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奸臣之宦妻》 第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约莫过了很久,莫箐轻眨双眸,悠悠醒来,心绪紊『乱』如石投无底之洞,伸手轻抚汗濡的鬓角,心中暗暗忖道:如今是何时了? 定神再环顾四周:看看这古『色』生香的屋子与摆设,是了,自己不是在医院。 身子盖着两叠绸被,许是身子抱恙的干系便觉很是厚重与闷热,掀开被子挣扎着想要起来,只是头昏昏沉沉,整个人软得跟似的,嘴唇干裂,很想喝水,抬手想再拭鬓角的微汗,余光瞥见这纤细且软白的手,她忆起来了。 此时,门吱呀地被推开,有人端着汤『药』进来了。 莫菁抬起目光看向来人,眼前这位少年公子不过十一二,唇似枫红,鼻若悬梁,那双好看的眼睛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沉稳,身着黑缎锦袖窄袍,腰束绶带,即使正处志学之年,却衬出一番英姿绰约的贵族之气。 少年坐了下来,把『药』小心翼翼地送到莫菁唇边,语气温和清朗:“阿素!别小孩子气,阿爹送我们离府是为我们好,如今帝君已薨,政权交替,朝臣后宫勾结,都想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帝都正值波诡云谲。远离这场风雨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莫菁边喝边点头,只觉得头痛欲裂,浑浑不知今夕何夕。 少年微笑抱着她,爱怜地抚着她的发:“四哥会永远陪着你的。” 待莫菁喝完『药』,少年为她掖好被子,待莫菁睡下后,他便端着空碗开门出去了。 等脚步声渐行渐远,假寐的莫菁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独自一人看着素白的床帐发呆。 过了许久,莫菁终于觉得自己脑袋清明了些。 彦稽皇朝,莫听素,本朝太尉莫烨年的六女。 而属于莫菁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按照这里的时间算,似乎已经是五天以前的事了。 属于现代的华灯照明似乎已经离莫菁很远了。那大城市生活并不会因为夜『色』的深邃而停止喧嚣,依旧的灯红酒绿,依旧的灯光『迷』离。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这繁华中默默无闻,顽强打拼的蝼蚁,而莫菁也是属于其中一只蝼蚁。 跟很多人一样,莫菁在一所不上流又不下流的大学就读。每天重复着上学,放学,上班的半工半读式大学生活。她的家不在w市,只在外面租了个简陋的单间,一个人住。这对于从小就很独立的莫菁来说并没什么。 小的时候,莫菁的父母忙,没时间照顾她,便一直让她读寄宿制的学校。到了高中,父母便离了婚,两人为了莫菁的抚养权给谁的问题每天争得不可开交,也无暇去管她在学校的生活。 等到年长些,已然能独立生活的莫菁听到他俩离婚的消息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们的感情很久以前就处于崩溃边缘,父亲在外早就有了一个家,之前是因为一向要强的母亲不肯承认自己婚姻的失败,所以不肯离婚。 可是前几年母亲也找到了一个她想与之组建一个家的人,于是莫菁的父母在一次长谈后,双方和平离婚。可离婚后。莫菁的归属又成了一个问题。父亲那边,他温柔的妻子早就为他生了孩子,莫菁的存在无疑会令他们之间的温馨和谐产生裂痕,父亲又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母亲那边,她的丈夫也是为了跟她在一起而离了婚的,因而那男人的父母对母亲本就没啥好感,如果莫菁跟着母亲,只能令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于是,莫菁就像个充气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 为了逃避父母这场大战的风雨,当时的莫菁高考报考志愿时毫不犹豫地报了远离当地的w市,选择了自己生活。她在想,如果到最后跟谁生活都不是一个好结局的话,还不如自己生活。毕竟,那时自己已经成年,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 当然,莫菁的父母是不在意的,只要既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又能尽到养育莫菁的责任,无论怎样都可以。 来到w市,除了初时的陌生感让莫菁倍感孤单外,其他一切都还好。莫菁从小便个『性』独立,适应环境的能力也是极强,不多时她便能慢慢融入这个城市之中。 一年后,自小照顾莫菁的『奶』『奶』也去世了。之后莫菁每年会轮流去父母家里过年,其余时间便很少再回去本市,暑假通常都是选择留在w市打工一直到开学。即使是寒假,她也等到学校断了粮,离过年没几天了,才动身回去。 莫菁从现代穿越来这里的那个晚上,是除夕夜。 按照惯例,她今年应该是轮到去母亲家过年的。几年前,母亲冒着高龄产子的危险为自己的丈夫生下一个女孩,莫菁得知时也是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年,那年是莫菁第一次去母亲家过年,女孩那时已经两岁多,圆圆的脸蛋,黑溜溜的眼珠,刹是可爱。 那日,莫菁连夜坐着火车回到本市,转坐公交,却不料在路上因连续几天的大雨发生交通意外,车上的人连着车都翻到了桥下暴涨的河流…… 莫谨,也就是刚刚那位少年,是莫听素的亲哥哥,排第四。他们的娘是那当朝太尉莫晔年的第四个老婆,如今莫氏家主的四夫人,名为晚琉光。 晚琉光虽然长得漂亮,但当年,与莫烨年结为秦晋,也只是由莫晚两氏宗族一手促成的政治婚姻,这就导致了婚后的晚琉光一直不太受宠,也就间接导致了他俩兄妹不太受宠。 莫箐第一次醒来时,曾见过晚琉光一面,她的相貌犹胜西子,即使身份低了一截,光华却也该掩盖不了。那显着倔强的漂亮眉眼,照莫箐看来,这要放在现代言情小说或电视剧里,完全是当女主的料。 那么,既是女主便要有当女主的不平凡『性』子,总该和普通人不一样。 比如说,要活得潇洒,从不接受盲婚哑嫁。当年晚琉光成亲,会趁着新婚之际,众人疏于防范,一掌打晕几个人,逃婚去。自然,这种猜测是不真实的,因为如果晚琉光当真逃了,还哪来的莫听素和莫谨啊。不过也不排除,她当时有逃,可惜被抓回来了。但根据知情人士透『露』,那时晚琉光完全属于盲婚哑嫁,而且欢欢喜喜送轿子,欢欢喜喜进洞房。 听闻晚琉光小时候曾跟在自己的三哥身后舞刀弄枪,那想来脾气也应该是受不了半点委屈的,再不济,也会在别人欺辱了自己的时候潇洒地拿着自己嫁时带上的佩剑一刀刺了那人。不过无论如何,莫箐所猜的结果都是错的。 嫁人后的晚琉光没有如所谓的女主的套路发展,而是真的跟一般『妇』道人家一样,与n个女子伺候着一夫,不久后,也不知道是怎的,晚琉光的丈夫,莫晔年看上了晚琉光身边的婢女无银,在这里,莫氏家主的第五位夫人由此诞生。 晚琉光嫁去的第二年生了莫谨,第五年生了莫听素,而后这位无银夫人也生得一子,与莫听素同岁,只差了五个月,莫听素为六小姐,他便是七公子。此后晚琉光身子一直虚弱,常年卧病后又以养病为名自请搬到了太尉府的偏院。 其实,莫菁觉得练武之人哪有这么容易就弱不禁风?想来,也是晚琉光故意弄坏自己的身子,不愿争宠;又或者被人所害伤了身子,趁势退出了这大宅院的内斗,也不知是贪一时安稳还是怎样。 晚琉光这一生,用句现实的话来说就是,活得真是窝囊,放在现代宫斗剧中就是属于楚楚生怜却偏偏不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最后活生生也就做了别人踏脚石。 莫说她在莫府中地位不高,处处受气。再加上莫晔年那一大堆的老婆个个都是善妒的主儿,平时我看你不顺眼,你看我不顺眼。抓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大做文章,可莫谨的娘在别人看来又是个生『性』柔弱的人,基本上属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型的。他们的日子自是不好过的。 在还没穿越以前,那还不是莫菁的莫听素好歹也是千金小姐一枚,从小娇生惯养的,脾气也心高气傲。之前,自晚琉光搬到莫府别居后彻底失势,府中人落井下石,常为难他们母子三人,莫听素本就愤懑难消,只是碍于不想自己的娘难做便忍气吞声了。 前段时间,晚琉光又是重病了,刚巧莫晔年不在府中,且说那时就算莫晔年在府中他们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舒坦,如今那莫晔年出了府,晚琉光母子三人便也就到了无人问津,凡事自给自足的地步。 那日晚琉光顽疾病发,她吩咐莫瑾不可到正院传大夫,免得多生事端,这病躺躺就好。 原来的莫听素是个孝女,看不得自家的娘受罪,自是伤心,也不管自己娘的训言,跑到正院求人请大夫,可府中那些劳什子冷嘲热讽的同时还出言侮辱晚琉光。俗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莫听素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把其中一个姬妾的脸划伤了。 这事被闹大了,也就被某些好事者添油加醋地戳到莫听素那太尉爹爹那儿。莫听素本就对这跟她感情冷淡的爹不存好感,加上她娘平时住在偏院,逢年过节了那名义上的亲爹也不来关心一下,赌了一口气也不肯解释。换作平时,闹也就让它闹!莫晔年训斥两句也就不理了。 可不久前,年仅八岁的幼帝登位,彦稽朝自晏稷帝十七年起便一直存在着外戚干权,皇权受制,皇室势力薄弱的现象,而这现象随着晏稷帝君的仙逝而日益加剧,朝中以班晨太后为首的东宫党和四大家族中稍有势力的朝臣都想趁机笼络权势,或者除去敌对势力。那莫晔年作为太尉当然也被牵连其中。也因着这事儿,这位太尉爹爹本就寝食难安,时时刻刻想着如何能在朝中占一席之地,独善其身。无暇顾及府中那些鸡『毛』蒜皮,你争我斗的小事之余也被这些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的家事给闹烦了,一气之下以给四夫人养病为由就顺手把晚琉光三母子寄放在虚南寺中。 虚南寺并非什么好地方,路途偏远,香火冷落。 那时的莫听素虽常年生活在偏院,但名义上好歹是个太尉千金,过惯娇贵生活,如今又哪里肯到那么冷寂荒凉的地方?于是坚决不肯走。结果被送行的队伍强行拉去虚南寺的途中,与她老哥闹别扭一个不小心掉到河里去,捞上来就成了莫菁。 第二章 与君初相识,始及采衣时 如是又过了几日,喝完那稠稠的『药』汤后,莫箐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两眼发呆望床顶的帐,思索着往后该怎么办。 这样的年代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同,自己也无法学着众多穿越小说里的女主那般阿q精神,走一步算一步。自己一不能歌,二不善舞,三不精通历史,四也没有经商头脑。按照以前几个死党对莫箐的说法就是,自己根本就是混日子的。 可是如今,如果能在这虚南寺里混一辈子倒也好,倘若那莫晔年又一个抽风,把他们又迁回太尉府,自己没心思也没那个本事跟太尉府内的n个夫人千金公子玩儿宅斗。 莫菁心说,她真没有莫听素那份高傲的心『性』,想来也是学着她娘忍气吞声,得过且过。不过想想,这样的日子起码没有衣食之忧,说不定就这么再过几年,然后那莫晔年又因什么政治婚姻把她许配给那个官员的公子哥,再过个二三十年,照着古代的人均寿命,她死后说不定又回到现代再活一次。想到这里,莫箐忽然觉得似乎前路也不是很难,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不要让人发现自己不是莫听素…… 思索间,却听得门外传来了声响。 “阿娘,阿素没事。真的,伤寒也快好了。反倒是你自己的身子,那么不好,快回去歇着,阿素醒来,我便叫她来看你。” 是莫谨的声音。这么说来,晚琉光是要来见自己? 此时,听得『妇』人有些喑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自己的女儿病了,不来看看又怎么安心?阿谨,等到你为人父母自然会懂。” 听到这里,莫箐不得不承认她被感动了,在现代,她也曾这样发高烧病过。而人似乎总在生病的时候显得特别脆弱。那时,莫菁很想很想透过话筒听一下自己妈妈的声音,便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末了,却哑着嗓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如今想来,如果,如果当时自己跟母亲说了,自己很难受,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来看一看自己? 门“吱”地被推开,晚琉光和莫谨刚跨进门槛便看到本该躺在床上的小丫头跑过来扑到晚琉光怀里。小手紧紧攥着晚琉光的衣角,埋首晚琉光怀里,带着浓浓鼻音道:“阿娘,我好想你。” 晚琉光听了,苍白的容颜似有了一丝生意,唇角微微染起绝『色』笑意,手轻轻地抚着莫箐的头,素白水袖垂下弧度:“阿娘也好想你。” 说着,牵着莫箐的手来到榻边坐下。莫谨也尾随身后,末了,静待两人身侧。 莫菁望着眼前这个绝『色』美人,她便是自己现居这副身子的原主人的娘亲,即使一张脸略显病态却掩盖不住原本的冰冷与坚韧。 “阿素,以后,切莫再做这等糊涂事了,离开莫府非祸是福,各种利益牵涉,阿娘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此生,我没有奢求,只愿你跟阿谨过得好。” 闻言,莫箐温顺地埋首晚琉光怀中,点头说:“嗯。” 一旁的莫谨笑道:“这落了一下水,倒把阿素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性』子给泡软了。不错,不错,有空该把你扔进湖里多泡几次。” 此时,埋在晚琉光怀中的莫箐闻言抬头,悄悄地对着莫谨做了个发狠的表情。莫谨见状同做鬼脸来揶揄自家妹妹,眉间再也没有了往日不符年龄的成熟。 晚琉光看在眼里失笑,半晌,她神『色』婉庄,望向莫谨说道:“阿谨,这样的日子也许才是最好的。” 话甫出,莫谨停止了与莫箐嬉戏,神『色』不复刚刚的狡黠,沉默的眉眼之下,是与年龄不符的凌厉,他忽而望向晚琉光,声有恻恻道:“阿娘,我们让了他们三分,他们又何曾让过我们半分?我不犯他们,我只想强大到能够保护你和阿素。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莫谨并不比他众多个子女差。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莫谨微微仰头时强忍的落寞让人不敢直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似乎都要经历残酷的考验方能获得蜕变的可能。也许这是这个时代所必须经历的悲哀。莫箐看得出,莫谨并非池中物,他若有心要去争夺什么,未必争夺不到。只是,害怕莫谨最后争夺回来的并不是自己最想要的,而自己最想要的却在争夺中失去。 这样想着,莫箐伸出手,拉过一旁的莫谨,软声道:“四哥,阿素以前不懂事,阿素不要好吃的,不要好穿的,只要能跟你和阿娘一直生活下去我便会很开心。” 她并非草木,在自己穿越来的这段时间,是莫谨一直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嘘寒问暖,小心翼翼。莫菁承认,这样的温暖她舍不得放下。只想说,来到这里,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即使这副身子是生活在这个时代,但无可否认,这副身子内的灵魂,是来自于一个科学进步的时代,那里没有什么恩怨情仇放不下,只有活在当下。 闻言,莫谨微微一愣,低下一张精致得尚且未脱稚气的脸,手却紧紧反握莫箐。 其实,对于莫菁来说,寺中的日子并不难过,因为有女眷的关系,他们一家人都是住在虚南寺重新修葺的别居。说是别居,但离虚南寺并不近,听闻这个废旧的别居是当年镇和将军的亡妻来为自己体弱的幼儿祈寿祈福时所住过的地方。莫菁那时听了,心中却另有一番思绪,心说,这虚南寺虽地处偏僻却也在众人心中享有一定的名声,否则,镇和将军的亡妻当年也不用费尽周折来此处为幼儿祈福。虽说现下也罕见山下的人上来拜佛。 在虚南寺,虽是日子清苦,但也有几个随行的仆人在照顾着晚琉光他们母子三人的起居饮食,倒也不会太难过。 自从来了这里后,莫菁觉得在这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的年代,要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屋里着实难熬,通常闲不住,仗着是个小孩子的身体,寺里寺外随处跑,却从没想过要下山,见识一下山下的世界。偶尔睡个懒觉不用整天烦着哪天没课就去打工,吃穿自是不用愁。 虚南寺的住持总是很喜欢那美人哥哥,他曾感叹,此子是自己平生所见,除泓澈外对佛法最有慧根之人。说什么莫谨悟『性』极高,芸芸佛法中很多禅机能参得透,却可惜凡心太重。 每几天还总搞那么一两次秉烛夜谈,那架势,似乎非要美人哥哥看破红尘,剪了发跟他一起敲着木鱼过日子。莫菁实在不喜住持这般忽悠人的,心说,你把小和尚弄得呆头呆脑的,现在可别来残害我的美人哥哥。但莫谨到底出身贵族人家,自小即使不受宠,但教育得体,一番话中,妙语连珠,据经引典,言之有物,可见其修养造诣之深。即使遇到和住持见解不同的佛法观点亦是在反驳之中进退得当,使人信服。托腮坐旁观望的莫菁一股敬佩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感叹道:啊,这就是贵族公子的大家风度吗? 这个朝代的文字看起来有些像是小篆,但又不全像。在现代的时候,莫菁读的是理科,上了大学选的专业也是跟医『药』相关的,所以对这些文字研究什么的总是不深。她曾在旁边拿过几本书看,但读起来实在是费劲,通篇读下来,确定的字没几个,还不知有几个意思,本来就是读着玩的,便也不好意思劳烦自家的美人哥哥给自己解答,于是就此作罢。 有时候实在是闷得不行了,莫菁便走出禅房去捉弄一下寺中年纪同样尚小,老实憨厚,单纯简单的小和尚。每每看着他被自己欺负得哑口无言,抿着红唇,一双黑玉眸子泛着水光恍若心中有千万委屈想要说出来,但又不敢反驳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竟很是欢畅。莫菁心说,这样欺负小孩子的恶趣味怎么在现代的时候没发现啊。 小和尚比现在的莫菁年长三岁零三个月。他曾说,自己是依止师从狼堆里捡回来的。住持为他取名泓澈,希望他心境澄明宛若一泓清澈之泉,日后不为外界尘事所扰。 泓澈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孩子,他微微侧着头看你的时候,黝黑的眼珠恍若不掺一丝杂质,纯净若一湾湖水,细长的眉眼微微吊梢,眼角处泪痣一点,眼睫很长,宛若蝶翼。 但莫菁更喜欢叫他小和尚,他是莫菁来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小和尚每一次总是很严肃认真地纠正她,跟她说,素丫头,我的修为还不是和尚啦,你应该叫我小沙弥。 对于这些,莫菁总是不在乎,而每每,她对着小和尚俏皮地摇头晃脑微笑道,在我眼中就只有老和尚和小和尚之分,你不要我叫你小和尚,难道要我叫你老和尚? 后来,在屡次纠正之下,莫菁仍然唤泓澈是小和尚,小和尚也彻底放弃,懒得再纠正莫菁对他的爱称,并默默地接受了莫菁对他的爱称。 所以说,小和尚真是莫菁最好的朋友了。 但这只是莫菁单方面认为。小和尚总是委屈说:“素素素……丫头,你……你别在我头上点戒痕,我就做你的朋友。” 莫菁听了,捂着嘴巴嘻嘻笑,作势拿着燃着的草香去点他的小光头,装作不解地学着他的语气问他:“为为……为什么呀?做和尚都要点戒痕的啊。你看,你依止师都在你头上点了三个,我是你朋友,我为什么不能点” 小和尚赶紧把双手捂着光洁的脑袋,四处躲,漂亮的眉眼布满委屈,衬着眼角处的泪痣,更加地惹人怜爱:“不……不行啊!依止师说,戒痕代表的是佛法修为,清心戒是表示依止师对我的一种认可,要再点的话,佛祖会怪罪的。” “哈哈,你依止师是诳你的,不点佛祖才会怪罪你呢。” 小和尚继续摇头:“我做你朋友,你别点行不行?” 莫菁俏俏地对他笑了笑,这才满意地收了草香,随手拿起旁边供台上的苹果在衣袖上擦了擦,便吃了起来:“可以啊,不过……” 小和尚见状,忙伸出之前挡住自己脑袋的双手阻止她:“素丫头,快吐出来,佛祖会怪罪的!” “闭嘴!” “素丫头” “我肚子饿了。” “但是佛祖真的会怪罪的。这是给佛祖吃的。我……我再给你找些别的吃的,比这个好吃一百倍……不不,一万倍!” “我佛慈悲,它解救世人,不会怪罪的啦。” “可是……” “够了!你个小和尚,我问你!到底是佛祖重要还是我重要?!” 小和尚讷讷答道:“佛祖……” 第三章 当时年少,浮屠佛香未添重 住持总不喜莫菁与小和尚走得太近,但莫菁一向无视。心说,你能拐走我的美人哥哥,凭什么我就不能和小和尚亲近啊。 佛门之地还有一样是很不好的,那就是每天吃素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直吃得莫菁两眼无光,双脚飘浮,气衰力竭。可是莫谨过得很好,就连那常年卧病的娘也没埋怨说什么伙食不好什么的,两人都没有莫箐那些营养不足的症状。这多少让莫箐有些许郁闷。只能自我安慰道不是自个儿的适应能力差,而是这副身子的素质太差。 但如今寄居的身子好歹也算是根正苗红,有时候真的是任何的心理暗示都不及一顿肉来得靠谱。莫菁心说,那虚南寺的和尚们忍得了素食,那整天念着阿弥陀佛的悟空大师忍得了素食,她美美的阿娘忍得了素食,还有她那丰神俊朗的哥哥忍得了素食,可她一整个肉食动物,叫她如何能忍? 在现代那会儿虽然经济上比较拮据,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天天吃素食的地步啊!后来,那美人哥哥着实是心疼莫听素这副为肉消得人憔悴的模样。每次一有机会下山总会偷偷带些好吃的荤食回来。再到后来终于被住持发现了,大怒,便要罚美人哥哥跪在佛祖面前,面佛祖思过。 莫箐止不住要上前告诉那住持真相,莫要让他为难自己的美人哥哥。可惜当莫箐有所行动的时候,却被莫谨拉住,然后以口型告诉莫箐,莫要冲动。 想来,穿越来的这些日子,自己是被莫谨给宠坏了,如果是以前,大抵自己不会这么任『性』的。莫箐在卧房里小手托着小腮,苦恼地看着木桌上慢慢凝成的灯花。 幽幽的烛光投在镂花雕窗上显出流动的剪影。想来这个时分,自家美人哥哥还没有吃饭呢。想起白日里来到厨房捉弄小和尚的时候看到灶炉旁堆放着好些紫薯,灵机一动,唇角不自觉地染起笑意。 莫箐以前很喜欢吃烤紫薯,以前,到了冬天的时候,每次做完兼职回来总会在路边向卖紫薯的老伯伯买上一条,一边吃一边嘴里吐着热烟回家。只不过喜欢吃是一回事,会烤番薯又是另一回事。但到底是从小独立,自力更生的娃儿,区区烤紫薯难不倒她。总体来说,除了生火有些困难之外,烤紫薯的程序倒进行得有条不紊。 这也难怪,以前现代那会儿莫箐自己在家做饭煮菜的时候,要么用电磁炉,要么就烧煤气,哪里试过这么原始的煮菜方式?所以,生火弄得自己满脸灰也不让人惊讶。 不过当莫箐拿着几只烤得勉勉强强能吃的紫薯,偷偷『摸』『摸』来到尊着佛祖的大殿,一手拿着用荷叶包着的紫薯,一手勉力关上大殿的高耸大门。 莫谨看着鬼鬼祟祟的莫箐心里有些讶然,依旧跪在地上,却转过头来望着她轻声喊道:“阿素,你这是要做什么?到哪儿去了?弄得脸脏兮兮的。” 现在的莫箐不过住在一个六岁小屁孩身体里,此小屁孩动作笨拙,娇生惯养没啥力气。关扇门就累得气喘吁吁。 末了,莫箐过来坐在莫谨旁边,伸手抹开腮边的发丝,开心地说:“四哥,你看阿素给你带了什么来了?是很好吃的紫薯哦。来,给你。”说着把怀里攥着的荷叶放在地上,打开荷叶,还散着热气的紫薯一个个赫然呈现在眼前。虽然看上去卖相不好,不过胜在有香味。如此想来应该不会太难吃。 莫谨看着莫箐的模样有些失笑,从怀里掏出白『色』手绢一点点地帮莫箐把脸上的污垢擦去。 “你怎么学会烤紫薯来着?看看,把自己的脸弄得这么脏,回头让阿娘看到了又该数落你没有丫头模样了。” 莫箐乖乖地让自己的哥哥擦脸,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要四哥你不说,阿娘就不知道啦。好四哥,阿素是来给你送吃的,你不会告诉阿娘?快来看看,阿素亲自烤得紫薯哦,香喷喷的。我偷偷地在厨房里拿来的,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不过绝对好吃啊。那个主持真是不懂好生之德。你说罚思过就罚思过嘛,干嘛不让人吃饭,也不知道正值发育期的青少年是最需要补充营养的……” 莫菁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莫谨移开手帕,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自顾自边说话边为自己剥紫薯的神情,心里一紧,伸手轻轻抚开她的发,凌厉的眉眼此时带了一丝溺意,无奈地笑:“四哥终归是毁了寺里的清规,他要罚我也是应该的。你不常跟四哥说什么人格平等么?这是一样的道理,不能因为我们是客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对吗?” 莫菁道:“你是能言善辩的美人哥哥,反正我是说不过你。” 莫谨摇头轻笑,看着莫菁略显秀致的眉眼,末了,他低首拉过她的手细细查看,那指尖被火酿出的几个红红的水泡,他看在眼里,嘴边显『露』出一丝苦涩:“阿素,你不是山野人家的野丫头,你是太尉千金,这些本不是你受的,四哥答应你,总有一天……” 莫箐闻言心中一紧,抬起头,荧荧目光对上莫谨。心中一阵苦涩。原来他以为自己会去灶房偷紫薯,会自己烤紫薯。是生活所『逼』学会的。其实,做这些事本没有什么,但看在认为自己是极其重要的人的眼中却成了他眼中的心疼与怜惜。 她长这么大没享过天伦之乐,就算有也是极少。亲情淡薄,如今在这个时隔千年的时代体味到这份很好很好的亲情,不管是谁,上帝或是如来佛祖,莫箐都很感激如此安排她的命运。 莫箐眨眨眼睛,眨去眸中徒然升起的水光,故作轻松地笑道:“四哥,你还记得阿素落水受热后躺在床上,你照顾阿素吃『药』,跟阿素说过的话吗?” 莫谨愣了愣,最终看着她点头。 “我啊,听了四哥的话,我不怪罪阿爹,我谁也不怪罪,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我很喜欢。你想啊,有事没事我就去灶房里偷他几个紫薯有空就烤给你和阿娘吃。嗯……而且啊,以后四哥可以不用偷偷拿荤食给阿素,阿素会烤紫薯还会打鸟,到时我们就去树林把打下来的鸟扒了皮,烤了吃得一干二净,毁尸灭迹,哈哈……到时看那个主持也不能说什么了?!他也不会总要罚你在佛祖面前思过。怎么样,此两全之计阿素想得可妙?” 闻言,莫谨表情怔忡,恍若失神,一双黑眸对上那绽若春花的笑颜,心中恍若被什么悄然捂暖。然后,莫谨弯起唇角笑道:“前世阿素大抵是饿死的?不然怎么总想着吃肉。” 莫箐把头挨在莫谨肩上,拿起方才剥好皮的紫薯,热度刚刚好,赶紧递到莫谨面前,神态故作认真地说道:“有肉吃时直须吃,莫待无肉空泛泪啊!所以四哥,你如今你有阿素亲手烤的紫薯,也要快点吃啊!” 莫谨失笑,眉目间往常那抹细细凌冷一点点淡开。他接过莫箐手中的紫薯,轻启薄唇咬了一口,说道:“阿素,莫不是是出了太尉府的缘故?你的『性』子比以前都变得古灵精怪。” 莫箐心中微微一惊,而后转过头,抬着圆亮的黑眸问道:“四哥,如果……如果阿素不是以前的阿素了,你……你还会疼我吗?”你会疼我吗?一个占了与你相依为命的妹妹的身体的陌生人吗? 莫谨微微愣了愣,然后伸出手拍拍莫箐的脑袋,笑得流光溢彩:“『乱』想些什么呀。阿素就是阿素啊,阿素再怎么变都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就应该受到哥哥的保护,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说着,双手紧紧地把莫箐拥入怀。 莫箐躲在莫谨的怀抱,开心得忍不住掉眼泪。沉默中弯起嘴角,噙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愉悦;沉默中,泪珠落在云纹的锦袍中染湿衣料而不自知。终归,穿越了千年,她莫箐还是在这个未知的时代中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那么,就算在千年前的这个不详的时代中度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可?在这里,有温柔的母亲还有希望把自己宠成快乐的小姑娘的哥哥。这样的日子,何尝不好? 莫瑾以前很喜欢下棋,在莫府的时候他便时常与晚琉光对弈。到了虚南寺,这份喜爱仍然未有半分削减。如今下棋的对象从晚琉光变成晚琉光或是寺庙的住持。 而每每莫谨去找虚南寺的住持时,莫菁都想方设法耍赖要莫谨也带着她去虚南寺找小和尚玩。而每每莫谨又总给她缠得无法,于是只得带上她。偶尔,莫谨在下棋,而莫菁也会坐在旁边看,其实看上一整天也不会闷。 莫瑾很厉害,尽管每一次都棋差一着,输给了晚琉光或是主持。他下棋步步为营,细密谨慎,从一开始就估『摸』着整盘棋的走向。 但其实莫菁这个外行人,无论如何都不容易看得出来,只是后来有一次,她和小和尚坐在一旁观看莫瑾和住持的棋战时小和尚告诉她的。 围棋她是不懂,但从凝重的气氛可以看出,那次的棋局陷入了困局。而到最后,莫瑾以几子的差数输给了住持。 后来,小和尚告诉莫菁,其实真正的赢棋应该是莫瑾才是,他从一开始步步引诱布局,让同为棋局之外的人也不自觉受到他的牵制,按着他所希望的棋步走。让对手不知不觉从观棋人变成局中棋子,可惜,临末了,莫谨是放弃了赢的机会,输得不着痕迹,颇有番韬光养晦的意味在其中。 那时,莫菁听了,心中终于对于住持为何那么喜欢莫瑾却又惋惜他凡尘心太重有那么几分理解。傲而不骄,并且懂得无声无『色』之中顾全他人之面又运筹全局。只是,连下个棋都想着谋算,这样的人,只是潜龙勿用,永远不会甘于一辈子屈服在这座荒芜小山之上。但转念又觉得很惊讶,据她所知,小和尚从来没有碰过棋,应该不会下棋才是,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莫菁抬头看着小和尚沉思的表情,竟觉得那一贯温和好看的眉目,凤眼微微吊梢,此刻竟有些认真凌厉。 她问道:“美人哥哥下棋很厉害固然可以理解,不过小和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和尚愣了一下,面容便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说:“其实以前依止师总爱跟别人下棋,总叫我在旁边伺候,看多了,所以才对这个有些懂。” 莫菁又有些觉得不可置信。 她从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小孩子自学能力和领悟能力这么强,单看就能懂得这围棋的规则和诀窍,单看就能看出全局?是自己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但似乎寺里年纪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小和尚也不觉得比小和尚聪明,倘若是莫瑾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是贵族人家出身的孩子,即使再不受宠,但所受教育也是一等的。 想起,住持曾经说过,莫瑾是除小和尚外他所见过最有慧根的人。 单看便能深悟棋道,住持对小和尚倒也没有说空话。 小和尚看着莫菁沉默入神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道:“素丫头,你怎么了?” 莫菁回过神,说道:“我没事。” 小和尚听了莫菁的话终于安心下来,思绪流转,转身垂首,眸子里神『色』黯然:“素丫头以后会不会不和我做朋友了?” 莫菁听了,觉得这个问题显得唐兀而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小和尚走了几步,坐在石阶上,一直低着头看地上枯黄的落叶,不去看莫菁。莫菁可以看得出他不开心。小和尚嗓音瓮瓮地说道: “五岁的时候,依止师为我点上第一颗‘清心戒’。虽然很痛,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我没有辜负依止师的栽培,我更加用心地学习依止师教导的一切,因为有很多东西只要看一遍就都能记得很清楚,所以依止师到了后来便亲自为我授课,我也很努力地学,有一次,依止师要我抄写经书用以典藏,于是我就在书房里一遍遍地认真地抄,那段日子,我躲在书房里,除了日常作息就是抄经,半个月里不曾与旁人说过半句话,心想等抄完出来就可以找他们说说话了,但等我抄完经出来,却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都慢慢地疏远我。等我再长大些,师傅为我点上第二个,第三个戒痕,我搬出了大睡房,他们就都没再跟我说过话了。” 比丘僧当中,有一种受戒仪式叫做爇顶,是佛教徒为求清净戒体,舍身供养,断除我执而燃线香于头顶之上所留下的疤痕。而头上的戒点则是根据佛法上的修为而点,戒痕越多,等级越高。 点上三个戒痕便可真正成为意义上的优婆陀诃。 她从来都知道小和尚独来独往,很多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起码在自己认识他之前,他沉默而寡言,也从不会主动和人交谈。 其实,莫菁能够理解那些人疏远小和尚的原因,站在一个超越自己数十倍的人的面前无论是谁大概都会自惭形愧,尤其是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人。 第四章 榴花香,山雨欲来 朝起日落,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日,日华散漫天际。虚南寺的庭院种着的几株桃花,红艳纷飞,有风吹过,无数的花瓣纷扬,灼灼其华,『迷』『乱』了世人的眼睛。桃花烂漫中,有枝叶繁茂的石榴树矗立其中。莫菁为了消磨时日。偶尔也会走上一段路来到虚南寺的庭院里纳凉。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平日里小和尚没空陪她玩时,莫箐睡懒觉的好去处。 在还没有穿越之前,莫箐自小在自家『奶』『奶』的老家中长大,只是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便被父母接回了省城读书。莫箐的『奶』『奶』是住在一个挺山清水秀的小镇子,那时候,那个小镇子家家户户门前似乎都种着杏子树,莫箐的『奶』『奶』家也不例外。而那时的莫箐最热衷做的事就是跟一大群当地的小朋友爬树摘杏子。那时练就的一身无敌爬树本领如今倒也用得上。 这日吃过午饭,实在无趣,莫箐便爬到树上的枝桠处,几株在别处摘地的石榴花拿在手中,半躺着小憩。 隐隐约约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然后是小厮阵阵呼喊入耳:“主子,主子,老爷也是为你好啊,我的小祖宗…我在这里求你还不行么?” 闻言,莫箐幽幽地睁开眼睛,半眯着眼睛隔着漫天的艳红往下看。却见一个金冠束发的小孩童,如墨玉的黑瞳,唇如绛,眉如画,约莫四五岁左右,穿着华贵紫『色』紧袖缎袍,小腰板束着金丝缠边苍『色』腰带,腰间佩一羊脂白玉佩,金丝缠边的小锦靴踏过地上混着绛红桃瓣的枯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于此,莫箐不禁『摸』着下巴感叹,这么华贵的穿着,身上该会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啊。随便一样要给自己拿了,典当了去,都不知道能换多少肉回来啊。但转念一想,这个寺庙鸟不生蛋的,莫说富贵人家,就连平常百姓来这里供奉香火也是罕见,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来了这么个神仙般的人儿? 此时,小孩童转过身子,对着身边跟来的小厮就是一脚,莫箐不知道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孩童会有多大力气,只听见被踢的那位小厮“哎哟”地惨叫了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然后便听见那小孩童恶狠狠地说:“你还敢跟着我?叫你跟着我?!狗奴才,不想死的就滚开!” 莫箐皱眉,声音如此清脆好听怎么这脾『性』就这么恶劣呢?想来,这古代的等级制度在作祟,低自己一等的便不把人当做人看。这么大的人被一个小屁孩欺凌实在是很有违和感也实在是可怜。 那半跪在地上的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那小孩童满脸的不耐与恼怒,转身欲走。莫箐躲在树枝后不想多惹事端,只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地伸了伸懒腰。这虚南寺在往日别说是人连苍蝇也不多一个。如今看那一主一仆,心里暗想道:不会是那男孩的父亲也厌烦了那男孩的脾『性』于是便效仿着莫听素的爹爹要把自家儿子丢到虚南寺里思过来? 不料那小孩童此刻似听到什么动静,警惕地抬首,斥道:“谁?” 这么不友善?大抵是以为又是哪位暗中跟踪他的侍从。以为这小孩童不会发现自己,怎料刚刚自己不过是轻微地叹了一下气却被他听到,耳力如此之好。 无法,只得眨眨眼,从枝桠处探出身子。裙裾随着动作垂下半截,衬着漫天绯红飘飘欲仙。 大抵是没料到树上还藏着个小女孩,主仆二人皆是惊愕。莫箐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童,伸出手半是无趣半是犯困地打了个呵欠,戏谑道:“我乃天上下来的石榴仙子,风月司的月老爷爷说你这个小孩童长大后与我有半世姻缘,我不信,便下来看看。如今看完了,发现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便要飞回天上去。怎么?你有意见?” 小孩童似乎还处于怔忡状态。那仆人却已听出了戏言。跪在地上对莫箐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如此胡说八道。我家公子岂是你能高攀的?” 这仆人……还真是对自己主子挺忠心的。 莫箐没有搭理那个仆人,手里拿过一株发着淡香的石榴往小孩童身前轻轻丢去,含笑道:“呆子!谁高攀谁还指不定呢,你说是不是呀?倒说句话?” 石榴花拂过鼻翼,散发出阵阵清香,小孩童如梦初醒,无暇的面容升起了淡淡的红云,宛若天边最美的烟霞。大抵是恼羞成怒,抬起黑亮的眼眸朝莫箐大喊一声:“妖女!”然后转身跑掉。 莫箐摇头,什么妖女?我说了我是仙女。那仆人看到自家主子又恼怒而跑,心中又是一时着急,鄙视地看了看树上的莫箐又看看越跑越远的主子,终于起身一跺脚,喊道:“公子,慕主子,你别跑啊,这荒地可比不得将军府啊!我的小主儿哟~” 莫箐象看戏似地看着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过后,心情愉悦地拿着手中的石榴花歪着头仔细端详起来。日华正盛,莫箐刚想从树下来,打算去看自家的美人娘亲,却看到了此刻应该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和尚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羊皮纸。 小和尚边跑边喊道:“素丫头,素丫头,你在哪里?” 莫箐难得看见小和尚这么副着急的模样,于是存了耍他的心思,悄悄躲在枝桠后面不让他发现。却见小和尚那僧衣过为宽大,走起路来不方便,跑起步来更是不方便。于是一个踉跄,被衣摆绊在了地上,平时看上去挺伶俐一个人,怎么『性』子就这么粗心呢。莫箐叹了一口气,探头出来说了一句:“我在这里。”而后,顺着树干熟稔地滑了下来。 走到小和尚跟前,却见那小和尚正一手撑着在地上起身,抬起头,光洁的脑袋上沾着几片飘落的桃瓣,衬着唇『色』如红。末了,仍一手紧紧地护着手中的羊皮纸,一手『揉』着撞得紫了一块的脑袋。看着蹲下来的莫箐咧着嘴巴傻笑。 莫箐佯怒,恶狠狠地道:“笑什么笑,牙齿白啊!?” 闻言,小和尚潋滟着眉目,垂眸,象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道:“不是。” 莫箐翻了个白眼,伸手轻轻地碰了碰他额上的伤口,皱眉问道:“痛不痛?” 小和尚又换上一副笑得欠揍的表情,大声答道:“不痛!” 莫箐歪歪头,看向小和尚,带着幽香的石榴花扫向小和尚光洁宛若日华的容颜。 “说,傻瓜小和尚,干嘛呢?” 小和尚起身拍拍山上的尘,而后拉着莫箐往后山跑。转眼夏天已入,山上偶尔几个栖在树上的栖鸟被惊飞。一路红荆花盛开,山中微凉却不冷。日华透过高树的缝隙照在地上有光斑丛丛。 末了,小和尚拉着莫箐坐在某一平坦的大山石上。然后神神秘秘地,恍若得到了什么宝贝,从身后拿出一直护着的羊皮纸,一点一点小心地打开。他笑得灿烂,献宝似的,说道:“你看,我给你留了什么?今天,将军府中的人来了虚南寺上香,这是拿过来的贡品,整理的时候,我偷偷拿了几块。据说,梅脂糕,取梅蕊作原料,以梅瓣捣碎作汁和之。是极为难得的珍品。素丫头是个馋猫,想必你一定很喜欢吃。” 小和尚看着莫箐的神情,忽而,有些慌张着急:“素丫头,你怎么了?放心,小和尚拿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师傅不会知道的。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佛祖,但它不会介意的啦。” 闻言,莫箐吸吸发红的鼻子,才勾起一方浅笑,用力地点点头。 看到莫箐笑,小和尚也松了一口气,傻傻地笑了起来。把梅脂膏推到莫箐面前,催促道:“快吃!” 莫箐拿起其中一块,咬了一口,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顿时,梅香溢满鼻翼,看着小和尚幽幽地笑道:“真好吃!” 小和尚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脑勺。莫箐正鼓着腮子吃糕点,又拿出其中一块,说道:“喏,你也快吃!” 小和尚摇头。莫箐故意板起脸,把梅脂糕扔回去,不理他。 小和尚急:“素丫头……” 小和尚走到莫箐跟前,莫箐转过另一边,不理他。 “素丫头,素丫头………” 莫箐捂着耳朵,闭着眼睛。 “素丫头……好了,小和尚吃了,你你看,小和尚吃了……” 闻言,她含笑地睁开眼睛,转过身子看向他。 莫箐来到自家美人娘亲的寝房,推门走进去,却见里面已有人。来人看上去接近而立之年,穿着一袭苍锦云纹滚边常服,如墨长发松松垮垮地以一碧玉簪半挽。两鬓生华,薄唇紧抿,俊朗的面容透着不同世俗的淡雅,散发的气质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沉稳慎行在。 莫箐不自知,一时间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的晚琉光如往常般倚在长椅之上,由于常年卧病在床,所以头发懒得打理,加之如今已经不在太尉府,便没有梳起已作人『妇』的发髻,如绢丝的长发垂落身后直至落地,绕着一屋子的冷香。眉『色』入鬓,却无任何妖媚之姿,盈盈目光衬着玉颜如花。 其实,以古代的年龄来说,晚琉光似乎已经到了『色』衰爱弛的年纪,但容貌却胜不知多少比她小的姑娘多少倍。若非,她那常年的苍白病容和眉间似乎永远抹不去的愁绪,大抵倾国倾城,胜却人间无数了。 现下,晚琉光笑了笑,伸出手,白皙的手腕处环着一只泛着柔和光泽的白玉镯子。她说道:“阿素,快进来,见过你的宋洛叔叔。” 闻言,莫箐也就大步迈前,来到人儿跟前,微微地福了福身子,说道:“见过宋叔叔。” 宋洛看着莫箐浅笑着向晚琉光询问:“这位便是阿素?” 晚琉光点头,眉目间有些慵懒,终归是受病缠身,自来了虚南寺亦是不得安生。 “阿素『性』子贪玩,前些日子落了水。大抵是被水吓怕了,这些日子倒也没有再闹着说要回太尉府。” 莫箐乖乖地站在晚琉光身边,很乖巧的模样,眼睛却不断地四处张望。 房间里的摆设很是简陋,一张长椅,一张木桌,在睡榻和木桌前有屏风隔了开来。墙上出了挂着几幅普通的山水画外便是一把早已失了戾气的佩剑。剑鞘上雕的凸起的花纹有些已经有些磨平模糊的迹象,大抵是有人常『摸』的缘故。 莫箐看着它一时失了神。 宋洛转眼,微微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小女孩,温润笑出声:“我之前看过一些书,里面都说,有异样才能的人都是之前历了些意外,如落水,如从楼上不小心摔下来,治愈醒来后,变得与之前『性』情大变,于此后倒有不小的作为。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素丫头的娇惯样儿,看来,我们的素丫头今后大抵也要做个能人了。” 莫箐听得微微一惊,他说的可是“穿越”?他再厉害也总不会看出自己不是莫听素?照理来说,今天他也才第一次见已是莫听素的莫菁,总不会神到能看出什么端倪? 第五章 风潇雨晦登前途 晚琉光笑出声:“什么能人?不过是变得贪嘴些罢了。” 莫箐在一旁陪着干笑,尽量傻笑得象个孩子。 看着莫箐的反应,宋洛爽朗地笑了几声,而后说道:“素丫头真是有趣。琉光,真不愧是你的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洛转而看向晚琉光。 晚琉光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莫箐的发,而后淡弯着眉目道:“我倒不愿她象极我,我只想她如个寻常姑娘,开心地长大,开心地嫁人,开心地过完一辈子。” 宋洛停了揶揄,正『色』道:“琉光,关于阿瑾他……” 于此,却见倚在美人榻上的晚琉光微微眄起了眼角,一双美目似笑非笑,一手伸出微微地掩了掩额,说道:“阿谨『性』子若他,劝不住。天意让年幼君王登位,天意让班晨太后垂帘,天意让镇和将军祭祀已故夫人亡故之地,跑到这虚南寺来。” 宋洛敛下眉目,宛若思索,半晌后便答道:“如今朝中外戚干政,而且新帝君年幼却和班晨太后不和,三番四次在朝上忤逆班晨太后,以班晨太后的手段,加之如今虽说由四大家族掌权,而李氏受制于瑛相,香氏家主亦为瑛相,莫氏,公良氏屈居下风。班晨是瑛相之表亲,如今新君年幼却又心『性』不够沉稳处处与班晨太后作对,新君并非班晨所出。大概重立新君也只在朝夕之间。阿谨若……依他的慧『性』未必不能独善其身,全身而退。” 晚琉光凄恻一笑,声音宛若酒过杯中凉:“宋洛,这些话……不愿再相信。人啊,宁愿活得实在些也不要这么自欺欺人,否则只会徒添难受。” 莫箐听得有些糊涂,却又不方便问什么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听下去。但唯一的感觉便是,莫谨或者要做些什么事来,做些能够证明他能力的事。终究,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结。他觉得莫晔年欠了我们,他便要让莫晔年后悔;他觉得我们沦落到今日这个任人宰割的田地,是因为他不够强大的缘故,所以他想方设法要为谋个出路。 莫菁记起她初初来到这个朝代时,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华服少年,她记得这个少年隔着被子温柔地抱着自己宠爱的妹妹发冷的身子劝着她说,你不要怪阿爹。四哥会保护你的。 终究啊,有些事,能劝解别人却不能开导自己。 夜『色』撩人,莫箐寂寂地来到后山断崖,那里四处开满了红荆花。她想起自己闲时来到晚琉光的身边,总是坐在她的床边,头挨着她的膝盖,听她给自己唱歌:“红荆花,红荆花,艳如血染沙,早去的好儿郎,何时才归家……” 从断崖边眺望,卷入夜『色』中依稀可见的帝都城,月『色』华灯,轻歌曼舞,满眼繁花,扬在夜风中。 那时,莫瑾带着她来到山顶看夜景,曾经指着山下灯光最为繁华的那处跟她说,阿素,那里的中央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个人,他赐予的权力让每一个有欲望的人斗红了眼。好多人都想卷进去也跟着争一份,阿素,我们不要争,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那时挨着自己美人哥哥的肩头,看着天上灿烂繁星,俏俏地应着,好啊,那阿素就在这里陪美人哥哥和阿娘一辈子。 而如今,身边冰冷的夜风吹过,她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不知道莫瑾的谋算是何,但心中竟对他涌起了那么一丝他可能会违背诺言的埋怨。 在那样的念头闪过脑海时,莫菁却按奈不住地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惊到。自己只是一个寄居在他人身体之中的灵魂,她的思想,她所受过的教育,她所拥有的记忆似乎都在告诉她,这些人的命运其实跟自己真的没有多大关系的。 她在心中悄悄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已经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把他们完全当作自己的家人了吗?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离开,自己都会难过,都会不舍?莫菁总以为,她觉得他们很好,是因为有他们的陪伴下显得安稳温暖的生活,自己很是喜欢。 在旁边陪着自己的小和尚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莫箐转身走过他身边,把头枕在小和尚瘦弱的肩膀上,说道:“小和尚,你有没有下山去看过山下那些繁华的景象?” 小和尚笑,温润得如一泓碧玉。 “我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在这里。依止师说,他是把我从狼堆里捡回来的。他说,我能在狼堆里活着是佛祖赐下的恩,他还说,我要一生平安便不能下山去沾染尘世生活的。所以我这辈子都不能下山的。” 莫箐闭上眼睛,撇嘴:“老和尚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那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我想要你陪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下山?” 她犹豫着,如果当自己的家人有一天都回去了,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他们回去那个所谓的“家”。 她占据了别人的身体,别人的亲人,但总归,感情是自己的。很多东西,她都忍不住要去想。 小和尚心里一沉,郁郁地说:“你要走了?” 莫箐没有说话,沉默半晌,方答:“不知道。”而后,莫箐转过头看着小和尚干净的眉眼,俏俏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他,笑得宛若天边落了锦『色』纱: “小和尚,你依止师说的对,要保一世平安就不能下山。记住啊,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千万别下山去。尤其不要去帝都城,那里藏着一只妖怪,那只妖怪高高在上,会吃人的也会让人吃人的。” 拢上一层薄薄暗纱的月华正缓缓地撩出烂漫而微凉的光,光晕覆在他那修长的眉眼泛出淡淡的华光,小和尚看着周围无数在月华下幽然绽放的红荆花,终于含笑看向莫箐:“素丫头,小和尚不怕妖怪的。小和尚想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 莫箐忍住眼里要漫出的大片水泽,转过身,跑到断崖边对着山下丛生的野草大喊:“小和尚在做梦呢!我才不要一个和尚陪呢!如果我真下山了,我要忙着去找好玩 的,去找好吃的,还要去找好看的夫君。” 闻言,小和尚依然在笑,依是温和的笑意,温和得艰涩,温和得落寞。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就是师傅口中所说的红尘,他记得师傅每一天的对他的诫训中都有这样一句话,你本命非红尘,便不能惹红尘。所以,他终归要跟素丫头分道的,终有一天,素丫头便要与她的夫君同归,与自己殊途。 小和尚却觉得在自己心中,竟舍不得她这个总是欺负自己的朋友来。 下山的时候,竟措不及防地下起雨来。莫箐冲进晚琉光的寝房时,却见晚琉光已支起了半只手臂在假寐。四处寂静,只有哗啦啦的雨声。莫箐轻轻地喊了声“阿娘!” 晚琉光幽幽转着眉目醒过来,看着头发湿了双鬓的莫箐,虚弱地笑了笑:“阿素,你过来。” 莫箐点头。走过去,晚琉光坐了起来。拿出手绢仔细地替莫箐擦干头发,指了指虚掩的门处支起的一把油纸伞,伞身描满了盛开的红荆花。 晚琉光说:“四哥今晚要走了,他要跟着镇和将军住几日,阿娘身子不舒服,你替阿娘送送四哥,可好?” 莫箐哽咽着点头。 他还是要离开。 跑过去拿起油纸伞最后看了眼正对自己笑得灿烂的晚琉光,咬牙推门出去,打开伞,冒雨狂奔。 小和尚戴着蓑衣跑了出来,他拦着莫箐,雨势大得『迷』蒙了眼睛,他尽量扯着嗓子喊:“雨太大了,外面的山路你不会走!寺门也要关了,暴雨已至,山路泥泞险峻,不要去了。” 莫箐打着伞,雨水并没有遮挡到几分,很快,紫『色』的衣衫都湿透,贴紧了还没开始发育的身子。莫箐不理会小和尚的阻挠,直接掰开他的手指,沉默着抬起手背抹了把打落在脸上的雨水,继续往前走。 第六章 浮云旧,明日即天涯 木桌上燃着的油灯,灯舌因窗外吹进来的风而摇摇曳曳。宋洛慢步走至窗棂,浅笑地望着漫天的雨水滴落,宛若断帘之珠,毫无阻碍坠下。静丽半晌,而后伸手关上镂花窗。 回到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悠闲地吹开茶中舒展开了的叶子,径自喝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指节弯曲,指背轻叩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告诉素丫头的。” 睡在美人榻上的晚琉光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转换了一下身子,唇边勾着一方慵懒笑意,答道:“阿谨的『性』子象他,阿素的『性』子却象极了我。早晚会知道,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人啊,有时候不亲自做个了结不会死心。由着她,反正拦也拦不来,跌倒了,她自己会爬回来。我的阿素不会这么软弱的。” 宋洛走到跟前,腰间佩玉随着步伐移动伶仃作响,衬着窗外的雨声清脆悦耳,幽幽的眸子恍若聚了细冷雪花,他淡淡开口:“琉光,认命不是你的『性』子。” 晚琉光张开了眼睛,秀致的弯眉,浓黑的眸子没有半点浓彩,声音微微地透『露』出软弱的哭腔:“不认命又有什么用?我的三哥………我的三哥也不会回来了。” 宋洛叹气:“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放不开?”沉默半晌,宋洛终于开口又道:“琉光,此次前来道别,大抵是最后一面了,帝都的风风雨雨,我也厌倦了。”烛光打在他的侧脸叫人窥不出此刻他是何情绪。 一时夜风大作,紧闭的窗再次被猛灌的风吹开,油灯上燃开的灯花沿着烛身滑落,滴在檀『色』圆桌处宛若一滴晕开的泪。 雨势太大,打得原本下山崎岖的山路更加地泥泞。这么大雨,撑着雨伞也不见得能挡得了几分。莫箐干脆把伞收了起来,提着裙裾一步一步地疾步向前。很艰难地走完虚南寺那条又长又陡的泥阶梯,终于要走出虚南寺的大门。小和尚却挡在莫箐面前,大门紧闭,不让她去扣门闩。 “素丫头,让你见了又如何?这是你哥哥的路,不应该阻挠,我们回去。” 莫箐看着他,第一次见平日里傻傻的小和尚有如此认真的眉目。然后摇头,嗓子嘶哑地隔着雨帘大声对小和尚说:“这也是我的路,那小和尚你拦着我做什么?” “你不一样。是你,我便要拦。”他固执地说。 莫箐不理会小和尚说的话,越过去要扣门闩,小和尚站在一边看着莫箐努力踮起脚尖去扣门闩。 雨水打在他清雅若莲的面容,滑过那眼角边的泪痣,弯长的眉目微微眯起来。从认识他的几个月以来,莫菁从来没见过小和尚那么认真的神情。 过了良久,他终是开口说:“你若要去,小和尚不会再拦你了。跟我来,我知道后山有条近路。”说罢,拉起莫箐的手便跑。 一路绕过兜兜转转的山道,一路踏过泥泞的山路,踏碎无数开得艳浓的红荆花。红锦缠边的绣花鞋早已沾满了泥巴,莫箐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小和尚带着自己一路奔跑。终于,在一个小沙丘停了下来,前方有大队的人马渐行渐近。莫箐回头看看雨幕中肃然矗立的虚南寺,移了目光,眼前气喘吁吁的小和尚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莫箐颤抖着伸出了手,拂开了小和尚眉间的雨水,那么漂亮的眉眼,纯黑无暇的瞳仁恍若倒影着自己苍白的面容。她终于哽咽地对他说出:“谢谢。” “来者何人?“领队的首领已经发现了两人,策马快速至两人两步之前怒斥道,马鞭对着沙丘狠狠扬下,飞溅的泥巴滴落两人的脸上。 小和尚早已把莫箐护在身后,一双眼睛毫不示弱地与其对视,眉目间多了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细冷如雪的凌厉。 首领注意到小和尚与年龄不符的敌意,把注意力转向了小和尚,牵着马,居高临下地隔着雨帘对其细细审视。 被小和尚护在身后的莫箐艰难地开口:“我为莫谨的妹妹,这位爷能不能帮个忙让我见一下我哥哥,我有话要与他说。” 首领看了看莫箐,又看了看小和尚,仿佛在掂量莫箐讲的话的可信度。良久,方答道:“稍等。”于是策马返回。 人马继续冒雨缓慢前行。山下驿道两旁的红荆花已经被践踏成泥尘与污水混在一起埋在泥泞之下。 没有束发的莫谨穿着蓑衣,撑着十六骨油纸伞来到跟前。一头如墨黑发被雨水濡湿。玄青『色』的衣摆沾染着点点泥尘,花样繁复的锦靴踏过水洼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箐看着神『色』不明的莫谨,一时悲戚难耐。如个任『性』的小姑娘般“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雨『色』微冷,执着伞柄的指尖一点一点泛白。莫谨紧抿着唇,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莫箐。 “阿素,等四哥。五年后四哥会回来接你和阿娘。” “你为何……为何……权势就真的这么重要么?你明明跟阿素说过,他们争由得他们去,我们自己要过得好。”莫箐紧紧地贴着少年的胸膛,夜寒入骨,她幽幽道。 莫谨轻轻一笑,苍白之『色』缓缓从嘴角蔓延开来,真是枯秋高风也不如他的眉目凌冷。 “太重要了。阿素你还小,所以不懂。如果,仅仅是因为权势那才好。”少年回答。 莫箐挣开他的怀抱,一双浓黑眼睛恍若隔了千山万水,就这么看着他。 莫谨把抱着莫箐的手伸了起来,目光幽然,声音象极了漫凉月『色』:“阿素,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少年抬头看着她,“镇和将军问我说,他有一位千金,喜爱和田玉,能把腰中佩玉割爱相赠否?我说,无不可。我把阿娘给我的玉佩送了出去,把那块原本要留给心爱姑娘的玉佩,本该是给一位如我们阿素般可爱的姑娘的玉佩送了出去。那时我在想,除了你和阿娘,我大抵没什么是不能割舍的,包括自己,包括自己的命。所以,阿素,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莫箐知道,那其中的意思。镇和将军看中的除了莫谨的才能,还有莫谨的身份。作为布局的棋子必定要有它极大影响的用处。 只是,莫谨你不是从来都不屑做了棋子,而要做那观棋人吗? “四哥将来要娶那位姑娘的,四哥见过那位姑娘吗?喜欢那位姑娘吗?”慕氏家主是丞相瑛玖的门生,娶了她,等同于正式与莫氏决裂,从此就真的便是无路可退了。 莫谨笑:“无不喜欢。” 莫箐只觉得有大片水泽自眼眶中涌出,与脸上滴落的雨水混为一处。终于,莫箐后退了一步,放下油纸伞,向莫谨福了福身子,嗓音端严,大声喊道:“恭送四公子,望,路上珍重。” 一路回来,只有小和尚陪着莫箐。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一路无言,有的只是小和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山上的飞鸟偶尔几只凄厉地叫喊着飞过,寒肃之『色』顿时盈满心间。 晚琉光门房前的庭院还未开的听素花吸饱了雨水,正弯着身子一点一点地随风摇曳,几朵还未真正绽放的听素花蕾终是不敌风雨的吹打,落了地,含苞的蕾只余下没有怒放便要凋亡的淡『色』。浑身湿答答的莫箐手中抱紧描着盛开红荆花的油纸伞推门而进。晚琉光早已坐于妆台前,细长的眉在荧荧的烛火照映下恍若镶上一层朦胧的雾『色』,在重重纱幔中素净如莲的面容眉的浓丽,白『色』的云罗纱,垂地的白『色』衣袂层层委叠,交织成一幅绝『色』的模样。 晚琉光替莫箐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床榻上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拿着木梳一遍遍地替莫箐梳着长长的发,如同一个极致温柔的母亲要对自己的孩子倾注自己的爱意。而事实上,亦是。 房中一时极尽安静,晚琉光柔声道:“让我算算,你已经八岁零两个月了,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把我的孩子出落成一个会闹脾气的小姑娘了。” 莫箐睁开眼,浓黑的眸子映出头发极长,素白雅致如一幅山水烟雨图的绝『色』美人。她带着些许哭腔,说道:“我没有。” 闻言,晚琉光螓首微斜,笑意眄起,细长的眉梢无一不染上浅笑的风情,微微揶揄的疑问语气:“哦?” 莫箐红着眼眶补充:“我没有任『性』。” 晚琉光笑了出来,纤手依旧一遍一遍地梳着如瀑的黑发。 “阿谨如何说?” “他说五年后必定会回来。”莫箐讷讷地答道。 “他既如此说,五年后必定会回来的。” 莫箐有些负气,说道:“他不回来最好。我也只当少了个哥哥。” 听此,晚琉光不免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睡榻前竖起的屏风描着渔舟唱晚的风情,风将挂起的纱幔微微地撩起,晚琉光把梳篦放在睡榻旁边的一个床头小橱子,转而拿起旁边的细剑。剑身半离剑鞘,烛光下,荧荧冷光映在浓丽的弯眉,显出别致的凌冷。莫箐起身,坐在旁边对着这长剑细细端详,问道:“这就是三舅留下来的长剑么?” 晚琉光收起了剑身,眉目似笑非笑:“阿素,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把这剑给你了,如何?” 莫箐怎么不知道这剑对自家阿娘的重要『性』?心里讶然的同时表面装着不屑:“我才不要,我既不会用武功来使它,也不能把它藏起来必要时充当暗器旁身,真不知道要它有什么用。” 晚琉光但笑不语,把长剑放回小木桌,双腿曲了起来,双手圈着双腿,头枕在膝盖上,长至脚踝的发就这么铺散开来,如一把极大的团扇铺在榻上,如此,若宣纸上描绘的山水画般雅致诗意。 第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莫菁转了转身子,抬眸看着晚琉光的面容:“阿娘。” “嗯?” “我想听故事。” 晚琉光轻轻笑了笑,伸手挽开莫菁的贴在脸颊的发,低头慈爱地看着莫菁。半晌,转头看向木桌上染着的烛火,道:“可惜,阿娘不会讲。” 莫菁摇摇头,说:“我想听阿娘的故事。阿爹对你不好,你喜欢阿爹么?” 闻言,晚琉光微微一愣,如玉的面容在那一刹那有过恍惚的神情。 “故事么?阿娘的故事……阿娘都快要忘了。”说着,晚琉光重新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身边的莫菁:“阿娘还如你这样小的时候啊……” 当年的晚琉光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的时候。那时候,她约莫七八岁左右,自出生起便是生活在僻静的小山村。因简陋的家中一无所有,家中父母为生计所迫,不得法,那一日便要将她送去勾栏院,换几个钱,不至于一家三口饿死。 可是,小姑娘还没被卖到勾栏院便有山寇入村屠杀抢劫,与小姑娘一同生活的村民,小姑娘的父母无一幸免,本来她也是要死的,刚巧有位年轻公子策马经过,救下了小姑娘。有人说,他是彦稽朝最有名的战神,年轻俊美,战功赫赫,因带兵至此,白马扬鞭,一时机缘才救下了小姑娘……… 那一年,救了她,将她捡回府中的年轻公子战胜归来,正巧赶上帝都城的灯节,彦稽朝一年之中最盛大的集会。年轻公子的面容被夜魅的面具遮住,手里牵着她的小手,末了,含笑亲手为她系上御寒的锦缎披风,兜帽下小姑娘小小的脸庞也戴上青媚狐的面具,他牵着小姑娘的手走过帝都城最繁华的大街,年轻的公子不知道,那时小姑娘心里藏着浓浓的欢喜。 她虽生在偏远之地,但是对于灯节这个全国『性』的大型节日还是知道一二的。比如说,戴着面具的二人不被人群冲散走到了尽头,那么即使他们不放莲灯祈愿,携手白首的愿望还是能实现的。只可惜,年轻公子并不太深究这些。回去后,他冠以小姑娘晚姓,坐在玉簟上,手抓着手一笔一划亲自教小姑娘写上他给她起的名字。 那时,她还不识字,便问他:“你教我写的是什么?” 年轻公子笑。 那时,小姑娘歪着脑袋转过头看向他,眼中闪着疑『惑』,问他:“是你的名字吗?” 年轻公子摇头。 小姑娘又问:“那是我的名字?” 年轻公子低头看着她,点头,眼中笑意微现。高高束起的长发,发梢扫在肩上,飞目入鬓。 “啊!” 在公子怀中的她有些惊讶,连忙低头看着宣纸上未干的笔迹。那一刻,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时这般好看。伸出指尖,一边读一边指着形若龙舞的『毛』笔字:“二,妞……咦?多了一个字?” 她又复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年轻公子那一瞬间,眸中笑意更深,瞳仁中漆黑柔亮恍若墨玉。拿起她的手,指尖点在她小小的掌心,一比一划,一直重复。 她知道年轻公子在写字,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不识字。 那一刻,小姑娘有些苦恼,因为她不知道年轻公子到底在写些什么字。但她却不愿意打断。 良久良久,终于,小姑娘好象明白了,年轻公子在她掌心上写的字就是刚刚宣纸上那三个字。 “阿云,此次朝中觐见帝君,你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当然认得这把嗓音,那是一个她初初见面便最讨厌最讨厌的人的声音。 果然…… 来人不打招呼,着一身墨『色』绣纹宽袖云袍。开门而进便看到了坐在案台前的两人。朗笑道:“啊哈,原来咱二妞小丫头也在这儿。” 小姑娘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许你叫我二妞。” “哈哈,乖嘛,别生气。二妞多好听啊,如此霸气高端,闻风丧胆……二妞,二妞……” “坏蛋,坏蛋!”躲在年轻公子里,她有些委屈,却无可奈何。一双眼睛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想留下来。 从她懂事以来,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过自己名字有什么不好听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山野人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字。因为在家排名第二,家中阿爹便给她起名二妞。她也从不介意别人怎么叫她。但是小姑娘心中藏着小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从年轻公子救下她的那一刻起便生根发芽,即使自己努力地想要压抑亦要开出最灿烂的一朵花来。所以,每当宋洛那略带些调侃和嘲笑地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小姑娘便羞耻地知道自己和那公子的云泥之别。 晚云,从知道年轻公子的名字那一日开始,小姑娘便知道,那是天上最高高在上,高贵而无法触『摸』的云; 二妞,那就是地上最经人践踏的泥。仿佛,泥唯一的用处便是经人践踏。 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 宋洛停止调笑,坐在一边,目光瞥到案上的宣纸,审视起来:“晚琉光。琉璃之光,如琢如磨。”顿了顿,他转过视线看向依旧怒视着自己的小姑娘:“哈,二妞,你有新名字了。” 自那一日起,她不再是偏远山村里失去双亲的小姑娘。她有一个名字。叫晚琉光。 也许,自年轻公子赐名于她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心中的那一朵花会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心,越长越深,越长越深,最终花印在心头上的勒痕成了“晚云”二字。她想,这两个字不会消散的,至死同样。 赐名那日,晚云带着她来到了听风阁,据说那里住着寒玉长夫人,也就是晚氏长子之正妻。寒玉此人掌管着府中除涉及朝中政事外的一切大小事物,可以说是晚氏宗族一大半个当家人,即便晚云是宗主,但那仅仅是对外。因他在宗族之中并不得势。要收养晚琉光一事,便是需要向长夫人请示的。 初夏临近,舞尽菡萏尽风月,淡月云来醉颜红,艳莲恨飞如云丝,无奈风烟悒尘空。凝『露』一夜染地,朦胧烟『色』成风柔洒苍空,叠『荡』水『色』,流连烟波。 台上的戏子依旧捏着腔调唱着曲子,奴侍恭敬地立在一旁。 台下那位长夫人神情慵懒地躺在铺了雪狐『毛』毯的长椅上,半闭着双目悠然听戏。 那位长夫人,眉入云鬓,但其实,是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因为丈夫长年患病,加之前些年她两岁的儿子早夭后便一直不得所出,她便做主为自己的丈夫再纳了几门妾照顾她的夫君,如今,虽说其夫君体弱,但那几门妾亦为其夫君生得几男几女。而因晚氏宗族中如今辈分最高的长子患病之缘故不宜劳费心神,秉着长嫂如母,家中地位便数她最高,故而宗府之内,重要内务,向这位长夫禀告,方才妥当。 见到寒玉长夫人的第一眼,晚琉光曾想,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到底是什么让所有人都信服于她? 此时,却见寒玉长夫人缓缓张开双眼,看着晚琉光说道:“你是阿云属意收养的女孩,本该他到底为晚氏的宗主,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些什么,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你知道冠了晚姓意味着什么?” 闻言,晚琉光只是看着长椅上的女子,又看看旁边的晚云,而晚云只是对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晚琉光复看向晚氏长夫人,眨了眨天真且懵懂的眼,摇头。 “香,李,公良,晚,是彦稽朝除却皇姓君姓外最最尊贵的姓氏,往后,若你冠以晚姓,你便要记住,它带给你殊荣的同时,你也必须要有随时为其牺牲的义务。” “是会丢失『性』命的意思吗?” 闻言,寒玉长夫人也只是指骨扣鼻轻笑:“也未必是,但是你可能会失去自己认为最为重要的东西。” 她想不通,抬眼偷偷地看了一眼年轻公子,而后对寒玉长夫人说道:“我会不能呆在公子身边吗?但是,我想要晚姓就是想要永远呆在公子身边啊!” 寒玉长夫人微微一楞,半晌,看着晚琉光才缓缓恢复冷淡如水之神『色』,轻笑道:“你会如愿的。阿云,你带她下去,我乏了,想小憩一会儿。”说着便闭上双目。 晚云颔首便带着晚琉光离开。末了,晚琉光听到身后寒玉长夫人向旁边的侍女吩咐道:“让台上的先别唱,我想清静会儿。” 再回眸看了一眼,却见莲花池中红莲吐着艳若碧血的芬芳,而寒玉长夫人睡在长椅上,依旧淡弯着长眉,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难忘,宛若世间最美的一幅画。旁点燃的香烟萦绕,袅袅升起,如梦似幻。 第八章 轻挽红妆,年少不知梅子香 后来,寒玉长夫人说很喜欢晚琉光小丫头,于是把自己最喜爱的,自娘家带过来,养了许多年的小黄鹂送给她。 晚琉光曾是山野人家出生的,飞禽走兽见得很多,但这样漂亮且小巧的黄鹂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还是养在金丝缠绕的金笼之中,听说,黄鹂的叫声是世上最好听的。她感到很新奇。 日消月长,流光容易把人抛,长廊外间所种梨花树未开,夜风习习,晚琉光坐在长廊一角,逗弄着笼中睡着了的黄鹂鸟,晚琉光喜欢看小鸟歪着脑袋在笼中看她的样子。 自进晚府,晚琉光因着外冷内热的『性』子且怕生的缘故。平日里除了几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侍人,偌大的府中相熟的人屈指可数,又因宋洛是晚云座下门客,常要于晚氏宗府内与一干人商议军务政事,且晚云口不能言,诸事不便,更需要自己的心腹时常伴在身边,以在事务决断之时能向下级传达词意。故宋洛常年奔赴于居所与晚氏宗府之中,一来二去便也与已为晚云之义妹的晚琉光十分相熟。偶尔闲来无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便也常常与小妮子看天际鸿雁飞过,偶尔一把酒壶,共饮一杯闲聊之余行个酒令,倒也畅快。 这相熟的过程当中倒也有一段因缘于其中。且说自晚琉光进宗府以来,是发了狠,读书识字,舞刀弄枪,诗词歌赋,女红武学,仿佛自己学得越多,学得越好便能离那人越近。那时宋洛常常自议事厅出来,拐过长廊偏角处,从梨树葱郁间隙中隔着散漫日华瞥见那身量未足的小妮子单足立在木桩之上练功时颤颤巍巍的身影。 走近一看,小妮子不知这样站在木桩之上站立了多久,一袭便装脏兮兮的,但也不难理解,仅宋洛从长廊来晚琉光的偏院这段路间,陆陆续续便也见她因脚力不稳而好几次自木桩上摔下。末了,小妮子拍拍衣服便又重新爬上去,单足站在三尺高的木桩之上,如此重复倒也教一旁静观之的宋洛无由来不知从何处平添几分心疼。 可再走近了,却见这小小的身形在木桩之上摇摇欲坠,鬓角皆被汗水濡湿,发丝儿贴在脸颊处,晚琉光一张秀丽的小脸皆有尘土淤青,眉眼蹙起,一副认真的神情,嘴里念念有词,竖耳细听却闻是在背《孙子兵法》:“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高下,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哈哈,若说方才心疼,如今这小妮子身上那股犟气倒也让宋洛觉得平添那么几分可爱,宋洛一时竟也不知因何种心绪所『惑』,日后兵法论道,诗词歌赋,武功切磋皆有心从旁指点,尽心尽力或许严重了些,但也耗心耗力,当然,日后这天赋极高的小妮子无论在讨论人生哲学或是诗词歌赋上常常怼得宋洛哑口无言便也是后话了。宋洛也时常感叹,当初自己随便跟她看会儿雪看星星看月亮也就罢了,就不应该从诗词歌赋教到她人生哲学啊。 这日,晚琉光逗着金丝笼中睡着的黄鹂分神问一旁的宋洛:“长夫人跟我说,冠了晚姓,就可能会失去很多。” “嗯。” 晚琉光抬头问:“那长夫人是失去了开心吗?我听说,她给自己的夫君纳了很多比她貌美比她温柔的女子来照顾她的夫君,她一定会难过的,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她不会后悔吗?” 宋洛回答道:“丫头,你觉得呢?” “嗯……也许会。” 宋洛忽然仰躺下来,看着夜『色』中那轮悬挂在梨树之上的缺月。 “君从淮上来,不知淮下事。” “宋洛” 闻言,月华之下,宋洛回神看向小妮子那被夜『色』覆上一片阴影而看不清此时是何情绪的侧脸。 “虽然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但是,这只鸟好像死了。” 黄鹂鸟是饿死的。那时的晚琉光不明白,以为黄鹂鸟最初待在自己身边的那几天是因为认生才不吃东西的,想着时日长了,就会好的。 直到很久以后,晚琉光才明白,黄鹂鸟是认定了主人是抛弃了自己了,不要自己了,绝食而死的。 自那以后,晚琉光没再收过别人的宠物,哪怕自己再喜欢,也只敢远远地观看,而不敢亵玩。 晚琉光跟在晚云身边习字,习武,期待有一天能跟他策马沙场,扬鞭杀敌,后来她把自己的这个愿望说给他听,晚云伸出指尖,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似锦的目光,眸中是浅浅的笑意。 晚云执起她的掌心,一字一字写道:你,还,是,个,小,姑,娘。 晚琉光笑,我很快就会长大的,到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姑娘了。 那一年,她已懂得认字了。 而她的晚云哥哥,依旧不会说话。 因为,他是一个哑巴。 晚氏,是彦稽朝四大显赫家族之一。 晚云的曾祖父本是开朝功臣,当年在朝中位极人臣,且朝中掌握六部重要职位的官员中就有三位是其祖父的门生。 所谓盛极必衰,晚氏一族随着君王的交替开始一步步衰落,生得后代子孙非但没有辅佐君王的才能还多沦为纨绔子弟,终日流连勾栏院醉生梦死。特别到了晏稷帝时期,晚氏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所幸,晚氏早先还有一个晚氏三子撑着场面,此人就是晚云。据说其母是一个哑婢,是当年晚氏前家主醉酒误事留下的一笔糊涂账,因而晚云为庶出。那时彦稽朝等级制度尤为严明,且晚云之母本是邻国营『妓』,晚云的出生自然被认为是不光彩的。 说起来晚云的母亲,当年彦稽朝的护国将军在攻下邻国后没有大肆屠杀,而是大赦战掳,活下来的晚云之母流落至蛮夷之地,而后千巧万巧地被辗转卖到帝都城晚府中做了一个下等的女婢,由此引发出后面的一段孽缘。 晚云本为庶出之子,是不够资格世袭爵位,进朝中参政的。加之此人还遗传了母亲的哑疾。从前,众人只道他一出生便不会哭,是个怪胎,随着年日增长,此子依旧不能开口说话,便知道,他非怪胎,而是一个哑巴。 随着年月增长,这位晚氏三子尽管是个哑巴,但长得丰神俊美,天生残疾却是个带兵之才,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 一身策马戎装,骁勇善战,为彦稽皇朝镇守漠北,加之军师宋洛之辅助,可谓把那个年年有匈奴犯境的边陲之地守得固若金汤,世称,玉面战神,骁骑将军。 鉴于那时的晚氏实在是人才没几个,废柴倒一抓一大把。人家一个庞大宗族好歹在文武百官面前威风过的,如今落得个人才凋零的状况,还真不好说出去。无奈之下,前任家主唯有在家主交接大典上向外宣称晚氏嫡子刚巧常年卧病,不宜袭爵位;二子袭爵位那日刚巧又坠马受伤,于是这爵位就刚好由晚氏三子继承。真是千巧万巧不如刚刚好。 后来的日子,长廊前的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晚云常年在外征战,带回来的是胜利,还有一身的伤。晚氏宗族的子弟依旧夜夜笙歌,因为还有人来替他们维护这晚氏的盛名以及晚氏在朝中的地位。 寒玉长夫人对晚琉光很是宠爱,也总是送很多新奇玩意给她。但是,她再也不想要什么黄鹂啊小狗啊什么的。她总觉得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时图鲜,也许黄鹂在长夫人身边可以活好长时间呢。 寒玉长夫人的陪嫁侍女答道:“那是自然的。你不知道那只小黄鹂对夫人有多重要,也不知道夫人怎么会犯了浑,居然送给了你,你……” “无碧,就你多事!”寒玉长夫人训斥。 第九章 君自淮上来,不知淮下事(上) 侍女收了口,提着茶壶便离开:“我不说就是了,我去沏茶。” “黄鹂……那是夫人和意中人的定情之物吗?” 寒玉长夫人笑:“那只黄鹂是我之前就养着的。那时啊,我时常打开笼子让它飞到墙头的枝桠戏耍一下。结果有一次,还被围墙外一些贪玩的孩子用弹弓打伤了翅膀飞不下来,幸得那时有人救了它……” “是长夫人的夫君救了它吗?” 寒玉长夫人无奈一笑,说道:“救黄鹂的那人啊,他很厉害,帮我把小鸟救了下来。其实我和他儿时就已经认识,只是他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来不对我说一句话,很多次,他从围墙外经过,我就每天爬到围墙上等着他来,然后折墙边的梨花去扔他,我故意气他,我喊他傻人。等他跟我说说话,哪怕是气话也好。他也奇怪,竟也不会恼,倒是他身边的朋友,三番四次地想要飞过墙的那边要揍我,都被他拦住了” 说着说着,寒玉一向冷淡的目光竟柔和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年少时的回忆之中,连平时那飞扬入鬓的眉梢也是柔的。 “渐渐地,我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心说,等到了帝都灯节的时候,我便去找他,我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所以我一定能见到他。后来,在灯节上,我摘下戴着的面具,飞快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心中其实紧张得宛若万个鼓捣,脸上却还要竭力维持着镇定,看着他微红的面容,神情竟似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时啊,活脱脱就真是个傻人了。但我真的急得都快哭了,我把面具直接扔在他脸上,我问他,我说,傻人,我的心意你明白了吗?” “后来呢?” “后来?你看,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你说呢?” “那你会难过么?” “难过?” “嗯。你总说,也许冠以晚姓,会失去很多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东西。现在长夫人的夫君对长夫人好吗?” 寒玉长夫人以手倚着头,轻笑,声音轻得像在感叹:“我啊,是个现实的人,不管如何,总觉得自己要呆在他身边才会安心。” 来年灯节,晚云给晚琉光买了一个狐姬面具权当生日礼物。这是她向晚云曾经索要过的承诺。 她把面具戴在脸上,心说,她要等到自己长大那天,然后想像寒玉长夫人一样勇敢,在灯节上,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晚云在她的掌心写道,第,二,年,想,要,什,么。 她摘下面具,兴奋地抬起头望着晚云:“什么都可以吗?” 晚云笑着点头。 那晚,她高高兴兴地抱着面具睡在床榻上,看着窗外逐渐满圆的盈月,脸贴着面具,冰凉凉的感觉,心说,日子快快过去啊,到了第二年,她要跟公子说,想要跟公子在一起,一辈子。 到了十五岁及笄那天,正巧是公子再上战场的日子,那日她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袭垂地水蓝『色』广袖长衣,腰间以一银白『色』腰带紧束,长发半挽,斜『插』一株精致繁复的鹅黄『色』珠花点缀,如新嫁娘般明艳的妆容,极长的弯眉用黛石修得宛若一轮笼纱朦胧新月,唇点胭脂宛若冬末中灿烂怒放的一抹红樱,穿着鞋面点缀着盛开槿花的月白『色』绣鞋。 如今她已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 她愿意打扮得像同龄的姑娘家一样,不为别的,只是刚好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在这个及笄的日子里她要为自己心仪的公子送行,就像是待家的夫人给即将远行的夫君送行。于此,她心里怀着一种念想,自己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里出落的最美好模样,她想让心仪的公子记住。 琉光还小的时候,曾跟公子说,自己的生辰礼物就是想要和公子永远在一起。结果被一旁的宋洛笑话,琉□□得要揍他,但公子也只是在一旁轻笑,仿佛,她只是说了一个不用当真的诺言。 如今,她长大了,或许她的话,大家都会相信她几分。 晚琉光策马至城门,拿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剑,当然,其中还多得寒玉长夫人的帮助,想要送予公子。还要说,总之战场上你一定要珍重啊。 晚云不知道小姑娘的小小心思,以为小姑娘一心求剑是要与他日后比个高低,好打赢他,日后能上战场。 临走时,不待小姑娘说话,他便抢走了佩剑,长发高束,俊美的面容一览无遗,眉目间盈着满满的意气风发,有风吹过,他笑,启唇无声道: 好好在家找个心仪的公子,待我归来,便替你做主,为你提亲。 那时的小姑娘有些恼怒,不知怎地,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朝晚云砸去。 她从没有想过他不躲,于是那俊朗的面容多了一条鲜艳的鞭痕。 晚琉光差点哭了出来,但看到晚云依旧带笑的面容,一瞬间不知道带痛还是带恨。 狠狠扬起马鞭掉头策马回去,水蓝『色』的笼裙裙裾随风扬起,垂下的腰带宛若天边一抹淡『色』的烟霞,飘飘欲仙。 那一刻的晚琉光到底是年少不懂情深何处,只觉得,明明打的是晚云,却不知为何反倒觉得自己带了万般委屈。 自己的一点一点用心,年轻公子本该早就明白,却又是一分一寸装得滴水不漏,糊里糊涂。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听到这里,莫箐抬头望向晚琉光,悄声说道:“阿娘,也许,那个时候,小姑娘对年轻公子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舍不得她上战场冒半点风险。” 闻言,晚琉光微微抬了抬眼眸,浅笑着,语气恍若真的只是在诉说一个不认识的故事,淡漠得不像话。 “那时的小姑娘也是这样想的啊。生平第一次有人将自己放在手掌心珍之重之………” 以往,她总以为自己是年轻公子心里的一束花,她放在他心上,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而事实证明,不是。 人们总说,每个人总想着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与世间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太重要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很重要。但是你是不是很重要,不在于你,而在于你所最在乎的那个人是不是觉得你很重要。 第十章 君自淮上来,不知淮下事(下) 彦稷帝十八年间,又是一年的三月,正是芳菲开尽夺人间的季节。青竹含铎,新梢出墙。小姑娘打着十六骨油纸伞来到城楼,看着归来的军队。一袭水蓝『色』垂地笼裙,腮颊红晕艳丽地淡淡晕开,弯长的眉下,古墨玉镯子般『色』泽流转的眸子闪烁着连自己也不自知的动人『色』彩。那时小姑娘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长到快要垂地,如泼墨绢丝般倾泻而下。她出落得很是漂亮。而来晚氏提亲的贵族子弟也很多,但那时的小姑娘心中早已有人,自小跟在晚云身边,偷偷跟在他背后舞刀弄枪,心『性』倔强,委身于他人是半点也不能的。晚云虽不懂晚琉光的少女心思,但宠爱她如亲妹,自是半点也不会『逼』迫她。 她与晚云两人漫步在帝都城繁华的夜街,护城河边有经过的画舫缓缓地飘出歌伶温婉的思春曲调。第一次,她走在公子身旁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待到回过神来,拥挤的人群似乎已经把两人冲散,晚琉光立在长街一角,容颜第一次出现了『迷』茫的神情,浓黑的眼睛中流『露』出茫茫然不自知的无措。想来平时要多沉稳装得有多沉稳,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装得再高深也还是个小姑娘。 “姐姐,你要买桃花吗?”她低眉,看着身旁头上扎着两个小包的小女童,身形很小,却愣是抱着一大捆桃花游走在彦稽帝都的夜街。其实,这也没什么,生活所迫,穷人家的孩子被迫早当家,仅此而已。 “美人姐姐,你要买桃花么。”小女孩笑着重复了一次,小女孩笑起来很好看,颊边有浅浅的梨涡。大抵平时没有小孩子对自己这么亲近过,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应对,晚琉光微微转了螓首,艳丽的容颜笑意欲显,仔细一看之下,平时的凌冷之『色』也淡了不少。 捧着很多株桃花漫无目的地走在帝都大街上,街上各种贩卖叫声,映映生辉。她微微凑着鼻尖嗅着绯红桃花的淡香,淡弯的眉目因着这旖旎风情而生『色』不少。几声烟花绽放的声响,几朵绚烂的花样悠然绽放夜空,街上的游人纷纷止步抬头欣赏,越来越多的烟花绽放于天际,五颜六『色』花样繁复,映着整个天空烂漫异常。然而伴着游人的欢呼声混着烟花绽放的轰轰声传至耳际,烟火的流光照映下,映出她血『色』慢慢褪尽,渐显苍白的面容。 晚云正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穿着广袖锦袍,衣领处绣着金丝缠绕的云纹,长发一如以往地高高束起,白衣委叠,长身玉立。她看到晚云俊美的容颜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之『色』,他站在人群中很不知所措地抱过欲转身离去的女子,却在怀中那抹白『色』身影挣扎离开,无半点痕迹可寻时,他一个人靠着低垂枝条的柳树,一如从前淡漠而温柔。 她抱着满怀的桃花走过来,四处依旧人『潮』涌动。 “我回来了。” 晚云点头,他还是那个,笑得温柔的年轻公子。 走着走着,曾经不懂事,在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便轻易对自己许下诺言的晚琉光忽然抱着很多很多的桃花蹲了下来,捂着发酸的鼻子。 年轻公子见状急坏了,不知所措。 半晌,她才满脸泪水鼻涕地抬起头来:“三哥,我花粉过敏。” 晚云一愣,『摸』着她的头,无声笑了起来。 战事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晚云难得地在家休养,晚氏宗族中上上下下似乎又热闹了好几分,因着年轻公子亦为晚氏家主,便也不能常常在家休养生息,家主不去打仗便要上朝议事。反正走政治道路的,早晚都有事要忙,相对于家主的忙碌,平时在晚氏打杂的仆人侍女小喽啰们倒很清闲,想来这还是等位级别的缘故啊。于是很清闲的仆人侍女们平时没事做,最喜欢的便是嚼舌根。比如说某某某今年又多娶了几个小妾啊,比如说某四爷又偷偷在外面养了几个男宠啊…… 其实,这些当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说得这么热切不过是因为娱乐娱乐大众的同时也顺带娱乐一下自己无聊的小心灵罢了。由此,近期八卦得最多的要数他们常年在外征战的家主,讨论来讨论去也就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他们的家主早已到了适婚之年了,但宗主夫人的位置却一直悬空着。这些年,随着晚云年年征战,战功赫赫,据闻帝君有意把德成公主赐婚于他。 几天后,帝君的圣旨果真颁了下来。这对晚氏宗族上下来说都是个天大的喜事,因为这意味着本就身居劣位的晚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上一层楼,因此晚府就差没连连放喜炮加以庆祝。却不料晚云抗旨不遵,帝君震怒,命人赐以夺命鞭二十鞭,其后便下旨派遣晚云镇守边关,非传令不得回帝都。 晚琉光闻讯急急跑到他的寝居,看着他背上全是触目的伤痕,闭目躺在床榻之上。她坐在他的身边,嗓音有些颤颤,伏在他的耳边问他:“疼吗?” 他转首,沉目长睫,巍巍地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苍白的唇之上,唇角微扯,无声说道:你别生气。傻人没有答应啊。 那一刻,她想,晚云神志或许有些不清醒了。 出了房门,终于在紧闭的门外捂着发酸的鼻子,小声地哭了起来。 晚琉光忽然想起,那一年,宋洛对自己说过的话。 君从淮上来,不知淮下事。 晚上,晚琉光擅自作主地来到听风阁,此时屋中只有一人。 夜阑无声,明亮的烛火下,房间内只有拨浪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轻声摇曳着,而寒玉长夫人坐在摇篮旁边的梨木雕花圆椅上哄着未满周岁的孩子入睡。 那是寒玉长夫人的夫君与他第四个妾生的孩子,差两个月便满周岁了。今晚长公子宿于孩子的母亲住处,便差人把孩子带过来给寒玉长夫人照顾。 她走到寒玉长夫人面前,竭力忍着哭声说道:“他明天就要离开了,此后,非圣意不得回帝都,你去看看他好不好?也许以后他就见不着你了,你不是说,你要一直看着他才会安心吗?” 烛光遥映下寒玉长夫人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手中的拨浪鼓停了停又慢慢地摇起来,目光温柔,看着摇篮中的孩子,轻轻哼着童谣: “小叶青,小花开,我家小儿在那等着小鹳鸟; 小花谢,果儿熟,我家小儿摘回家哩; 太阳落,月儿亮,我家小儿快睡咧……” 晚琉光终于蹲在寒玉长夫人的跟前,抓着那只摇着拨浪鼓的手:“我知道是你。那天,帝都的灯节,我看到他怀中的女子,是你,我看到了!你说过,你如今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个给你救黄鹂鸟的人,那个很多次经过你闺阁外的围墙,你用梨花扔向他的人,不是你的夫君,是公子,是不是?” 第十一章 纵新坟念远,哪堪记取眼前人(上) 寒玉长夫人看着她轻声笑了一下,双目中水光盈盈,拿开了晚琉光的手,放下手中的拨浪鼓,为摇篮中的孩子掖好被子。 “我刚刚唱的歌谣好听么?这是我自己编的。以前,我儿子还没死的时候,我总是唱这首歌给他听的。” “求你,去看看他。”她央求道。 寒玉长夫人置若罔闻,径自站起身子,坐在案台旁,借着烛火,燃起一炉檀香。 “这人啊,要选择不娶谁或是不嫁谁可是容易得多,毕竟是自己愿意或不愿意的事,拼到尽头了,也不过是一死;但倘若你要选择自己想娶的或是想嫁的那可就难了,毕竟那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他还不是晚氏宗主的时候,我的父亲嫌弃他是个哑巴而且其母出身低贱,便把我许给了他的哥哥。我承认,我很痛苦,但我不怪命运捉弄人。” 寒玉拿出自己随身佩戴的蓝玉,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他给我的东西劣质低价,从来就不是最昂贵的,却是他竭尽全力能给的。初初嫁来这里的时候,生不如死,尽管千般不愿,却幸得有夫君爱我,怜我,哄我。每日睡下,在我旁边的是爱怜我的夫君;每日醒来,我首先起来伺候的亦是爱怜我的夫君,我以为我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过着已为人『妇』的日子,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但是有一天,我醒过来,我心心念念装着的都是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儿子。晚云?这人是谁啊?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奋勇杀敌,竭尽全力地维持晚氏一室的荣光。而我,竟有些想不起那人的模样来。” 寒玉夫人低头看着已颓然坐在地上的晚琉光,面容淡漠。 “我是负了他。我变心了。我转个身便爱上了如今的夫君。很久很久以后,我也得到了报应,我的丈夫变心了,我的儿子也死了。我每日每日地为自己的夫君物『色』貌美的女子要留住丈夫的心却又每日每日地放不下年少时的青葱爱情。” 寒玉长夫人打开旁边的窗户,把手中的玉佩抛到窗外的寒潭。转过头来看着她,铅容华妆,眉飞入鬓,泪落华服。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晚丫头,你觉得我还有资格去看他么?” 那一晚,她从听风阁出来,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但不知道找谁,于是就躲在长廊外的梨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一个人喝酒,说起来,也奇怪,竟也喝不醉。那时满树的梨花开了,夜风卷着花瓣,吹得衣服,头发到处都是。 宋洛却走了过来,抢了她手中的酒坛,陪着她一起喝。 她挨在宋洛的肩膀,眼睛痛得厉害,她指着天空上的漆黑一片,笑得有些像孩童:“宋洛,你快看,那是天上最高贵的一朵云,在很多人眼中,它不是最好的,但在我心中他却是最珍贵的。以前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现在长大了。我心中最珍贵的一朵云,它被天空染黑了,我真的会心痛的。” 晚云出征的那一天,身上还带着伤,护甲穿在身上,却不知道该有多疼。夏日热气正盛,连下几场大雨。 他坐在长桌边也不看她,眸中依旧温柔的『色』彩,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掌心里的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兀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晚琉光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玉佩砸碎在地。 那一刻,她在想,倘若,晚云可以说话,倘若他可以说些什么,他会说些什么? 他却宛若一尊雕像,站在那里良久不动,不再笑,神情真是淡漠得凛若高秋。 那一天,晚云,第一次打了她,毫不留情。 而寒玉长夫人知道这些的时候,正坐在自己阁中的凉亭旁,一手微微撑着额头,手支在白玉栏处,一手拿着宫绢扇轻轻摇动,正专心致致地看着自家侍女喂荷花池下养着的锦鲤鱼食。晚云已然出征边关。 两个月后,晚云在狄蝶洲之战中因副军变节,敌方窃取军事要密,延误军情,导致粮草断绝。 上书请求援军的军书被耽误,援军迟迟不到;外城又有敌军把守。断水断粮,困入绝境,按照以往,将军职责本该作战到底哪怕只剩一兵一卒,晚云却在一个月后,开城门投降。彼时,城中已是饿殍满途,宛如修罗之地。 两国交战,敌军攻城,如不是自己的子民,想必会少不了屠城一事,届时又是一片涂炭生灵。 投降的前一夜里,晚云以腰中佩戴长剑自刎而死,死前交代宋洛。一是,常年所佩戴之长剑本非自己的佩剑,此乃自己九妹之物,生前总是霸占着这样一把好剑,死后总不能也归自己所有,望能将此物送还给自己的九妹,生前自己不好,无意打她一掌,希望她能原谅自己;二是,两军交战,罪不及百姓,无谓再多添亡灵,投降之日,献上彦稽朝骁骑将军的首级以表诚意,来换得城中百姓的平安。 狄蝶洲失守,加之两军对峙,一方之帅代表着一方的国家,如今将军折辱等同于国家折辱。国家折辱等同于你落了一朝之君的面子。如此一来,你晚云的生死又似乎非你一人之事如此简单,个中又牵涉到帝君面子问题,国家形象问题,政治邦交问题……想来那晚云也考虑到这等深度才先斩后奏,交代下去说,等我自刎了你才送信回帝都云云。 收到晚氏三子的死讯那日,全府上下,亲疏外戚内戚皆是哭得昏天暗地,晚氏寒玉长夫人却一滴眼泪也没流,看在眼里的人真不该说她冷情还是哪般。她那日恰巧穿着一身艳如烈火的红衣,白瓷肤『色』衬着五指蔻丹染红,唇『色』也描得媚艳如妖,来到城门处的顶楼平时是怎么冷冰冰地一副模样,如今便该是什么模样,眉眼弯弯,神情多了很多份认真,沉默着一直看着远方的山峦起伏,秀山苍茫。 第十二章 纵新坟念远,哪堪记取眼前人(下) 白幡挂满灵堂,处处一片哀痛的气氛。 晚云之死,晏稷帝震怒,原因是狄蝶州本是彦稽朝所有,失守且不说,将军失节投降,甚至自刎献上示好,加之先前晚云违旨抗婚,于是,帝都之中,得知晚氏三子死讯后的第二天,一道圣旨颁下来,晚氏子孙晚云,蒙皇恩赐予骁骑将军之称号,却无尽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之责,于狄蝶州一战中投降失节,戴罪之臣,死后其尸体不得运入帝都。 就此,把晚云之前以一身伤痕换来的功绩全部抹杀,帝都城中,人人都知道,晚氏宗族之中出了个变节之徒。 帝君颁发的圣旨已经来到了晚府,罪臣晚氏长子晚云尸体不得入帝都。此旨后,任是谁也不会再傻到去忤逆当朝帝君的意来给晚云举行丧事。于此,挂了不过一日的白幡,穿了不过一日的丧服,点了不过一日的长明灯尽数撤去。晚府再无悲戚之『色』,不过一日时间,恢复如常,俨然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该去勾栏院的去勾栏院;该去赌博的去赌博,该玩蛐蛐儿的也跑去玩儿蛐蛐。家中做主之人,也绝口不提给晚云做个衣冠冢什么的入葬晚氏墓陵的事。倒把这帝君的旨意顺到底。 晚琉光不顾家丁阻挠,闯入议事厅,长发挽髻,乌发中斜『插』着一支雕纹简单的紫锦木簪,一张素白小脸满是凌厉之『色』。一字一顿道:“帝君不过是不让三哥尸体进帝都,三哥本为晚氏子孙,却为何连做个衣冠冢,名义上入葬晚氏墓陵都不能?” 彼时,坐在正位的晚氏长子说道:“他若战死,葬入晚氏墓陵无可厚非。如今非但做了降军还切下自己头颅向敌军示好,损了彦稽朝的天威,也蒙羞了晚氏一族。此等逆子又有何资格葬入晚氏墓陵,何况从他死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晚氏宗族的家主。” 闻言,晚流光如雪容颜缓缓地染起笑意,眉黛弯弯,绝『色』若开尽了千朵红莲。 “原是如此,大哥夜夜留恋勾栏院;二哥沉『迷』玩乐赌博;四哥留连山间美『色』,处处游玩,常年不归家;五哥日日嗜酒,无酒不欢,醉生梦死。倘若有一日,他们都归天,倒都能卯足了资格葬入晚氏墓陵。”她微微侧首,唇角弧度宛若睥睨,“想来是三哥太痴,狄蝶州不过尽数为贱民,弃了城逃回来便好,偏生要犯傻为他们去揽些损天威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说到这里,晚琉光缓缓伸出手掩住黯下的双眸,幽幽道:“想来我也聪明不到哪里,跑来这里跟你们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你们不能理解三哥的心意没有关系,我懂便可,这世上还有我为他穿上这套丧服。如触怒帝君,你们大可也把我逐出晚氏一族。” 不久后,因那时正值入秋,天气寒风冷雨,一时雨丝迅速且密密麻麻地飘洒下来,寒玉长夫人依旧每日每日地来到城楼,雨夹杂着凛冽的风一点点地把她那长长的衣摆尽情地扬起,从远处看去,一时间『迷』醉了旁人的眼。从狄蝶州到帝都城的半个月路程里,尽管一日日地站在那里,却仍然不见熟悉的军队归来,雨水洒满在她的容颜却不知她在遥望时可有哭泣。 府中的人渐渐地因为寒玉的举动起了流言蜚语,开始说起,寒玉长夫人当年还未嫁给晚府长公子的前事。寒玉曾经在晚寒两氏的婚事下来之时,跟着前任晚氏宗主也就是晚云消失过几日,正当两家人要秘密派遣官兵追捕之时,却又回来了。后来这件事成了两家人的秘辛,虽是暧昧却也无证据坐实。如今却看那寒玉长夫人日日自城楼观望,一时前尘往事,又开始蜚短流长起来。 寒玉在外人的眼中,并不受其夫君的宠爱。尽管她握着晚氏宗族的内务重权,但也只能说明她是一个手段凌厉的女人,却不是一个受宠的妻子。而自寒玉所出的唯一一个嫡子无故早夭之后,她与晚氏长公子更是愈发地貌合神离,除了在必要的家宴中二人盛装坐在正位上彼此表现得无可挑剔地相敬如宾,八年里晚氏长公子未曾再踏入寒玉住阁半步,真是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 然而,八年后晚氏长公子再踏入听风阁的门槛是在一个微雨天。 天空『色』泽黛青,灰蒙暮『色』中飘着凉意湿润的霏霏小雨,侍女无碧打着伞随在寒玉身后,经过庭院长廊时,见种在假山旁的几株梨花开得正浓,连湿润的空气中也恍若有一股暗香幽幽浮动,雨风吹过,花瓣吹落四处飞扬。寒玉终于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无半点繁星点缀的夜空,目光盈盈流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到寒玉回到阁房之时却见已许久不到此处的晚氏长子已然坐在梨花木椅座上品着香茗,恍若久候多时。 寒玉一时不知何言语,走过去还未坐下便见那晚氏长公子放下茶起身道:“寒玉既已身为晚氏长夫人,有些事不该轮到你去理便不要理。顺应『妇』德,相夫侍子,要装就装得像一些,否则看起来实在是碍眼!” 语毕,不待寒玉长夫人回答便拂袖扬长而去。桌上茶温未散,红木嵌玉如意烛台上幽幽地吐『露』着火光。烛影照在那张平平凡凡毫无表情的面容上,叫人看不出是何情绪。半晌,却终于听得久久站立不言的寒玉淡弯着眉眼,轻声应道,是。 第二日,其陪嫁侍女无碧发现,寒玉长夫人早已在听风阁的荷花池中跳水自尽而死,那时正值入夜时辰,冰冷异常的尸首被捞上来的时候,发现两脚都绑着石块。 晚氏长子认为折辱,密而不发丧,连夜差使人把尸体运到无人的山头埋了。 暮『色』苍穹,乌云霭雾,阴雨连绵,数日不停。快马加鞭行了三日路程,宋洛终于赶回了帝都,俊朗的面容充满疲惫之『色』,高束的长发凌『乱』不堪,一袭白衣污秽不堪。策马至城门,停下,隔着朦胧细雨望着面前执着伞的女子,素衣白鞋,长长的头发氤氲着湿气,发中『插』着一支怒放的白花,白衣领内隐隐约约看得簇簇兰花。 第十五章 身负庙堂志,凭谁流连光景不自知 花果山上野长的红荆花已然开了个遍,映着漫山艳红如纱,日华朝起朝落,转眼便是秋天的季节了。庭院处的石榴树也已然绽开了花,淡『色』的蕊在微风中摇曳传来的香气几乎飘满了整个庭院。这一天,莫听素,也就是莫菁居住的这副身子,又长了一岁。 花果山终年寂静,除了前些日子镇和将军前来祭祀过亡妻,便鲜少有人上来。外界朝朝繁华,局势一日变化千万,花果山上却依旧清净无喧嚣。有的只是红荆花年年盛开,艳美如妖。 然而莫菁没有忘,她记得莫谨承诺的五年之约,时间一点点地在过去,如今的日子还不是一个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要等着莫瑾来,然后跟他下山。她终究不是莫听素,在来到这里之前,山下的生活是她所不曾触碰过的,她喜欢这里,喜欢这样的默默无闻。 这样的感觉,在莫瑾走后,在晚琉光跟自己说了她的故事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不想做观戏人,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也不想做戏中人,演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莫菁明白,晚琉光的故事,大抵还没有结束的。晚琉光选择了把故事的前半个故事告诉自己,大抵,在晚琉光心中,即使那段时光有过难过却是自己对心动之人最美好的回忆。而后半个故事,莫菁猜着,也许那半段故事太过于伤人,不愿向外人道。 莫菁喜欢如今山上这种生活,从穿越过来,她用很短的时间便接受了现实,没有想着回去也没有想过以后是不是就在这里就这样一生。她甚至也不向任何人旁敲侧击山下的形势也不想知道在这个架空的朝代和所谓历史的走向。除了莫听素这个身份和莫谨联系了这个她所不熟悉的外界,其实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象是生活在现代的时候,千万只蝼蚁其中的一只。 莫菁时常和小和尚一起来到断崖顶上看山下的世界。因为站得很高,所以能望得很远。有时候,她总是『逼』迫小和尚,一定要他回答出,莫谨什么时候回来。 小和尚总是说:“素丫头你真奇怪,你的四哥不是说了五年后回来吗?” 莫菁总是回答说:“是啊,但是五年后,那是第五年的第一天就回来还是最后一天啊?” 小和尚挠挠自己光洁的脑袋说道“其实我真的不知道。” 莫菁那一刻却想哭,她一个人蹲下来埋首问道:“小和尚,我总觉得,四哥不回来了,我和四哥再也见不着了。” 小和尚见不得莫菁哭的模样,蹲在莫菁的旁边,拉过她纤细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那时风吹过,带着红荆花的香气,但莫菁却觉得小和尚的掌心很温暖。 莫菁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却看到小和尚把本来准备给莫菁的腌梅从怀里拿出放在她手中。 “素丫头说,这世上,除了肉,你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和尚弄的腌梅对吗?” 莫菁布满水泽的眸子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小和尚微微一笑,抿着唇,打开包着腌梅的纸,拿出一颗放在她的口中,又问:“那现在吃觉得好吃吗?”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刺激着味蕾。那一刻,她点头,心想,这是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味道。 小和尚没有说话,只是黑泽如玉的眸子看着她浅笑了下,放开了莫菁的手,拿出一把短匕,锋利的刀锋在莫菁的手背上划上一道血痕,莫菁猝不及防地吃疼,放手。 腌梅全数掉落在地,尽管刚刚有纸包着,如今却再也不能吃了。 小和尚柔和清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说道:“素丫头你看,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样最喜爱的东西,因为执念太强,所以舍不得放下,但这不是你不能放下,很多事,都是如此,总是要知道痛了才会放手。但素丫头曾经说过,小和尚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希望素丫头感觉到痛。素丫头总是想着过去的日子,你在逃避未来的日子,所以你总是害怕你的哥哥不会回来。素丫头的哥哥虽然走了,但师傅常说,他是极有慧根的人,他去追寻他想要的,不等于他就一定要舍弃他以前所拥有的,所以他才会跟着镇和将军走。阿谨公子也已经放下了,素丫头,难道你还放不下吗?” 莫菁听着,终于忍不住用力地搂住小和尚的颈脖,眼睛埋在他瘦细的肩上,极小声地,哭了起来。 莫瑾走后的一年,时常有人到山上来,说是阿瑾公子托他到山上来带些东西给自己的妹妹。而那时,缠绵病榻的晚琉光看着莫菁总是笑着说:“你看,四哥没有忘记我们,他很是惦记着我们的素丫头。” 莫菁也只是转过头,沉默不声,半晌才哼一声,出去把莫瑾送上来的东西拿回来,说道:“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我只是怕外面的人给等久了,反倒成了我们礼数不周。” 晚琉光闻言,挨在床边看着莫菁扣鼻轻笑:“我们的素丫头原来还记得礼数这回事。” 莫瑾托人带来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些新奇的姑娘玩意,有时候是一些名家点心,有时候是给晚琉光带的补『药』,还有的是给姑娘家穿的很漂亮的衣服。但莫菁一次都没有穿过,一次都没有。 自己悄悄地收在衣柜里,因为自从莫瑾走了之后,她总是穿上莫瑾留下来的衣服,打扮成男装的模样去找小和尚玩。佛门净地本来是避免女眷的出入,尽管主持知道莫菁的身份,但思及莫菁是莫瑾的妹妹且还是一个小孩,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而每一次,山下有人带着莫瑾委托的东西上来,离开之时,莫菁都会从以前莫瑾居住的卧室里那放置已久,近乎蒙尘的围棋中取棋子一枚,交给那个人,拜托他告诉莫瑾,这是他的阿娘和妹妹给他的。 莫瑾从来没有一次写过信到山上,她不知山下形势,但明白,这是他在保护自己和晚琉光的方式。 莫菁不会写字,但她知道莫谨喜欢下棋,他一定会知道自己送棋子给他的寓意。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她们在等着他回来。 第十六章 应识佛偈语 而莫晔年,也就是莫听素和莫谨的爹爹,似乎已经完全将她们母女遗忘,让她们在这虚南寺上自生自灭。晚琉光对此不曾提起,日子该怎么过便怎么过;而对于莫菁来说,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爹爹实在是情生得紧,对于他要不要理她们母女,莫菁并无太多感觉。况且,自莫谨跟着镇和将军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们和莫府的决裂。 不久后,本来在初来虚南寺之时从莫府跟着过来照顾他们母子三人的几个仆人也走了。从莫府到虚南寺,说是因为静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实跟流放差不多,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若不是那几个仆人还顾忌着晚琉光母子三人可能有朝一日重回莫府的可能,确是实在呆不下去了的。 如今莫谨也离开了,他们更觉得回莫府无望,与其如此,还不如下山寻一个好去处再重新谋生。 仆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光了,直到最后一个,自晚琉光嫁进莫府便伺候了晚琉光十年的姑姑也要离开。 昏暗的灯烛下,那个老姑姑跪在晚琉光的床榻面前老泪纵横,向晚琉光磕下最后一个响头,说道:“我伺候了夫人十多年,夫人对老奴的恩,对老奴的好,都记在心里,老奴唯有来生再报。” 晚琉光阻止她:“姑姑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素快去扶姑姑起来,我知道姑姑的难处,让你陪我屈居此处也算是让你委屈了。姑姑年纪已近暮年,这里离帝都城又路途遥远,下山又极不方便,常年不见家人,是我让姑姑为难了。我没有什么能送给姑姑的,只有这个镯子……这个镯子是我陪嫁之物,希望能让你下山典当了好有些回家的路费。”说着,晚琉光便脱下腕中的白玉镯子,却见在莫菁搀扶下起身的老姑姑连连罢手,受宠若惊:“夫人啊,老奴不可再受你的恩惠了。” 晚琉光却笑,说道:“拿着,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我也许会老死此处,这个镯子戴着也无用。” 老姑姑几番推搪,终于在晚琉光的坚持之下收下了价值不菲的白玉镯子,背着简单的行李哭着离开了。 这木屋中,最后一个仆人离开了,母女二人已经到了凡事要自给自足的地步。晚琉光常年缠绵病榻,她的手受过伤,不能干粗重的活儿,偶尔也只会做做针线活,莫菁自己学着如何淘米做饭,生火。她不觉得这些艰难,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很多时候,适应能力和生存能都很强,尤其是自小独立的环境之下,更使得她对于任何劣境都能安然接受,并且适时适应。 后来,日子久了,在小和尚的帮助下,她终于能捧着自己做出来的热汤送到晚琉光房中,且不说,那时的莫菁,满脸黑污,细长的手指被火酿出几个红红的水泡,她在古代真正的生活才开始。 九月初十。 那天是小和尚的生辰。 小和尚说自己是被住持从山上的狼堆里捡回来的,那天正好是晏稷帝二十七年九月初十。由于他的依止师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并不知他的身世背景,出生年月,只知道他全身□□,污秽不堪,颈间戴着一把矜贵的玉锁,上有繁冗复杂的图样,便再无其他。只道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孩子被有心之人带走,辗转落到狼堆之中,却庆幸发现婴儿的母狼正处于哺『乳』期,便把婴儿当作自己的孩子与狼崽一起抚养,直到小和尚的依止师偶然发现了尚在襁褓小和尚然后抱了他回去。 他的依止师把他带回来,便直接把小和尚生辰定为捡到他之日,并为他取名为泓澈。 莫菁一直知道小和尚是聪慧的。在小和尚生辰这一日,他的依止师便要为他点上第四,第五个戒点。 受戒仪式举行那天,日光猛烈,莫菁裹着晚琉光为她做的少年布衣,她把头发全部扎起来,打扮少年的模样,事实上,这一年里,她每次来到虚南寺找小和尚都是打扮成少年模样。一来方便,二来少了许多流言蜚语。 那一日,她早早地起来做好早饭,与晚琉光一起吃了,便上山捡了几捆柴枝回来放到灶房,才下山。虚南寺的大门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冰冷而荒芜,朱『色』已残。莫菁没有进去,因为她知道这一天对小和尚来说重要而庄重,她本非虚南寺的人,所以不愿意打扰小和尚。 她站在离虚南寺不远处的山丘上,抹开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的发丝,透过旧迹的围墙依稀看得到大堂之中的情景。 寺里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她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和尚那一刻的神情,狭长的眉目细细地凝起,凤眼的眉角微微吊梢,莫菁知道,这是他每次认真起来的细微习惯,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可知。 此时,泓澈就跪在他的依止师前面,纤瘦的身肢裹在整洁宽大的僧衣之下,脊骨伶仃,身旁静待的小沙弥上前将祈祷毯紧紧地裹在他皙长的颈项上,并用双手拿着领得的小红袋。依止师手中拿着腊,涂在左手拇指之上上,而后从小红袋中取出袋里的小粒墨『色』艾绒,将腊轻点艾绒底部,末了,便再一一搁落在光洁的头顶。纸捻迅速点燃那些艾绒,火光在那一瞬间亮成一个刺眼的点,有人来紧按着他的双臂与脑袋,不让他因为这灼痛而不由自主地动。 这厢莫菁还在等着念着,寺内却随着钟声的轮轮敲响,大堂中肃立排列两边的和尚双目阖起,佛珠在手中不停转动,口中不停念着:“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这殷殷切切地从佛陀口中『吟』诵出来的,象足了一首悲歌,在日光照耀下响彻虚南寺的每一个角落。 他眯着眼,苍白的嘴唇被牙齿咬破,鲜血艳红也不哼一声,额间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贴着如玉白皙的肤质滑过脸颊,凤眸抬起,却见座上慈悲佛祖拈花,正享佛香笼罩,这场景真真切切地象极了幼时自己第一次受戒时的情景。 幼时不懂事,说起受戒便是怕了这痛,被人抱着拖着强按着也要烧上这佛戒一点,那时一张小脸挂满清泪,呜呜咽咽象只出世不久快断气的石猫,泪眼婆婆中抬首望向正吃吃地享着鼎盛佛烟的释迦牟尼佛笑得也是如普度众生般的满目慈悲,自己再转眸看向自己的依止师,喊了一声,正见他手数佛珠,一声阿弥陀佛便再不可得。 此时再不如那时反应激烈,并非不说便是个云淡风轻了,只是幼时便懂得了哭过没用的道理,此刻便也拿捏出了个何时何刻该端出个什么样姿态的道理,个中痛楚若真要细数,便只能说是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罢了。古往今来,若常人真想有能力在某一方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总归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这点,泓澈心里很清楚。 第十七章 青灯不染心 受戒仪式完成后,一天内不能躺下休息,甚至不能睡觉,而受戒后的沙弥却象是获得一天的恩准,这一天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而不会有人拦。 泓澈几乎是在受戒仪式结束的那一刻,摇摇晃晃着,喘着粗气跑出虚南寺的大门。头上的剧痛让他丛生错觉,仿佛单是一触到空气的流动,脑袋便似炸裂。他以为自己会习以为常,但事实证明,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快要晕厥。 莫菁就坐在山丘上,在看到那小和尚身影的一刻便飞快地跑下来,风从宽大的衣袖灌进身体里面。视线低低矮矮地,便见小和尚停了脚步,背挨在寺门外一棵古老的榕树下,微微低着首,目光却牵紧了那渐近的莫菁,苍白的唇染上一丝若往常日光般温暖的微笑,仿佛在告诉她:素丫头,你看,小和尚没事。 莫菁来到他的眼前,她抬眸,便见小和尚头上洇血的戒痕,在日光照耀下热烈灼目,恍若随时都会淌出血来。他走近些,身上还似携灼焦艾香的气味。 那一瞬间,莫菁终于红着眼,梗在胸腔的刺恍若吐不出,正在一波一波地撩拨得她的心钝痛。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眼浅。 莫菁没有问他痛不痛,只伸出手来,狠狠地抹去快要漫出眼眶的大片水泽,嗓音瓮瓮,恍若耍赖般说道:“你说今天要带我下山吃好吃的。” 小和尚从袖子里拿出一吊钱,在莫菁的眼前晃了晃,说道:“你看,今天受戒又是我的生辰,依止师给了我钱,他跟我说,我可以下去买自己喜欢的,我们下山赶集去,素丫头喜欢什么,我们便买什么。” 他们走过山间的小径,走过村下的麦田。小和尚握着莫菁的手,一步一步跟在莫菁身后。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正式地握着他的素丫头的手,只觉得被包裹在自己掌心的手很小,软软的,温温的。纤细的指和掌心不再象第一次触到时那般滑腻白皙似贵族家小姐的手,而是长出了一层薄茧,就象和自己一样,触感不算好却依旧是柔软温暖,让他觉得,比之上一次还不愿放手。 而莫菁手背那一道短小的刀痕,便是小和尚划上去的。好了,留下淡淡的浅痕,不易让人察觉。但每一次,只要他每看一次,每碰到一次,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热起来,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且会让他徒生些微的害怕和无助,却又期待。 他们来到山下小镇里的一个集市,那里的村民在那里叫买叫卖,很是热闹。莫菁从来没有在这个朝代看到过这么多人,她虽然对于山下的世界不渴望却对眼前这些与自己隔了几千年的人事物感到新奇。 而小和尚,拉着她,似乎比她还有兴奋,恍若忘了痛楚,每到一个小摊总会回过头问她,这个要吗?却不管价格如何他们是否买的起。 莫菁笑话他:“你是不是每一次受完戒出来玩都是这样的,就象个脱了笼的小鸟。” 小和尚听不出莫菁的调侃,认真答道:“以前小和尚受完戒没有下山的,虽然依止师允许我到哪一个地方都可以,但小和尚没地方可去,又要保持清醒就只能去藏书房静心研经。” 莫菁又笑,手里拿着下山时摘的石榴花,抓下花,握在掌心,敞开,脸颊边小腮圆鼓鼓地,用力呼气把细碎的石榴花吹向泓澈,说道:“连受完戒都要想着念书,你不止是个呆子和尚,还是个书呆子!” 逛到中午时分,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有买,只是莫菁作了主,买了一串以前在电视古装剧的必备食品糖葫芦。其实现代,这玩意还是能买到的,莫菁只是好奇,古代和现代的糖葫芦区别在哪里,结果确实是酸酸甜甜没什么特别,她吃了两颗却总觉得没有小和尚的腌梅好吃,于是也就这样了,剩下的几丸全塞进小和尚的口。 暮『色』时分,回去的时辰将至,小和尚的依止师给那一吊钱几乎没怎么用,于是莫菁就取了其中两个铜板出来向小摊主买了一根红烛。 小和尚感到奇怪,莫菁却神秘一笑,不肯告诉他有何用处。 回来后,小和尚没有回虚南寺,而是来到莫菁和晚琉光居处,他们走进屋内,恰好看到晚琉光坐在靠椅上,为新做的鞋缝上最后一针。 晚琉光看到他们轻笑,招手让他们快进来。 “阿素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平时对阿素照拂很多,我没什么能给你,所以给你做了一双鞋,你看合不合适?” 小和尚笑得有些腼腆,而后看着一旁偷笑的莫菁,弯着狭长的眉目作揖道谢后双手接过晚琉光手中的鞋。 夜间,三人聚在一起,吃过晚饭,晚琉光便回到床榻休息。因小和尚这日受戒,故而一夜都不能合眼,于是便与莫菁两人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如同是儿时玩捉『迷』藏般,彼此紧挨在一起,然后透过窗户观赏那一方小天地里的月亮和星星。 莫菁用火闸子点燃今日从小摊贩主那里买来的一截红烛,握在掌心,她抬眸看着幽幽光线在小和尚的脸上覆上阴影,末了,便又望着小和尚那好看的眼睛笑:“小和尚,在我的家乡,每个人过生辰都会吃生日蛋糕的,上面『插』满了蜡烛,等着生日的那个人许愿后在吹灭,这样,他的愿望就能实现。我不会弄那种蛋糕,但是,小和尚,我许你一个愿望。今天是你生辰,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闻言,小和尚漂亮的眉眼在烛光盈盈下宛若覆上一汪湖水,流盼生辉,声音带着隐隐透着激动的喜悦。他轻声问道: “真的吗?” 莫菁点头:“嗯,只要我能做得到,我可以替你实现一个愿望的。可你不能笑话我。” 小和尚兴奋过后有些为难,说道:“我以前没有过过生辰,却不知道原来过生辰是这般的好。可是我没有什么愿望啊。我没什么想要的,如果真要有的话,嗯……那就……我希望依止师和素丫头永远不要离开泓澈。这个可不可以?啊,还是不要了,依止师说,外面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终究要成婚的。” 莫菁眉眼温淡,说道:“那我是不是不成婚就可以啦?到时候,等到我的四哥回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也没关系,偶尔闷了,我们就到山下赶集。” 小和尚听了,看着莫菁笑。两人在烛光下靠得极近,几乎是鼻子挨着鼻子的距离,温热的气息象是扰『乱』人心般围绕在四周。 莫菁看着他,眼前这个少年心底澄明如赤子,他专注望向你的时候,目光清浅不掺一丝杂质,眼角下那一点旁人不易察觉的泪痣仿佛了佛祖择人而留的标志。他全心全意对你的好,可以让你的心热起来,是春日微风拂过,下得一场桃花雨,轻拂让心房微痒。 “小和尚……” 莫菁附在他耳边,此时,温热的气息拂过泓澈的耳窝,让他如玉的脸庞微热,“闭上眼睛。” 泓澈依言阖眸,沉目长睫,莫菁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红烛,掌心沁着微汗,嗪首缓缓凑上前,探出舌尖,轻试泓澈眼角处那不可容易知的一点泪痣。 心道:皆说,佛祖爱世人,我便是世人,佛祖座下之子,可否独爱我一人?终归,穿梭了千年,结果栽在这样个赤诚纯真,一心一意只待你好的少年郎手上,真是要命了不是? 那温热且柔软的一点,让泓澈长睫微颤,心头发烫,恍若整个人燃烧成火海。他睁眼,眼前的小姑娘勇敢地和自己对视。 单芯烛灯的光摇摇曳曳四周晕开了,似合围了一层薄薄幽黄的罩儿。 他将目光转向那饱满的下唇,淡淡的唇『色』,恍若着魔般不听使唤,低头侧首轻轻地碰了碰那秀致的唇线,冷淡且柔软触感,什么味道也没有又似带着石榴花的些微气息,前些日子见她喜欢逗弄这花儿,总往身上带着。 莫菁心头一悸,感受着唇上这冷冷且陌生的触感。 第十八章 映影探取芳心何寄,山雨欲来 温热的气息拂在白皙的皮肤上泛起红晕,小鼻尖轻碰对方的鼻尖厮磨,藏了些羞意,但总归有了引诱的意味,似有若无,莫菁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末了,泓澈疑『惑』似地,将澄净如孩童的目光直直投向莫菁似泛着水光的双眸。似乎不理解方才自己冲动的行为,便将这热烈专注于眼前的小姑娘。 而莫菁大方地迎合向前,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幽地望着他,似要道尽千言万语,勾绕缠绵。 于是,少年仿佛要肯定什么似的,探出舌尖,轻轻地沿着自己蜿蜒唇线扫过,末了,眼中疑『惑』之『色』更浓。 再抬眼看向莫菁时,却见人儿近在咫尺,一呼一吸间都能感受热气拂在面容上的温度,秀巧的鼻尖沁着微汗,咬着下唇,目光羞涩却又忐忑。 便是在这般蛊『惑』的气氛下,泓澈再凑近些,似有一瞬间的犹疑便微微侧首含住那瓣淡淡唇『色』,长睫阖了阖,交织起来,这『迷』离的烛光下总归显得有些情热,舌尖轻『舔』,倒要肆意而为了。 所谓对错无辜,缘由心生,这辈子,何时情热情冷了,是道颂千万句佛经禅语也不能通晓的。 他成了佛祖座下弟子阿难,正受着摩登伽女的魅『惑』,可心头却因了这禁忌而兴奋颤栗,他知道,眼前的是邪欲,是女『色』,是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毒蛇,很快就要将他毒死了,可当他沿着这唇线探索时,也便似上瘾,这柔软触感,这以沫的相濡,这磨得逐渐水光潋滟的唇『色』。 他原是爱这人雪白且细齐的糯米银牙,爱这轻点自己泪痣,挑逗似的舌尖,也爱这唇线温柔如秀峦层叠绵延。 他便是爱上这人的迎合与勾引。 半夜之时,不知为何晴朗的夜空却倏忽下起雨来,莫菁被雷声惊醒之时发现自己挨在一边,旁边燃至半截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敞开的窗户有雨在风的夹带下飘进来竟让她觉得有些冷。莫菁『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小和尚不知何处。静肃得只听见外面风雨的气氛让她莫名地绷紧了神经。 屋外的风雨似乎变得更大,庭院种着的听素花被翻倒在地,踏出房门还没有走上几步,便被人从背后用一双冰冷的手捂着嘴唇拖回了房中,但莫菁不觉得害怕,因为那个怀抱很熟悉。 房门再度被关上,身后那人终于松开了她的口,却见他下一刻就拉着莫菁的手打开房中另一个背靠小溪的木窗,急急推搡着让她从窗户跳出去: “快走。从后山的路下去。” 莫菁被窗外的雷声震得有些发怵,尽管被小和尚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相信小和尚,他这样急着要让她离开,必定是有他之尚不及言说的理由,但相信他却不代表自己能放下晚琉光不管,只顾着自己逃走。 莫菁抓着窗棂,转过头来看着他:“小和尚,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得去找我阿娘。” 却见小和尚停了下来,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唇『色』似乎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白,目光幽幽,黑曜如玉,让人看不清他此时得情绪。 莫菁在那一刻觉得心底有些发凉,语气不自觉地竟带上了些微哭腔:“阿娘……我要去找阿娘……” 莫菁从窗户跳下去,就要向着晚琉光的寝室的方向跑去。却被随后的小和尚拦住了。 “素丫头,你信我,你的阿娘……” 说道这里,小和尚停顿了一下,莫菁看着他,心想,也许他想要骗我说,我的阿娘没事,但他又从来没有说过谎话,更何况出家人不打诳语,想必,他也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些。 小和尚扶着莫菁边跳出窗口边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是你快跟我走,那些人就快要到这里了。他们拿着剑,都是武功很高的人。” 她看着小和尚坚定温和的眉眼,竟觉得让自己悬起的心安定下来。她抹开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小和尚又看了看晚琉光房门的方向,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踢门的声音。 见状,小和尚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屋后丛林的小径跑,因为大雨的关系,山间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小和尚拖着她这副累赘的身体延慢了脚步,两人好几次摔在洼坑里,两个人的衣衫都弄得污秽不堪。 但不管再怎么走,仍能感觉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 莫菁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来?是否要对她赶尽杀绝? 两个孩童的脚步哪里胜得过那些受过训练的成人。 无法,只得趁着他们还没追上之时躲进旁边的荆棘丛,荆棘的刺拂过手背一阵刺痛,小和尚从背后抱着她,只怕被荆棘刺得更痛,但现在也不是该说话的时候,留在这里,只是赌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机会,莫菁不知道以后如何,也许会逃出生天,也许下一刻就会被发现杀死。 雨势力开始逐渐趋小,莫菁紧紧地握着小和尚护在自己身前的手,只觉得冷得有些泛白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似乎听得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但她明白,无论是呼吸或是心跳都要竭力维持到不可让人察觉的程度之下。 抬头看了小和尚一眼,两人之上覆盖着遮蔽的荆棘,小和尚的面容被荆棘的刺刮出了不少血痕,雨水顺着他白皙的额滴落,冷薄的唇紧紧抿着,温润的眉目此刻端严而认真,正一定不定地透过空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莫菁知道,其实小和尚也会害怕。感觉到他的身子愈发地僵硬,她只能更加靠近他的怀里,给予彼此温暖。而此刻他们所能依赖的,所能给彼此勇气的只有彼此。 她又紧紧地握了握小和尚的手,心中一时内疚不能言,这次是自己连累了他。 不一会儿,那些人已经追上来,莫菁看着那些停了下来四处搜查的身影只觉得头皮发麻,动也不敢动一下。 那些人竟然穿着官服? 那一次,她跑到山下去送莫谨,那时镇和将军带的一支士兵队伍穿的衣服分明就如眼前这些人般,服饰,纹样一样无异。 他们是官兵?倘若是官兵却又为何要抓她和晚琉光?她甚至还看到那些人的剑上还残留着雨水没有冲刷干净的血迹。 那一刻,莫菁心中一阵悲戚。 她的阿娘。 第二十一章 风头如刀日色暗(下) 莫菁心中有气,有怨,却独独抵不过恨,她狠狠地用满是脏泥污秽的衣袖抹了抹发红的眼眶,不让眸中大片的水泽在那人面前流出。 王安看着她,眼中是悲是喜难辨,看了看旁边不堪的尸首,又看了看旁边目光切切地盯着自己的两人,最后走近几步,站在莫菁面前。小和尚见状只能把莫菁更往身后护着。 王安目光始终对着莫菁,终于轻叹一声道:“你走。” 他开口饶她一命,却让莫菁从心底发出嘲笑。 却见王安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躲在这里?倘若不是五夫人的注意力全在晚夫人身上,你们也早该被他们发现了。我原以为等到他们都离开了,你会趁机离开这里,却不想到我原路折回,你却还未离开,”说道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痛苦地闭了闭眼,目光不再看向莫菁,只是望向远方,继续说道:“也许你会恨我,觉得我会很没用,但如今,放你走,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你走,你的阿娘……我会好好安葬她的,不会让她再受苦。” 最后一句,语气轻得恍若失去思绪的呢喃。 莫菁听了,只觉得讽刺,看向王安冷笑道:“哈哈,放我走?你就不怕我回来杀了你们,为我的阿娘报仇。” 王安转过头来看着莫菁:“有朝一日,倘若你能够杀得了我,是你的本事。我……不恨,也无怨。但如今你可知你的处境地位,你已经不能再回太尉府了,你的四哥他投身镇和将军门下,与瑛相连成一气,今年五月瑛相弹劾了朝中四位官员,而这落马的四位官员之中,其中有三位就是莫氏党派的。而为瑛相提供证据的就是如今身在镇和将军府中做门客的莫谨。” 莫菁听了只觉得不知是何情绪,想起往日莫谨落寞的眉眼,不岔的心绪。而如今,他终于有能力叫莫晔年好看,叫他那个冷心冷情的父亲知道,他这个儿子不比别人差。但倘若,他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却又可曾后悔过当日的离开? 莫菁终于哽咽开口问王安:“你们是否要报复我四哥的所为才会对我们下手?我的阿爹可是知情?” 王安沉默半晌,终于摇头,答道:“大人今日的确有所行动,但对你们赶尽杀绝的,另有其人。” 莫菁『露』出一抹与年纪所不相符的冷笑,她想起了那个五夫人,想必她是借了今日的行动趁机对他们母女狠下杀手。 却不曾想,那人竟因为争宠而要下如此的狠手。 此时,王安手中的剑出鞘,泠泠剑光指向莫菁。莫菁心中想起他前一刻的态度,再看着他这一刻的举动,心中惊讶却并不觉得恐惧,但少不得对他有所轻视。 却不料,下一刻,他竟把剑锋直指小和尚! 小和尚凌厉的目光此时也显出惊讶。 王安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他不行。” 莫菁心中一惊一急,是了,他们既然是私下里行动,想必是不想为人所知,王安会放自己一条生路是因为阿娘,而小和尚,却要遭她连累,被杀人灭口。 她心中一紧,身子不自觉便往身后小和尚靠,将那握着自己的手用力地收紧。今日,倘若不是因为她要给他过生辰也不至于牵连他至此。 小和尚才不过志学之年岁,他刚刚受完戒,今日是他的生辰,无论如何,她不能,不该,不要这样一条鲜活的『性』命离开人世。 小和尚仿若知道莫菁的心绪般,回手反握着她,眉目间没有责怪,没有害怕,什么也没有。 一双清若春水,黑泽如玉的眸子恍若微笑般看了看她。即使两人的手沾满泥污和湿冷,这一刻,莫菁却觉得一丝丝的温暖从掌心传到心间,让她觉得安稳。 下一刻,小和尚趁着王安不备抱着莫菁往旁边一借力,便滚向一旁的山沟。 王安大惊,仿若未料到他们二人有此一举,情急之下以轻功飞跃借力一旁的藤蔓要阻止,却只来得及抓住两人的衣领。 布料几乎在片刻之间便在外力下撕拉扯开,两人因着重力,一路滚下了山沟,夜『色』朦胧,山中雾霭重重,不一会儿便不再见踪影。 山沟下是一条小溪,两人沿着山势一路往下滚直接掉到溪流之中,因为刚刚下过雨,水势有些急,此时季节已接入秋,入夜后的山间更是寒凉,身体浸在水中只觉得更加冰寒彻骨。 顺着水流而下,在下游淌水上了岸,莫菁打着哆嗦躲在小和尚怀里来到山里的一个山洞里躲避。 生了火的柴堆,光亮被挡在洞口的枝桠巧妙地掩住。 两人就这么坐在这么个小小的,闭塞的方寸之地里烤火,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小和尚才开口:“阿素,你快睡。等到了明天,我们回去找依止师,让他收留你。” 莫菁笑,看着少年清雅若莲的面容,那双眸子就这样看着她,不掺一丝杂质。 “傻瓜小和尚。阿素是女孩子,以前阿素能来找你玩,已经是你的依止师之大度,倘若要一直留在虚南寺,怕是不可能了。” 在这个古代,似乎大家都把名声看得重如生命,倘若只有她,她想,只要能跟小和尚在一起,名声什么的又有何重要? 但小和尚却不行的,虚南寺虽然偏僻了些,但是山下的村落却还是会上来朝拜。他那么年轻,却已经受戒点上五个戒点,他天『性』聪慧,心境又纯明若赤子,或许他可以成为这个朝代里最伟大的优婆陀诃。 更何况,今日之后,她呆在小和尚身边一天,他的危险就多一份,自己还哪里舍得再去连累他? 小和尚转过头看着一旁的火堆,火光明亮地映在他细长的凤眉间,他忽然开口:“男与女之别,真的有如此重要吗?” 他又复抬头,敛着眉眼看向莫菁:“佛祖解救众人是兼爱众生,倘若我希望解救素丫头,希望素丫头留在泓澈的身边就是喜欢,就是私欲,对吗?” 第二十二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人间七大苦,皆由阴炽盛。领纳分别,使诸苦转本加极,想阴炽盛,想相追求,而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小和尚看得明白,想得明白,但他终是有慧根之人,否则就不会得他的依止师如此看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的依止师答应了收留她,但晚琉光惨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日后能忘得掉然后安然度日? 这样做的话,大抵连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她还要去找莫谨,此时他身在帝都城的争权漩涡之中,已经彻底与莫氏断裂,但镇和将军与他非亲非故,说到底,对他的厚待终究离不开利用二字。 莫谨即使能够全身而退,但倘若日后他知道今日所发生之事,又该何去何从?终归,自己是要去找他的,告诉莫瑾,他还有一个可以彼此依赖信任的亲人。 莫菁挨在冰冷的石壁,看着眼前的篝火重重,双手捂着胸腔左方,感觉着这里的脏器在跳动,心中是思绪万千。 山上的温度越变越凉,等着火堆柴火换了一轮又一轮,等着挨在身前的少年阖上自己的双眸。 直到晨光接近熹微,面前刚烧尽的火堆还有余热,跳跃着火花,旁边的少年容颜早已嵌入了深深睡意,狭长的眉眼,沉目长睫。 这样的时辰是人类最容易疲惫的时间点。 莫菁起身,轻声凝息,小心翼翼。 小和尚是年少无知,尽管他再聪慧也不过是个正值志学之年的少年。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青葱感情自然是有的。 反倒是自己,一个在现代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如今却在这边摇摆不定。但有这样一个人,从年少时就宠着自己,爱着自己,任着自己欺负却无怨无悔,谁又会不动心呢? 终究,她莫菁不是草木。 但,这份感情终归年少,难得,却是可以割舍。 王安放过她,但外面找她的人不见得少到哪里去。倘若是王安先找到她,他或许会遵循承诺放她一命,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小和尚;倘若是红衣女子找到她,那么想必,无论是小和尚或是她,红衣女子都不能放过。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己离开小和尚才能让他安全的机会多增几分。 她已决定,不能再连累他了。 他的人生应该如同他的依止师所希望,清澈如一泓清泉。 洞外的冷风摇曳着,朦胧的树影,山风摩擦过枝叶,唰唰作响,破晓时分的山径,格外阴森,栖息的飞禽被莫菁一路急促的脚步惊飞,低沉的鸦叫声给原本万籁俱寂的山『色』添上一份阴森。终于,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莫菁看着不远处的断崖,忽然唇边勾起轻微的笑意。 她果然还是躲不过。 看着四面迎上来的杀手,恍若四道光影,快得离谱。一步,两步,三步。又是泠泠的刀光亮起,只不过比起之前的王安,多了一份决断,多了一份狠戾。 她看着不远处媚笑的女子在夜风之中红衣翻飞,宛若惊鸿。 终究,自己缺少了一份运气, 断崖的距离,千钧一发的危难之中,不知道能不能让一个人勘破生死? “素丫头!“ 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无意识地下坠,却恍惚听到小和尚的声音,只觉得他在喊自己,夜风中破碎残缺,哽哽咽咽的呼唤,却又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少年醒来之时便察觉到莫菁不见了,想来,却觉得她一定是要离开自己了。沿着山间的小路一路找寻她,心里害怕找不到却又害怕找到她。怕最后自己所能找到的只是一具发冷的尸体。 未曾发现,如今这种情景,让泓澈觉得比只能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还要让他觉得可怕。 莫菁睁开眼睛,看着伏在崖边的少年那苍白的面容上往日那充满沉稳清秀的眸子布满惊恐痛苦,纤细的手,纤细的指骨一寸一寸,死死地扣紧那地面。两人面对的却是断崖下骇人的距离,甚至于,只有蔼蔼的山气而望不到底,然后只能下坠,下坠,渐渐地看着他小成一个黑点。 她终于要哭出眼泪来,傻瓜和尚,你一定别死啊。 此时,破晓的第一曙光已经升起,山间还带着湿气,无银与其余几人立于周边,却见身后有颀长的身影渐近。 无银转身一看,看到王安身前的贵族公子。一时媚笑,双目含情,轻唤一声:“夫君。” 来人玄衣轻裘,攒金纹样紫绶带紧束腰间,剑眉星目,眸中带着锐利的冷气,矜贵十足。 男人走过去弯下身子,低头扯过少年的衣领『逼』迫着少年抬起头来。 泓澈此时缓缓抬起头来,空洞无一物的眼神,细长的眉目恍若夜中的泠泠盛开的优昙花,目光锐利却又透着切切的恨意。 男人却不以为意,伸出手勾住少年颈项间的玉锁细细审视,邪气一笑:“不负孝恭顺太后所望,吾终于找到你了。” 闻言,少年目光不复慌『乱』,瞳仁幽幽,抬眸对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唇微勾,在诡魅的夜『色』中闪出一丝凛冽如刀锋的微笑: “既然要我回去,他日,可莫要轻言后悔二字呀。” 莫菁呆在这里已经三天了,期间只能靠着用双手着力慢慢攀爬到山野路间的周边摘下野生的果子维生。 她从断崖处掉下来的时候,本来心中思绪着也许会就此死去,但也可能藉由此次机会回到现代。却不料,途中被一些横生的树枝减了阻力,从高不见底的断崖掉下来刚好是沿途东流的水河,只是刮伤了身子,落地时摔断了腿,竟大难不死让自己活了下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主角不死的跳崖定律?她冒着冷汗心里自嘲。 但腿骨折断,断处扎进了血肉,动一动都会痛得让她直冒冷汗。在现代,莫菁学的专业是『药』学,也懂得些急救措施,咬牙拖着腿在附近找些识得的止痛草『药』,咬碎了敷在伤处,在再拿些较大的树枝和藤蔓绑在折断的腿骨处,固定住伤处,当做完这些的时候,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色』愈发地苍白。 嗓子疼得厉害,便找了当作拐杖的树枝,一路扶着岩间去找溪流。 但哪有如此简单就找得到?尽管莫菁在这花果山住了许久,但从未到过此处,环境不熟悉,路也不熟悉,加上如今,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腿伤处痛如骨髓,走不了多远。 明知道如今腿部受伤不能移动,但想及那些人不知道会不会下来寻找她的尸首,莫菁心里又急,又想到落崖时,小和尚的呼喊,心中一痛,只盼着小和尚落入他们手中能保得一条命,残了废了也无所谓,只要能等到自己回去找他。 心说,倘若小和尚死了,自己就是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们。 第二十四章 伶仃漂泊归途路(上) 第二日,朝阳升起,她沿着之前小和尚带她下山的路径离开了花果山。临末了,回头看着身后的山阿仓『色』,心中却不知是何心绪。 她想过,等着那个莫谨每月差来送东西的那个小厮来到,而后跟着他一起回帝都城,过了这么多天,也过了每个月那小厮固定来的日子,也许他来了,又走了。如果他来过,想必会给莫谨传去口信,莫谨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是不是在时间上与他错过了? 后来,莫菁曾经回到那个木屋,屋内一片狼藉凌『乱』,被踢翻在地上的桌子,被胡『乱』翻过的摆设。而来到晚琉光的房间,一向挂在墙边那把剑已经不在了。 晚琉光对这把剑极之珍重,生前时常拿出来看得出神。莫菁寻思着,知道这把剑的重要『性』的,不出三人,其中之一就是莫谨。莫菁又来到莫谨以前寝室,房中放着的棋盘依旧放在案台之上,如今蒙了尘,而那些黑白棋子果然如自己所料,不见了。 她更加确信莫谨曾经在自己还未来得及回来的时候到过这里。她想起了王安,莫谨可否知道王安是莫氏潜伏在镇和将军身边的人?她无法得知这个朝代的历史,却明白在那场争权斗争中,不管谁输谁赢,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莫谨丢了『性』命。 无论为了谁,这个帝都城她都该走一趟。但到了之后,又该如何走下去却不是现在所能思量的。 晌午时分,她在村口处的茶寮歇了下脚,身上穿着的是莫谨以前穿过的衣服,但一路爬山涉水,风尘仆仆的衣服也早已脏兮兮的了。头发束成马尾,只简单拿了几套衣服和屋中尚能换些钱的物件便整装上路。除了这些,她唯一还带在身上的是那般半截还未燃尽的红烛。 因为如今当了物件换取的盘缠不多,加之她不知道这个朝代的物价到底如何,于是也不敢在这里买茶喝,自然也不好意思享用去人家那专为顾客准备的桌椅,只就地坐下来休息了一下。末了,向那茶主问,去帝都的路该往哪里走。茶主告诉她,若有车马还好,若是要用脚力只怕要不下十日的路程。更何况她如今还拿着根树枝半瘸半拐地走路? 莫菁向他道了谢,便上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第一次单独接触这个世界,却觉得自己对于这个朝代的生存规则茫然又懵懂。 一路尘土,盘缠也逐渐见尽。但那传说中的帝都城还矗立在距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莫菁有些悲催地想,莫非自己没被杀死,坠崖没死,却是活生生给饿死? 她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嘲地想,这样也太不合适主角穿越定律了。但转念又想,在这个朝代,自己真的就是举足轻重的主角?其实,倘若没有那天发生的事,大抵她会选择老死在花果山的。 因为不够盘缠坐船行水路,莫菁无法,只得再兜一大段远路,心里感叹道,这下真是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得到帝都城了。许多天下来,她翻了几座山头,而干粮和盘缠都在一天前就已经弹尽粮绝了。 更悲催的是,莫菁觉得自己走错了路。 一路就地摘野果吃,吃得嘴都歪了。 后来经过一个人烟稀少的村落,路经那一片菜地时,无意间看到地里种着紫薯,自知偷人家吃的不对,但现实中的理智让给了饿肚子,她偷偷拔了两个紫薯。 最后也只能说莫菁偷东西实在是太没技巧了,得手后太猴急,迫不及待地就跑到旁边一棵野生的苹果树下挖坑点火烤起来。 那时紫薯的香气四溢,她正在苹果树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树上那一个个硕大的苹果,垂涎不已,典型的吃着嘴里的,看着锅里的。 后来烤熟的紫薯还没吃上几口,便被当地的村民发现,一路追着她几里路,吓得她躲进山里的山洞一夜不敢出来。 当时心说,幸好追自己的恰好也是个瘸子,否则真不知道后面要如何。 等到天蒙蒙亮了,莫菁才敢背着包袱『摸』黑地离开这个小山村。 往后回想起来,莫菁觉得,真是连自己也要鄙视自己了。 日光猛烈,太阳蒸发了肌肤的汗渍全身都滚烫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 走到这里,身上再无身文,却不知道帝都城离自己还有多远,转念又想,千辛万苦来到了帝都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且不说若碰到了王安和那个无银自己该如何自保,单是要见到莫谨都是千难万难。 活了这些年头,莫菁第一次从心中感到疲惫。 这个村落似乎很破落,起码依莫菁所见,这里占地甚大,但似乎人烟稀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向这些人家求助,真不知该有何办法。她忍着身体赶路带来的疲惫和酸楚,来到一户人家面前敲门,木门很是残旧,四周的围墙也是旧迹斑驳。若放到现代来说,可以说算得上是危楼了。心中也没有个着落,心说,这些人家穷苦,可能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更何况救助陌生人,给几口饭吃 敲了几下,没有人应。寻思这这户人家可能外出了,于是拄着拐杖又换了一户人家的家门来敲。 却不料是一个鬓发早白,佝偻的老妪来开门。 看这老妪的脸『色』沉疴,似乎常年顽疾卧病在床,发丝有些凌『乱』,头发也只是懒懒地挽了个髻。 莫菁笑得友善道:“你好婆婆,我要赶远路,路过此处刚好盘缠用尽,实在是饿到不行,能否给些干粮吃?”随后,她又补充道:“什么都可以的!只要填饱肚子就可以。” 老妪扶着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神情痛苦地咳嗽起来。莫菁在一旁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走近些帮她抚抚背,减轻她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渐停息,老妪向她摆了摆手示意莫菁停止后,已然转身入门,慢声说道:“进来。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一口水,一口米还是有的。” 莫菁听了一时欣悦不已,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米饭的味道了。心说,世上还是好人多的。进来时,随手关了门便边尾随老妪进入屋内边连连道谢。 屋内很是破旧,久未修葺的屋顶甚至还漏风,心说,倘若刮风下雨的,屋里不成水沟了么? 此时那老妪已经端着一碗硬如磐石,冷冰冰的窝窝头还有些腌菜进来,放在莫菁面前,莫菁吞了吞口水,心说眼前看着虽是粗茶淡饭,但却觉得比山珍海味还要珍贵。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何其多,但雪中送炭却不是人人做得到。 “快吃。” 老妪刚一坐下,又开始咳嗽起来,捂着嘴巴恍若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话说出来。 莫菁道谢后,也不再客套些什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二十五章 伶仃漂泊归途路(下) 其间,老妪似乎对她年纪小小却孤身一人在赶路很不能理解,问及缘由。 莫菁当时神『色』黯然,却觉得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胡『乱』编个故事说,家中相依为命的阿娘前些天病死了,于是自己只得去投靠在帝都城谋生的哥哥。 老妪听了也不再问,只是脸『色』沉疴地感叹道:“能去帝都城当然是去帝都城好,哪里像这里,无法无理,却年年带着大批军队来此征兵,多少人被抓去了抗击寇奴。” 说道这里,却见那老妪转而难掩哀痛地啜泣起来。“连年纪不足的少年都不放过。” 莫菁一时不知所措,饭啃到一半也得停下来安慰老妪,但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只得轻声劝道:“你别难过啊。他们违法征兵难道就没有更大的官来管一管的吗?” 老妪抬头,哽咽道:“管?这里地处偏僻,再过几十里,便是西漠交界线,土地贫瘠又常年征战,这附近的村落一直都是属于三不管地带。哪个官愿意来这里管?更何况,战地寒苦,这因打仗伤亡的,受不住军营生活苛刻而选择做逃兵的那么多。他们不向周边村落抢人,这军队的数量要如何补足呢?” 莫菁沉默。心说无论是这太平盛世或是战火连天,都总会有百姓受苦,天下大同这样理想式的生活莫说这千年之前,即便是在这千年之后的现代,要实现只怕也还是路途遥远。 若遇到爱民如子的官,这老百姓的日子还能好过些,但象这般的,强行被掳去充军役,山高皇帝远,谁又能鸣冤呢? 莫菁心中自嘲,自己的事还管不来,如今却要坐在这里想些自己做不来的,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收拾心绪又复安慰了老妪几句,交谈间才知道原来这老妪的儿子孙子都被抓去战场当兵,更无法让人容忍的是,那人竟把老妪的媳『妇』也抓去军营当营『妓』。 一场战争拆散了多少家庭,却偏偏这彦稽朝年年都有寇奴来犯,加之如今新登基的帝君年幼无实权,又有后宫外戚干政,一场风暴中政权分割谁还有心神来管这边境之事? 此时门外忽闻马蹄踏响夹杂着脚步凌『乱』之声,不时还传来哭声惨叫。莫菁没有遇到过这些,不知情况,心中不知所措,想着不会是那些马贼来屠村。但这一带本就不富裕,大概最笨的马贼也不会来这里劫抢了。 一旁老妪早已脸『色』惨白,只是急忙把莫菁拽起,又急又气又恨道:“小少年,快走!这前几个月才来过的。如今又要来强行征兵了!这些人!这些人!简直要把我们给『逼』死!!” 莫菁本就反应不过来,加上左腿又行动不便,推搡间才刚踏出内堂的门槛,便听到有人破门而入。 “奉副军之名,前来征集新兵充军,谁要反抗就地格杀!!” 带头身穿盔甲的首领,熊背虎腰,络腮胡子,自左额穿眼而过至右耳间一条狰狞的疤痕印在脸上不知多了多少份煞气。 “作孽啊!!他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你们都不肯放过!” 有番兵过来推开老妪驾着她走时,莫菁竟觉得自己反抗不了,她被强推出门口时,双手便立刻被人拷上锁链。却见外面尽是与自己同样境遇的人,首领扬鞭狠狠地甩在这群抢来的任人宰割的羔羊间,莫菁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绑着锁链,恐惧地哭嚎着要逃走,那首领竟毫不留情地拔剑从少年削瘦的身子穿剑而过。 四处都是哀嚎痛苦,马蹄踏过扬起的黄尘『迷』湿了眼睛,莫菁毫无招架之力,惊怕到心都要跳出来,以前这些情景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却不想亲身经历竟是这般残酷可怕。一路像犯人般被人用锁链锁着双手簇拥着身边一大帮同样被强行夺取充军的人被长鞭打着跑。 她还来不及反应这一切,加上左腿行动不便,很快便不能追上脚步,跌在黄土尘飞的地面,黄沙飞扬,一时『迷』了眼睛又进了口腔,她痛苦地咳嗽着希望呼吸能顺畅些,被束缚的铁链高速地拖着身体前进,不一会儿,衣衫已经被磨破,膝盖处硌着沙土一路摩擦,很快便洇出血来,后背被摩擦得血肉模糊,莫菁此时唯一的感觉便是生死不能,伤口处火辣辣地疼,好似被火灼烧又象硬生生被血肉剥离。 前方把众人锁在一块的领兵却完全不管不顾般,只是在身前策马狂奔好回去复命。莫菁艰难地半眯着眼却模糊地看到有年过半百的白发老翁也是体力不支追赶不上速度只能挨着旁人的脚步被践踏着,拖着走,没一会儿,头部撞到嵌在泥地里兀兀突起的利石无法躲过,前方马蹄飒飒,莫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翁脑袋撞在拦路磐石上。一股热血洒在石面上,日光照耀下显得黑红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军队的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莫菁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觉得这场噩耗终于结束了么? 两日的时间里,她混在一群人之中宛若牲畜般被人鞭打着跑,到了晚上却被绑着睡在沙地。熬不住的人被抛尸在荒野上,熬得住的人奄奄一息。自己还活着么?背上,手上,腿上,额上的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自己全身湿透像是被人剥皮拆骨。 心中是委屈?是恨?是怨?是无助抑或是怕?她想不通,她所身处的这个地方,尽管等级森严但人命却真的要看得如此轻贱? 有人走了出来与下马的首领交谈。 “如何?此次征兵数目?” 方才领兵的啐了口,说道:“别提!我他娘的走了三个村落,才一百人不到!” 却见另一人答道:“这已经很好了。哼,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怕连朝廷那边都已经忘了咱们俩了,只要这仗打不起,你和我宿在这里也算是当了半个山皇帝,管他们争得你死我活。” 却见领兵的大笑一声,转身吩咐下去,“没了用的人扔到『乱』葬岗,其他的先统一集中到闲置的军营再编制。”说完,便又与身旁的人道:“你又如何?今日我外出征兵,你和帐中那人是否快活?” 却见那人一听,眼中精光闪烁,流『露』出不知名的轻狎:“的确,肤质如玉,蚀骨销魂,尝起来竟比娘们儿的滋味还好。只可惜骨头太硬,活象个哑巴,快活起来不够尽兴。” “哼,骨头再硬也经不得鞭子绕。”说着,领兵的晃了荒手中的马鞭。笑得意有所指。 而后,两人谈笑着走回军营。 莫菁意识模糊地跟着众人被善后的番兵被推搡着带进军营。 众人的锁链被番兵解开,帐中便只剩下他们这群掳来之人。这些人中有些满身是伤;有的就快奄奄一息;还有的独自坐在角落也不出声;而一些与莫菁年纪相仿的少年恍若还不能接受这样大的变故,倔强地抽噎着抹眼泪。 莫菁独自挨在一边苟延残喘,伸手艰难地抹开挡在眼前□□透了的血渍和尘沙纠『乱』一处的散发,意识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心中早已空无一丝感觉,心中嘲笑自己,这些日子千赶万赶,赶着要去帝都城,想要去见莫谨,想要为自己的阿娘讨回公道,想要找到小和尚。如今,这一切,只怕再也不用了。被掳来这里充当战兵,只怕终其一生也逃不掉。笑自己把自己看得太能干,又把这世道看得太简单。 本成死灰的心,却在那一瞬间,转念一想:难道自己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本以为早已空无一物的心忽然又涌起了千般万般的不甘!不!无论如何,她不甘心!这世道让她不甘心!这天道也让她不甘心!她凭什么认命? 如此想着,一直起伏的心思终于稍定,莫菁闭上眼睛休憩恢复体力,她一定要逃!等找到机会一定要逃!不能再茫茫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秋雨夜寒,在深秋与初冬交替的季节当中,彦稽皇朝新君无端病故,班晨太后携新一代幼君重新垂帘,两年之内共换三代帝君,并颁旨昭告天下明年将确定为晏褚帝元年。 『露』水深重,转眼便是半年。 莫菁也算是『摸』熟了军营中的情况。那日征兵的首领名为戚武,是一名抚夷护军,与他同等军衔的还有刘岭天。几个月前率兵的护军无故身亡,而又迟迟不见朝中派遣人来替补,正值群龙无首之际,他们二人倒也已经一手遮了这军中的天下。 冬夜『露』寒,草『色』在季节的交替中由黄变枯。入了冬,军营的生活比起初时更加难熬。 夜间,莫菁独自一人缩在一边挨着枕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第二十七章 当年红榴裙,今已绡褪萼 如此算来,她的日子自然也比其他同样是营『妓』的『妇』人好不知道多少倍。