土匪无路可走? 宋敖想偷偷跑掉,但他手脚都被绑定结结实实的,而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肚子里空空如也,饿的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燕晟根本一点活路都没给他留。 无力回天的霸王山大当家发出一声天怒人怨的嘶吼道:“燕晟你个王八羔子!” 燕晟端坐在列队前段的马车之上,顺着风便能听到宋敖不重样的辱骂之词,从燕晟过世已久的母亲一直问候到燕晟的八辈祖宗,其话语之粗俗让郑卓有些心惊胆战,连忙给属下使眼色,这样辱骂大人,还不去塞马粪?! 燕晟却阻止郑卓道:“无妨,晟听着他中气很足,戾气甚重,应当好好清火,磨磨性子。” 所谓清火,是中医一种疗法,就是饿着,不给饭吃,什么时候火气降下去,什么再吃饭。 郑卓眼观鼻鼻观心,心想:燕晟不动手罢了,若狠起来,杀人放火的土匪也不在话下。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宋敖被饿了一段时间,终于学会闭嘴了,燕晟耳边也清静了许多。 陛下有召,燕晟一行人轻车简行,日夜兼程,除了绑着一个宋敖,连小拖油瓶魏圭都没带着。 经过半个月的跋山涉水,燕晟终于回到京师城门下。 京师一切如常,唯有一年冷过一年的北地寒风刺得燕晟左臂隐隐作痛,哪怕燕晟捧着鎏金暖炉,带着厚实的兔绒护腕,那手腕痛若蚀骨,仿佛与他彷徨不安的心跳合二为一。 马车畅通无阻地通过城门守卫,沿着宽敞的大道疾驰。 郑卓轻声安排道:“奴先送大人回燕府安歇,奴回宫复命。待陛下忙过国事,陛下自会召见大人。” 时隔三个月再见景帝,这个念头就让燕晟心跳如鼓。本抱着相忘于江湖的心态逃出京师,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回来,过往烟云,恍若隔世。 燕晟拱手谢道:“晟这些时日,多谢厂督悉心照料。” 郑卓仔细打量着燕晟的神色,似乎想从那平静的面容中挖出什么,最后只得无功而返,转个话题提起宋敖。 郑卓提议道:“匪人死性难改,不宜留在大人府上。如大人信任奴,可将此人暂时押在西厂,有奴看着,不会有人对他不利。” 燕晟一一信从。 景帝赐下的燕府处于西城最为繁华热闹的骡马市大街上,是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座府宅。 当年君臣情浓意切的时候,陛下对燕晟算得上是一掷千金,暂不提府门的恢弘奢华,便是陛下亲自督建、亲自赐匾、亲自题词三项殊荣,连王府井的王府都无法与之相比。 马车缓缓驶过午门,此时刚好赶上散朝,各位文武大臣成群地从午门鱼贯而出,正要寻自家车马,便瞧见这么一幅盛景: 十八声鞭响开道,西厂番子高举礼器与回避牌,勒令百官为其开道,而后十辆马车紧随其后,金饰银螭绣带装饰的青缦在寒风中飘摇,不紧不慢地路过午门,驶入那座京师最为鼎盛的府门。 伴随着十八声鞭响的阵阵回音,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知道:景帝的定海神针,燕晟,回来了。 王勐看着燕晟盛大的阵仗,心想肯定是景帝授意,让燕晟在散朝时路过午门,受百官注目之礼。 没有人能与燕晟相提并论,首辅之位,非燕晟莫属。 想起燕晟的功绩和人心,再想起景帝的喜怒无常和不可捉摸,王勐竟也有些释然。除了燕晟,没有人能应付得了景帝,更没有人能坐稳那个位置。 王勐求权不成、反被景帝威胁的苦闷和慌张慢慢散去,他舒了一口气,想道:自此京师便太平了,就算景帝的天塌下来,也有燕晟这个高个子顶着,至于他王勐,自得逍遥便好…… 今日腊月初七,次日便是法宝节,是释迦牟尼佛成道日。盖因景帝与太后都笃信佛教,每年腊月初八都极为隆重,所以燕府上下都在忙忙碌碌地筹备次日的盛典。 燕晟刚入城门,西厂便将燕晟回府的消息递到燕府上,燕府管家和燕修都在广梁大门外候着,远远瞧见燕晟浩大的声势,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燕晟被府上众人迎回府内,先是沐浴一番,洗去路上的风尘仆仆,而后便去书房,关心燕修的近况。 燕修临近加冠之年,他打小便是一个干干净净、人见人爱的糯米团子,现在身量长成,更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这么多年在燕晟身旁耳濡目染,言行谈吐都学个十成十,谁见到燕修都要赞一句,有乃父之风。 燕晟先是问候燕修这三个月来的日常,大到课业武术,小到吃喝游乐,事无巨细,最后谈到春闱将近,问了问燕修的志向。 燕修吞吞吐吐地答道:“父亲,儿不想入朝为官。” 本朝的读书人有哪个不想入仕的,那肯定要被人用骂作“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所以燕修说起来也怯怯得,偷偷打量着燕晟的脸色。 但燕修就算害怕,他也要说。在诏狱呆了四个晚上,虽然没人对他用刑,可他也深深知道官场凶险,他的性子不适合为官。 燕晟神色如常,没有半分不悦,他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燕修把准备好的答案背出来道:“父亲不在这些日,儿看了父亲的手札,看了父亲巡游江西、河南与大同之盛举。儿自认没有父亲治国爱民的才能,但却私想着游历天下名山大川,不愿拘泥于一城、一事、一书而已。” 燕修在耍小心眼儿,燕晟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在的时候这小子肯定惹祸了,现在是想避祸。 燕晟想看看燕修耍什么花招,点点头道:“好,都依你。” 燕修不敢置信地仰望着燕晟,他没想过燕晟会如此通融。 燕晟继续加纲道:“去,未尝人间苦楚,如何忆苦思甜?不过你要切记,行走在外不要张扬,莫要借为父的名号行恶,遇上难事可来信询问,若遇到姻缘,”燕晟轻轻笑了笑,“你可自己做主。” 当下礼法严格,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燕晟对燕修这份的优待,近乎超出这个世道,燕修如何受得起,那份愧疚就逼得他不得安宁,藏不住心里的事,只得倾吐而出。 燕修泪流满面,跪地道:“孩儿对不住父亲。” 燕晟叹口气道:“说罢,犯了什么过错?” 燕修叩首道:“当时父亲假死,孩儿失了分寸,竟然用父亲珍藏的那把剑去刺杀陛下,结果那把剑断了,之后便不知所踪。幸好陛下仁慈,饶我一命,否则孩儿冒失犯下如此大罪,无法与父亲相见。” 燕晟当时走得匆忙,他还真不知道燕修做了这么一桩蠢事,以景帝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燕晟不敢想地闭了闭眼,道:“你呀,唉,你说得对,你这个性子,还是出去游山玩水。” 燕修低下头,不敢作声。 燕修退下后,燕晟有些惴惴不安得在府上候着,他不知道景帝什么时候召见他,更不知道景帝会不会旧事重提,结果这一等,便没有头。 腊月初八为法宝节,宫里来人给朝中大臣送腊八粥,燕府也有份,但没有额外的消息。 腊月初九为天赦日,藩王们终于被放了出来,依次在午门前跪谢圣恩,然后像狼撵一般飞速离开京师,回家过年。 腊月初十下了一场大雪,街上打更人变调地唱着“瑞雪兆丰年”,礼部开始筹备祭祖的牲畜与贡品。 腊月十一开始京师的街市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人人都开始置办年货,腌制腊肉,囤积果蔬,采购糖果,蒸制面食等等。 进入年关,各地的题本纷纷上报,六部尚书最是繁忙,可即便如此,还抽出心神来去燕府门前打个卡。哪怕燕晟自回京以来便一直闭门谢客,但这也算在燕晟面前留个名。 燕晟就算能沉得住气,也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神那日,宫里终于来人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2 宫里派来一个笑眯眯的小公公,先是赏了一堆东西,其次便解释年关将近,陛下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时间召见燕晟,最后请燕晟明日午时入宫觐见。 时隔一年,燕晟再次踏入皇宫禁地。 在下马石碑前下车,从东华门入宫,过了金水桥,沿着幽长的官路前行,西侧是庄严的文华殿,南侧是重兵守卫的銮仪卫大库,行走在两座庞然大物之间,燕晟只觉得自身渺小如尘埃。 他想起世宗年间第一次入宫面圣的心境。 那时候,他初出茅庐,自负于才华横溢,自傲于君恩浩荡,自得于官运通达、前程似锦,那时候在燕晟眼中,这条幽长的路是登天之路,可如今他却有些近乡情怯的踌躇之感。 随着小公公的指引,燕晟行至景阳宫的后殿暖阁,陈德恩亲自来迎,笑着说道:“燕大人可算回来了,陛下等大人多时了。” 燕晟拱手回礼道:“有劳公公。” 陈德恩小心地推开殿门,把厚重的棉帘撩起半边,放燕晟进去,又挡着不让殿外的冷风冲进去。 燕晟刚踏入殿门便觉着热得过分,蟒袍之下裹着棉衣行礼后被赐座,就这么一跪一起一坐,便觉得额头上隐隐有汗流下来。 相比燕晟热到流汗,景帝披着一件棉袍褂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手炉,简直被捂得严严实实,还根本没有叫热。 燕晟口上不说,觉得景帝有些过分体虚了。 燕晟刚落座,御座旁的小太监便请燕晟褪去棉衣,免得燕晟热出汗后反而受了凉。 其安排之周到,可见已成惯例。 小太监没有从燕晟的袖中掏出纸条,有几分诧异地瞥了燕晟一眼,乖顺地退下去,为君臣二人奉上茶水。 一时间,殿内只余燕晟与景帝两人。 茶水奉上来,景帝没开口,燕晟也不开口,两人看似平心静气地静默着品茶,可心里都像猫抓一般难受。 突然景帝开口道:“燕少怀,你回来了。” 燕晟谨慎地答道:“是。” 景帝轻笑道:“你还逃吗?” 燕晟微微一抖,继续言简意赅地答道:“臣不敢。” 景帝哼了一声道:“朕派郑卓好声好气请你回京,你都敢跳窗出逃,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提到那次出逃不成反而摔伤手臂的囧事,燕晟难堪地摸了摸鼻子,垂下头一声不吭。 燕晟终于乖顺一些,景帝缓缓起身,走向燕晟身侧,她搭上燕晟的肩膀,顺着他的手臂摸向他的手腕,轻轻地捏了捏手腕上箍着的那层兔绒金丝护腕,忽然轻声问道:“还疼吗?” 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热风吹过,混着景帝吐息之中特有的药香和熏香,让燕晟的耳朵骤然烧起来。 他侧身躲了躲,微微抬起左臂道:“臣断的是左腕。” 景帝的温柔一扫而光,恼羞成怒地夹住燕晟的右臂,威胁道:“燕少怀,你再敢顶撞朕,朕就断了你右手,让你哪里都去不成!” 燕晟仰头看着景帝。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燕晟从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可此时此刻,那点点滴滴的思念之情汇聚成川,让他高筑的心墙瞬间土崩瓦解,连那套恭恪奉礼也一同被冲刷得不知何处。 脱了礼的束缚,他想做一点出格的事情,他反扣住景帝的手,用拇指指肚描摹掌心。 景帝一颤,却没有挣开,她眯着眼睛盯着燕晟看,想从一片朦胧之中辨别出他的神情。 景帝的手不像寻常女子那般软若柔荑,因自小练习琴棋书画与骑射,那白葱一般的指尖和指根布满硬糨,唯有掌心那一点是青涩而娇嫩的,没有在残酷的磨砺之下被迫披上铠甲。 燕晟突然低头在景帝的掌心落下一吻,许诺道:“陛下放心,臣留在京师,哪里都不去。” 燕晟嘴唇的热度灼伤了娇花一般的掌心,景帝无措地瞪大眼睛,随后抽回手,欲盖弥彰地转头便走。 景帝一瞬间的慌乱,竟让燕晟想起小女儿的“和羞走,却把青梅嗅”,嘴角微微带了笑。 他吓到他的陛下了。 然而下一秒,景帝扑了过来,一把掐住燕晟的脖子,将他压到椅背上,将她昳丽的容貌无限逼近燕晟,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见燕晟的眼睛。 景帝冷声道:“燕少怀,朕不需要你的怜悯!朕告诉你,是你将朕推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你把朕囚入这权利的高阁,朕一辈子困在这里,你也一辈子都别想逃开!”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燕晟能听到景帝压在喉咙下的低喘和胸腔内清晰可闻的心跳声,这不是情动,反而像不安到极点的困兽,迫不得已之下做出以攻为守。 燕晟在心底叹了一声。 是他的错,他从来都没给陛下足够的安全感。 他说,他以身许国,更以身许君。君当国时,他忠国忠君,可君与国相悖,那在他心里,到底是国为先,还是君为先? 他知道,景帝一直在努力做中兴之主,甚至不惜削足适履,把自己一刀刀刻成明君的模样,她要将自己的名字永远与大梁的国运捆绑起来,这样无论燕晟忠于国还是忠于君,他都忠于她。 燕晟觉得口里发苦,他何德何能…… 燕晟的右臂攀上景帝的肩膀,景帝被燕晟带得重心不稳,突然掐着燕晟脖颈的手一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为最短。 