起码也不用沦落到人尽可夫的地步。 但那只是以前,如今那两位护军似乎找到了新鲜玩意儿,便也对她食之寡味。 莫菁听着那些人的取笑也没有应什么,只是始终面带着微笑。等他们取笑够了,便离开前往营『妓』的帐中。 优是军营之中唯一一个知道莫菁女儿身份的人。事实上当初他们把莫菁误当成少年抓回营中,莫菁当时是觉得庆幸的。因为她知道这军中的女『性』没有人能逃离这慰安『妇』般的悲剧命运。女人在这个朝代的作用除了是生子的工具便是给男人宣泄肉欲的物品,更何况这低人一等的营『妓』? 当时在军中已有十日之久,她曾目睹过的,莫说女子,若是身形未足的少年,倘若面貌清秀又没有自保能力的,也要落得任人欺凌的地步。他们管这些人叫兔爷儿。 曾经有一个与莫菁年纪相仿,同期抓来的少年便是如此。因是容貌昳丽,便在将他抓去给那护军享用完后,轮到下面一帮久未尝鲜的番兵,后来竟活活把那个少年狎玩折磨至死! 那时的莫菁因为身上带着太多的伤,面部的擦伤使得半边脸肿了起来叫人看不清容貌,身材消瘦宛若一根豆芽,乍一看之下,上面像个猪头,身体却消削得似一根柳条枝,加上因腿上旧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这种巨大的反差感叫人提不起兴趣且不说还倒足了胃口,才幸免于难。 从此之后,她在军营之中的生活,处处留心也是步步为营。随着面部的伤口逐渐恢复,她悄悄地把自己的面部乃至颈部的皮肤都涂黑,再到附近长有野草的地方采了几株带有臭味的,用石头磨碎,把汁『液』涂在衣衫之上,使自己身上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加上因为莫菁身量未足,女孩子的特征还没有显现出来,女扮男装起来倒还如鱼得水。 至于洗澡,莫菁总是去军营后方沿着山上引下的河流。河流的上游平时挑水洗衣都是在那里。但一入夜,鲜少有人去哪里,而莫菁也是每逢夜深众人都熟睡了,趁着守卫松懈时,她才敢去。但若想要趁着这个时机逃走却是没有可能,守夜的是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而每次换班都会要求点起齐营帐中的人数。这样的时间段洗个澡是绰绰有余,但要逃走,成功夫的机会微乎其微。只因前一刻即使真让你逃了出去,加上军营驻扎的地方虽是靠山,但地形十分空旷,逃走的人很容易便被哨兵发现,到最后,两条腿终究跑不过那马的四条腿。 而莫菁与优的结缘也正源于此。那日莫菁沐浴完要离开,无意间便瞥到有个人影恍若无意识般往河中心走去。心中一惊,随即想到的是,此人莫非想要渡河逃逸,但转念一想,此时正值冬季,河水急湍且寒冷,自己这段时间沐浴也只敢擦身子或者泡一下后赶紧回军营的被窝里暖身子。渡河起码也得几刻钟,这几刻钟内要一直泡在河水里真是不冻死也该冻残了。 不是逃逸,半夜三更还去趟河水的,心说,除了寻死还有什么?营『妓』受不住营中生活选择轻生这样的事并不少见,也正是这些充当慰安『妇』作用的营『妓』日益减少,而四处村落搜刮过来的民『妇』几乎都在此处,那些人才会把目光投向了面容清秀的少年。 莫菁也顾不得什么,赶紧淌水过去,趁还来得及赶紧把人拉回来。却不料这『妇』人竟一心要寻死,而莫菁如今这副身子再怎么说也身量未足,能耐有限,力气有限。心说,若不是还保留了现代游泳技巧的记忆,那夜真心要葬身于此了。 莫菁虽说那日下定决心救人,却也没指望有回报。 怎料几日后,莫菁筹谋了一个月的逃跑计划终究没成功,几乎要让那些哨兵抓到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真不好说。只是觉得说,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也总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却不料后来,救了莫菁一命的便是几日前自己救的那位『妇』人。 她代替莫菁顶了逃跑的罪名而死,死前执着莫菁的手微笑道:“多谢你那日的相救,恩人不要感到自责,我早已了无生意,对恩人的回报使得我的死也有意义了。只是,我还有一丝牵挂,就是我那苦命的妹妹,她叫优。倘若恩人不嫌弃,希望你们能相互扶持,有念想活下去总是好的。” 那时的莫菁心中苦涩酸楚不能言,紧执着余温未散的手,感叹命运捉弄人。心说,我哪里算得上是你的恩人?大家都是苦苦挣扎求生不得的可怜人罢了。我救你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耐心会在什么时候被这发疯的日子消磨掉。但活着总是好的,活着或许将来还有机会见得到他们,倘若放弃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但倘若今日不是你的一心求死,我又如何能在这绝处逢生? 想到这里,莫菁心中的感情此刻竟不知是惋惜她不懂生命之重抑或是感激她的相救。心中思绪万千,忽而又念道,倘若我处在你的位置,我又能熬得住多久?只怕十日也熬不住了。 莫菁看着眼前早已香消玉殒的『妇』人,久久跌坐在那处静默不能言,以为早已麻木的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地涌动,眼眶中终究漫出泪水,她永远会记得今日,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事害死了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处事的番兵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莫菁才擦了眼泪看着那『妇』人的尸体被抬到板车上送走,扔到到附近的『乱』葬岗。 过后,她便在那帮营『妓』中寻到了优。 后来莫菁才知道。优和她的姐姐被掳来此处是意外,她们姐妹虽然出身不是大户人家,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虽说家中没有给她们姐妹多读些什么书,但也自小被自己的阿娘教导得娴淑端庄。待两人及笄后都嫁得一户好人家。姐姐嫁给了城镇的一个教书先生;妹妹嫁给了一个商人,日子过得很是和顺。 浩劫却是发生在回家省亲那日,两姐妹约好同一日回家看望年老的父母,加之不久前有人托信说家中阿父病重,两姐妹回家更是心急意切,便寻思着绕近路,却不料在路过山脚下一个村落时被当日四处征兵的戚武掳了回去。 第二十八章 却说初识面,别来知为谁?(上) 当日陪同姐妹二人的,除了雇来的一些抬轿人,还有就是优姐姐的丈夫。 被掳至军营后,姐姐因不忍自己的夫君受罪而屈身他人之下,却不料过了不久,自己的夫君竟被暗潜进来的寇奴细作所杀。悲痛欲绝之下生无可恋才有了莫菁那夜在河上看到她轻生那一幕。 而妹妹优心心念念想着逃出去与自己的家人团聚。却谈何容易。 后来的日子,在与优熟悉的那些日子里,她们经常相互坐在火堆里取暖,每当有一方感到无望,感到泄气的时候,对方便鼓励她,却也在鼓励自己。 这军营之中,不知道死心认命的有多少,绝望的有多少,莫菁却觉得,那段日子,幸好有优陪着自己一起熬着,磨着。 自寇奴少年一事过后,不久,优却因为疲惫过度,发起热来,而且烧还迟迟不能退。莫菁却明白,她是让寇奴少年的惨死吓到了,在这古代随便一个发烧感冒便要死人的,更何况这营地环境苛刻寒苦,加之护军也不会把珍贵的『药』材用在一个营『妓』身上。他们便下令要把优扔去了『乱』葬岗任其自生自灭。 以优那时的身子情况若真被扔在那种地方又如何能熬得住?莫菁偷偷地找来相关的人千求万求才让他们勉强答应打消这个念头,再去到优居住的帐中求得那些『妇』人们让优有个睡觉的地方,并且莫菁再三保证,不会因为优而让他们惹到任何麻烦也不会妨碍她们的日常作息,优的日常生活莫菁都会照顾得很好。这些营『妓』彼此也知道彼此的苦处,却也不会为难太多。看在她们眼中,只当莫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早熟喜欢了优,不多作细想,便答应下来。 如此一番欺上瞒下,总算把上头那两位护军给瞒了下来,而那些巡夜的人轮班点名之时,只要没有什么大『乱』子大多数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莫菁还懂得认些长在地上的驱寒退烧的草『药』,但在军地却不多见,就算多见的,大概也被这军医给全采摘走了。无法,莫菁只能到厨房偷偷地切了些姜片。姜片在这寒苦之地其实极为稀有,只有负责运营粮到此处的官兵每月每月地带来一些。当然,这也仅供给烹调两位护军的餐食或军医入『药』所用。莫菁只能等到了晚上没多少人会注意,再偷偷在外面熬些姜汤给优驱寒希望能对她的病状有好处。 莫菁就这样照顾了优好几天,却见她病情不减反重,整日郁郁寡欢,便知道这是心病,她心中有结,想不通,这病也好不了。 莫菁拿着充作早餐的两个馒头来到帐营时,此时帐营中只有一人躺在床榻上,因为军中是二十个人共一帐,睡在一起,所以睡的地方是长榻。如今这个时辰数,营『妓』们早已全都起床梳洗聚到了炊灶营中准备开始一日的工作。 此时偌大的床榻上,只孤孤单单地睡着一人,即使盖着被子仍能看得出她身子的单薄。 莫菁一手拿着尚还温热的馒头,另一手又拿起在旁边的杂物台上放着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走过去,一壁把熟睡中面容『潮』红的『妇』人自被中扶起来,一壁唤道:“优姐,快醒醒。” 一连唤了好几声,床榻上双目紧闭的那人才渐渐有了意识,幽幽地醒过眼,看着莫菁虚弱地一个微笑。 “是小竹啊。呵,原来又过了一夜了,我竟没有死。” 莫菁劝她:“优姐为何要说这些。能活着自然是活着最好的。只是发烧而已,很快就能好的,我给你带了两个馒头,早饭怎么样也要吃一些。” 优却摇头,面容苍白,语气竟带着止不住的凄然哭腔:“我昨夜梦见自己的夫君。他责怪我说折辱至此,还要苟活,他说我贪生怕死。说着,他竟就这么转身而去,再也不理我。我想要解释,在身后追得很费劲,却始终追不上他的背影,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我哭着说,你别走啊,你要走也得带上我,别抛下我一个人。但转念又一想,是了,他怎么会来带我走呢?难道让我脏了他的路么?” 莫菁垂眸眼『色』一黯,等再抬起头时早已恢复了笑意:“优姐。这只是你发病时的胡思『乱』想。你看,跟你一样的人,这帐营中难道还少吗?人啊,总要有些念想活着,只要等着,就一定能等到机会的那一天。这句话不是你曾跟我说过的吗?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平安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他又怎么会怪你?” 在莫菁的劝说下,优的神『色』才稍霁,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莫菁,神『色』虽然依然酸楚却总算勾起一丝笑意。 “谢谢你,小竹。倘若不是有你,我恐怕此时也不知是何境况。” 莫菁又复安慰了她几句话,劝着她吃了早餐。安置好一切,好让她睡下休息,自己才啃着优吃剩的窝窝头出去。 这几日优吃得不多,莫菁拿过去的食物本是打算两个人分半的。她却连三分之一也吃不了。 莫菁走出营帐的时候边一瘸一拐走着,边思忖着:优病不好,胃口差,想来都是心结所致。倘若心结打开了,这病也自然就好了。 转念又一想:可是自己劝也劝过了,效果不大。该找些什么法子给优解开心结呢。 自顾想着想着,却已经到了炊灶营那边,而剩下的窝窝头也全部解决进肚子里了。今日时间拿捏得准,刚赶回来就到了给番兵派发早饭的时辰,一时收拾思绪,先干好自己手中的活儿再说。 分好早餐,莫菁和几人在灶头上收拾餐具,却见一个营『妓』捧着早餐气急败坏地走进来,一把将捧着还没动过的早餐往旁边半旧的木桌一扔,苋菜汤洒了一地,窝窝头也滚到了地上,那个营『妓』却不以为意,负气道: “这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我每天给他拿早餐伺候他还得受他的气!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被人锁起来戳□□的主儿!一个男儿活得连我们这些营『妓』也不如。呸!” 莫菁走过去蹲下,把滚在地上的窝窝头捡起来,,仔细地把窝窝头沾了泥沙的部分弄掉重新放回碗中,说道:“好姐姐,今天又怎么了?就算再气也不能拿食物出气啊。” 那个营『妓』听了也没有理会,只是哼了一声自个儿站一边出闷气。 旁边有人答话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护军帐中被关在用黑布拢着的铁笼子里的那个人?这里给他送过东西擦过身子的人有哪个没有受过他的气?” 此时,坐在一边折着柴枝往灶里烧的小女子也回头搭话:“上一次我和几个姐妹奉命给他去清理身子,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五六少年郎,手上,脚上都绑着铁链,长得倒象个仙人儿似的,可惜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啧啧,才多大,帐中那两个人还真下得了手,真是作孽!”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听说这人是上头的人运过来的?” “你管人家犯什么事儿,这年头这样的人还少么?可能那两人看上了人家想方设法给弄回来的?” “不是不是,我觉得是宫中带出来的。你没听说么?那少年郎他……” 其中一个正吃着早餐,围着围裙坐在一旁的小女子顿了顿,再道:“就是……就是个半残的人,被剪了东西!” 另一人轻叹气,搭话道:“除了宫中要收着充当个卖命的,哪里还有地方会要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估计是犯了什么大事儿被人拖出宫外报复至此,你们没见上头那两位对此也很是忌讳么?” 此时刚才那位营『妓』又扬着嗓子说道:“你们谁去给他送饭就谁去!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的了!” 此时刚刚还在八卦议论的众人却静了下来,倒没人再说话,都不想惹事上身。那些伺候过那人的营『妓』们没哪一个没有在那人手上吃过苦头的。若非平时迫不得已,谁也不想去,可以说,个个对那人避如蛇蝎。莫菁见状摇了摇头,去到灶头从锅里重新舀了一碗剩下的苋菜汤,又复把汤和窝窝头放到破旧的端菜木制托盘上,而后说道:“我去。” “你去?小竹,要让上头那两位知道了,可是要杖责的。说明了不能让男的去了。” 莫菁笑看着那人,俏俏答道:“总不能不拿东西给他吃。而且阿叔,你看我这副样子,难道还怕我吃了他不成?我就算有这『色』胆也没这能力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被逗笑了。而刚刚那个营『妓』也是边笑边走过,似乎怒气也消了一半,过来拍了拍莫菁的手,说道:“你也不用太上心,反正端进去他爱吃不吃,姐我不受这个气。小竹你也别受这个气。” 莫菁向着她点了点头,便走出了灶营。 军中的营『妓』因为优的事都把她当成个痴情种,加上莫菁年纪和装扮上看上去还是个少年郎,平日里的乖巧大家是看得见的,都把她当成是弟弟,私下里营『妓』们确实对莫菁的态度是最好的。 第二十九章 却说初识面,别来知为谁?(下) 不多时,莫菁捧着餐食来到那两位护军的营帐时,刚好看到几个刚给那位少年清洗过身子的营『妓』捧着木盘的残水出来,莫菁不忍,转过头去没有细看。只听到几个营『妓』唧唧歪歪地互相抱怨着走了。 刚进营帐时,帐外的守兵却一把拦住了莫菁。 “你要干什么。” 莫菁只得答道:“炊事营那边姐姐们都太忙了,打发我过来送早饭。” “送早饭?你不知道护军下了令,男的都不许进么?” 莫菁『摸』了『摸』鼻子,心中叹道,这些人,到底是把军中的男人想得太不堪,还是把那人想得魅力太大? 无法,只得转头回去。心说,反正自己尽力了,还是少惹事。 却不料,身后已然传了刘岭天的声音。 “什么事?” 无奈,莫菁只得停下来,转过身又回答了一遍。 “禀护军,今早炊事营那边太忙了,姐姐们打发我过来送早饭。” 刘岭天上下打量了莫菁几遍,问道:“叫什么名字?” 莫菁答道:“莫竹青。” “几岁了?” “再过几个月便满十四岁。” 刘岭天走过来,莫菁莫名地觉得有些害怕,心暗想道,莫非他看出了自己往脸上涂了东西?或是看出了自己是女儿身? 只见刚走近的刘岭天似乎闻到了什么异味,忙捂住鼻子,目光嫌弃地看着莫菁:“嗯。什么味道!是个瘸子?” 莫菁一听心中稍安,不动声『色』地悄悄再走近一步,却见刘岭天又后退了一步,她见状心中暗暗得意地笑。表面语气却十分恭顺,说道:“因为之前在跌伤了,家里穷没有医治,久了,走起路来就这样了。后来,戚护军把我……” “行了行了!” 刘岭天不耐烦地打断她,补充道:“你进去,以后就你给他送早饭,给他清理身子了。那帮臭婆娘,一个个地在干事的时候烦着我!”说完便嘀咕着扬长而去。 莫菁心里一愣,本来是送个早饭。怎么连擦身子这种差事也变成自己?心中已然哭着脸哀嚎,就算自己在现代是个『药』学生,看过不少尸体的『裸』体,但……但这能一样么? “还不去!?”刘岭天忽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莫菁被吓了一跳,忙连声应着是,捧着早餐进了营中。 这个营帐搭建所用的布料似乎与其他的营帐不一样,不透光。帐中很暗,进去后莫菁几乎是『摸』黑着走的,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压抑得让人徒添许多森冷之感,莫名地让莫菁觉得帐内和帐外恍若两个天地。 『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放置早饭的木桌,莫菁把木制食托放下偷偷舒了一口气,转身拿出怀中的火闸子吹亮,寻思着要点燃帐中的蜡烛,好让帐内明亮些。 耳边却忽然亮起了链锁“哗啦”作响的声音,莫菁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火闸子便被人一把夺走,那双手擦过自己的脸时冷极,吓得莫菁打了一个冷颤,下一刻便被人一把扼住脖子推倒在地。 架在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那人的指甲很长,给人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锐利的指甲一点点地嵌进皮肤之中,火辣辣地疼,她能预见自己的脖子此刻必定已经是一排的红印子了。 莫菁痛苦地眯着眼,双手拼命地捶打着那人紧收的双手。 却觉得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也喊不出话来,肺腔里的空气一点点地稀少,感觉自己愈发使不上力气了,心说,今天莫非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 不,她还要很多事没做,她要去找莫谨,她还要去找泓澈,她还要给自己的阿娘报仇。 她还有那么多事还未完成! 这样想着,她用尽全力伸出双手狠狠地向黑暗中的那双手抓去,心说,我的指甲也好久没有剪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倒看看我们两个谁比谁更痛! 果然,在莫菁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人终于先松了手。莫菁感觉脖子上的桎梏终于没有了,双手垂在地上,掌心撑着冷冰冰的地面,疲惫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气。 新鲜的空气流入胸腔之时,她的眼眶却有些湿润,心头一番委屈涌上,心中想道:自己在干什么?叫你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 胡思『乱』想之际,思绪总算没有了那么混『乱』,心说,不管如何,还能活着真好。 而那人简直就象个幽灵般,他松了手,被莫菁大力地推开后,黑暗中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动静,恍若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莫菁是被吓怕了,她受不住这样的气氛,生怕那人再发狂。 从地上颤抖着爬起来就想要离开。刚刚爬到矮桌,手指触碰到食托,却听见恍若躲藏在黑暗中夜魅般的低笑声幽幽飘到耳边。 铁链轻轻地在晃动,一双手又轻轻地『摸』上莫菁细瘦且白腻的颈项,纤长且冰冷的指,利利的指甲贴着肌肤,这次没有用力,却让莫菁觉得自己被触碰到的肌肤感觉象是骤然碰到寒冰。 那人所触碰过的地方,汗『毛』竖立,连身子不自觉地哆嗦发冷,让人畏惧得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那人恍若低着头,冰冷的唇极近极近地贴着她的颈窝,慢慢上沿,几欲碰到她的下巴,象一个阴森的黑影慢慢地将自己笼罩。 直至莫菁感觉他的唇停在了自己耳垂,气息却轻得不像是正常人,莫菁一动不敢动,在这样的寒冷天气,莫菁只觉得自己的脊背,自己的额冒着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听到了铁链晃动的细微声响。莫菁恍若如梦初醒,周遭那人的压迫气氛消弭,但他带给自己的恐惧感正在无法抑制般疯涨。 耳边又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咀嚼声,细不可闻。 那人,在进食果腹? 莫菁那触到食托的指微微颤抖着,身子却不敢再动。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你若敢点灯,便杀了你。” 那人的嗓音阴冷沙哑得叫人听不出年龄。死味,颓废。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恍若带着切切的恨意,声音却又带着极为尖细的笑腔。 夜里,莫菁被惊醒的时候外面似乎下起了寒雨。 听着外间簌簌雨声,她坐起来,却把身体躲在被子里,蜷缩在一个角落,看了看旁边一个个熟睡的人,努力地想要把急切的呼吸调整到平静的频率。 伸出手往额间一抹,却发现汗珠早已濡湿了额间的鬓发,颈脖间的指痕被汗汁浸得生疼。 她终于确定自己在做噩梦,梦中那把鬼魅般的嗓音活象个催命符叫她惊悸。 第三十章 从难而生(上) 莫菁又复睡下,侧身看着旁边点的半支蜡烛,火光摇摇晃晃,她想起了那夜与小和尚两人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蜡烛燃烧的情景。 心中只觉得一片凄苦和无助。 那日她被强行抓来这里,行李掉到了那个村落里,落在那里的,自然还有那半截红烛。如今,只是想有个东西来念想也没有了。 第二日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眼眶很是酸疼,却见枕间一大片未干透的水渍。起来穿了外衣才刚站稳却觉得头既眩晕又驽痛得象灌了铅。忙撑着头,『摸』了『摸』脸颊,只觉触手之处一片滚烫,想必是发烧了。 心神一时大『乱』,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优还没好,今日又轮到自己病倒了。 想着自己长期冷水洗澡抵抗力有所加强,照顾优时图方便,于是莫菁也没有顾及什么,吃优剩下的,喝优喝过的,战地寒苦比不得别处,食物更加珍惜,何况在这样的战『乱』时代哪容得你浪费食物? 可昨天被那人吓了一场,如今只怕没有被传染病也被吓病了。 强撑住身体,莫菁边穿鞋边嘲笑自己没用,就这么给吓吓就病倒了。 走出营帐,冷风打在脸上让莫菁觉得清醒了许多。 因为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是湿,她边走边低头躲过地上的坑洼。 给优送早饭的时候,优也敏感地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侧头关切地问道:“你病了?” 莫菁笑着开口说没有。 但一开口连自己也有些被惊到了,知道自己发烧可能引起了扁桃腺发炎,但这嗓音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是自己的了,活象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喉咙干痒得厉害,没法子,她在旁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润了嗓子终于感觉好了些。 优担心道:“你这副样子不回去躺着干什么?我这几天已经好了很多,你不用再来照顾着我。” 莫菁也坦白道:“又不止是为你。如今我们两个,一个没好,另一个又病了。我不瞒着,难道真要等他们把我们扔去『乱』葬岗么?而且,我还能走能跑,就算他们发现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闻言,优却黯然了眸子,幽幽道:“也怪我没用,病也病得不争气。” 莫菁笑说:“好了!总之能熬住一日是一日,你就别担心了。我还能撑得住,所以优姐你还想不开么?” 优摇了摇头,答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算是想通了。不管如何,至少我比姐姐幸运。我得留着我这条命,我要回去跟他说明一切,若果那时,他当真是嫌弃我,我也无话可说。” 莫菁在一旁笑而不语。 这日,莫菁手里拿着装了热水的木盆,站在营帐中深深呼吸,而后在心里为自己打气默念道: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他!我一个在二十一世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本科大学生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小自己那么多年的『毛』头小子?尽管这副身子身量未足,但莫菁你得记住,你已经是一个有过二十二年人生经历的人了,你吃的盐比里面那个吃的饭不是一般的多。 如此想着,鼓励了自己一番,觉得自己今天很是斗志昂扬,士气十足。终于一瘸一拐地迈着步子走进营帐…… 虽然方才心中是这样安慰自己,但当莫菁又重新回到那片黑暗当中时,心里却突突直跳,鼓打不停。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生怕那人还象昨天那样又把掐住自己的脖子。 莫菁小心地把木盆放到地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异样的气味。 她心中没有着落,于是低低地侧头喊了声“喂!”,竖起耳朵等了良久也不见有动静,正当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的时候,莫菁听到了锁链声好像晃了晃,很细微又很熟悉。 莫菁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摸』黑着走过去,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像锁链这样的东西。于是低下身子,『摸』到那条冷冰冰的锁链,顺着锁链却『摸』到了那人的手。 那手一如昨日般,很冷,象冰一样。 莫菁这样想着,却见那手忽然又似昨天一样,索命厉鬼般迅疾地缠上自己的脖子,莫菁虽然早有防备,但也吓得“啊”的一声忙打开那人的手飞快地躲到一边。 铁链晃动的声音戛然而止,莫菁在旁边听了好久的动静,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想,这人的力气比昨天小了很多,莫非病了? 虽是这样想着,但心中仍觉得余悸未消,不敢靠近。 于是又对着那人的方向犹疑地低低喊了声“喂!” 还是沉默。 莫菁等了一会儿,见那人没啥反应。于是试探地对他说:“你没事?我叫莫竹青,我只是来给你擦拭身子的,那个,你不想我点灯是不想我看到你的样子吗?” 等了一会儿,又是沉默。莫菁没法,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于是坐在地上,双手环着腿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我看到你的样子,我可以拿一块纱布盖住你的脸,这样我就能点灯,既让我帮你清理了身子也不会看到你的脸。” 话一处,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怎么觉得自己在调戏良家『妇』男那样似的?转念又一想,说到底他是男的,我是女的,吃亏的是我。 莫菁重新站起来,复试探说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说着她便向少年的床榻『摸』去,在床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件好似外衫的衣物,拿起来,又『摸』索着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你别怕。那个,我只是帮你清洗一下身子,我们互相配合一下,这样你就不用忍太久了。” 说罢,她便把外衣覆上他的面容。 莫菁拿出火闸子来,吹亮火种四处看了一下,看到了烛台,便过去点了灯。营帐内霎时明亮了许多。 帐中摆设很是简单,床榻前方是一张四方的木桌,地下铺着不容易弄脏的暗『色』毯子,旁边一个空空如也的笼子,外罩着黑纱布。笼子的门是打开的,高度大约到莫菁的胸口。 莫菁想起那些人曾说过,这个笼子是平日里用于关押那个仙儿似的,如今却已半残的人的。 莫菁当时听着不觉得有所触动,如今看到了这个冷冰冰的牢笼方才觉得心『潮』涌动。 第三十一章 从难而生(中) 把人当作牲畜般圈养起来,莫说尊重,连半点人的尊严也没有。心中竟无端地涌起一丝酸楚和悲哀,下一刻却又劝自己不要多事,收拾了思绪,便忙起来。 刚才只顾着拿那衣服未曾注意,床榻也是『乱』的离谱,精『液』,血迹都有。 莫菁轻声走到昏睡在角落一处的少年的身边。只一眼,便不忍再看。 此时那人动了动,却没有作声,只是睡在地上。 可能长时间戴着手镣和脚镣,莫菁看到那人的纤细的腕骨和脚踝骨,冷白的肤质很明显地压出了痕迹来。而其它部位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新的旧的,几乎都是被肆虐过的痕迹。 莫菁转过身子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来到床榻处又拿过一件干净的衣物覆盖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而后挽起衣袖便先把那床榻整理干净。收拾好床榻后,想把他扶到床榻上去,那人却紧紧地抓住莫菁的手,细长的指苍白又凉,恍若用尽力气般贴着莫菁手腕的肌肤,锁链轻轻晃动的声音象是无言的拒绝。 莫菁心中明白他的想法,那个地方对他而言,不是安眠的地方,而是受罪的场所。那一刻,莫菁只觉得心中曾经对那个少年的惧怕在这一刻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和酸楚。 这让她想起了泓澈,泓澈的手指也是这般,尽管常年因洗衣做饭,捡柴打水,指腹和掌心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却白皙兼之纤细修长宛若贵族人家公子的手。但他的指甲从来都是修整过的,不会利利的,宛若想要刺破人的皮肤。而眼前这人,指甲大概真是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 她放下他的身子,便又出去换了一盆水干净的暖水回来。掀开覆在身上的衣服,一遍遍地给他擦拭身子,直至那人□□的伤口…… 莫菁早知他已失去男子固有之物,可这人竟是才被处以宫刑不久。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才要将人折辱至此…… 莫菁不忍看,让他的身子挨在自己怀里,身子擦拭干净后为他覆上干净的衣物,覆住面容的长衣遮住了锁骨以上的位置,莫菁轻轻地撩起一角却不料他一把抓住莫菁的手,声音凌厉哑沉带着异于常人的警惕:“你干什么?” 莫菁愣了一下,停了下来,止不住地咳嗽了几下,出声困难地说:“你别怕,我用热水给你热下身子,清洗下,你会舒服很多的。且信我这一回?” 那人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莫菁知道少年如今没有安全感,也只管让他抓着,只是拿着湿巾的手慢慢探进去给他擦了一下脖子。期间擦至他的锁骨中央时却触到一块冰凉如玉的物件,应该是戴在颈项上的饰物之类的,莫菁迟疑了一下,便继续手上的工作,不甚在意。 如此下来,接连换了五六盆水才将那人的身体以及他□□白红相间的浊『液』清理干净并为其敷了『药』。 期间,却见少年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担忧,便俯身在他耳边关切地问:“感觉还好么,痛么?” 话音未落,莫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拳过来打在脸颊上疼得眼冒金星,云里雾里。 “你傻的么?!谁他狗娘养的,那个地方涂了东西感觉会好?!!!” 莫菁跌在地上,有些狼狈地『摸』『摸』发疼的脸颊,而后『摸』索着,黑暗中触到丢在地上的那帕布栉: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丫我现在是你大爷,给我好好说话!抡你巴掌信不信?” 说着,莫菁阴着脸,一手拿着布栉丢回木盆中,『荡』起几不可闻的水漾声,而后转身,狠狠地一掌拍在某人光滑柔软的屁股蛋儿上。 少年闷哼一声,一把沙哑的嗓音尖了几个高度,阴鹜地响起:“你再拍一下试试!” “啪啪啪啪啪!!!” 莫菁终于明白为啥在现代家长们体罚小屁孩的时候这么喜欢打屁股,打的人感觉力气用尽了也没问题,打得浑身舒畅;被打的人也不会因这样被打傻打残,简直一举两得。 因为带着镣铐无法给他穿衣,莫菁只得给他披了件外衣,也幸得这帐营中有炭炉,否则,这样冷的天『裸』着身子不冻死也要冻坏。 收拾妥当好一切,莫菁才吹熄了烛火,营帐中又重新恢复了黑暗。 她去到炊事营捧了些吃的回来后又出去捧了盆水进来。黑暗中即使那人不出声,莫菁此时却仍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真在冷切地看着自己,活象自己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莫菁其实对于方才自己的行为,是有那么些心虚,径自在黑暗中偷偷『摸』了『摸』鼻子,而后装作理直气壮地洗热那一帕干净的巾栉走过去递到他的手上。 “洗一下脸。” 半晌,少年才接了过去。 “今天的早饭只有苋菜汤和红薯。” 莫菁坐一边托着腮等着他把巾栉递回来给自己,主动妥协对他说道。 莫菁话一出,黑暗中,却听见锁链晃动的声音停了停,继而又恢复如常。恍若刚刚的那个动作停顿只是错觉。 莫菁心说,素昧平生的人,何苦来哉这般深仇大恨,昨日的举动就当他是匹认生的山猫崽,按照古代年龄来算,自己心理上都一把老年纪了,又不真是个小丫头,还跟这『毛』小子计较不成? 都是可怜人,相互搀扶着过。 因是刘岭天指派了莫菁去照顾那个少年,故而她在炊事营的工作相对做得便少了些。几天下来,莫菁倒还觉得兼顾得来。只是因为发烧引起的不适似乎越来越严重,等到了第四天嗓子哑得连身声音也发不出来,而平日里的活动全靠一口气撑着。幸得这几日优的情况有所好转,能下床帮着莫菁些。如此一来,莫菁总算还能勉强撑得过去。 至于那个少年,四天下来。他与莫菁只说过三句话。 第一句话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刚把擦脸后的巾栉递还给她。 莫菁一听实在激动,心说,难道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穿越过来的?兴奋难耐间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要问清楚。 结果被人家一巴掌过来直接摔在地上,凌冷的嗓音又在黑暗中亮起:“你给我老实点,莫竹青。” 莫菁:???老实点是个什么东西? 莫菁当时还发着烧,被他这样一掌打下来只觉得愈发地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心中当下便涌来一阵巨大的委屈,只觉得就算自己举动冒犯了他,但他也好歹得怜香惜玉一点,这样不留情地一巴掌下来只觉得真是冤枉。 心中赌了一口气,当下捞起盆中开水烫过的巾栉就往他脸上扔。 只听得那人黑暗中闷哼了一声,而后便又把巾栉甩了回来。 莫菁那时只觉得心中有气,想也没想直接过去,管他身上伤不伤,拿着巾栉又湿了热水,骑在他的身体上,使劲蹂躏他的脸。 少年似乎没想到莫菁由此一举,愣了一下便迅速回过神来就地反击。 第三十三章 怎见浮生如梦 那个骄傲却又有些倔强的少年;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面容的少年;那个嗓音沙沉宛若古稀之年的的少年;那个也会和自己说话,和自己打架的少年!心说,对不起。 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从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如今的『迷』茫木然,身体的苦可以忍受,心头的折磨要怎么忍? 这个朝代的规则,这个朝代的弱肉强食一点点地正在泼凉自己的心,她开始害怕,怕自己,也怕这里的生活。怕有朝一日会死心,会麻木,变成无心之人,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有感情,有所触动。宛若一具行尸走肉。变成一个冰冷到让自己也感到厌恶的人。 莫菁起身一瘸一拐地蹒跚而去,风雨中再不见得自己回过头来看一眼。 走回炊事营时优却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坏了,冒雨匆匆跑出营帐,拿过莫菁手中的食盒,语气既是担心又是埋怨莫菁不懂得照顾自己,明知那腿骨不能受寒风还这样由着邪风冷雨这般侵袭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昨天才劝过我凡事要多看开一些,如今却看你一个人站在雨中,冬日的雨寒气入骨,你的腿骨本就不好,还要这般不懂得爱惜自己!” 莫菁止不住地一把捂住自己嘴唇,竭力地忍住嚎啕大哭。心中抑郁悲苦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冰冷的『液』体顺着面容滑落竟让自己分不清雨或泪。 优伸过双手抱着她,声音隐在雨声之中,语气已经隐隐有了哭腔:“竹青,你别吓我,你从来不会这般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何事?” 忽然伴着如锤打暴雷,闪电哀彻了整片夜空。莫菁抬起眉眼看着她,心中凄苦却不知道要从何处说。 优也不再追问,只是拉着她走回了营帐。炊事营此时无一人,一豆孤灯立在旁边破旧的木桌上,灶头空空如也,柴炭冷清。 优让莫菁坐在一边,把食盒放在桌上,又复把不知从何处拿来干净的布来,一壁为她擦干头发,一壁劝道:“你既然知道这世上之事有许多是你所不能改变的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姐姐明白你心中的苦楚,但这样让自己怨着,苦着又有什么意思?很多事,倘若扯到别人,你还这样看不开。姐姐真不知道该说这是你『性』格的好处还是坏处。” 优并非不懂事理之人,女人的心思对情感总是敏感。看着食盒中纹丝未动的食物加之莫菁这般反应,心中冷静下来思索,也就把莫菁去那营帐后回来这般异样的原因猜出了七八分。 莫菁抬头虚弱一笑:“优姐说的是,竹青明白。让姐姐担心了。其实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了?既帮不了别人也苦了自己,倒有些象猫哭耗子了。” 说道这里,冷静的语气中却有几分自嘲自怜的意味。她把双手伸出,捂住自己的面容,嗓音却似竭力阻止哽咽,瓮瓮说道:“只是我自己却觉得再没颜面去见他。以前我也曾知道这些龌龊事,但没有亲眼所见,心中尚还能自欺欺人,如今亲眼目睹我却依旧无动于衷地离开。以前曾说,大家都是可怜人,在最艰苦的时候互相扶持着,做彼此的朋友。但是如今,这话是我说出来,我现在回想却觉得可笑,我还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可以做他的朋友?” 优听了,轻叹一口气,坐了下来,说道:“人一生无法控制之事,十之八九。只能说,看命。老天安排他的命如此,你我难道还能跟老天抗争不成?” 夜里,莫菁侧身躺在床榻上一夜无眠,一如往常失眠般,慢慢地看着烛火摇晃,看着灯花凝结。帐外依旧雨声伶仃听在心中却徒添冷清。 心中却念想道,你如今如何了?你不知当时我就在外面,那时我想要回头握住你的手,心想道,没法反抗,那么陪着你熬着,苦着也好。却料想以你之『性』情,又如何能忍自己在别人面前如此落魄屈辱的模样便就此作罢。 即使往后哪日,我告诉了你,只怕你也无动于衷于此,我却觉得再无颜面做你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莫菁却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睡着了。坐在床榻上,轻轻地闭了闭眼,强忍泪水,心中默默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缓缓张开眼,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系好腰带,便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营帐,外面的冷风伴着雨丝吹在脸上让人顿打了哆嗦。 心中轻轻一叹,自己终于还是放不下。罢了,何必这样压抑自己,活着是好,活不过,大不了两眼一闭,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人携手相伴,她实在再也看不得,再有人落得如那个寇奴少年那般惨死的下场。 冒雨行至一半,却见前方几个番兵戴着蓑衣和斗笠抬着担架走过。担架上覆着白布的尸体敞『露』出一方衣角吸饱了雨水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之中,白布吸了雨水却慢慢地显出从尸体身上漫出的猩红。莫菁心中一惊,忙把头低下,待那几人踏着雨水走过,莫菁复抬起头望向那几人渐远的背影,心中哀戚,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指不定自己真会疯了,心中暗暗下定一定要尽快逃的决心,半刻也不想再待在这样一个地狱。 不料,远远地就看到少年的营帐挡风的帏帐拉了起来,灯光亮亮地照『射』出来,似乎又几个番兵和营『妓』忙进忙出。莫菁临近走了几步,却又见有人抬着笼子出来,当下一惊,心中突突直跳,快步走过去,却见几个营『妓』一边收拾着帐中摆设一边埋怨。 “大半夜地就拉人起来,还不让人睡了!呸!” “你啊,就少说几句,也不知道忌讳!” “想到以后要真住到这里就就觉得晦气。” “要住也不是你住,你不知道么?听说那两人等着这几天天气好转又要去那边抢人了。” 莫菁走过去问道:“几位姐姐你们在这做什么?对了,原先住在这里的那个……他……他是被搬到别处了吗?” 那几人停了声抬头看她,其中一个惊讶问答:“竹青?这么晚,你来此处做什么?” 莫菁神情一滞,心中暗自懊悔,只顾着一时冲动要出来,却没想到被人撞破盘问起来要怎么说。 这时,另一人搭话:“他们是把你也叫来收拾这营帐?” 莫菁愣了愣,连忙干笑几声,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啊,是啊!大半夜地就叫我起来,你说给这人换帐营就换帐营,还非得大半夜地弄得动静这么大,几位姐姐知道那个少年这是搬到哪个帐营吗?是那两位护军的营帐?”她试探着道,心中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她想起了少年垂在营帐外的手,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不安。 “他?那两人简直没人『性』了。听说全身上下都是鞭痕,整一个血人似的,叫军医来看过,说用许多『药』材也不一定治得好。那两个护军便叫人把他抬去扔在『乱』葬岗去,估计这会儿也是活不了。” 那一刻,莫菁只觉得宛若冷水浇头,心中刺痛一泼一泼地撞击着胸腔。宛若失了魂般,抬起眉眼失神地呢喃道:“死了?” “是啊,死了,竹青……你……你没事?” 她一听,却一笑,眉眼生花。 “我有什么事?死了?死了啊?那才好,难道还要活着受罪么?” 轻声说着,她转过身子不让别人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恍若无意识般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步子。 心中悲苦与悔恨,她无措地捂住鼻子,却无论如何也要压抑住自己哭出声音来。 若果,若果自己能早些来……早些来又能如何?本来相互都是天涯可怜人,有个机缘走在一起相互取暖罢了。 那些人也不再继续话题便各自干起活来。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呀”地喊了一声,说道:“这里有块玉锁,看上去漂亮极了。可惜却碎成两半了。” 众人走过去看,纷纷叹道可惜。这样的地方,难得见到矜贵的东西,尤其是这看上去成『色』极好的玉锁,雕纹精致。 莫菁眉眼一跳,恍若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却见营『妓』手中的碎玉两端扣着金丝缠绕的红绳连成一线。 “能给我看一下吗?”毫无起伏波澜的语气。 莫菁木然地走过去,颤抖着手拿过那碎成两块的锁玉,众人不明所以,静了下来。 莫菁忽而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轻轻地笑,后来越笑越大声,恍若无法抑制般,一手捂着肚子躬着身子,恍恍惚惚地对着眼前的众人笑出了眼泪,掌心紧紧地捏着玉锁,怎么笑都不够。 那块玉锁!! 泓澈曾经给莫菁看过无数次,就戴在泓澈颈项间! 玉锁上,曾有个被她不小心敲出了一个缺口。那日她怪泓澈不会说话,惹得自己生气,于是自己任『性』地把要把他推开。 泓澈措不及防地被推落在一旁荆棘丛里,一双手被勾刺勾得鲜血淋漓。 莫菁吓得当场就哭了起来。泓澈站起来后,却顾不得疼痛,伸出满是血痕的手想要拉她却又怕沾污了她的衣裙,只能睁着明亮无措的眸子,立在她跟前身边,切切地安慰着说:“素丫头你别哭,你别哭,小和尚不疼,真的不疼!” 玉锁的缺口就是那个时候胸前磕到石头,磕出来的。 多少次,记忆中那个眉眼清澈的少年,纤细的颈项戴着那把玉锁,就站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笑。 他说,嗯,这样可以吗?依止师排第一,素丫头排第二,玉锁排第三好了。素丫头你别生气,依止师是除素丫头外对泓澈最好的人,而且泓澈的命,泓澈的成就都是依止师给的,泓澈不能把依止师排在第二位啦! 那时的莫菁心说,小傻子,都听不出自己的玩笑话,自己哪里是非要他在自己和他衣止师之间分出个地位高低?只是时常逗着他玩儿,偏偏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心心切切,全都当真。 泓澈,泓澈,泓澈!!! 第三十四章 万事岂尽言 玉锁可以有相似的,但是再添一道一模一样的缺口却是万中无一的巧合。 老天恍若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莫菁只觉得自己宛若被什么重物狠狠一击, 直让自己魂飞魄『荡』, 耳聋眼瞎, 钻心刺骨, 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众人只敢愣愣地看着莫菁对着她们笑。 她捂着肚子恍若听了多大的笑话般停不下来, 连连笑出了眼泪,眼角处也泛着红,只觉得她的神情宛痴傻了似的, 若心被掏空般, 绝望得让不敢人靠近。 此时,深夜雨势渐涨, 雨水飞瀑,一点点,伴着如锤打暴雷, 莹莹白光狰狞闪烁, 雷鸣哀彻了整片夜空,闪电恍若火舌般从天边劈下, 生生把如泼了一湾儿墨的夜空裂成两边。这等恶劣天气, 那些番兵的巡逻更加松懈,往日他们神思皆是警惕,莫菁尚能出军营出得神不知鬼不觉, 更何况如今这种情况? 莫菁感叹自己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绕开巡逻的番兵, 宛若心口不够痛般, 一遍遍在心中笑赞自己, 真是心思缜密。 那个荒凉的坡下埋了多少不知姓名的尸体。战死的,病死的,被杀的,还没断气却被丢弃荒野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泓澈,一直以来寻寻觅觅的泓澈,心心念念的泓澈,这里却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往日里少年端严着清雅若莲的面容在案台前练字的情景恍若如今还历历在目。自己就托腮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勾勒出来的字,铁笔银钩,刚硬飘逸,真是漂亮极了。多少次,他曾陪着自己,他安慰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样的大雨中,似乎连人都变得渺小起来。小成了一个点儿。 终于到了站不起来,才终于又跌倒,一直重复着这样一个过程。 莫菁满身都是泥泞,她爬过去宛若勾魂的厉鬼般一具具地把那些尸体扳过来看,抑着发颤的声音一遍遍地确认:“泓澈,泓澈……”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剧痛刺痛心脏,那个眉眼生丽的泓澈;自己的泓澈;自己恨不能自己来代替他被丢弃在这埋葬白骨的黄土之中的泓澈,要让她如何能忘! “泓澈,泓澈!你应我一声好不好,我找不到你,泓澈,你别生我的气,泓澈……你就在我身边,我却认不出你,我这般没用,我认不出你……” 她终于有些累了,这里的尸体,腐烂的,没有腐烂的,她全确认了个遍,却没有一个是她的泓澈。 莫菁『摸』开粘在眉眼处的发丝,坐在泥泞地中蜷缩着身子,终于泪如珠断,嚎啕大哭起来。 …… 莫菁被推醒之时,在黑暗中宛若昏昏沉沉地做了许多梦,痛苦而漫长。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优担忧的面容。 莫菁有些恍惚,身上衣服污泥斑斑还未干透,觉得早晨的光有些刺眼,轻轻地抬起手,挡住眼睛,失神了一会儿,终于喃喃地笑道:“原来天亮了。” 优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道:“竹青,你吓坏我了,昨夜番兵巡查,幸得我帐营中有人提前告诉了我,说你半夜去了那人的帐营中,后来便变得恍恍惚惚,像是痴疯了一般大笑一场后便拿着那玉锁离开了。我心中思索着要出事,只能半夜潜进你的营帐之中哀求与你同榻的番兵随意编排了个理由,要他们担待着些,这才躲过了巡逻兵的耳目。等来等去不见你回来,后来我趁着早饭时间便出来寻你,寻了好几个地方找不到你,后来想到此处,便抱着侥幸的心态来看看,却不料你真的在此。你躺在此处睡了一晚,我看到你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却早吓坏了。” 莫菁在优的搀扶下边走边道:“让姐姐担心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优看着莫菁的神情,心中思索不宜再说太多,但终究叹一口气劝道:“这样的事,营中并不少见。你怎么还没能习惯?还是说,你对那少年产生了感情?姐姐明白感情之事向来由心,非人所能控制。但注定无缘,又何必念念不忘,徒添感伤痛苦?” 莫菁一笑,哑声说道:“姐姐说得是,既是无缘,又何必念念不忘。”她转过头看着优,继续道:“红尘中一痴傻人,往后,不会再如此了。” 优一听心稍安,便不再说话。半晌,莫菁放开了优搀扶的手,说道:“姐姐不必再扶着我,刚刚只是疲惫腿软,如今竹青能走。” 优也便由着她,只是无奈一笑道:“你啊,心『性』倔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竹青有一事想要问姐姐,姐姐……知不知道军营处理尸体除了平时丢到这坡下的『乱』葬岗,还会……还会抛尸到哪处?” 优摇头,说道:“这个地方其实一开始也不知专门丢弃尸体的,只是二十年前,贝城这一带还不如现今冷清,人烟繁多,也有许多来此地交易往来的商人。只是后来爆发过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官府命令要把那些尸体统一起来焚烧以免瘟疫的恶『性』传播。” “当时焚烧的地方就是此处?” 优点头:“后来有人说,这里焚烧了太多尸体,阴气极重,破坏了风水,那些人便把这块地抛荒了。许多年后,战争爆发,因为最初的领军是个极其『迷』信的人,不愿意再去破其他地方的风水,加之这里又接近军营,才默认了此处是处理尸体的地方。竹青,姐姐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有些事,你真的不要牵涉太多,否则,伤害到的,只有自己。而且……” “姐姐说的,竹青都明白。” 优看着莫菁,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也是要告诉你,好让你死心。竹青可知道距离这边二十里外的异族地域有一个地方叫苦窟。那个地方被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分,被流放的异族寇奴,朝廷追捕的重犯……几乎世上极恶之人都聚集此处,在那里烧杀掳掠都是常事,时有发生。连朝廷也管不来。那里有一群以养蛊闻名的蛊医。倘若……倘若那少年在此处找不到,要么是那些处理他的士兵把他卖给了苦窟的蛊医把那少年弄成活死人来养蛊;要么,便是那少年的来由不寻常,刘岭天和戚武害怕出事于是匆匆命人把他秘密埋杀。所以竹青,无论是哪一个原因,都不是你我所能改变。他死了,姐姐知道你难过,但毕竟萍水相逢,伤感可以有,但别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莫菁停了下来,轻轻一笑,抬头看着优,一向淡然的眉眼此刻微翘,勾起浓丽的『色』彩: “姐姐。我改变主意了。我不逃了。” 她如一只摄人心魂的魅附在优耳边轻叹,声音带了似一个孩童要和朋友分享糖果时的喜悦,这股喜悦却又隐隐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凌冷诡异: “我呀……要杀了戚武和刘岭天。”,精彩!( = ) 第三十六章 嗟余只影系人间 夜间,莫菁唤了优来到自己住的帐营。 优依约前来, 掀开帷帐之时, 手中拿着一壶水, 走进来, 将水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转身走至莫菁面前, 神『色』凝重,正欲开口说什么,却已被莫菁打断。 莫菁拉着优走近几步, 轻声问:“你可还有一套多余的衣服?” 优一听, 面容一愕便很快恢复神『色』,疑『惑』问道:“女装?” 莫菁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女装。” 优秀眉一蹙, 轻声呵斥:“莫竹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几年你要做什么优姐没有管过你,但如今竟然还想着用自己的身子来……” 莫菁打断她:“姐姐放心, 我只是想要在今晚杀了刘岭天。刘岭天和戚武不同, 他太狡猾多疑,这也是我当初为何先选戚然武下手的原因。前年我为了借他们两人之手杀了军中医师以图坐上现在这个位置, 我费了多少功夫?这几年里, 我呆在戚武身边,非但没有把他的『药』毒之症治好反而愈发有难愈之势,刘岭天已经开始怀疑, 时间一长, 不担保他不能看出什么。为今之计只要先杀了刘岭天, 但他不能死在军营这边, 否则会引人猜疑。 刘岭天此人虽是生『性』多疑却是极好渔『色』,届时我打扮成女装的模样,姐姐你替我引他来军营后的河流,如今正值炎夏多雨,河水急涨,待我抓准机会杀了他后,便可顺势把尸体推入急湍的河流中,以我如今在戚武身边的地位,欺上瞒下个几天不是问题,几天后,我再下个套让大家都误以为……” 优在旁默默听着,一时抬眼看着眼前的莫菁,神『色』复杂难辨,半晌终于启唇打断:“竹青,你整个人都快因报仇这个念头痴疯了。” 莫菁神『色』一凝,眉眼生花,恍若在那一瞬清醒过来,看着优轻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下去了。转过身,坐在一边,心『潮』起伏繁复难以理清,只觉得满腔的情绪经生生地化作了自厌。 优看着眼前的背影宛若无枝可依般孤零零的,烛光幽幽,瘦小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布衣之下,瘦骨伶仃。 优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她面前,却见莫菁已然捂住自己的双眼,大片水泽早已自指间漫出,一向淡然无起伏的声音此时在这个幽静的空间中瓮瓮地响起: “优姐,我很想泓澈。我每日醒来想着他,睡前想着他,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我都觉得倘若他在就好了。以往,我与他在一起我总不懂他对我的好,我总爱欺负他,心说,想要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但如今你看,我欺负了他一辈子,我身边的人欺负了他一辈子。我从不知道,我与他的一辈子竟然是这样短。” 营帐外,朦胧月『色』成风柔洒苍空,叠『荡』夜『色』,凝『露』一夜染地,枯草荒地皆受润泽。 帐内,待一切妥当,优立在跟前只是用了一支极其简陋的木簪把头发半挽,而后拿起摆放在案台的木梳,执起一把长发放在掌心边轻轻梳理边叹道:“你这头长发长得很好,乌黑也柔顺。以前看你特意把自己弄得蓬头垢脸的,让人看不清藏在污垢下的真容。如今,我却不知……” 莫菁直直地挺着背,转过身子,看着优:“待到今夜第一轮巡查过了,我才会离开营帐,优姐到时算准了时间便好。” 闻言,优看着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点头,认真的语气似乎又是意有所指:“竹青,到时你一定要在上游,知道么?” 莫菁不疑有他,只是轻点头。 临走前,优终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莫菁呆在营帐之中,独自对着镜子轻轻一笑,却见镜中人往昔纤细的眉眼如今在画了劣质的黛后增添了几分浓丽媚艳,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心中却愈发『迷』茫,她以为自己的这副面容会越长越像晚琉光,如今眼前这个宛若平生未识,极其陌生的十六岁少女,一袭很是简便的女装,即使如今身量未足却宛若妖姬,心中一阵茫然。 这副容貌她不知道算不算倾国倾城,但是要用于应付刘岭天足以。 末了,莫菁拿出藏在袖中的玉锁,借着灯光细细的端详,碎成两段的玉依旧被精心编制的编绳连着,触手带着些微的凉意,心中的『迷』茫无措此刻已化作踏实暖意。 莫菁不敢向戚武二人旁敲侧击,询问泓澈为何自花果山上一别后,何以就被人施以宫刑后沦落至此。可她曾偷偷问过优,优的夫君曾是个商人,所以稀奇古怪的东西优也曾见过不少。 但优也无法说清玉锁上的出处,只说锁上刻的纹样繁复精致,即使技术极为高超的雕工也未必能雕刻得出来,加之上有蟠龙图案纹边,一般只是皇家御用之物,寻常百姓不敢私用。 此时外间已传来巡逻兵踏踏的脚步声。莫菁收好玉锁,吹灭了灯光又复来到帷帐旁边已观外间动静。 此时外面已有人喊起:“军医?” 她定了定心神,淡声答道:“我在。今日有些许疲惫,此刻已经下榻了。” 等到动静消失,莫菁又等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躲过值夜的番兵离开营帐。 莫菁来到河边,她低着身子蹲在河边,水光在夜『色』下凉影粼粼。她低头掬了一捧水泼在面容之上,营地之中没有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莫菁也便没涂抹,如今倒也不怕妆容变化。凉水打在脸上终于觉得一直起伏的心『潮』稍稍镇定下来。 轻轻闭了闭眼睛,唇角染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她穿女装,不过是引刘岭天至此,如今,他隐在身后按兵不动,不过是想看她玩儿什么花样,何不将计就计,玩儿给他看? 如此想着,终于解下腰带,卸下衣裳。夜间混着湿『露』,稍带凉意空气触到大片肌肤上让她忍不住萧瑟哆嗦了一下。 淌入水中,锁骨两肩以上的部位皆是暴『露』在空气中,这一刻,万籁俱静,只有不远处军营了望台上杵着的灯光成了这漫漫长夜之中的一丝明亮。『裸』『露』的肌肤洗净从前涂抹在身上的草『药』后宛若一大片莹泽的白玉在月光下逐渐凉透。 莫菁背靠岸边,此时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唇边漫起一丝笑意,而后若计划中所想的那样,她无意间回头,眉间带着三分惊慌,三分无措,三分婉约。她心中笑说,原来自己也可以这般演戏。 刘岭天凝起眉眼隔着河水细细审视:“你是何人?” “护军饶我一命,我是竹青,并非有意隐藏女儿身份。” 刘岭天细小的眼睛锐利地审视起来:“莫,竹,青?” 莫菁踏水上岸,执起落在地面地衣服裹在湿漉漉的身子之上,跪在刘岭天面前,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竹青不想如营中那些姐姐那般,倘若护军能帮竹青,要竹青如何都行。” 三分真心,三分假意,三分示弱。刘岭天心中尚有狐疑,莫菁却明白他心中所想,无端被人引至河边,无端发现自己的女儿身份加之自己的示好,刘岭天本就是生『性』多疑之人,再是沉『迷』女『色』大抵该有的清醒还是没有『迷』失。 莫菁低头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摆,哽咽道:“护军饶我一命。” 刘岭天没有动作,她只是瑟抖着站了起来,努力踮起脚尖,哆嗦着半点血『色』也无的唇印在他的面部,颈脖间。夏夜四处的风仿若都往这边涌来,让莫菁打了个寒颤,冷得恍若有肤表生疼,心脉俱裂的错觉。 刘岭天终于有了动作,喘息慢慢地变得浓重起来。双手钳制着她的双肩,瘆人的力度硌进骨间,那人努着肥厚的唇瓣一点点把热度烙在自己的颈上,锁骨上,莫菁偏着头努力来适应他的动作,心中等着时间飞快的流失。待到那人完全被冲昏了脑袋,她才『摸』索着将藏在衣袖间的匕首拿出,泠泠短影亮起,还未落在那人『裸』『露』的背上,便被他一手夺回,盛怒的目光宛若一把要将人凌迟的刀,狰狞地盯着她。 她失败了。 莫菁心中冷笑,但她从未想过要杀死刘岭天是如此简单的事,不管怎么说,刘岭天曾守住贝城三年不被外敌所入侵,再怎么不济,也该是有些本事的。 此刻,压在莫菁身上那人狠狠地扬起手往莫菁脸上抡了一掌,掌心落下,莫菁脸上五指血痕带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灼痛骤现。,精彩!( = ) 第三十九章 不胜清怨月明中 她不知道自己讲出来, 优会不会信,又或者说是信几分。也许信了, 却只当自己是胡思『乱』想而来的。 优听了,愣了半晌, 终于轻笑道:“那三年里, 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会因为一个被圈养的娈儿变得对刘岭天二人切恨入骨,要让他们两个非死不能。却不知当中还有这番原由。人啊, 有时候即使近在咫尺, 但不是你的, 注定你『摸』不着, 看不到,也等不到。如今想想,我放了那些寇奴人进城,却不知是对是错,我只看见布满在眼前的仇恨, 却忘了养我, 育我的都是彦稽人。” 优又复微转螓首看向莫菁, 唇轻启:“这几年里, 姐姐能与竹青共着患难已是无憾, 希望你别怪姐姐。” 说着, 优那盈水双眸恍若闪过一丝『迷』茫和无神, 拉着莫菁的手, 挨在她的肩旁, 启唇问道:“竹青, 你还记得姐姐告诉过你,姐姐的家在哪里吗?” “嗯。” “这些天走走停停,从来不觉得回家的路会这么漫长,竹青,我有些累了,怎么还没到家?” 莫菁抚着优的发丝,眼中一下子水光酿漾,伏在优耳边,轻声应道:“很快就到了。建汝沥水镇乌元巷的刘姓人家,门前开着一棵很大的槿花树,花开之时,一簇簇美得不可方物的花槾从所筑围墙上探墙出来,懒懒地倚在行人无法触及的距离,偶尔有风吹过,花瓣落在门前小巷外的铺砌整齐的青石板上,满目落英缤纷的惊艳。优姐,我们很快就到家,到时你的湖儿会在门前捡着石子戏耍,等着你回来。所以,你再坚持一下……莫要……莫要连你也离开我。” 话已落,却闻莫菁一句话里早已带了无助的哭腔,如孤鸾。 优阖着盈水美眸,苍白脱皮的唇勾起一抹温柔安然恬静的笑意,气若游丝,暖暖呢喃道:“记住啊,建汝沥水镇乌元里的刘姓人家。倘若你不嫌弃,你也可把那里当作你的家。竹青,我再睡会儿,等到了叫醒我……我要收拾妥当了才能去见湖儿,不能把他吓着了……” 她终于还是没能熬到能见到她的湖儿的那一日。 优死的那日,莫菁似乎终于明白,这世上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 晕黄的天际,只见不远处一匹卷鬃棕马拉着辆黑漆红底马车懒懒地踏着四蹄缓缓经过,奇怪的是,马夫座上空无一人。马车竟无人驾驭。 车上翘起的四角各挂着一盏雕花镂空木质镶玉八棱挂角宫灯,灯底又覆各坠一串空灵铜铃,于微风中摇晃着玎玲作响。与四周荒凉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莫菁没有理会,只是独自一人淡弯着眉目,睁着大大的眼睛,双手抱着蜷缩的腿,坐在火堆前看着烈火把优的尸体烧成灰烬,红光带着热浪打在面无表情的脸容上,心中的情绪早已隐染去大半。 马车停驻,车窗处华贵锦缎被血玉坠骨扇轻轻撩起,扇柄通体红光剔透。少年一手于朱窗中支着脸,一双柔柔的媚眼勾起,挑出柔魅风流。 “喂。”少年开口道。 良久不得回应,少年凤眸略显思索疑『惑』之『色』,耳边听着不远处火光呼啸的声音,瞳仁灵动,目若含潋滟秋波,随后骨节分明且五指染着艳若嗜血的丹蔻,修长若竹的纤指轻轻转动一下手中的骨扇,“啪”地一声打在朱窗红木之上。轻笑从马车飘出,在溶溶暮『色』中充满蛊『惑』。 锦缎窗帘又复合上,此时却听得黑『色』雕花车门吱呀地一声被打开,随后珠帘清脆晃动若泉水击石的声音。 但见少年踏着精致绣边缠绕的青素锻靴,腰肢纤细,明红锦绣束腰,暗红发巾高高束起,半挽长发。『色』若春晓之花。娇艳的红唇微微勾起,一抹入画妖娆的勾人笑意。走过来学着莫菁的姿势坐在一边一起看着烈火烧尽。 “你在做什么?” “烧尸体。” “哈,有趣!阿灵听说民间有些农夫倘若不要了自己的农田,便会一把火烧了,等到烧尽的灰烬肥沃来年的土地。他们把这个唤作抛荒。想来,你在这里烧尸体也是一个道理呀!” 闻言,莫菁依旧就着方才的姿势,沉默地偏着脸,不看少年。烈火燃烧的声音到了一个极点,似乎开始慢慢冷却下来。 优的尸体化作了轻烟,化作了气味,或作了灰烬。 “你在哭吗?” “是的。” “咦?……这样的话,倘若有朝一日,阿灵也跟那个被烧的人一般,阿灵心中重要的人也会为阿灵难过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为什么?” “感情由心而发,并非思想所能左右。” “但你却为那个被烧的人哭了?” “是。” “你为何不好好安葬她,让她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了,就不能带她回家了。” 少年又笑,眄起眉间的天真柔意,把玩着手中的骨扇血玉,也不看向莫菁,便说:“明明就是个丫头,但又总是做些奇怪的事,让阿灵对你很好奇。前几日,你在巷口跟那些人打架的时候阿灵就留意到你了,你长得跟阿灵有那么几分相像,又凌厉。阿灵喜欢跟你交朋友。你要知道,身为当家四大家族之一的莫氏家主之子如此看重你,于你而言是多大的荣幸。为何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哈,答应或者不答应,就一句话。倘若答应,做阿灵的朋友,阿灵就带着你离开,但阿灵不喜欢累赘,那个烧了的人可不能跟着阿灵,莫说骨粉,魂魄也不成。而且,阿灵往后带着你,你就是阿灵的朋友。但是利益相交的朋友阿灵多得是。阿灵想要一个不一样的。所以,若阿灵对你好,你也必须得对阿灵好,倘若让阿灵知道你不真心,我便杀了你。” “若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嗯……虽然阿灵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如今无依无靠的你不答应,但真的不答应的话,阿灵不勉强你,阿灵杀了你就好。反正阿灵刚刚已经透过空气给你投了些七日封喉。” 少年忽然认真地看向她,勾着媚眼,依然乜斜着笑意,血玉坠骨扇轻轻地敲着白皙玉质的额,红唇甜腻,音泽天真却吐出残戾如霜的话。 “阿灵可不是在开玩笑哦,不信,你可以离开我几日试试? ******************************** 残月如钩,莫菁从城门以南偏僻处的狗洞里爬出来的时候夜深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偶尔一两只大鼠蹿过,她感觉这残疾废腿挤在那个小小的闭塞之地有些困难,把瓦罐放出去后双手攀在地面上喘着粗气拼命把身体往前挤,等到费尽力气到了墙的另一边时干脆躺在泥地上有些疲惫地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 莫菁在心中默数了约莫十秒才用手支地撑起身子,才弓起身子却见月光照耀下,眼前覆上一片阴影。 抬眼间,却是那个妩媚的少年,倚在墙角,红唇微笑,黑眸闪着不解,天真又艳丽。黑夜中,血玉骨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冰冷的墙,闷闷地敲击声。 “喂,你干什么要逃呀?” 少年一步步走过来,矜贵缎靴映着月『色』恍若轻踏青石霜华而来。兀自纤细的身影裹在大红衣袍,微风下若缚在灯罩之内的艳蝶。 “阿灵真是想不通,你这样逃一次,阿灵抓一起很无趣耶!嗯不如阿灵跟你玩些更刺激的!我们定一个时间,在这个时间内,你逃一次,阿灵抓一次。若阿灵抓到了,你就给阿灵挑断你其中一根脚筋,或是手筋也可以;但倘若阿灵抓不到,相对的,阿灵也让你挑断阿灵一根脚筋或是手筋,如何?” 莫菁看着眼前少年绝『色』的面容,看着他艳艳的勾勒红唇,看着那染红丹蔻的冷白长指。那艳,那红,全是用人的鲜血涂上… 她想起,那日这个少年在小道深巷里杀的人。 纤柔曼妙的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扣进别人的胸膛,而后,沉沉的月『色』下,呼救还未响起,一收一放,鲜血便在寂寂月『色』下洒出一湾儿血帘,而后温热的血恍若罂粟花落溅在冷冷的石青板上。 “阿灵可不是什么地方的血都取的哦。只有接近心脏的血才是最暖最热最红的。阿灵喜欢啦。” 莫菁看着眼前的妖冶少年在冷月清辉下慵懒得似只蜷缩着身子,顺理自己的『毛』发的猫崽,他伸出指尖,一点点把尚还温热的血挑在薄唇之上,而后指腹温润,轻轻一抹,那双唇霎时绛红浓丽,那双纤细的眉眼明明笑起来很温柔,却让躲在墙角的她忍不住颤栗。 那时,已经是她第三次逃走了。如同之前的几次结局,莫菁同样逃不出他的掌心,然而,这第三次的『插』曲仅仅是,少年出现的同时,却带来了一帮杀手。 而那帮杀手是来杀他的。 结局便是触犯了少年的那帮杀手全军覆灭。 少年杀人有一种残暴的病态美,他会毒,但又不愿用毒,非要让自己的杀意与血腥沾满每一个角落。再配上那他恍若天真烂漫的绝『色』面容,冷酷又天真得让人如坠无底的黑洞,充满了心理的压力与寒颤。,精彩!( = ) 第四十章 最是恨极情相负 莫菁不明白,那个魅一样的少年目的到底何在。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又强行要把自己带走。 或许, 他真的是一路上无趣, 于是随便抓了个人来当他的玩物, 而莫菁恰好倒霉地碰上。 莫菁略显苍白脱皮的唇瓣紧紧地抿在一起, 菲薄瘦弱的身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一双黑眸隐隐闪着死味的情绪看着眼前的少年。 半晌,她站起来, 双手紧紧扣着手中旧『色』的瓦罐, 沉默着摇头。 来到这个时代,不管途中经历多少悲苦, 第一次打从心底觉得恐惧。她终于开口轻声求道: “你放我走。” 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秉着看似天真无邪的天『性』却有着折磨人心的邪魅。 这些天,莫菁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他关在笼子里的小老鼠, 他便是守在笼子外诡诈若蜮的石猫。不管哪一日, 只要这个人的兴致来了,自己便只能任着笼外的他戏耍, 上演猫抓老鼠的戏码。 他故意放自己逃走, 却又在自己觉得快要逃出生天之际出现在她面前,执着泛冷霜艳泽的骨扇,轻置于唇边, 翘起艳丽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生生地把她的希望碾碎;他喂自己□□却又要在毒发之时悠然地敲着骨扇弯着纤细的眉眼恍若只是观一场戏般看着她痛不欲生地挣扎, 『摸』准了生死界限的最后时限才掏出解『药』, 长指捏开她的下颌,强迫着早已神志不清的自己把解『药』吞下去。 从古至今,无论人或兽,似乎都享受追捕猎物的快感,恍若追捕过程中,随着猎物的绝望与恐惧一步步加深,那么在得手的那一瞬间,捕猎者释放的杀意能使血腥更为浓丽。 这个人,周身都散发着凌厉又邪魅的死味,以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其实比谁都残忍。人命在他眼中恍若只是平日里增添乐趣的玩具。 玩腻了就扔。 少年又是歪着头,那双眼睛墨曜如玉,轻勾红唇,天真一笑:“为什么呀?阿灵可是很喜欢你啊,跟阿灵做朋友又不亏。”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她说道。这些天下来,她已经不奢望自己能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了。与其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这个人第二天又给自己灌下什么奇奇怪怪的□□,折磨得自己生不如死,莫菁宁愿把话说开了,哪怕以后在他手中废了,残了,大不了自己爬着也要把优送回家,爬着也要去帝都城。 但如果是一死,莫菁想,也是好的。这世上连穿越这样的事都给她碰上,她想着指不定死了下到地府还能见到泓澈。 但见眼前少年绛若嗜血的艳唇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凝,而后恢复如常,纤细的眉眼带着慵懒的笑意眄起来。 “不做就不做。阿灵不会给不是朋友的人七日封喉的解『药』的哦。你又不是没试过没有解『药』的痛苦,五脏绞痛,双目欲裂,身体内部的腐烂先从喉开始,再到……” “也就是说我还有七天的时间,对吗?” 莫菁抱着瓦罐的手紧了紧,目光看向那个艳美的少年带了些祈求的意味。但莫菁不祈求这个人同情心发作,真的会大发慈悲放自己一马。 “你不是说,你喜欢玩游戏么?那我们玩一个游戏,我们打一个赌。赌竹青七天之内能不能熬得过去,每次毒发之时,能忍得住不向你拿解『药』。这几天,你只需要放任我的行动即可。” 少年眼神一凝,看了莫菁一眼,忽而又妖冶一笑,骨扇轻展,遮了半张容颜,一双眼媚如丝,月『色』下恍若燃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阿灵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骗阿灵。但是你说的那个游戏阿灵喜欢,阿灵答应你。” 莫菁终于暗松了口气,其实自己也只是兵行险着。料定以少年的心『性』对于自己的这个赌约会有那么七八成感兴趣。 第一天,第二天,她熬过去了。抱着装着优骨灰的瓦罐来到了沥水镇打听乌元巷的刘姓人家,主人叫刘建。 周边邻里告诉她,刘建一年前考了科举,上任当县官了,如今全家举迁了。 第四日的凌晨,天微亮,莫菁想着还要赶路,寻思着便要来到河边洗把脸。才掬起一捧水,喉腔却毫无预兆地涌出一股腥甜,看着掌中的水被染红,莫菁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浸在水中,看着随河水散开的血丝,那一刻,她却恍若个困兽般,拼命地洗掉唇边和口里的血迹,等到心终于不若擂鼓般,才终于停了下来,看着水中的倒影,却不知此刻自己是何心绪。 日正当午,她来到衙府,跟守卫兵说要见刘建,报了优的名字,守卫兵却听也不听,仗势欺人,作势要赶,莫菁哪肯愿? 就跪在衙府门口一动不动,守卫刚见状便想用武力解决,却见一面令牌横空飞来,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将想对莫菁动粗的人一一打翻在地后直接砸在了最后一人的脸上。 不远处华丽的马车前伫立着华衣少年,他一手拿着骨扇,一手抚『摸』着乖巧马儿的耳朵,半回首,微翘眼角绵延出浓丽的『色』彩,在日光照耀下愈发妖冶生媚。 “你们这些狗东西,是听不懂人话么?叫刘建出来见人,否则,取你们狗血喂阿灵的马儿信不信?” 那守卫兵一手捂着被打痛处,抬眼看不远处那少年的风姿,拿起令牌看了看后,与周遭几人面面相觑终于互相搀扶着进了衙府,片刻后,便有人出来请莫菁进去详谈。 莫听灵不以为然,纤细、如白玉般的长指继续抚『摸』马耳朵顺『毛』,这些东西一个个都狗眼看人,非要给点教训才懂相处之道,有时候还真不如马儿温顺,讨他喜欢。 莫听灵没有回头看莫菁,只懒懒道:“有人请你,还不快进去?告诉你,你只有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若阿灵没见到人,拆了这衙府也要把你揪出来,阿灵看上的人可没有死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莫菁愣了愣,这话明着是讲给她听,实则是要他们让自己进去见人后要毫发无伤地出来。他在保护她。 日光下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背对着自己,此刻在自己心中没了咄咄『逼』人的艳毒,只是一个志学之年该有的灵气与乖巧。 莫菁进去前,回头笑了笑,说道:“谢谢。” 声音不咸不淡,但莫菁相信,以这少年的能耐是可以听见的。 莫听灵的确听见了,足足半刻后他才和马儿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切,阿灵才不要她谢谢呢。她以为她是谁呀真是的!这什么毒日头,这么晒!马儿,阿灵不跟你玩儿了,阿灵要回马车去!” 莫菁随带路的侍从进了衙府后院的大厅,正见厅中一官服男子正拿着莫听灵的令牌细细审视,这人正是刘建。 刘建抬眼见一身朴素的莫菁踏槛而过,心里暗暗打量:眼前这姑娘不过年方十三四的少女,行走间腿脚似有不便,怀里还抱着个不起眼的瓦罐。这样不起眼,如何能得王都御令? 心中虽如此暗忖,面上刘建已忙招呼下人上茶,并上前请眼前小姑娘上坐,不敢有一丝怠慢。 “姑娘请坐。方才下人无礼,莫要见怪。” 莫菁也不坐,只摇摇头,站一边。待下人上完茶,退了下去。又听刘建在一旁试探道:“虽不知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却不知这御令的主人何不一起入内详谈?” 莫菁微扯唇角,眉角翘起些微笑意,淡淡道:“刘大人放心,方才那位公子与我今日所来之事毫无关系。只是小女子一介贫民,犹如偷生蝼蚁,要见大人一面实在困难,那位少年公子才仗义相助于我,好能见上刘大人一见。否则,刘大人平时日理万机,只怕我等小辈是等到猴年马月都无法一睹大人日理万机,廉政为民的官姿。” 刘建闻言,忙拿起杯中香茗细品一口以掩面上尴尬之『色』。 终于见到了刘建。 莫菁知道这人一半原因是碍着莫听灵的令牌才见她的。但有些话,自己终究要替优问出口。 “刘公子,可还记得四年之前失踪的糟糠之妻?” 语毕,莫菁只细细打量眼前刘建的神情变化,这人华衣锦服,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瓦罐似乎了然一半内情。 莫菁看着刘建闪躲的眼神,仿佛感觉自己悬起的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沉进了一眼望不到底的寒潭。抱着瓦罐的双手缓缓地收紧,不带一丝可以看到光亮的希望。 刘建眼神闪烁,坐下忙又拿起茶杯掩袖再喝一口茶,半晌才说道:“我知道姑娘来此之前想必已经对刘某多有打听了,刘某也不会为自己多番辩解。此生当我负了优,来世再还。” 他这样坦白,莫菁却不知要如何应对了,当她从他人口中得知刘建做了县官,不足一年再娶,复又生了一双龙凤胎时,莫菁就在想,如果优还在,她又会选择如何? 莫菁不是优,无从得知。,精彩!( = ) 第四十一章 便教生死作相思 “你不想知道优姐姐失踪的那些年头, 她遭遇过什么么?” “我不想知道。”刘建低首,声音却愈发轻如羽『毛』落地, 教人听不出情绪。 “你不想知道?” 莫菁又笑了一下,恬淡的眉眼平静如水, 可折『射』出来的目光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低首的刘建。 真是可笑。 “你可知道, 在优姐姐离开你的一千七百又六十四个日子里,她没有一刻不想死去, 可是, 你还有她的湖儿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现在的她永远无法知道你过得如何了, 正如同你永远也无法了解她有多爱你。你说得对, 此生你负了她,来世你也还不起。如今的我不代表优姐姐,所以有一件事,你可以不答应,但即使你不答应, 我也会去做, 也不过做得困难点, 于我而言, 并无区别。那就是带我还有姐姐去见上湖儿一面。” 刘建抬了头, 面有愧『色』。半晌沉默无言后, 他才轻声道:“湖儿……他并不知优的存在。” 原来人心也是这样经不起时间推敲的, 眼前这个人, 就是优姐姐爱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的人, 事至如今, 她不会再为优姐姐试探这人尚还有几分情义。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优姐姐不会想留在这里。 “告辞。” 莫菁转身欲离去。 “等等。”刘建忽而开口,他想了想,上前走至跟前,自锦袖中掏出一些碎银递至莫菁面前,艰涩道:“找个好些的地方,把她安葬了。” 莫菁微抬嗪首,一双杏子眼,眼眸幽幽,平静如水。 她终于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来找你本就不是要这些,你知道的。” “外头那位少年公子他对这事知道几分?” 闻言,莫菁已然笑出了声。 “你放心,他半分不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优姐姐之事影响自己的官途。从你说出方才那些话开始,你和优姐姐再无半分关系。” 说完,不等刘建做何反应,莫菁再无犹豫,抱着优的骨灰,踏出门槛,一瘸一拐地一步步走远。 出了大门,她便看到艳阳高照下那辆明晃晃『色』泽艳丽的奢华马车。马车四角依旧垂着雕花镂空木质镶玉八棱挂角宫灯,夜幕未至,灯火未燃,只灯下垂着的铜铃随微风灵动。 莫听灵撩起帷幕,看着莫菁低头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的背影,骨扇轻轻抵着额思忖,嘿,这丫头一定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莫听灵转了目光,悄声对马儿道,马儿马儿,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乌元巷的刘姓人家的门前曾种有美丽的槿花。 可这一切,都象是优的一个梦。槿花不再,乌元巷也不复刘姓人家。 莫菁偷偷地来到现今早已重建,气势恢宏的刘园。 刘园后院紧闭大门前的弄巷,旁有城河蜿蜒,城河两旁皆种柳树,细枝垂下,生意而曼丽。 莫菁在城河的石桥上已经站了许久了,看着那小童正独自蹲在青石板铺砌的弄巷边上,入『迷』地玩着抛石子。 末了,她才有勇气悄声靠近,小童似有感应,拿着手中的石子抬起头看向莫菁。 莫菁蹲下身对他笑了一下。 小童长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黑曜如玉。看到莫菁对他笑,小童也回以天真的笑意,脆生生地说道:“姐姐,我叫湖儿哦。” 莫菁眼中似有泪意,哽咽地说道:“我知道的,你叫湖儿。” “姐姐好厉害呀,你要陪湖儿玩吗?都没有人陪湖儿玩。” 此时,门内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见状忙将湖儿抱起,看了看正缓缓起身的莫菁,忙抱对怀中的小人儿边进院子边说道:“小祖宗,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你怎么什么人都给靠近啊,要让你娘知道,又该责怪你了。” “『奶』娘,姐姐刚要和我玩石子” 终于,小童天真稚嫩的嗓音掩在紧闭的大门之中。 莫菁独自站在此处,许久许久以后,也只淡弯着眉眼,双手捂着面容缓缓蹲下,轻轻呜咽。 对不起,优姐姐。 这天夜里,独自在野外生起了柴火取暖,莫菁在旁靠在马车的车轮子,瓦罐就在旁边放着,她轻声对坐在马车里的莫听灵说: “今天才是七日之期的第四天,可我为什么已经觉得如此漫长了。这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自由,可看我现在自由了,却一点也不会比在军营里受苦的日子好过。” 莫菁不知道莫听灵有没有在听,可如今她真的太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了。 “你有坚持过的事么?以前,我一直想要留着一条命,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还没完成。比如给我的阿娘讨一个公道;比如再见一见我的四哥,比如……但是越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我却愈发地『迷』茫,我不知道这样做之后有什么用,我给阿娘讨了公道,也许我也要杀好多人,然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找哥哥,我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他,如今我连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痛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哭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但如今,眼前有一件事并不像前两件事那样遥不可及的,我为什么不去做呢?可你看,我连这样简单的事也没法做好。其实,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呢?你这样的人,没有经历过做一个普通人的无奈,又怎么懂得地底泥的可悲?当连自己的命也由不得你的时候……” 莫菁缓缓地闭了闭眼,身子蜷缩在干草堆之中,疲惫感的袭来似乎让七日封喉带来的挫骨之痛不再那么尖锐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她『舔』了『舔』忍痛咬破的唇瓣,淡淡的,连血腥味也变得风平浪静,隔着被汗水湿透的衣衫,莫菁感觉到了离离青草的柔软与清新,渐渐地再也听不见耳边独属夏日美好的虫鸣声…… 火堆在这个静谧的夜空噼啪作响,少年忽然撩起了马车帷帐,悄声来到莫菁身边,与此时熟睡的莫菁并肩而坐,余光映在少年妖冶的面容之上,眉角处那浓若朱砂的血珠若泣。少年看看陷入沉睡的莫菁,又看看那燃烧得热烈的火堆。他坐在旁边,恍若失神般喃喃自语: “她跟阿灵说这些一定是故意的。阿灵才不要懂。莫瑾哥哥,这些不是你告诉阿灵的,阿灵才不要懂,他们把阿灵当作怪物,你却又要把阿灵当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什么仁义道德都要挂在嘴边,你要阿灵安分,阿灵偏偏不如你所愿……” 少年忽而弯着纤细的眉眼,绽放浓丽的风情,扬眸一笑,“谁叫你当初多管闲事要救阿灵。” 翌日,早生的晨曦带着清爽的『露』珠冉冉升起,莫菁抬眼看了看那拢在晨雾中的暖光,今日已经不像之前几日那般,疼如刀割,但莫菁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莫菁站起身来转眼却看到了也挨着车轮子睡着了的少年。旁边的火堆早已燃尽只剩灰烬,她看了看旁边的马车,发现马儿正在悠闲地轻立一蹄低头吃着杂草,又复转过目光看了看少年安静的睡颜。唇上朱『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擦走了,似乎也淡了不少。这才是这个少年的真实容颜,纤眉入鬓,沉目长睫,微翘的唇线还带着少年那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澄净不带一丝铅华。 但谁能想到这副好皮囊下隐藏着怎样一个扭曲的灵魂?良善或是恶毒?或许这一刻,莫菁也分不清了。 不料下一刻,本该熟睡的少年却轻叹一声,伸了伸懒腰,张开眼看着莫菁,墨『色』长发随着动作落至胸前,阿灵看着愣愣的莫菁弯眼一笑:“阿灵都等了这么久了,看你一直盯着阿灵,还说你一定像那些说书人说的戏本子一般,按着才子佳人的情节,你该会给阿灵从马车拿件披风盖上,却原来你真的只是盯着阿灵。” “……” 莫菁无话可说,抱起身旁的瓦罐转身就走,这个人的脑回路跟自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要去哪里?人也见了,事情也解决了,难道你不该跟阿灵回帝都么?这回阿灵不管你愿不愿意跟,用强的也要把你带回去。否则,阿灵用来治你七日封喉的丹『药』岂不让你白吃?” 莫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他。 却发现莫听灵如玉的面容闪过一丝不自在,眼神四处看,忽而看天,忽而低头玩着自己的骨扇,如同一个被人看透心思后无措别扭的孩童。扇柄的透红衬着纤细白皙的长指更似削葱根。 “什什么呀,阿灵早在第二日给你解了七日封喉了。这几日又是剧痛又是呕血的不过是阿灵想要惩罚一下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姑娘而已。阿灵是当家四大公侯莫氏之主,当今太尉莫晔年最宠爱的幺子;又曾是当朝帝君的伴读。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跟阿灵做朋友,阿灵都不屑于他吗?哼,阿灵还大发善心让你见到了你想见的人,如果你还不知好歹,阿灵就真的不会放过你。杀了你,然后让你死无全尸,化为血水喂!你到底有没有听阿灵讲话!”,精彩!( = ) 第四十二章 寂寞开无主 莫听灵看着那远走的瘦小背影,艳丽的小脸是有了怒意。一跺脚, 是将这血玉古扇一并摔落在地, 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讨厌讨厌, 这人当真如瑾哥哥一般惹人生厌, 真是气死阿灵了。” 莫菁将优埋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她想, 没有人来打扰优,远离世俗才是最好的。或许有朝一日,能有机缘, 她会有机会带上优姐姐的湖儿在她坟前祭拜的。 最后的三个磕头, 算是对优生前处处照顾自己的回报,也当是对过去的自己一个了结。莫菁明白, 自己能做的一切,实在太少了。 她回过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玩马儿鬃『毛』的少年公子,恬淡的眉眼一弯, 眼里是有了笑意:“喂。” “干嘛?”少年头也不回, 不耐烦地娇嗔道。 “阿灵,我姓莫, 名竹青。” 莫听灵闻言, 回首细细审视着她,如画的纤细眉眼微微蹙起,象对莫菁此时的态度似懂非懂。 莫菁又笑, 头一歪, 高束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揶揄道:“昨晚我可是听见某人睡着了, 打呼噜还一边说梦话,喊着瑾哥哥,瑾哥哥的。这么念着人家,瑾哥哥是你的情人?” 话一出,便见莫听灵涨红了如玉的面容,浓黑的瞳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你你你不要信口开河,阿灵睡觉才不会打呼噜。你再说,再说阿灵阿灵就杀了你。” …… 日月消长,飞红点翠,晏褚帝八年,已是莫菁到此的第九个年头,也是她随莫听灵回莫府后所经的第四个春夏轮回。 此间种种,多少变化,物是人非背后的苦涩只有自己知道。 她用着莫听素的身子,却再无莫听素的记忆。太尉府于从前的莫听素而言是个生长的家,即使不见得喜欢,但留恋多少总有几分。 然,从莫菁踏进这府上门槛开始,时光日复一日流逝,每每午夜梦回,身体里残留着从前属于那个真正的莫听素的记忆翻涌而出。常常一梦惊醒,便是如何也睡不着,散发披着外衣,独自坐在长桌上拿着剪子剪下灯花;再不就是看着窗外正高正盛的圆月一点点地,消隐在将明的天『色』之中,那时便是静静的,偶有同睡一房的侍女熟睡时咕哝着翻一翻身,再无其他声响,却独独没有一睁眼便回到现代的世界的可能。 或许她该留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终老,再也回不去了。 在真正的莫听素那些记忆中,有被冷落的不甘,被欺辱的愤懑,对生母与唯一亲兄的怜爱 千般万般地涌进心头,不知绞成何般情绪,如刺在心,不得拔离。 她是莫听素,也是莫菁,更是莫竹青。真真假假,昨是今非,如今,她也不清楚,活得象谁。 府中人人都道莫小公子莫听灵虽骄横霸道,但对莫竹青十分宠爱。自将她带回,日常所用皆配上等之物,贴身衣物,起居作息也都由着莫竹青一人打点。 起初,莫菁对照顾他人日常作息与料理并不十分熟稔,常常闹出笑话。要放别人,这矜贵异常的莫小公子早就变脸『色』了,可对莫菁只一笑,娇嫩欲滴的红唇只一抿,一双细弯长眉似飞入鬓间,艳丽异常,神情却如孩子气般埋怨道:“竹青,你可不要再让阿灵这般出丑啦。再将这腰带和一身衣服红绿配,阿灵可快没脸见人了。” 他人看在眼里,虽说莫家小公子这位新晋的贴身侍女身有残疾,行动多有不便,但莫小公子此番待遇,众人也只会对莫菁更为礼待。 然,在晏褚帝六年间,发生了一件事,让一切有所改变。 那日,莫府家宴,华灯初上,上上下下皆是热闹非凡,莫菁待在莫听灵身边,规规矩矩,端端正正,起菜侍酒,不敢有丝毫出错,席间莫氏宗亲上下推杯换盏,莫听灵作为幼子理当最后上前为家主敬酒。 莫菁跟在莫听灵身侧,颔首恭敬端着美酒上前给莫听灵奉酒,末了,却因低垂的眸『色』之中那一抹难掩的对莫晔年的厌恨教他所窥见,便引起莫晔年的不悦与顾忌。 不日,莫晔年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莫菁从莫听灵身边调走,并打发莫菁去做些洗衣砍柴的杂事。 不知内情的莫听灵知道此事后与莫晔年大吵一架便离开莫府,远走塞北。 莫听灵离府后,莫菁在这偌大的府邸之中算是彻底没了依傍。太尉府中的仆人倒没有对这位不知因何故惹家主不悦的小妮子多加为难。 莫菁搬到杂役房后,与共事的几位侍女倒是相处得甚是融洽,并无大风大浪。杂役房的差事虽是繁重,每日除却清洗全府上下的日常衣物外,还需打理厢房厅堂,挑水砍柴有时也要做,但这些于在军营吃过几年苦头的莫菁而言并不算什么,相反地,她适应得很好。 只是随着天气日渐转凉,入了冬,帝都一连多日的霜雨绵绵叫莫菁吃尽了苦头。 曾断过的左腿骨因早些年料理不得当,落下了风湿的病根,遇上雪雨这等恶劣天气便又犯病了,常常疼痛如尖锥磨入骨髓折磨得莫菁夜不能寐。痛不欲生之时且有日渐恶化的趋势,严重时,是连落床干活也不能了。 共事的侍女秋韵体谅这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常常多挑些活儿来干,尽量让莫菁躺床上做些针线活,或者拿捏些晾晒被褥衣物等较为轻松的杂活,偶尔问管事姑姑拿了些『药』酒过来帮莫菁『揉』腿骨时,也笑话她: “你啊,年纪轻轻也不知道到哪儿把自己搞得这浑身病痛的模样。平时待人接物呢又年少老成到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年纪小小地都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呢!” 此时的莫菁挨在靠枕上,只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到一边,对着茶桌子上那一豆摇曳的灯火,若有所思的样子教人看不出此刻情绪。 秋韵去找管事姑姑要来的『药』酒,莫菁用着总不太见效。不多日,同住的瑞清拿了一盒断续膏回来。断续膏是放置在一金丝楠木盒之中的。 这盒子正面雕着精细花纹,打开一看,内再镶通体晶莹碧绿的方形小玉盒,缎紫『色』的透明膏体正置玉盒内,细闻之下,似有沁人清香。 单是看这盒子便知价值不菲,莫说这断续膏了。 莫菁问及这膏『药』从何处得来。瑞清也只拉着莫菁的手微微一笑,让莫菁只管放心用,这『药』膏便不会是偷来,抢来的。 莫菁便不再细问,只心里悄悄料想会不会是远走塞北的莫听灵托人削给自己的?这偌大的府邸真要有一个人如此关心自己,且有这般能力弄来这价值不菲的膏『药』的,那这个人便是非莫听灵莫属了。 但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真的会关心千里之外的一个仆人是否正因犯着腿疾而生不如死? 虽不说自己实则不过是他一个玩物,若再进一步说,也不过自己捡来的一个仆人,如此上心? 还是说真如莫听灵所言,自己是他所想要交付真心的朋友。但呼风唤雨,丰衣足食的太尉之子选谁不好?又为何要选一个无权无势,尚且要在这『乱』世之中苟且偷生的蝼蚁? 莫菁想不明白也便不再去想,瑞清将这上好的膏『药』交于她手中,她也只管心安理得地用着。 夜里睡前在患处涂上薄薄一层确有缓解之效,让莫菁久违地不再让腿疾之苦缠绕,终于可以睡上香甜的一觉。 半年后,莫听灵从塞北回来,便时常到莫菁干活儿的杂房与她共进午膳。 起初,杂房共事的仆人们还有所不习惯,莫听灵一来,便事事不敢怠慢,日子久了,知道这位莫府小公子表面娇奢,却从不会白眼相待身份低一级的人。偶尔还象个孩子,带些自己爱吃的糖果蜜饯给杂房的几个下人甜嘴。几个下人受宠若惊,是以平日里莫听灵来了可以不受拘束地随莫菁与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私下里也自然对莫菁更加礼待。 莫听灵在二人餐后散步时曾私下对莫菁道: “阿灵虽无法反抗爹爹,有时也不喜爹爹的行事作风。平日里,事无巨细,凡是能做决定的,阿灵都不听他的。此次他知阿灵,宠你,爱你,对阿灵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才遣走你。这必定是因要给阿灵一个下马威,好让阿灵驯服在他那狗屁不是的威严之下。阿灵此番远行塞北,是另有它事,事出突然,无暇顾及于你。府上有随和的好人,也自然有落井下石的小人。阿灵一走。你在这里又谁也不认识,阿灵也是不放心的。走前亦交代信得过之人,对你要多加照顾,这些日子过来,看你过得很好,跟那几个小女子也相处得很好,想必那人将我交代的事办得妥妥帖帖了。你不会再怪阿灵了?” 听到此番话,莫菁料想起莫听灵不在的这些日子,自己确实也隐隐感受到平日里时时受到照拂,从前曾有一丝犹疑,便是怕自己自作多情,如今莫听灵一番话娓娓道来尽消了莫菁的不确定,也消除了自己多日来的疑虑。心中一甜,眉眼间皆眄起笑意。,精彩!( = ) 第四十三章 花开百日红 不管前情如何, 眼前这位少年何故选中自己,多日来, 他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好,自己都能感受, 不可谓令莫菁不感动。更何况, 没有人比莫菁本人更清楚莫晔年是因何故将她遣走。 凭心而论,她是恨毒了莫晔年。这个男人, 生前负尽了晚琉光, 不可不说, 晚琉光的悲剧是这人一手造成的。所以, 莫菁看到莫晔年时,压抑不住心中的恨意。是自己暴『露』太早,自己种的因,便要吞下这结的果,莫菁不怪罪任何人。 加之从前, 自己曾因莫听灵是那无银与莫晔年之子而事事对他多有顾忌, 每每交心, 只至五分。但这少年虽心『性』顽劣, 不爱顾人道伦常, 一旦想付出真心, 却是十分满满全交付于你。 想到此, 莫菁心里骤然被歉疚之情所填满, 这是她在这个尚还陌生的时代里, 值得深交的朋友。 “我没有怪你。你对我很好。” 莫听灵一听, 妖冶的如画眉眼有了欣然,下一瞬,便又凝重起来,一向软语媚音的嗓音此刻竟生生有了委屈的意味。 “此次瑾哥哥统洲淮河治水有功,阿灵自塞北回来便即刻进宫找君璟延,他果真下旨将慕氏家主之长女慕少怜赐婚于瑾哥哥。” 莫菁听了,心下了然,这是他的路,多年前从莫瑾做了选择便决定了今日的结果,脸上却不动声『色』:“璟延是当今帝君晏褚帝的字,你在我面前说说无所谓,在外面可不能这般无法无天,否则,犯的可是这蔑视皇室之罪。” “阿灵不怕。反正他这样窝囊,什么事都要听他母后的,阿灵才不怕他。可阿灵伤心,他明明知道阿灵这般喜欢瑾哥哥。”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不如意的事情发生,即使是帝王亦是如此。” 更何况,晏褚帝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自登上帝位以来,手中怕是没有哪件事是经由他决断的。莫菁心中补充道。 莫听灵闻言,似心有所感,眸『色』黯然,垂眸失落低叹一句:“人生在世,这样无趣,什么都要顾忌,什么都有身不由己。要阿灵说,才不管这些,人生苦短,活着随心已是不易,又何苦事事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为难自己。璟延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帝都的城墙屹立不倒,两年之间闻朝堂之事,多少风云变幻。 莫瑾短短几年已从工部都水清吏司拔擢为工部左侍郎,分掌天下百工营作、山泽采捕、陶冶、屯种、榷税、河渠、织造、衡量之事。 至于莫晔年,虽身居朝中重职,这些年被莫瑾绊倒了不少他安固朝中的门生,让莫晔年十足头疼的同时更有人人皆知的,莫瑾七过家门不入;更在莫晔年寿辰之际,莫瑾大排筵席,于将军府中尊称镇和将军为义父,是彻底断了自己与莫氏一族的后路。 这些年,莫菁从坊间亦能闻莫瑾其事,知他行事作风中隐忍内敛消减,骨子里借刀杀人的本『性』逐渐显『露』。莫菁会常常怀念那时在虚南寺的莫瑾,心境澄明,常从所观棋局窥得佛偈真理,知礼慎言且隐忍,而不是象现在,过着处处充斥着鲜血的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一把利刃。 是日,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大地,却有凉风飒飒,是难得的好天气。 莫菁正弯着腰艰难地跨过杂物房的门槛,双手正拎着一个重重的木盆小心翼翼沿阶走下,盆内有装满已清洗过的衣物。来到搭起的衣架跟前,扶了扶腰,刚要将洗好的衣物晾起来时,便见几个平日里一起共事的小女子急忙忙跑过来,其中一人过来便将莫菁手中要晾开裙衫重新扔回木盆中。 “竹青,别洗了,有好东西看,今儿个我们开开眼界,快快。” 瑞清和秋韵已经四处张望,在高墙底下找石块踮脚。飞雪说着,还不待莫菁反应,便拉起莫菁的手跑到旁边高高的红墙根儿下。 “哎呀,这个太低了” “有没有高一点儿,高一点儿的,快快快” “我记得杂房里有两把梯子,我去搬过来” 虽然不知何事,莫菁在一边看着有些哭笑不得。 此时,秋韵回头喊道:“竹青,别发呆呀,快过来帮忙搬梯子。” 莫菁虽一头雾水,还是依言应着,小跑回去帮忙拿梯子,因是腿疾不方便,跑起来有些吃力,等和秋韵一起搬着梯子过来时,已是气喘吁吁。 飞雪过来拉了莫菁和秋韵的手,笑道:“你们俩把梯子搬来,功劳最大,你们先看。” 莫菁『插』着腰在一边顺气儿,摆摆手,示意自己先休息片刻。飞雪见状,又道:“那瑞清,你和秋韵先看。” “好咧。”秋韵应着便灵巧地爬上梯子,双手枕在高墙边,雀跃地挨着旁边的探墙而出的梨树枝桠,看墙外盛景。 当日朝后,只见百官从玄德门鱼贯而出,出了官道,沿护城河经太尉府到将军府。或乘撵或步行有序而来。引来沿路临居民众的观望。 此番盛景倒的确算是难得一见了。 莫菁一番追问,才知道,今日是慕氏之义女及笄大礼。原是一小妮子的及笄礼,按理说也不到百官去贺这么隆重,但当中另有一番因缘在此,便也不难理解。 坊间传闻,早些年莫瑾投于镇和将军门下,其妹一直随患病的生母于山中久居,后生母因病去世,其妹不知所终。莫瑾一直久寻未果,前不久才将莫听素寻回,后被镇和将军收作义女,此番种种,又是为百姓茶间作坊私下议论的趣闻。 这位已至二八之年的莫听素听闻继承了其生母晚琉光十分的容貌。当年晚琉光的盛名全落在莫听素身上。 莫听素刚入镇和将军门下时便被当今孝恭顺太后班晨召见。 班太后对莫瑾这位失而复得的亲妹妹十分喜爱。一则,莫听素『性』情乖巧,知礼且得体,又不失少女的天真灵动与烂漫,每每侍在班太后座下总能哄得太后开怀大笑,且这样明艳活力的女儿家让太后不免感怀起初未进宫的自己。私底下便更多了份长辈对晚辈的怜爱之意;二则缘自莫听素的生母晚琉光。 晚琉光红妆正盛之年,曾于帝家宴请百官家眷的百花宴上与当年还是淑贵妃的班晨太后有过一面之缘。 且说当年的晚琉光作为莫氏家主新晋的正夫人,理应于一年一度的百花盛宴上与其余三大家族正室夫人觐见当今帝后。 当然,此后晚琉光这正夫人之位左不过三个月,又被贬为侧室,之后便恶疾缠身,久住偏居,大起大落,成了帝都城的又一柄笑闻已是后话。 且说晚琉光随百官家眷入宫拜见当今帝后,百花宴当晚机缘巧合落座淑贵妃左右,席间宫人奉上数十种名贵『药』材酿制而成的『药』酒专供当时已有三月孕期的淑贵妃饮用。 晚琉光无意间一瞥那龙凤呈祥白玉杯中所盛晶莹紫褐『液』体微漾,因自幼学医习武,加之缜密,一眼便识出杯中之酒『色』气味不妥,但后宫之事,晚琉光无心掺和,只因自己也初为人母,知为人母对子女的爱惜,更甚后宫女子在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保全实属不易,心中实在不忍,便私下对淑贵妃稍作提醒,使龙胎得以保全。 如今已贵为孝恭顺太后的班晨一直承记着这份恩情,由母及子,对酷似晚琉光的莫听素更为偏爱几分。 当今孝恭顺太后亲封莫听素为明德郡主,取其明德灵淑之意。此后便也常召这位明德郡主进宫陪伴,皇恩盛宠之意日渐盈满。 有人说,孝恭顺太后班晨本出自瑛氏一族其中一支旁系,而镇和将军又是瑛氏门下一翼,当今帝君将镇和将军千金慕少怜赐婚莫瑾;孝恭顺太后又亲封莫听素为明德郡主,加之莫听素不逊『色』其母当年的惊人之姿,且德才兼备,将来待这位明德郡主到出嫁之龄是要晋选送入皇室的。 而明德郡主此番及笄礼,太后和晏褚帝亲选贺礼送至镇和将军府前足见这位郡主德荣宠。 如此一来,当朝丞相瑛玖也得意思意思,嘱咐其义子瑛酃聊作代表带上贺礼贺上一贺。四大家族之首这么带头一贺,其余三大家族为显名门望族风范的气度,也自然跟上这喜庆的步伐。 于是百官朝臣闻风观望,紧跟步伐的跟紧步伐,凑热闹的凑热闹,便有了这各路皇室贵胄,官家公子都带着贺礼赶去镇和将军府中一睹美人芳容的盛大场面。 百官下朝,本从玄德门官道出来,而之后再借太尉府侧院旁铺砌的那十尺宽巷道至将军府前门是为便捷之道,这才有了太尉府邸后院高墙之外这百官同行的盛况。 这其中不乏年轻有为的高官才俊,皇室子弟。地位高一阶的有下人带着贺礼乘撵而过;低一阶的则携贺礼步行而过,于是才有了今日让太尉府后院那些浣衣女们争先恐后从里墙偷偷探目光来一睹的一幕。,精彩!( = ) 第四十五章 最喜公子无赖 此刻俊美面容上隐忍稍逝, 平日里,本就冰冷寡淡的一个人, 此时薄唇似锋,『色』淡如水, 难看的脸『色』更是衬着如玉的脸略显惨白。 几个围着阿灵的下人面面相觑, 看看安静下来的自家小公子,再看看曾经的四公子, 如今的左侍郎大人那山雨欲来, 神鬼避让的眼神, 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偏生这矜贵娇奢的小公子还不知死活, “嘿”地笑了下,眼角泛着薄红,眸『色』滢滢,似泛着水光,来一句: “哎呀, 瑾哥哥你断袖了。” 只那娇软且天真的嗓音竟似无意般敢撕破空气中似涌动着死一般的静默。 那始作俑者正坐在床沿火上加油, 且无辜地望着此时已由薄怒转至大怒的莫瑾, 手里还抓着从莫瑾左袖撕下的碎布, 仰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借着榻旁的烛光摇动, 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不知是否因醉酒而衬着那瓣鲜艳欲滴的唇『色』, 竟生了楚楚可怜的委屈来。 未几, 很不合时宜地, 打了个儿响亮的酒嗝, 便两眼一闭,倒在床褥之上,沉沉睡去。 这下可好,这小祖宗可算是闯了祸就自顾自睡去,留一烂摊子丢给下面的人收拾。 莫菁轻叹一口气,上前为莫听灵褪下靴子,掖好被子后回身朝莫瑾福了福身子,颔首道:“我家小公子今日因醉酒而有些任『性』了,望左侍郎大人看在小公子平日里待人皆是一片赤诚心的份上,多加担待。” 莫瑾闻言,未理及莫菁,凛若寒潭的目光望向此刻正于榻间熟睡的人儿,冷切切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方踏出门槛,便有随行的仆人为莫瑾系上玄『色』御风带帽莲蓬衣。 不一会儿,莫瑾回身时目光已恢复平日的清贵冷淡,望了望旁边书案摆放的砚台、『毛』笔,又复将目光投向榻间人,忽又撩袍复回室内,门口掌灯的随从也只敢提着灯,静待一旁。 莫瑾来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后行至榻前,弯腰一手拿笔,一手伸出冷白长指轻柔地拂开榻间人贴在脸颊上的几缕长发。 室内几人尚不知何故,皆颔首而待不敢语。 莫菁从头到尾只敢恭敬地垂袖立在榻边,颔首低头盯着地面铺砌的地砖,末了,再偷偷抬眸望去,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如今的莫瑾目光投向此刻不象平时里这般张牙舞爪,正安静熟睡的莫听灵时,竟如此专注,连眉梢也是柔的。 末了,莫瑾将『毛』笔重置书案之上,由着随从提灯照明而去。 莫菁望着莫瑾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之中。回头再看莫听灵,竟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莫小公子那姣好的脸上郝然可见方才莫瑾写上的四个大字,左右各二,龙飞凤舞:竖子,怒吾。 此刻,尚不知发生何事的莫小公子,还似个孩童般唧着嘴,伸手挠挠左脸方干透的墨字,转了个身搂着旁边的绸被伴着浑身的酒气沉沉睡去。 翌日,日当高空,阳光普照,闻得云枫轩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莫听灵是要拆了天了。 莫菁一壁听着身边似炸『毛』小猫的莫听灵在耳边怒气冲天的轰炸,一壁跟在莫听灵身后将这小公子因发泄怒气『乱』扔的东西一一收拾。 半晌,只着单衣的莫听灵裹着绸被坐在了矮金裹脚杌子上,只『露』着个小脑袋,柔顺如墨的青丝没了发巾的约束只随意披在肩上,一手捧着个铜镜左看右看,仔细端详镜中愁云笼罩的花猫小脸,没看一会儿又怒火中烧扔了铜镜,吼道:“都不许捡!谁敢捡就扒了谁的皮!!” 一众随从立在身旁,噤若寒蝉,不敢妄动,长安低头垂手偷偷向莫菁使眼『色』。 莫菁轻叹一口气,弯腰欲将铜镜捡起来,怎料莫听灵一看,恨人拂了自己意,本就怒火中烧,此刻更是红了眼,想也不想一脚便朝莫菁踹过去。 莫听灵本就会武功,此刻怒极力气更是重了三四分,一脚过来,恰恰踹在莫菁的腰间,直踹得莫菁往旁边的茶案上撞,剧痛袭来,莫菁也顾不得什么铜镜,挨在已变废木的茶案旁皱着眉『揉』腰。旁边的侍从见状皆怕被殃及,不敢动,一旁的长安也急出了汗。 莫听灵听到一声惨呼,灵台稍清,脸『色』煞白,忙过来扶,也顾不得本裹在身上的绸被落了地。 昨夜莫瑾离开后,莫菁从旁伺候着,帮莫听灵宽衣,拆了头巾,用热水为他敷了脸,让他好睡些,如今一张素净如玉的脸顶着几个洗不去的墨字,天生显柔的下垂眼少了些妖冶的点饰,更加楚楚可怜。 莫菁吃疼,勉强摆出个笑脸:“你呀,明明是你踹得我,摆出这副表情倒好似我欺负了你。” 话一出,眼前这娇奢的小公子泫然欲泣,端着娇若黄莺的嗓音辨道:“下次阿灵生气,竹青你可别再靠近阿灵了。阿灵……阿灵方才不是故意的,阿灵一时怒火烧心掩眼才这般待你。长安,快去找些上好的膏『药』来。” “是!”长安应着,行了个礼忙转身跑出去拿『药』。 莫菁被莫听灵扶着坐在椅上,末了,莫听灵又拿了个软枕枕在莫菁腰后,嘱咐身边的侍从:“你们都赶紧收拾下,还有,铜镜拿开,这几天阿灵不要看到镜子!” 莫菁低笑,侧首看此时莫听灵的神情:“可不气了?” 莫听灵眼眸垂下,幽幽道:“生气,可阿灵气的是瑾哥哥,他平日里怎么小看阿灵,将阿灵的一腔爱意踩在地上,不以为然也就罢了,可他何故要这般羞辱于阿灵?这墨是徽州送来的上好御用贡品,他将字题在阿灵脸上,没个十天半月都是洗不去的,你说阿灵这期间拿什么脸去见人,进宫被那些人看了,指不定背地里怎么笑话阿灵;阿灵也伤心,因为阿灵踹伤了你。你……唉……你当时怎么不躲开呢?” 莫菁笑道:“我怎么躲?你二话不说一脚就踹来呀我的莫小公子。不过这一脚若能让你的怒气消减些也就不白挨。闹够了可就别再意气了,说到底,昨日是你贪杯醉了酒缠着人家要送你回来,末了,你自己在这撒酒气还把人儿袖子都给扯断了,也就莫怪人家生气了。如今的你可不是昨夜的你,可借酒行事,昨夜也就罢了,今日再这般耍脾气胡闹,要真让家主知道这事儿,莫说你,你底下这一帮奴才都要跟着遭殃的。你既心疼我,也自当要心疼跟在你身边为你办事的奴才呀。” 莫听灵皱着眉,一旁听着似懂非懂,末了,便答道:“听着是这个理,可自小便没人告诉阿灵这些……” 说着,他复一笑,“可见阿灵要与你交心是个正确的决定。曾经阿灵见你实在有趣,便在收个斟茶侍女还是交心朋友当中左右为难,可如今,阿灵是真心喜欢你的。不过,你刚才所说之话固然在理,可怎么句句都在偏帮瑾哥哥?” 莫菁笑道:“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莫听灵脸『色』一沉道:“这话可不对,以后竹青你可只能不帮理,也不帮亲,只偏帮阿灵。” 莫菁只笑不语,心里笑话这贵族公子哥的孩子话。 莫听灵此刻脸『色』有又显担忧,一副懊恼做错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摸』『摸』莫菁方才的伤处。 “还疼吗?” 莫菁笑着微摇头。 此时,长安已然拿着『药』急匆匆地跑进来,向莫听灵行了礼后便低头将『药』双手递上。 莫听灵接过,回首道:“竹青你赶紧涂上,阿灵方才下脚可有些重,莫要留下后患了。今日你可否别回杂役房?留下陪陪阿灵,陪阿灵下棋,陪阿灵说话。若阿爹怪罪下来,尽管有阿灵担着,阿灵保证,不连累任何人。”说着,莫听灵回过头指指静待一旁的长安,“包括他们。” 莫菁闻言,知他是真怕方才那脚伤了自己哪里,才这般安排,让自己待在他处,好好安养一天,他这般关心自己,心中一暖,最后一丝怒气也消减了,忙答道:“好。” 一连几日,莫听灵都躲在寝居未出半步,一日日光景左不过在自揽铜镜,唉声叹气之中度过。 这日晌午,日光正盛,莫菁手里抱着一束长青之蕊,方收起遮阳的伞转身提着裙子,拂槛而过,将收起的伞放至角落,一壁将长青之蕊『插』于花之中,一壁闻得揽着铜镜着单衣坐床榻之上的莫听灵第无数次唉声叹气,便悄悄回头,不动声『色』地敛起眉眼用探询的目光向一旁恭敬静立的长安望去。 长安看一眼床榻之上一副心思都在琢磨铜镜中自己容颜的莫小公子,抬起眼看向莫菁,小心翼翼地作了个手势,又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脸后暗里朝莫菁摆摆手,无声道:莫,惹。 莫菁明了,回身将手中最后一束长青之蕊『插』入中后回头,来到莫听灵身旁笑道:“可别看了,再看这题在脸上的字可不会消失。”,精彩!( = ) 第四十六章 公子世无双 莫听灵闻言垂头丧气地将铜镜丢在一角,负气道:“莫非我真要长待寝居直到脸上这墨字消失?真要如此可要闷死阿灵了。” 莫菁笑道:“若要这脸上的字消失可不是没有办法!” 闻言, 莫听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急切道:“有何良法, 快说快说。” 莫菁故作神秘一笑, 开始忽悠:“我这法子可帮你立刻洗掉脸上这墨迹, 不过,法子是好法子,也总得要有好条件才能换得。” 莫听灵一听, 微愣, 可不乐意了,急急道:“你要何条件呀?什么名贵玩意儿阿灵都可给你弄来, 只一个,你若要阿灵放你走,阿灵可是不乐意的。” 莫菁心中忍俊不禁, 暗道一句傻瓜。 “放心, 我不走。我只想求独自出这太尉府透透气,如何?” “这还不简单, 阿灵陪你。” “可不要你陪, 你陪便不是独自了。且这偌大个府邸去哪里都有旁人跟着,我是犯人么?我只想自由些,在不跟府中清规抵触的情况下。” 莫听灵狐疑地打量着莫菁, 莫菁也不恼, 大大方方, 由着他扫视。 “可你在帝都城无亲无故, 你一个人出去作甚?” “玩儿呀。玩可不需要顾及这么多的。且前几日秋韵的母亲旧疾又犯,这几日抽不出时间回家探望,虽说有秋韵的哥嫂照看着,但自到杂事房以来,秋韵与我情同姐妹,我也可趁此机会带些补『药』过去看望看望,免了秋韵的担忧之余也好替她尽尽孝道。” 莫听灵闻言也不再作多想:“阿灵信你,所以阿灵答应你的条件。你放心,阿灵绝不派人跟着你。” 莫菁展颜一笑:“好!君子一言。我现在就可帮你弄走脸上的墨字。” 翌日,微风和熙,护城河两岸杨柳曼曼,青枝招摇,莫菁走在帝都城的街道上看着处处热闹的景象,心情也顿觉好了不少,脚步也自然轻快不少。 不知不觉,莫菁走至镇和将军府前,凑在不远处观望,刚巧见一官轿停在院前,有仆人揽幕,便见莫瑾身系金丝缠边墨『色』连帽披风躬腰而出,身子挺拔,如玉容颜却冷清似雪。 莫菁看着贵族公子的身影步入偌大的将军府中逐渐模糊,再不可得,她轻叹一口气,回身原路折返而去,心念道,终归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今日,虽不知莫瑾的所想所为,但当中定然有他之谋算,自己便是不应如此贸然出现,扰了他的计划。 晌午时分,莫菁沿着秋韵告诉自己的地址沿路寻找,想着将秋韵所托的进补汤『药』送去她母居处,找了好半天的路才在那长街窄巷深处找到秋韵之母如今所在的居所。 此时这日头正毒,莫菁站在石阶之上轻扣禁闭的木门。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门内徐徐渐近的脚步声。莫菁手里拿着几捆汤『药』包端正地站在门前,颔首静待。 怎料,门一开,莫菁启唇话还没说出口,身前面容尚带沉疴之『色』的老『妇』人便两眼一闭,直直倒在她怀里。 莫菁始料不及,被『妇』人直直压过来,也顾不得手中的汤『药』包落了地了,只管扶着倒在怀里的『妇』人,勉强地半倚在门边,心里又急又哭笑不得,这就弄出人命了? 她回去可怎么跟秋韵交代? 莫菁挨在门边左看右看,大声呼叫求助,终于引来了邻里帮忙。 这个邻里应该是个正准备科举考试,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不过就是不太用功便对了,因是当时秋韵之母直直向莫菁压来,莫菁大声呼喊求助之时,这人正躲在屋旁那一树已有些年头的大榕之上正睡着懒觉。 横生的枝蔓给他遮了毒日头,一本书盖在面容之上,听了莫菁的呼声,自那横生的翠绿枝蔓中探了头,书不措防地落在了地面,沾了尘泥也不在意。许是刚被人扰了清梦的缘故,一双眼睛似丹凤,点了漆般明皎皎,眼角处泛着薄红。修长的颈项一片玉白,见一红绳衔了缥『色』翠玉短笛系在颈间。 莫菁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实在对不住,这毒日头晒得家里患病的老阿姨晕了过去,奴家行动有所不便,能帮下忙给搬到屋里吗?”莫菁略微斟酌了下,“额,这位……这位壮士。” 邻里闻言,略沉『吟』:“这位姑娘………怕是对壮士这个称呼有什么误解。” 莫菁『摸』了『摸』鼻子,心虚改称谓:“额,这位公子爷。” 对着这位面容昳丽,芝兰玉树般的邻里,确实不太适合“壮士”二字。 话毕,便见邻里飞身跃下地面,衣袂翩翩,身姿绰约,自是一个谪仙人。 莫菁看在眼里,已在一旁赞叹,心中拍手暗道叫好:“好功夫,这位壮……公子爷。” “……” 邻里闻言,脚步微顿,已过来从莫菁怀里接过老『妇』人,揽腰抱过。末了,转身道:“鄙人复姓公良,谓之无我。”,一语毕,已然转身踏过门槛,朝里屋而去。 莫菁在身后看着那挺拔的身姿缓缓入室,一壁拾起落地的汤『药』包,一壁喊道:“是的,无我公子。十分感谢,无我公子。” 末了,回头看看一旁孤零零躺地面的书,想了想,便过去顺手捡了起来。 只见这书线装蓝面,封面正题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梦春娇。 莫菁心里正疑『惑』,一时好奇心驱使,再翻一页,见上有男女交叠而坐,衣衫褪去,正如那交颈鸳鸯,旁有小字正题着: 一片玉白颤酥香,两座小山朱『色』点,翠钗横陈玉体娇,金莲轻笼深处摇…… 莫菁若无其事地把书合上,神『色』如常。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旁人儿有光天化日看艳本子的雅趣倒也没什么。 进了内堂,便见自称公良无我的邻里已将老『妇』人轻放于床榻之上,并掖起被子体贴地覆在老『妇』人身上。 一动一作间,可见那十指修长冷白,节节分明。颈间通体剔透缥『色』短笛半垂空中,唇似枫,鼻梁高挺,自有一番清雅温淡的气质在。 莫菁想象了下这邻里躲在榕树上看艳本子的情景,嗯,果然怎么想怎么怪异。 末了,莫菁立于跟前福了福身子,道了谢。 公良无我倒落落大方,双手作揖,颔首回了礼便转身踏出了门槛。 莫菁『摸』了『摸』鼻子,忽而想起放在袖中的话本子,忙追了出去,到了门口正瞧着这邻里还正好心地帮莫菁随手关门。 莫菁挨在内堂门边展颜一笑,喊道:“无我公子,且慢。你有东西落在奴家这儿了。” 语毕,莫菁便走到这位好心的邻里跟前,边从袖中掏出话本子来,末了,双手奉上,颔首静立。 “无妨,这书我屋里还有三四本。丢了也没关系。” 莫菁:“……” 公良无我此时又复抬眼看了下莫菁,眸『色』不冷不淡,忽然道:“你翻开看过这书了?” 莫菁顿了顿,觉得还是如实作答好。 “是的。只是奴家出于一时好奇就……翻了翻。无意冒犯,望公子见谅。” “无妨。”忽而,公良无我又问:“你觉得这书写得怎么样?” “这个……” 莫菁低首沉『吟』,眨了眨杏子眼,黑溜溜的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开始垂眸胡说八道: “此类书籍奴家涉猎甚少,不过看开头书中所提‘一片玉白颤酥香,两座小山朱『色』点,翠钗横陈玉体娇,金莲轻笼深处摇。’一诗,私以为当中‘座’字改‘屏’字是否更为贴切。” 一语毕,莫菁微抬眸瞥了一眼跟前男子后迅速垂首以待,心中却暗暗自恼,自己刚才所言是否欠妥,彦稽朝虽民风开放,但还没到能光天化日里与异□□流艳本子的遣词造句问题的地步。 怎料,这边莫菁正胡思『乱』想之际,已闻得跟前的邻里略有所思道:“这层我倒没想到。我只道说将开文诗中的‘笼’改为‘挑’,所谓‘一片玉白颤酥香,两屏小山朱『色』点,翠钗横陈玉体娇,金莲轻挑深处摇。’意境更妙。所以说,这话本子销量比我闲余之时所作的话本还差不是无道理可言的。” 说着,眼前这位清冷如玉的公子又从宽广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本《烟萝结》来递到莫菁面前。 “这本是我所作,读起来必定比先前那本更为酣畅淋漓。跟姑娘有缘,我也一并都送给你了。” 莫菁:“……” 末了,这位儒雅谪仙人还礼貌地回头帮莫菁把外门一关,方大步而去。 留下莫菁一人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俩『淫』艳小本本,敢情自己遇到的不是个寒窗苦读考科举的读书人,倒是以写闺中乐事营生的小说家?也太对不起他那一身器宇轩昂的气质了。 这般想着,只能赶紧将两话本子塞进袖中,先回里屋看看秋韵之母的情况方要紧。 所幸,秋韵之母的情况并未如莫菁之前想得这般糟糕。 这位老夫人不过因连日缠绵病榻,精神不得济,一下子起榻行动,心气上不来才晕了过去,而此时秋韵家中长兄与长嫂又外出耕作,不到夕阳落山怕是还不能回来了。 莫菁先前托了附近那邻里过来帮忙将老夫人移回床榻之上,无法,又请了附近的大夫过来照看,给切了脉,开了几付『药』方让莫菁去市集里的『药』坊抓『药』。,精彩!( = ) 第四十七章 小窗斜日青砖瓦(上) 这个朝代对『药』材管制甚严, 任何所需『药』材汤『药』都得城中大夫所开『药』方才能抓取,即使是补身子的汤『药』也得拜托个大夫开具方子才能抓取。 莫菁苦于自己在这个朝代是名三无的赤脚医生, 给人切脉看病事小,再写个『药』方出来去『药』馆子只怕真让人当怪物看待了。医法有术派, 医理却是相通的, 从前在军营里倒还好糊弄,戚武二人只当她用『药』有奇效, 且『药』方『药』理他们并不懂多少, 只管用着并不多问。莫菁的医术思想大胆且新颖与这朝代的大夫用『药』用法都大相径庭, 她从前还因这事扯了个小风波。 正是前段日子莫菁便是因患风湿, 腿骨疼得实在难厉害,于是私下拟了个『药』方,口述给同住的侍女,托其去抓些镇痛的汤『药』回来,不料『药』没抓回来, 却连累那侍女被相关管制『药』材的官员莫名查户口……幸而那侍女本是个在太尉府本分做事的, 人也聪明伶俐, 只说『药』方是旁人给的治个风湿骨痛的偏方, 且宗人府又有相关户籍在录, 也幸而未被多加为难便放了。 莫菁本就是个身份敏感的, 莫说别人, 要真因这事儿被抓去了查户口怕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来自何处。事后, 她也只说从前看过些医书胡『乱』学来拟的『药』方, 并无师承现下医术学派便也糊弄过去, 现下也自然更加谨慎,哪还敢随随便便给人治病抓『药』? 当然,此为前言,不提倒罢。 因是秋韵的哥嫂日常在外耕作,还未回来,莫菁是再也放心不下留这么个昏睡不醒的年迈『妇』人独自躺在家中了,无法,只能厚着脸皮再去隔壁敲门。 来到邻里门前,正欲敲门,结果才轻轻一推,莫菁手还没用几分力,门便“吱呀”地开了。 莫菁眨眨眼,提着裙子进了门后顺手将门掩上。才到里屋门槛处停了下来。 虽是外门没锁,但莫菁思索了下,未得主人允许,便还是站在里屋外较为礼貌些,随手敲了敲一旁大开的门面,弯着杏子眸笑道:“公子爷,好人做到底。可否帮忙过来照看下家中老阿姨。刚大夫过来提了『药』方,奴家正急着到市集里抓『药』去,又实在不放心家中老阿姨。” 屋内摆设并不多,堪堪一张书案后方立着书架,旁有几幅字画,再无其他。彼时,那邻里正坐在内间书案之前,托着腮,一双眸幽若秋水淡淡向着莫菁,手中正转着『毛』笔,说道:“知道你会来。瞧你面生得紧,不过那屋头的老夫人是你什么人?你该是替你朋友前来探望病中亲戚的?” 莫菁闻言,心中微讶,忙问道:“公子爷何出此言?” “一则,若你与那老『妇』人关系甚密,可刚那老『妇』人倒在你怀里,你虽急切,却无担忧之『色』;若说你这人冷心冷情,『性』格使然,后面你又对那老『妇』人照顾甚微,事事周到,想来想去,老夫人与你大概萍水相逢也说不上,但她之亲人倒与你关系甚重,所以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莫菁一笑,说:“公子爷,见微知着,奴家佩服。奴家今日的确是代友探母。” 邻里看着她,依旧神『色』淡淡的,只一双丹凤眸幽幽,教人看不出情绪: “你既去市集,顺便给我带两坛梨花白回来,只要迭仙楼的。跟那掌柜的说,是给桐西安十二甫巷的公良氏的,他自当拿酒给记账上,省得不要你来付账的。” 莫菁点点头,面上含笑应声好,心里嘀咕一句,不止是个不太勤奋的读书人,还是个酒鬼,这一身儒雅之气,相貌堂堂的,还真切切地应了人不可貌相这老话。 只是,有人能过去照看着那老阿姨,心中倒也踏实。 莫菁自市集回来,拎着两坛梨花白和到『药』馆子捡回来的『药』包放到内堂旧『色』的四脚木桌上,心中挂念着,便匆匆来到老阿姨的房中,在外悄悄撩起布帘往里一瞧,却见那邻里正坐在榻旁,拿着拂尘轻手轻脚地替此刻熟睡的老阿姨扫开扰人清梦的飞虫子。 莫菁一壁转身走出内堂拿了汤『药』包到灶房,一壁在心中叹道,本以为这人冷面冷心的模样,倒是个懂得孝敬垂髫老人的好人。 外间日头正盛,莫菁寻思着日『色』转晚,折腾了这么会儿,先前没吃东西果腹倒不觉得如何,如今倒饿得肚儿咕咕直叫。 于是这厢熬起了汤『药』,那厢就在灶房里用现成的材料做了些农家小菜。心说,待秋韵的哥嫂回来说明下情况该不会怪罪自己的。而且那老阿姨中午一直昏睡至今倒也什么东西也没进腹,且之前该是秋韵的长嫂为老阿姨熬的稀粥,煨在锅里,因也没人照看着,柴炭也熄了,这会子莫菁正打算一并煨热端上去给老阿姨。 一番功夫下来,倒也不耗费时辰。莫菁近几年凡事自给自足,自力更生,这些事情做习惯了,倒也熟稔。只是这汤『药』需看火候,需要多分神注意些。 末了,将两副碗筷,几碟小菜摆在四脚方木桌上,端了汤『药』和热粥进房,此时老阿姨也恰恰醒了,莫菁忙将东西往旁空隙的地儿一放,一壁过来就着邻里的帮手将老阿姨扶了起来后,一壁将自己今日的来意一一道明。 莫菁将热粥和汤『药』一一喂予了老阿姨,伺候着她在床边说了会儿话,中途老阿姨问及秋韵在太尉府的日常工作与起居,莫菁都一一做了回答,并按照秋韵的传话,让老阿姨平日戒忧戒惧,只安心养病,得了空,秋韵总该抽出时间来看她。 见着老阿姨的脸『色』较之先前转好,心里也安了下来,莫菁陪着她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家常,便见她面有困乏之『色』,便又伺候着她睡下。 莫菁给老阿姨掖好被子,拿起身旁空空如也的餐具,回身朝着身旁由始至终,皆拿着拂尘静待一旁,不做打扰的邻里福了福身子,既为他的帮助也为他方才只礼貌地静待一旁的风度表达谢意: “今日多谢公子爷了,两坛梨花白奴家已为公子爷打回,只是有酒无菜实在伤胃,瞧着现今天『色』稍晚,想必晌午时公子爷也未曾进食,若不嫌弃,便与奴家共食这一餐?” 只见眼前这位邻里长身玉立,将拂尘放回一旁简陋的妆奁台上,作揖回礼:“多谢。”,精彩!( = ) 第四十八章 小窗斜日青砖瓦(中) 于是,用那上好的梨花白佐以几碟小菜, 两碗米粥倒别有一番风味。席间, 莫菁大方地和邻里碰杯, 举起瓦碗装的清酒一饮而尽, 虽入口甘香却也实在辛辣, 末了,只蹙着秀眉微微咂舌。 一旁神姿清冷的邻里公子爷瞧着,只微微一笑。长指拾着碗沿, 端起清酒一碗倾绝, 神『色』未改,只一双眼睛水光幽幽似点漆。 莫菁看在眼里, 现今仔细打量这位邻里公子爷的衣着、举止谈吐,倒不像个清苦的读书人。别的不说,倒是这使筷夹菜的手, 手指皙白且修长若竹, 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 此时莫菁默默地在自我脑补当中:落魄贵公子?末代公侯?本是个不愁吃用的富二代或者官儿二代,却因『奸』人所害, 家道中落, 迫不得已为求营生,搬到此处开始了以写艳本本过活儿的日子,若情节再曲折些, 这人此时便有个心上人或是未婚妻亦弃他而去, 伤心欲绝之下倒收拾起心思, 一心要东山再起, 表面荒废度日,实则韬光养晦,等着光耀门楣,翻身那日…… 这越想越觉得像电视剧里八点档儿的剧情套路。 此时对面那位邻里公子爷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忽然说道:“你这位小姑娘,倒是有趣。敢光天化日之下跟着男人喝酒,举止落落大方,少了姑娘家的扭捏,倒有几分男子的豪迈,几碗下肚倒也神『色』自若,只不过看你那似两丸黑玉般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倒不知你自个儿又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 莫菁闻言,放下了筷子,垂眸规矩答道:“是奴家冒犯了。” “无妨。我刚搬来此处,从前习惯了人伺候,如今一个人落得清净,倒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莫菁微愕,轻抬嗪首看着他:“贵族公子哥儿?家……家道中落?” 邻里公子爷沉『吟』答道:“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我家中境况确实大不如前。” 莫菁继续艰难道:“『奸』人所害呐?” 此时,邻里公子爷也放了筷子,单手支颐,墨发随着动作散在肩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只温淡着望向莫菁,只微微点了点头。 “『逼』不得已,写艳本子营生?” “这艳本子是兴趣,不过现今也只能以此营生了。” 莫菁像快问快答般又道:“韬光养晦,打算参加科举只为光耀门楣?” 再点头。 “奴家猜公子爷还有位佳人弃你而去。” 闻言,只见这位公子爷依旧维持着单手支颐的动作,再将方才所斟清酒一饮而尽,淡淡回道:“我的确有位未婚妻,三天两头闹着要和我解除婚约。” “……” 一餐后,酒光饭饱,虽是用餐中途彼此都撩了话来说,不过彼此都是顶着半生不熟的心思。莫菁天生不是个见人就爱嚼话的『性』子,早些年若是身边有个可以相熟依赖的倒还能时不时琢磨几句热心的话,这些年却过惯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该冷不该冷的时候总揣着个不近不远,礼貌得人心的姿态,对面那位骨子里也不适合笑皮笑脸的,彼此说了几句话后又互问了几句天气日常,按着现代的说法,就是尬聊,之后便是端着酒闷干,彼此皆是沉默。 末了,莫菁收拾好餐具,独自一人端坐在内堂,方才食饭只觉得这梨花白酒香浓郁,轻尝甘甜,后劲辛辣,这会儿酒气涌了上来,一张如玉小脸映得绯红,呼口气儿都仿佛『舔』着酒香。 没一会,也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了,半个橘黄儿的圆盘衔在山腰间要落不落,地面的毒热气已然散了个干透,莫菁干脆搬了张长木板凳子坐在后院从袖间抽出了一艳本子扇扇风。 本是坐着乘凉的心思,伴着旁儿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倒多了几番田园之乐的味道。 从前还在现代那时候,她是随着『奶』『奶』在南方那依山傍水的小镇儿长大的,野习惯了,那时爬树捣蛋的事情没少干,学鸟儿叫的,学小狗小猫叫的,更是学得如鱼得水,叫声模仿得栩栩如生。到了夜里往巷子里一溜达跟回来了一串小猫小狗。 这会子,莫菁摇着手里卷成轴状的话本子,晃到树下瞅着树上的鸟窝子,学着鸟叫声逗着树上出生未几,羽翼未满的雏鸟玩儿。 果然,那雏鸟尚未张眼,被这叫声引得以为鸟妈妈回来了,只躬着红嫩嫩的身子往外挤。 莫菁看在眼里,已在树底下一跃一跳闹着玩儿,手中扬着话本子,打了个酒嗝,脆生生地笑开来。心中暗自称道自己一番,默默念道,自己果然宝刀未老。 平日里压抑得厉害,她许久都没试过这般轻松了,喝了些酒,胆子愈发野起来,如今只想放开『性』子,独自享受这难得的时光,不用去想任何事。 她又在树底下瞅了会,“咦”了声,眼看着这雏鸟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挤出鸟窝子半个身子了,这要掉不掉的,看着心惊,收敛了些笑声,将话本子束在腰间,撸起袖子就要往树上爬。 虽是因腿疾有所不便,不过从前乃爬树掏鸟窝子的一把好手,这树葱郁翠绿,枝蔓横生,没一会儿功夫莫菁便到顶了。 一脚横在丛生的枝节上,弯着腰将雏鸟扶回了鸟窝子,这一个个的,仗着未开眼,倒不怕错认,直冲着莫菁张着嘴叫嚣,啾啾叫着等投食。 折腾了这么会儿,酒气倒散了,香汗淋漓,她松了松领间的扣子,一阵和风过来,倒浑身冲得舒爽了个透,她抬起手背拭去额角的薄汗,余光瞥见邻里家的榕树,透过青葱绿叶,正隐隐见躺着个颀长的身影,手里一壶清酒,正扬首痛饮,墨发三千如流瀑垂在衣肩,好生潇洒。 “呀!是邻里公子爷!” 莫菁朝着那个嗜酒的邻里招手,脆生生地便是一句嘹亮的寒暄。 见人迎上目光,手攀在树枝桠上,莫菁展颜灿烂一笑,目如流光且映得水汪汪的,往日里骨子透『露』出来的秀婉且隐忍自持都似被酒气磨得『迷』离飘渺,如玉绯颜趁着这随『性』的笑,倒似生生灼得人移不开眼睛。 公良无我仰首一口清酒入肚,眯了凤眸放了放,又恢复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已然飞身落地走近,靠在树干旁,手中摇着壶梨花白,再置于鼻翼轻嗅酒香,饮一口,端着温凉的嗓音淡淡道:“竹青姑娘爬这么高作甚?这醉态……当真放『荡』不羁。”,精彩!( = ) 第四十九章 小窗斜日青砖瓦(下) 本以为遇到个奇女子, 落落大方起来倒是个能喝的,结果方才两人分饮一坛清酒不到, 这会子倒把人喝上了树顶子,不过这憨憨傻笑的醉态倒象能下蛊的, 直磨得旁观的人神思微痒似猫抓, 又似那蜿蜒河流中的顽皮游鱼儿,稍不留神, 一溜湾儿便直闯开那心门转到心间里来。 莫菁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长身如玉的公子爷, 这会子倒似什么也不管, 话匣子撂开了直往外倒:“我可没醉呀, 这高处的确更让人视野开阔,身心舒爽,只许你爬树就不许我往上凑了?你瞧到这鸟窝子了没,这几个小玩意可把我认作了它们的娘。嘻嘻,我正考虑要不要揪它们回去养着。” 说完, 莫菁直打了个酒嗝, 且半倚着身子, 踩在摇摇欲坠的枝蔓上, 仿着鸟叫声低头逗弄着鸟窝子里的小玩意, 吃吃地笑了下, 又喃喃自语道: “你可知我为啥子想要养着它们?《愚公移山》一文里曾说, 子生孙, 孙生子, 子子孙孙, 世世代代无穷尽也。我养一窝子鸟儿日后我就有无数窝鸟,清炖的,红烧的,炙烤的……天天不带重样儿,我就天天又有肉吃。” 这厢公良无我倚在树干旁,且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耳边听着这醉态小女子的稚言稚语引得他措不及防地笑了出来。刚抬头想说些什么,眼前所视便只见一重物直直往自己坠来,闪躲犹不及,眼前一黑,霎时伴着物碎的声音,酒香撒了一地。随之而来的,便是手肘间被碎片割裂的淋漓鲜血,还有这突如其来锥心般的断骨之痛。 公良无我心中暗自苦笑:什么叫乐极生悲,这便是了。这美人醉态虽是可怜可爱,可万万沉沦不得。 这踩着的横生枝蔓一断,速度之快且让前一刻稀里糊涂的莫菁云里雾里,直发现自己压着个暖呼呼的怀抱,且地间那鲜血与酒交错流于地面的湿润与这满怀的酒香让她心神一醒,忙撑着半个身子抬起头来,正见那邻里公子爷的右手整个袖子都让染了酒香的鲜血湿透,心下一惊,忙伸手扶人。 “实在对不住……唉……你怎么不躲开呢?”说时还不识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 “如何?你可稍微动动这手肘子,可要紧不?” 莫菁扶着伤处稍稍一动,还未用力,却见公良无我苍白着嘴唇,倒吸一口凉气,苦笑道:“这一动倒好,断了。” “……” 这下可好了,前一刻这邻里才帮了自己大忙,这下子可恩将仇报了个彻底,割伤了人手肘子也便罢了,还连带着断了人右手。 莫菁忙在附近找了适合的枯枝,撕了衣裙,先给他固定好断处,起身扶着他往屋里走。 两人回到内堂,莫菁便让公良无我先往榻间一坐,便去拿了水过来给他清洗了伤口,在屋前找了些镇痛疗效的草『药』给捣碎研烂后赶紧给敷上,匆匆一句“我去请『药』馆子抓『药』”便跑了出去,约『摸』才一炷香的时间,公良无我才刚就着伤处转了下身子,捏着断了的右手,估『摸』着断处,正要接上,便见这小女子提着衣裙又跑了回来,脸红彤彤地,微微喘着气儿。发丝微『乱』,几缕长发垂于颊边,倒让人忍不住给她挽好。 莫菁回身跑到公良无我的榻前,一跺脚,气急败坏道:“可坏了,我没带够银子。咋抓『药』呀!” “……” 莫菁今日本没想过久待,以为只是传个话,送个汤『药』包的事情,哪儿曾想到秋韵的老母亲这一倒,横生了这么多事儿来。方才去『药』馆子捡『药』,都把自己发间稍微值钱的镶玉小小簪子都典当了出去。 方才急冲冲地便跑了出去,哪里顾及到这层,这走到一半,方发现自己囊中羞涩,跑到一半了,只能又憋着张红绯绯的如玉小脸,腆着脸皮,拐着个小瘸腿往回跑。 这厢公良无我已然有些哭笑不得,微微抬了抬自己完好的左手,扬了扬袖间,示意小姑娘过来:“这里有,且拿去应付着。” 莫菁“唉”地应了声,拿了钱又匆匆跑了出去,末了又回过头叮嘱:“邻里公子爷你且忍一会,不过是流了血,骨头断了,不碍事的。” “……” 公良无我眉目上带着淡淡笑意,却不达眼底。点了『穴』道,止了血,倒不急着驳骨疗伤了,微微转了个身子,悠然往榻间一躺,闭目养神。 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流了血,断了骨而已,幼时他跟在先生座下读书学习,被摔打着多了,久病成良医,这区区断骨倒是小事的,更严重的都有试过,不过这不打紧的事,他着急干嘛,让始作俑者急上一急。倒让他好奇,方才那副急切切的神态到底是真心亦或是假意。 他这人处在淡情薄心的地方长久惯了,遇了个热心的倒新鲜得不得了。 末了,找了大夫来看,中途让那据说从医三十多年的老大夫给驳了伤处。 一时措不及防,怎知倒让那老大夫使了暗劲,一阵阵钻心之痛袭上公良无我的心间,直让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容出了一丝裂痕,额角一滴冷汗顺着白皙的面容滑落,心中暗骂:这庸医白修了三十年医术。一时又为方才自己的冲动行为暗恼,早知自己直接把伤处驳回来可就算了,这可不自己找罪受? 莫菁在旁看着倒神『色』自若,比这更狰狞的伤口自己都见过,这会子,那邻里公子爷正因这接骨之痛被磨得唇『色』苍白,冷汗直冒什么的,莫菁十分理解并且十分同情地为其默哀,这接骨手法要放到现代莫菁上课那会儿,要让相关教学的中医老师见了怕是要直接破口大骂了的,这样想着,对这位公子爷的同情又多了几分,一时从袖间拿了个小帕子给他拭了汗。 只见公良无我身子僵了僵,倒没说什么,仔细一瞧,耳窝子早已绯红一片。莫菁倒没想到自己遇到了容易闹红脸的,心里忍不住偷笑。 送走了老大夫,莫菁侍前侍后,给倒了杯热茶过去,便只规规矩矩坐在榻旁,跟着这位邻里公子爷大眼瞪小眼。她如今实在不知要跟这位估计已身心受伤的公子爷说些什么。不多时,莫菁听外间动静,知是秋韵的长兄长嫂耕作也回来了,一溜烟跑出去又是一番与那两人的寒暄。 末了,莫菁再回来时,已然提着个小灯笼在门外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往里瞧,那时公良无我正倚在榻间几欲睡了过去,感受到某人小心翼翼探询的视线,沉目放了放,虽在假寐,可已然出了声:“躲在门外干嘛?屋里又没有吃人的大虫。” 话一出,沉默半晌不见动静。公良无我睁了眼,刚巧不巧这小妮子躲在门外探着半个身子,等自己迎上了目光方『露』出个乖巧谄媚的笑。 莫菁手里提着个小灯笼踩着小碎步走到跟前,柔声道:“公子爷,你看现在天已经黑透,奴家再不回府,主子可要打奴家了。你看……奴家央求着些隔壁老阿姨的长子长媳过来多照看着你?”,精彩!( = ) 第五十章 清风月近人(上) 公良无我闻言,转了转身子, 单手支颐, 懒懒地倚在榻间瞧着她, 敢情是打了个如意算盘。晌午扶了老阿姨回屋, 这会子顺水推舟让人过来也顺势把这人情债给还了是?倒有几分急智。 “我省得, 不就是流了点血,断了手骨么,放心, 不会留下些什么后遗症, 也影响不了三年一期的科举应试,到时候右手写不了字, 不妨拿左手写,也不碍人家来照顾,反正我一个人也处习惯了, 我能照顾自己, 这也不是竹青姑娘的错,你说这地儿这么大我站哪儿不好?也怪我晌午食饭那会没劝住竹青姑娘, 眼瞅着竹青姑娘贪杯了, 我也该劝劝才是,唉……” 这语气竟哀怨得……就差没给这位奥斯卡小金人得主儿拉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二胡之乐衬托下气氛了。 莫菁垂眸,伸了指背轻点鼻尖。 “这右手伤处料理得当左不过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平时得了空也会过来多照顾着些公子爷的。”末了, 莫菁抬眼看向邻里又认真地补充道:“奴家省得对公子爷负责的。” “……” 此时天『色』转暗, 薄薄一层幽蓝, 各家门前都已挂起来夜灯笼。可内堂因还未燃起灯火,这小姑娘提着个小灯笼,暖橘幽黄地似拢了一罩光晕散了开来,映得那张小脸额外动人,且这秀婉的眉眼竟也多了几分浓丽,白日里倒不觉得这又暖又糯的嗓音会勾人似的,这会子,人站在面前,抬了杏子眸,真真切切地跟你说话时,倒让瞧在眼里的人见了鬼般觉得楚楚可人。 这小姑娘撩人还不自知,再长个几年只怕不得了,身段也是好的,只可惜了是个小瘸腿。 原说自己自先生处学成归府后,天天被家中的老头子催婚兼催应试烦透顶了之余,搬来这边左不过三四个时日,因是图个清净,什么人也没带,就琢磨着这几日雇个手脚灵活些的照顾下日常起居。 可今日碰着这么个小丫头,面对面吃闷饭的时候还能唠嗑两句不带尴尬的,按着佛家来讲便是个缘字,起码合眼缘也是个缘……嗯……简单地说,商人的行事准则,就是万事利为先。他方才断骨不接,其实就是想伤严重些,起码在这小姑娘眼里看来,自己就好顺水推舟捞个劳动力。可刚刚这小姑娘站在自己身边且切切地说会为自己负责的时候,还别说,眼瞅着这小姑娘这良善的模样,公良无我还真觉得自己的良心还真有那么一两分隐隐作痛。 尤其是那小姑娘回去后,还不忘顺带去个迭仙楼给他叫了饭菜,托人送了过来。公良无我正坐在桌前用着左手百无聊赖地挑着碟中菜入口。作为一个伤了右手的左撇子,他良心的痛又增至了五六分。 要不,还是给人小姑娘发工钱算了。唉…… 这厢,莫菁提着个小灯笼走在归程的路间,路上夏虫鸣声嘹亮,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入了城里市集闹地儿,此时夜市已起,各处酒家闹声源源不断。莫菁一脸愉悦地提着个灯笼边走边哼着歌儿。 莫菁现今是笑那位神仪丰姿的公子爷,现下怕是要不好过了,旁人自是不知,她刚才便是往那差人送过去的饭菜里掺了点让人吃了不停打喷嚏的好东西。 那人儿,一表人才,仪表庄重什么的,哼,果然就是个写艳本本的。整日里便将这副花花心肠用在偏事儿上。连自己都差点给这副假装慈悲心菩萨脸骗了去。 白日里,自己累得那人伤了手骨时,莫菁的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那时自己急切切跑了回去正见那人面容温淡,脸上因疼痛而起的焦灼之『色』倒是半点也无,且正半倚着身子在榻间,见他一手搭在伤处,似要自己驳骨疗伤,可转眼这公子爷见自己急冲冲跑了进来,又敛了衣袖,可又不急着给自己那伤处驳骨了。 问这位气质清贵的公子爷拿了些碎银,莫菁当时『荡』在小路间,心里越想越觉不妥。虽则说,这人的伤原因在自己,但他明明可以自行疗伤,也省得少受些皮肉之苦,可这个公子爷好玩儿似的,非得要自己忙进忙出,围着他团团转,末了,莫菁话还没说够几句,便还一副生怕莫菁不负责,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不知这公子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负责归负责,莫菁也早打定注意,自己砸的锅跪着也得把这锅给补好,是需要把人儿的手照料好才行。心里也暗恼自己贪杯喝酒误事,可转念一想,自己有错,日后过来多照顾着那人的起居饮食也是在理的,且那日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只怕自己要真撂开手不管,这落魄贵公子指不定一日三餐都落得个什么境地。 当然,公良无我此番纯粹是贵族生活过腻了,没事找抽玩儿了把农家乐式体验生活莫菁是毫不知情的,只当了他是个落魄富贵哥儿,家道中落凄惨到写艳本本为生。只道是日后莫菁知了情,怎么对着这位公子爷整日没事干儿,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折腾自己的行为猛翻白眼也是后话了,此处便也暂且不表。 只是此刻,公良无我手中有伤该怜,但对于这种利用别人恻隐心的行为也该罚。照着饭菜里掺些喷嚏粉也算小惩大诫,让那公良无我好瞧。 想罢,莫菁收了心神,不多时忽闻路上行人争相让道,众人推搡间,莫菁尤躲避不及,掌着灯笼,身子摇摇欲坠,直直歪在了一旁的小摊贩上,定神抬眸一瞧,只见官兵拦路,几路骑着烈马身披鎏金纹云披风的侍卫擦着烈风飒飒而过,个个冷眼玉面,倒叫人凛冽生寒。听聚众观望的老百姓说道,是车府令的人。 莫菁瞧在眼里,秀致的眉微蹙,旁人看在眼里不知是何心绪,末了,她也只是再看一眼扬尘而去的人马踪影,便复又站稳了身子,提着灯笼回太尉府。 此时月『色』清明,入夜后早有侍人立在太尉府守门的,正门端的是门面,自有一派气象威严在;而后门端的却是规矩,莫菁自是该从后门进,此时檐下所挂八角纱灯正在夜风婆娑中飘飘『荡』『荡』。 回了寝室,莫菁换下一身衣物后便起身前往了阿灵的寝居云枫轩,此刻天『色』已晚,自己若不去那小公子住处一趟,那小公子是不心安的。 才绕过长廊,一路转进了云枫轩内阁,却只见偌大个内室只有长安侯着。 长安一见是莫菁。忙笑着迎了上去:“小竹青,今日可算见着你了。不过此刻小公子外出未归,只怕还要你再等上一等。” 莫菁闻言,启唇欲说些什么,已被门外熟悉的娇嗔嗓音打断: “谁要等!阿灵现下可不就回来了?” 莫菁回身,正见一艳美少年身着红衣,长发半挽束着头巾,此刻正抬手打了珠帘,一壁将手中剑刃上所沾满血迹尚未干透的佩剑一把递给长安。,精彩!( = ) 第五十一章 清风月近人(中) 莫听灵正是往茶几旁那矮金裹脚红漆梨木小杌子上一坐, 便接过莫菁递上的热茶,自顾自地起了茶盖子, 吹开滚烫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沫子,轻口啄饮, 末了, 抬起眼,弯着朱□□滴的唇儿一笑, 容颜浓丽得竟似艳极的『色』化不开: “阿灵今日将那些惹人恼的渣滓全杀光了, 实在痛快!哼, 既然一个个都说阿灵是个妖物, 那阿灵应了他们的话,只是妖物岂有不杀人之理。” 说着,弯着长指,复又轻掩了掩茶盖儿,再添了口热茶, 恍若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后需要平复下这难得的愉悦心情, 茶烟袅袅下且让这如玉的面容看不太真切。 一旁的长安已然如常地拿着巾帕细细擦拭剑身上的血迹。 莫菁想了想, 轻言谨慎劝道: “他们真要出言不逊, 恶言伤人, 你也只管出手教训他们便是, 何苦要取人家『性』命?” “哼!一群乌合之众, 他们做人时, 阿灵取胜于他们尚且如此轻而易举, 难道阿灵还怕他们死后变成厉鬼寻求报复不成?” “可他们罪不至死。” 此时, 莫听灵已然放下茶,起身往榻间一坐,顺手取了枝斜『插』在案几摆放的花中的桃花,身子斜挨着隐囊,半倚着,手里一点点地撕着桃花瓣玩儿,末了,也只抬眼看了一下莫菁,眸『色』既艳且冷,娇唇含笑道:“谁让阿灵一时不痛快!阿灵就要让他们一辈子都不痛快!” 语毕,莫听灵又抬首,手里拿着桃花枝,朝着莫菁狠狠一指:“你也一样,若让阿灵知道你待阿灵不真心,阿灵就杀了你!” 莫菁翻白眼,一把抢过莫听灵的桃花枝,直接敲他的脑袋:“收起你那些凶神恶煞,对我不管用!你错了就是错了,滥杀人就是不对。敬人者人恒敬之,这个道还理要我如同教小孩子一样,再说予你一遍?” 莫听灵恼了似的拂开桃花枝,本是沉默,半晌,忽而又道:“他们心里如何骂阿灵都可以,就是不能当着阿灵的明说。他们这样说就不该怪阿灵杀之而后快。小竹青,难道你也觉得阿灵这样做不对?然则。不管你赞不赞同阿灵的行事准则,你早已答应阿灵,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只需偏帮阿灵就好。” 莫菁轻叹一口气,明白若再这样强行争论下去也没法让这心『性』倔犟的矜贵公子爷妥协的,她深知自己无法短期内让一个人的行事心『性』有所改变,然而,她不认同莫听灵的做事方式,却是可以理解他的。正如同自己被强行带到这个时代来,那些她曾在现代所受过的教育和行事准则都在告诉她众生是人格平等的,轻贱生命的事她做不来。 “阿灵你可知,我这般劝你不是为别人,正是为你?” 闻言,莫听灵抬眸疑『惑』地看她一眼。 “佛家常说的因果报应,倘若是别人,我却是不怕也不管。可阿灵,我却希望你好。从前没人告诉你这些,如今便只能借我的口告诉你这些,倘若日后你因此而有落魄的一天,我便……” “你便要如何?” 听到此,那艳丽的面容竟闪过一丝孩童般天真的笑意。莫菁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话了,心下一恼,抓过他的手,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略一用力,那一片雪白如玉便显了红印子,莫菁放了手,擦了擦嘴,语气不好道:“我便替天行道,替人儿收拾了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小恶魔。” 莫听灵唇角染了笑,没一会儿且“咯咯”地笑了起来,手里依旧拿着那朵桃花枝躬着腰,便笑倒被褥间。一旁的长安怀里抱着已收剑鞘的长剑也低头耸着肩膀极力忍笑,目光一瞥,且见莫菁回头威胁似的恶狠狠看他一眼,他只得将自己的情绪收敛些,安分静侍一侧。 莫听灵忽而翻了下身,只一双如丝媚眼盯着那梨花帐顶儿,半晌,密如蝶翼的眼睫阖了阖,垂眸而待,眸『色』幽幽教人看不出情绪,他平静地道:“其实,今日杀不杀他们,阿灵都无所谓的。在瑾哥哥心里,怕是早已认定阿灵不过是个嗜杀之人,才这般肆无忌惮借阿灵的之手杀车府令之人。一则,阿灵是君璟延之人,车府令那阉竖日后真要记着这个仇追究起来,只怕投鼠忌器;二则,阿灵一向随『性』惯了,天水一崖死的那帮侍卫和盗贼,都会推在阿灵身上。既如此,那阿灵何不多杀几个,将这罪名坐实?阿灵只生气的事,瑾哥哥这些年早已将镇和将军之长女慕少怜当成未过门之妻,平日里尚且捧那人在掌心,爱她宠她。那慕少榕为慕少怜之弟,自然也便得瑾哥哥照拂,一切杀人之肮脏手段不用借外人之手,万事有阿灵一人替他挡便可。阿灵只不服气,若瑾哥哥怜慕氏长女也便罢,凭什么那慕氏少主双手也不沾血腥?只活该阿灵做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莫菁闻言微愣,尚不知如何回答,没一会儿,便见莫听灵又道:“阿灵的确委身于君璟延,朝中上下,但凡有眼『色』的谁人不知,不过是他君璟延自幼因蓥訾殿那位孝恭顺的上等人便对女人敬而远之。多少年里,他只涉男『色』,却把女人避如蛇蝎,可阿灵只是伤心,那些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瑾哥哥也在场。他又何曾怜过阿灵半分?这世间,只怕无人关心阿灵之安危了?可小竹青,阿灵是真怕死,那渣滓一把利斧往阿灵肩上砍来时,阿灵的肩膀疼。” 莫菁闻言,皱眉看着这位躺在榻间的小公子,上前将他红衣一拉,却见莫听灵那肩膀的衣料似被濡湿,衣料上的精致绣纹被染得深邃。莫菁心中微讶,蹙着眉,一咬牙便把莫听灵那并着衣襟处里衣的衣料扯开,『露』出肩处的一片雪白,那道狰狞的刀伤显了个血淋淋的口儿。红口之上一道刀伤横亘,皮肉绽裂,那现今已干涸的黑褐『色』血渍现混着被人胡『乱』撒了在伤口处的止血『药』粉结成一团。,精彩!( = ) 第五十三章 落花人独立 长安走在另一侧, 手里正端着了铜盆子,摇了摇头, 便答道:“一知半解。若真要追究起事情始末,我也是不知的。” 莫菁讶然, 抬了眸子望向长安:“你是小公子贴身儿的人, 竟也不知今日发生了何事?” 长安闻言,再摇摇头:“咱家小公子少时是晏褚帝君的陪读, 此后更是得帝君重用, 留了在身边办事, 自然是随百官觐朝的。我虽是小公子的贴身侍从, 可那座皇宫又岂是我这等下人儿可以随进随出的? 中晌时分,小公子回来拿了把佩剑便急急出了去,说是被派遣去随慕氏榕少主剿灭身在天水一崖的盗贼。那些盗贼无恶不作,拦路打劫也是常有的事,那是连朝中负责押运贡品的官员都敢杀的。数月前, 劫了一批统洲淮河治水的官银后便销声匿迹。朝廷也因着这个事儿派了好几拨官员负责此案却仍用不得法。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 今日朝上有人旧事重提, 后来朝中又另有人说起那帮盗匪的踪迹, 有消息传道在天水一崖扎了根儿, 这次还劫了本该上贡孝恭顺太后的海底珊瑚枝。晏褚帝一怒之下便下令让小公子协助慕氏少主派兵抓拿那帮盗匪, 誓必要将这群祸害连根拨除。 至于为何途中又和车府令的人横生了枝节, 乃至双方刀锋相见便不得而知了。” 莫菁边走边静静地听着, 此时月『色』正清明, 月华落在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冷白透析, 她交握着双手,忽然侧过身子面向长安问道:“这事儿你可知是谁先重提出来的?” 长安抬头望着他,肃然道:“工部,左侍郎。” 莫菁心中一惊:“莫瑾?” 长安点头。 “此次小公子去协助慕氏那榕少主剿杀盗贼可是帝君亲自下的令?” 长安摇头:“应当不是的。小公子算是帝君的侍读,一直在帝君身边办事,但也知因了莫四……莫瑾公子一事,太尉府向来与镇和将军府不和,晏褚帝君与小公子感情深厚,对他甚为宠爱,自当不会为难小公子,主动命他与那慕氏榕少主二人共事,且这事儿本就不由小公子管。” “我记得小公子曾提过,那次统洲淮河治水是由工部左侍郎负责的。”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答道:“只怕这次剿杀天水一崖盗贼一事是小公子因了莫瑾公子而赌气,向晏褚帝请旨的。你说得不错,那次统洲淮河是由左侍郎大人负责。可由户部拨下的银子还未到工部手中便在路上被天水一崖的盗贼给拦劫了。”说着,长安忽而问道:“难道小竹青你怀疑今日小公子与车府令的人发生了冲突与这事儿有关?” 莫菁一笑,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那次统洲淮河水灾来势凶猛且泛滥。地方官员加急上奏朝廷左不过三四日时间,那些盗贼倒是消息灵通,短短几日,便把这运送官银的路『摸』透『摸』通,且打得别人一个措手不及?因着当今帝君尚未亲政,由孝恭顺太后垂帘辅政。所以,且不说这呈上去的折子晏褚帝有否阅过,但那车府令是个掌管玺令的,当时只怕是从治水对策乃至下拨官银数目都是心中有数的。从户部到工部你猜是哪方人接触这批官银最多的?” 长安闻言,便是一脸茫然的状态,手里拽着个铜盆子,微微皱了眉,眸光在夜『色』之中略显深邃,幽幽若不见底的寒潭,半晌,他才语气缓缓,为难道:“小竹青呀,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莫菁柔声解释:“有些话,咱们即使不能明着议论,可私底下里,莫说朝中百官,便是这坊间百姓,但凡有些见识的,只怕都心知肚明。 车府令是内务府中负责掌管玺令乘舆的。现今朝中大大小小的要务皆是上奏帝君定夺,后呈车府令掌印盖章下达。可当今帝君未及亲政之年,实则大权全在孝恭顺太后手中。这车府令的头把交椅虽位列九卿之下,但因其涉足朝中政治核心和中枢,可触举足轻重之机要,若时机得当,怕是要直接影响天下政局,因此这位置非帝君腹心侧近不能担当。 现下那丞相义子瑛酃担着这车府令一职,明儿处是晏褚帝君的人,暗里却是孝恭顺太后默许放权,亲自提拔上去的,手里握着这么个掌印玺令的要务。 我虽则不知车府令与咱们小公子这横生冲突的个中细节。但这批官银若是在天水一崖那帮盗贼手中倒也就罢。倘若不在,便是有人借这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盗贼,利用他们每洗劫一次便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的习惯,移花接木将官银吞了去。” 半晌,长安低头默默地艰难道:“你说的对。打劫官银非同小可。而且还是有了犯罪前科的盗贼。现下自官银被劫一案中,帝都城内早已开始了全城搜捕这些贼头的行踪。就算洗劫官银一案与他们无关,因了这洗劫官银之事,连晏褚帝君都对这帮人加以重视,只怕被抓到,新账旧账都不知道够那帮人死多少回。如此风声鹤唳之情形要是我,不管盗没盗那官银只怕得躲得远远的,避了这风头再说。若真有幕后之人,想必也会料到那些人因了现下风声紧迫势必不会张扬,只管偷偷躲于别处扎根儿。” 话到此,莫菁已然扣鼻轻笑出声:“且不说官银真是被那帮盗贼洗劫的可能。若真应了方才我之猜测,有那幕后之人『操』纵此事,借着那帮盗贼之手私吞了官银,只怕他也没料到这贼头会蠢成这副样子,竟还敢在全城搜捕的情况下去劫了那进贡给孝恭顺太后的海底珊瑚枝进而暴『露』了行踪。现如今知晏褚帝君下旨缉拿盗贼,还不火急火燎地去杀人灭口?” “所以车府令的人才和奉旨去缉拿天水一崖盗贼的小公子发生了冲突?” 闻言,莫菁只低头不答,双手交握着,静静地走在长安一侧。 夜里,她辗转反侧,却是思绪清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车府令的人怕洗劫官银一事暴『露』而去杀人灭口与同去缉拿盗贼的莫听灵发生了冲突,继而使得莫听灵怒而斩杀了车府令的人。 这只是猜测之一。 莫菁想起夜里回府时,自己提着灯笼在闹市之中与之擦肩而过的那帮骑着烈马,冷眼玉面的侍卫。 还有另一个猜测。 若洗劫官银一事真非那车府令所为,那车府令派去的人便不是杀人灭口,而是要留住那些盗贼的『性』命。那帮盗贼被全数灭口,若搜不出官银来,只怕明里人儿都会将矛头指向那车府令处。 听方才阿灵之言,那车府令瑛酃长得虽阴柔俊美,『性』格却阴晴不定,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以那车府令现今的权力,即使私吞了官银也无人敢拿他如何。可没人能忍受自己替他人扛了这黑锅,更何况是那个早已臭名远播,手段毒辣的狠角儿? 现今,她只愿一切只是自己想太多。莫听灵主动请旨与那慕氏榕少主一同前往斩杀那帮盗贼,真的只是因为莫瑾对慕少怜的爱屋及乌而对那慕少榕不待见,赌气借此事分出个高低而已。 否则,以阿灵之『性』格,只怕是为他人所利用而已。至于莫瑾,他在此事中又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有没有在此事中借阿灵对他的感情为自己筹谋些什么? 莫菁心里似冒了一丝凉意,想起那个抓着绸被,倒在床榻间熟睡的无暇容颜,那个红衣少年背上还带着伤,可话里语气却无不带着对某人的担忧—— 瑾哥哥想借他的手在朝中建起一砖一瓦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愿真是自己想太多。 三鼓天,月『色』已被乌云遮半,零星寥落。宫闱深深,秋花若梦。帝都城中那最为华贵辉煌的宫殿在眼前明灯照耀下金煌生辉。从承轩阁的楼台眺望,十万里河山尽收眼底,那时虽有苍烟茫茫,那如画渲染的黑山白水就静静地藏在飞升霭气之下,间或黄昏日照,落霞与孤鹜齐飞,为这河山染上最绚丽而生机的『色』彩;间或细雨『迷』蒙,天边银白,连秀木成林也点缀不住的苍冷。 可眼下,夜『色』将这一切似泼了墨,即使身旁有那朵朵银钩盏灯映着,再望向远处,亦不过是一个支棱起伏的模糊轮廓,是这锁锁辉煌宫殿之外唯一褪尽昭华与艳丽的残片。 掌灯太监在前方踩着谨慎步伐,躬着腰掌灯引路,只是承轩阁到蓥訾殿的距离,那掌灯太监却要已亦步亦趋,如临大敌,只因这宫中彼此都是奴才,却又有高低之分。 眼前为其掌灯之人,怎么说,人人都需仰望他,但更多的是惧怕,殿前雕花朱门轻轻阖开一角,殿中错金大鼎正焚着鹅梨帐中香,轻烟袅袅如缕,殿内灯火衬得流光灼灼。 掌灯的迎着人儿至殿外,便哈着腰回身,手里执着灯回道:“请千岁爷。” 车府令正着银绶三彩五『色』五采彰纹玄衣纁裳官服,他有着极漂亮的五官,唇薄且冷白,可勾勒起伏的唇线却是极好的。眼里似缠着浅淡温暖的笑意,可眼角处儿那朵开艳了的梨花样儿又似润了凌冷的『色』,嗓音虽沙,可语气有些阴柔却让人徒生和熙的错觉:“有劳宫伯了。”,精彩!( = ) 第五十四章 深宫如霜(上) 童天英从前尚在志学之年时,家中一贫如洗, 过够了苦日子, 穷得没命躲儿, 便自个儿掏了子孙袋, 经了蚕室验身, 躲到这宫里来,一眨眼已是数十年的光景,白发华生, 同个共事的寻常宫女或还可到了年龄放出宫外, 嫁人或是出卖劳力保生的活儿,总能拽着一条命过活, 也不怕别人瞧不起。可如他这些身子缺斤少两的就不一样了,只能不好不坏地老死宫中。有幸在皇家贵人跟前得了眼缘,够得上便是一阶的奴才, 让别人乖乖仰他鼻息的少说也有大半轮。可此刻也只敢佝偻着身子, 半点不敢逾越。 “千岁爷可别折煞贱臣了。能为爷掌灯是贱臣几世修来的福气。” 童天英低眉顺眼地回话,这会儿掌心沁了汗, 心悸悸然, 似无依附,虾着腰,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灯。 “彼此都是为主子办事罢了, 宫伯亦是太后身边的人, 论年月, 杂家可尚浅宫伯一辈。有些话, 有些事,宫伯也自然比旁人更懂得揣摩太后的心思。这层面上杂家哪能比得上宫伯。” 耳边闻着这嗓依旧柔的,好似了那救渡苍生的活面菩萨。可菩萨是泽爱世人,这贵主儿却处之全凭喜恶,恬不为意。有时,恰恰这般温熙待你时,不觉心暖,却似坠冰窖,压得人心惊胆战。 童天英知道车府令意有所指:“千岁爷严重。前朝良才贤臣这样儿多。太后又是个忧心国事的,垂帘之下,自然能听到更多的朝中之事。不待贱臣这般阶位卑微的奴才谏言。” 话甫出,他心里没底儿,且不知道这话眼前这贵主儿能信个几分。可现今这宫内凡是身份地位高一阶谁不会安『插』几个眼线?端坐在顶端的人也不例外。童天英算是在孝恭顺太后身旁儿待得时间最久的,眼前这位掌权中的贵主儿想要出言警告,自然也便拿领头的开刀。 片刻,耳边闻得那车府令话锋一转,疏冷道: “今日太后可有再召见畅音阁那戏子?” 童天英察言观『色』,侧首悄悄抬了眸,道:“二鼓天刚过,用了晚膳才唤人过来唱了两出《醉天仙》。散了人,只留了那花旦,人儿精灵,逗得太后好几次开怀大笑。” 闻言,车府令语气稍缓,唇『色』一勾: “倒是个懂眼『色』的。” 童天英一听,小心翼翼试探着道: “那小花旦现下是回了戏楼。这几日千岁爷因了晏褚帝君批阅地方上奏折子过多,留了在宣室殿,太后一直挂念着千岁爷,召了贱臣好几次来请,此刻到这儿,不若爷便见上一见,太后才能真真地放心开怀?” 虽不敢抬头,矮着眉,余光瞥见这教人难窥探其心绪的贵主儿立在殿外,檐下朵朵亮如白昼的宫灯里,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姿映在蓥訾殿的墁地金砖略略覆上一层阴影,微抬了抬眸光,且见那搭在左手之上那纤长兼之白莹莹似羊脂玉儿的右指佩了两金丝缠青枝明花护甲,这护甲尖儿正垂下时恰恰撩了撩那齐整的衣袖子。片刻未言,跟前的贵主一双眸眼幽幽然教人胆战,撩了纁裳拂过门槛,便进了殿内。 偌大的殿,侍人早已被屏退,千般万般只见这一个。 单手掌灯,与旁守门太监,一人一手,闭了雕花宫门,童天英不敢再多瞧。他也是个太监,没了那东西,心里也时常有了渴望做个正常的男子。他们这类人,想得越多,便越会偏执,时间久了,心里多多少少会走偏了路,变得有些畸态,有地位的或利诱或威『逼』要宫中那些入得了眼的宫女与之对食,童天英也不例外,即使少了许多寻常人滋生追求情爱喜怒的欲,但寻常男子该有的必定要半点不少的拿捏在身边,现下也收了几个对食宫女,摒去前日暴毙的两个,仍有三个身前伺候着。 方才那贵主实则与他等这类人并无差别,身下没了那物,也便残了大半,日后归天若无法赎兰,便是地狱也不收的。 而那极撩人的容颜,按理说本不该是这等角儿所 拥有的,可天公偏偏安在了这人身上。方才恰恰无意地,便给那主儿的姿容勾得略略失了下神。童天英自认为本也没什么,这与他收搭伙对食是一个道理,懂得享受与欣赏稀罕的东西才是人之本『性』。 可他也会感叹,这天赐的美皮囊恰恰似了掩饰这恶鬼的心。也对,真正吃人的怪物哪儿能明目张胆显『露』獠牙,人家只待一点点吞了你,好叫你死得是何冤屈都不知道才是个寻常。 说句犯上的话,人家贵主的那双眼睛象极太祖爷,除了眼角处的梨花样儿描得太艳,若非较之□□爷少了几分端严,多了几分风韵,只怕现今是为正统皇室血脉的晏褚帝也够不上的。 童天英于宫中算是资历老道那一拨,从历了两代帝君到现下的晏褚帝,下身虽被掏了子孙袋,可脑子该装载的半点没少。尤其是长年累月躲在这人害人的深宫之中,贴着主子又最近,什么上等风光或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见识过,也亲自碰过。很多事儿不敢宣扬,但心知肚明。 当年的孝恭顺有手段,可并未得太祖爷偏爱半分,还未到及笄之年便进了宫,因系出自四大家族之首香氏一脉,因而未承恩宠便衔了妃位,□□爷还亲自执笔封号淑,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占了人和地利,却不得天时,天公不垂怜,当时的淑贵妃自怀了龙胎,未及第四个月便小产,此后□□爷因了那尚还藏在肚儿里的皇室血脉而对淑贵妃的一丝丝爱宠消匿得半点也无。 直至太祖爷仙逝前,一个活脱脱,碧玉年华的娇人儿身处与冷宫无异的撷芳殿,且不说宫中这趋炎附势,跟红顶白实属常见,单是足足过了数余年无人问津的日子,便只这独守空房的苦也不堪言。 太祖爷仙逝后,淑贵妃衔了封号孝恭顺,便连带着两任帝君御极,此后正盛红妆,因了家族干系,于东宫以垂帘的名义掌了前朝的权。 虽说实处里实则是有把握重权的手段与能力的香氏家主瑛玖,孝恭顺太后也只是个虚幌子。可现如今,虚幌子也有虚幌子的好处儿,从后支撑着孝恭顺的是四大家族之首,但若身后之人不从旁干束,放眼前朝上下乃至后朝东宫,她孝恭顺至今想要什么没有? 别人是做个雨『露』均沾的帝王,她便是那个暗处里『露』撒天下的女皇帝。常常找了得心的人来伺候,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当年太祖爷少给了她的温存,一点点地从旁人的身体里补回来,这人若有了执念便又是很可怕的东西,见识了从前不知的玩趣东西,就索『性』沉溺其中,走门道有走门道的好,翻窗也自有翻窗的乐趣,只要开怀,便什么样儿的人都有过,什么样儿的身体也都恩泽过。 后来,得了个稀罕的人物,也难怪孝恭顺如此宠信,一路任着那人攀爬,甚至还开了路,让其入了香氏一族的宗室。再想想那瑛相,收了个太监做义子,入了瑛姓,亲起名单字“酃”,本该让人笑话,可别人虽不是皇室贵人,但有了手段,权力加持,一切又不可同日而语,看看现在,一人却能顶了旁儿半壁宗室的。生生将同类人拉了个十万八千里。 殿内灯火通明,孝恭顺太后班晨正半倚着身子,纤手支颐,美目微阖,小憩在吉祥如意雕花楠木小卧榻之上,旁儿的灯台正晃晃燃着灯芯,烛泪滑落暗了暗这虚晃的光,车府令瑛酃敛了袖,从旁儿拿了灯剔拨弄,烛台处四散的光略亮了亮,熠熠的金『色』映着那张极撩人的容颜,徒生了自那狭长眉梢处显了许多和熙温柔的错觉。 许是这虚晃的光亮由暗略略转亮的缘故,小憩中的孝恭顺太后班晨忽而于梦中惊了惊些许,眼珠子贴着薄薄且的眼皮微转一下,微翘的眼睫颤了颤,恰恰醒了过来。 此刻映入眼帘的那人,玄衣纁裳,正立一旁儿,莹白长指搭着那青枝明花护甲执了灯剔挑烛中灯花,腰间成串杂佩结环,也悬了银印在其间,仍是俩有些微重叠的虚影,可那双似被合围在迟重的光中犹曲媚春晖,水雾横波的眉眼,仍透过了灯光与视野交织的『迷』离直直迎进了她的眼中。 班晨直了腰儿,舒慵仍似柔若无骨地往后微倚在纹样繁复精致挑金丝的十香浣花软枕上,现今她是彻底醒了目了,望着眼前那张白璧无瑕的脸,顿觉心『潮』如湃,幽幽长叹一气,启了因熟睡略有干涩的嗓子:“泓哥儿,且过来。” 她仍唤他泓哥儿。 这是他初初到这宫里来时给赐的名儿,再往后他改名瑛酃,这“泓哥儿”已许久不用,且这“泓哥儿”几字带了许多亲昵的意味,身旁的人要么畏惧他,要么仰仗他,再不济,便是彼此形势不两立的境地,也便无人再提起。 连他自己也快忘了这名号,却难为这主儿仍切切地记着。心中有所想,不以为然,面上却是另一套说辞,正笑了,用往日对旁人儿一样的几分阴柔态度,绵绵道: “臣正在此处了,是臣之错,因剔灯花叨扰了太后。”,精彩!( = ) 第五十五章 深宫如霜(中) 瑛酃搁了灯剔, 至跟前拿了榻旁放着的沉香『色』遍地金描傲雪红梅金丝挑边长绣盖在班晨肩上。护甲尖儿轻轻滑过绸面时,她起了身子往他这边倚了倚, 艳丽的妆容虚虚贴着那腰间,伸了纤手, 且有意无意地探入衣袖, 指尖撩了撩腕间那白腻如玉的肌肤,末了, 掌心贴着这线条极美的手腕。 瑛酃腕间所系那串佛珠, 串了一十六颗木患子, 但她并未用手力, 虚虚地轻握,因而未觉这木患子硌了她的掌心,只这幽静灯光合围处儿,这番动作下来多了几丝若有似无的艳旖况味。 班晨幽幽地轻叹一口气,怅怅然, 望着旁儿支起的烛台:“哀家听闻今日因天水一崖那事, 你处儿损了好几个人?” 瑛酃只这狭眸微微沉了沉, 这水雾似的眸光较之先前暗了些, 戴了护甲的手轻搭在覆在自己腕间处的那纤手上, 护甲尖儿温柔地拂过这皙白的手背, 而后反客为主, 且将这细瘦的纤手包于掌间, 末了, 不动声『色』地放了放:“不碍事的。原本就是奔着个协助主子缉拿盗贼的念头, 底下的人不会说话,言语间让主子不舒服了,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莫氏小公子与那镇和将军府的榕少主都是年轻气盛的主子,总要给些面子。” 闻言,班晨倚回身子于腰枕间,伸了手轻挽了挽鬓间微『乱』的发,末了,细白的指尖将此刻滑落香肩的宽松长绣重新轻掖回原处:“这事你当如何禀奏璟儿?” 瑛酃薄唇微勾,立在身旁儿,既不疏远亦不亲昵,护甲尖儿微微挑弄着腕间的木患子,和熙道:“帝君有一双‘眼睛’,替他看尽朝中内外的事儿。这双‘眼睛’便是工部左侍郎莫瑾。莫因而这等事儿不容臣禀告。今日那左侍郎也在,否则便也不会有那莫小公子不顾慕氏榕少主的劝告杀尽了天水一崖的盗贼,还波及臣的人。” “因了今日这事,只怕这将军府与太尉府更为水火不容了。” 班晨话甫出,瑛酃沉了眸,若有所思的样子教人看不出是个何心绪,宫灯下那眉那眼总显得温柔似锦,勾绕缠绵,实则太具欺骗『性』。 他颔首,微微一笑,道:“这不正顺了帝君的意?” 现下朝中军权大半儿握在莫氏与慕氏手中,或人人都渴望这两大氏族的家主冰雪消融,共护彦稽朝万里秀丽江山。可这万人之上的晏褚帝怕是不若这般想,如今他手中尚无实权,需要旁人的扶持,因而周旋于狼与虎之间,坐山观斗才是万全之策。两大武将世家走得太近或对这江山有利,可于天子而言则需忌讳。 怕是这万岁爷现如今是宁可将这火势扇得更猛烈些;让这洪水冲得更为惊骇,也绝不想看到二主冰雪消融的局面。否则,何以当那莫氏六女莫听素入了镇和将军府中,及笄之日,对其如此厚宠,乃至到百臣来贺这一境况? 略略细想一层,除去将两大氏族的间隙加深这一原因的话,便真不知为何了。 然则,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若无干系,他也绝不沾手上身。 天水一崖这事,顶端上的人想借莫听灵与慕少榕的不和来撩拨莫慕两大家族的关系以达到权力上的制衡;旁儿人想趁此机会将统洲淮河官银私吞一事趁机一推,撒手上岸。 这场棋局中,莫瑾下得一手好棋,上忠帝王,下有人死心塌地助他筑起这权力高楼的一砖一瓦。 但莫瑾不该将念头动到他头上来。不沾手上身,并不代表这局中相互周旋的人可以对他有半分算计之意。他车府令瑛酃又岂是好相与的?此生虽作恶甚多,死后怕是地狱亦不收其魂灵。现下身上脏水再多也不在乎,却容不得旁人儿将他当成踏脚之石,欣欣然再泼一盆过来。他若是个好惹的角儿,今时今日便不会在这朝野上下乃至坊间昭彰恶名,或惧如遇鬼神,又或恨不得将其噬骨饮血。 这件事中,人人都得利,却将矛头指向这处来。现下怕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既如此,便怪不得他日后有何手段了。 此刻更深『露』重,旁儿处的雕花楠木宫窗微开了一角,漏了夜间冷风,混了『露』气,班晨从旁听着方才那话,此刻紧了紧身上的长绣,朱唇含笑,眼似春媚,伸了手再拉了个他,倚在他腰间更近些,慵慵的气音儿在这空虚一人的偌大殿内总显得过于『迷』离:“唉,璟儿现下虽无实权,羽翼未满,可到底是个皇帝,人人见了都需跪称万万岁,只怕都想着顺他的意呢。”说着,长睫微阖了阖,交织起来浓黑微翘似蝶翼。 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吃吃地轻笑起来,拉了他戴着青枝明花护甲的手,主动地用那尖儿一点点地撩开自身那白纱交领的里衣,一动一作间,若有似无地显了显那一片贴着衣物下的玉『色』雪白。 “你这个千千岁的,不若此刻顺顺哀家的意?” 瑛酃闻言,虽知抓着自己腕间那手未曾用力,只等着他主动摆布。但他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只低首,映着迟重的金光儿,勾勒得极好的起伏唇线缓缓地贴着她的耳窝子那处,那嗓沙且柔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班晨此刻已从微倚那人的腰侧转而靠着他的肩,温热且勾绕的气息扫在那片肌肤的敏感处,让她的气息微『乱』,她眨了眨有些『迷』离的眸,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体里探去,却在最后一刻,她欲摘他的护甲,却让他一手阻止。 她的思绪清明了些,抬了眼,余光望向他。 这艳鬼似的容颜此刻却柔似水的,染了笑意,唇儿极极近地贴着她的耳窝子:“太后见谅,今日便免伤太后凤体罢。因臣的指甲长了,该剪。” 班晨心下沉了沉,幽幽一叹,便也不再勉强。只勾起那护甲置于唇角轻碰,微闭着眼儿,顿觉气涌如山:“泓哥儿。” 他顿了顿,仍是那般和熙又疏冷的阴柔语调:“臣在。” “你这模样,真象太祖爷。” 瑛酃一听,眼里漫了笑意 ,眼前的这位孝恭顺,虽则随『性』且沉沦,可心尖儿上的那个仍是登了极乐的太祖爷。女人都是这样的么?柔情似水,却又任由奴役。 “太后这是折煞臣了。” 这如泼墨了,一黑到底的穹隆,只那似漏顶儿那处,乌云散了,正逢明月清亮,华照处处。 他自殿内出来,微微转了转腕间的佛珠。吩咐道:“太后夜里浅眠,恐深夜惊醒无人从旁儿伺候,伤了凤体,劳烦宫伯你挑个可人的守夜。不若……就那位给孝恭顺太后唱《醉天仙》的小花旦。” 童天英实则一直候在殿外,未曾离开。眼下听了话,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即使心中微讶,却不敢逾越,躬着腰,只点头称是。 “贱臣省得交代下去。” 出了蓥訾殿,走下丹陛,只前方两个小宫女谨谨慎慎掌灯照路,到了深夜,『露』水重,又正值入秋时分,旁儿侧有人打着伞,轻声问道:“千岁爷今日是回丞相府,还是仍留宫中的监栏院过夜?” 瑛酃脚步微顿了顿,护甲拨了下腕间的佛珠。 “回丞相府。且带上宫中秉御医。”,精彩!( = ) 第五十九章 小家无常添旧衣(中) 可这祸害还是有半点良心的, 懂得定时定候唤人过来给公良无我的右手伤换『药』之余,且给准备一日三餐连带下午茶。 怎么说, 这本是公良无我的最初目的,眼瞧着达到了。可心里仍是有些不爽又是怎么回事?时间越过越觉得自己在沾人家小姑娘便宜。 偶尔这么一心软, 便又想起这小姑娘初时往自己的餐食里下喷嚏粉, 自己躲在书房里,书面掩鼻, 整整打了三个时辰喷嚏…… 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地栽在哪儿个人手上过, 想说当时那小姑娘就这么站在自己跟前, 眨巴着亮蒙蒙的杏子眸, 端着个人畜无害的样子,脆生生一句公子爷,自己就真信了她的邪! 心下又一狠,狠起来便纵使这小姑娘再人畜无害也没啥心里障碍了,什么东西贵的都按照顶贵的来。 他本是自小锦衣玉食的生活, 现下花销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可惜, 公良氏是座金山, 且在族中掌权之人手中, 可谓金生金, 滚滚而来,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惜人儿莫菁不是金山啊。 她从旁人儿手中接过那上有写明每笔花销来源的账单之时, 且细细一阅, 一看到那位公子爷每日所食一栏: 山珍刺龙芽、凤尾鱼翅、红梅珠香、 龙井竹荪、玉掌呈情…… 莫菁咬着下唇, 那纸张都要给捏在手中『揉』碎了,心说,到这朝代来这么些年了,我一个肉食爱好者都没吃过这些呢! 单是这一天,便要了莫菁数月的月银,掏出来往来要钱的人儿掌心一放,心下便恼道:长得好看的都这么厚脸皮的嘛?这败家的,难怪家道中落,这人现下吃的喝的全花别人的钱,不挑贵的不吃,还天天不带重样儿,都不知道害臊。 莫菁这日抽了空便特地过来瞧这位邻里公子爷,实则是她实在再没钱请旁儿人给那邻里公子爷照料生活起居了。咬咬牙,提着个竹编菜篮子,内里放了路上买的水果蔬食,顶着这么个艳阳天,就跑过来。 毕竟,这种做法比较省钱…… 心说,自己便是天生个劳碌命。这府里有个需要照顾的,府外又有个需要料理的。可没办法。这府内的不说,便是这府外那个,偏偏是自己贪杯多喝了酒,人儿醺醺然便砸伤了那邻里公子爷的手。这是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半点也推搪不得,所谓自讨苦吃便是这个道理,莫菁心里也只能自认倒霉。 莫菁知道自己的酒量差,且在现代那会儿,跟同学朋友一起聚餐,兴起时被撩着喝了几杯酒便不知何天何地,曾做过不少糗事。没想到,来了这个朝代,倒把这个坏习惯给带过来了。 得了这次教训,心说,以后再也不能像那日般,撂开心『性』喝酒了。 莫菁来到屋外,甫站定,刚要敲门,倏忽觉身侧有不人将明之物向她处扔来,躲闪尤不及,跳着脚往后躲,才稳定心神,往地上仔细一瞧,又是线装蓝面的艳本本。 抬头往旁儿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一瞧,见那数日未见的邻里公子爷正倚在树上纳凉,虽是冷眉冷眼,甚无表情,可斜了目光,向莫菁看来,只单单吐出一个字:“滚。” “……” 莫菁低眉,伸出指背轻点小巧的鼻尖,小心翼翼乖巧顺『毛』道:“好了好了。是奴家的不对。奴家不该在差人去迭仙楼送来的饭菜里下喷嚏粉。现下知错了,特来请罪。公子爷大人大量,莫跟奴家计较?” 公良无我伸了左手,故意撩了撩袖子,『露』了『露』现下还绑着纱带的右手,日光透过叶与叶的间隙,打在他身上,似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圈,他语气淡淡道:“哪里哪里,鄙人还多得竹青姑娘央过来的朋友照料,这几日过得甚好,伤口恢复甚好,吃好喝好也睡得好。” 莫菁忽而想起昨日来收钱那人儿说道—— 这些都是无我公子要求的,送过去的稍微口感差点儿的都一律不吃。迭仙楼的人做了菜,要保持菜送上门时那口感半点不差,可没少费功夫,故而这菜的价格自然会比堂食的贵一些。 莫菁不动声『色』地咬咬牙,好气呀,若不是看在你这极好看的脸份儿上,才不要保持微笑。忽而觉得花钱请人照顾这么位只懂挥霍的祖宗是个错误的决定,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么想着,手里挎着个菜篮子,且伸出另一手来,细白的指且掌心向上地朝公良无我招了招,嗓音温软道:“无我公子爷,日后奴家会来照顾你的。” 一双眸子亮亮的,似点了水雾。不知怎地,这撩人的神态看在公良无我眼里,顿觉得徒生些微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 不不不,这小姑娘,还是温柔的。公良无我这样自我安慰道。 然而这一切只是假象。六日后,他算是彻底认清了这小姑娘的『性』子了,也痛极思痛地认为自己在这小丫头身上又栽了个根头。 秋试临近,这小姑娘逮着个空闲时间便日□□着他坐在旁儿之乎者也以应付科举,常常这个时候,公良无我都不自觉地怀疑,这人会不会就是坑爹私下给请来专门整治他的?但立马又将这个想法给否定了,他躲人都躲到这角落旮旯来了,自帝都城找这么块人烟不多的地儿可不容易,若这还躲不过,自己的人生该多惨败?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如此惨败。 但是,换了这小妮子后,一日三餐再无迭仙楼饭菜也就罢了,不许喝酒,日日胡萝卜炒豆芽,带两个煎蛋,偶尔炖个汤内里全是骨头,肉还不够塞牙缝。 更甚者,小姑娘居然还做了盘酱香肘子摆在桌前,看得吃不得。杏子眸含笑,坐在跟前,小嘴里咬着木筷子,糯糯道:“公子爷你要相信我,以形补形只是人云亦云,信不得。眼下你伤的是手肘子,桌上摆的是猪肘子,虽则说都是肘子,可公子爷你又不是猪,对?吃这个也不太管用。且这里面香叶酱料又多,不吃也罢,不吃也罢。” “……” 言下之意便是说自己吃了她这盘荤菜便是变相承认自己是猪?这祸害简直岂有此理。公良无我当场置了心气,面对一桌子青菜萝卜豆芽搁了筷子,冷淡着眉眼,起身向着莫菁合手作揖,转身回房而去。直至书案前,执笔一封密函要写回去给公良府的心腹暗卫。 且说公良府的暗卫当下拆了密函,敛眸一看纸上所写尚笔墨未干,且见上头龙飞凤舞印满各式各样:“红烧肘子,酱香肘子,姜爆肘子,清炖肘子……” 心说自己家的少主向来心思缜密,现下虽为了躲避公良府老家主的各式催婚兼催应试而去了农家乐,但写这几道农家菜式绝不仅仅是因为想吃这么简单,于是几个人儿便围着这密函开始解暗语…… 且说那公良无我一封函下来,交了出去,无所事事,便窝在榻间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睡便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起来身,回头拆了暗卫的回函一看,是心腹在上头问道,晌午那份密函是为何意? “……” 公良无我冷着丹凤眸直接撕了密函。 要你们有何用! 起身出了外室,穹窿已有夜『色』,公良无我伸了个懒腰。 这些日子因了那小妮子差了人来送餐食,因而便暂时敛了平日里自己差去迭仙楼专门给自己送菜的下人。眼下这个时候,且不指望有人给送吃的了。公良无我饿着肚子,回身欲进屋内时,余光瞥见旁儿搭起权当厨房的小木棚,那灶台似有袅袅炊烟升起,他略一思索,过去掀开盖子一瞧,且见内里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 四珍白菜盏,糖蒜腌水芥皮,花菇鸭掌,莲蓬豆腐,再带一盅炖的烂烂骨汤。 公良无我且依旧是那副表情,可那双丹凤眸似化了水,柔柔地。心下一松,心说,还算这祸害有良心。 却苦了公良府那暗卫营因怕耽误要事,现下还在忐忑等密函回复。 第三日后,公良无我婉转地表示,自己手伤已大有好转,可以自个儿照顾自己日常起居了。言下之意,若所无他事,姑娘你赶紧回家,咱们各回各家,互不相干。 可这小姑娘平时灵灵『性』『性』地,这下忽而又觉得她脑袋转不过弯儿来,完全听不懂自己的话。 他还是过着那种日日不见荤食日子,现下且坐在书案前打开本《礼记》,正是对着《中庸》一页,伤手搭在书面上,『露』着手腕皙白的一截和些微缠在手肘间的纱布,左手支颐,百无聊赖,一双极美的丹凤眸恹恹的,昏昏欲睡。 小姑娘那时搬了张红漆小杌子守在门口边,翘着个小瘸腿,看艳本子正看得入『迷』了。稍稍斜了眸光往他那处一瞥,一不顺意,便一把戒尺过来。 “还不看书,说好的光耀门楣呢?” 公良无我淡淡地瞅了眼前小妮子一眼,心说,那只是你说的。 这番态度,看在莫菁眼里,且生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哼哼唧一声,坐回小杌子上不再理会他。,精彩!( = ) 第六十章 小家无常添旧衣(下) 公良无我将那《礼记》合上,忽而朗声道:“矣至!臭无声无, 载之天上, 伦有犹『毛』。『毛』如輶德……” 莫菁初时还不以为意, 末了, 越听心里越狐疑, 起身走至跟前拿起那本《礼记》一看,心中微讶,侧首凝眸看下他。 这人……竟将《礼记》里的中庸篇倒着背了下来。这可不就是当场给演示了“倒背如流”这成语的意思。莫菁心不死, 又翻了几页, 说了页数又看向那人,可眼前这人都一一倒背了下来, 不费吹灰之力。 莫菁将书放回书案,垂眸顿觉无趣,抬起皙白的指轻点了点鼻骨, 她想起了幼时在花果山那段岁月, 那会儿一个泓澈,一个莫瑾就叫她好生折服。现下又来个公良无我, 心说, 这古代的人个个都这么天资聪颖的么? 公良无我停了下来,继续先前的姿势,沉目而憩, 可话到唇边, 忽而又道:“应试不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了。治生之正道也, 而富者必用奇胜。从商和从政是一个道理。若背熟四书五经, 百家经典就真能去朝中当官儿的话,这国怕是要完。” 言下之意,你丫别再『逼』我看这些四书五经,这东西我好久以前就不拿来玩儿了。 莫菁撇嘴,再不管他。回身坐回小杌子上,拿起艳本本继续看,有趣之余还能多熟悉熟悉这个朝代的文字,还是这类书籍适合自己。 这下可好,公良无我以为经此一役,这小妮子安分了些,见她一头心思扎在那堆艳本本里,心下松了口气,可算没人管自己。可转念又一想,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知道该说她不拘小节,心胸豪迈还是怎样,居然对着这么些香艳的话本子看这么久脸不红心不跳,至此,公良无我深深怀疑自己当初一时兴起去帝都城有名的最欢楼做画师采风去错了地方。 后再想想,这世上若有颠倒红尘,沉沦之情,放浪形骸之人,自然也该有那天『性』寡淡,不为所动的人,通俗点说就是神经大条。心绪一转,又见小丫头一门心思全扑在那些话本子头上,心头稍松,也便心安理得沉目睡懒觉去。 可如下两日,这丫头一头扎在话本子上。初时还好,到了后来,竟然还向他要求?看完了这本未完结的天天『逼』着他赶紧出个完结本,完结了的就提下次的本子想看什么样儿的,比如『露』骨一点的…… 更若,自莫菁知道公良无我是用左手写字的,当时那番什么右手折伤,影响应试的言论实则就想骗个劳务工用用。 人倒是没什么。只是在帮他濯发的时候,且让人躺在那边,旁又搁置一个盛热汤的铜盆子,将发湿了,皂角染上,洗至一半,忽而撒手不干了,且让那个邻里公子爷顶着头湿漉漉的长发,一人躺着,起也不是,躺也不是,莫菁悠然地从旁站着,扇着个大葵扇,温软道;“怎么?公子爷用左手写字?可不就是用左手濯发便可?伤得是右手,亦不是左手。” 通常这个时候便是比拼耐心了。公良无我也不恼,颈间垂着个短笛,现下正安安稳稳地落于心口间,睁着那双丹凤眸,就这么躺着愉悦地吹了会儿哨子,没一会,这皂角的汁水顺着额往下延,且不巧又腌了眼睛,直把眼睛染的通红,他也只当是个没事人儿,末了竟还唱起小曲儿来。 往往这个时候是莫菁先败下阵来,生怕那人这双极好看的眼睛给自己弄坏了,且赌气将干净的巾帕往那如玉的面容一盖,气急败坏道:“你这人……都不知道服输,以后让皂角汁伤了眼睛可别赖我。” 最后,还是得乖乖给人儿濯发。 公良无我只舒服地眯着眼睛,心道,本就是个面冷心软的小妮子,捏在手中搓圆捏扁倒是反掌的事。跟眼前的小姑娘相处越久,便越是能『摸』透她的心『性』。从前得他的先生教导,处高位者,攻心为上。这个他十二岁便懂得的道理,现下又怎会整治不了一个小丫头? 这日天青日暖,日华正盛,阳光至打开的雕花窗照进来,驱了入秋的寒气。濯了发,公良无我正披着湿发倚在窗前,吹奏短笛,曲调哀怨断肠,不知是否错觉,往日里带了些冷淡的眉眼此刻都似覆上了一层浅薄却挥之不去的忧愁。 平日里总见他带着这短笛,今日却是第一次见他吹奏。莫菁本是搬了小杌子坐在门口边晒着太阳,手里正拿着那门布帷要缝补,此刻竟不自知地就这么停了手中的动作,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听完一曲。 大学时,她选修曾选过这类乐器,那时除了兼职打工,唯一的消遣便是练这短笛,别的且不说,这苦练的结果却是每年校内联欢晚会她还能上台面装装,倒也满足了她那小小的虚荣心。 一曲终了,莫菁已然抬头问道:“平日里总不见你吹奏?” 话甫出,但见公良无我微颔首,一缕发丝垂至面前,且遮了半边面容,敛了丹凤眸,教人看不出现下是个何情绪,可语气仍是淡淡的。 “旁人留的东西罢了,不值钱。便是这短笛所用的玉也次货充当。是家中阿父自小便让系于身上的。偶尔兴致来了便吹奏几下聊作消遣。” 听方才得曲子手法娴熟,绝不是聊作消遣便可做到。自己也练过短笛,所以心里也明白。当然,不排除这人天赋极高,是个天生的吹奏短笛高手。心里这样想道,可面上却已转移话题。 垂首继续手中的针线活,且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屋里那人搭话: “这位赠送短笛的倒是个风雅之人。” 公良无我闻言,只微微一笑,神『色』如常答道:“兴许这世上所有风雅之人皆心『性』不羁,向往太多东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为外物所扰。我也时常在想,这样过,会不会快乐一点。而事实证明确实不赖,那便也怨不得旁的人皆抛万事,追求心中所爱,你说对么?” 莫菁一愣,有些奇怪这个平日里连表情不甚多的公子爷怎地今日就来了兴致和自己聊起了这么高深的话题?一番话下来,倒觉着这人受过极重的情伤…… 当然,以上纯粹是莫菁脑洞开大,胡思『乱』想的。心说,幸好自己从前大学看过辩论法的书,因而最善蒙这种似是而非的哲理『性』话题。 她且仔细着一针一线,按着法儿将这布帷一针针缝起来,且嗓儿端严温淡道:“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老翁极爱桃树,他家门前种着一棵不知年岁的桃树,是自那老翁出生之时便扎根此处,无人知那桃树的具体年月。 那桃树正盛时,春天里和风一漫,便真有几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风味。可有一天桃树病了,这本没什么,万物皆有灵『性』,人尚有生老病死,更何况这自然之物?老翁心中虽不舍,可仍忍痛将那桃树砍了,在原来的位置重新中上一棵小幼苗。 夜里,那被砍之桃树的精魂入了老翁的梦来,质问老翁,它只是病了,为何问也不问便将它砍了,丝毫不顾念数十年的相伴之情?那老翁说,天下攘攘,这世间若万事皆要顾念,那何事能成?且不说我再徒留你也无用,便是我再不愿舍弃仍将你强留身边,也不过是徒添你的沉疴之痛。 咱们何不皆随了这天意,此后各自必定又会是另一番天地。桃树精仍不明老翁是个何想法,只觉得心中仍忿忿有不平。当日它扎根此处,吸了日月精华而后成精,本可弃了那躯壳,成仙而去,可因舍不下那老翁数十年的照料之情,便也舍了大半修为,想着陪至老翁归泉以后,自己也算圆了老翁的恩情。可眼下,自己的一腔挚诚皆被老翁所辜负,现下闻那老翁之言,心下再无挂念,且出了那老翁梦中而去。” 言罢,莫菁指间的动作停了停,抬起杏眸子看向公良无我,继续道:“那口中那风雅之人正若了故事里的老翁,它的万般皆可弃便是那桃树精。且不论老翁那一意孤行,不理会桃树精的做法是否能够得他人所苟同。但现在老翁的立场,于他自己而言,只要是他深思熟虑后所做的结果便是对的。若强留桃树精便可能是两方的痛苦了。 比如我,我就不会想这么多了。活着就是活着,他人无心我便休,自己身上尚有三千烦恼丝,再添一把旁人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所以我这人自小就过得特别佛『性』,真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教导我的先生常会要求我写‘我的理想’、‘我的梦想’这类的话题,我从来都是写,此生所愿,父母在旁,儿女成双。所以我自小过得特别安然。” 一番话下来,莫菁只觉得自己就是那光环普照的赫拉克利特。抬眼正面迎了迎那邻里公子爷的目光,且见人家只一笑:“父母在旁,儿女成双。倒是个好愿望。” 莫菁感叹,轻声应是。可心里却黯然,父母在旁,这前半句怕是哪一个她都难以实现了,莫听素,莫竹青,或是莫菁,现代怕是无缘了,现下来了这个朝代,只怕也是有缘无分;至于那儿女双全,也便罢了。 莫菁收拾心神,便又转了转话题:“现下你可告诉我那个风雅之人是你的谁了?” 八卦旁人儿的感情生活向来是女人的天『性』。莫菁可指望方才这么一番忽悠的话挖出这冷眉冷眼面瘫公子爷的情事来呢。说不定又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经历也未可知。 可公良无我也只伸了冷白长指,凝眸轻抚短笛,幽幽道:“是个冷心负情的女人留下的,若真要说,兴许你说的对,我该是感谢她的,没有她便没有我。可现下不提也罢。” 莫菁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便转了话题:“你刚才吹的笛子蛮好听的,要不再来一曲?”,精彩!( = ) 第六十一章 山有木兮 莫菁看了看公良无我似笑非笑的神『色』, 又道:“可别这样看着我,短笛我以前也是学过的, 还是一把好手。” “呐,你吹奏下?”公良无我将短笛在莫菁面前晃了晃。 小看人呀他。 菁咬咬牙, 起身将布帷放在小杌子上, 且走过去将公良无我的短笛接了过来握在手中,一双杏子眸黑曜如玉, 不服输地盯着他道:“你可给我听好了。” 结果, 才吹奏了几个音, 许是太久没练生疏了, 加之旁边那公子爷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她,一时岔了气,还没进入情绪呢,便破了音。 怎料引得公良无我在旁指着她哈哈大笑之余,还不忘取笑莫菁方才夸下海口说自己一把好手, 且短笛行不行倒是其次, 这自夸她倒是可以排行第一。 直把莫菁逗得一张小脸绯红, 一把将短笛塞回公良无我手中便转身跑了出去。 晌午时分, 那小木棚下的灶台且漫起袅袅炊烟, 饭菜的香气飘进内堂正室之时, 公良无我且忙着在后屋的池塘边拿着块干净的巾帕拭去佩剑上的血迹。依是那副冷眉冷眼的模样, 即使神姿丰仪, 亦无甚多的表情。 末了, 将擦拭好的佩剑回了剑鞘便听见了屋内那人渐近的脚步声。 他瞥了眼草地上那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将佩剑往旁一扔便折身往正屋里走。 莫菁才要开那后屋的木门,手抬了还没动作,便和门后也恰巧开门的公良无我撞个正着。 倏忽冒出个人儿来,倒『乱』了『乱』心神,可这人就挡在跟前,什么也看不清,待心神稍等,才抬眸说道要用膳了。 公良无我依是漫不经心地立在跟前应了应,从宽袖里拿出了块叠得整齐的四方巾帕一点点地,擦着那冷白长指,擦完左手擦右手。宽大衣袖子里缠着手肘处的白纱若有似无此刻正若那伤口裂开时血迹漫开被染红了布料。 可这莫菁自是不知的,只狐疑地看了看眼前这神清骨秀的公子爷,忽而又踮起脚尖儿往公良无我身后探了探目光。 公良无我见状,凤眼生笑,拉了莫菁的手就要折身往后屋里走:“这么想知道呀,来我带你去瞧瞧。刚将几条银环切成了几段,现下尸体还晾在那儿呢。不对,指不定里面还有活的,带你去瞅瞅?合眼的还可以带几条回去炖蛇汤喝,最是滋补身子的。” 莫菁一听,忙“呀”地一声甩了公良无我的手,转身快步回了内屋。 待那撇单薄的身影隐入了屋内,他眸里轻漫的笑意才散了,又是从前那副冷着眉眼的模样,他微回首,眼里余光瞥了瞥身后,不知何时,身边的暗卫早已将那些尸体处理了干净。 如这种三天两头的暗杀,于公良无我而言,自小到大便经历过无数次,故而早已习惯如常。手法上不会创新,永远只会若干个黑衣人作伴,先是偷袭不成接下来便是直接撕开脸。这种情况下通常不会有生死搏斗,结果无非两个。 要么让公良无我几下解决了;要么是还未近这位公良少主的身,便先被公良府暗卫营的人先解决了。 公良无我亦从一开始的咬牙切齿,隐忍不发,恨那些个近亲外戚一个个丝毫不念及同出一脉的血缘之情,且默默在心里记小本本,想着日后全给一一还回去到现在的习以为常。虽不明白为何族中叔父公伯表亲们如此热爱送人头,但时不时来一次的暗杀,公良无我都只当自己在练级打怪。 当然,偶尔他也会埋怨当年坑爹为何不多生一个,好给他分担分担,不若现在都躲去农家乐了,那帮人还不死心地屁颠屁颠跑过来送人头。 可后又细想,这本不是坑爹的错。若非那追求真爱的亲娘等他一出生甫跟着真爱跑了,指不定以坑爹对那追求真爱的亲娘的情分,只怕公良无我的兄弟姐妹少说也有半打,也不至于现在到了他这一代便成了根九代单传的独苗。 所谓独苗,也就相当于这公良无我身为公良家名正言顺的当家少主,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凉透了,坑爹就是马上在旁让侍妾怀个生出来也来不及补锅。在这种情况下,公良府的嫡系算是真正的后继无人之后,那么公良氏族中的一切便又不得不重新洗牌瓜分。 因而,自公良无我懂事以来,族中的叔父公伯每日除了如何从公良氏主家里坑尽一切所能坑的钱财外,便是致力于如何让公良无我无意堕马、无意落水、无意被暗杀等等从而造成这少家主各种意外身亡的假象。 他不是没设想过要留个活口好日后去指正指正自己族中那帮团结友爱的庞大关系网,当然这基本不会动摇他们现下在族中的地位,况且,即使真要如此,那些幕后的人大可反口不认,你也拿他们半点法子也没有。 并且,便是不查,公良无我对于族中哪帮哪派的人是幕后暗鬼亦是心中有数,不过只要想到若能揪到明处来,当众落一落那些人的面子,对此,公良无我也是兴致高昂的。 但派过来的杀手基本都是受训过的死士,能力不咋地,基本的职业素养还是有的,要开口也是难如登天。 几年前,尚在志学之年的公良无我且要远行求学的时候,途中被一帮死士劫杀,末了,好不容易留了个活口,可这死士是个死脑筋,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开口。那时的小无我年纪尚幼,心『性』不如现下沉稳,当即就被这榆木脑袋似的死士给激恼了,披着墨『色』云纹莲蓬衣,提着剑,顶着张冷眉冷眼的如玉小脸过去便是剑花横生。 那次,小无我在那被『逼』供的死士身上统共刺了七十一剑,且处处伤口避开要害,末了,那死士如同一滩软泥躺在山道间,血淋淋的一个人儿,只剩吸气的份,连呼气的力儿也没有,便是以后活着大半不是残了便是废了。 旁儿的暗卫在某个程度上是十分理解自家小少主现下的爆发的,三天两头被人这样暗杀还不带可以反抗的,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处使,不撒在这人儿身上,只怕以后做法比现下更厉害。 可理解归理解,兴许看不下去了,上前低首劝了句。随后,眼看着那志学之年的小无我便冷哼着,提手一剑刺在那人的心口间,方折身上了马车,再回首看那个胸口傲然『插』着一柄剑,已然断气的死士,那带血的面容竟还带着一丝解脱的幸福笑意…… 当然,这是公良无我的阴暗面。他且不愿让旁人儿看见,手下的人也只能随了主子的心意,将这收尾处理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 至于这旁人儿是谁,这还真不好说,主子的心思,下底儿的人从不敢妄作猜测。 对于这人儿手肘处的伤三天两头便裂开,莫菁现下有些无语,本就是轻微骨折加上被酒壶子碎片割伤的事,可如今莫说十天半月好不了,便是再给个一年半载也指不定能完全康复呀。按照这公子爷整日无所事事,只在屋内闲坐的情况下,思来想去,与这伤口裂开有关的便是…… 莫菁一面重新为其换『药』,缠上纱带,一面有些语气崩溃道:“无我公子爷,你以后别有事没事,隔三差五跑出后屋砍蛇了,蛇又没有得罪你,人家兴许只是散步路过呢!你这样一剑过去把人家截了好几段,岂不是冤死?”末了,莫菁且真诚地建议:“若你真有满腔精力无处使,且又不愿备考秋试,你可以把先前未完结的话本子给写完?” 话甫出,且见那公良无我回道:“此话有理,我考虑考虑。” 言下之意,考虑考虑,是否付诸行动便是不得而知了。 莫菁一听,忍了翻白眼的冲动,且婉转地表达了以下意思: 从前这手伤因她而起,因而这些日子她一直从旁照顾,若这手上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直好不了算谁的?总不能这手一直好不了,人家且一辈子留在你这儿做劳务工?你不能因为长得好看就『乱』欺负人啊。 语毕,莫菁且给这纱带最后打上结,一边收拾着,一边抬了眸小心翼翼地瞧着那位公子爷。这番话本就是念及这人家道中落,无人照料的可怜,故而说得婉转再婉转。这种情场事业场上皆失意的人儿最为招惹不得,看他先前吹奏短笛时那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便知道。故而,莫菁且将话琢磨琢磨,生怕哪里戳了他痛处,心中叹道,都是可怜人,能帮则帮。 怎料眼前这位公子爷,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这几日倒是劳烦竹青姑娘的悉心照料,我这个病人不听话总是无意便将伤口给撕裂了,且这日日起居花销的,的确不该全由竹青姑娘担付。” 莫菁听着,忙摆手回道哪里哪里,嗓音糯软且温淡,恳切地表明自己绝不是因为囊中羞涩的原因才有这番意思。 公良无我自袖里掏了一袋碎银出来,摆在莫菁跟前:“这些日子多亏了竹青姑娘,否则我拖着这伤手,诸事不便,且不知要落到何等窘迫的境地。我这里其实还有一些积蓄,若竹青姑娘不嫌弃,便拿了去,也算是无我的一些小心意。” 莫菁闻言,一双眼睛亮生生地,轻咬了下唇儿,且难掩喜悦,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小声问道:“我真的可以拿么?” 公良无我只一笑,点头。 莫菁接了过来,杏子眸布满了笑意,忽而似想到了什么,又故作严肃道:“虽如此,可公子爷你别有事没事就去砍蛇了,嗯……若你实在闷得慌。”莫菁指了指门外那一堆木柴,且回首对公良无我道:“公子爷你可以去劈了那一堆木柴呀。” “多谢竹青姑娘提醒,无我省得。” 一切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且说,自公良无我给了一袋碎银这小姑娘后,这小姑娘杏子眸里亮的光,似要将人吸了去,旁儿看了也心生愉悦。当然,这个旁人,现下里也只有公良无我了。 果然,除了甚喜肉食,便是个小财奴。 这不,用完午膳后,心情大好的莫菁见那公良无我要将那已干透的长发束起,却因了这伤手多有不便,心里怕这人儿又『乱』动,将这刚上『药』的伤口给撕裂,便自告奋勇过去说要给公良无我束发。 公良无我乐得清闲,且由着她来。 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寝室内,黄铜镜里且依稀可见那小姑娘端着浓丽的眉眼,将那一挽长发握在掌心,认认真真地用木梳篦为他篦头。 忽而,见镜中的小姑娘仍低着首,语气有些艳羡道:“公子爷你这头发极好的,浓黑且又柔亮。” 公良无我听了,且有一句没一句搭话道:“从前家中是用黑糯米濯发的。” 闻言,莫菁心里一汗,这败家的。不过转而又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以来皆有,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这样一想,便敛了眸,专心手中的动作。 忽而,耳边闻得那公子爷轻声道:“小竹青。” 莫菁也便“嗯”地应了声。 却见公良无我那双极美的丹凤眸幽幽然,轻声笑道:“你可知自古以来,女子为男子篦头的含义?” 话甫出,莫菁愣了愣,心下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且手心微微地颤了颤,手中的梳篦没拿好,便落了地。 束发托身,情定终生。 他且没将这话说明白,只细细地看着铜镜中那人的反应。 莫菁忙将弯腰将梳篦捡了起来,心神未定。 耳边便又听见那公子爷语气淡淡说道:“唬你的,这么这么惊慌干嘛?从前我府中的人照料我,那些日日为我篦头的侍女,难不成我还通通娶回家中去?”他顿了顿,轻笑道:“且我家中对每代嫡子的嫡夫人虽无甚多要求,但仪容端正,身无外疾是必须。” 话一出,莫菁心神一松,将梳篦放在了镜台前,拿了旁儿的簪子,且温软笑道:“唉,现下我且满足下你对从前锦衣玉食生活的向往,反正我这人儿天生便是个伺候人儿的命。把我当成侍女也无妨。” 公良无我且看着铜镜中那张鲜活艳丽的小脸,真真切切是如了那镜中花。半晌,收拾了心神,灵台稍清明,恍若自语般轻声道:“也是……”,精彩!( = ) 第六十二章 浅碧轻红(上) “公子爷你才华横溢,秋试过后, 必定如明珠拂尘, 光芒万丈的。” 末了, 莫菁将那木簪子以固长发, 且立一旁, 望着公良无我,轻声笑道。 闻言,公良无我只一笑, 微抬了目光, 迎上那双杏子眸,淡淡道:“承小竹青吉言。” 自古以来, 科举皆为各代皇朝遴选人才的必经之道。彦稽朝自开朝以来,择贤将能臣以进朝中为国效力的仍是走这道儿。 文官有文试,武官有武举。且三年一轮, 一轮一载, 分四季而毕。文臣应试于春始、秋末,故而文试且分春试, 秋试;武将选拔在夏末、冬至, 故而亦武举亦分夏举,冬举。 武举过后紧挨着文试,虽说文武科举皆于不同官员手中统筹, 但因这是彦稽朝三年一度的盛事, 往严重里说些, 选拔人才便是影响国运的大事。故而, 朝中所涉官员无不兢兢业业,生怕因了疏忽哪些细枝末节,而致蹈了错道,那便是剥皮揎草也不够顶了这罪的。 清秋凉风,虽天气渐寒,但白日的艳阳很是灿烂,倒能消不少寒气。监栏院的人儿连着几日几夜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本是管辖承宣殿的那主儿,最近一连十日皆落榻监栏院。 从前那车府令也因有宫中所涉事务繁冗之故而留夜监栏院,但左不过两三日的事情。 监栏院论理来说,是宫中那波在主子身边伺前伺后的中官儿的去处,横竖不是什么好地方。宫中人人且将他们这等没了把的玩意别样看待,表面态度再恭顺,可心里头对这些身心皆似畸态的人总会有所惧防。 但那车府令虽不过同类人,仍是高那帮中官儿好几阶。从前是从前,且从前贵主儿还未发迹的时候,不若如今这般人人见了皆需躬手哈腰的份儿。可住在那监栏院的小房子里,旁人唤他一声“泓哥儿”,他也还得端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且如沐春风淡笑轻声回句爷爷好,干爹好。 权力是个顶好之物,只如今且看,谁还敢这般以下犯上?从前这宫中对那“泓哥儿”稍有欠怠的,如今怕是都不知道在这座深宫里的哪个犄角旮旯被沉塘埋井又或剥皮揎草了,哪儿还能找得到半点踪迹? 也故而,那“泓哥儿”随是着那些人人沉塘埋井,剥皮揎草而亡;剩下的便是个人人惧如鬼神,剖了那胸膛一瞧。也连同那些揎草人一样,内里什么也没有,人心没有,只一堆儿塞了枯草包着人皮的瑛酃了。 这次,下边的人儿也如了往常来问,是留监栏院,还是回相府。他也只淡声回句留监栏院。底下的人顾忌着这监栏院是他从前所居旧处,故而每次留宿宫中皆来问。留监栏院或是回相府,他也只按当时事宜所择,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论理他现下该留此处便就此处,他不好打破,况且也没这个必要。这些身外之事,且尚还撩不了他的心神。 这几日虽因现下正临夏举告落,秋试临近,诸多事宜虽有指定官员负责,因兹事体大,故而秉着圣意为上,仍需一一奏请帝君定夺,连着车府令的事务也积累如山。 现下仍如了往次般落榻于监栏院中院之阁。瑛酃喜静,因是夜里稍有些动静便容易惊醒,可这中院之阁旁儿又裁了个荷花池,前几日恰逢天公润了些秋雨,涨了这荷花水,每逢入夜便有塘蛙之声。下边儿的人省得做事,提了个小木桶便汲塘去抓。故而往常里他总会因了心神过劳,而致头疾频犯。现下几日里,倒因了这环境清幽,作息得当而少有犯疾的。 晌午正是热头顶烈的时分,用了膳,他有品茶的习惯,故而旁儿正沏着壶顶好的正山小种。 然此刻,瑛酃也只将腕间的佛珠褪了出来,拿在一手中,且轮着木患子一颗颗地转数着。另一手,拿着呈上来的书涵且大致阅览,末了,重新搁了于茶案。 凤眸狭长,并无漫笑意,可这薄唇微勾了起来,且不冷不淡地轻笑道:“每逢这么些如文武科举或是运粮赈灾的时候,百官可有使劲儿忙活的时候。只这函中所提的这些人倒是真有趣。” 自古朝中有佞臣当然亦有明臣;有贪官儿,自然也需要那廉官来制衡。明臣相助自然可促国运昌盛;佞臣若能用得适当,也并不逊『色』。这次试举,有人卖官,有人买官;有人乘机虚报了开支以自肥,还有人乘机安了自己的人进这朝野之中。各怀鬼胎,活脱脱了似那百花争奇斗艳。但若了手段高明也便罢,且这是心知肚明的事儿,暗自理里再怎么吃相不好看,往台面一放,也得涂脂抹粉,好叫人瞧不出个异样。 一旁的关廷回道:“仍不止书函中的这些。四大家族的人尚有涉及。” 话甫出,瑛酃也只沉声道:“杂家明白。这四大家族的人里,无我之父是受他人所利用,他的父亲,钱不吝啬给,倒一心想着给儿子铺路。这撒撒手出去便是三十几万两,这事儿得赶紧想办法找个名目,让那些个官员把钱给吐出来,充了国库,刚好补了年前派去边境伐击寇奴的军粮空缺。不若等那无我知后有所动作,晚了,咱们连铜臭都刮不到。” 关廷问道:“那……公良府贿赂吏部官员以让公良无我通过初试一事是该禀还是……” 瑛酃(目丂)了眉角,旁儿那梨花描样儿熠熠生辉,且望着关听唇『色』一勾,疏淡道:“以无我之才,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他既不愿以四大家族之名义免试进朝,而这也是公良家主的意思,咱们便随一随他们的意,这初试便该如何还是如何。” 只这公良家主真有意思,既想让公良无我进朝为官名正言顺,一面又担心这文试生变,生生用钱给将这风险砸没了,殊不知又因此掉入了另一个坑。且不说,拿着四大家族的名义,朝中哪个官员敢不给几分薄面?便是以公良无我之能进朝应个试便绰绰有余。且不说这公良家主对自家儿子认识尚有不足,但他是有多瞧不起公良家那以钱砸出来的位列四大家族之名啊。,精彩!( = ) 第六十三章 浅碧轻红(中) 关廷敛了俊眉, 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沉声道:“这三十几万两, 公良府的家主只怕是白花了。” 话甫出,瑛酃抬了眉眼, 且停了手中的动作, 虎口之间且垂了佛珠,他摆摆手, 只淡淡道:“用得其所便没有白花不白花之分。且, 那公良家主用了那银子, 求的不过是公良无我的求官仕途能一路顺通, 此次未必不如他所愿。” 关廷道:“虽如此,但那受贿的吏部主事司马晴是莫氏的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将吞了的银子吐出来固然是好,若不行,莫氏又岂是好相与的?只怕会与莫氏撕破脸了。” 闻言, 瑛酃只冷哼一声道:“撕破脸?现如今这车府令的人还能和莫氏一族有何脸面可言?但凡还有一丝脸面可言, 这封匿名的告发函便不会由你所掌管的刑部司再到杂家这里来。不久前天水一崖这事儿杂家可惦在心头上的了, 如今能凑到一起, 新账旧账一并给他还了。” 关廷闻言, 眉一凝, 思忖片刻走至跟前且肃然道:“下臣担心的正是此事。这匿名密函出于何处, 现下尚未查明。内里一串的人员名单, 旁下便是受贿数目, 统共一十一封, 所涉朝中各部大小官员且不说,还系连四大家族。函中所述,吏部司马晴,礼部谈宗、左之亭,兵部京少竹、官庄、韦曲屏,镇和将军府王安等等包括其余地方官员那四十余人,统共七十人,皆属莫氏的人。这些人当中,有尚在朝野如日中天的,有刚受中央擢升不久的,也有尚未发迹的。这份东西若用得好,只怕到时这莫氏在朝中的羽翼被剪去大半。晏褚帝君有意收太尉莫氏家主的一部分兵权,碰上这桩事,师出有名,到时只怕够这莫晔年吃一壶的。可若那人儿只是引君入瓮,稍有不慎,只怕反惹一堆的麻烦在身上。” 不管这密函之主为谁,这些名单只怕不花费时日与心机是得不来的。可却让人猜不出这心思为何,为财?为名?为利?为投诚?还是真真是那为民请命的正义之士?从收到这告发函至今,十日有余,仍不见其『露』面,实在让人费解。 闻言,瑛酃且转了目光,盯着茶案上摆放随意的书函,函中内容皆非手题,是那有心之人至某些书中裁剪了相关字眼下来,贴在宣纸上的,由此可见那人的心思缜密。几根莹白长指仍数着佛珠,末了,端着如画的眉目,且对关廷淡淡一笑道:“这人比你聪明。连笔迹也不留给你,教你们刑部司的人查也无查。你且不知这人躲在何处,可这人却知道你是香氏的人,否则偌大个刑部司,密函给谁不好?偏偏找你一个不上不下的主事。” 关廷一听,面有愧『色』,他自小系出香氏的暗卫营,暗卫所善武者日后成最佳的杀人利器;所善文者,且四散天下,入仕为官,以便摄各地情报。而他便是那善文者,自然而然地便是安在刑部司的眼线。当初他收到这些密函之时,便想过找出这幕后之人再作呈报。可这人如了无缝壁垒,无论如何查,哪里都够不着其踪迹,无奈之下,只能先行呈报再待定夺。 末了,关廷且试探着说道:“那人是个何用意?” 瑛酃且拿了旁儿半凉的杯盏,起了茶盖子,轻品一口,末了,且将这杯盏一放,眸『色』清明:“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一个人愿冒着生命之险也要去做一件事时,那么若不是为了利己,便是要奔着伤人去。这个人费了这么多心思,你且觉得为何?” 闻言,关廷略一思索,且道:“这事重则可动莫氏根基,若要那人上人之位,未免太得不偿失。是则……莫氏府中,有这人尚觉得要其非死不能的人。” “你且猜测此人当是莫氏的哪位?” 关廷道:“这般大费周折,且要借车府令之手的……莫不是那莫氏家主?可以这人对莫氏的了如指掌,一时半会儿,且想不出到底是……”忽而,关廷一惊,且道:“莫不是那工部左侍郎?” 闻言,瑛酃微摇首:“密函上有王安之名。香氏一族的暗卫营眼线遍布天下,可暗卫营处怕是现下也未必能知晓那镇和将军府座下门客王安,实则莫氏的爪牙。从前那工部左侍郎莫瑾一投镇和将军门下,为了站得稳脚跟,便在朝中连拉了好几位莫氏家主的人下马,其手段之冷酷,毫不顾念彼此的血缘亲情。一眨数年过去,莫瑾俨然已是一副慕姓之人的做派,前些日子,且在镇和将军跟前举荐,将其提拔为副军。只怕他现今尚且不知将军府中的王安是莫氏的人,可这密函上却有这人的名字。这密函非现下了解莫氏之人写不出来。更甚者,在那莫氏府中蛰伏已久。” “这人尚在莫氏一族之中的话,千岁爷瞧着,是敌是友?” “尚不好说。若想借刀杀人便是友,且不妨给这人一把利刀权当合作之诚意;若这人行那请君入瓮之计,现下若如了这人的愿,便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关廷问道:“可那人为何现在才将这密函送上?” 瑛酃一听,且望着关廷,唇『色』一勾,那嗓沙且柔道:“且因为杂家呀。” 那白璧无瑕的面容且映着那眼角翘起出艳丽的梨花样,是极撩人的风华天成。 他仍用那莹白长指,润过佛珠上那一颗颗木患子,娓娓道来:“天水一崖这事儿,且不管那幕后之人为谁。莫听灵他斩杀了车府令数人。论理他是主子,且不该有要他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但他杀杂家几人,杂家还他莫氏几刀不算过分?” 说着,他且顿了顿,道:“你不如这人懂杂家,这人尚且知了这次文举秋试是吏部司马晴主事,司马晴又是莫氏的人,这个以牙还牙的大好机会,杂家又怎会错过?是则,这人姑且一搏,想透过你,向杂家多递几把刀,好让那莫氏死得更快些。当然,这只是杂家念及我等为友不为敌的份儿上。若为敌,这份密函若作假,杂家且有本事让它变成真的。只不过事后是这人落在杂家手上,且剥皮揎草都是个好结局。”,精彩!( = ) 第六十四章 浅碧轻红(下) “虽说这密函矛头指在莫氏。但那公良家,也牵涉在了其中, 若弄个不好, 瑛氏也搅和进去的话, 到时恐怕难以收局。” 瑛酃一听, 且无谓地笑了笑, 淡道:“密函在杂家之手,且让哪几封面世便是反掌的事。” “那……”关廷迟疑道,“是要将这密函禀了上去?当下这个时候下臣以为不宜。” 话甫出, 关廷仍微躬着身子, 谦卑地立在跟前。可身前的主子还未表态, 他面上也只能静候一旁, 可因心下里百转千回,弯弯绕绕,且敛了眉, 眼神流转, 不知在心里涌了多少个猜测与变数。 半晌,且见那主子起了身, 掌心里仍是那串数佛珠, 凤眸却已凝起,这无暇的容颜神『色』莫测。末了,眸『色』流转, 慵雍舒惫, 似已决出了个主意, 仍是那一贯从容不迫的语气: “食君之禄, 担君之忧。莫氏手中且是现下里帝君能要且设法想要的一部份兵权。瑛姓自几代家主拜相以来锋芒太『露』,眼下承宣殿那主子因着是由当年孝恭顺太后亲扶御极的,与其说尚念孝恭顺太后亲恩而对香氏隐而不发,不若说是则因为仍需依附香氏来震衡其余三大家族。咱们也该顺下圣意,借此削那莫氏一部分兵权。密函这人既给了咱们,便要物尽其用。” 顿了顿,瑛酃且一面落座楠木梨花椅上,一面低首端着明花青枝儿的镂金护甲轻轻地弄了弄腕间的佛珠,继续道:“司马晴那边要如何办且该如何办,只一点,要做得漂漂亮亮的,且当卖无我一个人情。 司马晴这人,他贪甲之千两,乙之万两,左右都是个贪;而那些相关的甲乙丙丁个人物都是私下授银的角儿,横竖都是死罪。且多这三十万两全当他们为远在边境击杀寇奴的士兵们们所做的义行。再则,你将这些密函托可信的下属复抄起来,明儿个,你且再央些人儿扮成乞丐模样,趁着晨钟敲响之前,守城门兵换值的空档儿,贴满城楼的大墙。禀自然是要禀的。咱们不仅要禀,且要让这帝都城上达朝臣贵族,下至坊间百姓都清楚明白这事。” 莫菁半夜惊醒之时,正逢四鼓天时分。气息且有些急促,伸了纤长的指,且曲着指背,放在唇边儿且微张口,贝齿狠力地咬了咬,这痛意在告诉自己,现下所在的才是真实的世界。末了,只盯着指背上似洇着血迹的咬痕发愣。 她又梦到了从前的日子。在梦里,她明明还快快乐乐地待在花果山上哪儿也不去,只是倏忽有一天醒来却发现只身在军营。她只撩开帷帐一开,账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美人娘亲横在地上衣不蔽体的尸首,优靠在一旁奄奄一息的面容,还有泓隐在满是斑驳血迹白布下泓澈的尸体。莫菁瞧着且心里一惊,忙哭着奔过去跪在旁儿将那白布一掀,心下一沉,身子似悬空般从高处坠落。 眼一张,便醒了。待心跳恢复平静,她且抬了抬眸,瞧着前面的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吹开,现下正随着秋季渐寒的夜风吱呀摇晃。 莫菁且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怕惊醒了同睡的共事侍女。因是现下只穿着中衣,起身穿鞋后且去衣箱子里找了件长绣(衤屈)披在身上,再去将窗关紧。 末了,坐在四方木桌旁儿,且倒了杯凉透的茶水润嗓子,连着喝了好几杯,茶冷的凉意渐渐传遍四肢百骸,好教人醒神。 近日的帝都城被搅得满城风雨,朝野官员受贿的罪行被满满当当地贴在帝都城楼 的高墙之上。刑部司的人虽第一时间将这些搅『乱』人心的东西撤走了,但仍有不少流于帝都城的大街之上随风四处散落。 刑部司的人虽立了案,但又因着秋试的临近,为避免引起更大的动『荡』,下了暗令,且禁止当街议论者,如有发现,当斩无赦。虽说坊间百姓的忘『性』大,待一件重大的事件来临之际,你若不想群众议论它,且有件更夺人眼球的事件转移其注意力,盖上去便好。现在情况却是,从前人人议论,人人观望,三年一度的科举盛事,转眼儿便因了这桩案子被盖过了风头。 这桩官员受贿案是彦稽朝自开朝来所涉官员数目最多的案子,且不仅涉及中央官员,尚有地方官员涉及。自开案以来,且每日还有官员下马,一时间,弄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坊间人心惶惶。 于坊间百姓而言,虽则柴米油盐才是顶上的事儿,像这种朝野震惊的事儿且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可如今,苦于这事儿之敏感,又有禁令在前,坊间且还不敢搬上台面来议论,且人人噤若寒蝉。 司马晴,谈宗,左之亭……皆是现今已知的被捕官员。 还不够。 夜深深,她莫菁且借着窗儿外的挂着的檐灯透过幽幽的光,抱着双腿,面容挨在手臂之上,长发流泻落在菲薄的肩旁儿,她坐在一侧,且挨着窗边,正蕴浓丽的眉眼,若有所思。 明明且不止这些。别的不说,那镇和将军府的王安现今尚且相安无事。慕氏本属那香氏一派,死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了个日日窃取情报的细作,现今东窗事发,发起狠来,第一个不应当先拿死敌安在自己旁儿侧的细作开刀才对么? 她且有些丧气,她以为,自己第一个且能先除了的便是那个王安。现如今,她真有点捉『摸』不透那个手段狠辣的主了,怎么都不按照套路走?这人心里琢磨下什么还真教人猜不透,说不清,阿灵且说得不错,阴晴不定。 现今她已不奢望什么了。这事儿不管王安是否能侥幸躲过一劫,莫府那位顶儿上人是必定脱不了干系。罪也旨在重与更重之间。 思及此,她蹙了蹙眉。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车府令,恨铁不成钢地心说,你不是与那莫府素有间隙么?恶名昭昭的。且给力点啊!!!,精彩!( = ) 第六十五章 若与君谋 翌日, 莫菁呵欠连天,因了昨夜睡眠不足且身子倦困而显眸『色』有些『迷』离, 套了件长褙子御寒,草草用完早饭后, 且端着个食盒便往云枫轩处走。现下已是个过了中秋的时分, 每日明月正从个圆玉盘渐渐被飒飒秋风成个月牙儿。掐着指头一算,秋试已开两日。 想到此, 莫菁心有感慨, 此刻若无意外, 他便已是在应试考场了。公良无我, 但愿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她想起秋试之日前夕,曾和那躲在小木屋韬光养晦的邻里公子爷坐在屋外的老榕树枝丫上碰了酒,小酌片刻。莫菁那时因顾忌自己甚差的酒量,故而不敢多喝。可那日,坐在自己对面那位公子爷又实在是兴致高昂, 本就是个嗜酒如命的, 莫菁也就在自己酒量允许的范围内陪着多喝了两口。 还是迭仙楼的梨花白。酒坛子装着, 你一口我一口, 莫菁很清楚, 自己的灵魂从现代而来, 所拥有的思想是真真切切地属于自己的, 心『性』本就没这个朝代的女子这般拘束, 也便不太顾及男女之别。 她只喝一小口, 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间皱眉头, 由着这烈酒的辛辣『荡』在口腔里,等着其渐渐消散。 随着秋去冬来,见天光云影的日子渐短。留在那小木屋吃完晚饭后,外间夜『色』昏昏的,幽蓝寂静。莫菁正想着,自己再呆一小会儿,便该赶回去莫府当值了。 莫菁总愿意往这里跑,因这里没有太多的约束或是顾忌,也没有从心里的压抑或是挣扎。她跟人说话前可以不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考虑对一个人好是出自真心或是利益关系,她做自己。 公良无我亦仰首饮一口梨花白,双手捧着酒坛,宽大的衣袖垂落,『露』了线条极美的小臂,右手且缠着白纱布,论理,这伤早该好得七七八八的。想想,也只有旁边这小姑娘太天真,商人都是最狡诈的,她不懂。其实,自己不仅想要她的照顾,还想要真心。 末了,清酒且将他的唇润得水光潋滟。 公良无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所做之事,还真没有哪一件是不遂心的,只这一次,真正身临其境了,又心生顾忌,他就是怕自己落得跟自家坑爹一样的结果。 “莫竹青,此次你我相处,彼此之间虽无坦诚,却贵在信任。我不曾问过你来路,你亦未追究过我出处。所谓知己,便是算此了。虽则这些日子,我且骗了你这么多天来充当劳务工,可最后还是良心发现给你付了工银不是? 秋试之后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今日过后你也便莫要再来了。旁儿的说不上也罢,且就当是个陌路知己。此次一别,怕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了。不过山不转水转,若是有缘,江湖庙堂,或许总有再相见一日。” 话甫出,莫菁且有些懵懵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奇怪话题。 公良无我低首看着冷白长指贴着这褚『色』酒坛子,指腹且轻轻滑过光滑的釉面,他幽幽轻叹道:“且告诉你个秘密呀,这木屋子且不是我买来的,是抢来的。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从来就没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好人。唉,你且知道的,将来入朝为官,最好是一身清白地进官场,有这么个污点且很难看。我想,今日过后,我就把这房子烧了也好,拆了也罢,一了百了。” 莫菁一时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情绪,只温软着眉眼,艰涩地开口道:“你……” 你在忽悠谁啊! 莫菁心中腹诽道。 公良无我且一笑,那双极美的丹凤眸熠熠生辉:“莫急。我且给你说说这木屋的由来。这屋子的主人……” 这屋子的主人原本是一户极为相爱的一家三口。女主人是个正盛红妆之年的女子,长得极为漂亮,从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可出嫁从夫后,洗手作羹汤,农活儿干起来也毫不含糊。 便是在十五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复姓公良,还是总角之年的小公子由其阿爷领着,自帝都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一路尾随那『妇』人至此时,小公子的阿爷并未告诉他此番是何用意。 小公子与阿爷两人只至那木屋前的繁盛榕树下静待着。 没多久,见那紧闭的木门一开,跑出来一个小童,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竹织镂空小球,就蹲在两人不远处玩耍。 小童手里攥着那串糖葫芦,正啃得不亦乐乎。那一颗颗颜『色』鲜艳的果子漆了一层黄糖衣,似下了什么蛊,让那小公子心生艳羡。 小公子悄悄抬眼看了下旁儿的阿爷,正佝偻着病体,手里拿着巾帕捂着嘴咳嗽。见此,小公子只能将自己的一腔欲言又止咽下,恢复那副往日里板着小眉小眼的表情。 没一会儿,且是那孩童啃糖葫芦啃得太过入『迷』,小球被自己一踢,滚到了旁儿俩陌生人脚下。 小公子瞧着便弯腰且还没来得及将那竹编小球捡起来,便被木屋内出来叫自家孩儿吃饭的『妇』人一把抢了过来,末了,且抱回那孩童,躲小公子与其爷爷躲得远远的。 一双泛着水光的美眸看向小公子两人,瞧了瞧老人,又瞧了瞧那板着小眉眼,脸上一贯无甚多表情的小公子,见他的颈间系了支小短笛,末了,『妇』人眸『色』里含了恐惧与惊慌。 他不曾见过她,却仍从她那双美眸当中窥视到似曾相识之感。小公子想道。 原是,小公子与她其实有着相似的眉眼。明明,小公子比那『妇』人怀中的孩子长得更似她,她有极美的丹凤眸,小公子也有。但显然,这『妇』人与她的怀中的孩童更为亲近。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小公子心中轻叹一句道。 此刻,小公子的爷爷只幽幽叹一口气,瞧着那『妇』人逃也似的躲回木屋的身影,他松开了牵着小公子的手,且苍苍道:“你且在这等我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再进来。” 于是,小公子便也自己心里数着,淡定地待两炷香时间一过,且进内堂一瞧,是那『妇』人的尸首,白布盖着,只『露』出发间一朵小黄花。 小黄花开得正盛,明明艳艳的模样此刻映衬着倒有些不合时宜。因也没见其死状,小公子只觉得那『妇』人地上一躺,死得这样随意。那小孩与其丈夫不知所踪,他想,此刻怕是死在了哪个角落旮旯也说不定。这是公良府暗卫营惯用的手法,干净且利落。 旁儿小公子的阿爷仍是那副病态模样,巾帕捂着唇,咳嗽过后,且淡淡道:“你跪下。且给她磕个头。她虽无育你之情,但有生你之恩。再则,她有错,怪不得爷爷,既走了,便不该再回了这帝都城里悄悄落根。教旁人发现了,只怕家中你那位重感情的坑爹会遭她所累。爷爷今日不让你亲自动手,便是怜你年纪尚幼,若真『逼』你如此,于你而言过于残忍。但该看的你要看着,所闻所见,日后要引以为戒。” 此后,那间小木屋便易了主,空置了数年,直至公良无我学成归来,家中老爷爷早已入土为安多年,家中那坑爹还做着苦等的女人终会回到自己身边的美梦。 他暂居此处,忽然很想过一过从前那人柴米油盐,小家无常的生活。想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何魔力,会让人疯魔了不成,抛下一切去追求。 然而,时至今时今日,一人独遇一瘸腿小姑娘,且端着流丽的眉眼,为他束发,他公良无我似业已疯魔了一大半。 趁着自己未步坑爹的后尘,她人无心便休,当断则断,免添日后烦恼。 可心里想得百转千回,面上说出来的仍是冠冕堂皇,是有心要叫那人有所不知。 ————人人皆有阴暗面,这是我人生之污点,抹去之后,一了百了,莫竹青,此后一别,且有缘再见。 因而,时至此刻,莫菁仍只是一知半解。心中想道:这是个有抱负的人。现下伤既好得七七八八,自己也便该收回泛滥的同情与愧疚,功成身退。不见便不见了。相识何必重相逢。彼此都是找个避风港,且暴雨一过,各走各的路,莫问前程。 一面心中想着那公良无我秋试过后应必有一番作为,莫菁一面拿着食盒且进云枫轩内室。见圆桌之上仍是昨夜饭菜,纹丝未动。那矜贵的小公子此刻正用热汤湿了的巾帕擦脸,因是数日未睡,眼泡且有些微肿。 莫菁将食盒摆一旁,走过来道:“再忙也有吃点东西果腹,且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闻言,莫听灵只一笑,一向清灵似黄莺的嗓儿此刻有些哑:“阿灵的身体阿灵自己晓得的。且放心。莫氏出了这么大一摊事儿,阿灵系出莫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下忙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时间顾及这些?”末了,他且话锋一转,狠狠道:“若让阿灵揪出了这幕后内鬼,只怕抽筋剥骨也是个快活的结局。” 莫菁听着,心下且一抽,抬了杏子眸,且幽幽看着他:“这事儿也可能是政敌所为?” 话甫出,莫听灵且道:“能将莫氏安『插』各地的大部分势力一下子全拔出来,现下唯一有这能力的,便只有香氏一族那窃取情报天下之最的暗卫营。若那个阉竖瑛酃真有此本事,以那人有仇必报之『性』格,此刻安在他处的眼线只怕早就遭殃了,何以现下且相安无事?且此次出事之官员皆是与莫氏私下交往甚密,不是蛰伏莫氏多年且心思缜密的人儿,谁能挖出来?整了这么一出,虽不知意欲何为,只怕报复莫氏是目的之一……” 说着,莫听灵思绪一转,似想到什么,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莫不是……瑾哥哥……” 莫菁一惊,心中暗道不好。且见莫听灵已然从旁拿了佩剑快步出了内室,看情况是奔着莫瑾去的。 莫菁有心无力,只一路跟在背后,又不好大声张扬。刚过了云枫轩外的九曲栏,哪里还有那莫听灵的身影?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且弯着腰,手捂着胸口平复心跳,现下『逼』着自己飞快地整理思绪:阿灵是个『性』情之人,以他对莫瑾的心意,他会分事情轻重缓急。现下急急跑出去找莫瑾应是旨在问个明白。且说,若阿灵真认定现下莫氏大半安『插』朝野的眼线落网这事是莫瑾背后所为,未必不会为莫瑾掩护。因而莫瑾之处境暂且可不必担忧。 再则,现下莫氏顶上的人儿只怕都知此事里是出了内鬼,正是要想尽办法将那内鬼揪出。最可恨也是最让人担忧的是,莫氏会否为那车府令所误导,皆以为此事是莫瑾所为,因了此事,对莫瑾横加报复。 莫菁越想,心里越是气狠,坐在就九曲栏边上,咬着下唇,一双杏子眸都似要冒出火来。 且说自己还疑『惑』日前那些贴在帝都城高墙之上的名单横竖少了安在香氏一族的人。心里正疑『惑』,原是这车府令一箭双雕之计。 剿了莫氏朝中大半的官员,只留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这次整得莫氏元气大伤,又把那此案中幕后之人的怀疑推得一干二净。留在他身边的眼线也不急着处理,横竖现在是变成了他在暗处,那些人在明处。必要时只怕那车府令还能用那些棋子再倒打一耙呢! 有心的人一猜测容易想到早些年莫瑾系出莫氏,后投身于镇和将军府中,也曾弹劾过莫晔年的门生这事。将这矛头又指向了向来与莫氏不和的莫瑾。轻易就挑得两者自相残杀,他车府令就坐收渔利。 只怕当初天水一崖那事儿,私吞统洲淮河治水的官银真非那车府令所为。有人借那事要其被黑锅。若那人是莫瑾…… 阿灵当日火急火燎借与慕氏榕少主发生冲突怒而斩杀了那帮盗贼,又与车府令的人横生枝节,怕是莫瑾有意引导。 天水一崖那事儿,车府令处算是背了黑锅,现下这事儿一出,那人一下子不仅补了莫氏一刀解恨,还连带着补了莫瑾一刀。更可怕的是,这递刀子给那车府令的还是莫菁自己。 莫菁坐在石栏处儿,简直要被气哭。 这人怎么这么多弯弯肠子,本以为,将那些花费了三四年时间私下里才收集到的大半人员名单递到他这位车府令手上而非莫瑾是个万全之策。一则,是怕莫瑾势单力薄,若真与莫氏撕破脸,且不知能否全身而退;二则,若借车府令的手重创莫氏,自己也免了暴『露』的风险。 这下可好了,她想借刀杀人;却被那车府令反将一军,将莫瑾推上风口浪尖不说,自己在此处蛰伏了四年,日日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就等着能报仇的那一天,指不定就因了这事儿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她就不应该与虎谋皮。 想着想着,莫菁急着眼眶发红,心里现下是没了主意了。她狠狠地伸了小手拍了拍栏杆处,心里暗骂这阉竖无赖。末了,莫菁似还不解气,狠狠地连拍了几下,掌心发红,心中骂道: 阉竖!无赖!,精彩!( = ) 第六十六章 天色撩人 直至夜幕降临,莫菁守着云枫轩, 可莫听灵没有回来。夜间冷风飒飒, 将她御寒的长褙子衣摆吹得翻飞。莫菁独自抱着手臂在九曲栏来来回回地等, 却等心神俱惫, 现下心儿似被这冷风连带着身体都吹得冷嗖嗖的。如是又过了几炷香的时间, 云枫轩里现今不知是否正因轮值的空档儿而四下无人。 出了云枫轩,经过内院长廊,四处花影绰约, 檐下一溜儿的夜灯随风飘飘『荡』『荡』, 曼丽如盛夏里晕染穹窿的霞烟。整个莫府大院便是被这艳绝生辉给拢得韶华胜绝的。 莫菁脚步匆匆,才转了个弯儿, 绕了墙角,提着裙子换脚,眼前却忽地一黑, 唇儿被人用布堵着, 末了,扔了进四下不见光亮的内堂里, 一下子被掼到地上且让她反应犹不及。 几个体格健壮的婆子进了门。一个捏着火折子点灯;一个过来将莫菁眼处儿的蒙布掀开, 解了绑,莫菁现下四肢绵软,逃跑亦是有心无力;最后一位奉着茶, 端至正座旁儿的茶案上, 末了, 皆至一旁儿侯着, 似还有人来。 光线倏忽明亮且刺白,莫菁努力地眯着眸子适应四周轮廓渐渐清晰的模样。心底飘忽忽的,她待在莫氏三四年有余,却仍不知现下为何处,只因当年莫晔年将她调去杂役房后,下了死令,她不得到正院,故而这些年来来回回只在内院走动,私下里也曾有心了解莫氏宗府之构造,可从未亲眼所见,故而对如今自己身在何处为没个笃定的想法。 如今这么个黑蒙蒙地方亮堂了,心里却是没了主意。 未几,门被推开又关上,进了个身姿袅娜的红衣女子,小口红唇,且悠悠然端坐在堂内正座之上。 敛了被看,双手交叠,正座之上且居高临下地望着莫菁,柳叶黛眉含笑,自有一派艳媚天成。 一袭红衣,未见其人却先飘来一股诡艳异香,是用毒的好手,阿灵如今一身的用毒本领且是她教的。 莫氏家主那最为宠爱的无银夫人。 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莫菁一双杏子眸幽幽然,灯下深望如同雾湿,然,此刻她却如坠深不见底的刺骨寒潭。 无银望着她,且柔声道:“好姑娘,且告诉我,当初阿灵是将你从何处寻来?” 其中一个婆子过来拿了堵在莫菁口中的布。 莫菁只低着头微微喘气,忽而闭了闭眼,朝着座上之人狠命磕首,且不顾疼痛。 眼泪渐渐地盈满眼眶,且一珠珠儿似地顺着素净的小脸打湿在地间。 她知道自己完了。这四年里所做的事无不是被眼前的人儿抓到就要抽筋剥骨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想着自己的美人娘亲,想着美人娘亲生前抱自己入怀里柔声哼着歌哄着自己入睡的日子。花果山上的岁月是她这辈子最完满的时光,可如今物是人非,美人娘亲的死无论过多久始终留在她心里不能释怀。她又太看得起自己,这四年里只有她一人过,一人恐惧度日,一人挣扎求生,心里满腔恨意而无从宣泄,无人帮得了她,她选择单打独斗,可终究孤掌难鸣,如今走了一步错棋,满盘皆输了。 心里要活的被放至最大,这双腿跪过亲人,也如今也跪仇人。从前跪着报亲恩,如今跪着求饶活命。可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了,她惧怕死亡。 见状,无银也只悠然轻叹:“唉,当日阿灵收你,他对你甚是喜爱,是从未有过的喜爱。从前我对他好,可有些事他依旧是不从我的。可你对他好,他却能对你千依百顺。当年家主将你贬去了内院杂役房,阿灵仍是收了你,百般维护你,我想着左右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的事,人呢,谁没有个七情六欲,也便随了他。可谁能想到呢?只单单这一次看漏了眼,让你这个看上去甚无能耐的瘸腿小丫头给折了莫氏大半儿的根基。”末了,无银盯着她冷然道:“此事若非我顺藤『摸』瓜且快一步查出你这内鬼来,你可知此事若让家主明了,你该死!可我的阿灵却也要为你所累!” 语毕,堂内灯火昼明,无银似不解恨,伸了纤手,一掌落在莫菁的脸颊之上,是用了力道,至打得眼前之人一下子掼倒在地上。 这骤然地一掌,疼痛立显,头昏脑涨的,耳边似有虫子嗡嗡鸣声。旁儿的婆子过来踢了踢她,粗鲁地抓着她后颈将人拖至无银跟前。 无银此刻且认真地端详着这张素净浓丽的小脸,泪眼婆娑地,左脸颊处儿显了掌印此时红肿了起来。 “好姑娘,且告诉我。你蛰伏在我莫氏多年是为己还是他人所使。” 莫菁仍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掉着泪,心神俱裂,面容皆为惧『色』。 无银见此人再『逼』问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一句:“罢了。为己也好,为他人所使也罢。我这辈子杀的人也太多,若真有人找上门来寻仇我也是记不清的。若是朝野政敌,横竖不过那几个,没有人永远的成功,也自然不会有人永远的失败。谁也会,早晚得还回去。”说着,无银看了看旁儿的婆子:“她现下既不想说话便由着她。我晚些会领着她去见家主。至于说辞,她不说,我自会替她说,且让我琢磨一番。你等且领下去伺候着。” 旁儿的婆子一听心领神会,转身出了去,末了,回头捧着个红漆雕花木托回来,内里放着碗滚烫冒着热烟儿的辣椒油。身后钳着莫菁的婆子且用力地捏着她的下巴。 另一个婆子且端了碗过来,盯着这小姑娘一向姣丽且本就白腻的面容此刻更是像没有了血『色』,那双眼睛噙着泪花太过撩人,干净得似不沾染一丝杂质,口里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且一碗倾绝灌了下去。 她疼得昏了过去,有人且拿了桶冰水过来兜身兜脚浇了下来,又冷又热又痛,痛觉被放至最大,莫菁微动了动,只缩着身子,颤巍巍地醒了过来。喉间的痛似连着四肢百骸,痛入了骨髓。这一遭生不如死,在今夜却还只是噩梦的开始。 外间此刻月『色』正清明,长廊外的斑竹疏影横斜,映在檐下的夜灯飒飒地。两个婆子正拖着眼前一副死人样儿的小姑娘往思过室的方向走。才转了个弯儿,且见长廊拐弯儿处,正立着个小贵主儿。 夜『色』之下,端着一张媚丽的小脸,衣袂翻飞,此刻忽而对着莫菁笑了一下,明艳绝伦,眸光在夜『色』折『射』下,水『色』潋滟,似目光一跃便要掉落,且端着一如往常的嗓音娇声道:“好竹青,阿灵且与你说过的,若对阿灵不好,阿灵且知道了,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且抬起眸来,一字一顿,尽管用尽了全力,声音却轻如鸿『毛』:“我没有办法。阿灵。我只一个人,你知道吗?我有多喜爱你,便有多恨他们。” 闻言,莫听灵且矮了身子,唇儿贴着她的耳窝子极近,她第一次听眼前这位艳冶的矜贵公子爷这样冷且怒的语气: “他们是我的父母。你置他们于死地,你要杀我的母,要杀我的父。” 莫菁一听,且“嘻嘻”地轻笑了下,泪如泉涌,唇『色』苍白无『色』,语气似天真叹道:“也是我的。” 莫听灵抓着她的衣领,将她的面容凑得极近,一双如画眉目只盯着她,恍若要将她吸了进去:“我且再问你一次,这些年里,你对阿灵的好出于何故,你有从阿灵身上探走了多少密辛?你是不是将那些消息都给了莫瑾。” 莫菁一字一顿,极慢极轻地回道:“对你的好,没有欺骗的。” 话一出,莫听灵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漫了笑意的眉眼风流,却无温情。他想起了天水一崖的事,他其实是知道的。可他仍心甘情愿去替莫瑾杀人。 明明这份爱意是掌心痣,可谁让人儿不要,偏要将之变成指间沙,漏在泥泞里任人践踏,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其实,你们都一样的。对阿灵只有欺骗,没有真心。”阿灵抬了眼,似个孩童,天真轻声问道:“我就是贱,对么?” 莫菁一听,泪如珠断,如今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整一个湿漉漉的,似从水里刚捞了出来,一开口,嗓子里疼得似血肉生生撕裂,声音颤颤道: “对,不,起。” 若她有能力亲执利刃,且不用借助任何人。可她没有,只这一件事,便花费了她多少光景,仍是高估了自己,落得如斯田地。 末了,身旁儿那两婆子要抬着她走,莫菁一慌,且扯着莫听灵的衣角,嗪首微抬,唇儿贴着他的耳边,一字一顿:“你曾跟我说过,我似你的家姐。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有弟弟,也有一个哥哥。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莫听灵起身,且看着那身影拐了个弯儿,便彻底不见。他伸了细白的长指,且轻轻地『摸』过耳边的肌肤,原来这人的泪是热的,不如心冷。 莫菁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大池子里,池子的水极冷,因是面上是寒冰,故而底下的水冰冷入骨。 那些人在池子的寒冰面上且敲了个冰窟窿,将她扔了进去。她被冷得一个激灵,喝了好几口水,先前滚烫的辣椒油一过的喉间此刻冷热夹杂,恍若已不是自己的了。 人的求生意识,她且本能地挣扎着起来,可面上似有人拿了木棍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后背,她的脑袋。 神思恍恍惚惚地,挣扎的力气渐小,只朦朦胧胧间听见那些婆子商量着: “快!快!快。将那方才凿出来的冰块把这冰窟窿给补上!让这贱蹄子好从头到脚在这冰水里闷一闷。分不清斤两的东西。” 四周似一片黑暗,她冷得神思渐无,肺腔的空气似被一点点吸了干尽,眼前一片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挣扎用尽全力地捶打着顶上这似厚如铜墙铁壁的冰面,渐渐地力气全无…… 于是,被这噩梦吓了个激灵,醒了。眨了眨眸子,只借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依稀可见床榻之上罩着的纱帐。低眸瞧了瞧,衣服换了,可头发仍是湿的。旁儿静静地,勉强起了起身,措不及防地又倒回了床榻间,后背却疼得发慌。 “可算是醒了。” 倏忽地,旁儿便传来了一把和熙嗓音,略沙,却阴柔更盛。 莫菁吓了一跳,杏子眸睁得大大地。 只见那冷白长指撩了撩那纱帐,宽袖垂下,那人的腕间戴着佛珠,再则,便显出了张白璧无瑕的脸,借着那渐明地天『色』可见,凤眸狭长而温媚,眼角下坠了朵艳丽的梨花样儿。 莫菁挣扎着起了身,长发散在了肩处,一双杏子眸忽地蒙了水雾,泪眼摩挲地看着眼前的人儿,开口“啊啊”地几声,从前她能说话,可现下她不能。 眼前的小姑娘怕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了。 他向来最体人意的也不说破。玄衣纁裳,正立一旁儿,伸了指间青枝明花护甲,微微挑了挑莫菁此刻正『乱』成一团的发鬓。 莫菁初时有些惶然,身子且缩了缩,只一双湿漉漉的杏子眼随着抬手的动作望向这人。这人救了他,可现下是敌是友尚未分清。 许是那将明将暗的夜『色』过于『迷』离,又或是这双犹曲媚春晖的眉眼温和起来太过悲天悯人,莫菁且松了松警惕。抬了探询的目光,且又轻轻“啊啊”的两声,嗓子现下疼得厉害,可肚子里又有一腔的疑问。 怎知那人下一句话又砸得她眼冒金星。 瑛酃也不瞒她,只直接向其挑明:“姑娘福大命大,是因有了贵人相助。日后这谢且留着给那真正救你一命的贵人主子。杂家为朝中执管乘舆掌令的中官儿,奉了主子的令行事而已。” 车府令瑛酃?害得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狠角儿。好一个冤家路窄。 方才还我见犹怜的眸『色』,现今似冒了一团火。 瑛酃对于眼前的小姑娘态度之转变,也只扯了扯嘴角,甚不在意,这世上恨他入骨的人何其多?便是算上这小姑娘一个,尚还撩不到他的心神。 他一面抚了抚腕间的佛珠,一面拿了茶案旁儿尚温的汤『药』递至跟前。 莫菁只一拂,将那汤『药』摔在地上。 莫看这么一个恼怒的动作如此肆意。其实那一瞬间,莫菁脑子转得极快。既这人说救她是受主子办的事,自己是主子要救之人,他自当慎重礼待,才敢这般当着面拂他意出气。 外间的人且听了声响,推了门。瑛酃也只立在一旁,浓如蝶翼的长睫夜『色』下交织,凤眸幽幽且让人瞧不出情绪,不甚在意地淡道:“姑娘手滑而已。下去再端一碗进来。” 手滑你妹!!! 莫菁一双杏子眸且盯着眼前那极为撩人的容颜似要喷出火来。,精彩!( = ) 第六十八章 春锁红颜 心里胡思『乱』想一通也便作罢,知自己再想太多也敌不过眼前这肚里肠子弯弯绕绕, 百转千回万样心思的人, 以前不信邪, 可吃了一身苦头。现下跟前没了依傍, 稍稍发点牢『骚』气儿也就罢, 真过分的,莫菁也不敢越雷池。 低着头再将那剩下的半碗『药』汤端回嘴唇边,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末了, 莫菁将描暗纹定窑影青釉碗双手递还回去。 可他就坐在身旁儿, 靠得极近,入鬓飞眉之下, 凤眼总似缠了些柔情复杂的况味。 不待莫菁有所动作,他已伸一冷白长指落至那定窑影青釉碗沿之上,是有阻止的意思, 且对上莫菁的视线时, 正笑了。 这人的一双眼睛且会勾人,只一眼便似被撩了去, 烧了她的耳窝子, 连带着绯了颜。末了,瑛酃的指腹且沿着轻轻划了划,他仍是一贯进退得宜, 既和熙又疏离的态度, 绵绵轻声道:“姑娘不是个好病人。恰恰只剩这一口, 便教杂家忧心了。” 莫菁低头轻咬着唇儿, 覆着绸被,稍稍移了移腚帮子,不想离得太近,这人太厉害了,讲句话都能撩拨得人心神不定又是个莫测的主儿。 伸了指背且轻点了点鼻尖,现下被人看穿了心思,也只能蹙着眉将那贴碗底剩的汤『药』抿了进嘴。每至此时,她无比想念现代里那无比先进的医疗设备与技术还有各类速效『药』。 抿一口便像受刑割一刀,简直没法活,最后想着,与其犹犹豫豫忍受着受罪似的痛,那就长痛不去短痛,狠了狠心,仰头将这贴碗底的一点一口闷。之后,却因了这嘴里的苦和喉间的痛,整张小脸都纠成了一团,可又不想在这人面前示弱服软,便转首也不看他,只伸着手把碗怼到人儿跟前。 瑛酃正从旁坐着,修长若竹的指正盘弄着腕间佛珠,却不说破,将她的一切收尽了眼底,这小姑娘的简单心思很是易懂。一双凤眸眼『色』稍淡,和风霁月似的,总似卸了些凌冷,阴柔更盛。 末了,小姑娘行完刑似的,头也不回,便把影青釉碗怼回跟前,也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接过了这影青釉碗,转身便放在了旁楠木雕花红漆床头橱子上。末了,将早已备好,放一旁儿的小青瓷儿『药』顺在了手心之中。 这厢,莫菁正缓了过来,心里惙惙咕咕着什么,东想一些西念一些,无非就是在心里腹诽眼前这人,不好明说,就这么默默牢『骚』,也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稍侧了侧身子,正抬眸,又对上那白壁无暇的面容。这屋里只这两个人,现下恰恰大眼瞪小眼的。莫菁一双杏子眸黑白分明地,幽幽一转,心思便瞟到这极撩人的颜上。 这人儿,单单眼角处坠着这艳『色』梨花衬着玉面薄唇的,莫菁心里头暗暗一句“阿弥陀佛,,空即是『色』。”,暗忖道,自己要有面子一点,绝不为美『色』所『惑』。 可这决心一下,那人立马像知晓了心思,要与她作对般。一面将掌心的『药』子把握在手中,莹白指尖扫了扫儿光滑的釉面,一面瞧着她低垂的侧颜,只一笑,仍是那柔曼且沙沙的嗓音,缓声道: “姑娘且再忍这一回,杂家为你上『药』。” 莫菁知自己身在何处,也知自己这么个忽而被带进宫来,又是个来路不明的身份现下是有多敏感。虽说眼下这车府令是奉了主子之令救她于水火,能保她一命,可宫中规矩甚严,即使权力再大也不好明目张胆地逾越。可自己于这地儿便是个意味着违反宫规的,因而暗地里再如何肆意,明处儿却也不好张扬。 这样一细想,仿佛自己如今能依傍的也只有眼前这人。可她实在拉不下脸来要这人儿为自己上『药』。 莫菁矮了眸,闻眼前之人所言,忙摆摆手,摇头示意自己背很好,伤得不重。上『药』就不必劳烦千岁爷大驾了,自个儿能抹不能抹就这样,反正这些年,她对自己那打不死的小强体质甚为了解,也不是说把身子糟蹋成什么样儿,只是有些时候,自己也实在无能为力,给自己开个『药』都困难的朝代里,往往这个时候,莫菁便只能自我安慰自己粗生粗样,平时注意些养生,总会自己好起来的,美其名曰自然疗法。 可他眼下却又似不懂她的心思了,一头上来,伸了正戴青枝明花护甲的手,且虚握了她的指尖,细软温凉,触感甚好,且包于掌心握紧,轻声问: “姑娘且是怕什么?” 末了,薄唇且贴着她的耳窝子,合围儿她指尖的掌心紧了紧,似在撩拨人心的语气,嗡嗡哝哝道:“这是宫中监栏院,里头都是些什么人。杂家且是什么样的人?” 莫菁绯着脸,有心要逃离这人的桎梏,身子且越歪越斜,一时不自知又触到了背上的伤,忽一吃疼,蹙着秀致的眉一个支撑不了,就要往榻间床褥倒去。那人却手疾眼快地憾她入怀里。 莫菁只觉得现下自己的心儿如擂鼓,砰砰砰地直响。可眼前这人那温和且勾绕缠绵的一双眼,只那似撩了水的眸光沉了沉,末了,依是一贯对旁人儿的凌冷模样,仿佛连心也是冷的。 现下天已亮头,日华正爬山,满□□阳的金光透过雕花木窗打进屋里来,屋内四处亮了个透。方才那暧暧的氛围如今似丁点儿都拢围在这青天化日之下,直『逼』得莫菁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 矮着容颜,依然摇头,仍是战战兢兢,劫后余生的模样,轻启了唇儿,猫儿似的两声,连她自己也觉得气势十足的垂败,这哪儿是推拒,这嗓音撒娇还差不多。 莫菁暗暗想道的时候,瑛酃已松了对她的桎梏,且手势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而后,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且不经意似的撩了撩那如玉似的一张小脸,莫菁被触得心中一动,总似心尖儿被人撩了一下痒。 他微眯了眯凤眸,长睫交织阖了阖,明花青枝的护甲漫至腰间,至那结得微松的中衣扣子,只轻轻一勾,且解了开来。 他轻声道: “姑娘可清楚?无根之人,在宫中都是用来贴身儿伺候主子的。”,精彩!( = ) 第六十九章 沉宫乌夜啼(上) 莫菁蹙着眉, 糯慵地一声几不可闻的“呀”,微抬起嗪首来。 还不待莫菁反应, 他曲着莹白长指便将中衣褪至细肩处,一面撩了她的长发至身前, 『露』着玉颈后雪白的一片, 那贴身裹胸亵衣的衣带子交缠打成的衣结正虚虚松松地攀在细白颈间,明红的小衣结带子末梢儿正垂垂贴着后背那肌肤, 映得那处儿愈发柔滑白腻似那羊脂玉。 莫菁微侧了身子别开脸, 几不可抑地轻打了个冷颤, 垂着容颜。 偏从瑛酃这处儿看着她那侧脸时:翘起的眼睫, 黯黯的眼神,似眼眶子也有些发红。 从前这宫里遇见过的小女子无非两种,或是娇畏恐惧,唯恐行差踏错的样子;要么是蓥訾殿那位一样,眸中眼波一勾, 媚态横生的,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 野心, 私欲什么都有。也不是不好, 横竖与自己同一类人儿, 干净不到哪里去, 暂时动不得人家时, 沆瀣一气倒是十分相投。 哪里如眼前这位, 碰不得, 稍稍一碰倒象自己轻薄了她。 轻薄?他看在眼里心中且有些发笑,一个净了茬的太监还称得上男人么?是说这人儿太将众生平等看待还是故意『露』着这样的神情来整治他,撩拨他的心神的? 『药』儿握在掌心,瑛酃一面卸了指上明花青枝护甲,慢条斯理地放于床头橱子顶儿上,一面回身漫唇轻笑,仍是阴柔的语调,和熙慵惫的嗓音: “姑娘仍是在害怕么?杂家也是伺候人儿出身的,认真论起来未必不如宫中那些旁人。可若真要找位小宫娥来非是不行,杂家唯恐这些人不懂事,出了这监栏院后漏了嘴,且说杂家在宫中监栏院藏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且要杂家如何向主子交代?”话出,且顿了顿,凤眸狭长微眯着望向莫菁时,又似是在审视的模样,“也罢,既如此,杂家是不该强人所难。小宫娥嘴不紧,总该有千百种方法让她出了这监栏院后闭拢嘴的。” 话甫出,他便是撩了纁裳作势要起身的样子,莫菁犹心中一慌,忙伸手抓那人一角衣袖子。 瑛酃回身,且静待,他也不说话,决定由着她来选,任她抓着那玄衣袖子,一副无枝可依的样子。他呢?仍是那副方正齐楚的姿态。(目丂)起凤眸,一缕视线斜斜地,落在这正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温软小手上,那看似柔软无骨的手背正兀兀横亘着一道陈年落下的小旧疤,如同刀刻木上痕,褪不去了,教人看了,总徒生怜爱。 他的眼神移至那张俏丽小脸儿上,那一贯的眸『色』总似拢了一层淡雾,凌丽丽又『迷』滂曼柔,真心假意总掺半,教人看不清。 莫菁神『色』幽幽然,别开脸躲过他的视线。自己现下的处境,她非是不明白,且身子也非是陌生异『性』碰不得,只这人从头到尾一副阴阳怪气,高深莫测的样子,想想自己沦落到这番境地,虽是自作孽,可有一半儿且是因了他,如今且又因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劳烦这人高抬贵手给自己上『药』,心中怎么想怎么怪异。可此刻那人态度摆在眼前,她虽不情不愿,也不见得他便是个乐意行事的,左右奉自己主子的令,找人来不过是多杀一个少杀一个的事,横竖容不得自己为此事冒半点风险。 这的确是瑛酃此刻所想,既是彼此防备着彼此,如今这话也不怕挑明白来说,决定由着她选,后果如何,错与不错并不在他。 莫菁心说,若自己还这般扭捏反而可能波及无辜,那时便是自己的罪过了。 这般想着,现下倒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起眸瞧了瞧眼前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贵主儿,松了方才扯他衣角的手。 接下来,一切都顺其自然,莫菁倒是表示十分大方,自个儿将褪至锁骨的中衣全数褪下,末了,叠好,放在榻边一侧,身子挨在隐囊上,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且枕着面容。日华打进来时,室内四处儿,煌煌然亮堂堂地,『露』着那后背一片雪白正在视野之下一览无遗,只那突兀起似山峦绵延的蝴蝶骨,这整个菲薄的后背皆是纵横交错的青口红痕,狰狞且支棱棱地,徒生一种娇脆的美。 瑛酃正落在她旁侧,身子挡了一大片阳光,她隐在他覆下的一大片阴影之下。此刻,莫菁,镇着面容,眼神却恹恹地,正感觉身侧的人落了膏『药』,指腹摩挲着她后背的肌肤凉丝丝的一片。此刻折腾了这么久,本就该躺榻间休养的,方才情绪一起一伏,现下人儿放松下来,倒没了精神气儿,杏子眸阖了阖,没一会儿便又睡了去。 虽是没料到这小女子这么快就闭目沉沉睡了过去,不过这正是瑛酃所想的。方才喝下去的汤『药』,他早已吩咐了下去掺了别样的东西,权当宁神用的。秉东来开的方子极好,未及小半个时辰人儿已经深陷睡梦之中。 他是个极谨慎的人,便是连监栏院寝阁内用的人都是体己且懂眼『色』的,这段日子,若她能安安分分待在这监栏院,哪儿也不去,不给他招惹别样的麻烦,直至那顶头主子将她接走,他也不必再多一事来头疼。 瑛酃正踏出门槛时,旁儿的杂事中官早已躬着腰侯一旁,正眼神慎慎地虚瞟了一眼,恰见这贵主一面手间动作不疾不徐,正将护甲带回指上,一面淡淡问道:“可有向掖庭丞的人打过招呼了?” 仍是那副疏冷的样子,仍是那张白璧无瑕的面容。此刻他正抬首望着那此刻刚升不久,金灿灿的日华,说是入冬的天气,可近日是再没见过这样朗朗的天气,且似能将人心的阴霾一洗而净。 旁儿的中官闻言,回道:“已向那处儿通了气。日后室内那位小娘子在宫中的日子,定能安排得顺顺当当的。” 帝都三十三处宫殿,阖宫统共数万人,不过是在掖庭丞处儿的花名册上多添一笔的事,从前那些深宫里的宫女晋选虽说都按着宫规律法严进严出,可进了这吃人儿的地方,哪儿处多了人,哪处儿莫名其妙少了人儿,隔日被沉井或活生生被吊在冷宫殿饿死过去才遭人知道的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的。只这事儿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么?摆上台面的永远是妥妥当当的样子。 哪日宫中主子惦记起了,觉得面生。多了便说是刚晋选过来的,花名册记录在册,系出良家,也无错处可寻;少了,便说卧病休养找人替了这差,等好了再回跟前伺候。那些个主子,除了跟前顶上那几位贴身贴心的,多谁少谁,哪儿会摆心窝子去?当日随口一问,搪塞过去,哪日贵人事忙,哪儿还记得哪个角落旮旯躺着个什么养病或者新来了个什么样伶俐的呢?,精彩!( = ) 第七十章 沉宫乌夜啼(中) 这厢,莫菁身子挨在隐囊一睡就是大半天。醒来时, 起身就着姿势往半阖的雕花木窗看去, 见窗外的日华已如西落之态。掖着绸被, 微低着嗪首,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拿了旁儿的中衣套上。 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莫菁正纳罕着,落了床榻,打了帘子到外室。正见落座书案上正执笔书写, 容颜昳丽那人, 心里打了个颤儿,立在一旁儿, 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闻了珠帘撞击的声响,瑛酃心中已有数, 正执笔落了最后一字才搁笔抬起首来。 旁儿支起的烛台此刻已点了灯, 他拿了巾帕正拭着手,瞧着眼前立着的小姑娘, 一双皙白的纤足赤生生地『露』在外间, 许是刚醒,穿着一袭宽松素衣,鬓发微『乱』, 俏丽的容颜还似刮带着睡痕。 莫菁此刻双手交叠在跟前, 纤指勾着纤指, 一脸不自在地, 一双杏子眸水蒙蒙地且黑白分明,只转溜着眼珠子左顾右盼,四处『乱』瞥,便是不看书案座山那主儿。 末了,他且收了视线,将巾帕搁了在一旁,抬首道:“姑娘还是先穿上绣鞋,现下正是入冬时分,地里寒气,你如今受不得寒气。” 莫菁一听,得了提示,心里也乐意不用立在跟前,就跟着这人不尴不尬地大眼瞪小眼,也便随了他的话回头穿鞋去,末了,打了珠帘,没一会儿又折身回来,弯着温软的眉眼,硬着头皮对眼前的贵主做了个吃饭的手势。 她不止一日没进食了,现下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没法,眼下只能依靠他,彼此虽是不相投,可这一日三餐的。想来他也应该会给自己预备? 见状,他笑起来,本是凌凌曼冷的眉梢且是柔的,绝『色』得紧。 “膳食早已为姑娘准备好。只念及姑娘现下伤势,这几日都备的温粥高汤。回头杂家吩咐人端上来便是。” 闻言,莫菁且颔首微躬全当谢意。 隔着个太阳下山的档口儿间,莫菁且规规矩矩地坐着用了食,吃得慢斯条理,一勺熬得烂烂的米粥,且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正对面坐着玄衣纁裳的那人,也不急,只这么品着茶,极有耐心地等着。 莫菁知他如今何以这么有耐心坐在自己跟前。无非是吃饱喝足了等摊牌的恰当时候。现下自己于他而言,是不是个烫手山芋且不好说,可一旦待在身边久了,难免不出差池。 因而,先怀柔再硬施,给个软蜜枣再敲个棒槌子作警示这种手段他车府令耍得娴熟十分,她莫菁也未必看不明白。 可是哦,我这膳食还没用完,便只能晾你一旁儿等着了。等哪刻心情好了,粥饱肚皮的时候再搭理你。莫菁心中腹诽道。 眼下这人端了茶盏儿,挑了指尖拈茶盖,镂金的护甲映着那随意的动作十足的贵气。他正低首,薄唇虚虚吹开那极香的茶烟再品,这副端雅做派,撇去这人儿身份与『性』格不想,单单看着也是副赏心悦目的画卷。 莫菁心说,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这不,旁儿伫着这么个人,寡味的白粥也能就着这美『色』多抿几口。 又过了几刻钟,眼瞅着桌上盘食都见了底儿,莫菁微蹙着眉,轻咬了白瓷羹勺便搁了碗。末了,待人上来收拾干净。从前都是她伺候人,如今换了旁人从旁伺候。这种好日子多长也不见得,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能享一刻是一刻。只现下这个时辰,正是饭饱心满意足的时候,等着等着倒容易犯起困来,一张素净小脸灯下照着如同烛里海棠,慵态又浓丽。 瑛酃不作他想,也只跟她直接开门见山说道:“眼下形势姑娘也是可见的。近日一桩桩污吏的案教这帝都城风雨不歇。朝野上下局势飘摇是飘摇些,于我朝江山稳固而言,少了些朽木蛀虫总会是好事。说到底,姑娘在此次案中也该记一功才是。” 莫菁呆了,愣愣地瞧着眼前这人,眉间温熙淡淡然的样子总教人想起那拢在全黑顶儿穹窿处的淡月,灯光下映着,犹是『迷』离。看着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人儿,怎么总是兜头兜脚地搅得人措手不及? 莫菁心中思忖:莫氏党羽为何被剪去了大半儿,当初给这车府令递上一封告发函的幕后之手为谁。这些答案该在他车府令将自己自莫氏手中救出之时,应当彼此都心照不宣。知道归知道,但因兹事体大,料他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撂出来讲的。 她如今是一朝被蛇咬了,暂且还想不出这人唱得那出戏。不管哪出戏,要再在这人儿手中吃次苦头,莫菁痛苦地想,还不如现在兜头撞墙上撞死算了。 此刻,瑛酃见状,知她想法,且话锋一转,继续道:“姑娘放心,杂家只想对姑娘稍作警惕,且不知姑娘于此事中意欲何为。但莫氏位列四大家族,当中所固根基并非一朝一夕变可伤本的。如今姑娘落得无枝可依的结果,并非杂家当初所愿。” 话甫出,莫菁乜了一眼眼前这人,心里涌了一团气。心说,这人论起心狠是一套套的,可这脸皮厚得,他那位顶头主子知道么!话说得冠冕堂皇,还真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末了,莫菁也不再作多想,只起身往书案走去,执了笔往纸上写了字,末了,左手执纸,右手执笔,走至跟前,将纸中所题问题给他看。 瑛酃一瞧,只轻扯唇角,望着她点头道:“杂家当日收到这告发函,是私留了几封,因则杂家尚未辩清这几封函中所述真假。” 闻言,莫菁有些嫌弃地微翻白眼,重坐回他跟前,埋头直接在那纸上提了第二个问题。 他仍不疾不徐回道:“宫中三十三锁宫殿的主人论理都是杂家的主子。无论是谁,所嘱之事自当也会肝脑涂地。但论理,杂家身负乘舆执令之职,所对之主子,名正言顺地,也自然只有现今坤极宫那位。” 莫菁眉眼一跳,手中之『毛』笔已落了地,抬眼定定地望着他,神情仍似不确定他方才口中之话有无说错。 瑛酃望着她,只一笑,指上仍盘弄着腕间佛珠,曼声平缓地为她确认道:“要救姑娘于水火的,正是当今帝君,晏褚帝。”,精彩!( = ) 第七十一章 沉宫乌夜啼(下) 莫菁闻言, 一面弯腰将笔捡起,握在掌间。心里思绪却起伏却不能停。是了, 她虽只是个内院丫头,但莫氏宗府之上, 那家主的人且是铁了心要整治她的, 没个权力顶好的,谁敢这么胆大从老虎嘴里叼她出来? 只她从未想过, 竟是这帝都城的君。只怕这当中和阿灵少不了干系。 当今晏褚帝君对莫氏幺子莫听灵甚为宠信是皆知的事。阿灵是晏褚帝少时的陪读, 至小到大的情分, 明里的君臣关系如今因着各自的经历与情感而变得有些模糊且暧昧不清。莫菁陪在阿灵身旁数年有余, 日日照料着他的起居饮食,自然许多事比外人知得更多。曾不止一次,在伺候其穿衣解带时无意中窥见他那皙白肌肤处留着情事过后的痕迹。 情之一字实则复杂,毋论在这段关系当中,阿灵是否心甘情愿又或者仅仅是利用依附于这彦稽皇朝最顶座的男人, 使自己在那场权利漩涡中得以周全自身。 若此次正如车府令瑛酃所言, 是当今帝君要救她于水火。念及自己与那顶头的贵主并无交集, 得他鼎力相救, 这暗里必定少不了阿灵的周全。 莫菁一面惊讶于晏褚帝对阿灵的重视, 为其不惜掺与四大家族的内务之中;一面思及昨夜阿灵那冷且怒的艳丽面容, 当时的他必定恨毒了自己, 可如今无论因了何缘由, 阿灵终究舍不得自己的。 此刻她正垂首静默不语, 只坐在跟前, 眸『色』黯然,目光紧紧地盯着方才题字的宣纸,想起昨夜被那两位婆子带走时,对阿灵说的那番话。 对阿灵的好,没有欺骗。 最后一刻,她贴在阿灵耳窝子,活像抓着个救命稻草般向他掏了自己的真心话,何尝不是在赌阿灵的心软? 赌那四五年朝夕相处的时间里,阿灵也如同那泡在温水里的青蛙,逐渐被这份平淡与温暖所腐蚀;赌阿灵即使在那般境地里也不忍自己死在他面前;赌自己在他面前流『露』真情实感,他会想法设法救自己。 阿灵是个心『性』自如的人,天真得残忍,但只要给予他一点点的温暖汲取,他便会回应,总归不会无情。 思及此,莫菁强忍着心中苦涩,暗暗哂笑自嘲,你这个傻子,可这次我又利用了你一回。 现今她对自己为何被营救后立身于宫中监栏院的内情算是明了,可心里依旧堵着难受。将纸和笔搁回书案后坐回原位。低眉耷眼的样子,只如了个蔫了的茄子,方才还有和这位监栏院的大拿周旋的心思,如今端着一副病秧秧的面容,只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纤指勾着纤指,左右摆弄着,只顾着自己伤春悲,也不理旁边是否还端坐着个人。 她习惯不好,生气或者伤心郁闷时都不爱搭理人,任旁人在侧猜个千百遍也不松口说半个字,总要自己想通,否则钻死胡同里,到死角无路可走了也不作罢。有时候,有些伤盘在心里日子久了成疖子,一刮又流血汩汩,可又有什么用呢?是她自己犟,不愿意放下,所以只能烂透在骨子里。反正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更差了,容自己秉『性』放肆一回又如何? 瑛酃是个体人意的,心思一转便把人『摸』透个七八分,眼见这小姑娘不过是因了这谁人救她这事儿而纠结。其实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结果是活了下来,又何必去在意过程个中曲折?但自己又是她什么人?她又是自己什么人?便是按了亲近的情分里去算,亦不过是这个奉命去救人的奴才和那个被奴才奉命所救的。真要出言相劝便算是什么? 正是这个当口,外间侯着的中官儿隔门通传,他闻言,凤眸曼柔,唇『色』一勾,冷白长指此刻正正摩挲了下戴于中指与无名指的镂金青枝明花护甲。心道,于己无利的事他从不做,左右不过成了个拿耗子的吠犬,又不是个什么心善的人,发善心这种事儿可就拉倒。这才是他要『操』心的正事。 想罢,朗声宣了人进来,将腕间佛珠脱下,垂挂于指间,指尖盘数着。 莫菁抬眼正见几个中官捧着衣物与脂粉进来,心里一阵纳罕,再将视线移至跟前的狠角儿,眸『色』溜转都是狐疑之『色』。 瑛酃知她此刻的疑虑,也只微扯唇角回道:“帝君有心要救你,虽不好明着出面,但日后姑娘在这宫中的生活是需要依托的,此刻醒了无碍,总要去见一见。既然要面圣,现下这副模样总是不妥。” 话甫出,莫菁眉眼一跳,垂眸思索了一下,末了,只温顺点点头,表示同意。她仍不惯有人伺候,那些中官东西摆进内室放齐后便躬腰退了出去。说是梳扮一番,可总归是来路不明的人儿,不好过于张扬。只一套宫娥穿着的宫装。 穿戴完毕后,莫菁坐在妆台山矮金裹脚小圆杌上,正弯着腰,蹙着秀婉的眉眼,有些艰难地趿上宫鞋。 宫装套在她身上,明红腰带一系,腰肢纤细似贴着那套玄黑滚边描云纹素『色』曲裾掐出来一样。 末了,抬眼且见那车府令正将一十六颗木患子串成的佛珠盘回腕间。 两人皆是静默无语。他靠得有些近,颀长的身姿如兰芝玉树般,攒金黼纹明黑锦缎革带束腰,佩着腰间的银印青绶三彩还有各『色』丝线编结杂佩,清贵如人间万户侯的气魄尽显无遗。 莫菁转了转杏子眸,躲过了他的视线。她认知里,那些净了茬儿的太监应该都是弓背哈腰的形象,有些是站着时见腿也抻不直的。怎么这位却绝『色』得紧,除去这玉面薄唇的,丢人堆里,要不说谁看得出是个太监?简直就是个祸害。 这厢莫菁心中流转,可瑛酃仍低首望向她时,且凤眸微眯,旁儿立着半人高的烛台,金灿灿的灯火摇曳,橘暖的光映在那张艳鬼似的容颜上,慵懒且从容。 他敛了眸,立在她身旁,长指将她发间随意打髻的簪子拔了下来,长发如瀑散了下来。末了,只握一束于掌间,弯腰与铜镜中的她相视,微扯唇角淡道: “杂家仍为姑娘打宫髻,莫怕可好?” 他离她太近,温热的气息近乎扫过她的耳窝子。心里紧得很,或是因了恐惧或是因了别的什么,她没法拒绝他,只能迫得自己别开与他相对的视线,只轻点点头算是回答。 他动作熟稔且流畅,长发于他冷白指尖流泻而过,结成鬟垂挂于两侧,将两朵碧『色』玉梨花儿别于发间。小巧的耳垂处儿且坠了双精致的耳坠子。末了,他从旁儿侧放着的热汤拭了手,轻点了妆台上打开的口脂盒子,染了点点明红落于这起伏线条极好的菱唇儿,他只沿着这柔软的触感一延,那『色』彩似已沁入了生命,鲜活起来。有人坐怀不『乱』,可她自出娘胎以来,除去年少时自己唯一主动与泓澈的那次亲吻,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如今只觉气血翻涌,一张脸早就绯红似了烟霞,这下可好,脂粉也不必涂了。 铜镜中的她似早春里冒出的柳条新枝,软柔而娇脆,夜『色』合围下俏丽生『色』得紧。 “这样,姑娘便才像个活人儿,教旁人见了也会觉得心热起来的。” 这话一听,莫菁也便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小女儿家的忸怩姿态的,被一个太监撩了心神,这算什么?收拾起烦『乱』的心绪,起来福了福身子,末了,望向眼前这人,轻启唇儿,一句无言的多谢。 出了监栏院,她提着宫灯,垂眸踩着碎步跟在他身后。彼此间隔着三步恰好的距离。他并不刻意走慢,她也并未脚步加快。她且这样任着他带去未知的地方。 外间夜『色』深深,月『色』正明,四处宫殿却灯火煌煌,亮如白昼。一路倒没有遇见多少宫人,偶尔一两个也是只有弓手哈腰行礼的份儿,瑛酃是这宫中的大拿,是则无人敢过问他身后何以跟着个小宫娥。 到了那白玉九曲栏,见其蜿蜒而至的是一座四处垂挂纱帐的湖心亭。瑛酃停了脚步,回身提着宫灯,且颔首对她说道:“杂家只送姑娘至此处。剩下的路还劳烦姑娘自己走。请,帝君正等着。” 话甫出,正起着的清风撩起她肩处的发,竟令她觉得心生胆怯。她抬起清眸时,神『色』竟似有些惘惘的样子。瑛酃瞧在眼里,凤眸幽幽,入鬓的飞眉微蹙,这一副呆愣愣又可怜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自己要推她去火坑里跳一样。 他开口且婉转着提醒:“姑娘,帝君正在亭中,莫要叫金尊玉贵的人儿久等了。”瞧着她的脸『色』,且顿了顿,继续道:“杂家正在此处守着的。” 莫菁一听,恍然被惊醒般,有些臊眉耸眼地点了点头,提着宫灯便顺着那白玉九曲栏往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他仍是那副清贵的模样,手里提着宫灯,星星点点发着幽幽的光映在面容上尚还教人看不清他此时神『色』如何。 不远处儿那小女子仍三步一回头地便走边回瞧着九曲栏外的他。脚步迟疑且怵怵的,单薄的身段浸在快入冬的夜『色』中,如了无枝可依的雏鸟。 不大会儿,她终于也彻底瞧不清他的面容了,那小女子似没了害怕与迟疑,不再回头。远远看去,那宫灯也只成了橘黄的一个点。 他且回身,独自抬了凤眼望向天上那一轮冷月。 莫菁依旧踩着碎步,握着宫灯提杆儿的掌心沁了汗。她越走越近,渐渐地,可瞥见纱帐翻飞间亭中那道颀长身影。 越走越近,那位矜贵顶上的人物面容愈加清晰地印在她眼中。她心突突地跳着,眸『色』幽幽似晃着水雾。 那双眉眼,眸『色』清雅若莲,泓澈……泓澈也曾总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莫菁走近,抬眸间且见眼前人儿颈间那把金雕玉造的玉锁,心神一震,握着手里的宫灯提杆儿愈发地紧。她跪下行礼,可那人却拉了她起身,对她一笑,眸间清澈可见的暖意点点。 她抬眸与他对视,强迫自己不去细视那玉锁,可那双眉眼带着笑意灼得她生生发疼。她匆匆移了视线,瞥见他眼角处,心神稍定,他不是泓澈。他不该是泓澈。,精彩!( = ) 第七十二章 何所为归巢 晏褚帝一袭缠金丝祥云纹滚边玄黑袍服,颈间精巧绝伦的玉锁衬着一副清贵的模样。冷夜暖灯下, 那如画的眉目, 浸了如水软山温的熠熠笑意, 与其对视时, 正似渲染温熙春风, 教人心安。 “你不曾见过孤,可孤却知道你。” 莫菁略略失神间,晏褚帝正收了扶在她两弯雪臂间的手, 朗声对其说道, 嗓音如林籁泉韵,温润天成。 闻言, 莫菁也只敛眸回以恭顺的浅笑,一手提着灯,一手指了指玉颈间, 摇头示意自己现今暂且无法开口说话。 晏褚帝也不介意, 只撩袍坐在圆石凳儿上,敛了长袖伸手示意了旁侧的位置邀她入坐。 见状, 莫菁也不拘于那些个繁复的宫廷之礼, 将手中的宫灯落在亭里角隅一侧后,低垂着眸子,折身返回, 简单行了跪谢之礼后便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这位至尊之君身旁。 凉风漫起四处儿纱帐翻飞似白鹤飞舞时的空灵, 也正撩着她颊边的碎发, 一时静默无语, 莫菁此刻心神不定,似一汪平如镜面的湖水被撩起了涟漪,正矮着容颜,杏眸幽幽,只暗暗盯着自己紧张地长指扣着长指的双手,思绪纷飞之际且不知掌心早已沁出了薄汗。 这个帝王,从前未见其人,便已闻得其事。平日里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个万人之上的顶贵人物是一番如何模样。他尚未亲政,手上虽无实权,却懂得利用四大家族间微妙的制衡关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来时的路上,其实她仔细想过,阿灵求晏褚帝救自己,那晏褚帝的救固然是因了阿灵,但他暗中差使了如日中天的车府令来行这打救之事却着实微妙。 总之,这么些个人物,没有一个是好善与的,套路一个比一个强。自己在这些人面前耍手段简直就是小孩子玩儿泥沙,摆不得上台面。 东扯西拉地胡思『乱』想着,故而又觉得,现下这位彦稽朝的至尊天子,如今正真真切切地坐在她面前时,莫菁却无端地忐忑惶惶,不敢抬头望向那双清澈如泉,温柔似锦的眉眼。 实则,如此似曾相识的眉眼,她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就此沉沦下去。 而此刻,从旁人的视线看来,莫菁那娇婉如玉的侧脸且总隐隐带了些局促的况味。这软软怯怯的样子十足了如那家中碧玉。 晏褚帝只一笑。温淡着眉眼道: “你且抬起头来,可不必如此拘束。孤今日只想与你闲聊一番,并无其他。孤既答应阿灵护你周全,日后只要有孤在,这偌大深宫一定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此话一出,莫菁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不该是一个帝王要对一个宫娥般的人物该说的话。她心中思绪流转,再三地衡量自己该要以何种表情与目光来迎对此刻端坐在自己身前的九五至尊。 他是否在试探自己?又或是试探自己在阿灵心中的地位? 且先以不变应万变。这样想着,莫菁便是抬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迎向那道温澈的目光。 那人眸『色』悠悠,让人一眼直视底儿,恍若内里什么都没有,少了沉俗与世故。 莫菁终是先矮了容颜,秀致眉尖若蹙,心里是起了一番波澜。她明明知道,这深宫里,这样端坐在尖顶儿上的人,即使端着这样一副人畜无害且上善若水的眼神,也不可能是干净似找不到一丝杂质的。这样的人他只该是内敛深沉,与你坦然以待时,你却仍无法从中窥见到他的一切想法。 她心中笑骂自己,道理都是懂的,偏偏似了那只扑火的蠢飞蛾。可那双眉眼于她而言太过似曾相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每每触到这样的眼神,总叫她想起那个年少时与自己在花果山上相依相伴的傻瓜小和尚。 那是她在这段『乱』世岁月里唯一可以念想的温暖与盼望了,要她如何无视且还能冷着心肠地一如对待旁人呢? 晏褚帝继续道:“你是侍在阿灵身侧的,可于他而言又是怎样一个重要的人你可知道?昨日阿灵冒着夜『色』,便是闯了宫禁也要进宫晋见孤时,面容上那担忧急切的神『色』却是不假。”说着,晏褚帝似有感而发,眸『色』悠远且似有些叹叹的样子,正似融入一场风花雪月,正逢着伤春悲秋。 他顿了顿后,又道,语气似在诉衷:“他说此次若无孤周旋其中,你必死无疑。孤与他自小认识。孤便是明白的,在孤的面前,他永远且是一副娇矜又不在乎任何事物的样子,可昨夜他竟在求孤。你之安危却能左右他的心情。” 闻言,莫菁微抬嗪首,望向晏褚帝时,眸『色』微漾,总似蒙上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也是无可厚非得事。单单是“阿灵”这两个字在耳边萦绕时便叫她心神俱痛。 这次,是她亏欠了阿灵。可她也只对不起阿灵。 只待晏褚帝话音一落,便见莫菁起身跪在了他面前。晏褚帝尚始料不及,不知莫菁何意,只起身躬腰颔首去扶。 “你有何事只管说予孤便是,不必如此的。” 莫菁望着他,一双杏眸似多了几分坚定。起身后,一手敛了袖子,探了指尖往白玉石桌上摆放的茶汤沾了些许,末了,以水作墨,在圆桌上落了歪歪斜斜的四个字:求见阿灵。 那四个字很快在深夜寒风中风干消匿。 晏褚帝只一笑,那双温澈似六月流瀑清泉的眉眼,此刻幽若深潭,终教人难窥见其所思所想: “虽不知你在那莫府中犯了何事,昨夜莫氏出动暗卫营,全城都在搜捕你的下落。如今你能安然无恙,一则是因你身处宫中监栏院,深宫禁地,莫氏暗卫营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二则便是碍于香氏一族,瑛酃现今拥了香氏宗主的半壁之座。故而教莫氏对已在瑛酃手中的你有所忌惮。以上种种,保你『性』命,皆是因阿灵求孤。他要救你,是不舍对你的情;可他不愿意见你,且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是存了他的孝义。你可明白?” 莫菁的心头一直揪着,现下闻言,心沉更似顽石倏忽掉进无底之洞。其实这些她都明白。可她仍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花果山那段岁月,躲在美人娘亲香软怀抱里的温存……正是对了这一切美好的迫切执念支撑着她一路走到现在。因而她从不后悔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 若再来一次,莫菁仍然会如此选择。她会遇见阿灵,在得知他是莫氏宗府的人时,接近他,在他身边,做一切能引起他注意的事情。他爱玩猫儿抓老鼠的游戏,她便满足他。她做那个躲躲藏藏的老鼠,只等他锋利的爪牙压在她身上;他热望于旁人平淡温暖的关怀,她也能满足他。日常起居,事无巨细,无微不至,骗人先骗己,把心热腾腾地掏弄在他人眼前,才能演得入木三分。 她是个擅读人心的,从前军营的那段岁月早已将她磨砺得游刃有余,百毒不侵。便是再来十个阿灵她也是可以摆在掌心玩弄。渴望温存是阿灵的弱点,复仇迫切是她莫菁的弱点。可那又怎样呢?她能拿捏到阿灵的,阿灵又何曾知道她平日里灿若春花的笑颜里藏着怎样的无望和煎熬?所以,注定是她嬴的。 而这次,她只是输在了错估时机。 她恨极了那些给她制造了苦海深渊的人。彼此便不是个善男信女,那就等着她十倍百倍地对莫氏宗府那两位罪魁加还回去。可她却仍天真地奢望着阿灵的原谅。原来人真的舍不得温暖,似个贪婪得不得了的东西。便是身处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彼此只要多些光亮照耀,尝了这甜头便渴求着更多的温暖。真可笑。 此刻,莫菁低垂着眼,一时静默无语。眼下正是月『色』浅浅,寒风挽来。乌云压过穹窿顶上那挂圆玉盘,似为其蒙上一层朦胧『迷』离的面纱,垂挂亭角四周的宫灯悠悠然随风飘『荡』。 半晌,抬起头来,只面上微扯菱唇以作一笑,那张俏丽且妆成娇脆的小脸却不见笑容。她伸出指尖又轻点杯盏中温热茶汤微漾,以水为墨作字,歪歪斜斜地显在冰凉的白玉圆桌石面上,又是四个字:是我奢求。 是的,是她奢求了。 她仍是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如今的局面不过是与阿灵对调了个角儿,自己是要弑他父杀他母。即使阿灵与父母亲情淡薄,但亲恩尚在。一个要置父母于死地的人,难道他莫听灵不是也该与其不共戴天么? 他已放过她一次,她还有什么脸来求他原谅呢? 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了。 只是经年以后,怕是她都会清楚地记得,有一个艳丽娇矜的少年,他一身的伤,躺在她身侧,抓着她的手,且是掌心贴着掌心,将她细白的指尖置于唇边,轻声柔道: 你总象我的阿姐,小竹青。 一连几日,她便是安安分分待在监栏院休养。虽则门外一直有人守着,可莫菁自觉多余,她又不是个不懂时势之人,稍有行差踏错要的便是自己的命。因这样一想,既然阁内已能满足一切生活需求,她又哪里还有踏出这内阁半步的心情? 不过莫菁并无跟那内阁的主人多说些什么,阁里要安置些什么人,一日三餐唤谁来送,找谁来照看自己的伤势,她也自由着他。横竖现在自己寄人篱下,能做主的轮不到她,那主儿又是个疑心重的,心说,便也高抬贵手,不给你多扯波澜,你也求心安。心里这样想也是自我安慰,实则,莫菁是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跟那人玩心眼儿是比拼不过的,人家可能稍稍动个小指头就把你给灭了。,精彩!( = ) 第七十三章 如梦之梦 她躲在阁内临帖练字。从前刚到这个朝代的时候, 她是不熟悉,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 要是再以不熟悉懒得练为借口便也说不过去。过去她研习医书,认这个朝代的字能认得七七八八, 便是这一手字写得有些糟糕。 她常常躲在内阁的书案上一坐便是一整天。偶尔累了从旁儿半阖的小轩窗望出去, 穹窿大多时候一片低沉暗涌之『色』,外间已是入冬时分, 迎面而来的凛风让人有些生冷, 也偶尔瞥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宫人。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她竟在这禁宫里获得了心灵上片刻的宁静。 这日也一样, 她坐在书案前练字累了,手间握着一杯香烟袅袅的茶汤,也不喝,只等着它稍凉些再下口,正临窗而望, 这是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日华和熙, 拂在面容之上时却似温柔的轻抚。 正当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时, 外间中官正隔门敲了敲, 末了, 半推了门, 人儿站外间躬腰望着正临小窗边的莫菁恭谨问道, 秉御医过来看诊, 姑娘现下是否方便。 闻言, 莫菁流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略一思索,且抬了柔荑轻抚自己的喉间,末了,抬首望向那中官儿浅笑着微点嗪首。 莫菁觉得这正是件好笑的事。 正因她忽而出现在这监栏院,且又是那车府令有心安排这落处。而日常安排在身侧守门照料的中官儿不知莫菁的身份与由来,又因了她自进阁以来都是安分守己,从不踏出这内阁半步,故而在外人眼中,便成了有心为之,总似蒙上了一层神神秘秘的『色』彩。 加之,宫中地位崇高的权官收对食,或因想做个寻常男子的渴望,互相作个伴儿;或想等百年之后自己的牌位也好有个归宿;更甚者成了一种彰显权力与身份的象征,总之便不是一件罕见的事,故而那些中官儿望向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时总会恭顺之余多了几分不敢逾越的别样态度。 这样想着,外间推门的中官将门半敞,秉东来驮着『药』箱进了来,末了,雕花朱门又复阖上。 莫菁正坐回旁儿侧茶座之上,掌间正握着杯盏暖手祛寒。 秉东来正将『药』箱放下,牵了细线,末了,莫菁伸了单手『露』出衣袖里纤白的腕间给其把脉。其后,又让其仔细审视了喉间。 “姑娘嗓儿已无大碍,休养得当,日后痊愈又跟往常一样的。” 莫菁闻言,轻声道了句多谢。 这御医也是个有趣儿的老大夫,莫菁从未见过比这人还痴『迷』医术的老头子,倒颇有点象大学时期她那总是将“以中医之道济世”奉为工作准则的中医老师。 这些日子莫菁的伤都由秉东来照料,期间也曾与其交流过医术『药』理,这老头也曾感叹于莫菁的用『药』行径新奇大胆,而莫菁也会惊奇于他这老医师善用妙『药』。莫菁所受的教育皆是来自现代,几千年的文化积累,她学以致用都是借前人之功,因而并不奇怪。可这秉东来生在这医疗环境与设备并不昌明的时代还能怀一身奇医妙术,确实让莫菁钦佩的。 问完疹,秉东来又坐着与其闲聊了几句,无非是叮嘱日常饮食注意事宜,末了,又问了些医术上的『药』理问题,莫菁就着自己的见解都一一作了回答。 那秉东来听了答案,似很是满意,伸手捋一捋他那把雪花花的山羊胡子,眯着溢了赞赏之『色』的眼睛,点头以示赞赏之意。 莫菁看在眼里,且捂着鼻子,偷偷浅笑,这人真的是个医痴,且不论现今的她在旁人儿看来是个什么样儿的敏感身份,他且把她当成了孺子可教的弟子看待。也可怜了她莫菁现今这个时候,能医不自医,什么都要依傍旁人儿的境地了。 秉东来走后,莫菁又独自坐回书案临了会儿字,后来实在是集中不了心思,便搁了笔就此作罢。等到了晌午时分,进了食且饮了旁人儿端进来的汤『药』后,找了张小毯子盖在身上,从那书架子上随便抽了本书且在长卧椅处儿靠着身子,舒舒服服地一页页阅览起来。 这书集的内容大致是记载彦稽朝的山河风光与人情风俗的,怕是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名家典籍,左右不是莫菁感兴趣的,看了没两页便开始捂着嘴儿打呵欠,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去。 直至傍晚时分,守门的中官儿开了紧阖的雕花朱门,且迎了这内阁的主人进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新鲜的画面: 此刻内室中,这位平日里温软和顺且十足安分的小姑娘正斜靠在那长卧椅上,一手揽着本名家典籍在胸口前,一手落在了长卧椅外,半垂着空中,许是长袖子折卷起来的缘故,『露』了那一弯雪白的藕臂,腕间串着条一直戴着的明红小手绳儿。那软柔的睡颜,惹人怜爱。 御寒的小毯子且有一半落了地,莫菁且缩着身子,就这么个姿势睡了两三个时辰。 此刻,瑛酃冷白长指正盘数垂挂掌间的佛珠,见此情形,似想到了什么,微侧了侧首,眉尖若蹙。 旁儿的人浸在宫中伺候主子多年,到底是个察言观『色』的,见状忙虾着腰,垂首敛眉恭顺回道:“姑娘这几日……”中官儿顿了顿,似在斟酌说辞:“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有时候人儿一挨在枕头,睡上四五个时辰也是有的。不过平时也有看下书,练下字,现下许是正因了练字练乏了,累得睡着而已。” 这内阁的贵主儿虽自莫菁入住后,便不常来,可日常起居,事无巨细又都已提前安排妥当。前段时日又恰好事务缠身,便也干脆不来监栏院,只在丞相府下榻,这日恰好稍有空闲,想起如今监栏院这位已有数日未曾顾及的姑娘,故而特地这个时辰拨冗前来,来监栏院之前,瑛酃还曾特地召见秉东来问及其伤势恢复。 如今一看,瞧她一个人儿也能自得其乐,且安然自若的样子,秉东来倒是没有说假话,这且不是伤势恢复得较好,而是非常好。眼下只怕自己的担忧多余,再过几日便可找了这宫中的老姑姑来教导规矩,不日,将其送至晏褚帝身侧,自己便可功成身退。他如意算盘打得极是响亮,而事实也的确会如他所愿。 现下虽是入冬时分,书案旁儿的小轩窗,晌午的时候莫菁因看了会儿风景便打开来了,恰恰对上了秉东来的问诊,随后便忘了阖上。如今这半阖的小窗口惹了寒风,幸得这内室供暖的火炭正旺,人儿这么单薄地睡着,倒也不会轻易受寒。 不过,至书案上那临字的纸吹得四处散落,铺满了案面不止,有些且落了地面。旁侧中官见了眼『色』,便将这四处散落的宣纸一一拾起。 瑛酃正是捡起自己跟前那一张,展开来,凤眸幽幽,且大致一览,正是写《诗经》里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笙,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诗且是好诗,人儿嘛且是个姣好的人,只这一手如同幼童初初学字的字迹着实难看得紧。 瑛酃收了眼神,将手中这张给了刚收拾完毕的中官。 末了,这杂事中官儿捧着手中的宣纸,立在旁侧,颔首躬腰开口提醒:“依千岁爷之愿,现下是否要叫醒姑娘?” 闻言,他且瞧了瞧长卧榻间那十足安稳的睡颜,唇『色』一勾,入鬓的飞眉阴柔更盛: “不必了。且让她睡着。” 正是要转身离开的当口,此刻躺长卧椅的人儿似被这碎语扰醒了。 实则,她是个极浅眠的人儿。些微的声响便教她惊醒,况且她今日已睡得太多。 莫菁起身且一手拿了书,另一手将快要跌落地间的小毯子扯了回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且启唇轻声道: “千岁爷可来了,奴家正要找爷,有话儿要说。” 她的嗓音本是温软,现下且是伤恢复的期间,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且轻,教旁人听了,且觉得糯绵且娇怯,十分的舒心。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且不知,这人原来的嗓子是否也如了现在这般,听了似挠得人心痒。 瑛酃微扯唇角,飞眉入鬓,此刻极撩人的容颜正是印刻着淡淡的笑意,他移步而至,末了,双手敛袖,那串一十六颗木患子串成的佛珠此刻正垂于掌间。 “姑娘有何事?杂家且在这里。” 话甫出,瑛酃跟前的中官儿极识趣地躬腰离开,末了,还连带着将这雕花门给关上了。眼下又成了两个人的独处,是畅所欲言的时间。 可她心里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宫人的识趣十足地让人火恼,总带着一脸了然的暧昧偷瞟她。这中官喜欢脑补是病,得治。 又是片刻,他且开口提醒:“姑娘有何事可直说。杂家且会在此处洗耳恭听。” 莫菁正曲着腿儿,御寒的小毯子且随意地覆在其上,婉致的眉微蹙,是极不满意的样子,且抬首间望向他时,才缓声道: “姑娘姑娘的,估计这辈子被旁人叫姑娘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你们这几人这几日里合起来多。那秉御医且是听了千岁爷的话?平日问诊里奴家央他唤奴家名字时比叫他去干什么都为难。” 瑛酃又是一笑,且走近她身侧,虽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可眸『色』仍是一贯的似锦温柔。只是这温柔是天成的,非他所愿,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眉眼,心思藏起来时,却太过具有欺骗『性』,故而这温柔不达心底。 “且冤枉杂家了,秉御医是个坚守原则的人,于是觉得过于亲昵不合礼仪罢。” 莫菁一想,也是,这位可爱的老大夫是个认死理的人儿,有时候耿直得不懂变通,认定的东西不能改变就是不能改变,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是,他对自己实在是好,或许是源于他对岐黄之术的痴『迷』,进而对医『药』用得新奇的自己惜才。 念到此,莫菁且一笑,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子。这宫中也是神奇,居然还有秉东来这等人。 末了,她且想到什么,杏眸望向他时,因了这不自知的清浅笑意而晶亮:“你也说得对的。日后,千岁爷唤奴家闺名竹青罢,姑娘姑娘的总不妥,这不是在宫中么。” 她且不知,这是宫中,可这皇宫里阖宫三十三所宫殿,只要是那些顶贵的主子伸手触不及的地方,总该会有他车府令的领地。出了这领地可不好说,便是在这里,他便是主子,妥与不妥,也全凭他一句话的事。,精彩!( = ) 第七十四章 更漏几重 可瑛酃也无意在此事上耗费太多唇舌,垂袖站在此处, 且轻扯嘴唇绵绵道:“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现今你是主子的人, 不管日后主子要如何安排你, 现下你说的杂家都该听” 这话一听, 莫菁且低头将小毯子自榻沿扯上来一点,心里念念道,这人莫不是习惯了笑里藏刀的日子, 什么话都说得冠冕堂皇, 进退得体,横竖是让人找不到错处来编排他。可她偏是来心思, 有意捉弄。于是,坐在长卧榻上,微弓着菲薄的细背, 两弯小臂隔着那御寒毯子搭膝盖处儿, 且侧首望着眼前金贵处处的人,婉眉缓声试探:“那千岁爷且叫奴家一声闺名来听听?” 她有心这样撺掇他, 冠冕堂皇的话听太多了, 莫菁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真能随意地便差使他,不过既然总这么最体人意的样子,她顺着杆子往下爬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么。 他一听, 容颜上仍都是清雅从容, 掩在华袖下交叠的双手, 无名指上的青枝明花护甲尖儿且轻轻搭一搭手背, 那双眼儿曼柔且熠熠,似流光的风华,温声道:“竹青。” 话甫出,卧榻儿上的小姑娘“嘿”地一笑,倒有些许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味道在样子上。 还真是个小姑娘,给点甜头就咂嘴巴。 可他面上也并不表现出来,仍望了莫菁一眼,这水雾似的眸光,恍若看谁谁就要不自拔地沉溺其中。瑛酃转了身,只敛眉到灯台旁儿点了烛,前刻还暗沉的堂内霎时明亮起来,末了,他转过头,问她:“用过膳了么?” 瑛酃正背着这幽幽的光,这双眉眼覆在长如蝶翼的眼睫下显得有些慵懒『迷』离,正是他在外周旋一日,心角勾斗地,极耗心神。可如今,他一句话说得稀松家常,语气从容自如地,象跟家里头的人说话。橘暖烛光下,这撩人的容颜上慵惫的眸『色』,教人看了,总似心头卸了防备的感觉。 莫菁摇了摇头,老实回道:“睡了一下午,现下肚子也空了。往常他们都是这个时候带晚膳来的。” 听这话时,他正拿巾栉拭着手,心里头好笑,外头那些中官倒没虚话,这的确是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吃,日子不正是过得滋滋润润的。面上虽仍是恹恹疲惫的样子,可眉梢是柔的,回头唤了外间的中官过来设膳。 莫菁一见,心里头有些雀跃,这段日子她躲在这里没处去,有些事情又搁在了脑后不去想,周身清闲,一日到头地,心里也就只有对那日常三餐这么点奢望。终究是宫里,伙食菜『色』尽管因了她养伤的缘故总往清淡里做,但味道确实外界没法比较的。 有饭吃了,眉眼间都是有活力的,她趿了鞋,起身理了理微『乱』的发髻,理不顺了,干脆拔了打髻的簪子,将散了的发拨回了肩前,便是个妥妥当当的样子了。屋内统共不过这几个人,她生『性』随和些,实在不想太注重那些繁文缛节。 末了,莫菁坐在饭桌前,眼瞧着中官提着食盒将几碟清淡小菜摆在跟前。她咬着筷子,一脸跃跃欲试的馋样儿。可有人在跟前,她终究拘束着『性』子,面上极力地克制着,可那双眼睛盯着那几盘菜,眸『色』亮得都要溢了彩。她极力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抬了眸子对跟前玄衣纁裳的贵主也就随口客套了一下,脆生生地问了句:“不若千岁爷坐下一起用膳?” 莫菁心道,终归自己是客,这屋子的主人近在眼前,自己不好太过逾越,所以也就礼貌一下以示自己的教养良好。 不过这句话开口说出来,通常都是让人反驳的。 比如说从前在现代,莫菁还跟『奶』『奶』住一起那会儿,每逢午饭时间遇上邻居串门了,莫菁『奶』『奶』都会随意客套一番留人吃饭,但通常邻居都会先谢后回拒说已经吃过或者正准备回家吃呢,之后便是该回家的回家,该吃饭的吃饭了。 她心里头正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可没曾想眼前这贵主真还没用膳,闻言且撩裳一坐,端着一双极漂亮的眉眼,温和无害的样子,长指正拂着腕间佛珠,薄唇微扯,且缓声回道: “杂家正有此意的,竹青既不觉得唐突便好。” “……”这跟莫菁想象中的画面有些不一样,可话是自己先撩起来的,现在又断没有回拒的道理,想起要跟这人同桌吃饭只怕一顿下来难以消化,这样于她而言,多少有些可怜,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稍微垂死挣扎下, “可……奴家的饭量大……” 她面『露』难『色』,斟酌着一句话还未说完,这贵主便象已体察她意般,开口对旁侧的杂事中官吩咐道,“且去多上几道菜来。”,这话是对着旁人说的,可凤眸狭长却是望向莫菁,眼里点缀了些曼柔温凉的况味。 闻言,莫菁松了咬在嘴里的银筷,将银筷放回箸枕,悻悻地『摸』了『摸』小巧的鼻子,规规矩矩地坐好等开饭。 用完膳后,那中官进来拾掇残羹,莫菁方才是空了肚子,一时又闻着菜香味全的,贪口比平时多吃了几箸,刚下口倒没什么,现下真吃抹干净了才觉腹涨。只管旁人收拾着,莫菁自己便是挺着纤腰儿在堂内晃来晃去消食,也没得那个知觉说这副样子在那贵主跟前失了态,横竖人家是个跟在天子身后日理万机的人,想来也不会跟她这种小女子计较。 此刻瑛酃正拿了旁侧递上来熨过热汤的巾帕拭手,末了,拭过手背便搁了回去,且端了掐着时候奉上来的杯盏,挑了尾指,茶盖儿沿着盏沿刮了刮,低头时,连着这清贵十足的呷茶动作遮了大半儿容颜。青花瓷杯搁了回桌面,现下他正拿汗巾拭了拭唇才接了下面的人递上的书函拆看。 心说位高权重的人也有为高权重的代价,瞧这人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不若平时吃个饭也得抽个时间出来处理公务,怕是下榻入睡时也不得安灵。 莫菁有意回避,便端着碗日日随了膳食过后递上来的『药』汤,站在书案旁侧的窗边假装看风景,可矮着容颜一面往碗里『药』汤吹凉气,眼睛却时不时往堂内正座上那人虚瞟了几眼。心中腹诽道,这人怕是有洁癖,看他点个灯得拭擦手,写个字也得擦,现下刚用完膳更是不用说了,擦手,漱口,拭唇一套动作丁点儿没落下。听闻心理强大的人都一丝不苟,此言倒是不虚。 现下正是二鼓天时分,外间月『色』正明,往日里这个时候,她正坐在书案前临帖练字的,可这地方就在方才恰恰让它主人占了去,现今虽空了下来,可她没了那兴致。就顺势偷个懒,少练一日罢。 她心里明白,这监栏院中院的内阁本是这车府令的地方,如今多了个她,若从旁侧再另裁个阁子出来,这样各自安生无事也不是不好。只是如此一来,过于张扬,便是这监栏院是他的地方,到底身处禁宫,明面上下面的人噤若寒蝉,可私底下给有心之人一撺恿,难免不能管住自己的嘴,故而这段日子莫菁说是休养,也禁足于此。 搬了张黄梨花雕木椅在窗边坐着,双手挨在窗棂上,末了,且下巴尖儿枕在手背上往外瞧着外间的风景,冷风拂面的感觉好,头脑也清醒些,不若整日躲在温暖的地儿里教人心生舒慵,心头气儿一消,便没了斗志。 这内阁旁裁了个荷花池,刚巧从这边望下去正对上,池侧那几树软枝低垂的柳树入夜后教宫侍勾了熠熠的宫灯,从莫菁这处望过去漂亮极了。 冷风,明月,美景。这样的夜『色』,这样静默的氛围,教人心都能『迷』滂软柔下来。她思考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总不会待在这里一辈子,出了这内阁,只怕在这宫里的路比莫府走得更加教人胆战心惊。她心里恻恻,可又觉得现下想再多也是没注意的,干脆不想。 莫菁虚拢起双手,围成了个小小的圈。视野从这小小的圈儿连向外间泼了墨的穹窿,对准了这轮清亮的圆月,这是她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时玩儿的游戏,仿佛自己的手比出了个望远镜,眼睛望里一瞧,月亮便似映在了心里。 内室里烛影摇曳,便是这样一片静默且『迷』离的氛围下教人卸了大半的防备。她实在太想找人说话了,日日呆在这内室里,外间侯着的几个太监搭话怕是不可能的了,便是有个日日来切脉的秉东来也是个搭十句话才能回一句话的人,这话还是千篇一律的“姑娘且莫说太多,伤了正休养的嗓儿。” 末了,她回头,唇角勾出极清浅的弧度,对着内室那人嗓音温软道:“千岁爷快瞧,能看到的不止那轮月亮,还有旁侧伴着的两颗星星。漂亮极了。”,精彩!( = ) 第七十五章 此间明月(上) 此刻, 瑛酃正坐在高堂那黄梨花的雕漆黑椅上,侧着身子, 手里架起绞丝雕花红木烟杆,冷翠玉的烟嘴贴着那流丽的唇线。 他享着那斗中燃着的烟丝, 末了, 唇离开了那玉嘴儿,唇线微动, 烟儿拢在那张无暇的容颜, 袅袅缠绵的。 朦朦胧胧地, 似听着窗边的小姑娘喊他, 他目眩神『迷』,只疑『惑』嗯声回道,只喊她的名字,语气轻曼且『迷』滂。许是那烟的作用,眉眼且无意地风情一睨, 眸『色』望进她眼睛里, 平日里舒曼温和的眼神, 现下若含潋滟秋波, 太过慵恹与艳丽, 又夹杂着些许『迷』离。 莫菁眼下一见, 心里有些呆愣愣地。住在这里一月有余了, 平日里午间时候, 这人偶尔也会到内阁来, 稍作休整或处理公务, 那时莫菁有眼力见儿,虽这车府令带过来的人,也算得上是他手中能用的,但考虑了许多,常自觉地躲回内室不见外人。且平日里的汤『药』喝得她昏昏沉沉,常常是这人来了内阁,她便躺在榻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明夕何夕。后来这人有一段时日未来,如今这遭成了久未见的头次共处一室,而莫菁也是从那时知这人有食烟的习惯。 她曾给秉东来切脉时也就本着无聊搭话的心思,无意多问了一句。这贵主嗜烟并不是什么秘辛,这宫里但凡有些知根底儿的人都知道,故而秉东来觉得也并没什么好瞒的告予了她。 莫菁也就知道了这人三日两头地,手里头勾了烟杆儿是因了从前年轻时落下头疾的病根。一旦发作厉害起来,效『性』温和的『药』根本压不住的,那人便唤了秉东来开方子,往烟丝儿里掺了曼陀罗叶,只当良『药』似的在用。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百利无害的良『药』?效果来得快的,『药』『性』霸道,治标不治本的,图了一时的痛快,日后反噬得厉害,又只能加大分量来压,便是象上瘾似的,直接进了个死循环。可这病越是顽久越是需要时间来治养,静心宁神且是最好,旁人儿或许能轻易做到的事情,这主且似乎难如登天。那时的莫菁心说,他便是合计着少一天算计便也不必这么耗心神的,何苦还拿身体这般折腾。 此刻再望着他如今的模样,似沉溺在一片云里雾里的世界中眸『色』曼柔又惘惘地。她知道,眼前这人但凡心里头还勾着些许清醒的心思,也绝对不会显『露』出来这样的神情。莫菁秀婉的眉尖似蹙,心里吁叹道,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主儿,如今似成了个脆弱的人。他难道便不知平日里吃的都是些害人的东西么? 方才室内那一片甜腻的辛味仍不象如今这般浓郁摄人的,现下莫菁靠着半阖的窗棂旁,正是这通风处儿,那味道都在鼻翼萦绕。 她移步过去,挨着旁儿烛台那灯罩下幽幽的烛光,走近些,躬身低着一张素净的小脸,一双水蒙蒙的眉眼里都是明正正的,轻点儿声又唤了他一声爷,前头坠不坠个千岁也罢,反正是在叫他的。 这人横竖救过自己一命,虽是前头细究之下这命也是差点因了这人没的,但所有事这样算头算尾的又实在没意思。况且日后在这宫中自己不定还要依附于他,投诚或不至于,又不是傻子,跟在个恶狼身后讨肉吃,但讨好些总没错。 忽而,他伸手抓了她的袖子,扯了过来,莫菁哪里料想过这层光景,心里吓了一跳,这人没来得及撼她入怀,她也只来得及两弯雪臂亘在彼此之间,纤白的细指攥紧了那人金缠银丝的交领。他凤眸『迷』离,视线似有些失焦,且有些惘惘地凑到她面前来,极近极近,近乎彼此鼻尖相触的距离,眼神里且带了些单纯的疑『惑』: “你该靠近些的。好让杂家瞧清楚你的样子,对么?” 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徒然在自己眼前放大,连这人的心跳声且似都能听见,坠在眼角处那朵梨花样儿衬着这张脸更加冷『色』生香,莫菁心里有些惶惶。末了,眼前的人且轻声嗡哝道:“仍是看不清你。你是叫竹青么?” 她望着他,静默无语,略微思索了下,黑白分明的杏子眸便对上那双凤眼,恻恻地微微点首,半晌,又自作主张地凑近了些,长睫轻阖都似要触到对方的,她轻启菱唇,语气里有些细微不可知地颤颤道:“千岁爷现下看清楚了么?” “杂家看清楚了。” 没一会儿,他终是放了她,眸『色』里仍是『迷』曼且柔的,可薄唇抿出个极好看的弧度,整个人在橘暖的灯光合围下又无端地添了些凌丽丽的况味。 她心神也定了,知这人现下是清醒过来了,低垂着眸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正是她最初的想法。眼前是个心思重的,今日教旁人见了他那副失态的样子,过后指不定要多用那副玲珑心思弯弯绕绕想个多少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到他这个地步,不若每走一步,多分谨小慎微,稍有个蹈了错道就是落得个丢『性』命的下场也算好结局的事。眼下旁人又只有她一个,与其堪堪等着那人心思清明过来相互尴尬,倒不如自己先主动些,还能保下自己,教这人少猜疑。虽是彼此心知肚明,可明面上不撕破,也就相互客套几番由着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莫菁躬着身子退了回去,掌心沁了汗,双手隐在宽的衣袖子里微微蜷曲着。末了,再抬眼对上那人的面容时只微微浅笑道:“现下正是个上榻的时辰,近日奴家休养在室,作息饮食皆晨昏定时,如今正有倦意,便先回房上榻了。千岁爷见谅。” 闻言,他正端坐在座上,仍是那副清贵的模样,拿了手绢且掖了掖鼻子,眸『色』阴柔,唇角轻扯,幽幽道:“方才还似瞧着竹青赏月正在兴致上,回头还似要唤杂家共赏的。如今是不要了么?” 话甫出,莫菁偷偷地剜他一眼,心烦道,这人真真好生讨厌的。,精彩!( = ) 第七十九章 若与君违(中) 莫菁一脸无奈, 只低声堵那小太监的嘴:“你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呀?少给胡说八道。没私情就是没私情。” 小太监看着莫菁的神『色』,虽则半信半疑, 可也没有深究下去,外间的宫伯说内里的娘子是从前在宫里别处犯了错, 差点被管事的主子打个半死, 九千岁看着可怜,才私底下要了过来。人是救回来了, 断没有道理再送回去旧时处事的地儿, 旁的且不说, 从前伺候的主子看了又堵心就是罪过, 故而便安排去内宫守门。因真真站在主子跟前伺候比不得在往常宫殿洗衣端水的粗活,是半点差池也不能有的,故而才央个在御前伺候过的,将什么宫规事宜都重新交待一次,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小太监也没再说什么, 只心默默叹道, 那这主子对小娘子可真好。虽则只是被派去行宫守门, 可内行的宫侍都知道这活儿轻松得很, 一天下来, 十有这么傻站着, 顶大的事也就是只偶尔需要开阖双阙。守门的说白了就是预个防备, 怕主子有个不时之需身边又缺人, 可毕竟九五之尊, 身边侯着的人一应俱全, 便是连个专侍奉茶的或是夜里添油灯的都守着数十人轮流专侍呢。 莫菁也不愿在此事上深究,只低头一页页地翻着案上的《诗经》,随口捏个别样的话题,淡淡道:“你到宫里来,多久了?” 小太监机警,也顺着杆儿往下爬,一面躬着将腰旁侧刚沏好的茶盏双手奉上跟前,一面答道:“再过个几月便满年半了。” 莫菁轻声言谢后接了茶盏过来,闻言只轻叹道:“年半就这样爱小八卦,以后可要不得。” 闻言,那小太监一脸乖巧的模样,讨笑道:“弟弟都听好姐姐的。姐姐莫生气就是了。” 第二日,莫菁因了这霜雨天气犯起了腿疾,又加之昨夜半夜睡着掀了被子,受了些许风寒,外间的中官端了御伤寒的汤『药』过来,莫菁喝了后,整个人儿犯了懒,愈发躲在榻里捂着被子赖睡着不愿起来。这真是件无奈的事,从前在莫府的时候常年不发一次热,今儿个到这儿来才住了个把月,便是夜间掀了下被子都能染风寒,果真这矜贵日子过不得。 期间,外间照料莫菁日常的中官来传了他主子的意思,就说正月初十是选秀大定的日子,宫里新选女官会分派至各所宫殿,届时安排莫菁混在新选女官当中分派至泰坤宫,这样也不至于太过醒目,又问及莫菁的意思。 她本没什么意见,何时走何时留,去何处也不是她能做主的。那晏褚帝有心如此安排她是看在阿灵的面子上,她哪里还能有什么意思。末了,那中官又问她这几日跟着个小太监宫廷礼仪学得如何,可否都记熟了来。 莫菁知道他的意思,她腿骨不便,因而行起路来脚步微瘸,有心人一瞧便看得出来。守在行宫两阙虽则是个轻松的活儿,但安在帝君跟前的人断没有仪态失了端正的。幸而宫中女官是行莲步,讲究幅度浅碎且从容,莫菁拿细沙装的袋子绑至膝盖旧疾处固定,日常行走步伐稍微轻浅些倒能糊弄过去。只一点,这从前旧疾处绑沙袋,少不得有些强行矫正的意思,初初不习惯,莫菁躲在内阁练步时总搅得腿骨生疼,有时候练得久了,坐在小杌子上休息,『摸』着痛处静默无语,心说,日后要真这样绑着个沙袋子在宫阙站上一天,指不定碰上风湿犯了又是怎么一番折磨。 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过治好自己的腿疾,旁的且不说,她终归一个女孩子,碧玉之年,总归对自己仪容有些计较。从前尚在莫府时,瞧见那些与自己共事的小姑娘们舞步翩翩或是成群躲在院落里踢毽子消磨时日时,她虽则坐在旁边笑语嫣然拍声叫好,心里却委实暗羡。看了这么多医书,以这个朝代现有的条件,只有将错长的新骨打碎重驳这法子,旁的且不说,便是她能再忍一次那断骨之痛,去哪儿找个经验丰富的老医者给自己驳骨,还不怕他一个失手摆弄得她瘸上加瘸么?她忽而想了下自己给自己驳骨的场景,指不定接到一半,就忍不住那痛楚直接昏了过去,同样是个糟糕不可行的想法,一想到那个有些荒唐的场面心里忍不住被逗笑,一时间心情倒好多了。 收拾起思绪,躲在一床温暖的被褥里探出张素净的小脸来,勉强扯了个笑容道:“晓得的。多谢宫伯的提醒。前几日过来的小宫伯很是尽责,各项宫规礼仪事无巨细都一一说了,奴家也都记在心里了。” 那杂事中官听了,似放了心的样子,其后,隔着帘子往内室里轻嘱一句:“那姑娘且好生歇着。” 语毕,躬腰刚要退出外室,内间的莫菁喊住了那中官,忍不住咳了两声,软声道:“宫伯且慢一慢。这几日霜雨并下,奴家少时带过来的腿疾又犯了,现下疼得厉害,能否请宫伯到秉医正那儿要些涂抹的膏『药』过来。” 脑子『迷』『迷』糊糊的,等外间的中官答了声好莫菁才松了心神,任着睡意牵引。 那中官才退了出去没多久,昨日那小太监又来了一回,打了帘子进来,且见榻上的人儿容颜恹恹,微阖着双眸,近日天气都不好,故而连带着室内也是光线不足,昏昏沉沉的,只茶案旁点了盏灯,她本就肤『色』细白通透,现拢在淡淡的一层暖光下,娇脆脆的面容倒近乎透晰了。小太监躬腰凑前,轻唤了她一声好姐姐。 莫菁本就没有熟睡,听了声音,知是他来了,勉力睁了眸,见眼前那小少年仍是一身宫衣,玉面红唇的,许是刚巧从外头进来,披了些寒气,面上仍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她微扯唇角,半阖着眼眸,浅笑了下,嗯声轻道:“今日咱便免这一日‘功课’罢?姐姐现下身子不大舒爽。” 末了,她顿了顿,又道:“你随意坐。” 那小太监闻言,也不顾什么,只坐在床沿,轻声道:“方才听外头宫伯说了,好姐姐身子抱恙,他回头就要打发弟弟回去。可弟弟都来了一趟了,总要见见姐姐才安心的。” 得人如此关怀,莫菁心里徒添了温暖,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睁了睁眸,且对他瓮声说道:“没什么大事的。过两日就好了。且前几日你教给姐姐的事宜都学得七七八八了。” 话音刚落,那小太监似又从袖子里掏了个小纸袋出来,说道:“弟弟还说从别处儿带了些腌梅瓣过来给好姐姐甜甜嘴呢。” 莫菁一听,轻声笑了出来,温软道:“昨日的桔子糖还放在床头橱子上没有吃完呢。又是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下次可不许了,旁的也就罢,你托人办个事儿就是欠个人情,好玩么?我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 小太监低眉一笑,且回道:“晓得的。不过这腌梅瓣是如意做的。宫里正值梅花盛开的季节,她们这些宫女都会私下收集落花做些腌食的。如意做的才最好吃,故而姐姐一定要尝尝。姐姐还不认识如意?她是浣衣局的小宫女,说起来弟弟跟她还是同乡呢,比她早入宫半年。如意长得也跟姐姐一样好看,笑起来明艳似太阳花,漂亮极了。日后有机会一定带上姐姐见她。” 莫菁笑道好。末了,小太监又将那腌梅瓣搁置在床头橱子上,担忧道:“姐姐现下这副模样,怎么再去主子跟前伺候呀?不若再跟千岁爷说下,再养些日子才好。” 莫菁道:“放心,离腊月初十还有数日光景。姐姐只是患风寒,缓一缓就好了。” “呀,好姐姐是腊月初十就安排去别处宫殿了吗?届时或与弟弟共事也指不定呢。”那小太监顿了顿,忽而语气变得有些苦恼,“唉,不过宫中这样大。要真在同一处地方共事说难不难,也不易。弟弟是在蓥訾殿跟前伺候主子的,好姐姐呢?蓥訾殿还是泰坤宫?” 莫菁脑子驽重,仍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只浅点头,也没多想,只嗯声回道:“便是在泰坤宫,日后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对么?” 小太监一听,笑颜逐开,附和道:“好姐姐说的对。” 两人便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彼此搭话着聊了一会儿,那小太监便离开了。,精彩!( = ) 第八十一章 浮屠佛心 莫菁看着他将佛珠拨至了腕间, 心头似松了松,低首抬了掌心轻掩唇, 止不住地轻咳了两声,末了, 轻声温淡道:“如此便好。” 孤掌难鸣, 从前她耗费心力所经营的一切,在旁人面前, 只需要轻轻一捏便被轻易粉碎。时至今日, 即使此刻, 她心头仍不踏实, 她不知道自己投诚于眼前的人是对是错。可如今又何须去想这么多呢? 外头的人设了膳,两人对坐席间。这不是她头次与眼前这人对席而坐,只今日虽也如往次般相对无语,可她低着头,矮着眉, 只管将碗中的饭一筷一筷地往嘴里送, 总觉得这回多太多的别扭不自在, 她心里头想问自己一句为什么, 可又不敢问。 想着想着, 不知怎地, 嗓子发痒, 吃到一半也只能放下碗筷, 捂着唇咳个不停, 一张小脸咳得绯红, 末了,接了旁中官递上来的茶盏润了下喉才好些。 一旁的瑛酃此刻也停了筷,拿过递上来的巾帕洁了手才接过旁侧的茶盏,只看莫菁一眼,问道是否要秉东来过来,才低首呷一口茶汤。 莫菁一听,只摇头直说:“我只是感了伤寒,今儿早有些头疼,刚巧又碰上腿疾犯了,躺了一个上午,现下好多了。” 闻言,他将茶盏搁回一旁,从半阖雕花朱窗望出去,只见一方低沉暗涌的穹窿,与今早的天『色』无异。昨夜才停的雨,外头仍是湿气重,只不知几日才能放晴。 莫菁也循着视线往窗外望去,面有沮丧之意,且有些失落,轻轻叹道:“可惜这几日怕是没有得放晴的时候了。日间不晴朗,夜里自然不会再有玉镜出来了。从前日日能瞧着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可如今没得了,心里头又有些盼望,想要看一回。” 话甫出,不知怎地,竟觉得勾起了心里头的伤绪,是了,从前还在莫府的时候,有阿灵的罩护,身旁共事的人且都是心思简单,随『性』近人的,那几年里的日子,怕是她过得最平静的时候了。可如今,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低首,眸『色』暗了暗,如今单单是将“阿灵”两个字在心中默念都似心神俱裂。 瑛酃且将这小姑娘的落寞样子看在眼里,凤眸微转,唇『色』轻勾:“是最近阁里头的日子太闲了么,依竹青的『性』子,该不怎么流恋这些风花雪月的景『色』才是。怎地就伤春悲秋起来。” 闻言,莫菁抬头,嗔他一眼,只低头喝茶,一面反驳道:“良辰美景谁都爱的。便是日日躲在这地儿,不自己给自己找些事情来消磨时日,难不成还真日日吃饱就倒头睡么?”末了,她又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奴家贪食也爱财,但偏就不是个爱睡的人,你说,头这两个自奴家躲在这监栏院养伤以来便是没什么指望了,不给自己另寻了乐趣,便得整日这样死睡了,可要怎么办呢?” 话一出,他知道这里头意有所指,怕是责难他从前往送服给她的汤『药』里下宁神散这一事了。 究竟这里头是不是有了追究的意思,其实也不是,她就只是抱怨。受了委屈心头都有怨气的,这是人之常情,发泄出来就好,若这顺带着还能激起这贵主一些愧疚之意,日后对自己也能稍稍袒护个几分也就意足了。当然,她也就这么随心一想。 他随意敛了敛衣袖,入鬓的飞眉下一双凤眼虽温淡却也勾人,此刻也只缓声道:“这样一说,杂家倒还记起了前些日子,也是在这内阁里,你也邀杂家赏那双星伴月的,那是难得的好景。昨日因了选秀大典初定的日期,那奉天监也来人说了,初七指不定仍是『淫』雨霏霏的,初八、初九之后,倒也有放晴的趋势,指不定夜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好景。” 莫菁听了心里头忍俊不禁,这人还真就会装傻,明知道自己说的就不是这回事。 末了,她也只抬头先说好,再回道:“对了,先前奴家给千岁爷绞好了那串佛珠,怎么说也是小功一件。不知九千岁可有什么赏赐给奴家作回礼。” 她也不害臊,两人之间本就达成协议,相互生益,有时候势利些,旁人也用得放心,这也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果然,话一出,瑛酃也只惯『性』地拨弄下腕间的佛珠,唇『色』一勾,轻声回问道:“竹青想要什么?” 莫菁微歪了歪脑袋,且琢磨了些,笑道:“既然是赏奴家的,明确要什么可就没意思了,不若千岁爷给什么,奴家便要什么的。” “那就……赐三日后赏月之约。” “……”莫菁微扯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面上暗声道句好,可心里头却无奈多腹诽一句吝啬鬼。初时还以为,不是赏赐些什么珍稀玩意儿,也该是赏些珠宝之类的。果然人有时候不能装得太风雅,不然旁人都以为自己是个爱附庸风雅的了。 眼前的人似忽地心情很好,凤眸微光且亮了亮,如同蒙上一层日光照耀下的潋滟水『色』,勾人的很。末了,也只是端了旁侧的茶,无意瞥了眼莫菁粉颈上垂挂着红绳结过的玉坠子,从前没留意着,如今近看一下才发现是只小猪雕样儿,贴着中衣交领,是小巧可爱了些,却可惜崩了个角,一面呷茶汤,随意道:“这坠子已缺了口,竹青姑娘你还戴着?” 闻言,莫菁且低头一看,不甚在意地将玉坠贴回交领内,淡淡说道:“豕是奴家的属相,奴家自出生以来就流年不利,戴个属相相通的玉坠子辟邪,挡凶神恶煞。”末了,她且顿了顿,继续道:“千岁爷可别不信,你瞧,奴家刚过大劫,这玉坠子便不知道什么时候崩了,回头奴家还得找人再给打一个。” 他沉默了下,问道: “你腕间带红绳……也是同一个道理?” 莫菁点头。 “你…信这些神论之说?” 莫菁答道:“千岁爷不信么?奴家瞧着千岁爷喜戴佛珠,从前不也抄写佛家经典?”虽则现下理应养成个佛心佛『性』的佛陀,却事与愿违,但也可能这人自知杀戮过重,修下佛挡挡煞也未可知。 “杂家不信的。” 莫菁疑『惑』:“那总见千岁爷腕间缠绕佛珠?” 闻言,他只一笑:“这一生不看天不看命也不信佛,因而佛难渡我,我也与佛无缘。但研习佛家经典确能让人修『性』净心。”,精彩!( = ) 第八十二章 台上意(上) 这样的回答且让莫菁哑然,原是修佛的人都皆有不同的, 比如说信仰。她想起从前的泓澈, 修佛也信佛, 半是为己也半是为拉扯他长大的依止师, 他生『性』单纯, 却是个孝顺的孩子,虚南寺的大师不止救了他一命,还教他品行『性』修行, 从前在他跟前便知, 他尊他的依止师如父,是连佛祖玉锁还有她这个好朋友也比不上的。 可如今, 倘若他还有命活到现在,想必也是死绝了心思,信什么佛呢, 它除了会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心不动,人不妄动, 不动则不伤之外还会什么呢?莫菁心里头黯黯, 低着眉且伸着纤白的手指勾了勾腕间的红绳,再抬眸时眼中那点浅笑温婉安然,旁儿的这清贵的人物也没再说什么, 只吩咐人撤膳, 一场闲聊也就算这么过去了。 连着几日, 莫菁躲在书案上练字, 修身养『性』。也不知是秉东来给的『药』或是这室内常日温暖宜人的缘故,往常这个时候,腿疾一犯,严重时是连床榻也下不了的,如今倒还好,除了绑着沙袋子练仪态步行时有些不适,倒也无大碍。 奉天监的人没说错,初七仍是『淫』雨霏霏,初八晌午过后天公放了一阵子晴日,等到了初九一大早,太阳爬了山,照着四处亮灿灿的,金光熠熠撒在三十三锁宫殿琉璃瓦上,更显了皇家贵华的气派,偶尔和风撩过,监栏院内阁檐下的铁马随之伶仃作响。 明媚的日华随着半阖的雕花木窗打进来,柔柔地洒在她的侧脸,是则十分舒软暖人。可莫菁心中仍有感慨,她自窗棂处望向那白玉断桥,依旧偶有宫人往来,微蹙了文细的眉尖,似心有所想的样子。 放到床头橱子旁的桔子糖和腌梅瓣已有几天,从纸袋子里拾了一颗桔子糖齿间轻咬,仍是酸酸甜甜的清爽味道在口腔里漫延,莫菁想起那小太监最后一次来瞧她时,坐在床沿最后跟她说的话,当时虽睡得『迷』『迷』糊糊,但仍记得那小太监在耳边轻声欢快地说道明日再来探望好姐姐。如今三天有余了,哪里有那小少年的踪影?她心里头悄悄疑『惑』且不安,再问及守在门外的中官,那杂事中官也只是立在门前躬腰疏敬答道:“如今姑娘既已对宫廷礼仪规矩有所熟知,那小宫伯自然懂得功成身退,不若还日日来这内阁成了什么样儿?旁的且不说,只日后姑娘出了去,宫里虽大,但彼此都是伺候主子的人,指不定就见着了。” 一句话说得进退得宜,无处可指摘,因而也只得就此作罢,一句多谢提点,莫菁便折身返回了内室。 这中官也是新换来的,至于以往那个老宫伯,只说现下宫中各处且忙着晏褚帝的选妃大典,因而但凡有些经验且老到的宫人皆被指派过去,那老宫伯也自然在其中。 也由此可见,皇家对此次选妃之重视。这也不难理解,事关皇室血脉,国体昌运之事,是该着重处之。只这刚换过来的年轻中官实在教人无语,从前那位老宫伯隔门相传,偶尔还能与你说上一两句话,现今这位端着副恭敬的态度实则疏离,问人一句话,能四个字答完的,绝不多回你一个字,这般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实则有些惹人恼,可随后想想也便罢,横竖不过是个快离开这内阁的人,日后总有与那小和太监见面的机会。