他吻上景帝的鼻梁。 景帝微微偏开头,想要挣开燕晟环抱的姿势,却又顾忌着燕晟左臂的伤势,没有大动作。 可燕晟却追上去吻景帝的侧脸,顺着凌厉的下颚线亲吻,一直捕捉到景帝的唇,而扣在背上的手臂也抚过一节一节脊椎最终停在腰肢,他将景帝彻彻底底揽入怀里。 燕晟记得这红樱的柔顺,但这一次他碰上的仿佛是无坚不摧的堡垒。 景帝皱眉盯着燕晟,她不懂燕晟为何喜欢唇齿相交。 上一次燕晟如此冒犯,她允了,因为那时候她有求于他,她需要他的指导来熟悉军制,但这一次,她一步不想退。 一场攻守之战无声地打响。 燕晟细细地咬着她的下唇,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丝丝缕缕的痒,痒得她想放弃阵地,派出堡垒之中的“先遣兵”去舔一舔,可她又深知对方的狡猾,哪怕她只露出一点马脚,也会被他乘虚而入。 景帝的不情愿是真,燕晟只得息鼓收兵,放开揽着景帝的右臂。 没有敌军兵临城下,景帝终于如释重负地舔了舔唇。 燕晟脑袋嗡了一声,他骤然明白,景帝不是不喜,而是不通风月。 景帝从小李代桃僵当做男儿养大,太后不可能教她男女之事,而她身边的大姑姑赵贞儿只会处处护着景帝,不令景帝与他人亲近,告诫景帝如何守住身份。 没有人会教导景帝,男女情浓之时,唇齿相依,共赴巫山,此乃阴阳敦伦。 在景帝扭曲的性教育下,碰触他人是一种霸权,而被碰触是一种欺凌。 所以景帝心悦燕晟,她碰触燕晟是主权的宣誓,而不是寻常意义下的调情和玩闹,而燕晟的回应却阴差阳错地被景帝视为“携恩求报”…… 燕晟复杂地看着景帝,无奈地叹息一声道:“陛下不懂,留在京师,臣心甘情愿。” 景帝玩味得一笑道:“心甘情愿吗?那好。” 景帝唤人去叫安太医来。 燕晟还以为是老熟人安如海,结果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半夏,把药端过来。”景帝指使道。 安半夏低声称诺,虽然那声音模仿得与男人一般无二,燕晟却僵住了。 这安半夏分明是安如海的幼女,是景帝曾经的侧妃,如今她入太医院当值,还是景帝的专属医官。 一个女孩子,她的医术行吗?! 燕晟质疑的眼神将安半夏惹毛了。 她太熟悉这种不信任的目光了!凭什么女孩子做医官就要备受质疑和歧视?! 不过,燕晟落到她手里,算他倒霉! 安半夏嘴角一扯,随后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便端到燕晟面前,而那多出来那味黄连的味道,燕晟不用尝都闻得到。 景帝冷声命令道:“你若心甘情愿,就把药喝了。”想起上次假装为燕晟灌药,景帝调笑道:“这一次先生用不用朕帮忙?” 燕晟哪有脸提上次的窘态,就算安半夏坑他,他也得一饮而尽。 铺天盖地的苦味肆意摧毁着味蕾,苦得人全身上下无法控制得哆嗦,苦得眼中自然而然得蒙上一层水雾,苦得喉咙一阵阵干呕,仿佛像将那毒浆一般的药液呕出去。 与此同时,燕晟觉得意识恍恍惚惚,全身酸软无力,膝盖一弯,眼皮一沉,燕晟就栽下去睡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2 宫里派来一个笑眯眯的小公公,先是赏了一堆东西,其次便解释年关将近,陛下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时间召见燕晟,最后请燕晟明日午时入宫觐见。 时隔一年,燕晟再次踏入皇宫禁地。 在下马石碑前下车,从东华门入宫,过了金水桥,沿着幽长的官路前行,西侧是庄严的文华殿,南侧是重兵守卫的銮仪卫大库,行走在两座庞然大物之间,燕晟只觉得自身渺小如尘埃。 他想起世宗年间第一次入宫面圣的心境。 那时候,他初出茅庐,自负于才华横溢,自傲于君恩浩荡,自得于官运通达、前程似锦,那时候在燕晟眼中,这条幽长的路是登天之路,可如今他却有些近乡情怯的踌躇之感。 随着小公公的指引,燕晟行至景阳宫的后殿暖阁,陈德恩亲自来迎,笑着说道:“燕大人可算回来了,陛下等大人多时了。” 燕晟拱手回礼道:“有劳公公。” 陈德恩小心地推开殿门,把厚重的棉帘撩起半边,放燕晟进去,又挡着不让殿外的冷风冲进去。 燕晟刚踏入殿门便觉着热得过分,蟒袍之下裹着棉衣行礼后被赐座,就这么一跪一起一坐,便觉得额头上隐隐有汗流下来。 相比燕晟热到流汗,景帝披着一件棉袍褂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手炉,简直被捂得严严实实,还根本没有叫热。 燕晟口上不说,觉得景帝有些过分体虚了。 燕晟刚落座,御座旁的小太监便请燕晟褪去棉衣,免得燕晟热出汗后反而受了凉。 其安排之周到,可见已成惯例。 小太监没有从燕晟的袖中掏出纸条,有几分诧异地瞥了燕晟一眼,乖顺地退下去,为君臣二人奉上茶水。 一时间,殿内只余燕晟与景帝两人。 茶水奉上来,景帝没开口,燕晟也不开口,两人看似平心静气地静默着品茶,可心里都像猫抓一般难受。 突然景帝开口道:“燕少怀,你回来了。” 燕晟谨慎地答道:“是。” 景帝轻笑道:“你还逃吗?” 燕晟微微一抖,继续言简意赅地答道:“臣不敢。” 景帝哼了一声道:“朕派郑卓好声好气请你回京,你都敢跳窗出逃,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提到那次出逃不成反而摔伤手臂的囧事,燕晟难堪地摸了摸鼻子,垂下头一声不吭。 燕晟终于乖顺一些,景帝缓缓起身,走向燕晟身侧,她搭上燕晟的肩膀,顺着他的手臂摸向他的手腕,轻轻地捏了捏手腕上箍着的那层兔绒金丝护腕,忽然轻声问道:“还疼吗?” 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热风吹过,混着景帝吐息之中特有的药香和熏香,让燕晟的耳朵骤然烧起来。 他侧身躲了躲,微微抬起左臂道:“臣断的是左腕。” 景帝的温柔一扫而光,恼羞成怒地夹住燕晟的右臂,威胁道:“燕少怀,你再敢顶撞朕,朕就断了你右手,让你哪里都去不成!” 燕晟仰头看着景帝。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燕晟从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人,可此时此刻,那点点滴滴的思念之情汇聚成川,让他高筑的心墙瞬间土崩瓦解,连那套恭恪奉礼也一同被冲刷得不知何处。 脱了礼的束缚,他想做一点出格的事情,他反扣住景帝的手,用拇指指肚描摹掌心。 景帝一颤,却没有挣开,她眯着眼睛盯着燕晟看,想从一片朦胧之中辨别出他的神情。 景帝的手不像寻常女子那般软若柔荑,因自小练习琴棋书画与骑射,那白葱一般的指尖和指根布满硬糨,唯有掌心那一点是青涩而娇嫩的,没有在残酷的磨砺之下被迫披上铠甲。 燕晟突然低头在景帝的掌心落下一吻,许诺道:“陛下放心,臣留在京师,哪里都不去。” 燕晟嘴唇的热度灼伤了娇花一般的掌心,景帝无措地瞪大眼睛,随后抽回手,欲盖弥彰地转头便走。 景帝一瞬间的慌乱,竟让燕晟想起小女儿的“和羞走,却把青梅嗅”,嘴角微微带了笑。 他吓到他的陛下了。 然而下一秒,景帝扑了过来,一把掐住燕晟的脖子,将他压到椅背上,将她昳丽的容貌无限逼近燕晟,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见燕晟的眼睛。 景帝冷声道:“燕少怀,朕不需要你的怜悯!朕告诉你,是你将朕推到这万人之上的位置,是你把朕囚入这权利的高阁,朕一辈子困在这里,你也一辈子都别想逃开!”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燕晟能听到景帝压在喉咙下的低喘和胸腔内清晰可闻的心跳声,这不是情动,反而像不安到极点的困兽,迫不得已之下做出以攻为守。 燕晟在心底叹了一声。 是他的错,他从来都没给陛下足够的安全感。 他说,他以身许国,更以身许君。君当国时,他忠国忠君,可君与国相悖,那在他心里,到底是国为先,还是君为先? 他知道,景帝一直在努力做中兴之主,甚至不惜削足适履,把自己一刀刀刻成明君的模样,她要将自己的名字永远与大梁的国运捆绑起来,这样无论燕晟忠于国还是忠于君,他都忠于她。 燕晟觉得口里发苦,他何德何能…… 燕晟的右臂攀上景帝的肩膀,景帝被燕晟带得重心不稳,突然掐着燕晟脖颈的手一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为最短。 他吻上景帝的鼻梁。 景帝微微偏开头,想要挣开燕晟环抱的姿势,却又顾忌着燕晟左臂的伤势,没有大动作。 可燕晟却追上去吻景帝的侧脸,顺着凌厉的下颚线亲吻,一直捕捉到景帝的唇,而扣在背上的手臂也抚过一节一节脊椎最终停在腰肢,他将景帝彻彻底底揽入怀里。 燕晟记得这红樱的柔顺,但这一次他碰上的仿佛是无坚不摧的堡垒。 景帝皱眉盯着燕晟,她不懂燕晟为何喜欢唇齿相交。 上一次燕晟如此冒犯,她允了,因为那时候她有求于他,她需要他的指导来熟悉军制,但这一次,她一步不想退。 一场攻守之战无声地打响。 燕晟细细地咬着她的下唇,有一点疼,但更多的是丝丝缕缕的痒,痒得她想放弃阵地,派出堡垒之中的“先遣兵”去舔一舔,可她又深知对方的狡猾,哪怕她只露出一点马脚,也会被他乘虚而入。 景帝的不情愿是真,燕晟只得息鼓收兵,放开揽着景帝的右臂。 没有敌军兵临城下,景帝终于如释重负地舔了舔唇。 燕晟脑袋嗡了一声,他骤然明白,景帝不是不喜,而是不通风月。 景帝从小李代桃僵当做男儿养大,太后不可能教她男女之事,而她身边的大姑姑赵贞儿只会处处护着景帝,不令景帝与他人亲近,告诫景帝如何守住身份。 没有人会教导景帝,男女情浓之时,唇齿相依,共赴巫山,此乃阴阳敦伦。 在景帝扭曲的性教育下,碰触他人是一种霸权,而被碰触是一种欺凌。 所以景帝心悦燕晟,她碰触燕晟是主权的宣誓,而不是寻常意义下的调情和玩闹,而燕晟的回应却阴差阳错地被景帝视为“携恩求报”…… 燕晟复杂地看着景帝,无奈地叹息一声道:“陛下不懂,留在京师,臣心甘情愿。” 景帝玩味得一笑道:“心甘情愿吗?那好。” 景帝唤人去叫安太医来。 燕晟还以为是老熟人安如海,结果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半夏,把药端过来。”景帝指使道。 安半夏低声称诺,虽然那声音模仿得与男人一般无二,燕晟却僵住了。 这安半夏分明是安如海的幼女,是景帝曾经的侧妃,如今她入太医院当值,还是景帝的专属医官。 一个女孩子,她的医术行吗?! 燕晟质疑的眼神将安半夏惹毛了。 她太熟悉这种不信任的目光了!凭什么女孩子做医官就要备受质疑和歧视?! 不过,燕晟落到她手里,算他倒霉! 安半夏嘴角一扯,随后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便端到燕晟面前,而那多出来那味黄连的味道,燕晟不用尝都闻得到。 景帝冷声命令道:“你若心甘情愿,就把药喝了。”想起上次假装为燕晟灌药,景帝调笑道:“这一次先生用不用朕帮忙?” 燕晟哪有脸提上次的窘态,就算安半夏坑他,他也得一饮而尽。 铺天盖地的苦味肆意摧毁着味蕾,苦得人全身上下无法控制得哆嗦,苦得眼中自然而然得蒙上一层水雾,苦得喉咙一阵阵干呕,仿佛像将那毒浆一般的药液呕出去。 与此同时,燕晟觉得意识恍恍惚惚,全身酸软无力,膝盖一弯,眼皮一沉,燕晟就栽下去睡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3 燕晟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被烛光晃得一片斑驳。 燕晟闭上眼睛,心想:这是哪家的土财主,大晚上的还不熄灯,这一夜要耗费多少火烛。 待他闭眼适应一会儿再睁开,才看清头顶的那片繁复的花纹,好像是螭龙纹,但又好像多出了角和爪子。 燕晟扶着床柱慢慢坐起身,摸到月洞门罩上同样的花纹,燕晟才警觉起来。 这是五爪龙纹啊!他这是睡哪来了? 燕晟仔细环顾四周,床头镶嵌着螺钿花蝶纹,中间挖空放入一尊黑漆描金龙纹箱式柜,龙口处衔着一把小锁。 身下的床铺轻软如丝,是江西专供的龙须席,被浓郁的松木香气熏染过,与龙须草原本的清香混合,有安神助眠之功效。 佛祖啊!他刚刚睡的可是龙床啊! 然而最让他惊恐的是,这龙床的主人就睡在外侧,挡着月洞门。 当然,两人都是合衣而睡,什么事都没有。况且景帝的睡相相当规矩,双手合拢放在腹部,板板正正地躺在一侧,一看便知道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燕晟有些无奈。 景帝遵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怎么就不记得男左女右呢? 这男左女右,讲究的便是男子睡在外侧,女子睡在内侧。这一方面是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尊卑和限制。 就好比当下,有景帝挡在外面,燕晟就是想起夜,他也没办法。 一,他不敢从景帝身上跨过去,二,他不敢把景帝摇醒,并让景帝坐起来,让开月亮门,准许他下床解手。 这时候便只能忍了。 小腹中的鼓胀愈发明显,燕晟只能转移注意,打量着景帝的寝殿。 