如此一来,莫菁也便放宽了心,一个人回了内室,趴在书案执着墨笔也只在宣纸百无聊赖地『乱』画。 忽而不知怎地,想起那日那人便是在这阁内承诺的赏月之约,若真能遇回那双星伴月的美景……她心里头竟隐隐闪过一丝期待。 午膳过后,莫菁半个身子正挨在长倚上随便翻着一本书看,无趣地打着呵欠,昏昏欲睡的模样。这内阁的主人简直就是个无聊至极的人,书架上的藏书不是佛家典经便是各类百家典籍,更甚者便是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川和山脉的各类游志杂记,每每到了这些打发时间的时间,她愈发想念公良无我这位以写闺中乐事营生的小说家,想想都觉得从前那些个线装蓝面的『淫』艳小本本很可爱。 想到那位败家公子爷,便惊觉如今已入冬了,距离秋试已过了许久,数数日子也快是科举放榜的时候了,之后便是三甲奉旨朝中觐见帝君并受封。也不知以那败家公子爷之才能否摘得桂冠。他是个有才情的人,艳本本写得好,进个前十光耀门楣且不是什么难事的? 这样想着想着,莫菁且微阖着杏子眸打了个盹儿,也只是歇了小半会儿,顶多了半炷香的时间便醒了。坐直了身子正『揉』了『揉』惺忪的眼儿,外间候着的中官恰恰隔着门通传,莫菁心中有些疑『惑』,可也没细想,只回声轻进便缓缓说道:“宫伯有何事?” 那中官只一笑,双手敛袖垂在跟前,微颔首回道:“千岁爷的意思,明日姑娘便要去泰坤宫守阙,现下正奉选秀大典在即,宫中上下且忙里忙外,少有人注意些什么,不若奴才也借着去各处宫殿置换物品的机会,带着姑娘四处逛望,也不至于日后去了守阙,身边人问起倒不象个进宫有些时日的宫娥了。” 莫菁想了想,自与晏褚帝见面那次,便再无机会踏出这内阁半步,他有这种设想于自己而言也是好的。可又想起那人生『性』谨慎,且就这样放心自己踏出这监栏院?心里这样暗想,面上却已问道:“千岁爷的意思且是让奴家跟着宫伯便好?” 闻言,那中官回道:“是则姑娘且穿上宫装跟在奴才身后,奴才且会以给各锁宫殿置放贡品事宜为由,带上姑娘和几个小宫娥各处主宫宫殿走一遍,旁的且不说,姑娘到时且要用心记下各处主宫落座何处,尊着哪位主子,莫到时候摆出个大乌龙来。从泰坤宫到东西宫四所,中宫十所,经承轩阁,最后才到东宫主宫蓥訾殿,今日孝恭顺太后有了兴致,唤了畅音阁的戏班子前去唱戏,你届时且跟在奴才身后,不需姑娘做什么,只挨在一众跟前伺候的宫女看着就行。” 莫菁也没什么好犹豫地的了,轻声回道好。 话甫出,那中官只一笑:“姑娘且放心,出不了大岔子的,蓥訾殿里且是位顶头金贵的主子,可万事且有九千岁在那处候着呢。”,精彩!( = ) 第八十三章 台上意(中) 莫菁换上了宫装, 随在那中官身后出了内阁,过白玉断桥, 沿着从监栏院至寿康宫的路,各处日华流泻, 穹窿鲜焕, 似被前几日的霜雨洗得纤尘不染,一片清明。她全程也只敢托着手中贡品, 垂首敛眸亦步亦趋, 踩着莲步跟在几个宫娥身后, 偶尔挑眉且四处虚瞟一眼, 正正是琼楼玉宇,和玺彩画,恰是古诗有云,黄花红树谢芳蹊,宫殿峥嵘黛巘西, 眼前这份辉煌气派的皇家景象便不是从前在电视剧里瞧到的所能比拟的。 寿康宫尊着的都是先帝的太妃, 请太妃安需行礼一肃一跪一叩。从寿康宫出来, 再至其余东宫三所, 西宫四所, 已过一个时辰有余, 正是前往此次大选的家人子居处撷芳殿时, 绑着沙袋的腿骨已被硌得隐隐生疼。 进了顺贞门, 和玺彩画下, 莫菁随着随行的人至廊间而过, 透过那一扇扇雕龙砌凤的朱窗,见那教事姑姑正在训示明日大典上帝君与孝恭顺太后选看家人子的注意事项,黑压压的一群都站在大殿中,正是入宫的家人子,放眼撩去,一处儿都是香肌玉骨,嫩脸修眉。姿容或趋艳丽,或是温婉端庄,俏丽可爱,简直是百花齐放。后宫三千,各地出身高贵,品『性』修正的绝『色』美人都往这里送,想想还要从这些家人子当中再选姣姣者充盈后宫,稍稍逊『色』的也要分派各处为宫廷女官,难怪古往今来都不乏英雄争作帝王梦,这艳福不浅,便是莫菁这么个小女子看来也心生羡慕,天天对着一堆人间秀『色』,心情都指不定变好许多。但回头又一想,当今晏褚帝不近女『色』,选了这么堆美人在身边,于他而言都不知是享受亦或是折磨。想到此,不由得心暗暗逗笑。 心里想着好笑的事,挑眉浅笑的一瞬间,正见殿内一名小女子身穿百褶如意月裙,正梳着垂鬟分肖髻,正堪堪伸了纤手捂唇儿打呵欠,这慵贵且俏生生的娇态倒跟内里一众端严肃然,规矩束缚的家人子不一样。 那小女子似有所感应,收了手掩在长袖子里,且端端正正地交叠身后,一双眉眼似拢春日野穹里极美的山间水『色』,移了目光投来,正是视线交错间,正正对上了莫菁的。她似知方才自己的失态被人窥见,且有些俏皮地轻吐舌头,弯了眉眼,冲着莫菁偷偷一笑。 廊间朱窗一扇扇而过,莫菁且大方地对其回善意一笑。末了,长廊转角而过,她敛眉低眸,心念道,便是这一张脸,她便无法不对那小女子抱以善意。这是酷似美人娘亲的面容,唯一的不同,从前的美人娘亲眉眼间总似拢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思愁绪,而方才那小女子,一笑时,是那样地鲜焕浓丽,颇有几分尚是年少不识爱恨的味道在里面。 这才该是莫听素。可若她是莫听素,自己又该是谁呢?莫菁心中恻恻自问。 再来到蓥訾殿时已近黄昏之『色』,听先前的中官言,蓥訾殿的主儿孝恭顺太后今日宣了那畅音阁的花旦儿来唱戏,也没有雕花栩栩的戏台,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迟重的金光下,那戏子青衣着身,拿捏的且是一副端方锦绣模样。旁儿侧错金大鼎正燃着鹅梨帐中香,殿内丝竹腔调浑然天成,那慵懒的戏腔总似添着几分凄清的余韵,水袖一挽,回眸,踩莲步,望向正座倚躺着,身子半挨在祥云龙纹鎏金丝儿隐囊上主子时,一颦一笑间都带着妩媚。 莫菁矮着眉跟着随行摆放好贡品后,且随着同行的宫人退至雕花赤朱宫阙一旁,恭敬以待,无意间抬眸匆匆瞥了眼,便见先前带着自个儿的中官此刻正矮首给正座上的孝恭顺太后奉茶。收回视线,莫菁仍霭着容颜,腿骨先下正发着疼,只得心里自我安慰,收拾起心思,眼观鼻,鼻观心,垂手站立一侧,严正以待。 耳边仍闻着那花旦咿咿呀呀的思春曲调和各类丝竹之声,心说,这“女皇帝”的手段与行径早有耳闻,却不想这人模样这般艳丽,瞧上去年纪也不过红妆正盛。 莫菁不懂戏曲,便是座上的人单手支颐,微眯着美眸听着如痴如醉,她才站了没一会儿便觉面容浮了些微疲态,有些恹恹想睡,正暗暗默默背着《本草纲目》以提神,便见殿外进了个老宫伯,佝偻着身子,发鬓虽梳得顺溜也雪白,来到正座上那祖宗跟前,虾着腰回了些话,本是闭目养神,一副恣意姿态的贵主且随意抬了抬细白的指尖,底下的人儿却极体人意,停了丝竹声,那小花旦本是抬手捏着花踩着莲步的,现下也直垂着长至落地的水袖站在一侧。 偌大的宫殿顿时鸦雀无声,莫菁心里正狐疑着,便听那班晨太后忽而缓声道:“你们这些人,没一个且能叫哀家顺心的。三宫六院是离了车府令便是办些事都办不成了?那小千子也真的是,人儿平时看着机机灵灵,关键时刻却如同煞了『性』。身边没一个体己贴心,办些事都办不好,可怎么办呢?” 一旁的童天英闻言,且侧耳垂首在跟前嗓儿尖细回道:“底下的人不顺心,传意下去,且好好教便是。太后且莫为此扰了心神,伤了凤体。小千子没了便没了,能在太后跟前效事,便是他这辈子的福分了。方才征伶殿的人来回了话,说是千岁爷的人得了一屏虎座鸟架鼓,因造鼓之所用的鼓面材料较之寻常不同,因而造出的鼓,敲一下,声音浑厚响亮,便是不谙丝竹管弦的人儿敲着也如同在唱歌,不若太后瞧一瞧,且洗了心里头的烦事儿?” 闻言,班晨且正了正身子,伸了纤手扶在童天英的小臂上,一手轻柔太阳『穴』,长且弯的眉微蹙,末了,且懒懒道:“宣,抬进来瞧一瞧。” 没大一会儿,便见几个宫人抬着座半人儿高的鼓上来,且两侧展翅凤鸟挺拔,凤足踏虎背,白虎蜷伏于座,且见鼓面一侧赤朱红漆,上有雕花栩栩如生。 莫菁只匆匆瞥了一眼,未再细看,只垂首安分以待。 末了,鸟架鼓正摆于大殿中央,班晨瞧着,媚眼如丝,忽地轻笑了笑,道:“怎地这架虎座鸟架虎跟寻常的那些且不同?鼓面小这样多?” 童天英正回道:“正是与寻常那些不同,才能鸣出世间无二的悦耳之声呀。” 班晨嗔了旁儿的童天英一眼,望向那屏虎座鸟架鼓,眸『色』仍是一如既往地如丝勾绕缠绵,末了,瞥了眼身侧的小花旦,说道:“好人儿,你可愿过去为哀家鸣鼓?” 得了令的小花旦闻言,且躬身打揖,捏着天生带柔的嗓回道:“奴才有幸。” 说着,便过去拿起架在座上的鼓手,往鼓面一敲,鼓声低沉却清亮,一下接着一下,徐徐而来。 一旁儿的班晨太后“啧”地一声,翘起的眉角艳丽绝『色』,她侧首问道:“真象人儿的声音呢!童天英。”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且问道:“这虎座鸟架小虎且是车府令从何处得来的?” 童天英且一笑,低眉顺眼道:“且容奴才给太后讲一个小故事,那鼓正起源于此。从前有一只小义兽,长得机机灵灵,且会哄主子欢心。因而主子也对这小兽当成宠物来爱。只一日,那小兽发现主子再难象从前那般展『露』笑颜,小兽细究之下,原是主子发现自己的心腹有了异心且变得不那么爱接近自己了。主子虽有所怀疑,但并无证据坐实,便派了身侧得自己意的小兽假借名义,混入心腹那边去,为主子察探虚实。结果,自然是被那心腹给揪了这小义兽出来。心腹最后问那只小兽,说你有什么心愿。那小兽回,自己承蒙主子的照料,但愿日后回到主子身侧,日日逗主子开心。于是,那心腹感动于那小兽对自己主子的忠心,便随了这只小义兽的心愿,将那小义兽剥皮造鼓,便成了这屏虎座鸟架鼓,回到了主子身边呢。不正是,一鸣儿鼓,便似唱歌,逗主子开心呢。” 班晨闻言且敲鼻轻笑,望了望旁儿侧的小花旦,道:“好人儿,且再让哀家听听这人唱歌儿似的鼓音。” 那小花旦领了命,转了身,鼓声应诺而起。末了,班晨轻叹“嗳”声再说道:“这泓哥儿,你说且如何就叫人这般又爱又恨呢?这鼓音且是极好听的,瞧这鼓面还描了一小朵牡丹花儿呢,盛得艳丽丽的,好看极了。” 闻言,童天英回道:“可不是么。这鼓面原瞧着是没有牡丹花儿的,只印着一小圈铜钱印儿似的形状,奴才叫了画师多添了几笔,妙笔生花,太后看着也开心。” 话甫出,一旁儿的莫菁心神一震,心里恐意丛生,眼里眸光流动,极力地压抑住自己疯长的情绪,身子止不住地微颤,指甲紧握着,且快要嵌入了掌心,仍似不觉得有痛意。 忽而闻得班晨太后轻声微微叹道:“也不知哀家身边何时能有个如这小义兽般忠心耿耿对哀家好的人儿呢。” 童天英一笑,便道:“太后是凤体金贵,能为太后效犬马之劳是奴才这等底下人儿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呢,便不就是人人争着抢着做那义兽么?瞧那小千子,人儿年纪虽小,却得了太后如此器重,不正是象那小义兽以死效忠主子么?” 听言,班晨且展颜,眉眼慵舒,身子又复挨回了旁侧的祥云龙纹鎏金丝儿隐囊上,纤手且随意地轻抚了抚袖子上的绣面妆蟒,眉角且沁着一丝浅笑,缓声道:“你们这些人尽会说些好听话,叫哀家听得舒心。既是义兽所制的虎座鸟架鼓,那这鼓便是义鼓。”说着,便指了指,殿中侯着的宫人,朗声道:“你们这些人,也不指望你们日后能蹈为主身死这般忠诚的义行,但这心志也值得你们作为榜样,不若,你们其中一个上前来以鼓明志?” 说着,班晨且似放眼扫了跟前这些宫人一圈儿,末了且凝眉一笑,便是往雕花朱红宫阙一侧,随手一指,悦声:“不若便是你了。” 莫菁凝着一双杏子眼,且缓缓抬眸,眸『色』幽幽,竟觉得自己此刻如坠寒窖,冷得全身寒『毛』竖起,如哽在喉,竭尽全力轻启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带着莫菁随行的中官,此刻仍候在班晨座侧的中官,开口朗声提醒道:“太后之令,听得还不清楚?可别头一回听了皇令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闻言,莫菁温软的眉眼似一跳,之后每迈出一步,便是遭受了磐石压顶般艰难。心里头恻恻,来至那孝恭顺太后座前,抬着杏子眸(目丂)起眉角,勉力地轻扯唇角,一笑,且低垂着嗪首行礼,一肃,一跪,一叩。末了,站起身子来,将止不住发抖的双手藏在袖间。 那中官提她:“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接了鼓手。” 莫菁折身移至那座虎座鸟架鼓跟前,接了鼓手,素白的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末了,手起手落,那鼓响,一声落,一声起地震在偌大的内殿中,沉重且似悲鸣。 她近乎自虐一般,『逼』着自己面对,那鼓面新描的一朵牡丹花,细看之下,仍似能看得清那原有的铜印。 ——其实我姐姐还是待我很好的,我记得那时她去灶房里给我抹了把烟灰土止血,现在好了,胸口还留着个圆圆的铜板印呢。胸口有铜印好,照着我家乡从前的话讲,显财气咧。 那日,他立在她跟前对她说过的话,莫菁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而自己跟他所说的也历历在目。 ——呀,好姐姐是腊月初十就安排去别处宫殿了。届时或与弟弟共事也指不定呢。唉,不过宫中这样大。要真在同一处地方共事说难不难,也不易。弟弟是在蓥訾殿跟前伺候主子呢,好姐姐呢?蓥訾殿还是泰坤宫? 她早该察觉的,相处的那段时间,小太监总有意无意地套自己的话。果然是谨小慎微的车府令,便是从一包桔子糖,一包腌梅瓣看出了端倪,班晨太后有意探他底细,最后那小太监却成了两人较量中的牺牲品。可为什么?那个小太监,他才十二岁。 ——我晓得的。姐姐可放心,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只想在这宫中过得轻松一点,最好能够在寻常宫女面前说得上一些话,以后最好还能有些钱,在宫外置一间府邸。如果宫里有不嫌弃我的,她也愿意,我俩对食,年老了,等到她出宫,我也告老还乡,就在外间那座府邸住下,也好有个伴儿。 她抬手,又是一下,且似重重地落在那屏虎座鸟架鼓的鼓面上,每落至一下,便是那巨大的铁钉子一下一下地钉进自己皮肉里。 ——姐姐还不认识如意?她是浣衣局的小宫女,说起来弟弟跟她还是同乡呢,比她早入宫半年。如意长得也跟姐姐一样好看,笑起来明艳似太阳花,漂亮极了。日后有机会一定带上姐姐见她。 莫菁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蓥訾殿的,走在丹陛上,旁侧随行的宫女且望着她一副呆愣愣,眼神空洞的模样,瞧了瞧前头的队伍,末了,凑近些轻声问道:“你怎么啦?总感觉你从蓥訾殿出来便怪怪的。吓傻了?也是,我进宫五年多了,也没得跟前太后垂怜呢。方才待在殿外听见你们的话儿,你第一次来就遇上这样的好事,当时我们心里都羡慕死了。”顿了顿,那宫女又轻声问道:“对了,那屏虎座鸟架鼓鸣起来真的好听呢。听说鼓面上描了朵花样儿来着。你有没有仔细看?” 忽而,莫菁似脚步一踉跄,且软了腿力,一下子坐在丹陛的石阶上,手上正似抓着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着旁侧的汉白玉雕栏,末了,且抬眸望向那宫女,眼神似失去了焦距,忽地侧首一笑,眉眼浓丽,那笑瞧着竟让人觉得明艳,且有些天真,她嗓音温软道:“那朵牡丹花漂亮极了。应当比铜印好看许多倍。” 语毕,她且“嘻”地一笑,便晕了过去,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精彩!( = ) 第八十四章 台上意(下) 莫菁醒来之时,已是戊正时分, 四处寂静, 能听到外头呼呼的寒风敲打在碧纱橱时所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起身掖着被角, 手一『摸』额头一把冷汗, 颤着眼角望了望暗沉沉的四周, 只茶案旁侧点着一盏台灯幽幽,心里头苦郁,此刻也顾不得周遭如何了, 只默默地隔着绸被, 独自拆了还绑在腿骨处的沙袋。末了,将沙袋丢在床头橱子上, 无意虚瞥一眼,便瞧见了旁边摆着的两袋子零嘴,心里恻恻, 黯着眸子移开了视线, 此刻只觉得如有利刺哽塞在喉,喑着嗓子试探着朝外室喊了句宫伯? 果然, 那杂事中官是候在外室的, 应了声,打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莲瓣纹青铜灯照明。走过来, 幽光橘暖, 烛光映衬下, 这人面带笑意, 温温和和人畜无害的样子,偏是这番佛面的模样却无端让莫菁觉着打冷颤。末了,那杂事中官且尖着嗓儿轻唤声:“姑娘醒了,宣人进来摆膳?” 莫菁忙侧了首,不让人看清她此时的神『色』,只黯黯回道:“不必了。今儿中正吃得太多,这会子涨腹,劳烦宫伯唤人都撤走了。” 见状,那中官也不多劝,只应声诺正欲退下,被忽而想起什么的莫菁忙喊下。 “宫伯且留步。” 她回头,温软着眉眼,斟酌着轻声试探道:“从前候在奴家跟前的那另一位老宫伯现今是被指派到何处宫所办事?日头跟着随行宫女过那储秀宫时也没瞧着老宫伯的身影,不是说被指派去参与选妃事宜么?是另去了别处?这段日子来照拂奴家颇多,来日若有机会,想当面与那老宫伯道谢。” 那人只一笑,回道:“听主子办事是奴才的本分。还要讨回报的没得叫人笑话了。恕奴才多嘴一句,宫里头同不得外间,日后去了别处宫殿,还望姑娘把这段日子的经历烂在肚子里,人呢,有时候得管住自己的嘴儿,不该问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问,一个字也不说。若是管不住,教人查出来了,彼此都没个活路了。老宫伯在这宫里头活了二十多个年头也没明白的道理,姑娘比他聪颖,一定可以明白的。姑娘觉得奴才这番话可有一星点的道理么?” 闻言,莫菁堪堪敛眸,轻声轻气回道:“多谢提点。” 末了,那杂事中官颔首低眉而退。随着噼啪打帘子的清灵声音,这内室里又只剩她一人,四处又归了寂静。莫菁,弯着腰独自坐在床榻上,双手环在小腿处,一张素净的小脸枕在膝盖上,是个紧紧环抱自己的姿势。 瞧刚才那回话,只怕那个老宫伯也没法幸免于难了。只一点,方才那中官到底是谁的人?瞧他方才说的话,应是瑛酃这一派的。可日间瞧他伺候在班晨太后身旁那亲近的样子,他应当是有意带自己到孝恭顺太后跟前的。 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傻呼呼地跟着他出内阁呢?那孝恭顺太后『逼』着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以鼓明志,只怕是要当面警告她或是瑛酃了。她混进宫来这件事指不定已戳漏了出去,是那小太监么?还是先前一直守在跟前的老宫伯泄了消息以致那孝恭顺起了疑心,才安排了人过来探消息的? 可不对,以瑛酃谨小慎微的『性』格怎会就放些尽是可疑的人进来?今日她去了蓥訾殿真是因了他疏漏还是有意而为之?莫菁忽而觉得遍地生寒,内阁里都是他的人,当时指派过来教导她宫廷礼仪的必定得经过他之眼的。难不成那时也就随便选人放过来照应她么? 自己是他得了晏褚帝暗令救的人,个中缘由且不说孝恭顺太后知道几分,但他救了。太后近些年来因着外戚裙带关系,虽说亲近香氏一派的,但那只是门面上的装饰功夫。当年瑛玖拿权,孝恭顺太后身居东宫,背后却是香氏家主瑛玖的扯线木偶,想要摆脱桎梏,进而自己掌权的心思应该也是有的,否则又怎么会跟莫氏暗地里私交甚密? 其实,孝恭顺太后与莫氏的干系,莫菁也只是从当年虚南寺一事猜测的。当初以为虚南寺屠杀一事是莫氏报复莫瑾所为,但王安却否认。能出动莫氏家主来办的事,不是个顶贵的人只怕指派不来,当年能出动四大家族的人,除去那不过是个傀儡的年幼先帝,便只有坐镇东宫的垂帘太后了。 瑛酃暗地里为晏褚帝办事是忤了太后的意,便怪不得旁人生疑要探他动静。可他将人家的耳目剥皮造鼓,他跟孝恭顺太后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整治人起来毫不含糊。如今,她只要想起日间那架虎座凤架鼓就觉得是个噩梦。 莫菁盖着绸被缩成一团,只敢偷偷咬着指背宣泄眼泪,起初只是小小的啜泣,到了后来便是嚎啕大哭起来。隔了被子,乌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也不怕外间的中官听了去,反正日头晕了一回,现下也不怕更丢脸了。她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了,其实害怕极了,心里头的恐惧与悲苦一时间无处宣泄,还要强迫自己将现今『乱』涨的思绪给捋顺。这下可完了,先头自己还傻呼呼地在人家跟前表忠心,想起来也的确是可笑至极,日后只求别被他抽筋剥骨便是阿弥陀佛了。 这样好一会儿,莫菁才收拾起自己的心情,自个儿掀了被子起身打着哭嗝落榻正想着寻茶水,可忽地,外室隔着那帘子飘进了熟悉的阴柔嗓音。 “杂家可以进来了么?” 此刻,瑛酃正落在外室正座上端着茶盏,轻品一口后搁下,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风华天成,一双狭长凤眸在旁侧烛光衬托下愈发朦胧『迷』离。 可她却似听了厉鬼嚎嚎,一下子软了腿,坐在床沿,连按在床沿上的手也止不住发抖。这艳鬼似的主,只要一看见他,便想起了那个被剥皮造鼓的小太监。 莫菁现在是草木皆兵,任是看见了谁都怕,阖宫三十三锁,可她却觉得眼前如同一片『迷』雾,哪些人她可信,哪些人不可信都不清楚,从前躲在莫府时耍的手段在这里简直是小孩子玩儿泥沙一样可笑。 又过了一会儿,瑛酃打了帘子进来,莫菁看着他渐近的身姿,便是在这样沉寂的气氛衬托下,眉『色』撩人,愈发地显得『迷』丽曼柔。衣间所佩杂环伶仃微响,莫菁只一眼便别开脸,沿着床榻移了移位置,一张素白小脸强装震定之『色』,却无法阻止自己内心恐惧横生。 可他却神『色』自若,如同无事发生,只伸了长指轻抚腕间的佛珠,走近缓声道:“竹青可记得与杂家的赏月之约?” 她一愣,杏子眸幽幽,再沿着床沿移了移身子,轻声咳了咳,勉力悦声道:“记……记得的。可奴家今日……咳咳,还是有些伤风,其实奴家那日只是随意说说的,不要什么旁的赏赐的。千岁爷不要介怀。” 闻言,他只笑了笑,敛了凤眸,移步走近缓声道:“杂家既承诺了便该兑现到底的。竹青姑娘不放在心上,可杂家这几日常挂念在心了,咱们的赏月之约。。” 他走得这样近,那清贵的身姿借着烛光摇曳,阴影覆上来,那一向支棱棱的凛冽气魄此刻叫她更甚畏惧。她眸光颤动,如坠寒潭冰窖,心念道,一旦自己没有了利用之处,这人会舍她的,她会不会也落得那小太监的下场?心头戚戚,她仍不敢面对他,忽地站起身来,诺诺的样子却还要强装作云淡风轻似寻常的态度,往茶案旁走去,装作口渴要倒茶的样子,躲开他的靠近。,精彩!( = ) 第八十五章 掌中玉 他凤眸暗了暗, 面上云淡风轻地,不甚在意地走至旁侧的烛台跟前, 且拿了灯剔挑了挑灯芯,两人此间静默无语。 茶盏里的茶快已凉透, 几杯入喉她才觉得自己镇定了些。莫菁只一个人站在那儿, 低垂着眸子,旁人从侧处看, 眼睫长如蝶翼, 微微颤动便似交织起来。手里且有意无意地摆弄着茶盏的杯盖, 她肤『色』天生细白, 虽长年干着粗活儿,掌心起了薄茧,可十指纤细,手背的肉皮皙白通透,似那淡青『色』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楚。 仍是那样沉默而怪异的气氛, 末了, 瑛酃搁了铜剔, 转了凤眸, 侧身眼角余光望了望她, 眼前小姑娘仍是一副神游在外, 呆愣愣的模样。唇『色』只淡淡一勾, 眉角处坠着的艳梨花却业已熠熠生辉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唤声竹青姑娘, 她却似没听见。 瑛酃伸了冷白长指, 只贴着佛珠抚了抚,随即掌心敛在长袖里,似压着内里暗袋,且移了步,正欲开头说话。恰恰莫菁那时似被什么回了神,眼角余光且朝着阴影覆来处儿虚瞥一眼,被没由来地靠自己那样近的人惊了一下。那极撩人的容颜,携了一身的冷贵气息『逼』迫而来,她心头一蹦,眼神有意躲避,可动作实在笨拙,慌得打翻了手里半盏茶水,人儿也似失了重似的直直倒在旁漆黑梨花椅子上,掌心抓紧了椅把,抬眸望向他,神『色』却如惊弓之鸟:“你想干什么?” 话甫出,她端着一张苍白小脸有些愕愕且心虚的样子,心里头有些后悔自己将这呼之欲出的想法讲出来,她只是太慌了,且心里头有了极浓的戒备和生畏。可如今这副境况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彼此都有点略显尴尬,似在僵着的局面实在让人有些难堪,她态度这样明显地将他避如蛇蝎是有所欠妥的。可眼下还能怎么办?也不能更糟糕了。莫菁坐在梨花木椅上,嗪首微侧,轻咬着菱唇别开了那人的视线。 但见瑛酃且光风霁月地浅笑后,淡淡地将掏在袖暗袋的动作收回,单手背后,不着痕迹地敛在长袖子里。他面沉如水,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一面侧身从她跟前移了两步路,立在茶案旁彼此留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将翻倒的茶盏摆好,一面头也不回地朝先前在外室候着的中官淡淡吩咐道进来收拾。 从头到尾,莫菁只就着那个姿势坐在梨花木椅上,谨谨慎慎地看着那中官收拾茶案,不敢抬眸看旁边的人一眼。 此时瑛酃正坐在她旁侧的座上,拿着热汤烫过后再呈上来的巾帕拭手,末了,狭长凤眸流丽,淡淡道:“今日竹青身子不大舒爽,杂家不应该强人所难,赏月之约本是赏赐,若是成了遭罪可就不好。今日外间夜空并不晴朗,想来也赏不到什么美景。这赏赐杂家且先欠着,日后,只要这赏赐未兑出去,竹青仍可拿旁的什么替这赏月之约的赏赐。” 莫菁听进耳朵里,面上温顺,轻声絮絮叨叨说一些类似于谢恩的话语,心里头却是一松,日后便是日后的事情了,日后她哪里还敢再问他要些什么,想想当初自己直着腰杆,大言不惭地问眼前这狠角儿要赏赐,都不知道从何处滋生的这突如其来的勇气。 末了,瑛酃只站起了身,连正眼也没瞧她一眼,长指指腹且轻轻摩挲过这腕间的木患子佛珠,只继续道:“明日姑娘去了坤极宫便是帝君跟前的人了。之后万事可说不可说,可做不可做,前路该如何走也全凭你自己一个人掂量。说到底杂家只是一个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奴才,怕是在御前也没什么分量为你担待,这些日子能护你周全,全然是帝君在身后庇护,现下杂家也该功成身退。你为杂家绞的佛珠手串杂家戴得很是称心,而杂家对你说过的话也并无虚假。” 那人走后,莫菁独自想了很久,心里猜测他知道自己对他动摇了,可这有什么办法?他这样厉害且深沉,利益挂钩时是极大的助力,但日后呢?可她也后悔得紧,也觉得轻易便暴『露』自己的情绪实在鲁莽,她只是被白日里发生的事吓着了。 今儿个已是隆冬,夜里的寒风更为凛冽,戊正时分没过多久,泼墨似的穹窿不知怎地飘起了细雪。蘅芜宫是自古以来冷宫所在,故而人烟稀薄,在这雕栏玉砌,金光环绕的宫殿里是不起眼的存在,尤其入夜后更为凄清,除却安在冷宫里从前犯了事的宫妃,便是当着秽差的宫人往来。西苑的迎翠池位于蘅芜宫的西侧,正是这日,入夜没多久叫在这边当差的宫人发现了异样。 此刻迎翠池旁聚着五六个宫人,内务府的人与蘅芜宫的掌事加上几个本是指派在蘅芜宫上职的太监,有人提着宫灯在一旁照映,幽幽黄光在那漆黑冷清的夜『色』中显得所照之处,惨惨淡淡的一片。 岸边的几个宫人正聚拢在一处,为首的眼尖,离个几米远开外就看到了前方汉白玉雕栏旁,有随行正为其开伞挡雪,提灯照路,清贵似万户侯的主儿,忙提着宫灯,端着笑脸弯腰迎了上去。 这边的蘅芜宫掌事忙过来手里搭着宫灯,『插』秧儿状行礼。瑛酃在一旁手搭着手背,挑了挑指间戴着的青枝明花护甲那尖儿,回一句老宫伯不必多礼淡淡道:“池里的尸体可请上来了?” 那掌事太监起身,就走在跟侧,一面躬腰回道:“请上来了。今日入夜后撒了些细雪,迎翠池不久前还结了冰,底下的人儿打捞起来费了些力,是打砸湖面,开了个冰窟窿给请上来的。” 闻言,瑛酃凤眸幽幽,缓声回道:“有劳各位费心了。” 话甫出,那掌事忙回道:“替主子办事的,没得说费心不费心了。真要如此活该奴才我等被天打五雷轰了。千岁爷这边。”说着,那掌事儿又给指了道。 按理说,尸体虽沉在池底数日,可时逢隆冬时分,湖面结冰是常有的事儿,因而便是现下发胀上浮也不容易叫人发现;若不是今日蘅芜宫处住着的其中一位已然有些疯疯癫癫的太妃不知怎地发起病来,非要底下负责照料起居的宫人来这迎翠池砸冰捞鱼,要做一道西湖醋鱼呈给太祖爷,说是太祖爷最喜她做的这道膳食,还曾夸过她心灵手巧云云。 主子终究是主子,时运命局再不济那也是主子,更况且疯了的人可不管你的,你要拂了她的意,动辄打骂都是小事儿,疯起来指不定要将你怎么料理。基本指派来这里伺候旧时主子的都是下三等的宫人,你便是被打死了也无人给你喊冤。那疯妃的座下宫女只能拾着家当到这迎翠池去湖面凿冰,趁着夜『色』,提了盏宫灯就搁在冰面上,刚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冰窟窿,就好巧不巧地见底下冒了张泡得发胀发白的人脸出来。人死了好几日,又泡在水里,一下子『露』了世面,那人形简直是没法看的,死时不知怎地眼睛也没闭起来,一双眼泡得直直突出眼眶子,眼白胀得连瞳仁也瞧不见了,黑咕隆咚的,旁侧搁着冰面的宫灯一照,惨白幽黄的光亮下,直把那小宫女吓得没了魂灵。 宫里没了人是常有的事,或是受不了暗无天日宫中生活的;或是受不了离家之苦的;或是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更甚者蹈了错道。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进来,糊里糊涂地便没了踪影,搁个几日总在这深宫某处看不到光亮的地儿没气没息地出来。 负责打捞的宫人这晦气事儿做多了,也就熟门熟道,顶着张木然的脸将人打捞上来,拿白布子盖一盖,没得污秽了主子的眼睛便完事。可旁人儿却不一样,象那位伺候冷宫里那位疯太妃的小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现下一吓,把人都给吓得有些痴痴呆呆的,到现在还没找回魂儿来。这下可好,主子疯了,底下也没法逃脱,出了这种事儿,没得怪谁,就怪这丫头流年不利,回头还得再找个人把这小宫女的空缺给顶替上,真是晦气。 瑛酃来到跟前,几个本来围了一圈儿的宫人行了礼,让了个缺儿,跟前人打着灯过来,跟前盖着张白布,想来刚捞上来浑处儿都带了水里的湿气,染得那白布半湿。 现下虽是隆冬时分,又是泡在水里,烂得不算厉害,故而气味也不那么吓人。瑛酃轻蹙着狭长的眉尖,拿了手绢且掖了掖鼻子,淡淡问道:“确定是监栏院那位老宫伯了么?” 跟前打着伞的太监回道:“来前已然确认过,模样泡得没法认了,从年纪,服饰还有别在腰间的宫牌可以确认是那老宫伯没错。也叫了共事的宫人过来认了人,主子还是别看的好,没得污了主子的眼睛。” 末了,他淡淡吩咐道:“回头把人请到处儿安生的地方葬了,回头再打点好,宫里莫名没了位随侍主子多年的老宫伯,传了开来可不好听。至于这人的内务,哪日再找个称心合适的人补上这差缺便是。” 监栏院里多几个旁人的眼线并非坏事,当初他虽则知根底儿的,将孝恭顺太后的人安排在内阁,为得便是离间晏褚帝与孝恭顺太后二人。如今的他不同,前朝御前掌玺令,后宫因着内监的身份少不得也担了内务,皇室中人最惮外臣一权独大,当年的晏褚帝君登上地位,当中少不得孝恭顺太后在后侧推波助澜,香氏一族枝节甚大,他便只是一个内宦,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冠了瑛姓,那些世家内的世袭贵族向来自视甚高,暗里自然不服,现今他还能有余力镇着,但要真到了帝后两人联合起来的一天,再加一个莫氏可有够他头疼的。 当时那莫氏七子莫听灵火急火燎过来一吹耳边风,晏褚帝君便打了个如意算盘,一石二鸟之计,要他出面,自己做了好人之余还好叫蓥訾殿那位主儿心生猜忌。可他也不傻,他有选择权,要站哪边,只能他自己决定,而非旁人。 人可以救,得了皇令,嘴上自然不能明说原因的,不能说,便不说,让旁人说也是一样的。那便当然得选一个蓥訾殿那主自以为是可信之人来。由这些人的口中将这事儿传回去给蓥訾殿的主子,她知了根底少不得又另有一副打算。 末了,将这些人送回去蓥訾殿是要面上跟晏褚帝君表忠心。皇室中人本就生『性』多疑,莫氏因密函告发案一事该如何削兵便如何削兵权。之后两个人如何互相猜忌又是另一回事儿。 如今,被送回去的人,一个被沉尸迎翠池,一个被剥皮造鼓,结局是惨淡了些。这两人跟错了主子,命局不好怨不得旁人,没了利用之处,被弃之敝履的在这宫里多了去,他又不是救命菩萨再世,哪儿还能顾及旁人的『性』命。日间莫竹青被带去了蓥訾殿虽是意外,他也的确未有心阻拦。这是帝君的人,但凡他要多表现出一丝在乎来,旁人看了也少不得多猜测出多少种想法来。 瑛酃拂着腕间的佛珠,狭长凤眸在这夜『色』下,温和且曼柔,从长袖里掏了块玉坠子出来,纹样精致繁复,但刻的是一只小豕趴地儿的模样,两扇风小耳朵垂着,惟妙惟俏,煞是可爱。唇『色』轻轻一勾,只淡淡道:“自古以来,玉明喻五德,集天地灵气,能镇邪秽之气,如今杂家将这玉随入了池底,日后也定能还迎翠池一片清灵之气。” 语毕,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且轻挑了挑玉坠子处儿结的红绳,末了,便抬手抛进了湖底,“噗通”一声轻响,隐入湖中,再不可得。 他旨在离间孝恭顺太后与晏褚帝君,而伤她,却是无意为之的附带效果。 折身沿原路返回时,堤边汉白玉雕栏竖起的立柱一路严整地伸延突入远处的夜『色』中再不可得。现下正值天间细雪纷飞,今夜正是无月,冷宫又比不得宫里其他处儿,黑咕隆咚的地儿又冷清,只有猎猎寒风耳边呼啸。 那中官打伞遮雪,提灯开路,抬眼角余光且往旁侧虚瞧了一眼,还真别说,这艳鬼似的容颜,老天爷善待,还给赐了双极好看的眉眼,平时里支棱棱似利器的主儿,此刻在这凄寂的地儿里叫人瞧着,莫名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之感。人活到他这份儿上,名利权贵都握在手中了,便只是缺了位夜雪寒冬里给自己捂热心炕儿的小娘子了。太监找对食也不是图什么的,无非就是对自己还是男人的那点执望;要么就是想心里安着人,或是放在家中镇着图个安心热闹,日后归泉也不至于无根无底儿,哪儿处都不是个归宿。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安在内阁那位小娘子,没过一会,那中官忙在自己心里头呸呸自己两句,心说要让主子知道这般『乱』编排他,便是十条命也不够死的。,精彩!( = ) 第八十六章 雪中听素 出了蘅芜宫,刚过夹道口, 本是要沿着去蓥訾殿的方向的, 途中隔着远处便瞧见南墙儿根旁那垂丝海棠树儿下, 站着两名身着宫装的女子, 现下这个时分该是宫门下钥的时候, 论理宫人或是主子该各归宫殿,不该有人出现此处。 走近过去,旁侧那宫女原是正踮着脚尖儿, 忙着给主子挑开挂了垂丝海棠枝桠的发带, 见了瑛酃忙躬腰行礼。 瑛酃神『色』淡淡地,指上戴着青枝明花护甲的手搭在手背上, 淡淡道声让她起来。那为首的主子身着水蓝宫装,外披着红狐『毛』滚边儿描西府海棠花样儿御寒莲蓬衣。这衣着打扮是入宫选妃的家人子。 那家人子理了下仪容,上前两步, 水蓝『色』宫装委叠一地, 摇曳而来,娇唇红如丹枫, 衬着一张绝『色』的面容在这寒天雪地里极为温暖曼丽。文细的眉儿一弯, 浅笑着,微颔嗪首,矮了矮身子道:“让千岁爷见笑了。方才眼瞧着宫禁, 各处儿宫门要下钥, 急着回储秀宫, 想抄近道, 没曾想一路疾步,夜里风大叫垂丝海棠挂了发带。” 闻言,他仍是如贯那般和熙又疏冷的阴柔语调,缓声道:“小主若夜间无事,还是早些回到储秀宫去,宫里头从前小主也来过好几回,可日间与夜里终归不一样的。况且……”他顿了顿,又曼声轻道:“宫里又宫里的个规矩。若小主教宫里的姑姑抓个正着,宫禁时分仍未归阁可是要处罚的。” 他有意吓吓她,忽而将话说重了些,怎知她被唬得一愣愣地,一双秋水剪剪的美眸愕愕然,艳丽的小脸浸在寒风里竟有些楚楚之态,微蹙了温婉的眉尖儿,抬了娇脆脆的嗓子道:“真的么?可别唬我了,我胆子小。今儿个太后宣了去一同进晚膳,末了,陪着太后打了下牙嘴儿才漏记了时辰,管事姑姑……应该会理解的罢。” 她越往后说,嗓音越小,跟前是个体察人意的主儿,活象个专治顽劣猴头儿的如来佛祖,任何事儿都逃不开这主儿的法眼。 从前她进宫常伴太后左右,少不得跟这“大名在外”的车府令碰个正着,交集不多,也有相互问候的时候,此刻听着她在这胡诌八道,这主儿容颜自若,他也不打断,末了,他只伸了手,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轻轻挑了挑落在她御寒披风兜帽外沿的红梅瓣。 她堪堪红了脸,别开了视线,再没了那勇气编下去了,那人狭长凤眸幽幽教人瞧不出此刻是个心绪,她忐忐忑忑的,那双极好看的眉眼衬着宫灯口径处流泻出来的光极为柔丽,她也不敢直视。 实则她从蓥訾殿出来时,因着时辰尚早,顺带过了夹道口到御花园旁侧的傲雪红梅林里赏了会儿花,入夜后的红梅林并无人烟,自进宫里来,束缚太多,每每心『性』总放不开,那会儿子梅林里,眼瞧着只她主仆二人,便撩开了心『性』提着灯儿在红梅林里四处穿梭,她生『性』里爱梅,夜『色』下的红梅映在宫灯之下与日间看到的大相径庭,没过一会儿天际还稀稀漏漏撒起了细雪,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一番下来,漏算了时辰,出了红梅林最后才急匆匆抄近道,末了,走路太疾,夜里寒风又大,越急越出事儿,没想途中还给这垂丝海棠挂了发带。 旁侧的宫娥早就没眼看下去,低着头只瑟瑟地盯地心。 没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这气氛儿,破罐子破摔,一副壮士断腕的决然模样道:“实则是我途中贪玩又去了趟红梅林,千岁爷你为人心善,便是饶过我这一回罢。我也知入宫后需收一收这野『性』子,再没有下一回了的。” 话甫出,他不由得心里发笑,这辈子或是玩笑或是真心也罢,还从没有人说过他为人心善的,他是个怎样的人,只怕宫廷坊间都传了七八十百遍了,也难为了这姑娘为了给自己解围睁着眼睛瞎说话。 他一开始便无意为难,拆穿了也便拆穿了,姑娘家未入宫前保留着些女儿态旁人看了也会称心的,尤其是泰坤宫那位,宫里规规矩矩,顺眉顺眼的太多,反而失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如今这样儿一个鲜焕的佳人站在跟前,是少不了多留几分心思的。晏褚帝喜莫听灵不正也有这番原因在么?越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越与众不同的,越叫人印象深刻。 瑛酃只拱手,颔首淡道:“现下夜『色』已深。宫里下了钥,门禁不得开启。臣既担后朝内务之责,也该有护送小主之责,小主不嫌弃,且让臣给小主开下路。” 这两面三刀的『性』子,一番话说得漂亮不已。她一听,心下悄然雀跃,眼前这人主管宫中内务的,先前她晚归本想摆出孝恭顺太后设膳的名义来的,人单力薄的,说到底她现今还只是一个待选的家人子,也不指望那管事姑姑能信个或者不信,但少不得最后要给姑姑厉『色』训示一番的。现下有人助阵,万无一失,她自然高兴。 “有劳千岁爷了。” 瑛酃朝去路比比手,从随行中官手里接了油纸伞和宫灯过来。 她紧了紧红狐『毛』滚边的御寒披风,从自貂皮套袖里伸了手出来,提裙踩着步子与身旁的并肩而走。 漆黑的夜里繁星半点也无,那随行中官和宫娥跟在两人身后。跟前细雪越撒越密,虽有伞遮挡,可寒风猎猎地,迎面撞在娇嫩的面容上有些刺痛,身旁的瑛酃似乎比她好不了多少,宫灯幽光下本是白璧无瑕的一张脸现下披了凛凛的寒气,她只到这人儿肩处,抬眸有意无意抬了首,余光望去时,正正对着那狭长凤眼处坠的梨花样儿,鲜焕得叫人移不开眼。 瑛酃走在她身侧,两人虽无话,可也并不是并着肩各走各的,他到底伺候过人,微附身将那油纸伞倾过她那一边时,提着灯,狭长凤眸瞧向去路,仍是那阴柔略带沙的嗓儿,仔细叮嘱,态度礼貌又不疏离,叫人听了安心:“小主下阶且留意着。” 她浅笑一下,淡光拢在她那精致的五官,回道:“千岁爷不嫌弃,便叫我阿素。家中哥哥还有义父他们都这般唤我。现下我还只是家人子,没得象那些晋了名分的妃子们那般拘束着的。” 他略顿了下,凤眸一贯地染着曼柔之『色』,答道:“宫里尊卑有别。臣只是奴才,小主不计较这些,那是小主心善开恩;可作为奴才若受着了,没得天打五雷轰的。” 莫听素闻言,“嗤”声笑了出来:“你这样说,我倒不好再回些什么了。”顿了顿,便话锋一转,闲闲道:“这是你第二次给我解围儿了,还记得第一回是我初进宫时,跟带路的宫人走散了,也是亏得千岁爷为我引路。上回及笄宴没得那个机会给千岁爷道句谢。” 他说:“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若还要小主你事事言谢,不成了杂家罪过?” 闻言,她眼里且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再说什么,上了储秀宫的长街,夹道现下幽远且寂静,灯下将她的纤细剪影斜斜地拉在朱红宫墙边儿上。少女心事总地无由来便被氛围或是景致衬托出来,她忽而幽幽嗟叹一句:“日后我是不是就得长久待在这院子里头了。凡事都得规规矩矩,不能越『性』半星点儿。” 他仍看着来路,只淡淡回一句,嗓音在空旷无人的长街里显得有些空灵:“小主既选择进宫选妃,日后宫中规矩自然要严守的。无规律不成方圆,律法定国;日后皇宫便是小主儿的家,宫规安家也是一样的道理。” “千岁爷说得对。我只是感慨一番发下牢『骚』罢了。从前我的娘亲不喜帝都风风雨雨,她带着我与四哥远离了这个是非地,四哥是男孩儿,自然对他要求严格了些,而只希望我平安喜乐,没有任何负担地长大,平平凡凡的一生。四哥曾告诉我,因则娘亲这一生过得太苦太艰难,她不愿我蹈她从前的道。可惜呢,万事又岂能尽如人愿。蹈不蹈她从前的道也便另说了。” “小主的母亲用心良苦,她知小主的处境便会体谅小主的。宫中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日后与小主母亲的心愿亦有重合,也算慰藉了她在天之灵。” 闻言,莫听素顿了脚步,抬眼望着他,幽声轻问道:“千岁爷也觉得阿素进宫当妃子是极好的么?” 他也随之停了脚步,天地间风雪呼啸,这长街又太过萧条,这人『露』在风雪里的一张艳丽小脸温暖如春,半晌,他望着她,凤眸微微坠了笑意:“这里是臣的归宿,臣自然要觉得这里极好的。” 她闻言低着头轻声咕哝一句原来这样,便继续这快完的一程子,手放在紫貂皮套袖里御寒,心里头恻恻。敛眸想得又是另一处儿了,身旁这人连上这回儿,自己跟他独处的时间统共不过两三回。可他的态度又太让人『摸』不着边际,每次给她解围,待自己想要与他稍显亲近些时,他又离得远远的。 莫瑾公子不让她太过与车府令接近,到底在怕什么?莫不是跟前这人儿是从前认识且熟悉公子与他妹妹的故人?怕自己走得太近,教这车府令给识破了她的假身份?可凭着这人儿的一段经历又哪儿来的机遇与从前莫瑾公子两兄妹有所交集?方才她用话试探他,他也一脸神『色』如常,滴水不漏的样子。可有时他瞧着自己时眼神又太过『迷』离且难懂,这人的态度与他的心思一样,实在令人费解。,精彩!( = ) 第八十七章 顺贞 至了顺贞门, 跟在身边的小宫娥已然上前在一旁扣着漆红门面上的铜环轻敲,两人只停在三步玉阶前, 候着宫里的老姑姑来开门。 这时,莫听素一张艳丽的小脸微『露』难为之『色』, 挑眉小心翼翼地虚瞧一眼跟前这身姿清贵的人。末了, 水眸微转,似在思索什么, 细声道:“千岁爷是善心人, 待会儿可要送佛到西呀。” 掌心握着宫灯的提杆, 他凤眸淡淡且一转, 身后的中官察事,早就躬腰上前接了宫灯过来,那双极好看的眉眼和熙且望着人时似能将人吸了进去,唇『色』微勾:“小主多虑。万事未必如小主所想这般复杂。” 话甫出,她且低头轻声咕哝一句:“也未必有这般容易。里面的姑姑个个刻板又不通人情。”顿了顿, 她幽气一叹, 若有似无地“唉”声, “心累。” 此刻, 顺贞门“吱呀”一声, 出来了一位老姑姑, 四十来岁的年纪, 可因平日里保养得极好, 头光面滑的, 故而并不如实际年龄显老。一声老姑姑是尊称, 算是底下之人对其宫中做事多年的敬重。 这老姑姑本是宫里管教化的,人儿老道精练,才派来这处协训选秀的家人子的。现下是宫中门禁时分,方才储秀宫内早已点排人数,缺了这一位小主,正是日落前领了懿旨去蓥訾殿的。蓥訾殿的人都是知规矩的,若东宫那里顶头主子真的晚留人少不得会派人过来通报声。 过了宫禁人影儿仍不见,也没见着蓥訾殿派人来通传,老姑姑宫里待了十几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平日里便知那宫外来的姑娘,心里野『性』,四处贪走。可这宫里同不得坊间,虽围着四面宫墙,却不是个任你兜着墙根儿随意绕着走的。 那老姑姑扒着门面,瞧见站玉阶上的小宫娥,转眸正欲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二人发作,余光便瞥见旁侧正站着位出自蓥訾殿的贵主,玄衣纁裳,手里正握着把雾霭苍山水墨描样油纸伞,那白璧无瑕的面容,那清贵的身姿,虽端的是风华天成,可冒着夜『色』下冽人的气魄却教之不敢怠慢半分。老姑姑惶惶然,心下一跳,“哟”声急急从半阖的宫门里出来,一面至跟前行个礼:“请千岁爷安。” 瑛酃面上神『色』淡然,和熙道:“老姑姑不必多礼。且起。” 闻言,那老姑姑才敛袖起了身,此刻一旁的莫听素移步至老姑姑身侧,纤纤玉手且轻挽着那老姑姑的小臂,才开口,软声道:“好姑姑,今日我在蓥訾殿待着漏算了时辰,瞧着现下夜深,又下了夜雪,我对宫中尚不算熟悉,路子又不好走,才劳烦千岁爷送这一程子的。” 话甫出,那老姑姑且佯怒微嗔她一眼,却见这惹人爱的小女子看准了时势,婉丽的远山眉且浅弯,如同山脊勾绕起伏的缠绵线条,朱唇微翘,是讨乖的意思。 这副模样,任是谁看了也不忍责怪半字的,更何况跟前还有位贵主坐镇。 他在跟前解了围淡淡道:“小主日前才进宫,许多事仍需老姑姑劳心劳力,多加担待。太后向来怜爱小主的,否则也不会有明德郡主的封号。明日是选妃的大日子,太后爱惜小主,自然有千句万句要叮嘱小主需注意事宜,一时漏算了时辰也是有的。” 闻言,那老姑姑忙肃身颔首应声诺。 夜间的风雪尚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他且微侧过头瞥随行中官一眼,此刻,旁儿的杂事中官已过来接了主子掌间的伞。瑛酃缓声道:“现下小主回了储秀宫,杂家也算功成身退,眼下还需再回一趟蓥訾殿,杂家便在此拜别罢。” 语罢,那老姑姑欠身作礼拜别,见状,他忙颔首,微弯腰作拱手状回以一礼。 末了,莫听素跟在老姑姑身后过了顺贞门,与那老姑姑隔着一段几米开外的距离,莫听素双手且套在紫貂皮套袖里御寒,低着一张绝『色』的小脸,矮着婉柔的远山眉,美眸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吞吞地走着,似在思索些什么。才没走一段路,听见身旁唯唯诺诺的小宫娥刚要闭宫门的“吱呀”声,下一刻,莫听素却似想到什么,抬眸瞧了眼前头的老姑姑,似下了一个决定,咬唇儿折身往顺贞门的方向回去,紫貂皮御寒套袖串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提着衣裙,小跑几步挨到了顺贞门框,微微喘着气,隆冬的夜极冷,呵气成雾,她且扒着半阖的朱门边便这样『露』着半张小脸往外偷偷瞧去。 那狭长的夹道隐在暮『色』里,愈发地冷硬瘆人,可有合围似的亮儿始终拢着那人颀长清贵的身影,如同他走在温暖的光带里。她心『潮』涌动,似走进了阵里,竟有种这人儿一生便是带着这一点光亮一直往黑暗深处里走去的错觉。 旁儿的宫娥叫苦不迭,怏着张小脸劝道:“小主咱回。” 可她仍似没有听见,只端着一张小脸,风雪有些打『乱』她鬓角的柔发,可只敢偷偷地瞧着,直至那人的身影出了夹道口,再不可得。她纤细的指且抠在朱门边,冷风里冻得泛白,眸光幽幽,似在自语又象是在问她人:“心里头兵荒马『乱』的,可我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这真是要命不是?” 声音极轻,旁人且不用心竖耳去听,且是听不出来的。 一旁的小宫娥瞧在眼里,又怏怏地劝:“小主,咱回。没什么好看的了。” 末了,小宫娥闭了门,莫听素才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掌心打在柔软的紫貂皮套袖上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响。的那老姑姑此刻正站在那和玺彩画下侯着她,隔着密密飒飒的雪帘,瞧着她与小宫娥的单薄身影,也只轻轻摇首,嗟叹一声。 夜里,莫听素刚踏入储秀宫里专供家人子落榻的绣阁,身上披着的红狐『毛』滚边儿描西府海棠花样儿御寒莲蓬衣还没来得及脱下,那老姑姑执着手中竹板,上前一步,吉祥如意莲纹勾灯下,看着她,且板着眉眼,冷声道:“敢问小主,按宫中的规矩,非御令,过门禁时分而未归该当如何。” 唉,该来的总会来。她可以去把那九千岁重新叫回来么。 莫听素怯懦轻声犹犹豫豫:“该当……该当……” 那老姑姑此刻转眸望向身旁的小宫娥:“小主初进宫来不懂规矩,你非旦没有规劝,反而纵容。该不该罚?” 那小宫娥此刻早已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嘤嘤哭声:“知错了。” 那老姑姑厉声道:“自己到外间去跪五个时辰。” 闻言,莫听素正欲开口,那老姑姑却已然回头冷声杀了个回马枪:“小主若求情便让她去永巷令领板子了。” 她噤了声,彻底没了气势,眸『色』黯然,且看着那小宫娥低着脑袋抬手掩泪,哭着出了门槛。 这宫里就是这样的。循规蹈矩才是本分,主子犯错,受罚的永远是奴才,这是一个告诫。 老姑姑厉声道:“主子言行不妥,是底下奴才没够尽心尽力。老奴也有错。谨请小主看老奴受罚。” 语毕,老姑姑且伸了掌心出来,竹板打在掌心间,且处处用力,一板下来自然手已泛红,如是十来下,莫听素在一旁已然要哭出声来:“姑姑快停手罢。以后再也不敢了。姑姑。” 等到第二十板,红极的掌心似已渗出血丝儿来,老姑姑手里拿着竹板,对着她且一跪一叩,却不起,沉声道:“老奴已领罚。望主子听老奴训告。” 莫听素看在眼里,水光已然在眼眶子里打转,幽声道:“老姑姑别这样。” “望主子听老奴训告。”老姑姑重复一遍。 她咬唇儿,半晌,才哽声平静道:“可。” 那老姑姑才起了身,望着她一字一句语重道:“小主可知明日是个什么日子?选秀大典上临见帝君。往长远里说,这是你们这些小主一生命运的转折点。老奴且不盼你们日后成凤,身居高位后能念及老奴这段日子对你们训示教化的尽心尽力。只望小主能爱惜自己的名声,帝王家且有帝王家的规矩,老奴心小力薄,若拘不住你们,便是失职。今日有车府令给小主兜着,能保个万无一失,老奴也是无话可说的。但往后总有车府令鞭长莫及的地儿,回头若真出了什么事,老奴的这条贱命且是要不成了,便是这样去永巷令任着他们发落。” 言罢,莫听素听在耳里,且低垂着眸,轻声且道句诺,回道:“姑姑教训得是。” 宫规森严,嫔妃都得奉为圭臬。她即将成为皇帝的女人,不管地位品阶高低 ,都该被锻造得四平八稳。皇帝的女人且都该如此。 这宫里犯了错事,且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好能有切身之痛,这样才好起警醒作用。打蛇捏七寸,老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早成了老精怪了。凡事需拿捏着她人『性』格的弱点来。比方说面对一个冷心冷情的,你就不能这样以伤人的法子来治。因教施才这个道理老姑姑琢磨了个透顶,便是看准了这主子心软,才这样警示,否则便是你把自己打死了,遇上个冷心冷清不开化的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日后这些人如何造化且未可知,到那时候也不是老姑姑能管的了。这宫里也是个大染缸,一张白纸地进来,经年后各种复杂『色』彩着墨教你辩认不出这人原来的模样。,精彩!( = ) 第八十八章 落色生香 这厢,瑛酃正一脚踏上蓥訾殿的丹陛, 抬眼, 极漂亮的五官在檐下挂着的飘曳宫灯映衬里愈发清冽凉薄。移步至守宫阙的宫侍跟前, 莹白长指正拂过袖里腕间的圆润佛珠, 淡『色』道:“有劳宫伯通传。” 宫侍一面回礼后起身启了宫阙, 答道:“千岁爷请。太后特嘱千岁爷来时,蓥訾殿无需通传的。” 话甫出,且见瑛酃狭长的眉尖微微蹙了蹙, 似极不满意的样子, 并无太多言。末了,正撩了纁裳拂过门槛, 腰间所系杂佩,垂在敝膝,伶仃微响。 蓥訾殿内间烛光冉冉, 迟重的光流泻四处。空『荡』『荡』的蓥訾殿随侍的宫人各守各处, 更漏滴答,孝恭顺太后班晨正坐在龙翔凤舞落地罩之后的梨花木椅上, 侧着曼妙身姿, 腰肢媚软地挨在椅把上,勾着铜剔逗弄着面前小金笼关着的金丝雀儿。 此时夜『色』融融,外间寒风凛凛, 殿内温暖如春, 班晨只虚虚套了件沉香『色』遍地金长绣御寒。 她知他立在身后, 可仍微低着嗪首, 一双艳丽丽的眸子盯着笼中鸟,手里动作也不停,指间似捻着兰花,挑着铜剔从笼的小缝子里够进去,撩着正歪头呆脑跳来跳去的金丝雀儿,正兴致勃然,偶尔勾唇浅笑,似未察觉有人来。 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镶金砌玉地,气派得很,也显得尤为冷清。没一会儿,内间的宫人走得一干二净,这是从前落下的惯例,两人在一起时便不需旁人。 如今不同的是,从前需要候在自己身侧等着依仗她的小太监;如今正垂手立在跟前,眉眼和熙又冷淡从容。 唉,这真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儿。 这样想着,班晨再没有逗弄笼中鸟儿的兴致了,悻悻地搁了铜剔在一侧,轻抚了抚发鬓,再美眸一转,便将那勾缠的目光移向瑛酃。末了,轻启唇儿,一开口,便觉心『潮』微漾:“泓哥儿,怎地这几日都不来瞧瞧哀家?” 他眯了眯眼,长睫映在灯光里似交织起来,那双极好看的眉眼藏着煎雪棠梨的风情,生『色』得紧,撩得人怎么看都不够。 “臣这会儿得了空,不正来到主子跟前了么?” 瑛酃上前两步,来至跟前,微颔首。见状,班晨眉眼舒慵,眸里望向他时所映出的光似勾『露』出万般的柔情,末了,起身,纤手仍搭在他小臂上。他搀着她,彼此都靠得极近,一面走出龙翔凤舞落地罩。她似心有所感,微侧了侧嗪首,虚虚地倚在他肩边,心里却是不可抑制地轻叹一声。 从前他贴身儿伺候,向来最体人意的。如今再细致数一数,原是几年有余了。从还是腰肢菲薄,任人欺凌的小太监到如今权倾一时的中车府令。从前他似早春里飘摇,颜『色』极佳的柳枝新条;而如今,他变成了支棱棱又明晃晃地,倒象一把利器。也不知是他从前将本『性』隐藏得好,还是权力真是顶好的润『色』之物,能将人骨子里潜藏的狼『性』都给诱发出来。这过程虽少不得她助力,可从前的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置弄于掌间的小幼犬,如今把控起来却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是班晨始料不及的。 他侍奉她坐到凤座上,从旁侧且端了茶盏递至跟前。班晨瞧着且接了过来,美眸勾了勾,心里却是十足的受用的。 不为别的,只觉得这举动依稀能让她瞧见从前他未离这蓥訾殿时,随在身边跟前伺候的情景。那时是虚赐了权力给他,要他入瑛姓,一则为他日后宫中给她办事儿更为方便;二则便是落一落瑛氏的颜面。可如今这局面,且不说他实权有隐隐坐大之势,便是那香氏一族如今在四大家族跟前显得尤为突兀。 班晨虽出身香氏一脉,却似对自己的这个所谓娘家外戚毫不待见。个中渊源少不得是因了那不久前卧病闭客的前丞相瑛玖,但这已经是前尘往事,也懒得细究,她知记得这恨意与怨怼便好。 班晨捏兰花挑着茶盏,轻品一口,红唇微抿:“哀家在你身侧安了人儿,这是哀家的不对。哀家也只是好奇,虚虚地提了提,底下的人儿办事没有眼力见儿,这份想为哀家解忧的心意是对的,却用错了地方,没想着惹泓哥儿生气,人儿是原封不动地给哀家还回来了,可做错了便是做错了,哀家如今也算是给泓哥儿出下气儿。” 班晨太后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将人抛尸沉塘,剥皮造鼓是狠事儿,事做得狠绝,说出来的话却是永远冠冕堂皇,三言两语便少不得要把你拉下来蹚这趟浑水,其实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人眼中,两人且都是一派的,谁知道彼此早已心生间隙呢? 他且望向她,狭长的凤眸一敛,缓声阴柔答道:“太后说得是。只臣的一片赤忱丹心,望太后明鉴。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既然臣现下担着中车府令一职,便得为帝君分忧。臣为帝君办事儿且是存皇恩浩『荡』的义;而将两位宫伯送回太后身边是因着对太后多年疼爱下臣的情。” 他音『色』勾缠,末了,尾音且微翘,似在倾诉衷情,语气曼柔且顺软。恍若真的是这样一回事。 话甫出,她却忽地执着他的手,五指芊芊,红梅白雪,指尖且轻轻地沿着他手背划了划,忽地撩了撩衣袖子,轻抚过腕间的那串佛珠,眸『色』媚丽如丝,语气有些曼柔,渺目望着他,勾声道:“这串佛珠绞得真为别致。坠角儿处挂的是两块小玉牌,哀家倒因为这坠角挂小玉牌是小姑娘才喜欢的呢。原是泓哥儿也喜欢的呢。从前哀家却没见你戴过。” 他且任着班晨这样抓着,忽地一笑,微扯唇角的样子,浅声回道:“太后若喜欢,臣给太后便是。莫说这串佛珠,便是这个人,太后若要臣的命要去便是了。” 闻言,她放了他,轻声浅笑:“你呀,总是明白说什么样的话哀家能够开怀。”忽而,她又有慨叹,“璟儿都不知吃了什么『药』儿,中了那莫氏幺子的邪,将那个小姑娘给接进宫里来。你且说说,这小姑娘如何?” 瑛酃又是一笑,只漫声回道:“臣只是个听命行事的。说不得如何。” 她嗔怨一眼,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子,却因了情郎的不解意而怨怼道:“泓哥儿且是让她落榻监栏院内阁?” 他凤眼吊梢,灯光下显得犹为撩人,且附首,唇『色』靠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且极轻地拂过班晨的耳窝子:“那太后说,臣该叫她落榻何处?” 班晨且“咯咯”轻笑,正盛红装的年纪,肤『色』却滑腻似白瓷。她忽地伸了藕臂勾了他的颈项往她这处儿下坠,旁侧的罩在油绸罩内的烛光,忽地“噼啪”一声打了一朵灯花。 她的唇儿贴在他耳侧的鬓发,嗪首微仰着一个浅浅的弧度,迟重的灯光映着她似水光闪烁的眸子,有些『迷』离。 班晨心『潮』涌动,芊芊细指染丹蔻且轻轻地拂过那张艳鬼似的容颜,端的是明艳似红梅白雪。 “泓哥儿……” “臣在。” 他凤眼曼柔,似藏着无限和熙风情,可扒开来,却又是什么没有。天公作美,给了他一双极美的眼睛,便是这样望着别人时,便是不需要爱意也似能衍生出无数柔情。 “哀家有些冷。你且……唉!”她说得极慢极轻,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已被他打断,且舒慵地惊呼一声。 班晨双手现下只紧紧环在他的颈项上,只消他探手抱起,稍一转身,便离凤座而坐他身。 眼下灯合围儿处儿,映着这偌大的殿内,是两只彼此依附交叠的身影。 他没言声,只单出一手来,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且轻轻撩开长绣(衤屈)下的素纱中衣交领。 班晨的细背且靠着凤座上的椅把,微阖着眉目,没一会儿便是被撩得有些『迷』离,且微吁,轻吐气息如兰,这凄清的宫殿,似只有这处儿才有鲜活的热气。 瑛酃看在眼里,那双眼仍是温柔似锦,可这风情却是不达眼底的,唇角勾了勾,曼声道:“太后现下心可热起来了么?” 她有些情动,跟前这人一张本就生『色』的脸如今更为撩得人魂牵梦萦,眼角儿处坠着的梨花样儿艳得如同血珠,都似要滴下来了。他似是佛陀之子,眼里漫着极叫人动容的和熙温柔;也象地狱处儿来的修罗。 班晨此时嗪首凑到跟前,且抬了柔荑想要采撷他凤眼处儿的梨花样儿,却叫他一手握了腕间阻止。 “这么多年,哀家还没见过你这卸了梨花样儿,干干净净在跟前的模样。” 他一笑,一面摘了戴在指间的青花明枝护甲,不在意道:“臣眼角儿处是个极丑陋的小疤。不敢『露』出来,没得辱了太后一双凤眼。” 一壁轻抚着她的发,一壁摘了护甲,空晃晃无一物的冷白长指往身子里探去。 班晨有些情热,且虚靠在他肩旁,一双玉足且裹在罗袜内,此刻正搭在凤座另一侧椅把上,且有些难耐地微蜷着趾头,一双美眸愈发地娇媚『迷』离,随着更漏滴答的声响,便是她略沉沉,吐气如兰的紊『乱』气息。 女人某个程度上极容易满足。现下舒服了,许多事也便抛诸脑后,没得太多计较。 她有些体乏,可身体又在兴头上,轻咬了咬唇,再靠近他些,嗪首抵着他的,便这样任着他摆弄,嗓音娇软且断续:“不瞧便不瞧……泓哥儿……你且……嗯……抱紧些哀家。” 闻言,他凤眼吊梢,眸『色』深邃,仍是那张半真半假的笑脸,如贯的阴柔语调,淡声道:“臣在呢。” 手上动作不停,覆在她背上长发的手且轻轻挎肩儿揽着她,却虚虚不压实。 班晨也没甚在意,情动处且难耐似地,不由自主地抬了嗪首去再靠近他些。眸『色』此刻有些『迷』离,那一刻她似有一种错觉,她唇儿快贴向他的,却教这人给不动声『色』躲了去。 她面上桃『色』如春,且现下思绪却似『迷』雾白茫茫地一片,似乎还没来得及疑『惑』,下一刻,再见他眸『色』望向自己时,仍是温柔体贴的。 忽地,她且吐气轻问:“你说……哀家与在你监栏院内阁的那小姑娘,哪一个更为可人一些?” 他似微顿了顿,唇『色』轻勾一下,问道:“太后多虑,那是帝君的人。” 她极为满足地喟叹一声:“也可以成为咱们的人呢。不是要去璟儿跟前守宫阙么?小姑娘心机单纯,且打一棒子给一撒糖,人儿还不乖乖任着你消遣? 她毁了莫氏大半的根基,不出所料,日前璟儿便会削莫氏手中兵权。哀家手中的牌子又少了一些。她捅得篓子,她且有这样的本事,哀家且不怪她,哀家看重她。” 末了,班晨瞧他媚然一娇嗔,继续道:“她给哀家今日吓了一吓,没得在她眼中你我都成了索命厉鬼来着。她现在见到你料定是如同老鼠见着猫了?” 他一笑,入鬓的飞眉似有些凌厉之『色』:“太后明智。” 班晨心底有些快意:“她可以是哀家的人,但她不可以是你的人儿。这段日子,你对她分神太多了,泓哥儿。” 忽地,他唇『色』一勾,且贴着她耳边,阴柔和熙道:“哪儿能。不如对太后上心呢。” 没一会儿,凄清的殿内,如兰的气息愈发急促伴着旁侧滴答更漏融入这夜『色』渐深了。 这是一个无望的世界。宫里头且装载着太多无望的人。 晏褚帝九年,冬。莫菁没成想过自己会进到这宫里来,成一个在御前守宫阙的小宫娥。从前待在莫府的日子恍如隔世。 今年的冬季凛寒之气似比往年更为猛烈些。可因如今再在宫中负责宫务较为清闲,故而过得倒悠然自在。 泰坤宫里守宫阙,分候正殿殿门内和殿门外。实则,一般宫里中官守檐下,宫娥守殿内。进则殿外开阖,出则殿内开阖。 这项宫务在莫菁看来,完全是无聊得没事找事干。开一扇门的事还得分个内外。可没法,这是宫廷礼仪,她且也没法说什么。毕竟,现今她还是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开下门内什么,莫菁私下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在救命恩人跟前做点事报答一下他。 故而,自莫菁搬出了监栏院来着泰坤宫当值一天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帮人开门。基本可以在当值的时候,没人会说话,你便只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还能自动感应什么时候开门什么时候关门的机器。这的确是件比较悲催的事情,因而莫菁深刻地觉得,来必出当值最能锻炼人的耐心。 因而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暗地里打发时间,比如她当值的时候会一边站着,一边思考研究自己的站姿如何能够做到合礼中带着一丝随『性』。所谓随『性』便是,日常当值中如何能保证打盹儿之余还能不教人发现。 她试了许多种方法之后,彻底把自己这种站姿可以合礼中带着一丝随『性』的臆想否决掉。 因而,她最后只能放弃站着打盹儿这个想法。另想了辙消磨时间,觉得无聊的时候便自个儿背医书,这是一个好方法,从《黄帝内经》背到《本草纲目》,通常她开门关门之余,默背完一本医家经典,当值的时间也便随之结束。 泰坤宫不是当朝帝君处理政务的地儿,但因当今帝君勤政,故而常常也会宣朝臣于泰坤宫商议朝事。 而自出监栏院后,莫菁再未曾有机会见过那监栏院内阁的主人。腊月初十那日,她自监栏院内阁离开,他仍没有出现,而那时,莫菁临走的前一刻在仍未见他踪影时,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阁里;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莫菁在泰坤宫的日子过得无聊且安然。故而早已将自己可能回在这泰坤宫里遇见瑛酃的可能『性』给忽略掉。直至那日,她站在泰坤宫当值时,正背着《伤寒杂病落》时,殿外候着的中官儿启了门,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便见那正拂过门槛的身影极为熟悉。那人玄衣纁裳,正是车府令瑛酃。 那人虽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径自往殿内走去,可莫菁自瞧见人儿进了这泰坤宫以来,心下便不争气地慌『乱』起来。只敢低头悄悄绞着手指严正以待。还背什么《伤害杂病论》?脑袋早似塞满了浆糊了,白茫茫的一片,啥也想不起来 之后,莫菁又等了许久,只隐约听见殿内几人商议朝事的声音,想再听仔细些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的。等议事结束,那人与几位朝臣一同出殿,是她开的门。 末了,莫菁且抬眸偷偷虚瞟那人一眼,可他仍跟来时一样,莫说正眼,便是眼角余光也没留给你。 心下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心头隐隐浮现一丝丝的失落,或是她自己也未察觉到,便是当天晚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极为烦躁地起床拿着几本书偷偷扎小人才清楚地明白到自己被白天这事影响到。 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待在坤极宫,无聊的日子太久了,因而导致心情起伏有点莫名其妙。 此事过后两三日里,寒天雪地,一连下了三日大雪,宫里何处且似覆上厚厚的一层白盐。整个皇宫一片冷肃之『色』,莫菁待在泰坤宫当值,因是在殿内还算好,却可怜了殿外的那中官,动得眉眼都似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许是从前身子落下病根的原因,莫菁平日里极畏寒。冬天是最难熬的时间,但幸而这段日子,她腿骨的风湿旧疾未有犯病。 转眼,她于这泰坤宫当值已有半月之久。而关于这泰坤宫的主人,似又多一层理解。从前只觉得他是一个傀儡皇帝。可如今,却从他的日常当中看得出来,他对亲政的渴望。男子二十有二意味着成年,可行及冠之礼,于帝王而言便意味着亲政。 当今帝君已是二十有一,他随虽想亲政,做个有实权的皇帝,但事情未必能如他所愿。且不说现今朝中大部分重权被四大家族各自占地为营,便是上头还有个垂帘的孝恭顺太后。 说起当朝帝君与孝恭顺太后的关系,其实有些微妙。当朝帝君当年御极是由孝恭顺太后一手扶植的,但又并非班晨太后所出。 莫菁当年还在莫府之时便对这些宫闱秘事有所耳闻。 前朝后宫的奇闻轶事总会透过那四面宫墙莫名奇妙传到坊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趣闻。且不说其算不算得可信,也就当成野史来听。 却说,太祖爷御极那会儿,虽后朝安置妃子众多,但后位一直空悬,究其原因,也众说纷坛。 但可以肯定的是,太祖爷一生勤政爱民,清心寡欲,直至仙逝前,彤史记录在册,宠幸过的妃子在这三千后宫里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而仙逝后因无册后的干系,便一人独葬帝陵,两侧虽座了妃陵,真真切切到死都应了那孤家寡人的身份。 因而,太祖爷一生子息稀薄,统共留下两位皇子。除却幼时册封荣王,迁封地后因御极而重回帝都的当今帝君;便是当年因着皇长子身份,名正言顺承帝位的先帝。 当年的先帝虽是皇长子,但因其母妃非出身四大家族之外,普通官宦人家的嫡女,故而在太祖爷仙逝后的那场夺权风暴中毫无势力可言,横竖不过是碍着彦稽朝嫡长子顺继了皇位,坐在那个顶端位置上也只是任人宰割。史册记录,先帝是因病仙逝的,可个中真实缘由无人得知。 之后再继位的,便是当今的晏褚帝君。当年晏褚帝君还是荣王之时,因其母妃系出四大家族的李氏。李氏祖先在帝都外的平川,荣王三岁之时因母妃病逝,先帝怜其孤,故而封为番王,特许其回李氏宗府所在的平川由其外戚照料。 直至先帝薨后,宣荣王返帝都御极。 当今晏褚帝君有玉锁,泓澈也有,想必已逝的先帝爷也是有这玉锁的。 若泓澈是皇家中人,当年莫晔年在虚南寺的行动只怕意在泓澈。若泓澈是太祖爷遗漏在外的皇族血脉,班晨太后要找他回帝都的目的便是可知了。要么是想再找一个易受控制的帝君可最后却成了荣王继承了帝位,这结局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微妙;那么最后便只有那一个可能了,便是从一开始,孝恭顺太后便打定了荣王继位的注意,故而要除去一切荣王继位的阻力。可莫菁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荣王系出李氏,即使他的氏祖再如何偏离帝都,他也还是会偏向自己的外戚的。当年的孝恭顺太后是香氏一派的,何故就非要选个李氏出身的皇子御极? 也不知孝恭顺太后及其背后一脉势力若能预知今日之局面会否还如此轻易换掉年幼先帝,至于泓澈,他也是何其无辜。当年先帝登基不过数年,便对外诏驾崩。若当年先帝是因不甘被牵制而落得个身死人灭的下场,泓澈呢?泓澈也是如此么?,精彩!( = ) 第八十九章 人以冬寒 皇宫深处的勾心斗角似乎比从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还要复杂许多倍。至少, 这些年里,莫菁一直想弄明白泓澈当年被莫氏带走的意图, 到如今,能得到的信息却少之又少, 眼前仍似蒙了一片『迷』雾, 教人觉得晦涩不清。 莫菁尚且找不到任何关于泓澈的蛛丝马迹,甚至“泓澈”二字都如同随着人一起消匿于人海, 仿佛从未出现过在世间, 无人知晓。若非当年曾与她在虚南寺的那段岁月是如此真切地存在, 莫菁都甚至于有种错觉, 泓澈只是个存在于自己脑海里臆造出来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又在猜想,若果当年班晨忌讳太祖爷血脉遗漏在外,故而派人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又何故多此一举, 将人留着□□至斯?她想起军营里支棱棱的少年, 不对, 一定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 一连数日飘起的大雪停了, 天气照样寒冷。莫菁这几日心思重, 故而休息不好连带着精神气也差, 白天倒没有什么, 可凑巧碰上夜里轮值, 简直累得要人命。身子乏累, 本来一倒床便能睡的事,可脑袋倒象灌了铅,涨得发疼,神思不得清明,睁着眼睛到天亮。 当今晏褚帝君宿在泰坤宫里已经好几日,泰坤宫本是帝君处理朝政时稍作休憩的地方。白日里帝君自处理朝务的前朝宣室殿过来,有时到了这泰坤宫本是休整,却又因处理政务,一待便是数个时辰,御膳常常也得宣到这处来,也不知道这帝王这么多的政务需要处理,前朝后宫,想想日理万机便是如此了。 可想来又觉得悲哀,如今的晏褚帝手中并无实权,便是他对政务有多深见解,只怕也碍于东宫一派辅政的原因无法付诸于实践。而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厚积薄发,潜龙勿用,培养自己的势力。 莫菁和这泰坤宫的主人不一样,在这泰坤宫内没有什么头等的差事需要殚精竭虑地去做,她每日要的当值差事便是守宫阙。泰坤宫既非皇帝寝室也非处理朝政必要之地,故而从前那晏褚帝并不常居此处,宫人当值其实只是唯恐当今帝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因而需选派人手在泰坤宫候着,半点马虎不得。也是由最近这段时间开始,晏褚帝一改常态,圣躬频临,泰坤宫的人也自然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晏褚帝开始常宿泰坤宫也是有原因的。个中缘由必定也是少不了后宫因选秀入住妃子,是则,作为一位帝王,为皇室开枝散叶,充盈皇室血脉是必须。各家宫臣利益相勾的关系,后宫宠妃常常与前朝权力斗争联系到一起。皇帝要宠幸哪位妃子需要深思熟虑,这在寻常人家里,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是天道,但是在天子家似乎一切都变了味,宠的与爱的人未必就是同一个。 选秀大典距如今已过半月有余,莫菁虽未亲历那过程,可各路家人子,哪些封为女官,哪些晋选宫妃入主各家宫殿,她都有所耳闻。而晏褚帝除却册妃当日于寻芳殿宣新晋妃位的兵部右侍郎之妹皇甫光菱侍寝外,再无翻过宫中哪位妃子的牌子。 莫菁常常会无由来地对这位傀儡帝王产生怜悯。他的外戚李氏在其即位这些年里早已被班晨为首的一派以各种理由削权,加之李氏藩地离京都千里之外,四大家族之名早已形同虚设。晏褚帝年幼之时便被剪去羽翼,所坐帝位,在其余三大家族与各方权臣把持较量下,皇权如同虚设,也因此如今的晏褚帝做任何事都身不由己。与曾经的傀儡先帝相比,未必好得了多少。但有一点,莫菁觉得他比先帝懂得隐忍,在未有能力抗衡之时,迎合旁人的利益,左右逢源,夹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晏褚帝九年腊月二十七,当朝帝君君璟延颁旨将“密函告发案”中牵连落案的官员削去官职,收归牢中等候查证发落。一经查实,收贿罪名落实。其中,兵部京少竹、官庄、韦曲屏被处以凌迟的极刑。如此一来,兵部的职位空缺须找其他官员填补上来,朝中商议后,人选多是本次科举中榜的青年才俊。 此决议中朝臣虽对具体人选仍有不同的声音,可大体裁定的方向仍是定下来的。从前兵部算是莫氏的天下,旁的且不说,当中盘根错节,各职官员各种利益牵涉与莫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晏褚帝从前便是动了要削莫氏兵权的心思,如今“密函告发案”一事反倒推波助澜帮了他一把,为他将这固若金汤的兵权牢笼打开了一个缺口。 站在门侧,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间寒风呼啸,现已是夜深时刻,三更刚过,殿内跟殿外不一样,这里供暖充足,迟重的金光映衬下正舒适温暖如春,又是夜深,最易诱发人睡意。莫菁正矮着容颜,悄悄伸手捂了捂唇儿,轻打呵欠。抬起眉眼,对面站着的宫娥小姐姐垂着衣袖,半眯着水眸,也已似小鸡啄米状,一脸慵态。 此刻的泰坤宫仍灯火昼明,却寂静无声,唯独更漏滴答。晏褚帝遣走了伺候圣躬的宫人,此刻偌大的宫殿除了莫菁与对侧一同守宫阙的宫娥小姐姐,再无一人。方才随侍太监已经禀奏过就寝的时辰,可那晏褚帝仍似置若罔闻,将人遣了下去又独自于泰坤宫内殿阅览朝务。因莫菁守宫阙,也不知那内殿的晏褚帝现下在内殿里是个什么情况。好几回抬了跃跃的眼神,往内间望去,却因角度的关系,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会儿,正当莫菁抬着温淡的眉眼再往内里虚瞟一眼,依然毫无结果后,只能将思绪转到还有多久时间到轮值的档儿这件事上时,却见内殿里有了动静。 莫菁忙打起精神,正转了眼神瞧向对侧的宫娥小姐姐,却见人家早已仪态纤纤,严正以待了。莫菁心生佩服,暗叹一句,真不愧是宫里待久了的老油条。 正神游,没来得及再抬眸瞧什么,却见晏褚帝已走近跟前,他没有穿衮服,是朝后的华服锦衣,衬着间攒金丝缠边外袍。 许是与自幼的成长经历有关,他是个神姿宏雅的帝王,似清月霜华,只淡淡横面扫来,是则中正平和,并不那么摄人。 莫菁只来得及掀起眼皮看一眼,忙垂首躬腰转身开宫阙。朱门半阖时,冬日寒夜的冷风夹着飞雪漏过,冷风打在脸上教人清醒了些。门外的宫人早已提前候着,门一开都打醒了精神。 晏褚帝径自踏过门槛,一面朝门外疏淡道:“今日孤想一个人走走,且不用随不用跟着。”语音刚落,他脚步微顿,似有所思,忽而侧首望向莫菁补充道,“你来替孤掌灯。” 莫菁一直矮着容颜,闻言,只敛着眉眼轻声一句:“诺。” 外头的风雪不管人,打在发间也打在眉梢上,莫菁提着宫灯沿着和玺彩画亦步亦趋地在前头开路,她走在晏褚帝的旁侧,隔着半步的距离,才过了泰坤宫廊下拐角儿,他却已经停了下来。 人伫在汉白玉雕栏跟前,现下风雪都有点大,打得莫菁耳朵有点刺疼。莫菁且搞不清他此刻的想法,便只能在一边傻傻地陪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晏褚帝才开口,轻声道:“走。” 莫菁应诺才敢又提着灯走在身侧,从泰坤宫到承轩阁一路上大道都有宫人林立,虽然檐下都挂着灯笼,可他有心要走外侧,她也只管从旁跟着提灯照耀着,也不知晏褚帝出于何心绪,只沿着泰坤宫到承轩阁的路兜了一圈儿,末了,只立在丹陛旁侧,身边是合抱的汉白玉立柱,灯影横斜将他清瘦的身影贴着柱身上,本是一轮玉华明月,孑然独立,总添了几分惆怅的孤寒,使得清辉减淡。 她只径自想着她的,皇权富贵丛中,还能保持这样隐忍平和且宁静淡然的样子。她只偷偷瞥他一眼,正是这个当口,视线却和他对上了。莫菁竟有些忐忑,忙矮着身子行礼,俯在地上时,额头贴着地面有些冰凉。 “奴才知罪。” 晏褚帝且一笑,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清灵,寒天雪地里竟隐隐有几分怅然的味道:“你起。无罪。” 闻言,她谢恩。起身后只恭顺候在一旁,再不敢容许自己逾越半分。 晏褚帝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眉眼展开时是一贯温和的模样,他声音里藏着与寻常帝王作派不同的平易:“孤这样瞧着你的时候,倒觉得你的有几分长得象阿灵。” 话甫出,莫菁且仔细将这话放在可心里细嚼一番,也没品出什么味道来,故而矮着眉眼,温顺回道:“谢帝君。” 不管说的是什么,帝王家说的话,迎合总没错。 只见晏褚帝又是一笑,声音竟比方才开怀了些许:“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末了,他忽地又问,“孤记得你的名字,竹青。你在泰坤宫半月有余了,因平日里不宜与你多有交谈,便也没有再细问你近况。” 闻言,莫菁心里头了然,答道:“得帝君挂念,奴才于宫中一切安好。” 她与晏褚帝的渊源起于阿灵。自己固然是阿灵托他所救,但从未看清他的态度,便是休养监栏院那段时间,他一心将自己安在瑛酃处,置身事外的功夫耍得高明。 晏褚帝沿着台明,且伸手扶在汉白玉雕栏上闲走了两步,沉默半晌,忽而轻声道:“如此便好。” 莫菁便这样一直随在他身侧,两人默默不语,沿着汉白玉雕栏一直走,直至拐角处儿才停了下来。天际穹窿仍似泼了墨,现下这个时分,已值深夜,各锁宫殿皆已下钥,不如白日里多宫人走动,浓稠夜『色』多添了一层幽宁寂静,宫灯映衬下,只有皇都这极为『迷』离的轮廓和飞撒似盐的雪,耳边呼风厉厉,晏褚帝又似想到了什么,极目眺着远处的墨帘,一双温和的眉眼似泛起了回忆的清波:“孤还记得头回站在这承轩阁的台明上,那依门而进的长道,是一路自丹陛笔直顺延而去。那时正值繁夏,晴空明星,各路宫灯下,那在长道上的人儿走远了,小成一个点,就如同奔赴在山路,禹禹独行的蚂蚁。” 君璟延是三岁时被太祖爷封王送去李氏所在的藩地的。那年于一个万事皆懵懵懂懂的三岁孩童而言并无太多深刻的记忆,而亡母算是头一件。 他的生母生前是衔妃位,死后葬入妃灵,按着规矩棺椁在清正殿新设的灵堂停满七日,便葬入妃陵。那时,在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下,寿方自东宫四所出来,经过承轩阁出宫门时正值日华刚散,天还未黑透,阖宫都已点上夜灯,天边幽蓝如『潮』,还亮着黄昏晓。三岁的幼童并不懂得什么,只是躲在这晟轩阁的汉白玉雕栏处踮着脚尖且瞧着入陵的队伍渐行渐远。人死了多年,如今再想起,一时勾起了情思,伤怀还是有的,但更多的情绪便还真不好说了。 莫菁一面听着,也没有回话,只顺着他的话望向隐在夜『色』下的台基,四砌的朱墙,想象着。 晏褚帝回过头来,且望着她:“现下没有君臣,也没有奴才主子,孤想与你说会儿话。” 莫菁抬眸,掌心贴着宫灯的提杆且紧了紧,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幽幽,神思微顿,似在思索些什么,最终才又对上他的视线,点点头:“奴才都在这候着呢。” 闻言,晏褚帝又脉脉一笑,忽地转了话题:“你待在阿灵数年之久,深得他的喜爱。可孤倒是很好奇你与阿灵是因何而结缘?” 莫菁心下一跳,跟在晏褚帝身后,云淡风轻道:“奴才是个苦命人,路上遇见了小公子,教叫他起了恻隐之心,故而将奴才带回了莫府,许奴才侍奉在他左右,给了奴才一个安定的归处。” “以阿灵的『性』格,骄矜过人,没有特别的原因,他且不会平白无故便对一个人如此上心的。孤了解他。” 莫菁一窒,微蹙着眉尖的模样,不待她回答,便又闻晏褚帝道:“孤曾派暗卫私下调查过你。却发现有关你的一切,都被阿灵私下里全抹去。”末了,他顿了顿,那一贯温和的眉眼,认真起来望着她,竟给人了一种凌厉的错觉,“若只是一个瞧上眼的丫头,他对你,未免谨慎太多。”,精彩!( = ) 第九十二章 风雪夜归人(下) 晏褚帝一笑,抬眼瞧向伞沿外愈加密布纷飞的细雪, 若有所思, “孤与阿灵, 并无相爱, 自然无需要那结果。长久以来, 孤与他的关系无论在宫廷抑或是坊间传闻里都蒙上一层不可言说的『色』彩,可孤与他,未曾如外界所传那般亲密无间。孤其实未曾看透他, 只是倚仗着手里的零星半点皇权, 彼此各取所需罢了。因而,其实你方才说得对。如今, 他所做之抉择,正是确切地教孤明白是时候放手的。” 思及此,她低眉问出口:“奴才斗胆问一句, 小公子在君上心中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你在怀疑孤此次准阿灵随慕氏少榕到长运峰的用意么?” 莫菁一听, 忙回道:“不敢。只是奴才资质驽钝,既然君上这样在意与阿灵小公子之间的情谊, 又何苦将他掺进宫廷政斗当中?” “可如今孤已决定放手了。不是么?” 闻言, 莫菁脚步微顿,心一惊,抬眸迎上晏褚帝的视线, 下一刻, 便稳了心神, 若无其事地低眉浅笑接话:“君上可不必与奴才说及这些事的。奴才只是奴才, 今日君上放奴才见昔日主子一面,已是十分感激。” “是么?”他望向她,一双俊眸幽若寒潭,深不见底,“在你的心里当真如不想知道此事当中,孤对阿灵又是个怎么样的编排?” 莫菁哑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略微思索一下后,咬牙毅然迎上晏褚帝的视线,“竹青想知道。竹青不相信以君上对阿灵小公子的情谊且这样放任他去长运峰,如入虎狼之地。是奴才心窄,其实方才君上要奴才去传话已是表达得十分清楚,小公子之命不由天,由君上。故而小公子的安危君上又怎么会撒手不管?是奴才护主心切,许多话未经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望君上饶恕。” 她曾想,从头到尾,阿灵或许只是晏褚帝周旋其中的政斗工具,借着宠爱的外壳,许多不合情理的事情做起来也便变得“师出有名”了。帝王之爱能深至几分,莫菁虽从未见识过,但如今看来,晏褚帝为了阿灵算是站在慕氏对立面,她该相信这当中仍有几分真心的。况且,只怕当初晏褚从莫氏手中拿回的兵权,将其中一部分交到慕氏手中也有着几分因了偏袒阿灵而对慕氏作出的安抚之意。 此刻,彼此仍是静默的,没一会儿,晏褚帝才回以温和一笑,云淡风轻补充道:“放心。便是孤决定放手了,也会护阿灵周全的。方才孤只是试探你,因为孤很想知道,当初阿灵冒险将你于莫氏手中救出,交托于孤手中到底值不值得。你可知孤安在莫氏的眼线只因了这一次救你脱险而暴『露』,被全数除去。如今看来,你对阿灵仍是关怀备至,没有辜负他对你的好。” 话甫出,莫菁长松一口气,敛眉不再话语,只跟随在晏褚帝身后。 阿灵随去长运峰,旁边是则还有个慕氏少榕。慕少榕向来与阿灵不待见,加上亲姐慕少怜之死,虽不知个中缘由慕少榕清楚个几分,但慕氏必定多少都能猜测出与阿灵有关的。如今,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加深,长运峰这一趟于阿灵而言还不知有何变数。思及此,莫菁心底黯然,其实她从来不想以最大的恶意猜度人心。以莫瑾之力,如果只是被困雪峰,未必无法全身而退。只是如今,晏褚帝因了阿灵对莫瑾也有所顾忌。便是自己,心里明知阿灵此去定是风险万分,她私心仍是希望阿灵去的。因为唯有此,才可替莫瑾多争取一丝生的机会,她能想到这层,怕是阿灵也十分清楚。 从泰坤宫当值回来,已接近破晓时分,苍穹之『色』被染得一片幽蓝。莫菁且回了宫女指定落榻的大寝房,坐在房内的小木椅上独自『揉』着酸疼的膝盖。寝房本是四人共住的,但因各自当值时间不同,房里现下其余三人皆不在,莫菁洗漱一番后换了衣物,便坐在小木椅上给腿骨处旧疾涂了些膏『药』,末了,上了炕,盖着棉被,周围渐渐被温暖覆盖,心里虽是装得事多,可眼下身心皆是疲惫至极,没一会儿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接近申时。披了外衣下榻,对着铜镜梳了髻,算算时辰,虽人多路程有所减慢,可出发的军队此刻怎么也该到长运峰了。心里有些急着想知道长运峰的情况,但估计现下这个时候,自己能知道任何关于长运峰消息的,只能靠坤极宫那主了。 眼下还未到当值时分,莫菁阖上妆匣处嵌着的铜镜,轻吁一口气,心里头惴惴,满脸的愁容。 好容易熬到当值时分,到了坤极宫,可现下坤极宫也是空无一人。心里按着情绪强撑着,直至黄昏时分,才听到了外间圣驾恭临的通传声,莫菁精神气一下子抖擞起来。 头个进来的是晏褚帝君,身后随着几位朝臣。莫菁微抬了抬眸,恰恰与身前拂槛而过的官服男子对上了视线。 莫菁有些愕然,没想着会在此处见着他。可转念一想,也便释然,故而忙敛眸收回了目光。对方瞧见她时,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眸也坠着微讶之『色』,但也只一眼,象是彼此的默契般,匆匆便将目光收回,掩盖得毫无痕迹。 待朝臣都到了内殿,莫菁才松了心神,悄悄微抬嗪首望内瞧,视线所在也只能瞧见灯火通明映衬下那人转入内殿的身影。 莫菁心中念想道,只怕现下公良无我心中的疑『惑』不比她少。譬如,何故她会现身此处,从前只是富贵人家处的一个小婢女,现下都到这宫里来了。 如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轮值小休的时分,内间的人似还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莫菁也只得暂时作退。 走在回路上,曲径通幽,脚踩在石子路上,心里却是忐忐忑忑地,有心将步子走慢,还时不时往回瞧。 她是有意走在这边的,泰坤宫到乾德门这是朝臣出宫门的近道,人又少。宫女与朝臣私下会见,被人撞见了少不得多肖想些什么。可现下她可是顾不得什么了。也不知自己此番能见到无我的机会有多少,也只能咬牙赌一把。 眼瞧着快走完一条小径了,再回头望去来路时仍是毫无动静,心中泄气,正欲收拾心绪往内朝的方向回去时,却被人措不及防地拉着手臂拖进了假山后侧。 末了,那人放了她的衣袖,立在跟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悄声凑道她耳边道:“好你个小竹青,我小瞧你了。走到哪里都有你,莫非真是我克星不是?” 莫菁这厢才定了心绪,忙捂着发红的耳朵,后退半步,尽量压低着嗓音嗔怒回:“好好说话,凑这么近干嘛?”仿佛方才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时至今还留着热度。 公良无我只瞅了瞅她姣丽的小脸,神『色』恢复如常,淡声转了话题,道:“这是皇宫。谁敢这么胆大光天化日之下与宫女在路上交谈?方才在泰坤宫瞧见你,就知道一定得寻机会见你一趟。你倒好,走路慢腾腾地,叫我好等。” 莫菁一听,也不理会这人儿语气里藏着的那丝哀怨之意。直接开门见山便问:“今日君上有否谈及长运峰一事?” 闻言,公良无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丹凤眸幽幽,也不表『露』出任何想法,只轻声提醒她:“后宫不得私论国事。东宫有了个孝恭顺太后,君上本就对这些事忌讳甚重,你现在也算是御前伺候的,什么事不闻不见你还拿捏不清楚?” 莫菁一笑:“宫里还规定非皇令朝臣不得与宫女私下会见呢。你怎么还来找我?” 公良无我气结:“你……” 见状,莫菁软了语气,端着甜哑的嗓音继续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我知你心中疑『惑』自上次一别我怎么到这宫里来。现下告诉你好了。我是选秀进来的。” 闻言,公良无我且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末了,才淡淡一笑:“模样嘛,倒是能跟遴选的秀女一较高下,只是秀女选拔可不止容貌这一项考核,单是仪态,出身这两项,请问竹青小姑娘你哪一项符合条件?” 莫菁无所谓地摊手:“所以我落选了嘛?” 公良无我微蹙眉尖,忽地冷笑,转身欲走:“你当体元殿那帮验身的女官是傻子,你也莫当无我是个好骗之人。既然竹青姑娘心有苦衷,不便将实情相告,那无我也不该追问的。告辞。” 莫菁知他生气了,心下一慌,忙拉了他的手。心下暗恼,既然他今日私下冒险来见她,便是将她纳入朋友之列。便是自己有隐情不便实话相告,也直接告诉他不便相告就好了。自己这样将他当旁人来敷衍,实在有所欠妥。 她走近一步,轻声歉然道:“我错了。你莫生气。其实我是在从前主子府中犯了天大的错,无处可藏,贴身伺候的小主子念在我伺候多年的情分儿上才托人私下将我救出,辗转几番才躲进宫里来。至于是犯了何事,现今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你若信我,便莫追问可好?” 闻言,公良无我敛眸,似在思考什么,末了,转眸认真望向她:“我可答应你不再追问。从前我只当你是富贵人家的一个普通丫头,故而与你相处的那段日子未有所深究。但如今有一个疑『惑』你需回答我,你是慕氏的人还是莫氏的人?” 话一出,莫菁讶然。 公良无我补充道:“你方才追问我长运峰一事。此事与莫氏、慕氏都有关联。以你只脾『性』,若非事情与你有关,你不会打听这么多的。” 闻言,莫菁心生钦佩之意,放了他的手,低首瞧着自己的掌间纹路,翁声,情绪低落道:“我的主子是莫氏的小公子莫听灵。自我进莫府以来,他待我极好,这次我犯了事也幸得他周旋,才助我逃过一劫。” 公良无我点头,“此次慕少榕出征,帝君的确命莫听灵跟前协助。”,精彩!( = ) 第九十三章 亦争生(上) 故而她担忧主子的安危想打探长运峰的事情也不奇怪。 莫菁将自己失落的心情一一收掇, 现今这个时候,可没有时间给她伤春悲秋。她抬眸继续望着他, 道:“所以我家主子随军出剿长运峰的匪寇,但个中凶险只怕你也知道, 我怎么能不急?可现下我于这宫中, 哪里都去不了,连能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没料到今日见你到这泰坤宫来, 才觉得老天对我甚是不错的。” 公良无我失笑, 悦声轻亮着醇厚磁『性』的嗓音:“你可知你现下看着我的眼神就象是一个饥饿了许久的小狗跟前忽然瞧见了块骨头。” 莫菁再靠近些, 软声哀求道:“所以, 好人,你且告诉我。我若不知,都快要急死了。” 公良无我眸『色』似有闪躲之意,且避开那明亮的目光才启声道:“昨夜军队至长运峰休整过后,与躲在山间埋伏的匪寇一场恶战。慕氏少主世袭武将之家, 多少还是有本事的, 故而长运峰那处虽地势险要, 易守难攻, 混战过后倒能将逆贼拿下, 只是……” “只是什么?” 莫菁本是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公良无我停顿了下, 似在琢磨话语, 末了, 索『性』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你从前既然是伺候在莫听灵身前的。那么, 想必天水一崖的事情你有所耳闻?当初他执意随慕少榕捉拿盗取官银的逆贼, 慕少榕的本意是留活口,可是莫听灵因那时与慕少榕心面不和,故而逆着慕少榕的意思走。当初天水一崖的盗贼大半都是死于莫听灵之手。这次长运峰拦截矿山官员的多数是天水一崖的余孽,旨在报复。那些人本就杀红了眼睛,莫听灵出现后他们倒象不要命似的,全数冲着夺他『性』命而出。” 莫菁眉眼一跳,急问道:“他自小学武,又研习毒术,不会出事的是不是?” 公良无我一笑,望着她柔声道:“你别急。我跟你一样,并不在长运峰亲眼目睹,只是今日长运峰那边衔了消息到御前来报,我才对个中情况了解一二。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的。”说着,他顿了顿,面有犹豫,终究问出了声,“你进宫来多久了?关于你主子的现今之状,你现今还知道多少?” 此话一出,莫菁心里浮起了犹疑之意,“我进宫是数月有余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公良无我肃容道:“慕少怜之事可有耳闻?” 莫菁闻言且一愣,片刻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眸瞧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公良且看了眼她的神『色』,才语调平静道:“慕少怜于新婚之夜悬梁自尽,此事在帝都城闹得沸沸扬扬。慕氏的人御前请旨要君上彻查此事,刑部司的人领命审查得知,慕少怜死前几日曾于月老庙与莫氏小公子见过面,且那莫小公子莫听灵趁归程时将人掳了去,当时因慕少怜正值婚嫁事宜,许多事不宜张扬,故而慕氏只私下派人四处查寻,正当久寻无果,要直接去莫氏府中要人时,慕少怜却回来了。几日后,慕少怜便在大婚之夜悬梁自尽而死。 莫听灵是四大家族的后人,且甚得帝君宠信,此事事关两大家族,故而刑部司的人并无冒然将莫听灵带回审问,只御前上报了帝君再作处理。慕氏的人知当今帝君是有心偏袒莫听灵的,请求出动暗卫营将人缉拿当场审问。期间工部左侍郎莫瑾御前上言,与慕少怜成婚当日两人已拜堂,慕少怜虽身死,仍为他发妻,以他有查明发妻死因之责为由,请旨由他亲自抓拿莫听灵回来审问,帝君允了,命刑部司的人从旁协助。此事因涉及两大家族,故而晏褚帝君亲临了刑部司亲自审问。” 莫菁闻言,一双杏子眸水沉沉地,她轻叹一声,以阿灵之『性』子,那些人要来抓他,他有怎会轻易就从了?便是莫瑾来了,只怕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了。 “此事最后如何收尾的。” 公良无我如实回:“不料当日慕氏少主慕少榕欲为家姐报仇心切,早已先莫瑾一步,找莫听灵讨命。莫瑾到了莫听灵所在之处,阻止了慕少榕的缠斗并用铁链穿了莫听灵的琵琶骨使其无法挣扎逃脱将人带回了刑部司。当日随审的除去刑部司的人,慕氏,莫氏还有当朝帝君,并无其他。只知道最后莫听灵承认掳走慕少怜当日曾对其出言羞辱导致慕少怜不堪其辱寻了短见。此案由当朝帝君主审,以饶了莫听灵死罪告终。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毕竟慕氏长女是因他而死,莫听灵剔出四大家族之名,终生不得归宗府,锁琵琶骨不得摘去而废其武功,其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进仕途,只能入奴籍。此后,莫听灵终日流恋于烟花场所挥霍度日。这事在帝都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成了坊间茶余饭后必谈的话题,可你那时恐怕已身居宫中,这些事情宫人虽会私下传说,但你依你的『性』子,又不是爱嚼舌根儿之人,只怕当中隐情也只是一知半解。” 话音刚落,她心中苦笑,终日流恋烟花场所?莫氏是阿灵的容身之处,当时那般情况之下,终生不得归宗府,不去流连烟花场所他还能去哪里?因了救自己之事,只怕莫晔年已是对阿灵有所不瞒了,现下慕少怜的事一处,使得莫氏颜面尽扫,莫晔年不缺儿女,便是少认阿灵一个也是有的。 心忆起昨夜风雪之中,阿灵异于寻常的平静,他语气淡淡地,恍若这些事都已与他无关。莫菁心神俱痛,难道他习惯穿一身绯衣,便可无人在意他流血伤骨的伤痛么?剔他出莫氏教他无家可归;罚他后代永世为奴只怕还不足以将他身心打败。可是要他架着琵琶骨里穿着的铁链象个废人一样过一辈子,废了他武功,还是莫瑾亲自下的手,这样要他去死又有何异?她心中恻恻冰寒,此事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即使她能理解莫瑾所为旨在保全阿灵的『性』命,却仍无法接受莫瑾的狠心。 阿灵说得对,他莫不是偏生来还债的么?对于她与莫瑾两兄妹怎么还都似还不够?谁连累谁最苦,莫菁此刻倒是有些分不清了。 她转身拭去了盈在眸中的眼泪,再回首望着公良无我淡淡道:“那些叛贼旨在报复,以慕少榕与阿灵小公子的关系,只怕未必会顾及他几分对吗?” 公良无我望着她点头,月白风清道:“今日已有消息御前上报,慕少榕此次领兵虽则大获全胜,但仍有叛党余孽负隅顽抗,仗着地势优势,藏身于长运峰死守。至于莫氏小公子和工部左侍郎,混战中莫氏小公子不敌匪寇,工部左侍郎见状欲救,最后双双跌落山崖,至今行踪不明。” 莫菁咬着唇,颤声道:“他如今被废了武功,长运峰四处生烟稀少,风雪又毒,即使会用毒只怕用处不大。如果昨夜我知道他的近况,我必定不会劝他去的。” “你莫要忧心。现今只是下落未明,未必就是坏事。更何况,若是跟左侍郎共处,只怕生还的机会更大。现下军队战后在长运峰休整,接下来会仔细搜查人迹的。” 莫菁已然哭出声了,只哽咽着嗓音落泪轻问:“如果搜不出了呢?长运峰环境恶劣,冰天雪地里,在朝廷的人找到他们之前,他们要如何在食物稀少的环境里坚持下去?他们两个,一个带罪之身,连家人都不要他了;一个遭帝君猜忌,慕氏因了慕少怜一事只怕对其早心生间隙,他这些年里费心经营的一切如今又能帮他几分?只怕这世上无人在乎他们的生死了。便是晏褚帝,他也曾在跟前表示会护阿灵周全,可如今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护个几分?” 公良无我望着她微愣,他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落泪的样子。从前,他总嫌隙女子素来软弱,零星半点的事,也不知哪来的感时花溅泪,伤春悲秋便绞手绢敛眸擦泪哭得楚楚可怜。可如今,他发现,其实他不是嫌隙女子落泪的,只是他未曾遇见那个为之而心疼的女子。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抬了指背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狭长的丹凤眸似锦温柔凝注着她,淡声道:“你别哭了。我……”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微顿了顿,收了手背在身后,没有再说话。皙白的指紧紧蜷握,此刻掩在衣袖之下,恍若被方才的泪珠灼得微发烫。 莫菁一听,只转身别开脸,抬了袖子拭了眼泪,末了,才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竭力平静道:“多谢你,无我。现下我没法久待,太久不在,怕是会有宫中的人疑心我的去处。你才进仕途不久,理当万事小心谨慎。” 公交无我敛眉,望了她一眼,个中思绪只怕是他自己也未能明白。 “我明白的。你且放心。这宫里只怕我比你还熟。” 话一出,莫菁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公良无我一笑后,仍是如贯冷眉冷眼的面瘫模样:“傻姑娘。你不会真只当我是家道中落要靠科举奋发图强光耀门楣的落魄子弟?帝都城中,能承公良之姓的,你以为有谁?” 莫菁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眸睁得圆圆的,闻言且适时地轻打了个哭嗝,似还未反应过来的样子,只呆愣愣地问他:“复姓公良?你也是四大家族之中的?” 公良无我微点头。 “可你……” 公良无我抬首透过假山石望向不远处阳光落在石影处的斑驳痕迹,轻叹一声:“唉,我就想找个地儿来个农家乐式的度假。” 莫菁只眨了眨眼睫,微翻白眼,轻声“哦”道,便不再追问。 见状,公良无我余光且轻瞥她一眼,神『色』复杂,没一会儿,佯装云淡风轻的样子,补充道:“你主子的安危且不用担心的。莫听灵现今虽被剔出四大家族之名,可帝君对他仍有情分。否则以他戴罪之身,有怎会允他御前随侍呢?此事,东宫孝恭顺太后亦知,也亲派了人去协助慕氏少榕搜查生还的人员。况且……”他顿了顿,且斟酌着语气道,“此事车府令亦有心『插』手,故而并不如表面上看这样简单。总之,你家小公子的命且没这么容易丢的。” 莫菁闻言,抬眸疑『惑』问道:“这事与车府令有何干系?”,精彩!( = ) 第九十四章 亦争生(中) 公良无我略一思索,答道:“有些事跟你说太多也不知你这脑袋瓜子明白个几分。罢了, 我就随便提示下。” 话音一落, 他且顿了顿, 莫菁走至跟前, 眨了眨未干的眼睫, 不耐地催促道,“你快说。别卖关子。” 公良无我望着她无奈一笑,揭『迷』底:“四个字, 天水一崖。” 莫菁一愣, “天水一崖的事不是早过去许久了么?”心中思忖,就算车府令因了背锅记仇, 也不会记这么久了?况且之前密函告发案一事,便是什么仇也给补回来了呀。这么一想,又急了, “他不会又要趁机落井下石?这人心里弯弯肠子这么多, 便是一件小事也能搞出个一二三个所以然来的。只许他坑别人,还不许别人坑他的。” 话音刚落, 且见公良无我有些苦笑不得, “你这话说得。是对人家有多大怨念?人家又没有坑过你。” “……”莫菁哑然,不知该作何回答,干脆保持沉默。 公良无我继续道:“我的意思是, 天水一崖的事情当初虽则因了那帮盗贼盗劫官银才教帝君下旨出兵斩杀的。抓个人回来问话审案结案本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因了当日捉拿叛贼并无活口, 而且之后亦没法在盗贼窝里搜出官银等物证。又有当初你家主子与车府令的人横生枝节, 死伤好几人, 过后相关官员便就这么吊着,硬生生给变成了无头公案。朝中的人将矛头都指向了车府令处,尤其是言官,最爱耍嘴皮子,时不时地借此事发难,说出来的话,就是仗着在其位谋其职,也不用负责任。君上虽表面上不发表意见,可心里自有自己的想法。这事于车府令而言就是根刺,虽不足为患,但扎在皮肉里时不时刺你一下,你自己不烦?况且,现下有个机会,可以反客为主,你要不要?” 闻言,莫菁心里仔细琢磨。 “你的意思是今日那车府令也会到长运峰去一探究竟?” 话一出,公良无我一脸“孺子可教也”的神情望着她,丹凤眸流光溢彩。 可她接下来眸子一转,若有所思的样子叫一旁的公良无我看了心生不安,警醒道:“跟你说是一回事。可别把念头动到老虎身上。更莫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跟前无权无势,说不得话。” 莫菁心中腹诽道,老虎发威,她自然领教过的。可是也未必是没有任何办法了。可她也不说明,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面上焦灼之『色』稍逝,抬首说道:“我明白的。你且放心。谢啦。”她迈开步伐才走了几步,忽地,似想到了什么,回首轻声轻气道,“差点忘了恭喜你呀,状元郎。” 闻言,公良无我仍是一贯冷淡的模样,只淡淡一笑:“原来你对我这般没有信心啊?” 话一出,莫菁且剜他一眼,“是是是,无我公子你天资聪颖,区区科举文试又怎在话下?你可还回坤极宫?” 公良无我摇头,“我现下隶属户部,要回户部。” 莫菁点头,作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 末了,公良无我又喊住她,莫菁回首以待。 他嘱咐,“万事小心。宫中比不得坊间。” 莫菁心中一暖,对他报以一笑。 “我会的。” 自假山出来,莫菁便沿路返回了坤极宫当值。因心里有事,又顾及着长运峰的情况,因而在坤极宫只觉得每分每秒都难熬。她也想寻个机会找现今坤极宫的主子问个清楚明白,问他昨夜对自己说的话几分真假。可他传召自己容易,自己找他倒比登天难。 说到底,她与这位帝王并不相熟,昨夜与他的一番闲聊,不过也是他看在阿灵的面子上。若是没有阿灵,只怕他都懒得望自己一眼。唯一盼着他在坤极宫时有近身的机会,可当莫菁回道坤极宫时发现偌大的宫殿早已空无一人,左右仔细一瞧,候在殿内的宫人都换了一波当值了。这些可好了,彻底没机会。 但转念一想,求人不如求己。宫里的人且都不是省油的灯,城府极深,更何况那位韬光养晦的帝王,虽万事作不得主,但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自己是她什么人?不好跟前多说些什么。还不如找有把握之人去帮自己这个忙? 这样想着,且轻咬菱唇,面沉如水,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好容易熬到轮休时分,现下天『色』已然暗下来,日间才停的雪,不知怎地,入了夜又开始洋洋洒洒起来。她自丹陛而下,疾着步子迈在台基之上,出了夹道口,只弯腰扶着宫墙微微喘着气,眼下虽是正月,但天气寒冷至极,呼气成雾。此刻莫菁微蹙着文细的眉尖,素白的面容都是忍痛之『色』,她方才走得太快,现下硌着沙袋的膝盖疼得厉害。 这几日因年关已至,故而最近后宫入夜后,处处热闹至极,流光环绕,烟火盛天,气派得便是寻常宫宴也无法比拟的。可这份热闹不属于她的,远方烟花绽放的声音悠悠远远,如同给她恍如隔世之感。 莫菁走在夹道上,宫里但凡稍有空隙的都到御景台瞧烟花去了,故而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经过,见各处守门宫人静立便再无其他,只有耳边呼呼冷风冷雪陪伴。 这条来路她很是熟悉,可熟悉是一回事,眼见着快到目的地了,脚步倒不自主地慢了下来,仿佛方才一鼓作气的孤勇现下散得一点不剩。她停在汉白玉断桥前犹疑不定,每迈出一步,离监栏院越近,她越是想起从前自己在蓥訾殿鸣的虎座鸟架鼓,她记忆过于清晰,乃至鼓面上那朵牡丹花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入夜后的监栏院隐在灯光与风雪之中,如同一个怪物,她每走近一步,便离它张口『露』出的獠牙的愈近,只等一口将她吞噬。 莫菁现下微微喘着气,似眸『色』一跃便有水光跃出。她在断桥边之迈出两步子,便见不远处的人影渐近。 莫菁有些愕然,倒是赶上巧的时候了。她停在此处,再也迈不出步子,移不开目光,只抬眸望去,穿过眼前纷纷扬扬的一帘雪片子,前方那已有人在其跟前提灯照路,打伞遮雪的颀长身影愈发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伞下的他仍是玄衣纁裳,外披着玄黑御寒大氅,清贵如尊养高楼的万户侯。飞眉入鬓,凤眸长睫,微挑的眼梢下那鲜焕的梨花样儿衬着那张白璧无瑕的面容在这寒冷的风雪里头生『色』得紧。他依旧如贯温熙且不近人的模样,有着一双这世上最曼暖的眼睛。 此刻,莫菁恍若有一种错觉,在这冷硬瘆人的夜里,那人衔着那唯一一点合围似的橘暖光亮朝她而来,心『潮』一时如湃,轻咬冻得有些发白的菱唇,敛眸静待。 他离她几步之遥时,莫菁已然跪下行礼,单薄的身子隐在夜『色』里似摇摇欲坠,脆生生一句“请千岁爷安”随风雪飘『荡』而去。 “不必多礼。起。” 瑛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礼貌却不疏离的语气,只微一侧首,身边随侍的中官已体人意,打着伞到莫菁跟前为其遮挡风雪。 莫菁微打着牙关,轻声一句“谢千岁爷”便起了身,在抬眸时已然端着温软的嗓音神『色』如常道:“奴才曾记得从前在监栏院有幸得千岁爷一件赏赐,可未兑现。不知现下还作不作得准。” 闻言,他轻抚过腕间的佛珠,只一笑,“杂家说过,只要这赏赐未兑出去,竹青仍可拿旁的什么来换这赏月之约的赏赐。但如果竹青是为救莫氏小公子一事,杂家怕是无能为力。” 莫菁心下一沉,眼『露』哀『色』,嗓音哽咽,轻声问出口:“为何?莫不是千岁爷是因了从前与我家小公子的旧时过节故而……” 瑛酃微摇首否定,打断她道,“一则,杂家答应过你可用旁的什么来兑这赏赐,可这约定只在你我之间,若涉及到第三人,杂家给你的承诺,便只许你一个,断没有用于成他人之美的道理;二则,便是你仍坚持己见,要杂家救莫听灵,杂家就算勉力一试,只怕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与人斗尚可有挽回的余地,可如今,莫听灵被困长运峰生死未卜,是死是活且看莫听灵的命数。非杂家一人之力可以决定。最后强求的结果或许不尽如人意,如此,竹青浪费这个赏赐也无所谓么?” 莫菁摇头急声道:“竹青一生过得糊涂,许多时候不如千岁爷明智。可只一点,便是护短。不管天地命数,不管多少个赏赐,只要有一丝机会,都愿意尽力一试。千岁爷可曾有过此生重要之人生生在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经历?竹青试过,太苦也太痛,故而竹青不想再要这样的经历。竹青知要千岁爷将阿灵小公子平安带回着实是为难。故而,今日来,只求一件事。”她微顿了顿,稳了稳心绪,不疾不徐道,“竹青猜测今日千岁爷也会到长运峰探查情况。能否带上竹青这一程子,竹青保证,到长运峰后互不相干,生死有命,竹青在长运峰是死是活,亦与千岁爷无关。” 话音刚落,彼此静默无语。莫菁便是这样毅然且坚定地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怯弱。 半晌,他只微扯唇角的样子,宫灯照耀下,一双眼睛温柔如春且勾绕缠绵,仍是阴柔的语调,和熙慵惫的嗓音,淡声道,“你与他真是奇怪。一个拼了命将人往宫里送;一个又想尽办法要出去。你可想好了,若你要杂家送你一程至长运峰,长运峰气候恶劣,加之这几日风雪极大,远比你所想的要困厄许多。你还是愿意到长运峰去么?” 莫菁眸子黯然,望着他轻点了点头。 长运峰困着的不是旁人,是这世上她仅剩最重要的两个人,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的。 “既如此,杂家便允你。” 外面的风雪没有停,大宫门就在不远处,还能看到林立的侍卫,虽如此,但从华门向来管束不严,到了一处角门,更是无人把守。因是瑛酃的车撵,过宫门时他只撩起帷幕摘下牙牌递给了门卫,也无人敢细查,故而这一趟下来过得很是顺利。 可莫菁坐在摇晃的车撵上,心里头却嗵嗵地扑腾起来,默默地绞着手指,一面是忧急如焚;一面是惊讶眼前这人在这宫里已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他带她出来,只怕宫内也已是安排妥当。 出了宫门,莫菁自马车向外看去,依稀见道上早已有人侯着,旁边立着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才落了车撵,莫菁仍是穿着一袭宫装。瑛酃已然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给她扣好了玄氅的扣子,皙白修长的手指在玄氅门襟上闲闲地滑过,末了,问道:“会骑马么?” 莫菁伸手一面将兜帽戴上,一面难堪轻声回道:“不会的。” 这玄氅于她有些过大,兜帽戴上后,从他的角度望向她,一张脸被遮挡了一大半,只见唇线流丽且下唇略显丰润的菱唇。 瑛酃收了目光,且翻身上马,末了一面提着缰绳,单手伸出来,莫菁见状搭上他的手借力,旁侧的人托着她的屁股往上一送,她便轻易跃到马背之上。 他侧首提醒身后的莫菁一句“抱紧了。”便策马震缰,那马吃疼长嘶一声后四足发力,朝着夜『色』深处狂奔而去。 莫菁第一次在马背上被颠得晕头转向,风雪疾疾地刮过,宽大的兜帽给她遮挡了一大半,可仍有冷风漏进来贴着肌肤,凛冽刺痛,这样的疾速下,她心里又惊又怕,只死死地搂紧他的腰,两人贴得太近,莫菁侧着脸贴着他的后背,姿势久了且脖颈有些僵硬,索『性』直接将脸埋在他背后,这人身上幽幽的都夷香盈在鼻翼,淡淡地,且叫人安心,兜帽隔开了风雪,只听得到呼呼的凛冽风雪声。渐渐地,便觉得心绪且平缓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从帝都城到长运峰的路途有多远她也不曾清楚。此刻,马蹄嗒嗒,似慢了下来。莫菁且松了松手,不再箍得他这样紧。 不远处似有马蹄声渐近,末了,刑部司的关廷策马停在跟前,先一声千岁爷再恭声道,“现下风雪太大,慕氏的人此刻派去的人都被迫停止了搜罗。潜逃的几个叛党是首领,现下还未知其踪影,现下只能等风雪稍缓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瑛酃冒着风雪而来,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被来路犀利的风雪添了些刮痕,披着寒凛之『色』,眉目有些清冽,他朗声问道:“几时可再入山?” 此刻,大氅紧紧包住她的身体,免受了风雪的袭扰。莫菁轻扯了扯兜帽,自瑛酃身后探出一张秀丽的小脸来,杏子眸幽幽,不知是否因了方才疾马而来一时精神尚未反应过来,看上去有些楚楚的可怜。 关廷见状微讶,是则方才夜『色』深邃,他也未曾留意那搭在主子腰间的一双手,片刻后,他神『色』恢复如常,将目光从主子身后的女子移开,抬眸对瑛酃摇头回道,“尚未可知。”,精彩!( = ) 第九十七章 杀色(下) 莫菁心跳如擂, 她别开脸,狠了力地去挣扎, 却仍旧抑制不住自己发抖的身子。 下一刻,戚武放开了她。她瑟瑟地靠在石洞冰凉的壁上一侧, 把自己缩成一团。掌心触及靴面的面料, 她似能感觉到藏藏在其中,用以防身的匕首。心中暗自庆幸打晕自己的那人怕是瞧她无甚杀伤力, 故而没有搜她身。故而藏在腰间的『药』粉和收起的匕首没被搜出来。 莫菁黯着眸子敛眉以待, 轻眨了眨眼睫,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心说,真到了那一刻,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时,旁边那稍高个儿抢过原来独眼大汉的酒囊袋子猛喝了几口便递给了戚武,一头坐在旁侧的大石板上。注意力仍在莫菁身上, 他啐了一口, 戒备地看着莫菁, 只话说给他的同伙听。 “这婆娘哪里象附近乡野人家出身的?一看就是在富贵人家里出来的。怕是朝廷的人。” 此时那个独眼大汉搭话, “到峰顶勘察附近情况时就瞧见她一个人。不会武功, 一个手刀就倒地儿。瞧这打扮, 不象是朝廷派来暗探消息的, 倒想哪家误闯了地儿的富家小姐。” 这附近除了矿山采石, 猎户平时打猎尚有人烟, 如今正值冬季, 连猎物都不多一个,更何况是人。 戚武似已较之方才冷静,冷笑着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莫菁,哼地一声,『插』话,“管她从哪里来!这婆娘会用毒,指不定搭上朝廷的人,小心点。以前老子在贝城就是这人给整治的。” 此时,身形矮小的男人已经急急地凑到跟前,饶有兴致地审视她的面容,“管她哪里来!把她给扒了,再大的能耐也没用了。” 莫菁在一旁听得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了,从前在军营那段经历教她见识过太多不堪的事情,这些匪寇心如铁石,只会比从前的戚武和刘岭天更过之而无不及。 不多时,那几个人生了火堆,洞里当了风雪,较之外间暖和许多,加之碳火取暖,没一会儿,便是离火堆口较远的莫菁面容也被熏得热起来。 那些人此刻正背对着莫菁,围作一团进食交谈,也不怕她逃跑。事实上,莫菁只觉得想逃跑也只力不从心,挨在石壁上眼皮有些乏重,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方才那人打晕自己时,伤到了脑袋,现下只觉得有些头昏目眩,全身无力,四肢绵软。 那几个人说话时,莫菁有意竖起耳朵去听,无意间余光瞥过去恰恰跟其中一个的视线对上,她心中一惊,忙别开脸。那人睨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些什么,只一面埋怨肉不新鲜,说了些脏话,嘴里咀嚼着食物,目光却从头到尾都只盯着莫菁。 莫菁只缩在一侧,即使她不往那边看过去,也感觉到他在说那句话时,那道从头到尾似异样渴望的灼热目光从未至她身上移开过。 无由来地被盯得有些发慌,强忍住心中的恐惧,正思考下一步要怎么办,总不能只等着被人扒了。 此时,方才那个『摸』她脸的矮个子喝完口肉汤后,将那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盛热汤的破瓦片丢一边后,走过来半蹲在莫菁跟前,兔头獐脑的模样,先是『露』了一排的黄牙,眯起豆大的眼睛仰脸就冲莫菁“嘻嘻”地一笑。 “来,妹子,别怕。他们唬你呢,来,让好哥哥『摸』『摸』。” 她没有搭话,这人靠得极近,说话时呵口气都似快喷到她脸上,加之他们煮的肉汤叫这洞里四周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她实在难受至极,忍住恶心之感,又无奈现下实在退无可退。这些气味混在在一起,熏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莫菁且有些不适应地微蹙起文细的眉尖,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迫切地希望呼吸外头新鲜的空气。 矮个子说着话就抓了莫菁的手往上『摸』,莫菁一惊,心下狂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矮个子直接撸了她的衣袖起来,『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腕。 这矮个子掌心的皮肤糙厚,加之抓着莫菁时又用力,被他掌心抚过的肌肤有些刺痛。莫菁压抑不住地微微颤抖,冰天雪地里,这活象个酷刑,从前她没历过这种情形,现下都要被这举动吓得汗『毛』竖起,快要心神俱失了。 下一刻,这人竟直接抓着她的手放嘴里用力一咬,咬破了她的手腕,竟贪婪地吸吮起她的血来。 莫菁吃疼地惊叫一声要挣扎,可却象引得他更加兴奋似的,一边抬首笑着,一边双手仍旧抓着她的手腕置于嘴边,更加用力地吸着咬伤处的血。 莫菁试图挣扎了好几回,终于一把挣脱开,捂着自己的腕间,一双杏子眸似点了漆,只湿漉漉地望着这人。可这人也不恼,只大笑着又伸手往她的脸去『摸』,莫菁蓦地别开脸来拒绝。 那人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很满意莫菁的表现,末了,只强行又抓过莫菁还流着血的手腕,将血渍『舔』了去,温热湿滑的触感如同盘旋泥潭,久不见天日的通黑水蛇缠着她的手腕滑过。之后他才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舌,兜头又加入旁侧那几人当中坐着,取暖交谈。 莫菁忍住恶心的感觉,缩在一旁,掌心按着伤处,默默用力地借着袖子布料擦着伤处,仿佛自己越用力,方才那教人恶心之感越能消失。直至袖子被鲜血染红染透,将痛极也不罢手。身后那几人的笑声传入耳边,似乎变得很遥远了。 她眼角『潮』湿,身子簌簌直抖,只一手捂着现下发疼的手腕,掌心处的,心中的恐惧与委屈不亚于当年被人如同对待牲畜般强行绑着双手拖到军营。 都疯了!这帮人都是疯子!弱肉强食,勾心斗角,这个世界到底还能残忍到什么地步? 又过了许久,洞内的柴火熄了,尚还残留着余温,而空气变得愈发冰冷,那几个早已饱腹的躺在里侧打盹儿,睡得死死的,只余了两个看守着她。 便是戚武和那矮个子。 莫菁动了动身子,掌心『揉』了『揉』早已麻透的小腿和膝盖。 这时,其中一个走了过来,她忙僵了身子,微咬了咬牙,眸『色』闪烁地望过去。 是方才咬她手的矮个子,兔头獐脑的模样,拱梁大鼻周侧尽是疙疙瘩瘩,脑袋凑近来,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闭着眼睛在他耳边道了句:“真香。” 这时,旁边的戚武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就要往洞外走,“手脚利索点。” 那矮个子没回他,只一个劲儿盯着莫菁看,又是“嘻嘻”地一笑,眼睛一眯,对跟前的人儿垂涎之『色』尽显。 “嘘。好哥哥跟那几个不一样。他们不懂得怜香惜玉,哥哥懂。你乖一点,把哥哥伺候高兴了,哥哥指不定舒服了,就给你求个情,叫他们不要吃你,不让你你做他们的腹中餐,留着你暖哥哥们的身子。”说着,那矮个子且一顿,肃声轻道,“可是,如果你不乖,可就指不定了。” 话甫出,莫菁似如雷打击,心神俱『荡』,眼前险些一黑,她忙别过头伸出手微扶了扶墙壁。心头紊『乱』,如坠无敌黑洞,全身心皆被黑暗所笼罩,这些人…这些人竟然想的是吃了她! 她闭着眼睛,微抚着胸口,是了,冰天雪地的长运峰了无人烟,莫说动物的踪迹,便是秀木青草也被裹在茫茫白雪之中,长此以往,困在里面的人哪儿来的食物补充呢?当时朝廷不正是因此才死守着出口,守株待兔,只等着将人围在峰间等到山穷水尽之时『逼』着其束手就擒么。 难怪,难怪戚武看出了她身份并没有多加为难,因为更甚的报复还在骨头,有什么比将仇人剥骨吞肉更来的大快人心? 那矮个子见状,又想着威『逼』利诱再说些什么,好让这小姑娘从了自己。瞧这小姑娘不过及笄之年,没见过世面,大抵吓一吓她,都能叫她慌得没有注意了,到时候搓扁捏圆还不是反掌的事? 这样想着,正待还要说下狠话来。可此刻莫菁将脸背对着他,他因而瞧不见此刻莫菁的脸『色』,只见那裹在玄『色』鹤氅下的曼妙身姿似在微微颤抖。 那矮个子忽地肃然微眯了眯眼,伸出手来就要探个究竟。就在此时,莫菁已然抬起头来,淡弯着眉眼,微勾唇,水沉沉的眸『色』似含春水,眼角微翘,楚楚可怜地动人浅笑,嗓音温软哀声道,“爷真的可保奴家一命么?奴家身孤力薄,望爷爱惜。” 他一听,盯着那秀致的一张脸,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小女子象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没了方才缀在眼底的清冷之『色』。曼丽的眉眼竟也多了几分明艳,这又暖又糯的嗓音似会勾人,挠得人心痒难耐。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效果。试问这世上哪个不怕死?比起死,其他那些当然不算什么。 他忙凑过来就上手从莫菁交领的衣料就往下探,一路往下『摸』,所触之处正真真似白如羊脂玉,滑腻似水凝脂。他有着猴急地用力扯那鹤氅的带子,单是微敞的中衣交领处『露』出的那一片雪白都叫他红了眼。不知道亲上去会怎么样的滋味,他这样想着,也的确这样做了,忙努起肥厚的嘴唇就往那修长纤细的颈项间贴去。 莫菁被强压在地面上,微仰了仰嗪首,换了个角度,强忍住要吐的感觉,努力地配合着。可手下动作却状似无意地往后腰间探去,但被身上的人压着,怎么都不得法。她轻身喊了句“爷。”,忙推了推身上的人。 可那矮个子正在兴头上,哪里理会这无甚威慑力的推拒? 莫菁微蹙了蹙眉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之『色』,用力地再一推。那矮个子没有防备,被措不及防地推开了,他脸『色』一变,正欲发作。 下一刻却见莫菁微转了转眼眸,嗓音甜哑说怕疼,再说了些话,大意是自己是第一次,害怕自己,所以想要前戏云云。末了,她微侧了侧身子,指了指自己耳朵下那一片肌肤,说这处敏感,盼爷多加怜爱。 那矮个子一听,心想也对,看这年纪,定是没被开过苞的,水嫩嫩,清灵灵的一个小娇人儿,哪儿是勾栏院那些阅尽风尘的可以比的?人家第一次,所以害怕也是情有可原,只没想着这小女子非但不抗拒,还含羞带怯地跟他说要前戏,他哪儿还有恼羞成怒的道理,便是先前那因被推拒而产生的几分怒气现下也是一丁点儿也不剩了。更何况只要眼前的小女子放松下来了,他待会行起事起来快活不止半点。这软糯甜哑的噪音勾魂儿似的喊,莫说前戏,便是掏心窝子也给。 他在一边眼睛都红了,大冬天地似心火烧身,他喊了句心肝儿张嘴便含着莫菁小巧的耳垂,进行所谓的前戏。 莫菁此刻死的心都有了,她借着刚才要前戏的借口趁机换了姿势,终于『摸』到后腰间的『药』粉,暗里松了一口气,心里默数三下,忙屏息以待,不多时,前一秒兴致勃勃的人,此刻倒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睡得如同个死人。莫菁不敢多有动作,只自己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心绪。 这是她前些日子住在监栏院内阁的时候,跟秉东来交流医术后闲来无事,突发奇想研制的『药』粉。效果其实跟散差不多,散在空气中被吸入人体后,人就会沉睡不醒。一直到六个时辰后才恢复如初。 她给这『药』粉起了个名字为“众醉”。可“众醉”较之不同的是针对不同的对象只可以用一次,之后再对同一个人因其体内产生了抗『药』『性』故而不会再起作用。如今用于如此次这等情况下,一次足以。也因了这个不足之处,她如今能这么放心地将“众醉”撒在空气之中作用于这人身上而不用担心自己因不小心吸入也跟着睡死过去,因为初初研制出来“众醉”时,她已先试过,先有了抗『药』『性』,故而现在用起来才这般得心应手。 方才她不敢贸然『乱』用,一则山洞之中空气流动不如外间;二则对象太多,用起来难免没有纰漏,只有一次机会。这种东西若用起来不能一击即中,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糟糕。来此处之前,她带上“众醉”本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料到现下真是派上了用场。 莫菁轻手轻脚推开压在身上的人,瞧了瞧不远处那几个挨在石壁熟睡的人。压抑住簌簌直抖的手,凝神听了听外间的动静后,忙走近几步,往那几个人的方向撒了“众醉”,没过一会儿那几个人也状似死人,没了丝毫的动静。莫菁低身,将藏在靴间的匕首抽出,开了鞘,冷光一现,她咬了咬牙,似在下定决心。 可事到临头了,莫菁却没法狠下心去。 她犹豫,可她劝自己,现在不杀他们,自己逃跑后仍有后患,他们本来就该死,自己已经杀过人,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有任何区别。自己不该有『妇』人之仁。 她明明这样劝自己,可握着匕首的手却仍在颤抖,却仍迟迟下不去手。她目光涌动,终于闭了眼睛,放弃了挣扎,低了身子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心情复杂,将匕首收起别在了腰侧。 莫菁心叹道,恶人有报,罢了,这几个人的命该如何交给老天爷决定。 她终究软弱,下不了手,这是人命。可是,她狠了狠心,戚武的命她一定要拿。她不能让小和尚白受那些非人的苦。 刚才戚武说的对,他们就是有命定的缘分。否则,时隔多年,又怎么会安排这别样的重逢场面?她一面用力擦着方才被那人染指过的肌肤,暗自冷笑道,本来就该不是他死便是我死的结局,此刻只对付他戚武一个人,也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莫菁冷静下来,猜想现下那戚武应还在洞外不知这里间的情况,她略思索了下,将腰间剩余不多的“众醉”握紧掌心。 此刻戚武的确仍在洞外独对风雪,等了好一会儿,便隐隐听见洞内传来了女子的抽泣声,他一听,有种报复过后,心中畅快之感,扯着嘴角,往旁边啐了一口,抬手『摸』了『摸』那破旧的毡帽顶儿。抬头看了看势头变小的风雪,转身回了洞口。可越往里走越觉不妥,除了这嘤嘤抽泣的女子哭声再无其他动响,里间静得有些诡异,当下留了个心眼往里走去。 戚武皱着眉头,见那单薄的身子正背对着自己掩在大氅下。莫菁正蹲着,从戚武的角度看来,她似将头埋在双手间仍在呜咽抽泣。 而旁边的矮个子正挨着墙壁睡死过去。心生戒备的戚武回头走到仍在埋脸哭泣的莫菁跟前,低下身去轻拍她的肩,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方才还觉得孤立无助的人儿蓦地抬起头来,将手中的『药』粉照着他面前疾手一撒。 戚武本留了个心眼,见状忙一手捂了口鼻,一手掀起风衣挡了大半。莫菁心中暗道不好,疾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往他刺去。一刀刺偏,只在心脏下两寸的地方;第二刀只刺中这人的手臂。 莫菁心知时机过了,只握着匕首,拔腿便往洞外跑。戚武被激得怒红了眼,『摸』了把胸前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提了放在旁侧的长矛便追了出去。 莫菁抓紧了手中的匕首,头也不敢回地逃命,仿佛身后追来的是洪水猛兽。戚武本就受了伤加之雪地难行,故而脚程不快;莫菁气喘吁吁,一刻也不敢怠慢,只拼了命似的没方向地跑,没想着脚下一个踉跄,膝盖直接磕在雪地里的硬石上,疼得她倒抽一口气,脸『色』都惨白了。心里怕极反笑,心中自嘲,天要亡我,偏生还磕到旧疾处,只一瘸一拐能走一步是一步。 纷飞的雪片子『迷』了眼睛。她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面抬了手挡风雪,却在此刻身侧似有什么如灵蛇疾走穿风而来,莫菁低头一看,见缠着自己腰间的蛇形赤软鞭正收紧,心下一惊,反应犹不及,只见长鞭一拉,身子直往软鞭缠来的方向飞去。 末了,她直接被甩在柔软的雪地上,摔得不重,只有些狼狈地坐起来,双手撑着地面,所触皆是凛凛冰雪,一呼一吸间,呵气成雾,心里仍是『迷』懵懵的一片,再抬眼往向立在跟前背对着自己的颀长身影。 寒风猎猎,吹起他鹤氅衣摆,冷日天光中,他仍是世无其二的独绝。 莫菁蓦地红了眼,不知怎地,本没有这么多的难过,可仍丛生了许多的委屈。他没有回头,可她仍知,这人仍着一双这世上最动人的眼睛,天公作美,无需曼柔人心的爱意,望着你时也能教人沉沦如斯。她终是别了眼,哽咽着缓缓道来,“谢谢,你能来救我。” 半刻的沉默,他道,“无需客气。救你,只是顺手之举。” 那蛇形赤软鞭再转起,朝前方凌厉破风而出,如赤蛇之击,直向一丈外而去,鞭尖如毒蛇之牙,直扣戚武而去。疾速之下,那鞭尖轻易便嵌入肩胛骨的皮肉,只一转,一抽,随着一声惨叫,为纷飞白雪若撒盐的天地添了一帘明艳的血雨之景。 沉默着,他仍立在她跟前,似要挡尽一切风雪,忽而,他道,“莫竹青,你可知,我不想你死在此处。”,精彩!( = ) 第九十八章 听灵 莫菁只微微一愣,低了首, 垂眸掸去衣间的雪片子, 末了, 才躬着腰起身『摸』了『摸』发疼的膝盖后, 直起身子, 望着他的背影,“千岁爷言重。”说着,她微顿了顿, 再答一句, 轻声似在自语,“竹青心『性』驽钝, 总认死理。怕是千岁爷说什么,竹青也只当真的来听。” 闻言,瑛酃且未转身, 只颔首微扯唇角的样子, 沉默着,并不搭话。手中长鞭一转, 赤缃交缠编织而成的皮制鞭身如灵蛇疾走, 形随势出,只一瞬,似蛇身盘旋成圈将前方那副正奄奄一息的身躯箍缠束擒。 掌心贴着赤软长鞭握把且紧了紧, 只回头望向她时, 凤目狭细, 染着几点雪沫子衬得更是曼丽暖柔。 方才的一番话, 他不可置否,但他确未说假话。这世上,只要目标一致,谁都可以,他非是少了她这一枚棋子不行,没了她还会有别人,指不定来日机缘巧合,晏褚帝又指定他救个李竹青,林竹青,世上女子何其多,不是么?可他欣赏的只这一个莫竹青。 这话自然不会说。他太骄傲,从前即使手触斑驳,也能独自站起为自己接骨,如今他养尊处优,不再是任人欺凌的了,任何事都躲不过他的算计,有时候消消动根手指头许多事便能如他所愿。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太多事情都顺着自己的意来,长久之后,只要遇见一件倒逆过来的,都容不得。 瑛酃走近,淡声问了句,“可以站起来走么?” 话甫出,只见莫菁略一思索,隐忍似地咬着菱唇,抬起眸子望向他默默地微点头,片刻后,她才又开口,“我还不想离开。” 瑛酃走近一步,沉沉的一双狭眸,只追问一句,“杂家且问你一句话,找不到莫瑾与莫听灵,你心是不死的对么?” 莫菁且一愣,心中微讶他竟会问这个问题。随即反应过来,坚定地点了点头。 “千岁爷何必再问?竹青何故现在到此处,千岁爷不是最清楚的一个才是么?之前是千岁爷心善开恩,送佛到西。方才竹青也说了,竹青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来了这里,就总要把人找到才肯罢休的。” 说来好笑,如今她一口一个千岁爷,说的话,无非是要撇清关系,说白了,便是要少管闲事了。他只心里且感叹一句,来时千求万求,末了只一句互不相干,各顾生死便似真能两相陌路。 其实彼此都知道,他带她出来,少不得担些风险,虽然他于宫中一权独大,但那里终究是皇家的人才是主子,若真要追究其来,也不是就抓不到他的错处。人完完整整地带出来,安安全全地带回去于他是万全之策,但带不回去别人只抓着这个错处,顶多也就劈头盖脸数落一顿,仍旧奈何不了他。 他说服自己冒着风雪进长运峰来捕那匪寇,担着『性』命风险,只顺路来救人。按着他从前无利不往的『性』子,他平生头一遭动了恻隐,是顺路救人而非顺路害人,却可惜旁人全然不领情,实在不可谓不叫人怅然呐。 瑛酃且侧首望了望那已成阶下囚的匪寇头目,再抬眸子望向她,“你可知,今日若杂家不来。你未必能全身而退。只怕被人抽筋剥骨,给吃得半点不剩。” 闻言,莫菁且黯然垂首,想起才经历的一切,轻声答道,“竹青人微命轻,来此处前已设想过各种可能,能躲则躲,躲不过便合该是竹青的命数,怨不得别人。” 忽地,他再走近一步,矮着容颜,凤眸冽冽似要将人吸了进去,几乎是鼻尖相触的距离,他嗓音慵哑『迷』滂,只语气不依不饶地,“你自从前暗无天日,吃人骨头的军营地儿里出来,便是为了今日白白给人送死?你不怕?”忽地,他又似轻地一笑,毫无瑕疵的容颜润在风雪中端的是风华绝代,只退了开,只温声似讽又似自劝道,“是了。你有什么可怕的?从前你尚能保全自己。” 话一出,莫菁只心生疑『惑』,心头糊里糊涂,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有所指。 “千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望向她,已是恢复了那副如贯阴柔流丽的样子,眼里漫了适宜的笑意,“没什么。既竹青一心要求个结果,杂家不便阻挠。只杂家问姑娘一句话,若果结局非如你所愿,你还这般执求么?” 闻言,莫菁心一沉,一双杏子眸且哀哀地望着他,“莫不是千岁爷知阿灵小公子与莫瑾左侍郎的踪迹?” 瑛酃未置可否,只低首一扯掌心的赤软长鞭。莫菁循着视线望去,长鞭圈着的那人倒在地间,生生被拖行了一步,胸前血迹漫沱,全然没了方才对着她凶神恶煞的气焰,如此下场惨淡的一个人,可她心头仍似不够解恨。 这厢莫菁正欲还说些什么,未曾留意旁侧积雪已久的山丘立在萧肃寒风中似有颤巍松动的迹象。下一刻,便似轰然倾塌,莫菁尚未来得及反应,旁侧的瑛酃已然一面狠收了鞭身,将缚着的那人一把甩离石间崩落的地面,揽了莫菁的腰身,疾步后退躲开。 莫菁心有余悸,望着被风雪所摧的一片狼藉积雪泥石积雪,忽地想起不久前自己还被抓去隐在那山洞内,那几个被自己用“众醉”放倒的匪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活埋在尘土之下。 再抬眸望向跟前的人,恰恰对上瑛酃低首时的视线,他凤眸点漆,亮得惊人,大抵他也没想到身后的山丘便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如泥石流崩塌。她心中轻笑,果真时局命也,她又这样让他给救了一命。 瑛酃已然松手放了她,仍是曼柔的语气,只一笑,衬着眼角处明艳艳的梨花样儿,如贯进退得当又无懈可击的样子。 “不必再向杂家道谢。若要认真算起来,救你的次数都够你投胎轮回好几世了。” 话一出,莫菁面『色』愧然,低眉那一瞬,无意瞥到掉落雪地间的一把血玉坠骨扇尤其醒目。她心头如被一击,忙过去将骨扇捡了起来,手簌簌直抖。 她贴身伺候了阿灵数年的时间,事无巨细,从饮食起居到衣物穿戴。这把血玉坠骨扇是阿灵的所有物,她还记得与阿灵在建汝初见时,他随身所戴正是这把骨扇。 执起那把骨扇未曾细看,见扇身还染上戚武的血迹,莫菁猛地回身跑到戚武跟前一把扯过这人的衣襟,水眸凌厉,疾声道,“你身上怎会有阿灵的物件?!你见过他!戚武!你见过他对不对?!这骨扇的主人,你们把这骨扇的主人怎么了!” 戚武身子被缚,鞭身磨得伤口又开始冒出血来,他喘着粗气,如同个苟延残喘的怪物,并不回答莫菁的问题,只用尽全力哈哈大笑起来,苍茫的雪地间除了风声猎猎作响,只回『荡』着戚武诡异的笑声。 莫菁的脸『色』变得煞白,心中一片冰凉,她松了力气,曲着双腿颓然一坐,蓦地,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冷光一闪,锋利的刀刃直直地搁在戚武的颈脖,似发了狠,眸里折『射』出凶狠地眸光剜着他,恶狠狠地威胁,“你不说!戚武我便杀了你!我便杀了你!” 良久,戚武仿佛笑够了,也不怕她,只垂着头摇晃了下,那顶毡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雪吹了去,『露』着个瘌痢头,显得丑陋又滑稽,“你想知道?哈哈?我告诉你啊,他就在……” 戚武没有再说下去,只一个劲儿状如疯子地笑。 望着他,莫菁似冷静下来了,手里的匕首无力地垂下,她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已不知眼泪落了下来。忽地,她抬眸,望向瑛酃,黑漆漆的一双眸子,似什么也没有,空洞一片。如同一个无枝可依的孩童,她抑着发颤的声音轻轻哀求道,“帮我找阿灵可好?帮我找他们!我的命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一样,帮我找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见状,瑛酃只微蹙着眉尖,望了望旁侧已然状如疯子的一个人,再望向莫菁时,只走近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终于开声道,“守在长运峰出口的官兵午时一刻会进山里来。” 莫菁微动了动眸子,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可又怕这希望稍纵即逝,她眼泪落下来,只敢怯怯地向他确认,“真的么?他们愿意帮我找阿灵么?他们愿意帮我找莫瑾么?” 瑛酃缓身蹲踞下来,与她平视,“杂家早与你说过。若果结局非你所愿,是否仍要强求。可见你也是个不撞南墙头不回的人。”说着,他侧目看了已然装似疯癫的戚武一眼,只微扯唇角,入鬓飞眉下,那一双曼柔的凤眸染了些许清冷之意,“可你且放心。到底杂家与你心『性』相投。恩要报,这仇么?从前之伤,今日定也会十倍还于他人的。” 莫菁只看着他,眸里水光涌动,似找回了一丝清明之『色』,可她只愣愣地望着眼前风华冠绝的这一个人,心头恻恻,似不明白他之话语。 瑛酃望着她,勾绕缠绵的一双眼,冷白的指尖只轻抚了抚莫菁滑落脸颊未干的泪珠,端着略沙的嗓音缓声舒慵道,“莫竹青,当年若你不曾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里给予杂家一丝丝的温暖,今日杂家且未必会有这个闲心要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连数日的风雪之势终于稍减,瑛酃说得没错,驻守长运峰的官兵终于深入山间来探寻搜罗,莫菁没有暇心去琢磨个中缘由到底是有人为之或是别的什么。如今,她只一门心思放在了找人身上,人多好办事,于她而言,比起自己独自漫无目的地去找好上太多。 那些匪寇葬身崩塌的风雪泥流之间。至于戚武,被那人带走后会沦落何结局,莫菁不作多想。只依稀感觉从前作恶多端的戚武似曾得罪过那万人之上的贵主儿。否则,人儿又怎么会特意留他一命已作报复? 人多搜寻起来,果然起了作用。不多时,搜罗的官兵在山腰间一个小山洞里发现了莫瑾的踪影。 莫菁得了消息赶过去时,已有几个官兵守在洞口,那些人只当莫菁是车府令带来的,故而这些日子与之为伍进行搜罗时对其未多加阻挠。 洞里温度虽比外间高,可仍是冷气『逼』人。她扶着石壁缓步一路往里走,不知怎地,却无由来地心头一阵悲戚,她捂着发酸的鼻子,强忍着眼泪。 洞里已有官兵点了火把,莫瑾独自坐在石板之上,一双眼睛蒙着细条布,他侧耳听到了脚步声,只朗声又问,“是阿灵?” 未几,见未有回应,他只微蹙了蹙好看的眉眼,暗暗带着失落之『色』,非细瞧之下,尚不可察觉出来。莫瑾只轻声自语道,“是我又猜错了。”仿佛他已无数次在这希望与失望之间起起落落。 莫菁走至他面前坐下,强忍哭声,只一双手动作轻轻地想要触『摸』那蒙着双眼的布条,莫瑾似有所察觉,只一身戒备清冷之『色』,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动作一滞,未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心里痛难自已,暗暗喊着四哥,面上却说出口。“莫瑾公子,我是阿灵小公子的贴身侍女竹青。请问一句,我家阿灵小公子可安好。” 闻言,莫瑾沉默片刻,才回,“竹青,三日前,我与阿灵失散了。我背上有伤,且双眼被风雪灼伤,他说要出去寻吃的回来。”说着,他指了指旁侧放着几块未吃完的雪貂肉干,“他临走时把自己那份食物留给了我,说是怕自己晚归,我又不便于行,故而留了吃的给我,让我安心留在此处等他回来。你可有找见你家小公子?” 莫菁如五内俱焚,只哽声道,“莫瑾公子莫担忧,总会找到的。先前峰间好几处发生了泥石流,想必阿灵小公子找地方躲避一时误了时辰也是有的。” 她终于伸手抚了抚他的眼睛,动作温柔似锦。下一刻,莫瑾且『摸』索着伸了手抓着她的,教她掌心贴着他的脸颊,他微侧着首,享受这片刻的温暖。 “我不该的。”莫瑾忽地幽幽道,声音寥落,“我不该锁了他的琵琶骨。” 他只是想不到。想不到有今日;也想不到,当日,阿灵为何明知是个陷阱还要只身前来。 “跟他们先回,这洞里也不安全。现下是风雪稍减,晚些又指不定是个什么状况,之前已经遇到过好几回山洞坍塌的情况。你且回,而且你身上还有伤,阿灵小公子会找到的,莫要教……他担心可好?” 闻言,莫瑾只微摇头,“我且在这里等他。他若回到此处,见到旁人与见到我总归有些不一样的。”末了,他又补充道,“我背上的伤无大碍,眼睛也只是被灼伤了患了雪盲之症。都是能休养好的。” 莫菁一听,只知再劝已是无用。强忍着心中酸苦,只低首要解鹤氅的带子,末了,正欲将这大氅覆在莫瑾身上,可莫瑾只一挡,微摇了摇首,柔声慢道,“我不冷。外间比此处怕是要冷上几倍。我不是你的主子,你大可不必如此关怀于我。” 莫菁心中抽痛,双手攥得大氅的衣料微皱,暗自叹道,莫瑾,你何苦呢?便是将我推于千里之外,就可以让我置身局外,不受风波袭扰了么? 她抹了眼泪,强作平静道,“多谢公子提点。公子千万要保重身子,莫要……让挂怀之人担忧。” 闻言,莫瑾微颔首,唇角挂着一丝和熙的笑。 从洞里出来,风雪吹开她的发鬓,莫菁的心情从未觉得如此沉重。她随着随行的官兵,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留下一行零零落落的脚印,她双手抓着大氅的门襟,低首认真地看着路面,愈发脚步沉重,眼泪不自知地滴落在衣间。 末了,她侧首对随行官兵道,“官爷,奴家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找到阿灵小公子的踪迹。” 是了,她终归不肯面对,忽而在官兵搜罗时,她故意忽略那个可能『性』。可如今,她愈发觉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一日后,搜罗的官兵终于有了眉目。莫菁留在之前被那帮匪寇掳去的山洞附近,时间一点点消逝,她的心也一点点地沉入无望深渊。没过多久,风雪又似乎大起来,莫菁自不远处便瞧见那帮搜罗的官兵有点动静,她疾步过去,可越走越近时,她却忽然不想去面对,心里坠着前所未有的凄恻,如同『插』在心头的刀伤,匕首未拔去,会作痛,一旦被狠心用力拔离,这痛伴随着汩汩的流血毁天灭地。 她走过去,那些官兵正在雪地里铲挖前几日山洞崩塌堆积的泥石。她站在一侧,看到那白茫茫雪地里那一撇被压着,风雪中摇曳的明艳鲜红,只觉得心神俱裂,心间的痛楚越来越大。 终于,那些官兵的齐力之下显出压在冰冷雪地下那半身子,那截绯衣随风飘『荡』,莫菁眼泪直落,身子直发抖,疯了似得半跌半跑地来至跟前,用尽全身力气拨开那冰冷的雪土。 她哭声凄楚,挖出四肢处空『荡』『荡』的绯衣时,神情却似呆滞了一般。莫菁颤着手,抚开了那绯衣之上的雪土,『露』出他『露』着白骨却仍带着血肉的身躯,四肢早已空『荡』『荡』,最后便是阿灵那灰败但安祥的面容,她温柔地为阿灵抚干净脸上的污秽,低首温柔地往那毫无血『色』的唇间轻轻一吻,那以往唇『色』微翘时,别提多媚然娇矜了,可如今即使不再娇艳欲滴,唇线紧抿时,仍然好看极了;她也多想握着他纤长皙白的手,吻一吻他的手背。 有那一刹那,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那个梦,阿灵躲在自己怀里。 阿灵说,小竹青,阿灵疼。阿灵的手,阿灵的脚,象被人生生割裂一样,阿灵喊疼,阿灵的血流了一地,可没有人听得到……,精彩!( = ) 第九十九章 情动 (上) 阿灵之死, 于莫菁或是莫瑾而言, 皆是横亘在心中经久不愈的一道伤, 他们都清楚,阿灵之终局, 当中少不得他们两兄妹有意或无意推波助澜之为。自从长运峰下来, 莫菁有意不让莫瑾知阿灵死时之惨状,故而尸身待运回歇脚的行馆之前便瞒着正行下山的莫瑾匆匆焚烧。 阿灵已非莫氏之身,只怕将那具四肢不全,内脏掏空的不堪尸首带回去帝都城也未必能入莫氏宗祠。随行的官兵只怕早已将长运峰的消息传回帝都,心说,若莫晔年与无银尚念骨肉之情,便为其筑个衣冠冢。 莫菁记得焚烧那日风雪连连不停,夹杂而来, 故而火点了许久都燃不起来, 后来那些官兵匆匆就地打了个草棚御挡了风雪, 再燃火种时才见那火势渐渐从零星化作火海,莫菁站在旁侧, 火光映红了她的面容,一股热浪扑过来照热了身子。 她忽地想起, 经年之前与阿灵初见亦是在一场大火之中。那场大火是为了送别优姐姐, 如今这场是为了送别阿灵。 那时, 阿灵自马车朱窗探出半张脸来, 仍只是个冠艳娇矜, 为所欲为, 没有尝遍太多爱恨的少年。 ——你在做什么? ——烧尸体。 ——哈,有趣!阿灵听说民间有些农夫倘若不要了自己的农田,便会一把火烧了,等到烧尽的灰烬肥沃来年的土地。他们把这个唤作抛荒。你在哭吗? ——是的。 ——这样的话,倘若有朝一日,阿灵也跟那个被烧的人一般,阿灵心中重要的人也会为阿灵难过吗? 她微闭眸,掌心紧紧握着那把血玉骨扇置于唇角温柔地亲吻。 从前是初见,如今是离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容颜艳绝的少年自马车里跳下来,非要别人与他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嬴则相伴,输则放人。其实,她当年未曾细究个中原因,之后却隐约明白,当年在自己得知阿灵身份之时,不管有无对阿灵用以心计引起他的注意,只怕阿灵最后都会将她带在身边,暗中护她多年。因那年,他该是奔着寻她而来,不管个中缘由是因了莫瑾还是仅仅为她。 一行人回到了歇脚的行馆处稍作休整。翌日大约便要启程返回帝都。而自己该何去何从,莫菁没有想太多,如今她只觉得疲惫只想狠狠地大睡一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接近暮『色』时分,莫菁随意吃了几口送上来的饭菜便撤了下去,她如今什么也吃不下,再美味的东西也只味同嚼蜡。她站在窗棂旁侧,从窗外望去外间昏昏沉沉的穹窿,只伸出手来了,缓缓地接了落雪一点于掌心,恍思许久,待到掌心觉得冰冷异常才清醒过来,望着掌中雪,心中一时哀恸,其实她的命运也如同这掌心雪,只随风飘『荡』,半点不由人。 站了一会儿,觉得腿骨旧疾疼起来,便撑着茶案坐了下来,枯坐了一阵,旧疾处的疼痛仍尖锐,不曾有片刻的消退,神思却愈发清明,想到日后便不由得一阵悲戚。果然痛到极致了反而觉得更加清醒。 出了门,有心要去莫瑾那处看看他,自找到阿灵后她差人送去了消息,目的就是叫他不要再在长运峰处这样等下去。莫菁心里明白,其实自小莫瑾便比她心思重,此刻境况只怕比她好不了多少。 才到了客房,守门的人见了莫菁,知她是车府令带来的人并未多加阻拦,反而告知她,莫瑾如今不吃不喝,也不让郎中察看伤势,只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 “你们随送左侍郎至行馆时,可曾有看出他有否异样?” 守门官兵手按在剑鞘,摇首回道,“并无。消息带给左侍郎的时候,他只问一句,在何处找到,找到时是何模样。来人都一一作答后,左侍郎只沉默了片刻,才平静回好,随下长运峰。到行馆后他只召见了刑部司的关廷大人后,便任何人也不见,郎中也不见,晚膳也送不进去,只一直闭门至今。” 闻言,莫菁便这样在雕花朱门在静静站着,心中其实对这个哥哥有怨,也有满腹的伤痛无法宣泄。只不过,他已有心要这样折磨自己,身为妹妹又有什么立场去加重他这种负疚?心说,莫瑾从一开始便走错了一步棋子,可你自己呢?这些年来所做的决定就可以说正确了么? 她掏出藏在衣间的血玉骨扇递至跟前,只淡淡吩咐道,“官爷,奴家拜托你一件事。待莫左侍郎出来了,劳烦你将此物交给他,就说……是莫小公子生前之物,是留是扔也全随他处理。” 那守门官兵道一句客气,便接了过来。 转身离开,佝着身子,脚步虚浮只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拐过长廊,躲在檐下看着满天细雪好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伸手捂着发酸的鼻子,眼泪簌簌而落。 没一会儿,见院外有细碎的动响隐隐从院子里传来,忙擦了眼泪,强忍着伤绪,心中正疑『惑』,如今行馆都封了,只允许朝廷的人下榻,眼下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只下了楼,还未行至院内只见外间有几个人把守着,关廷正领着人搬进搬出,回头正见莫菁走过来,忙过去颔首作揖只换一句姑娘止步。 莫菁眼角泛红,别开脸抬起手背去眼角余泪,神『色』恢复如常才淡声道,“是奴家越矩了。” 闻言,关廷只摇头,忙解释道,“非也。只里面的皆是活埋在长运峰坍塌山洞里的那几人,挖出来时死二伤二,不过伤的那两个估计也活不长。下官只是得了令处理而已。只怕姑娘靠近,见了不好的东西,会吓坏了姑娘。” 莫菁微皱了皱眉,想起那日自己用了“众醉”,否则山洞坍塌只怕也未必会让这帮盗贼全军覆没。 她问出口,“是莫瑾么?” 关廷敛眸,思索片刻后回,“姑娘何必知这么多?于姑娘无益。” 莫菁抬头,强扯出一丝微笑,“早晚要知道的。关大人也不必有所顾忌。” 关廷也不再瞒,“左侍郎只命下官将那些人凌迟后煮熟拿去喂狗。下官得了令用得有所准备,临时下另辟刑室,用刑工具,没想着叨扰了姑娘。” 话音刚落,他唇边噙着丝月白风清的笑意,从容且优雅,仿佛方才所说只是与友闲聊般惬意,因他是自刑部司出来的,掌管刑罚,闻惯了血腥,甚至彦稽朝里现今沿用的极刑之中就有好几种是出于他之手发明的。 可莫菁不一样,她觉得头昏目眩,只胃里翻滚着酸气,也顾不得什么,跑开只支手扶住院里的树,捂着胸口欲吐,干呕了几声,因胃里空空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末了,只缓着气抬眸,便见关廷将一叠得齐整的手绢递到她跟前来。 见莫菁轻声道谢接了过来,关廷矮着眸低首抚了抚敝膝,淡淡道,“是下官失礼,吓到姑娘了。” 莫菁微闭了闭眼,只轻摇嗪首,心中想着阿灵,又想着许多人,从前的情景便象是折子戏一幕幕闪现在眼前,神思恍恍『荡』『荡』地,心中讥笑人命这样轻贱。自己也变了,从前遇见这些事只觉得寒心恐惧,而如今,她只觉得快意。如此想着,抬眸看向要去扶她的关廷轻扯唇角一笑,似喜似悲。 见状,关廷只一愣,浓眉俊朗,微蹙着眉尖。 莫菁只摇摇头,眼角泛泪,缓声道,“是奴家失态了。”,她又问,“你们这样私下处理刑犯,可曾想过日后朝廷会追究?” 她仍是自私的,她只担心如今不顾后果,只求报复的莫瑾,她来不及对人命伤春悲秋,况且加施在那些人身上的刑罚是残酷了些,却是死有余辜。 关廷摇头,“朝廷里没人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他们在意更多的是事情本身。” 话甫出,莫菁明白过来,是了,当初不过是朝中的人想利用劫案在权力斗争当中图求自己有利的部分,若目的达到,谁又在乎主谋是谁?劫案只是一块踏板,一个工具,若除开个中算计,没人会在意案件本身,便是如今这次铲除天水一崖匪寇余孽,不过也是晏褚帝与慕氏借此案为自己谋算。所涉案人是死是活?若说真有在乎的,便是那车府令了,可关廷是他的人,此番莫瑾授意,若无那车府令默许,只怕关廷也不会有所动作。 既如此,最该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了,更何况旁人? 忽地,她似想到什么,急急又问道,“还有一个。当日奴家落入那帮匪寇手中,幸得逃脱,可还有一个追了出来。” 关廷望着她,平静答道,“那人现今落入千岁爷手中,结局只会比他的同伙差,不会好。” 莫菁还欲开口问些什么,却被人打断。 “你若还想问什么,何不直接问杂家?” 她与关廷循声望去,正见瑛酃风雪里长身玉立,披着御寒鎏金纹鹤氅,他面上平常,一双极好看的眉眼漫着熙和笑意,可浸在风雪中仍有清冷之『色』。 关廷见状,只躬身作揖朝瑛酃拜了拜,又朝着莫菁行了礼,颔首便退出了院子。 莫菁别开视线,一双泛红的杏子眸黯然地望向别处。这厢,瑛酃已然缓步而至,冷白长指隐在衣袖里如贯地轻抚了抚腕间的木患菩提。抬眼时做了个温熙的表情,只开声道,“竹青离宫已数日有余,眼下事情告一段落,不管最后结局如不如人意,如今恩报了,也该回宫尽心服侍君上。” 闻言,她艰难开口道,“那个人,戚武。” 有心不提起,只转移话题。可显然眼前这人非要知道个究竟。 瑛酃只抚顺衣袖,走近一步,白璧无瑕的面容隐在昏昏沉沉的天『色』下『迷』离曼柔,似笑非笑道,“竹青是想知道些什么,若问安危,落入杂家手中便断没有安然放出去的道理;若问案子,这且不在杂家管辖范围内,杂家没太多的闲心闲情拼了『性』命再去追究。坊间朝廷里杂家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且是黑心眼的人,便是多泼黑几分,也只有深与浅的区别。名声跟『性』命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东西。” 闻言,莫菁眸『色』涌动,既然这趟来不是有心要抓活口将从前官银盗劫的案子给查清结了,她直直望向他,“那又是为何?” 话一出,瑛酃只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凤眼吊梢,缓走了几步至莫菁身后,腰间杂环伶仃作响,在这寂静的暮『色』之下犹显空灵。 “为何?人活着不过只为怨恨嗔痴这几件事。杂家自小受先师收留自己教养,记得有一日晨昏定时,先师要问杂家功课,说到爱恨嗔痴四件大事,问及杂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该当如何。杂家只如实回,人若犯我,便饮其血,啖其肉。虽说那时因戾气过重,被先师罚跪思过,抄送经典三日三夜。可时至今日,若再问及,杂家也是同一个回答。” 莫菁幽声轻叹,一双杏子眸望着他愁思惧惊都有,“我懂了,你要报仇。”,她后退一步,只颤着声追问,一句话也说不利索,“你擒了戚武,你也曾受过刘岭天与他的迫害,你也是从前贝城军营里存活下来的人。” 只是当年她杀了刘岭天,异族寇奴的人攻进贝城,那场战争虽然有朝廷派下的军队救援,可终究死伤惨重,而戚武当时是趁『乱』做了逃兵或是为寇奴所杀根本无从追究,时隔今日,若非因了长运峰一事,谁也想不到他逃回了帝都城,还成了掠人财命的匪寇头目。 她扶着树干,手却难以自控地发抖,用力地嵌进粗糙且干硬的树皮,到最后指甲折断也不觉得痛。心神震『荡』,哀惧惊愁翻江倒海地搅动,再难控制,一双杏子眸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抑着发颤的声音一句句地追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也是自贝城幸活下来的,你也是……” 他一步『逼』近,微低首时,几乎是鼻尖相触的距离,一双凤眸幽如无底深渊,只切切地望着她,嗓音清冷地问道,“是谁?你且认为我是谁?莫竹青你可知,若我连你也杀了,这世上便不会再有人知道当年我曾在贝城那个地方受过怎样不堪的屈辱。” 当年在贝城军营,她只与优姐姐相依为命,所接触的不过都是在一帮苟活『乱』世的可怜人罢了。按照他从前的说法,若她与他有过交集,他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不可能再见时毫无印象。 她沉『吟』,只轻声恍若自语,“你一开始便知道我是莫竹青。” 他仍望着她,只光风霁月地一笑,“杂家的确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是莫竹青,可仍不敢十分确定。直至杂家见你对戚武的反应。” 彼此静默片刻,莫菁心中悲戚,似想到了什么,哭声哽在喉咙,只抬眸望着眼前这清贵似万户侯的人,问道,“我被那些山贼困在山洞时,你在附近,对不对?” 他神『色』清冷,望着她,沉默半晌,才回道,“是。” 莫菁似笑非笑,只黯着眸子不再看他,“是从什么时候便在?” “你想知道?” 这个问题,她几乎没有迟疑,“是。” “杂家且是发现那几个人回山洞的踪迹一路寻来的。你且说杂家何时便在那处?” “从前你不确定我是那个曾在贝城军营待过的莫竹青,所以你到长运峰来想擒人,也想救我。可后来你听到了戚武的话,你确定了,你知道了,你却犹豫了。”,她强抑住心痛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么,之前山洞会坍塌你是否早已知晓?” “你非要这样清醒么?任何事都要求个明白。” 她只任那剧痛刺穿心脏,如同自虐般,“告诉我!” 瑛酃只月白风清地一笑,淡声道,“若果你没有那份急智自救,自那山洞里跑了出来,那么死在里面的便不止那四个匪寇,戚武还有你,一个也别想逃。”他且顿了顿,忽地抬首望向天际飘雪,似在感慨,“可你逃出来了,这是天意,我也曾暗自问过自己,真的就要救你么?那几个匪寇活埋在坍塌山洞里,即使你逃出来又如何?我可以生擒一个戚武,我自然也能再杀了你。可犹豫只一瞬,戚武落在我手中,我且有一百种手段可以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也一样,这世上只要有你在我眼前一日,便时刻提醒着我,过往那些日子,我曾所受过的那些屈辱,可我最后都没有这样做,你且知道为什么?莫竹青。” 话甫出,莫菁如同坠入寒潭冰窖,愣愣望向他,眸『色』空洞无物,只喃喃道,“你是当年那个被关在帐营里的少年,对不对?”,说着,她忽地“嘿嘿”一声,低首掏出挂在颈间的小玉坠子,轻声道,“他们都说你那夜受了很重的伤,荒郊野岭地,只怕一夜都熬不过去,我有去寻你,没寻到,只有一把玉锁。后来我把那玉锁藏起来,后来我不放心,我怕别人知道,又怕弄丢,便找信得过的人将玉锁打成了护身的玉坠,你瞧瞧,是豕的花样。心里又怕你责怪,可又一想,你该不会的,如果你是小……” 瑛酃忽地大笑起来,声如厉鬼,一双手细白如瓷,狠狠地掐着她的颈间,明明无可挑剔的容颜,可却皆是可怖之神『色』。 她的身子被『逼』着抵在树干,可那双眼睛太过温软,望向他时且是水沉沉地,他不放手,其实只消他一用力,这脆弱的颈脖便会折断。瑛酃凤眸幽黑如墨,眼底却一丝光亮也寻不到,风雪中,那白璧无瑕的面容清冷如玉,可映着那眼角处所坠的梨花样浓丽无比,他冷声轻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下去?!不杀我,却派人剪了我的东西。当成狗一样关在笼子里,被人压在身下如同一个娼『妓』,可既然天公作美,且让我死不去,那么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若要毁灭,那就全都一起!莫竹青,你一样!不管你是谁!今日我留着你的命,权当与当年你施予我的恩情一笔勾销,来日我若寻到机会,便不会再放过你!” 语毕,他只后退一步,决然而去,只留她茫然留在原地。 良久,莫菁低头『摸』了『摸』胸口,空空地,象什么也没有,真奇怪。又一会儿,才想起要寻人,可眼前一片黑暗,她只如个游魂恍恍『荡』『荡』地四处寻,走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条路漫长得无以复加,被不知何处绊了下,踉跄一下便跌落在地,旧疾处的疼痛袭来,四处忽地又似明亮了些,走来走去,原来只在原地转圈儿,可刚才明明就觉得路很漫长,她走了许久的。她靠在石阶一角,捂着嘴笑未曾想自己这般没用,可笑着笑着却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风雪寂寂,暮『色』苍茫,恍若天地间只飘『荡』着她无助的恸哭声。 第一百章 情动(下) 从前还在莫府的时候遇上轮休, 会到云枫轩去小酌两杯。这样肆意妄为, 不过是仗着云枫轩里有人相护。那时, 清风,明月, 佳友, 一切都好得不似真实的。她酒量不好,佳酿装在白玉酒壶喝到一半整个人便晕呼呼地,总想一醉方休,太过沉沦于这种众人皆醒只自己独醉的感觉。 那时她老是半醉却故意装作全醉去捏阿灵的脸。明明意识清醒,可又有放浪形骸的醉态。因而总觉得自己醉了,又觉得自己其实没醉。常常怨怪阿灵,为什么他要是莫晔年之子;可回头一想,若阿灵只是阿灵, 与莫氏毫无关联, 自己未必会与他有所交集。这样想着, 手上的力气便下重了几分,于是那张巴掌般大的艳丽小脸任着她来□□, 搓圆捏扁。如此,便总气得阿灵跳起来就要发作, 可末了, 见莫菁只抬着一双闪着水光的眸子呆愣愣地笑望着他时, 阿灵便又顿时没了气势, 只憋红了张小脸, 鼓着腮, 重新坐下来气呼呼地只独自灌一杯美酒下肚。 不管说什么出格的话或是做什么出格的事,既然你喝醉了,便没有人会计较些什么,似乎可以随『性』而为。但半醉半醒又太痛苦,满怀心绪压在胸腔里不敢全部宣泄而出,没有烂醉如泥时破釜沉舟的勇气,也不会倒头呼呼大睡一觉。 太多的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借着酒意脑袋胀得发疼,她只独自一人坐在长廊间一角挨在木栏看雪景,看着不远处行馆檐下的灯,双手抱着小坛般若酒仰头又是一口。 冷风夹着细雪打在脸上是冷的,可是不要紧,此时酒入愁肠,心是热的。 没一会儿,抬眸无意间望向那院落门口的方向,恰恰见一个提灯照路的颀长身影隐在夜『色』里渐行渐近,莫菁眯着眼睛隔栏望了一会儿,忽忽地一笑,又只低头径直喝自己的酒。 “离远便看到了竹青姑娘,以为是认错了人。夜深天寒,姑娘怎地不归房取暖?” 关廷只提着灯来到跟前,拱手微作揖,俊朗的的面容仍只挂着丝丝优雅自如的笑意,梳得柔亮光滑的长发半束在发冠上,虽落了点点雪沫子,可身姿从容自如,仿佛他只是访友归来,身上没有半点血腥之气,谁又能想到不久前这人在这行馆的不起眼处另辟了刑室,主掌了刑罚,从旁看着受刑的人一刀一刀地凌迟后拿去喂狗呢? 莫菁只一笑,仰头又是一口,末了,抬眸望着跟前人,将酒坛子递至关廷跟前,邀他道,“关大人也来一口暖暖身子?虽不及大人之前随身的烈酒,但也另具一番风味。” 闻言,关廷也不拘小节,道一声多谢,单手接了过来,一口下肚后道一句,“这酒……”且还了回去又道,“般若酒冷冷,饮多人易醒。这酒饮多伤身,莫说这两坛子,便是一坛下肚,姑娘今夜只怕要无眠至天明了。下官多言劝竹青姑娘一句,适量为宜。” 话音刚落,莫菁只微蹙着文细的眉尖,摆摆手道,“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醉了……”说着,她曲着长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继续道,“我这里现在糊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说话老是要人猜。