大梁历代帝王都宿在乾清宫,而为防止暗杀,乾清宫内共有二十七张龙床,意味着景帝可随机选择二十七个住处,除了心腹,无人知道天子睡在哪里,而今日景帝宿在景阳殿的东暖阁。 阁内的空间不大,摆下一张龙床外,只容下一个黄花梨木龙纹箱子,箱子上顶着一尊绿梅鎏金枝香炉,一面藤篾编制的软屉存放各类帝王偏好的书籍字画,外加一张书案。盖因这屋内狭小,书案很是低矮,需跪坐在宁夏供奉羊绒混合桑蚕丝编织的双龙戏珠宝毯上。 帝王御用自然极尽奢华,刚刚燕晟还在腹议是哪个土财主,半夜睡觉还不熄灯,现在看来也只有皇家。 燕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劝景帝把这个浪费火烛的毛病改过来。 正胡思乱想着,景帝那边睡得很不安稳。 景帝的呼吸急促不稳,双目紧闭,但眼珠却慌乱地四处乱转,隐隐额头还有汗水,大概是梦魇了。 燕晟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向景帝方向挪动几分,握住景帝的手,慢慢摇着,轻声唤道:“陛下?” 梦魇中的人是不容易唤醒的,景帝反而愈演愈烈地咬紧牙关,燕晟怕她咬到舌头,只得将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在景帝耳边轻声诵《楞严经》。 经文慢慢让景帝平复下来,呼吸平缓,似乎陷入安睡。 燕晟趁机把景帝打横抱起,转个圈平推到里侧,打算让出月亮门,方便他下床解手。 然而正当燕晟起身离开时,他的衣襟被景帝攥在手里,他低头一瞧,景帝已经睁开眼睛,醒了。 燕晟有点哭笑不得,正打算开口解释,景帝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把他的头压低,要把他的面容看清。 景帝低声问道:“你会渡朕,是不是?“ “没错,臣会的。”燕晟答道。 燕晟的声音舒缓,自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味道,至少景帝信了。 景帝眸子亮亮得盯着燕晟,迟疑了片刻,缩短两人最后的距离,贴上燕晟的唇。 景帝对唇齿相依的亲近本无感,但燕晟喜欢,她可以将此作为一种赏赐。 燕晟无奈地在心底叹口气,但终究扛不住诱惑加深这个吻。 那是一个血味的吻,当然不是燕晟的血,是景帝刚刚梦魇时自己咬破的。 这番折腾,景帝已经彻底清醒。她抽回勒着燕晟的手臂,端正地跪坐起身,疑惑地看着燕晟道:“你怎么会醒来?” 按理说,药中安眠的剂量足以让燕晟沉睡到天亮,等景帝去上朝,宫里人会偷偷安排将燕晟送回府上,只说宫内落锁,留燕晟在偏殿睡一夜,这一夜的境遇便谁也不知道。 燕晟没心思去想景帝为何如此行事,他满心想的都是解脱,他忍着腹痛轻声道:“臣要解手。” 景帝微微一愣。 留宿燕晟这事隐秘,景帝把守夜的宫女都赶出去,身边没人伺候,景帝也没有起夜的习惯,碰到燕晟人之常情的要求有些懵。 但景帝很快便想到,龙床下有夜壶。 燕晟的确忍的难受,景帝只得亲自下床,将夜壶掏了出来。 天家的夜壶很是精致小巧,但……燕晟忍住羞耻感,故作面无表情道:“臣觉得它不够大。” 景帝微微咬唇,还有什么比夜壶大的容器,难道用水罐?可水罐的水是满的。难道用花瓶?景帝瞥了一眼纤细高挑插着一支红梅的净瓶,觉得它可能还没有尿壶好用。 忽然景帝灵光一闪,打开龙纹箱子,搬出一个斗彩山河云纹瓮。 这瓮上的水文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蓝,在烛火的照映下仿佛流动一般溢彩,而河流之上的高山云雾,更是美轮美奂,祥云与高山峭壁之间影影绰绰地点着几片绿色,生机盎然,让人遐思不已。 景帝有些不舍地抚摸瓮身,低声道:“先生用它去如厕。” 燕晟无语,这简直暴殄天物,如果杨镇知道燕晟这么做,肯定第一个痛杀他。 可人生三急,一刻都等不了,燕晟也只得从了。 高高低低的水声在狭小而寂静的阁内清晰可闻,景帝背对着燕晟,悄悄羞红了耳朵。 真是失策,景帝心中想道。 她这段时间噩梦连连,深受折磨却又不能与外人道,毕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终究是违背誓言,抢了皇兄的江山。 又惊又惧的时候数次梦见燕晟渡她,她琢磨许久,便觉得这没准是个谶言,就真寻燕晟到她的寝殿睡一觉试试,没准就把恶鬼赶跑了。 恶鬼是否赶走,景帝不清楚,但她肯定惹上燕晟这个麻烦鬼! 果然等燕晟解决人生三急这等大事之后,不敢上龙床,只跪倒在床边,问道:“臣留宿帝王寝殿不合礼数,臣不敢冒犯。” 景帝哼了一声,踢下一床被子,翻身在里侧躺下,背对燕晟赌气道:“朕先睡了,先生自便。” 燕晟抱着一大坨被子,看着景帝让出的半边床,最终还是坚守原则打地铺。 还好暖阁的地龙烧得暖和,睡在软软的供毯上也不难受,只是空间狭小,腿脚伸不开。 躺在地上,书案上燃着的灯火更是晃得燕晟眼睛痛,他微微侧身,将烛火吹灭了。 暖阁内瞬间就昏暗下来,景帝猛地掀开被子,不满喝道:“谁让你吹灯的!” 燕晟被景帝的怒喝吓了一跳,解释道:“陛下,昼夜明暗有道,晚上点灯睡觉,这是阴阳失衡……” 黑暗吞噬了景帝,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南宫的那间囚室,对燕晟滔天的恨意翻滚起来。 “阴阳失衡?”景帝冷笑道,“燕少怀,你是不是又要说女子主国不祥!” 燕晟百口莫辩,只得跪倒重申道:“臣并无此意。” 景帝根本不听燕晟的解释,她起身下床,一脚踢翻了黄花梨木龙纹箱,而箱子上的香炉掉了下来,带着火星的香料一半落在地上,将双龙戏珠宝毯烧出几个洞,一半撒在燕晟腿上,灼烧的痛感让他咬住唇。 不知轻重地踢在坚硬的黄花梨木上,景帝的脚尖也痛,可她依旧怒火难消。 精致的绿梅金枝香炉摔断了枝干,圆滚滚的炉身咕噜咕噜地滚了出去,滚到没有地毯消音的金砖之上,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引得守在殿外的仆从连忙询问。 景帝低声吼道:“都滚出去!” 一阵窸窸窣窣,殿外的仆从都退出十步之外。 景帝垂足坐在龙床之上,摸到燕晟的长发紧紧握在手中,扯着燕晟头皮,逼迫他靠过来,低头附在燕晟耳边,如同毒蛇一般嘶嘶作响道:“朕就算天怒人怨,藩王诸侯人人得而诛之,燕少怀,你也逃不掉!别忘了,你与朕手上都沾了宁王一脉的血,就算你现在提着朕的人头做投名状,都不会有藩王会信你……” 燕晟打断景帝如同诅咒一般的疯言疯语道:“陛下胡说些什么!在陛下眼中,臣便是如此人尽可夫……” 景帝猛地跳起来,将燕晟压倒在地,一着不慎,燕晟的头撞在书案一角上,痛的嘶哈一声。可燕晟一边推开书案,一边护住景帝的头,劝道:“陛下,莫疯了。” 景帝紧紧攥着燕晟的头发,一边喘息一边骂道:“燕少怀,我恨你,宫里宫外想害我的人多了,我都不在乎,可你怎么能背叛我?你个吃里扒外、道貌岸然的三姓家奴,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的混账东西,我杀你!” 景帝狠狠地咬住燕晟的肩膀,锋利的牙齿刺入皮肤,不见血都不松口。 景帝的牙尖嘴利,燕晟早就领教过了。他憋住一口气,将痛呼都藏在喉咙里,等景帝发泄完才颤颤巍巍地松了一口气。 景帝的头埋在燕晟的颈窝里,全身上下都在发抖,燕晟感觉到大滴大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脖颈之上,比香炉的焚灰还要灼痛,比鲜血的喷溅还要锥心。 景帝哭了。 相比景帝的失控,燕晟过于平静了。 他全身上下无处不疼,尤其心口钝钝得疼,疼到麻木,疼到顺其自然。 他搂着景帝的头,轻抚那新长出来的,才到臂弯的青丝,反反复复道:“给你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3 燕晟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被烛光晃得一片斑驳。 燕晟闭上眼睛,心想:这是哪家的土财主,大晚上的还不熄灯,这一夜要耗费多少火烛。 待他闭眼适应一会儿再睁开,才看清头顶的那片繁复的花纹,好像是螭龙纹,但又好像多出了角和爪子。 燕晟扶着床柱慢慢坐起身,摸到月洞门罩上同样的花纹,燕晟才警觉起来。 这是五爪龙纹啊!他这是睡哪来了? 燕晟仔细环顾四周,床头镶嵌着螺钿花蝶纹,中间挖空放入一尊黑漆描金龙纹箱式柜,龙口处衔着一把小锁。 身下的床铺轻软如丝,是江西专供的龙须席,被浓郁的松木香气熏染过,与龙须草原本的清香混合,有安神助眠之功效。 佛祖啊!他刚刚睡的可是龙床啊! 然而最让他惊恐的是,这龙床的主人就睡在外侧,挡着月洞门。 当然,两人都是合衣而睡,什么事都没有。况且景帝的睡相相当规矩,双手合拢放在腹部,板板正正地躺在一侧,一看便知道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燕晟有些无奈。 景帝遵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怎么就不记得男左女右呢? 这男左女右,讲究的便是男子睡在外侧,女子睡在内侧。这一方面是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尊卑和限制。 就好比当下,有景帝挡在外面,燕晟就是想起夜,他也没办法。 一,他不敢从景帝身上跨过去,二,他不敢把景帝摇醒,并让景帝坐起来,让开月亮门,准许他下床解手。 这时候便只能忍了。 小腹中的鼓胀愈发明显,燕晟只能转移注意,打量着景帝的寝殿。 大梁历代帝王都宿在乾清宫,而为防止暗杀,乾清宫内共有二十七张龙床,意味着景帝可随机选择二十七个住处,除了心腹,无人知道天子睡在哪里,而今日景帝宿在景阳殿的东暖阁。 阁内的空间不大,摆下一张龙床外,只容下一个黄花梨木龙纹箱子,箱子上顶着一尊绿梅鎏金枝香炉,一面藤篾编制的软屉存放各类帝王偏好的书籍字画,外加一张书案。盖因这屋内狭小,书案很是低矮,需跪坐在宁夏供奉羊绒混合桑蚕丝编织的双龙戏珠宝毯上。 帝王御用自然极尽奢华,刚刚燕晟还在腹议是哪个土财主,半夜睡觉还不熄灯,现在看来也只有皇家。 燕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劝景帝把这个浪费火烛的毛病改过来。 正胡思乱想着,景帝那边睡得很不安稳。 景帝的呼吸急促不稳,双目紧闭,但眼珠却慌乱地四处乱转,隐隐额头还有汗水,大概是梦魇了。 燕晟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向景帝方向挪动几分,握住景帝的手,慢慢摇着,轻声唤道:“陛下?” 梦魇中的人是不容易唤醒的,景帝反而愈演愈烈地咬紧牙关,燕晟怕她咬到舌头,只得将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在景帝耳边轻声诵《楞严经》。 经文慢慢让景帝平复下来,呼吸平缓,似乎陷入安睡。 燕晟趁机把景帝打横抱起,转个圈平推到里侧,打算让出月亮门,方便他下床解手。 然而正当燕晟起身离开时,他的衣襟被景帝攥在手里,他低头一瞧,景帝已经睁开眼睛,醒了。 燕晟有点哭笑不得,正打算开口解释,景帝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把他的头压低,要把他的面容看清。 景帝低声问道:“你会渡朕,是不是?“ “没错,臣会的。”燕晟答道。 燕晟的声音舒缓,自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味道,至少景帝信了。 景帝眸子亮亮得盯着燕晟,迟疑了片刻,缩短两人最后的距离,贴上燕晟的唇。 景帝对唇齿相依的亲近本无感,但燕晟喜欢,她可以将此作为一种赏赐。 燕晟无奈地在心底叹口气,但终究扛不住诱惑加深这个吻。 那是一个血味的吻,当然不是燕晟的血,是景帝刚刚梦魇时自己咬破的。 这番折腾,景帝已经彻底清醒。她抽回勒着燕晟的手臂,端正地跪坐起身,疑惑地看着燕晟道:“你怎么会醒来?” 按理说,药中安眠的剂量足以让燕晟沉睡到天亮,等景帝去上朝,宫里人会偷偷安排将燕晟送回府上,只说宫内落锁,留燕晟在偏殿睡一夜,这一夜的境遇便谁也不知道。 燕晟没心思去想景帝为何如此行事,他满心想的都是解脱,他忍着腹痛轻声道:“臣要解手。” 景帝微微一愣。 留宿燕晟这事隐秘,景帝把守夜的宫女都赶出去,身边没人伺候,景帝也没有起夜的习惯,碰到燕晟人之常情的要求有些懵。 但景帝很快便想到,龙床下有夜壶。 燕晟的确忍的难受,景帝只得亲自下床,将夜壶掏了出来。 天家的夜壶很是精致小巧,但……燕晟忍住羞耻感,故作面无表情道:“臣觉得它不够大。” 景帝微微咬唇,还有什么比夜壶大的容器,难道用水罐?可水罐的水是满的。难道用花瓶?景帝瞥了一眼纤细高挑插着一支红梅的净瓶,觉得它可能还没有尿壶好用。 忽然景帝灵光一闪,打开龙纹箱子,搬出一个斗彩山河云纹瓮。 这瓮上的水文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蓝,在烛火的照映下仿佛流动一般溢彩,而河流之上的高山云雾,更是美轮美奂,祥云与高山峭壁之间影影绰绰地点着几片绿色,生机盎然,让人遐思不已。 景帝有些不舍地抚摸瓮身,低声道:“先生用它去如厕。” 燕晟无语,这简直暴殄天物,如果杨镇知道燕晟这么做,肯定第一个痛杀他。 可人生三急,一刻都等不了,燕晟也只得从了。 高高低低的水声在狭小而寂静的阁内清晰可闻,景帝背对着燕晟,悄悄羞红了耳朵。 真是失策,景帝心中想道。 她这段时间噩梦连连,深受折磨却又不能与外人道,毕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终究是违背誓言,抢了皇兄的江山。 又惊又惧的时候数次梦见燕晟渡她,她琢磨许久,便觉得这没准是个谶言,就真寻燕晟到她的寝殿睡一觉试试,没准就把恶鬼赶跑了。 恶鬼是否赶走,景帝不清楚,但她肯定惹上燕晟这个麻烦鬼! 果然等燕晟解决人生三急这等大事之后,不敢上龙床,只跪倒在床边,问道:“臣留宿帝王寝殿不合礼数,臣不敢冒犯。” 景帝哼了一声,踢下一床被子,翻身在里侧躺下,背对燕晟赌气道:“朕先睡了,先生自便。” 燕晟抱着一大坨被子,看着景帝让出的半边床,最终还是坚守原则打地铺。 还好暖阁的地龙烧得暖和,睡在软软的供毯上也不难受,只是空间狭小,腿脚伸不开。 躺在地上,书案上燃着的灯火更是晃得燕晟眼睛痛,他微微侧身,将烛火吹灭了。 暖阁内瞬间就昏暗下来,景帝猛地掀开被子,不满喝道:“谁让你吹灯的!” 燕晟被景帝的怒喝吓了一跳,解释道:“陛下,昼夜明暗有道,晚上点灯睡觉,这是阴阳失衡……” 黑暗吞噬了景帝,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南宫的那间囚室,对燕晟滔天的恨意翻滚起来。 “阴阳失衡?”景帝冷笑道,“燕少怀,你是不是又要说女子主国不祥!” 燕晟百口莫辩,只得跪倒重申道:“臣并无此意。” 景帝根本不听燕晟的解释,她起身下床,一脚踢翻了黄花梨木龙纹箱,而箱子上的香炉掉了下来,带着火星的香料一半落在地上,将双龙戏珠宝毯烧出几个洞,一半撒在燕晟腿上,灼烧的痛感让他咬住唇。 不知轻重地踢在坚硬的黄花梨木上,景帝的脚尖也痛,可她依旧怒火难消。 精致的绿梅金枝香炉摔断了枝干,圆滚滚的炉身咕噜咕噜地滚了出去,滚到没有地毯消音的金砖之上,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引得守在殿外的仆从连忙询问。 景帝低声吼道:“都滚出去!” 一阵窸窸窣窣,殿外的仆从都退出十步之外。 景帝垂足坐在龙床之上,摸到燕晟的长发紧紧握在手中,扯着燕晟头皮,逼迫他靠过来,低头附在燕晟耳边,如同毒蛇一般嘶嘶作响道:“朕就算天怒人怨,藩王诸侯人人得而诛之,燕少怀,你也逃不掉!别忘了,你与朕手上都沾了宁王一脉的血,就算你现在提着朕的人头做投名状,都不会有藩王会信你……” 燕晟打断景帝如同诅咒一般的疯言疯语道:“陛下胡说些什么!在陛下眼中,臣便是如此人尽可夫……” 景帝猛地跳起来,将燕晟压倒在地,一着不慎,燕晟的头撞在书案一角上,痛的嘶哈一声。可燕晟一边推开书案,一边护住景帝的头,劝道:“陛下,莫疯了。” 景帝紧紧攥着燕晟的头发,一边喘息一边骂道:“燕少怀,我恨你,宫里宫外想害我的人多了,我都不在乎,可你怎么能背叛我?你个吃里扒外、道貌岸然的三姓家奴,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的混账东西,我杀你!” 景帝狠狠地咬住燕晟的肩膀,锋利的牙齿刺入皮肤,不见血都不松口。 景帝的牙尖嘴利,燕晟早就领教过了。他憋住一口气,将痛呼都藏在喉咙里,等景帝发泄完才颤颤巍巍地松了一口气。 景帝的头埋在燕晟的颈窝里,全身上下都在发抖,燕晟感觉到大滴大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脖颈之上,比香炉的焚灰还要灼痛,比鲜血的喷溅还要锥心。 景帝哭了。 相比景帝的失控,燕晟过于平静了。 他全身上下无处不疼,尤其心口钝钝得疼,疼到麻木,疼到顺其自然。 他搂着景帝的头,轻抚那新长出来的,才到臂弯的青丝,反反复复道:“给你杀。”? 第一百六十四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4 “我不要。”殷承钰闷在燕晟的颈窝里,倔强地说道,“我不要你背叛了我,再假惺惺地给我杀,我要你从始至终忠于我,我要你陪我死!” 燕晟谓然一叹,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负重前行。 燕晟与宋敖那群亡命徒说不清,他与景帝就更说不清了。 景帝从骨子里就是疯的,她带着一种从混沌而生、难以教化的野性,哪怕被太后塞入君臣孝悌的礼制之中,她依旧酝酿着那种改天劈地、玉石俱焚的力量,仿佛她这一生来到世间就是轰轰烈烈的赴死。 “可臣想陛下活着。”燕晟轻声说道。 他捧起殷承钰的脸,轻轻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在她额头上留下安慰的吻。 燕晟继续说道:“臣愿陛下福禄未央,万寿无疆。” 燕晟送给殷承钰的吉语印上便刻着这句祝福,十多年后,他依旧初心不改。 如果当年燕晟与太后死磕到底,太后一怒之下杀了殷承钰,燕晟随之赴死,大梁必定会天下大变。 太上皇重新登基之后,镇压藩王流言,必定会在史书上大力抹黑殷承钰与燕晟,并且殷承钰与燕晟定下的宏伟蓝图,太上皇必定会处处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动荡不安,大梁必定走向穷途末路。 乱世再起,又将多少生灵涂炭,他与殷承钰便是最大的罪人。 历史轮转,前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殷承钰想不到这么远,她被眼前这点爱憎冲昏了头脑,黑暗吞噬她的帝王身份,她的骄傲,她的荣光,还有她恪守的矜持与规矩,她像崩溃的孩童一般抱着燕晟哭诉。 “可先生,苟延残喘在深宫里太苦了!”殷承钰抽泣道,“没有光,只有彻骨的寒冷,还有火烧火燎的痛,被践踏在泥土里,仰人鼻息,我不要这样活着。” 燕晟悲悯地环抱这殷承钰,低声安抚着她。 殷承钰以为没有人懂她的苦,可燕晟太懂了,大梁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也太懂了,殷承钰不过在南宫中尝了一口世俗的风霜,便崩溃到生无可恋,可那些从生到死都被踏在泥里的人民呢? 那些被太祖盛赞为“大梁的基石”的百姓,周而复始地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却依旧韧性十足地存活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辛劳地供养着庞大的上层社会。 但殷承钰可不像柔韧如蒲草的百姓,她心如磐石,骨子里就没有纯良一词,她学着卧薪尝胆的勾践,靠着恨意存活下来。 殷承钰直言不讳地说道:“这六年,我无数次在想,如果我能出南宫,我一定毁了你!” 勾践灭了吴国夫差,还逼死了他的良臣文种大夫,落得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骂名。她凭什么不毁了燕晟? 殷承钰紧闭双眼,仅凭双手描摹燕晟的眉眼。 她记得燕晟目光如炬,亮得她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想要躲避,又忍不住时时刻刻追寻。她向往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沉着冷静,更敬佩他的“愿以身心奉罗刹,不予己身求利益”的悲天悯人。有时候,她想让他的眼中全是她,可她却又希望通过他的眼睛看到全天下。 她顺着鼻梁抚摸到燕晟的嘴唇。 燕晟巧言善辩、口吐莲花,年仅十二岁便以世宗亲封的小御史名扬天下。她最爱看武英殿上,他惊才绝艳,将所有反对者都辩驳得张口无言,他的唇舌是她最利的刀剑,待他扫平三山五岳,她最后一锤定音。她愿护他周全,任由他施展抱负,杀尽天下有异议者,却不想听他劝她一句为善。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不,不是夫妻,是君臣。 可她再恨,却忘不掉梦中绝处的那盏心灯,还有那人不惜枯骨断肠渡她而来。 殷承钰痴迷得抓紧燕晟胸口的衣衫,喃喃道:“可我舍不得。” 她舍不得毁掉燕晟,她舍不得杀他,舍不得囚他,只让他在燕府中病恹恹地呆着。她想好了,只要燕晟低头,她什么都许他,官复原职,削藩变法,纵使让天下抖一抖,她都不以为意。 可燕晟什么都舍得,他假死逃了。 殷承钰躬身抵在燕晟的额头上,断断续续,神魂颠倒地念道:“可你了,你怎么会死呢?你死了,朕就是刻薄寡恩的宋高宗,可朕不是,不是朕杀的你,朕该怎么办?朕以‘忠武’为谥,给你无尽哀荣,够不够?朕继承你变法的遗志,至死不渝,够不够?女子主国本就不祥,不变法是天灾人怨,变法也是天灾人怨,朕削藩变法而死,够不够?” 殷承钰哀声问道:“先生,如果朕以身证道,朕会不会……会不会在你看来比宋高宗强一点……” 燕晟震惊了。 杨镇曾说过,天家人的心都不是肉长的,景帝把为数不多的那点真心都挖给他了。 这何止是真心,她把江山与天下万民也交付了,这份情谊重得燕晟险些担不住。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帝王之爱,也算的上是险远、瑰怪之观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可燕晟不敢信,他不敢求,他望着那山间桃源,水中明月,他逃了。 燕晟竟然自嘲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他燕晟竟有一天,是王半山所说的“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有悔”。 景帝为他走到如今这地步,他还有何畏惧?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尽吾志而不能至焉,可以无悔矣。 燕晟握住景帝冰冷的手,十指相扣,答道:“高宗如何与陛下相提并论。陛下慧眼识人,知人善用,帝王之术堪比汉高祖;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计往日恩怨,善待臣属,宽容大度与魏武帝齐名;陛下以京师为重,誓不迁都,家国气节强过宋高宗远矣;陛下支持臣改制,容许臣直言,原谅臣自作主张……有君如此,臣复何求?” 听到燕晟的答话,殷承钰释然了。没有怨,没有恨,只有无尽的疲惫,她瘫软在燕晟身上,由燕晟将她抱回龙床之上休憩,燕晟转头看到满屋凌乱,无奈地叹口气。 景帝拉着燕晟的手,带着几分示弱道:“先生点灯。” 虽然燕晟觉得半夜点灯熬油就是浪费,但景帝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中不忍,就同意点灯哄哄她。 景帝听到燕晟起身走向书案,寻到打火石,摩擦火花,燃起灯芯的声音,然后…… 景帝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景帝紧张地吞咽一下,尽量平静地询问道:“先生点灯了吗?” 燕晟移动灯盏,让火烛的光亮照在景帝身上。 没有用的,什么都没有用的,她坠入黑暗的地狱,无人可渡。 景帝急促地喘息着,厉声吆喝道:“灯呢!灯在何处?!先生把灯给朕!” 燕晟有些慌乱,他匆忙将灯盏递给景帝,却不想被景帝胡乱抓碰,被灯焰灼伤手指,尖叫一声丢下去。 灯灭了,景帝失明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4 “我不要。”殷承钰闷在燕晟的颈窝里,倔强地说道,“我不要你背叛了我,再假惺惺地给我杀,我要你从始至终忠于我,我要你陪我死!” 燕晟谓然一叹,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负重前行。 燕晟与宋敖那群亡命徒说不清,他与景帝就更说不清了。 景帝从骨子里就是疯的,她带着一种从混沌而生、难以教化的野性,哪怕被太后塞入君臣孝悌的礼制之中,她依旧酝酿着那种改天劈地、玉石俱焚的力量,仿佛她这一生来到世间就是轰轰烈烈的赴死。 “可臣想陛下活着。”燕晟轻声说道。 他捧起殷承钰的脸,轻轻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在她额头上留下安慰的吻。 燕晟继续说道:“臣愿陛下福禄未央,万寿无疆。” 燕晟送给殷承钰的吉语印上便刻着这句祝福,十多年后,他依旧初心不改。 如果当年燕晟与太后死磕到底,太后一怒之下杀了殷承钰,燕晟随之赴死,大梁必定会天下大变。 太上皇重新登基之后,镇压藩王流言,必定会在史书上大力抹黑殷承钰与燕晟,并且殷承钰与燕晟定下的宏伟蓝图,太上皇必定会处处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动荡不安,大梁必定走向穷途末路。 乱世再起,又将多少生灵涂炭,他与殷承钰便是最大的罪人。 历史轮转,前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殷承钰想不到这么远,她被眼前这点爱憎冲昏了头脑,黑暗吞噬她的帝王身份,她的骄傲,她的荣光,还有她恪守的矜持与规矩,她像崩溃的孩童一般抱着燕晟哭诉。 “可先生,苟延残喘在深宫里太苦了!”殷承钰抽泣道,“没有光,只有彻骨的寒冷,还有火烧火燎的痛,被践踏在泥土里,仰人鼻息,我不要这样活着。” 燕晟悲悯地环抱这殷承钰,低声安抚着她。 殷承钰以为没有人懂她的苦,可燕晟太懂了,大梁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也太懂了,殷承钰不过在南宫中尝了一口世俗的风霜,便崩溃到生无可恋,可那些从生到死都被踏在泥里的人民呢? 那些被太祖盛赞为“大梁的基石”的百姓,周而复始地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却依旧韧性十足地存活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辛劳地供养着庞大的上层社会。 但殷承钰可不像柔韧如蒲草的百姓,她心如磐石,骨子里就没有纯良一词,她学着卧薪尝胆的勾践,靠着恨意存活下来。 殷承钰直言不讳地说道:“这六年,我无数次在想,如果我能出南宫,我一定毁了你!” 勾践灭了吴国夫差,还逼死了他的良臣文种大夫,落得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骂名。她凭什么不毁了燕晟? 殷承钰紧闭双眼,仅凭双手描摹燕晟的眉眼。 她记得燕晟目光如炬,亮得她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想要躲避,又忍不住时时刻刻追寻。她向往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沉着冷静,更敬佩他的“愿以身心奉罗刹,不予己身求利益”的悲天悯人。有时候,她想让他的眼中全是她,可她却又希望通过他的眼睛看到全天下。 她顺着鼻梁抚摸到燕晟的嘴唇。 燕晟巧言善辩、口吐莲花,年仅十二岁便以世宗亲封的小御史名扬天下。她最爱看武英殿上,他惊才绝艳,将所有反对者都辩驳得张口无言,他的唇舌是她最利的刀剑,待他扫平三山五岳,她最后一锤定音。她愿护他周全,任由他施展抱负,杀尽天下有异议者,却不想听他劝她一句为善。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不,不是夫妻,是君臣。 可她再恨,却忘不掉梦中绝处的那盏心灯,还有那人不惜枯骨断肠渡她而来。 殷承钰痴迷得抓紧燕晟胸口的衣衫,喃喃道:“可我舍不得。” 她舍不得毁掉燕晟,她舍不得杀他,舍不得囚他,只让他在燕府中病恹恹地呆着。她想好了,只要燕晟低头,她什么都许他,官复原职,削藩变法,纵使让天下抖一抖,她都不以为意。 可燕晟什么都舍得,他假死逃了。 殷承钰躬身抵在燕晟的额头上,断断续续,神魂颠倒地念道:“可你了,你怎么会死呢?你死了,朕就是刻薄寡恩的宋高宗,可朕不是,不是朕杀的你,朕该怎么办?朕以‘忠武’为谥,给你无尽哀荣,够不够?朕继承你变法的遗志,至死不渝,够不够?女子主国本就不祥,不变法是天灾人怨,变法也是天灾人怨,朕削藩变法而死,够不够?” 殷承钰哀声问道:“先生,如果朕以身证道,朕会不会……会不会在你看来比宋高宗强一点……” 燕晟震惊了。 杨镇曾说过,天家人的心都不是肉长的,景帝把为数不多的那点真心都挖给他了。 这何止是真心,她把江山与天下万民也交付了,这份情谊重得燕晟险些担不住。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帝王之爱,也算的上是险远、瑰怪之观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可燕晟不敢信,他不敢求,他望着那山间桃源,水中明月,他逃了。 燕晟竟然自嘲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他燕晟竟有一天,是王半山所说的“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有悔”。 景帝为他走到如今这地步,他还有何畏惧?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尽吾志而不能至焉,可以无悔矣。 燕晟握住景帝冰冷的手,十指相扣,答道:“高宗如何与陛下相提并论。陛下慧眼识人,知人善用,帝王之术堪比汉高祖;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计往日恩怨,善待臣属,宽容大度与魏武帝齐名;陛下以京师为重,誓不迁都,家国气节强过宋高宗远矣;陛下支持臣改制,容许臣直言,原谅臣自作主张……有君如此,臣复何求?” 听到燕晟的答话,殷承钰释然了。没有怨,没有恨,只有无尽的疲惫,她瘫软在燕晟身上,由燕晟将她抱回龙床之上休憩,燕晟转头看到满屋凌乱,无奈地叹口气。 景帝拉着燕晟的手,带着几分示弱道:“先生点灯。” 虽然燕晟觉得半夜点灯熬油就是浪费,但景帝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中不忍,就同意点灯哄哄她。 景帝听到燕晟起身走向书案,寻到打火石,摩擦火花,燃起灯芯的声音,然后…… 景帝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景帝紧张地吞咽一下,尽量平静地询问道:“先生点灯了吗?” 燕晟移动灯盏,让火烛的光亮照在景帝身上。 没有用的,什么都没有用的,她坠入黑暗的地狱,无人可渡。 景帝急促地喘息着,厉声吆喝道:“灯呢!灯在何处?!先生把灯给朕!” 燕晟有些慌乱,他匆忙将灯盏递给景帝,却不想被景帝胡乱抓碰,被灯焰灼伤手指,尖叫一声丢下去。 灯灭了,景帝失明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春风入暖送屠苏1 帝王每日需要处理大量的案牍,视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历史上很多年少有为的帝王转入老年之后,老眼昏花,不得不放权给心腹和子孙,最终导致子孙野心膨胀,欲行不轨;或者心腹权势滔天,朝堂上乌烟瘴气,总之,一个失明的帝王,就像没有武器的王者,很难在刀光剑影的朝堂上存活下来。 他需要一个忠心而坚定的盾牌。 燕晟在宫中住了下来。 次日,景帝醒来,一切如常,仿佛丝毫不记得自己发过疯。她平静地面对自己失明的事实,在安半夏痛哭流涕地交代自己无能的时候,她依旧毫无表情地说道:“朕知道了。” 然后下了第一道政令,君王要提前两天封笔,准许臣子回家团圆,庆贺新春。 众臣欣然离去,退朝时没有半点异议。 不怨臣子们溜得飞快,实在是因为大梁的太祖是个工作狂,而景帝登基以来,四处偷梁换柱,偏偏要在考勤方面严格执行太祖令,已经把他们累得快虚脱了。 没有早朝,景帝也很自在地拉着燕晟赖床,直至巳时才起。 景帝自如地由赵贞儿伺候起床、洁面、穿戴、束发、享用早膳,一路下来,燕晟想插手都不知道如何帮忙,只得呆若木鸡地看着景帝从容地在宫殿内穿梭,在该拐弯的地方拐弯,在该下台阶的地方迈步,如入无人之境。 景帝大概察觉燕晟的过分安静,她侧头问道:“先生还在吗?” 燕晟叩首道:“臣在。” 景帝拍了拍身侧的蒲团道:“先生莫拘礼,陪朕用膳。” 燕晟听从帝王旨意入座,景帝竟然指着东侧横排第三道菜道:“这是福建长乐进贡的龙龛糍,朕前几日尝过,味道尚可,先生不妨尝尝看。” 燕晟一愣,低声问道:“陛下怎么知道?” 景帝轻笑道:“朕的眼疾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直到今日失明,朕也不是毫无准备。朕慢慢觉得太祖说的妙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老子也说,万事万物皆有道,朕遵从道,便无所畏惧。” 燕晟没懂这跟“道”有什么关系,他懵懵的样子把守在一旁试毒的安半夏逗乐了,她低声解释道:“东侧横排第三道历来都是谢阁老奉上的闽南菜,固定了就是规矩,就是道。” 燕晟恍然大悟。 景帝能在皇宫中如履平地,因为皇城的建设处处有规矩,景帝从小训练的步伐有规矩,所以从某处到某处的步数一定,方向又都是正南正北,走熟了用不用眼睛瞧,都没有关系。 景帝呵斥安半夏道:“就你最不守规矩,朕哪天就把你赶回家绣花去,请老安太医出山。” 安半夏想到好不容易求来的太医身份,立马住了嘴。 景帝问燕晟道:“这龙龛糍味道怎么样?” 燕晟答道:“滑而不腻,入口即化,的确美味。” 景帝不以为意道:“谢幼舆那家伙就知道在这些小道上哄朕开心,等朕动真章的时候,他就当缩头乌龟了。” 燕晟记得谢韵此人,很是油滑,想到他的家乡,再想到景帝要推行的政策,燕晟很快就想清楚。 “谢韵不愿陛下开海禁。”燕晟肯定道。 景帝点头道:“他小动作不少,前几日在小朝会上揪住万懋的小辫子,让兵部尚书给朕难堪。” 万懋在江浙推行变法,结果变法不利,被商户钻了空子,把利国利民的政策弄得民怨沸腾。 燕晟开解景帝道:“臣赴江西之前,万子惟在追查纺纱厂,想必很快会有眉目,届时肯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可燕晟的话在景帝耳朵里变了味,她以为燕晟小心翼翼地帮扶万懋,刚在她身边睡一夜就敢吹枕边风! 她抿了抿唇,怒斥道:“燕少怀,你谁都帮吗?你再敢充当烂好人,朕就不用你了。” 说罢,景帝扬长而去。 燕晟有些哭笑不得,他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错误。 哪怕景帝失明了,他也不能将景帝当成脆弱的瓷娃娃护着,因为这哪里是瓷娃娃,这分明是装了火药的爆桶。 燕晟觉得留在宫中是个大错误了。 可不等燕晟有反悔的时间,陈德恩来唤燕晟道:“陛下在谨身殿批奏折,请燕大人帮忙参阅。” 景帝的随心所欲,让燕晟慢慢品出一股“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的滋味了。 燕晟疾步赶到谨身殿,瞧见一个侍从跪坐在一侧为陛下念折子,陛下揉着太阳穴静静得听着,察觉燕晟的脚步声,骤然抬头道:“先生来了?” 燕晟拱手为礼道:“臣在。” 景帝点头道:“劳烦先生帮朕改朱批。” 燕晟接过侍从奉上来的御笔,从容地坐在景帝下首。 一边小侍从在念,一边有燕晟在写,景帝夹在中间口述指令,而年关前后的折子大多是请安吉祥话,回复都不用动脑子,真有股自在逍遥的味道了。 时间过得飞快,等小侍从的嗓子有些沙哑,景帝令他退下,转过头来挑燕晟的毛病。 景帝站起身向西侧走两步,摸到燕晟的椅背,顺着椅背摸到燕晟的肩膀,然后慢慢低下头来“看着”燕晟的红批,轻声问道:“先生真是按照朕说的写的吗?” 燕晟随手把御笔挂回笔架,叹息道:“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景帝静默片刻,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曾经发生的种种。上一次两人和和气气得商谈国事,还是京师保卫战刚刚大胜的蜜月期,这么一算,真的过去很久了。 有些时候,她总是故意遗忘,是她先负燕晟的。 景帝站起身,低声道:“好。” 景帝如此言简意赅,燕晟又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 不等燕晟解释,景帝快步走向南面墙壁,敲开一个个暗柜,无数竹简分门别类地罗列在软藤篾之上,这是西厂的奏报,如此之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朕信你,”景帝幽幽说道,“你们文臣一直以为朕创立西厂,跟东厂一样,是琢磨着大兴牢狱,监视着你们。当然西厂会监视地方,但更多在暗桩都在北边。” “京师越来越冷了,北边也越来越不能生存,他们肯定会来抢大梁。”景帝说道。 燕晟接着话道:“而陛下没给他们回去的打算。” 景帝轻声笑道:“朕不祥,致使天公发怒一年冷过一年,朕也要把不祥带给他们尝尝。” 燕晟叩首道:“陛下莫要玩笑,臣往日糊涂,虚妄天命,不足以信。大梁百姓能有陛下,实则三生有幸。” 景帝伸出右手,虚虚地扶起燕晟道:“先生莫要拘礼。” 随后她就感觉到掌心温热水润的触感,她猜燕晟吻在她的掌心,她微微一颤,没有抽回。 燕晟有些低哑的声音说道:“陛下还记得吗?臣说荆州的山水养人,陛下……” 景帝半蹲下来,与燕晟视线齐平,玩笑道:“先生要朕迁都?” 燕晟紧握住景帝冰凉的指尖,将自己的暖意渡过去,认真地解释道:“不,陛下体寒,臣想带陛下去荆州修养。” 景帝沉默半晌道:“朕生在京师,死在京师,不可能去荆州。” 燕晟微微垂下头,他就知道景帝不会放权,燕晟分神的刹那,景帝抽回手。 “不过,”景帝话音一转,“朕听释空大师说,佛门弟子死后可以请求入炉炼化,若炼出舍利,便可往登极乐,若只是一片清灰,那便取之于天地,归之于天地罢了。” 燕晟不敢置信道:“陛下何苦……” 景帝再向大殿门口方向退了一步,道:“朕在京师未修陵墓,待朕死后,先生带朕的骨灰回荆州。” 说罢,景帝便从大殿逃开了。