能不能说得直白点儿?” 见状,关廷只略一思索,肃容道,“竹青姑娘这酒兑了水的。”他望了望莫菁那还懵懵的脸『色』,又补充一句,“你竹青姑娘识不出来不奇怪,水兑得少了,不易察觉。非是识酒之人试不出来。” 话一出,莫菁捂着肚子笑出了声,恍若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现下行馆里多数已歇下,只剩守夜的官兵在行馆外把守,可也守不到这毫不起眼的长廊拐角来,故而现下夜『色』溶溶,空无一人,她端着温软的嗓音似在笑,飘『荡』在这冰冷的雪夜里总似凄切而无一丝的喜悦。 她笑够了,只抬了指背擦了擦眼角的泛泪,瞧了瞧地上几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子,再看看旁边盛满的两坛,一声感叹后又捧着酒坛,仰首入肚后道,“搞了半天,这酒馆里的老板原来是蒙我的。说什么好酒,这喝不醉人的酒还能算好酒么?我刚才还估『摸』着这酒莫不是兑了水的?还骗了我一个白玉镯子去。” 言罢,莫菁有些摇晃地扶着雕花木栏站了起来,手里拎着两酒坛子上的红绳子,望向关廷,水沉沉的一双杏子眸漫了温软的笑意,“关大人你且回,我现在就去找老板算账。” 她长指虚晃了晃,转身就去,脚下似打了漂,扶着雕花木栏一步步走着。那单薄的身影映在长廊灯下晃晃『荡』『荡』地,只唇边轻轻『吟』唱,又似感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呀……” 莫菁去拍门,她拎着酒坛子晃晃悠悠来到跟前,一心一念要找行馆老板算账,手腕上挂着两酒坛子的绳子,因着重力勒得腕间现了痕也没有察觉。也不知道找对人了没有,只扶在紧闭的雕花朱门前,贴着掌心发力,只拍了几下就有些发疼。 空『荡』『荡』的客房长廊间,寂静无人,只她傻乎乎地,没头没脑地唤着那先前卖她假酒的行馆老板名字,活象个被人抛弃的。站着客房前拍了门,没人应,许是找错地儿了;又晃晃悠悠来到旁边的一间继续拍,连着试了好几间都没人出来开门。她彻底撒起了疯来,轮到下一间,对着紧闭的雕花朱门狠狠地便踹了一脚,门应声而开。 莫菁脚步踉跄了一下,重心不稳险些跌倒,只双手抓紧了门框。腕间挂着的两坛酒微晃,叮当相撞。等她缓神再抬眸时,这间客房也是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行馆的老板。 她忽地觉得有些委屈,隐在黑暗中的一双杏子眸泛红,只哽咽着吞了吞口水,独自『摸』了『摸』现下发烫的脸蛋,扶着门框脚步蹒跚地出了去。 这正中的一间,抬眼借着檐下灯眯着眼看了会儿旁边挂着的“天字一号”木牌,贴着雕花门轻拍了几下后,扶着门框又是用力地一脚,夜间冷风应开门之声漏入,离她远的那扇门此刻还正因了方才的暴力而微晃。 莫菁等身子贴着门框站稳了以后,才抬脚进了去,内里烛光摇曳,她扯了嗓音才要喊,可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 里间的人正是长衣委叠,散着长发,旁侧一座孤灯如豆,夜『色』映衬下,那白璧无瑕的一张脸不若束发时的高雅流丽,那双极好看的眉眼疏慵曼柔更甚,便是眼角处那朵明艳的梨花描样也无法夺『色』的。 她不适时宜地轻打了个酒嗝,反应过来忙又捂着嘴唇后退了半步,只轻声堪堪回道,“我找错人了。”便逃兵似地半跌半爬关门出了去。 未几,门又措不及防地被打开,莫菁仍是拎着那两坛兑了水的般若酒。一双眸子似蒙上一层水雾,只定定地望着他越走越近,末了,似目光一跃,眼泪便似如断珠之势坠下。 她缓声糯哑道,“我没有找错人,我是要来找你的。” 瑛酃坐在矮案前,仍只未动,望了望她如今狼狈的模样,无意瞥了眼她被两酒坛的绳子勒出红痕的腕间,收了目光,放了手中的书卷,只一面淡淡道,“且坐。有何事且坐下说。” 他侧身拿着灯剔挑了挑灯芯,房内霎时明亮了许多。 莫菁依言跪坐在长矮案几前,与他面对面,将两坛酒放在案上,低着头,片刻,双手捧起跟前的一坛,仰首喝了一口。她微闭着眼睛,知道自己现在双双颤颤直抖,手心是冷的,冷得冒汗。心里五味交杂,什么情绪都有,她知道,她只是不甘心。 末了,她才放下了酒坛子,喑着嗓子,语气象个耍赖的孩童般问出了声,“你为什么要恨我?我也是拼了好大的力气才活到了现在的,你知不知道?”,她眼泪簌簌而落,她忽地轻声苦笑,“不对,你是知道的。你只是不在乎。我杀了刘岭天了,我……你……你别恨我,好不好?” 她抬眸切切地望着他,小心翼翼的语气,似要拼命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她太害怕,她怕自己脱口而出,问出了口,哪怕他有一丝的怀疑,便是她开口问出“泓澈”二字时,他或许便知道如今在他眼前的是谁。哪怕他对自己有一丝丝的情分可言,彼此也无法面对现今的彼此。她当然不会忘记,今日他在院子前说的那些咄咄之语。到那时,不止是自己眼前仅存的一点美好支离破碎,他也一样。其实多年未见,彼此都已不是那个初见的自己。 瑛酃只月白风清地一笑,伸手指背缓缓抚平书卷的纸面。 “竹青严重。今日是杂家失态在先,但该说的杂家也已言明一切。竹青若放在心上,日后且谨言慎行,不止是为杂家,也是为自己。” 闻言,她扭头别开脸抹去了眼泪,心中一时悲痛难忍,只咬唇强颜欢笑,“是竹青强求了。竹青曾说过,若千岁爷能帮竹青找回阿灵,竹青且万事皆由千岁爷做主。明日便是启程回宫之日,日后定当谨言慎行。千岁爷从前对竹青说,你我目标一致,从前将竹青安排在晏褚帝君身旁,且是有意当做一枚棋子?竹青也自当竭尽所能为千岁爷所用。竹青在此再谢千岁爷。” 说着,她仰首将所剩不多的清流一口饮绝。从前要与他站在同一阵营,怕是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故而面对时永远犹豫不决,惧怕更多;不知为何,如今倒是不怕了,不止不怕,反倒觉得心安。然而莫菁心里明白,他心中的戒备对她从未有所松懈的。从前她也一样,正因是太相似的两个人,她才愈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境。可能怎么办呢?从前理解归理解,可如今,除了理解,她还得说服自己将『性』命也交付出去,仅仅是因了“泓澈”二字,这真是要命不是? 第一零一章 君一诺(上) 人生最忌有缘无分这四个字。便是今日她误打误撞闯进了别人的落榻的房间, 否则,只怕独自躲在长廊里喝酒喝得醉死也提不起勇气来与他表衷情。 可如今有勇气将那扇紧闭的大门狠狠踢开了又怎样?该说的,想问的, 一个字也不敢说, 一个字也不敢问,心里头恻恻, 愁闷得如同被人生生灌了一大缸黄连水。 莫菁目光在触及他时,彼此无言, 只眼前烛光摇曳无语,她闪躲似地又低了头,直接开了一坛子,双手捧着蒙头蒙脑地连着灌了好几口, 才把酒坛子重新放回案几前。 气势是豪迈了,可心境如何自己知道, 终究如同掩耳盗铃。 最后, 他也只望着她,平静感叹一句,“多饮伤身。” 闻言, 莫菁只一笑后低着头, 眉尖仍是几不可见地微蹙着的,愁绪抹不掉, 再也强打不起精神来, 屋里只燃着眼前这灯一盏, 照着满室的静谧浮起。烛光里且映着她皎素的面容红俏俏的。 良久了, 她仍是矮着容颜,细白的指尖一点点地轻刮着酒坛子的瓷身,她喝了酒,满身的酒气上涌,冲着嗓子,话儿一出,连语气也被熏得有些瓮软,她只状似无意地问道,“明日启程回帝都。我是不是就要待在那里一辈子了?” 她心中悲苦,仅是最近这些日子便逢变数太多。只是物是人非,山长水阔,日后要走怎样的路若在前头想好了,遇到苦处时好歹也能有个心里准备。 见状,瑛酃也只略顿了一下,并不作回答。皇宫同不得别处,既然进来了要再出去便不是件易事,他这次带她出来,真要论心机却说不好,只人跪在你跟前,便也不好拒绝。至于为什么不好拒绝,她是跪,旁人也是跪,却不见得人人在他眼前一跪就能求仁得仁,若真如如此只怕他便是个发善心的了,哪儿来如今的昭彰恶名。个中原因不作细究,思来想去,也只当那时是鬼掩心了。 此时,莫菁左右瞧了瞧,从旁侧茶案上端了两个杯子过来,一面将酒满上,一杯移至他的跟前,“只今夜,竹青只想找个人说说话,有酒相伴更是甚好,虽则这酒并非什么名贵。回了帝都城后何时何地该拿捏着一副怎么样的姿态,竹青晓得。酒饮多伤身,故而只浅杯酌饮,爷可成全竹青?” 夜『色』总是撩人,尤其是这样寂冷的雪夜,夜深人静之时,戒备总会松懈下来。 瑛酃已然伸了冷白长指端起盛酒的茶杯,半空停顿,“敬竹青。” 莫菁双手端起,回敬。 一杯倾绝过后,他眉眼间似有淡淡的愁痕,这是长久思虑过重造成的。彼此皆坐在烛光之下,抬眸时是能看清楚彼此的模样的。可从前莫菁不曾如今日这般细细打量着他的唇,他的眉目,他的眼睫,便是贴着眼角薄皮处的梨花样她竟也觉得亲切起来。 瑛酃开口,“此番回去,莫瑾不会再是晏褚帝之人。以莫听灵与莫瑾之交,你日后若想为你旧主子的人图谋些什么就要想好后果再行事。若你是因他人犯险,杂家且不会再有什么闲情逸致再去救你一回。” 这是提醒之语也是表态。 莫菁捧起酒坛子再斟满一杯,她当然记得,他曾说过,今日之留命只当与从前的恩情一笔勾销。以后就当是棋子与执棋人,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在爷的眼中,竹青且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么?”她顿了顿,只径自苦笑,仰首又是一杯饮尽,末了,舌尖都是辛辣苦涩的味道,酒气熏得一张脸发烫,“可别忘了,想当日竹青将那十几封告发莫氏的密函借关大人之手送到爷手中是何等威风。” 话一出,瑛酃只敛眸,指背轻浅地摩挲着那冰瓷裂纹杯身,“你知道今日关廷将那些匪寇凌迟是莫瑾的意思。但个中缘由你又知个几分?” 他凤眸阴柔,仍似点缀着如贯温熙的笑意,“当初天水一崖官银盗案根本就是莫瑾的人主谋,与那帮盗贼暗中勾结所为。可因贡品被盗一事他自知兜揽不住,便顺手将脏水泼到杂家身上,盗贼固然自作自受,可也恨莫瑾过河拆桥,那么长运峰一事也就不难理解。某个程度上,莫听灵不过是个替死鬼,怪只怪他错信了人,落得个全尸也无得下场。如今莫瑾将那些盗匪凌迟是有莫听灵的因素在;但更多的,他不能让那些人有活口以致落到朝廷手中的可能。戚武如今在杂家手上,杂家自不会将人交出,他也知道,那么作为等同的交换代价,杂家自然便默许他私下处置那些人。” 末了,瑛酃望着莫菁,语气平静,似在慨然,“何谓不感情用事?便是如高贵在上的莫左侍郎这般。莫听灵论理来说算得上是他心头之人,可到头来,莫听灵死得何其惨淡?他莫瑾还能按捺住情绪彻头彻尾地算计,这才是心冷心寒,不费感情用事的人。莫竹青你这种,顶多是有些急智罢了。” 莫菁不可置否,只低眸又是饮尽一杯,心里笑自己也笑别人。放下杯后,她只吸了吸发红的鼻尖,有心想为莫瑾开脱,才抬起头来咬唇道,“各自为己罢了。现下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这些年苦心经营舍弃许多换来的。爷若处在莫左侍郎的位置,你当如何。” 他只笑不语,低了眼神执起杯中酒一杯倾绝。 莫菁拍拍脸,缩了缩单薄的身子,只幽幽一句“真冷。” 是感怀时世,也是因天重起寒而来的感慨。她心中自我安慰,他还是对自己有一丝丝的关怀之意的,否则今夜里就不会跟自己说这样多。这样想着,她伸手抚了抚愈发昏昏沉沉的脑袋,之前贪杯,心说,虽这酒兑了水,可现在的确不能再喝了,伤身还伤心。 她杵在那儿半天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连烛光也暗了下来,忽地,只轻飘飘地一句“爷”,再问,“我听说宫里的中官说,净了身又不是净了心,遇到心仪的女孩子其实心里还是热乎的。如果有一日……你也会要她么?象宫里一些有头面的宫伯一样,请回去做对食。” 问出口的那一瞬,她却后悔了,是后悔得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问这样的话,于是酒意『乱』了思绪,又或者这样的夜晚太过『迷』『惑』。可抬起眸子来,对上他的视线却似被定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 莫菁本想从这人的眼里瞧出些什么别样的情绪来,可内里什么也没有,一双凤目如画,只心平气和地回望她的审视。 正当她以为不会有下文的时候,瑛酃却难得地回答了她,“不会。跟着杂家可没什么好日子过。”说着,他且轻哼一声笑,“旁的且不说。若日后有什么事,杂家也不会顾什么情分,只怕头一个就要拿她出去填窟窿。” 闻言,莫菁忽地很想告诉他,你要了我,我且是不怕被拿去填窟窿的。可一想,又怕他误以为自己别有目的。她怕他轻视他。总觉得今日之后面对他时,自己总是小心翼翼,忐忐忑忑,畏手畏脚的。 她抬手捂着脸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今日很难过。”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这里,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是因为莫听灵么?” 莫菁抬眼望着他,微侧嗪首,有些疑『惑』的样子。她望着那白璧无瑕的一张面容在橘暖的烛光下愈发地『迷』离勾人,觉得自己有点『迷』糊,脑袋昏昏沉沉地,愈发地热起来。 她想要靠近他一些,于是也就这样做了,隔着矮案,细瘦的小臂且撑在案面上,慢慢地,且是呼吸相触的距离,她仿佛能从那双极好看的凤眼里看到有自己。她感慨,这真是一副好皮囊,离得这样近,唇线流丽,那白玉似的肤『色』借着灯光总是泛着一层清冷的柔光, 瑛酃也只垂眼望着她,沉默了下,“你喜欢他?” 闻言,莫菁将目光折回那眉眼,淡弯的眉眼温软,她鬼使神差地轻阖了阖眼睫,略侧首,启唇轻触了触那如温柔山峦起伏的唇线。 末了,她瞧了瞧他,水沉沉的杏子眸仍是呆愣愣的。可他却只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凤眸幽幽却仍似波澜不惊的模样。 莫菁反应过来,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一般,还要强按着自己镇定,只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咬了咬唇,有些怨怨道,“对不起,我有点醉了。” 她欲退,可下一刻他却伸手拢了她的脑袋过来,她未及反应,那薄唇却已措不及防地迎了过来,起初只是淡淡地,轻吻过她的唇线,莫菁觉得自己的脑袋炸开了一样,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起来,从头到尾,彼此只望着彼此。他厮磨起来,凤眼似蒙上的一层水雾愈发地亮得惊人。交错的眼睫似细细地缠在一起,吻着那潋滟的唇『色』时,冷白的长指穿过她的发,执意要找寻那一片温存。他只愈发地靠近,拢在她细巧的肩胛,她也在迎合,于是心头里的跳跃早已死了很久,却又似活了过来。 第一零二章 君一诺(下) 她攀上他的肩背, 努力却笨拙地回吻他。心里头有多真心真意,便有多渴望。她是有些欢喜的, 眼泪都似盈在眼睫, 原来他是不那么讨厌她的。莫菁欲起了身子要更加靠近些,他随了她的动作,长衣委叠, 可只双手捧着她的脸, 彼此的呼吸声躲在这寂静的夜里紊『乱』癫『荡』,裙摆扫过桌面的般若酒时撩了醇香, 她的唇齿也是,舌尖扫过时在口中是化作甘甜的蜜酿, 案子被翻倒了,桌上的小茶杯翻倒在地, 般若酒也翻倒在地, 便是这摆放在矮案前烛台的一座孤灯也是。倾倒之后, 摇曳的火舌似在挣扎过后终于幽然熄灭。 无休止的黑暗, 即使是借着廊外的光,望着他白玉似的面容时也觉得深渊将自己吞噬。他似渴急了般胡『乱』亲吻, 莫菁一手指尖紧拽着他的衣袖,一手撑着地面,轻抬嗪首, 皙白的颈项微仰着一个弧度, 入眼之处都是一片萦萦绕绕细碎的光, 她再松了手, 只颤巍巍地抚上瑛酃的面容,细细地在心里描绘,这是眉尖,这是眼角……末了,他仍是低着头来浅斟浅酌地亲吻着她的唇『色』的样子。她眼里蓄满了泪,心说,真是要命,这个人从前高不可攀,便是这种事上也是尽善尽美。他也会对别人如此么?不会的?这紊『乱』的气息,癫『荡』的心跳,只因她靠得近才能感受到的,平日里他拒人千里,可如今却象是被酒下了蛊,她的主动只是火引子,一下子就让眼前的局面失去了控制。 那冷白的长指温柔地穿过她的发,这末梢的一握泄在他的掌心,执意不要让其于掌间流离。沉目长睫,他只阖了阖凤眼,唇贴着她的耳廓,流连着,舌尖无意挑了挑那耳垂小巧的一处时,她只对这铺天盖地的情热怯怯地一缩,她感受着他的沉『迷』恍惚。末了,他只将脑袋埋在她的颈间,双手撑在她的肩侧,如同将她拢在自己的圈地里,他似一声心满意足又『迷』滂的喟叹。 忽地,他且与她额抵着额,一双如画的眉眼专注地凝视着她时,彼此都离得极近,鼻尖与鼻尖厮磨,他的指尖蹭了蹭她的脸,音『色』勾缠,嗓音沙柔缓声道,“你知道何故我总是戴着护甲么?我与孝恭顺太后的私情,你一定也有所耳闻的。从前我伺候她,尽心尽力,可身体却是干净的……” 他的指尖沿着她的脸颊游走而下,指背且轻轻撩过她颈间皙白的肌肤时,“要不要……试一下?”,他一字一句,说得极轻,似在蛊『惑』人家,“我也可以叫你很快活的。而且……”,他凤眸幽幽,矮着容颜亲了一下她的唇角,语气稀松平常,如在说什么云淡风轻的事,他声柔如耳语,“你还是完整的。你仍是女孩的身子,我给你女人的快活……好不好?” 廊外檐下的灯不知何时变得凄『迷』起来,莫菁望着这张艳恹的容颜,心头恻恻,她艰涩地启唇,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一笑,眼角却生生坠出泪来,她回亲了一下他,这是鼓励,也是默许,她将手放在他的腰间,他也去解她的腰带。 他需要迎合,她也给了他回应。一切都似乎往着没办法挽回的方向去发展,她吻着他时,彼此的唇齿间还残留着酒香,他的手拢在她菲薄的肩,都不再是方才的款款,连下口时都似用了力道,哪里都留下了痕迹。她也抚『摸』他,她象个无赖,总要去扯开他的衣领,她想进一步,可只衣袍解开来,她亲吻着他的胸膛,还要往下,却再也不许。莫菁双手触到他宽瘦的肩胛,且狠狠地咬了一口,有一个个暧昧痕迹,他也一样。可她却不快乐,她双手抱紧他的肩背,如同一个孩子般哭着闹着,“你不要把我当成孝恭顺,我不是她。她要的我都不要。你只当我是我。你不要把我当成她。” 她死死地攀附着他,如同疾风骤雨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是伤心透顶,即使是他给予她身体的慰藉,这伤已经刺在心头之上,好不了了。 她抬眸呜咽着去吻他,莫菁心想,自己今天肯定是醉了,她的脸烫得惊人,哪里且都是烫的,烫得发疼。她整个身体嵌合在瑛酃怀里,解了腰带的衣衫在纠缠中自滑腻的肩处半褪了下来。『露』出雪白的一片。她太急切,整个重心压在他怀里,两人双双滚落在地面,瑛酃只抱着她,肩背却撞上旁侧那早已翻倒的案几。 那坛早已倾倒的般若酒流淌了一室的酒香,他就躺在矮案几旁,让她压身上,散开的长发几缕浸在那流了一地的般若酒里渐渐湿透。莫菁的衣袖子也是,萦绕着酒香。忽地,瑛酃捂上她的眼睛,“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莫竹青。你不快乐么?为什么?你来这里,你想要什么?我没有给你?” 她眼里的光太夺目,似乎藏着太多的话要说,生生要将他整个人灼透,他受不了。 莫菁眼里噙满了泪水,她笑,她看见他眼角处的梨花样儿愈发地溶『色』妍艳,那双好看的眉眼正似泛着红如同美人泛泪楚楚时的绝『色』。 他的眼角不小心沾上了那泻了一地的冷酒,该是被腌渍得生疼,可当莫菁拿开了他的挡在眼前的手时,他仍是如贯的『迷』曼,眼里还有太多其他莫菁觉得读不懂的情绪。 她忽地伸手抚向他发红的眼角处,可还未落至,却让他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半晌,他只定定地望着她布满泪水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似终于有所动作,先前制止她的手此刻却抓着她细白的腕缓缓地落到那眼角处。 莫菁似还未反应过来,忽地,似眉眼一跳,她回了神,四目相对时,她似曾从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里窥出了月落天光,春花飞雪的柔意。 当她指尖触到那朵已然开始溶『色』的梨花样儿,莫菁且贴着指腹轻轻地抹开。她附下身来,望向那肤质如玉的眼角薄皮处,依稀可见隐在残『色』下那一点泪痣。 她心底如同云海翻腾,高兴地仿佛快要哭出来。 那点泪痣,经年之前,她轻吻过,那是不可易知的温存,即使经年之后,她仍是浓浓的欢喜。仿了从前那样,莫菁的唇瓣如同羽翼轻轻扫过那泪痣。从前彼此年纪尚小,躲在角落里,手心冒着冷汗也执意要去亲近彼此的心情,今时今日,却似乎只有她一人心『潮』去湃,心说,你还是我的么?若还是,那真好。 末了,莫菁抬眸且“嘿”地一笑,双手温柔地抚在他的面容之上,“我答应你,我不嫁人。一辈子只留在这里,累时我陪在你身边抄写经书;若闷了,咱们就一起到山下赶集,你喜欢么,泓澈……” 将脑袋枕在他的胸前,只觉得意识愈发地昏沉,原来她真的是醉了。大醉之后也只想酣畅淋漓地大睡一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她如坠梦境,想象中的美好便能轻易地说出来,她的一颗真心急需剖开来,好叫他知道。 她微翘着嘴唇,嵌入梦乡的样子实在可人。可瑛酃一双凤目只平静地望着隔门外映照着的灯影,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动了动指尖,冷白长指且抚上那温顺的长发,他微阖了阖目,末了,且在她的额间温柔地一吻。 第一零三章 犹记惊鸿照影来 大雪终于停了, 日华散漫,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银装素裹,便是连覆上积雪的屋檐都似闪着银光。不多时,阳光透过雕花朱窗透进来, 柔和地撒在她的脸上,如同被人温柔地抚『摸』。莫菁半梦半醒, 躲在被窝子里翻了翻身, 且调整为位置更为舒服的姿势,暖烘烘地,似乎都能将冬日的寒气驱散殆尽。 可睡着睡着,总似觉得今日的床榻格外地拥挤,束手束脚地,仿佛被人禁锢在怀里一样。有心要睁眼瞧下四周环境, 可眼皮子实在沉重, 睁着着勉强阖了阖眼眸。宿醉过后脑袋实在驽痛得厉害,莫菁微蹙着淡弯的眉尖,一面伸手下意识地用掌心拍了拍太阳『穴』, 随着视野渐渐清晰起来, 她灵台稍明,昨夜借着喝酒后便壮起胆子来做的那些荒唐事便不断在脑海里上演。 心中一惊, 潜藏的一丝睡意也无影无踪了。杏子眸猛地睁开, 还来不及反应, 便见那张干干净净, 昳丽独绝的睡颜在自己面前徒然放大,彼此都挨得太近,呼吸相触的距离,莫菁几乎能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拂在自己面容之上。 她吓得直接慌张起身却因毫无准备滚了落床榻,因是裹着绸被在身上掉下去的,也不觉得疼,实际上即使是跌疼了,只怕现在这种情景之下她也感觉不到。 她扯了扯绸被,一手撑地面,低头一看才知恰好是压着昨夜随意丢落在地衣衫,佩戴的杂环,银印青绶此刻也静静地躺落在冰冷的地面间,昭示着昨夜被人如何随意地丢弃。莫菁不自主地想起昨夜某个画面,自己简直就是个撒酒疯的无赖。脑子热起来就非要去解人家的腰带,瑛酃按着她的手腕不许,自己就一味地凑到他跟前对着那修长的皙白颈项胡『乱』啃咬一番,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腰带是不是自己解的似乎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她且移了视线瞧了瞧现下身上穿着的便是别人低眸就能窥见春光的宽松中衣,总觉得连死的心的有了。 莫菁心里懊悔得颠腾,昨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这厢瑛酃已然被这声响吵醒了,凤目平静地睁开时,因了睡意看上去且是水蒙蒙,亮亮的一片。相对于莫菁的惊吓,他却显得十分的从容自若,白生生的面容没了那艳丽描样儿的点缀衬着那微敞的中衣愈发地清冷如玉,即使那双眉眼天生温美,但凤眸凌冽时,便是在日华之下多了暖意的添加也是支棱棱地。 他散着发,飞眉入鬓,只起身且落榻在地上随意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末了,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莫菁,问道,“你慌什么?” “我……” “你什么?”他只笑了一下,继续追问。 此刻莫菁的脑袋就如同塞了浆糊搅在一起,正头疼得厉害,什么也应付不起来,如果换作是以前,她还能装傻打哈哈忽悠过去,可现在的情形怎容得这样随随意意就搪塞过去?昨夜眼前这人的指尖游走在她身体里时的温度如此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即使她已记不清个中许多细节,可她怎么还能当作无事发生? “我不知道。”,她忽地咬着唇儿,强忍住要委屈落泪的冲动,只端着发红的眼眶子倔强地抬眸望着瑛酃。 瑛酃又是一笑,凤眸淡然,“你不知道什么?” 她现在恨死了他这样的为难,扯了扯半裹在身上的绸被,嗓音糯哑地颤颤继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蹲踞在莫菁跟前,明明没了那梨花样儿描在眼角处,可那曼柔的眉眼藏了笑意与一些别有意味的情绪时,仍点缀了些许恹艳之感,残嗓子略哑,语气阴柔轻声道,如同附在耳边温柔的细语,却似乎让人感觉不到暖意,“我怎样?” 说着,瑛酃且顿了顿,抓过她的手,掌心贴着手腕,将她的手置于他的眉眼暧昧地游走,之后是他的鼻子,他的唇,他的颈项……莫菁心『潮』跌宕起伏,她欲缩手,可他固执如厮,她稍有挣扎,他力道便加重几分,勒得她腕间生生发疼。如果说昨夜的暧昧还可借着夜『色』的隐秘和醉酒为由而任由其肆意发酵;那么如今青天白日之下,这样的动作只会让她如坐针毡。 接着便是落在那微敞的中衣交领里,再往下便是腰间,她如同一个『迷』路的孩童,任由着他的带领。最后,还欲往下,她昨夜曾想探寻的地方,莫菁忽地眉眼一跳,似惊醒过来,用尽全力将手从他掌中抽出。 双手撑在地面,别开脸喘着气,片刻,只侧首抬眸望向瑛酃,泪盈于眶就是不肯掉落,她强抑着哭腔,冷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你想羞辱我就直说!” 闻言,瑛酃望着她,凤目凌丽,眼角处的那点泪痣愈发地支棱棱,只冷笑,语气淡淡道,“你也觉得是羞辱么?杂家还以为你莫竹青敢作敢当的呢。昨夜是谁象个疯子一样失魂落魄地闯进杂家的房中来,又是谁先主动的?那你现在又在慌什么?可莫要告诉杂家你昨夜认错了人,找错了人。” 莫菁哑口无言,半晌,眼泪终于掉下来,一双杏子眸颤巍巍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没有。” “杂家的身体你昨晚不是早就『摸』过了么?现在才觉得恶心可就难办了。不过今日你且踏出这个门,你不说,杂家不说谁也不清楚不知道。你仍是那个完整的你不是么?”,他似个毫无感情的,凤眸里的光黑沉沉地,语气愈发地温柔,可却处处透着凌冷之意,“那你慌什么?” 她似挂了万箭穿心的痛,只偏开脸,没有迎视他的目光,眼睫轻颤,泪水便簌簌而落,片刻,莫菁抬手抹了眼泪,强压这直抖的身子,才回首直视他,“你不懂是么?”,说着,她忽地凑上去,瑛酃的身子措不及防地微后仰,他且掌心往后撑了撑地面,稳了稳,下一刻,莫菁且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唇狠狠地咬了一口。 莫菁望着他微愣的样子,心中嗔怒伤懑都有,她一面掉着眼泪,一面如同个幼稚孩童般恶狠狠地捏着哭腔威胁,“你现在有本事就最好别躲!” 说着,她一头吻向他,菱唇轻嵌合那温柔如连绵山峦起伏的唇线,舌尖扫过那绯『色』的唇且勾得水涟涟地,从头到尾,她都睁着眼睛,起了起正跪坐着的身子环上他的颈项,侧首专注这偷香儿的事,反正昨晚已经流氓了一次,现在也不在乎了,什么矜持,什么女儿家的心态,与其让他这样责难自己,那么要堕落就一起沉沦。 她呜咽着,微阖了阖眼眸,有泪水跃下,落在他的面容之上。瑛酃似被惊觉了一下,片刻,才有些迟疑地揽了她的腰过来,启唇回应她,舌齿交缠,细细咂弄。莫菁吻够了,便一下子骑坐在他身上,矮着容颜,微喘着气儿要去解他的中衣。 这厢瑛酃一双凤目亮得惊人,眸『色』且有些『迷』离,白璧无瑕的一张脸似有了热气要融化似的,察觉到她的动作,一下子变了脸『色』,猛地抓过她的手腕制止。 见状,莫菁凑唇上去且狠狠在他的颈间咬了一口,这次是咬出了血来,末了,她才心满意足,解恨似地拿雪白的中衣袖子擦了擦微肿的菱唇上的血迹,“瑛酃你没本事!” 说完,莫菁又朝着他颈间的伤口再咬一口,再抬首望向他时,冲着他嘚瑟地做了个鬼脸,抓过自己的衣服随意套在身上就跑出了房里。 一出外间,日华散漫,暖和的金光打在身上似乎能将从前的阴霾一扫而进。莫菁才过长廊拐角却千巧万巧地碰上了关廷,四眼相对,彼此皆愣了半晌。 关廷先反应过来,看着眼前的姑娘衣衫不整,菱唇映在日光下且是红艳艳,水涟涟地,好看得惊人。 “竹青姑娘,你……”,这副模样意欲何为?下半句他没问出口,因他知道这排厢房只住着一位贵主,中车府令。其实,身为朝臣,宫廷后院的事儿,还是略有耳闻,比如说,对食……… 单方面明白过来的关廷此刻面容之『色』且有些复杂,此刻莫菁都脸红到脖子根儿了,全然没了片刻前躲在房里张牙舞爪的气势,她一面越过关廷往前走,摆手急急道,“关大人别误会,其实这事儿有些复杂,昨夜我是去找那行管馆老板算账来着………不不不,我没见到那老板,我后来。晕乎乎,你知道的,人晕乎乎就会做错好多事………” 似乎有种越解释越『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下一刻,关廷伸手朝向她,却终究来不及,俊脸尽显焦灼之『色』,“竹青姑娘小心!” 莫菁“呀”地一声,从楼梯楼滚了下去。这一跤莫菁跌得有些发懵,没伤到别的地方,就是屁股有点痛。 关廷过来蹲在跟前,伸手在她面前摆了摆,关切地问,“竹青姑娘?你还好吗?” 莫菁回神望向他,忙扶着旁边的木栏起身,“没事没事没事,我身子骨硬朗,经摔。我我我我我我我……我要回房整理行装,我走了,恕不奉陪,关大人。” 关廷望着她扶着木栏一面走得跌跌撞撞,晕头转向的样子,刚开口欲说些什么。 莫菁忙切切打断他,“我……不是……我我我我我我我……只是还没酒醒,绝不是慌张,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第一零四章 吹梦到西洲(上) 晏褚帝十年, 帝都城内处处飞红点翠, 开春的景『色』最是宜人,日光熠熠柔洒穹窿大地,四处恰到好处的绮丽,所谓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这种季节连天气也变得温暖起来,不会如凛冽的寒冬这般为难人。开春的天气最喜雨, 因是润化万物生长的时候, 故而天公作美,常雨『露』天下,泽被苍生。 这日正逢『淫』雨霏霏,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莫菁只披一件锦红貂皮斗篷御寒,撑一把伞, 独自走在砌十尺高的永巷道间, 走了一会,才伸手接过衔在伞沿外滴落的雨水。一点点地滴落掌心倒不如冬雪教人觉得冷冽。她的视野透过伞沿,望向高墙之外的天空, 本该是气势寥阔的穹窿却硬生生被那冰冷的高墙石壁『逼』仄成那般令人窒息又可望不可即的狭隘模样。 她轻轻叹一口气, 去年的这个时候,即使她心如身陷囵圄之地, 可抬头仍可瞧见那一片壮阔自由的天空的。 长运峰一事算是告一段落, 晏褚帝君作主命人为莫听灵立了衣冠冢, 因当年慕少怜一事下了旨, 莫听灵仍为戴罪之身,若将灵位遣回莫氏,便有违从前圣意,那么日后朝中上下日后便人人有例可寻不遵皇旨。皇家之尊不可亵渎,故而只另想了辙,以莫听灵随侍身侧多年鞠躬尽瘁的名义,加之长运峰一役有功,功过两相抵消之下,另颁了一道圣旨,赐封位亭安侯,另有封地安衣冠冢。 对此,莫菁并无太多想法,人已死,生前不想尽办法地待人好,死后再去弥补又有何用。晏褚帝曾说过会保阿灵一命,可这位至尊至贵的帝王最终仍旧食言。 至于莫瑾,自从回宫后,数月里莫菁与他再未有过任何的交集。一是碍于双方身份,二是或许莫瑾有意对她避而不见。有时候莫菁在泰坤宫里当值,也只敢躲开众人,在汉白立柱之后远远地至群臣中偷望他一眼。 莫瑾面上仍是那副进退得宜,谈笑风生的模样,可心『性』却似变得愈发地孤僻冷冽。若是从前只是心高骨傲,尚有他人莫及,高高在上的清贵之气,那么今时今日,她望着他结交朝臣之时,抬眸间那温柔笑意却似带着圆滑世故。莫菁知道,这不是莫瑾的真实模样,她能看出他眼底那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冷漠,是那样地令人不寒而栗。这般模样,总让她觉得莫瑾愈发地乖戾。莫菁心中哀凄,只强迫自己别开视线,不忍再去面对。或许,她该面对现实的,曾经的四哥不会再回来了,曾经的五年之约已经过去多久了?彼此最艰难的时刻彼此并没有陪伴在左右,太多的东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淡忘,埋葬在心坟里。 一路愁思满绪,不觉雨势越下越大,回到永巷时,天『色』已晚,身子衣摆已然淋湿了一大半,一面在屋檐下收了伞,甩了甩白缎伞上的雨水才转身进屋,把伞放在角落一隅,末了,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坐在桌子上独自沏上一壶热茶暖身子,听着屋外的雨伶仃作响心中才稍觉平静,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大雨方歇,她对着铜镜重新整理了仪容,才提灯出了门。宫中已然是掌灯时分,檐下宫灯盏盏在细微风雨中飘然,照着四处韶华胜绝。 才到泰坤宫在别阁与轮值的宫女交班,那宫女只一笑,嫣然道,“帝君戊正时分才在内殿下榻小憩,这会儿龙颜正酣呢,茶和御膳都随时侯着呢,等圣躬一起总有人送进去的,你进去时稍作注意下便是。” 闻言,莫菁才点头应是。那宫女只低首躬身施然行一礼后作退,见状,莫菁矮颜姿态从容地回完礼后才踏出别阁往内殿的方向而去。 才踏入内殿,四处杏黄的光亮幽幽,此时殿内并无太多人守着,百子千孙葫芦落地罩前正守着人,落地罩处垂着银线海棠鲛绡帐幔隔绝了罩外人对内的视线,错金大鼎正燃着沁人心脾,宁神静心的帐中香,鼎口轻吐袅娜薄烟,莫菁守在落地罩前好一会儿,殿内四处寂静,只偶尔闻窗外池侧雨后蛙声恹恹鸣叫。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内间的人轻声咳嗽一下。 莫菁与同守的宫女一人一侧挽了帘子,行至悬了蓼花菱叶宝罗帐的沉香木寝榻前,几步之遥,两人至跟前跪下叩首行礼,只不疾不徐,异口同声柔道,“圣躬大安。” 静待半晌,才见至罗帐内伸出修长的一只手,摆了摆。莫菁与旁侧的宫女得了示意才起身分至两侧打起罗帐。 此刻,忽闻晏褚帝淡声道,“荭莺,殿里太暗了,你去多亮几盏灯。不必宣候在殿外的人进来,孤只是让窗外的蛙鸣吵醒了。” 身侧的宫女闻言应诺而退。殿内金灯昏罗帐,落地罩前两侧各立着展鹤莲纹三足青铜鼎,燃香薄雾缭绕,四处正是一片的荼靡香艳,银线海棠鲛绡帐内光线迟重,莫菁本是静待一侧,低垂着容颜在旁边挂起榻前罗帐后本欲跪安且退,下一刻却耳边却闻晏褚帝缓声喊她,“奴才,可是你?”,声音润朗磁『性』,许是因了睡意,总似带着些许惫慵之意,竟有几分蛊『惑』的味道。 莫菁动作一滞,她知道晏褚帝唤的正是自己,敛眸垂首且躬身移步至榻前跪叩行礼,额枕手背,末了,且一字一句嗓『色』温软恭敬回道,“君上,正是竹青。” 此刻,她的腿骨绑着沙袋,备受束缚,正是隐隐作痛,开春真是多雨季节,加之长期料理不得当,因为御前随侍,故而莫菁在宫中的起居所用总比从前好一些,但腿疾仍是时有发作, 晏褚帝手背且撩了撩罗帐,半晌才开口幽声道,“躲在沉乾池的蛙鸣实在呱噪,吵得孤头疼。” 莫菁没有言语,亦没有下一步动作,只觉得四周浓香缭绕,金光『迷』离。 “奴才……与孤说会儿话。” 莫菁眸『色』一凝,仍是恭顺回道,“奴才惶恐。” 过了好久,晏褚帝忽地自罗帐内传了话出来,语气平静,喜怒也无法探究,仿佛只是一个久经寂寞的人需要旁人的陪伴疏解孤寂,他又接着道,“奴才,孤一直都想问你,宫里的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来泰坤宫数月有余了,自长运峰回来后,这是头次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找她谈话。记忆中仅有的那两次,都只因一个人,莫菁细想,当初晏褚帝为了那个人而留了自己,如今,她的周全于他而言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了。他仍留着她,不咸不淡的样子,若是从前,或许留着自己,还能成为束缚阿灵的一个筹码,可如今……莫菁不想去猜,也猜不透,这些日子,她不断告诉自己,只要知道随侍御前于自己而言是有利的便足够了。 想到此,莫菁仍是低着头的动作,只是眼睫轻颤,轻声道,“君上多虑,宫竹青有幸,承圣恩苟活。” “孤记得孤三岁奉旨离宫前往封地。”彦稽朝有了藩地的封王此后非皇诏不得回帝都,本以为此生再少有机会回到出生之地,可哪里料到,几年光景后变故这样大,当年尚是年幼的荣王接了帝都来的旨时连人都是懵的,后来更甚,这群人,斗来斗去,你死我活,到最后偏生便宜他这个怎么轮也轮不到的藩王御极,一晃多少年,“你是从外间进来的。不如你说说从前你还在宫外时都有什么有趣儿的事?” 莫菁依言一一回答,“回君上,民间有一种游戏叫跳花绳。宫外的时候,奴才也有个伺候人的差使,跟着一群小姑娘共事,偶尔坐在门槛边,看她们跳花绳。那个跳花绳君上看过么?就是穿着几个小裙袄的围在一起,两人握着花绳,中间的人么,各种姿势花样百出,比跳舞还要好看的。” “那你为什么不跳?” 莫菁道,“奴才笨手笨脚地,哪里跟得上她们灵活。就躲在一边看,图个热闹。从前……从前阿灵小公子平易近人,也时常来杂役房看我们,空闲的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嗑瓜子,想看表演似的,后来人儿多了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就私下自己开桌来个赌局,就看今日哪个小姑娘跳花绳胜过别人。空闲嗯休息时光其实也就是这么消磨过去的。” 静默半晌,才听晏褚帝的声音说道,“真有趣。”又过了一会儿,他似在犹疑,又问,“他呢?他那时在干什么?” 莫菁眼里有了些许暖意,只淡弯着眉眼,语气柔柔地,似有些许的悦然轻快,“他呀,他就负责在一旁输钱给我们。” 闻言,晏褚帝且平静地“哦”的一声,接着轻声咳嗽,最后似是捂唇笑了几下。 “外面的蛙鸣真的很呱噪,你找几个人拿个桶子都抓了。往常开春立夏时节雨水频繁,也偶有池蛙鸣叫,从前也宿在泰坤宫内殿,并不觉得不妥,伴着蛙鸣入睡反倒觉得能享受到记得寻常人家的田园之乐,可总觉得今年特别教人烦闷。” 莫菁微一愣,才起身应诺退了下去。 第一零五章 吹梦到西洲(中) 出了泰坤宫, 领着几个小宫伯到沉乾池去, 因是才刚下了一场大雨, 四周湿气重,她只提着灯在岸边, 一面殷切提醒道,“天湿路滑, 大家且小心一些。刚巧这几日沉乾池放干了水, 现在下池去汲取塘蛙也是方便。” 莫菁如今算是泰坤宫的女官, 当初借着秀女参选的名义进来的,混在那一堆大家闺秀的名单里, 在外人眼中看来, 出身自然不一样。宫中阶位等级分明, 能在后宫做个女官的,兼之御前当差,身份也当是与宫中一些下三等的秽差有所区别。进宫已有数月,相处惯了, 宫中平日里接触的人倒是待她甚为和善, 一则既为宫中女官,地位摆在那里, 也不是好招惹的, 旁人忌讳她,她也不去招惹谁。这假身份虽给莫菁带了莫大的好处, 可她也从不用这身份为自己图谋什么便利, 能低调便低调, 就怕哪日东窗事发,没人会保她;二则,莫菁待人接物也甚为和善,进退得当,谁也不得罪,更不会在低阶的宫人跟前摆脸『色』,拿着鸡『毛』当令箭,久而久之,各处有混得脸熟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都敬称她一声小姑姑。 又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太监喊她一声小姑姑,俯首低声道,“这儿有奴才们守着就好,不若小姑姑回去歇会儿?眼下夜深『露』起重,小姑姑是伺候圣躬的人,没得在这地儿里跟着奴才们耗磨着。” 闻言,莫菁抬眼望了望池中央满身泥泞的几个人,敛眉思考了一下,罢了,一直待在这儿,反而有种狐假虎威的意味。她躬首福了福身子,“此处有劳宫伯了。” 那小太监慌忙回礼,“是奴才应该的。小姑姑慢走。” 眼下晏褚帝不在泰坤宫。因是方才她得了御令出来时,刚巧撞上蓥訾殿的人来说是孝恭顺太后请帝君过去共进晚膳,故而现下她也乐得自在,趁着这个空档儿偷得浮生半刻闲。莫菁提着宫灯,往亭子殿的方向悠悠漫步而去,宫里未到宫禁时分,偶有太监宫女来来往往,但彼此都没闲心顾及谁,她也自顾自地靠墙走。 才出夹道口,还未及反应过来,跟前人影一闪,莫菁身子措不及防地被猛地一撞,两人双双都跌倒在地。 手里的宫灯落在一侧,莫菁被撞得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撑地,轻蹙着文细的眉尖,隔着衣衫正『揉』着生疼的肩处。不远处的脚步声渐近,几个恐是追赶的太监疾步过来便将方才将莫菁撞倒的小宫女押了起来。 莫菁无意瞥了眼那几个太监的腰牌,是蘅芜宫下三等的秽差。心里正埋怨这些人当差怎都这般粗心大意。这道连着后朝东西宫四所,平时嫔妃主子乘舆来往,多数都经此道,幸得现下掌灯时分,少有宫人来往,否则若有差池,惊动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这些人的命谁会怜惜? 一面起身定了定,手里拾起宫灯,才看那小宫女发鬓凌『乱』,一张小脸吓得惨白,神『色』皆是惊慌,嘴里不停喊着饶命,全然一副狼狈模样。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身量未足,想想在现代本应该是享受父母宠爱的年纪,可在这儿却依已送进了这吃人的地方来受罪。 莫菁心中强忍酸苦,末了,只抬首肃容对着那几个太监,语气自若说道,“怎么回事?办什么差要这样『毛』『毛』躁躁的?若是有宫里的主子经道时被惊了驾,谁的命够赔?” 为首的太监打量了下莫菁宫装服饰,随意打了个千儿,“打扰小姑姑了,我等是蘅芜宫的。底下的人儿犯了错又不省事,『乱』跑,小的们这就把人带回去。” 话一出,那小宫女忽地挣脱开来一把抓住莫菁的衣裙,一张青涩的小脸哭得涕泗横流,仰首望着莫菁,嗓音稚气凄苦地哭喊,“小姑姑救婢子,婢子没有疯,婢子不想去童内监的内阁,他们都说婢子疯了,婢子没有疯!小姑姑你救婢子,婢子可以让你去见君上!见君上!哈哈哈哈哈哈……” 那小宫女忽地猛扑上来揪着莫菁的衣襟,大笑起来,目光狰狞,面容神『色』状如鬼魅,哪里还有半点碧玉之年的神采。跟前几个太监忙将人扯开,懂眼『色』的直接拿着手中的木杖往那小宫女腰间用力一挟便将人撂倒在地。 一旁始料不及的莫菁扶着墙壁借力,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轻喘气,手中的宫灯又已落在地间,没一会儿便被夜风吹熄。她低头望着那小宫女蜷缩在地面恍若个疯子,不知疼痛地嘻嘻笑着,微闭了闭眸,不忍地别开视线,这是个什么地方?天堂与地狱并存么?『逼』疯了多少人? 莫菁抬头望向那几个正欲拖着人离去的太监,喊住道,“慢着,几位宫伯是要将人带到何处?这小宫女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大抵刚入宫不久。是犯了何事?” 为首的摆了摆个手势,身见边的几个将人押解住,才回头笑脸盈盈道,“让小姑姑受惊了。这小婢子犯了错不值得可怜,好在童内监菩萨心肠生善意,瞧着这小妹子可怜,要救她出苦海呢。” 莫菁脸『色』稍定,走近一步,镇静道,“可是孝恭顺太后身边的内侍宫伯?” 为首的敛眉恭敬一笑,答道,“正是。” 莫菁心中一沉,真的是童天英。在宫中早就听闻过这位东宫内侍,早在宫中数十年,历经三朝帝王,早就成了个老精怪,因是年事,只怕瑛酃在面子上也得让他三分。人越老,似心中暗鬼太多,连『性』格也阴狠不定,本就是个净了桩儿的,却最爱亵玩宫女,暗里仗着是孝恭顺太后的人,也不知残害过多少宫女的『性』命。眼下这痴疯了的小宫女若落到了那童天英手中,用不了多久只怕又成了宫中一缕冤魂。 她这样想着,走近两步,望着眼前那小宫女躺在地面上,一脸脏兮兮的模样,自顾自绞着手指傻笑着。莫菁心中一酸,伸出手来轻拂开小宫女额间的『乱』发,柔声问道,“告诉小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闻言,且侧首看了莫菁一眼,仿佛听不懂莫菁的话,只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末了,竟有笑了笑,这笑意里是有了神采的,不似方才一般,颠颠疯疯的。 旁边的太监见状,一笑回道,“小姑姑有着一副七巧玲珑心,可那都是用在伺候帝君身上的。旁的就别管了。” 闻言,莫菁微侧首,冷声道,“原来宫伯是嫌弃婢子多管闲事了?” 那太监一愣,似未料到莫菁会因了个下三等的秽差使发作,犹反应不及,下一刻,他又谄媚一笑,“不不不,是奴才嘴多错言。小姑姑海量。”,说着,那太监将目光移向地上的小宫女,答道,“这小贱婢叫如意。” 话音刚落,那小宫女似听到了什么为之兴奋的事,眉眼一弯,仍是缩在地面上,轻拍掌,嗓音天真地呢喃道,“嘻嘻,如意,我叫如意!如意……” 闻言,莫菁忽地似想到什么,心头一震,艰涩开口轻声问道,“从前可是在浣衣局当的差?” 这时,一旁的为首太监已然答道,“回姑姑的话,这小婢子原来是浣衣局的,后来才被调派去蘅芜宫伺候主子。可惜人不够机灵,老惹主子生气,前一阵在沉翠池请了位宫人上来,好巧不巧就是这小婢子给发现的。本就是个手脚驽笨的人,还不经吓,事后整个人儿变得神神叨叨的,哪里还能伺候主子,本来关去永巷令做些杂役也就算了。可童内监看着可怜,将人要了过去。”,说着,那太监惺惺作态,佯作叹一口,“说起这个,眼下得赶紧将人送到童内监那边去了,晚个一时半刻,奴才交不了差,九条命也不够赔的。现下就不叨扰小姑姑了。” 莫菁侧首,且水眸轻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温软答道,“是婢子叨扰宫伯才是。” 那为首太监忙摆手回声,哪里哪里。 莫菁正欲起身,手拂过小宫女的衣间时,且用力地往她身上一掐。那小宫女一吃疼便发作起来,抓过莫菁的手张嘴便咬起来,眼神凶狠如一个小野兽,直把莫菁疼得脸『色』煞白,忙大声惊呼起来,佯怒大喊挣扎起来,“好你个小贱婢,连我的手也是你能咬的!”,身旁的几人忙将人分开,此刻,莫菁忙捂着伤处起身,一巴掌将小宫女抡在地上,转身对着闻声而来的巡逻禁卫疾声说道,“几位爷,婢子为泰坤宫御前伺候的女官。”,说着,她低首望地上一指,“这小婢子夜间『乱』闯宫道,还发疯咬人,违了宫规,劳烦几位爷将人带去永巷令处罚!”,末了,莫菁冷冷加重语气,“劳烦爷要抓紧了。戊正时分君上去了蓥訾殿与班太后共膳,眼下这个时分还是摆驾回未央宫,道上碰个正着,叨扰圣驾,咱们几个的『性』命今晚可就断送在此处了。至于婢子方才之言有无错处,几位爷可先行将人捉去永巷令,待相关的人审查清楚,是罚是放,也是之后的事了。” 那几位禁卫闻言一愣,面面相觑后,忙压剑鞘颔首行礼,莫菁忙回以一礼,瞧着那数名禁卫将人从地上押起如意便往永巷令的方向而去。事出突然,那几位本欲拿人的太监尚未反应过来,为首的正欲开口,莫菁已然转身冷言打断,“老宫伯有什么话不如咱们一起去永巷令说清楚便好。是童内监的人那早晚会回到童内监处。可眼下这小贱婢咬了婢子一口,日后婢子御前伺候,若见君上瞧见了,婢子看在童内监的面子上,也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了,可现下这口气,宫伯认为婢子可该出?” 一句话堵得那为首的太监无气可出,莫菁也不管那几位太监反应如何,语毕,她便捡起地上宫灯,翩然随那禁卫而去。面上神『色』自若,冷如雪莲,可心里却突突急跳,一面步伐不疾不徐地走着,侧耳听身后动静,知身后已然有人随行跟来,当下松了一口气,有几分把握她不知道,也只敢赌一赌。 走在夹道上,光影交杂间,莫菁目光涌动,眼睫轻颤时,心头已然紊『乱』,她跟自己说,她在帮别人,也在帮自己。因她能理解相依相偎的两人,只能在刀俎之下,任人鱼肉的痛苦。如今的小千子与如意,正是之于当年的莫听素与泓澈。 她忽地心中悲苦,眉尖微蹙时,竟惊觉自己眼角微酸,忙伸出手指攥紧衣裙,心说,若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存在,小千子,那你在天有灵,要保佑好姐姐将你的如意救出来。这样,好姐姐才不辜负你与你的如意从前给好姐姐送糖的情谊。 第一零六章 吹梦到西洲(下) 走在夹道上, 光影交杂间,她目光涌动, 眼睫轻颤时, 心头已然紊『乱』, 她跟自己说, 她在帮别人, 也在帮自己。因她能理解相依相偎的两人, 只能在刀俎之下, 任人鱼肉的痛苦。如今的小千子与如意, 之于当年的莫听素与泓澈。 永巷令是内宫受罚的地方, 宫人杖责皆在此处, 此处的夜风也总似比别处要阴冷些,莫菁伸手紧了紧衣襟, 忙强打起精神正『色』,眉眼凌冽。才一脚踏进门槛,隐隐约约从院内传来的求助惨叫之声飘进耳边, 总让人心生寒栗。唤禁卫将人带到这边来只是莫菁的权宜之计,她真正要等的人现下应该在赶来永巷令的路上了。 永巷令的人出了院里迎接,打量了下莫菁,瞥了眼她垂坠衣裳间的腰牌, 又瞧见莫菁身后跟着几个蘅芜宫的太监, 上前一步喊一声姑姑便欲行礼。 见状, 莫菁忙双手执着宫灯微颔首福了福身子算是回礼, “嬷嬷于宫中年事比婢子高, 婢子有愧,不要喊婢子姑姑了。唤婢子的名字,竹青便可。” 来人引了莫菁几人到偏院去,沏上一壶热茶,便垂手跟前恭敬问道,“不知泰坤宫的竹青姑娘和蘅芜宫的几位宫伯过来所为何事?” 莫菁眼角酿出余光且瞥了眼旁侧几位太监,而后放下茶盏,双手垂在膝上,衣料遮挡下,手背上方才被咬的伤痕正隐隐作痛,正『色』冷然道,“没什么,蘅芜宫的小婢子违了宫规,掌灯时分在宫道上随意喧闹,我不过训斥了几句,这小婢子竟然不服管教,还咬了我一口。”,说着,莫菁且微微蹙起温婉的远山黛眉,微扯了扯衣袖子,『露』出皙白的手背上那一片狰狞还似渗着血渍的咬痕,又道,“眼前这几位宫伯可以作证的。”,欲毕,她望了眼对面坐着的几人。 正见他们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为首的才开口实属勉强地道一句是。 闻言,莫菁微微一笑,望向永巷令的老嬷嬷,“蘅芜宫出来的,不懂规矩。若伤的是婢子倒也没什么,就怕日后还这样疯疯癫癫莽莽撞撞地惊扰了主子。永巷令后是朝宫人犯错反省之地,故而婢子今日将人带过来有劳嬷嬷代为教育,必要让其责躬省过。” 话一出,那老嬷嬷面显犹疑之『色』,抬眸沉声问道,“不知姑竹青姑娘说的可是方才禁卫带过来的小宫女?” 莫菁点头,“正是她,蘅芜宫的,名唤如意。” 那老嬷嬷了然,且侧首望了眼旁边那几个已然有些坐不住的太监,又回头对莫菁道,“那小宫女现今正关在暗室。” 莫菁没理会对面那几个太监,只微扯唇角,那温软的眉眼间显『露』些许清冷之『色』,但字里行间仍是谦和的语气,径自问道,“那不知按照宫规理当如何处置?” 老嬷嬷回道,“杖责二十,关暗室思过两日。” 话音刚落,只见莫菁已然敛袖起身,说道,“那就有劳嬷嬷了。” 此刻,对面的几个人再也坐不住了,为首的正肃容,眉眼阴冷地喊一句竹青姑姑,上前一步后,忽地谄媚一笑,“宫女做错事了理当要受罚。如意本是蘅芜宫的人,是小的们看管不力,才教如意冲撞了姑姑。到底是共事许久的情分,奴才们带回去严加管教便是。至于姑姑这边,小的们如今也代为如意赔罪,姑姑海涵,小的们回头自当送上歉礼为姑姑定一定心。现下也便不劳姑姑和老嬷嬷费心了。”,他且顿了顿,再靠近一步,颔首附在莫菁耳边,语气且是冷重了几分,轻声劝诫,“如意现在是谁的人,姑姑可是要想清楚了。” 永巷令的老嬷嬷今日忽地就见禁卫带了个人来,起初以为只是宫女犯错带过来思自过的,可前脚刚将人关进了暗室,后脚又来了这么一堆人物。本就云里雾里,现下瞧着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再心大也好歹在宫里浸润过几年,察言观『色』也还是懂的。 下一刻,便见那为首的太监转身对老嬷嬷说道,“如意犯错了是该罚。可这会子蓥訾殿的童内监要人,老嬷嬷不会不给?” 永巷令不同得别处,只是宫人责罚之地。无非都是些惹主子不顺心的,又或下等宫人蹈了错道教人捉个正着,总之上头一声令下,谁管冤不冤,说怎么罚就怎么罚。说实话,不是下三等的人都到不了这里来,常常被打得哭爹喊娘的不是没有;而宫中稍有些地位的女官内侍,有过错的,主子这边做做样子,教训下也便是了。若有正儿八经被带到这里的一天,基本都是被人往死里弄的,也就意味着这一生该葬送在此了。宫中稍有些权势的要送个人进来不难,要带个人出去也不难。 那老嬷嬷现下仍是一知半解,但瞧见势头不对,听到“蓥訾殿”三个字便要见风使舵,“老奴不敢。” 莫菁也只别开目光,努了努嘴,心头一阵冷笑。 此时,外间见有声响,有人提灯开路,没多久,到了门槛边迎进来个白面红润,两鬓生华的华服老宫伯进来。 莫菁一瞧,只眸光一沉,望着来人上前盈盈一步,敛了衣袖,嗓音如贯糯软道,“泰坤宫竹青见过童内监。” 见势,屋内的几人也连忙各自在跟前行礼。 童天英也只环顾四周一圈,最后把目光转移到莫菁身上。回身径自往身后的雕花红漆木椅一坐,两指作篦挑了一缕长发顺势往衣襟前梳理,眉角余光已然从莫菁身上移回,慢斯条理地道,“都起。尤其是竹青小姑姑,老身可受不起这礼。” 嗓儿刺耳尖细却又没有女人的柔媚,听起来如同是被人掐了脖颈的鸭子。 莫菁见势,也就不再委屈自己假意奉承了,毕竟维持着微福身子的姿势累不说,她的腿骨不好,就难得再要自己受苦了。她忙站直了身子,敛袖上前一步,淡弯着温软的眉眼嫣然一笑,“既然童内监体恤竹青,竹青也便顺承童内监的意思了。” 童天英闻言,身形微顿,果然已眯起细狭的眼睛打量起莫菁来。 莫菁只当毫无察觉,只是姿态从容,经过方才的位置,将案上一盅热茶双手奉上,笑道,“望童内监笑纳。” 半晌,童天英才微哼一声将茶接了过来,掀茶盖轻饮慢品。 莫菁也不急,只站在跟侧,气定神闲地。这是场心理战,有时候越想要从旁人手中要到某样东西时,你便越要淡漠不在乎的样子。否则,表现的越在乎,暴『露』自己的弱点越多,只会让旁人捉到更多的把柄,更甚者在谈判过程中教人反将一军。 她知道肯定早已有人提前通风报信给这位主儿了,也难怪此刻别人对她不待见。不过别人不待见她,只当她稀罕么?她要的就是这人亲自来找他,他不来找,莫菁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在几个小喽啰跟前狐假虎威一阵子可以,但对方真要硬气起来,事情闹大了,也只是适得其反。 下一刻,见童天英已然将茶杯搁下,莫菁才开口盈盈一笑,“童内监今日怎地就纾尊降贵到这永巷令来?” 闻言,童天英已然抬目对着她轻哼冷笑,“听说有人连老身要人都敢拦,故而特地前来看看。且还说是谁?原来是君上御前的人,也难怪老身这把老骨头摆在跟前也没什么作用。” 话音刚落,只见莫菁伸出玉手纤纤,衣袖半遮,『露』了咬伤的手背轻掩菱唇,一副讶然的样子,杏子眸泫然黑亮,轻声道,“不知童内监所指何意……?”,忽地,她又似想起了什么,轻呼一声,“呀”地再道,“童内监可是说现下正关永巷令暗室的如意?” 她一面说着,一面眸子黯然且别开了脸,可微翘的眼角,余光却留意着座上之人,杏子眸一转,才又道,“今日婢子才从泰坤宫回来的路上,迎面却忽然冲出来个脸狼狈的小宫女,直把婢子撞在地上,吓了婢子一跳不说,抓着婢子的手就咬。童内监请看,婢子手背的咬痕只怕再深个半分,手筋可要断了。”,说着,莫菁走至跟前,将手背还沁着血的伤『露』出来给他看。 “夜间『乱』闯宫道不算,还『乱』发疯将人咬伤。幸得当时君上还留在蓥訾殿孝恭顺太后处,若撞上的不是婢子,而是………这事儿婢子有否冤枉那宫女如意,童内监大可问那几位在场的小宫伯。方才婢子说的话没有有半句虚言。”,说着,莫菁顿了顿,望向身后的几人,“是或不是?” 闻言,为首的太监轻皱眉,上前一步,轻声回道是,“可当时……” “可当时那宫女如意伤人……”,那为首太监再欲开口解释时,已然让莫菁疾声打断,“是则一片混『乱』,不知竟已然惊动了禁卫,故而才将人拿到永巷令来责躬省过。是或不是?”,莫菁再转而望向身后几人求证。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在思索如何回道,莫菁一笑,望向为首太监,上前一步道,“宫伯?竹青说的可有错?” 她循循善诱,声音甜软,糯糯绵绵且温暖如泉,教人听在耳边总似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未几,那为首太监才勉为其难轻点头道没错后。莫菁再转身,已然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径自望向童天英道: “童内监于宫中管事多年。想必也明白婢子的苦处。婢子是御前伺候的,一则,日后帝君问起手背之伤缘由,婢子该如何圆过去?君上是最重法家思想的,莫说前朝官吏犯事严惩不贷,便是后宫的宫人稍有错行,也需按规到永巷令受罚的。当初君上设立永巷令便是要后宫众人犯错后责躬己过,避免一错再错。如今本就是个宫女不懂事犯错了,罚去永巷令思过也就罢。可现下若童内监将人私自从永巷令带走,不是置帝君天威不顾么?” 童天英注视她,忽而轻声一笑,嗓音尖细道,“好一张伶牙利嘴。” 莫菁也不理会他是赞或是讽,只将跟前的茶盏捧起,一手起了起杯盖,靠着杯沿刮了刮茶沫子,将袅袅热茶递至跟前,“婢子非有意冒犯童内监的人,只是事已至此,何不再等个几日。等如意从永巷令放了出去后,那君上那处若问起也好有个准备该如何交代,等这事儿翻篇过去了,童内监心善仍收了如意过去便就收了如意过去罢。到时真有多嘴的人传开了的,便不是个犯上的罪名,而是童内监那片体恤宫人的善心。” 话音一落,半晌,才见童天英有所动作,可也不去接茶,也只伸了手抓过莫菁的手腕,就着莫菁为他端茶的动作,将热茶移至自己跟前,探首轻啜了一口,末了,手指似有意地拂过她手背皙白滑腻的肌肤,有意无意地借着她手腕间低垂的衣袖,微闭着眼睛,吸着鼻子轻嗅一口莫菁腕间的衣袖,“,肤质如玉。”,语气似在享受,又象在轻笑,叹声呵道,“真香……” 莫菁心里直发『毛』,强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只盈盈笑着,不着痕迹地借着将茶盏放回案上将手缩了回来。 末了,那童天英起身,临走前且对旁侧永巷令的老嬷嬷道。“既如此,三日后老身再派人来接如意。”,说着,他且别有意味地看了眼莫菁才过槛而去。 那老嬷嬷应诺行礼躬送了那童天英的离去,剩余的几个太监也随行离开。莫菁从头至尾只恭敬颔首,直至童天英的身影出了正院,再也不见,才缓缓抬起首来,其实,后背早已一身冷汗。末了,也只回身朝老嬷嬷微福身子已作告别,才后脚出了永巷令。 第一一零章 月落斜窗照寒影(下) 话音刚落, 见晏褚帝已然放了她的手,朗声轻笑起来, 嗓音醇厚磁『性』。莫菁听在耳里, 却莫名觉得面热。 出了泰坤宫, 莫菁才觉得松一口气, 夜间回到房里,将涂在手背上那层薄薄的脂粉洗了去,那片玉白的肤『色』上清晰可见两排小巧洇红的牙印。望着案上那盒芙伤紫玉膏, 失了会儿神,想了想,终于将『药』盒子重新放回妆奁收好,轻叹一口气,这『药』只怕不能再用。 第二日, 早早地便到永巷令看完如意就回到自己房中呆着,今日轮休, 可不必去泰坤宫当值, 倒让莫菁觉得省了心,可以独自静静思考一下现今的问题。如意还是昨日的样子, 童天英这两日也是毫无动静,竟不知是他从中周旋,或是那童天英隐而不发, 另有打算了。明日就是第三日, 莫菁心中忐忑,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颇有些烦躁地摇摇脑袋,忙打住思绪,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该相信他的。 有心坐在案前练字,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写了几个字,只觉得实在继续不下去,便撑着白缎伞挡阳光,一路漫无目的地散步,便来到了畅春园。一面别过伞沿,靠在雕栏桥边,低头看着池中游鱼皆为了饵食竞相追逐,世事百灵皆逃不出此,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转身慢慢踱步过了桥,寻思着摘几枝西府海棠回去。末了,一面撑着伞,怀里抱着几枝含苞待放的海棠正沿着小径一直往回走。本以为这儿是偏僻小路应当少有人走动,可没几步便见旁侧纳凉的小亭子一时堆满了人,看这架势,应该是哪位宫妃了。有心要避开,伞沿放低些挡住面容,转个身儿就要走,可早有眼尖的宫女注意到她,应是得了主子吩咐,一路小跑了几步,拦在莫菁跟前,双手敛袖垂首恭敬道,“竹青姑姑请留步,淑妃娘娘请姑姑到亭里一坐。” 闻言,莫菁静默半晌,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也便认命。只躬腰微低头算是回一礼,淡淡道,“有劳姐姐带下路。” 亭子里的正是如今在后宫之中一时风头无两的皇甫光菱。如今宫中并无立后,故而四妃为大。皇甫光菱衔“淑”的封号,加之,自选秀以来,晏褚帝至今只翻过她的牌子,故而四妃之中又数她气焰更高些。她是兵部右侍郎的胞妹,说起这对兄妹,在民间之中也算是为之称道,草根出身的典范。两兄妹自小相依为命,后来哥哥为糊口养活儿从军,本来只是个炊事兵,结果随军出征时误打误撞烧了敌军送往营地的军粮,立了功,带上去问话,后来得了首领赏识,禀了王意,晋升为百夫长,接着四五年里一路攀爬在兵部『摸』到了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其后,妹妹又借着选秀入宫,一半是才德兼备,一半是借着兄长的功勋,入宫后如愿衔了妃位,两兄妹共享殊荣。而那兵部右侍郎完全是靠赤手空拳,打仗打出来的武官,也怪不得晏褚帝会重用,并非出身朝中何方党派,加之那晏褚帝有意要在兵部安『插』自己的人,故而晏褚帝需要笼络人心,自然也就对那皇甫光菱更加厚待几分。 莫菁收了伞,将伞和海棠枝摆在一旁,上前一步行礼。 “竹青向淑妃娘娘请安。” 此刻,皇甫光菱正坐亭中石座之上,闻言,只盈盈浅笑,『露』出脸颊两旁极好看的梨涡,手里正执着把绣有猗猗绿竹图样的绢扇微扣小巧鼻尖,末了,才道,“小姑姑起。不必多礼。” 莫菁再叩首应诺,才起身立在一侧恭敬以待。 皇甫光菱一面轻摇着绢扇,娇声道,“畅春园的海棠正逢花期,加上这几日天气和熙,开得极好,小姑姑这厢到畅春园来是要采摘回去供君上观赏是最好。” 莫菁语塞,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半晌,才又低头应声诺。 又站了一会儿,彼此静默无话,皇甫光菱也只是在一旁坐着,偶尔浅酌一口宫娥递过来的茶汤后兴致极好地轻摇绢扇看外间的风景。 莫菁等得心头有些焦躁,往日里她其实跟后宫众妃交集不多。她只守着泰坤宫那一亩天地,但事与愿违,她有心不想搭理,却也难以提防旁人找上门来。 这皇甫光菱便是其中一个。因是莫菁如今为泰坤宫里御前随侍的女官,后宫中多少双眼睛日常留意着帝君起居作息事宜,而日前晏褚帝常宿泰坤宫,埋心政务之中,对召妃这事兴致缺缺,宫人里私下巴结,私相授受,互通消息是常事。恰逢随选秀新晋的女官被安排在各处宫殿各司其职,跟前安排在内殿的一十二个新晋女官,莫菁和荭莺伺奉日子最长,荭莺是自小在宫中伺候晏褚帝的,类似于宗府里的那些通房丫鬟,毕竟十多年的情分,与晏褚帝感情深厚,虽未有封位,但宫中人人都对其忌惮又敬重,自然不会去招惹她。如此一来,莫菁倒成了后宫那些妃子们眼中的香饽饽,常常派人来私下送礼打听,莫菁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 晏褚帝最忌旁人打听隐私,宫斗法则莫菁虽不擅长,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是必须,本身如今她做的那些事稍有不慎就是要脑袋搬家的,何苦再这样不知趣去徒添自己风险。更何况,她想到监栏院那只手遮天的贵主,她如今也算是有半座靠山给自己撑腰了,虽然这靠山并无明确表示,倒也没有拒绝不是?故而,勉强称上半座也是合适。 收拾了思绪,莫菁跟前温声恭敬回一句,“若淑妃娘娘并无它事,竹青这就告退,不敢叨扰娘娘赏景雅致。” 语毕,只见皇甫光菱动作微顿,下一刻唇便仍旧染着盏盏清浅笑意,绢扇轻摇,“还以为今日天气尚好,又有缘分得见小姑姑,也便无须估计那些繁文缛节,一同坐下品茗赏花,闲聊几句了。看来是我不会待人,直把小姑姑急得望外走。” 莫菁忙一跪,双手撑地,只温淡着眉眼浅声回道,“是竹青不识抬举,望淑妃娘娘海涵。娘娘是主子,竹青只是奴才,奴才何配与娘娘共饮?没得天打五雷轰的。娘娘有何事只管吩咐奴才便是,只要是奴才分内之事必定勉力为之。” 皇甫光菱那扇面轻挡红唇,水眸微弯,好一派如玉闺秀的样子,微翘的眼角折出余光瞥向莫菁,浅笑道,“小姑姑言重了。小姑姑也是御前伺候的人,我也是。可惜君上并不常临后朝,故而许多事小姑姑尔等要比我更加尽心尽力。只是我有一点不明,那日我托人带给小姑姑的白银缠丝双扣镯是小姑姑不收,不合小姑姑心意么?” 闻言,莫菁也只是敛眸再答,“奴才不如娘娘姿容半分,双扣镯给到奴才也是暴殄天物。它应该戴在更适合的人腕上才相得益彰。” 皇甫光菱红妆明艳,神『色』不见半分怒意与不悦。水眸婉转,目光望向亭外蓝天轻叹一句,“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小姑姑不收我的镯子,我也不勉强小姑姑。只小姑姑有一点且要记住,我这人素来不喜欢勉强人,若是无缘和小姑姑交这个朋友也就罢了。万事由天,怨不得。可若让我知道日后若有人如我这般,而小姑姑却承了她人的情,那我可就不开心的。我这人可是会记仇得恨呐。眼下你就且跪着。” 语罢,皇甫光菱美眸清冷,嗓音端严个中似隐含肃然之意,望着跟前正跪于冰冷地面的女子,心里且是有些恼怒的,这人油盐不进,又不是再世包公,可苦来哉。若真是刚正不阿也就罢,就怕这女官面上一套,内里却抓准了机会来个近水楼台了。彦稽朝可不是没有女官封妃的例子的。 莫菁忙回道,“奴才不敢。” 忽地,那皇甫光菱瞧着莫菁以扇面掩唇,“噗嗤”一声轻笑出口,声音如黄莺之啼悦耳,“我只是跟小姑姑开个玩笑罢了。没得把小姑姑吓着了,小姑姑可抬起头来?给小姑姑赔个罪?” 闻言,莫菁仍维持着下跪的姿势,抬起目光,只温软着眉眼答道,“娘娘言重。自古以来断没有主子给奴才赔罪的道理。更何况,是奴才的过错,才惹得娘娘不悦。” “真的好一张伶牙利嘴呢。难怪童内监对小姑姑别眼看待。” 话一出,只见莫菁身形微顿,忙掩脸上微愕之『色』,望着皇甫光菱别有用意的笑容时竟不禁觉得后背发凉。 微稳住身形,莫菁强撑镇定道,“谢娘娘夸奖,奴才不敢。” 闻言,皇甫光菱径自起了身,一面轻摇绢扇,一面道,“说来也巧,那日我去给孝恭顺太后请安,怎料刚巧太后小憩不见人。正是童内监送我出蓥訾殿的,下丹陛的时候,也就随意闲聊了几句。你猜怎么着?”,她且顿了顿,“原是童内监一路上都向我称赞小姑姑从容可人,娴淑巧慧。虽说后宫之中,你们这些奴才都是伺候人的,但有时候也胜在互相扶持,那么日子过得孤寂也不太苦。主子们也体恤你们之苦,故而总是对于一些事睁一眼闭一眼。你是女官,若无意外,是要留在宫中终老的,不若……”她矮了身子,凑近莫菁身边轻声道,“我作个主,许了你给童内监?” 莫菁惊得魂飞魄散,忙将额头贴着冰凉地面,“奴才不敢。”,她思绪紊『乱』,强抑住惊慌之『色』,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这皇甫光菱是见拉人不成就强加报复么?还是想拉拢童天英,故而投其所好,知那人喜狎玩宫女,又知自己曾与童天英有过节才由此打算要将自己送给了童天英?抑或是两者皆有?还有那个童天英,这人心胸狭窄,以后只怕见了他要愈发小心翼翼,她心头恻恻,莫不是因了如意之事童天英才另有别样目光看待她? 转而一想,自己现在是御前的人,料定皇甫光菱不会如此胆大的。 这般胡思『乱』想,心下正忐忑不安,却见皇甫光菱直了腰,转身到亭檐下看着外间风光,一面摇着绢扇,似乎心情大好。 “小姑姑不必如此惊慌。倒象我会吃了人一样。”,说着,皇甫光菱且轻声笑了出来,声音悦耳动听似银铃微响。 “是奴才愚钝。”莫菁心中稍安,知现下只是吓吓自己。猜测皇甫光菱是逞口舌之快报复自己的不识抬举,也并非真要将她赐给童天英。但如方才所言,若日后自己被旁的宫妃拉拢,却难保她皇甫光菱不会多加报复。只怕,日后自己更加该小心翼翼才是。 快要接近晌午时分,阳春三月的天气虽是宜人,但是艳阳高照时仍教人心生燥热之气。莫菁微蹙着文细的眉尖,额角已经沁了细汗。手轻轻地抚了抚仍保持着下跪姿势的双腿,又痛又麻,她轻咬了咬唇,真是抛弃石头砸自己的脚,难得的休息日,呆在屋里不就好了,偏生出来晃悠找罪受。 皇甫光菱正在亭外,微低着身子赏花,亭亭玉立的一个人,巧笑倩兮的样子格外明艳动人。正拿着绢扇轻扑了下拒霜花上的蝴蝶。莫菁觉得自己再跪下去,见神思都有些涣散了,眼下膝盖正疼得厉害,还扎着沙袋,只勉强自己默诵《黄帝内经》振作精神。 正背到“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仅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彼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毋杀,予而毋夺,赏而毋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夏为寒变,奉长者少……” 亭外隐约正见玉步走来一名曼妙的宫装女子,手里同样摇着把白鹤玉树绫绢扇,流苏扇坠微晃。莫菁一时竟觉得移不开眼睛,心中默念,美人娘亲…… 那女子长眉如弯月,唇似点红樱,眸『色』盈盈,似注意到莫菁的目光,向她投来一个善意的浅笑后转眼望向皇甫光菱,至跟前微福身子,“给姐姐请安。” 那皇甫光菱闻声且望了莫听素一眼,又将目光移向花丛中的蝴蝶,幽幽然别有意味地说道,“原是素美人啊,我道是谁。今儿个怎地这样有兴致踏出你的储秀宫?” 第一一一章 青轩桃李能几何 宫妃阶位若是在妃以上, 都会另辟宫殿供其单独居住。妃位以下的各有宫殿按照阶位不同入住储秀宫各殿。莫听素自秀女晋选后列位美人,理当入住储秀宫的。 进宫前,莫听素已有名声,承了其母帝都第一的容貌, 加之明德郡主的封号,本是妃位的大热门。可惜这次秀女竞选, 四座妃位无一属于她。 皇甫光菱本忌惮其美貌, 但现在她已衔妃位, 加之如今后宫之中,晏褚帝只翻她的牌子,她与莫听素谁高谁低一眼明了。故而皇甫光菱并不给自己置气,莫听素在一侧喊她一句姐姐,显然她很是受用, 眼下见了人也只是如同个神气十足的开屏孔雀对其明里暗里冷嘲热讽一番。 莫听素闻言也并无愠『色』,只是执着一方浅笑, 上前道,“今日天气甚好,闲来无事就四处走走赏一赏花,走累了。正想找个地儿小歇一下。没料着碰上姐姐。不知姐姐可否赏妹妹一杯茶水喝呢?” 说着, 莫听素如画的眉眼含着笑意, 望向六角亭且跟皇甫光菱示意了一眼。 言罢, 皇甫光菱也不看她, 只轻笑一声, 摇着绢扇, 素手且挽了挽外袍长袖子,一面走回六角亭,“且别说什么赏不赏。一杯茶汤的事,你我之情分,哪里用得着如此客气。” 闻言,莫听素余光瞥了眼身旁的随侍宫娥,一面笑答是便跟了过去。 莫菁跪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塑料姐妹花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吹捧,正在心里暗自发笑,心说,那些宫斗剧其实也有几分真,这边不正活灵活现地上演着么? 皇甫光菱也不理会仍跪在一侧的莫菁,只是走近跟前时微蹙美眸,见地上摆着白缎伞和几株西府海棠,阴阳怪气地娇声道一句谁把这些残枝烂花摆这里后,轻踢开了几下,才盈盈坐回小圆石凳上,正执过宫娥递上来的茶汤,见随后的莫听素施施然上前,体态极宜地颔首微行一礼以作感谢后便坐在她对面接过宫娥递过去的杯盏。 皇甫光菱努了努嘴,浅声道,“妹妹请便。”便嗪首微低,轻品香茗一口。 莫菁这厢还在颇为心疼自己花了心思挑摘的海棠枝落得如此惨淡的同时顺带心疼了下自己,今夜与他有约,本想带几株海棠回去拿花瓶养在案上,夜里他过来时可以装饰下门面。从前他爱西府海棠,只不知如今如何了。又转念一想,没了便没了,再重新摘便是。只如今这副情形也不知那皇甫光菱要自己跪到何时。 此时,莫听素已然将杯盏放回石桌上嫣然一笑,“甘香沁人,姐姐这边的果然都是好东西呢。” 皇甫光菱一听很是受用,拿了块糕点以绢扇掩唇轻咬一口,眸『色』皆是得意之『色』,“那是自然。赣州上来的贡品,本是只有太后与君上那处有,可君上那份却给了我。” 莫听素一听,弯着眼眸又道,“那妹妹更要再细细品尝才是。也算沾沾姐姐的荣宠。” 皇甫光菱望向她,回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谁不知妹妹未进宫前便承了多大的荣宠,明德郡主的封号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只怕帝君赏赐的东西比这些茶叶不知好上多少倍了。” 闻言,只见莫听素眸『色』黯然,叹一声怅怅道,“妹妹哪里比得上姐姐。从前估『摸』着君上是看在孝恭顺太后厚爱我的份上,才对妹妹多加照顾。如今进了宫,君上对心上之人多加疼爱还来不及,哪里还能再分神半分到妹妹这边来。妹妹在这里说一句不怕姐姐笑的话,其实莫看妹妹这明德郡主的封号有多风光,君上对姐姐那份宠爱才叫妹妹好生艳羡。旁的不说,这顶好的象棋烟霭茶统共只有这么两份,一份在蓥訾殿里,仅有的一份君上也给了姐姐,足见姐姐在君上心中的地位。” 接下来莫听素与那皇甫光菱交谈甚欢,倒叫莫听素大开眼界,心中暗暗称赞叹道,这就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吗?主要还是这莫听素这么会哄人,直把人吹捧得飘飘然。莫菁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觉得对其拍马屁功力深感佩服。居然还有人将马屁拍得如此清晰脱俗,主要是还不惹人生厌,倒觉得她真心实意。 又过了一会儿,莫菁在一旁实在没这个精神气再听这两个人商业互吹了,伸手轻轻『揉』着膝盖处想缓解下痛意,暗自深吸一口气,这皇甫光菱再不放过自己,再挨个把时辰只怕晕在这里也是有的。莫菁灵机一动倒觉得装作体力不支是个好主意,如果可以倒想现在就地一晕逃过此劫,可转念一想,两眼一闭赖在地上不起来叫那皇甫光菱将自己丢在一旁自生自灭还好,就怕这位淑妃娘娘不解恨,一时兴起把她抬去哪里再摧残可就悔不当初了。 就在莫菁自个儿在晕和不晕当中挣扎的时候,莫听素将杯盏中的茶汤往莫菁身上一泼,将莫菁从神游的天地里拉了回来,所幸茶汤不热,只有余温。莫菁只微低嗪首,忙振作起来强打精神挺直了腰来继续遭罪。 耳边却闻得那莫听素说道,“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带上你的残枝败花滚回去?免得一会儿叨扰了我和菱姐姐在亭中听筝曲儿。”说着,她含笑望了对面的皇甫光菱一眼,端的是妍丽动人,风情万种。 那厢皇甫光菱正被莫听素哄得心花怒放,莫说先前对莫菁的一点置气,如今只怕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在一旁看也不看莫菁,只颇为冷淡地吩咐道,“你下去。” 莫菁简直觉得刚才这话是天籁之音,忙压抑住内心激动的喜悦淡淡叩首行了个礼,忙捡起自己的白缎伞和海棠枝后,颤颤地用手扶了扶现下似已无知觉的腿骨,细步匆匆离开。 末了,莫菁抱着怀里的东西走在小石径上,且忍不住回首偷瞥一眼莫听素一眼。正见六角亭中的莫听素此时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引得皇甫光菱也拿绢扇半掩芙蓉面,含羞带怯地笑了开来。 莫听素似有所感应,白鹤玉树绫绢扇半遮面容,目光望向莫菁时,且俏皮地对其眨了眨眼后又极快地恢复那婉约端庄的姿态笑望着皇甫光菱。 莫菁一面走出小石径,想起方才那莫听素的俏皮动作,心中有些疑『惑』转而恍然大悟后又觉得有些好笑,心中了然那人是故意奉承皇甫光菱好寻时机给自己脱身的。可笑后又觉得沉重,宫中尚没有助人为乐的道理,无端承了旁人这么大的恩情,日后倒不知要如何还了。 出了畅春园,靠在白玉桥栏旁是真的走不动了,只得停下来,歇一下,手里正轻力捶『揉』着发疼的腿骨,又过了一会儿,微风拂面很是舒适的感觉,便见不远处那个曼妙绝『色』的宫装女子款款而来,有随侍宫娥为她打伞挡阳光。 莫听素走近,莫菁只得强撑着给她行一礼,“竹青给素美人请安。” 怎料莫听素忙温声阻止她,“起。瞧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跪得太久腿骨不适?方才我非有意泼你,你不怪我就好。” 莫菁淡弯着温柔的眉眼含笑道,“美人解救竹青之恩,竹青向美人谢恩还来不及的。” 莫听素闻言,微愣了一下,神『色』又恢复如常,只淡淡一句,“你倒看得明白。” 她一手扶着桥栏,望着桥下游鱼,又道,“方才我其实在池旁喂鱼,远远地便看见有人被罚跪在亭里,又过了半个时辰,实在看不下去,叫人去瞧了下。才知道又是那位向来横行霸道,爱惹是非的淑妃。” 横行霸道,爱惹是非。莫菁心中暗想,这倒是概括得不错。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莫听素道,“我就不在此多陪小姑姑了。眼下还要回储秀宫一趟拿筝。” 莫菁闻言,忙颔首恭送。才见人走远了,眼下也不想再歇了,只想赶紧回去。 月上柳梢,莫菁沐浴过后,穿着素白的中衣在房里点了一盏烛火,掀起衣物『露』出已然红肿的膝盖处,忙拿『药』酒擦。因是头发尚还半湿着,便就这么披散肩处。 才涂完『药』酒,便听见外间有人敲门。忙披了件素『色』长褙子去开门,心里疑『惑』,不是约的亥时?现下才戊正时分。 莫菁将门半开迎了身着玄衣纁裳,外披墨『色』莲蓬衣的贵主儿进来。 忙将桌上的『药』瓶子收了起来,又将日间摘的那几株西府海棠闲闲『插』在一旁置物柜子顶上的花瓶里。 瑛酃正摘下兜帽,解了莲蓬衣放置一旁,屋里橘暖的光映着那白璧无瑕的一张脸,愈发浓丽生『色』得紧。 他长身玉立,只缓步过去,走至那西府海棠花儿跟前,只伸手,青枝明花护甲的尖儿只轻轻挑了挑那待放的花蕾,凤目深邃,只淡淡道,“屋里怎地一股的『药』酒味?” “从前落下的旧疾,不碍事的。” 莫菁看他仍是留意西府海棠,不由暗自遗憾晌午应该再去畅春园挑摘几朵好地回来,只怪自己回来后一面涂了『药』酒,倒在床榻上就睡,直接睡到日落西山才起来。 闻言,他只回头,才见莫菁散着长发正立在跟前,淡弯着眉眼笑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他且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掌心贴着那如玉的肌肤。许是刚沐浴不久,浑身清爽鲜焕的气息,俏生生的一张小脸在摇曳的烛火照映下,眉眼秀丽,这般又暖又糯软的模样竟似会勾人似的。 他望着她,那双极好看的眉眼仍是凌丽丽地,可眉梢却是柔的。 彼此仍是无言,莫菁唇角绽了一丝清浅笑意,只半阖眼睫,双手沿着他抚向自己面容的手贴上他戴着那一十六颗木患菩提的腕间,似在留恋又似鼓励,告诉他,对于他的靠近自己并无半点恐惧与害怕。 第一一三章 不知归处(上) 翌日, 如意被放了出来,他的人私下给莫菁带来消息, 仍是先安排在浣衣局, 从前如意便是从那里出来的,因而再安排回去从前熟悉的环境是再适合不过。末了,那人代为提醒莫菁稍安勿动, 万事切忌心浮气躁。 莫菁闻言后,虽听了瑛酃的话未有所行动, 心中却自有一番衡量。思来想去,如意一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好不容易出了龙潭, 再回去指不定童天英的人又寻个什么时机发难,总觉得还回原来的地方仍有所不妥, 但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到好的去处。若瑛酃这样说予她想必已然安排妥当, 如今童天英必定也将如意当成是中车府令的人,再有什么想法只怕也是投鼠忌器。 这日,莫菁打着伞来到浣衣局, 现今如意只痴痴傻傻地,再难做些伺候主子的活儿,故而被安排去替蘅芜宫的太妃洗衣裳。 浣衣局的掌事领路,带着莫菁到了如意所在的院子。跟在那掌事姑姑身后才踏过门槛, 便见院子里几个宫娥成群围作一圈, 身旁堆着一堆的衣服和装满水的木盆, 一面搓洗衣裳一面有说有笑, 可看见掌事姑姑都忙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行礼。 浣衣局的人都是宫中当着秽差的下三等宫人, 见到莫菁自然也需要行礼。莫菁自问进宫许久,除却面对主子的必要的礼数外仍不习惯如此,只双颊微绯,轻蹙了蹙文细的眉尖,忙将人唤起来,“都不用多礼。今日我过来这边只是顺路探望个朋友,大家随意便好。” 那些宫娥闻言才又坐回原位认真干起手头的活儿。 浣衣局的掌事姑姑领着莫菁来到院子一隅,见如意独自对着一大堆的衣服安静认真地搓洗着,周围的衣物仿佛能将她瘦小的身子淹没。 莫菁回头将从袖子里掏出的璎珞放至那掌事姑姑掌心,浅笑道,“这是竹青的一点小心意。以后如意在此处有劳姑姑多加照顾了。” 那掌事姑姑忙欣喜接过饰物后微行一礼,“小姑姑哪里话。这是奴才的本职工作。老奴在此谢过小姑姑。”,言罢,又补充道,“现下小姑姑好生与如意说会儿话,老奴不多做叨扰了。” 莫菁眼瞧着那掌事姑姑走开,才回身蹲踞在如意跟前轻唤了几声,可如意仍只是象个木头人般,机械地重复着洗衣的动作,看也不看莫菁一眼。 莫菁静默等了好一会儿,只轻叹一口气,将披风解了下来叠好放在一边,坐在一旁,侧身望着如意菲薄的身子,还有泡在水里红通通的一双手,微笑着浅声问,“饿不饿?吃饭了么?” 如意闻言只一顿,抬起圆溜溜去的眸子默默地看了莫菁一眼,又低头重复手里的动作。 莫菁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用黄油纸包好的糕点递至如意面前,“洗一下手,先吃些东西。我问过了,浣衣局的人当天要将活儿干完才能进膳的。现在快晌午了,你面前还有一堆的衣服呢。” 如意抬头愣愣地望着莫菁,半晌后,莫菁又动了动眼前的糕点,柔声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先吃了垫垫肚子。” 言罢,只见如意犹疑了一下才将那糕点接了过去,连手上的水也顾不及擦干净便捡着糕点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见状,莫菁只释然浅笑,低首将如意跟前的木盆移了过来,挽起袖子,拿起泡在水里的衣裳熟稔地在板上搓洗起来。 这活儿她有经验,从前无论在军营还是莫府少不得要做,故而干得可不比现在浣衣局宫女差。 一旁的如意仍将糕点往嘴里送,速度却慢了下来,只一双圆眸定定地望着莫菁,偶尔莫菁抬眼望向如,“看什么,赶紧吃,这一大堆衣服都不知道要洗到什么时候,日落西山都不知道你能吃到膳房送来的餐食没。” 如意低首吃着一点点地将糕点送进嘴里,忽地一笑,只如一个烂漫天真的孩童,喃喃一声道:“姐姐……” 闻言,莫菁且有些心酸,“在这里有人护你一时却不会有人护你一世的。你自己在千万保重。姐姐且不知将这些话说予现今的你听,你又能听懂个几分。总之,万事多做少说,凡事留个心眼总不会错,可明白。” 末了,如意望着她,一双柔顺眸子水光涌动,半晌才又微微点头,忽地才不解地侧着头轻问道,"姐姐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闻言,莫菁眉眼轻拢,苦涩一笑,半晌才道,"姐姐有愧。当日若非我,小千子许是不会落到那般下场。你与小千子既是同乡,也有这样的情分在。姐姐对你好,是应当的。" 言罢,只见如意仍然似懂非懂,莫菁觉得自己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只低头认真地搓洗着手中的衣服。 连着几日,莫菁抽空到浣衣局看望如意,虽仍象从前对旁人戒备很深,但对自己却愈发地依赖,偶尔也会与她说几句话,已然不象几日前神志不清。莫菁偷偷为她请过脉,脉象平和,眼神清明,从前浑浑噩噩许是被吓坏了,加以安静调养必定可以恢复如常。 阳春三月便是在这样的宫廷生活之中一点点流逝,四月芳菲,大地万物丛生,草长莺飞,青竹含翠。正是在这样春光明媚的好日子里,晏褚帝于五月十五到庭山巡视建陵情况。皇陵是每代国君仙逝后的归所,故而其建筑之规模异常庞大,故而大约是从帝王亲政之日起便要着手造建。巡视皇陵从前几年皆有,但因今年为晏褚帝亲政之年,故而出巡规模空前庞大,算是在宗庙行冠礼前的预热,出行当日接受万民的跪拜,以立一代君王的威信。而此次巡陵参与的皇亲大臣也是甚多,连后宫嫔妃皆在列。至于前朝,除去四大家族的人,更有今年新晋官员在巡陵随行之名单上。而公良无我作为四大家族的后人。又是今年新晋状元,更是在随行名单之列。 那日下朝,公良无我有意在假山后径堵她,知道莫菁对宫外很是向往,故而更加在她面前显摆,有心要撩她。那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看得莫菁直想扁他,末了,也只是翻下白眼毫不客气地向公良无我摊开手,"拿来!" 见状,公良无我从官服里掏出蓝面线装的艳本本直接放在莫菁手上,没好气地说,"要是被人知道我带着艳本子去上朝,啥颜面都丢光了。" 莫菁一面接过艳本本一面翻弄着看,埋怨道,"这鬼地方好玩儿点的地方都没有。不给我带几本书来消磨时日,总有一天我会被闷死。" 闻言,公良无我道,"可了拉倒你,没认识我之前你被闷死了没有?" 莫菁只横了他一眼,一面把艳本本别在腰间,一面走出假山。 公良无我忙将她一看,俊眸含笑,轻声问道,"我听说你在宫中很得君上宠爱。起初还担心你『乱』闯祸,看来你是游刃有余。说不定这次巡陵名单上有你。" 莫菁望着他,只努了努嘴,不以为然道,"你听谁说的?" 第一一四章 不知归处(中) "我……"公良无我一时无塞, 在莫菁狐疑的目光下眼神闪烁。"你管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莫菁学着他以前瞪人的样子回瞪他, "你别不是在我身边安了眼线?" 公良无我否认, "你还挺自视甚高的。" 莫菁一想也是,自己又不是他的谁,哪能在乎到派人在她身边保护她呢, "公良无我,我发现, 你不止八卦,其实还不怎么面瘫。" 公良无我一听, 要被气乐了,丹凤眸流光溢彩, "你就气我!等我明天去了陀河赈灾你可就有个把月气不着了。" 陀河一带因年后雨水泛滥, 引发水灾,急报快马加鞭呈上中央朝廷,晏褚帝并上镇国公和户部, 吏部官员商议后派相关官员前去赈灾,而公良无我随主事行,赈灾的队伍至帝都城门绵延数里,势要赶紧帝君巡陵的日期前将此事解决。 出发那日, 公良无我等相关官员依礼需在朝上参拜帝君, 队伍整装待发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自德华门启程。莫菁混在一众宫人里望着坐在骏马上意气风发, 英姿勃发的公良无我, 心里一阵感慨。 从前见惯他随意闲散的样子, 如今再看他这般丰姿神彩,耀眼得仿佛叫人睁不开眼来。 此时,公良无我循着视线向她望来,莫菁一愣,随即无声以口型叮嘱道:保重,平安归来。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眼看着他平静地别过了自己的视线,莫菁心中遗憾。可下一刻,见他牵着马缰手悄悄地给自己比了个"ok"的手势。 这是莫菁从前告诉他的,她曾当作戏言对他说道,这是她家乡特有的语言,就是可以的意思,代表着一种承诺。 莫菁会心一笑,看他当时听自己说时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原来他将自己的话放心里了。 又过了几日,这段时间各处相关内务掌事皆忙进忙出,着手准备巡陵事宜。随行巡陵的宫妃名单是由晏褚帝亲拟定,但此次巡陵随行太监宫女侍卫带多少人,带什么人是个问题,少不得内务府的人多加琢磨琢磨。 进了宫后,除非你能熬到放出宫外的年龄,否则就要一辈子留在此处安身立命。而宫里绝大多数都是一辈子直接困死在这金雕玉砌的牢笼里,故而象是这种难得的出宫机会谁能不想去? 故而最近宫人私下都在热议到底谁这样幸运会被选去此次巡陵随行。这场盛事在众人的议论当中愈发地膨胀,似乎只等着出行当日极至鼎峰。 莫菁亦然,她本就不属于这红墙玉瓦的宫殿,只是阴差阳错,一脚踏了进来。故而若能借此机会去见识下外面广阔绮丽的山水风光也是好的。 晏褚帝的随侍女官不在少数,荭莺想来也是要去的,故而能不能选上她还真不好说。 这日风和日丽,似乎被冲刷过的天空一片蔚蓝清明。莫菁才从浣衣局出来,打着把遮挡阳光的白缎伞,刚出了夹道,便见尽头正巧遇见一人。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永远带着这么一丝笑意,可能因为在宫中的年事已久,锦衣玉带下的身子有些佝偻,一张白脸在脂粉下显得两腮红润。 莫菁走近时,只敛眉低头微施一礼,"婢子见过童内监。" 童天英只和蔼一笑,如同一个『性』情慈祥的长者,忙伸手拢向莫菁菲薄的肩处,作扶起她的身子样儿,馨馨然道,"竹青小姑姑请起,何须如此多礼?" 闻言,莫菁只微蹙了下纤眉,起身时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弯眼得体一笑,"眼下婢子还要回泰坤宫,在此别过。" 童天英只一笑,"凑巧呢。老身要去政德殿给孝恭顺太后传个话,这趟与竹青小姑姑顺路呢。请。",言罢,他作了个请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等莫菁。 莫菁强压心绪,只躬首施礼便打着伞走在前面。 正走过白玉桥,桥下湖边两岸杨柳垂丝,暖风拂面,春光无限。过了白玉桥,和玺彩画下两人并肩而走,莫菁有本就因如意的事对这位内侍长者无甚好感,加之宫中本就私下议论众多,知道一些龌蹉事,故而也无心应付人,一路也没什么好的表情,只自己走自己的。 童天英却不以为然,反倒是一副笑意冉冉的做派,只捏着嗓子问,"如意好福气,竟得竹青小姑姑你如此照拂。老身当日竟是枉作好事了,想救那如意出苦海,却不知如意早有贵人相佑。"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尤其是象童天英这种伺候主子身旁,奉承为生的老人精。莫菁强忍住恶心的感觉,只一面回,"童内监说的是什么话?如意少不更事,犯了事被带去永巷令责身躬过是应该的。只是她如今被罚去浣衣局说到底是因了婢子的缘故,婢子对她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 闻言,童天英也只一面走着,一面冷然一笑,"竹青小姑姑。咱们呢就明人不说暗话。今日如意被安排去浣衣局,个中缘由你我皆一清二楚。旁的老身就不多说了,只一点,虽说老身曾看上如意,念在她娇怜可爱要救她出蘅芜宫那样的地方,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造化。可没想着老身与如意缘分浅薄,横生这一枝节。你呢。也莫要瞧不起老身,宫中对食之事,莫说你不能编排什么,便是连主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我心中皆明白。今日你有本事从我手中抢走如意,是因为你攀了谁的高枝。这样说起来,你跟老身,可谁也比不上谁高贵呢!" 话一出,莫菁只觉得一口气抑郁在心,恼得她想转身就走。这个人真是好厚的一张脸皮,一个早已不能人事的老太监,只因为满足自己内心的那一点龌蹉欲望,『逼』良为娼这等事可以说得这般道貌岸然也就罢,还非要将人归如与他同等之流。 莫菁只美眸一冷,浅笑道,"多谢童内监赐教,眼下过了这道与童内监不同路了呢,没什么事婢子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只见童天英哎声拦了她,嬉怡微笑,"老身话还没说完。竹青小姑姑且先留一步。这宫中趋炎附势,敢攀高枝的人何其多。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稳坐高位,不掉下来。可说起那些从高处跌落深渊的人,归根到底,不过是他们自以为是,自以为攀到了个可以依附的,其实是条带刀钢索。" 莫菁侧首美眸冷视,"你这话什么意思?" 童天英只慨然一叹,"小姑姑啊,且别说老身不提醒你。",说着。他且顿了顿,只躬手笑道,"车府令是什么人?说句越规矩的话。人家站在顶头上便是连蓥訾殿的主子也能收得服服帖帖,一门心思倒在他人身上。您一个泰坤宫的小丫头,旁的且不说,便是只拿出对付那班晨太后一半的招数对付你,就足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的了。如今你把人当成是高头枝,日后人家踩你成地底泥可就哭都没地儿哭了。 你可知如意是什么人?这小姑娘命贱,亲眼目睹那小千子死于非命,太后可怜她,当日便寻了个理由将她贬去不见天日的蘅芜宫伺候太妃。后来车府令要人,老身不敢不给。可只一点,至于车府令要承你的情还是要奉谁的命把人要了过去。姑娘聪慧一定想得明白。" 童天英看着莫菁愈发苍白的脸『色』,满意地一笑,拾起她的手温柔地轻拍手背,尖声劝道,"从前的班晨太后也是如此,恨不能一颗心直贴到那人身上。今时今日两人是暂时的耍花枪,她人自然有可乘之机。可你想啊,便是到了今时今日两人不对付,让太后知道你们的私情,倒霉的也不该是监栏院那位。" 莫菁心头微颤,只默默地听着,杏子眸幽幽,半晌,才启唇强装无事,艰难开口,"多谢童内监提醒。只这是婢子的私事,不烦童内监担忧。" 闻言,童天英只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个双扣镯来,莫菁见状微挣扎,可童天英却用力压下,抓着她的手轻易便套进那纤巧的腕间。末了,才心满意足,"那日淑妃娘娘说,她曾将双扣镯子相赠,可以小姑姑不领情。教娘娘失落了许久,想必小姑姑是不喜那双扣镯花样儿。如今老身的这个,是开朝帝后随身之物,普天唯这一只,跟小姑姑这纤手相得益彰。老身不敢跟车府令抢人,可谁才是能保小姑姑『性』命无虞的良木,小姑姑一定明白的。老身在宫中虽人微言轻,但还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对小姑姑的疼爱,只想必小姑姑也很是明白的。" 莫菁猛地将手缩回,也顾不上伞是否跌落在地,只想拼尽全力去脱,可下一刻,却让童天英阻止,附在她耳边悄声警告,"在这宫里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什么身份,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多少条命也是不够赔的。如意,只当是卖中车府令一个人情,但日后如何行事便要掂量着自己的斤两。",说着,他且顿了顿,冷然轻声,"若让班晨太后了然,莫说老身,便是中车府令也保不住你。你猜中车府令会为你这么个小小女官与太后撕破脸么?" 莫菁身形一震,忙后退半步,躲开他的靠近。她心『乱』如麻,强忍住眼泪,只又羞又恼又愧,五味交杂,只一双泫然眸子清冷如雪。 童天英面如傅粉,却看不出一点生气,红润润的脸颊衬着满头梳理顺当的华发,笑得温和却莫名叫人心头发冷。 可此刻他也不生气,只施施然凑首在她颈侧,『迷』恋似地轻嗅,语气且有些诡异地笑叹一句,"真香……" 说着,且翘着兰花指轻勾了勾莫菁脸颊边的碎发后,"如意哪里及得上姑姑半分。老身的心意,小姑姑可要明白呀。" 言罢,童天英且颔首而退。只留莫菁一个人在此处溃不成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似反应过来,忙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白缎伞,将伞收起时看到腕间的双扣镯子,发了狠似的拼命往外脱,可直到腕间发红发疼仍是脱不下来。忽地疯了一般将戴着双扣镯子的腕间往旁边的白玉雕栏敲了两下,疼痛终于使得她清醒了些,冷静下来。 这厢童天英心情很好,他负手在背后,一面走着,一面神情悠然地眯着眼睛望向外间洗尽阴霾的蓝天。可下一刻却脸『色』灰败,如临末日之难。 只见刚过长廊拐角处,三步之遥外,那玄衣纁裳的主儿,腰间杂环伶仃,气魄清贵如万户之侯,此刻正长身玉立,凤眸冷然,望着他,眉角下那朵明艳梨花在日华照耀下愈发绛如嗜血。 童天英脸『色』惨白,只似双腿发软,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直抖得如同个筛子,口中不停喊着饶命。 第一一五章 不知归处(下) 跟前的主子望着地上正值瑟瑟发抖的老宫伯, 只一面拿着手绢轻掖了下鼻子,眉尖微蹙, 是心生厌恶的样子。随行的小中官儿懂眼『色』只打伞尾在旁侧, 偷偷瞥一眼地上跪着的长者内侍, 忙将注意力收了回来, 之后只敢颔首在一旁恭敬以待,只心头活跃, 这宫里跟红顶白,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早已司空见惯,是没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平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一个人也有跪在跟前活似个丧家犬般喊饶命的一日, 当真好笑好笑。 这厢,瑛酃一面放了手绢,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正簌簌发抖的东宫内侍,一双凤眼狭长而温媚, 在入鬓飞眉下微微吊梢,只淡淡喊一句, “童内监。” 那明明是和熙的语气,温哑的嗓音儿,旁人听不出丝毫怒气,却教人心头发冷。 “老身……老身在在在此处……请千岁爷安。” 底下被唤的仍战战兢兢, 只磕头再拜。 瑛酃看在眼里, 一双凤眸愈发流光溢彩, 勾人得紧,只这绝『色』是冷的,衬得眼角处的描样愈发地凌丽丽。下一刻,他只唇『色』一勾,平声道,“童内监请起。到底是伺候在孝恭顺主子身侧十余年的人,杂家何敢受你如此大礼?” 这厢童天英哪里敢起来,一句话也说得磕磕碰碰,“老老身……不敢……” 躲在宫中数十年,跟前这主对付人的招数从前没有亲身见识过,听也总是听过的,那基本是被阎王修罗整治无疑的。 “童内监既不愿起身,那杂家也便不勉强。你且这样跪着听也是一样的。”, 说着,瑛酃只走近一步,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姿借着日华在这墁地金砖之上略略覆一层阴影,他仍居高临下,垂在七章花纹明红敝膝之上的,是金贵的银印青绶三彩,七『色』丝线交绕编织而成美玉杂环。佩了两金丝缠青枝明花护甲的一手且搭在另一手之手背上。 “你且说说,今日太后叫你到这处来是要安的什么门道?” 如今正值晌午时分,加之时节已快到春末,故而日华正盛之时,外间日头也毒,洒在地面都是热气。童天英本就心慌,现下更是大汗淋漓。宫中太监涂抹脂粉并不算罕见,只如今这位在蓥訾殿掌事多年的内监此刻因是脂粉涂抹得过厚,只两颊生红的白脸上顺着汗流之处划开几道粉痕,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滑稽得很。 童天英一面双手按地,头低得不能再低,颤颤巍巍,“是老身……是老身给鬼掩了心,才到姑『奶』□□上动土。老身这是心头拎不清,不知道是千岁爷的人……” 瑛酃凤眸一敛,似有些不耐的样子,只回身伸了佩着青枝明花护甲的指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打断,末了,才缓声道: “童内监不必多言。今日你的这番作为到底是出自本意或是孝恭顺太后所为于杂家而言并无二样。杂家现在只挑拣重要的说予你,你且记住了。”,言罢,只见童天英已然唯唯诺诺,佝偻着身子忙是是应道后,他才满意一笑,勾唇漫声,语气且有些顺软阴柔地再道,“杂家护短。杂家的人,杂家且可疼,可爱,可怜,可戏,可欺,可轻。旁人且是半分也碰不得。” 童天英两眼一转,头低低矮着,脸上的皮肤随着重力耸拉着,他哪里再敢说些什么?只犹犹豫豫地答一句是。这边想罢,抬起头来,两手用力地掌了自己嘴巴几下,一面还笑脸盈盈讨巧道: “老身年老心盲,不该对泰坤宫的姑『奶』『奶』动半分妄念。” 童天英且不知刚才自己跟那小姑子说的话,眼前这恶主听了几分去,若真要计较起来,只怕是蓥訾殿那位出面也留不下自己的这条命的。心里狠狠,咬牙切齿,若非他得了蓥訾殿那位的授意,今时今日他也未必有这个『色』胆去觊觎她人。若非正碰上这恶主与蓥訾殿那位不对付的时候,自己何苦就成了城门池鱼?莫说是个内宫小婢子,便是后宫嫔妃,他背后有人撑腰,背地里偷了过去,还怕有人到政德殿前喊冤不成? 童天英自认为今日手握大权的内宦大臣对自己发难,不过是借此落蓥訾殿那位主子的面。毕竟一个是东宫之首的内侍心腹,另一个不过是泰坤宫中区区女官,利弊权衡之下,谁都会拿捏,更何况是眼前机关算尽之主? 瑛酃且回身立在汉白玉抱柱旁瞧外间万丈日华笼罩下雕栏玉砌,琉璃砖瓦的气派景象。冷白指尖轻拂过腕间那一十六颗木患子菩提珠,他漫下目光睨了一眼地上正瑟瑟直抖的人时,白璧无瑕的一张脸映在阳晖下愈发凌厉清冷,末了,装似慨叹道: “童内监伺候孝恭顺主子多年。相比揣摩主子心意总是比杂家强个几分。”,说着,忽地语气一转,似想到什么,提醒道,“你且回去告诉主子一声。昨日查出静芳宫的淑妃娘娘皇甫光菱贵为嫔妃之首,暗里与人私通款曲,□□后宫。此等不知检点,有失统率之仪的行为,杂家贵为监栏院之主,掌管宫中内务,为主子分忧,责无旁贷。是故必定为主子拨『乱』反正,还后宫清正之风。现皇甫光菱已收入刑部司,赐跪千莲刺思过。” 千莲刺,顾名思义跪垫为莲状,上铺满细密尖利银针,人被束缚着跪其上,犹如千针刺向膝盖处,银针皆由特制『药』水涂抹过,因此针进皮肉之躯而血不止,不消一个时辰,整座千莲刺皆被绛血染红,如同红莲怒放。这种酷刑伤不及要害,但往常用起刑来出过人命也是有的,一则失血过多,而则因特制银针之下痛感剧增,活活痛死也是有的。若用这种吏刑认真整治人起来,只怕是不亚于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皇甫光菱且不说其身份出身,怎么算也是当今君上册封妃位的,说入刑便入刑,此等狠辣手段不免让人心生胆寒。 童天英兀自瞪大了眼珠子,大惊失『色』,那皇甫光菱有意向孝恭顺主子投诚,当初也是看出主子有收为己用的意思,才在皇甫光菱向自己示好时受了她的好处。 “老身老身愚钝……不知……不知如何还如何上禀主子,淑妃娘娘虽有过错……但但是否先行禀明太后与君上,再再做定夺。” 闻言,瑛酃神『色』自若,玉面薄唇,勾人得紧,光风霁月似的一个人,无端地却教人心底发寒,“杂家说她有罪,她就是有罪。”,说着,他且顿了顿,凤眼吊稍,青枝明花护甲尖儿且轻刮过金织银缠的袖口,音『色』勾缠,一句凌厉,“你也一样。杂家且说你心存谋逆,你便是心存谋逆。童内监且要一试么?” 这两日莫菁睡得不□□稳,常常于梦中惊醒。许是天气沉闷的缘故,故而觉得心胸郁闷。今夜当完值,往回路走,提着灯时,且心事重重地望着去路。手且隔着衣袖子触了触腕间的双扣镯子,心里气结,但更多地是郁闷,这几日她试了许多方法都无法将这镯子脱下来,抹了香油强行脱,最后手骨勒得生疼也不得法,又不好太过张扬叫人过来帮忙,暂且就此作罢,故而这两日,便是连御前伺候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可她总不该戴着这双扣镯一辈子?回头还得另想办法,砸了也好,毁了也罢,戴着这么个东西时时刻刻给自己添堵,难受。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过长夹道,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看过去隐约可见灯火,心下正疑『惑』,才见几个提灯宫人如避鬼神般匆匆而过。略微思索下,便慢下了脚步,正想着要不要去看个究竟,只听见人声愈来愈近。末了,突然听见一声凄厉惨叫飘『荡』在幽寂的高墙长巷之中,不由得叫人心里发『毛』。莫菁被这忽如其来的叫声吓得心神骤惊,还未反应过来,正待要抬首寻声望去,下一刻便见眼前疾速掠过一道黑影,伴随着落地一声响,那黑影落在了脚边。 这厢莫菁借着宫灯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早已血肉模糊的宫人躺在脚边,已然断气,发丝凌『乱』,只一双眼睛似透过汩汩血水死死地盯着莫菁。 莫菁心神俱『荡』,已然吓得慌不择路,胡『乱』走了几步,撞到了墙根上,宫灯应声而落,她只一手半扶着墙壁,一手捂着胸前衣衫,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有血腥味弥漫在鼻腔里,月『色』森然,映着那宫人面目全非的一张脸,她已然觉得有些反胃,胃里似泛起了酸气,捂着嘴干呕起来。 过了没多久,有几位宫人并着禁卫过来将尸体拉走。那道血痕似拖了长长的一路。未几,几个宫人过来清理痕迹,其中一个喊一声小姑姑将掉落的宫灯重新递给了莫菁。 那宫人见莫菁脸『色』不对,知道是被吓坏了。看衣饰,知道是宫中女官,只怕少见这种情形,心里也便能理解,只木然地再喊几声小姑姑。 莫菁忙反应过来,接了宫灯过来,末了道一句多谢便飞快地逃离这地方。一路上心中愁苦哀戚,只想走得快些,走到哪里都可以,她想要逃离这个吃人的鬼地方。 她跑累了,一面扶着夹道口的门边小声哭泣,耳边却似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莫菁蓦地抬头,见不远处正立着一个倾国佳人,一双眼睛似蹙非蹙,水沉沉地,望向她时有说不出的哀愁。 莫菁望向她,心头微动,莫听素。 第一一六章 深宫夜行 莫菁微愣, 忙别过脸抬手背抹去眼角余泪,回头望向眼前佳人时已然恢复如常脸『色』。提着亮着幽光的宫灯移着莲步来着莫听素跟前行了宫里, 且恭顺着道一句万安。 莫听素只勉力一笑, 粉黛秀眉, 一张绝美的小脸毫无血『色』, 只一双水眸亮若辰星,水光泫然, “竹青小姑姑不必多礼, 起。” 听罢,莫菁才抬起眸来。此时,灯光下,映照着莫听素惨白的脸『色』, 只见她凄然一笑,忽地幽幽问她道:“你也看到了,对么?”,末了, 便又补充,“那个宫人。” 莫菁愣愣地望着她, 不知该作何回答。见状,莫听素又笑,只径自向前走了几步,也不回身看莫菁, 只轻飘飘的几句话飘『荡』到莫菁耳边:“小姑姑且先去忙。眼下我只是刚巧从蓥訾殿处回来, 正要回储秀宫呢。” 莫菁轻声应诺, 不作多想只径自走回自己的路。可才没几步路,莫菁便一面走着,一面犹疑着回首望向那一抹单薄的倩影。 只见莫听素靠在墙根儿下,一双纤手交握着半掩在锦衣华袖之下在簌簌直抖,轻易便似能感觉到她此刻的恐惧。 莫菁看在眼里,只心中一软,忽地忆起当日她给自己解围之恩情,略略细想一下,终于决定似的折身返回,来至莫听素跟前。 “恰好婢子与素美人同路,婢子斗胆请素美人同行。” 闻言,莫听素深深地望了莫菁一眼,半晌,浅声柔道,“多谢姑姑。” 莫菁只一味地在前头提灯开路,并不说什么。夜凉如水,晚风袭来叫人心底似生寒。 “那个宫人……从前是淑妃宫里头随侍的。”莫听素忽然幽声道。 莫菁脚步一滞,只敛眉轻叹:“宫中各有各的命,也各有各的苦,素美人开怀。” 莫听素只戚戚一笑,“小姑姑也如此看得开么?常常是劝人容易,自劝难。否则,方才小姑姑也不至于这般惊恐。你瞧见那死人的血拖了一地了么来人一擦,道路上又恢复光鲜如初。” 莫听素忽地一手扶着墙根,一手捂着胸口,素白无血『色』的小脸都是哀凄惹人之『色』。 “平日里淑妃自恃圣宠,张扬跋扈。盛气凌人,如今一朝失势,连身边的随侍宫女也幸免于难。而我于宫中无权无势无依傍,所凭的不过是当今太后念及我之生母而施予的一点喜爱。每走一步小心翼翼,每说一句话如履薄冰。” 夜风吹过她鬓角的碎发,那张精美绝伦的脸此刻却如覆冰雪清冷。莫听素神『色』若有所思,最后也只是惶然一笑,轻声平静道:“今夜君上临幸屏飞雪之寝宫。原来于高高在上的人而言,身边是谁无所谓,变着法子换着人来宠爱罢了。” 莫菁哑然,一时竟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心事重重,回了住所。且关上门后,外衣也不脱,只拿绸被裹紧自己菲薄的身子,驱赶这遍地生寒,满心的疲惫,只一味地埋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期间似乎亭荣来找过她,她懒得应付,眯着眼说了几句话便草草打发了亭荣出去,她只管继续闭眼熟睡。只这一觉睡至大半夜,『迷』『迷』糊糊间,莫菁只觉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发鬓微湿,额头似已沁了一层薄汗。 她动了动有些乏重的眼皮子,却似感觉到有人手背轻贴自己额间,末了,拿着汗巾轻拭了拭额首和脸颊。 莫菁只一面扯了扯那人的帕子,轻声道:“是亭荣么?怎地不点灯?” 可下一刻且觉察出不妥来,所触肌肤微凉,这不是亭荣的手。 果然,那人闻言只手中动作微滞后,才于黑暗中幽幽飘来两个字:“是我。” 彼此沉默半晌,莫菁终于挣着身子起来,先开口道:“天快亮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径自起身执了火折子在旁点了灯。屋内霎时明亮起来,莫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白璧无瑕的一张脸在烛光摇曳映衬下愈发地清冷绝伦。 此时此刻,莫菁望着眼前这个人的时候,竟觉得无比的陌生,她尝试着在这人身上找回从前熟悉的影子,可一无所获。留给自己的只有怯畏,还有偶尔从心底一闪而过的惧怕。 或许,自己就真的是爱他了么?还是只是贪恋着旧时的温暖,固执地要在他身上寻回? 那如贯的凤目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许艳柔『迷』滂,人走近来,便坐在榻边,轻理了理莫菁的鬓发,只轻声问:“额头有些发热,是吓坏了?” 莫菁敛眸低首,双手往绸被里缩了缩,“没有的事,方才做了个噩梦罢了。” 他语气愈发地温柔似锦,却似不带一丝的温暖,叫人无端胆寒,眸『色』幽幽而一望无底:“什么样儿的噩梦?且说予杂家听听?” 莫菁心神微『乱』,掌心触及腕间的双扣镯,面『露』镇静之『色』,压抑住嗓音里几不可察的颤抖,强作轻松,随意闲聊的语气,唇角轻笑:“没什么的。无外乎妖魔鬼怪这些,从小我就怕鬼。” 后一句话她且是低着头独自嘟囔的。有心不去正视眼前之人的神『色』,这般逃避的想法,连自己也究不出原因。 闻言,瑛酃也只是闲闲一句答道:“竹青一向怕鬼。” 从前到现在,他见过太多不好的,肮脏的东西,心头里来的这样好的一个人,自己怎么处置也无所谓,尚且容不得他人沾染半分的。自己有心以权谋私,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似明显不领情,一件事情心里盘算后反而适得其反,真是叫人伤心。 想到此,只悠然一声叹:“眼下天快亮了。杂家不便久留。你且歇着,改日再约。” 莫菁一听,并没有了往日里的依依惜别,听到他要离开时,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连神情也松懈下来,仍是低着头,回了一句句好,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 瑛酃起身,凤眼吊梢,目含笑意时,眼角的梨花儿愈发如饮人鲜血般娇艳欲滴,指尖轻拂了拂袖子,才戴上莲蓬衣的兜帽。 破晓的晨风带着些许扑面而来的寒意,随着梆子声传来,从车马的一角撩起车帘看如今人迹尚少的长街处处,见早起的商农已然盘算起了买卖,开始了一天的生计。 回到了丞相府,落座西阁时才差人把自己那烟杆端了上来,没一会儿便有人在他跟前报说邢部司那位犯事的妃子快熬不住了。 原先只是这妃子不知蹈了什么错道,得罪了跟前的主子,有心要关人进邢部司还愁找不到名目?人儿主子原先的意思是命是要留着的。天大的罪名也是后宫的人,又涉及前朝,把气出顺了,有来要人的了就扔回去便好。故而底下的人生怕下手重,眼瞅着差不多到底了,赶紧派个人去报,人怎么样了不要紧,就怕自己得了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可怎知眼前的主子不知是否这会儿烟食吸得爽利了,得了底下的来报时,只一面他享着那斗中燃着的烟丝,烟儿拢在那张无暇的容颜,妖的梨花,翠的玉嘴儿,那幽然的眸光仿佛看人一眼就叫人不可自拔地溺在其中。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瑛酃回答,底下的人也不敢抬头,只这么战战兢兢地等着。末了,才见他将烟杆一丢,那巾帕掖了掖唇角,眉目忽地展一片浅笑,只缓声道:“撑不住就撑不住了。细皮嫩肉的,最为鲜美,剁了拿去喂狗。” 他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可最致命的还是他受不得刺激。否则,行事作则便也变得极端起来。 第一一八章 第二最好不相恋(上) 两人闲闲交谈过后, 便又各自忙回手头的工作,莫菁见荭莺走开, 眼角的笑意终于淡了些。 前几日莫菁腾不出空闲时间, 便托人带了些物件给如意, 无非是些精巧别致的玉器与首饰,都是平日里御前随侍时晏褚帝兴致来了赏给跟前的几位女官的,故而莫菁也有。 得的那些饰物算不上什么珍贵的皇家贡品, 可请人悄悄拿出宫外典当, 换成现银却是个不少的数目。莫菁有心照拂如意, 可直接给现银不合适,给些值钱的玉簪璎珞总不会错, 如意日后是要换成现银去周旋或者留着己用都由着她。 给如意的饰物是拿个带锁锦盒装着的, 托可信的人转交过去,莫菁进宫不久,但这些饰物给到如意, 让她浣衣局的生活好过些绰绰有余,等熬到还乡之年, 出了宫,至少能安然而退。 可锦盒没有送到如意手上,当天晚上便被所托之人带了回来,说是如意现今已经不在浣衣局了。莫菁心下大惊, 关上了房门, 便焦急询问是谁把如意调派出浣衣局的。 那人也一一如实回答:“听说是内务府的人。调派去了储秀宫, 现今正是在莫氏素美人跟前随侍。” 莫菁如今心头象是五味交杂, 思绪翻涌,将如意从浣衣局挪出,且不管到底是何用意,幕后之主为谁?脑海里闪过各种可能的人物:童天英,班太后,还是…… 她忙遏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时觉得凄恻,只是想要保全一个人,为何都这样难? 入夜时分,莫菁外披了件尽红御莲蓬衣,提着灯匆匆来到储秀宫宫娥所在的住所,问了此处的掌事姑姑,才知道如意是前日调派到储秀宫里去的。人儿巧慧伶俐,做起事来也灵活利索很得现下的主子喜欢。 听罢,莫菁只轻蹙起文细的眉尖,若有所思。没一会儿,掌事姑姑把她带到了茶厅处,叫人奉上茶汤后便先行退了出去唤如意过来。 莫菁此刻心头沉重,跪坐在矮案前望着眼前袅袅茶烟失神。没多久,那掌事姑姑重新踏进踏进茶厅,身后正跟着个莲步而至的小宫娥,由始至终她只垂首安分跟在掌事姑姑身后,恭恭敬敬的样子。 莫菁从头到尾皆看在眼里,末了,也只眸子黯然,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起身从怀里掏了至鎏金飞蝶簪给到那老姑姑手中后,待到茶厅里只余她与如意两人。 莫菁望着眼前不到及笄之年的少女,见她仍敛眉垂手,乖巧且脆生生的模样立在跟前,缓声道:“如意,你且还告诉姐姐,那日姐姐擅自将你从童天英手中要了过来,是姐姐自作多情了么?” 闻言,如意忙抬首,目含慌『乱』之『色』,急急解释:“没有。是姐姐救如意于苦海。你对如意的好与恩情,如意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莫菁幽声道一句:“你知道我救你,并不是想要你一辈子记着恩情的。你这样聪明,也该明白,在浣衣局里做事是个苦差,可未必不是好事。既然有心要装傻,又何必重新蹚这趟浑水?” 如意望向她,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神『色』来,半晌,才满怀歉意道:“原来姐姐心如明镜,早就看出来是不是?” 莫菁走了几步,至旁侧明亮烛灯下,只一面摇头,一面苦笑坦白:“起初我也以为你是惊吓过度,以致神思不清。可在浣衣局里,我给你把脉,你虽仍是神情呆滞的样子,脉象却平和有序,托了太医院的人为你送去煎服的汤『药』仍不见好转。偶尔与你说话,望向你的眼睛时,总似能窥见清明之『色』。我想了很久,或许你不是病不见起『色』,而是不想好。” 闻言,如意目光涌动,神『色』似有所动容,正欲开口解释。莫菁却清浅一笑,制止了她:“我不是怪你。当日你在迎翠池发现尸体时,若不是顺势装成被吓成痴疯,或许会落得跟小千子一样的下场。你有这样的急智救自己『性』命,又怎么会想不明白,今时今日留在浣衣局或许会受些皮肉之苦,到了后宫之地更可能有『性』命之虞。小千子的结局难道还不够警醒么?” 如意已然秀目含悲,泫然欲泣,哽咽道:“如意又如何不知?当日小千子伺候在孝恭顺太后座下,他虽从未对我说过任何事,可我心中明白,他在太后身侧所做的事都是在踩钢索,一旦失足,死无葬身之地。他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主子身旁养的一条狗,主子间权力周旋,手段斗狠,出了什么事,首个拿来开刀的都是他。他当日被剥皮造鼓,我若不装傻,以我与他的关系,只怕他不曾与我说过任何内情,也无法幸免于难。 我与他相依为命,他将我当成亲妹妹来疼爱。他口头上总说老了以后彼此做个对食,相互照料,可我知道,他只是想找个真心相待的人相伴,无关风月□□。我们这种下三等的宫人,卑微到尘埃里,赖以苟活的不过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从指间漏出的一点点施舍。但我们的命就该这样任意践踏么?他们随手赐死的一个奴才,在他们眼中死了便是死了,不值一提,可却杀死了我的希望,杀死了我的命。” “所以你想报仇?” 如意凄然一笑:“从前我没有机会,如今我有机会。” 莫菁一时无言,只温软着眉眼,似蹙非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半晌才轻轻摇头道:“没有人从旁提点你,你到不了此处的,更别说动了复仇的心思。” 如意低头轻拭眼泪,末了,才缓缓道:“如意人贱命薄,保命已是不易,何谈复仇?姐姐可知,当日我被那些人强行架着去监栏院时,若不是途中遇上姐姐,如意怀里其实藏了一把匕首,到了最后关头,不求保命,与当日有份残害小千子的人同归于尽也算不枉苟活这么长的一段日子里。可姐姐有心救我,也正是因为姐姐有心救我,我才站到了储秀宫里来。我被关在永巷令的第二日便被放出来,有人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浣衣局,保住『性』命直至出宫;二是到储秀宫来,有朝一日或能得偿所愿。” 莫菁一惊,且踉跄半步,末了,抬眸幽幽望向如意,半晌后,才艰涩开口:“是中车府令对么?是了,他向来最擅揣摩人心的,他太会捉住人的弱点为他所用,这是他的惯用手段。我有心让他救你于苦海,可他看出来你的疯癫之症是假扮的,才如此诱你入瓮,为他所用。而你最后选择留在储秀宫。仅仅是为了这个或能得偿所愿,他甚至没有许诺你任何事情,你也甘心?” 如意目光一跃,便似泪光闪烁,望着她毅然点点头。 莫菁摇头苦笑,无话可说。他给了选择,可他给出选择时又怎么会猜不到如意所选?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第一一九章 第二最好不相恋(中) “姐姐再问你一句,是否真要留在储秀宫?你可要想清楚了, 若要执意留在此处, 从前我能救你一次, 日后并非还有这个运气与契机助你第二次。你才十二岁。” 如意面『露』凄『色』,似有所动容,可终归只点点头, 毅然道:“如意不会后悔的。” 莫菁一听, 心痛不已, 且后退半步, 指尖攥紧莲蓬衣的一角,定声道:“罢了, 人各有志, 你且好自为之。” 说完, 她便出了茶厅,未再多留。才出阁院,便有宫娥提着宫灯奉至跟前。莫菁心绪沉重,这会儿脸『色』且有些苍白, 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轻声道一句谢后才接过灯独自走在夹道口。 夜间冷风凄清, 莫菁缩了缩身子将莲蓬衣再拉紧一些。等回过神来时, 竟发现自己走到了汉白玉断桥上,她停住了脚步, 有些茫茫然, 第一次搞不懂自己心中所想, 怎么就走到监栏院这边来。 抬眼望去那座灯火通明的阁院,在夜灯之下衬托得韶华胜绝,过了一会儿,莫菁才转身欲离开,没料着才走上夹道口便跟那位负责传代物件的中官撞个正着。那中官行『色』匆匆,抬眼见到莫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快亮了起来,忙喜道:“没想着在此处碰到小姑姑。方才我去寝院找小姑姑,呢。今日千岁爷落榻监栏院,特意差奴才给小姑姑带些东西过来。” 说着,将手中一个精巧贵重的木盒递至莫菁跟前。莫菁接了过来,打开一瞧,这次是只琉璃玉镯子。她一笑,将盒子阖上,温声问道:“有劳宫伯代为转过,竹青多谢千岁爷。” 那中官一听,且得体地笑道:“小姑姑诚心诚意的谢,不若亲自到千岁爷跟前说,今日九千岁落榻监栏院,并不出外宫。” 莫菁迟疑不决,那中官又道:“小姑姑且不必担心。宫中还未到门禁下钥的时分呢,况且有什么事奴才这边也会替小姑姑安排妥当,小姑姑放心去见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脱便倒是自己不近情分了。一路上由着那中官带路,可心里却是忐忑的,且不知若让他知道自己贸然前来,他会作何想。 那中官只领她至门口,便识趣地在跟前通报一声后为她轻开门一角,请她进去。莫菁微低嗪首,面上且有些郝然,道一句多谢后,将手里提着的宫灯交到中官手上,才提着裙子轻抬脚步,踏过门槛。 时隔几月,她重新踏进这寝阁来,却有恍如隔世之感,想起几月前自己还奄奄一息地被救过来,躺在那床榻上与它的主人针锋相对。 如今看着这熟悉的摆设,莫菁竟然莫名觉得亲切。打了珠帘,见他正着雪白单衣,宽瘦的肩处正搭着一衣外袍子,长发披散开来,一身的疏懒慵惫气息,倒少了平日所见的锋芒毕『露』的痕迹。此刻坐于矮案前,借着烛光正提笔在书信上着墨。 莫菁没有过去,只于一旁坐着,安静等着,可奉了好一会儿,见那人仍没有什么动静,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端着如贯软糯的嗓音道:“喂,我来这里不是特地来看你处理公事的。” 才见瑛酃将笔搁下,飞眉入鬓,那双总似带着温熙之『色』的凤眸在迟重的橘光映衬下,勾人得紧。 他只缓声道:“我只是瞧你什么时候主动开口跟我说话。” 莫菁且有些置气般问:“若我一直不开口呢?” 听罢,瑛酃只一笑,并没有回答,只移了目光,拿过巾栉擦手。 莫菁如同个泄气皮球,只眸子幽幽,低声一句:“你不肯服软,让一让我。” 闻言,他投来目光,那双眼犹如曲媚春晖,语气有些『迷』滂轻柔,似藏了些疑『惑』,轻声问:“怎么让?” 莫菁且微转眼眸,望向他时,说得铿锵有力:“我坐在这儿,你走过来。” 听罢,瑛酃且一敛眉,将巾帕放下,慢斯条理地拿起一旁的杯盏,轻品一口,末了,才起身移步她跟前,目光熠熠,这双极好看的眼睛,总是极具『迷』『惑』『性』,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似乎能感觉到无限的温情,他轻声道,“让竹青。” 莫菁绯着颜,别过脸,可心头涌动,又似跳跃着甜蜜,眼眶湿润,原来一点点的妥协,一点点的让步就让自己这般的快乐,真要命不是?心头一直以来的不甘似乎消散了些。她又想到了如意,便又启唇问道:“当日我求你救如意,你从一开始是不是便打算……” 他打断她:“我且给过她选择。你若有心跟我,便不能对我如此不公平。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你既然要选择救她,那么不能只固执地只求着无害那一面。我既能救她,她的命由我编排亦是无可厚非。” 莫菁哑然,只低着头,绞着手指,又过了一会儿,才闷闷问道:“那皇甫光菱呢?淑妃的宫里主仆上下死于非命,无一幸免,又是所为何事?”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条人命,皇甫光菱衔了妃位,是皇室中人。 瑛酃轻抚过腕间的佛珠,沉『吟』道:“他的哥哥。我要换另一个人顶替他的位置,另一个人是个酒囊饭袋,废物一个,相对好控制。至于皇甫光菱,赦不赦她都无所谓,可她实在呱噪。” 莫菁深吸一口气,且阖了阖眸子,末了,才冷静道:“旁的且不说,你可曾想过,这事儿到了那些笔者言官口中又要怎么个说法?” 他只唇『色』一勾,眉眼流丽,皆是温润之『色』:“等明天杀几个,他们就安分了。” 莫菁不再说,自知多说无益,解决事情的办法明明有很多种,可他从来都是选最极端的手段。 他又道:“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为什么要将朝中某些职位的官员换上另一批,皆因你从晏褚帝跟前给我摄取的情报啊哦。那日你求我救如意,才给我的情报。如今你我相得益彰,一举两得,不是很好么?从你借关廷之手,将告发莫氏的密函交至我手中,再到今时今日,你从来都叫我另眼相看,竹青。” 说着,他且伸出手背,温柔地轻抚她的鬓发,轻声叹,“我才知道,我们应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莫菁心神一震,一双水沉沉地杏子眸望向眼前明艳雅正的这个人,压抑不住地心底生寒,半晌,才别开与他对视的视线,勉强一笑,艰涩道:“你说得对。我们都一样的。” 第一二三章 宫楼夜,花淡薄 班晨眉弯似柳叶, 美目流(目丏), 只温声叹:“倒是哀家糊涂了。只这几日未曾见她到蓥訾殿里来,回头问了旁人,说她身体抱恙, 在储秀宫里养了几日,如今能到这夜宴来,看来也是好的七七八八了。” 莫菁俯首跪在一旁, 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到底是不是身体抱恙还真不好说。莫听素自选秀被册封为美人, 并未宣于栖凤殿承恩『露』。从前是因着皇甫光菱后宫独大, 帝君对其甚为宠爱,直至皇甫光菱出事, 后宫佳丽又似热闹起来,前有昭仪屏飞雪, 后有美人莫听素。只是召幸前夕那素美人却不幸突感了风寒,故而临幸之事只能一拖再拖。 莫菁现今作为晏褚帝跟前的随侍女官自然也略闻一二, 心中虽对此事另有看法, 也只敢埋在心中揣测,未曾对外说过妄言半句。到底是有人从中作梗亦或是莫听素心中不愿?实在不好说清楚, 要说旁人所为,这是太后看重的人,只怕投鼠也要忌器三分;若只是莫听素自己不愿……可她既已参选秀女到这宫里来, 便断没有了后悔的道理。 莫菁想起了那夜夹道口里遇见莫听素时, 她眼中的凄恻与无助, 或许正是进宫后看尽了冷暖与人心手段才不愿再参与其中? 这厢晏褚帝已然上前伸出手搀了班晨入凤座。有人接替了旁侧的位置,高权重的监栏院之主倒也乐见其成,只敛眉顺势放下微抬的手,垂袖颔首站在地心。 瑛酃只凤眸一转,似略略扫视周遭的宫人一下,眸『色』如贯温熙缠绵,他转过身去,提步上了凤座。夜凉如水,寒浸浸的岚风微起,撩起他衣袍一角,还从他线条极为修长美好的颈间流泻而过,通透得似玉一般的贵人模样,却硬生生教在场的人皆心底发怵。 此时跪在身旁的亭荣木瞪瞪地,下一刻回过神来忙挨在莫菁旁边,跪在一众宫人堆里又低下了脑袋,额头都快贴地儿了,趁人不注意才向莫菁使了个眼神,悄声喃叹道:“都说坊间一用‘瑛酃’二字可止夜间小儿啼哭,还以为这厉狠主子是个虎头蛇眼的妖怪,脸上也许涂满脂粉,更甚者茹『毛』饮血那种。我的姑『奶』『奶』!从前没见过那中车府令,今天离远地一瞧,整一个仙人样貌似的,怪不得能够得蓥訾殿的主子厚爱。” 莫菁头次听见别人这样编排他,只默默地脑补了下那人从前在亭荣眼里的印象,长得跟个妖魔鬼怪差不多,还偏生爱涂脂抹粉,这该是个什么不伦不类的怪物模样!只心中强忍了笑意,在一旁将指置于唇边悄悄对亭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亭荣识趣,瞧了瞧眼前乌压压地一群人,再偷瞄一眼宴席的方向,低头不死心,又凑到耳边来悄声一句: “听说九千岁还未发迹时就是蓥訾殿里的一个小太监,常常跟主子躲在寝殿里就是一整天。从前我还不信,一个太监而已,躲在殿里也开不出花来,可今日我瞧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就像那些蓥訾殿的姐妹们私下说的,这么一个人便是不中用也中看,而且指不定用什么旁道来取乐呢。” 亭荣同为去年新选的女官,只是与莫菁各自当差的地方不同,她也是新进宫来,日子短得紧,莫说其他,今日只怕是那班太后也是头回见着。 亭荣是心眼实,生『性』单纯,对着她们这帮姐妹常常有什么说什么,这会儿躲在莫菁身边,一惊一乍地,心里想什么也就通通倒腾出来,也不怕内务府的人现今只手遮天,稍有风吹草动,吹到他们主子的耳边,回头又会有什么计较。 莫菁一番话听下来且不是滋味,其实他与班太后的私情她早有耳闻,只是从未去细究。至于个中真假隐情她从前是没必要去探究,现今是不想去探究。有时候她真是有些沮丧,自觉红鸾星从来不旺盛,好不容易才结的姻缘,不管这个人如何,底下是不是缺了一块儿,认定了就是认定了。谁料到这人竟似净了根也断不了桃花似的,简直叫人可气。 此时,刚落座的班晨似微执雍华笑意,淡声与晏褚帝说了几句话,晏褚帝君在跟前朗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今日旨在君臣同乐,不拘什么,人人只需放开怀来便是。 跟前又是乌压压地一片叩谢皇恩,末了,又恢复了先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莫菁才扶着有些酸疼的膝盖起身,荭莺便对其使了使眼『色』,莫菁了然只径自跟了她从廊间穿了过去。 后殿上,荭莺接过宫人递上的酒樽嘱咐道:“都谨慎着些,平日里君上对咱们可是宽容的,咱们便更不应该有任何错处教人指摘。” 跟前的几位女官皆柔声恭顺答道是。 见状,荭莺稍稍放松了神『色』,放她们一个个至御前侍酒,末了,却微拉了拉莫菁,悄声再提:“莫要再象方才那般神游太虚了。姐姐知你一向谨小慎微的。” 莫菁微蹙了蹙文细的眉尖,略带歉意的眼神:“我省得的。” 缓步走至跟前,心头却无端跳跃得愈发地厉害,用尽力气稳住手里捧着的酒樽,上前奉上时,抬眼恰恰与他四目相对。 瑛酃望了一眼莫菁,只凤目微转,已然上前执了酒樽过去。他转身回至凤座旁侧,弓腰奉到班晨太后跟前。 莫菁忙垂首敛眉退了下去,神思绷紧,方才那冷白指尖擦过她软腻通透的手背,似无端地被勾得心头腾跃。 她脸『色』绯然,夜『色』摇曳下,比起平时还要活艳几分,自己却不自知。等远离了那个风暴中心,她才似松了一口气下来,整个人秧秧地,任凭烟火再如何璀璨了夜空,也提不起兴致来。 好容易熬到了夜宴的结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阁院,怎料中途教人拦了路,莫菁是吓得整个人都醒了,忙将人拉到角落旮旯里去,四处瞧了瞧,又竖起耳朵听周遭声息,好一会儿,心稍定,才怨怪地剜了公良无我一眼,悄声道:“你是被陀河的水冲昏了脑袋了么?深更半夜地,教人撞见,可不要你四大家族的名声了?” 怎料,他也不生气,丹凤眸黑曜如玉,不知是否因为撩了一股酒香,夜『色』之下水光泫然,亮得惊人,倒削减了些平日的冷冽『色』彩。语气有些怨慵,只缓声佯叹道:“给你带好东西来了,你还怨怪我,真教人伤心。” 说着,将掌心一敞,一拳状大小的小锦袋亮在她眼前。莫菁接了过来打开看,内里还包裹着黄油纸,是民间特有的一些小吃糕点,这些小东西自然跟大内宫廷里的不能相比,却另有别番风味。 从前莫菁没有进宫来,最爱这种小零嘴,后来到了宫里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品尝过,如今见了自然也是嘴馋得厉害。 想起月前她依稀跟公良无我提过自己怀念坊间小食的味道,可随后被他取笑,白瞎宫中这么多的美味佳肴,哪一样端出来不比那些小摊小贩摆出来叫卖的好?跟前明明摆着富贵靴,非要去想那泥底鞋,上不了台面。 那会儿莫菁还不服气地反驳了几句,再后来,公良无我去了陀河赈灾,这事便算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他今日进宫里来受封赏,头件紧要的事不是旁的,是给自己带那些他一口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 莫菁心思且有些沉重,要说不感动且是假的,眼前这人的心意她似有些明白又觉得糊涂,生生要教她徒生错觉。这些日子对自己的好从来都是润物细无声,莫菁心里不确定,可要是确定了的,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她心底里早已认定了一个人,若还跟另一个人不清不楚地,不是白白耽误人家的情缘么? 可回头又觉得自己思虑太多了,若人家真是心仪她这个人,图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就这副样貌长得还算过得去,但人家是什么样儿出身的人?要什么绝『色』没见过,可能也不稀罕她这种蒲柳之姿,终究是个跛脚的,身体的残疾宫中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可公良无我是了然于心的。 转念之后料定自己多想了,若他此刻出于朋友之义,自己这番肖想倒白白浪费了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意。莫菁释然,只默默地接了过来,眼睛里满是温暖了的笑意,这会儿下了心气,嗓音更加软糯糯地:“多谢无我。你总对我这般地好……” 公良无我听了,仍是如贯凌淡的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心底受用得紧。心说,自己对公良家那位自小把自己『奶』大的『奶』娘都没这般上心过,好在这妮子也不是块石头,起码还会良心发现,在你跟前叫嚣着感动和谢意。 这感动也只是一瞬地,下一句便听到这妮子慨叹道:“也不辜负我那段日子没日没夜,侍前侍后地给你做饭。可见你这个贵族公子还是有良心的。” 莫菁如此感慨不无道理,想想那段日子,旁的且不说,便是照顾他每日饮食都花费了自己多少个月的奉银。后来从莫府到宫里来简直就似净身出户,连半个铜板都没有给从前莫府那几个共事好相与的留下,只当日她被带思过室去时,长安、秋韵几个应该是得了消息的,现今只怕都以为她魂归黄泉了。闺室里值钱的东西没有,现银也没有,只剩那几件衣服和不值钱的簪子,他们去收拾时,指不定以为她从前过得多寒碜。 公良无我气笑了,总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打了漂,凡事有因有果,有付出必定心里还是奢望个回报的,傻子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异『性』献殷勤,他公良无我精明了一世,才不是个傻子。可这个人有时候糊糊涂涂地,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但又想起从前自己明明白白在她跟前说过,日后找夫人绝不找她这样的,她资格够不上,所以她不知道他觊觎她已久。不知道也是应该的,但其实感情这回事,谈不上资格不资格,从前他心高气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现在痛发作起来,一阵一阵地,偏生还放不开。 公良无我心里『乱』成一团,可面上仍摆出似哂笑的样子,仿佛对她好的不是自己,是别人。 “有你就拿着享受。享受一点少一点,日后可就指不定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莫菁也不理会他,对他这种时不时非要挖苦下自己找存在感的态度,她其实已然习惯,若真到了有一天,不这样互相气一气了,可能还觉着日子缺少了些什么,由此可见,当日结交他这个朋友还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 她只径自拆开包来,拿了一小块放唇边咬着,眉间眼间都是满足。 “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一句话还未说完,冷不丁就被公良一手捂着唇儿,钳进怀里往假山身后再走一点。 莫菁被这举止搅得有些发懵,手里还抓着那零食袋子,抬眸望向公良无我时,且见他将手指置于唇间,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莫菁面『露』惊讶之『色』,可仍听他的话,屏息这以待。 没过多久,果然听到细微的声响,且越来越近,瞧着趋势,是望这边来的。听声音断断续续地,且听不出在说些什么,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来是一男一女。 以为她跟公良无我深夜相会已经够大胆了。原来这厢还有同样作为的人。 莫菁借着月『色』,透过假山的嶙峋石洞望向路间小径,从她的角度看,入眼之处只瞧见一撇沉香『色』绡花襕袍,那袍子袖口大,且见那纤纤指尖『露』出一点来,另一个人与那锦衣女子并肩走似走在另一边,故而她只看一人,且看不真切那男子的衣物。 莫菁心下一惊,那男子的嗓音听着实在陌生,暂且搅不清楚是什么身份。可那宫衣女子确实十分相熟的,皆因她曾给自己解过围。 她已贵为宫妃,按理不该与男子深夜出现在此处。 小径上那两人似停驻了脚步,宫衣女子似微微退了半步,那男子也移了半步,牵了宫衣女子的手,绯衣玉带,只暼见他腰间环着精巧的玉饰与他袖口绣着的宝相花虽未见其人相貌,可估『摸』着这身姿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般,想必也是个人物。 此时,那男子似慨叹:“你知道我我从来未勉强过你的,你要如何便是如何。” 那声音『荡』在夜风中,虽轻,可清越润朗,叫人莫名心安。闻音识人,莫菁仿佛看到眼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他该是如阿灵般飞扬夺目,可他又是与阿灵不一样的。若阿灵是富贵花,这个少年公子该是碧日琼华。 听这人的语气,仿佛两人的关系已然十分亲昵。 莫菁转了转眸子,且望了跟前的公良无我一眼,却见他丹凤眸一凝,只慎重地对着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第一二四章 宫楼夜,花淡薄(下) 莫菁只得按兵不动, 只将注意力放在了外间两人身上。心里却起伏不定,敛下眉眼,径自心心念念道:莫听素啊莫听素, 你到底意欲何为? 这会儿却听莫听素对那男子回道, 嗓音暗含凄恻之『色』:“你且不要再管我了。既然我选择进宫里来,那么往后的日子我便是做好了心里准备要去面对的。” 那男子似心有不甘, 只冷声质问:“你甘愿?我知道你不甘愿!所以我才助你, 你不愿意去伺候别人, 便是你进了这宫里来,便是天王老子,我也有办法让他不能碰你……” “我甘愿!”宫衣女子冷然打断他, 一向娇软的嗓音此刻却似毫无感情, 『荡』在夜『色』之下,叫人心头一击,“从前我不甘愿, 可如今我甘愿。” 那男子听了这话, 似不能接受, 脚下踉跄半步, 才哑着嗓音道:“是不是因为你哥哥?”,他语气略带讥讽, 只一笑幽然再道:“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绝情的哥哥?对待少怜姐姐是如此,对待莫听灵也一样。” 莫听素反驳他:“与我的四哥无关。一切都是我自愿。你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 我已为宫妃, 那么侍寝是早晚的事。从前是我自己心盲看不开, 可如今我明白了,后宫之中,或许帝王的宠爱只是昙花一现,可有过立足之地总比这般默默无闻,自生自灭来得强。我不比皇甫光菱貌美么?我不如屏飞雪聪慧么?若我有心,一样不比她们差。” 莫菁闻言,心下一沉,方才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当日莫听素因身体抱恙无法承恩帝宠果然是另有隐情,只是她没料到当中还有这样一番曲折,那个绯衣玉带的男子到底是谁? 此时,莫听素声音且柔婉了些,似在轻言慢劝,“我知你对我的好。可时至今日,我已做出选择,不论日后结局如何,也绝不后悔。我不奢求你仍对我一如当初。你对我怨怪也是应该的。日后你若不看待我,便放我自生自灭;若仍念及从前的姐弟情分,日后还有要劳烦你的地方,便行个举手之劳,我已是感激不尽。” 此时,男子嗓音暗藏了无数的失望与不能理解,如同日光埋在乌云里,被暗藏了天日,可他仍旧说出了妥协之语。 “你怎么说都是对的。我知道自己从来就说不过你。” 听罢,溶溶月『色』之下,莫菁从那方嶙峋石洞合围出来的小天地里,似暼见那抹绡花襕袖垂下袖口的一角,『露』出白腻通透的柔荑,指尖纤纤的一点勾在绯衣男子修长的指,似在依托留恋也似在诉说最后的离别。且见莫听素幽然轻叹一声,这曼柔飘渺地一叹,夜『色』之下尤显寥寂与单薄,是喜是悲或是怅然,教人分不清是何情绪。 “你且不必担心我。我每做一个抉择都问过自己的心意的,日后便是错付了时光,我也不会后悔。你我虽有姐弟的情谊,可终究没有血缘,外人看在眼里终究多想几分,往后我们也该避嫌才是。” 半晌,那绯衣男子才开口艰涩的一句质问:“我只有唯一一个姐姐,而你从来不是……” 后半句那绯衣男子没有说下去,这片刻的沉默与留白里,不知暗藏了多少情绪在其中。 可即使他不说,莫说身临其境的人,便是旁观者也猜得到,他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说,男女之情这些事,从来都是多情转被薄情累。 莫菁此刻说不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其实月黑风高,碰巧撞见旁人风花雪月也没什么,本来就是饮食男女,尴尬的是地点不对,对象更不妥。这里是皇宫,帝都顶端的地儿,按理说天子脚下,后宫佳丽三千,都是皇帝的女人。宫妃深夜私下相会异『性』叫人撞破了,再轻也是个『淫』『乱』后宫的罪名。 其实仔细想想,人家两人私下约见面也不一定有什么。你看,她虽然时不时偷偷『摸』『摸』躲在假山跟公良无我见面,叫他带些宫里没有的书给自己,但胜在两人都一身正气啊,谁都不对谁有邪想,真真是象兄弟一般,指不定莫听素这两人也跟她和公良无我一样呢! 莫菁努力说服自己,可终究过不了心里的那关,心里极度崩溃,什么鬼兄弟,你见过两兄弟大半夜地手牵手的么!想想其实晏褚帝对自己挺好的,某种程度上,精神出轨也算是被戴了绿帽子,在情在理晏褚帝也该有个知情权。 但是告诉晏褚帝今夜自己撞见的内情是不能够的。就算不顾及先前莫听素给自己的解围之恩,思及到莫瑾的处境她也不能够贸贸然去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过了今夜,且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且当什么都不知道。你看,莫听素现今不也有既然已为宫妃,便尽心伺候圣躬的觉悟了么?年少情事谁没有过?古代虽说封建,但还不许人家嫁人前有过初恋了?至于晏褚帝,其实想想他平时对自己挺好的,现下的情况便相当于,他的老婆背着他精神出轨,他又不知情。而现下莫菁是铁定了心思不会说出去,想起前不久皇甫光菱因着同样的名目被收于刑部司,默默地同情了这个皇帝一把,顺带为他点个蜡。 这样一番心里斗争下来,莫菁有了决定,才觉得轻松些,接下来这两人绵绵絮絮地说了些话,她也只当八卦来听。 越听越在心头感叹,在今日之前,莫菁对莫听素便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她长得和自己的美人娘亲一模一样,她用着自己的身份。虽说莫菁自己也是来自千年后,突兀霸占了旁人身体的灵魂,但终归自己的这副身子才是原主,况且这么多年,早将自己活成了莫听素,因此看到眼前那副假的躯壳,仍是不甘。 故而按理说莫菁应该讨厌现今的假莫听素才是。可眼前的莫听素聪慧,美丽,落落大方,是贵族小姐的完美典范,或许,倘若没有了自己穿越这一出,真正的莫听素该是成长为这副模样。 可莫菁不讨厌,甚至有点可怜她。不管她是有意假冒顶替的,又或是莫瑾特意安排的,莫菁都有些可怜她。因为她用的是一个假身份,过的着并不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等到外间的两人走远了。也没什么好瞧的。一旁的莫菁才似松了口气,不似方才那么紧绷,抬眼本想问下公良无我,那绯衣男子到底是谁。 可尴尬的事又来了,方才事出突然,她全副心思摆在外间那两人身上,故而公良无我钳自己入怀时并没有留意太多。 如今这般亲密的距离,莫菁其实觉得有些不自然。公良无我一开始低头瞧她神『色』时也是有些不明所以,片刻后,才觉得有些不妥,且松开了动作,脚下后移,彼此拉开半步距离,左右看看,一张俊脸仍是往常冷眉冷眼的面瘫模样,可仔细看耳根子却是红得发烫。 莫菁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神奇,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人耳根子红的了,莫非稍微有姑娘靠近些,他就会耳根子发烫? 公良无我当然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他有些不耐烦,自认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可耳根子发红这回事他哪能控制,只一面强装淡定:“男女授受不亲,你挨得这么近,任谁都会耳根子红的。” 眼瞧见这贵族公子哥儿一副强行挽尊的模样,莫菁心头忽地觉得有些好笑,捂着唇忍不住轻笑了出来,方才心头那一丝尴尬也似消逝得无影无踪,也没计较方才明明是他先靠近自己来着,只“唉”声佯装惭愧状:“唐突你了,你就莫怪我了。” 莫菁忽地想起正事,忙正『色』道:“方才外间那个绯衣男子是谁?” 公良无我神『色』也恢复如常,半晌后,才月白风清道:“是慕氏的少主,慕少榕。” 听罢,莫菁才有恍然大悟之感,竟然是他。从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是彦稽朝年少成名的帝国将星。若干年前,莫瑾拜在其父门下,居慕氏宗府,莫听素又是莫瑾之胞妹,二人暗生情愫便也不奇怪。 知道是知道了,可下一个难题又来了。此事事关重大,稍有牵连只怕前朝后宫都会掀起一片风浪。 显然,公良无我也想到这点了,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才肃然开口道:“今日你我撞见此事,你过后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明白么?今天之后你要装糊涂,跟储秀宫的人,尤其是素美人身边的人也少接触。” 他怕她后宫无任何依傍,稍有差池便是送命的事。 莫菁默然点头,末了,她似想到了什么,不放心地问:“你呢?你会利用此事做什么么?” 公良无我似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一问,可他微愣过后,竟不知要作何回答。 莫菁急了:“四大家族本是同出一枝,理应同心同德才是。” 听罢,公良无我只一笑:“慕氏非四大家族的人。而且你别忘了,莫氏兄妹早已自行脱离莫氏一脉。” 莫菁急急道:“我不管,既然你劝我置身事外,那么你也要。我不许你做任何伤害莫听素的事。” 公良无我且有些疑『惑』,只淡声道:“你为何如此关系莫听素的安危?还是你担心的另有其人?” 莫菁哑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公良无我盯着她,向前一步:“你担心的是莫瑾?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是你主子的心上人?” 莫菁回过身去躲避开他的眼神,只缓声找借口搪塞:“素美人曾在宫中替我解围。于情于理,我都该护着她。” 她不知道公良无我信不信,但她的确找不到更好的理由。静默过后,才听到公良无我从身后“哼”声苦笑一下,再道:“罢了。有些事情总要你亲身坦白才好。你既然不愿意,我便也不勉强。” 闻言,莫菁才回过黑白分明的杏子眸望着他,不依不饶:“你答应我。” 公良无我其实有些心烦,只摆摆手。就要从假山凹进来半人高的拱口出去。可莫菁忙拉住他,知道公良无我没有任何表态,可心下确实应允了自己额要求,现下轻笑道:“还往这边走?那会子人还没走远呢。”,说着,她努努嘴,给他往身后指了个方向。 从前他不会这样不谨慎,今日便算是被鬼蒙了眼,反正只要撞上这妮子,心境被扰得一塌糊涂也不是一两次。公良无我面上倒也淡定,折了个身,回头只叮嘱她一句小心便弓着腰从后方出了去。 第一二七章 阳春布德泽(上) 五月十五是个大日子, 也是个好日子。是数月前由钦天监择出来的巡陵吉日。出发那日, 皇家威仪, 自然不可比拟, 排场大得惊人,九门宫道都肃了路, 两旁侍卫并立, 前头帝君的銮舆打头阵, 后方随着的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数十日前随行名单出来了, 亭荣因花名册上有她,高兴得很, 一直到临出行的这一天仍是乐得嘴常咧。 莫菁与亭荣还有几个姐妹同乘, 车子混在仪仗当中徐徐前行。一旁的亭荣此时开心得紧, 坐在一旁, 撩开车帘一角朝宫道两旁朝拜欢呼的百姓们偷瞄, 好一会儿,才将帘子放了下来, 回头笑盈盈地喊坐在旁边的莫菁:“姐姐,我自进宫来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呢。虽说百姓拜的不是我,可我在旁边瞧着这气派开眼界也很是过瘾。” 莫菁在一旁只笑看着她, 没有回答。她心情也很好,仿佛出了宫便象出了个牢笼, 叫人松一口气。 宫眷们难得出门, 都热情满满。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从前祭祀盛典不是没有过, 只是没有这次程子远,且寺庙每年都斋戒沐浴参拜,次数多了,没有新意,同一个地方连上个阶梯要提几步子都熟得了然于心了,自然也就兴致缺缺,哪能跟可沿途欣赏城外美景,见识绮丽风光的巡陵之行相比。 本来莫菁要跟荭莺共乘一辆的,可实在拗不过亭荣的厮磨,说是同住一个院子的姐妹这次有几个凑巧出巡在列,几个共乘一辆,路上说些体己话,也不至于闷。 莫菁想了想晏褚帝那处自有荭莺照看着,跟人报备了后,遂安心登上亭荣的车马。眼前几个人叽叽喳喳又唠嗑了半会儿的家常,莫菁坐在车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肘支着窗边,时不时撩开车帘看外间的景『色』。等出了城,沿途苍茫云海,一片秀木成林的山阿景『色』,心境才似真正开朗起来。 待到晌午时分,队伍停下暂作休整。午时一过再出发,那么日落西山前也便到庭山了。 莫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随意吃了些糕点,风和日丽的天气,此时日头不太毒辣,凉风拂面,总令人心旷神怡。她挽了挽耳边微凤吹开的碎发,振奋精神伸了伸懒腰,跟旁边的亭荣报备一句后,便欲起身。 亭荣正吃着半块芙蓉糕,忙拉着她,有些担心道:“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说完,且又面『露』遗憾地望了望身边几个正围坐一团聊到兴头上的姐妹。 莫菁知道亭荣喜热闹又爱拉着人说话,也便不勉强,笑道:“不用。我就四处走走消消食。走不远的,你就跟大伙多说说话。” 亭荣一听,也有了决定,展颜笑得愉悦,忙坐回原来的位置,对莫菁道:“那姐姐赶紧回来。” 莫菁笑着默默点了点头,便往旁边近小溪的方向走去。 在小溪边蹲踞看了会儿清水中的小鱼群,在跟前随意捡了枯枝条撩到水里玩,自觉溪水清凉通澈,兴致来了,灵机一动,便拿了随手带的手绢泡在水里沾湿后,展开就这么贴盖在面容之上,闭上眼感受着冰凉凉溪水贴近肌肤的的感觉,教人十分舒服。 四处清幽宁静,微风拂过枝桠,只余树叶“沙沙”作响和耳边汩汩流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莫菁实在受不住这气氛,活象受罪,忙将手绢扯了下来,回首就喊道:“别躲了,出来。” 于是一个绯衣玉带的锦衣男子从身后的小林子里探了出来,手里晃着个象牙名牌,身姿俊朗,气度不凡。 巡陵的队伍,排在前头的是帝君的龙与,随后是天家王侯,武官随送,文官随在其后,最后面才是宫嫔优人的队伍。这人从前头倒回来,倒是有心要来揪她。 他一步步走近,末了,挨在一旁的树干上不屑地一笑:“还以为你私下跑出来私会情郎,还说正巧了,要真能遇见那个跟你假山幽会的情郎,就趁着今天这机会一起把你们办了。” 反正他说什么,莫菁只当耳边风。自己打定主意口不承认,就算他担心自己把那夜假山里看到他跟莫听素的事情捅出去,碍于自己是帝君御前女官的身份,慕少榕若没有万全的对策,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这样想着,莫菁站起身来,如玉的面容还沾着水汽,腮凝新荔,活似晨初沾染『露』水的红海棠。她并不理会这人的威胁之语,知道他只是表面吓唬人,只径自走近一点,微福身子:“婢子真不懂慕少主说的什么话。不过倒还记得那夜里慕少主不小心落水,婢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慕少主从鬼门关阎王爷手上将你拖了回来。便是看在婢子一片赤诚的份上,少主就把名牌还给婢子,婢子呢,也是个懂眼『色』的人,绝口不宣扬当日慕少主在水中扑腾活象个旱水鸭子样儿的英姿,日后遇到少主必定绕路走,绝不碍着少主的脸。” 提起那日落水,慕少榕脸『色』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自打娘胎出来,他就没这么狼狈过。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连夜上的马车,送出宫外去。 这姑娘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有心在跟前恶心他。 慕少榕眸中怒『色』立显,但很快就以如沐春风般优雅的笑意掩盖过去,“呐”声将手中名牌展在莫菁跟前给她看一眼。 莫菁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那人随手一扬,随后便听见那溪间“噗通”一声,刻有“莫竹青”三个字,于帝宫之中象征着自己身份的名牌便彻底消失在眼前。 她傻眼了,回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跟前这个得意洋洋的贵族公子哥儿。 这慕少榕今日可真算让她大开眼界。 有心跟他打马虎,他这人放心不下,那就索『性』摊开来讲。 莫菁只喊一句“慕少主”,随后正『色』道:“当日竹青的确曾在假山后窥见美人与少主的身影,但当时心头惊恐,并没有听清楚多少。而且……”,她且暗地里心虚了一下,开始面不改『色』地胡扯:“当时我的确在假山正跟我的小情郎幽会。,他叫小马哥。” 慕少榕听罢,一愣,随后脸『色』肃然,大抵是以为眼前这姑子终于坦白说真话来。 莫菁这厢眉眼一凝,且凄苦啜泣道:“我跟我的小马哥自小青梅竹马,可无奈我随选进宫当了女官,若不想办法,一个宫墙外,一个宫墙内,要见面也得等年龄到了,求主子恩准放出宫去。 到时候他年华不在,我人老珠黄,如何续那段年少的情缘? 可怜我俩相思情浓,于是小马哥多方托人打通关系,才进宫里来,做些修葺差事,同一个地儿里,也好有个见面的盼头。 那日好不容易有个见面的机会,没料着撞到了慕少主和素美人。宫里头可怜的人何其多,可象婢子这种人微言轻的算得了什么呢?有些事便是说出去也指不定有人信个几分?更何况这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婢子的『性』命,还有小马哥的『性』命。 为求自保,当时婢子跟小马哥就打定商量,事后绝不透『露』半句,只当是一口风干牛肉下肚,烂在肚子里。 可如今慕少主英明神武,细察入微,发现了婢子与小马哥,婢子也只得如实相告了。 如今婢子已经别无他求,若慕少主真的觉得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的话,婢子愿意一死以明志,但只有一点,婢子恳求慕少主放过我家小马哥。” 说完,莫菁直接双手捂着了脸嘤嘤哭泣,哭得肝肠寸断,好不绝望。 她越哭越心虚,一时又是“我”,一时又是“婢子”,也不知道眼前这主儿能信个几分。可不管信不信,眼下也就先且忽悠着。 半晌,才听那慕少榕一双清眸动容闪烁,幽声轻叹一句:“你跟你的小马哥也是个可怜人。” “……” 呃……莫菁打了个哭嗝儿,他真的信了? 第一二八章 阳春布德泽(中) 莫菁抬眸望着眼前的俊美公子, 只见他丹唇外朗,细眼长眉, 一双黑曜如玉的眸子深邃清澈, 又微『露』悲天悯人的恻隐。 怎么说, 这贵族之子貌似被感动到了。莫菁心情且有些复杂,莫名有种罪恶感。 静默片刻,慕少榕终于开口, 柔声道:“那你的小马哥平日里对你好吗?” “……”莫菁神『色』复杂, 表情且有点难以言喻地点了点头。 他又叹:“他能为你进宫里来,也不枉一片痴心。这样重情义的人值得敬佩。你也更应该为他着想。正如你方才所言, 保全他。对吗?” 莫菁微转了转黑白分明的杏子眸, 缓缓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人说得很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慕少榕又一笑, 眉目间的柔意暖似日华,他循循善诱:“虽然可怜你, 但你别怪我这人容易多疑且不放心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小马哥到时候随意打发出宫,永世不得回京都, 一了百了倒还好。可你是皇帝身边的御前女官, 难免不会有朝一日你将那夜的事泄『露』出去。”, 说着,他长吁一口气, 继续道:“你家小马哥我会替你照顾好。旁的不说, 许个宫廷小小修葺差事的苦工一官半职, 我还是有能力的。告诉我你小马哥在哪个宫当差,我向你保证,留他一命,且许他高官厚禄。这样子你就可以安心地以死明志了。” “……”莫菁咬牙切齿,“我不要。” 慕少榕气涌如山,唇边勾起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不屑,语气有些凉薄,道:“方才说得这么好听。还以为你真有这个胆量以死明志来保全你的小马哥。这可怎么办呢?” 闻言,莫菁抬头盯了他半晌,末了,回身望向面前的小溪流,状似漫不经心地反驳道:“这跟有无胆量没太大的关系。你这厢答应得我好好的,我怎么知道我死了以后,你是不是真的会善待我的小马哥。要是我前脚刚以死明志,你后脚就将我小马哥灭口了,可怎办?” 慕少榕气结,只绯红一张脸,“我才不会这么无耻!我如果真有此心思,我现在还会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么?” 一听这公子爷的语气,还颇有种“我是这种人嘛?我一心为你好,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的幽怨意味在里面。 莫菁回头又瞄慕少榕一眼,没好气地努努嘴:“你可别装了。我又不是傻子。” 听罢,慕少榕眸间温润之意一扫而空,一面望着跟前的小姑娘,眼『色』渐渐地冷了下来,一面仍若无其事道:“你不相信我?我若有心要杀你,现在就是个机会。不止现在,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杀你的机会一抓一大把,不是么?而我仍愿意现在此处听你了大半天,还不够么?” 莫菁一笑,转身抬头望向他,站在逆光下,眉眼浓丽:“让婢子猜猜,慕少主为什么愿意花费这么长时间跟区区一个小宫娥扯皮条扯这么久呢?因为你不放心。你有一千个机会可以将我暗中除去,即使婢子是皇帝跟前的御用女官,但是如果伪装成『自杀』或意外身亡,谁又可以查证什么?慕少主神通广大,当然可以处理得不『露』痕迹,可杀一个宫娥容易,再要揪出那夜跟这个小宫娥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谁可就难办了。万一小宫娥死后,藏在暗处里的那个人仍未找到,却已打草惊蛇,可怎么办呐! 所以呢,如果婢子站在慕少主的位置,婢子可不那么傻了,先问清楚另一个人的下落,偷蒙拐骗,管它是什么法子,先将人揪出来,再慢慢处置那个小宫娥也不迟。慕少主,你觉得婢子说得对吗?” 她言罢微顿,静静地望着慕少榕的神『色』变化,看这人被戳破心思后且是何反应。 只见跟前绯衣玉带的贵族公子唇『色』仍淡薄如水,眼角微微上扬,方才伪装的清朗温润与阳光早已褪得无半点痕迹可寻,俊美的面容邪气尽显,眸『色』变得慵艳,他唇『色』一勾,侧首佯作讶然惊声道:“被你看穿了,你还挺聪明的。” 语气散漫,丝毫没有被揭穿面目的恼羞成怒和尴尬,反而气定神闲地。 莫菁心里头轻叹一口气,好深的套路,表面看着是个毫无心机的阳光少年郎,扒开一层皮来,原来是只笑面虎,也是,显赫大家的公子爷,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哪能单纯呢! 慕少榕上前一步,迫在她跟前,眉眼凌冷,嗓音是柔的,可却充满了寒意,他微颔首附在她耳边,缓声道:“如果你不想你的情郎死于非命,就最好安分些。如果让我觉得稍有不妥,我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他语气又缓和了一些,只温声清越道:“你放心。只要你听话,我定不会对你和你的情郎怎样。” 莫菁双手攥紧裙边,且后退半步,望着他,轻咬一下菱唇,镇定迎视他:“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说最后一次,那夜假山所见所闻,我不会透『露』片言只语。不是为你,是为了储秀宫的那位主子。你也没必要一直防备着我。至于其他的,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反正你不能动我一根头发。”,她且顿了顿,略微想了想,才又道:“我已经跟我小马哥说了,如果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会马上去御前告发你,立刻,马上……就说你……与宫妃通『奸』,『淫』『乱』后宫。” 慕少榕却不屑地一笑:“好大的口气!你那小马哥是个啥玩意儿!只怕他还未到御前半步,就已经被人沉尸池底了。还有你,那一日,若非本公子时运不济,遭你这个小婢子暗算落了水,你现在只怕已经在阎王爷跟头报道了,你现在要试一试么?” 莫菁怒极反笑,恩将仇报啊这人!还敢说,那夜瞧他不会凫水,就应该趁他无还击之力的时候先淹死他。救什么救!救回来也是个残害生灵的人物。 该说都说了,莫菁也懒得再纠缠下去,提着裙子转身就往回走,眼下也该回去了,免得亭荣着急。 不料,那贵族公子心不死,在身后恨声一句:“你等着,等我找到那个小马哥,定要叫你们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 莫菁觉得自己又要气笑了,心说,有本事你就去找,还真就不相信你顶着个假名字还能找出个“小马哥”来,就算最后让慕少榕发现其实另一个人是公良无我,那又如何?只怕到时候他忌惮得更多,自己的这条命横竖轮不到他来取。 回去后,见那几个姐妹早已回到马车内聚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话题由“那些年王侯将相的爱恨情仇”变成了“帝宫里太监找对食的内幕”。 几个姐妹聚在一起,平日在宫里虽压抑得厉害,私底下也是喜欢互相分享秘密的,或是聊些宫里宫外的奇闻轶事,可人多嘴杂,总有些避讳,如今出了宫倒象打开了笼子,就图个新奇,也没有顾忌,小孩子家家,都是没开过脸的,全聚在一起时。便什么都挑拣着来说。 女孩子总喜欢探究后宫秘闻,最好是涉及一些风花雪月的,蒙上一层浪漫的『色』彩,这样一来,也许身在帝宫之中有了些许少女怀春的憧憬,总不至于太难熬。 叫宫中那些没了根底儿的中官沾身,本来就是个守活寡的事。