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可有人知道是何等险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春风入暖送屠苏1 帝王每日需要处理大量的案牍,视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历史上很多年少有为的帝王转入老年之后,老眼昏花,不得不放权给心腹和子孙,最终导致子孙野心膨胀,欲行不轨;或者心腹权势滔天,朝堂上乌烟瘴气,总之,一个失明的帝王,就像没有武器的王者,很难在刀光剑影的朝堂上存活下来。 他需要一个忠心而坚定的盾牌。 燕晟在宫中住了下来。 次日,景帝醒来,一切如常,仿佛丝毫不记得自己发过疯。她平静地面对自己失明的事实,在安半夏痛哭流涕地交代自己无能的时候,她依旧毫无表情地说道:“朕知道了。” 然后下了第一道政令,君王要提前两天封笔,准许臣子回家团圆,庆贺新春。 众臣欣然离去,退朝时没有半点异议。 不怨臣子们溜得飞快,实在是因为大梁的太祖是个工作狂,而景帝登基以来,四处偷梁换柱,偏偏要在考勤方面严格执行太祖令,已经把他们累得快虚脱了。 没有早朝,景帝也很自在地拉着燕晟赖床,直至巳时才起。 景帝自如地由赵贞儿伺候起床、洁面、穿戴、束发、享用早膳,一路下来,燕晟想插手都不知道如何帮忙,只得呆若木鸡地看着景帝从容地在宫殿内穿梭,在该拐弯的地方拐弯,在该下台阶的地方迈步,如入无人之境。 景帝大概察觉燕晟的过分安静,她侧头问道:“先生还在吗?” 燕晟叩首道:“臣在。” 景帝拍了拍身侧的蒲团道:“先生莫拘礼,陪朕用膳。” 燕晟听从帝王旨意入座,景帝竟然指着东侧横排第三道菜道:“这是福建长乐进贡的龙龛糍,朕前几日尝过,味道尚可,先生不妨尝尝看。” 燕晟一愣,低声问道:“陛下怎么知道?” 景帝轻笑道:“朕的眼疾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直到今日失明,朕也不是毫无准备。朕慢慢觉得太祖说的妙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老子也说,万事万物皆有道,朕遵从道,便无所畏惧。” 燕晟没懂这跟“道”有什么关系,他懵懵的样子把守在一旁试毒的安半夏逗乐了,她低声解释道:“东侧横排第三道历来都是谢阁老奉上的闽南菜,固定了就是规矩,就是道。” 燕晟恍然大悟。 景帝能在皇宫中如履平地,因为皇城的建设处处有规矩,景帝从小训练的步伐有规矩,所以从某处到某处的步数一定,方向又都是正南正北,走熟了用不用眼睛瞧,都没有关系。 景帝呵斥安半夏道:“就你最不守规矩,朕哪天就把你赶回家绣花去,请老安太医出山。” 安半夏想到好不容易求来的太医身份,立马住了嘴。 景帝问燕晟道:“这龙龛糍味道怎么样?” 燕晟答道:“滑而不腻,入口即化,的确美味。” 景帝不以为意道:“谢幼舆那家伙就知道在这些小道上哄朕开心,等朕动真章的时候,他就当缩头乌龟了。” 燕晟记得谢韵此人,很是油滑,想到他的家乡,再想到景帝要推行的政策,燕晟很快就想清楚。 “谢韵不愿陛下开海禁。”燕晟肯定道。 景帝点头道:“他小动作不少,前几日在小朝会上揪住万懋的小辫子,让兵部尚书给朕难堪。” 万懋在江浙推行变法,结果变法不利,被商户钻了空子,把利国利民的政策弄得民怨沸腾。 燕晟开解景帝道:“臣赴江西之前,万子惟在追查纺纱厂,想必很快会有眉目,届时肯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可燕晟的话在景帝耳朵里变了味,她以为燕晟小心翼翼地帮扶万懋,刚在她身边睡一夜就敢吹枕边风! 她抿了抿唇,怒斥道:“燕少怀,你谁都帮吗?你再敢充当烂好人,朕就不用你了。” 说罢,景帝扬长而去。 燕晟有些哭笑不得,他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错误。 哪怕景帝失明了,他也不能将景帝当成脆弱的瓷娃娃护着,因为这哪里是瓷娃娃,这分明是装了火药的爆桶。 燕晟觉得留在宫中是个大错误了。 可不等燕晟有反悔的时间,陈德恩来唤燕晟道:“陛下在谨身殿批奏折,请燕大人帮忙参阅。” 景帝的随心所欲,让燕晟慢慢品出一股“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的滋味了。 燕晟疾步赶到谨身殿,瞧见一个侍从跪坐在一侧为陛下念折子,陛下揉着太阳穴静静得听着,察觉燕晟的脚步声,骤然抬头道:“先生来了?” 燕晟拱手为礼道:“臣在。” 景帝点头道:“劳烦先生帮朕改朱批。” 燕晟接过侍从奉上来的御笔,从容地坐在景帝下首。 一边小侍从在念,一边有燕晟在写,景帝夹在中间口述指令,而年关前后的折子大多是请安吉祥话,回复都不用动脑子,真有股自在逍遥的味道了。 时间过得飞快,等小侍从的嗓子有些沙哑,景帝令他退下,转过头来挑燕晟的毛病。 景帝站起身向西侧走两步,摸到燕晟的椅背,顺着椅背摸到燕晟的肩膀,然后慢慢低下头来“看着”燕晟的红批,轻声问道:“先生真是按照朕说的写的吗?” 燕晟随手把御笔挂回笔架,叹息道:“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景帝静默片刻,她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曾经发生的种种。上一次两人和和气气得商谈国事,还是京师保卫战刚刚大胜的蜜月期,这么一算,真的过去很久了。 有些时候,她总是故意遗忘,是她先负燕晟的。 景帝站起身,低声道:“好。” 景帝如此言简意赅,燕晟又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话说的太重了? 不等燕晟解释,景帝快步走向南面墙壁,敲开一个个暗柜,无数竹简分门别类地罗列在软藤篾之上,这是西厂的奏报,如此之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朕信你,”景帝幽幽说道,“你们文臣一直以为朕创立西厂,跟东厂一样,是琢磨着大兴牢狱,监视着你们。当然西厂会监视地方,但更多在暗桩都在北边。” “京师越来越冷了,北边也越来越不能生存,他们肯定会来抢大梁。”景帝说道。 燕晟接着话道:“而陛下没给他们回去的打算。” 景帝轻声笑道:“朕不祥,致使天公发怒一年冷过一年,朕也要把不祥带给他们尝尝。” 燕晟叩首道:“陛下莫要玩笑,臣往日糊涂,虚妄天命,不足以信。大梁百姓能有陛下,实则三生有幸。” 景帝伸出右手,虚虚地扶起燕晟道:“先生莫要拘礼。” 随后她就感觉到掌心温热水润的触感,她猜燕晟吻在她的掌心,她微微一颤,没有抽回。 燕晟有些低哑的声音说道:“陛下还记得吗?臣说荆州的山水养人,陛下……” 景帝半蹲下来,与燕晟视线齐平,玩笑道:“先生要朕迁都?” 燕晟紧握住景帝冰凉的指尖,将自己的暖意渡过去,认真地解释道:“不,陛下体寒,臣想带陛下去荆州修养。” 景帝沉默半晌道:“朕生在京师,死在京师,不可能去荆州。” 燕晟微微垂下头,他就知道景帝不会放权,燕晟分神的刹那,景帝抽回手。 “不过,”景帝话音一转,“朕听释空大师说,佛门弟子死后可以请求入炉炼化,若炼出舍利,便可往登极乐,若只是一片清灰,那便取之于天地,归之于天地罢了。” 燕晟不敢置信道:“陛下何苦……” 景帝再向大殿门口方向退了一步,道:“朕在京师未修陵墓,待朕死后,先生带朕的骨灰回荆州。” 说罢,景帝便从大殿逃开了。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可有人知道是何等险远??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风入暖送屠苏2 腊月二十六,宋敖嗅着街上阵阵肉香,馋得流口水,就算逃跑再多次被抓回来也抵制不住这等口舌诱惑,所以宋敖果断再次逃跑。 当然是再被抓回来,可抓回来之后没塞回小黑屋,反而洗的干干净净,被送进皇宫了? 宋敖有点懵,他不屑地对一门教他如何叩首的公公问道:“让老子学这些烂七八糟的,有肉吃吗?老子嘴巴已经淡出鸟了!” 那临时拉来教礼仪的公公嫌弃地擦了擦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绝望得纠正道:“不许自称老子!” 当然,宋敖当他放屁。 最后孺子不可教的宋敖只能被押到帝王面前。 宋敖管不住眼珠子一顿乱窜,皇宫果真奢华大气,比土匪窝好多了,而坐在高位的那个应该就是皇帝,坐在下首的那个狗东西,他已经认出来,就是让土匪无路可走的燕晟。 很好,那个王八蛋还冲他笑,还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宋敖真的有些憋不住了,他不惜肩膀脱臼,也挣开压着他肩膀的两个大汉将军,一口唾沫就奔燕晟吐过去,随后铺天盖地的骂人话就冲了出来,跟宋敖的口臭一起,“芳香扑鼻”。 景帝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她从未见过燕晟如此心虚吃瘪。 当然两位大汉将军不能任由宋敖脏了陛下的耳朵,两拳打在宋敖的腹部,让他消停下来。 不过私下笑笑燕晟吃瘪是一回事,让燕晟在属下面前立威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景帝等宋敖被打老实了,问道:“朕听说你馋肉了?” 宋敖哪怕被打的口里满是血锈味,提起肉来,依旧像狼一样支棱起耳朵。 景帝喝退两位大汉将军,向小侍从下令道:“提两斤腊肉来。” 侍从极快地将备好的腊肉奉上来,宫中腊肠用了特殊的香料腌制,肉香四溢,让宋敖口舌生津。 景帝煞有介事地扇了扇,玩笑道:“的确好香啊,你想吃吗?” 宋敖一眨不眨地盯着腊肉,只听景帝冷声道:“叫他大人。” 宋敖还盯着肉瞧,被陈德恩抽了一浮尘,重复道:“听见没,陛下让你唤燕大人。” 宋敖瞥了燕晟一眼,咬紧牙关,一字不吐。 景帝半晌没听到声音,轻笑道:“倒很有骨气,不过朕对付有骨气的人很有一套。” 景帝朗声唤人道:“纪贤,打断他的每一根骨头,不服就接上骨头再打折,朕瞧瞧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朕的棒子硬!” 景帝轻轻做了一个手势,纪贤心领神会,一棍打在宋敖的腿上,宋敖没忍住,嗷得一声叫出来,像狼崽子一样恨恨地瞪着景帝。 景帝今日身着玄色常服,袖口与领口都绣着金丝龙纹,头戴一顶十二珠串冠冕,珠串遮住了半边脸,显得庄严肃穆,不容侵犯。 不过宋敖可不懂什么庄重,他恶意地想着:帝王头上坠下来的十二珠串,像极了半遮半盖的臭皮娘。这“臭皮娘”这么护着燕晟,也不是道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话本里讲过景帝与燕晟君臣相得,但他不懂什么意思,不过依照他来看,那就是两人有一腿。 好一对奸\/\/夫\/\/淫\/\/夫! 宋敖的皮肉到底强不过棍子,他明面上不敢乱骂,但心底已经骂道帝王的八辈祖宗太祖那里去了。 景帝不理宋敖,反而假意呵斥燕晟道:“这便是你保举给朕的兵马元帅大将军?如此冥顽不灵之徒,你还指望朕将他那土匪窝里的兄弟一股脑都封了?” 燕晟连忙辞座告罪,为宋敖请饶。 燕晟与景帝之间做戏做的十足,燕晟苦苦哀求景帝放宋敖一条生路,并将宋敖击退官兵的事迹大写特写,试图唤起景帝的惜才之心。 虽然宋敖很愿意看景帝与燕晟“反目”的这出大戏,但慢慢宋敖意识到这大戏要把自己加官进爵,带着兄弟们走向人生巅峰的机会唱没了,一切都要泡汤了,宋敖就看不进去戏,琢磨怎么能挽回。 宋敖并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相反他非常能伸能屈。 想当年他被许国一直追到深山中,丢盔弃甲地不成样子,但他还能忍住这么多年,最后终成气候,可见他不是“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呆子。 宋敖连忙告饶唤道:“大人,燕大人,小人错了,小人错了!” 听到宋敖讨饶,景帝一挥手,纪贤便退了下去,只留宋敖哎呦哎呦地在大殿内缩成一团。 纪贤听从景帝的暗示,虽然宋敖连挨了好几棍子,把皮肉打得青肿可怖,却根本没有伤及他的筋骨,修养一段时间,出来还是好汉一条。 景帝责问宋敖道:“你来说说,你是如何拦住官兵的?” 景帝与燕晟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终于让宋敖老实了许多,如实将官府如何围剿霸王山,而他如何反击一一说明,并且越说越兴奋,也顾不得腿痛。 景帝慢慢听懂,地方官兵过于注重个人武力,奉行“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甚至不惜高薪聘请民间武艺高超之人带头剿匪,并且在训练士兵时,只突出其服从性,却不注重阵法操练。 说到底,官兵就是一个“高个子”带着一群“木头人”,宋敖只要把“高个子”打掉,剩下的“木头人”不攻自破。 对付这个“高个子”,宋敖也的确煞费苦心。 山寨中虽然守着高地,占着天然优势,却不能打持久战,所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高个子”。 最开始宋敖用各种阴招,比如躲在盾牌后面,用钩子钩官兵的腿,或者藏在盾牌后面,趁机用狼牙棒砸杀官兵等等,而后竟然发展成一系列阵法。 每十二个人一个小队,分头行动,先以调虎离山之计将“高个子”从木头人群中剥离开来,弓箭远攻,长枪负责中间力量,狼牙棒与长刀是最后的近身波及,而左右两方盾牌将队友死死护住,左边在前,右侧殿后,左侧灵活机动,右侧为全阵重心。 自此此阵划出以右侧的中心,以弓箭射程为半径的巨大攻击范围,无论是何等高手落入此阵之中,都插翅难逃。这阵法呈现出左右斜对称的阵法,犹如鸳鸯戏水,则命名为鸳鸯阵。 宋敖讲的七零八落,犹如茶壶倒饺子,心中有意却说不清。燕晟旁敲侧击地帮他理顺,将此阵的高超之处一一展现在景帝面前。 宋敖虽然恨极了燕晟绑架他,但听到燕晟对他阵法的分析,竟对燕晟竟有一丝惺惺相惜之感,只是连连在一旁点头。 讲至最后,燕晟拱手道:“陛下,东南海岸的倭寇之祸,经久不消,极大的原因便是倭寇武艺高强,数量不多,速度极快,机动性极强。往往官兵刚接到倭寇入侵的消息,等军队赶到之时,只剩下一片屠村之后的惨状,而倭寇早已无处可寻。” 景帝微微颔首道:“先生的意思是,让鸳鸯阵去对付倭寇。” 燕晟附议道:“不错,宋敖的鸳鸯阵同样具有机动性,况且寻常大力的农夫便可训练成型,无需特意搜寻高手。如此一来,鸳鸯阵可以迎着倭寇追杀,直至将这群贼寇赶出大梁!” 景帝微微偏头,转向宋敖问道:“你愿意为朕所用,将大梁东边的贼寇赶出去吗?” 宋敖听燕晟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奇货可居,竟然耀武扬威地看着天,不答景帝的话。 许久没听到声音,景帝也猜到这宋敖的“贱皮子”犯了,轻笑道:“先生想得极好,可这猴孙再灵气通天,也是一块石头,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丢到许将军的新兵大营里杀杀傲气。” 当年便是许国将宋敖打进深山,如今把宋敖丢到许国手下,两人新仇旧恨,宋敖不脱一层皮也得掉几斤肉。 景帝这一招实在太阴损! 宋敖正等着坐地起价呢,结果被纪贤提着脖颈,宋敖不满地扑腾两下,依旧被不留情面地拉了下去。 没了宋敖碍事,景帝扶起燕晟,握着燕晟的手道:“委屈先生了。” 燕晟只怕景帝屈尊降贵地接见宋敖,心里不痛快,连忙转移话题道:“明日便是二十七,陛下可否赏臣一幅字?” 按照惯例,每年腊月二十七,景帝需要为心腹臣子写“福”字,以示亲近,并为太后写“寿”字,以示孝顺。 景帝一向以丹青书画为傲,燕晟向她求字,景帝自然心许。 随即便令人备齐文房四宝,景帝即兴大笔一挥,便写出一个一笔的福字。 字传到燕晟手边仔细一瞧,大概是由于景帝看不见,这“福”字的“田”草草收笔,看起来竟像少了几笔,远远一瞧,像个“寿”字。 燕晟半晌没说话,景帝也有点心里没底,询问道:“朕这字如何?” 燕晟答道:“陛下这福字,天下无双,既有福,又有寿,福寿一家,堪称天下第一福,臣请陛下准臣私藏此字。” 燕晟如此盛赞,实在是为景帝挽回颜面。 燕晟愿意哄,景帝愿意信,这天下第一福的事情竟然在宫里传开了,传到太后耳中。 果然腊月二十九日祭祖的时候,太后便寻上门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春风入暖送屠苏2 腊月二十六,宋敖嗅着街上阵阵肉香,馋得流口水,就算逃跑再多次被抓回来也抵制不住这等口舌诱惑,所以宋敖果断再次逃跑。 当然是再被抓回来,可抓回来之后没塞回小黑屋,反而洗的干干净净,被送进皇宫了? 宋敖有点懵,他不屑地对一门教他如何叩首的公公问道:“让老子学这些烂七八糟的,有肉吃吗?老子嘴巴已经淡出鸟了!” 那临时拉来教礼仪的公公嫌弃地擦了擦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绝望得纠正道:“不许自称老子!” 当然,宋敖当他放屁。 最后孺子不可教的宋敖只能被押到帝王面前。 宋敖管不住眼珠子一顿乱窜,皇宫果真奢华大气,比土匪窝好多了,而坐在高位的那个应该就是皇帝,坐在下首的那个狗东西,他已经认出来,就是让土匪无路可走的燕晟。 很好,那个王八蛋还冲他笑,还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宋敖真的有些憋不住了,他不惜肩膀脱臼,也挣开压着他肩膀的两个大汉将军,一口唾沫就奔燕晟吐过去,随后铺天盖地的骂人话就冲了出来,跟宋敖的口臭一起,“芳香扑鼻”。 景帝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她从未见过燕晟如此心虚吃瘪。 当然两位大汉将军不能任由宋敖脏了陛下的耳朵,两拳打在宋敖的腹部,让他消停下来。 不过私下笑笑燕晟吃瘪是一回事,让燕晟在属下面前立威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景帝等宋敖被打老实了,问道:“朕听说你馋肉了?” 宋敖哪怕被打的口里满是血锈味,提起肉来,依旧像狼一样支棱起耳朵。 景帝喝退两位大汉将军,向小侍从下令道:“提两斤腊肉来。” 侍从极快地将备好的腊肉奉上来,宫中腊肠用了特殊的香料腌制,肉香四溢,让宋敖口舌生津。 景帝煞有介事地扇了扇,玩笑道:“的确好香啊,你想吃吗?” 宋敖一眨不眨地盯着腊肉,只听景帝冷声道:“叫他大人。” 宋敖还盯着肉瞧,被陈德恩抽了一浮尘,重复道:“听见没,陛下让你唤燕大人。” 宋敖瞥了燕晟一眼,咬紧牙关,一字不吐。 景帝半晌没听到声音,轻笑道:“倒很有骨气,不过朕对付有骨气的人很有一套。” 景帝朗声唤人道:“纪贤,打断他的每一根骨头,不服就接上骨头再打折,朕瞧瞧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朕的棒子硬!” 景帝轻轻做了一个手势,纪贤心领神会,一棍打在宋敖的腿上,宋敖没忍住,嗷得一声叫出来,像狼崽子一样恨恨地瞪着景帝。 景帝今日身着玄色常服,袖口与领口都绣着金丝龙纹,头戴一顶十二珠串冠冕,珠串遮住了半边脸,显得庄严肃穆,不容侵犯。 不过宋敖可不懂什么庄重,他恶意地想着:帝王头上坠下来的十二珠串,像极了半遮半盖的臭皮娘。这“臭皮娘”这么护着燕晟,也不是道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话本里讲过景帝与燕晟君臣相得,但他不懂什么意思,不过依照他来看,那就是两人有一腿。 好一对奸\/\/夫\/\/淫\/\/夫! 宋敖的皮肉到底强不过棍子,他明面上不敢乱骂,但心底已经骂道帝王的八辈祖宗太祖那里去了。 景帝不理宋敖,反而假意呵斥燕晟道:“这便是你保举给朕的兵马元帅大将军?如此冥顽不灵之徒,你还指望朕将他那土匪窝里的兄弟一股脑都封了?” 燕晟连忙辞座告罪,为宋敖请饶。 燕晟与景帝之间做戏做的十足,燕晟苦苦哀求景帝放宋敖一条生路,并将宋敖击退官兵的事迹大写特写,试图唤起景帝的惜才之心。 虽然宋敖很愿意看景帝与燕晟“反目”的这出大戏,但慢慢宋敖意识到这大戏要把自己加官进爵,带着兄弟们走向人生巅峰的机会唱没了,一切都要泡汤了,宋敖就看不进去戏,琢磨怎么能挽回。 宋敖并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相反他非常能伸能屈。 想当年他被许国一直追到深山中,丢盔弃甲地不成样子,但他还能忍住这么多年,最后终成气候,可见他不是“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呆子。 宋敖连忙告饶唤道:“大人,燕大人,小人错了,小人错了!” 听到宋敖讨饶,景帝一挥手,纪贤便退了下去,只留宋敖哎呦哎呦地在大殿内缩成一团。 纪贤听从景帝的暗示,虽然宋敖连挨了好几棍子,把皮肉打得青肿可怖,却根本没有伤及他的筋骨,修养一段时间,出来还是好汉一条。 景帝责问宋敖道:“你来说说,你是如何拦住官兵的?” 景帝与燕晟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终于让宋敖老实了许多,如实将官府如何围剿霸王山,而他如何反击一一说明,并且越说越兴奋,也顾不得腿痛。 景帝慢慢听懂,地方官兵过于注重个人武力,奉行“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甚至不惜高薪聘请民间武艺高超之人带头剿匪,并且在训练士兵时,只突出其服从性,却不注重阵法操练。 说到底,官兵就是一个“高个子”带着一群“木头人”,宋敖只要把“高个子”打掉,剩下的“木头人”不攻自破。 对付这个“高个子”,宋敖也的确煞费苦心。 山寨中虽然守着高地,占着天然优势,却不能打持久战,所以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高个子”。 最开始宋敖用各种阴招,比如躲在盾牌后面,用钩子钩官兵的腿,或者藏在盾牌后面,趁机用狼牙棒砸杀官兵等等,而后竟然发展成一系列阵法。 每十二个人一个小队,分头行动,先以调虎离山之计将“高个子”从木头人群中剥离开来,弓箭远攻,长枪负责中间力量,狼牙棒与长刀是最后的近身波及,而左右两方盾牌将队友死死护住,左边在前,右侧殿后,左侧灵活机动,右侧为全阵重心。 自此此阵划出以右侧的中心,以弓箭射程为半径的巨大攻击范围,无论是何等高手落入此阵之中,都插翅难逃。这阵法呈现出左右斜对称的阵法,犹如鸳鸯戏水,则命名为鸳鸯阵。 宋敖讲的七零八落,犹如茶壶倒饺子,心中有意却说不清。燕晟旁敲侧击地帮他理顺,将此阵的高超之处一一展现在景帝面前。 宋敖虽然恨极了燕晟绑架他,但听到燕晟对他阵法的分析,竟对燕晟竟有一丝惺惺相惜之感,只是连连在一旁点头。 讲至最后,燕晟拱手道:“陛下,东南海岸的倭寇之祸,经久不消,极大的原因便是倭寇武艺高强,数量不多,速度极快,机动性极强。往往官兵刚接到倭寇入侵的消息,等军队赶到之时,只剩下一片屠村之后的惨状,而倭寇早已无处可寻。” 景帝微微颔首道:“先生的意思是,让鸳鸯阵去对付倭寇。” 燕晟附议道:“不错,宋敖的鸳鸯阵同样具有机动性,况且寻常大力的农夫便可训练成型,无需特意搜寻高手。如此一来,鸳鸯阵可以迎着倭寇追杀,直至将这群贼寇赶出大梁!” 景帝微微偏头,转向宋敖问道:“你愿意为朕所用,将大梁东边的贼寇赶出去吗?” 宋敖听燕晟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奇货可居,竟然耀武扬威地看着天,不答景帝的话。 许久没听到声音,景帝也猜到这宋敖的“贱皮子”犯了,轻笑道:“先生想得极好,可这猴孙再灵气通天,也是一块石头,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丢到许将军的新兵大营里杀杀傲气。” 当年便是许国将宋敖打进深山,如今把宋敖丢到许国手下,两人新仇旧恨,宋敖不脱一层皮也得掉几斤肉。 景帝这一招实在太阴损! 宋敖正等着坐地起价呢,结果被纪贤提着脖颈,宋敖不满地扑腾两下,依旧被不留情面地拉了下去。 没了宋敖碍事,景帝扶起燕晟,握着燕晟的手道:“委屈先生了。” 燕晟只怕景帝屈尊降贵地接见宋敖,心里不痛快,连忙转移话题道:“明日便是二十七,陛下可否赏臣一幅字?” 按照惯例,每年腊月二十七,景帝需要为心腹臣子写“福”字,以示亲近,并为太后写“寿”字,以示孝顺。 景帝一向以丹青书画为傲,燕晟向她求字,景帝自然心许。 随即便令人备齐文房四宝,景帝即兴大笔一挥,便写出一个一笔的福字。 字传到燕晟手边仔细一瞧,大概是由于景帝看不见,这“福”字的“田”草草收笔,看起来竟像少了几笔,远远一瞧,像个“寿”字。 燕晟半晌没说话,景帝也有点心里没底,询问道:“朕这字如何?” 燕晟答道:“陛下这福字,天下无双,既有福,又有寿,福寿一家,堪称天下第一福,臣请陛下准臣私藏此字。” 燕晟如此盛赞,实在是为景帝挽回颜面。 燕晟愿意哄,景帝愿意信,这天下第一福的事情竟然在宫里传开了,传到太后耳中。 果然腊月二十九日祭祖的时候,太后便寻上门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3 腊月二十九,帝王祭祖,太后传召燕晟入仁寿宫一叙。 接到太后懿旨的小太监们都有些胆战心惊。 太后在景帝的地盘传召燕晟,或多或少有些挑战景帝的权威。 然而今日景帝与掌印太监陈德恩均不在宫中,原本燕晟想请旨随同,可景帝不许,还不准燕晟出宫,只让燕晟在景仁殿内安心等她回来,若实在闲来无事,就帮她批些奏本。 燕晟领旨候在景仁殿,却等来太后懿旨传召。 这不是燕晟第一次被太后传召。 上一次还是京师保卫战之前,景帝对太后避而不见,太后气不过,传召燕晟在仁寿宫长跪,逼迫景帝现身;而这一次太后故技重施,又想做什么? 这次来传召的人是曾被太后赐给燕晟做“小妾”的染冬。 当年,染冬在太后与燕晟之间牵桥搭线,促成了对殷承钰“囚而不杀”的大计之后,便退回太后身边伺候,没想到时隔数年,竟然还有再见的机会。 染冬安抚燕晟道:“大人无需忧心,太后无心与陛下为敌。” 太后与景帝之间的爱恨是一团麻。 但不管两人之间如何拧巴,两人都是极为现实理智的。 太后能继续在仁寿宫享清福,依靠的是景帝坐稳皇帝宝座;而景帝继位的合法性,取决于太后的亲自授权。 所以两人的命运早就绑在一起,太后不会对景帝不利,更不会对放在景帝心尖尖上的燕晟不利。 所以太后真的是单纯得想见见燕晟。