可偏偏人呢,什么样儿想法的都有,各自所处角『色』不同,看待东西的角度也自然不同。便象宫里头有人沾身的,自然也就有人瞧着。 青葱的少女们或许还会想着,这纯粹没了情欲夹杂着的感情,两个人扶持着过多少也会滋生出些真爱来。话粗理不粗地说一句,人家都不想日你还对你这么好,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当然,这些也就宫里头少不更事的小宫娥们想想罢了,这里头有多深的内幕,还真是探究不清的。 本来一群云英未嫁的凑到一块,话题怎么也凑不到这处来。可刚巧近日有一个一个姐妹,年至二十六了,因着外间无亲无故,又念着是自幼便进宫里来的学婢,大半辈子耗在这四面宫墙里,出去了还指不定能有留在宫里适应得好。故而当时到了年限可以放出宫外时,也便留了下来,做了个掌事姑姑,现如今铅华洗尽,早已过了碧玉之年,只想着安守本分平安告老。 但人年事大了,总会寂寞,呆在帝宫里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是寂寥,常伴孤灯更加凄惨。前不久刚巧跟御膳司的一位老火者是同乡,又是在宫里头有着十几个年头的情分,两人在一起,掌事姑姑呢也就图日后归泉路上有个伴儿;老火者呢百年之后不至于无根可落,入土为安了,名字归在对伙伴的门下,也不至于无家可归,成个孤魂野鬼,因而结成对食,倒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那位掌事姑姑恰巧也算在了此次巡陵行列内。几个姐妹聚在同一个马车上,家常聊到兴头上,少不得比其它的几个窜掇着揪出来说说是个什么样儿的境况。 那掌事姑姑虽说是几个人中最为年长的,但也不过年至二十六七,跟太监对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里头的内幕更加上摆不上台面来说的。她也害羞,手里捂着帕手绢,遮了半边红粉绯绯的脸颊,只呿嚅道:“这叫人家怎么说……” 就是这样,越是推搪,越叫人好奇,这几个都是平日里掏心窝子的。也没什么好顾忌,余下的几个只凑过来轻轻声地催,非要说个境况出来。 亭荣这厢也是跟着人儿起哄,可眼底儿泻了余光,也就这么一瞧,便见一旁的莫菁安分坐在一边,提着个水壶猛灌水下肚。她们讲她们的,她能听就听,没听见什么也无所谓,兴致缺缺的样子。 也就是这么个不爱嚼舌根的人儿,什么话题也不去沾染,安守本分,这样子也不是不好,怎么说呢,就是觉着活得太过老气横秋了些,没什么乐趣。 亭荣凑过去悄声问:“姐姐去哪里来了?” 此时队伍整顿正出发,刚巧过栈道,路有些颠簸,莫菁端起杯子喝上最后一口,才道:“四处走了走。乏了回来讨水呢。” 亭荣也没有再细问,只“哦”声便了事。只一面挨在莫菁的肩处,一面执着莫菁的手指把玩,继续听几个人方才的话题。 第一三三章 春风主张玉勾艳(下) 彼此之间似乎对峙了许久, 烛影摇动时, 她仿佛看见瑛酃目光涌动,眼里一片的幽深, 什么也没有。 莫菁有些恍惚, 他们的相遇与重逢应该隔着热泪满眶和掏心掏肺才对的,现实中却总是咂出些凉薄的况味来。才几年的光景?怎么在他身上一点点与泓澈的相似也探寻不出来? 于是等着,她期待着他有所回应。愤怒的或是不甘的;嘲笑自己不自量力的或者悲天悯人的。 良久之后, 他却只淡淡地推开她的手, 然后伸出双手来, 将莫菁褪至腰间的衣物重新覆回去, 一件件来, 交领贴着瘦白的颈脖时,他动作极为温柔地为整理衣领。 四处寂静,似乎连外界的雨声也听不见。忽地, 旁边的烛台“噼啪”地一声,爆出一朵灯花来。瑛酃给她绑素白单衣的衣带子。 他低着头时,莫菁且瞧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只望得见他贴着薄薄的眼皮下方的那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艳梨花, 仔细看时, 似乎还能从中隐约窥见那墨『色』的一点泪痣。 将细细的两条衣带子左右勾缠打成结,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 却格外的费事, 那莹白的长指在微微地发抖。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跟前显『露』出不知所措来, 如同一个不济事的孩童。 他为她打这个衣结似乎格外的久, 如同经过了天光年月的漫长。 莫菁喑哑着嗓子,艰涩说道:“你说话,你回答我。”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时,凤眼漫凉,可下一刻,却忽地勾唇一笑,无端地竟觉得有了丝天真的『色』彩。 “你且先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莫菁眼睫翕动,黑白分明的杏子眸,淡弯的眉,在烛光的映衬下,这一切仍然似从前般温软。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微倾身子过去,往那白璧无瑕的面容印上一个轻轻的吻,末了,她又想了一下,侧首顺着他的脸颊一路往下,那『露』出衣领外半截的白皙颈项线条极好,她唇儿贴着颈间肌肤又吻了一吻才算完成。 莫菁眼睫颤动时,扫过他颈间的肌肤,于是,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心尖出被羽『毛』轻柔地撩拨一样,有些勾人。其实,他只是有些贪念她的亲近。 瑛酃忽地似疲惫至极,将脑袋挨在她的肩处,教人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喜欢你。后来知道你不嫌弃我时,我就更喜欢你多一点。从前对你的那些不好通通都不算,现在你想要什么,我都有法子给你。好教你知道跟着我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但是你别总是气我,明明知道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会让我难受,你还这样去做,这样子去说。你一这样对我,我就觉得头疼。” 说这话时,语气总算没有了以往凉薄的况味,却总似多了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也不是不好,过的这么些年都不知道是些什么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如今总算活出一些人味来。 莫菁心头有些欢喜,慢慢地,又觉得不是有些,是有许多。可欢喜过头了不知怎地就觉得徒添了许多伤感出来,于是眼里涌出了泪,哭着哭着又笑了,白腻的鼻尖有些发红,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些滑稽可爱。她止不住地伸出手捂着发酸的鼻子,来到这个朝代里的一千多个日子里,头回觉得自己苦尽甘来,有了可以依偎的伴儿。以后再多的苦难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又怕自己听错,于是说道:“你开头的几个字能不能再说一次?我最近脑袋犯浑,怕听错。” 他从她的肩处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捂着唇又哭又笑的样子,那双极好看的眉眼氤氲着曼柔之『色』。 “你先说,你为什么被人罚跪?你想不想做贵妃?”,他顿了顿,才补充,“凤后的宝座是我家姐的。日后,若有机会,且带你去见她。她比你更加的心思单纯,『性』情温和,这样简单的人,想必你会喜欢的。” 莫菁笑弯了眉眼,睁着红通通的眸子哽咽道:“罚跪就是罚跪,我才不跟你认错。我不想做王后,也不想做贵妃,我想做你的夫人,拜堂行礼可以不要,私下里拿彼此的衣角打个结就算礼成,以后我就是你的夫人。” 他迟疑,忽地一笑,又说道:“残缺之身,承蒙不弃……” 莫菁回:“我也身有腿疾。歪嘴配瘸腿,天生一对。” 瑛酃抬了手背,衔去莫菁眼角的泪珠,只一笑:“你的腿疾,我总会替你找到法子治好的。竹青且先记着,权当是给你的聘礼。” 她象个孩子,拉起他纁裳的衣摆,再低头一瞧自己现今穿着不合时机的单衣亵裤。于是回身拿了正挂在旁边的长褙子,匆匆套在身上,而后低头认真地拉着一红一橘的衣角,将两人的衣物打了个结,左勾右缠,于是注定了今生要纠缠在一起。 “你可喜欢听素花?我给你的『药』包里放了剪纸。是一朵听素花儿,还有两个小人牵手的小像。其实真要写实的话,其中一个小人还应该手里拿串糖葫芦,但我手笨……” 他凝视着她的侧脸,凤眸深邃,似乎藏了太多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可她高兴过了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甜蜜与幸福。她低着头打衣结时,满心满眼的欢喜汹涌而出,为了这修成正果的一天,所以不曾抬起头来回望瑛酃此时的神情。 文成帝二年,深秋与初冬交替的季节,先帝病死于栖宸殿之中,普天同哀,梓宫从晏华门抬出,连绵数十里的仪仗直向皇陵。同年同月同日,有押运朝廷死犯的囚车自帝都城平华门而出,于是这天差地别的两队人马东西分路而去。乃至经年之后,似乎都没有人深究,梓宫里躺着的到底是不是文成先帝;又或是囚车里拉的是不是朝廷死犯。人们唯一关心的是,在这一日里,深秋时节雨纷纷,连天公也在哀悼又一代帝王的更替。 瑛酃忽地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平静轻声道:“你且看清楚我这个人,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总是会变,今日打了衣结,我就是你的人,日后你便绝不能轻言后悔二字。” 第134章 孤月冷,清光未减委温存(上) 莫菁手中的动作一顿, 静了下来,抬眼望着他时,杏子眸里都是懵懂之『色』, 有些疑『惑』又似动容。 瑛酃又执着她的手往唇边一吻,眉目如画, 凤眼半阖,却始终轻挑眼梢紧紧地望着她, 微勾笑意:“如何?” 莫菁手中的衣结结至一半,却停了下来。眸子半垂, 似在思索些什么, 半晌后,她从颈间掏出了那红绳坠着的玉坠子,微咬咬牙, 似已经下定决心,杏子眸小心翼翼地瞄望着跟前的人。 “你认不认得它?” 他凤目幽深的一片, 盯着她半会儿,才转过目光,视线落在那小玉坠上, 凤眸的墨『色』愈发地深, 教人难以窥见其情绪。 莫菁又道:“上面的纹样你也该清楚的, 对不对?从前我不敢轻易给人看, 于是只能时时刻刻戴在颈上, 不显『露』在外。” “是那把玉锁。”瑛酃补充道。 莫菁觉得很高兴, 弯着温淡的眉眼又是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提起从前的那些日子。可当日你将这个东西落在了营地里, 我便一直留到现在。虽然有裂痕,但有它,便绝不会出错。” 瑛酃又是一笑,抬眼望向她鬓间微『乱』的秀发,伸手轻柔地替她掖在耳后。他笃定: “你从前见过那把玉锁。” 莫菁犹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兜头说道:“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听罢,他眼神示意她继续。 “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她眼里漫了笑意,可话下出,却见他有些茫然。 从什么时候? 这是个好问题,便是连他自己也觉得甚是奇妙,说不清缘由和时间地点甚至根源,世间女子千万,唯独她是独特的一个,或许从她敞开双手拥抱自己,说不怕被利用时,就已是喜欢了。 瑛酃敛下眉眼,伸出指背轻拂了拂衣服,才抬头淡淡反问:“很重要么?” “我捡到你的玉锁。”莫菁凝望着他,且顿了顿,继续道:“这玉锁连当今晏褚帝也有。若我无猜错,你出身皇室,对么?”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可瑛酃却忽地一笑,轻摇头,白璧无瑕的一张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格外地清冷如玉,凝望着她时,凤眼幽若深潭,坚定得似似没有片刻的犹豫,淡声回道:“是,” 莫菁一愣,心『潮』澎湃,顿觉气涌如山。他如此坦白倒教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还要不要追问下去。 “你还要继续问下去么?”瑛酃一面摘下她颈间的玉锁,似目触远处,思量着感慨补充道,“这个东西你也不该再留着,它曾是彰显身份尊贵之物,而如今的我已不再需要它。” 莫菁任着他拿走,目光涌动:“若我继续问下去,你会说真话么?” 这其中必定牵涉太多的渊源,其中有她可知,有她不可知的。 瑛酃定定地望着她,径自说道:“你愿意我是谁,我便为是谁。你呢,莫竹青,你又是为何要到帝都城里来?天地之大,你来自何处?” 莫菁一愣,心头似被一击,她犹豫,对呀,若自己凭仗着这块玉锁而知晓他的身份,那他呢?当初自己潜在莫氏的目的,他是否暗地里有所深究过? 真假莫听素,要不要告诉他?若告诉他,便是他将莫瑾的把柄拿捏在其中;若不告诉,他日倘若东窗事发,只要自己抵死不承认,谁又能奈何? 他会利用这件事去对付莫瑾么? 从前他利用慕氏抗衡莫氏是因为慕氏家主为前丞相瑛玖之门生,自然唯香氏一族马首是瞻。 如今慕氏之后慕少榕作为新一代的帝国将星,从晏褚帝手中接过转移的兵权,与其父不同,这位慕氏少主显得更为亲近晏褚帝。 自阿灵一死,晏褚帝反而重用莫瑾,图的便是利用莫瑾来分化瑛酃在朝中的势力,用一招借刀杀人的计策来平衡朝中的势力。 瑛酃却似已在这片刻之间将她看透,不再追问下去:“过去的我们如何并不重要,即使是卑贱渺小,都已经是从前的事。如今的我们光鲜且强大,值得活在这世上。” 莫菁听着且安心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处,她微闭了闭眼,渺声叹一句:“泓澈……” 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极轻,几不可闻。瑛酃正低首,似乎想要将那打至一半的衣结勾缠得再紧一些,可他不知是因了听清了或是没有听清她方才的呢喃而有了细不可察的恍惚,贴着衣角的指尖微顿了顿,再抬起头来时,所有的情绪都已滴水未漏,他仍是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眼睛,眉目间点缀些柔情。 翌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似乎昨夜的大雨将天空的阴霾一洗而尽,只剩澄明。祭祀大典场面盛大,随行禁军设防,鼓乐震天,天子为首登坛祭拜,皇亲宗室与贵族大臣分列祭台之下。天子一祭天地,二敬鬼神,三悼宗庙先祖后宣读祭文,最后以天子赐胙结束。 大典之后便是夜宴,君臣同乐,烹羊宰牛,歌舞助兴。莫菁躲在后方一直为宴席做准备,忙了半日,一面『揉』着酸疼的肩走过后营地时却似隐约听到幽怨空灵的笛声飘来,如泣如诉,虽则哀恋缠绵,却隐含孤冷清高之感,听这笛声,吹笛者造诣之深,与公良无我相比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脚步微驻,竖着耳朵静静停了好一会儿,心中一时好奇,便循声而去。 来到营地后的一个小山丘上,才见笛声的主人正坐在一块巨石上,袭一身玉霜『色』流仙裙,耳坠明月珰,发间只斜『插』镂金飞蝶簪子便能轻易勾勒出她的绝『色』来。 莫菁躲在身后微愣了愣才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鼻子,正当算悄然离开,怎料笛声中止,身后一把柔丽冷楚的嗓音“喂”声喊住了她。 莫菁深吸一口气,唇间微『露』得体的清浅笑意,规行矩步来到跟前行一礼:“竹青见过素美人。” 那时莫听素正坐在石板上,日华照耀下倒十足似了那仙姿佚丽的天女。她玉指微握了握笛身,娥眉弯似新月,明明不过是个碧玉之年的娇柔女子,却已然是端庄老成的样子:“不必多礼。我是在这里等你的。” 莫菁闻言抬眸且有些愕然。 “美人……” 莫听素似乎明白她为何惊讶,只径自敛了美眸,目光所触,指尖温柔地拂过笛子,再抬眸时已然放眼望向四周一片秀丽的风光。 “那夜躲在假山后看见我与少榕的是你,对么?” 事已至此,莫菁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坦然大方承认:“正是婢子。可那夜月黑风高,婢子躲在假山后非是有心,所见所闻并不十分清楚。美人曾救婢子于水火,恩情婢子都记在心里。况且婢子不是稍有风吹草动便几于煽风点火的人。不确定的事,不该说的话半个字也不会透『露』,以免毁美人清誉。” 第135章 孤月冷,清光未减委温存(中) 怎料莫听素反应极淡, 月白风清地, 只轻摇摇头, 只将目光倾注在莫菁身上, 平淡开口道:“我虽私下会见男眷有所不妥,但该守的规矩未曾有半点逾越。”, 她且顿了顿,静默片刻后,沉『吟』继续道:“可少榕生『性』谨慎,那日后, 我曾与他通过书信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私下找过你。” 莫菁心中了然, 回道:“所以美人今日是特意在此处引婢子来的么?” 莫听素从石板上跳了下来, 握着玉笛, 径自走向莫菁, 一双盈盈水眸注视着莫菁坦白道:“没有的事。我本是打算直接去找你, 不过找人去宣你来,刚巧你不在便就此作罢。一时闲来无事, 才打算出来走走的。没想到你被笛声引来,也算是一种缘分。” 莫菁抬眸一笑:“既如此,美人有何事要说予婢子?婢子必定洗耳恭听。” 莫听素道:“少榕虽则有时候乖戾无常,但本『性』不坏。如果他对你有何不妥的举动, 你且莫怪他。” 莫菁闻言, 心中腹诽, 也就你觉得这贵族公子哥本『性』不坏, 态度好也是分对象的, 也就在你面前没有张牙舞爪的威『逼』气势。乖戾无常或是本『性』良善也罢,总之铁了心要敬而远之的。这样想着,莫菁颔首恭敬回道:“美人言重。” 莫听素道:“你既说你不会将那夜在假山的事情对外宣扬半个字,如有机会,我会说予少榕,不会再让他为难你,你也不必怕自己有『性』命之忧。” 听罢,莫菁心中有些惊讶,杏子眸微微圆睁:“美人相信婢子?” 莫听素思索了片刻,执着手中笛子,借力旁侧的踏脚石,一跃重新坐回石板上,望着莫菁点头道:“我相信的。当初你落难,为了将你从莫氏手中救出来,四哥想尽了办法。后来君上『插』手此事,究其原因,当中自然有阿灵推波助澜,说到底君上也不过是看在鹬蚌相争的结果。而四哥,这些年里费尽心思安『插』在莫氏宗府内那十多个眼线也因在此事中传递消息而暴『露』,被莫烨年全数揪出处以极刑。不管四哥出于何缘故救你,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大抵在四哥心中你地位甚重,既如此,于我而言自然也便是个可信之人。” 莫菁有些哑然,一时思绪万千,紊『乱』且晦涩。从前只知将自己送进宫里来当中有阿灵的周旋,却一直对莫瑾是否也参与其中抱以怀疑,如今困扰自己一时的谜题总算解开了。 当日选择将莫氏的把柄交由瑛酃而不是莫瑾,是因为她知道早晚会东窗事发,故而她只能先祸水东引,将莫瑾撇出这场算计之外。莫菁曾想过,若于莫瑾而言,莫竹青只是莫竹青,那他大可不必管一个陌生人的死活,此事自然不会牵连至他;若莫瑾当真只是对“莫竹青便是莫听素”这件事情揣着明白当糊涂,那又如何会看不清楚自己要他置身事外的用意? “那日淑妃的刁难,你替我解围,想必……也是他的缘故。” 莫听素没有回答莫菁的问题,放眼远眺跟前那一片秀木成林,绝『色』眉黛如远山缠绵,从前到现在,其实她都很清楚,自己是莫瑾公子的一把刀,虽则不锋利,但胜在听话,莫瑾需要她使向哪里,她便使向哪里。她是被需要的,她不觉得怨恨,也没有委屈,这样很好。 这厢,莫听素转移话题,连声音都似带着自由自在的俏皮活泼:“竹青小姑姑若无急事,也坐下来一起瞧瞧这山间绮丽风光。我还可以吹奏笛曲给你听,日后回了宫,这样的轻松自在只怕再也难寻到了。”,说着,她且惬意地仰首微叹,“明明宫里宫外都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却不知道为何竟会觉得身在宫外,连清风拂在脸上也格外心旷神怡。” 莫菁了然,也便不再深究下去。她也向往自由,故而对莫听素那番言论深有同感,感叹总算遇到同道中人,遂暂时且放下心中的包袱,“及时行乐”,也顾不得形象,过去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半人高的巨石板。待在宫中许久,大抵言行举止都被礼教规矩束缚,莫听素被她这不拘小节的豪爽动作逗得忍俊不禁。 末了,莫菁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恰恰对上莫听素的视线,两人一时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待到两人捂着唇儿笑够了,莫菁才在莫听素的身侧坐定,掌心撑着石板,抬首仰望澈蓝澄净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四处寂静,只有远处大典的鼓乐之声隐隐约约传入耳中,莫菁觉得自己的心境前所未有的轻松。 莫听素吹起曲子,一如方才的哀怨缠绵。 明明是日华散漫,莫菁无端觉得心境凄冷,她感叹一句:“美人喜欢吹奏乐曲。” 一曲毕,莫听素手中执着玉笛子:“今晚夜宴我要为君上献奏一曲。” “所以美人才独坐此处练曲?” 莫听素点头。 莫菁又问道:“美人为何不让随行宫妃相陪?也好给给意见?” 她金贵万千,独自一人总显得落寞。 莫听素侧头望向她,淡淡道:“你觉得那些宫妃会与我亲近吗?” 她的容貌足以让她们忌惮与疏离。从前君上不曾召幸,故而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可今晚献奏过后,或许她们便不敢了,也许不会坦诚交好,但至少笑脸相迎。 莫菁沉默,她似乎能揣摩到莫听素的心思。想起从前皇甫光菱恃宠横行,后宫之中竖敌众多,可嫔妃们无人敢动她,依仗的不过是帝王的宠爱。嚣张跋扈的皇甫光菱也可以夺得盛宠,那秀外慧中的绝『色』美人又有何不可?她似乎可以预见莫听素在夜宴之上的倾城一曲会为她日后绽放出何等的光芒。半晌后,她望着眼前那美艳独绝的一张脸,眼中充满着坚定与真诚,温声道,“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闻言,莫听素执着一方浅笑,微低下头时是令百花亦失『色』的娇羞,过了一会儿,她又语带怅然地补充道,“况且,我也不想吹奏给她们听。竹青你知道这首曲子的寓意么?” 莫菁只摇摇头,“我并不懂音律,这首曲子好听是好听,就是过于清冷。” 莫听素但笑不语,良久后,她捂着胸口柔声道:“我练了整整三日。从出宫的前夕到现在。从前自问善弄丝竹管乐,如今却忐忑于临头了表现得不够好。” 莫听素的一番话似意有所指。果然,她又道:“方才我吹奏的曲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山有扶苏》。心中有一奢望,经年之后,能有人偶尔想起我为他吹奏一曲《山有扶苏》便足矣。”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蓦地,莫菁竟想起那个恣意张扬的贵族将星。慕少榕……她心中不由得唉叹一声,于莫听素而言,或许那曾是藏在心底的乔松与游龙。若真如此,那夜莫听素的回绝与冷漠到了今时今日却显得尤为叫人痛惜。 “山有扶苏……”,莫菁轻声『吟』着曲子的名字,“并不适于夜宴上演奏。” 闻言,莫听素也只微微摇头,朱唇含着一丝清浅笑意,远山眉黛绝『色』,目光只凝视着那一片绮丽风光。 第一三八章 这模棱两可的话虽则叫关廷有些揣摩不到意思, 可闻言也不再追问什么, 只立在一侧颔首恭敬将今日的事禀了上来:“亭洲王今日也托人送了礼上来, 除却刑部司, 只怕其余六部主事的臣子都有。” 藩王非皇意不得进帝都, 可恰逢巡陵兹事体大,各地藩王才随召进京来随君王参拜皇陵。自古以来, 藩地虽疆土有限, 但规模极具, 除却藩王继位或岁朝进贡等重大事宜需上奏朝廷外, 几乎自治,相当于是个小朝廷。亭洲是当今晏褚帝外戚李氏的藩地,也是当今朝中唯一可自主拥兵的藩王, 而亭洲王李忠吾算起辈分来是当今圣上的表兄弟。 当年太祖在晏褚帝之母容妃死后便将晏褚帝封王送回藩地,一则以作安抚之意;二则也昭示天下, 藩王之后代永无继位大统的可能。一经数年过去,王朝改写, 太祖的本意被篡改,该继藩王之位的成一国之君,而新任的亭洲王呢,及冠后在一帮老家臣的簇拥下如愿掌权,文成先帝时期, 有藩王作『乱』, 毗邻的亭洲接了帝都派来的八百里加急授命后发兵帮助朝廷清君侧, 此后亭洲西南以南一带再无藩王, 大片的土地并入了亭洲。 而李忠吾自继位以来沉『迷』嬉乐,人荒唐起来,连抢夺臣妻这样的事都干过。从前还曾闹出笑话,为了个烟花女子一路从亭洲追到帝都城来,后来被监御史一本参奏闹到了晏褚帝跟前。就藩的氏族进出帝都有限制,没有传召进了帝都的城门,若是无人发现还好,一旦被瞧见呈报上去,够吃一壶的。 此事一出,晏褚帝立马派人去探个究竟,却见这李忠吾当时正爬在花船的舺板上,教人蒙着眼睛象个哈巴狗儿似地被那烟花女子骑在背上,还汪汪叫逗人乐呢。人儿逍遥得忘乎所以,旁边还有瘦马奏着十八『摸』的『淫』词艳曲,丝毫不管私自进京来会带来什么厉害的后果,直接将历代亭洲王颜面都丢尽了。做起藩王来没有章法,却会做人,懂得讨好收买朝中大臣。 瑛酃扶着茶盖轻刮了刮茶沫子,薄唇勾起时,如画的眉目愈发地凌丽:“他既然有心要拉拢,朝中众臣自然个个都不能落下的。” 这李忠吾自三年前私自进京,被君上训斥一番,直接赶回了亭洲,之后岁朝进贡或是其他事宜都不待见,就算是亭洲王没有眼『色』,他幕下的谋臣倒不是干吃白饭的。 闻言,关廷道:“可他这样大张旗鼓,只怕惹得君上更加嫌隙。” “亭洲王就是个短见的废物。他这样君上对他倒不会太有忌惮。”,瑛酃这头放下了杯盏,心里头已然有了一番盘算,笑道:“你以为君上如今看重的是这李忠吾才留的面子么?他看重的是‘亭洲王’,亭洲是他外戚的藩地,当年孝恭顺削了他祖父的权,要的就是想掌控。可亭洲出了个不争气的藩王。” 但胜在手上有个好筹码,亭洲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又拥着二十万兵马,与彦稷朝的百万雄师相比虽是不能抗衡,但也不能小觑。晏褚帝需要势力支撑他与班晨抗衡,当然就要打起亭洲的算盘来。 关廷道:“如果真让君上收了亭洲的兵权” 他有自己的担忧,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慕氏有镇守边关抗击寇奴的三十六万,莫氏暗里『操』控城中把守的四十万,如今的四大家族,有至始至终都根基稳固的,有后起而居上的,可在彦稷朝世袭罔替了三百多年,手里的人都会认主。文臣武将各占一方,朝中文臣香氏割据了大半江山,真到那认真讲究起来的那一日,不止要文力,如今慕氏到了慕少榕手中,盛够了香氏的树荫,要自成一派独立开来,公良氏虽掌着朝中大半财力命脉,香氏那二十万兵马还能有什么作为? 拿着佛珠,冷白指尖轮着木患菩提一粒一粒数着,慢慢地,他凝神,缓声道:“且容杂家想想。” 夜宴开始时,鼓乐吹笙,但是坐席都两百余席,这次宴会规模宏大,各地藩王,贵族士人,基本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将都来齐了,后宫除了镇守东宫的孝恭顺太后,几位新晋的美人都列席在内,随坐在帝君下侧。帝王列席时万人齐声跪拜行礼,气势如雷震天,令人咂舌,莫菁躲在众人堆里也就蹲着做做样子,古代人爱搞阶级崇拜,平日里行礼鞠躬逃不掉,如今是能免则免,她也没啥个人信仰。 等晏褚帝落座发话后,众人才一一列席。从前她没见识过这么大型的宫廷乐会,今天开了眼界愈发觉得这趟随行来得愈发值了。偷偷四处打量,在位的臣子没有几个相熟的,歌舞开始,表演的优伶才貌俱佳,但有莫听素珠玉在前,与莫听素相比都显得逊『色』,心里想象着莫听素在宴会上艳冠群芳的情景,她开始愈发地期待莫听素的节目。 若要问她对莫听素的感觉,必定是复杂难言的。同为深宫之中,与莫听素的交集颇少,从前莫听素替她解围时的秀慧,那夜同为撞见宫女被处死时莫听素显『露』出的一丝柔弱,再到现在见莫听素独自躲在一处吹奏笛子时的落寞,这样一个人,热情而不失温婉,俏丽而不失柔情。 即使与晚琉光一模一样的脸,假的永远成不了真,想必此时的莫听素也十分清楚,或许这是莫瑾有意而为之,可比起现在的莫菁,确实是这样『性』情的莫听素才更像晚琉光的女儿。莫氏之女这个身份现今于莫菁而言无关痛痒,莫菁看得极淡,她也隐约感觉到莫瑾有意回避“莫竹青”的真实身份这件事,从前躲在阿灵身旁受阿灵所庇护,不可避免会与莫瑾有所接触,曾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试探莫瑾的反应,可莫瑾云淡风起,有时甚至刻意回避,显得疏离而淡漠,似并未有所在意。 权贵至大的监栏院之主亦然,瑛酃甚至没有深究那个风雪夜,在行馆时莫竹青为何失态闯进他房间,没有探究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便一头栽进来一同沉沦。 莫菁心想,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这世上大抵也无人在乎她做回莫听素,那她拿着一个虚名又有何用?莫竹青是谁?她只要记住自己是晚琉光的女儿就够了。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在这『乱』世里曾经给予自己的温暖值得自己铭记一生。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每一次面对莫听素时,莫菁看待她的心情甚至带了些许的怜惜。 宴会正式开始,莫菁被安排去给藩王侍酒,故而位置靠前,看得清前排的众人。文臣武将各列一侧,悄悄将目光随意一放,莫菁瞧见右方第三排便是慕少榕,见他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却一杯又一杯地独自灌清酒,大有长醉不愿醒的意味。莫氏的家主莫烨年正列同侧第一排,此时也正举杯,锦衣华服,似笑非笑,莫菁敛眸低首,抓着酒壶的手愈发地用力,有些不以为然地染起唇角,心里头已有另一番盘算。 片刻后,她又若无其事地为身边的藩王将空了的酒杯满上,她跪在一侧倒酒,却有些心不在焉,那藩王倒似察觉到什么东西,跟前大好的歌舞表演不看,一杯酒的功夫就转着目光盯着莫菁看了好机会。 莫菁再心大也被这探究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可又不敢兜头兜脑正面迎视,这是宫廷礼仪,一个不慎都会落得不敬的罪名。 谁料到这位藩王手支下颐,环视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注意,轻佻地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本王说象谁,我瞧了你好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你眉眼间竟有几分象那帝都第一美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现今已为宫妃的莫娘子。前年在中秋宴上离远地瞧上一眼,便叫本王心神癫『荡』,思怀至今,你一个小小宫娥眉眼间生就得如此相像,倒是好福气。” 这语气听起来简直就是个浪『荡』公子,这人直接就当她是陪酒的歌姬了,莫菁有些生气,悄悄抬了抬眉眼,咬了咬牙,故意将酒壶的酒洒在这人胸前,“哎呀,婢子不是故意的,求王爷饶恕。” 莫菁将酒壶往桌上一放,就头触地面上求饶。其实她心里贼得很,只要求饶求得快,又是君王宴请群臣的会上,料到他也不会闹大。 果然,那藩王正拿帕子抚着胸前濡湿的一片欲发作,耳边却听见那软软糯糯的甜哑嗓音,一时竟愣了神,就象心发痒,被人挠了一下又落不到爽处里去。 莫菁哪里知道这位藩王的心思,只是一时报复爽了,低头等了许久也没见这藩王发话,心里头正奇怪,抬眸偷偷睨了他一眼,就见这人整一个二愣子似的。 眼见情形不对,两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就想溜之大吉:“婢子手笨脚笨的,叨扰了王爷雅兴,现在就下去领罚,回头叫贴心的姐姐过来给王爷侍酒。” 行了个礼,手里捧着半空的酒壶,起身时无意间却瞥见他的腰牌,上头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正是刻着“亭洲”。 莫菁脚底抹了油,迫不及待退到宴会后方,一把将酒壶塞给了身旁的宫人,交代了事宜,急忙地跑出营外透气,本来想着看莫听素的表演,现在也没了这个兴致。谁想才出来没多久,兜头就遇见了关廷。 莫菁在跟前行礼。 关廷也觉得惊讶,拱了拱手后才道:“从前长运峰一别至今已半年有余,没料到在此处遇见竹青姑娘。” 第一三九章 尽日惊风变(中) 莫菁在跟前行礼。 关廷也觉得惊讶, 拱了拱手后才道:“从前长运峰一别至今已半年有余, 没料到在此处遇见竹青姑娘。” 我给你应个礼, 你回一个,论阶位我比你低,给你回话时, 我还得再行礼…… 古人就是多繁文缛节,关于这点, 无论莫菁来到这个朝代历经多久都无法习惯, 只敷衍着又福了身子行礼就往前走,“见过关大人,关大人再见。” 关廷闻言呆怔了下,忙瞧了瞧前方灯火通明的一处, 又回首望着莫菁的身影注视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半晌后才离开。 莫菁独自来到早上遇见莫听素的地方, 爬上山顶边的大树上, 晃着个小瘸腿吹着夜风嗑瓜子。她喜欢这居高临下地看风景, 立于高位, 摇摇欲坠的时候总让人头脑清洗一些, 一面握着掌中的瓜子, 一面在心里思索着:莫晔年来了这里, 以这位莫氏家主对那无银的宠爱程度, 她指不定也到庭山来了。携眷出行又没啥大不了的, 更何况还是四大家族之一的当家主母。 莫菁心头恨恨, 但一时又想到从前蛰伏谋算这么久,那两个人依然安然无虞,反倒险些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如今更不用说了,要报仇,只能向别处借刀,她想到了瑛酃。思来想去实在烦躁,脸上略显郁『色』,一把将怀里的瓜子扫开,全往树下洒。 谁料到,底头传来一声厉声的吆喝,莫菁暗喊一句糟糕,身子藏在枝桠叶片子里,探着脑袋往下瞧,正见那人绯衣玉带,手里拎着几捆酒,跳开一步,抬起头来,眼中风雪暴起:“又是你!上次把我往池塘里推都没找你算账,如今你竟还敢往我身上造次?!” 莫菁冷不丁打个哆嗦,眼里含了求饶的笑,真是哪里都能碰到这个冤家。 “少主冤枉,我就想吹吹风。” 慕少榕怒不可遏,伸手往发丝里『摸』出几片瓜子壳,指尖淡淡一拂,狭促的俊眸微眯,长指朝莫菁一勾,阴森森笑道:“你下来。” 莫菁转移话题:“今晚夜『色』甚好……” 慕少榕直接拔了佩剑,一时风过而树影摇动,冷光一闪,横枝被齐整削断,随着一声痛呼,直把莫菁摔了个屁股墩儿,这人动作这样快,莫菁反应不及,一眨眼的功夫便落了地,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慕少榕满意了,冷哼一声,以地为鞘,将剑直接半立于尘土之中,才转身坐在石板上借着月『色』喝酒。 莫听素想了想,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少主怎地也中途离宴?” 一时又觉得失言,想起这位贵族公子和莫听素的前情,心里头猜个十之八九也能『摸』清楚如今这人独自落寞,借酒浇愁所为何事了。 慕少榕不理她,似乎打定心思灌闷酒,等一坛消愁酒见底了,把空坛子往悬空的崖边一扔,又开了一坛继续喝,好一会儿,他放下酒坛子,锦袖一擦唇边酒香,袖边挑绣这金丝缠绕的宝相花似被染开,愈发地浓艳,“喏”声将酒递到她跟前来。 莫菁摇头不喝,她酒浅,有时候喝几杯就倒,但瞧见跟前这位曾经意气飞扬的帝国将星如今这般垂头丧气的落魄模样,不由得有些心生感叹。 慕少容且略微不自在,瞧这人盯着自己的眼神,水漉漉的,充满慈爱又怜惜,就差没『摸』『摸』他的头,喊一句“吾儿,你母甚心疼”,简直叫人『毛』骨悚然。他堂堂一个保家卫国的铁血男儿,刀光剑影里来去多少回,哪里容得着他人同情! 他随即跳起来,又拔起旁边的佩剑,腕间稍用力一抖,剑花簌簌,狠狠指着莫菁的鼻尖,涨红一张俊颜,怒喝一声:“喝就喝!不喝就不喝!” 莫菁:“……喝,我喝,大哥你冷静一点。” 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连续灌了两口,末了,还暗含讨好意味地用力吞咽后张开嘴给慕少榕看,示意自己都灌进肚子里。 慕少榕受用,才把剑放一旁,将那酒坛子夺了过来,继续畅饮。 莫菁默默待在一旁,不敢再说话。 彼此静默许久,才听那慕少榕淡声道:“她很美。方才她在夜宴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移不开。” 莫菁表示赞同:“她的确很美。” 这样的美丽,只有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贵才配得上。所以,莫听素理应当进宫里来。她有这样的资本。 想起今日莫听素坐在这里,吹奏的一曲《山有扶苏》,优美动人,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倾城的美姿。 闻言,慕少榕转过目光望着她。 莫菁有些不自然,不敢直视那双清冽『逼』人的俊眸,只将目光移向别处:“她的确很好。动人,聪慧,心善,莫说你,只怕稍与她深交的都会喜欢她的。” 听罢,慕少榕只勾唇一笑,又灌了一口酒,声如玉石,有些骄傲地道:“当然。若非之后她跟我言明,要我不得伤害你分毫,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么?” 莫菁笑道:“是是是,多谢慕少主不杀之恩。” 没一会儿,剩下的那一坛子清酒也喝完了。最后一口入肚,慕少榕扬手便将那空坛子扔下万丈深渊。 他又拆了旁边最后一坛,仰头灌了几口后,晃『荡』了下内里还有大半酒水的坛子,就把酒坛放在了旁边。以臂作枕,如释重负似地仰卧在冰凉的石板上,久久地注视着夜空中乌云半掩的那轮冷月,表情始终淡淡地,可眸『色』幽邃,深不见底。 唉,从前见他要么意气风发,要么不可一世,何曾这样落寞。 莫菁也学着他的姿势,就这样抬头望着夜空中那轮明月。心里忽然又在笑自己,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好,就开始同情起他人的生活来着? 又过了一会儿,慕少榕渺声道:“我曾跟阿爹提过五次要娶她。我已经有一个姐姐了,不希望再多一个。所以,但凡有可能我都愿意去尝试,怕的就是象今日这般。我曾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必须要早早地尽自己所能抓住她……” 冷风寂寂的夜『色』下,莫菁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少年娓娓道来的情思,带着些许的喑哑,些许的落寞,如同断壁倾垣,倾覆之间,就此迤逦一地。 他说,“我第五次向她提亲,她还是没有答应。我想,没关系,她一次次地拒绝,那我就一次次地磨,总有一日,能将她那道坚硬的心墙都磨碎。我还小的时候。常常见阿爹倚在妆台前为阿娘画眉,阿爹常年在外征战,两人常常是聚少离多。 阿娘独守空闺多日才换来这一朝半夕宁静的温存时,他们彼此谁也不说什么。每每阿爹为阿娘轻点眉黛时,阿娘仰起头望向她这一辈子唯一的男人时,眉目温柔,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 慕氏的男儿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也有虎嗅蔷薇的柔情。我小的时候就在想,有朝一日,有了心爱的女子,我一定不会让她象我的阿娘一样,终日在等待与期盼里度日,甚至于一个卑微的心愿都成了奢望,在病重弥留之际,吊着一口气只始终等不及见在外征战的丈夫最后一面,就在一个黄梅细雨,烟锁朦胧的日子里孤零零地死去。 我想,我不一样。我可以给心爱的女子很多很多的疼爱。去哪里都带着她,无论身在何处,她都不是孤身一人。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识黄沙寥阔的异域疆土;体会战胜时战士们围着篝火引吭高歌的豪情与喜悦;闲时我们还可以踏马江湖,领略‘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的烟雨美景。可是,她不喜欢。” 慕少榕没有再说下去,只一股脑又坐起来有猛灌酒。如此大大地喝了几口,才把酒坛子递给莫菁。 莫菁想了想,接了过来也照样画葫芦猛灌了一口,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喝酒时的豪气没学到半分,反被呛得眼泪也快出来了。 莫菁这边狼狈地咳嗽,按照慕少榕的『性』情,论理早就嘲笑她了,可他此刻竟没有,由此可见,这次他内伤有多严重。 莫菁叹气,“你也别这么丧气。虽则最终她选择的不是你,可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往后的日子,或许她觉得未必会比与你在一起差?毕竟,人是要先顾己才会去想会不会伤到他人。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莫菁一面说着,摆摆手,将原本给回慕少榕的酒又抢了回来。 是了,人各有志,人都应该先顾己的。 她猛地灌了一口酒。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口,量多误事。 闻言,慕少榕不可置否。只目光幽远,眸『色』『迷』离,似『荡』起回忆的清波: “那时候,我真的相信这世间是有仙子的。我真傻,我竟然相信一个孩子的戏言。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一件事。” 这个不可一世的矜贵公子爷也有承认自己傻的时候,今日算是长见识了,莫菁在一旁哈哈大笑。 慕少榕忽地转过目光暼了她一眼,莫菁非常懂得适可而止地闭嘴。 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良久,末了,拎起半剩的清酒就往回走,走了几步,慕少榕象是想到了什么,停了脚步,回头望她:“今日之事你不会说出去?你会吗?” 莫菁:“额……” 慕少榕:“不过你应该也不敢,毕竟我只答应阿素放过你,你的小马哥应该还在宫里头?” 莫菁:“……” 她应该说什么? 第一四零章 尽日惊风变(下) 莫菁曾以为在夜宴过后, 莫听素会自此步步高升,荣宠一时,怎知世事实在难料。翌日,随行的宫女们都纷纷私底下议论,素美人在夜宴之上献曲时是何等世间独有的一份风姿。 着一袭描艳冶海棠素白流仙裙,坠亭台楼阁嵌流苏金耳珰,身边伴奏的优伶歌姬都逊了『色』,只有那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万人中央,裙幅熠熠如月华流动,轻泻于地, 宛若遗世独立。玉笛飞声, 如赤凤轻鸣缠绵彩云之间。 亭荣兴致勃勃地说道,“宴席上的人都听醉了。” 莫菁在一旁随意问道:“吹奏的是山有扶苏?” 亭荣摇头,笑说:“是一曲凤求凰呢。” 听罢, 莫菁心中了然,没再说什么。 末了, 其中一个在旁摇头叹息,“只怕以后这位素美人的风光并不会止步于此。你是没瞧见, 昨日素美人在宴上加封贵人时百官皆参拜祝贺的情景。” 莫菁又问:“那君上是什么态度?” 旁边又一个悄悄凑过来『插』话,浅笑轻声道:“圣意难测。不过要我说, 前有淑妃, 后有屏婕妤, 美则美已, 却都是恃宠生骄的主儿。后宫中论才情容貌以及家世, 以素贵人之质,都不是另外两位可以比的。” 听罢,莫菁默默微摇头,心里笑叹,大家都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后宫美人这么多,晏褚帝从前独宠皇甫光菱,后来皇甫光菱没了,便换成了屏飞雪。这两人出身并不高贵,品行才情也并非一绝,究其原因,让其专宠,不过是因前朝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加之帝王不会让后宫聪明的人专权,人蠢一点,也只把着眼点放在后宫,比起后宫干政,顶多便是善妒妃子闹腾闹腾,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样省事多了。有班晨太后的前车之鉴,想来晏褚帝对莫听素也会多加几分顾忌。 莫听素从前不受宠,故然有她自己没有主动去争因素,但晏褚帝心里肯定会对其忌惮几分的。想想皇甫菱和屏飞雪受宠,只怕还真就赢在头脑简单。如今莫听素仅仅是在宴上献曲便这般轰动,百官是闻风使舵的,可帝王未必不会顾忌。 捧着沏好的茶奉到御前,今夜那勤政的帝王却难得地没有处理政事,反而与自己受宠的妃子秉烛下棋对弈。 不过怕是娇滴滴的美人也旨不在下棋,整个身子挨在晏褚帝怀里,手里兜着几颗白子一粒一粒地把玩,瞧见黑子一落,于是执着手中一粒白棋思考了好一会儿,大约是没辙了,将白子一放,身子在帝王怀里如猫咪撒娇似拱了拱,媚眼如丝,眼里柔情尽显,慵声嗔道,“君上怎么都不让着臣妾。” 年轻俊美的帝王眉眼清正,眸『色』雅冶似莲,只一笑,长指从美人掌中捏起白子一枚,落于与黑子对立一侧后,低首矮颜的一瞬,薄唇贴着美人耳窝子吹气,极尽蛊『惑』的嗓音:“那孤还替你扳回这一局。” 怀里的美人含羞又躲进怀里,“咯咯”笑开,清脆悦耳如黄莺啭啼,唇儿却主动贴上来耳鬓厮磨起来,手里的白子嘀嗒散在地上。 莫菁目不斜视,稳稳当当地将茶汤往旁侧案上放,心中偷偷感叹,能把下棋下得这么富有情趣,这晏褚帝还真不容易。但是这场痴宠美人的戏不知他要演到什么时候,或许,这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腹诽归腹诽,到底是御前的人,这样的情景从前也不是没有遇见过,所见所闻任何事都要习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 此时,只见那屏婕妤似忆起什么事,娇声道:“君上,臣妾有一事要想说。” 晏褚帝敛眉,云淡风轻地一笑:“且说无妨。” 莫菁在一侧留了个心眼,好奇这宠妃安了什么注意。 一听下来,才知道这进言是关于莫听素进幸受赏一事。 换了茶汤后,没有再听下去,而是退出殿室。外间夜风习习,她站在走廊外好一会儿,心头惋惜,昨夜莫听素侍寝,按着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进幸的妃子,第二日都会赏赐些珠宝以示喜庆,这是给嫔妃的体面。 至于赏赐些什么。这些事儿本该东宫主位主事,再经由内务府『操』办的。可如今凤座空悬,帝君日理万机,故而不经其过目,也便一头直落到内务府手中。 可内务府也是有条理的,揣摩圣意都快成了人精,这方面上也自然头头是道,通常赏赐的珠宝越多,妃嫔在宫中也就越招人看待些。 如今这屏婕妤因了莫听素夜宴上大出风头后加封一事而心生妒意,横『插』这一脚,莫菁可以理解。 可她没想到方才就这么让那娇滴滴的宠风吹了几句耳边风,君璟延竟真的答应了那屏飞雪赏些茶点过去。 赏不赏或许没什么,但经由帝君亲口御令,回帝都后阖宫上下都看在眼里,叫莫听素颜面何存? 这是给妃嫔的体面,更甚者追加封位的不再少数,但论理夜宴之上已加封过一回,再加封,只怕这帝王心里头忌惮几分莫听素背后的势力对前朝的影响,也是不愿意的。那这赏赐不给也便罢了。 只是,随意便赏赐些茶点过去,这算什么?说到底是因为莫听素于君璟延而言不过是个妃子,除却心头上的算计,一切其余不上心,也就懒得周全别人的面子还是因为,他真的就将屏飞雪当成了心头肉,一切自然就百般顺从。 真是可笑,这样糊里糊涂地,又叫那屏婕妤占了上风。 一路上心事重重,捧着手里的茶托打算回值房,刚过长廊却瞧见另一头值房院门前聚满了人。 忽而闻到一声声惨叫传来,莫菁微蹙着眉过去,挨在一片人群里,才知道是有宫女做错事正受罚。 瞧见那宫女用麻绳绑着扔在地上,几个行刑的宫伯正『乱』棍砸在其身上,本就单薄的身子此时已然鲜血斑驳,妖冶的红早已浸染了一地沙土,基本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教人不忍入目。 明明是花儿一样的年龄,这般鲜活的生命,转头便成了血肉模糊,那木棍砸在血肉上钝钝的拍击声萦绕在耳边宛若凌迟。才没几下,那受罚的宫女连惨叫声也逐渐微弱,周遭的宫人有的脸『色』吓白,有的麻木淡漠,私下窃窃私语。 莫菁微闭了闭眼,别过脸不忍再看下去,抓紧手中的茶托退了出去。 可抬头间,脚步却顿住了。她正见旁边如意正捧着精致的食盒也站在一侧观看。 如意身量尚未足,扎着双鬟髻,可那皎丽的侧脸满是端严清冷之『色』,她眸『色』平静,此时不知在想着什么。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观看。 不一会儿,如意也回头,对上莫菁视线的瞬间,只微愣一下便恢复神『色』,过来颔首微曲膝行礼:“没想到在此处碰到姐姐,姐姐今日可安好?” 一同过来的还有与如意共事的宫女,年纪相仿,手里同样捧着食盒,瞧见莫菁也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脆生生一句,“竹青小姑姑好。” “都别这么多礼了。”莫菁虽心头沉重,勉强语气温和些。 如今走近,两人抬起头来,莫菁才发现她们脸上都有大小不一的红印子。她微皱眉,示意如意与另一位小宫女走至离人群远些的地方,才问道:“怎么回事?你们都是素贵人手下办事的,这打脸也得看主子。” 话一出,只见身旁的小宫女一脸忿忿,一双圆眸布满委屈,欲言又止,忍了又忍后只低头不语。 莫菁望向如意,可如意却只云淡风轻地一笑,清丽的一张小脸淡漠得看不出情绪,只不痛不痒地说道:“姐姐莫担心,如意无事的。” 莫菁一听,枯着眉眼,只肃容低声道:“你若当我姐姐,万事便别只自己咽下,告诉我。” 如意闻言,望着莫菁只一愣,随后眼里染起星星点点的暖意,“如意晓得的。”,说着,她瞧那人群里匆匆暼了一眼,似在想些什么,末了,才正视莫菁道,“姐姐莫担心。如意会保重自己,况且如今在素贵人这处办事,她是如意的主儿,会护着如意的。” 莫菁转念一想,明白她也有许多事不便对自己明言也便不勉强她。 此时,身侧的小宫女心思单纯,终于忍不住了,愤愤地『插』话道:“才不是呢。就是在素贵人身边,我们今日才受了这气。” 莫菁心头一沉,望向她,严声道,“怎么回事?你说。” 那小宫女才带着哭腔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是两人奉了令去拿帝君赏赐的糕点,刚巧到膳房碰上屏婕妤的人。屏婕妤平日受宠,故而骄横跋扈,身旁的宫女自然也就跟着颐指气使。 “原本我们让着她一些也没什么。平日里咱们的主儿心善,什么东西都不与人计较,今儿个我和如意去领茶点,那翡翠珊瑚糕本就是帝君赏给咱们主儿的。可那处儿的人看中了,非要我们的,膳房旁的不要,只要这一盒,还说什么,今日咱主儿能得这赏赐还是多亏了屏婕妤善心施恩在帝君跟前美言,咱主儿才有的。 婢子气不过,跟她们理论了两句,她们就动手打人。膳房的人怕事不敢作声,只由得她们胡来。 又怕闹到帝君跟前,咱主儿是才进封的,比不得屏婕妤的阶位,况且屏婕妤如今深蒙帝君圣宠,闹起来只怕咱主儿还得受委屈,婢子和如意不敢张扬,只能生生受这几巴掌,当被狗咬了。” 第一四四章 点滴到天明 一日, 莫菁端着茶盘走在去值房的廊上,没料到尽头处站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象是特意等着自己,他身穿袀玄官服,龙章凤姿,迎风而立时,皎如玉树临风,俊美的面容如贯冷眉冷眼。 显然,故人是特意来见她的, 莫菁很高兴,连脚步都欢快了些, 迎着笑脸上前,温声道:“什么事?” 公良无我只一笑, 提步上长廊的步阶,斜照的阳光一点点地落在他脚尖跟前。莫菁低头捧着手里的茶盘, 跟在两步之遥,宫里与宫外不同,少一些避讳, 两人停在无人的廊头看了片刻风景, 才听公良无我道:“此次出行抽不出时间来瞧你。这几日我奉命要先回帝都, 今日见过帝君后, 特意绕到这边来与你道个别。” 莫菁吃惊:“什么事这样急?” 公良无我一向冷淡的眼睛里带着些暖意, 从怀里拿出一支精巧的簪花来, 故意转移话题:“这次没带什么好东西。女儿节将近, 京都的女儿家都会在那日佩戴新做的绢花,祈求平安婚嫁,这是彦稽的习俗,没什么特别的,我挑了朵薄雪火绒,你戴上,就图个意头。” 莫菁知道他不便向自己提起前朝的事情,自然不勉强,只含笑接过:“多谢您挂念,还抽空来瞧我,我一切都好。这簪花的花样精致又特别,我很喜欢。” 公良无我指尖抚平长袖,抬头道:“这是出于我表妹之手,她爱捣鼓这些小玩意,亲自设计的花样儿让下面的绣娘去做,一共十二款式,在帝都的富贵人家里都千金难求。” 莫菁一听,心里头有些犹豫,面上却轻轻笑了起来:“这样贵重。我若收了日后拿什么还你。” 公良无我轻扯唇角,回道:“这还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是千金难求,不过是做绢花的布料用得好一些,花样独有这一款。有钱的人总喜欢自己拥有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来彰显自己的富贵,我表妹略施些手段,让人放些风声出去,将这些东西有多好说得多好,那些小姐贵『妇』们闻风而至,她就物以稀为贵,吊人胃口,价格推高来卖。她那小手段来来去去都只这些,老实说,这些绢花还不及从前她从我那里顺走的双鱼玉佩来得矜贵。那会儿她正窝在她那个小店铺里咧着嘴数银票呢,礼尚往来,我顺她一支簪花也不为过。” 莫菁一听,却已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公良表妹心生好奇。古代女子经商并不多见,还如此有商业头脑的。 公良无我看出她的心思,讲道:“公良家产业遍布各地,枝叶甚广,男女世代皆可经商,只是不曾出过女家主。” 忽地,她似想到了什么。“从前听你说过,你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可是她?” 他背着手往廊外看日华照耀下的自然美景,庭山四周常年气候如春又盛产温泉,故而山灵水秀,帝王将自己的墓陵建在此处不无道理,生前是至高无上,死后谁不想继续享用独一无二的荣华。 “是。不过我与她的婚姻不仅是两人之间的事,而是关乎整个公良氏族,并不是我与她想轻易解除婚约就能够。她虽然年纪尚幼,却喜欢另一番天地,不想拘于儿女情长,她的能力与才识族内许多男子都比不上。前她只说身边并无理解的朋友,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姐都无法理解她为何丢下锦衣玉食出去抛头『露』面。” 莫菁想起从前公良无我曾提及他有个三天两头就闹解除婚约的未婚妻,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奇女子,所思所行都似透『露』着一股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的豪迈,不是豢养的黄鹂,是想成为翱翔天际的海东青,这样的女子不应该被时代的局限所干扰。 她感叹:“众生平等,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公良无我闻言,神『色』微微一怔,忽而淡淡一笑:“从前我少有与你提及,因我知道你与她肯定会一见如故,如今看来我未猜错。你与她未曾见面,却已成她的知己。我必定将你今日所言告诉她,来日找机会让你们认识。” 莫菁很是高兴,眼睛都亮了起来,“一言为定。” 公良无我走后,莫菁独自扶着茶盘子回了值房,将茶具一一料理妥当后才将藏在怀中的绢花拿出来细细端详,四处瞧了瞧,最后去到角落里摆放的水缸跟前,以水面为镜,将绢花戴于发间,她心头欢快连带着眉梢都是染着笑意的。 今日帝君带着文臣武将围猎,听说收获颇丰,故而前殿摆起的庆宴很是热闹,酒过三巡,众人见帝君兴致高昂便都随意了些,不如在宫宴拘束,尤其这次出巡在列的大多是武将,飞觥走斝,丝竹管乐,放歌纵酒。 荭莺从宴会下来,捧着杯盏说道:“今日帝君兴至喝得有些多,前头内侍监来传话,这会儿陪在帝君跟前服侍的还是素贵人,时辰晚些该会召寝,竹青,你先去打点好。” 莫菁闻言往宴席里瞥了一眼,便颔首退了出去。没一会儿,莫听素果然在宫娥的搀扶下过来了,因是方才在宴会上侍酒,雪颜微红,华衣沾染了一身的酒香。 她见到莫菁也很意外,宫外临幸不如宫内,大都通传后的嫔妃先来寝殿由女官为其沐浴更衣,所谓更衣,当然是只更一半,赤着白条条的身子躺箦床上前头有伺候的女官打下纱帐,就等着帝王的临幸。头几回不是莫菁到跟前来伺候,如今冷不丁打了个照面,莫听素心里略有些局促,大抵,觉得心里头已经将跟前的姑娘当成了朋友。 莫听素躺在箦床上,沐浴后的热气将凝脂般的雪肤熏得似花瓣粉嫩娇红,莫菁为其覆上绸被,落纱帐时只对上她的目光『露』出一个教人安心的浅笑便退了出去。 莫听素透过纱帐只看得到外间朦胧的身影,她收回了目光,抬眼望向纱顶,不知怎地,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晏褚帝走了进来,俊颜酡红,脚步似有些不稳,似乎是方才在酒宴之上喝得有些多。他的眉眼如雅莲华月,即使是寡淡也不带一丝侵略『性』,眸『色』酒意朦胧,还似泛着柔情。 王袍的衣摆落在绸被上,帝王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轻抚,薄唇熟稔地贴上那细白的颈窝子,熟稔得如同如同机器,唤不醒一丝的热情,如同他的身体每回贴上来都似冷的。 莫听素感觉自己每一寸神经都在紧绷,连紧拽着被角的双手也似泛白,已经好几回,她仍不习惯。殿内还熏着鹅梨帐中香,长指主动交握着她的,随着动作,莫听素猝不及防地轻『吟』了一声,晏褚帝似有些茫茫,眸子似泛着一层水光,只眯着还带醉意的眉眼望了她一眼,似看不清跟前的人是谁,更靠近一点,鼻尖贴着她的面容,懒懒散散的嗓音:“孤似乎喝醉了。” 莫听素僵着身体,不敢说话,两人处在这种不尴不尬的处境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晏褚帝握着她的手转过来细细端详那纤细修长的五指,忽地将她的手攀在他的脊骨上,似独自喃喃道:“你不愿意吗” 若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像那人一样,将这尖锐的指甲嵌进我的血肉里,如同利齿一般,将我狠狠抓伤…… 莫听素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只喏喏,努力吐出几个字眼来:“嫔妾愿意……” 晏褚帝忽而轻笑一下,闭上狭长双目,亲吻着她的眼睫,鼻尖,脸颊,侧首含上耳垂,“罢了,女人都一样……” 一阵厮磨,两人的身体已经沁出一层薄汗,莫听素抬起头,白皙的颈项弯成一个柔美的弧度。目光对上那双狭长好看的眉目,却看不到一点光亮,她的心底也突然升起了一阵荒凉。 晏褚帝的动作比以往还要急切,莫听素忍着痛,没了颜『色』的嘴唇都要咬出血来,心说如果你不是帝君,我一定一脚把你踹下床去。 第一四五章 解千钧,玉色难替(上) 今日轮到莫菁当值, 她只能在门外守夜,于是坐在石阶前吹了一夜冷风, 这会儿打了个喷嚏,抬眸望向守门的中官儿, 他们已经站了一整夜, 此刻与白天仍无二样, 精神抖擞。莫菁只能强打起精神,更加用力地抱紧双肩, 抬头看那轮皎洁的银月。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晏褚帝离开, 莫菁留下善后,才进去内殿在榻前轻唤一声贵人,见无人答应便过去挽起纱帐。只见躲在绸被里的莫听素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眼神恹恹的, 尽是疲乏之『色』,这会儿睁开眼冲着莫菁勉力笑了笑, 莫菁扶她起来,她一面撑着身子让莫菁为她穿戴衣物。 收拾妥当后,莫听素挨在床榻边的软枕上, 接过莫菁递来的汤『药』,这是片刻前御医送过来的,现今还冒着热气。 嫔妃侍幸后, 若帝君不想其留下孕育子嗣的可能, 便有专侍的御医奉上汤『药』给嫔妃服饮以避子。 莫听素接过来仰头就喝, 偏偏眉眼全拧在了一块,那神情仿佛在蹈义一般。 莫菁估『摸』着这汤『药』太苦了,末了,端上一些蜜饯来给跟前人儿甜口。 其实她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见不得旁人受苦,尤其是这人顶着张跟美人娘亲一模一样的脸,于是看着莫听素那明明吃疼还强装无事的表情时,眼里皆是怜惜之『色』。 莫听素仍在竭力维持着体面的笑脸,可表情却似快要哭出来一样。从小到大,她身旁没有一个体己的女『性』长辈,没有人告诉她女儿家侍候夫婿时会遭些罪,并且这样的疼与从前自己受过的磨难不同,个中的委屈也是没地儿说。 汤『药』往日也喝,委屈往日也受,积累起来,到了今日没处兜了,只能宣泄出来。跟从前一样,没有人会怜惜她,只能靠自己熬过去。可她昨夜受了极大的羞辱,浑身都是疼,人一旦软弱下来,便看什么事都是悲观的,尤其是身旁忽然来了个对你嘘寒问暖的人。 莫菁没有顾忌,坐在床头,一味地安慰莫听素,她没将眼前的姑娘当成主儿,而是当朋友,当妹妹看待,是跟如意一样的情分,需要在她难过的时候,拿起手绢为她拭去泪珠:“回去泡了热汤,用膳后好好睡一觉。醒了一切就都往好的方向走了。路是自己选的,再疼也只能自己咬着牙关走下去了。” 莫听素点头,没了平日的沉稳大气,此刻象个负气的孩子,红着眼眶,泪眼婆娑,连声音也似带了哭腔:“昨夜已经够受罪,今儿还没完没了。昨夜我就活似成了根没生气的木头,那个人就是个打桩儿的,没有怜悯也不留余力。” 莫菁被这荤话儿逗笑了,一时忍不住竟笑出声来。莫听素见她笑了,才想起自己的失言,这不该是一个有礼教『妇』德的女人该说的话,忙捂着嘴唇止了哽咽。 莫听素也没料到今日自己竟将那些委屈都倾发出来,知道莫菁并非嘲笑自己,只是被自己的负气话弄得苦笑不得。本是鼓着气的一张清冷小脸,不知怎地,竟也跟着乐极生悲,“噗嗤”一声笑开来,泪花里绽出笑意。于是,美人破涕为笑,她脸颊边两个极清浅的梨涡也跟着出来祸害人世。 门外,如意等人早早就在阶前候着,莫听素出来时都簇拥上去。 临走时,莫听素回头望了檐下的莫菁一眼,感激似地点点头。如意在她身旁打着伞,莫菁目送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此时天边还未凉透,晨风打在脸上还带着湿意。她抬眸望了望天际,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来,歪着脑袋伸手捶打了下酸疼的肩膀,只想赶紧回自己的寝房躺下大睡一觉。 天蒙蒙亮,四处宫人还不多,只偶尔巡逻兵路过。莫菁眯着惺忪的睡眼走在道上,她如今困得走在路上也能打瞌睡。 猛地被人偷袭一般从身后钳制起来,冷不丁吓了一跳,差点要失声尖叫了起来。可那人似预料到她的动作一般,死死地捂着她的嘴儿往草丛堆儿里拖走。 那人身子贴得极近,男人陌生且温热的气息吹在莫箐敞『露』在衣领外的颈窝里,惹得她不由得一个激灵,汗『毛』倒竖,偏偏被桎梏着又挣脱不开。 亭洲王急切地朝她的脸蛋用力亲了一口:“好姑姑,你从了本王。留在深宫之中只能一辈子孤独终老,帝君跟前美女如云,哪里能瞧得见你的好?你跟了本王,本王有机会便在君上跟前要了你去,封你做侧妃如何?难道你不想有人怜爱,对你柔情温存么?一辈子困死在宫中等到人老珠黄多么可怜!” 这似曾哪里听过的混账话! 莫菁一时气血上涌,想起那夜和莫听素在密道口撞见的情景,亭洲王!这人真是胆大包天,都不知道有多少宫女被他哄骗到手,光天化日之下,到底什么给了他勇气?!她想往怀里揣“众醉”,可双手被钳制着压在身后上,力气都使不出,无法,只能弓着身子抗拒,“王爷!王爷!!此处虽不比宫内,可也人杂,您再这样我就喊了!” 亭洲王有些招架不住,小姑娘家家的,个儿小,身体纤细,可人家舍了命跟你挣脱,一时半会儿还真治办不了,干脆直接将人压在地上。男人与女人的悬殊摆在那里,力气还是有把子的,一面使力一面哄骗道:“您听话些,莫『乱』喊,本王铁定疼你。您瞧,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万一把人招来了,勾引藩王的名目够你去刑部司遭罪好几回的。谁替你这个小宫女兜揽?晏褚帝没有宠幸你,便是极好……你跟着我,不比在宫中老死一声要好!” 莫箐心口一阵翻腾,涨红着脸,连声音都在打颤儿,温声细语地劝:“王爷,您是天下至尊贵的人,要什么人没有,婢子是斟茶递水的,一个鄙俗的粗人,您何苦作贱自己的身份?” “对呀。你有什么好呢?长得比你好看的女人不知多少,偏就你竟让本王日夜惦了三四天。素贵人是人间绝『色』,千万个妙人里也挑不出的独这一个!你眉眼间生就得跟她几分神似,那是你的福气。素贵人成了天家的人,本王不敢造次。抓个小小宫娥来解渴,难道本王还配不起?” 他恨声切切道,手已经开始往衣服里『乱』窜,隔着有些松乏的衣衫揩到那山峦起伏,柔软的一片,心头更加升腾起一股热情。 莫菁死也不撒开,双手动不得就弓起双腿来挡,又羞愤又气恼。原来这位风流藩王肖想佳人不得,退而求其次找替身。偏偏就因为自己长得跟莫听素的几分神似,找上自己来了!她心中哀嚎,今年犯太岁么。 她只能冷着脸厉声吓他拖延时间:“王爷!您是天家的人!得顾全礼数,您先撒开婢子好说话。婢子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这身皮肉您要了去也就罢,可也不能在这种地方不是?传了出去,丢了王爷的颜面,是好玩儿的么?!” 亭洲王并不理会她。他看穿她的心思,眼下懒得再费周章,她不松口那就直接就地正法,混『乱』之中瞧见那交领下敞『露』修长优美的细颈更加让人想入非非。 他是在花丛里游走的老手,经历过的女人这么多,真要强硬起来反抗他的还真没有过,顶多欲拒还迎一下,这不算什么,还增添些个中的趣味。等后头撩拨一下,体会到妙处了,欲罢不能时只怕掉过头来纠缠。 他埋在雪白纤细的颈窝子里深深吸一口气,磨牙凿齿:“相貌比不上,可这撩拨人的嗓音听了直把人痒到骨头里叫人难耐,你总得让本王挠得着舒爽处?” 这会儿天『色』蒙蒙亮间,尤其还躲在暗处里,四处人影儿也不多个,巡逻兵哪里去了,莫菁都不敢深究,只觉得心都凉了大半截,可真『逼』急了眼,只鱼死网破也不能束手就擒。 这厢亭洲王想得太过得意,以为跟前这人儿跟以往的一样,泼辣是泼辣了点儿,但认清无法改变的形势后总会认命,就势撒了钳制她的双手,往包裹在里衣之下的纤软游去。这是一座宝藏,刚才隔着衣衫也能咂出了甜头,这会儿更教人心驰神往。 莫箐被困在身下,使劲挣,这会儿手得了空,从怀里拽着“众醉”就想撒。可没料到这闲散王爷平时里也是练过家底的,一手挡过来,抓着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往地上压。莫箐想也没想,闷头就往晃在自己眼前的手臂用力咬,拼起命来隔着衣袖也能咬出血。 亭洲王疼得一晃神,撒手就捂着伤处咝咝地倒抽凉气。他人骑在那座菲薄纤细的身躯上制压,偏偏在这个当口拉拉扯扯,一个不慎两人直接从草丛堆儿里滚到另一头行道上,双双跌落在一位腰佩长剑,玄衣劲装的男人跟前。 他身后跟着几个侍卫赶来,男人先是走前一步向亭洲王拱手作礼后,再转身,手压着剑鞘之上,一面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莫箐:“帝君跟前的随侍女官,你在这里又是干什么?” 莫箐怒目圆睁,抬眼看着跟前的男人并不作声,片刻后反而扭头望向亭洲王:“王爷刚才拉扯婢子做什么?!” 亭洲这会儿已经起身,正接过侍卫的巾帕按在脖子伤处,扯着嘴角火冒三丈地瞪着地上的莫箐冷笑:“胆儿够肥! 本王你也敢咬,看怎么料理你!” 第一四六章 解千钧,玉色难替(中) 话一说完就要撂手上去扯, 亭洲王如今是气极了,光天大白日的, 当着众人也全然不顾是否落了藩王身份的体面。 莫菁只身子一偏便躲了过去,双手捂着门襟没有心情搭理,只乌溜溜的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反盯着他,腮帮子鼓鼓地,象河豚鱼儿般,这番清冷的模样逢人见了都知道这会儿她正置气。 见状,亭洲王怒极反笑, 略挑嘴角,冷着嗓子从牙齿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来:“反了你, 过来!” 莫菁不为所动还往后退了一步。她也是个要强的,平日里会审时度势, 但现今这种情况便是再会隐忍也不忍了,真还跟眼前这人扯皮让他抓住自己来置办么。 亭洲王气得脸红筋爆, 他身娇肉贵,还从没在女人身上吃过瘪,指着莫菁的手都在发抖, 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上前就:“你你你……” 岂料此时玄衣劲装的男子先一步将莫箐隔挡在身后, 对着亭洲王拱手作礼劝道:“王爷息怒。这里虽比不得深宫庭闱, 可终归天子脚下。王爷您何必跟一个小女子计较呢?闹到帝君跟前不好看相。” 亭洲王转而瞥了那男子一眼, 板着脸傲然冷哼道:“王安, 本王也是四大家族的后人。慕氏尚且是依附于香氏一族的走狗, 你区区一个慕氏营下的千夫长,还轮不到在本王跟前置喙。” 王安面沉如水,并未对此话有何不满或是难堪之『色』,只是将揖作得更深,可腰背却是板直直的,颔首恭敬从容道:“卑职不敢越矩,只是此次巡行有护卫之责。若这位女官哪里不周开罪了王爷,王爷只管往帝君跟前禀报,必定会还王爷您一个公道,在这处拉拉扯扯实在有失天家风度;若王爷只是有心要帝君跟前的人,那也好办。王爷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回头让帝君给个恩典,人也自然是你的。王爷是何等高贵的人,何苦在这里丢自己的身份呢?” 讲到这个份儿上,当朝帝君都摆出台面来了,亭洲王的气势顿时有所收敛。 论理说一个藩王进京都来的确不该这样张扬。他是平时风流恣意惯了才这样没腔没调。晏褚帝向来不甚喜欢他这个表兄弟的。要让那位高高在上,冷峻不留情面的帝王知晓自己在巡行期间染指宫里的人,只怕会一脚把自己踹下山底去,还愁别人找不到名目削藩么! 亭洲王心神静了下来,也觉得方才那样的确是有些猴急荒唐,只是如今拉不下颜面,加之伤口现下火辣辣地疼,故而仍旧绷着脸,只偏着身子瞥了王安一眼,冷笑讥讽道:“慕氏果真养了条好狗。” 莫菁在一旁见缝『插』针,忙匆匆朝着两人行个礼便转身离去。王安仍是一副从容作派,表情淡淡地,颔首微躬,便手扶剑鞘带着侍卫提步离开。 这头亭洲王心里不受用,手仍拿着巾帕按在伤处,一脸郁『色』。此时身后花丛里走出了一位红衣女子,她摇着绢扇,体态婀娜纤软如一条摄人心魂的美女蛇。美眸艳冶,巧笑倩兮地望过来,媚声道:“王爷何苦自个儿在这闷气。这世上治人的手段有千百种,此道走不通,再寻新路搭桥走便是了。” 亭洲王心头恨恨,挫步向前,垂着眼角并不看她:“无银夫人,现在这个时候还拿本王开玩笑。” 闻言,无银一壁执着绢扇置于胸前;一壁抬起柔荑,细白如葱根的的纤指轻扣鼻子,弯长的眉眼一眄,秋波流转,笑道:“王爷说笑了。奴家岂敢在王爷跟前妄言。只是古来君子素有成人之美。奴家不才,斗胆效仿君子为王爷分忧,以全王爷爱美之心。” 亭洲王听出了言外之意,偏头看了无银一眼,将捂着脖根儿伤处的巾帕拿在手上,一面打量她道:“那丫头『性』子泼辣。你有法子料理她?” 人就是这样,一开头是想寻个乐儿。到后来是越是得不到越是百爪挠心。老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次让她从眼皮底下溜走,就凭了她今天这样落自己颜面,回头将她拆骨剥筋整个儿吞了才够贴补。 无银媚眼如丝,抬手用绢扇掩住妖冶红唇,附在亭洲王耳边,吐气如兰,轻声提点他:“男欢女爱最讲究你情我愿。否则王爷要到了人,可到了紧要的时候,仇深苦大地,是故也咂不出多大的甜头来。奴家研习医术多年,但鲜有人知道调香之术才是奴家最为擅长的。只消给她一点儿烟萝香,便是最冷淡的人也能勾起最热烈的情火。法术用得好自然治得了妖,这跟对待脑筋想不开的人就得对症下『药』是同一个道理。” 这厢莫菁并不知道,自己才逃过了一劫,转个身儿便又给人算计上了。她疾步跑回值房,坐在茶案面前猛地灌了几杯茶水,连拿杯子的手都是抖的。 连亭荣都看得出来她的慌『乱』和狼狈。 莫菁没有理会亭荣探究且关切的目光,一只手紧紧地压着茶案边沿,望向亭荣道:“我没事,不是吓着了。只是昨儿个值夜太累了。壶子里没茶了,嗓子干得厉害,你去帮姐姐要一壶来?姐姐现下腿软走不动。” 亭荣不疑有他,乖巧地点头提着茶吊子便出去。 待亭荣走后,莫菁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忽地用双手掩面,垮下的细肩不可抑制地抽动,唇角不动声息地上扬,她的确不是吓到了,是兴奋。 是呀,她是兴奋!王安,无银,还有莫晔年,她都等了多少年了!筹谋了多久了!从前小心翼翼,就是怕自己在把他们全给拉下地狱前就先身死了。所以她得留着命一个个来对付。现在这下子不用等了,他们全都聚在一头上,就等着她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夜间时分,平日共事的几个女官得了空,在值房的茶案上围坐一团,聊着家常打发时间。莫菁在一头收拾细软,也不『插』话,默默地听着,偶尔听她们说起有趣的事也只跟着展颜一笑。 屋里正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不巧此时外间有人打门帘迎进来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官,甚是面生,身后也跟着个小太监,手上捧着雕花锦红木托,内里摆着些物件,上头一方锦布盖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说是过来送东西的。 现下这个时分,少有跟其它各处宫人交集的,屋里头的人面面相觑,是什么样儿的东西偏要挑拣着这个时辰来送? 那头的中官却发话了,说是托亭洲王之命,末了,还指名道姓地给加一句,赏的是莫竹青。 既然是赏,那必定是些有份量的物件了。 众人盯着那赏赐面面相觑,亭洲王是外地藩王,宫廷女官鲜少有这机会得人赏识来着,却不知莫菁是何处来的机缘。 莫菁心头虽疑『惑』,有了今儿那一出,更加不知道那位藩王葫芦里卖什么『药』,但面上仍是谦卑不敢怠慢之『色』,微低嗪首上前行礼,可并不收那中官带过来的赏赐。 “多谢亭洲王赏赐,可竹青受之有愧。” 那中官闻言却好不客气的脸『色』,以为莫菁只装模作样,虽说对方是御前随侍的女官,可论阶位,他也是被专门遣派去照料藩王的内监,就冲着方才跟自己行的一礼,要在跟前摆谱还不够资格。 他示意跟来的人将那木托往案上一放,才道:“既然是亭洲王赏的,就好好拿着,回头就去扣头谢恩。亭洲王说了,今晚一定要请到小姑姑来。我只负责传话,小姑姑若真要推辞不要这赏赐,您还得亲自到王爷跟前说法。所以,小姑姑不管您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得去一趟。” 说完,那中官体面地一笑,才放下东西领着跟来的人退了出去。莫菁只觉得有气无力,坐下来无奈地拎起桌上的茶吊倒一杯茶喝。 几个女官已然围了过来,掀开锦布瞧瞧底下是些什么稀罕东西。其中一个捂着唇儿“噗嗤”地笑一声,调侃道:“唉,都是些金银珠宝,亭洲王出手阔绰是阔绰,就是俗气的很哩!” 另一个女官也开始打趣儿,“俗不俗气您说了不算,得由竹青说。” 于是围观的几人又都拿着手绢捂唇儿,笑了起来。 莫菁无奈,抓起案上一把瓜子就咬:“都快别打趣儿我了。这东西回头还得送回去。跟前朝的人尤其是藩王扯上关系,是闹着好玩儿的么?” 众人开始猜测起来: “我听说这闲散王爷随意的很。从前还有为了一个名娼从藩地追到京都里来的哩。” 话匣子打开,此时另个姑娘也『插』进来道,“可不是么!当时把君上给气得呀,在宝殿上直接一脚把人儿给踹下去了,那亭洲王呢,就沿着丹陛硬生生地滚到地心去,听说还折了腿骨,出宫的时候都还是叫人架着担架抬出去的。” 整室的姑娘又是一阵笑,等笑够了才又接着道,“这亭洲王说是风流,其实就是好『色』。亭洲那样人杰地灵的地方,老亭洲王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怎么就种出了这么个‘只爱美人不顾江山’的坯子来!” 这个时候有人出来劝告了,吓唬道,“你们这些人,当众嚼舌根儿,小心被有心听到了……抓去割舌头!” 众人又是一阵嬉闹,等玩笑够了,莫菁终于磕完最后一颗瓜子,才起身拍拍手端起那些金银珠宝出门去。 姑娘喊住她,“小竹青!哪儿去。” 莫菁敛了敛身子才抬首笑道:“还东西呀。难不成真搁置在这儿,等着授人话柄么?放宽心,没事了,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转身踏出门槛,心说道,这般大费周章,不就是图着让自己上门去找么?既如此,鸿门宴也罢,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一四七章 解千钧,玉色难替(下) 亭洲王穿着一身华衣便服, 披金带紫的,依旧贵不可言。正坐在内室设的檐下廊间品酒赏月, 檐下风灯在飘『荡』,廊外砌着的温泉池汤,泉水升起的烟雾缭绕,月『色』清亮之余, 衬着漫天落英缤纷, 是故人在其中如临仙境也不为过。 他提手拿起摆在矮案上的酒壶倒一杯酌饮,眉眼间自有一派风流。怎么说, 亭洲王是藩王之后, 虽是『性』情不怎么样, 但胜在也有一副好皮相,自幼在金堆玉砌下熏陶长大,故而不作妖的时候, 也算是金玉其外,雍容蕴藉的气质浑然天成。 这时,前头有人领着莫菁进内室里来。 莫菁双手捧着锦绣木托,上前来屈身行礼,颔首恭敬道:“见过王爷。” 亭洲王忙搁下酒杯来, 转过眼看她, 一面示意旁边的人将东西接过去, 一面略勾着嘴角说声好才又道:“你快起来。” 旁边的人察言观『色』, 瞄准了时候才接过了莫菁手中送回来的珠宝, 退到一边去。 亭洲王端着金尊玉贵的体面, 在酒案旁边另择一盏酒杯,斟满佳酿,“你过来。今日就不必讲究些虚礼。本王今日是有鲁莽,唐突了你,方才教人送过去给你的一些物件只当赔罪。你不喜欢么?本王也觉得俗气,你要什么说予本王,什么奇珍异宝都给你拿来。” 莫菁起身,状似无意地暼了眼悄无声息退出内室的侍人。犹豫了下,才依言上前一步,慎声道:“王爷莫说这样的话,婢子不敢。” 真是个矛盾的人,前面这样孟浪放肆,回个头来还能这样风度翩翩地给你赔礼道歉。这不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可莫菁也不慌,见招拆招,就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听罢,亭洲王似有不满,长声“哎”道,“你这样推脱是瞧不起本王么?你是御前伺候的女官,跟本王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为君上效力。你坐下,梨花白是难得的佳酿,此时你我共饮一杯,就当前头的事一笔勾销,如何?” 他并不急着莫菁马上表态,反而悠悠然,绕有余味地打量着她,手指搭在矮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指间戴着只镶金嵌玉的筒戒,十足了一副雅痞作派。旁边龙腾凤翔小三脚青铜炉鼎正徐徐燃着的沉香愈发地浓艳甜腻。 莫菁垂手站在那里,只略略思量,才执着清浅笑意上前端起杯盏,颔首恭敬道:“这一杯就当谢王爷对竹青的怜恤之意。之后还有事务要做,一个办事的人离开太久说不过去,就不多陪王爷了。” 亭洲王没有回她话,只是目光望向她执起酒杯的动作,指尖如笋,皓腕纤纤,眸『色』黯了黯,愈发地肆无忌惮。举起杯中酒,满意道:“好,本王敬竹青姑姑。” 莫菁哪里知道亭洲王此时所想,执着酒杯只待一杯倾绝,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他,眉眼间天生成就的灵动与流盼,嗓音温软道:“婢子也敬王爷。” 亭洲王收回流连的目光,扬着唇十分满意地抬手与她碰杯。 那厢,关廷收到暗卫营的密报,急忙忙赶来禀告,一脸阴郁之『色』,沉声道:“京都出事了。流琴来报,号令亭洲二十万大军的半个虎符落在孝恭顺太后的手上。只怕她等不及,巡行之事一结束,晏褚帝回宫就要起事。如今禁宫的禁卫军大都换成了她的人。” 瑛酃长衣委叠正坐在矮案前吃烟,广袖垂在案上一点,手搭曲膝上,长指勾着漆红桃木长烟杆,烟雾轻漫如同雨后江南的烟尘气,白璧无瑕的面容隐在其中,高雅流丽。他微蹙着入鬓的眉尖,端着如贯略沙的嗓音曼声道:“她的人?宫里头受命于她的,顶多也就内务统领的万把人,有什么作为?她宁愿弃了香氏这一张牌,也要自己掌权当‘则天大圣皇帝’。关键时刻,她还得依赖莫氏与亭洲的兵权。亭洲的且不说,调军的虎符一分为二,如今一半落在她手上,另一半仍在亭洲王手上,等她把亭洲王手上的那半拿到手才能号令大军。至于莫氏,几十万大军能这么容易凭她调度么?” “依千岁爷所言,是要暂时先缓,放开手由着东宫那位去?“,关廷略沉『吟』,才担忧道,“明面上,香氏一直由班太后兜揽的。万一真等到事发,折损到香氏一族不说,平定内『乱』后,香氏在东宫再无依附,朝中行起事来只怕诸多不便。” 闻言,瑛酃一面放下烟杆,拿过巾栉拭手后,他才摇头道,“人不能一辈子死守一个位置,氏族也一样。从前与东宫之主连成一气,那是因为咱们同一条心。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是香氏的人,为的都是香氏谋福祉。可如今当中出了问题,咱们就需要狠起心来,快刀斩『乱』麻,重新找新的靠山依附,继续发展壮大。如今她是狗急跳墙,要造反,但师出无名。反而是当今帝君已到亲政之年,从班太后手中收回政权是早晚的事。那才叫明正言顺,师出有名。” 他略顿,一手轻转腕间木患子珠串到一个舒适的角度,摇晃的灯光映着他的脸,照暖了丰泽的唇『色』和微微上挑的唇角,“咱们当然不能阻止她,正好趁此机会跟她划清界限,替帝君清君侧。如此一来,咱们便是良臣,是忠将。” 关廷听了心一惊,他神『色』复杂地沉『吟』道:“可东宫之主毕竟出身瑛氏,况且瑛丞相他曾说,他在一日,便要保其一日无虞。” 瑛酃听了,漫唇轻笑,仍是阴柔的语调,和熙慵惫的嗓音,却漠然道:“这是她自寻死路,怪得了谁?更何况这样的大事,没个人在她背后谋划怂恿,她起得了这么大的决心?不是香氏,那就是别人。如今是她先叛离香氏,日后回京都杂家自会禀明义父,他也自该有所决断。什么垂帘太后,不过是香氏摆上朝堂之上的扯线木偶,军机政务?她有这样的丘壑胸怀么?” 关廷一时无言反驳,侍立在一侧,半晌后才拱手虚拢着,颔首应个是。 只见跟前的贵主微蹙着眉,手指捏了捏太阳『穴』,曼声继续道,“京都那头的情况叫流琴注意些,暂且先由着她作妖。至于流琴能勘察出幕后怂恿班太后起事的人是谁最好,有利于咱们日后行事。我头疼,旁的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余下的就交由你去周旋。”言罢,闭目养神的当口,又似想到了什么,又提点道,“哦,对了,晏褚帝那边,找个适当时机放些似真似假的风声过去,好让他留意到京都的动响。再派人通知无我,此时他应该已至京都,帝君要他调查朝廷税收之事,回头让他将香氏中亲近班太后那一派官员的名单交上去,以……”,他迟疑片刻,才道:“就以收贿帮京都财主逃避赋税为罪名,由春官大宗伯卿张禾弹劾。” 张禾是他的人,他急于向当今帝君示好。东宫班太后起事,他也乐见其成,蛰伏这么久,等的就是今日,他急于摆脱班太后的纠缠,更渴望见证她的死亡,正是因为瑛玖要保她,故而他暂时动不了班晨。于是,他等了多久,筹谋了多久,隐忍了多久,才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只要她一起事,瑛玖那头他就有理由去劝服,他想要取其『性』命,便是剥其骨饮其血也无人能阻止得了,不管她是自寻死路,还是受人唆摆,他都要感谢那个幕后为她出谋划策的人。 至于以后君氏的江山归谁,香氏还会不会继续一手掌握彦稽朝的命脉,都得容后才能编排。现在迫在眉睫的只有这个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跟谁合作都有余地。 关廷退出去后,瑛酃独自打了帘子,踱步到白玉屏风之后。内室里空『荡』『荡』地,只有他一人。沐浴是他一个人的事,没人可以打破他的禁忌,这是老规矩,身旁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夜间的风穿过窗牖漏进来,檐下的风灯飘摇着,流泻的橘光打在窗棂上。他脱下外袍,手『摸』到腕间的佛珠还有那个精巧的玉牌,指尖却顿了顿,径自勾着长指去摘,心里头升起一阵荒凉,并不低下目光去瞧。 他往浴汤廊间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并不急着进去。长身玉立,站在地心片刻,状似随意地往床榻的方向走了两步,忽地将旁侧挂着的长剑从剑鞘里拔出,剑尖直指床榻间那绸被之下几不可见的拢起。唇边漫起凉薄之意,眉眼十分的凌淡流丽,他冷然,“什么人?出来!” 下一刻,他欲起长剑尖风去挑,却见绸被下一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杏子眸。 莫菁指尖拽紧被子一角,从绸被角落下探出一张清丽的脸来,连头发都带着湿气,仿佛从水里来。 但星辰般的眼睛里藏着跳脱的灵动与狡黠,她冲他小心翼翼地一笑,糯糯温软道:“您别生气,是我。” 第一四八章 终不似少年游(上) 瑛酃的眉目舒展了些, 只神『色』还似淡淡地, 教人看不出情绪, 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肩, 疏懒慵惫。他居高临下地瞧她, 并不说话,却已然把剑丢到了一边去, 凤目如贯的温熙动人, 夜『色』之下总是显得温柔『迷』离。 莫菁仍然缩在被子里, 对他勾了勾线条起伏极好的菱唇,笑得狗摇尾巴似的。他走近过来, 莫菁却忽地一个激灵,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他转身将挂在屏风的外袍拿了下来。 莫菁从被褥里伸手『揉』『揉』有些发红的鼻尖, 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继续不自知地勾人。她讨好地笑道:“你且让我再躲久一些。这个时候出去,我这副模样, 肯定会教他们抓去盘问的, 到时我做的坏事可就败『露』了。” 瑛酃似没有留意到她说的话般,将外袍放在床榻跟前, 淡声道,“又去做水妖了么?浑身湿漉漉地,躲床榻做什么。将衣服都换了,免得受寒。回头我唤人给你另找干净的宫服来。” 莫菁垂着半干的乌发, 躲在绸被里起身, 听话地将外袍接了过去, 一面将湿透的宫衣一件件地往下褪尽, 里头脱个精光,外头只套着他的外袍,被沾得半湿的绸被连带着宫服被她一脚踹边上去。 过大的外袍套在菲薄的身体上显得莫菁愈发地纤细。她靠着床栏,手环着双腿挡住了胸前宽松的门襟,弯着文细的眉尖,渺目对瑛酃浅笑道:“果然这样暖和多了。” 瑛酃并没言声,坐在床沿上,修长的手却从外袍衣摆处探进去,将她纤细的一双玉足并拢在掌心之下,果然,凉凉的一片,愈发地冷得象块冰似的。 莫菁腿骨有旧疾,患了风湿的『毛』病,寻常的一点受寒都可能叫她受罪得死去活来。最近却似乎依仗着自己平日身体保养得当,于是愈发地浪起来。 瑛酃探手抱起她连同裹着的外袍。莫菁一时不清楚他什么意图,既不问也不做作,颇为受用地双手环在他颈上,只『露』着袍子外头的雪白纤细的一截脚踝,脚尖晃呀晃的。 他抱她走到内室廊外的石砌浴汤池边。 温泉有驱寒活血的功效,此次出行除了君王嫔妃,大臣们居住的寝室都堆砌了天然的温泉汤。只没想到他这处也有,并且建造的规模简直穷奢极欲,也不知道是监工的主意还是跟前这人挑剔要求的。但无论如何,温泉汤啊,别说如今,便是从前在现代也极少去享受到。此处浴汤栽的桃树,落英缤纷,华月如灯,届时一壁泡着温泉取暖,一壁欣赏美景,简直是人生快事。 莫菁觉得自己颇有种老来宽慰的感觉,正当感动之际,却听见内室屏风外头有中官隔着廊间推门传话:“千岁爷,前头有人来禀,亭洲王那边出事了。有刺客闯进亭洲王爷的住处,将他的头发剃光了……” “……” 当时的莫菁正缩在瑛酃怀里打了个冷战,抬着无辜的杏子眸朝他笑得愈发的狗腿。 他也低头打量莫菁,凤眼吊梢虽温淡却也勾人。檐下风灯影影绰绰,衬得长睫愈发地似蝶翼,凝着眉低首睨了莫菁一眼,嗓音略哑,仍是如贯的柔和『迷』滂,他曼声: “你又做了什么坏事?” 话音刚落,“噗通”一声响,莫菁被横着丢进温泉汤池里。霎时水花四溅,她被砸得有些发懵,沉在温暖的泉水里,差点忘记换气。纤细的玉足借着流动的水力轻盈地一蹬,下一刻,她如同一条灵动的鱼,畅游于水波盈盈处。可心里头却忿忿道,简直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一点都不温柔。被砸成个傻子以后可就娶个傻媳『妇』进门你! 莫菁游过去,落在在他脚尖跟前。五花玉池旁鼎盛的桃树摇曳着身姿,此时正撒着漫天的花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瓣落在池面铺陈了薄薄的一层,水波潋滟时『荡』起一层淡淡的水红,合围的长廊檐下一路宫灯流泻艳光,愈发地韶华胜绝。 御寒的外袍早就不知道飘到汤池里哪个犄角旮旯了,她从朦胧的水面浮起一张秀丽的脸来,细细的水流曼妙地从她玉白的雪肩流淌而过后再落入水面,粉『色』的嫩蕊点缀在乌浓的秀发之上。长发稍在冒着热气的泉水里似荇藻般款款摇曳。 朝他轻扬玲珑的下颌那一瞬,有顽皮的一点桃蕊落在那缠绵的菱唇之上。于是,她成了水中的精魅,氤氲在一片升起的水泽之气里剔透灵动,连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漉漉的勾人,似要将他的高高在上沉寂在繁华的渊地里。 他低下身子看她,衣摆上沾着几朵从温泉汤池里溅的水花,宽广的袖子泻入水中一点,抬起冷白指尖替她摘下唇间桃蕊一片,白玉似的一张脸愈发地曼柔,才淡然往外道:“且往下说。” 外头等候的中官方才听了里头的动响,一时猜测不准,不知里头的贵主儿是何心思。只能跪地屏息以待,短短的时间里吓得额头都冒出汗珠来,如今得到了示意,当下松了一口气,头更深地贴着地面,继续朗声道:“之后那刺客沿着水路逐水而逃。亭洲王的人抓不着,又将禁卫军给惊动了。这厢亭洲王整个儿都气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过来,前头正是秉御医在为其诊治。禁卫军沿着蛛丝马迹一路搜寻过来,估『摸』着那刺客是朝着这边方向来了,如今人在外头,只等千岁爷一声回禀。” 雪白菲薄的细肩敞『露』在空气中,踮着脚尖勉强站在温泉底下,水中的精魅,她忽地抬手去轻扯他衣摆的边沿,皱着一张小脸望他,十分的哀致。 瑛酃的容颜氤氲在水雾里愈发地朦胧『迷』离,那温和动人的眉眼愈发的流丽,片刻,才曼声答道,“并无异样,且让他们到别处去查。” 外头的人应诺而退。 莫菁在水中依旧扬脸瞧着眼前这个居高临下,风华绝代的人物。她满意地抬手穿过流淌的水泽之气执起他修长的十指依赖地贴向自己的脸颊。 那冷白指尖贴着这秀致的面容轻抚过时,她眼角眄起,眸里随波流盼,流的是款款柔情和清冽。未几,莫菁也用如笋的指尖去衔他凤眼下浓丽的梨花,下一刻,菱唇勾起狡黠的笑意…… 一把将这个仰之弥高的人物措不及防地拉坠到玉池里来,只当报了方才被砸入玉池之仇。 莫菁在水里退开一步,唇边执着的那抹清浅笑意渐盛,如墨入水逐渐渲染开来,铺就在一片似江南雨后的烟尘气里奏出世间清澈如曲媚春晖的歌声。 她一头钻入粼粼水光里,再出现时,象个餍足的猫儿似地,一双杏子眸灵致地朝他探来,是被沁水流淌过的缠绵浓软的语调:“没干太过分的坏事。他往你娘子下催情『药』,总不能坐以待毙呐!您不置气么?” 她替瑛酃拂开脸上的水泽,白璧无瑕的一张脸浸在温润的水汽里,实在勾人。凤眼下那朵梨花熠熠,润过水后愈发地浓丽妖娆,成了刻在心头的一点朱砂。他也低头瞧她,并没作声。 莫菁一笑,多少有些得意,“我出手教训一下他,有段时间他不能出来祸害世人了。唉,天生的一颗聪慧玲珑心,遇事凭借过人的急智皆可逢凶化吉。” 向他道出原委的同时不忘吹捧自己,什么七窍玲珑心,其实就是她胡诌。只是连被人下『药』勾害都不知道,那就真的是枉费这些年摊上这么多心血去研习医术了。 莫菁心里感叹,美人就是美人,便是这样被她猝然拉下水也没有丝毫狼狈。即使他不说话,自己也能被这『色』相『迷』『惑』,她自觉有些窝囊,脚尖费力地想踮着池底借力,不料一个太滑打了漂。 他适时地将她拦腰抱起,莫菁双手死命地环紧那修条极美好的颈项,连连喝了一口水,眨了眨水汽『迷』蒙的眼睛对上那双世上最曼暖的眼睛。 也不用多想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多么地顺理成章。她心安理得地窃玉偷香,朝着那凉薄的唇线心满意足地亲上一口。 “所以,您可别生气。” 他眸『色』却有些似孩童般的『迷』芒,“莫竹青,你说什么?” 莫菁抬起杏子眸盯着他淡『色』的眼睛,额头贴着额头,她重复一遍:“我将那亭洲王给开罪了,你可置气?” 下一刻,他将掌心置在她的脑后,一手钳制在她细致的腰上,将人压在玉池的石墙上狠狠地给吻了。 他恨恨切切且有些失态,垂着漆针似的眸子,黯黯地又专注,这艳鬼似的容颜,有衔在眉骨间的水珠贴着白生生的肤质缓缓滑落。 他靠近她的眉眼,眼睫,还有耳垂,直至将那一条红绳挂在玉颈间的吊坠儿一并含在嘴里,舌尖缠着温润的玉『色』,贴着菲薄的锁骨处,一点一点地往下。小巧圆润的肩头在『荡』漾的水面若隐若现,他又另转了目标,侧首贴着那细白的颈窝往上,直至寻到那片柔软的朱丹,唇舌纠缠。 他的唇每贴近她的肌肤一点,要将她噬咬,溶入骨血的渴望就凝聚一点。这成了一个死循环,他没有心,是整个人儿沉进了漆黑的无底洞。 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他要怎么去回答?才能显得从容一些,不那么在乎,起码是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的。 他的手穿过温暖的水流,顺着垂挂在自己腰间雪白的腿根,慢慢往上,如愿地探进双腿间。他一点点地进去,直至『摸』到那层细薄的阻碍昭示着她的平安无事并且仍旧是属于自己的。 他有些无耻地暗自松下一口气。只要自己不去采撷,就永远地属于自己。 倘若她不再留在自己身边便另说。但只要在的每一日,他注定无法给她最寻常的极乐体验,他却极怕别人能给,甚至恐惧,恐惧到有些病态。 他不能空等着这天的到来,最后还束手无策,茫然无知。说到底,连他自己也厌弃这副阉人的身躯。故而但凡因了这个弱点,有一丁点被刺伤的可能,他都得先提前防备。 而此时的莫竹青仍旧一无所知,腻浓的气息,浓丽的眉眼,紧紧依靠着他,将他纳入怀中的双手,迁就着他的动作,给了他最大的纵容。 人的感情居然还包括着信任这种东西,这是无奈的一件事情。只要她仍跟着他,只要他不去采撷,仿佛他就随时可以验证她是否早已背叛。滚滚红尘,大爱三千。他并非只是不信任莫竹青,他也不信任自己。 两人仿佛成了只有彼此可以依附,都竭力汲取彼此口中的那点稀薄的空气,直到最后都气喘吁吁,反而两败俱伤。他抱着她,互有爱意地唇齿相依,相濡以沫地沉入水里。 越是喜欢,心底反而升起一阵绝望的荒凉,半点把控都没有,命中克星大概就是如此了,对方任何一句稀松平常的话,都似煽风点火,要在自己心底的荒原撩起一连烈火,这样的人生真是悲哀。 第一五零章 会当凌绝顶(上) 翌日, 传信使带来了帝都城的折子, 上言户部主事张施借着与恩泽侯齐亭南祝寿的名义, 私下聚集官员, 与帝都城内显赫的财主有援交朋党的嫌疑。张施与齐亭南本为翁婿, 故而张施日前借其高寿之日宴请宾客庆祝以表孝心本没什么。但此案中还提及宴后恩泽侯府内门户大闭,堂内灯火高悬, 朝臣财主相聚,交谈内容无人得知,有结营会饮之嫌。 财权不可分, 权可通财, 反之亦然。单单是每年朝廷拨向边境抗击异族外敌所需的巨大军饷费用大都仰赖王城中的财主。富者敌国,甚者掌握国家命脉,但前提是必须掌在赫赫皇权之下。 朝臣与财主来往密切本就要有所避忌,密奏所述, 当日张施与齐亭南私聚请宴会饮之意只怕并不在祝寿。 如今正值君王巡行在外的敏感特殊时期, 连日里进出帝都买卖运送货物的人口都明显增加。监察司有分察百官,肃正朝仪之责。此次奏事是由春官大宗伯卿张禾上报监察司后查明,御史遣传信使连夜加急至四方山禀上晏褚帝的。 四方山, 议事殿上,晏褚帝神情凛若高秋,将案上的折子扔落冰冷地面, 一字字地慢道:“将这折子里的人名都给孤念出来!” 随侍的中官跪爬着下来从地面间捧起折子, 底下有份参与议事的文臣武将乌压压的一片, 各立一方, 皆肃然以待,除了中官宣读的声音,场面静得可谓针落可闻。 晏褚帝起身,扫视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勾唇冷然道,“听清楚了么!此次所涉官员十余人,其中半数还是去年刚从科举遴选和世家举荐出来的!根基未站稳,就开始学拉帮结派,此等败坏的风气何功于社稷?” 他有些恨切难当,却不知是恨这有虚名而无实的身份,亦或是对眼前假意奉承,虚以委蛇的厌倦,竟无端觉得现今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可笑。 当中有他亲自提拔出来的新晋。这是他亲政前头一件自主办的事旨在培养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用人不善的结果。他有股要玉石共碎的冲动,只想问这一个个,你们食君之禄,却何功于君?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蓄谋反君?或许他们忠于的是这大彦稽朝的江山,而非君氏的江山。从前的文成先帝不再,于是自己又成了另一个文成先帝,从小至大都只是扯线木偶! 晏褚帝脸『色』如蒙上一片阴翳,在王座之上环视一周,内臣子们个个垂首恭敬,其实暗里心怀鬼胎。他猛地将刚奉上案前的茶盏扫『荡』落地,水花溅开一地,随之发出清脆的撞响,一旁的随侍宫女太监全吓得股栗变『色』,跪在地上冷汗直冒。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无用的天子之怒,他早无王权可言,却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做了十多年傀儡皇帝的发泄。 “结党营私,怕不只是援交朋党如此简单!是想要自立门户么!?” 底下的大臣们脸『色』一变,或噤若寒蝉,身子抖得象筛子似地;或神『色』趋于平静,皆匍匐在地,静无一言。 少顷,晏褚帝才似稍有平复,站起身来,玄服加冠,一步步地走下王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列两方的朝臣公侯,而此时,这些臣子一个个只敢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晏褚帝站在地心,锐利的目光只紧紧钉在殿门外那不远处在日华照映之下从墙头牵出来的瑞香花枝,他竭力地隐忍,掩盖胸口翻腾着的满腔阴郁怒气,袖间的拳掌紧了又开,底下跪着的臣子仍不敢逾越抬头看他,故而并不知他眸中情绪变化。 片刻后,晏褚帝从微闭俊眸再睁开时,仍是从前淡漠如月的眸『色』,面沉如水,目光往周遭扫视一圈才朗声道:“诸位内大臣是辅佐孤之政务的。不知对亭南侯处置一事有何见解?” 齐亭南原是太祖胞姐亭北帝姬的远房表亲。齐氏原姓齐君,属君氏暗卫营下,善造百家兵器,后随着开朝帝君御极,改姓为齐,由暗转明至御前侍奉历代帝王到今。而齐亭南之父齐檎,曾官拜丞相,辅佐君氏两代帝王,也为现任香氏家主瑛玖的先师,德高望重。 故而齐檎上书乞骸骨之时,太祖一因感怀齐檎之功,二念有心壮大君姓氏族的势力,而不至于朝堂之上外戚氏族势力独大的现象日益膨胀,便加封齐檎为忠国公,其子为恩泽侯,是故虽无实际权力给到手上,但因非皇亲封侯,为开朝第一例,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故而齐亭南审查一案,即使如今有证据,但判定落实需慎重再慎重。 皇帝都怕大臣拉帮结派存异心,从前太祖放任外戚涉权,导致今时今日皇室躬亲薄弱,回头想压制却早已为时过晚。 此次牵连恩泽侯的结营会饮案一出,连带着日前晏褚帝着户部主事公良无我查朝廷赋税一事,议事殿上的群臣其实都闻到了风向。 而今日晏褚帝已然等不及回朝,直接在外就要着大臣审议此案,可见此事远非表面所讲援结朋党如此简单。 晏褚帝与东宫太后关系微妙,早就随着时月早就愈加严峻,一个要掌政,一个却并未有放权的意愿。此次帝君巡行于四方山,规模庞大,朝臣公侯大半在列,以为只是少年帝王亲政前的预热,如今倒象借着重臣远离帝都范围之外,东宫党派与少年帝王展开权力角逐的先兆。 帝王盛怒到底是因为公然官商勾结,结党营私触犯了年轻帝王逆鳞还是齐氏望形势而改立场谁也料不准。从前莫氏的贪污受贿案已然在朝中来了一次大换血,但那是迫于形势不得而为之。官员拉帮结派早有,北有异族寇奴年年来犯,南有边境部落叛『乱』,加上五月夏季正值各地水灾旱灾频发季节,若此次再严审,朝堂之上的风波只怕要朝着不可预料的势头一再迭起,引起国体动『荡』,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惹上一身『骚』。 故而内大臣们各有党派归属的,也并不急于显『露』看法和立场。端拿着明哲保身的本意,不再是势力上的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各抒己见,此案是要查,至于如何查,查出来后要如何还需妥当考量,彼此互推皮球,说了等于白说。 辅政内大臣香宁琮跪爬着到队列外一步距离,恭声道:“恩泽侯为忠国公之后,齐氏是随明宣帝君打天下的,功德甚重,如今忠国公于阗阳颐养天年,是否应酌情考。” 内大臣方会反驳道:“此事既出,便该严按我朝律法惩查,亭南侯虽官至侯爵,忠国公亦德高望重,但前人之功德不应与后人之过两相抵泯,否则日后人人有例可循,觉得法外可容情,那要何以治国?” 内大臣兼军太尉莫晔年出声道:“单凭春官大宗伯卿所奏证据未免武断,夜中会谈或有不妥,但若查清交谈内容并无谋逆之意。恩泽侯既为良臣之后,又官至重位,贸贸然便着人去关押审议,未免教人寒心。日后还有谁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下臣以为此事应从长计议,宜待君上仪仗回宫,另着朝臣持节主事,协刑部司审查。” 内大臣朝旗邻笑道:“既身居高位便该言端行正,更何况已有证据呈上。再纵容,只会助长这种风气败坏。莫非要重现当年临阳王氏的惨痛教训?” 朝旗邻所述,正是晏褚帝七年,临阳王氏章天奉旨讨伐异族寇奴兵败被俘的事。临阳王氏是镇守淄铧关以南边境一带的武将。当年异族寇奴袭扰淄铧关,王章天领兵讨伐驱赶恰逢是在其父乞骸骨,他新接任王氏家主之位。王章天新官上任,急功近利,前线指挥失误,却谎报捷报呈上朝廷以邀功。当时朝廷曾有官员指出此人好大喜功,以往日军情呈报推断,或捷报有误。当年正是一番类似今日的争议,最后出于稳定前线军心之虑,并未对其详查,以至于日后淄铧关失守不说,王章天被敌军所虏后竟为保命带着所剩三万精兵投降敌军。 莫瑾玉面冷眸,神『色』清冷如白雪寒冰,只嘴角微扯,不卑不亢道,“君上,臣有一建议。日前户部公良无我暗查帝都城内税收之事既已有了动响,朝中确有与地方财主勾当假借朝中律法以减少赋税。更有地方官员甚者,剥削农户人家加重赋税以平呈上朝廷的账,引起民怨反抗闹出人命的。 臣以为,可面上借此案巡查地方官员名义,并不惊动帝都恩泽侯,暗中则两案并查,若恩泽侯与二案互有牵连,便立朝廷清正之风;若无关联,也算存恩泽侯脸面之余还恩泽侯清白。” 方会答道:“两案并查,个中是否有所牵连,还待考证。而且户部主事并刑部司调查赋税一事,所耗时日少则数月,长至半年。既结营会饮一案已有证据相佐,何不直接待君上回帝都,着刑部司会审?日后若查出恩泽侯还涉逃避赋税一事,亦可另审,何必多此一举?” 莫瑾对上迎视的目光,月白风清笑道,“两案并查。所有牵涉,可加快逃避赋税一案之进度;若无牵涉,亦无。方大人何以如此急着要审结结营会营一案?莫不是方大人虽人在四方山,却也参与其中?下臣若无记错,此次涉案名单中有一位是大人举荐之门生?” 方会目光一凝,语气却缓急有度,虽年至杖乡,所言却铿锵有力:“左侍郎所言甚重了。臣监察不力,识人不清有罪,却身正影不斜。反倒是左侍郎你,巡行前便以风流之名远播,夜夜流连烟花场所,与娼『妓』浪子,纨绔子弟为伍,行事放『荡』不羁,乃年少轻狂亦无可厚非,但莫要湿身沾衣了。” 莫瑾秀面红唇,眸『色』黑曜如玉,眼梢勾着的那得宜的笑意却是清冷的,“多谢方大人关怀。”。 话既然已经说到面上,他并不介怀都把脸面撕破。此事谁若提出异议的,谁便脱不了与两案牵涉的嫌疑,没有异议的也不一定就没有嫌疑。打太极争取缓冲机会脱身或是从中另有他想的都不能够,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言罢,莫瑾又将转回目光,转身面对天子的方向,颔首低眉,语气恭敬却不卑亢:“下臣所言已尽。望君上谏纳。” 晏褚帝面沉如水,阴晴不定,他目光凛冽,眼『色』沉沉:“诸位内大臣可还有异议的?”,四处静怏怏的一片,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即日起,命户部主事公良无我为持节使,监政大臣司空祁隆协查两案。宣兵部京介禁君驻守恩泽侯府,严禁所涉人员与他人往来。另着慕少榕,郭子异领兵把守四方山,严禁一切与帝都城内动向有关的消息往来,狩猎之事一毕,诸位内大臣宜暂于四方山上饮宴赏景,择日再拔营回都。” 众人跪拜高呼,莫晔年低头间狭长的眉眼眸『色』深邃,眼角余光望向另一侧额首触地的莫瑾若有所思。 第一五一章 会当凌绝顶(中) 莫菁坐在案前正描着绣品的花样, 屋里有正坐在长榻旁刺绣的女官陪同。此时荭莺捧着衣裳进来。 莫菁闻声抬起眸来乜她的脸『色』, 见她一脸的愁云惨雾,复又重新低头, 神『色』自若地执着笔在纸上仔细描绘,状似随意地问道:“姐姐今日何故还如此愁眉苦脸的?又碰到什么叫人为难的事么?” 荭莺神思似有些恍惚, 这会儿听见莫菁的问话才回过神来笑说乏累所致,之后未再有说什么。 等到将衣物放置归好,荭莺走至门边, 瞧了瞧外头的动响后,才轻手关紧门窗,转身才听见一旁刺绣的女官常春埋怨道:“今日酉时一过, 帝君又颁了令, 命慕氏少主加强了四方山的巡守。便是咱们这些差使的,进出都比以往在宫中还要戒严,若无特令,一律不得轻易走动。这几天人人自危,宫女太监如临末日,整天头弦紧绷, 战战兢兢生怕稍有差池,行差踏错就丧命,这种环境下谁人的心情会好?” 闻言, 莫菁与荭莺皆抬头彼此笑看一眼对方, 又复低头专心手上的细活。 过了一会儿, 常春放下手中的刺绣走过来, 拿起茶吊各倾了一杯茶水递至二人跟前。因屋里的几个人都是平日里共事的,故而说话并未避忌,常春凑近来小心翼翼言说:“前朝的官员如今都禁足了,连王臣公侯的家眷未能避免。说是有违令者。被查出来一律格杀,勿论缘由。若真是普通的查案何至于此?大家明面上都不敢议论,可私底下都猜测京都那边有变数,这头局势才如此紧张。”,说着且顿了顿,似犹豫,片刻后才咬了咬牙,以口型无声说出“『逼』宫”二字。 莫菁闻言,手中笔墨一顿,蹙着眉尖,抬首望着常春轻声提醒:“朝堂之事我们不能妄言,更何况如今正值多事之秋。” 荭莺端严肃容,也搭话警醒,语气带着往日的沉练与凝重:“竹青说得对。此事你我都不该妄议,否则教人听见,即使无异心,也得抓去审问一番。” 常春自知失言,未再有多说什么。 彼此静默了会儿,荭莺又对常春道:“您下去再打些茶水来,出去外间莫要再象刚才这般,说什么话,经什么事都颠三倒四的。咱们几个姐妹共事多时,平日里体己话说得也多,彼此之间没什么嫌疑,但你在外间要谨慎行事。” 常春一面应着,一面执起茶吊退了出去。 待常春将门阖上,莫菁未曾舒展的眉又深了些,她搁下笔,将目光自宣纸上那绘至一半,墨迹未干的图样移开,抬眼对着荭莺道一句“姐姐”。 荭莺伸手压在莫菁细致的手背,目光凝动,望着莫菁时神情竟然少了往日的精干凝练,反而有些凄然:“我是有意支开常春的。她年纪虽与你相仿,遇事却没有你沉稳。故而有些话,我想单独交代于你。”,说着,她轻叹一口气,似乎话里有话,“君上平日里对您的特别,其实我都看在眼里。” 莫菁一愣,不解她何以平白无故说这些话,以为荭莺如从前般认为自己还有攀龙附凤之想,下意识地欲开口解释。 荭莺却似并不在意,只微摇嗪首阻拦她的欲言又止,秀致的唇角扯起一丝让人心安的笑意:“并非要怪你。其实细想,从前是我太过计较,或许我眼里只有君上对你的看重而觉得你别有居心,却忽视了你也有无奈之处。说到底,我们都是奴才而已,你我共事许久,我该知道你的品『性』。只是,我有些话想问清楚你,若有朝一日,君上有意册封你,你可愿意?” 莫菁心一沉,不知荭莺此番话意欲何为,一时竟无言以对,可如果她只是想测试自己,大抵没有必要,故而目光甸甸迎视坦言道:“我不愿意。” 荭莺虽然早已猜到她的答案,可仍追究她原因,目光轻柔地笑道:“为什么?” 莫菁思索再三,却不知道从何答起,片刻后才躲开荭莺凝视的目光,状似随意望向手中执着的紫圭,平静道:“竹青贪恋世间风光,不想困在宫中这方寸地里。姐姐能理解么?” 闻言,荭莺释然道:“若人人都能够随心意选择,那这世间便没有因贪恋而成的执念了。世事未必能如你所愿。”,她说着,又重振精神转移话题,云淡风轻继续道,“我似未曾跟你说过我的事。我是遗孤,祖上大君曾任太子太师,那是门楣沾光的事,家中几代入朝为官,我阿爹当年亦是奉旨前往治水途中遭山贼所害,和阿娘双双送命。 幼失怙恃,孝恭顺太后在世之时怜惜我,晋选入宫奉为女官,因我祖籍平川与帝君之母系出一地,太后便让我自小随侍帝君左右。此后我随帝君自帝都迁封地平川再重回帝都,君上所在之处就是荭莺的第二个家。 除了君上,我最牵挂的只有你们几个日常共事的姐妹。日后你若还在宫中,凭着君上对你的看重,总有能力自保之余,几个共事的姐妹你也能有担待。不求闻达,但求她们几个也能善终。” 莫菁听得心惊肉跳,这些话句句都似有深意,让她不敢深究。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道:“姐姐你在说什么?若真要互相扶持,日后你也在的,你领着我们总归出不了大错的。我们什么都不懂,若是哪里惹着你生气了,你骂我们便是了,何苦说这些话来吓唬我?” 荭莺眼柔眉软,仍是氤氲着暖阳般的笑意,只避重就轻嘱咐道:“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可否?” 莫菁虚应着,可一向温淡的眉眼却怎么也舒展不开来。 半晌,常春提着新茶回来后因有差事不能耽搁故而离开。不久后,也有人来唤荭莺,屋里只剩下莫菁一人,她独自盯着案上的描样心头却久久不能平静。 荭莺话语间说不出的怪异,让她止不住在心底下猜测是否与前朝之事有关,可荭莺不过后宫里区区一个女官,便是前朝再如何暗涛汹涌,风云变幻,也不该……想到此,莫菁脑中似一道灵光闪过,随之心头一震,目光似悲似痛,若真如自己猜测那般,荭莺是哪一方的人? 晚饭是莫菁一个人吃的,随意吃了些便让人撤了下去。今夜不是她当值,加之如今戒守森严,不能随意走动,一时竟觉得自己成了被看守的囚犯。莫菁伫立窗前往外看,见夜『色』已是深沉,可四周除了随风摇晃的宫灯和偶尔手压刀鞘走过的巡逻兵。 她心中思忖道,常春也就罢,今夜也不是荭莺当值,为何连她也不见了踪影? 出了会子神,便关上窗转身回了里屋,一门心思只放在收拾着书案上四处散开的宣纸。 戊时一过便闻见外间渐大的动响。屋里此时只点着一盏幽灯,莫菁惴惴不安,忙起身匆匆披了件外套下榻从半掩的窗口望出去,外间灯火通明,各路手持兵器的禁卫在廊间四处来来回回,皆脚步匆匆。 等了一会儿子,外面声相渐歇,莫菁才缓缓关上窗。此时,外间似有人隔门通传,一面“笃笃”敲门,谨慎道:“竹青小姑姑前头帝君有召。您劳烦你跟小的走一趟面圣。” 莫菁闻言心一惊,胡『乱』整理了下仪容,匆匆趿鞋打了帘子到外间将门半敞,隔着门缝往外瞧,是随侍晏褚帝的中官。 她淡淡问:“前头不是有常春她们伺候着么?” 今日并不是她当值。 那中官神『色』复杂,似有话难以言明,只到:“前头出事了。常春她们……小姑姑稍安,帝君眼下在议事厅,您跟小的走这一趟便是了。” 那中官有意转移话题,莫菁明白再问问问不出什么来,还不如到前头一探究竟。打定了注意,她淡笑道:“宫伯稍等,我整理下仪容就来。” 莫菁掌着灯,跟在那中官身后,夜风凉如水拂在脸上让人精神抖擞。守卫重重的廊间,四周平静得可怕,如同远处侍伏着一只噬人的怪兽。 她随中官来到议事厅,那中官脚步停伫在门前,矮着身子,伸手对莫菁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姑进去,莫让君上等急。” 莫菁更加觉得糊涂,向跟前人行了下礼才踏入门内。 此时那中官又提醒道:“小姑姑,进去后……小心伺候说话,内屋里头现今只有君上一个,现今脸『色』不好,方才把议事厅的东西都砸了,还把奴才们都赶出来了。” 莫菁凝着眉眼,淡淡回道:“多谢宫伯提醒。” 道谢后,她踅身仪态端庄地往内殿走去,心底却暗沉忧愁,待在晏褚帝跟前多时,凭自己对其的了解,以他隐忍内敛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当年阿灵之死讯传来时,他表情仍是淡淡的。如今到底是受了何事影响才叫他盛怒之下不再隐藏自己的情绪? 议事厅是此次巡陵临时于四方山辟出来供国君商议政务的地儿,此事殿内一片狼藉。 只见君璟延独自坐在殿中央,在他跟前燃起一堆布帛竹简,火光映照在他淡漠如水的俊容上,竟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如同孤狼,注定要在火光中单打独斗。 莫菁上前跪拜,额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那一瞬微闭眼睛,小心翼翼地:“竹青拜见君上。” 第一五二章 会当凌绝顶(中) 她心头恻恻, 似乎能感觉晏褚帝的视线越过火光胶着在她身上,贴着地心的手不自主地越握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 才听见晏褚帝道:“你抬起头来说话。” 莫菁依言直起身子, 两人四目相对时, 似乎能见暖橘的火光照暖了晏褚帝的面容,他目光漫漫而过,视线似隔着柔光水泽『荡』漾,动容也教人辨不清其情绪。 晏褚帝把丢在一旁的折子随意拿了起来,笑着轻声缓缓读道:“五月二十二,小满。领兵长史司马欣带亲兵易装秘密夜访亭洲王李忠吾之心腹,密谈内容不详, 此为大患,应查……” 莫菁听着他一字一句说完,看着他将折子轻易投入火堆中引起火花噼啪闪烁,燃烧殆尽;看着他一向温和的眸『色』此时荒寂如死水一潭;看着他如同个孩童, 膝盖撑着下颌,死死地盯着那燃烧书简折子升起的火焰, 温声呢喃道:“都走……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 我就可以不再奢望做个好皇帝。” 她不劝慰,生在『乱』世, 各人有各人的无奈。帝王家也不例外,他们的成长与生活只会比疾苦的民间更为血腥, 自己也时常感慨, 所谓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邹狗。思及此,莫菁如哽在喉,她只是一介奴婢,如同尘世蜉蝣,时势之『乱』局,不能改变也不能妄言。 她只默默地跪爬着把四处散落的竹简书折整理堆垛放在晏褚帝旁侧后,才万分慎重地低头对着这位清正平和的帝王再拜道:“奴婢为君上沏上一壶茶来。” 伴君如伴虎,即使这只虎如今困于铁镣,她也需时时慎重,许多事只能听只能看只能想,却不能说。 晏褚帝未有说什么,只是木然地看着她。不知等了多久,她才擅作主张起了身,膝盖因跪得太久此时已然如针刺般锐痛,仿佛许久不曾发作的腿疾之症此刻席卷全身而来。莫菁低头强撑着身子缓步退了下去。 如今前朝局势之紧张只怕朝中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清。恩泽侯一案或许晏褚帝的意思是要敲山震虎,借恩泽侯打击东宫党势力,如今却成了打草惊蛇。 帝都城中太后随侍李长信得凤印御玺调动五万宫卫宫骑禁军以君不在,安定民心为由严守皇宫城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始料未及。 若恩泽侯当真临时变卦倒戈东宫一党,那么当日结营会饮案便不止是官商勾结如此简单。如今齐氏即使还能为晏褚帝所用,出于顾忌,晏褚帝也绝不会推心置腹。 太后党不愿放弃恩泽侯这个棋子,便顺应时事,当先下手为强,从尚未亲政的少年帝王手中夺权。只是,她有一事尚不明,班太后当中是因为恩泽侯一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才决定效仿则天皇帝夺权而令天下,还是早有预备备? 若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此番只因了结营会饮一案而仓促起事,布置事宜是不会如此井井有条的。 帝王亲政需要先从东宫太后手中夺回政权,若太后党不愿放权,便早晚会有针锋相对的那一日,而恩泽侯一案不过是作为□□,引爆这场无法避免的风暴罢了。 晏褚帝如今软禁所有皇亲公侯又有何用。这些皇亲公侯的儿女儿女大半留在京都,软禁只能保证这些人不成为阻力。可若这些人当中有手持重权的,当真反起来,如何能抵挡? 届时太后党身后有香氏,莫氏背后的势力支撑;而晏褚帝这边,慕少榕虽为帝国将星,刚从其父手中接替家主之位,可属于新任家主的势力尚未培养成熟,真到了形势『逼』迫之际,会不会碍于其父之面而择观望之态尚未可知。至于外戚平川亭洲李氏早在晏褚帝祖父之死一事互有隔阂,再观朝中,晏褚帝手中唯一的筹码成了领兵长史司马欣。 这几日他将公侯大臣软禁,虽则是禁止与帝都书信往来,私相授受之必要,却失尽了人心,如今若连司马欣也成亲太后党,那么在这场王权争夺战中,晏褚帝还有什么胜算可言。 若莫氏此时与京都东宫派里应外合,造起反来,四方山离亭洲的藩地百里之外,若去其它地方调度军马最快也需一日一夜,届时晏褚帝能依仗的就是不确定能否可用的慕少榕和亭洲王。 莫菁缓步至殿外,门口仍守着来传她的中官。瞧见她出来,只脸『色』凝重,一面指了指不远处正凭栏遥望风景的倩影,低头附在耳边轻声问:“如何?素贵人在前头候着面圣呢。依你看,能否请进去?” 在皇帝跟前随侍的都成了人精,任何事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揣摩王意出错,惹得龙颜大怒。 莫菁一壁阖上门,一壁摇首如实道:“君上此时怕是没有心情见任何人。我出来是去为君上沏壶茶汤。” 那中官瞧莫菁的脸『色』知里头应无大碍,点点头道:“也罢。劳烦小姑姑到贵人跟前言禀了。”,说着,他又扭头“哦”声一面吩咐守在门外的两位宫女:“你们俩随小姑姑去值房做个帮手。” 莫菁一听,心想御前十二女官,此次随行的虽只有半数,但君上穿着饮食都是随侍女官打理,未曾有过破例,于是便软声拒绝:“不用。我和常春她们就够了。假手于旁人,没得坏了宫中规矩。这点宫伯应该清楚。” 那中官一听,面『露』难『色』:“常春她们此时只怕帮不了小姑姑了,这两个小宫娥虽经验尚浅,但胜在手脚伶俐,且先用着。” 闻言,莫菁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才发现巡行的六个女官眼下除了自己竟一个也没见踪影,面浮不安之『色』,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只漠然对着那两个小宫女道:“既如此,你们且跟着来罢。” 那两小宫女在跟前微福了福身子行礼,回道齐声道诺。 莫菁领着两个宫娥来到莫听素跟前颔首福了福,恭敬道:“见过素贵人。” 见状,莫听素身后的如意亦低了低身子回礼。 莫听素上前一步,手荑婉转扶了扶莫菁以示亲近,梨涡含笑道:“小姑姑不必多礼。我是为君上送莲子汤而来。” 此时莫听素身着一袭天水碧齐胸襦裙,披帛挽在玉臂上,随着动作一起一落间尽显仙姿玉『色』。 莫菁抬眸回道:“贵人美意定使君上甚感欣慰。只是如今君上忙于国事,贵人何不改日再来?” 若此时让莫听素进去瞧见殿内一片狼藉,但凡君王这样落魄的失态到了他人眼里,少不得背后多生事端。她人微力薄,此刻却有心维护晏褚帝,尚且不清楚晏褚帝为何禀退所有人却独独召见自己,信任于君王而言是最飘忽不定的东西,她也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在晏褚帝心中自己是唯一可信之人,忽视心中不知因何缘由而泛起的同情心,权当为了往日的救命之恩,至少这一次有心替他周旋。 莫听素似乎也没有多加为难,只颇为可惜地叹一句:“如此……那我改日再来。” 莫菁含笑恭送她离开,末了,只轻声提醒道:“这几日各处守卫森严。贵人若无事便莫要随意走动,谨防多生事端。” 莫听素闻言微愣,随即莞尔一笑:“多谢小姑姑提醒。” 说完便仪态端庄地领着人离开了。 莫菁心神不宁,直至沏好茶,临进殿内时接过茶盏,吩咐道:“我送进去便可。” 见状,两位小宫女也乖巧答是后守在殿外。 莫菁调整好思绪才进到内殿。见晏褚帝跟前方才堆起的书折竹简已然所剩无几,殿内因门窗紧闭,故而四处轻烟缭绕,充斥着一股灰烬的浓重味道。 莫菁将茶在跟前放置好后,过去打开了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连心情也少了许多凄惶和压抑。 她回身正欲将玉雪兰心外纹杯双手端起,沏好的茶汤此时香气徐徐。 “君上,奴才人笨口拙,不懂前朝之事,但有一句老话,不管发生何事奴才都会奉为圭臬,今日斗胆与君上分享,并无他意,若能宽慰君上几分便是对奴才天大的恩德。” 言罢,却见晏褚帝并不接过莫菁杯中香茗,淡雅清正如月的双眸,此时却如同氤氲了一层苍山白林染染而似的雾霭,寂寥又冰冷,静默看着莫菁半晌,最终却只勉强轻扯了扯唇角,茫茫然似个『迷』路孩童。 莫菁仍维持着献茶的姿势,缓缓道来:“既来之,则安之。” 晏褚帝恍若被惊醒般,似不自知般跟着轻念了两遍,每念一边,眸『色』恍若便清明一些,仿佛仍是那个平和隐忍的君王。 莫菁不忍,低垂着眸子不再直视,她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竟对他产生一丝疼惜,或许是因为长久待在他身边,眼见他躬勤政事,严于律己,一腔的热血却在无奈无望的挣脱中逐渐冷却;又或许他那总是暖意点点似水软山温的熟悉目光太像从前的泓澈。 第一五三章 会当凌绝顶(下) 与此同时, 亭洲王身着明紫『色』金丝缠袖锦绣团龙长袍,头戴毡帽, 这会儿正单手搭在膝盖上坐于矮案前,殿内一片狼藉,四处明显打斗过的痕迹, 尸体残骸, 满地血腥, 他却不以为然,也不许人来收拾,仍随意吃喝。美酒佳酿, 他无心细品却面『色』躁郁地斟酒一杯接着一杯猛灌。 跟前宫娥战战兢兢端上一盘佳肴, 正是花蓼、羊骨所做。花蓼、羊骨皆有补血生发之用, 这些东西若放在平常或许没有什么, 如今摆上桌来,只瞧一眼便觉得有心讽刺他如今是个无发秃子。亭洲王本就烦躁, 如今更是一下羞恼冲顶, 寒着脸袖风扫过便将案上的东西一并扫落在地。殿里随侍的人本就已经被地上断手断脚的尸首吓得心悸栗栗, 如今跪倒一大片, 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亭洲王还似觉得不够解恨, 抬手便将酒壶砸在那上菜宫娥身上, 一旁白鹤亮翅长脚暖炉被踢倒, 炉里盛满本就烧得滚红滚红的木炭, 这会儿大半儿倾覆在那宫娥的脸上, 窜起的火舌一下子燎烧起她的鬓发, 随着连皮带肉“嗤”一声,那宫娥捂着脸在地上打滚痛哭惨叫,四周的随侍个个都噤若寒蝉,也是脸青口白,身子抖如筛,却没有人一人敢上前。没一会儿就传来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怎料那亭洲王看到如此惨况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命人递了梃杖来如同逗弄玩物般尾追着那无处躲的宫娥发泄鞭打取乐。 直至那宫娥气息将尽,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有,淋淋的血路绕殿拖了一地,殿门口都还没出,便没有了动静,浑身吃透了血,也不知是死是活,那惨象比起殿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好不了多少。 亭洲王似已赤红了眼,拿梃杖挑了挑那瘫软如泥的手脚,他满意了,心里头欢畅,面目却笑得狰狞:“拖!不,丢到山崖底喂畜牲!” 瑛酃与尾随身后的关廷才到殿门口,鞋尖离门槛几步的距离,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几欲发呕,往前走了两步,果然,跟前躺着个不知死没死通透的血人,满屋子的浊臭,他眉轻蹙着,眉眼是曼柔的,可眸里却满是凉薄之『色』,略嫌弃地拿手绢掖了掖鼻子。 亭洲王瞧见门外二人,喜出望外,三步两步走到近前来:“车府令可算来了,叫本王好等!”,说罢,踢了踢一旁碍事的尸体,又气急败坏地对殿里跪着的随侍骂道:“还不赶紧将这畜牲拖走?!” 此时才有几个人敢战战兢兢爬出来合力将浑身是血的宫娥抬走,血水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瑛酃提步进了殿内,凤目吊梢,只淡淡扫视四周一眼才踅身对亭洲王拱手作揖,问道:“不知王爷唤下臣来所谓何事?” 关廷跟在身后进来,也随之行上一礼。 那亭洲王听罢“哦”地一声,将殿内剩下的中官宫娥统统赶了出去,才转身对着地面啐一口道:“本王今日遇人行刺,幸得褔厚命大,才得以逃过一劫!几个王八羔子,仗着背后有主子给撑腰就来惹老子!不识好歹的东西!” 听罢,瑛酃别开脸望着地上缺臂少腿的尸体,眯着眼睛细端详这些人的面容,依稀可辩认得出来其中几个是晏褚帝跟前随侍的女官。他别过脸,眉头蹙着,也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怎么回事?王爷是说今日对您起杀心的人是当朝帝君?” 亭洲王一听,脸『色』缓和,忙笑道:“本王与泰坤宫的这位怎么算也是表兄弟,有血脉相连着,虽平日里不待见,但危急关头还得依仗平川李氏的势力替他稳固君氏江山。更何况,如今东宫太后夺位之心昭然若揭,他尚不敢对本王赶尽杀绝。” 此时关廷上前,笑道:“如此说来,这后面指使谋害王爷的怕是另有主谋。旨在离间王爷与君上的关系。此事竟还涉及帝君身旁的女官,王爷宽心,下官也自当严查,将此案详禀帝君。” 怎料,那亭洲王不以为然地“哼”声摇头道:“如今风声鹤唳的势头,谁还顾得及这个此事再查只怕也未必有本王清楚!今日本王既让你们来,便不瞒你们什么!进京本王便与孝恭顺太后达成共识,共襄大事。从前本王多次假借追逐佳人而来之名私访京都,不过是要透过莫氏之手,与东宫太后会面。” 亭洲王这个人,你说他没心没肺,其实人儿时时刻刻又揣摩着些小心计。人是有些好渔『色』也常常是只想着自己快活没了框条,但到底是世家之后,就算品『性』不足,沉『迷』温柔乡,醉卧美人膝的同时也不忘怀着几分心机为自己的世家筹谋,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但这些小算盘能不能落到实处来,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他赏脸。 瑛酃似笑非笑,凤眼深邃,此时白璧无瑕的一张脸撼在迟重的风光里,神『色』难测,冷白指尖如贯地抚过无患佛珠,只等着亭洲王继续说往下说。 亭洲王知关廷是瑛氏的人,也无所顾忌,不瞒道:“可如今本王改变主意,与其辅佐她人登基,呕心沥血,到头来却还向旁人俯首称奴,我平川李氏无出头之日,还不如取而代之!” 闻言,瑛酃凤眸暗了暗,望着他的背影,嗓音略沙却平和,缓声道:“你想登基做皇帝?” 可曼柔的音质,勾绕的尾音,如同毒蛇吐着艳红的信子,隐约透『露』着艳极生冷的味道。 亭洲王此时仍不自知,仍侃侃而谈他的千秋大计:“君氏的江山若注定气数已尽。比起仳鸡司晨的东宫太后,本王为晏褚帝君之表亲,他一死,君氏再无承继大统者,接替这江山,本王不是更为名正言顺?” 关廷心中冷笑,暗自腹诽道,彦稽朝的江山怕是不需要位无发秃子帝君。 亭洲王转身面对眼前二人,目『露』锐光:“瑛氏为四大家族之首,如今瑛玖的家主之位早已名存实亡。只要中车府令愿意替本王在背后周旋以借瑛氏之力相助本王,本王许诺日后四大家族中独尊瑛氏,中车府令您只一人之下。”,说罢,他且道:“当年中车府令您从一个小火者到内侍监,再到如今的地位当中自然是少不得东宫太后的提拔。可如今,东宫太后怕不再是您的良木,您是良禽,需另择佳木而栖,才能有属于中车府令您一人的瑛氏。” 亭洲王最后的话是意有所指,但不可否认,瑛酃的确与东宫太后不和,且不论瑛氏,若能帮助他摆脱东宫太后的桎梏甚至于将之掰倒,于瑛酃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此次赌局,亭洲王开场便赌对了一半。 瑛酃没说什么,半晌后,唯眼角处的梨花描样儿支棱棱的艳丽,才温熙道:“王爷不怕下臣将此事禀告君上?王爷可知,下臣若要摆脱东宫太后,那么助帝君拨『乱』反正于下臣不是更为适宜?” 亭洲王道:“彦稽朝拥有百万雄狮,镇守边境,抗击寇奴半数。莫氏,慕氏皆为武将出身,手里的人都会认主子。莫氏今夜便会起事,与京都东宫太后的禁卫里应外合。届时即使晏褚帝有办法调度边关的兵马,时间上也来不及。更何况瑛氏势力虽盘根错节,渗透朝堂各个角落,但起事早有预备,应对却是措手不及,中车府令可有十足的把握能替君上平息这场战『乱』?” 闻言,瑛酃表情疏淡,看不出是何情绪,他闲闲往前踱两步,目有所视,见旁边红漆圆柱上也有刀剑相向时留下的打斗痕迹,一带血铁爪套直直地嵌在柱身上,那锋利五爪上的血渍浓浊发黑。 这是暗杀时常用的兵器,剜眼,穿喉,带肠,破肚,刺心,所谓搅烂五脏号阎王,刺骨带肉勾心肠,善用者该得心应手。 此时,关廷道:“如此说来,王爷对此次起事有十足的把握?若事败,是东宫太后御极,只怕不止大人,整个瑛氏都得赔进去。今夜若莫氏埋伏困住我等,再等那几十万军马调集,我等能否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亭洲王道:“本王手中二十万兵马,已临时调集京都城外。当日本王与东宫太后协定,为表诚意,本王手中调度军马的那半虎符交至她上。而晏褚帝手上的另一半虎符此时应在泰翊殿中。”,他顿了顿,才又笑道:“不过本王给东宫太后的兵马是假的。届时莫氏起事,形势所『逼』,晏褚帝根本无人可用,必会让慕少榕与齐氏相抗,等到莫氏与其相争,咱们只待坐收渔翁之利。只要赶在天亮前将莫氏暗藏在四方山上的势力清除殆尽,莫氏家主被擒,莫氏费军马未必能有作为。” 瑛酃凤眼微眄,和熙笑道:“如此,晏褚帝君在叛『乱』中被『乱』臣贼子所害。而此时东宫太后没了莫氏这个左膀右臂,京都城脚下那二十万兵马非但不能用,反而成了对付她的武器。假虎符是东宫太后篡位的罪证,而亭洲王则是拨『乱』反正,以正朝纲,御极称帝,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第一五四章 一览众山小(上) 亭洲王“哼”声讽刺道, “以为虎符到手便已将局势掌握于她手中。今日她借由晏褚帝君身旁的人来刺杀本王, 便可看出她之手段。本王若不主动出击, 他日起事成功只怕进退维艰。” 今日之前, 亭洲王顾忌太多, 也有所犹豫是否真要放手一搏。四方山上就有自己的人, 按约定与莫氏依照计划行事, 至于京都,自己送去假虎符, 不过是留一手自保。 而今夜若发生的一切亦证明他先前的顾虑是对的。 四大家族的暗卫散于四方, 文者入朝为官,武者化作最锋利的武器, 埋藏在不为人知的地儿以窃取情报和杀人为生。常春,纳雪,藏蕊这几个女官便都是孝恭顺太后埋在晏褚帝跟前的暗卫。她不惜牺牲如此重要的棋子来促成这场谋杀, 使得一个好手段。 若事成,他一死, 暗地里莫氏借他之名义造反,四方山上皆是莫晔年埋伏的人, 届时自导自演一出好戏, 将谋君的罪名推到李氏身上;若事不成则也顺水推舟赖到君璟延以作离间。 然而百密一疏,若非他事前知晓了消息,于住处里做好埋伏, 今日便着了那个深宫妖『妇』的道。 今日他思来想去, 与香氏合作是最妥当的方式。中车府令不过一个太监, 再如何权倾天下也颠覆不了乾坤。来日真让他万人之上又如何?香氏被他钳制在手中,权力再如何膨胀也做不了皇帝,这世道,比起一个女人,无根的男人只怕更招人口诛笔伐。 亭洲王颇为称意道:“东宫太后不仁不义,本王不过出于自保。若本王登基,日后必少不了中车府令的功劳。” 一个怀有异心的人竟还大言不惭,说起仁义来?这与做娼又立牌坊有何区别? 瑛酃懒得看他,只垂下眼睫,抚抚手腕上的无患子佛珠,只随意说道:“您杀了帝君跟前的随侍女官,论理说,该将您带去帝君跟前审问。但您是藩王,藩王要有藩王的体面。” 他脸『色』淡淡的,下一刻凤目却凛冽阴郁,猛然伸手掐住亭洲王的脖子,喉骨如同折断的芦苇响起咔擦一声的同时,前一刻还嵌在红漆柱上铁爪套,锋利的五爪还留着他人干涸发黑的血渍,这一刻已然利爪开膛直直『插』入了亭洲王的胸口。一收一放,随着剜心的动作,猩红浓浊的血帘撒了一地。 他放开扼在颈脖上的手,亭洲王已然瘫软在地,大约是死不瞑目,眼 睛睁得大大的,满目的惊慌,一脸的不可置信。胸口血汩汩的一股窟窿,还缓缓流着浓稠的血。 铁爪套连同那颗血淋淋,尚还温热的心脏一起被丢弃在地上。瑛酃居高临下地望着已然绝了气的尸体,一面接过关廷递来的手绢,蹙着眉一脸厌弃地擦手,“我这人向来有仇必报,平生最讨厌旁人算计我的人。我不去找你,你自己倒找上门来。既然蠢得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杀了反而好办事。君氏的江山还轮不到你坐。” 此时,从梁上跳下两个黑衣暗卫跪在跟前卫。 他挥一挥手示意道:“去。” 于是眼前略过两个极快的影子,消失在殿内。 关廷问道:“既然东宫太后的虎符是假,亭洲王已死,我们是否应该去见晏褚帝。” 瑛酃将手绢丢在地上,打量着殿内,“不急。若真如方才亭洲王所言,便等莫氏起事再说。只是亭将洲王已死的消息封锁,暂时莫要泄『露』出去。”,他顿了顿,才道:“您不觉得班晨派人刺杀亭洲王一事过于蹊跷?班晨若是因恩泽侯一案才决定提前行事,晏褚帝的生死是直接影响她起事的成败。莫氏事前准备得再充裕,有亭洲王相助能如虎添翼,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里就跟人翻脸。” 闻言,关廷思量半晌,才回道:“许是班太后知晓了假虎符一事,便一不做二不休?如今京都和四方山封锁了消息,我们都不知京都现今的情形。若真如此也未可知。” 瑛酃摇头:“事情未必有如此简单。但不管如何,既然虎符不在班晨手上,我们便尽快找出来。亭洲王刚愎自用,虎符不会放心交给他的谋臣保管保管,往他贴身事物里找。至于京都,有无我还有流琴几人,即使消息封锁,一切按计划行事倒也无碍。”,他略沉『吟』,才想起来问道,“瑛相那边可有回复?” 关廷垂下眼睫,低首在耳边恭敬回道:“晏褚帝将四方山封锁前,流琴已然送来密保。传瑛相言,一切凭千岁爷定夺。” 闻言,他道声好。提步走出了殿门口,此时,院落里虽无一丝嘈杂,却已然一片腥风血雨,宫女太监,侍从门客,一个个被捂嘴割喉,手法极快,除了空气中随凉风而来,愈加浓重的血腥味,甚至没有一点异样,死寂寂的平静。 此时风起得有点大,他搓了搓手背,站在檐下颀长的身姿如玉树。橘光随着飘『荡』风灯一明一暗地照在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微挑的眼梢,凉薄的唇『色』,此时连眸『色』也出奇的温暖,怅惘地一声叹,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厮杀,冰肌玉骨如同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又似悲天悯人的佛陀。 “你们大多数是亭洲王身边的人,都不能留。是该下去侍奉你们的主子。” 而另一厢,莫菁正在仔细着帮晏褚帝包扎手掌上的伤口。『药』粉见效奇快,洒在那道横亘掌心的血痕上很快止住了血。 晏褚帝紧抿着唇,神情淡漠,却无悲无喜,也看不出痛意,目光却只锁在她身上。 方才她的劝慰如同导火索,将他一直以来的隐忍与不甘都炸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是站在什么立场来劝慰他? 他成了孤王,草木皆兵,他也分不清眼前人看似关怀的劝慰是真心抑或是另有目的。他也厌倦了一切的虚情假意,谄媚奉承。他心中燃着满腔的怨恨无从宣泄,是恨自己的无力或是旁的什么他不清楚。 而莫竹青就在眼前,自然而言成了他迁怒的对象。明明知道,一切与其并无关联,可他竟悲哀到将怒意发泄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他不是一个皇帝么?不是本应该掌握着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么?却无能到只能将所谓的君王威严用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 既来之,则安之…… 从小到大,他都用了多少这样无用的话来告诫自己? 他将奉在跟前的茶盏狠狠地往那副孱弱的身躯砸去,跟前还噼啪闪烁着火星的灰烬。他状似疯子,拿着早已被自己折断的剑刃直指着她。 殿内只回『荡』着那苍凉又绝望的笑声:“你懂什么?!你究竟懂什么?!那些看似无用的大道理么?十年了!既然要将我送去藩地,永无继位之可能,当初又为何让我重回帝都,御极?从前我不想当皇帝,你们一个个『逼』我!如今呢?真可笑,我成了一个傀儡,” 关廷垂下眼睫,低首在耳边恭敬回道:“晏褚帝将四方山封锁前,流琴已然送来密保。传瑛相言,一切凭千岁爷定夺。” 闻言,他道声好。提步走出了殿门口,此时,院落里虽无一丝嘈杂,却已然一片腥风血雨,宫女太监,侍从门客,一个个被捂嘴割喉,手法极快,除了空气中随凉风而来,愈加浓重的血腥味,甚至没有一点异样,死寂寂的平静。 此时风起得有点大,他搓了搓手背,站在檐下颀长的身姿如玉树。橘光随着飘『荡』风灯一明一暗地照在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微挑的眼梢,凉薄的唇『色』,此时连眸『色』也出奇的温暖,怅惘地一声叹,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厮杀,冰肌玉骨如同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又似悲天悯人的佛陀。 “你们大多数是亭洲王身边的人,都不能留。是该下去侍奉你们的主子。” 而另一厢,莫菁正在仔细着帮晏褚帝包扎手掌上的伤口。『药』粉见效奇快,洒在那道横亘掌心的血痕上很快止住了血。 晏褚帝紧抿着唇,神情淡漠,却无悲无喜,也看不出痛意,目光却只锁在她身上。 方才她的劝慰如同导火索,将他一直以来的隐忍与不甘都炸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是站在什么立场来劝慰他? 他成了孤王,草木皆兵,他也分不清眼前人看似关怀的劝慰是真心抑或是另有目的。他也厌倦了一切的虚情假意,谄媚奉承。他心中燃着满腔的怨恨无从宣泄,是恨自己的无力或是旁的什么他不清楚。 而莫竹青就在眼前,自然而言成了他迁怒的对象。明明知道,一切与其并无关联,可他竟悲哀到将怒意发泄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他不是一个皇帝么?不是本应该掌握着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么?却无能到只能将所谓的君王威严用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 只径自云淡 第一五六章 一览众山小(下) 莫菁猛地回过神来, 惊骇地望着他。脑中仿若闪电划过, 硬生生地将她从不愿醒的美梦里拽醒过来。借着火折子那若隐若现的一点光,映入眼帘的, 是他那藏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面容。记忆中晏褚帝元年发生的事情从没像此刻这般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彼时身在贝城军营, 自己阴差阳错端着食物进营帐去送给他。点亮火折子的那瞬间, 他将她手中的火折子打落在地, 至今仍记得他贴在耳边的冰冷,充满死味的威胁—— 不许点灯,否则我便杀了你。 心头终于明白过来。或许, 在贝城军营重逢的第一日, 他便早于自己认出对方来。所以从那之后他只允许彼此隐在黑暗里的短暂相处。 而如今只是任由他牵引着自己起来。她望着他手执火折子照亮前路的侧影,眉眼温软如初。想问他为何就不认自己?不是长运峰, 而是更早前。他这些年所受过的那些苦可否有一星半点与自己相关?这些日子, 即使彼此皆有顾忌,可她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 最后都让云淡风轻地一语带过。他心知肚明却从不戳破, 是早已了解自己接近他的目的;还是也像从前的自己一样, 渴望年少时的温暖? 瑛酃将她引上踏脚前来,将一旁的长灯点亮后,回身双手按在她细巧的肩处, 安抚她坐于卧榻上。她心中绞痛, 翕动嘴唇, 却哑然无言, 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泪已至眼角滚落,最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幽幽问出口:“从前虚南寺的日子你能忘掉么?” 他仿佛看穿她此时此刻的心思了,冷白长指动作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凤目吊梢本是格外地凛丽,可望向她时,风华绝代的一张脸拢在暗光里点缀着眼间似悲天悯人的笑意竟奇异地艳魅起来。 “记不记得又如何?您希望我说什么?与您相认?然后相互抱头痛哭,哭得涕泗横流,再一起心怀怨恨地自怨自艾,指责命运的不公么?如果这样有用的话,从前在贝城军营里看到你掀帐进来,我瞧见你的面容时就这样做了。” 莫菁脸『色』发白,全身哆嗦,心如千针所刺,果然,早就在晏褚帝元年他就知道莫竹青便是莫听素,从前只以为他认出自己来比自己认出他还要晚一些,但不会晚太多,如今才明白是早太多。 从百官受贿案开始,阿灵为保自己一命,进宫周旋,晏褚帝出于对莫氏的顾虑,便要当时制衡莫氏的瑛酃来救自己进宫,直到长运峰擒获戚武他确认自己便是那个曾待过贝城军营的莫竹青,一切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他拂平她鬓角微『乱』的发丝,拾起她细致白皙的手背放在唇角怜惜地亲吻。从前慈悲佛陀救苦救难却救不了他,于是只能将之背弃。人心见恶太多便会麻木,见过人间,也去过炼狱,从此拈碎莲花,拾起屠刀又是一种活法。他执着一如从前温暖的语气: “是我,你的泓澈回来了。” 如贯温熙的嗓音似妖物在蛊『惑』人心,开始循循善诱道,“您别害怕。叛军作『乱』,亭洲王已被我处死。那些人怀有异心,死多少回都是不够。否则也不会在这里被人割颈抹喉,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莫菁道:“你早已知晓东宫太后要起事是不是?” 他却摇头:“早不了太多。等我收到消息时已然来不及。”言罢,他反问,“难道您不更应该比我早知道么?” 莫菁心神震『荡』,满殿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仿佛整个人都往无底深渊里沉。 “我无心骗你。”仅仅这样几个简单的字,连自己都觉得无用的辩解,却仿佛已经抽尽她全身的力气。 他云淡风轻,只笑道:“我只猜测你与莫瑾暗中联系是于你还在莫氏之时起便有的。” 莫菁否认,“真正有联系,是晏褚帝十年的事。从前他也与你一样,回避我的身份。” 阿灵的死是个契机,将阿灵的尸身焚烧后她曾借赠扇的名义去见莫瑾。那时候的莫瑾仍未想通,避而不见。直至当天入夜,才拿着阿灵的扇子秘密来找她。那时她躲在走廊里喝酒,遇见刑部司的关廷前,见的便是莫瑾。之后两人一直有暗中联系,却出于太多顾虑,不曾见过面,都是靠约定地点时间一前一后交换书信情报进行的。 她勉力扯出一个微笑,之后更多的内情,她没有再说下去。其实那日她见完莫瑾后才鼓起勇气去找瑛酃。她想起莫瑾曾经的告诫—— 既然他在不知你之身份的情况下仍带你来长运峰便也说明你在他心中是有份量的。既然如此日后你若想接近他,尽量回避‘莫听素’这个身份也无碍。若你不答应我这个条件,那么我也不会让你接近他。 之后许多次试探他是否至今仍为知晓莫竹青便是莫听素只是她忍不住而为知的举动。可如今看来,一切只是可笑之举,没有什么知晓或不知晓,只有彼此隐瞒。只能靠彼此隐瞒身份所汲取到的温暖也是时刻充满着猜忌与怀疑,却也仍甘之如饴,真是可笑不是么? “恩泽侯一事我并非有意。只是偶尔见到您写的书信中提及此人。我才留了心眼让莫瑾或可从此人下手。” 可他却摇头,“我非怪你。他是忠国公之子,我动不了他。只是我奇怪,恩泽侯声望甚高,齐氏算是跟着君氏打天下的。如何便如此轻易就让您与莫瑾用于借刀杀人?” 莫菁颤颤道:“不是恩泽侯。是恩泽侯之子。齐亭南是世家之后,其父齐檎又曾为相辅佐三代君王,自然风骨高傲。但其子不成器,所谓自小受父母溺爱者多为纨绔,当日莫瑾费了许多心思才将人牵线,之后借恩泽侯高寿的名义通过其婿引见财主。齐亭南当然清高孤傲,也正因门风甚严,家教苛刻,其子自小被约缚自然更容易受诱『惑』。财主们知道那是恩泽侯之子,稳赚不赔的生意,有心设仙人跳的局。齐亭南只有这一个儿子,即使再不情愿也得出面为其摆平,才有了那结营会饮一事。” 至于其后,她再与莫瑾商议,借此由莫瑾向东宫太后回禀亭南侯有意靠拢东宫党一事。在东宫太后眼里,莫瑾因长运峰一事与晏褚帝君臣不和转而投靠她之阵营,她也自然乐见其成。 却不料此事后来暴『露』过快,莫瑾就只能将计就计让君上彻查,即使之后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局势肯定会『乱』上加『乱』,到时候多少也会牵涉到东宫党与莫氏。而君上本就与东宫太后有嫌隙,离间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只是没想到,君上此次连齐氏的颜面也不给,要敲山震虎,反而促使东宫太后起事。 第一五七章 疾疾夜何长(上) 户部张施之母算起来与瑛氏同宗, 据说当年张施与恩泽侯之女的婚事是由东宫太后一手促成的,由此足见东宫党拉拢之意。 东宫太后如何莫菁并不在乎,甚至于这场设局从一开始针对的便是莫氏。这样根深蒂固的世家, 只要莫氏一日不倒,莫晔年便永远高高在上。而背后支撑莫氏的是东宫太后。赤手空拳如何跟人斗?借刀杀人的手段从前也使过一回,却落得作茧自缚的下场。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设局引人下去跳。 只要坐实莫氏与东宫党有谋逆之意,其余便好办。瑛酃与东宫太后不和,香氏自然不会再站在东宫党这边。剩下的便是势力的博弈,东宫党明眼看来占上风,可阻力太多,形势未必会比晏褚帝好。然而今日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让人太过措不及防,却不在莫菁与莫瑾所能预料之内。 莫菁道:“我有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不许骗我。”,言罢, 她顿了顿, 才似下定决心道, “你如何知道亭洲王与东宫太后有联系的?” 瑛酃沉『吟』道:“在接到消息,东宫太后密谋起事之时。只是不曾想他们动作这样快。至于亭洲王, 在我杀他之前他便知道了东宫太后要暗杀他一事, 所以不过是狗咬狗的结果。” 亭洲王事前便知晓常春几人的行动。可常春几人是荭莺误传情报的结果,那么能泄『露』常春几人行动的便只有知内情之人所为。莫菁细想之下已然控制不住心底发冷, 真是使得一手极好的离间计, 她怎么会认为那个隐忍, 中正平和的帝王是无害的?荭莺心心念念着的情分,却不知早已被人利用。最后要保常春几人的『性』命反而落入了旁人的圈套。心里头悲哀地念道荭莺啊荭莺,她若知晓背后这一切该如何面对。 瑛酃一笑,摇曳的灯火下那张毫无瑕疵的脸格外地魅『惑』人心:“我要杀亭洲王不仅仅是因为他与东宫太后密谋起事。我还有私心。既然他冒犯过你,那便是死有余辜。我只要你记得我对你的好,你亦会同样待之,对么?” 莫菁眉眼一跳,黑白分明的杏子眸水光涌动,似悲似喜。内心深处的自己明明在呐喊,在狂嚣,在抗拒,可眼前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从前莫瑾对自己的劝戒不无道理。如今的他不能按照从前熟悉的『性』情去判断。 她无奈且不甘道:“如今你要如何做?” 瑛酃细细审视她的脸『色』,好一会才移开目光,云淡风轻道:“用不了多久,叛军便会将四方山围困。君上有令,子时一过,慕少榕与齐氏兵分两路往庭山方向突围,分散叛军注意力,莫瑾奉命领兵断后。届时他与莫氏家主兵戎相见,我知以你之个『性』,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莫晔年不是会为私情而手下留情的人,当年他对阿灵之事的反应足见其冷血。如今这局势非莫瑾所料,可多年以来,却终于给了他一个正面反击的机会。此事只怕非晏褚帝的旨意,以莫瑾的『性』格也会主动请旨对抗叛军。这父子相残的局面,若晚琉光泉下有知,是叹还是怨? 莫菁闻言,目光犀利,竭尽全力压抑住心『潮』的澎湃,嗓音涩哑道:“我是不会袖手旁观,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是么?你也在等今天的。” 否则他不会明知太后起事,依然作壁上观,等的就是一个可以让莫氏永无翻身之日的机会。他比自己更心狠,所以永远能最大程度地获利。 他坦然,似笑非笑道:“王驾往庭山方向撤退,那里是皇陵所在,地形路径繁复,叛军必定会有人在王驾撤向庭山前先行拦截。四方山通往皇陵的路径有二,平日里皆有把守,如今只怕已然无法顾及。莫氏必然会分兵围堵两路,至于莫晔年等人选窄道还是笮桥我们并不清楚。 眼下能听调遣的兵力不多,若我等再分兵,力量只会更加薄弱,届时即使埋伏到莫晔年等人也未必一击即中。不如孤注一郑,集中全部兵力,将另一条路径的笮桥切断,引他们另选途径,我的人会在山谷窄道做好埋伏,不管到时来的是莫晔年还是其夫人无银,必定成瓮中之鳖。” 莫菁抬眸与他目光相视,开口道:“此事并不是晏褚帝谋划的。” 晏褚帝当务之急是拿到虎符,只要有虎符他动身回京都才有兵马与莫氏抗衡。故而他不会选择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之下再分散自己的势力去应对。况且,将笮桥断毁不就等同于自断了一条生路么? 瑛酃一笑,并无顾忌,只坦白道:“我自然是要随王驾而去的。回庭山是因为叛军步步相『逼』。眼下依照君上的意思,的确兵分了两路往庭山方向而去,但也只为了掩人耳目,兵行险着。 况且君上留在四方山未必就比去庭山安全。亭洲王在四方山残存的势力,正好以作饵引莫氏的叛军入瓮。我手上有亭洲王的铜印,到时密令一发,他们也自然为我所用。” 他凝视着莫菁的目光愈发柔情似水,怜惜地将她抱入怀中,下颌留恋地抵在她的乌发之上,缓缓道:“你愿意为我走这一趟么?若你相信我,你便该清楚明白,我不会害你的对么?” 莫菁瑟瑟地依偎在他胸膛里,目光一跃,便似有泪落下来。明明他已温柔如斯,可她心底开始发冷,正如同不管她看上去有多不在意,也无法忽略如今在死人堆里与他相拥的事实。 心里明明不想要这么清醒,可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即使如今他坦诚告知他就是泓澈,可内心深处仍下意识地在怕他,在恐惧。 莫菁抬头,神情凄恻地伸出双手轻抚他的脸颊道:“其实竹青也很怕死的,但你说得对。”她犹豫,默了一会,才温软着眉眼,笑意柔丽如同五月里初绽的春花,“你不会害我的,我相信。” 若你还是从前的泓澈。 她怎么能忘记,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是他将自己推入绝境也是他亲手救自己出绝境。 瑛酃凤目曼柔,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此时冷风将旁边摇曳的烛光一瞬吹灭,他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变得夷曼不清,只有如贯温熙的嗓音在耳边幽然响起:“等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心思,终于等到了手刃仇人的这一日。我也一样,等这一日已然多年。” 事已至此,她已经无从去猜测瑛酃的用意。他需要的东西,她会双手为他奉上。今日若不赌这一回,以后一定会后悔。哪怕最终的答案不如自己所愿,也好过一直这样糊里糊涂,互相猜测。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可她偏偏不甘心。但凡能做的她都会去做,她已承受不起太多的失去。 莫菁匆匆抄小径一路跑,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中。晏褚帝的队伍此时大抵已经出发,她拽紧藏在袖中的『药』粉,在思考如何去笮桥,路上难免会遇到杀上四方山的叛军。 不料这时从灌木丛里出来了一个极快的黑影,等莫菁反应过来,那闪着泠泠冷光的刀锋就已经驾在她细白的颈间。 莫菁垂下眼眸盯着长短刀上还残留着的意思血迹看。心里头后怕,好险,若方才她刹不住步伐,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血溅青锋了。 荭莺冷笑道:“你果然是中车府令的人。” 莫菁稳定心神后抬首望向荭莺,觉得这位平日里可亲的姐姐如今竟如此陌生。 “方才你与我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试探我的么? 荭莺肃容,唇边却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我只是想给许久已有的疑『惑』一个答案。为什么罚跪那日会有内务府的人给你解围,以为只是进宫前你的家人打点的。可是后来细想,从前你被如意咬伤手用的膏『药』,手上戴着的双扣镯,一桩桩的事堆积起来若说巧合不是更难让人信服?但我的确亲眼所见亭洲王的人被灭口。而常春几人却不知所终。”说道此,荭莺的目光黯了一下。 莫菁沉默,她想起方才殿里七零八落的尸体,料想荭莺也知道常春几人现下凶多吉少,忍住心痛,避重就轻道:“我是去过亭洲王处,也并不代表什么。” 荭莺点头,“是。但你活着出来了不是么?” 她目光暗含痛意:“竹青,如今你还要说你与中车府令毫无干系么?” 莫菁逃避似地躲过荭莺的目光,不甘道:“你大可放心。东宫太后起事与中车府令并无关联。” 荭莺收回搁在她颈上的长短刀,轻叹一声,缓声道:“你还真是不清醒。起事与他无关。可这样大一件事,你敢保证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当中谋算过么?” 莫菁哑口无言。 荭莺又道:“东宫党一起事,莫氏与班太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莫氏家主再有顾虑,他也不得不举兵响应。莫氏家主追随东宫太后多年,当年能跻身四大家族之列,当中少不得东宫党助力,今时今日已然骑虎难下。 而香氏呢?成了君上必须倚重依赖的势力。日后若能平息叛『乱』,东宫太后一失利,便再无人可钳制中车府令。三大家族本就无力与香氏抗衡,莫氏,李氏失去了主力,此消彼长之下,谁得益最多显而易见。” 她不解地追问:“我是身不由己。可竹青,你是有选择的。这么多人,为何偏偏要与虎谋皮。” 莫菁坦白:“你背弃东宫太后而选君上。固然是念及与君上自小到大的情分,那东宫太后呢?她也是你的主子,情分也有。细想来,你是为什么而甘愿身犯险境,本质上我与你并无不同。” 荭莺惊得后退半步,满目的不可置信,莫菁见她反应,只有心底无限苦涩在放大,痛苦地闭上眼睛躲开那如刺针芒的注视:“你莫看不起我。若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情感该向着谁,我必不想如此。我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荭莺回道:“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觉得……”她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收回目光缓缓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才平静道:“罢了罢了,真是可笑。如今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我若再生事端,必定会引起相互猜疑。我不会将你与中车府令之事告知君上,你自己好之为之。” 话音刚落,后方直直『射』来几羽冷箭。荭莺极快地拨出长短刀在手中舞动,轻易便将那几羽冷箭挡下。将刀归入刀鞘后,回身对莫菁道:“叛军已经上了四方山。如今看来,中车府令是无意让你随王驾行了,现下你有何打算?” 莫菁心下暗想,原是将自己当成了瑛酃的内线,若荭莺也注意到了她与瑛酃之事,晏褚帝心细如尘,未必没有察觉到。她抬头回道:“去笮桥。” 四方山上两方混战,此时天已微微亮。莫菁与荭莺两人藏身在不远处灌木丛里,荭莺手疾眼快地解决了几个追逐而来的叛军,一面将擦干净的长短刀收回入鞘,踅身望向此时盯着笮桥口的莫菁问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的行踪已经让叛军发现了。他们很快追到这里来。你来此处做甚?” 莫菁凝神正细想,听见荭莺语才抬头,指了指笮桥的方向:“把通向庭山的路断了。” 荭莺一惊,低声叫道:“你疯了!如今四方山各处都有叛军围困,你把笮桥断了,往哪儿逃生!” 莫菁回道:“笮桥不断,莫氏的人一样会追来。山谷窄道那头已经提前设下了埋伏。断了此桥,一来,更能让莫氏的人相信君上此时会前往庭山,留在四方山上的兵马必定分流去追,于君上而言,安全的几率便会增大几分;二来,多少会争取等援军到来的时间。” 她又道:“四方山上的叛军少说也有数万人,更勿论停驻在山脚下的。齐氏与慕氏从得王令去边关调度兵马少说也要一日一夜。还有驻守在京都城外亭洲的二十万大军,您能保证短时间内可以调集过来么?” 荭莺一时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此法的可行『性』。 第一五八章 疾疾夜何长(中) 荭莺抬头问道:“你要如何?我助你。” 莫菁回道:“底下是湍急河流, 只要将绳索割断即可。” 荭莺望了望笮桥,又望回莫菁,问道:“如果我不跟你来,你打算如何?” 莫菁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把匕首在荭莺眼前晃了晃:“自己割。” “……”荭莺沉默了半晌, 回道:“我跟你过去。” 两人从灌木丛里一直往笮桥边窜过去,合力将笮桥桥头的吊索割断,望着长长的一片桥板在天边幽蓝『色』泽映照下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一头『荡』漾末入晨间雾气里摇摇曳曳如同巨蟒蜿蜒舞动。 四周却忽然亮起许多火把, 莫菁心下一惊,望着跟前涌出数十位或带弓箭或佩刀剑的叛军。此时中间几人拿着弓箭对着两人,却往旁边让了个缺儿。一位身着红衣,摇着绢扇的婀娜女子女子款款而来,娇软艳眉天成。 荭莺皱着眉警惕地望向四周, 已然拔出长短刀严正以待。 此时莫菁望着跟前的女子,目光已然冷了下来。 岂料那无银唇间噙着一抹笑意,绢扇微掩红唇,走近一步, 慵懒道:“原本想逮只大老虎,再不济抓只狐狸也是可以的。没想着遇到两只小白兔。真是叫人苦恼。” 她将目光紧紧钉在莫菁身上, 一双美眸冷然且恨毒。 莫菁毫无顾忌地回视她, 『药』粉偷偷拽在手中。 莫菁知道至今无银仍将自己当成害死莫听灵的元凶之一, 故而对她恨入骨, 若非她人在宫中, 轻易动不得, 只怕早已抓来让无银给拆筋剥骨了。而莫菁呢?她也从来没忘过自己蛰伏这么多年的初衷是什么。说来真是天道好轮回。彼此皆把彼此当成是仇人,恨不得噬其骨,饮其血。 此时荭莺附在耳边微微道:“一会儿你尽量躲在我身后。” 莫菁想了想,便点头,嘴上却道:“我可以保护我自己。” 此时天已亮透,穹窿之下却仍是恹恹的阴沉昏暗,远处的山脊梁绵延成一条苍劲的银线。无银巧笑倩兮望着面前二人,话却是跟身边的侍卫说:“你们立功的机会到了,谁若将跟前二人活捉了,赏百金。尤其是那个青衣紫裙的跛脚女子,再赏百金。” 一旁的荭莺听得早已恼羞成怒了,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将跟前靠近的几个侍卫全数割喉撂倒在地。一时刀光血影,混战之中,莫菁只管拼命往灌木丛道里跑,拿着“众醉”一撒便放倒了一大片,有极快的箭羽飞过,荭莺一面应对着不断涌上前的叛军,一面帮莫菁挡下『射』来的几箭,已然显得有些吃力。 莫菁右手被飞过那疾箭擦伤,忍着痛,一路小心应付着往身后退去。荭莺此时也好不了多少,身上本就有伤,愈发疲于应付,脸『色』更加地苍白。 一旁的无银始终含着笑意,红唇欲滴,满意地看着如困兽般的两人。见势正有所动作,此时忽然一声巨响,四周如同天崩地裂,地动山摇,四周迎面扑来的热浪,周遭有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波及到的直接血肉横飞的;也有炸开的山石压倒在地的。不过几秒的时间,那声巨响仿佛引爆了□□,接二连三地开始传来轰天震地的声音,活下来的人皆被震得眼花耳鸣,有的被石块压得动弹不得,有的趴在地上想要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随着愈发浓重的硝烟味,刀剑碰撞的声响夹杂着惨叫声此起彼落。 莫菁被热浪扇到在地,吸了一地尘土,此时正咳得涕泗横流,眼睛都睁不开。荭莺也一脸狼狈地从地面起来,以刀撑地,勉强站稳身子,摇摇晃晃走过来,捂着鼻子对莫菁急急大叫道:“快跑呀!” 无银此时脸『色』铁青,再无了方才的慵意与闲适,正躲开了被炸开从天而降的石块。她一把扯起被绊倒在地的莫菁,目光恨恨道:“将山谷狭道的路封死引我到这里,竟是埋了□□要与我同归于尽!” 荭莺过来立在莫菁跟前将从天而降的石块拿刀一下挡开。此时,山背又一阵冲击巨响,莫菁与无银两人措不及防地撞在地上。莫菁有些晕头转向,站不稳,只感觉手臂火辣辣的灼痛,一『摸』伤处竟满掌都是温热的血混着尘土。 荭莺一把将莫菁扯了起来,两人摇摇晃晃地起来,她惨白着脸『色』叫道:“明明是山谷狭道口!为什么成了笮桥埋了□□?!你说的是断了笮桥的去处,莫竹青!” 无银也伤得极重,她的背部皆被流火灼伤,血肉模糊地一大片,听到荭莺的叫喊,此时却哈哈大笑,讽刺道:“看来是有人要你与我死在一起,耍得一出好计!有趣,真是有趣!” 荭莺抓着莫菁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沿路不知埋了多少□□,仿佛这条山间大道没有尽头。又一记巨响,地动山摇,莫菁眼瞧着陡高的山壁斜斜地砸落一块巨石,一把将荭莺推开,自己却在顷刻间被巨石的边缘一撞,往山下深渊里猛甩下去。 莫菁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前一黑,身子似乎在急速地往下坠。心里头霎时涌进了无限的恐惧,她恐惧得想要拼命地抓住什么!她太害怕了,伸手毫无章法地『乱』抓,只抓到长在山壁间的野草。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抓住到了长在峭壁间的藤蔓,闭着眼,双手死命地拉着那条半粗的藤蔓借力,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感觉往下坠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等慢慢地平复心跳,悬空的感觉却让莫菁一动也不敢动,四周一片寂静,围绕在她四周的只有清晨未散的霭气『荡』漾。莫菁缓缓地睁开眼,往顶上看一眼,只有白茫茫一片的雾气。她看见抓着藤蔓的双手布满鲜血,然而已经感觉不到痛意。 她喘着气慢慢地平复心情。悬在半空无枝可依的感觉太过可怕,终于鼓起勇气,低垂着眸子往山底下瞅一眼便觉得头昏目眩。山气缭绕,连底下的河流都看不见。似乎比从前的花果山还要高,可是这里不是花果山,陡墙峭壁没有横生的树枝可以救她一命。 