毕竟她困在深宫之中,往日的权势犹如过眼烟云,能寻到一位通晓往事的谈伴,已经难得了。 燕晟心中明朗,下定决心,对守在景仁殿几位小太监道:“有劳诸位公公,晟去去就回。” 燕晟吓得景阳殿的小太监们哭爹喊娘,拉着燕晟,坚决不敢放他走。 燕晟可是景帝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就算是在太后那里多跪一炷香,景帝回来都会拿他们开刀,他们哪里敢?! 燕晟安抚道:“诸位公公莫忧,太后仁慈,不会为难晟的。” 燕晟这番话,鬼都不信!周太后历经四帝六朝,她若仁慈,早就被啃得渣渣都不剩了! 可燕晟去意已决,小太监们也拦他不住,只得派一人期期艾艾地跟在燕晟身后,再派一人火速出宫报信,以求戴罪立功。 这边燕晟随着染冬从幽闭的偏门踏入后宫,顺着狭长的小路左拐右拐,猩红的宫墙和高耸的宫阙将天挤成一线,巨大的压迫感让人喘不上起来。 但燕晟昂首挺胸地踏入这预定好的牢笼,哪怕触目可及的红色犹如地狱的烈焰,一点点将他的背影蚕食至不见,他依旧无所畏惧。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染冬没带燕晟去仁寿宫,反而带他踏入深宫最幽静的一片荷花潭。 深冬时节,潭上只剩下几根枯枝,没有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感,但清雪覆盖下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也别有一番风情。 太后静坐在潭水旁的一座暖亭之中,亭内燃着地龙,四下半遮着棉帘,太后一边赏冬景,一边饮茶,好一个逍遥自在! 燕晟停在亭外跪拜道:“臣燕晟拜见太后。” 燕晟刚拜下,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小尾巴,便捏着嗓子提醒道:“太后,燕大人来了。” 那急切的模样惹得太后发笑道:“燕卿快些起身,如今哀家可不敢罚你跪,哀家还想过几天太平日子。” 燕晟起身谢恩,太后请他入暖亭落座,染冬侍立在太后身旁,向燕晟奉一杯新茗。 太后吹了吹杯中茶叶,轻轻咂一口道:“这是哀家最偏爱雨前龙井,你来尝一尝。” 雨前龙井历来为御前供奉,燕晟曾在祁王的马车内尝过一回。那时候他满心都是郁郁之气,可如今历尽千帆再次品尝,竟品出那清苦之中藏着一点甜。 太后瞧出燕晟眼中藏着的那抹惊艳,幽幽道:“这是哀家亲手泡的茶,当年世宗在时,最爱来哀家宫里品这盏茶。小钰儿也是深得哀家的真传,但在哀家看来,钰儿还是欠了几分火候。” 说着太后微微前倾,擦过燕晟的耳边说道:“若是哀家,绝不会让你轻易登堂入室!” 燕晟微微一怔。 太后口中说着茶,其实谈的是男女之道。 女子如茶,几经沉浮才可浸润出醇美,可越是醇美,越不动心。 燕晟拱手回道:“陛下心若赤子,臣慕恋之,必将不负。于臣而来,陛下先是臣愿一生守护之人,再是万民君父、天下明主,只要臣还活着,臣必守护陛下无忧。” 燕晟言谈中的郑重让太后微微晃神。 这世间男儿多奇志,他们或想着驰骋沙场、制衡官场;或想着弟子三千,着书立说;或想着扬名立万,家财万贯……然而没有一个男子的志向会是守着一个女人。 当然,景帝从来不是寻常女子。无论世人如何想,在燕晟心中,她便是国,她便是卿,有幸遇到景帝,不负国家不负卿,忠义得以两全。 太后禁声许久,两人默然相对,亭内茶香缭绕,水雾迷蒙,香炉紫烟,犹如春意永驻;而亭外寒风凌冽,雪花悠悠,潭上枯枝摇曳,隐隐水声汩汩,恍如呜咽,一帘内外,春冬分明。 太后幽幽问道:“燕少怀,你可知道这潭水是活的吗?” 不等燕晟答话,太后继续道:“当年哀家的小祁王就是在这丧的命,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被钧儿一脚踢下去。” 北风呼啸,旧事重提,那浮冰之下的暗流涌动愈发呜咽难言。 太后叹息道:“钧儿不知道潭水是活的,表面一层浮冰根本禁不住冲撞,小祁王压断冰层,沉入冰水之中,过了一炷香被捞出来,人就已经不行了。” “哀家握着小祁王冰冷的小手,求遍了诸天神佛。亲兄弟残杀,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到底该怎么办?”太后顿了顿,哪怕时隔多年,太后的嗓音也微微破碎,“然而哀家听到染冬来报,说小厨房抓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公主,不守女德竟然翻墙来偷灶糖。” “哀家看到她第一眼,哀家就知道,所求有所得了。” 太后对景帝的感情从来都是复杂的。 先帝殷承钧是太后对皇室的责任,景帝殷承钰便承载太后对殷家全部的情分。 然而太后向来是对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角色。当她的责任与她的偏爱冲突,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的责任,但她从未有一刻想过置钰儿于死地。 燕晟若有所悟。 若太后真想杀殷承钰,那钰儿囚禁在南宫的六年,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太后定定地看着燕晟,道:“所以燕少怀,你别以为小钰儿只能依仗你,你就敢恃宠而骄、肆意妄为,哀家会一直盯着你。如果你敢负钰儿,哀家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太后口出狠话,燕晟连忙起身跪拜,可这时小太监一声高呼唤道:“陛下驾到!”?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4 刚走下祭坛,景帝就听说太后传召燕晟,随后便急匆匆地赶来。 太后瞧着景帝坐着步撵赶来,连步撵都不下,便兴师问罪道:“太后这是何意?” 面对景帝的无礼,太后只是轻笑道:“哀家只想做一次吕洞宾。” 所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太后口中一点含沙射影,景帝根本不放在眼里,继续咄咄逼人道:“燕少怀是外臣,太后为了避嫌,还是少见为妙。” 景帝毫不留情地戳中太后与先帝离心离德的痛楚,刺得太后静默片刻。 景帝这份尖锐刻薄让燕晟有几分看不下去,起身答道:“陛下,太后只是请臣喝茶……” 景帝喝断燕晟的话道:“你过来!” 燕晟无奈,只得辞阶而下,行至景帝的步撵旁。 听到燕晟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景帝轻轻敲了敲步撵的侧玄,示意燕晟站到此处来,随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与燕晟的手握在一起。 景帝在大庭广众之下牵手,燕晟躁得耳垂微红,低声劝阻道:“陛下,臣……” 可景帝却不理他,突然俯身在他耳侧问道:“朕不在的时候,太后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景帝的语速极快,虽然神情一本正经,可扑面而来的一股酸意让燕晟忍不住发笑。 他微微摇头反问道:“在陛下眼中,臣便是如此意志不坚?” 景帝哼一声,不怀好意地挠着燕晟的手心,玩笑道:“先生自以为坚如磐石,可还是被朕一杯茶定了名分?” 燕晟有些哭笑不得,那分明是拜师茶,况且还是景帝逼着他喝的……但景帝不讲道理起来,谁也奈何不了。 太后远远看着景帝与燕晟公然“打情骂俏”,心中也说不出什么滋味,不清楚是自己精心养大的白菜竟然也会长歪,一直长到别人嘴里,还是自己一直看中并好好种在朝堂上的白菜,竟被自己养大的猪给拱了…… 太后重重地清清嗓子,朗声道:“钰儿来尝尝哀家的雨前龙井。” 提起雨前龙井,景帝不可避免想起当年养在太后膝下,傻乎乎讨好太后的蠢样子。那时候为了泡出一杯太后喜欢雨前龙井,她苦练许久才习得几分神似。 景帝欲攥紧拳头,却被燕晟紧紧回握,低声劝道:“陛下,往事不可追,若沉溺其中,反而露了怯。” 景帝思量片刻,对陈德恩下令道:“朕与太后密谈,众人皆退后。” 陈德恩领命退下,不久暖亭上下都被清场,连染冬都被强行赶出去,只余太后、景帝与燕晟三人。 燕晟扶着景帝落了步撵,随后走在景帝身侧,景帝听着燕晟的脚步声,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暖阁,停在三步阶梯之下。 尊卑有序,纵使燕晟深受景帝宠爱,他也绝不会先景帝一步踏上高台。 然而景帝却抓住燕晟退后的衣衫,仰头对太后直言道:“朕有眼疾,不能视物,不得不请先生为朕指路,冒犯之处,太后莫怪。” 为了与燕晟共进退,景帝不惜在太后面前将目盲的秘密坦然说出,景帝这份“任性”让燕晟心暖如阳,心跳如鼓。 景帝目疾的事情,太后早就知道,但她假装不知,等着景帝敞开心扉亲自告诉她,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时机。 太后打量着阶下的景帝。 今日祭祀大礼,景帝身着祭天朝服,冲天冠冕垂下的流珠将景帝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仿佛将她同化为历朝历代帝王的神像,。然而此时此刻,太后却知道,景帝与之前所有帝王都是不同的。 景帝是有心的。 半晌,太后轻笑道:“陛下一向随心,哀家不觉得冒犯。” 言毕,景帝携着燕晟拾阶而上,落座暖亭之中。 几番寒暄过后,无话可谈,突然太后过问政事道:“听闻陛下有意开海禁。” 景帝直言不讳道:“没错。” 太后叹道:“陛下的心意是好,只是有些操之过急。” 景帝追问道:“太后有何教朕?” 太后答道:“当年世宗当国之时,东瀛使者也曾狮子大开口。世宗也忍不得,责令礼部不再担负使团的吃喝用度,但怕使臣不满,也放任了使团与民间的交易。正是这道政令让世宗察觉,东瀛使臣这一路的玩乐,竟然是有沿海一带的商贾供养的。” 听太后谈及往事,景帝诧异追问道:“这是何时的事?朕从未在皇考的起居录上见闻此事。” 太后轻笑道:“自唐朝太宗年间起,这帝王的起居注有几分真,几分假?” 景帝恍然大悟,原来是皇考觉得此事不光彩,让中书舍人隐去了。 太后继续说道:“世宗也曾震怒,可江浙一带的富商巨贾,盘根纠错,世宗也是不敢动的,只得气恼得将海禁紧了紧,让那群贪得无厌、里外勾结的奸商少些钱财赚罢了。” 景帝若有所思道:“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东瀛不定,倭寇不除,海禁不能开。” 太后退一步道:“陛下总领乾坤,自有定论。哀家只是听闻前任首辅万松之孙被陛下当做一把刀派了出去,竟然被富商们摆了一道。这‘一己之矛攻己之盾’甚好,但不如‘一力降十会’来的痛快。” 景帝若有所思。 江浙一带的富商的确欠收拾了,燕晟带回来的宋敖虽野性难改,可不破不立,没准这时候最需要的反倒是这份野性…… 景帝慢慢下定了决心。 作为从小带大的孩子,太后对殷承钰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猜到她听进去意见,做了明智的决断,心中那堵着许久的疙瘩也慢慢化开。 虽然景帝口中说着让太后“避嫌”,朝堂上的事情也有意无意地瞒着太后,可当太后真有谏言,景帝并不像先帝承钧那般将“疑心”放到首位。 何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是不疑,而是身为君主,要心怀这份令天下臣服的底气和自信。 纵使是女儿身又如何?只要一颗海纳百川的心,便足够了! 太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景帝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她最像她。 大概敞开了心扉,太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憋在深宫多年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倾囊而出,时不时与景帝和燕晟的主张不谋而合。 亭外冷风凄凄,亭内暖香融融,将多年来的隔阂,化为无物。 茶水已尽,谈至尾声,景帝起身请辞之时,太后突然伸手拨开景帝面前的流珠,看见那双无神的双眼。 想起景帝往日百步穿杨的箭法和目力,太后情不自禁有些惋惜地抚摸她的眼睑,轻声问道:“钰儿,你怕吗?” 景帝坦然得接受太后的触摸,轻笑道:“朕怕什么?” 太后一时语塞。 景帝曾经的梦魇如此之多,她怕黑,怕失去权利任人宰割,怕违背誓言遭受天罚,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太后什么都没说,但景帝什么都明白了。 她抓住燕晟的手,她什么都不怕了。 只要有燕晟在身侧,就算坠入地狱又如何? 景帝紧握着燕晟的手,郑重答道:“不过身在地狱,心在天堂而已。” 亭外雪花纷飞,看着景帝与燕晟离去的背影,太后一阵恍惚。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纵使天公不作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