她成了这座山里头的孤鸟,她害怕极了,手抓得极紧,害怕稍有松懈自己就掉进去深不见底的湍流里;也害怕掌间湿滑的血『液』不停地流,减少了摩擦力稍有不慎便掉了下去;更害怕那藤蔓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她甚至连再看一眼底下的勇气都没有,脚下踩空,什么都没有,只能强迫自己仰着头望向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仿佛还能隐约听见爆炸的声响在幽静的山间回『荡』。 她几乎有些麻木,奢望着这片霭气散尽之时能有人来救自己。脑子也如同头顶这白茫茫的雾霭,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剩下求生的渴望。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仿佛山上爆炸的声响也停了,莫菁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右手绕着树藤转了个圈儿,做完这个动作后,左手也效法重复一边。这样就不怕掌心湿滑抓不住藤身,树藤勒得手背发疼,但总算踏实了些。 这等死的感觉真的让人觉得好冷!从心底到整个身子,仿佛掉进了千年不化冰的寒川冷窖中。 莫菁心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跳楼『自杀』呢?那种一直在感受着生命流逝的速度明明是那么地无助。 又等了一会儿,天『色』依然暗沉,不多时竟然飘起了小雨,莫菁真的是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道,上帝耶稣如来佛祖玉皇大帝各路大神,是觉得眼下这个人还不够惨么?平日是烧少纸钱给你们还是香火烧得不够勤快?你要这样待我?神啊!救救我!你就看在我平时初一十五都给烧纸钱的份儿上留我狗命…… 说起来,真是教人有点伤心。她第一次,想要全身心地去相信一个人呢。所以明知不妥还是来了,她抬眼盯着漫天的雨丝,感受着雨水在脸颊划过,蠕动嘴唇,轻声喃喃自语叹道,为什么?明明从前这么温暖的一个人…… 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她想起从前那句死亡的威胁,不许点灯,否则便杀了你。唇边扯起一个无力的弧度,所以,是因为自己知晓了他就是泓澈么?可他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会任由着自己欺负,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将所有好吃的找来,放在她手心上哄她的小和尚了。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选择相信呢?不是早知道了么,明明人心是最不值得考验的东西。彼此就这样相互防备着去喜欢不好么?可是……可是如果重来一次,大抵她还是会做这个选择?也并不是爱到非要殉情,惜命如她也真的,好想要一个怀抱的温暖呢。 莫菁不断地胡思『乱』想,她不敢停,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疯掉。 早知道自己在掉下来之前就应该先对无银补上一刀,不然自己日后到了阎王殿也拉不开脸去见美人娘亲。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祷告的关系,雨过不久便停了,让莫菁明白平日多烧香拜佛还是有用的。 此时莫菁仿佛整个身子都没了知觉,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比现下更惨的了,脑海里其实已经把那个人想了千百遍,一遍遍不甘心地问着为什么,心是死了,可就是这样也没舍得骂他,也是够怂的。 太阳出来了,一点点地将山间雾霭照开。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不知道如今四方山上形势如何,笮桥上的人都被炸死了么?她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这样半死不活地悬空在半山腰上?哪怕象从前一样,掉下去把腿摔断也好,如今生不能,放手又不敢,却还要面对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惧,连平日里的反抗都不能,唯一能做的只有绝望的等待。已经觉得精疲力尽,她想放弃了。 心里闪过无数设想。荭莺……荭莺活下来了么?荭莺她会救自己么?缓缓地闭上眼睛,心道:真的好累呢,快要支撑不住了。哪怕谁都好,快出现救救我。 她还没有去看过大川山河呢,也还没有吃遍世间美食,便是连现今偷偷藏钱的小金库都还没存满…… 第一五九章 疾疾夜何长(下) 护送王驾前往庭山皇陵的兵马已经出发, 然而偌大的马车上坐着的却不是当朝帝君。而此时真正的晏褚帝正身在四方山下修建的密室内。 关廷步履匆匆, 一手提着衣袂跨步进来。 瑛酃正在书案前漠然提笔书信。他也没有去庭山皇陵,而是留在了四方山。如今一切已安排妥当, 只等齐氏、慕氏的人拿着王令召集兵马。如何突出被重重围困的四方山又是一个难题。然而这不是该他急的事, 只需从中调停即可,而保护王驾才是他的首要之事。 关廷上前打拱作揖行礼,正欲开口, 是禀告笮桥口的事, 才说了一句,便见跟前主子忽地将笔停顿在, 笔尖处浓墨凝聚, 很快便在雪白的宣纸上化开一个黑点。见状, 关廷适时缄口,犹豫着现在这个时候来说此事是否有所不妥,可觑着他的脸『色』又瞧不出异样。 连关廷这样贴身跟在身边办事的人都弄不清楚他的心思。当初到底是将人当成另一个班太后来利用还是真想好好过日子如今看来似乎显而易见。看上去悲天悯人的玉菩萨却有着一副铁石心肠,谁都可以拿来算计,身边的人也没有谁是不惧怕的。虽则让人心寒, 可若没这种手段还真办不成事。 片刻后,见瑛酃将写好的书信装进信封里唤人送了出去,淡淡挥了挥手示意关廷继续。 关廷当下便松了一口气,跟前的主子恍若出神,周遭一切都置若未闻, 过分耀眼的面容覆在灯影下似泛着柔光, 连神情都似变得模糊。正说到生死不明, 却见瑛酃毫无预兆地便把左眼埋在手掌心里,倏忽喃声道:“我眼睛疼。”凤目微蹙时,是极痛的表情。 关廷愕在那里,话便截止了,只能停顿在跟前。心里头有些疑『惑』,无端端地怎会眼睛疼?虽这样想着,却因从不曾见过主子这副样子而不敢贸然上前,只小心翼翼问道:“秉东来随驾,千岁爷是否要叫他过来看看?” 关廷奉他命去找秉东来。 灯下透着昏黄的光,瑛酃独坐在案后,愣了许久,仿佛有什么一直撞击着他的眼眶,眼梢眉角仿佛燃着烈火,一直牵动春雷,每一锤下来,跳动的痛意都似被藤蔓缠绕连向心脏,困顿又如撕裂。 微凉的掌心仍覆在左眼之上,长袖拢随着动作倾泻一点便『露』出手腕来,他还戴着那串佛珠,挂在腕上孤零零地,象极了困住人的枷锁。想起了那个人,从前一颗颗地将无患子菩提穿针引线,然后把这枷锁亲手戴在他身上。她散着长发,躲进自己怀里时,双臂如同『色』泽艳丽妖曼的花蛇缠绕着他的身体。起伏又停歇,她象只石猫般拱进怀里,抓过他的掌心,一颗一颗地数腕间的佛珠。她向他眨了眨狡黠的杏子眸, 他说眼睛疼。这事仿佛无解也来得莫名其妙,连他本人也分不清原因。也许不是眼睛,他分不清是哪里。 可如今四面八方就只有生死不明四个字刺进脑中癫腾着无休无止的压抑,他有些怔忡指地伸出指尖用力地嵌进眼角底那薄薄的眼皮,不多时便似闻到萦绕鼻翼间若有若无的铁锈浓腥,这不算什么,与这极痒的痛意相比,他反而觉得舒服了些。 这痛意不是在眼里滋生的,是从身体的某一处腐烂出来,要活生生把他的血肉撕裂。是不是,只要将整个眼睛挖出来就不痛了。越来越多温热粘稠的腥红顺着尖利的甲片淌进指缝间。 从前她扬起玲珑的下颌亲吻自己的眼睛。她的眉眼是暖的,啜泣轻『吟』时微眯;快乐时张扬。伏在他身上时微阖着眼睛,探出舌来轻拭眼角下那一点泪痣,用温热的柔软让他燃烧成火海,她说,这里也只有我可以亲…… 关廷带人进内室里来,才提步至门口,一时大惊,脸『色』似被吓得煞白,连声音也颤抖地叫道:“千岁爷……” 秉东来本急急尾随关廷身后,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才循着视线望去内室。 只见玄衣纁裳的那人在灯台跳跃的火光下独坐。他将手覆在眼角下那朵艳丽的梨花描样上,竟硬生生地将眼角下那一点泪痣连血带肉地剜了下来。那妖冶异常的粘稠『液』体正顺着白生生的脸颊蜿蜒留下,恍若血泪,简直触目心惊。瑛酃抬头望了眼关廷后,便转过目光。左眼此时正是血肉模糊,淋淋漓漓的一片。 他垂下曼暖的凤眼,盯着长指上如藤蔓缠绕的鲜血看。可神情望上去却似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些茫然和不解,漠然地喃喃道:“我无事。秉东来呢?你去叫他过来。” 秉东来数十年的从医经验也被此情此景吓得一身冷汗,虚应着,忙背着『药』箱过去。 方才关廷来找他,心里也疑『惑』,头疾之症牵连其它部位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但一切仍需诊查后放可下定论。可如今细细查看并把过脉,并无异样。 秉东来捋着白花花的胡须想破头皮也找不出缘由。哪儿会有人下得去手?竟剜下自己眼角皮底下一块肉来。方才瞧见那魔怔了的样子,再晚来片刻,只怕眼珠子都要抠下来了。着不是被人下蛊了就是疯魔了。 秉东来帮着处理好伤口,心里余惊未定,面上却维持镇静,缓声道:“千岁爷从前是否也曾感到左眼剧痛不适?” 瑛酃垂着漆针似的凤眼,片刻后才回道:“不曾。” 秉东来摇摇头,直言叹道:“人之肌体构造异常复杂,许多症状病症都无法用常理解释。下臣钻研医术多年亦未吃透一二。也常遇病人因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情五志而诱发痛症,或许这只是幻痛,并非病症。” 他道:“只方才确是疼得厉害。” 错觉?错觉会疼得这般想要血肉撕裂的么? 关廷将秉东来送出去。因身在密室,行道两人并排略显挤身,故而关廷挫后一步的距离跟在秉东来身后。 秉东来一路若有所思,半晌,才沉『吟』道:“千岁爷今日可有扰心之事?” 关廷仍余惊未定,可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缘由。这事不好私下宣扬,故而并未答。 秉东来却忽而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如何也不该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荭莺负伤,一路杀了穷追不舍的叛军,往山谷狭道的方向里去,如今此处成了四方山通往庭山皇陵的唯一途径。途中恰恰与齐氏、慕氏的人相遇。 莫听素正坐于马车内一路颠簸,未几,疾奔的车马迟缓了下来,她凝着清冷的眉眼,掀起帘往外一瞧。只见四周护送的侍卫林立,一时刀戈相向,拼杀呐喊,竟是遇到了追逐而来的叛军。 第一六零章 望断天涯不见家 听清了哨兵的来报, 所幸人数不多。慕少榕与齐氏将领短暂商议过后,由他策马领着少数的侍卫往道折返与尾随而来的叛军应战,将人救回。 慕少榕是战场上的骄子,带在身边的人都是曾跟着自己经历过战场上的刀光与硝烟走过来的。见证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成长为风姿飒爽的帝国将星, 默契不言而喻,擅攻擅守, 也讲究团队作战。如今与莫氏的暗卫交战, 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 明刀明枪来也更是丝毫不见逊『色』。 慕少榕速战速决, 很快便将莫氏的叛军收拾妥当。混战过后, 四周都是尸体残骸。他将饮饱鲜血的冷剑收回鞘中, 一面传令稍作整顿,清点人数后继续往庭山方向追上前方的队伍。 慕少榕手握佩剑, 上前一瞧,面容明朗肃清,不确定地道:“帝君跟前的女官?” 荭莺一路躲避莫氏暗卫的追杀, 本就受伤严重, 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遇上慕氏的人马,慕少榕帮她挡下莫氏暗卫的利剑时, 她已然难以支撑,如今危机暂时解除, 心房松懈了下来, 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 捂着伤口还未开口便晕了过去, 昏『迷』中蹙着眉蠕动着嘴唇喃喃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慕少榕只得先将人抱上马,驮在马背上带走。 前方队伍有意放缓前进速度,但也小心翼翼不敢延后太多,毕竟不知道后方是个什么境况。 莫听素一直掀起马车上的帘子往外看,如意在一旁伺候着忽然问道:“主儿是担心慕少主嘛?” 莫听素闻言微一愣,片刻后才帘子放下,仍是如贯清冷如雪的表情,眉目间是矜持端严的贵气,她低垂美眸时,侧脸漠然,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道:“论起辈分来,他算是我的弟弟,当然有一份情谊在。” 如意劝慰道:“慕少主战场上久经历练。人人皆知他在边关如何奋勇杀敌,守卫我朝疆土,区区几个暗卫叛军,必定伤不了他。主儿请宽心。” 闻言,莫听素也只是含笑不语,表情仍是淡淡地,接下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未几,慕少榕带着侍卫策马追了上来。同行的除去齐氏将领还有莫瑾。队伍暂停在狭道口,慕少榕下马至两人跟前,商量着下一步的对策。四方山上留守的叛军人数过多,必定源源不断追逐而至,而今兵力有限,只能且战且退赶在日落前将人引出四方山再说。只是为避免过于引人注目,虽兵分两路。 齐氏将领与莫瑾本无意见。按着原先的计划便是引开叛军一部分的注意力,到庭山后制造被包围的假象,再暗中带着王令请兵救援。 此时,荭莺嘤呤一声,眉眼皱到了一起,『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 慕少榕才想起马背上还驮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唤人拿水囊过来混着止痛的『药』喂了些水,才见荭莺幽幽醒了过来。 挂在马背上的姿势极为不舒服,荭莺脑子还有些昏涨,一动便似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慕少榕将人小心翼翼地从马上抱了下来。 一旁的齐氏将领已然目『露』沉光,开门见山:“你是君上跟前的女官,为什么如今是这副模样?可别说什么叛军作『乱』走丢了之类的鬼话。老子可不吃这套。” 齐将领是武将出身,常年跟手下的兵打交道,大老粗一个,不懂得拐弯抹角,许多事也只管直来直去。 荭莺任由侍卫扶着,将在笮桥口遭伏击的始末经过大致说了一边,这会儿因伤十分地虚弱,额首冒着冷汗,呼吸也有些急促,她咬牙颤声补充道:“莫氏无银夫人伤得不比我轻。”她顿了顿,“我要见君上或是中车府令。” 慕少榕神情冷峻,如今形势不同往日,晏褚帝不在车马内之事不能轻易泄『露』,朗声漠然道“我不能答应你。” 荭莺正欲开口,可一动又牵引伤口,忙伸手去捂,才见她手中仍拽着昏『迷』前紧紧拿着不放的那一圈红绳。 众人都未有所察觉,可莫瑾一眼便瞧见,已然脸『色』大变,疾步走到荭莺跟前,抓着荭莺的手便将人扯到跟前来,厉声质问道:“与你同行的还有什么人?!” 荭莺险些被扯得跌倒,她踉跄一步,无力挣扎,衣衫上早已赤血殷然,窒了窒才如实道:“还有御前女官莫竹青。我来不及救她,只抓到她腕上的手绳。她被巨石所砸,掉到了笮桥口下的陡崖湍流。” 莫瑾本清冷如玉的面容此时更是覆上一层寒霜。他缄默不言,片刻后放开荭莺的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荭莺再也支撑不住,身旁的侍卫忙将人扶着。 她嗓音沙哑,哽咽道:“我来不及救她,只抓到她手腕上的红绳。” 莫瑾面容灰败,只见一双俊眸幽深如寒潭,也漆黑看不到一点光彩。他不发一言,只是神情愈发地冷似腊月寒冬。转身便去牵马,却被齐将领拦了下来。 只见齐将领笑得一脸温和,却十分强硬地横在莫瑾眼前:“君上有命。此次行动需你我同行。如今形势严峻,左侍郎想要去哪里?” 莫瑾冷冷盯着他,仿佛连敷衍也再懒得敷衍,喉咙滚动,竟似硬生生地从牙齿里挤出的几个字,语气阴森若厉鬼:“你滚开。” 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齐将领肃容道:“左侍郎想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别忘了叛军之首乃你之生父。承蒙君上不弃,如今这种敏感时刻,你所言所行更应该小心谨慎,未免引人猜疑。” 莫瑾眉眼凌利,嗓音冷冽:“你是什么意思!” 齐将领已然握紧剑柄随时准备出鞘,对峙道:“我只是奉皇命行事。大家既然已是同一条船上,那左侍郎如此冒冒然离开前行的队伍,我不得不多加防范。君上给末将的授命,对莫左侍郎可是有先处决再禀奏的特权” 莫瑾唇边一丝讥讽的笑意,“我若谋反,便不会主动请缨平反叛『乱』。” 齐将领笑道:“左侍郎碧血丹心,天地可鉴。那就更应该继续往前,为我王效忠,以鉴天地。” 莫瑾没有理会,而是走近来望着荭莺问道:“你是否亲眼看见她掉下去?是什么时候?” 荭莺点头回道:“她是为救我。只是当时场面混『乱』,笮桥口下因浓雾缭绕,根本无法细察桥口下的境况。” 莫瑾依依不饶:“所以你也并未亲眼所见她掉下去了是么?” 荭莺一愣,哑然片刻,才迟疑道:“可我亲眼瞧见巨石跌落陡崖。况且距离如今已经一个时辰有余……” 说着声音渐渐便小,心中仿佛燃起了希望,或许她真的没有掉到陡崖里去。若她真没有掉下崖,自己在风口浪尖上就这样便舍她而逃,是不是便成了将她推上绝境? 荭莺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若果她真没掉下去,说不定正等着自己来救,那里是危墙虎口,可自己竟就这样丢下她离开了。 莫瑾望着荭莺惶惶心惊的样子只轻扯嘴角,勾唇一笑,冷声道:“你不值得她救。” 荭莺心理防线已然接近崩溃,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想起昔日那个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后温软着眉眼,永远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一句姐姐,没有任何不满和怨骂,即使前头为探究她的身份利用了她一回,她却也没有任何责怪与怒懑,可自己……一直以来到底都是如何对她的?自己到底都对她做了什么?! 可就在顷刻间,利剑出鞘,冷光一闪,众人尤反应不及之时,莫瑾已然将剑刃驾在齐将领脖子上。 齐将领大惊失『色』,脸『色』难看,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挟持,也想不到一向沉稳内敛的同僚竟真就敢做出此等谋逆之事:“莫瑾!你竟敢……” 莫瑾嗓音愈发地冷,扫视众人睥睨道:“恕莫瑾实在没有时间与大人多作纠缠。若大人不信莫瑾,那正好,莫瑾也从未想过要得到大人之信任。” 慕少容挥手拦下跟前蓄势待发的侍卫,皱着眉在跟前对峙问道:“事情轻重缓急你更应该分得清楚。若假兄信得过少榕,便将齐将领放了,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少榕会派人去笮桥口探察,到时候人是死是活必定给假兄一个交代。” 莫瑾却不以为意,握在手中的剑紧了紧,仿佛早已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他对慕少榕不以为意地淡声道:“你永远不会明白。” 慕少榕见状,咬牙低声薄怒道:“不过是一个女子,值得左侍郎这样以命相博?” 莫瑾却一笑,眼里撒着连自己也不自知的柔意,他嗓音清越,恍若穿透过风与尘埃飘『荡』而来:“因为这世上再无人,如我这般就算拼了命也要去救她。” 正如同当初在长运峰,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活着回来一样,只有她明知道机会渺茫,也不管不顾地用尽一切办法来找自己和阿灵。 可是,本就是这样啊,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世上唯一的亲人。两个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身上留着同样的血『液』,即使永远相隔两方,却了解着彼此。 莫瑾曾想过,若有朝一日能轻易便将她舍弃,那自己的生命也将变得毫无意义。 第一六一章 漫随流水浮生 慕少榕闻言, 瞳孔缩紧, 眸『色』一利, 搭在佩剑上的手蜷握成拳。自己仁至义尽,既然不听劝, 他也难得再装情深义重, 沉声讥讽道:“我的确未曾明白过你。但你听好, 当日你拜于我父名下,我出于孝义才尊称你一句假兄。今日你若真敢挟持齐将领,不听从王令行事,我绝不手下留情。” 莫瑾对慕少榕我的话充耳不闻, 刃如秋霜的利剑握在手中, 驾着齐将领往后退了几步。侍卫围圈儿拦着, 却不敢轻举妄动。 气氛愈加凛肃, 一触即发。路上横生这样的变故,谁也想不到。如今大敌当前, 几个人却在这里窝里反, 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莫瑾早已不想理会明智或是不明智, 拼力压住胸腔里跳动的暴『乱』与嗜血叫嚣,江山易主,与他何干?他甚至生出一种若笮桥口那人当真死了,便与所有人都同归于尽的想法。 此时莫听素已然急急从车马里下来, 凉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翻飞, 在如意的搀扶下快步走到跟前来。她被慕少榕拦在外, 半步也靠近不得, 眼中眸『色』涌动,嗓子甜哑着快声道:“四哥哥!” 跟前护卫林立,她深深地望了莫瑾一眼,若清冽如湖光春水的美眸有些动容,她知道莫瑾一定明白此时她站出来的用意。 他太过不冷静,这个时候如此作为多少人看出他的异样?今日只要他不顾王令一离开,落得个谋逆的罪名,或许他们从前所做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也将前功尽弃。 她无需再多说什么,只要站在眼前便是个提醒,仿佛在哀求般责问莫瑾,你真的要如此? 而莫瑾只是漠然地,深邃的俊眸幽若碧海,他的沉默与无言已经给了莫听素答案。 他从前做得太错,任由自己的亲人在山间野岭飘零。以为只要足够强大,便可以为母亲和妹妹筑起一个周全的世界。可惜谁能想到,即使母亲早已放下世俗的过去,却仍有人惦记着她。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事与愿违。 母亲死去,莫瑾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寻回幸存的妹妹。因为太过在乎,太过重要,连将她显『露』在世人面前一点都不敢,生怕她会被自己、被这吃人的世界所累。从前他已经错过一回,面对亲人死去的惨状,那种无力与绝望他不愿意再尝试。 莫瑾启唇:“今日莫瑾向所有人言明,我与素贵人断绝关系,只作陌路。日后莫瑾所做一切皆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莫听素闻言微愣,一时心『潮』涌动,如同心腔灌进丝丝暖流。接着便听莫瑾声如寒水,朗朗再道:“莫瑾并非有谋逆之心,只想前去笮桥口一探究竟。若齐将领肯通融,莫瑾自然不会为难,否则手下的人再快,也比不上莫瑾的三尺青锋。” 齐将领闻言气得鼻子哼出声来。慕少榕已然皱着俊美,似要拔剑相向,下一刻却感觉一只柔软温暖悄然搭在他手背之上制止。莫听素哀求似地匆匆看了慕少榕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慕少榕眸『色』一黯,已然了解她的心思,虽面上仍僵持着,可周身杀气已然褪尽,竭力地隐匿唇角那不为人知的苦涩,心中却自嘲,这些年里,只要她让他去做的,他便无从拒绝。 莫听素缓步向前,眉目间带着一丝清冷,望着齐将领道:“如今此处容不得我们久留,否则未至庭山,叛军便可能追赶而至将我们围困。我愿以『性』命担保。与大人约定,若我之兄长在我们行至庭山前仍未归来,我便任凭处置以请罪。我虽已与莫氏断绝关系,但仍为叛军之主血脉。大敌之前,杀我祭旗亦可。如何?” 齐将领如今已为刀上鱼肉,他做何选择都没什么意义,故而并未作声。心情难以言喻,神情复杂地望了跟前的慕少榕一眼。之前直肠直脑不懂太多弯弯绕绕,眼下忽地想到,这三人怎么说也是同出一处儿的,要是联起手来,自己命都凉了大半截。何况眼前这位贵人,说得好听,任凭处置,只君上跟前的人,他一个小小将领,哪有资格私自处置君上的人? 莫听素回头眼神坚定地望着慕少榕,重复道:“如何?” 慕少榕早已收了势,只是一个眼神示意,周围的侍卫便松了卸备,虽仍举着武器,却不似方才般如临大低。 莫瑾见状抓着齐将领的肩膀,向后退了几步,再一掌将他打到去半丈开外的侍卫圈儿里,利落收剑提身上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低头手拽缰绳,初升的太阳余光打在他身上,覆在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神情。莫听素听见那一声淡漠的“多谢”几不可闻的传入耳中,微愣在原地,如傲立寒冬的绝美雪莲,心中默默道,去,去把她找回来。 齐将领差点被摔倒在地。心里升起闷气,一把推开周围扶他的侍卫,抢过弓箭拉满便对准远处疾马狂奔的那人。 冷光闪闪,慕少榕已然执剑出鞘顷刻便将那拉满的弓连带蓄势的箭一分为二,劈落在地。 收剑回鞘,望着齐将领,一出口便是刺骨的寒风,冷冷道:“你是高估自己还是小看他?他既然敢当面挟持你,便是有全身而退的能力。即使你暗箭伤人却未必能伤到他。若他回不来倒好,否则你日后必定遭他报复。” 年轻的帝国将星在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吩咐下去,立刻整顿车马重新启程。齐将领这会儿脸『色』如霜打茄子。却只能隐而不发,甩手便走开。 慕少榕走近一步,目光紧紧地锁住那张永远不会为自己动容的绝美雪颜,缓缓勾起唇角,用嘲弄掩饰心底一切翻腾的情绪,谁也看不出他颓败一地的挣扎。 他负气道: “你看你又赢了。你要我做任何事我都会去做,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不再留在原地。到时候也必定要绝情百倍。” 莫听素闻言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慕少榕的身影,仿佛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如意在一旁上前不安地唤道:“主儿……” 那张清冷的小脸若有所思,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变化,莫听素喃喃轻声道:“你懂什么?” 若她方才不站出来,只怕之后的日子不好过。她与莫瑾多年了早已连成一线,唇亡齿寒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抬手『摸』了『摸』这张脸,当真是好用的皮囊,她舍弃了这么多,不只是为了进宫为妃而已。 荭莺半跪在地,从头到尾皆看在眼里,心里头不由得对跟前这个女子刮目相看。莫听素仿佛留意到注视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荭莺一眼。荭莺见状一愣。 且说莫菁缠绕在藤蔓之中的一双手早就被勒得发紫,凝固的鲜血纠杂着结成了块儿,脚底下踩的是万丈深渊,脑子却越来越重,身子早已虚脱,如果不是方才拿蔓条将手缠得紧,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境况。她用不出力气了,只是那手抓着藤蔓太久没了知觉,动也动不了,倒象是缠绕在那粗褐蔓条里生出来般。 有点想念脚踏实地的感觉,『迷』『迷』糊糊间好像顶上有熟悉的声音传来,一遍又一遍地,莫听素,莫竹青……一遍遍地交换着喊。 莫听素是谁?莫竹青又是谁?她明明是莫菁,谁都不是,又谁都是……不过管它呢……能活着,管自己要做谁,活下来再说……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了跳动,蠕动嘴唇试了好几回,想用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去回应。 可下一刻,顶上那把飘『荡』着的固执又温暖的声音徒然消失了,再没有了一点动静!老天!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带走! 她眼皮越来越沉重,好似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小孩子的自己。她记得在上幼儿园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快活地『荡』着秋千笑得酣畅淋漓,那时多么享受着凌空的感觉。她就这么笑着,贪玩于是越『荡』越高,心跳也随之跌宕起伏。 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因为没有抓稳秋千上的麻绳被摔倒在地,还磕破了脑袋。眸里的明媚笑意渐渐散去,她皱着温软的眉眼,在思考有没有记错,下一刻身子果然失控般被抛在半空,她等待着记忆中熟悉的痛意来临,她以为会疼得毁天灭地,可是这一次她却仿佛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前又重回一片黑暗,又是那把温柔似锦的嗓音,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仍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怕,四哥哥不会丢下你……” 好温暖……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那温暖之源再靠近些,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从前枕在美人娘亲膝上被哄着入睡的时候。 他在叹息,莫菁不解,他在叹息什么呢?莫菁用尽全身力气睁了睁眼,吃力地抬头,那张如玉的面容映入眼帘渐渐变得清晰。 莫瑾望着她,眼里装满柔意,嗓音清冽关切道:“醒了?” 莫菁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简单包扎后的双手,再望向莫瑾时杏子眸清澈如三月间的溪流流淌而过,神情仿若个孩童,只是望着他缓缓摇摇头。 莫瑾目光一凛,艰难地开口:“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莫菁只是笑,一双眼睛灵动婉韵,缓缓地摇了摇头。她又复环视四周后低头盯着眼前一片碎石泥土,瞧见这片踏实的土地。她被吊在山底下整整一个多时辰,真怕如今活着的感觉只是濒死时回光返照做的一场美梦。 她微张菱唇,拾起一块细碎泥块欲放进嘴里。莫瑾大骇,提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可她下一刻微望向自己时,黑白分明的杏子眸里分明藏着疑『惑』和不解。莫瑾愣了好久,终于放了手,任着莫菁将指间的泥块吃进去。他颤抖着双手轻抚上那面容,将她嵌入怀里,珍视如同掌中之宝,却哭得象个孩童般无助,不停地重复着道:“对不起,你不要原谅四哥哥……” 莫菁回抱他,下颌抵在他的肩处,眉眼间仍旧是温软的笑意。她多想告诉莫瑾,不怪他。 可他垂着漆黑如夜的眸子再无半点溢彩的流光,如同坠进了深渊。终于将往日的种种娓娓道来,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绝望和痛苦都要发泄殆尽。当年太祖遗孤现身虚南寺是他告的密。 君泓澈本是亭妃之子,亭妃出身香氏,是瑛玖的胞妹,连着君姓与与香氏的血脉,瑛玖当年知道亭妃之子尚活,而非夭折,只是出生之时亭妃遣人秘密送出宫外,便欲舍弃孤立的文成帝扶持亭妃之子重返帝都御极。 那时莫瑾欲要摆脱莫晔年对他们母子三人的控制,便借故带着亲人离开帝都,只是因为他找到亭妃之子下落的蛛丝马迹。原只是想借力打压班太后与莫氏为首的东宫党。未曾想,东宫党快人一步,无银借机报复。君泓澈落在东宫党手里,时隔多年不知为何他还能活着重回了香氏。之后一步错,步步错,复仇的獠牙大大地张开,如同一个嗜人的网子将所有人都收拢其中,班太后、病危被囚的丞相瑛玖、莫氏所有人……谁都逃不开。而他们,自然也就成了等待被血肉撕碎的网中之物。 第一六二章 行尽玲珑局(上) 前尘往事, 都是天意弄人。即使如今莫瑾一字一句痛哭着声声哀切, 求的是原谅。她却只能无言以对, 不是不原谅,而是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去责怪一个多年里一直钉在十字架上自我折磨的人。当初是不是莫瑾不下山去,不跟镇和将军走,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她茫茫而不知道答案。 或许美人娘亲不会在那样冰冷的夜晚里不堪地死去。或许她如今依然夜夜难以入眠, 伴着枯灯受一身病痛折磨,鬓丝禅榻地活着, 却依旧不快乐……莫菁想了很久,根源到底在哪里。从到虚南寺那一日起, 即使后来莫瑾不曾离开, 往日种种同会发生。 莫瑾背着她下山。怕引起叛军注意, 故而将骑马放了, 一路挑着尽可能隐蔽的路径走。莫瑾懂武,遇到障碍时,飞林越壁不显难为,故而脚程并不慢。太阳烈烈地,却被葱郁的山林挡了大半。阴恻恻的山风打在脸上让人有些恹惫。 莫菁手环在莫瑾的颈项上,半阖着眼睛缓声茫茫轻问道:“如今我们要去哪里?” 山路有些崎岖, 他一面要保护着莫菁,一面又要防着路上遇到大批的叛军,面容冷如寒霜, 眉头从头到尾都是皱着的。莫瑾沉『吟』:“去庭山。”他沉默半晌, 才道, “那里有人可以保护你。” 莫菁眉眼一动,淡淡问道:“那你呢?” 莫瑾没有回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重复一遍 :“去素贵人处,看在昔日情分,她会替我善待你。” 莫菁闻言,问道:“当初你找她来顶替身份,只是因为保护我么?” 莫瑾脚步略停顿,只一瞬间便恢复如常,照实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惑』。从前没有告诉你个中原委,是怕有所牵连。 ” 莫菁想了想,道:“这是欺君之罪。你可知日后东窗事发,牵连的人有多少?” “我知道……” 他幽声道, “可我没有办法了。找到你之前……我便让她顶替了这个身份,费尽心思换的这副容貌。一方面是钳制莫晔年,他就是个疯子……即使是骨肉血脉对付起来也可以不留情面,阿灵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但只要是与阿娘神似的容貌,他就像是失了智,甚至可以容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初册封郡主封号,他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推波助澜。” 莫晔年……从前莫菁还在莫府之时,曾听说过一些秘闻。比如,莫氏家主只有在醉后才召姬妾侍寝;莫府西院小阁楼的厢房,无人能进,故而便是打扫也只能由高高在上的莫氏家主经手。那时她知道美人娘亲生前还未被遣到别居之时正是居于西院阁楼。 然而这些传入莫菁耳朵时只是当个笑话一听了之,并未有所动容。当年无银所为,她不信莫晔年会毫不知情,但莫晔年多年里仍纵容着无银,颇为宠爱,一面装作情深,一面却又风流沾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简直让人不齿。 但如今再计较已经毫无意义。如今莫晔年是叛军之首,只要援助的大军一到,他负隅顽抗,无银身负重伤,都成为丧家之犬,真是快人心。大仇得报的日子留在眼前,等了多少年了?因为太过渴望,所以即将成为现实时,简直美妙得象是做一场梦。 “至于另一方面……”莫瑾继续道,“是因为中车府令。不管他是否对莫听素这个身份有所保留,他都不会轻举妄动。不管是不是念在往日的情分在。” 莫菁默然,还有慕少榕,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这样的绝『色』。朝夕相对之下,以“莫听素”的才情与容貌,慕氏少主成为裙下之臣便不难理解。如此一来,多一个慕氏周旋其中……用一个“莫听素”牵制平衡着多方势力,这是兵行险着。却不得不承认,莫瑾确实下得一步好棋。这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虚南寺下棋步步运筹帷幄,曾让自己感叹的少年。 莫菁叹声,一向温软的嗓音竟有些惫意,哑声道:“当初你让阿灵寻我回来,不该把这一切瞒着我的。” 莫瑾坦言:“不瞒着,你知道这一切之后会袖手旁观么?你仍将他当成从前的君泓澈。我知道的,你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与他产生交集是天意,可若不是百官贪污案,教你暴『露』在众人眼前,今时今日你未必与他渊源这样深。” 莫菁沉默,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他其实早就知道。” 否则他不会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莫菁想,或许,自己是不是可以妄想一下,从前他那样地抗拒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在抗拒面对。他也是贪图自己的,所以下意识地去逃避莫竹青就是莫听素这个事实。仿佛只要这个秘密不摆到明面上来,便仍可自欺欺人。所以他才总是在自己一次次追问下,回道答案真的这么重要么?莫菁心里发笑,那样真傻。 莫瑾沉声道:“我从前曾告诫过你的。让你少些接近他,可你不听。” 莫菁唇边扯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环在莫瑾脖颈的双手稍微收紧,她想了想,喃声道:“四哥哥,我喜欢他。” 如果能重来一次,或者重新穿越,她一定告诫十一年前的自己,管好自己的心,少受些罪。她悄悄将眼角的余泪隐没在袖拢间,一向糯软的嗓音有藏了委屈:“你别怪我不争气。” 闻言,莫瑾的身子一僵,下一刻,他单手拉着岩壁野生的藤蔓借力飞身上了陡坡。收势落地,他提步沿着野草丛生的小径走。许久之后,才沉静问道:“你现在恨他么?” 莫菁把面容深深地埋在他的背上,如同无枝可依的依赖,语气听上去有些齉,瓮声道:“不知道……”恨是这个世上最需要力气的情感,她这些年头一直沉寂在这样的情感里,真的累。或许他也如自己这样的累。为什么要恨自己爱的人?她舍不得,可他…… “可他要杀你。”莫瑾道。 “四哥哥,你见识过边境交界那些三不管地带的军营生活么?或者有没有了解过从前有一处与异族寇奴交界的地儿,那地儿叫贝城。”那处常年交战,如今只怕战火也未曾停歇。 莫瑾静静听着,未曾答。莫菁云淡风轻地娓娓道来:“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就是被抓到贝城去做杂事兵。洗衣做饭捡柴枝……必要时还可能被抓去充当对阵寇奴的兵。挺搞笑的,那个时候长得还没矛高,但是武器给到你,你就得上,不然做逃兵也是被人打死的命。 那里的人大都生活艰苦,遇到粮食充给不足的时候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冬天的时候满手冬疮都快要烂掉了,还得泡在冷水里干着杂活。没办法,你不干活就没有吃的。这样的生活很苦是不是?可是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有些人甚至沦为玩物,被凌虐至死,可能得罪了护军,被打得遍体鳞伤,整一个血人儿似的,挂在桩上晒到脱水而死……或者找个大笼子把你关在里面,象个畜生一样,主人要你撅起屁股了,你就得照做,没办法,你要活命呀,除非你不想活了……” 莫瑾低声打断她:“不要再说了!” 莫菁一笑,适时闭了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我与他并非在宫中才有重逢后的第一次相见。八年前,在那样的地方便有过交集。四哥哥,即使你未曾与我言明,但你一定知道为何君泓澈会沦落到贝城那样的地方。如今再去深究根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我曾从炼狱里来,日后我有若机会必定也会将那些害我坠入地狱的人一一尝尝这些生不如死的煎熬。正因为我也放不下,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他放下。” 她喃喃自语许久,这会儿才停下来,想了想,犹豫着坦白,“我去过乌云敝日的不堪之地,也看过回风流雪那般最绚烂的风景;见识过最恶的人心,也与和雅深致的人相遇,可我……还是只喜欢他。但是喜欢没有什么实质用处,还不如不喜欢。命要紧。” 莫瑾眸『色』微沉,忽然问道:“若四哥哥要你日后与他形同陌路,不作纠缠,你可以答应么?” 莫菁身子一缩,没有说话,不知过多久,才听到她在莫瑾耳边渺声道:“我答应。” 一路上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已经到了庭山脚下。莫瑾将她放在地上,抽剑杀了几个发现他们行踪的叛军后『插』剑回鞘才向她走来,衣袂翩然,从容自若。他将她重新背上,淡声道:“我们很快就追上慕少榕的队伍,你再忍耐一下。” 莫菁别过眼没有去看地上的死人,只是垂下眼眸淡淡应了声。 从另一头与慕少榕的队伍汇合时,发现前方正发现一场混战。刀戈相向,厮杀呐喊,就算躲在远处的草丛里,鼻翼下闻到的都是血腥味。莫瑾将她安置好,提剑便加入了混战。莫菁一直没说话,从昨夜开始,四方山就从未少过被鲜血的洗刷。 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如今慕少榕遭到叛军,晏褚帝根本就不在队伍里。但莫菁有一点不明白,若是调虎离山,为何慕少榕要一个劲儿地带着队伍往庭山皇陵跑?庭山有什么? 第一六三章 行尽玲珑局(中) 四方山早已被叛军包围, 要往庭山方向突围不容易, 杀戮的开始仿佛只是在瞬息之间, 而这一片常年幽静的山林也因此被战火所袭扰。 慕少榕带着人突围原是占了下风, 胜在之前已有周全对战策略加之进攻速度太快, 叛军守在交界处的人数在急攻之下开了缺口儿进而给了众人喘息的余地, 于是队伍一路且战且进。 交战过后, 尸体横陈堆叠在一起,已经有人过来丛野隐蔽里来扶她。莫菁摆摆手表示拒绝, 但仍一面道谢。顾及着伤口,掌心小心翼翼撑了一下地, 自己起来。周围士兵收拾残局, 莫瑾正站在不远处,一把利剑还衔着未干的血迹。 她逃避似地移开目光往前走了几步,身形却蓦地顿住,一瞬不瞬地盯着混在侍卫中格外显眼的中年男子, 他一身紧袖玄衣,眉眼硬冷, 面容沧桑, 约莫而立之年。他似乎感觉到如针刺背的目光, 折身便对上了莫菁的审视。 莫菁被撞破了也没有丝毫的不安, 反而没了顾忌, 更加大胆地迎视, 唇边染起一丝笑意, 却几乎没有暖意, 清冷的目光如同两把锐利的刀子固执地要钉在那人身上。 中年男子眉间微紧,上前拱手作了礼,朗声问道:“不知从前是否与姑娘有过误会?” 莫菁只是笑,却不说话。 王安继续道:“在下不曾记得与姑娘有过交集,但似乎姑娘对我一直怀有敌意?”若说交集,只能算是之前撞见亭洲王与其纠缠,但那时自己也为其解围。心怀感激与敌视的眼神他还是区分的出来的,这锋利如刃的眼神分明是恨切。 莫菁终于开口,声线慵冷地轻笑叹道:“也对。你怎么会记得我。” 话甫出,王安眉头皱得更深。 莫菁不再多说,只是直接越过王安,不再说任何话,眸子里的冰冷之『色』更盛。 此时,身后传来一把清越润朗的熟悉嗓音,语气里还带着不咸不淡的暗讽:“还算命大。” 那人,长发高束,眉目张扬凛然,帝国将星的盛名早有,如今意气风发的样子看上去还真是那么回事。只是一贯地扬起桀骜的唇角,斜眼看她,补充道:“原来你是个瘸子。” 莫菁心头仿佛被一刺,懒得说什么,扭头便走。慕少榕上前一步揪她的衣领,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从牙齿里蹦出几个字来:“想找死么?” “别来招惹我,烦着呢!”莫菁一把甩开他毫不示弱直盯回去,瞪人谁不会。 慕少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眼中恼怒之火瞬间蹿起,神情已然冷冽,骨子里隐藏的阴霾和征服的野『性』被激发,是如狮豹般危险的征服欲。大抵没料着她如今这么胆大了,没有从前顺从的样子还敢顶撞,正欲开口。 莫瑾过来解围,先是拱手向慕少榕作揖行礼,才折身拉着莫菁往回走。末了,将人带到莫听素的车马里安置。 莫菁上了马车,车厢宽敞也够大,环视一圈,形势所迫,也没有太多顾忌,几个随行的妃嫔跟上贴身的宫娥在一起,都是熟面孔。既然要做样子那就要做足,除了事发突然,被扣在四方山的百官家眷,妃嫔重臣应该都在行列。 几句寻常的话,旁人不知晓个中暗含只意,可莫听素心里已然大约猜出个七八分来,莫瑾的意思是,若此次他没有逃过一劫,便是要把人托付给自己。 莫听素仍旧山水不『露』的优雅姿态,心里已然开始盘算,情感上,自己欠莫瑾一份人情;理智上,这也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莫瑾似乎吃准了她的心思,没有理由拒绝。她望了眼此时正低头看手上伤口,毫不知情的莫菁,含笑着将莫瑾的话一一应了下来,表示自己会照顾好跟前这个姑娘。 “我答应你。” 队伍重新出发,路上颠簸,轱辘忽地扎在路间凸起的石块摇晃得厉害。一时之间车厢里都没有人说话,莫菁与车内的几人面面相觑,荭莺脸『色』苍惶,似有闪躲,不知为何不敢与她对视。与之相反的是莫听素,虽不说话,却美目含笑,一直打量着她。 接下来竟然出奇的顺利,突围之后很快到了庭山。从前建造官起至一半的陵墓,如今到成了可以藏身的场所。加之地宫隧道弯绕,即使叛军追来亦成了亦守亦攻的最佳场所。 在这之前,莫菁一直猜测为何几人往庭山里跑,现在细想,是要引君入瓮么?但是若晏褚帝此时正身在四方山,慕少榕又如何确保四方山就会绝对安全的呢? 即使成功制造了王驾来了庭山的假象以『迷』『惑』莫氏叛军,但莫晔年不是傻子,从四方山撤离又怎么会不留兵把守。晏褚帝要重夺回政权就需要回帝都,只要他进不了帝都城门,这场叛『乱』就不算平息。 众人都暂时在初俱规模的地宫里安置下来,周围的人都惶恐不安,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如今在逃难,前路生死未卜。 一夜过去,地宫的人都在恐惧当中度过,不停地有打斗厮的声音从地上隐约传来。 莫菁也整夜未睡,闭目养神后双眼干涩才略有舒缓。环视一周,百官眷嫔妃脸上都带着疲惫和草木皆兵的戒备。只有坐在冰凉玉阶上气定神闲地接过水囊喝水的莫听素,绝美的唇角还噙着一丝娴雅的微笑,仿佛不是在逃难只是去游玩,不免感叹,这人的心理不是一般强大。 此时,如意走过来把水囊递给她,莫菁笑着摇摇头拒绝。如意望着她再劝了劝:“姐姐您还是喝一口。咱们都不知道要在这地宫待到什么时候。” 莫菁仍然没有接,她也疲惫但却似感觉不到饥渴。四周的人或领了吃食果腹低头吃喝,或独自缩在角落轻声啜泣,死寂沉沉的气氛笼罩在各处,对于养尊处优的人来说,怕是未曾沦落过如此境地。 如意站在一旁许久,低垂着眸子似有些失落,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水囊拿了回去。 莫菁起身去找莫瑾。内室算是地宫的最里层,原是安放梓宫的场所故而隔着层层石门,似乎还暗设了机关。那个“晏褚帝”便是歇在最里头,身旁由慕少榕等几位将领贴身护着。里层石门把守是齐氏将领,而第一扇石门与外室众人的安置空殿便是由莫瑾与几个武官负责。 莫瑾将手中的干粮都给了莫菁,如今非常时刻,吃食都顾不上,食物虽然是按着地位等级分派下去但莫说奴才,怕是主子也填不饱肚子。 莫菁摇头,嗓音干涩:“我吃不下。” 石门隔绝了外殿,两人坐在步阶上,莫瑾给她手上的伤口换了『药』。 莫菁问道:“难道就在这里死守着,等援军到么?”只怕到时候援军不到,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莫瑾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来庭山是调虎离山,也是个障眼法。慕少榕昨夜已然秘密启程调度边关军马,所以三扇石门之后,只有他贴身保护‘晏褚帝’,期间由我和齐氏镇守地宫。 只要熬到援军到来再加上亭洲的二十万大军,怎么算也是够的。到时候即使地宫被破,里面那个晏褚帝被识破是假的也无碍。” 难怪带着人一个劲儿往庭山跑。终究是带兵打仗的人,谋略作战怎么会不懂?慕少榕也并非个保家卫国的单纯赤子,从前跟他接触便知,更像是个外表伪装,两面三刀的笑脸虎,论起心计来未必会比口诛笔伐的文官差。这样邪『性』难驯的一个人,不以缰束之,只怕没人可以掌控得了他。 莫菁道:“那二十万大军的领军怕是会认主儿的,亭洲王已死,能这么容易听凭差遣?” 莫瑾摇头:“亭洲王的死讯没这么快传回京都。至于虎符,是中车府令瑛酃呈上去的,带虎符回去调度军马怕是以亭洲王的名义。”至于当中卖弄了什么戏法,那就只有施计者知晓了。 她了然,晏褚帝迫于形势只能将另一半虎符交由他的人。可是此次叛『乱』过后,晏褚帝要再从瑛氏手中收回兵权是难上加难了。 原来他杀亭洲王是有这样的打算。 莫菁心惊胆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觊觎亭洲的兵权的?从莫氏兵权被削,到帝君巡陵,东宫太后起密谋造反之意,亭洲王之死……所有事件都串联在一起,那这个局难道他是从莫氏削权便开始结网布下的? 可他如何会断定自己会对付莫氏?在莫府之时并未与其有过交集,难道他在莫府也安『插』了眼线?莫菁细想了想,也许不是莫府,是阿灵身边…… 东宫太后会起事背后是因为莫瑾有计划而为之的投诚以及唆摆,假如自己能从瑛酃身上得到的信息是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所以长运峰自己的刻意示好,他其实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顺理成章将她收纳入棋局中,亭洲王一死就是收网的时候,而她又是与当年残害过他的人有所牵涉,于是毫不犹豫地丢弃。 她控制住内心的『毛』骨悚然,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予了莫瑾,若真是如此,东宫太后、莫氏成了叛党;自己在笮桥口被设埋伏,那这次庭山之行莫瑾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第一六七章 休传音问,少年心 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莫瑾的事, 心中无法平静。烦闷至极的情况下只得摊开手心独自端详掌心纹路。 此时天已黑透,队伍一路紧赶慢赶, 马车颠簸在骑兵的护送下踏过山间窄道。她撩起车帘子, 从山间径道远远地望向皇陵新修地宫的方向, 一片火光映照着浓黑的苍穹。 开战了, 却不知莫瑾能坚持多久。熬过今日也许一切便会不一样。 此时有哨骑追上了前行的队伍, 回道有一路叛军穷追不舍。那哨骑顿了顿, 才觑着慕少榕的脸『色』,又禀道:“对方扬言,要留下素贵人。否则穷途末路也要杀过来。” 几人同坐的马车走在前头,与慕少榕的快马几与并肩,故而哨骑所报车内的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都暗暗吃了一惊, 尤其是莫听素,面上仍是镇定, 可见她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发抖。 莫菁与她相视交换眼神,却见她强装无事般扯起一丝微笑, 简直比哭更难看。 莫菁暗自皱眉, 这莫晔年是怔魔了不成?还是他以为抓个莫听素就可以威胁莫瑾? 车外的慕少榕勒紧马缰, 眉头紧锁, 似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听到他清越却威凛的嗓音响起:“让齐将领带众人继续前行。二十骑兵与我抄小路护送素贵人的马车避开敌军。” 话音刚落,见慕少榕掀起马车帘子, 环视车内一圈, 目光如炬深深地望了眼莫听素, 才略颔首, 嗓音利落冷冽如破冰脆响:“请竹青姑娘脱下斗篷,移步马车。” 众人皆是一愣,因慕少榕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却是望着莫听素说的。不待大家反应过来,又见慕少榕又重复一遍,语气愈发冷酷无情,甚者看也不看莫菁一眼。 他又向如意命令道:“替素贵人摘下斗篷。” 如意脸『色』复杂,微咬了咬唇,望了望莫菁又复垂眸,抬手微微发抖地依照慕少榕吩咐,摘下莫听素那锦『毛』滚边绯『色』斗篷,扶着仍旧愣愣不知如何反应的清冷佳人出车儿板子。 莫菁坐在角落,心底发寒,泛白的手指紧拽衣袖。忽地似卯足劲儿往马车外逃,可刚掀开马车帘子,慕少榕已然一把飞剑过来钉在车门边,泠泠剑锋,刃如秋霜,从莫菁的颈脖擦过,钉在车门边,雪白的细颈泛起一道微不可见的血痕,而那因力摇晃的剑刃横亘在跟前,不过纤毫之间,让她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一直呆若木鸡的莫听素似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了莫菁一眼,脸『色』骤变,正欲开口,已然被慕少榕一记手刀打晕抱在怀里,并用自己的墨『色』斗篷将莫听素裹住,兜帽遮脸让人难以看见面容。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过是顷刻之间完成,仿佛护她是天生之本能,无所谓对错与喜恶。 慕少榕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莫听素交到心腹手中,示意将莫听素与如意带去另一辆马车后,走近来跳上车儿板子轻易拔了剑便握在手中,另一手紧钳着莫菁的手臂将人一气呵成地推进了马车内。 他望着莫菁怒得喷火似的眸子,只若无其事地放下佩剑,替莫菁将那锦『毛』滚边绯『色』斗篷系上。 莫菁心『潮』翻腾,喘着粗气,张嘴便狠狠地咬在慕少榕的手背上,片刻间便是皮肉破裂的声音,口腔皆溢满血腥味。 可慕少榕没有任何反抗,反而任着她发泄,只是皱着眉闷哼一声,莫菁立马松口一把将防备不及的他推开快步跳下马车。 可那又如何?即使此刻慕少榕不拦,跟前骑兵都在马车四周围了个圈儿,她眼睁睁看着夜『色』下前方去往四方山的队伍离自己越来越远。 夜风吹起她翻飞的斗篷下摆和衣裙,莫菁回身望向此时站在马车外,一脸淡漠地望着的慕少榕,红着眼眶,如同个被困住无以自救的幼兽,对峙般歇斯底里地连连吼道:“我不是!慕少榕你这个疯子!” 最近的侍卫手压剑鞘,只是上前颔首请她,语气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请素贵人速上马车,我等拼死护贵人周全。” 她置若未闻,只径自往庭山的方向跑,可没几步,眼前的这些侍卫如同一道无法跨越的壁垒,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如同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可由始至终都被被剑用同一句话挡回来。 “请素贵人速上马车,我等拼死护贵人周全。”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指鹿为马般的困境。从前想做回莫听素,可没人希望她是。爱她的人不希望她要回这个身份,为何却偏偏总有人要『逼』上她绝路? 她忽地对这个荒唐的世界有些厌弃与绝望,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大笑,等笑累了,眼角都笑出泪花来,才喘着气,曲指擦去眼角余泪,一脸平静地起身。 她来到慕少榕跟前,五指发力,狠狠地一巴掌打在那俊美的面容上,冷声道:“还请慕少主勉力护送。”才上了马车。 片刻后,似乎听到慕少榕在车外缓声道:“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他顿了顿,才幽幽传来一句,“对不起,我很自私。” 莫菁头倚在一旁,闻言也只是唇边勾起冷笑,内心竟无一丝波澜。马车在骑兵的护送下渐渐在夜『色』中疾速。 没过多久,外面似乎传来异动,莫菁系着斗篷,戴着兜帽盖过面容。坐在马车内被颠得头晕目眩,几欲要吐,掀起车门步帘子瞧了眼又复放下,果然追上来了。人还越来越多,慕少榕这边的骑兵才二十余人,想来想去都觉得平安逃离的可能『性』实在是小。 思忖间,只见一个满脸鲜血的叛军士兵倒在了马车上,被驭车的人一脚踢开,他一面要应付越来越多靠上来的敌军,一面又要控制马车的方向已然有些力不从心。被追赶至车内的敌兵里面围攻将车夫割喉,一把斩断了缰绳,不远处被围困的慕少榕见状掌心凝力,运力飞剑而出,敌兵瞬间被穿喉而亡。 莫菁在马车里无法维持平衡,只能东倒西歪地爬到车门外,寻找跳车逃生的机会,慕少榕自己都快自顾不暇,护个屁周全,还是自己想法子自救比较实在。 那受惊的马没了驾驭方向更是发足了力四处『乱』跑,前方却恰恰是那断崖边。却见那慕少榕抓着一个叛兵的剑反手刺入体内,那叛兵顿时口吐鲜血而亡。 慕少榕一面足下发力,借轻功飞跃朝莫菁方向而来,他几欲目裂,疾声怒吼:“跳车!” 眼前景物浮华掠影般闪过,莫菁拼命压抑住心中的恐惧,闭眼猛地往车外纵身跳下。耳边刀剑碰撞和厮杀的声音仿佛渐渐远去,一下子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她努力平复心跳,睁开眼,那一瞬间,仿佛乌云散开,银白的月华柔撒在那深刻的眉骨,清正端朗的面容上,映入眼帘的贵族公子,意气风发如同三月春晖下消融冰雪,横扫沉凉。 一双眸子深邃而明亮,如同幽幽穹窿指引方向的启明星探进来,他的清越的嗓音仿佛从未有过的教人安心,语气笃定且张扬:“我说过,我一定可以护你周全的!如何?感不感动?!” 感动!她当然感动!她双目含泪,狠狠咬牙,简直无比感动。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她都感动得想再狠狠甩一巴掌,扇死慕少榕这个熊孩子! 第一六八章 物是人非携手处 慕少榕飞身沿着峭壁借力抱着她一路跳到崖底, 最后落在一块巨大的石板。 , 莫菁狠狠地推开他几步之外,因用力过度, 自己也控制不住往后退。 她一面摘下斗篷兜帽, 凉风拂开她鬓间微『乱』的发, 眉眼温凉,目光如犀利冰雪, 剜了慕少榕一眼后不发一言, 倔强地转身在走向杂草丛生的山间小径。 慕少榕望着前方清冷月华下菲薄的身影, 怔在原地,仿佛被定住,神情似惊似愣。片刻后, 他恢复了从前表面的少年『性』情, 唇角勾起一丝笑,快步追去,只一味如个无赖小儿轻轻地扯莫菁的长斗篷。莫菁瞪着双大眼睛象冰刀子刺过来,连连毫不留情地负气甩开,拒绝了他的认错示好。 可这回下他颜面,慕少榕竟也难得住不恼,俊眸深邃,总似能将人吸进那漩涡里。磁『性』朗越的嗓音在夜『色』下显得懒散魅『惑』,他难得地低声下气:“您真生气了?方才你把我虎口咬出血我都没怪你呢。我让你坐在马车, 是我不对, 可若没把握全身而退, 我怎敢冒险?如今队伍大抵已经到四方山脚下了,我们也总算有惊无险……” 他第一次这样耐『性』地跟人解释,却不料莫菁急刹脚步,终于抬头盯着他,及时止住了他的絮絮叨叨。忽地开口道:“你是不是以为别人的命不是命?” 慕少榕一愣,仿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拉下颜面了,台阶都给足了,这女人却不懂得顺势下如此可恨。他讨厌看到她这般红着眼眶不服输的要强模样。每一次,为什么她都能弄得自己烦『乱』不已?他努力忽视这种如同心口『插』刺的感觉,双目已暗含薄怒之『色』,仍咬牙低声强撑:“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我已经这样讨好你,你要有自知之明。我说过我一定可以护你周全!” 莫菁一笑,抬头:“那你怎么不让她来?” 慕少榕哑口无言,双眼已然暴雪四起,手握成拳时骨头咯咯响,忍耐到了极点,这女人真是好本事。可莫菁也毫不示弱,两人这样互不相让地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慕少榕深吸一口气,不顾莫菁反抗,一把扯过她的衣袖大步向前走:“真想活命和救莫瑾跟着我走。打又打不过我有什么办法,你是现在恨死我了也得安安分分跟着我走。” 莫菁一听那个暴脾气呀,对着那高高在的将军少主,抬脚是朝着他腚儿狠狠踢过去,慕少榕不知是来不及躲还是不想躲,直被踹在地。 莫菁杏子眸要喷火般,喘着粗气吼道:“来呀打打!恃强凌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随便让一个弱女子去挡刀算是什么英雄好汉!若我真被人抓走了呢?!若我死了呢?!若你来不及救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乱』发泄一通,象个泼『妇』一样骑在他身挥舞着拳头砸他脸。慕少榕手撑着地,不知是被似乎被她的反应吓到了还是当真心有愧疚竟任着她打。 等真打够了,她起身理了下斗篷,盯着慕少榕一脸狼狈,发髻都『乱』了的摧残模样才觉得气顺了,十分豪爽地在地啐了一口,龇牙咧嘴恶狠狠地威胁:“这次算了,下次再敢这样,我咬死你!” 慕少榕起身,碰了碰脸的淤青,眯着眼睛,“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下手真狠。 两人走了许久,来到一片柏树林,四处杂草丛生。不远处终于见到半山腰蜿蜒出一条八尺宽路。慕少榕熟稔地吹了吹口哨,一匹骏马踏着夜『色』而来。 两个人,只有一匹马,只能共乘,莫菁踩着马蹬试了好几回都没成功,最后直接给慕少榕一把拎马。马蹄狂奔,莫菁忽然指了指远处映红了夜空的火光,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慕少榕拉缰绳,骏马速度慢了下来,马蹄哒哒地悠闲踩在地。那是庭山新建地宫的方向,细听之下仿佛还有刀戈炮轰,厮杀之声隐约传来。半晌,才听慕少榕带笑的清越嗓音在耳边响起:“援军到了。看来齐将领已经带着队伍到了四方山。否则君不会派人出兵。” 莫菁松了一口气,既如此,有晏褚帝出面,还有援军,莫瑾还有所有人都不会有事了。可想到自己的处境,心情却又复杂起来,忽然在身后问慕少榕,“你真这么喜欢她?连一丁儿冒险也不愿意让她来?” 他想了想,回答:“我与她有自小的缘分。虚南寺那棵桃花树是我阿娘移植的。这些年……我不曾一刻忘记过,她躲在树探出一双灵巧的眼睛瞧我望来时的情景。那天其实是我阿娘的忌日,可她手执花枝,隐匿在夭夭桃枝里居高临下笑意盈盈向我望来时,我便相信她是阿娘冥冥之安排给我的命定之人。 阿娘一生日子过得清苦孤寂,她定是怕我寂寞才会串成这段相遇,我会证明给阿娘看,我跟阿爹不一样。日后我心喜之女子必定要是全天下最幸福,受尽呵护。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也不会……让她跟我阿姐一般。”他淡淡补充道,“可是,这些年里却只有我一个人粘皮着骨地记着而已。很可笑是不是?你也可怜,眼下给你个机会嘲笑本少主。” 莫菁唏嘘,心里感叹,原来是移情。当年母亲之悲剧必定是给跟前这个贵族公子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所以在这么多的所谓“天定”机缘之下,将对母亲的怜惜无意识地移至另一个女子身。慕少榕自幼失母,听闻正是由长姐如母的慕少怜一手带大的,想起两个丁点儿大的小屁孩这么依偎着长大,可最后慕少怜成了另一个悲剧,与生母一样含恨而终,难怪他如此执着。 可她还是有些好,“若果莫听素不是莫听素。你还会这样爱她么?” 慕少榕微愣,眉宇成川,扭过头来象看个怪物一般看着她:“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莫菁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低头默默看地石子,隐在夜『色』下的神情,谁也看不清。 周围静得只有马蹄声,冷不丁,听到慕少榕背对着自己,状似无意地问:“你刚刚……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莫菁不以为然:“随便问问。” 他默了半晌才又开口:“莫瑾是你那个情郎?他为了救你可以连命都不要。” 闻言,莫菁眼睛瞪得大大的。 慕少榕神情似有些复杂,又闷闷道:“你不要喜欢他。他不好。” 莫菁想了想,迟疑道,“我说……我是莫听素的话,你可以放过我,不让我继续去送死么?” 慕少榕一愣,神情忽然变得端严冷冽无:“莫要戏言。” 莫菁『摸』『摸』自己的脸,暗暗磨牙,道:“如果我也跟她一样好看,你会不会放了我?” 她瞧慕少榕没有回答,以为被自己问傻了。又觉得自己白问了,是自己傻才对,人家喜欢人是真喜欢,抓着自己开填坑,哪儿能这么容易说放放。 没想到下一刻慕少榕竟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一把将她扯下马,暴躁道:“自己下马走!” 莫菁觉得莫名其妙,因行动不便,差点被路石头崴到脚,气得她直瞪眼,想把这熊孩子的头拧下来,一丁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 她在底下扯着马缰不让走,僵持道:“不行!要放我也得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你存心推我到坑里!” 岂料这公子哥气呼呼地望着她,神情还似乎有那么一丝认真,冷不丁地又来了一句:“你刚才的话有没有骗我?” 莫菁怔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问:“什么话?” “你说你是……” 她哦地一声,却沉默了。半晌后,才听那似轻松的语气在黑暗幽幽响起,“不告诉你。若你真想知道,除非你把我安全带回京都,我告诉你答案。” 慕少榕咬牙切齿:“我知道又是你骗人的伎俩!” 他觉得自己真有些荒唐,这个女人满嘴谎话,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又如何?明明毫无依据,只是凭着说的几句话,居然想要相信她,不过是想自己能够放她罢了。 两人一路到了四方山脚下,莫菁心里暗惊,总算有惊无险,小命也算保住了。 前方已经守满了士兵,慕少榕忽然低头悄声道:“车府令果然一手掌了亭洲的兵马。前面那些新兵应该是从京都调度过来了。” 莫菁闻言一愣,戴兜帽,瑟缩在慕少榕身后。 前方正见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出来相迎。冠着头巾,乌鸦鸦的长发半挽,永远这么一丝不苟地垂在身后,唇『色』淡如水,身材高挑,姿态仍旧那么闲雅。 是关廷。 他走到跟前来,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向慕少榕拱手作礼,拜道:“下官恭候慕少主多时。” 慕少榕手执马缰,笑道:“劳烦关大人。眼下重臣公侯都已周全送到,叛军也已然控制,容后少榕会瑾见君与众内大臣商议此次叛『乱』善后与回都事宜。” 关廷道:“下官正是为此事,九千岁日前身体抱恙,为免冲撞龙体不宜御前见驾。故而一切事务便有劳少主与诸位内大臣定夺即可。” 慕少榕不知那位高滔天的权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细想如今在帝君跟前六位内大臣有四位都是香氏的人,这些人只怕此前也早已有他的授意,议事他在与不在,结果并无区别。故而淡淡应下。 他手执马缰,却感觉到那菲薄的身子躲在自己背后瑟瑟发抖,一双手攥着他衣布料越来越紧。她在……害怕? 关廷心细如尘,见慕少榕面有异样,朗月星白地浅笑道:“不知跟在慕少主身后这位是?” 宽大兜帽儿遮住了她的面容,教人看不清,莫菁身子紧绷,整个人儿贴着慕少榕后背极近。她的心『潮』如同这冷风,呼啸伶仃,她怕极了。她不曾做好再次面对他的准备,哪怕是他身边的人,倘若让他知道自己未死,他还会如何应付?而自己又要如何自处?或许该装作毫不知情,死里逃生地跑回来,只要在他跟前软弱下来,或许他仍会恋恋不舍,怜惜地纳她入怀。可这一切终究毫无意义。 从前是在做梦,所以明知道前头是深渊,还沉『迷』下去。如今梦醒了。她不可能在死过一回后还继续撞死南墙不回头。 慕少榕仿佛知道她的恐惧般,将她冷极的手握在掌心,掌的温暖透过手处直传到她心,令人安心。 慕少榕朗声道:“是我的家眷,此次因叛『乱』失散,在路找回的。” 关廷垂下眼眸,似没有一丝怀疑,唇边依旧执着一抹清风朗月的浅笑,往旁后退了一步,作了个“请”的手势。 “那请慕少主及这位姑娘稍作休息。” 第一六九章 似合欢桃核堪人恨 慕少榕甚至没有问她原因, 这般沉默的维护让她紧绷的心弦得以放松, 即便是问了她也不打算讲。 慕少榕将送来的糕点和水摆桌子, 看着莫菁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盯了半晌, 忽然道:“听说车府令旧疾又犯了, 这回差点没把自己的眼珠子给剜下来。” 莫菁差点被塞满嘴的胭脂酥呛到,忙翻茶盖猛灌了几口, 气儿才顺了过来,继续兴致勃勃转战另一碟玉蒸糕,小眼眯起来的模样,仿佛给她一点吃的轻易便能满足。 慕少榕坐一旁, 莹白的长指闲闲地敲着桌面, 姿态十足的慵雅, 一手支颐,视线定在她脸好一会儿,没看出啥异样,终于眸『色』一黯, 切地一声将视线移开。 莫菁将见底的杯子放下,打了个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往床一躺蒙着被子身子背向一边, 懒懒道:“我吃饱了,先睡会。” 慕少榕良久没说话,望着床榻闷头睡的莫菁不明所以地轻叹后便出了门。 他走后不久, 便听见有人在外头敲门, 声音平和雅致, “姑娘?” 内里无人应门,外间的关廷眨眨眼,唇边始终噙着一丝优雅的微笑,并无半点不耐之『色』。他颔首垂眸,似若有所思,半晌后朗声润如温玉道:“下官叨扰了。” 不多时,外间再无动静,莫菁一直躲在房里假寐,确认关廷离开后才松了一口气,起身掀开被子兀自在床榻发呆。 未曾想过不久外间又响起不急不缓的三下敲门声,下一刻格外恬静的女声隔门传入,“慕少主。”如意顿了顿,才又道,“是素美人唤我来。” 莫菁想了想,才下榻去开门将人迎了进来。如意似乎没料着莫菁在慕少榕房里,见开门的人是她,一时竟似反应不过来,怔在原地满脸错愕之『色』。 莫菁想起如今自己只穿着单衣,发髻微『乱』,古代最注重名节,想必象自己这样衣衫凌『乱』地出现在男子房都会引人遐想。 可如意很快又恢复神『色』,并没有追问,只是面有愧疚,一直微低着头不敢直视。 莫菁笑道:“不怪你。当时你又阻止不了。” 如意抬头,乖巧道:“是如意无能。姐姐能吉人天相全靠天公庇佑。” 闻言,莫菁没说什么,只默默低头。 夜深时分,慕少榕带回莫瑾的消息。 “叛军已经镇压,只是让莫氏家主逃了,队伍正在回程的路,天亮之前应该到。不过莫瑾善后会稍晚。” 莫菁坐在院落的廊间雕栏,夜风拂起额前碎发,略显清冷,一双杏子眸黑白分明,幽沉如水,若有所思地问道:“帝君此次所派援军的将领为谁?” 慕少榕一愣,答道:“此事皆由君与内大臣所定,我并不太清楚。只是如今都四方山由香氏的人把控,当时情况紧急,君御前指派能用的也大抵只有香氏的人。”他又问,“你在怀疑什么?君既然能派出援军,说明私心也是要保莫瑾的。” 莫菁摇头,她不是不相信晏褚帝,只是不相信瑛酃。 以班晨为首的东宫党羽一倒,朝再无势力与香氏抗衡。瑛酃如今手握二十万亭洲兵马,此事只怕早已安排内应,否则他后期即使拿到虎符,藩地的兵都会认主,又怎会短短数日之内便这般轻易且迅速地任其调度至四方山? 如今细想,任兵马驻扎在京都外城脚下或许只是任意为之,『迷』『惑』人心的手段,造成情况紧急的错觉,加莫氏的起事,刚好可以『逼』出晏褚帝手的另一半虎符。叛『乱』平息后,只怕香氏的人也不会轻易交出兵权。晏褚帝还需留有余地与香氏周旋,才愿意留莫瑾一命。但旁人却未必动不了手。 “竹青之顾虑并没有错。若少榕能出四方山以君的名义接应四哥哥,或许一切潜在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此时,莫听素一袭锦衣翩然而至。望着两人道。“香氏的人总不可能公然违抗王令。这是我今日从君处请来的亲笔密信,只是如今四方山罗密布,贸然拿出会打草惊蛇,四哥哥处境只怕更加艰难。” 闻言,慕少榕略思索,接道:“如今进出都需车府令之令,若不先请出君的密信,我如何出得去?” 莫菁眸『色』幽然,垂下眼眸,拿出藏在衣间的玉牌:“有这个你可以出去。短时间内只要把守的人不禀关廷,便看不出端倪,足够为你争取出去的时间” 慕少榕面沉似水,目光如炬,定定地望着她问道:“这是车府令的令牌,近乎贴身之物,你又如何会有?” 莫菁避而不答。那日被荭莺雨罚跪过后,瑛酃便将令牌留给她以作不时之需。一手遮天的权臣,手之物自然便有滔天的权力。或许只是相好之时糊里糊涂昏了心智;或许他只是单纯想让她在宫的日子自由些,却根本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一时心软的弱点会让他天衣无缝的计划开了个缺口。 慕少榕审视了她良久,才接过她手的玉牌,半讽半笑道:“莫竹青,我真是小看你了。” 面对慕少榕的咄咄『逼』问,莫菁不知该如何去搪塞。或许他多少会猜测出些内情来,可如今也毫无意义。只平静应对道:“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若信得过我只管拿去便是。况且,莫瑾出事,慕氏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只怕日后夹在香氏之下更加艰难。” 莫听素在一旁解围道:“我相信竹青。少榕,单凭四哥哥与她能舍命相救这份情谊,便该知道,她不会害我们。” 可慕少榕拿下玉牌后根本不拿正眼瞧莫菁,只是不屑。 莫菁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转过目光,对莫听素淡淡道谢:“多谢你相信我。” 莫听素的绝丽容颜浸在冷风,一向的清冷之『色』终于有了裂痕,目含愧疚,喃声道:“这句话应该是我说。你与四哥哥,不管是谁,我总要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心早有一番考量,眼前困境大抵莫瑾早有预料,所以他才会提前将人托付给自己。故而如今奔波周旋,在御前请下密信,不仅仅是为了莫瑾,更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三人一同出廊间,远远却看见一个颀长的影子在前头等着。慕少榕停下脚步,与两人交换了眼神后便先行往前相迎。 莫听素是宫妃,本不适宜与朝臣私下会面。莫菁带着人先行回到往慕少榕躲避,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人回来。 慕少榕将门关,回身看一眼莫听素,又看一眼莫菁,才道:“是关廷。他已经在怀疑。”将拎回的一小坛酒放于桌面又道:“这也是他给的。说山间夜冷,可饮般若驱寒,慎防伤身。” 莫菁一惊,想起从前长运峰曾与他有过的一次交集,原是他早有所察觉,但他送般若酒来又是何意?是作提醒抑或是另有目的?莫非两个时辰前他停驻在门外便是为了此事? 慕少榕似负气,忽而居高临下地指着莫菁续道,“阿素,你也该小心她,这种人一身的秘密。” 莫菁懒得理他,莫听素坐在旁边只是盯着烛光苦笑着轻摇头,并未答,站起身,轻挽在臂弯的披帛,眸『色』亮若晨星,梨涡微显:“我本不宜出现在此处,算着时辰也该走了。” 慕少榕私下送走了莫听素,也要争取时间带着密信离开。只是莫菁以为他不会再跟自己多费口舌,却不曾想,临走前居然十分有同情心地给她留了瓶『药』粉。只是说话仍是斜着眼睛看人的,语气十分欠揍。 “阿素让我交给你的。手的伤再不管要起脓溃烂了,到时候手废了我可不管。若还疼你让人给你再开些止痛『药』。” 一丝暖流涌入心,莫菁低头瞧瞧掌心缠着的纱布已经十分脏污。想想这些年从来没有爱护好这副身子,如今新伤旧创也是够呛的。老实说,她还是蛮感动得,慕少榕这人嘴是欠了点,人倒是极好。 慕少榕却冷着脸,在灯下眯着眼打量她,目光沉郁,质问道:“我真看不懂你。你到底跟香氏的人什么关系?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像个谜,永远让人探不清。” 莫菁只是低头避而转开话题,她也有自己的打算。或许关廷怀疑的只是自己的生死。他是瑛酃的人,故而试探慕少榕并不怪。慕少榕夜出四方山需要有另一件事掩人耳目。那她的出现成了最好的掩盖,用来转移视线,拖延时间。本来不想见,终归要见一面。既然早晚会知道,倒不如让这个现身来得有价值些。 莫菁起身淡淡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尽全力去将密信送出去,为了你的阿素。至于我……既然关廷觉得我有可疑,不过是见一面的事罢了。” 慕少榕一愣,盯了她半晌,终于拂袖而去,临末,背对着她忽而幽声道:“你既是我慕少榕的家眷,便没有人会为难你。若你不想去,不要去。还有……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忘记。” 若能安全带你回京都,要告诉我答案。 莫菁心忍不住笑,真是个执着的人。她出门,大大方方地走在冷风,寥若晨星,薄云浸月,出了慕少榕的寝房院落,已经有侍卫将她拦了下来。非常时期,自然守卫森严。 她本想将证明自己身份的玉牌拿出来,可一『摸』才发现不知道何时丢失了。算了,也懒得找,便随口道:“我是慕少主的家眷,求见关大人一面。” 那拦路侍卫审视她,仿佛在考虑这句话的可行『性』。却不料旁边另个侍卫已然点头道:“慕少主的确带回来一位女子。” 莫菁没有说话。却见跟前几个侍卫已然对着身后行礼。 她只是踅身漠然地寻声望去,好了,也不用透过关廷这一层去找他,此刻人立在跟前。 流灯下,长衣委叠的身影,还有浮光掠影映在那白璧无瑕的一张脸,明明冷如霜雪,偏偏造一双曼暖淡漠的眼睛,只眼角下的那斑驳模糊的伤口实在猩红得有些刺目。 一旁云里雾里的侍卫交换了下眼『色』,如实坦白道:“这位姑娘说是慕少主带回的家眷。” 莫菁看瑛酃眼『色』,却只是见他置若未闻。凤眼幽深,恍若覆一层阴翳,漆黑一片,没有一丁点的光亮。 她伸手将缠在掌刚换的纱布那结再捋紧些,才抬首,对峙般淡声道:“你不用叫人去试探慕少榕了。我人在这里。” 随后的关廷身形微顿,才前一步,对瑛酃颔首作揖,一脸难『色』坦白道:“因是未曾探查确认清楚清楚,怕搅了乌龙,所以我才没有禀报。” 莫菁心下了然。关廷果然是瞒着他的。他从来不轻易信人。那很好,如今自己现身得很是及时。 可瑛酃只是径自望着她,周身的寒气,似笑非笑,目光阴郁,宛若修罗,一字一顿嗓音涩哑,如啼血般森然,恨声道:“你不该回来。你以为你投奔于慕少榕便能受他庇护吗?” 闻言,莫菁只嫣然勾唇,一向温淡的眉眼竟十分的艳致浓丽,目光竟是半讽半笑。 “你不是一向自视甚高么?那你该了解从一开始我为什么要接近你呀。说起来,莫氏今日大厦将倾你也应该感谢我。没有我与莫瑾从周旋,你又如何能得偿所愿? 为什么你认为从一开始我是非你不可?既然你可以利用我,我投入你怀抱难道不可以别有目的?您别忘了,东宫党一倒,慕氏也是受益者之子。难道我不可以因为爱他而投奔于他么?我所做的一切除了报仇难道不可以是因私心么?” 莫菁盯着他的脸愈发苍白,毫无血『色』,凤眼漆黑如坠深渊,内里一片空洞,只有无望的底。只有眼角原是印着泪痣一点的位置,如今却是见血见肉的伤口,仿佛涌动着妖冶鲜红的如同化脓溃烂要破土而出。 此时,跟前的随侍官忽地瑟瑟抖着重重跪下,神『色』苍惶忽而求饶道:“奴才只是曾偶尔撞见竹青姑娘与慕氏少主私下会面。一次是在河边,一次是在后山,虽两人举止过于亲密,自觉不妥,但几次都离得远,并未二人听清说什么,故而才不敢随意妄言。” 莫菁一笑,不予理会,她太了解他了,知道哪里是他的软肋,如何才能将他刺伤。 她嗓音清冷,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不再留情面,续道: “你真的这样天真,你厌恶女人的身体却满足于我对你的讨好。但你真的以为,这世间哪怕任意一个女子,真的有心甘情愿跟一个太监阉人要好的么?” 众人却似早已被这幕吓得惊恐战栗,却无人敢出声。 她的嘲笑将他一向高高在不可渎的尊严在众人面前践踏在地。她将他那藏在心底一点点卑微的奢望毫不留情地在众人面前撕裂。或许快要溃败一地,那些在常人跟前的骄傲恣然已经摇摇欲坠。他如同从地狱而来,双目血红,抬手掐着她颈脖,仿佛在制止她将那些溃烂不曾结痂的伤口披『露』。一向沙哑的嗓音沉郁且森厉:“莫竹青……我要杀了你。” 莫菁感受到脖子的力道在一点点地收紧,仿佛呼吸凝窒便能忽略心底那巨大的痛意。带着那报复的快感,她惊觉,这些话原来并不只是用来激他之语。她已经对他怨恨这样深。 不是不在乎,不是只要日后不再有所牵连,各自安好真的会好的。她也会恨,也会怨。 为什么……让她在崖底下只能抓着条藤蔓求生。为什么……不要她。 莫菁微闭了闭眼,笑意染唇,恍若早已被那怨恨沉浸全身。恨火炽盛,出口却是是淡漠又冰冷的语调:“掐断我的脖颈多么容易,可你的手却一直在发抖。你想亲手杀我,你的身体却不允许。 你不是一向算无遗策的么?到头来被我这样一个小小女子利用,那自以为是的爱意也不过是我探查消息所织的一张。你真可怜。” 第一七一章 数载隔空岁月催 莫菁睡得太多, 再睁开眼恍若时日已过多数,以至于彻底清醒, 望着头顶的纱帐,自己的神思都有些恍惚。≦看 最 新≧≦章 节≧≦百 度≧ ≦搜 索≧ ≦ 品 ≧≦ 书 ≧≦ 网 ≧她有种错觉,恍若又回到了少年时期, 她初次穿越睁开眼时,望到周遭陌生情景时的心境。 未醒来前, 在梦里,她恍若去到了娇艳春花盛开的地方,阿灵便是立在对岸, 一袭红衣宽袍, 神情颇有些失落地对着她柔声道:“小竹青,你以后再也不是只属于阿灵一个人的了。” 莫菁有些怪,她跑前, 靠近那个年少时将她从兵荒马『乱』的地方带走的红衣公子淡声问道为什么。 阿灵只一笑, 他仍是艳烈而高傲, 多少年过去,仍然是记忆的少年。他温柔而富有爱意, 伸手抚起她的长发, 眼神缱绻又眷恋地随着动作流连, 有些委屈地回道:“在建汝,阿灵在河边为你洗干净容貌后曾跟你说过, 你的眉眼太过象一个人, 而你的容貌会因为象那个人招来许多祸患。要用阿灵给你的『药』珠, 除了阿灵,谁也不能知道你藏起来的容貌。你曾答应阿灵的。” 大梦初醒,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再没有痛意的颈间,仿佛连伤口也不在了,独自垂眸黯然,那时她终归觉得他不舍得杀她的,可是,最后一刻……是他放过自己了么?还是慕少榕出现救了她? 她欲手撑着仍是绵软的身子起来,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如铅沉重,半点动弹不得还没有知觉。当下如遭雷击,盯着覆在绸被下的身子,竭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冷静想道,是躺太久身体机能退化了么?她劝慰自己,没关系,只要假以时日坚持康健便能恢复的。 此时,门口不知道哪位宫娥“啊”地惊呼了一声。莫菁抬眸望去还未开口,便又见她端着铜盆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她只得随手在旁边拿了个隐囊垫在舒服的位置,挨坐在床榻等人来。 未几,便见几个宫娥领着如意进来。如意过来瞧见莫菁百无聊赖地在发呆时显然没有方才那位宫娥这样大惊小怪。反而前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喜道:“秉太医说姐姐这几日可能会醒过来。如意初时还不信,都睡了好几个月了,还真说醒醒呀。秉太医当真是神医。” 莫菁神情仍是淡淡的,只是开口要水喝。她的嗓子沙哑,估计是许久不开口说话的原因。 一连猛灌了好几壶水,喝得涨腹却也满足了。小宫娥前接过递还回去的茶杯时,莫菁如往常般浅笑道了谢。却见那小宫娥片刻呆愣后才羞红着脸低头退了出去,失神的模样煞是可爱。 莫菁目光一路追随着那小宫娥的身影出了去。如意坐在一旁守着她,这会儿才歪着脑袋道:“姐姐莫急。已经让人去唤秉太医过来了。” 莫菁这才望向如意,犹豫般问道:“我的腿……” 如意“哦”地一声,如实答道:“是秉太医妙手回春。数月前您受伤昏『迷』不醒,被慕少主带到素贵人处,医治期间,秉太医还伙同太医院几位医正把姐姐的腿疾给治了。 其实如意不懂,只是当时听太医说,姐姐腿骨处的旧疾已久,而且骨头生长都移位了,需将骨头重新打断矫正后让新生骨头重新生长。秉太医处给的『药』据说能镇压治疗腿疾的剧痛对新骨生长还有效,从前他知道姐姐的腿疾,迟迟不治,是因为这味『药』一直凑不齐。如今秉太医得到了神『药』便唤如意每日煎熬成汤让你服下。 当时你一直梦魇醒不过来,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是素贵人替你拿了注意,下定决心要治。那段时间,每天从这边换洗的汤『药』都是成桶成桶地进出的。” 莫菁了然,她并不曾瞒过秉东来自己的身体状况,从前她不是没想过可以治好自己的腿,如今真听到快治好时还觉得在做梦。只是,秉东来是他的人…… 如意似乎看出她的顾忌,笑回道:“当日姐姐被慕少主带过来不久,是关大人领了秉太医过来的。之后素贵人在君跟前请旨意,便顺理成章留了姐姐下来养病。” 如意见她点点头,神情却显得很怅然,仍是失神的模样,只眸子幽幽茫然环视四周摆设,才又道:“是得了君允许的,姐姐安心在此处住下。这是素贵人的住处。” 这是莫听素的寝宫。兜兜转转便又回了京都,而那场政变的结果,在莫菁得知班太后下旨被迁往雍城安享晚年,不得回京,莫氏还有亭洲牵连者共五百余人全数关押论罪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这一个月里她在莫听素的寝宫里当了个懒人,每日吃睡,闲时晒晒太阳。醒过来的数日后莫菁尝试着下床走路,秉东来在她醒过来后的头两天还过来瞧她,但渐渐地也再不来。 莫菁自己也觉得身体无大碍,无非便是每日练康复的事。步伐再没有了一撅一拐,虽然仍有些不习惯,但是周正走路的样子也总算功德圆满不是么?无聊时,拿着绳子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跳,如意见了便笑话她,说好了之后整日窜下跳象只猴子。 生命在于运动什么的,莫菁自然也不多反驳什么。 晏褚帝对于她不闻不问,也似乎并不怪如今的莫菁为何与从前不一样,如换了副相貌。个细节,莫菁不愿深究,既然同意了自己留在储秀宫,那自己便心安理得地留下。莫听素也半点不勉强她,说是待在身边随侍的,可平日里从不要她做什么,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跟莫听素相熟了以后,才发现她睡眠不好,莫菁私底下为她调香开『药』助眠,失眠的症状便好了很多。偶尔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两人躺在被窝之下一起看窗前的月亮交谈为她聊解寂寞。许多时候都让莫菁觉得,这个菲薄伶仃的绝『色』佳人心头压着万千愁绪,却不知从何而来。正如同她不问自己那般,莫菁也不问她,关于身世,关于容貌的更多问题,可彼此心照不宣,却十分异地给对方交付信任。缘分这样的东西真是妙。 如今莫听素是深得帝君盛宠,身边自然不缺人,君王御赐,宫里嫔妃,宫外百官公侯常常送礼过来。忙不过来的时候莫菁从旁帮忙清点礼物后再一一归整放置。 莫听素从不在意这些身外物,从前未得宠时偶尔派发嫔妃的物件被不长眼的宫人顺手牵羊也是有的。但莫菁认为这种歪风邪气不可助长。 这日,莫菁正在清点内务府派过来的珠帛玉器,莫听素私下在案前书笔一封送至了宫外。莫菁知道这些日子莫听素一直暗『插』手前朝的事,如今她荣宠一时,加之名动天下,此次莫氏一事她能全身而退,朝臣之察言观『色』者皆闻风使舵。今日祭祀百官来贺之隆重堪王驾,彦稽朝出一个班太后便够,晏褚帝未必不会心有顾忌。 莫菁眼角觑见送信的人行礼后拐角儿退了去,便将手的薄册递给了身旁的宫娥,打发人儿过去接活便到殿内本打算过来提醒两句。 莫听素倚在门边,回身时便瞧见莫菁,一身缎面锦墨滚边海棠『色』曲裾宫装,如玉剔透的面容沐浴在晨光之下,那么的明艳柔雅,鲜焕如同新生。与曾经的晚琉光那极为相象的眉眼,难怪要将真容藏起来,否则从前两人站在那里,旁人一瞧便看出端倪,难免不会心生猜忌,如今看来,莫听灵对其真真是良苦用心。 她笑了,提步翩然到跟前执了莫菁的手,细声岔开话题道:“明日寻到机会,收买采办宫人,让您也出宫一趟跟四哥哥见一面。” 莫听素瞧着她的脸『色』又道:“如今莫晔年逃脱在外,莫氏宗族被关押在狱内,被香氏的人联合奏,死刑的死刑,发配的发配。至于莫氏家母……君的意思是先行关押内狱,不刑不罚。四哥哥总要我瞒着你,可我想这些年你也没少想过,不告诉你不算交代。” 莫菁自然明白话头里的意思。跟莫氏的那些恩怨从前藏掖着,如今天光明亮,已然是明着算账的时候。 晏褚帝竟是顾忌着逃亡在外的莫晔年而圈禁无银,意在引他现身。莫氏这棵大树终于倒了,而正因为无银那残存的丁点儿利用价值,竟是对她不刑不罚么。在莫菁看来,不刑不罚四个字极为讽刺。 国狱,是彦稽朝最为严备的地方,外人并不知其一二,只明白进了里面的,无一不是犯了死罪的。各种残酷的刑罚,折磨得人生不如死,而终年不见天日的牢笼,则给人精神的折磨,以至于很多人即使受得住身体的刑罚,亦接受不了精神的痛楚选择轻生。然而如今锁在国狱最深一层的那个犯人却因当朝帝君的不刑不罚而圈禁此处相安无事。 第一七二章 多愁多恨失即休 国狱最深一层除狱卒把守, 还有层层严密的机关设防。 死牢阴寒之气极重,两边墙壁的点灯映照在幽暗的石壁摇曳着更为浓重的森冷死亡气息, 这里没有死犯撕心裂肺的叫喊, 亦没有狱卒施行的吆喝声,只有压抑的安静。 可今日, 把关森严的死牢却悄无声息闯进来了身穿墨『色』斗篷衣的一男一女, 他们的面容俱隐在兜帽之下看不清。 石室之,悬在墙壁的吊灯,灯芯浸染在常年累月被灰尘污秽的灯油下静静燃着。男子身影如兰, 至于女子,那玲珑的身子即使披着黑『色』斗篷, 在烛光照映下投影在墙壁亦是难掩清冷之『色』。 内里手脚皆铐铁链的阶下囚本是倚墙而坐, 此时抬首与狱室外的两人隔栏而望。 被囚禁的是位正盛红妆之年的绝『色』女子,媚眼朱唇, 她身穿囚服, 即使今时今日落魄如斯却不见一丝落魄。望着眼前两位不速之客也只唇边勾起一丝慵懒笑意。 可面如冠玉, 眉眼冷润的丰姿男子,仍是清冷如寒霜,半哂半笑的表情。因为从前那些疮痍悲苦都算不得什么,今夜他与自己的亲妹妹都将那光鲜亮丽的外表藏在锦衣之下,化身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复仇而来。 莫瑾立在莫菁身后, 便是看也懒得看眼前的阶下之囚, 只是低首整了整仪容。 反而是无银, 她看着跟前的女子伸手摘下那宽大的兜帽, 在烛光下现出美得极为不可方物的面容。眉眼藏春含黛,菱唇软款温柔,让她有一刹那怔忡,又似见到了记忆昔年那个姣艳桃李,冷若冰霜的女子。这是她从前望见莫听素时也未有过的感觉。 莫菁凝眉淡笑冷道:“您难道不记得我了么?不过没关系,您一向贵人事忙。只要我记得便是,这些年拜您所赐,但为了今日,多少苦难我与兄长都熬过来了,前尘往事一桩桩算来也不费时。” 面容陌生,可这嗓音却极为熟悉。无银惊愕一瞬,细想之下仿佛明了了一切,又恢复那副万事皆不在意的神『色』,极为无所谓地叹道: “晚琉光当真养了一对好儿女。王安死于你之手我便不怪了。既如此,你们也该了解你们的那位父亲,他根本不会来救我的,更勿论送死。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 莫菁眉眼却勾着嘲弄的笑开口道:“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却有话要说。当日若不是你心肠歹毒撺掇亭洲王向我下『药』,我又如何猜测得出原来你们早已是一丘之貉?东宫太后要借助亭洲的势力谋反哪有这般容易,与其让你们先发制,还不如由我们将事情掇捅出去。恩泽侯一事只是个开头,没有你,我们也不会这么快便捅破出来。” 她口风犀利,字里行间连语调都带着寒气。 无银猛地起身抓住冰冷的铁栏,面目狰狞,恨声喝道:“我不过以其人之道!当初我阿灵待你兄妹不薄,却落得如此下场!让我如何不恨?我恨不得日日夜夜啖其肉,饮其血!” 闻言,莫菁却忍不住轻笑出声,冷颜厉『色』:“万事无因便无果。若非当年你赶尽杀绝,将我的阿娘□□至厮,彼此又如何走得今日这个地步?她已然放弃了一切,而你又何曾给过她一条活路?阿灵落得被人分食而死,尸骨难存的下场,您又是否日日夜能得安眠?” 无银怒目剜着她,美眸切切,嗓子拔尖地怒叫:“你害我阿灵!他日化作厉鬼我亦要拖你到地狱!” 莫菁垂着眼睫,嗓音平静地续道,“被困长运峰当晚,君本欲派出暗卫营救。可当时因百官贿赂一案,莫氏势力受到重创,连带牵连东宫党。此消彼长之下,班太后担心日后再无力控制势力逐渐壮大的晏褚帝便使计离间,将派去营救的暗卫全部秘密杀害。阿灵琵琶骨被锁,但还能用毒。可最后落得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便是因为有人先发制于他。 说到底,阿灵不过是被当作用以离间帝君与莫瑾的工具。当日将他推至晏褚帝跟前的始作俑者不正是你一直效忠的班太后和丈夫么?” 而这一切,同为局人的他们都只是后知后觉,若非晏褚帝在兵变之时欲揽莫瑾为己用,将这些残酷的真相和盘托出,兄妹二人便永远蒙在鼓里。 这一切如果可以推翻重来,若能预知所走的每一步代价是阿灵,会不会还如此的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如今再深究,不过是悔时晚矣。 无银仰头大笑,她整张脸涕泪齐下,疯疯癫癫,再无了半点方才的模样。她从前埋伏在晚氏多年,替莫晔年杀过多少人,即使自己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也仅仅是因为爱他的那颗心。可他冷血无情如厮,连亲生儿子也可舍弃! 等终于笑够了,她却顶着那张面如死灰的破败面容,喃喃道:“你们一定很怪为何当年你们的母亲会和莫晔年落得生死不容的境地?” 铁栏外的二人冷眼相待,可她也本不是要他们有何反应,只如发泄,又哭又笑,凄惶不已,再无半点生气,“晏稷帝十八年,晚氏家主为晚云。当年莫晔年为求攀附晚氏的势力,曾向晚氏家主求娶唯一待嫁的晚氏幺女数次,莫晚两家本有婚约,但因晚云不想将晚琉光当作政治工具的牺牲品,便数次都私下推拒了。 之后莫晔年与晚氏长子达成协议,将军事要密泄『露』敌方以致晚云在那一战兵败。晚氏长子顺利夺回家主之位,而莫晔年则如愿迎娶晚琉光。 不久后,莫晔年便将晚云兵败之事推翻,向垂帘太后重提详查,把所有罪证都指向晚氏新家主。晚氏与晚琉光都曾是他的猎物,却不曾想他莫晔年天生自负,竟也有情动的一日。” 她望向冷冰冰的狱顶哈哈大笑,死寂沉沉的方寸之地衬得那笑声极为荒凉凄厉,自顾自话续道:“莫晔年当真宠她如掌明珠。未及数年,便晋晚琉光为主母夫人。 我虽是莫氏的人,可因随侍在晚琉光身边多年,知她自小便心属晚云,『性』情刚烈,也向来爱恨分明,若知真相必不会还与仇人相亲相爱。她当真好笑又悲哀,万事被蒙在鼓里,还要为仇人生儿育女。 我当然得把这一切和盘托出呀,她的枕边人是如何一步步地谋划她的氏族,害死她的三哥哥!之后她数次以命相博报仇不成,我以为莫晔年会杀了她,可没有!没有!”她恨声重复。 “他只是将晚琉光囚在别院多年,可那有如何?那时的晚琉光已然形同废人,过得行尸走肉,在那些日子渐渐绝望。你的母亲,乃至你们,乃至阿灵,乃至我!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因莫晔年!你若要将我剥皮萱草,便更应该将你们的生父千刀万剐!你们快去杀了他!!杀了莫晔年!” 莫瑾前一步,面浮寒霜之『色』,只冷冷问道:“我只问一件事。这么多年,你们将我阿娘的尸骨藏于何处?” 怎料,那无银似乎被前头的事刺激颇多,已然癔思凌『乱』,只一个劲儿挨在栏边,形容枯槁,目光沉寂,无泪无喜,除了喃喃喊着杀了他再不发任何一言。 天下之大已再无莫晔年的藏身之处。或许找到晚琉光的安葬之处,便有莫晔年的踪迹。莫菁望着她,知道她再心死也不会出卖莫晔年。再『逼』问『逼』不出来半句。 那一瞬间,竟觉得这个女子有些可怜。男人的战争永远牺牲的都是女子,可女子的可悲可笑之处在于竟无怨无悔。 莫菁周身皆是清冷之『色』,盯着无银,语调惫慢道:“你放心,君既然对你不刑不罚,我们自不会犯夺你『性』命。”她顿了顿,续道,“但是当年你对付我阿娘的手段,今时今日只要你还活着,便都一一尝下。看守你的那几个狱卒您大可放心,他们终年守在此处不见天日,必定会怜惜你的。” 无银闻言身子一震,终于有了反应,目眦欲裂,只抓着铁栏盯着那抹玲珑的背影如泣血般凄厉拔尖喊道:“杀了我!杀了我!” 莫菁淡淡一笑,并无动容。这个曾让她惧如蛇蝎的女人也会有这般落魄凄惶的一日。 “姨娘且放宽心。您是阿灵的生母,但凡我们兄妹不顾念昔日阿灵的好,更非人的手段还会在后头。可终归念着您是阿灵的生母。这世间所有事都冤债有主,该你受的半点也逃脱不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莫听素的身份唤无银为姨娘,也是最后一次。残忍么?她并不觉得,多少年来,每当她回想起那个荒寂的夜晚,想起美人娘亲死前那双含愁的眼睛,一身风骨的人,若不是怕祸及亲女,当时只怕还未容忍到那些人的□□便保节自尽了。而她呢?没能力自保,只能独自躲起来无能为力地哭泣。如今,正如无银所言,不过以其人之道罢了。 莫菁头也不回地提步登石阶,临末离开前,她将袖的玉白『药』瓶拿出递给看守的狱卒:“让她服下后,每日当有数个时辰剧痛难耐,如万蚁噬骨,但不会流血也不会有外伤更不会死。不刑不罚……”她轻笑出声,细听还有些嘲笑苍凉之意,“这种好日子便是等到莫晔年什么时候伏诛便什么时候解脱罢。” 至于莫晔年,只要找到晚琉光的坟冢,又何愁找不到他? 第一七三章 肯向南山恋旧巢 帝都城今日下了一场雨, 辽阔的穹窿低涌沉郁。 人来人往的大街旁, 客栈楼阁隔绝了喧闹和光线。楼厢房有些昏暗, 莫菁点燃一盏灯,空间霎时敞亮起来。 她本是跟着宫的采办宫人出来的,到了时候便按约定般到地点等人来接。如今时辰稍晚, 许是晌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耽误了,她不着急, 可也百无聊赖, 倚在半敞的直棂窗前,脸颊枕着手臂,从虚掩的朱牖看雨。雨势渐小, 意兴阑珊, 她也看得意兴阑珊。 雨后的大街罩着一团如晨起雾霭的『潮』气,不复往日热闹,小贩叫卖,偶尔一两戴着蓑衣的归人踏过湿漉青石板。 收回手,本打算把窗关,却一眼瞥见楼下街边停的一辆马车。四角翘起的宝顶还挂着漆金的铜铃,在风下伶仃摇晃。 她望见站立在马车不远处飞那人, 身着锦红团花领袍, 拢在细雨下,颈如贯系一缥『色』短笛, 旁人为他张开一把兰竹桐油伞, 伞面临摹着墨『色』山水恍若一朵朵淡『色』的花, 他便似在落英摇曳里的兰芝玉树,在霭气静静绽放开来。 一时忘了初衷,她关了窗,戴茶案随意放着的及腰白纱长幕篱,提起衣裙便往楼阁木阶梯一路飞奔。这里不是四围八砌的宫闱,没有顾忌,仿佛浑处都是自由的气息,哪里还有往日讲究的那些莲步轻移,脚下踩踏过来的每一步都发出“咚咚”地轻快脆响。 这动静引得楼下酒桌皆有侧目,寻思哪家小姐千金这般放浪形骸,但因有幕篱挡住了面容,只瞥得见那罗衫白衣的曼妙身姿如惊鸿一般,过道拐个角儿出门去了,引人遐思又无从追踪。 马车旁细眉长眼,一脸机灵相的侍人本老老实实在旁边给自家主子打着伞,自家主子刚跟交谈完的同僚道别完毕,本欲提步往门外登归府的车马,可一转眼见戴着白纱长幕篱看不清真容的小姑娘体态纤纤地过来拦了去路。 公良无我倒无惊愕之『色』,仍然是那副无甚表情的面瘫脸,只是极为风度地凝眉拱手作礼往旁让了一步。 莫菁躲在幕篱后的面容看不真切,她忙忍住笑意,暗含逗弄地也往他的方向挪了一步,隔着轻纱望他,却不说话,暗暗观察他的反应。 随从的侍人傻眼了,平日里主动来暗送秋波的世家女子贵族千金倒也不乏见,无非是书信玉佩托人送来以明心意,但胆子这么大,直接挡人拦路的还是头一回。 果然,公良无我面沉如水,随即蹙起眉来,丹凤眸含疏离淡漠之『色』,朗声开口道:“姑娘,若在下没有挡姑娘的道,不知姑娘现下所为何事?” 莫菁想了想,忍住要爆笑的冲动,撩开跟前的幕篱,现出真身来,眉黛春山,容态极妍,她轻摇嗪首算回答,仍不作声,只清眸横波,一脸无辜地弯唇望向公良无我。 公良无我仿佛还没有认出她来,只一脸冷淡地又提步绕过她,直接忽视。 反而是一旁的侍人,抱着伞立在那里一脸失神地盯着她幕篱后的真容直愣愣地看,末了险些跟不自家主子的步伐。 认不出来算了。莫菁不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双眉颦蹙,想起以往公良无我动不动耳根绯红一片的样子,可这张脸居然撩不动他?不科学。 太过挫败以致于当下便没了调戏逗弄这位纯情贵公子的心思。 她当即又放下了幕篱,转身瞧着前头一味绝情的身影,糯慵喊道:“喂,今日没带钱出来。想问你借点钱去买风干牛肉吃。” 公良无我的脚步徒然顿住,身后的侍人险些没止住步伐,直往主子跟前撞。 下一刻他便踅身来到跟前,清越醇朗的嗓音在低沉白蒙的天宇下明亮异常,“真的是你!” 莫菁『摸』『摸』鼻子,撇嘴走。去街的摊子唤贩主包起一袋风干牛肉。 公良无我跟在身旁,这次倒没说什么,反而自动自觉地给她付钱。 莫菁将一块风干牛肉塞尽嘴里嚼得有滋有味,十分满足。猛地又想起从前这人吃穷自己的事,又回头唤贩主再包一袋。 那贩主应得极为爽利。公良无我从侍人手接过碎银,给钱也给得十分爽快。在旁边拿那极尽风流的丹凤眸觑她,略顿才道:“我没认出来,您真生气?” 隔着幕篱的真容,打眼一瞧如同雾里看花,却实实在在的一股朦胧美态,实在引诱。 莫菁动着腮帮子,乌黑眼珠子骨碌一转似在思量,吞咽后才道:“不碍的。我在等人,闲着无聊找乐子罢了。” 她拿着两袋风干牛肉边走边吃,还象从前一般容易满足,总似有股孩子气在,仿佛天大的烦恼事在这一瞬也会烟消云散。 从庭山回来数月有余,再见时已然是抽筋剥骨,另一番新生的模样。如今看来这个如同柳条抽枝般鲜焕的人儿没有太大的变化,也好在这天生毅韧的『性』情没有被磨洗掉,她还是她,乐观得仿佛算天快塌下来了,吃一顿好的也便好了。 公良无我这样跟着她,宽大的襕袍袖口『露』出一点冷白指尖来,随口便问道:“你这样随意便出宫?回头谁替你兜揽着?” 闻言,她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才回道:“我是跟着采办宫人出来的。约了在前面的客栈会头,赶在宫门闭的时辰回去好。” 她顿了顿,又低头送一块风干牛肉送进嘴里,紧接着又拿一块给公良无我,吃人嘴短,这点莫菁还是很清楚的。好在公良无我也没有拒绝,随口便吃了下去,囫囵嚼几下便皱起了眉头,大概是自小养大的“皇帝舌”,吃不惯这些街边小吃,从前让他带零嘴也都是去响名食肆里带。那牙酸似的表情甚教人觉得委屈了他,可他也没说什么,如常地吃。 分享美食成功,莫菁很是满意,忽又道:“现今我调派去了素贵人那处。如今她才是我的金主,象这种不大不小的事自然有她依仗。” 他仍旧丰神朗朗,可表情在暗淡的天光下却似蒙了一层愁绪的阴翳,丹凤眸端严地勾起,高深莫测,“从前不懂你,可如今瞧你的容貌便知你与莫氏兄妹那千丝万缕的关系。” 莫菁吸了口气,低头如实道:“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他停在那里,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蹙起眉,双眼却冷肃起来,俯身靠近她低声道:“这是欺君!你们当真好敢!” 个千头万绪一时半会还真不知如何说,但也明白公良无我担心自己的那份轻易,直言放宽心,“我自庭山回来一直昏睡不醒,后来病好了便一直在素贵人那里。虽则自那后从未见过帝君。可看他的态度也是心里有数,只是未曾明说。” 公良无我了然,放开她,似松了口气,宫嫔妃进宫前便被李代桃僵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坏坏在,这嫔妃从前还授了郡主的封号,但在事情未正式戳破前都能兜揽过去,只看那万人之主是要放还是要查。 可眼下这模糊的态度明显是有意拉拢莫瑾以图日后打算了。既不让人回归正位,又换个法子留在宫,把人拿捏在手,一面施着恩惠一面受钳制。必要时给你个警惕,算不尽心尽力办事,也不敢异动,这不是君王的用人之道么? 莫菁抬头远远便瞧见客栈前头立着几个便衣打扮的面熟宫人。步伐慢了下来,却见他倏地在耳边轻声又道:“对不起。” 莫菁微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往他胸前极为豪爽地拍了下,无所谓地笑着道:“我天『性』属猫,有九条命呢。”她又道,“你能惦记着我,我很高兴。” 从庭山回来,即使知情的人要么被灭口,要么讳莫如深。但她几番死里逃生,他在京都周旋之时却不知道她那时是实实在在地在受苦。 那回临走前跟她道别,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时只吊着一口气续命。回到宫她也被护得太好,他没有半点机会亲自去见她,却日日听着心腹带回她的消息,从重伤昏『迷』到喜欢躲在太阳底下踢毽子,他也仿佛随着她的新生整个人儿都鲜活起来。 如今她日后在宫的处境至少不那么艰难了,可转瞬他便又失落起来他有他的歉疚,可她不能明白他的感情,她也不明白这句对不起的含义,只当以为他是因了自己受苦却不能帮忙,做朋友到这份觉得不仗义,才内疚。 他垂眼,眼睫覆下一层阴影,片刻后才抬首,云淡风起地一笑:“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平安回来。”他伸手,“日后不管在哪里,都要记住你还有我这个朋友。” 闻言,莫菁笑着微踮脚尖,抬手与他响亮击掌,“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 他丹凤眸幽若深潭,恍若藏着一片深邃的汪洋,天生便是寡淡的表情此时却恍惚有清风明月般温柔地笑意。 “也是我的荣幸。” 她提着衣裙远远地跑向接她的宫人,却蓦地回头给他招手道别。真真是孩子『性』情。 回宫数日后,莫晔年死在城外山间郊树林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彼时,莫菁正在储秀宫的殿院前搬了张躺椅在太阳底下拿着本书懒洋洋地睡懒觉。 莫听素执着收到的书信给她看,说是猎户报案在城郊外发现了叛贼逃亡的踪迹,领着官兵去搜罗时,尸体挨在柏树林里那棵参天大树下早凉透了。胸口一片淋漓的血迹,内里空『荡』『荡』地,是被人剖了心。 本活捉回来也是个死罪,如今莫晔年之死成了无头公案,最后不过不了了之。可残余的莫氏党羽却是真真正正地受罪。 莫菁眯着慵惫的眼睛回了房将书信在烛火下点燃,末了,盖在小三脚香炉内燃烧殆尽。她打了个呵欠,神『色』仍是恹恹的。忽地想起慕少榕带人回四方山之时,莫晔年曾派人去追捕莫听素。她不曾探究过莫晔年背后的用意,是另有所图还是贪图莫听素那副与昔日的晚琉光一模一样的容貌。 自己这个名义的生父一直便疑心极重又自负自私,可最后明知道藏身在晚琉光的墓冢无法全身而退,他还是这么做了。细想之下,无情转被多情累,情之一事,实在害人。 她盯着炉内的火光渐渐地熄灭,这么脸颊枕着手臂,弯伏着身子,坐在案几前睡着了。 可心头仍萦绕着莫瑾在书信提及到的字里行间:已为阿娘拣清净之地,修墓永享香火,勿念。 第174章 番外 (莫听灵) 留世间骨生花 被逐出莫府后的日子里他躲在帝都城有名的烟花场所挥霍度日。 今夜, 他又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天光水寒,外间雨声大作,纱帐翻飞, 一地的残酒玉壶, 昏暗奢靡的室内, 床栏也繁『乱』吱呀。低喘轻『吟』正盛时, 案几那一鼎炉香彻骨靡艳, 也烧得正旺。分不清白天黑夜,没有日升日落, 末日般的寻欢作乐。 高高亮起的烛台摇曳着旖旎的火光。美人倌儿忽地慵慵伸腰,满足难耐的叹息后,那雪白如玉的臂膀穿过他的身体, 十指张扬,胡『乱』地嵌进他的皮肉里。 瘦骨伶仃的脊背还有结痂未愈的抓伤, 重复交叠, 新痕旧痕红艳艳的一片, 斑驳不清。 他握过美人的一只手,十指紧扣埋在被间,断断续续地喘『吟』, “不要让我疼……我的听素花儿走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受伤了……” 知道他痛, 知道他伤的花儿再也不在了, 想要一如既往般说话艳毒恶劣, 可再也说不出威胁的话, 思念把他变得软弱, 刺不伤别人了。 从前没有得到过这样稀罕的温暖,故而从头到尾都可以一厢情愿地在扮演着这个纠缠不清,怙恶不悛的角『色』。而心底一隅最柔软的脆弱始终唯恐被人窥探。可花儿窥探过,于是得到过后再失去,便把他溺死了,再也强硬不起来。 他将脊背的抓伤亮堂堂地现在旁人面前,可他一点也不痛了。再也没有人彻夜守在自己床前打着扇子,亮着温软的眉眼,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的伤口。 他转个身,用尽全力,执意要寻找快到顶峰时出现的那一道忘我的白光,不理会身下愈渐急促,如同濒死金丝鸟儿般癔思凌『乱』的尖叫。 那道白光成了他在这昏暗的闭塞之地的唯一光亮,他执意要自己被蚕食殆尽。象千斤重的铜环铁钩钉在了身体里,每动一下痛得如抽筋剥骨,他是只被穿了线的风筝,任是噬骨浸血,再也飞不出去。 从前他骗过慕少怜,言之凿凿。 ——你算是什么东西?我曾与莫瑾行过鱼水之欢。 假的,都是假的。 唯一的一次,是从前他被推至到万人之的那个人床前。 那个人也生怨,眸子里多是不见天日的悲哀。不愿意纳妃,于是班太后试探或是钳制所迫,将他送到万人之君的床前。 万人之君却无万人之权,如同个傀儡,隐忍不发,只能极尽受用。 他求饶,求阿爹,求阿娘,求瑾哥哥带自己走,最后只能求君璟延轻一点,藏着的痛苦也只配卡在喉咙,淤在血,到最后只能无助地哭泣。 全局倾塌的时候,君璟延却忽地折过他的身子,高高站起的龙腾凤翔灯台被一拂便倒,烈火蹿起,灼烧在他纤弱白皙的腰背。而后,真切到尖锐的大笑声,酣畅淋漓,凝结了的鲜血,汗水,眼泪。 莫瑾少时救过他,所以他自小便喜欢,喜欢跟在身后一句句“瑾哥哥,瑾哥哥”地叠声喊,可这喜欢,别人不屑一顾。 君璟延说喜欢他,可除了汲取,却吝于在他喊疼的时候给予放饶。 他的真心肯定是一点都不值钱,才换了这么多的背叛。 ——若对阿灵不好。阿灵且知道,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对你的好没有欺骗。 他的听素花儿走了,再也没人知道他痛,他受伤。 风雨将歇时,黎明终于还是挨着残烛灯火无止休地升起。昨夜小三脚玉炉烧完凤血香,灰烬还散着余温,而艳蘼甜蜜的气息熏满了整个房间经久不散。 琵琶骨被锁,动一下牵筋动骨,闷声抽气,但还是在这片浊烟氤氲下自弃般疗伤,度过最糜乐的生活,还有最不堪的苟且软弱。 他寻找到白光,『迷』『乱』的气息宣泄四周,低喘着气儿,将赤条条的身子藏在软衾绡枕里,如一只不出的蛹。手臂枕着脸颊,流『荡』艳光照亮那浓丽的眉眼,伸出莹白指尖划过,一点点地数着绸被斑驳艳烈又似夷漫不清的牡丹花。 他想起从前雨夜久未归,他的花儿便打一把伞,提着一盏灯,立在风雨,独自在院落门前担忧地等着他回。 他回来,抓着她的手撒娇时她便怒嗔;抱着她喊疼时她便蹙起眉头;撩起她的发梢,不可一世地威胁时她拧他耳朵教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一点点地,想要每日都赶在夜深前回府。 嗳。 此时,一声心满意足又痴醉的娇柔叹息。身旁的美人一寸寸地抚『摸』过这位似沉思的少年公子的身体。真令人心神叠『荡』,那骨骼肌理隐隐透『露』着成年男子的力量,肌肉线条也愈发流畅如有心裁剪过的艺术品。美人想起夜里这具身体令自己□□的一瞬间。 人人都说他是帝都城的一柄笑话。只有金银挥霍的烟花之地愿意收容他。唉,美人伺候着的这柄笑话,管旁人愿不愿收容,管他是不是被锁琵琶骨的废人,如今只“莫听灵”三个字便极其让美人销魂蚀骨,流连忘返。 梆子声响过,在这萧条的报时声,美人弯伏着柔软无骨的身子还想再享一回方才旖旎忘魂的时光。依着往日,落魄的贵公子还如穷奢极乐般,年轻的身体仿佛蕴存着无限精力,执意要享尽欢愉般索求无度呢。 美人慵懒如猫依附在他身后,与这公子皮肉相贴。可下一刻,他忽地拂开美人的身子,没有一点留恋,起身,赤着足踩在冰冷的木板。 美人被遗弃在雕花栩栩的床榻,乌鸦鸦的长发随着弯伏的动作散开遮住光洁无暇的脊背,徒添一丝媚艳。 扭头便看着跟前的绯衣公子从虚掩的窗牅外救回一盆被昨夜风雨刮打得半死不活的听素花。美人随意勾起丢弃在床边的衣袍,不满地披。 冬寒将至,红泥小炉温不过三杯酒。 冷风从直棂窗灌了进来,外头天际云层翻涌起一片幽蓝,屋檐下衔着雨珠嘀嗒。屋里的炭炉烧了整夜,只有余温酿着,冷不丁迎面吹了风,美人瑟缩着轻掩唇儿打了个呵欠。 他将花儿带回温暖如春的室内。于是美人便见他坐在地间抱着花儿,躲在纱帐翻飞间若隐若现的身影。 听素花的瓣儿凄凄苦苦地被打落在盆泥里,只剩下这么两三瓣破烂似的顽强不落。昨夜的风雨打得狠,连根都被半掀起来。于是美人这会儿看到他要将那赖以生存的根颤颤巍巍地重新埋回盆泥。不知是否太过无措,连动作也太过小心翼翼,修长莹白的双手沾满了污泥。 美人还是过来不依不饶,如同妖蛇般,双手攀在绯衣公子的颈间缠绕,暼见他修长若竹的双手沾满了污泥,倚坐在身旁,“呀”声懒懒道:“脏了。” 他护着花儿象护什么稀世珍宝。这会儿听了美人的话,却象被吓到似的,呆在那里,不敢再有半点动作,愣愣地抬起头问:“阿灵脏?” 美人象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忍俊不禁,看他在床笫间总是威武勇猛,华艳又勾人,这会子却犯起傻气来。 美人咬他的耳垂,嘻笑怒骂,媚声柔语:“是花儿脏,脏死了。” 可见他垂着眼眸,不声不语。眼底恍若有个漆黑瘆人的深渊。不知过了多久,见他终于放弃去摆弄那盆破花,将手伸开。 美人高兴极了,随手拿了帕手绢,一点点地给他擦拭手间的污泥。这么极好看漂亮的手,弄得满是污秽多碍眼。 他恍若失了智,由着美人摆弄。象傻了般,只愣愣地盯着那盆破花儿看,半晌后,才摇头,低声幽幽道:“不。花儿不脏,是阿灵。所以她也都不喜欢阿灵,背叛阿灵。” 美人眄起眉眼,嘟囔着嘴儿觑他。将那早已脏『乱』的手绢随意一丢,由着自己心『性』来,双手猛地攀他的颈间去亲。一面亲,一面褪他的衣服,开始撩拨,嘴里咿咿呀呀地泄出细碎的叹『吟』。美人还是喜欢那个没心没肺,埋头猛干的他。 许久后,才见他有了反应。反客为主地回抱美人,两人胡『乱』亲,一骨碌滚在冰冷的地面间,苏幔重帘,冷风吹卷,昏暗的屋里只有交缠错『乱』的身影。 他拱起承转如意,山峦起伏的脊骨,笑着的时候,艳唇浓媚,目似点漆,魅『惑』得要命,抵着美人的肩头如往日般撒娇的语气:“你亲亲阿灵,亲亲阿灵的嘴唇。你才不会讨厌阿灵,你这样好,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可阿灵想你。” 美人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但还是去亲他。 亮透的天光从未关的窗牅打进来,溅在美人温软的眉眼,黑白分明的杏子眸。 他想起了花儿沉睡时的样子,极美。 有一回,他去厢房找她,那时她许是累极,这么伏在窗旁的案几,手臂枕着脸颊睡着。阳光打进来时,是这样肆意地洒在她温软的眉眼。 他弯着腰,掌心支着膝头,歪着脑袋,以呼吸相触的距离,狡黠地笑着去靠近打量她。那时阳光热烈,便清晰地听到隐藏在深处见不得光的渴望因得不到纾解而嘶吼着破土而出。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那薄薄的眼皮,却险些吵醒了她。 眉眼淡软,睡颜柔丽。如亲人般温暖,爱人还要刻骨。正象她狠狠地拥抱过自己那般,自己也真想狠狠地把她藏进身体里,谁也看不见,谁也带不走,而她谁也不是,只是他从建汝带回的,独一无二的莫竹青。 第一七六章 竟成旧事自飘零 觉着眼下四处没人, 莫菁也便不同她拘礼,过来给她整理下白『色』的交领, 笑着打量道:“自是花第一流。 ”她瞧瞧细巧的耳坠子, 又道, “耳珰我替你选昨儿个帝君赏赐的那副?” 说着,莫菁到妆奁一个小匣子里拿。莫听素平日总对这些身外物不大心,故而都是莫菁给她打点整理放好。 可是莫听素却改了主意:“我今日还带那双亭台楼阁金耳珰。” 莫菁闻言一笑,不多说什么, 转而到另一边的小屉子里拿。这副耳珰十分得莫听素的钟爱,连同平日摆放都是专门另辟了锦盒存着的。莫菁不知个缘由,问过如意。如意也只摇摇头, 说道平日送礼给主子的人, 金银珠宝翡翠美玉不计其数, 以前那会儿还没发迹, 没有记薄这回事,如今说不清也加不得这副耳珰有什么由来。莫菁便不纠结, 可能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 夜里, 莫菁翻箱倒柜把从前与瑛酃来往的一些书信还有物件都拿出锦匣装好。她想了想,要断要断得彻底一些, 把颈戴着的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玉豕也一并摘了下来放进匣子里。那玉本是他之物,从前自己当成宝物来爱护,便是又添了裂痕也舍不得扔, 如今……如今于她而言什么也不是了。她这样想道。 拿着锦匣一路来监栏院, 打着伞站在桥边吹了许久的冷风冷雨, 好不容易等到从前替送信得那位官打着伞提着灯一路低头哈腰地自桥走过来。 莫菁蓦然振奋起来,忙过去拦了去路。 那官对莫菁也并不陌生,即使如今她象改头换面的模样。在莫菁跟前正忙要行礼,莫菁却下一步阻止了他,开门见山道:“宫伯不必多礼。竹青来是有一事交托。还望将这锦匣代为转交给车府令。” 谁料那官脸『色』惨白,吓得跟见鬼似的,头摇跟拨浪鼓有得一拼,一味地求饶道:“竹青小姑姑,您饶了奴婢!奴婢一定日后天天烧香拜佛祈求小姑姑长寿平安。” 莫菁一时语塞,半晌才又道:“宫伯放心。里头都是车府令的东西,如今只是物归原主。即使您替我交去,依他的脾『性』,若非必有缘由,他绝不会因这等事迁怒于您。” 那官半信半疑才将锦匣接了过来。莫菁一笑,又似想起什么,把扣在衣裙里一小锦囊今日流宴时瑛皇后赏的金瓜子解下来,一并交付在官手。 “宫伯不要客气。这算是竹青长久以来得宫伯照顾的一些心意。收下便是,不必挂怀。” 那宫伯本欲拒绝,一听便连同锦匣一并收下了。 了却了一桩心事,莫菁却不如想象的轻松与开怀。自庭山回来,她头一次失眠,今时不同往日,她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即使夜间难以入睡也不用担心影响她人,如现在,呆呆地倚在床栏边看着天亮时第一束光线透过纱窗将房间照亮也不会有人知道。 其实在现代的时候,她也曾谈过一次恋爱,但那时年少轻狂,彼此摩擦很大,在一起总是吵架多于开心,所以最后分手时也并没有多难过,因为这个是可以预知的结局。她至今仍记得那时的男友在分手时忿恨委屈的眼神还有那句“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那时候她还因为这一度怀疑自己真的只是一时孤独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而不是爱。 这次,似乎没什么不同,这个结局早有心理准备,她『摸』了『摸』空『荡』『荡』的颈间,心里安慰自己,只是不习惯罢了。一切都将开始往好的方面发展。从今以后要为自己而过,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吃什么吃什么,日子恣意快活。 又是一连几天阴阴沉沉的天气,刚巧是梅雨时节,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湿气。这日一早起来,太阳便金光灿灿地照亮了整个帝都城,红墙玉瓦似乎都在那明亮的光辉下将沉浸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尽。 莫菁高兴极了,照呼着几人过来将被子拿出院子里都晒一晒去下霉味。晌午时分,走过摘鸾宫外的长街,瞧见巡逻的侍卫姿势齐整地按刀走过。忽地想起几日前,连鄞说过他如今在摘鸾宫当差,莫菁站在墙根低着脑袋悄悄抬着眼角往里打量,却没见到连鄞。细想了下,或许今日不是他值班,本来是心随『性』至,便此作罢,不再深究。 若无差事,她平日里极少走出摘鸾宫。可今日天气实在明朗,若再囿于一角都觉得浪费了这样好时光。不知怎地,又一路走到了清和斋,从前班太后信佛便命人选定一处风水相宜之地建了个清斋供奉菩萨。虽然规模不大,但所用之物都是顶好的才能摆设去,后来班太后迁居雍城,虽然还有人打理,可相从前仍荒废冷清不少。只偶尔几个不起眼的小嫔妃过来炷香,更多的是碰一些吉日,宫里头的一些宫娥太监过来供奉菩萨。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当然不会有人来。莫菁想到前头好几次跑差事经过清河斋都不曾进去。这日特地来跪在垫子给菩萨香。 屋里的窗牅把阳光和外界动响都挡在外头,静悄悄地,佛香环绕,四周的烛光依旧把地心照得亮堂堂。她跪着虔诚地三拜才起身,在将燃香『插』到香案那一瞬,跟前似一片挡住流光的暗影打在她眉眼间。 她没来由地惶恐不安,视线旁边朝通往内室的方向瞧一眼。那里突兀站在一个人,他玄衣纁裳,外罩着连云纹串领的袍,孑然独立,烛光打在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不用看清面容也知道是谁。似手足无措地忙转身,逃也似地去开门。 她的手在发抖,仿佛连脑袋也在发抖。眼前一片模糊,她以为自己过得这样好,不会再流泪,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以为再见面时也能云淡风起,可不是,一见面却如同风起云涌,将她这些日子的努力和刻意遗忘都卷收殆尽。 可下一瞬,大片的阴影笼罩在她身,“咣”地一声,仿佛连她的心也跟着被沉沉打击,才见触手的一丝明光再度被挡在门外,他的手叠在她手背死死地压着。 她不敢转身,从前他身淡淡的都夷香让她安心,如今却只剩下恐惧,只愕在那里,努力抑着颤抖的嗓,压声问:“你想干什么?外面有人。” 他沉默不语,仿佛是尊雕像,把她『逼』到门前,却靠得极近,似畏寒的人竭力要汲取那一点火光的温暖。他的掌心紧紧地包裹着她温软的手背。 她半点挣扎不得,以为这样任着时间流逝。 “没有人来,你不要怕。”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嗓音如贯沙哑温熙,没有半点侵略『性』,是极为讽刺地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只是这话真让人可笑。她开始拼尽全力,这下他不为难,她轻易便挣脱,生生将他『逼』开了一步之距。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冷硬起来,努力忽视他那薄薄的眼皮处那一块丑陋的疤痕。 瑛酃背对着身后高高在供养着的佛像还有烛光摇晃。他的面容如同蒙一层阴翳,凤眼黑如漆针,象个瘆人的无底洞。 他靠近来,象个孩童,小心翼翼地求证:“那些东西你不喜欢么?”他笑了一下,“你不喜欢,那咱们都不要了?我重新再命人物『色』些更好的给你。” 莫菁微闭了闭眼,不再直视他,只是径自将头扭至一边,淡淡拒绝道:“不必了……”事到如今,她真想自己再狠绝些,可以恨他,“在四方山的那日,我以为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的……” “不是……”他头一回象个孩童般没了主意,打断她的话,失神似地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凝脂一般的皮肤,可却不敢真切地覆去,她蹙起目光仿佛是厌恶。 “我仔细想过很久了,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你只是跟他见过几回,你怎么会喜欢慕少榕?我这样了解你,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这样伤你,所以你才那样,我可以理解。我们……” 我们可以再尝试着在一起一次。从前有太多的人与事横亘在彼此之间。如今那些曾经将自己置身于地狱的人都永不超生了,剩下的不算什么。 这些日子他仿佛疯了一次又一次,头一回好似有些清醒。可她没让他来得及说这些话。只是凝着从前还要艳丽百倍的眉眼,将他的心脏鲜血淋漓地剥离丢开。 “不是他。还会有别人。如果你可以忍受。” 他不再象第一回那般失控,只恍若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只是下一瞬掌心真地触碰在她的面容之。他忽地象个孩童般天真地笑了一下,有些留恋似地喃喃自语:“我总觉得如今的你很不习惯。可这张脸是真的,我便接受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可以。” 还有什么可谈的?两人如同隔绝在两个时空里在对话。莫菁都觉得他现在的『性』情不那么对劲,变得太不像从前那个他。但他靠得这样近,压迫感『逼』仄得她只敢将脊背紧紧地贴着雕门,直至退无可退。 他仍旧有着曼柔温情的眼睛,可眼那丝光亮终于还是被蚕食殆尽。他象只快要寿终正寝的野兽,任何可以挽留他在这个世界的东西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不明白,瞧着眼前的人瑟缩的姿态,他不明白为什么一直都要怕他。为什么连从前喜欢着他时都要带着一份恐惧,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其实不是,他一直都知道,象个成瘾者自欺欺人,偶尔受一点刺激,便觉得被凌迟般心口『插』一刀。 他一点点地扫过她的眉眼,再到她的鼻尖,最后是熟悉的菱唇。 终于有一日,他可以做到如同刮骨疗伤般亲自将这刀拔掉,以后再不让刺伤自己。拔完刀后才发现,心口的血止不住,他要活命,只能自己主动又将这把刀『插』回心口,却是一样伤筋动骨。 他将她圈禁在方寸之地里,俯首吻她,发狠地,用力地。要将属于自己的光亮还有温暖都夺回来,他如今成了个空『荡』『荡』的黑洞,所有在乎的东西都一一流泻殆尽,再也填补不会去了。 莫菁惊在那里,脑袋里模糊的一团。她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只有夹在冰凉的朱门和眼前温热挺拔的身体之间才支撑着勉强不倒下。 从前的亲近是心甘情愿的,带着欢喜。如今只有『逼』迫和蛮不讲理。她满目的清泪,所看之处模糊一片。她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能任由着他咬声吞血,仿佛要将她整个都盘剥殆尽。 他恋恋不舍,又捧着她的脸从红微肿的唇儿开始,一路吻泪『舔』血,他看她畏畏缩缩地贴着门边发抖,如同个做错事的孩童,眼里是惧怕。是了,他头一回觉得惧怕是这样好的一件东西,可以让她这样任由自己凌虐,即使没有喜欢也不敢反抗。 他这时才算彻底清醒过来,明明这个人周身的弱点,自己随意拿捏一个,她如同被压在五指山下,任自己为所欲为,谈它娘的什么感情,都一起下地狱去。 他扯出一个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已经有些癫狂地问她:“为什么你总是要跟他们为伍?为什么你总认为他们是对的?你知不知道君璟延为什么留着你?他是个聪明的帝王,他知道拥有了你,拥有了多少筹码。莫瑾的,我的……我跟你才是天生的一对!你为什么总是要跟他们一起……他们对你好都另有目的,只有我……我什么都不求地跟你在一起,你却把我变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 他又俯首,顶开她的牙齿,一点一点地侵食,颇为享受时,眼底却闪过的阴戾一闪而过。 “放心,这世可以承你意的,没有人。” 莫菁忽地似想到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涌现心里。竭力压抑住心神,狠狠咬破他的唇,将他推开,发冷的指尖抓紧袖陇维持理智,颤着嗓音艰涩问道:“你把连鄞怎么样了!” 他却似感觉不到任何痛意,抬眼望她时象个嗜血的兽,无关痛痒地用如常曼暖的略沙嗓音吐出两个字:“虿盆。” 她似猛然被重锤撞击,仿佛眼前漆黑一片,只觉得头昏脑胀,四周“嗡嗡”地响。 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一起躲过雨的普通侍卫。人命在他眼这样轻易便被剥夺,竟还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因为当日自己是在见过连鄞后,夜里却将从前那些信物全部交还给他?连鄞做错了什么?他又凭什么! 她一刻也不想面对这样一个人,她不顾一切地要破门而出。他伸手触到她的衣袖那一瞬间,莫菁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背光而站,垂下的眼眸,莫菁看不清表情,只有眼角处那块面对自己那极其难看的伤疤格外刺目。 她不知道他拉着自己的衣袖是要解释还是要阻止她走,两种可能她都不想面对,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疯子。 第一七七章 无言自愁重远楼 莫菁觉得浑浑噩噩,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摘鸾宫的。 , 脸『色』惨白得仿佛随时都支撑不住, 根本没心思去细想这些, 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人站在阴影处逐渐被黑暗吞没的样子。一闭眼又想起他轻易处死连鄞的事情。真可怕,他曾经连自己都要杀,情分在他眼里都不是个东西,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莫听素正在檐下走廊里弯着纤腰给搬出来晒太阳的盆景修剪枝叶, 打眼便瞧见她进来,象个幽魂似的,随手将银剪递给身旁的如意。 莫菁打不起精神来回应她的关切。触手满满的冰凉, 抓着莫听素纤细的腕骨只是拒绝, 语气是惊恐过后的平静, 甚至用了哀求, 摇着头说:“您别管我。我真的累,让我一个人好吗?明天……不, 或者现在……只要睡一觉, 肯定都能好的。” 莫听素盯着她雪白的脸还有充血似的唇,只是伸出手来捋捋她微『乱』的鬓发, 末了,才柔声开口:“去罢。” 这头如意瞧着天『色』过来问,要不要把盆景都给挪回屋里, 红杷子和百两金都娇气得很, 日头太过猛烈, 晒久蔫了。莫听素置若未闻,只是看着那抹单薄身影渐渐地拐过长廊消失在院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提起裙子,一步步登玉阶,低垂着眸子喃喃自语道:“搬罢,都搬进来。” 莫菁拥着被子蜷缩起来窝在房里这样接连睡了两三天,她想要这样颓废下去,谁也不想见,外头的阳光灿烂仍旧驱散不了她心底被蒙罩的黑暗。莫听素起初由着她,后来又忧心了,坐在地罩后,叹气道:“这怎么能由着她呢?一天到晚除了睡便是发呆,还哪里能好了。” 实在忍不住,过去瞧她一回,却看人是坐在榻,眼睛却透过虚掩的窗牅往外瞟,是对外头自由自在的向往。 最后莫菁才笑着摇摇头,如实道:“我想到外面去,我想离开这里。可没法子了,我出不去,只能待在宫里,还不如哪里都不去。” 这个地方留给她的记忆都是不好的,现实且冷酷,人命在这座宫殿里头轻如草芥,随意一个人便可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当初阿灵将她送了进来,之后似乎终其一生再也出不去。 莫听素凝着严肃的眉眼,捋捋她的鬓角,切切关怀道:“那哪里都不要去了。咱们这样互相扶持着过日子不好么?从前有四哥哥,如今有我,有四哥哥,还有你。” 莫菁仍是茫然的,眼睫低垂,连神『色』也在那一瞬黯淡下来。 这回轮到了莫听素抱她,让她象个孩子般依赖地枕在自己怀里。莫听素觑着她的神『色』,知道她隔山望海地想要自由,可哪里都是牵挂,从前是,现在也是,心这样软,随意让人一捣便坍塌,要走?谈何容易? 第二日,得了授命的如意拿着竹编小豕来房间逗莫菁。那玩物编得惟妙惟肖,撅着个小猪脑袋直往她鼻尖拱,引得她发笑,抬手便抢过来握在掌,兴致依旧缺缺,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如意见状便坐直了身子:“今晚有宴,往日都是您陪在主儿身边的。今儿若真身子不爽利不去了。” 莫菁翻了个身,偏过头来嗯声实话问道:“我不去,我想偷个懒,您一个人跟在主儿身边可以吗?” 如意蹙了眉,有些为难,支吾道:“其实……我还是有点怵,加姐姐在身边照应着,我才踏实些。” 莫菁笑了,无奈地伸出指尖点点如意的额首,才直起腰,懒懒地从旁边拿件褙子披,下了脚踏,强打着精神嗔怪道:“去。我跟你一起去瞅瞅。” 如意一路晃着莫菁的手,跟了出去,笑得跟个猛摇尾巴哈巴狗儿似的,猛摇尾巴。 “姐姐心善。” 盛装打扮的莫听素一眼瞧见两人进了内殿,两手掖着,款款步至跟前,笑意清浅,婉声道:“我知道你精神不好。可也千万不要一个人憋着,您最喜欢热闹。听闻今晚边域异族进献了一头珍贵难得的雪狐,长得灵动轻巧,说是被驯得象人一样聪慧,还会钻火圈儿的。跟着我去瞧瞧,真乏了,到时候提前离席便是。” 莫菁道是,轻车熟路地扶了莫听素的手一路出了殿内仪杖。 她是喜欢热闹,古人生活单调,来来去去也这几样儿把戏打发时间。养在深闺的人儿总是对罕见的事物感觉新鲜,莫菁向来对动物不感冒,人活着是在个大牢笼里苦苦求生,为什么还要看兽类被关在笼子里惶惶度日,那是真苦。反正她现在看什么事情都是悲观的。 皇室的家宴不宴及群臣,总是随意些,宴席的地点设在摘星楼,搭了个『露』天高台,今儿个朗日将穹窿洗刷得明亮干净,入了夜,月白星繁,登楼而望,仿佛伸手可摘星辰,嫔妃们按序请安,走完一轮便各自入座。帝后是阖宫三千的一家之长,自然坐在主位,如一对高高在的璧人相敬如宾,俯瞰众生。开宴菜,打头便是照旧一番轻歌曼舞的表演。 席宴,三两个嫔妃搭伙凑作堆,女人坐在一起不愁找不到话题,琴棋书画,品酒赏景信手捏来,感情是不是真好姑且不论,至少表面是其乐融融,姐妹情深的和谐作派。 瑛皇后今日似乎心情很好。跟着底下的嫔妃闲聊了几句家常,话匣子一打开,忽地又朝着莫听素这边探来关切的视线,柔柔问道:“听闻庄妃这几日身子微恙,如今好些了么?” 皇后美得娴雅端庄,举手投足之间满是皇家的气度,因那是自小便被锻造得要如此四平八稳,可嗓音却很绵软,毕竟华服皇冠之下,仍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 莫听素起身前谢恩,嗪首微低,蝶翼似的睫『毛』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谢皇后关怀。只是连日阴雨,仿佛人儿都浸在一股湿气里,身子便不大爽利,太医院的医正们妙手回春,嫔妾好多了。” 瑛皇后闻言宽慰地点头,别过脸来对身旁的晏褚帝君又道:“昨儿来了一批极好的云帛,独乐不如众享,淑君想要分派下去给各宫嫔妃。君以为如何?” 瑛皇后与当今帝君是正头夫妻。天下之母却注定不能跟自己的丈夫如人间寻常夫『妇』般鹣鲽情深。因为两者不仅是夫与妻,还是君与臣。相情,更应该怀着的是一份敬畏。 她可以扮演雍容端庄的一国之母,也可以拿出后宫之主的风度善待皇帝的每一个女人,因为她从小便是按照贤后的模板被培养长大的。她面对着身为一国之君的丈夫,喊的却是自己的小字淑君,她仍对自己的婚姻有着美好憧憬。 晏褚帝眉眼温淡,与她对视一眼,唇角微勾了一下,俊眸的深情笑意转瞬便卷入了眼底的墨『色』漩涡,和颜道: “淑君能有这份同乐的心意,孤自然允。” 众人谢过恩后又各归各位,家宴品酒赏花赏月是寻常事,莫菁往那白玉杯子里倒出梨花酿,压着声音在莫听素耳边仔细提醒:“莫要多饮,伤身。” 今日的都是不易脑的清酒,甚至还带着甜味。可也经不住三壶两壶地填肚子,莫菁看出来她今日似乎有些失落,量多不宜,再借酒浇愁更加容易伤身了。 莫听素闻言,勾起浅淡的唇一笑,便真的不再碰。 这时有人来禀,晏褚帝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底下的人便抬着个金雕玉砌的精美笼子进来,灵狐在里头窜下跳,姿态狡黠闲适。 那灵狐一身雪白的皮『毛』瞧着松茸光滑,三叉开尾,那双狐狸眼却是红『色』的,艳如碧血丹心,夜『色』下闪烁如宝石。灵狐一会儿又呜呜叫着,如婴儿啼哭,惹人怜爱。众人的目光一下便被吸引过去,席下已然窃窃议论。 莫听素举着团扇半掩着脸,轻声道:“听闻红眼灵狐产自苗域那一带,除苗域的人外,再没有能捕到过灵狐的,便是武功高强,经验丰富的猎户也不例外。而苗域人能抓到矫捷的红眼灵狐,是因为他们懂兽语。所以外界也有苗域人善御百兽的说法。” 莫菁立即便想到了袭扰彦稽朝边境多年的寇奴一族,心感叹,既然连善御百兽的苗域人都能收服,为何却不能平息寇奴人的叛『乱』?多少年过去,边境的彦稽子民仍旧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 她眸里一片愁雾,抬眼间却无意与正座的晏褚帝视线相触。他也一样,隔着远远的距离,那双如月般温曼的眼睛有着她所读不懂的情绪。 也只是一瞬,莫菁极快地别开视线。从四方山之后,她便深切地了解到,这个帝王城府之深,并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隐忍无害。 他为什么留着自己?因爱阿灵而照顾她?欲拉拢莫瑾而善待她?还是利用她来钳制瑛酃? 她从不认为,从前跟瑛酃那点破事儿能瞒得住所有人。 第一七八章 长街暗叹几重霜 笼子被摆在了正央高台之, 随之来请安行礼的是一个身着异服的苗域人,他面容黑黢, 双眼却精亮有神, 他跪在地心, 显得信誓旦旦。 晏褚帝高高在,苍山似的脊背靠在背椅,慵雅却又不显得失态,他朗声道:“听闻红眼灵狐是祥瑞之兆。如今你在跟前献驭狐之技, 不止孤,也让皇后及众位后宫主子们开怀,自然重重有赏。” 苗域人单膝着地, 再拜。站起来转身对着铁笼便是拿出骨笛嘹亮地吹响一声。众人都好, 拉长了脖子观看, 野『性』难驯的灵狐是不是真会顺从苗域人。 莫听素轻摇绢扇, 却显得很淡然,她用手肘轻推了推莫菁, 出声道:“您瞧, 那灵狐的眼睛在放光,象宝石闪烁一般, 真是漂亮。” 莫菁见那灵狐被放出笼子,绕着那苗域人跳出灵活矫健的步伐,伴随着那略带异域风情的诡异笛声, 在夜『色』下仿佛一条苍茫的银线,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难怪世人这么难抓到产自苗域的红眼灵狐, 灵狐的速度怕是连最好的轻功高手也不。此时,台央摆弄出一个立着的火圈已然被另一个苗域人点燃,红光四溢,那笛声变得空旷激昂,灵狐长鸣一声便转而改变方向一跃穿过火圈。 众人已然惊叹,窃窃议论,火把在苗域人的手拉出了长长的火舌,灵狐殷切鸣叫,追逐而去,最后纵身一跃,立在了火光之如同涅盘的凤凰。 莫菁瞪大了眼睛,瞧火光摇曳的狐影,身姿玲珑,竟不被烈火所噬。 莫听素也饶有些余味地盯着那灵狐看,缓声道:“的确是个稀罕东西,难怪要千里迢迢进献来。苗域虽说成了彦稽朝的封地,可历代帝君浩『荡』皇恩,任其自治管辖,俯首称臣百余年,前些日子听说苗域的新首领登位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如今看来流言也不可尽信。” 此时,远方竟飘来了与笛声相和之音,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缠绵悱恻,声乐美妙,竟十分地和谐。 瑛皇后很高兴,转身对晏褚帝笑道:“古有以乐会知音的美谈,没想到今日也有。苗域与吾朝之乐虽各有韵味,相和之却又别具一格。可是,却不知此时宫外的这位高人,是否能请进宫里来,当下合奏一曲?” 晏褚帝和颜,唇『色』微勾,摆摆手道:“那位和乐之士只怕未必有此心思。” 莫菁却不以为然,她盯着那两个面目沉静的苗域人,附身悄然道:“我总觉得,似乎不太对劲……” 闻言,莫听素起了个心眼,可周遭看了一圈儿,没什么异样,晏褚帝龙颜盎然,微眯着眼睛将台发生的一切收于眼底,姿态仍然是慵雅的,与座的皇后视线对,瑛皇后遥遥对她端婉一笑,莫听素回以微笑后再转而望向座下众人,大家都沉『迷』于灵狐的表演,她稍稍侧目,皱着眉柔声道:“是不是您想太多了。” 莫菁听人这么一说,便敛了神,哦了声,只低头牵着袖子小心翼翼地从箸枕拿起银筷布菜,不再说什么。 苗域笛声的确醇厚动听,彦稽朝内也少有苗域之乐,那善箫之人听了心随兴至附和一曲也指不定,转念又觉得可能自己真想太多了。这几日定是忧思过度了,才老疑神疑鬼。定睛望下四周,横竖这里应当没什么大事,有如意足够,便放下筷子,刚要悄声告退,不料台却出现异动。 那一直温顺灵动的红眼狐狸忽然变得急躁,扯着嗓子如同婴儿啼哭般划破夜空,原是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凄厉,教人寒『毛』乍立。 宴的人果然被唬得有些躁动起来,各处护卫还来不及提高警惕,那灵狐已然一蹿二起,直捣座下嫔妃的食案,伴随着酒杯菜碟碰撞落了一地,而这一切只是瞬息的事,眼前掠过一道灵狐的残影直冲着晏褚帝而去,正座之已有人高呼护驾,一时间形势杂『乱』。 众人毫无章法地『乱』跑一团,晏褚帝跟前贴身的护卫已然持剑林立,却终究敌不那灵狐的速度,晏褚帝从座起身,闪躲不及,拿手去挡,却被那发狠的灵狐一口咬在小臂,狐眼红光闪耀,“咕咕”叫着,利齿穿过布料,嵌进血肉里。 晏褚帝皱紧了眉头,倒吸口凉气,唇『色』有些苍白,猛拽起那狐身,试了几回,那红眼灵狐却象入了邪似的,狠狠咬着不松口。身边的瑛皇后早已被众人护了下座,无法再靠近,眼下见此情形却心急如焚。 护卫君持剑欲斩杀红眼狐,那狐却似有察觉,身子一闪,松了口,呜呜厉声叫着,反扑过去,挥出锋利的爪子,一连将近身好几个护卫的眼睛抓伤,鲜血淋漓。 宫里的女人都是在深闺里娇生惯养的,何曾见过这种血腥场面,早吓得花容失『色』,手足无措地尖叫起来。莫菁扶着莫听素退至一边,混『乱』却见不远处缩在一角的那两个苗域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定在地间,沉默注视着正座,没有半点慌『乱』之『色』。 莫菁凝着眉瞧了瞧那个驭狐之人手的长笛。方才不知何处飘来的萧声仍旧缠缠绵绵地断续传入耳。她灵机一动,当机立断,一把抢过身旁那早已吓得脸『色』煞白,瑟缩发抖的优伶抱着的古琴。 躲到护卫军身后,一手抱琴,一手拨弦。胡『乱』弹了几个音,琴弦铮铮响起,不成调的琴声在指间流淌,扰『乱』了灵狐的听觉,真见那灵狐的癫狂之势稍缓,停止了进攻晏褚帝。下一瞬灵狐跳到地,目显凶光,与周遭围了个圈儿的护卫军嗷嗷如山鬼呜咽,龇着牙竖『毛』对峙。 好好地一场夜宴却成了谋杀。彦稽朝自立朝以来,即使再风雨飘摇的时候也没试过内宫遭受这样的袭扰,人太平久了,总是趋于安稳,碰到这种事谁都始料不及。 下一刻,监栏院的人都来了,打首的自然是玄衣纁裳的车府令。他是太监里的大拿,又『操』持着前朝后宫的事务,深宫之除了皇家主子,只有他有资格调度内宫的护卫军。一场普通的流宴他不在便不在罢了,可出了这样的大事,任谁也不能置身度外。 摘星楼高台之,入夜后冷风飒飒,瑛酃走近跟前来,先是朝一旁护卫簇拥,扶伤站立的晏褚帝作揖一拜。 晏褚帝却已然皱着眉,成了个川字,凛然道:“多余的话不必说。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瑛酃仍拱着手,颔首答是。明明此时身在低位,便是作揖也是极有气势,没有半点的卑躬屈膝。他转身,凤眼淡淡扫视一圈。那两个躲在角落的苗域人见最佳时机早已错过,似再也按捺不住,只拼死一搏。 两人腰间软剑立出,寒光闪烁,速度也是快,甚至还未看清晏褚帝跟前的护卫是怎么被一剑封喉的。千钧一发之际,躲在暗处的暗卫四面八方自摘星楼一跃而挡在跟前,铁鞭如灵蛇出洞,缠住两位苗域人的命脉,反客为主地一下扭转了局面。 晏褚帝见状忙凝声道:“留一人。” 那两个苗域人见大势已去,纷纷欲咬破口毒囊自尽,阻止已然来不及。 流灯的光线似随风影影绰绰打在瑛酃眉眼之间,他的唇『色』嫣红,那双如摄人心的眼睛更加柔和得似没有锋棱,浅笑映在唇角,只是寒声令道:“杀。” 暗卫手的铁索猛然朝两边收紧,力道之大足以让被箍制的身体一分为二。支离破碎的残肢,甚为血腥的场面,有些经受不住刺激的当场便晕了过去。 那两个苗域人服了毒,怎么都是个死。他这么做是杀鸡儆猴,给那些个不安分子个警醒。 周遭鸦雀无声,在场的几乎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莫菁手按在弦的动作徒然僵住,琴声戛然而止。他眉眼曼暖,却铁石心肠。有时候连她也感到惶骇。 没了指令的灵狐忽然转移了目标,狐眼红光闪烁,正正是对着躲身后的莫菁。残影闪过,直直越过跟前几个护卫军,往她正面扑来。 莫菁见状大骇,一骨碌滚到案下闪躲。那灵狐身姿矫健,轻易拐了个方向便躲过暗卫的铁链攻击,直扑过来。她一路往后退,抱着手琴砸过去,四周此时又是慌惶惊呼逃窜。 莫菁被『逼』到雕栏一角,退无可退。从摘星楼的高台跳下去足以粉身碎骨,前后都是死路,心感叹自己方才太过失策。前面这么多人护驾,哪儿轮得到自己逞能。 此时仿佛听到一把熟悉的嗓音朝自己大喊:“把手给我,快!” 是君璟延。她看见这位脸『色』苍白无血『色』的帝王目光满是焦灼,呼唤却沉稳有力。他仍是用这样宽待的目光望着自己,一如往昔的泓澈,叫人安心,没有半点血腥。 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却抬眼望向另一边,玄衣纁裳的那人,再见时恍如隔世,他也向她伸出了手。 可下一瞬,指尖从他掌心擦过,冷风灌袖,一半随了尘埃,一半随了流光,掌间空『荡』『荡』地,什么也抓不住。那灵狐咬他的肩,撒狂地怒吼着,硬生生从他肩处连衣带皮扯下一块肉来。 莫菁闭双眼,感受着自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君璟延抱着她,一路滚到雕栏角落。 莫菁微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君璟延的脸。他皱着眉,豆大的汗珠从额首滑落,明明脸『色』白得如同生命流逝,可唇『色』却深如紫褐。这是毒的迹象,那灵狐…… 可他却似毫不在意,对她轻喃笑道:“舍命相救,真傻,是不是?” 君璟延在她跟前晕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思绪一片混『乱』,听不清周遭一切动静。早有人团团围了过来,她从人群缝隙里,仿佛远远地瞧见瑛酃独自立在地心,目光在流灯反『射』下曼夷不清。 肩的流血顺着指尖嘀嗒落在地心,一点点地,没一会儿便聚成了一片血泊。 那只红眼灵狐早已被暗卫摔死在地,此时身旁有人前欲说什么。 瑛酃却摆摆手制止,淡淡道:“将君先送晨轩殿,再安排人手送主子各回寝宫,殿内由瑛皇后坐镇即可。其余主子未免叨扰龙体,暂不得到晨轩宫。立即唤秉东来……不……是整个太医院的医正到晨轩殿候着,那灵狐的齿应是有毒,先研解毒之法。”说着,抬眸望了望那轮圆月,凤眼幽深似海,是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汪平静。 “再召内大臣们商议派兵讨伐苗域一事,等君一醒,立刻决定出兵事宜。” 底下的人领命道是,这时跟前的内侍迟疑道:“千岁爷,您的伤是否也要……” 他垂眸,动了动手指,指间一片粘稠,唇间血『色』尽退,恍若没有痛意般,云淡风轻道:“等太医院的医正研出解毒之发,我自然也没事。” 第一七九章 苦难双,柔肠尽断 晨轩殿的灯火通明, 瑛皇后穿过落地罩从内室走到配殿, 宫娥搀着她宝座。 瑛皇后已经守在殿里一日一夜。配殿此时也早已候满了宫娥太监和医正大臣。她脸蛋有些浮肿,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满目的疲态。只觉得有些凄惶, 皇帝生死未卜,一夜之间, 她成了前朝后宫的脊梁骨, 想想数月前, 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 如今呢?再怎么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也只能强撑着。 问及医正情况,可他们一个个轮流诊断,都到龙床跟前转了遍。再召过来要个说法时,又讲得模棱两可。谁都怕稍有不慎犯了大忌。如今事态严重,解毒之发再研不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她环视一圈, 有些心凉,没人敢出声, 这么僵持着。胸腔堵了口闷气,平日里看似寡柔软弱的一个人,这会儿却不知道从哪里报复出这么大的力量, 秀丽的眉目尽是摄人的威严, 恨声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食君之禄, 担君之忧, 皇家养着你们不是吃干饭的。该用什么『药』用着,该施什么法也尽管使。君龙体稍有闪失,头一个拿来开刀的是你们。” 这话自然是对太医院的这帮人说的,这些人平时安逸懒散惯了,这个时候还想着当鸵鸟保全自己是该死。完了她又转头对着候在跟前的几位内大臣道“君如今圣躬欠安,可前朝之事一日不可废,劳烦各位内大臣辛苦些,这几日宜镇守各部,替主子把好门户,该怎么处置朝务便怎么处置,大事决断不了等君康健了再做定夺。” 话一出,几位内大臣忙附和。他们几个算是辅政里最为德高望重的,宫遇刺消息一传出,外头候着臣子嫔妃一律不得进晨轩殿里来,但总要有几个进来坐镇稳局面表忠心。 如今皇后发话,群龙无主的时候各司其职日后再追究也找不到错处。该做的都做了,死等也不是办法,便匆匆领命告退。 配殿的门重新阖,医正们又团团进了内殿,瑛皇后望了眼身旁几个瑛酃安排在自己身边的随侍,都是可靠的人。 如今他也受了伤,且不知道伤势如何,以瑛卉如今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肆意前去探望,更何况事情发生之际,安在身边的随侍们便早早得了他的授命,之后一举一动要怎么做,一国之母要怎么稳住大局,身边的人都一步步协助她。 大门将外界隔绝出一个天地来,她坐在金光迟重的殿里再也不用强撑着,一下子泄了气,靠在随侍的嬷嬷身。 嬷嬷算是瑛皇后的『乳』娘,自小陪着她,故而感情非同一般。少时便陪在身边,嬷嬷是体己的人,许多心事畅所欲言,她都不必瞒着。 相于一国之君做了数月夫妻的情分,她此刻的焦虑更多地是偏向于自己的亲人。更何况,如今丈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随时都可以观察是个什么境况。另一个呢?从出事后,她便没机会得知瑛酃的处境。 外人眼,权倾一时的宦官只是得贵人高抬所以才成为瑛玖的义子。可只有她一家子知道,当年亭妃进宫侍奉太祖皇帝,后宫勾心斗角,前路凶险,最终落得个骨肉分离,死于非命的惨淡下场。父亲瑛玖当年没有来得及解救自己这个亲妹妹一星半点。幸存下来的侄子倒是受尽了苦难终于回到身边来,认祖归宗,皇家注定不能,瑛氏是他的归宿,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堂堂正正地从姓瑛氏。 香氏身为四大家族之首,象个盘根错节的大树,在其,她只有血脉相连的两人可以相依相偎。父亲将手来之不易的权力拱手让给了自己这个弟弟,他利用这权力又助她登这帝后之位。或许这两个亲人都深谙世事只有手握权才是保全自己最好的方式,她只是养在深闺里的黄鹂鸟,从小便被矜贵地养着,寂寞地长大,象所有少女一般,看重着亲情,也盼望着爱情。 眼下,她连眸的『色』彩都黯淡了下来,幽幽轻道我真不愿意这样,“万一小弟跟他都醒不过我该怎么办?” 随侍嬷嬷轻拍她菲薄的肩,劝慰道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医正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论经验和才能普天里没几个赶得他们,否则也进不到宫里来。至于九千岁那边您更不用担心了,这些年他何曾吃过亏,让自己落得这么狼狈的地步?如今呀您按照九千岁的示下坐镇大局,您看着,事情保不定下一刻又有了转机。” 嬷嬷说得对,事情很快有了转机。接近黄昏时分,躺在龙床一直昏睡不醒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瑛皇后当时正拿着宫娥递过来的帛巾忧心忡忡地将额首的冷汗拭去。一低眉便似瞧见沉目不醒的丈夫眼睫似有翕动,喜不自禁地起身都将随侍的医正们都打发进来,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后,才终于确定折腾了这么些时候,皇帝体内的余毒终于清了,圣躬大安。太医院的医正们都终于安心地抹了一把汗,好歹身家『性』命都保住了。 瑛皇后激动不已,双手捂着微颤的唇儿,眼角都似泛出泪花来,站在地心连连道了几句好,才吩咐人将消息传下去,并请如今尚候在殿外的人散去,等龙体稍安自然觐见见。 各宫自然喜不自胜。莫听素候在殿外,整整两日两夜,跪不住了站着,身边的人搀扶着她起身时两条腿都已经走不利索了。 四周的人她也并好不了多少,毕竟这事儿心底里是什么个想法谁也不知道,但表面章做不起来,宫里有心之人盯了追究起来可不好下场了。 眼下宫道各宫主子的仪仗来来往往,回了摘鸾宫,如意双手捏在莫听素腿,正给她松筋骨。此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宫娥回来了,急急忙忙一进来便让莫听素不耐地打断道:“请安便免了。拣要紧的说。” 那宫娥便回道:“不大好。那灵狐的利齿有毒,当时众人都看着九千岁被那发狂的狐硬生生给咬下一块肉来。太医院的医正是有了解毒之法。可听人儿说有几味『药』跟平日里用给九千岁治头疾的相冲。用了『药』,当口吐了一大口血沫子不说,还引发了头疾之症。眼下人还在监栏院,跟前的医正施了针,能不能行看今晚了,熬过去还好说,熬不过去后面可麻烦了。如今各处都传开了,这消息只怕是压不住的。” 这话在场的都听得心惊。平日里瑛酃树敌众多,还有各方势力都觊觎着,真倒了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不计其数,如今只怕这些人都蠢蠢欲动。 莫听素抬首,打眼便瞧见莫菁脸青口白,面没有半点血『色』,衬着那双眼睛格外地漆黑。她打了个冷战,恍若全身被抽尽了力气,手里提着茶吊倒水都不利索,正欲开口,却见她先一步放下壶子,轻声道句我去看看。 刚开门,打脸便正撞瑛皇后宫里头派来的官。见状,莫听素忙在如意的搀扶下迎了去,梨涡微显,进退得宜地笑道:“宫伯何事这般匆忙?可是皇后那边有何示下。” 那官忙哈腰请了安,觑了觑一旁拦下的莫菁才躬腰道是,“君圣躬大安,可人儿没醒过来昏『迷』着嘴里还一直喊着……竹青小姑姑的名字。皇后的意思是请小姑姑到晨轩殿一趟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一愣,莫听素瞥一眼跟前惘惘愣在原地的莫菁,前一步握住她冷得象冰的手,才转脸掩『色』笑道:“宫伯请回。我让竹青稍作收拾跟来。” 谁料那官摇头,往门外了个“请”的手势,“眼下只怕君和皇后都等不得。劳烦小姑姑跟着老奴走一趟。” 见拦不住,莫听素假意给她整理衣领子,躲在耳边悄声道:“去,监栏院那边我会再唤人去跟前看着。” 听到这话,莫菁才似回过神了,转身望了那宫伯一眼又望了望莫听素才跟木头似的直愣愣踏出殿门。 末了,那官抬头环视主殿一圈儿,才向莫听素欣然一笑:“摘鸾宫是个福泽之地。当日筵,君拼死护着竹青小姑姑的周全众人可都看在眼里。老奴是个断情断念之人,可也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是那样的绝『色』。庄妃娘娘,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莫听素颔首笑着送人出了摘鸾宫,才回身急急进了主殿,落在书案前,神『色』紧张,冷声道:“研墨,我有书信要写。” 她提笔蘸了墨却愣在那里半天,还未落下半个字。半晌后却搁下了笔墨,吩咐道:“你们下去准备准备,我换个衣裳,先去一趟监栏院。” 跟前的人应声道诺退了出去,莫听素却坐在案前迟迟未有动作,脑子里回想的却是夜宴君璟延,还有瑛酃对莫竹青拼死相护的情景。 此时,随侍的宫娥拿着梳洗衣物进来,她忽地镇静下来,起身到跟前任着她人伺候起换下衣裳,画娥媚,点绛唇。 她望着镜子里其艳独绝的一张脸,想起了从进宫里的落寞还有不得志,幡然醒悟,莫氏兄妹如今都留在自己身边,这意味着现在她从前的班晨太后有更多的筹码,也更有资本,班晨太后当年能位极一时,为何她不能?权力登顶之时才能拥有更多,与其碌碌无为这么做个宠妃,她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的。 她微闭了闭眼,唇『色』微勾,现出浓艳慵意。 第一八零章 闲花落影赋深情 冷静下来之后, 莫听素张开美眸, 神『色』慵冷地朝着铜镜牵了牵雪白的衣领子,心里头打定了主意,给莫瑾的报信也不用写了, 宫里的境况他能晚些知道最好,日后若竹青真能入主后宫, 何尝不是个好事呢?后宫是个是非之地, 只有手握实权的互相扶持才是长久, 而深居宫的女人, 帝王的宠爱是最好的武器。≦看 最 新≧≦章 节≧≦百 度≧ ≦搜 索≧ ≦ 品 ≧≦ 书 ≧≦ 网 ≧ 想罢,转身从五福祥云地罩走出来,手搭在如意小臂,出了摘鸾宫,仪仗开路,了宫道便往监栏院去了。 而另一厢, 莫菁不情不愿地被领到了晨轩殿时整个人仍是神神呆呆的, 直至跪在龙床跟前向帝后请安,仿佛才从恍惚的思绪稍稍清醒过来。 此时晏褚帝已然醒了过来, 身子却仍旧十分虚弱,穿着雪白的单纱衣,背靠大引枕之瞧见莫菁时却似乎有些惊愕。转眼望向身边刚贴身伺候完自己服下汤『药』的瑛皇后, 神『色』淡淡地, 可目光涌动却似在求询。 而后者则是在脉脉柔婉的含情目光里倾注了善解人意的笑意, 下了脚踏便得体地欠身告退, 十分默契地留下另两人独处的时间。 之后瑛皇后在众人簇拥下下了丹陛,此时四周早已被暮『色』合围,阖宫下刚刚经历了一片凄风苦雨,一行人随凤驾走在长长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里都缄默不语,竟无端让人心境生出些凄惶的苦味来。前头几个挑灯的宫娥开路,瑛皇后这会儿却十分疲倦地靠在随侍嬷嬷的肩头。 身边的嬷嬷仔细地扶持着她走在宫道,嘴却苦口婆心地在叹气:“我的主儿,您这又是何苦呢?” 明明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却活得这样四平八稳,没有半点少女的灵动与肆意。 瑛皇后垂下眼眸,却似不甚在意地怅然道:“做皇后不应该要这样么?计较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我。既如此,便自己作个主儿成全他们不好么?” 这仿佛在劝戒自己,人生到了什么阶段便该做什么事,这样的话便不会有错处与变数。 嬷嬷一时被她这样沮丧的孩子话堵得哑口无言。原来许多事她不是心没数的,只她个『性』优柔又实实在在的善解人意,活得太懂事,一丁点权贵之家出身的娇气都没有,真不知好还是坏。 可转念又宽慰地想到,幸好身边还有个亲人在这宫里头充当狠角儿护着她,否则,送进宫里头,不是来受苦的么? 此时晨轩殿里的内侍们在瑛皇后临走时的授意下都十分知趣地退至殿外候命。殿内依旧沉寂而金光熠熠。 莫菁呢?没头没脑地被宣到这里来,再笨的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尤其前头传召带话的官说得明明白白,这顶头主子可能真是撞了邪,浑浑噩噩之际竟然念着的是她的名字。瑛皇后有成人之美,可女人都有嫉妒之心,自己的丈夫危难之际念的是别个女子,莫菁不信她没有半点介意。 思来想去,不管晏褚帝对自己有没有这般心思,此事他都做得不厚道。可人的七情六欲哪能都由着人掌控,若全都要按厚道论着来,这世便少了许多恩怨情仇了,更何况君璟延是皇帝,他在意哪个女子那是皇恩殊荣,没有半点的错处。 两个人都不说话。君璟延只是灼灼地看着她,可莫菁神情『迷』『迷』茫茫的,抬起头来与君璟延对视,脑子活络可心情却很是烦躁。宫里头的人没有半点的自由,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被这个帝王看的,别人朝思暮想的东西在她眼里是个桎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正如同此时此刻她心里想的是别处,却无可奈何被带到这里来。 她沉不住气了,从前她不是这样的,事事小心唯恐被人揪到错处,如今她头昏脑胀,愣是没有拐过弯来,没有半点平日的机灵,仿佛忘记了跟前是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君主。一眼望过去是与人对峙般,愁雾笼罩的双眼尽是埋怨与责难。她凄惶地诘问:“君宣奴婢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太医院的医正们,医治不了君的病。”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整个人兜头兜脑地被浇个清醒,简直让人透心凉。也足够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姑娘拖下去处死好几回。 人虽是皇后自作主张叫过来的,他也觉得有些意外,可她的不情愿也太流于表面了,连样子都不想做。好歹是救命恩人,自己这么惹她嫌? 君璟延苦忍着不发作,本来苍白的脸『色』都要憋成紫红『色』,他郁闷得都快笑出声了。这个女人果然是没心肝的,两人相对时,没有脉脉的温情,你惦记着人家,人家却没顾念着你舍命相救的恩情呢。 可真怪,她这样不留情面地怼自己,自己呢?除了从心底升起一腔闷气来无从宣泄,竟无半点的怒意。 半晌后,跟前的人儿似乎也嚼出方才的话甚为不妥,又忙跪在他再拜一拜,补锅道:“奴才谢君舍命相救之恩,君爱民如子,奴才无以为报。” 自己的一番心意被她这样埋没,君璟延这下子是真的笑出声来了,他真怕自己下一刻咬碎了牙,吐出一口老血来。 他不服输般,铁了心要跟她周旋到底,淡淡扫视她一眼,微声哼道:“那以身相许。做贵人怎么样?封你做个皇贵妃也可以。” 这语气十分地轻飘,仿佛去菜市场买棵大白菜这样轻松简单。 可她果然被震慑到了,当场愣在原地,惊惶地瞪大眼睛定在那里,足见被吓得不轻。 见她这样,心头稍稍有了报复的快意,可这之后又是无尽的失落,她当真对自己一星半点的意思都没有。人不稀罕算了,她竟然连能攀高位的身份也不稀罕。 真是觉得怪!今时今日,若非自己有心隐而不发,凭她的相貌在这后宫之晋升个位分是早晚的事,她却不甚在意,是日子过得太逍遥闲适了,还是真缺心眼? 君璟延当真无奈又沮丧,再也不为难她了,低头拂平雪白的衣袖下,缓声平和道:“退下。孤乏了。” 莫菁暗暗松了口气,瑛皇后『乱』点鸳鸯谱,幸好没成。她如临大赦,连脚步都轻快了,一心一意要往自己念想之地奔赴。 她是这样,前头明明要做得狠绝,想要跟人断个彻底,这时候做个陌路人是最好的选择。可她不,眼下巴巴儿地想要到人跟前确认境况,哪怕是悄然远远地望一眼也好。她始终没办法忘怀,那时候她躲在君璟延保护之下时,那个远远朝她望过来的苍凉眼神。 可下一瞬那帝王又无端地在她身后飘来一句:“这几日您候在晨轩殿伺候。听孤传召,哪里都不许去。” 末了,他又似赌气般续道,“摘鸾宫那边……孤自然会派人去打声招呼,说孤要向庄妃借个人。” 至于什么时候还要看心情了。 “……” 莫菁当场便滞在原地,连谢恩的话都忘了说。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留在晨轩殿的第十日,莫菁烦躁得都快要挠墙。可面还要装作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许是君璟延那边早派人去摘鸾宫对莫听素作了思想工作,之后她当真在晨轩殿随侍,又成了帝王的御前女官。 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整个后宫的人看待她的目光都另有深意,仿佛册封她是早晚的事,这预感不太好。 真封了妃,她再要逃出宫可难于登天了。 她命带煞罢,在这个时代遇见的几朵桃花全都是逆『插』的,连自己主动的那段都不是良缘,真是可怕。 君璟延处理政务时,莫菁因随侍的身份,撞见过莫瑾好几回,他瞧见她愁眉苦脸,他心情也并不莫菁好多少。 时至今日,他开始觉得自己着了君王的道。从前有阿灵,所以许多回是自己拿捏住帝王的软肋,而如今形势却完全反过来了。他要全身而退可以,可他的软肋尚留在宫,成了他的桎梏,哪里都跑不了。 莫菁渐渐地也想到了这层,而之后每每想到这个,她都抓狂得想将君璟延这个流氓君主按在地尽情摩擦。 在这里唯一庆幸的是,她重遇了荭莺。如今荭莺虽不再是女官之首,却仍待在君璟延身边办事。彼此再相见时都十分默契地不提及过往的任何事。如她从前是班太后的人,如今换了主,重回君璟延跟前当经历了哪些变故;又如莫菁从庭山回来后的改头换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与从前不同的是,对于莫菁的如今的境地,荭莺却是真心地祝福。 夜里,她与荭莺同榻而眠,大难不死,久别重逢,两人都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荭莺拉着莫菁的手,观察着莫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从前我便知君待你始终与旁人不同的。您当不想?” 莫菁没有说话,可脸表情叫苦不堪,这当真令人绝望。 第一八一章 不思量,自难忘 荭莺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宽容地笑问道:“您还惦记着旁人是么?” 这话让当局者『迷』的莫菁瞬间清醒过来。 待在晨轩殿的头几日莫菁想方设法地要知道监栏院那边的消息, 好不容易知道那人许是熬过这次的难关了,安然无恙地醒过来,自己却躲在值房里团团转, 又哭又笑象个傻子。 饶是知道他平安无事,她仍想去见他一面, 想得发狂, 这次的事仿佛是剂□□, 把她弄得神魂颠倒, 甚至神志不清,又开始死不悔改,想重新跳回坑里去了。从前她从不曾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这样根深蒂固,思念几乎要折磨得她成了个疯子,好几次她都想破罐子破摔,不顾后果直接闯出晨轩殿。 可荭莺的出现如同当头棒喝, 她才晓得自己正在做什么。 她默默地将棉被盖过头, 想了许多,还想起了在庭山时自己吊在崖下绝望等死的感觉。如今她安然无恙, 却落下恐高的『毛』病,连秋千也不敢『荡』,稍稍站在高点的地方, 头晕目眩, 腿颤心摇。 她瑟缩着身子, 仿佛冷到牙齿打颤, 她是个怕死的人,细思量下觉得还是过不了心里的那关,果然不能再这样面对他。她对他的恐惧没有一日消减过。 于是,荭莺问及她是否心里还想着旁人时,她才后知后觉,暗自庆幸这次君璟延搅『乱』她的计划,没去成监栏院,日后也必定能忍得住。 经过这回,他肯定也会恨她的无情罢,这样才好,之后两不相干,她真正地无后顾之忧,专心自己的逃离大计。 莫菁面只是淡淡地,甚是平静地回道还想要自由,想逃出宫去。 荭莺是个可靠的人,即使如今真正成了明里暗里都为君璟延做事,莫菁仍相信,她也不会到这主子跟前告发。她是自己在这宫为数不多,真心相待的朋友,自然选择相信她。 人心贵在两相知,荭莺听到这话果然表示理解,只是颇为感慨道:“这话可不能随意对人说的。姐姐也知道,这里留不住你的。” 自从庭山回来,荭莺对她的态度倒偏袒了许多,抬眼望着她躲在被褥里懒散的面容,乘机捋一捋她鬓角的散发,又续道:“您是个好姑娘。真不喜欢预备着法子应付,可别委屈了自己。” 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嘟囔着应了一句。 之后的几天,人照常留在晨轩殿,君璟延不太束缚她了,宫里头的人也不太敢管她,连后宫嫔妃如今见了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谁知道人家哪个时候便飞升,照面给个笑脸准没错。莫菁正好借此狐假虎威,时机得当便躲起来偷懒,散漫度日,她还真想君璟延有朝一日看她不顺眼,随手又将她贬到哪个地方去。 她随处晃『荡』,终于找到机会回摘鸾宫了。莫听素急急从殿里出来迎。 莫听素起初也托人带给她消息,其实监栏院那边的事根本压不下去,任何风吹草动早传遍了。可莫听素觉得自己是亲身打听近侍的消息带给她的,跟外间的以讹传讹更让她心安。 此时莫菁坐在脚踏,脸埋在莫听素的腿侧,半天没吱声,她将这里当成了避风港,不愿意回御前去。 莫听素也怜惜她,握着她的手细声劝慰道:“我先头去过一回监栏院,人没见着,当日伤成什么样,只怕只有他跟前贴身体己的人才能知道了。我是跟在监栏院近侍的医正那小徒弟打听的。您真不亲自去看看?若您怕招人耳目,我大可找人打点打点。” 莫菁一面听着,纤长的指曲起,绞莫听素衣裙那薄纱,逃避说不。她仿佛有些失神,垂着漆黑的杏子眸,足见里头淡淡的愁绪。意思很明白,去了也无济于事,不如不去罢。细思量之下,觉出不妥来,忙抬首,略带些讶然问道:“您是不是早察觉到我曾与他……” 莫听素温婉一笑,随意给她整了整颈间的交领,淡淡道:“真论起时间,是在庭山的时候察觉到不妥的。我曾记得你手从前戴着双扣镯子,我在他那里倒也曾发现了关于这个的蛛丝马迹。后来又是发生那些事,一点一滴聚起来猜到了。他对我有恩,您也是我的姐姐。不过您大可放心,我半点都不曾泄『露』他人。” 她保证后略沉『吟』,又续道:“您这不算是个好出路,可毕竟是自个儿的选择,我自是不多置喙。外人可能还一知半解,但您心里最清楚。他那样的人,伤成这个样子是为了什么。如今当真探视一下也不去,未免做得太过寒心。” 从头到尾莫听素都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如实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又生怕触及她心里的伤,可瞧她又没有太大的反应,听完后也只是哦声表示明白,之后再也闭口不谈。 莫听素自然识相地不多说什么。这事算是这么翻篇过去。 倒是莫瑾悄悄给莫菁送过几回信。书信大约都是些劝慰的内容,让她放宽心,假以时日肯定能带她出宫里来。 不管这是用来宽慰她的还是莫瑾真已开始图谋,莫菁都感觉心安,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兄妹,自己的心情如今也大概莫瑾能理解。 日子一天天地热起来了,池边的小荷早早『露』出个粉粉嫩嫩的尖尖角儿。一下值,闲来无事她躲在池子旁喂鱼。来晨轩殿半个月,后来君璟延龙体渐渐大安,回了乾安宫,莫菁日常工作的地点也随着换了个地儿。她现在看开了,把这当成是份混吃等死的工作,凡事得过且过。 可能连老天爷都看不下下去她这么散漫过日,没料到这日下值后便撞了瑛皇后。看那架势,倒象是专门在影壁下候着的,躲不过只能迎面应对了。之后闲庭信步,一路逛去御花园。 瑛皇后待她一如既往的善意宽容。从前莫菁在摘鸾宫处事,瑛皇后与莫听素在众妃里头算是走得近的,一来二往对莫听素身边几个体己的宫女都颇有印象。时不时赏一把金瓜子或是赐些成『色』好的物件都不在话下。这点瑛皇后倒是跟莫听素保持一致,对那些身外之物不太心,也难怪两人别事也『性』情相投。尊贵的国母走在前头一会儿说说花时,一会儿又聊聊时节天气,象是普通的拉家常。 莫菁老老实实跟在身后,始终错开一步的距离,条理有序地回答,半点都不敢怠慢。倒也不是惧怕她,单论起人来,莫菁还是有点儿喜欢她的。 瑛皇后是个贤惠的人,年龄莫菁大不了几岁,世家出身,如今又兼顾皇家体统,皇后这个身份把她锻造得沉稳,一言一行显得有些暮气沉沉。这实在让莫菁有些距离感,尤其又牵涉瑛氏那一层,更加敬而远之。 瑛皇后领着她晃『荡』,花园儿里的路径本讲究个雅字,曲径通幽,自然不如宫道宽敞,故而后面还乌压压跟了一排的人。唠嗑也唠嗑够了,瞧着日头越加烈起来,这里离她的宫殿不远,转眼瑛皇后又领着人回了自己的宫殿。 到了配殿,了翠屏宝座便自请莫菁到座下。瑛皇后到底年纪轻轻的,遇到不是讲究排面的场合不爱端着架子。 莫菁谢了恩,入座后才接过宫人掐着时候递的茶盏,小心觑着眼前金尊玉贵的人刮了刮茶盖子细细啜饮茶汤后,才拿着自己的囫囵喝了几口,之后规规矩矩地双手掖着放在膝,目光低垂,只紧紧盯着前方脚踏。 瑛皇后今日穿一双纯赤的并莲底鞋。凤服的衣裙委叠垂曳,刚巧到膝前只『露』出一点鞋尖来,十分地得宜。 这会儿她将目光又拢聚在莫菁身,才开门见山地细道:“是这样。目下御前随侍的女官倒不是不够用,但独当一面的,一时半会儿也拿捏不出几个合适的人选。当前有资历的只荭莺一个,人虽精干,可领事统筹,还要分神带一批年轻女官手,难免为难她,而且事务处置起来始终不那么周全。 我管辖着后宫内务,君跟前的人,自然要亲身仔细编排。思来想去,您从前是在御前做事的,跟荭莺倒也相契。我擢升您为女官副领事,回重华宫,想问问您的意愿。” 通常主子说问问意愿的时候,作为奴才也只能有一个答案。莫菁心里自然不受用的,这下可真难办,天天做个迟到早退的老油条,该来的却始终拦不住。 按照着架势,女官副领事倒象个幌子,瑛皇后这样郑重其事,是有心撮合,一日十二个时辰非得时时让人往御前『露』面。 其实,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皇后这人心思单纯,感□□实在轴得象个死脑筋,老觉得爱一个人必须得一门心思要他好。费尽心思张罗一出成全的戏码,回头自己细想下,太过一意孤行去编排人实在不厚道,脸皮子薄,还特特地询问意思,简直是个孩子。 但今日她特地用到“我”,这多少有些让莫菁有些受宠若惊。 莫菁按着规矩来连忙谢恩,之后踟躇了半天也答不话。 瑛皇后看出人儿那犯难的脸『色』,心便似在三月春水浸泡过一般霎时软了下来,歉疚与躁意丛生,也不再为难了,只摆摆手:“您若有难处说予我便是,能调理的自然替您调理。这事儿也不急,您大可考量一番再答复也不迟。”言罢便放人回去。 莫菁将自己裹着被窝里思量了一夜,觉得这样下去可不行。如今宫人人都觉得她要成君主的人了,等着进幸的日子派临。瑛皇后今日这么一出对她没有多加为难,不过倒给了她个警醒。得找到问题症结所在,对症下『药』,先发制于人。 她烦躁且苦恼地拿绸被蒙过头顶,这事没什么人能帮到她,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更深『露』重,她盛装打扮,妆成后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人楚楚的神态实在曼妙。最后,从妆奁里捣鼓出一双碧玉小坠子戴,才提灯出门值去。 才踏入重华宫的内殿,盯着脚下的墁地金砖一步一轻移时,本以为无波无澜的心此刻却似突突狂跳,她紧了紧冒着冷汗的双手,才打了软帘到里头。 这是君王休憩的地方,此时只殿前门零零落落站着两个当值的宫人。 君璟延正倚在长榻的引枕看书,暖光照映下,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慵意。莫菁奉茶去时,他将视线从书页移到她身,随手将书撂下,接过茶汤着喝了一口才润声道:“您有什么事起来说。这样跪着不起倒象孤做了什么委屈您的事。” 茶盏搁在一旁的矮几,他居高瞧她,楚楚的侧脸显得朦胧且柔丽,是真正的美人。 他强留她,总该是惹得她不高兴。可又怎么办呢?她没办法,谁叫他有个万人之的身份压着她。这会儿她来侍奉不再是往常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可举动间有透『露』着股道不清说不明的怪异,倒还真勾起他的注意,这丫头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可接下来莫菁的举动倒叫他惊得当场愕在原地。这头她得了准言,才起身。从前谨守规矩的一个人,如今却无畏无惧地抬眸与他平视,甚至还带着一丝视死如归的意味。 他这样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解下腰带,卸下一身的宫装,赤条条地,『露』出曼妙又菲薄的身子来,拢在灯下如同覆着一层柔光的温凉美玉,勾艳又夺目。 可便是这样一衣不着,□□地立在男子跟前,她的目光却不曾有半点退缩,只是成了一座雕像,波澜不惊地睁着黑白分明的杏子眸望过来。 君璟延凝着一向沉隐如水的目光象一把锐利的刀钉在她脸。他企图从她神『色』当找到一丝异样的情绪,可没有,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搞过懂她。 他开口,一字一句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这是做什么?” 莫菁唇『色』微勾了一下,神情仍是淡淡地,如常道:“君救命之恩,竹青无以为报。只有这一具皮囊,若君垂怜,便要了去。之后,只求君善待竹青。” 他真不懂,“你所求的善待,是要孤放你自由,是不是?你这么不能忍受这里?你知不知道贞洁对一个女子的重要『性』?” 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他是至高无的君主,多少娇花任君采撷。这话说起来有些荒唐那是后宫女子的宿命,他要得起,却担负不起她们的人生。而如今他竟然傻到去问一个前来献身的女人。 莫菁点头,她的语气甚至透『露』着一股孤凉的味道。 “您是万人之主,要留我,我实在没什么可给你的。便是看在故人份,也请求您善待。” 第一八二章 寂寂宫花红 他蓦地站了起来, 面如覆一层寒霜, 在跟前踱步腾了几个来回,稍有平复后才停下来。 眼前宽衣解带的女子,乌发泼肩, 腰肢纤细,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柔软与窈窕。入夜后的天气有些凉, 他细细审视她的侧脸, 无端的躁意缠心头, 忽地发怒将几的茶盏用力地掼在地。一声惊心的碎响, 他『逼』近她,猛然抓起她的手腕将人一下扯到跟前,两人针锋相对似地。 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他咬牙切齿,暴怒道:“好你个莫竹青!我在你眼是有多不堪,才让你这样这样算计我!行!您不想呆在这儿, 横竖内廷这样大, 三宫六院哪里都有你的去处,但你要回摘鸾宫去是妄想!” 他是气到顶点了, 脸『色』铁青,连语气都阴沉得很,现下连“孤”都称不了, 直接用了我。 可这滔天的怒气却如同狠打在一片软乎乎的棉花无处着力, 自然也便无从宣泄。从头到尾莫菁都只是神情谦卑, 低垂着眼眸, 手腕得劲被勒出了个淤青,还是缄默不发一言。 他的质问注定要不到什么回应,自然也谈不对峙了。 君璟延盯着她,这样清瘦的一个小女子竟真敢浑身赤条条,站在灯光之下被人打量。脸『色』除了惨白些,竟与往日无甚二样。看来到这之前已然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别开眼,弯腰捡起地的衣衫狠狠地朝她脸扔,是要认输了。坐回榻前仍绷着脸,指着她嗓音冰冷道:“穿。” 一直僵持着的莫菁闻言后终于有所松动,她才觉得有些发冷,寒意一点点地渗入骨子里,只是机械地抱着衣衫胡『乱』套了去,衣物也温暖不了这副躯体。 她一直低着头,纤手扣斜襟海棠盘纽,恍惚喃声轻道:“那奴才……” 这头君璟延看着她又是这副不冷不热,要死不活的样子,脸『色』更加难看,忍了又忍终究只是缓声道:“明日……不,以后都不用来了。去永巷令当秽差,等你什么时候认错,改变主意便什么时候出来。” 莫菁不再多说,只是谢恩,她打了个冷战,瑟缩着身子又跪下磕头再拜,其实手心里全是汗。 兵行险招,这样的结果远自己所预想的要好。 君璟延拂袖而去,可临了,他脚步停在落地罩跟前,倏地从身后幽声问莫菁:“您是不是真的觉得,那日在摘星楼我舍命救你只有利用。” 听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的莫菁身形一震,仿佛整个人都似蓄势的弓弦愈绷愈紧,手攥成拳,甲盖尖儿都快嵌进掌心皮肉里,僵在那里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她毕恭毕敬地软声回道:“奴才谢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金光迟重的偌大宫殿此时悄无声息地,象个吞人的妖怪,轻易便将她曼渺又有些糯软的嗓音吞噬进去,不留半点痕迹。 正当莫菁那刚定下的心又高高悬起之际,落地罩前垂挂的珠帘被烦躁且胡『乱』打起,耳边传来珠玉相互碰撞之声,格外地清晰。 暮『色』四阖,到处都掌着灯。偏殿那处不用去了,今夜当值的人都知道莫菁得罪了帝君,个缘由一知半解,又不敢擅自揣测,横竖接下来的值都得换个人替。惹怒君主当场不赐死已是个迹,至于今日之后,被遣到何处去受苦受难还指不定,人这会儿便是放回了寝房。 莫菁一路仍旧『迷』『迷』登登地,象个木头人般只凭着本能回到院子里。 荭莺正坐在房里缝补衣物,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便见她游魂似的,坐下后便整个身子都软趴趴地挨着漆红茶案前,那模样着实狼狈。 荭莺吃了一惊,走近来,却听莫菁有气无力地嘀咕着要水。荭莺忙拿起茶吊斟了满满一杯贴心地送到唇边。 莫菁凑来便着杯沿一饮而尽。之后才将今夜在重华宫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荭莺整个人脸『色』都怵白了,“这种事情,若君稍有个计较,只怕你今日都回不来这里了,直接去阎王跟前报到了。虽然君高看你,可自古君心难测,你可真敢!” 莫菁哭丧着脸:“好姐姐你过来帮个手,我想到床榻躺会儿,可腿软走不动。” 荭莺又好气又好笑,扶着人脚踏,接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在重华宫那会儿不是神勇无畏的么?” 莫菁坐在榻沿,径自摘坠子,手也在发冷发抖,试了好几回都不济事,还是荭莺给摘下的。 荭莺给她脱下宫鞋,她一头埋在柔软的绸被,瓮声瓮气,只叹道:“你不懂。我好歹待在帝君跟前一段日子,他的脾『性』多少也『摸』清一些。尤其我这样被『逼』无路到跟前去献身这种事情,他有帝王的骄傲和尊严,会盛怒但因这个杀了我,他必定做不出来。” 否则今夜自己还真未必敢到御前去演这出苦情戏。 荭莺追问道:“那……万一君真进幸你了呢?” 莫菁翻了个身,忽地摆摆手道:“他不会。” 君璟延留人最大的原因是想牵掣旁人。 其实,在去重华宫之前她便深思熟虑了许久,做过无数种设想,她也曾预想过若君璟延真便顺势临幸了她,届时她又该当如何? 答案是若真如此,她也便认了。贞洁于她而言并没有太重要,不会因这个从此后便对某个人死心塌地,可也正如她跟君璟延所言,过往的那些恩情便两清了,包括他曾经对自己的舍命相救。 君璟延是个心机沉稳的帝王,起强要强夺,让这本欲要加以利用的女子一直欠着恩情来得更加划算些。 只是在重华宫他临走前对她说的那番话,象是负气又象是不甘,她开始猜不透,君璟延到底在想什么。抑或是,自己是从头到尾都误解了他。 与荭莺相处的缘分短暂,一月不足,莫菁便又从重华宫给贬去了尚衣司一个小偏院里洗衣服。 这并非如君璟延所说的,去永巷当秽差。虽然去尚衣司干粗活也是个下三等的差事,可苦差里也有个高低,从不好里面挑拣好的差使来处罚她,让她知错,大概是这位帝王对自己最后的仁慈了。 至于日后,她躲在尚衣司某个小偏院的旮旯角落,被堆成小山似的衣物围困,累得抚腰『摸』背时,还能自嘲地想想,这事儿若搁现代,便是老板给她个机会升职,后者稍稍有了些许骨气,拒绝了潜规则便又被打落基层。觉得自己是个根正苗红,一身正气的社会主义好青年。那已经是后话了。 不管君璟延意欲何为,对于感情之事,莫菁如今算是一朝被蛇咬了,半点也动心不得。 打发去尚衣司又不是去受刑,相较于荭莺的愁大苦深,当事人倒是笑逐颜开。奉事官带着口谕到跟前来的时候,莫菁已经很有预知地收拾好,扒拉着自己不太多的贴身物己,哼着小曲儿等在那儿等着被领路去。 奉命过来帮忙兼监视的官是真觉得新鲜了,站在一旁对着荭莺咬耳朵,稀罕道:“这位小祖宗倒看得开。宫里的事奴婢一双眼这么多年瞧过来,从来只见笑高哭低的,象小姑『奶』『奶』这种赶着去受苦的,还是头回见。” 荭莺一味地苦笑,往那官手里塞了些打点碎银,无奈叹声道:“这不叫看得开,人儿这叫缺心眼。劳烦宫伯相送,到了那处多照料着些我这个妹妹。她人儿机灵,待人也颇为宽容,旁的我不怕,只是怕有人会暗为难她。” 那官接了,塌着腰,可眼里是『射』着精光,往四周张望了下,才转而瞧了瞧门外十步之遥,等着的小娘子,笑着恭敬回道:“行,大姑姑您可放心,人都有个时运不济的时候。怎么算都是御前的人,单凭着她惹了咱们君主,还能虎口逃生这一点,奴婢能看出来,小姑『奶』『奶』是个大有后福的人。能打点的自然也会尽心打点。这也没啥好收拾的了。大姑姑且送到这里,奴婢眼下得领人过去给尚衣司交差。” 莫菁在尚衣司的日子起初还不算太难熬,虽然是一路降级送到这里给人洗衣服。常常一弯腰,一抬头,双手浸在水里是一整天。 但胜在这些粗活从前不是没干过,除了头几日因着近些年干精活儿惯了,体力一时半会跟不过来,每每一天下来累得腰都抻不直,其余都还能适应。 这里的吃穿用度也大不如前,夜里盖着张厚实的被子如同压了座大山,重得喘口气儿都费力,可身子乏累,一沾到棉被,倒头能睡着,倒无暇去想其它的事。 住的地方是个大卧房,十数个宫女同住一室,环境算不好,也算不差。到底是远离主子的秽差,环境自然不得栖龙居凤的三宫六院。 莫菁睡的位置从前是没人挪在那里安置的,如今是正好补了个空缺,对的房顶却因年久失修,一遇到狂风暴雨的日子难免滴水漏风。盖着叠本厚重的被子,直象座五指山压着人翻不了身。 半夜里刮起雨来,被子吃透了雨水,又重又『潮』湿,更加无法入睡。无奈之下只得伙同几位热心帮忙的宫娥戴着蓑衣和搬来梯子连夜去修葺房顶。 盛夏的雨水豆大,砸在脸简直能把人砸懵,莫菁畏高,还得一路腿颤心摇,在风雨里哆哆嗦嗦爬梯子,最后几乎是贴着瓦顶手脚并用爬过去修补房顶的,这既让她叫苦不迭又觉得自己胆小得颜面尽失。 熬过了难熬的日子,加她干活手脚本麻利,之后一切倒也过得顺顺当当。 只是后宫那些人,都不知道是不是瞧她是被帝君罚到这处洗衣服的,从前因她有摘鸾宫照拂着有所忌惮。如今虎落平阳,一个个活象有仇似的冒出来,每日堆过来要洗的衣服从前多一倍都不止,更甚者指名道姓要她来洗,饶是她再熟练,可毕竟只有一双手。 如是洗了好几日,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被欺压下去,虽说现今是苟且偷生,但做奴才也有人权不是? 第一八五章 招摇(下) 莫菁病了好几日, 还有些齉鼻子, 膝盖倒不那么疼,因此也不影响日常工作。 , 之后几日都是莫菁亲往太医院拿『药』的。 自那日下过雨后倒再没见天公倒过水,只是天『色』不见好,整日都是阴恻恻的,气压更是犹自沉闷, 洗的衣服晾在那里干了都有一股子霉味,简直跟黄梅时节的日子无异。 这日她特地抽了个空, 绕宫道去太医院拿『药』。步玉阶, 踏进大堂, 莫菁照旧去找环太医,可今日环顾四周, 打眼瞧过去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东边靠墙守着个煎『药』的面生医正。 这会子正幽幽打着个大蒲扇, 手撑着脸颊,仰头打瞌睡。走近去便闻到那股熟悉的浓稠『药』味, 莫菁懂医理, 『药』味过鼻尖大约能嗅出来里头杂了几味『药』:王不留行,虞美人, 甘草…… 她兀自消沉下来, 可这新医正大约瞌睡打得太沉, 这会子也没察觉有人在, 太医院算是重地, 她不敢『乱』闯。莫菁等了等,也没见有其他人,无奈之下只得打扰这人的清梦。 “这位大人,我是尚衣司的宫女,过来拿几味『药』。劳烦您。” 那医正终于抬了下眼皮,睡眼惺忪地望过来打量她,傻子似的愣在那里盯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握成拳,放嘴边清咳一声才正『色』道:“拿什么『药』?可有太医院开具的方子。” 莫菁也不计较,“哦”声从怀里揣出『药』方子来递去。 那新医正放下蒲扇,拿过『药』方子细细瞧过后才道:“你在这里等会子,我这给你去配『药』。劳烦姑娘您替我瞧着些炉火,火不熄行,我去去来。” 莫菁一面应着目送那人笃悠悠沿着西边大『药』柜子走去,一拐角人便进了内堂。 莫菁拿起一旁的蒲扇过去躬着腰瞧着炉火,打了会子风才停下来。 又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那医正出来,拉长脖子往他方才进去的方向看,心里隐隐不耐,心道,这医正看着不大靠谱,不会在内堂里又睡着了? 没料着这会子进了个官,瞧着面生,但这身气势怕是在宫地位不低。莫菁拿着蒲扇福身给行了个礼。 那官进来跟她方才一样的反应,。环顾四周没见个人影,才斜着眼睛瞧她,“给监栏院送去的『药』呢。” 莫菁笑得愈发恭敬,如实道:“婢子不是太医院这头当值的。只是今日刚巧过来央太医院的大人抓『药』,他那头帮婢子去抓『药』,婢子这会儿给帮忙看个炉火。” 那官显然不满意莫菁的回答,脸『色』一下变了,正欲发作。 秉东来这会儿背着个『药』箱子,身后还领着个小官,满头大汗地进来。 莫菁如遇救星,忙喊了声秉太医。 秉东来闻声而至,瞧一眼监栏院来的宫伯,再瞧一眼莫菁,笑着朝她打恭,“是竹青姑娘。多日不见。” 莫菁颔首还礼才如实笑回道:“我是来抓『药』的。”说着她了旁边那位,“这位宫伯是来拿『药』的。” 秉东来恍然“哦”了声,拿起旁边的案录一瞧,絮絮叨叨道:“可巧,这是千岁爷的『药』。前几日不知道他打哪儿受了一身的寒雨。他旧伤未愈,牵引了伤口溃烂。底下的人没眼力见,等这会子人发起高热来才察觉出不妥,如今只能先靠『药』养着……” 秉东来年过半百的人,自然不太关心他们年轻人这些破事,至今也没察出些不妥来。故而觉得在莫菁跟前多嘴几句也没什么关系,甚至还挺高兴。 莫菁这么不尴不尬地听他唠叨了一番,没料到这位老太医又冷不丁地问道:“您腿伤驳骨愈好之后,日常行走时再没了别的不适了?” 莫菁没回答,见他又道:“那鲛鱼冰丝是接筋驳骨的良『药』,老夫当日随口这么一说,其实自己也不确定世是不是真存在这东西,可治人断骨沉疴。倒是他不依不饶遣人找了半年有余才找着。可后来他又只字不提此事,那『药』便一直闲置着。直至庭山之行,您重伤昏『迷』送到我处来,才算阴差阳错搭了机会,将这『药』用到你身。”他捋捋胡子,一面瞧案录,一面叹气,“本以为你伤好后会问,结果你没问;老夫也以为他之后会跟你说,结果他没说。” 莫菁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呆滞地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秉东来口的那个“他”是指谁。她记得,那是从前他许给她的承诺。可兑现之时又正好是两人闹掰的时候,以他那骄傲极端的『性』格自然不会说。 其实,莫菁心早有疑『惑』却,只是一直不敢问出口,因为隐隐约约猜得出来。 旁人知道她是个瘸子,看她嘻嘻哈哈笑过去,自然不会看出来她心里其实是在乎的,她努力地让自己过得没心没肺,忽视这点残缺,从不敢强求什么。 这世,一眼便能看出她所心底渴望的,大抵只有他了。他努力地让她一点点地变好。 年少时,他第一次带她到山下的市集,转眼便笑着给她递一串糖葫芦时,她便清楚。 可如今真知道了答案,反而百感交集,不知其味。 秉东来翻完案录,便朝着跟在他身后的小官喊道:“小白杨,时辰到了,赶紧把『药』起了让人给送过去。” 那小官应了声,手脚利索地将瓦罐子里的『药』汁倒进瓷白玉碗里,再提食盒放在柜台。 “老夫请竹青姑娘帮个小忙。”秉东来过来又是一个打恭,续道“您也看到了。这会子太医院的人实在抽不出空来。劳烦竹青姑娘替老夫送这一趟『药』了。” 话音刚落,他喊一句小白杨又领着人,背着『药』箱又风风火火出了大堂。 莫菁瞪大了眼睛,急得连连说不也无济于事。无法,她望着跟前的官赔笑道:“宫伯您瞧,我不是太医院的人。干事不利索。要不宫伯你……” 谁料这宫伯直把她当成个偷懒的,两眼凌厉地剜过来『逼』着她适时闭嘴。 莫菁有些犯难,一面觑着内堂的方向,一面被那官赶鸭子架,硬塞食盒到手,她急了,商量着问:“要不咱们再等等。” 那官一面拉着人出太医院,一面冷眼看她,目光凛冽得真是雪还冷三分,满满的都是鄙夷之『色』:“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主子交代下来的都敢推三阻四,不知道斤两的东西!跟前的人要都是你这个脾『性』,怕是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活该只能去做下三等的杂役。” 这官怕是跟她卯了,一路莫菁提着个紫檀木雕食盒撒泼打浑,基本是被那官从太医院骂到监栏院的。 事隔多时,似乎监栏院守值的人都换了一拨,连个脸熟的都没有,否则她不至于找个人求救都不行。要这些人知道从前她跟监栏院那位的破事儿,怕是不敢这么赶着她去打照面。 到了门口,莫菁又停滞不前,她好言道:“这位宫伯,我送到这里罢?您瞧,我也病着,拖着副病体冲撞了千岁爷,不好。” 那官今日算是长见识了,惊地“嗳”声拉长了音,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还不会做事的人,怕是光有个俊模样,忘了长脑子了! 火气蹭蹭往拱,铁心跟她死磕到底了:“听好了。把『药』放进去便出来,惊扰了千岁爷,您几条命都不够赔。” 往旁边守门的使了个眼『色』,开门便将人推了进去。 莫菁几乎是被人推搡着进去的,扶着食盒踉跄一步,几欲跌个狗吃屎。 外室摇摇曳曳的一盏灯照亮了大半个屋子,这里的摆设一如往昔,让她甚为熟悉。 可她踟躇不前,此时内室响起了一阵咳嗽。 她独自停在那里,叹了口气,心里安慰自己,今日他未必知道来的是谁。 莫菁抱着食盒,打帘子进了内室,案小三脚玉炉燃着凝神香,里头没有点灯,故而乌沉沉的一片,床幔放了下来,她往床榻的方向瞧,连里头的人影也看不清。 “『药』放在那里,出去罢。” 床幔里头幽幽传出如贯熟悉的嗓音,可语气却淡淡的疏离,隐约间竟觉得冬日冰雪还要冷几分。 她愣在那里,想起从前他跟自己情真意切时,瞳『色』曼暖,目藏千秋;可如今对她寒雪凛冽,入骨三分。她终于可以离他这样近,但他仍然浑然不知。 她鼻子因病齉着,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这会子却发酸,直想大哭一场。她仍旧没有说话,一路缄默,只是过去将半敞的窗仔细关,如今他受不得风,回头才将『药』起出,搁置在案,提着食盒正要退出去。 “慢着。”他蓦地又出言留住她,下一刻,见自床幔里探出玉白皙长的手,掩了掩纱帐,单衣袖子下,隐约可见他仍戴着从前她绞的那串菩提子。 她听见他吩咐,“你将『药』拿过来,搁床头柜子。” 莫菁依言,放下食盒,将要搁置床头柜子。她走近来,却不愿意再挪开半步。双手端着汤『药』,也不愿意放下。 她离得这样近,方才更能看清他隐在纱帐后的身影,甚至能听见他呼吸时起伏的气息。 她吸吸鼻子,可人终究要面对现实。 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莫菁咬牙,狠心将汤『药』搁了下来便转身,她终于学会了放下。 可下一刻,他从纱帐后探出手来,圈住她的手腕。柔荑盈盈的一小握,凉白指尖紧贴着柔腻的皮肤,还有硌人的腕骨,他不愿意放她离开。 她脑袋『乱』作一团,略略用力挣却挣不脱,他果然是知道的。 “傻姑娘,这世只有你会为我关那半扇窗。”他曼声坦白,又似在感叹,“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莫菁似在发愣,一副神游『迷』糊的样子,这回忘了挣扎,她甚至能想象得出他在纱帐后半眯着凤眼养神时的模样,没有半点凛冽之气。 “留下可好?”他诱『惑』她。 他自纱帐后沉声慢语,“低声下气的事,我只做一次。正如这次,我这么傻,为你在鬼门关走两回。” 他愿意低声下气,可他有自己的骄傲与自尊,这些一不值的东西。随着时日流转,渐渐地,他『性』情变得极端,那成了他的保护『色』,也自然把这些看得无重要。 她垂下眼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底却清晰无地意识到,那日他果然是有来浣衣院的。只是注定两人有缘无分。 他道:“今日你从这个门槛迈出去,你我便真的两不相欠了。从此各有各的路,各受各的苦。” 第一八七章 幽云初聚候伊来 成先帝时期, 临阳王氏的家主王章天因谎报军情以致战败。≦看 最 新≧≦章 节≧≦百 度≧ ≦搜 索≧ ≦ 品 ≧≦ 书 ≧≦ 网 ≧当时大军死伤无数,王章天身为主帅,还带兵投靠敌营。此事传回帝都, 震惊朝野, 王氏一族牵连甚广,九族之内, 诛杀的诛杀, 流放的流放。 莫菁沉『吟』道:“倒略闻一二,你是王氏后人?” 莫听素闻言, 恻然笑道:“若我是王氏后人,那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倒是死有余辜。” 她回眸, 眉目如贯寒霜清冷,甚至带着一丝狠绝凄怆之『色』。 “当年成先帝羸弱无势,我父身为辅佐成先帝的内大臣, 不愿与以香氏为首, 把持朝政的那派权宦同流,成了旁人的眼钉。王氏一案正是由瑛玖座下的门生领办,那人使得一把好刀, 暗耍起了排异己的手段, 污蔑我父曾与叛贼结党。 夜里一道圣旨下来,审也不审便将我父以鸩酒赐死。之后族内得了授意的叔伯长老赶尽杀绝, 乘机霸占我家产业, 将我与生母驱出族。母亲穷途末路, 只能回娘家求助, 可她本出生不好,只是外室所生。当年我父执意聘她为正妻算是抬举。如今树倒猢狲散,娘家为避嫌竟也与我母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生母不久后因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后便撒手人寰,独留了无枝可依的她独对这场风雨。 这是陈年往事,压在心底许久,溃烂成脓也不曾说,便仿佛忘记了。她曾经也只是普通的孩子,驮在自家父亲的背,受尽宠爱,快乐的长大。徒生一场这样大的变故,仿佛如同个千斤重的打击压着她透不过气。 记忆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四处求救无门,跪在府衙门前直至晕厥也不肯离开,天真地以为那些刚正不阿的吏官会还生父一个公道。 可她不知道的是,人人都怕惹事,这是朝廷下的死令,没人会违背官家也不敢得罪权倾一时的瑛玖。那时的官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内廷权斗严重,是从骨子里腐烂开来了,根本无暇顾及区区一个内大臣是否蒙冤而死。 她常常在想,若是那时几日几夜跪死在那鸣冤的府衙前倒也一了百了。可天公慈悲,给了她一条活路。 那段日子过得行尸走肉,头次自浑浑噩噩当醒来,睁眸所见的是一片奢华温馨的场景:香软的绸被,房里还熏着女儿家常用的瑞花香。 那一瞬仿佛还回到了从前生母在世时用心照料她起居饮食的日子。“王稹”盯着素白的纱帐,干涸的眼睛竟生出了泪来。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在这段时日流尽。 帘外蓦然站着个颀长的身影,他隔帐而望,还有一把光风霁月的声音,清醇如金石铮鸣:“自你跪在府衙门前,我便留意了你三日三夜。你小小年纪,锦衣玉食地长大,还能对自己这么狠的,实在少见。可那是无用之功,否则你父亲也不会死。或许有朝一日,那些人给不了的东西,我可以给。你愿不愿意?” 她已经无路可退,被他人利用也无所谓,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以命相博。抓着绸被起身,傻傻地闭眼深嗅一口被子里温暖的味道,从今往后,再没了生母那令人眷恋的怀抱,她要学会长大,心如磐石。 “我愿意。” 他勾起皙长的指半挽纱帐,『露』出一张玉般清冷的脸庞来,目光凉薄似月华。她认出他来,是那个过家门不去,恨生父入骨的莫家四公子。 莫瑾望着她,眉眼间是与年龄不符的内敛,微勾起唇漫笑着续道:“王稹,你与我妹妹一般大,可你没有她好看。你可知道,于女人而言,容貌或许也能成为你的武器。” 既然要铸为武器,那便要用心打造。莫瑾寻遍天下名医,终于为她找到一种改头换面之法。用苗域所养的一种腐虫放入体内,以『药』引之诱其啃食脸骨,划开脸皮后再作修整,缝合后静养数月便可重获一张全新的面孔。 那数月里,她如同只藏在蛹里等着破茧的虫子,稍作动弹便是烈火涅盘的疼痛。 她才十三岁,却觉得自己已经活尽了一生。熬过千辛万苦后是莫瑾亲自为她拆布,待适应了光线,最初所见的是莫瑾那双如海般暗『潮』涌动的幽深眼睛。 他不如以往的冰冷,只是伸出手来怜惜地轻抚她新生的面容,目光动容,喜极而泣般在她额首送温柔的一吻。 “阿素,今日是你十三岁的生辰。你可知道,四哥哥找了你许久?从今往后,你与阿娘会长留在我左右。” 王稹这个名字随风而逝,经年之后再也无人记得。偶尔她照着镜子却已然记不起曾经那张普通的脸。她时常感到寂寞和害怕,除了一个躯壳,她连容貌跟名字都不属于自己。 众人只唤她莫听素,无人唤她王稹。她尝试着接受这个身份,这是她自己选的路。直至今时今日,她总算苦尽甘来。 “如今我只要顺利诞下皇子,届时便有理由大赦天下,再让大臣联名奏,重审此案” 莫听素盯着莫菁,美眸光彩异动,吞噬着太多东西,让人看不清。其实她一步步走到现在,孩子并不在计划当,但她等不及。 那日君璟延召见莫竹青,她并未前去知会莫瑾,反而是利用有限的时间先去了监栏院一趟送『药』,她见不了瑛酃,可消息总有人通报。莫竹青被召去晨轩殿,或许君璟延还未有纳妃的意愿,但她先向点破,情况便大不一样了,再顺势到瑛皇后那处暗示莫竹青可纳入后宫。莫瑾与她互惠互利,不能容许他途退出。她除了要翻案,还要掌权,只有这样才能随心所欲,想想权倾一时的丞相瑛玖,还有东宫太后,他们失去了傍以为生的工具,是落得多么惨淡的收场。如今自己有了孩子便更加坚定这种想法。 莫听素走近一步,柔声道:“我别无所求,只想让朝廷翻案,还我父亲一个公道,这也是从前莫瑾公子答应过我的。为此不仅仅是我自己,孩子亦可成为其工具。我愧对他(她),但我会竭尽所能给他(她)许多爱,竹青,你要陪着我。” 庭院幽幽,正堂的人儿早已被遣退了。莫菁独自在厅点燃一盏灯候着莫瑾归来。梆子声声后,才终于瞧见他喝得醺醉,在随侍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脚步进院子门口。 今夜私下里出宫,前头莫听素必定先带了消息过来的,可来了才发现,偌大个府邸没他的人,是脱不开身还是贵人事忘了,现下也无从计较了。 莫菁皱着眉望眼前这个满身脂粉酒气的锦衣公子,不由叹气,他向来自律,如今却为何变成这等放浪形骸的模样? 莫瑾将随从遣了下去,才独自摇摇晃晃过门槛朝她走来,那随从是心腹,也懂眼『色』,提着照灯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一下子便低首把脑袋挨在莫菁的肩,象个孩子般拱在她的颈窝里鼻尖轻嗅,半晌后才下定论般感叹道:“还是我的阿素好。不似那些人,胭脂俗粉,都凑过来快熏得我喘不过气儿。” 那温热的气息打在颈间让莫菁不自在地瑟缩了下。她吃力地将这身高八尺的贵公子扶到靠倚坐好,才端起茶吊倒水,实在是有些生气,才厉声斥他: “四哥哥是好日子快活过头了?还是你整个人疯癫了不成?我听闻你这段时间日日流连烟花柳巷,宿醉而归。你若相某个姑娘,带回家好好待着便是,何至于将自己弄得一身污浊?到时候惹朝廷那些御史官弹劾,半生功绩只怕都毁于一旦了。” 莫瑾只是笑着,手扶着发疼的额首,眯着醉眸,玩世不恭地勾唇喝茶,搁下茶盏后才拖着慵懒的调子悠悠道:“听闻?你身边有哪个人能知我消息?是听庄妃所言。我心自然有数的,只是见你回摘鸾宫,很是高兴,便多喝了几杯。” 说着,抓过她的手象是十分新地观察掌纹理,他声线柔软,“你没成为官家的女子,很好。自古帝王稍有手段的都会在姻亲作章,这没什么,咱们步步谨慎便是。宫那些人沆瀣一气,都配不你。你答应我,不要在宫为妃,否则我以后便是在勾栏院里醉死过去,你也管不着我。” 莫菁肃容疾声道:“别在这给我转移话题,不受用。你向来讨厌这些逢场作戏,那样做是在替官家办事?” 莫瑾放开她,甚为痛苦地仰头拿手覆双眼,整个身子没了支柱般靠在椅,连声音都透着一股疲惫:“什么也瞒不住你,可我行事有分寸,您别担心。如今我是无路可退,只能受他利用。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从前是我握着他的弱点,所以游刃有余。可如今人人都知道我莫瑾的软肋,我是立在场的靶子,任何人都可以对我『插』一刀。” 莫菁心头直直泛酸,一时黯然,喃声开口:“是我连累了你。” 他睁眼,连连喊不,“是我心甘情愿。”沉默半晌后又道,“可我想阿娘。阿素,你想她么?” 莫瑾伸出双手用力地拥着那菲薄的腰身,极度没有安全感般,深深地沉『迷』于这个怀抱。 黑暗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恍若火取暖。 她的面容隐没在阴影晦涩不清,稍有犹豫后才回抱莫瑾,动作极轻地将脸颊贴着他的脑袋,杏子眸幽幽:“我也想。还有阿灵,我想他们。” 莫瑾忽道:“他们会怪我么?” 莫菁摇头表示不知道,但很是坦然,“若他们怪你,也同样会怪我。您是天底下第一好的哥哥和儿子,他们最爱的便是你了。” “我想赌一次。若助君璟延从香氏一族手夺回实权,眼下困境或许都会迎刃而解了。我算过这笔帐,胜负横竖都是烂命一条。我若做条忠心的狗,有朝一日或许还能助你离开那个牢笼。到时候天高任鸟飞,你离开帝都便自由了,去哪里都好。” 听罢,莫菁忍住哭腔,象个泼皮小孩儿般不依,“如果真这样,我便不想走了。我只剩你一个亲人,放不下你,我害怕。” 她是真的傻了,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时代,本来是个过客,往深处想,其实这些人跟她半点干系没有,可偏她疯魔了,入戏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情天恨海,死去活来。 头一回想逃避,原来她一点都不坚强,多想一睁眼,发现这些都是一场梦,梦醒后她还是如常课,课后去打工。 莫瑾却笑出声来,怅然又觉欢喜,真个儿叫人心疼。 第一□□章 流光转动芙蓉梦(上) 九月, 君璟延班师回朝, 泰和宫异常热闹,前朝重臣,内廷嫔妃皆出列相迎。莫听素的仪仗跟随着瑛皇后的銮驾,一路浩浩荡荡, 十余排宫人队伍列于銮与, 排面盛大,毫不逊于坤极之位,尽显恩宠无限。 莫听素盛装而来,在宫娥的左右搀扶下,立在瑛皇后身旁, 恭迎圣驾。 随驾的将领皆列于圣驾之后, 与候驾的百官朝臣,后宫嫔妃自然正面而对。 齐声高呼之下, 恰恰一身戎装的慕少榕手扶佩剑之上, 和莫瑾分立君璟延两侧, 目光扫过莫听素高高隆起的小腹似有片刻的失神, 仿佛忘记了行礼。 莫菁搀扶在莫听素左右, 都不太忍心看这一幕, 实在是尴尬。 连莫听素都有些着急,众目睽睽之下,战功赫赫的帝国将星面对盛极一时的宠妃却如此失态, 很难不引起旁人遐想。尤其莫听素如今身在孕期, 更易招人耳目。 正当莫菁快要忍不住想出手悄然提醒之时, 却见慕少榕已然单脚跪拜,与莫瑾一同行宫礼,再抬首时目光早已恢复清明。 莫听素随在瑛皇后身旁,只能硬生生受了慕少榕这一礼。莫菁暗暗松了口气,感觉扶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仿佛松了松,拿眼神觑了觑莫听素,眼睫翕动,神色如常。 君璟延却似有不耐,沉着脸问道:“既身怀龙裔,便好好在内廷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莫听素僵了僵,才轻咬红唇,绝美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馨然道:“妾平日里已深受君上与皇后圣恩,这段日子妾得众人悉心照料,身体安健,龙胎稳固。今闻君上凯旋,自然要随銮驾恭迎,否则便是妾的轻慢。妾的一片挂念之情,望君上见谅。” 君璟延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挥手,“难为你的赤诚之心。”言罢,他又转而望向瑛皇后朗声道:“孤约了众臣商讨国事,皇后自陪着嫔妃们散去罢。今夜家宴孤自当与尔等共叙天伦。” 瑛皇后微低嗪首,柔声应诺。 这时一旁的莫瑾打恭插话道:“娘娘,臣与庄妃久未相见,望娘娘念在臣思亲浓郁,准臣与庄妃小聚片刻。” 瑛皇后望了望眼前龙章凤姿的帝王,又转而看一眼莫听素,含笑着点点头。 王驾在众人的簇拥下往泰坤宫而去,之后众嫔妃亦随着皇后的仪仗散去,莫听素一等人才回了摘鸾宫。 配殿里,大门紧闭,几人久别重聚,回到宫中各自又成了另一番光景,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莫菁自然是高兴。打仗不同旁的事,虽说有稳胜的把握,可刀剑无眼,如今莫瑾安然而退,全须全尾地回来,她多日里悬起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悄悄放下。 这会子她与莫瑾二人执手相视,笑得象个孩子。 莫瑾一会儿帮她理理头发一会儿又捏捏她的脸颊去逗她。身穿官服,却无半点端严之气,一向清冷寒霜的眉眼都难得地染上喜悦的笑意。 莫菁又好气又好笑,一味地去拨开他的手,一跺脚已然转身背着他,佯怒道:“多日不见,你便是一见面就这样来欺负自己的妹妹么?” 莫瑾斜着脑袋,下颚搁在她肩上,小孩儿似的拿眼梢去觑她,清浅一笑才朗声道:“四哥哥错了,在这儿给妹子道歉。” 说罢,才收起玩心搬了小脚缠金丝雕漆杌子坐下,拿起一旁的茶盏轻尝一口后,望向莫听素正色道:“庄妃娘娘这数月于宫中可还好?瞧您的面容较之从前也丰盈了许多。” 莫听素在宝座上,斜挨着靠背的软枕,原只是笑看着这两兄妹打闹,如今才温声道:“都挺好的。有竹青陪着我,自觉安心许多。” 莫瑾的表情却凝重起来,他将目光放在那倒扣竹箩似的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沉声道:“你要在后宫里立足,生育子嗣自然能助你拥有更多的资本。可后宫里的女人你能应付的了,背后的各方势力就不能掉以轻心。君上出征期间本是那些人对你下手的最好机会,可没有。再过几月,你就要临盆,就更需多加小心。” 莫听素低头怔忡出神,掌心隔着质地名贵的衣料,往绷着极紧的肚皮上轻柔抚摩,肚子里的小家伙仿佛感受到她的爱意,撑着小脚丫轻轻地踢了一脚,算是回应。她心潮涌动,目光渐变,坚定又带着决绝。 莫菁闻言,细想了下,才从旁娓娓道来:“君上早晚得有后,从前是有意而为之,如今只怕不同往日了。庄妃有孕,若说站在风口浪尖上倒也未必。中宫还有一个瑛皇后呢,她年华正盛,衍绵血脉是早晚的事。左右要提防的不过是她背后香氏一族势力。可近日……”她犹豫,心有些颤然,“我并未发现摘鸾宫有何不妥。” 莫瑾久不作声,似在思量,半晌后才答道:“怕是因为最近香氏那位被缠得分不出神来了。临出征前,君上故意将朝中一切大小事务移交给香氏数位内大臣,却又派西林营三军镇守京都。 西林营那些武官都曾在兵部右侍郎皇甫氏手下待过。后来皇甫氏一家乃至入宫为妃,盛宠一时的皇甫光菱都栽于瑛酃之手。 自此西林营的人便把瑛氏当成死对头。一群大老粗靠着马背上杀敌一路立功当官,舔刀枪过日子的最讲义气,自然是看不惯一个太监把持朝政,也不卖香氏的账。 君上一出征,把瑛酃推到明面上来,朝中大小事务由他监督,西林营那群莽汉子是难缠的小鬼,偏生还治不得,已经够他头痛一段时间的了。不过日子一长,难免他不会对摘鸾宫有所动作。” 闻言,莫听素与莫菁二人相视一眼,随后各自低头,对这略显悲观的前景未有一言。 莫瑾却仿佛意识到自己所言前朝之事过多,大有不妥,这是君璟延初初试探瑛氏党的手段,个中牵涉太多,一时半会说不清,便又补充,劝言道让摘鸾宫平日里多加留心便是。 他语气转而变得轻松,望着莫听素时鸦青剑眉飞扬,温言意在提醒:“我虽不懂女子怀胎,可瞧庄妃的龙胎长势是不是有些过足了?太医院的人来诊脉有看过么?那些人也不太信得过,还是要找稳妥的人看过才好。皇子落地之前,一切皆有变数。” 听罢,莫听素的手仍搭在肚子上,梨窝浅笑时,低眸那一瞬却最是温柔,她望向莫菁,扬扬下颚示意:“你说予四哥哥。” 莫菁立于跟前,温软的眉眼也是有淡淡的笑意,在莫瑾狐疑的目光下坦言道:“花开并蒂,好事成双,娘娘腹中是双生子,只是这事不宜对外宣扬,每日前来诊脉的医正也早已被我们买通,皇子落地之前,不会多言一字。” 莫瑾听了,俊眸闪过一丝惊愕之色,却在下一瞬便清明过来,他叹气,怅然道:“原是如此,摘鸾宫如今已然极为鼎盛了,双生之子是天赐的命数,却不知是好是坏。” 太医院的医正照例过来诊脉,放下幔子,隔着绣金牡丹绡纱帐,纤腻温润的手腕搁在枕袱上。 给过来的医正都是一等一的个中好手,莫菁在外头候着,等问完诊便照旧送人至门外打发了去。 ※※※※※※※※※※※※※※※※※※※※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双更奉上~ 第一九零章 流光转动芙蓉梦(下) 入了十月, 天气渐凉起来, 如今莫听素大腹便便,动作也变得笨重起来,双脚浮肿时连落地行走都难,这会儿横躺在床上, 拿薄毯盖着身子, 睡得极为香甜。 莫菁从殿外进来,替她掖好被子才出去,到小灶房里盯着人儿准备点食。奶酥茶、杂锦包、豌豆黄、玫瑰酱洒山药糕……都是些平日里莫听素偏爱的吃食,提防着晚些时候醒过来闹着吃。 再出来时,配殿空无一人, 守夜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莫菁正心生狐疑,提步迈过门槛却见内室里立着个颀长的身影。 帐幔后的莫听素还在熟睡, 君璟延看似刚来不久, 见他踱步到窗边瞧白玉瓶上斜插着的海棠花枝, 一阵微风从半阖的窗牅吹过, 书案旁拿镇纸压着的宣纸哗哗作响。 君璟延转身步往书案, 莫菁想起午后莫听素收到的来自朝臣的书信还压在那叠宣纸之下。 莫菁端着纱罩灯走过来请安。 君璟延回首看她, 只淡淡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我只是顺路过来瞧瞧。庄妃既然睡着了,就不用再惊醒她了。” 莫菁佯作镇静, 起身道是。 正当君璟延转身又欲拾起书案前的几张宣纸看时, 莫菁忙拉了他的手出殿外。 君璟延似有些惊愕, 竟直愣愣地任着她拉自己走。 两人站在屋檐下,此时明月挂穹,周遭繁星疏朗,是难得的晴朗夜空。 君璟延皱着眉看她:“你拉孤做什么?” 莫菁放了手,手上托着灯台,纱罩里灯火明亮亮地聚拢着一簇火光。夜风吹得院子里玉兰树的枝桠摇曳,空气中仿佛飘荡着一股清冷的香气。 她转移话题:“奴才只是替主儿感到不值。” 君璟延一愣,目光似有涌动地望了望殿内,沉声问:“为何?” 莫菁抬眸,却躲开他漆黑如渊的眼睛,如实道:“奴才斗胆问君上一句该死的话,还望君上恕罪。这些日子,主儿害喜严重,吃不好也睡不安稳。可自伐苗归来,至今一月有余,若非今日顺路,您可半回踏入过摘鸾宫? 我主儿一向浅眠,若是迷糊中听到君上方才的话,如今她有孕在身,本就敏感多愁,只怕更会胡思乱想了。 君上您是万人之君,后宫女子于你而言都是依附之物。可于她们而言,您便是她们唯一的天地。” 他果然沉默。负手走过长廊,半晌后,他驻足停在玉兰树下,望着那轮冷月,忽地问她:“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拒绝孤的嘛?不想成为孤的依附之物,也不要孤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天地。” 莫菁本拿着纱灯跟在他身后,两人躲在树底下看星星,好端端地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君璟延回首看她,目光专注而温暖,这双眼睛,曾让她初见时错认成泓澈。如今,即使她分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轻易不敢与之对视,唯恐自己稍有不慎便如现在般,一旦沉沦,却再也移不开眼。 橘色的光照暖她清丽极妍的容颜,双目点漆,眼睛似水光涌动,滢滢诱人,似有些疑惑又似有些发懵。 君璟延眼睛里含着清浅笑意,他忽然伸手用力弹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莫菁措不及防地痛呼一声,伸手捂着额角,杏子眸瞪得圆圆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君璟延却似心情极佳地笑出声来。最后,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一面看星星,一面伸手给她指了指夜空中的某个位置,道:“那一片是中天紫薇垣,其中帝星就在那里面。据说,人间的帝王死了之后就藏在那中天紫薇星里面。可能我的皇父与文成先帝现在正在里面下棋。” 莫菁不懂星象,本是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去寻找,扬断了脖子都没瞧出来哪颗是中天紫薇星,无奈地接话道:“据说北辰之星,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照君上的意思,是不是旁边还会有一群吃瓜群众看着你皇父与文成先帝下棋?” 闻言,君璟延没作声,反而是一脸怪异地瞧了瞧她。 他负手而站,又道:“还有一颗荧惑守心,司天下人臣之过,却不轻易出现。秘术士言,荧惑守心近乎妖星,一出必定天下大乱。孤出生之日,便有秘术士推算,孤之后代,不宜承继帝位,否则妖星再显,君氏十八代江山将断送他人手中。孤之皇父出于各种考量,便将孤送回亭洲封地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如今细想之下,其实他这样做除了忌惮外戚,未必不是要保全孤。” “人们总是把一切无法改变或是挽回的事情归咎于天象和命数。这是天下最愚蠢的做法。”莫菁望着那片美丽的星空,平静道。 君璟延闻言点头,对莫菁的话颇为赞同,他回道:“所以孤即位后,便把那些秘术士都杀光了。” 呃……还是继续看星星。 其实,今夜的星星在月亮的衬托下不甚明亮,还不如看月亮。但鉴于月亮只有一个,星星却有无数颗,还是看星星相对没这么无趣。但是看久了,脖子也累,莫菁百无聊赖,寻思着如意几人到哪儿偷懒去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要不……君上你再给奴才找下织女星?” 他的指尖凉凉,又用力地点了点莫菁的眉心,十分干净利落地拒绝道,“不给。” 收了手后又漠离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那片星空。任由她一个人举着纱灯,鼓起气鼓鼓的脸颊敢怒不敢言地独自揉眉心。 “相爱……可好?”他忽然道。 莫菁愣住,她垂下手,心却弼弼地急跳,可君璟延没有回头,侧颜如画,静立着,站在她的身旁,波澜不惊,如同一株盛开的海棠树,在月色下交相辉映,和雅又雍容。走近一步,小心翼翼地勾起她的手指,两道长长的影子如同依偎般重叠在一起。 “也不会让你成为孤的依附,你不用把孤当作唯一的天地。你在这宫中可以随意地嘻笑怒骂,不用去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就是你。”他的嗓音如同晨起的雾霭般柔软,“最重要的一点,孤绝对绝对不会轻易便将你舍弃哦。有孤在的一日,都愿意与你携手踏过每一寸土地,你不再是独自一人。” 他目光灼灼,莫菁默然无语良久,只是本能地往后退,脚踏在淡色的玉兰花上,四周都是玉兰暗香浮动的气息,一切烦嚣的东西都似乎不复存在。 不再……独自一人。真的是极大的诱惑呢。 天地间都成了个不真实的梦境,君璟延在月光下专注地望她时,是那样的坦荡而坚定,仿佛她一眼就能将他看透。 或许真的是以真心换真心。心底有个渴望的声音在催促着,答应,答应他。可动了动喉咙,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菲薄的脊背撞在树上,纱罩灯跌落在地,应声而碎,明亮的火苗在那一瞬被熄灭,她终究无法被骗得心甘情愿。 她猛地回头,却一脑袋撞在树上,震落了玉兰花。痛得她捂着额头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君璟延却似个捉弄人的顽劣孩童,躬着腰,双手撑着膝盖低首瞧她,醇澈的嗓音隐约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语气却是十分欠揍地装作关切地问“怎么了?很痛么?” 莫菁恼羞成怒,明明疼得眼含泪花,想骂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忽然觉得十分难为情,脸似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君璟延在一旁十分惊奇地问:“你脸红了?都红到耳根子里去了。”他附在她耳边,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温热的气息氤氲在那片肌肤之上,让她瑟缩了下,“平日装得要多铁石心肠就多铁石心肠。原来你是只纸老虎,吃软不吃硬。” 他笑着离开,独留她双手捂着脸,蹲踞在树下,象只小兽般缩成一团,半天后才回味过来这皇帝原是在调戏她。 妈的,好气! 当晚回去在纸上画了个小象,整夜不睡扎小人。 ※※※※※※※※※※※※※※※※※※※※ 虽然有点对不起男主,但是……我们女主也是有人追的好嘛?!! 第一九一章 风消烟暗落无声(上) 君璟延到摘鸾宫的次数较之从前多了起来。或是用一盏茶的功夫, 或是吃一顿饭的时间, 只要能抽出空来,肯定都要来一趟,但极少留宿。如今莫听素再过一月就要临盆,留宿摘鸾宫也诸多不便。 莫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日的进言让这位帝王心生愧疚, 但看得出来莫听素是高兴的, 她觉得自己总算阴差阳错又做对了一件事。 那日两人树下看星星的事都默契地不再被提起。而君璟延每每来摘鸾宫也决不正面瞧她一眼,仿佛从前那个对她步步逼近的人不是他。君臣之礼理应时刻谨记。如此这般,莫菁觉得轻松,可更加无法摸清这位帝王的心思了。 今年入冬早,宫里人开始添了冬衣, 气候冷下来, 莫菁命人烧起了炭火,殿里一通地温暖如春。 莫听素披了外衣, 腆着个大肚子跪坐在案前读完信后又忙着提笔回书。往常轻松的动作如今做起来格外的吃力。一手扶着后腰, 莫菁单是旁边看着也替她累。 莫听素写完最后一个字, 末了, 将信纸装入信封中封好交到莫菁手中, “竹青, 晚些时候劳烦您帮我送封书信。旁人我不放心。” 莫菁接过,只略略一看,便放进袖子里。蓦地想起那日君璟延差点瞧了案上书信的事, 又道:“素, 若你只是想翻案, 直接跟君上禀明,或许事情会变得不那么复杂。” 听罢,她只是垂眸,嗪首微摇:“若是这样简单便好了。当中牵涉到香氏的人,他如今跟香氏暗潮涌动,若无十全的把握,怎么拿香氏的人开刀?” 莫菁实在不明白,“从前,你到底跟四哥哥达成什么样的协议?” 莫听素只一笑,双手抚在肚子上,连神情都是云淡风轻地,她坦然:“你知道的,从前我一无所有,他也一样。我们只能彼此信任,我答应做他的一把刀,为他所用。至于我想要的,他给了我莫听素这个身份,便可尽情让我利用此去争取。” 正因此,他给了她伸手能够到权力的阶梯。在这高高的宫墙,每一步路都需要靠自己走出来,她曾经恐惧过,也迷茫过,到如今,在她所追求的目标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今夜便早些下钥。我估摸着君上不会来了。听泰坤宫的人说,他今日下朝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殿里的文房杯盏都砸了。” 莫菁收拾纸墨的手一顿,倒有些惊奇,目光疑惑地向她探来。 莫听素苦恼笑笑后才道出缘由:“是因将班太后迁回京都一事,他也心情烦躁。” 莫菁随之一愣,她不太关注朝政之事,但也知道随着国君征战凯旋回帝都,前朝局势更加风声鹤唳。 自那场宫变之后,太后党的残存势力早已不足为患,若是出于孝义要把班太后从荒郊老城迁回京都也无可厚非。就算重新将班晨太后迎回,她也不过是被折断双翼的囚鸟。本质上,失去了香氏的支撑,京都于她而言,不过是个环境相对好些的牢笼。 可于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借此上演一场母慈子孝的戏码,以此赢得天下人的赞誉。 莫菁道:“这是好事,君上亲政不久,是该施以仁德,以安天下民心。” 莫听素摇头,幽声道:“哪有这么容易?朝臣们若意见不一,这事便难以施行。昨儿个一位监察上了折子,于是君上便顺势议起此事。可香氏为首的内大臣一发声说容后再议,底下的人都纷纷响应,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莫菁暗自冷笑,以瑛酃为首的香氏一党若不肯相就,满朝文武怕没几个敢迎合圣意。 说到此,莫听素又叹,“本以为事关东宫太后,香氏的人会有所松动,料定君上也是这样想。只是没想到从前班太后与香氏一党隔阂已经如此之深,竟真要断其生路,半点希望都不给。” 莫菁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其实赦不赦班太后于香氏而言都无所谓。” 莫听素对此心生疑惑:“您的意思是香氏一党反对将班太后迁回京都非是因旧怨?” 莫菁浅浅一笑,说出自己的想法:“只占一半原因。别忘了,班太后终究出身香氏,经过宫变一事,香氏固然将亭洲的兵权掌握,君上也未必没有从中获利。意见相左不过是两派势力背地的较量罢了。君上要提出迎回太后固然有他的思量,香氏一党加以阻挠未必不是对帝王底线的试探。” 从前皇帝尚未及冠,太后垂帘时,背后掌控一切重权者为香氏家主瑛玖。至于瑛酃,是归于瑛玖门下,改姓为瑛后,瑛玖才放权于他。他居上位执玺掌印,慢慢地一切军机宫务又明里暗里移交他手中。如今君璟延亲政,要将政务都移交回来不难,可要收香氏的权却不是这么容易,今日班太后一事就是给君璟延的一个警示。 而君璟延隐忍多载,好不容易掰倒了莫氏与东宫党,最后仍对一权独大的香氏无可奈何,甚至在此之后,香氏还有继续隐隐坐大之势。有香氏在,朝臣们忌惮,江山才得以稳固,可也致使他许多理政手段无法施展,这才是他盛怒的原因。君璟延这么急着拉拢莫瑾与慕少榕,也是因为他清楚明白到亲政以后他仍无力量与香氏抗衡。 莫听素闻后略有深思,一双美眸盈盈幽幽,目光垂询般探过来,才又问道:“竹青如何看待近日朝臣力荐君上任命姜廷寿为主使,刑部司关廷协助,调查城郊村落剖心案一事?” 莫菁一听,有些诧异:“西林三军姜廷禄之胞弟?” 莫听素点头。 莫菁想了想道:“姜廷寿若是有意安插在刑部司的人,意图很明显,旨在从香氏手中分权。既如此,君上必定会因急于让姜廷禄这一派人立功而对其加以重用,所以才会让他与关廷共查案件。依着瑛酃之性格,我猜他非但不会抗拒,反而乐见其成。” 莫听素问道:“怎么说?” 莫菁道:“姜廷寿是不是亲皇派还言之尚早,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了其胞兄姜廷禄的干系,他也决计不会亲近香氏一党,至少目前不会。君上欲以姜廷寿来分权而治制衡香氏在刑部的势力,瑛酃也未必就不能猜测出来。” 莫听素闻言,半晌默默无言,之后又忧心忡忡道:“中车府令近日行事狠戾了许多。若他已备后着,难道他要直接对付姜廷寿么?” 莫菁无言,没有答案。他一向善于以退为进,引人入瓮。他与君璟延这两方较量之下,到底谁胜谁负,没人能料准。 可香氏腐蚀君氏江山的根基太过严重。君璟延若能甘心做个牵线木偶,他仍然是彦稽朝唯一的君主。可帝王的野性会让他心甘情愿被控制一辈子么? 卑弱如当年的文成皇帝都有孤注一郑的勇气,更何况君璟延隐忍蛰伏十数年,就为了等亲政这一日。 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仅仅只是个开始,然而,终局却来的很快。 西林三军的姜廷禄不日前与几位小吏于府中会饮,仗着是在府中无外人知晓,酒至兴起,反而忘了顾忌,因了往日旧怨将如今那位香氏掌权的主儿通天的数落一遍。治武的向来不如理文的讲究言辞,啥荤话都说得出来。粗着脖子红着脸一口一个什么连仳鸡司晨的妇人都不如,骇得在场的人连只是过来斟茶倒水偶得耳闻的都冒了一身冷汗。 姜廷禄非但不怕,还扬言日后定在朝上据本参奏中车府令瑛酃在其位而谋私利,纵容香氏族人为官舞弊。 结果呢?翌日天未亮,因了个藐视军纪的罪名,人还未清醒便被从府中大床上扣押起来下狱,并由刑部司关廷亲自监刑。彦稽朝向来律法严厉,一旦落实了证据,官员扣上顶枉法的罪名,基本都是个凌迟或分尸的处置。 昨夜姜廷禄要弹劾中车府令的话语还犹然在耳,今日姜廷禄便被灌了人皮口袋。梆子声过,朝议时辰一到,拟了结案的奏本并上确凿的证据内容早已妥妥贴贴地放在了皇帝的御案上等着被审阅。有份参与会饮的几个官吏在朝后皆纷纷告病请假,以避风头。 历来掌权的人都不是善茬,倘若不是厉害到了极致,是镇不住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的。这些屠夫杀人的手段不用亲自出面来耍,底下有的是心领神会的人替他去做,而被吓到的自然是那些怀柔感化不了的异己。 如此一来,不怕那个欲来分权而治的姜廷寿不听话,不然他就是下一个姜廷禄。 至于君璟延,他知道此事后,神色苍茫,面如死灰,恍若失去了主心骨般坐在御案前盯着眼前的参本,久久未有反应。 只是稍碰逆鳞,便连着被拔掉了两个獠牙,西林三军和姜廷寿于他而言成了废棋。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再不能够妄想可以动到香氏根基分毫,否则弄得朝纲大乱反而得不偿失。 浓稠的墨凝结在笔尖良久,直至在奏本上晕开小小的一个黑点才作罢。御前的人忐忑于都他此刻山雨欲来般的心情,奉上茶来都显得战战兢兢。 君璟延终于落下笔,之后反而端坐在宝座上良久都茫茫无言。姜廷禄一死,西林三军首领空缺的位置必定要有人补上,至于人选举荐,在香氏数位内大臣的左右下,已不是他能随意作主安排的了。生平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疲惫 他抬首透过窗牅望向灿灿金光环绕下的世界,到处都充满着宫廷的华丽还有特意营造的朝气。外头的阳光很是热烈,能驱散冬日的寒气。 今夜莫菁回住房的时辰有些晚,迈过二门时却隐约见滴水下立着个颀长的身影。 脚步渐缓,可愈行愈近时,君璟延的面容在檐壁飘荡的宫灯下还是清晰地显现出来:清俊的五官,深刻的轮廓,还有那双不张扬却难忘的温润眉眼。 ※※※※※※※※※※※※※※※※※※※※ 双更奉上,提前预告,男主下章登场。感谢小天使们继续支持,么么哒 第一九二章 风消烟暗落无声(下) 他穿着锦红团龙领袍, 长发皆束于玉冠之中, 金石般清贵的丰姿,在流光摇曳下,俊艳绝伦。抬眼望着栏外那片夜空,目光一如那日与她并立在玉兰树下时的专注。 她手里提着灯, 步步向他走来。那瞬间, 他仿佛有所感应,侧颜而望,凉凉的目光所及的这一瞥正正地对上她的视线,之后一眼万年,天光年月, 点滴之间, 再也不能移开。 莫菁立在跟前行礼,低着头感受那片阴影一点点地靠近, 吞噬着自己。 他背着光看她, 缓声道起。眉眼忽而浅笑一下, 暗含温凉, 如同千里的孤坟, 不思量, 自难忘。 “再陪我看一回星星。”他道。 这次自称“我”,而不是“孤”。 莫菁仍有些茫茫的,只应诺。 君璟延说起从前, 儿时在亭洲, 祖父带他去放风筝, 瘦沙燕高高地挂在天空上,他舍命地去追;还有在藩王府的那些日子,身边年长的贴侍怎么在祖父的授意下操练他,比如半夜里睡得再香也要保持五分警惕。门外会有人突然敲锣鼓,可即使如此,他也会每每被惊得手足无措,起来穿戴衣物后兵荒马乱地去翻墙头。祖父在底下鞭策,那时他还小,身量不足,爬墙没几次成功,几乎每回都摔墙头根上。 他的嗓音如同春水洇过般柔和,听不出一丁点的孤苦或是哀寂,反而是充满缅怀和向往的。絮絮叨叨地,就象跟一个久别重逢的故友在畅谈旧事。 可又怕自己说太多,冷落了她,时不时地,不再望向那片晴朗的星空,反而侧首看莫菁,漆黑如渊的眼眸似罩着一层迷蒙烟水,很是平静,可一笑时就仿佛湖面起了褶皱。 “我……是不是说太多,让你觉得无趣了。”他略有歉意地垂下眼眸,此刻的姿态反而不像个帝王。 莫菁久久未语,她只是不忍心,最终还是选择摇摇头。 他这才似松了口气,象个孩子般,露出一个由心而生的笑容。 莫菁从别处拿来两壶清酒,是去岁就埋在院子里的桃花酿,入口甜而使人微醺。今夜有月有星,再有酒点缀总是相宜。 两人并坐在玉阶之上。在她独居的住房院子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就像被锁在笼子里的两只蝴蝶,安全又隐秘。 莫菁将提灯搁在冰凉的青砖。若此刻,他暂且放下这个帝王身份,彼此之间都是平等的,她很乐意与君璟延如同交友般坐下闲谈。 饮一口桃花酿,薄酒将他苍山绵延般起伏的唇线浸染得潋滟生色。 他又跟她说起十三岁的时候,受封于文成先帝遗诏,与当年被皇父遣回藩地一样的经历,又一路从亭洲回到了帝都。 每一回浩变都似乎要死一批人。离都时死的是从前母妃进宫的随扈;后来文成帝一死,君璟延成了君氏皇室唯一的血脉,返都登极,没想到做的头件事便是在摄政内大臣的指引下颁旨让祖父等护送的一行人饮鸩自裁。 祖父死时满脸血泪,在那场战争中心力交猝。那双浑浊的双眼掩在一头蓬乱如杂草的白发下,如同厉鬼索命般紧紧缠绕着坐在宝座上瑟瑟发抖的他。 还有那把苍老枯哑的声音,至死不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延儿呀,莫要让祖父枉死…… 临死的叮嘱犹如魔音,很长的一段时间将他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之中。生平第一次杀人,年少时还懂得过后要躲在雕床上盖着被子哭上一哭,可日子一长,他逐渐长大,看惯了流血与生死,再也学不会哭泣,甚至都记不起当年何月何日下的召令将祖父赐死。 君璟延将酒放在漫着寒气玉阶上,他抬手,朱红的袖口里露出白洁修长的指,遥遥地指向万丈穹窿某个位置,熙和道:“对了,织女星就在那里。不过你不懂星象,想必不知道怎么认得。不防把最耀眼的那颗当成你要找的织女星。” 莫菁饮一口桃花酿才道声嗯。 夜深人静,流风飘过。桃花酿撞击酒坛子的声音清亮得就像是泉水击石一般好听。 君璟延犹豫着开口又迷茫地问:“我不是个好皇帝,可是……能勉强算得上是个好人?” 他见她似很不认同,眉头颦蹙的样子多少看起来有些阿灵的影子。但她愿意这样安静地坐在身边听他说会儿话,若是阿灵,必定是要拒绝的。他曾将自己与阿灵当作夫妻看待,可之后……之后的事不说也罢,阿灵的死他多少也负些责任。 “你是好人……”莫菁沉吟,是在反问,“那你的祖父是怎么死的?还有,之前庭山你利用荭莺假递消息,又借刀杀人让瑛酃替你除去亭洲王和班太后。数位御前女官又是怎么死的,荭莺还不知晓个中隐情……” “哦,也是。”他有些恍然大悟地应道,语气多少有些沮丧,可仰首目视穹窿时双眼却是深邃宁静的。 莫菁没有再说下去,两人都许久沉默不语。 君璟延在想,或许她不再说是觉得刚才所言太过,怕被怪罪。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她该毫无顾忌的,因为说的是事实。 许是伪善太久,连自己都有种自己是好人的错觉。 其实不愿意走到那个地步,可人生已经是这样了,又有什么办法。明明竭尽了全力,甚至用尽了手段,可一切都如水滴入海,简直叫人绝望。 他怀念起从前祖父还在的日子,还有人对他谆谆教导。 天色大亮起来,莫菁的酒坛子早已空空如也。许是坐得太久,她的手脚都僵硬了。她望向君璟延,喂声道:“你那儿还有酒么?” 听罢,君璟延手覆在坛口摇摇,隐约感觉到水声摇晃。他没有她贪饮。 莫菁不扭捏,接过后仰头就一饮而尽。 他就在旁边看着,醇香的酒水沿着那微翘的嘴角一路蜿蜒,象妖冶的小蛇一样,沿着那玲珑脆弱的细颈滑入领口,仿佛沁进了她的肌肤,再不可得。 桃花酿甜腻的味道不会让人一饮即醉,却会上瘾又痴迷。这不是他所需要的,他应有的,是刀过一样的浓烈,即使易醉,但也能时刻让你保持着警惕。 想起那日衣衫褪尽下那副美丽的身体,就如同她酿的酒一般,弥漫着花一样的香气。 总想要好好地待她,却无能为力。他不舍得让这样美好的花在自己手中凋零,所以注定他没有资格去采撷。 那日在摘星楼为她在生死之间,命悬一线,就姑且当成是自己拿算计的名义来掩盖的私心。 他还在失神之际,耳边却亮起那把糯软的嗓音。 “你们这些人总想要先有所收获,可为什么不先付出呢?我呢,我就不一样。我知道自己想要得到,我就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为之付出。”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所以就我一个成了傻子,对着你们一帮疯子。” “你不要再笑了。真的很难听。”君璟延说。 她果然不再笑了。只是又低头大口闷酒。 真是个傻子没错。他想。 曾经以为,自己所喜欢的,自始自终都是同样,肆意张扬的艳冶眉眼。 “你们这些人会有想好好待一个人的那一天么?不算计不利用不欺骗。”她语气恶劣,不甘心地问。 “会。” 可以喜欢到,即使是风刀雪刃,伤筋动骨都死不悔改那种。 莫菁嗤之以鼻地“呸”,她打一个酒嗝,说自己遇人不淑,运气差一点就去了阎王爷那里报到,再也回不来了。 他看着她抱着个酒坛子蹲在地上发酒疯,楚楚的一张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还恶狠狠地开始骂人。 可原来,人也会变。 莫菁累了,拿衣袖子擦擦鼻涕眼泪,想了想,“将来你的孩子出生,你会好好待他们么?你会好好待他们的?” 他坦言:“宫中的孩子能平安长大的很少。皇父一生子息薄弱,可怜他两个儿子没什么出息,都成了傀儡皇帝。 从前我曾想过,在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的孩子之前绝不会让他出生在这般落魄的境地,现在又觉得是妄想,但愿日后他们不会恨我这个父亲的无用。” “那看来,你做不了个好皇帝,又不是个好人,将来也不会是个好父亲。”莫菁对他说话向来直白,不懂劝慰。她伸出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目视着远方幽蓝的天际,平静道:“做你的妻儿真可怜。” 是。 这是实话。他也想事事顺遂,如人心愿,拥有强大到可以保护他人的能力。 他想起从前在金砌的牢笼里养过一只不曾驯养过的鸟,它不吃不喝,孤独地叫喊了三天后,死了。 你看,人其实跟鸟一样,当你没有能力去改变,除了适应驯养就是死亡。 可他不敢将这话说出口。想起被剥皮萱草的姜廷禄,还有那些被他的无知所牵累的无辜官员,害怕她会彻底看穿自己就是个庸碌无力又自私的小人。 ※※※※※※※※※※※※※※※※※※※※ 双更奉上,提前预告,下章男主登场,谢谢小天使们继续支持,食用愉快。 五一假期结束而引发零零碎碎的话: 这本书到现在已经更到六十万字了,至于进度条,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拉完,这出乎了我早期的意料。曾经想过就这么砍大纲完结,但书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我付出心血去塑造的,我不忍心就这样匆忙便决定了他们的结局。 尤其是男主和女主,他们或许会有缺点,会有让人不喜欢的地方。而以后我可能还会写别的故事,还会塑造别的男女主。但莫竹青和瑛酃仍是最特别与难忘的两个。 所以每一次提笔,只要是有关他们的着墨,我总是想了又想,改了又改。去换位思考,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去了解他们的感情(差点都精分了啊我摔!)。总怕扭曲了他们的性格,崩了他们的人设。 我第一次写篇幅这样长的小说,好或不好,都十分感谢你们的包容。回过头来忽然感叹,时间过得这样快,我居然写他们的故事已经一年又余,断断续续,曲曲折折,到现在没能完结,很大部分原因是我因三次元的事无法保持更新(哈哈,作者君先自关一会儿小黑屋,下本书必须注意存稿问题),惊喜的是,一直有小天使支持着这本书,这也是我更新的动力,谢谢你们。 哈哈,听作者君絮絮叨叨在这里讲废话并且看完的,都是真爱。 最新章节评论,作者君看到上来给各位小天使撒红包哈。 第一九三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上) 晏褚帝十二年很快便到来。晚冬的天气要比往年暖和许多, 和熙的风吹过, 柳条也比从前早许多日子抽出了嫩芽,枝叶蔓蔓,远远瞧着,宛如彩带飞舞。摘鸾宫的院子里春花繁盛, 似火欲然, 百般红紫斗芳菲,哪里都是一片恰到好处的生机。而就是在这样静好的岁月里,摘鸾宫迎来了两个新的生命。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算着有孕的嫔妃着床的日子到了,稳婆、医正和伺候的宫人们都守在殿前预备接生。 嫔妃生育的产房轻易进不得, 除了六宫之主必要时前来坐镇稳一稳场面, 各宫的人还如往常各自守在自己的宫殿。等皇子落地了,有人阖宫地通传报喜信, 各宫收到消息后再来过情面, 带上贺礼说些祝贺的话。 上月初, 瑛皇后闻喜, 故而莫听素临盆那日也不宜守在跟前看顾。人在配殿坐着, 有什么随时等着人上报。 反而是莫菁在跟前有些不知所措。她虽懂医术, 可到底不是专攻妇人科的,还是个姑娘家只能陪在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的产妇身边打气, 指挥着床前众人有条不紊地行事伺候。 约莫过了一日一夜, 原本昏暗的天际渐次亮堂了起来。瑛皇后坐在圈椅上, 也是有身子的人了,跟着苦熬了一个通宵,这会儿神色也略显疲乏。 皇帝如今还在前朝议事,只昨儿个凌晨时分匆匆来了摘鸾宫一趟,又掐着时辰上朝去了。最近太平日子过得不多。这头镇压了苗域的叛乱,那头异族寇奴又连连进犯边境。打仗要消耗国库,最近各地雪灾水灾频发,哪里都是需要银子去贴补;不打仗,边境一年四季都浸在水深火热之中,苦的是黎民,丢的是彦稽朝的国威。他不得不连同六部内大臣们商议对策。 皇后是当朝帝君的正妻,统领六宫,也理应替国君分忧,治理好后宫事务,安抚六宫嫔妃。如今嫔妃生产在即,她守在身旁责无旁贷。 跟前贴身的嬷嬷劝不住,只能在身边看着,等茶盏凉了再唤人上新的。瑛皇后瞧都没瞧,只是眼儿巴巴地盯着门口发愁,此时外头兀地响起一阵喧闹,宫人叫喜的呼声渐渐传进配殿来:“生了生了……” 她猛地站起来,险些把茶盏也放倒了,匆匆下座,由嬷嬷搀扶着,才到门槛,就见一体格稳健的奶妈子抱着个襁褓进来行礼请安:“是个皇子。怕娘娘担忧,先把哥儿抱过来给娘娘报喜。” 瑛皇后亲手扶起那奶妈子,盯着绸缎裹着的孩子,见这小团子闭着眼睛,眼角还似挂着狠哭后的泪珠,红红的小脸皱巴巴地,还没有长开。这会子刚喂饱了奶,小小的一团缩在奶妈子怀里,象只瘦猫崽一样惹人怜爱。 她莞尔浅笑,因为没有经验不敢抱他,只伸出根长指轻轻触触那小脸,末了,长出一口气来,温声道:“医正都瞧过没有?长皇子和庄妃可还好?” 奶妈子笑着答是,如实道:“庄妃还要辛苦些,怀的是双胞儿,眼下还得耗些心力迎另一个皇子出来。双生子的个头总是会比单生的薄弱些许。不要紧的,长皇子哭声洪亮,是个健壮的哥儿,日后将养回来也就好了。” 不多时,另一个也落地了,是个公主。君璟延下了朝,穿着衮服便匆匆赶来摘鸾宫。他到寝殿,莫听素还在睡,黛眉蜿蜒如缠绵山脉高拱起伏,睡颜楚楚。他忽地对她心生怜意,垂眸坐在床沿,只悄然抓起她的手,凉薄的唇贴上那手背轻轻一吻。他惶恐,也心生愧意,后宫的女人他今生都要注定辜负。 出来时从宫人的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婴孩。高挺傲岸的身姿,脊梁从来都是直直的,绝不能有一丁点的弯伏,这是君王的气度。可当他抱着那小小柔弱的一团进怀里时,一面半托着孩子在殿正中踱了两步,一面细细地打量,目光涌动,心境是难言的苍凉。 他不敢用力,连手都有些颤颤巍巍,是和整个江山一样的沉重。这是他的骨肉,承载着他的希望还有安排出生,却注定了不能给这孩子安稳的环境长大。 君氏皇室从来子息稀缺,尤其到了他这一代,更加艰难。从前不管是否出于自己的意愿,繁衍子嗣是帝君的责任。如今一下添了俩儿,还有一个皇嫡子在瑛皇后腹中尚未落地,总算功德圆满,有了交代。 莫菁抱着小公主进来,君璟延将手中的哥儿小心翼翼地给了旁边的奶妈子,再轻手轻脚,有些局促地接过小妹妹。 他一看就皱眉,妹妹个头更小,连案台前摆着的青白双耳玉瓶都比不过,细细的声气喘起来哼哧哼哧的,极怕她先天不足。 君璟延有些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小帝姬不是也足月出生的么?找太医院的人瞧过没有?” 莫菁闻言,如实道:“哥妹俩儿在娘胎里一同养大的,小帝姬弱势些的自然抢不过自己的皇哥儿,落地难免体弱。医正细细瞧过了,小帝姬哪里都周全。往后各自养食,不用争抢,慢慢调理过来也就好了。” 他还是不放心,又吩咐道:“让太医院的人还有贴身的乳母、宫人都守着哥妹俩的住所。尤其是太医院的人,都要盯紧些。” 底下的人都哆哆嗦嗦跪下来领旨。 摘鸾宫添了一名长皇子与小帝姬是天大的喜事。入了夜,檐下挂着红灯,如意还在外头给排队的宫人派赏。 莫菁捧着铜盆进内殿。莫听素已然醒了过来,轻声喊她的名字。 莫菁挽过层层锦纱再到床榻,吩咐宫人添了些热食进来,坐在床沿一勺勺地伺候她进膳。 目下只有她们两人,莫听素倚在隐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微低嗪首轻含一口糯软的米粥。 “皇子和帝姬都很好。这会儿奶妈子刚喂了奶睡着了。小孩子要多睡,多睡个子才长得快。晚些你进完膳让她们抱过来给你瞧瞧。”说着,莫菁往外头使了个眼神,笑道:“各宫和大臣们的贺礼。还有君上并上皇后的一些赏赐我都替你归置好了。君上过来瞧过,那时您还睡着。其余各宫的嫔妃我也都替你打发了,改日再一并见见便是。” 莫听素听了,笑道:“多谢你。大家都没经验,我还以为这么一遭,摘鸾宫都要乱成套。”她蓦地想了想,眼眉发红,怅然伤嗟:“我如今够筹码了罢?你说下次君上过来,我向他提王氏翻案的事,他会答应我么?” 莫菁明白她的心思,却不知如何回答,事情也许没有这样悲观,可是如今瑛皇后也怀有皇嗣,这是始料不及的。莫菁将空了的玉碗搁置下来,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请她宽怀:“你在月子中。这些事过后再想罢,好好休养几日才是。” 长皇子和帝姬的名讳由他们的皇父来确定。小字却是莫听素来安排。她跟莫菁两人翻了整本诗经,又翻了许多书籍,苦恼了几天才敲定下来,哥儿叫凤凰,妹妹是梧桐。 凤凰与梧桐的满月宴过了,正式的名讳也是在宴上颁布,昭告内廷群臣,正式载入皇家玉牒当中。 莫菁趴在摇车上逗弄着小孩子。凤凰刚睡醒睁眼,圆溜溜的眼睛乌泱泱的,象黑玉滚珠一样。身子裹在松软的小绸被下,小手举起来去抓莫菁垂下来的竹编小鹧鸪。时光容易把人抛,一眨眼哥妹俩到了断奶时期,几颗乳牙冒了尖尖角,长势旺盛,牙肉被顶开,痒起来什么都欲放进嘴里啃。 凤凰的性子比梧桐暴躁,眼见抓不住鹧鸪,紧握着小小拳头咿咿呀呀的软语嘟囔,时不时吐个奶泡,仿佛在置气。 如意才刚哄睡了梧桐,将小人儿放另一张摇车上,与她皇哥儿齐头并排。 两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不一样的容颜却是一样的可爱。 如意扶着腰捶一捶肩膀,嘀咕道:“做小孩儿可真好。整日除了吃便是睡。” 莫菁笑而不语。不多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异动,她的心猛然惊跳,放下鹧鸪起身一溜脚步疾疾迈出院子二门。 外间锣鼓喜炮震天,莫菁挨在门边望着宫道来往的宫人。报喜的中官吆声喊着:“皇后诞下太子了……” 第一九四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中) 夜间她才刚剪完灯花, 罩上纱灯罩, 莫听素款步翩翩地在宫娥的搀扶下踏进内殿。 换洗后,她吩咐人下去,自己逗弄着被抱上锦床并躺着的凤凰和梧桐。 莫菁过来放下落地罩前的纱帐,问及皇后的状况。 今日莫听素都待在瑛皇后处, 直至太子平安出生。 她沉默不语, 垂着眸子逗弄着两孩子。片刻后才缓缓道:“皇后本就体弱,孕期还诊出胎位不正。此次生产险些血崩。幸而跟前有众多守着的医正及时施针。从前凤凰跟梧桐出生之时,她守在摘鸾宫一日一夜,让那些有异心的人不敢妄动。这是天大的恩情,如今轮到她受苦, 我却只能干看着, 什么都不能做。” 莫菁细想,这个孩子是香氏与君氏的纽带, 再怎么艰险, 香氏那位也必定得保住这个孩子的。 莫菁暗自嗟叹, 这个孩子不该在这个时候降生。她想起那夜君璟延的失落, 只是那是皇后所出, 正头妻子与他孕育的孩子, 香氏又多一份筹码,日后只怕有够他头疼的了。 莫听素又担忧道:“竹青。我刚收到消息。孝恭顺太后在雍城病逝了。” 莫菁正替她刚才拆下的首饰玉簪归置妆奁之中,闻言手中的动作一滞, 转过身来沉声问道:“确定么?” 莫听素点头。“我从皇后那处回来时收到的消息。说是昨夜里吊死在雍城旧宫的横梁上的。那里随侍的人说太后自被迁出帝都, 抑郁成疾, 雍城的日子又实在清苦,不堪重负才选择自尽的。” 莫菁细思极恐,心底发凉。 莫听素唤乳母进来,把凤凰和梧桐带下去睡。回来时,恻恻地道:“竹青,我只是怕。我怕留给我的好日子没多少天了。” 那只是对外的说辞。班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选择自尽这条绝路! 冬至一过,慕少榕得当朝帝君令,授虎符,被派去镇守边关。而莫瑾,不日后也接到了手谕,擢升其为工部侍中,出任滇川一带负责修渠一事。 这项水利工程的建造一旦完工,涉及数百里的泾水运河将惠及万民,可保关中成为沃野,再无灾年。 这事其实从前在朝堂上便有商议。那时朝臣中仍有持反对意见的,保守派觉得兹事体大,应再三思度,若建成是功垂千秋的大事,可滇川一带地势险要,又近苗域边境,耗费时日与物力难以估算。如今国库匮乏,认为不该再消耗库银去修缮渠道。 等正式敲定下来,加以施行已是数月后的事。除此以外,当朝帝君又另颁布了几项关于盐田、赋税、科举的变动政策,任命的官员名单里,既有香氏的人也有公良氏、慕氏或是其余党派的人。 而表面上,君璟延的人所担任的事宜还大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政务。但褚如水利、盐田、军需等事务都是国之根本,稍稍沾些油花都是受用不尽的肥缺。 然而这一切都还得看任命官员的本事,能不能在香氏和公良氏把持的命脉下占据一方天地。 莫菁料想着君璟延的本意是退居后位,养精蓄锐了。或许是班太后的死警醒了他,或是因为别的原因。世上的成败不会是永恒的,为君之道旨在御人,而其中君与臣之间的博弈,理应无为而似有为。 她开始有些对这位帝君刮目相相看,想起那夜与她一同的失落宣泄。果然,一时的失意不会打败他,否则他就不是从前那借力打力的潜龙了。 莫菁与莫听素二人送走了莫瑾,翌日,又为慕少榕再送一程。寒风猎猎,马车一路疾行。赶上慕少榕时,他还只在城门外。 她随着莫听素跳下马车,今日便装出行,各自都戴上幕篱。护送的暗卫躲在暗处并不打扰这场离别相送。 慕少榕名义上是庄妃之义弟。他早失怙恃,唯一的亲姐亦在新婚之夜血染红衣。无论出于何缘由,便为了这浅薄的情谊,今日也该请旨相送一程。 慕少榕却显得很从容,大笑着跨下马,冰冷的盔甲在猎风中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他摘下酒囊递过去。莫听素接过大大地灌一口后还回去,她渺声道,送君千里,以酒作别。 慕少榕道一句多谢后又仰首大饮一口。冷酒生烈,他垂眸,长睫在风中颤动,片刻后才又将酒囊递给莫菁。 莫菁接过,沉默半晌,最终没有再说话,只是闷头畅快大饮一口。 她拿衣袖一抹唇边的酒香将酒囊递还回去,隔着朦胧的轻纱与之对视。少年将军仍是意气风发之时,只是不再如往日般桀骜不羁。浓黑深邃的双眼,目光是那样的热烈,千百般的情绪与欲问难言都藏在其中,却在顷刻之间都化作了消融后的春水,波澜不惊。 慕少榕扭首将酒囊挂回马上。朗声道:“多谢相送。此期一去不知何时归。” 莫听素浅声道:“君上苦心必定不会白费。” 慕少榕抬头望向寥阔的天际,忽而漫声道:“尽人事,听天命。” 闻言,莫菁两人相视一望,皆心生疑惑。 慕少榕毫不隐瞒,坦荡道:“那日在朝上,君上问及此次欲驱逐寇奴,赶出我朝国境,永除后患需要多少兵力。我答三十万,可香宁琮直言只要十万即可。慕氏虽世代金戈铁马,可那香宁琮曾是战神晚云之学生。故而两人之中,我被派去镇守苗域边关,而香宁琮则出兵征伐寇奴。” 莫菁听罢却不以为然,香宁琮是香氏的人,师承战功赫赫,令寇奴皆闻风丧胆的战神又如何?没有实践经验,纸上得来终觉浅,若真能以十万便能击退,何至于异族寇奴侵扰边境十数年而无法除其后患?她猜测,不过是又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罢了。 或许瑛酃并不在乎此战是胜还是败。他只是要通过此事来宣示香氏那遮天的主权。至于底下多少苦民与士兵的生死不过是朝堂之上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慕少榕却很是看得开,轻快道:“只瑛氏那一人神通广大也便罢。若他车府令瑛酃手下的人当真出兵十万便能驱逐寇奴,永除后患,我就甘心认输!从此以后安心待在苗域边关守地耕田,不得我皇召令,永不返都。” 他四岁起就时常跟在父亲身后南征北战,见识鲜血与生死。幼时学会说的第一个字便是战;第一次摔跤是自马背上摔下来的。这十数年里,他一路长大,一路付出心血,攀爬上这个位置,不是没有吃个败仗。今日既然已经选择了阵营,那便押上自己的前途命数痛痛快快豪赌一回。 莫菁含笑,这次是甚为笃定地重复莫听素所言:“君上之良苦用心必定不会白费。” “终须一别,你们珍重。”他提身上马,最后深深望一眼两人,终于狠下心抓紧缰绳。 马鞭用力,响起一阵清亮的脆响划破苍茫长空,马嘶长鸣,战马吃疼发力疾奔,终上征途。 在回程的马车上,莫菁犹豫着终于问出口:“对于他,你心中还是不舍,对么?” 她明白,莫听素懂得自己所言的“他”是指谁。 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曾为了美人放弃了所有的立场。今生也只懂付出,却对美人的回应丝毫强求不得。四方山那夜,他与自己共饮时的落寞;叛军围困时,他不惜指鹿为马,倾力保护那人的用心。不知美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可否有为那份默默守护的真心而倾怀? 莫听素只是牵动唇角笑笑,眼神闪烁着逃避,掀起一旁的车帘,扭头往窗外的景色看去,教人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仍是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的声音响起:“我已作人妇。许多事本就不该妄想。此生他对我最好,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可是竹青,我想了很久……” 她顿了顿,目光涌动,幽幽续道,“他对我的情分或许不是因为我这个人,你明白吗?” 莫菁一愣,心中恍若被巨石击中,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欲辨已忘言。 第一九五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下) 回宫后的生活, 一切都井井有条。只要不理会朝堂之事, 或许这安于一隅的宁静可以让自己忘却被禁锢在宫廷这个巨大樊笼中的这一事实。 一年又一年过去,凤凰跟梧桐已经从蹒跚学步到迈着两条小短腿各自追着院子里的宫人欢快地跑。有孩子的笑声充斥着整个摘鸾宫,总归显得不那么冷清。 梧桐是小妹妹,已经学会跟在身后母妃, 皇父, 姑姑,姐姐地甜声称呼。相较之下,凤凰却显得极为高冷,个子高妹妹半个头,至今都不曾吐露半个字。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自己摆弄玩具自己玩。 他对飞禽走兽似乎极为感兴趣。配殿外檐下挂着个金笼, 里头养着只极为珍贵的黄鹂鸟, 每日一到时辰就开始婉转低鸣,象唱歌一样。凤凰就颠颠地搬自己那张小竹凳坐在下面, 仰着头托着小腮出神地看。 小孩子说话晚这不是大事, 可自从隔壁宫小七个月的麒麟太子也学会说话, 母后皇父喊得那叫一个顺溜。莫听素更加忧心了, 她极害怕是自己孕期时的不周, 导致凤凰患有哑疾。找医正来瞧过, 也没瞧出什么大问题。莫菁宽言安慰她说早慧的孩子都晚开口。 闻言后,莫听素面上没有多焦虑,却常常抱凤凰在怀里哄。 有时候, 凤凰望着一盆花, 莫听素教他喊皇父;手里摆弄个拨浪鼓也在耐心地教他喊皇父;骑着个小木马时还在教喊皇父…… 以至于日后凤凰能开口了, 看见只鸟,看见个人,就伸出胖软的小手指奶声奶气地喊皇父,吓得周围的人都一阵哆嗦。 中秋转眼就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举行盛宴,还要和百官同贺,十分的隆重。各处也早早地开始了置办事宜,各宫门楣都挂起了层叠的红绸。 莫菁给莫听素上完妆后,对着妆台上的铜镜给她簪上一支金步摇,再戴上亭台楼阁金耳珰。 末了,莫听素盛装站在旁侧立着的一面大铜镜扭身照了照。瞧着莫菁从如意手中接过香囊,配在衣裙之上,便轻声问道:“开宴前还能走动走动。我到时候托人传个话,让四哥哥递个牌子,你俩也有机会私下见一面?” 莫瑾自滇川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被指派去槡地。一整年未见面,在群宴上能见到人,却不适宜聚旧。 莫菁起身,给她整理洁白的衣领,闻言心头涌进一股暖意,莞尔浅笑答道:“不用这样急的。或者散宴,或者日后,如今他回来了,就总有机会见面。” 相较于往年的冷清,今年于莫菁而言是有所不同的热闹。时月在不知不觉中毫不间断地流逝,如今能见到众多故人相聚在一起,也是一种宽慰。 不仅慕少榕得圣意自边关回来参加中秋贺宴。莫瑾年前更是自滇川回来,一别三年,个中艰辛不足外人道,但磨练也让他有更多的能力来应对朝中的波谲云诡。 不久前应圣意将槡地一带改稻作桑的政策成功推行落实下去。政策容易颁布,可施行起来却有许多阻碍,稍有不当,激怒当地民意后果不堪设想,此事记了大功,回来不久后,莫瑾晋升为工部尚书。 朝贺过后,群臣嫔妃入宴。灯如白昼,衣香鬓影,推杯换盏之间,君璟延举杯敬群臣。再提及莫瑾修渠治水,改稻作桑之功,更是龙颜大悦。 此时,莫瑾自座上起身在御前跪拜。 “臣为社稷效力,不敢居功。但有一事还望君上成全。” 君璟延闻言,唇角却漫起融融的笑意,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的那人。端严朗声道:“莫尚书为我朝功臣。你有何事尽管开口,孤必定成全。” 莫瑾清冷的嗓音如同珠玉落进雕盘般脆响,温和地扬起唇角问道:“下臣要什么,君上都会成全么?” 夜风吹得眼前旒帽的垂珠微晃,维护的是帝王之相的威严,晏褚帝一笑,极为爽快地沉声应道:“当然。” 莫菁正在一旁给莫听素起箸,因是皇贵妃之位,份同副后,故而离皇座极近。莫瑾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 莫听素悄然向莫菁投来探询的目光,莫菁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额首仍触在青砖上的莫瑾终于开口,“君上富有四海。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欲向君上求娶摘鸾宫的领事女官,莫竹青。” 此话一出,仿佛一阵闷雷劈下来,众人讶然。四周除了歌舞的声音皆是一片死寂的缄默。 可这些莫瑾并不理会,只是沉默以待,唇边噙着丝笑意。他从来都有自知之明,如果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同等代价的东西去交换。入了官场,身体完全淌进了浑水里,不同于从前留有后路,如今是真的再没有机会出来了。这数年里,他做牛做马,自己的底线都能跨越,真真成了不择手段。将良心丢弃后,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否则修渠、改稻作桑又如何能实施得这样快? 到底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这一日。拼命往上爬,拼的是一身孤胆,拼的是一条烂命,多少个日日夜夜苦熬下去,只有那句“四哥哥有朝一日定会带你出去”的诺言清晰地刻在脑海里,是至死都不能释怀的执念。 有人冷面冷心,有人狼心狗肺,何曾怜惜过旁人?若非被逼到无路可退,他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臣莫瑾求娶摘鸾宫领事女官,莫竹青。” 清冷的声音如同骇人的闪电再次划破今夜繁灯照耀的夜空。挂在天边原是银白苍冷,成千上万的红灯衬映下,显出嗜血骇人的浓丽色彩来。 瑛皇后浅笑,勉力维持得宜的神态,开口欲言,想暂且先打破这个僵局:“此事……” 不料君璟延先接了话:“此事应当问问当事者的意见。” 他眉眼凛若高秋,又恢复了那副帝王的威严宝相,目光凌厉,直直地向莫菁望来。 莫菁一步一步走上前,周遭的景象宛如笼罩在晃动的幻影里。耳边有冷风呼啸也有烟火绽放长空的声音。 明光下色彩绚丽,如同走马观花,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中,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眼前扫过众生百相,无我、慕少榕、关廷、莫听素,还有那些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宫人群臣,有人震惊,有人嘲笑,有人不解,有人怜悯,她肆意接受这些目光,心如磐石,自然便不会因外事而妄动; 暗影里,她听见心头急跳的声音,冷风穿过她的指间,不自主地紧握双手。只有尖利的指甲嵌进皮肉,空荡荡的一片,如同镜花水月,什么也抓不住。那人就在瑛皇后座后,如贯玄衣纁裳,风宵中立,漆墨如渊的凤眼笼罩在那一片暗影里,似笑非笑,看上去一如从前风华绝代,可笑意不达眼底。夜风吹动他腰间垂挂的绶印环佩,仿佛空中飘来伶仃的脆响,阴诡冰冷。 她就是这样踏着一明一灭的喧嚣上前与莫瑾并排,明明只是片刻的事情,却仿佛耗费了她许多年的时光。 阖目跪拜国君,额首磕在冰凉的青砖上,身子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冷战。 谢的不止是帝王,还有天地。若上苍真能垂怜,肯放过她这个孤女,不必再留在这深宫之中来回受尽磨难。 莫菁抬首,无畏地与君璟延对视,声音漫凉,飘荡在夜风中苍茫而颤颤巍巍,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喉咙里剪出来的。 “竹青愿意。求君上成全。” 她瞧见君璟延一向温润的眉眼,恍若被凛冽的冰刺所伤,满目都是如雪如雾荡漾其中,最后沉淀下来,绵绵软软,缠绵到眼底。 她看见他喉咙滚动,试图开口,却终究半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莫菁不明白,不过是要他放手二字,为何却似把千斤重的枷锁压在他身上,解脱这样难。 于是,眼底祈望的光开始灭了,一点点地黯淡,遍地残垣就此迤逦一地。 烟火依然艳艳地燃烧在她眼前,明明灭灭,仿佛在提醒着自己,一切希望都只是泡影。 他高高在上,却将她眼底的失望看得明明白白,之后将他的世界也笼罩在一片情天恨海里分崩离析。 为什么? 是从何时起的…… 如同坠进个无法得救的深渊,短短的一刹那,那夜两人坐在玉阶之上看星星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错乱的闪现。 那夜,临走时,她喝得醉醺醺,曾经问他,你是觉得我坏?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心潮涌动,生生说不出话来。最终,所有刻骨的,所有不能忘记的千头万绪只化作淡淡的一句话,未曾相交心,空有相怜意…… 如今,他神情不定,只顾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抽尽全身的力气般,闭上双眼,连自己也察觉不出自己话语中带着发抖的颤音: “将摘鸾宫领事女官……莫竹青赐予莫瑾,择日完婚。” 在那恍如隔世般久远的等待中,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一句话尘埃落定。 他蓦地想起年少时也有过一次想要豁出性命的喜欢。可他熬过去了,再之后,任何剜心之举都伤不了他。 如今,他幡然醒悟,自己一生都在追逐求之不得的东西。 未曾相交心,空有相怜意…… 他在一片叩谢皇恩中亲手放她离开,她要嫁人,让她活过来,如同春日里灿灿而富有生意的日光一样跳跃。 出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莫听素为她披上新造的大红吉服。站在铜镜前替她理一理交领和膝襕,如水的一双美眸噙满了泪。伸出手来轻抚那洁皙的脸颊,努力地让自己有些笑得模样。 “这些年里你尽心尽力地待在我身边,伺候我,为我调停。如今,也该轮到我为你上妆。” 莫菁欣然浅笑,抬起指背,为她掖去眼角余泪。 莫菁再没有能为其开脸的亲人,便都由莫听素代劳。 她坐在杌子上微仰起头任由莫听素将棉线滚过她的面容,粉颈楚楚,流泻出遐想的线条。 之后对镜梳妆,挽发髻,画娥眉,贴花黄,点绛唇,一整套功夫下来,莫听素都细细地为她描绘。 天生的美人,即使是薄施粉黛也教人一眼万年。如今盛妆之下,眼中柔光微漾,华彩流溢更是明艳绝伦。 莫菁望着铜镜中的女子,莫名觉得有些陌生。一切都如做梦这般,年少时,她也曾幻想过以后自己的郎君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而自己出嫁时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设想过千万种可能,却独独预料不到今时今日这种情况。 ※※※※※※※※※※※※※※※※※※※※ 三更奉上。这几日没空上来看,上章承诺的红包,今日也会奉上哈。小天使食用愉快。 虽然这次只是让男主打了个酱油,不过,我觉得本章过后,可以开始男女主重归于好的倒计时了。如无意外,明天会更。 第一九七章 流年难续故人辞 起风了, 中秋之后越来越冷, 她站湖边看着人在树下挖了土,将刚酿好的酒填埋进去。日里侍女碧儿拿着斗篷过来给她披上,象个妈子一样在耳边嘀咕仔细着凉。 莫菁拢一拢领上的系带,也不知道莫瑾哪里找来的活宝。明明年纪比起她还要少个三四岁, 却老气横秋地, 在身边贴身照顾时,遇见不对头的就唠唠叨叨,不要挨着书桌睡,夜里不要开窗,秋天钓起来的螃蟹吃多了易胃寒……莫菁不恼, 反而觉得这姑娘挺可爱的, 时常当场被唠叨着当场就改,可过后还犯。没辙儿了, 姑娘只能象个妈子一样跟在身后又唠叨。 埋完酒, 踩着步阶回到六角亭, 搁在火炉上的泉水正好沸腾起来, 拎起壶吊子开始沏茶。 这是从前在宫里吃饭的本事, 在君璟延手下时给磨练出来的, 如今半点不敢忘。 只是从前茶沏好是给别人享受,如今是给自己,想想都觉得受用。 风雅的事其实她也没有上多少心思, 更多的是心随兴至。比如沏完茶后, 读着诗词, 一时兴起就唤人去灶房掏了鹌鹑蛋过来,两生蛋丢进铜炉里滚一滚,是“两只黄鹂鸣翠柳”;将杯中的泉岗辉白茶往半空洒一洒,那是“一行白鹭上青天”。 碧儿对于她这种品着茶又剥个水煮蛋吃这么不搭调的事早已见怪不怪,只要不是伤了身体,都懒得说她了。 这会儿,正从亭外接过小厮专程送来的五彩风车,递到身旁来,笑道:“夫人瞧,这是大公子唤人送过来的。大公子对你真是宠,去哪里都不忘夫人。” 莫瑾名义上仍是慕氏的养子,成婚后也并未分府而居,将军府上下仍敬称,喊他一声大公子,对她自然是夫人了。 莫菁品着茶,含笑接过,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莫瑾还把她当成长不大的小妹妹,在外遇到好玩的好吃的,无论是否在办公,一个劲儿地都差人带给她。 是呀,日子已经过得这样好了,还图求什么呢?已经知足了。从前在虚南寺她偷偷烤薯被烫得手上酿起了水泡。莫瑾恨自己不能让妹妹过得象帝都城里的世家小姐一样好。而如今她每日都努力地过得开心些,莫瑾也该宽怀的。 天色渐次暗下来,莫菁举着风车回院子,路上却碰上了慕少榕。 莫瑾的正妻是慕少榕的胞姐,自己如今又成了莫瑾名义上的续弦,里头的关系简直错综复杂到让她几欲忍不住扶额。 莫菁略思索一下,平日里其实她已经很努力地降低自己在府中的存在感,喝茶也算个偏远到姥姥家的湖中亭,慕少榕也因为将军府娶亲的大事延迟了回边关的日子,都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早晚撞一起。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但面上仍对他友善地展颜一笑。 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沉默着许久没说话,莫菁手里举着风车,看得出他怏怏不乐,又不能一直陪着他发呆,干脆鼓着腮帮子吹五彩风车玩。 其实一路以来,站在慕少榕的角度来讲,自己一直都在骗他,便是被劈头大骂一顿也不为过。她知道自己讨人嫌,但是话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若果他要真骂也认了。 怎料他没有开骂或是发脾气,语气反而有些深远,手扶在腰间佩剑凸起的雕纹上,扭头问:“你是真心想嫁给他的么?” 莫菁想了想,“嗯”声点点头。 慕少榕又问:“那你还记得从前欠我的那个答案么?” 她摇头,说不记得了。面色甚是平静,庭山上发生的事都是三四年前的了,已经很久远。 自庭山回来后,他没有主动问她,也许是愧疚,也许是逃避,以为毫不在乎,可事到临头又真的是执着于一个答案,哪怕让自己死心或是悔恨,都不要紧的。可如今看来,又觉得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是这样……”他沉吟着,反而笑了一下,“那就算了。从前拿你去填坑的事在这里郑重给你赔罪了。” 莫菁却道:“不接受。先欠着,让我想想以后怎么给我补偿回来。” 他一笑,没有再说话。 她想起来什么,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开口劝道,“朝廷的事永远都这样错综复杂。其实,身在边境也没什么不好。” 慕少榕却笑:“黎民受苦,国境侵扰,奸臣当道,这也算好么?” “什么是奸臣,什么又是忠臣?”她问,莫瑾是忠臣,诸多建功不也是从累累白骨上造出来的么?瑛酃视为奸,纵容香氏党羽徇私枉法,舞弊贪赃,肆意杀伐,可朝廷不对付的人要靠他用的人去整治;国库的充盈需要他用的人去斡旋掌握命脉的财主,难道对天下而言也算百害无利么?世上无臣子尽忠,也无臣子尽奸,天下也绝没有浑水肃清的理想状态,若能相互制衡,用人到点上来,谁来定义谁为忠谁为奸? 慕少榕坦言,“于帝王而言,能用到实处上又能掌控的便是忠臣,把持了重权却亵渎皇家威严的视为奸。你知道我慕氏家族世代金戈铁马,功垂千秋,能在几代帝君易主中屹立不倒,逐渐壮大,凭的是什么么?”他望着她,目光烈烈,“是那份懂进退,看得清时势的自知之明。身在朝堂,谁不是帝王棋子,治世工具?我与阿爹不一样,他在世是独善其身为好,而到如今,我才需走大道。” 其实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人一旦决定一件事,是很难劝阻的。罢了,她放弃,其实他们在其中斗个你死我活又与她何干呢?她只需要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每日烹茶赏景为乐。 她淡淡地,只是转移话题,“我在湖心亭的柳树下埋了酒,明年开春就可以喝了。到时候腾一壶唤捎家信的人带过去给你。” 闻言,慕少榕沉默良久,才怏怏道,“以后……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 其实木已成舟,许多话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思索了很久,才觉得心中所想该是这样。意难平,释怀便好。 他望向苍茫低涌的天宇,神情怔怔地喃声续道,“我想我还是喜欢她的。只是你一直在骗我,让我不甘心罢了。明年开春……若酒酿成了,我从边关回来,咱们便聚在一起饮酒行花筹罢?” 五彩风车搭在腿上,垂头丧气地转着。她愣了半天,是在迟疑,眸子低垂着,眼睫如同蝴蝶的翅尖颤颤幽幽,不知过了多久,才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好。 明年开春,算算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从帝都城到边关的路程长至半月。他初十启程返边关,一路披金带甲,马踏狂沙,风尘仆仆。边境苦寒,此后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独自品尝着烈酒,常常遥望着明月,觉得一眼便是天涯,可日子就这样流淌过去。 开春于万物而言,似场轮回,焕发新生,是个百花盛开的美丽季节。 可开春将近,寒冬已过的时候。慕少榕收到从帝都八百里加急寄过来的家信,洋洋洒洒几百字,只记得信末最后一句如同一锤闷雷,狠狠击在他心上:大夫人归泉,十二月二十,乃祭礼,望请旨速回。 信中说道,大夫人起初是郁郁寡欢,常常独坐失神。直至一月初,在湖心亭煮茶时忽然咯血不止,之后病势日渐严重,来势汹汹,府中日日来往名医术士,最后又被大公子发着怒赶走。就这样拖沓至初九刚过,病逝了。 那日她低首鼓着腮帮子吹风车时的神态明明是那样的鲜焕与灵动跳跃。为什么?还是,她一直都过得不快活? 信纸翩然落至燃烧的火盆中,蹿起的火舌顷刻便将其变成灰烬。他恍如隔世,抬首望向黄沙漫天的穹窿,展翅的雄鹰翱翔盘旋在天际,可眼前一切景象都如同浸在荡漾的水镜中虚晃着。他茫然地抬首拭了拭灼灼生疼的眼角,竟是……一片温热的水泽? 慕少榕一路加急,跑死了七匹骏马,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甚至没顾上进宫谢旨也没能赶得及看她最后一眼。将军府的门楣已然挂满了白幡,四周都沉浸在一片哀嚎的悲痛气氛当中,有人给他送上素白孝衣。 伴着悠长的罄歌,他恍惚失神,一脚踏进正院大门,望着祭台上安然停放着的棺椁,就象一脚踩进梦魇里,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钉棺了,锐利的七寸长钉在沉重的铁锤击打下被一寸寸砸进丝楠棺木中。周遭哭声哀哀,如此盛大,可只有莫瑾清冷又孤哀的声音刺破他的耳膜,幽幽远远地传来:“起灵罢。” 那一瞬,忽有醒悟,没有任何人是曾经的阿娘与少怜姐姐,而自己也根本不能从任何人身上弥补别人的遗憾,从前执着的一切都如同个笑话。 明年开春,若酒酿成了……咱们便聚在一起饮酒行花筹罢? 他以为,自己只是意难平,释怀便好,可他料错了。 第一九八章 孤灯自照欺风月 彦稽朝也有烟雨江南这样的地方。她离开京都, 因怕招人耳目, 遂放弃了陆路,乔装打扮后到渡口,从老船匠那里置办了艘乌蓬,顺着运河一路南下。人没有了枷锁束缚反而变得茫茫, 索性摊开地图瞧一瞧, 沿路那么多傍水而生的小城乡镇,选一个地名和位置都合眼缘的,离帝都城越远越好,便把那里当成自己的目的地了。至于以后如何那便以后再说罢。 她很久以前就有一个愿望,等到哪一日真正的自由, 便去踏遍万里的如画河山。去看看这里的山, 那里的水,别致娟秀的山乡小城, 威严高耸的名胜古迹, 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但总要亲身体验过才算不枉此行。 起初策划那一场假死不是莫菁的本意, 但她并不抗拒。为掩过所有人的耳目, 也与莫瑾约定日后不互相往来书信, 让从前的莫竹青随着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在帝都城里。如此这般,必定是连同往日那些好的也一并丢弃了。人生总要有所取舍的,不这样如何能换来个全新的开端呢? 一个月后莫菁便在一个名叫鹿鸣坞的小城登了岸。不同于帝都城的繁华高楼, 锦绣雕琢。这里地如其名, 是个雅致的地方。桐花湿雨, 渔舟唱晚,许是常年靠水吃水,当地人也显得格外的灵气,嘴里嚼出来的是吴侬软语,含蓄又缱柔,一字一句都似包裹在内敛而细致的烟尘气里。 北方的胡同,南方的街道,不同于北方的硬朗,这水乡的街道也更加曲径通幽一些,黑瓦白墙的屋舍整齐地排列在两侧,布局是齐整的,可街巷间却七拐八弯,交错相通,初来乍到的人走在其中难免会被绕晕。这里的人家也爱种植花树,繁花探墙,落英缤纷,夜里照路的灯笼不止屋檐下悬着一对儿,也挂在枝繁叶盛的花树上,各家各户挨着时辰点亮后,擎到靠近街道的枝桠上,红光潋滟这么一溜儿地沿着青石路铺陈开来,就象一副浓墨艳彩的画卷。 她登岸后很快就找了个落脚的客栈,就这么住了十余日,酒肆景楼,夜市画舫都逛过。这里也就个小城小镇,日下来也足够将它摸透,估摸着时日,开始计划接下来该到哪里去。研究了半天忽然发现反正去哪里都一样,干脆把地图挂起来,布条蒙着眼睛拿飞镖扔中哪里是哪里。扔了数次,飞镖总算没有脱靶钉纱窗上,而是稳稳当当扎在地图不知道哪个角落旮旯。揭开布定睛一看,个老天爷呀,帝都城的名字赫然被钉在镖尖儿下,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只能拔镖重来。最后总算定到个不那么纠结的地方,遂安心上榻睡觉。 翌日,乔装打扮后去看折子戏。拿发巾扎着个高马尾,穿一身湖绿的男装,戴上幕篱后垂下的罩纱刚好及腰,走在路上落落大方地摇着扇子,她的身段不差,修长纤秀,既这么一瞧,还真就是个风流潇洒的世家公子这么回事。穿男装不为别的,就奔着方便。这里民风开放,女子穿个男装到街上晃悠不算什么。说起来,她还曾穿着男装去逛画舫。 文人墨客最爱才子佳人以词会友,以诗感情这一套,气氛适当的时候再来点风花雪月的浪漫情节加以点缀那就更妙了。这里的优伶歌姬也讲究个雅字,诗词歌赋随便一样拿捏上手的,只要你肯撒钱,在旁人眼里,哪怕你是个女的也都是客人,绝没有这是在拿钱侮辱人一说。故而莫菁头一晚到画舫上找花姑娘,就十分豪气地当场点了首《十八摸》:“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哪唉哟,阿姊头上桂花香……” 歌姬姐姐年轻貌美又有才,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又做不了什么,但美的东西谁都想要欣赏,就来开开眼界长见识。离开了帝都城,她算是彻底撂开性子了,万事随心,日子过得实在怡然自得。 从戏楼出来正是太阳西移的时候,迎风扑面还能感受到晌午朗朗日光照后散发的余热,在街摊上点碗豆花并上碟梅花糕子吃过才回去。客栈门前是条铺得齐整的青石路,白日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她收了扇子进客栈,今日提早回来便过去商量着先把余账给结清了,明日好上路。原本计划定在两日前启程到下一站的,可实在拗不过客栈老板的劝说,哪里哪里好吃的好玩的,没有当地人指点游客还不知道,反正不着急上路,也就多留了几日。来游玩就图个新鲜和领略风土人情,如今再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这客栈的生意不温不火,对客人却甚为周到,虽则是金钱买卖,可有时候热情到教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她私下暗忖,觉着如果不是因为这小地方鲜有外人来,指不定老板这生意火得能开分店。 一脚踏过门槛,打眼往东边瞧便看到那掌柜的隔着高高的柜台正跟个身材伟岸的青衫男子头凑头在说话。那青衫男子肃声低语,看样子是在说什么正事,因是背对着也没留意旁人来来往往。她也实在无意偷听,可上楼的过道跟柜台也就隔着几步之遥,有些话难免会传入耳朵:“不管用什么办法,再拖个一两日,务必将人留下。我家主子再晚明日也该到了……” 客栈掌柜脸色凝重,原是侧耳在听,余光瞥见她过来,忙拾起笑容朗声喊一句姑娘,“今儿个这么早回来!” 这么一叫可就尴尬了,她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眼下只能笑着上前应声兰掌柜,随口答道:“今儿个的折子戏没多大意思,又演《红灯记》。”她一面转着扇子“啪”地一声打在玲珑的肩头上,眉眼轻蹙显然是失望的样子。 兰掌柜笑了,“是这样。戏班子卖艺有既定的曲目,可也不尽是每日不同,同一出戏,今儿个你没能去看,后儿可就能腾个时间来消遣了,总得照顾到没能来看的人。”说着,他又建议,“对了,听说隔壁聚仙楼的老厨子今儿个休养回来了,四十多年经验的老师傅,当地特色菜做得就数他最有味道。姑娘腾个时间去尝尝?” 莫菁一听,笑逐颜开地道句多谢,表示午膳就是去的聚仙楼,吃过才往戏楼看《红灯记》的。此时,一旁的青衫男子目光淡淡,看了她一眼后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被打断对话也不知道人家恼没恼。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目含歉意地在掌柜跟前赔个罪:“我原是过来跟您下结余账的事情,早说晚说都一样,也没什么要紧的。您瞧,我来得不是时候,反而打扰了您办正事。” 兰掌柜看起来不甚在意,反而盈然带笑地,“不是什么大事,那是我家叔子。前不久到外地做买卖,最近才回来。你说他个大老粗汉子,不懂得体贴娘子,回来没几日两人就吵架,气得人儿要回娘家去,方才商量这事呢。” 她其实不太八卦旁人的家事,也不作深究,便开门见山道:“我明儿一早得赶渡口去登船,想先核下帐,回头打印子就省事多了。把押金给扣了,多了也就罢,这些日子全赖掌柜的照料,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若还欠着,我现在就补足。” 兰掌柜听罢怔了下,不提结账的事,反而问起怎么这么快就走,听起来语气还有那么点不舍。 “莫姑娘不再多留几日?山长水远来游玩一趟不容易,对了,明日王员外家的办赏酒节,本地人大都去参加,现场好玩儿的多。象是握槊、投壶、斗百草……赢了还能拿赏,去瞅完个热闹再走?” 她低头时眉目浅浅,巧笑倩兮的神态隐在幕篱下朦胧不清,婉拒道:“不瞒您说,我家信上原是写前天的日期返程家去的。结果我玩性大就这么耽误了,再晚怕家里父母哥子都担心。” 既这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拿了店薄出来给对帐。 莫菁回了阁房,在长榻上随意这么一坐,人挨在隐囊上,抱把月琴,指腹压在弦上便细细轻拢慢捻,成曲的调子象水一样从指间流淌出来。她是个容易自得其乐的人,所以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寂。就这么自娱自乐着,天色渐次暗下来,回过神来才发现外头都已经掌灯了,今日送膳的伙计还没有过来。把琴摆一旁,舒展了下腰肢便下脚踏趿软鞋,开门到过道上喊人。 今天外间空荡荡的人影都没有,只有擎在墙面上的罩灯明昼昼地打在地板上。等了好一阵子,正觉得稀奇,才听到木梯处传来“噔噔噔”的上楼声。莫菁也不恼,看见人来就和善地问晚膳什么时候上,目光往楼下空荡荡的大堂扫视了一圈,大门紧闭着,又随意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打烊?” 这伙计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目光闪躲都不知道往哪儿看,木愣愣呆在那里倒象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嗫嚅道:“我我……现在去给你端吃食的过来。” 她却起了疑心,足下踩着软鞋,因心神不定故而走得极慢。菲薄的身影映在木廊上被迟重的光拉得长长的。实在是静得诡异,来堂食的没有也就罢,怎么连寄宿的厢房都黑灯瞎火?停住脚步往回看,东南西北四面长廊合围起来,眼下成了个圈套般将人禁锢。莫菁猛地被惊醒般,快走几步,心底一点点地变凉,冷得她栗栗危惧,一间接着一间地去推开旁边雕门紧闭的厢房,空的……都是空的!不止没有人,半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这里成了个死城,明明今早出门时东边这排厢房都挂满了住人的牌子! 最后一间厢房……依然是静诡的一片,浓稠的夜色就象个吃人的妖怪,而廊外的一点光越过门槛泄进来,如同冰冷的裂片,是妖怪张口露出的獠牙。 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外头必定已经被重重围困了,她成了瓮中之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只是别人替她编织的一张严密的网!她神思俱裂,出奇的冷。帝都城那些人开始一个个浮现在脑海里,到底是谁…… 外头突然有了动静,她甚至不敢大声喊,身子如坠沼潭深渊,就这样站在黑暗中,惶骇地往后踉跄半步,瑟瑟盯着那个光亮射进来的门口。 兰掌柜撩着袍子登楼梯,点头哈腰地在前头为一行人引路。甫到廊首抬眼一瞧,却见这边的厢房全都打开了房门。而原本该待在这房间的人也早已不见所踪。他笑容一滞,茫茫又愕然,话都说不利索:“这这……” 领首的是个身影颀秀的贵人,穿一袭墨色莲蓬衣,因是戴上了连衣的兜帽,旁人难以轻易窥见其真容。而眼下这样的境况,贵人显然不意外,拿手绢掖了掖唇角,勾起一丝轻浅的笑,帽沿下勾勒完美无瑕的下颌线条,他启声,音色勾缠又和熙:“与你无关,她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慧得多。此事有劳掌柜的,随杂家的人去领赏。” 他抬抬手,身边的人得了示下,在旁边让个缺,比了个“请”的手势。兰掌柜一听立马眉笑颜开,这小城小镇长久不来个富侯,眼下一来就来了个财神爷。几日前有人找到客栈里来,他也觉得奇怪。一个女子而已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直到无意中看到她的脸才总算明白过来。如今引完路,最后一件差事算是了了,千恩万谢跟着随行的人退了下去。 关廷提步登楼时恰好与下楼的兰掌柜侧身错开而过,见这矮实敦厚的老年人一路难掩激动和喜色,将目光移向眼前的主子,走过来隔着一步之遥打拱,禀声道:“请千岁爷示下,客栈已经围起来了,是要散人去搜找竹青姑娘?” 他眼拥星霜,望向长廊尽头,渺声道不,“别吓着她。” 就这样一步步地,只让他经过每一个的厢房,两扇敞开雕门分立在左右就象是飞身过来的拥抱,而被这拥抱揽入怀中的就是这一个个漆黑又隐秘的牢笼里。他知道,他的姑娘正困在其中一个牢笼,等着他来。 “竹青?!”瑛酃摘下兜帽,露出玉色勾艳的一张脸,只是眼角那极丑的疤如同白璧无瑕的瓷器上突兀出现的一道裂痕,让这赏心悦目徒然添了些阴戾之色。他的声音仿佛在唤着宠爱的人,从廊首一路流泻到尽头,“傻姑娘,快出来……你知道的,不管你躲到哪里,就算藏起来,我也能找到你……” 厢房里,慌乱袭上心头,莫菁手脚并用爬到窗外,底下是个花丛,即使那样的高度摔不死人,却足以让她心栗身抖。身子在窗外贴着墙壁摇摇欲坠,遍体生寒,只能将自己的恐惧隐藏在黑暗里。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的声音愈来愈近,温柔得惊人,一点一滴都如同浸透在骨肉里,披肝沥血,“等我找到你……就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十指泛白死死地攀着窗槛那细细的边缘,她躲在窗外,看见那个颀秀如山的身影就在这个半阖的窗牅几步之遥,额首已经冷汗淋漓,绝望地闭上眼。 此时,门外出现个身影。 “主子。”是长安的声音,他低低开口,“门外发现竹青姑娘的绣鞋。估摸着她是跳窗逃到院子里了。” 莫菁心脏漏跳一拍,紧紧咬着唇屏息以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才听见瑛酃曼声道:“彻查客栈,把城门和渡口都封锁了。” 脚步声渐渐远了,四周终于重归原样,莫菁松了口气,精疲力尽之下手一松,一下子便跳到地上。怕引起注意,忙弯腰躲在花丛里,赤足踩着露水湿透的泥地上,软鞋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丢了。她听着外间远远近近的声音,无助地把脸埋在臂弯里,缩成一团,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审判般躲在这个角落里。 他曾说过,两不相欠,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 那四年里,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只是在麻痹她,让她以为他已经放弃,让她觉得自己有机会逃出生天…… 所有人都只当莫竹青死了,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 千呼万唤的男主终于走上了漫漫追妻路,这章一看,咋觉得男主有点病娇呢……小天使们迁就着看哈~至于更新,我会努力保持频率的。尽量避免以前那种半月或者一月更一次的状况。毕竟这文其实进度条也差不多了。 最后的最后,谢谢喜欢文文的小天使哦~鞠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零一章 与君谋话不成归 稍作休息后, 安全起见, 需要尽快转移地点。莫菁按着湖说的路线,一路扶着这个险些奄奄一息的伤员到了琊县城郊外一间十分偏僻破烂的草屋。 门前围着竹做的篱笆,她站在外面心有犹豫。湖反而看出她的疑虑,轻咳着虚弱道:“这户人家是我奶妈子的亲戚。我们先到这边落脚, 到时候是要进城或是去别的地方便另说。我奶妈子曾对他们有恩, 不会害我们的。” 如今能信的也只有他了。 莫菁点头,单手扶着他刚欲去推那扇木门,这时随着“吱呀”的开门声,迎面出来了个瘦瘦巴巴,白发苍苍的老伯。 他肩上正挑着把黄泥斑驳的挖锄, 先是望着莫菁微愣, 随后听见湖对他敬声称一句“伯父”后才回过神来将目光转向身旁,欣喜道:“湖儿?许久没见你, 又长高了?!我前些日子进城里看到了张贴抓你的告示。如今看你没事, 真是谢天谢地。不然俺那表婶子可要愁断肠了。” 闻言, 见湖黯然垂下眼眸, 苍白的面容本就毫无血色, 此时更是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我妈子不久前已经病逝了。刘伯父, 小侄最近遇上了些麻烦,想借你处暂避一宿。不知是否方便?”说罢,他眼角余光望向莫菁, “她……是我的朋友, 与我同行的。” 刘老伯一脸凝重的表情, 点点头惋惜叹道:“你奶妈子是我的表婶子。可怜她半生劳碌,儿子又早逝,你是她奶大的,顶得过她半个儿子,算起来我也是你表伯父。你的事……我也大概听闻一些,你就先安心在这里留几日,这里偏僻没人找得过来,你也可以放心。” 此时,门里头响起一把苍老浑浊的声音朝这边高喊:“老头子怎么还站在门口啊!” 那老伯回身应道:“是湖儿。那是湖儿的朋友,过来借宿几日。” 屋里走出个老媪,穿一身泛白又老旧的粗布麻衣,头上扎着裹了发髻的褐色布条,满脸的皱纹堆叠,两只透着精明的眼睛深深陷进眼眶里,闻言后眯成一条线上下仔细打量了两人一遍。 莫菁忙一笑,“刘伯母安好,我姓莫。” 闻言,刘老媪露了个笑脸,一面往里头照呼着道:“别站在这里,快进屋里坐坐。” 跟着两老夫妇到屋里,见门前犁了一块地都种了菜,草屋墙壁上挂了这农具还有打猎用的工具,看得出这家农户靠打猎为生。 屋里也很是简陋,进去便是一张年旧褪色的八仙桌并上两张长凳。往东和北边各一间房,皆垂着布帘当门。 其中东边房门帘突然被撩起来,走出个满脸痴相的黝黑男子,只穿着亵裤,因是身材肥厚显得四肢格外短小,目光呆滞,手直直指着莫菁,傻笑着走过来,口齿不清地说着话。 看模样虽知道这男子似智力有所残缺,可这般放肆且赤裸裸的眼神直钉在她身上,让人不寒而栗,莫菁吓得不轻,低着眉眼忙躲到湖背后。 湖不动声色地抓过那纤细的素腕,将她挡在身后,唇色依旧苍白,勉强扯起一丝笑意:“许久不见表兄,表兄安好?” 那男子似乎听不懂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将手指含在嘴里傻笑,只盯着莫菁看。 刘老媪赔笑着打断道:“你们先坐会儿。这孩子方才尿了裤子,我先带他进房里料理妥当。”说着,将自己的傻儿子拉着进房,一路低声骂咧,“让你自己穿个裤子都穿不好。还出来丢人现眼。学人家整天唠叨着要媳妇!这样子还娶什么媳妇儿?!儿子你已经三十四了!” 这时,刘伯从屋外的灶房里端着热腾腾的稀粥和一小碟佐味的腌菜出来,笑呵呵道:“来,你们都没吃东西?粗茶淡饭地,填下肚子。” 闻着袅袅的饭香味才觉得已然饿得肚子直响。道了谢,莫菁扶着湖坐下,两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见状,刘伯又从灶房里拿出一碗蒸好的风干腊肉摆桌面上:“看你们一定是饿坏了。这里荒郊野岭地,没什么好吃,这些肉干是我去年打猎回来晒干的。自己都舍不得吃!湖儿,你跟这位莫姐儿不要嫌弃!” 锦上添花的常见,雪中送炭的不多。莫菁跟湖对视一眼,两人简直感动得涕泗横流,忙不迭地点头。 刘老媪也从房里出来了,看样子她已经安置好那个傻儿子。本来笑盈盈的一张脸,瞧见桌上摆放着那碗肉干后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她横了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阴阳怪气地嘴上嚷嚷道: “老头子你今天不是要上山去打猎么?最近雨多,种的菜都淹了,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在别人面前装阔。今儿个进城给李东家的送些菜干,明儿给城口的王嫂子家的帮忙捎送东西,正事儿不做净学人当菩萨是?您给谁当好人?!自己家不先顾好,再这样下去咱们就喝西北风!您儿媳妇儿都娶不上了!”说罢,又变色龙似的,转而十分和气地对莫菁二人笑道:“您二位慢着吃,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我这边还有许多农活儿没干呢。先跟老头子出去一下。”之后黑着脸给刘老伯使了个眼色便转身踏出门槛。 刘伯被唠叨得面色难堪,站起身来讪讪笑道:“你俩先吃着。我先出去。” 剩下屋里的两人默默喝着米粥。湖倒不介意,手里拿着碗,如今身上有伤,许是喝太急,一下子被呛得痛苦地捂着胸口咳嗽,稍有好转后,他眨眨眼望着外头给莫菁使了个眼色:“看我的。” 走了出去,莫菁远远看着,见湖走到站在菜园前正说着话的俩老夫妇跟前,从怀里掏出了个之前从自己手中顺走的玉佩,双手呈到二人跟前,嘴里还说了些话。只见那刘老媪又变了脸,一下子笑得象朵花一样,接过后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衣袖子里。刘伯在一旁看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湖走回来,莫菁一面埋头继续喝粥,一面给了个赞赏的眼神,毫不吝啬地伸手比了大拇指。 饱腹后,两人走进腾出来的空房。刘老媪笑着道:“乡下地方比较简陋。只有这间房可以腾出来,只能委屈下你们看今晚谁到厅里搭把椅子将就着睡。” 莫菁一下坐到床沿上,随意打量着房间的摆设笑道:“无妨。我俩共睡一房便可。” 湖闻言也不拘小节地点点头,说没错。 刘老媪一听,脸色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随即勉强笑道:“那你们稍作休息。” 莫菁喊住她,“伯母,我俩只想暂借一宿歇歇脚。能否劳烦您帮我雇辆马车回来明日好上路?” “这附近马车不常见,牛车倒是有。” 莫菁点点头,应道:“也可,劳烦伯母跟伯父了。” “呃……”刘老媪面有迟疑。 莫菁知道她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一些碎银递到这老媪面前,复道:“劳烦了。” 刘老媪接过,连连道好,“我这就让老头子去办!” 她眉开眼笑,一路数着银子出了屋,低声絮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知道个避讳。长得象个狐媚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货色。”踏出门槛,看见自家老头子挽着裤脚在菜园子里锄地,一叠声喊着名字过去,一把将他的泥锄扔地上,“别忙活了。去老秦家的雇辆牛车回来,随便挑。只别挑好的,费银子。明儿将这两个麻烦早点送走好干净。”说着,从掌心里挑了个碎银递过去。 刘老伯闻言摇摇头,“你怎么能这么说湖儿呢?咱表婶子在世时也帮补了我们不少。” 闻言,刘老媪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他脑袋:“我不是为您好么?!你刚不是说湖儿被贴了通缉文书?要官大爷抓到这里来。咱一家三口别过日子了,都跟着去见阎王爷!” 刘老伯想起来,道一句是:“我前几日进城,守城门的官大爷发了张告示,说是遇到人就去报案。人抓着了有赏金。这事儿官大爷说的。” 刘老媪一听,在太阳底下眯着的双眼闪过一丝精明之色,她推一推自己的老伴,“文书在哪儿?拿出来给我瞧眼。快去!” 刘老伯实在拗不过自己的老伴,仔细想了想自己把文书放哪儿了,只能摇头叹气进了灶房,从铺满干辣椒的簸箕上抽出来。 他老婆子比他有文化,认得些许字,一瞧文书上的内容,嗓子都尖了起来:“赏二十金!” 刘老媪把文书再三地看了遍,才收了起来。几乎是两眼放光地从怀里又添了些碎银出来递给刘伯,吩咐道:“去去去。你赶紧趁着天色还早进城里一趟。先去官老爷那里,完了再去酒楼包个烧鸡和打一坛酒,然后抓包蒙汗药回来。” 刘老伯一听,面露难色,犹豫道:“湖儿和表婶子对我们不薄。而且湖儿是错失杀人,旁儿的不知情,你我都知道他那亲爹跟后母都对他不好,这孩子命苦,咱也不能这么祸害他!” 刘老媪一听不满意了,气得黄褐色的下垂脸皮一颤颤,使劲儿地拧他“你懂个屁!难不成咱们给他祸害了?还有咱儿!现在还没娶上了媳妇儿,有了这钱,给咱儿子添房媳妇,你刘家就有后了!” 刘老伯自知说不过她,低头嘟囔一句,接过钱就出了门。刘老媪瞧着自家老头子出门的身影满意了,拿起泥锄子收到屋檐下。 屋里,莫菁从绣袋里翻出个小瓶子,倒了出一颗褐色药丸子。 湖微愣。她将药塞进湖嘴里,微低嗪首笑看着逗他:“这是解药。不过没法一次解清余毒,得等我定时投喂。” 其实这也是她瞎掰。湖受了伤,随意央人到城里抓药容易引人注目,她从前有先见之明,独自远行在外,早已随身备好丹药,如今自己没用上,倒便宜了这傲娇少年。 湖这次也没说什么,也不知有没有信她的胡话,反而乖乖吞了,转过身一下躺在榻上睡觉。他突然背着身子问她,“你是不是一定要进琊县?” 莫菁想了想,琊县是她下一站目的地的必经之路,点点头,“可以这么说……”言罢,她想到了什么,笑着歪过身子来逗这个小弟弟,“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哎呀!反正你四海为家,我也四海为家,不如咱们结伴而行?” 闻言,湖一下子坐起来,望了望她含笑的眼睛,蓦地别过脸去,十分嫌弃道:“我一个人就够了,才不要人陪,多了是累赘。” 莫菁叹一句可惜,“我做你姐姐不好么?您瞧,你被人追杀,受伤了还有人给你医治,还多了一个亲人哦,怎么算都不亏。” 湖无神的眸子里象是忽然有了光。莫菁还以为自己下套成功,结果这傲娇少年十分别扭地转过身去,嘴里讨人嫌地拒绝:“谁要你做我姐姐……” 莫菁望着他,忽然低着杏子眸,害羞道:“难道你想我做你阿娘?我才比你大个八九岁,让你喊我阿娘,我怪不好意思的……” 闻言,湖蓦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看她,那眼神就象在看一个神经病。他气呼呼地一把撩起被子蒙头就睡,任是莫菁再怎么哄也纹丝不动。 无法,出了屋,看见刘老媪正洗着她那傻儿子的裤子。刘老伯被遣去了干活。莫菁上前笑道:“刘伯母,我几日奔波,风尘仆仆,想借您的澡房沐浴。”想了想,又续问,“不知您可有多一套衣服?” 刘老媪起身擦擦手,叠声喊道有,进屋里翻柜子找出一套补丁的衣裙。 莫菁笑着接过。刘老媪转眼看见人进了澡房,立马垮着脸坐下来搓衣服。一抬眼却看到自家儿躲在屋檐墙角下呵呵傻笑着一直看着那道菲薄纤秀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莫菁在澡房里摘了发带,将如墨的青丝散了下来,先掬起一捧洗了个脸。轻手轻脚地脱衣服,清澈冰凉的水从身上流过,说不出的舒服,近来天气炎热,加之这几日甚是奔波,身上难受,如今终于有个机会给她沐浴,洗去一身的风尘和疲惫。 擦着湿漉漉的长发,无意间瞥见内房虚掩的门后似乎站着个人影。莫菁险些吓得失神,心跳如擂鼓,忙胡乱披上件外衫,颤抖着嗓子,喑哑地挤出一丝强装镇定的声音:“谁在那里?!出来!” 此时见那个一脸痴相的男人走推开门,摇摇晃晃走过来,指着她,嘴角流着涎水,呵呵笑着重复道:“媳妇儿……” 莫菁捂着身上的衣物,踉跄着后退半步,一把扶住冰冷的墙壁,险些连站都站不稳。她无意间暼见门外一道探窥的目光,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透着精明。 莫菁气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疾言厉色对着眼前这个傻子咬牙道:“滚!” 那傻子似乎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又走近一步:“媳妇儿……” 她冷着脸,拿起旁边盛了水的木舀狠狠地砸到那傻子头上,切切恨声斥道:“滚出去!!” 那傻子被砸得额首肿起了个包,衣服也湿了,一下子滚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外头的刘老媪见苗头不对,忙进来,瞧见那张冷若雪莲的面容带着如风刀雪刃般的怒意。即使是如今衣衫凌乱,长发披散在肩还冒着水汽也不见一丝狼狈,如同独放在烈日下高贵不可亵玩的炽艳菡萏。 刘老媪两眼一转,忙作势蹲下来拉起自家儿一路唠叨着出了澡房:“我的儿,你怎么四处乱跑,难怪我找不到你……” 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人,可以卸下武装。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等侮辱。眼角潮红,双手拢紧胸前的衣物,倔强地强迫自己不留下一滴眼泪,心里头又委屈又羞又恼又恨。幽黑的眼珠子如同蒙上一层不散的水光,转身狠狠地踢倒一旁的木桶,让冷水洒了一地。 夜里,莫菁在房里照看着湖,摸了摸额首,舒了一口气,高烧终于退了下来。晌午的事气得她不轻,如果可以,她现在就要走。刘老伯出去给她雇牛车现在还没回来。 房里点起一灯烛光,她起身拢了拢发,将已经干透的乌发重新绑了起来。掀起布帘到屋外,灶房飘来了饭菜香,莫菁顿了顿,咬牙犹豫着悄无声息地缓步到灶房门外。 却听见那刘老媪坐在灶台前一面看火,一面给她那摇头晃脑的儿梳着头发,四周寂静一片,只有柴火燃烧时“噼啪”作响的声音,她突然眯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慈爱地絮絮叨叨:“让你爹办个事怎么还没回来……乖儿子,等拿到了赏金,咱们就进城里换个大房子。你喜欢莫姐儿,等今儿晚给他俩都喂点药吃昏过去,就把她绑了送你房间里,等她什么时候心甘情愿做你媳妇儿,咱就什么时候放她。我儿,你可要争气,让她给咱家添个大胖小子……” 莫菁身心如被雷击,猛地瞪大双眼,目光涌动,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动静。晌午明明自己进澡房后锁好了门,为何那傻子轻易便闯了进来,原是这老媪特意安排的! 突然手臂一紧,便被人拉进黑暗的墙角中。她身子在发抖,忙回头,湖抿着唇,目光阴恻,没有看她,苍白的面容隐在阴影里晦涩不明。 “不要轻举妄动。”他道。 心微一抽,莫菁低垂着眸子没有说话。此时老媪那傻儿子突然从灶房里出来,一眼望着莫菁痴笑着靠近:“媳妇儿……” 那傻子得寸进尺,似乎比晌午更猖狂,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嘴里喃喃不断。她几不可抑地尖叫一声,下意识地躲开。 下一刻,“媳妇”两个字还未吐出口便见那傻子猛地倒在地上,血色蔓延开来,他大张着嘴,死不瞑目,手里还紧紧拽着莫菁脚边的衣裙。 莫菁已然吓得失了神,她看见湖拿了挂在墙壁上打猎用的利箭狠狠地刺进那刘家之子的颈脖,直直穿过去后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 刘老媪闻声出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声音突然拔高,一声惊痛的“我儿!”划破郊外荒芜寂静的夜空。 她抬首望向两人,变得面容狰狞,目露凶光。湖眼中寒意不减,手中尚还沾着热血的利箭送进了那老媪的心口。她来不及挣扎,瘫软在地,毫无焦距的眼神空洞地盯着上空。 两条人命就在这片刻之间消失在眼前,莫菁惊恐地愣在原地,她甚至不明白这个少年哪里来的狠戾。 此时门外有了动静。将牛车拴在门外,刘老伯拿着烧鸡和一壶酒走了进来,“老婆子,我回来了。今儿给湖儿好好补一补身子……” 走进来,他抬眼望见屋檐下的两人,又猛然看见倒地气绝身亡的妻儿,气得浑身发抖,大惊失色:“你……” “不要!”莫菁甚至还未来得及喊出这求饶之语,便见湖已然将利箭刺进刘老伯胸膛里,他满手满脸都是鲜血,然而目光漠然,让人望之不寒而栗。 酒坛子和那一包尚有余热的烧鸡落地,混着鲜血溅起一地酒香,刘老伯不可置信地跪倒在地,双目圆睁:“我没有……告官。”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完,已然断了气。 湖没有说话。只是丢了箭,独自将一家三口搬回了房内安置在床上,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便出去牵牛车。 他站在月光下牵着缰绳的身影仍然单薄而羸弱,望向莫菁,声音极淡:“我错了。这世上只有我妈子对我最好。我以为,她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原来不是。你还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如果不要,请把五百两尾数结清,我要走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这世上从来只有他一人,他要不起亲人,也要不起同伴。 ※※※※※※※※※※※※※※※※※※※※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反派死于话多…… 第二零二章 登楼香阶引玉人(上) 莫菁提着衣裙默默地跟在前方正缓慢前行的牛车之后。此时天色还未亮透, 她神情惘惘, 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跟着湖。 当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一下跌坐在地,怔怔地盯着那三具冰冷的尸体时,湖却已经淡然说出自己的用意。 他说, 若他们装作若无其事, 刘老媪也一定想尽办法留下他们,或下毒或置人于死地,离开又有几分把握不会被刘家指示下的官兵捉到?杀了刘氏妻儿,刘老伯即使活下来也会找他们拼命。他只是先下手为强。 当断不断,优柔寡断, 才最是伤人的。 明明只是志学之龄的少年, 莫菁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变得这样满腹机关。再没有同龄人的开朗张扬,也不懂得悲天悯人, 一言一行, 所思所想都只是费尽心思让自己如何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可是, 等莫菁搜肠刮肚找遍身上才凑齐五百两给他。他却在知道她再也身无分文后, 会默默地留下过半的钱财。 他不言不语地牵着牛车走出木门, 莫菁维持着几步之遥的距离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 “你杀那个傻子, 是因为我么?” 她问他,嗓音轻渺而温凉 细骨伶仃的少年在冰凉月色下神情依旧平静而冷漠,他甚至没有回头, 身影是那样决绝且孤凉。 “我不为谁,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我自私又残忍, 不懂得为他人着想。我只是……想活下去,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留银票给我……” 莫菁固执地追问,可湖再也没有说话,没有给她答案,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她就这样跟了湖一路,甚至放弃了自己原来去往琊县的计划。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留银票给你是因为之前你已经给过我金银玉件……”他回头。突然开口,声音似流水一样清冽。 这话有几分真?只是,莫菁没有拆穿他。 世上的许多事似乎看起来都毫无理由,只是想要这样做便这样做。他说他叫湖,这个名字让莫菁产生莫名的亲切感,甚至觉得如果就此跟他分路扬镳,他日再没有重逢的机会,她会后悔? 莫菁欲开口,下一瞬看到前方坐在牛车上那纤瘦的身影突然倒在草地上。她心一惊,忙疾步过去把他扶起靠在怀里。破晓后第一道光亮打在湖恹恹的病容上,莫菁搭着他的手,细细给他把脉,眉黛如山,轻蹙微拱如峰峦起伏。 真是个倔强的少年,明明旧伤又被牵引着复发了,却迟迟忍着不说。拿出颗丹药喂进去,费力将人搬上敞篷板车,换成自己坐前头驱赶着牛车离开琊县城郊。 两人离开了鹿鸣坞和琊县,一路向充州的方向出发。湖醒来后反而没有赶她走,彼此若无其事又心照不宣地前行。就这样流浪了一个月,两人刚进充州的城门,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不久便被偷儿顺走了身上所有的钱财。两人气喘吁吁,追着那偷儿跑了大半个州城也没追回来。没法子,变卖了牛车维持了几日生计,后来山穷水尽,只能每晚偷偷摸摸钻进富贵人家的灶房找些食物果腹。所谓盗亦有道,劫富济贫,莫菁在心里催眠自己,也只能暂时让人救济一下自己了。 可惜夜路走多终遇鬼,半夜到城中一官员家“借”吃的,别人却误把他俩当成奸细。她跟湖险些被抓个正着,一晚上左藏右躲终于逃了出来。 两人躲在后巷角落,第一次发生了争执。湖扶着墙角大口喘着气,不禁埋怨她:“都怪你!这么点高的墙都不敢怕爬,有谁象你这么怕高的?不然我早逃掉了。” 刚从虎口逃生,莫菁心情也不好,烦躁地驳他:“要不是你非要去偷那城官家的,咱们会被人当细作?!” 这孩子天生仇视当官的,也不知道为啥。 湖气鼓鼓,瞪着幽黑的眼珠子不服输:“之前若不是你弄丢了盘缠,我们至于这么狼狈?!”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着你浪迹天涯了,我自己一个人,今日就算被偷儿顺走盘查的也只有我一个,省得连累大少爷你!” 莫菁“哼”地一声生气不理他,盘腿坐在地上拿手掌扇风。她也没想到会弄成今日这种境况,在鹿鸣坞的客栈逃出来时走得太急,随身行囊来不及一并带走,否则也不至于今日这样狼狈。 闻言,湖冷着眉眼,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莫菁抬眼瞅他。 “咱们分道扬镳,以后我一个人就可以,你少连累我!” 莫菁心累,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人嫌弃到这个地步,一下子颓下来,话都懒得说了。 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子里,走了老远,蓦地又回过头,从后巷口探出半个身子,远远地盯着她:“我真的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去闯荡江湖,你不要跟着我!” 莫菁险些破功笑出来,闯荡江湖是什么鬼? 见状,湖又走近几步,站在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鼓着腮帮子就象只炸毛的石猫,“我真的真的走了?!你不要跟过来!听到没有!” 莫菁坐在原地独自托腮继续扇风。 湖见她毫无反应,涨红着脸一跺脚,转身就走。 莫菁一下子拉了他的手,软声懒懒道:“快扶我起来嘛,我跑了这么久,累了。” 湖嫌弃地哼声后转过头,没有拒绝,别扭地反握住那纤白的手腕,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隐藏在夜色之下,只拿后脑勺对着她:“麻烦死了……” 哎呀,那样子简直就象个炸毛的小猫一下子被撸顺了。个口硬心软的家伙! 充州的繁盛与热闹出乎莫菁的意料。坐在长街尽头,两人食不知味地啃着已经吃到吐的胡萝卜,鉴于几日前差点被某城官家的当成是奸细捉拿,逃出来后两人十分知趣地过了几日安分守己的日子。只能如乞丐般露宿街头,但他们多少过得比乞丐好。对面是座门面盛大的雕镂,平日客来客往,尤其入夜后更甚。牌匾高高悬起在正门之上,上书“天下第一楼”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气势磅礴。当地人说这儿的菜肴做得不错,但卖笑生意做得同样出色,堪称青楼之最。 “听说这家青楼的菜肴在当地也十分闻名。”一家以做菜闻名的青楼,可见这老板是个有理想的老板。连着吃了几日胡萝卜的莫菁盯着前方站满貌美小姐姐花枝乱颤地摇着手绢招客的门面,心里有些蠢蠢欲动。 闻言,湖滞了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是家青楼!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少去招惹!” 莫菁不以为意。 “那你别去,反正我不要再啃胡萝卜了,我又不是兔子!”她啃掉最后一口,话还没说完一溜烟似地往天下第一楼的后院方向跑去了。 湖见状忙追上去,鼓着咀嚼的腮帮子含糊道:“等等我!” 是夜,正是月黑风高,众人入睡的时分。两单身影一阵快跑从院子高墙外的长道一闪而过。湖直接顺着围墙几个跳跃翻滚便利索地跳进了天下第一楼的后院,动作之干净利落可看出这人平时没少做过翻墙的事。 他悄悄溜到后门口扣门闩放人进来。倚在门边看莫菁东张西望溜进来,好不得意地拿鼻孔瞧人:“哼,没有人看你怎么进来。” 莫菁朝他扮了个鬼脸,懒得跟他磨蹭,一把扯过他衣领就往灶房的方向去。 正当两人吃饱喝足打算开溜,突然一群人举着火把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湖尴尬地咳嗽一声,脑袋凑过来低声道:“这次可不关我事,是你自己非要来这家。” 这家青楼的小厮将人绑了丢到东家面前。 雕楼绮户,气派异常的大堂亮起煌煌灯火,衬得周围亮白如昼,那东家穿着袭明紫衣袍,前襟松垮,里衣下性感的麦色肌理若隐若现,胸前春光要露不露,身边坐着几个极为妩媚艳丽,抛着眼波的美貌小姐姐,这架势简直风流入骨。他扭腰凹着个极为风骚的姿势,一手撑在椅面上,眼有慵意地伸手捂嘴儿打了个呵欠:“本爷的天下第一楼都敢偷,哪儿来的不知死活的毛贼!” 这东家是学过唱戏的,怎么含嗔带怒地骂人都带着些戏腔。莫菁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熟悉。 “这位鸨……老板,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闻言,流琴瞟一眼两人,抬抬手装腔作势道:“偷本大爷东西还敢来套近乎。来人,叉出去拖死。” “等一下!”莫菁喝止作势欲动手的下人,一把将象个目露凶光的猫崽的湖护在身后,讨好地笑,“老板,有事好商量。我们有错在先,可以留下打工还债。” 流琴放弃了凹造型,背靠雕椅,将身边穿着春衫,酥胸半露,黛眉含笑的小姐姐拦入怀里,动作温柔怜爱地轻抚着佳人的秀发,再瞟一眼两人。 “爷不要比爷长得好看的人。男的可以留下,至于女的,来人,叉出去拖死。” “等等……等一下!”被麻绳绑成根柱子的莫菁绝望地跳着上前一步,望了望四周,两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道:“我懂医术。您这里需要个女医士?您看,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姐姐要个男大夫来诊病,多吃亏,对?” 听罢,流琴终于肯斜着眼睛审视满脸真挚求饶的莫菁了。一旁貌美的小姐姐帮腔搭调:“这小妮子真懂医术就把人留下罢。姐妹们正需要个体己又不避讳的女大夫呢。”做这一行的,难免身子会有些难以言说的隐疾,注重名声的医师碍于流言蜚语不来青楼出诊,敢来的大夫呢看在诊金的面子上,不是暗里瞧不起她们这等人便是借看病揩油,丝毫不懂尊重。可眼前这姑娘望过来的眼神是清澈的,没有丝毫轻慢和轻蔑,让人徒生好感。 莫菁听了一脸感动,“小姐姐们真是人美心善,简直观音菩萨再世。” 被比自己长得好看的人称赞,哄得周围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噗嗤”一笑。 流琴仍是乜着眼睛看她的,可看出来已经动摇了。“真懂医术?过来给爷把把脉,要让爷发现你是滥竽充数,立马唤人把你叉出去拖死。” 周围人给莫菁松绑,她感激涕零地点头,“放心,别的不敢说,要让我来调理,日后大爷夜御七次也不在话下。” 流琴站起来,气得花容失色:“本爷英勇无敌,威猛无比,夜御七次你是瞧不起爷还是医术太垃圾!?” 这小哥哥人真凶! ※※※※※※※※※※※※※※※※※※※※ 写不完嘤嘤嘤,先把这章发上来,晚点二更。 第二零三章 登楼香阶引玉人(下) 莫菁心安理得地躲在清倌小姐姐的闺房里睡懒觉。清倌, 顾名思义就是卖艺不卖身, 而红牌就是“文体双开花”,卖艺也卖身的。自打她跟湖在这里安顿下来,避免了从前流浪的日子,人也跟着珠圆玉润起来, 虽然没有工钱, 起码这儿伙食是百吃不腻。莫菁留下来一半原因是冲着这天下第一的菜肴,不然早乘机逃跑了。 湖没有她看得开,无缘无故被人逼着签了卖身契,成了个打杂的。偶尔发飙,到莫菁跟前一下把雕盘丢桌上, 负气地坐下来。如今他打扮成小厮模样, 给人斟茶递水,因长相清秀, 又是个少年郎, 很得楼中的小姐姐们喜欢, 总爱逗着他玩儿。 湖看在莫菁的面子上任人对着自己的脸搓圆捏扁, 丝毫不发作。可回过头又跟莫菁闹脾气:“我要走!我不要留在这里!” 这话莫菁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通常听他说这话自动理解成求顺毛就好了。 湖鼓着腮帮子, 继续气呼呼:“你为什么要跟这些人为伍?!她们出身不干净,这里也不是个好地方!你有没有想过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多大影响?难道你以后不要嫁人的么?!” 闻言,莫菁伸手捏捏他的脸, “人是不分九等的。这样的出身不是她们的错, 你看, 不管是那些卖唱的清倌小姐姐,还是卖笑的红牌,她们都在很努力地过自己的人生我们没有资格看低人家。”她拍拍这个有些仇视社会的小少年的细瘦肩膀,语重心长地向他传播爱与和平。 湖象看待个神经病一样盯了莫菁半晌,忽地垂头丧气又抱着雕盘,自言自语出了门,“你这个人真奇怪,我完全搞不懂。我还是下去工作了。” 莫菁捂着肚子笑倒在软床上,这孩子真好忽悠。这样平静又安然的日子也是她所向往的,就这样罢,在还没想好以后之前。 听说近日充州城不大太平,城官家的有人身患怪病,传召了多少大夫都医治不好,无奈之下,只能贴出告示悬赏千金广寻名医。一时之间城里城外闹得沸沸扬扬,也吸引了不少外来人士闻声而来,踌躇满志地揭了榜最后又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 这事儿原本莫菁并不知晓,本是呆在天下第一楼只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给小姐姐诊脉治病,调理身子的懒虫。可能东家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人赶起来去揭那城官家的寻医告示。莫菁是猜测这流琴大爷打了个如意算盘,人治好了得千金,不但没浪费养人的米饭,还能给自己赚点外快;人治不好也没什么损失。 但莫菁想到从前跟湖两个去偷食,差点被那城官当成奸细打死,怕人认出她来,死拉着门框不去。 屋里的小姐姐相处了这么久,都有感情,围上来轻声柔语地劝她们的爷,“不去就不去了。外头这么多名医去看听说都没用,莫姐儿去了也不一定能将那城官的家人治好。” 湖在旁边也抱着个雕盘活似黑脸门神般伫在跟前,挺着个小小的身板儿,一副谁敢轻举妄动就揍谁的气势盯着流琴,象个小忠犬。 流琴气得不轻,但也没有再强迫,只是低头理理衣襟,哼声转身拂袖而去。 其中一个救场的小姐姐躲在她耳边窃窃笑道:“别担心,咱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你不想做的事儿他不会勉强你,也就面上生生气,回头做小伏低哄一哄就没事了。” 这话也没说假。她来了这里这么久,其实早就将这东家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八卦一个男人。 据小姐姐们私下透露,这东家流琴从前是给富贵人家唱戏的,所以他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个爱好,闲来无事唱一段,没有观众,就自己唱给自己听,这是他难得独处的时间,身边的人也不会去打扰他。 后来那富贵人家倒台了,就拿着这些年赚的私己只身到充州盘了天下第一楼做起生意来。 天下第一楼前身不是这个名字,而初初流琴盘下这家店曾烧了姑娘们的卖身契,重新给了她们选择的余地。但沦落青楼的人通常都是出身不好,或被家人强迫或为家里生计心甘情愿卖过来的,在这乱世之中,家是回不去了,下半生没了指望,留下来还能有个容身之所,因而有人选择离开,也有人选择留下来。流琴也是个护短的人,卖艺或卖身全凭个人选择,外间的人谁要来找姑娘闹事的一律被修理得甚是凄惨,绝不让自家姑娘受委屈。 流琴是个好老板。不过通常让姑娘死心塌地跟着的,除了人好,还得让姑娘觉得你情深。因而有了励志身世之外,这流琴还有个情深不寿的人设。据说拼命赚钱是因为家里有个女孩儿等着他娶。那女孩叫小翠儿,当年的穷小子离家前曾在女孩的家人面前许下承诺,日后衣锦还乡,一定打造金屋,抬八人大轿迎人进门。 是罢,这么励志又情深的老板不哄回去就真的是莫菁的不对了。当晚打烊后按照小姐姐们的明示暗示领着两壶酒去赔罪。反正酒也是他家的,也不心疼。 一人坐在独酌未免太过冷清,流琴看见她来,直接冷声转过头去,抓起白玉酒杯一杯倾绝。 莫菁讨了个没趣,决定在衣食父母跟前,认错态度要诚恳,忙陪着笑脸十分狗腿地拿起酒壶在旁边伺候倒酒。 流琴眯眼,是有些受用,可脸色仍臭得要死。莫菁决定坦白从宽,一脸卖惨,唉声叹气:“不瞒爷说,其实我不去是因为从前年少无知,去过那城官家借食,我是怕那人认出我来,坏了爷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这么一说,流琴可就明白了,可明白归明白,他捶心顿足,“你早说呀,不就是戴个幕篱的事?”说罢,他仍不死心继续诱惑,有商有量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这样儿,明儿个你去看看,若真给你治好了,大不了千金咱们平分,若被人认出来,爷给你兜揽着。这充州城谁不给我流琴大爷几分薄面?” “可是……”莫菁心有犹豫。 流琴咬咬牙,拍板了,“卖身契也还你了。还有你弟弟的。” 又遇到个贪财鬼。 “不行,我八你二。” “四六!不能再少了,不然我明儿个就把你弟弟拉去做龟公!” 莫菁打了个哆嗦,这流琴真狠,男人何苦为难男人啊! 翌日,莫菁背着个医箱,穿着身宽大的布衣还真想这么回事。她跟湖两人揭了寻医告示后来到那城官家的,一路水榭楼台,九曲十八弯绕得人头都晕了。之前混进这城官家的后院灶房还不觉得,现在看着布局相当复杂。 领人到前厅,莫菁跟他稍作寒暄之后。那管家的稍稍问了些简单的医理以及了解下她的从医经验,莫菁先是简单介绍后再一一回答其余问题,见这管家捋着胡子一脸赞同就知道这关过了,便开门见山言道现在就可去看看病人。 管家的“哦”声道:“我家主儿在东阁厢房,请随我来。” 管家起身引路,莫菁跟在身后。可湖却被拦了下来。 管家的打拱笑道:“我家主儿所得怪病十分罕见,轻易不能见人,还请先生身边这位小助手在这头候着,府中也自有人供先生差遣。” 湖却不乐意了,一下子变了脸色,皱眉道“不行,我要跟着我阿……师傅。” 可人既这么说,莫菁也能示意不情不愿的湖先留下,他不懂医术,安全起见,是留下来比较妥当。 撩起袍子出了门槛,跟着人到厢房前,只见四周的门窗都被封得死死的,半点不见光不透风,看来这人患的病真十分稀罕了,她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治好。 管家半开了个门,往里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莫菁颔首作礼后才转身进了厢房。 房内只燃着盏昏暗的灯光,案台旁宁神的炉香萦绕在鼻翼之间,轻纱绡帐后的雕床垂下了软帘,如坠梦境,她步步靠近。 将幕篱摘下放在床柜子旁,随意搬了张杌子坐在床榻前。她放下医箱子,低眉温声道:“这位主儿。劳烦您高抬贵手,我先帮您号脉。” 言罢,却见纱帐后的人毫无动静,莫菁屏息静待,正当她心有疑惑时,才见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自帐中探出,触之微凉。 一壁号脉,一壁浅笑宽慰着这位病人:“您不用怕的。这世上总有良医能治好您的病,即使……”她切到了这脉象,脸色骤变,瞬间似如临大敌,转身欲跑。帐中人却一下抓过她的手腕将人拉入雕床之中。 下一瞬她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口鼻皆被一方渗了药的巾帕熏得浑身绵软,无力挣扎。莫菁蹙着温软的眉尖,望着眼前艳鬼似的容颜。他欺身上来,散着青丝墨发,眉眼曼暖如月华惊艳。他将她整个人拢入怀里,和她鼻尖贴着鼻尖,凉薄的唇低低压过她迷蒙的眼,耳后细白的肌肤,“游戏结束……” 她郁闷得要吐血,妈的!流琴! ※※※※※※※※※※※※※※※※※※※※ 那啥……其实流琴也是男主的人……之前只是名字出现打个酱油,又或者充当了下背景板哈哈哈 第二零四章 夜藏杨柳向娇晚 莫菁有气无力, 抓过他的手, 吸了酥筋软骨的迷药,连望过来时略带着哀致的眉眼都流淌着脆弱,“你抓我没用……” 仿佛在说他徒劳无功。可他只是一笑置之,执起一抹秀发放唇边轻吻, 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心, 你如何能让一个早已放手的人又转身回头,重新拾起屠刀?可没关系,这样就很好,安静,且不会逃跑。这大概是梦境罢, 眼一睁可能就醒了。 “不……”早没有希望了, 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一个太监妄想爱情不过是顽固不化,不知好歹罢了。他的双手勾过那秀窄的脊背, 覆在她身上, 把人深深地撼进自己的身体里。从那幼嫩的脸庞一点点地, 似缠绵似渴慕蔓延往下, 直到嘴唇感受到那纤白的细颈下隐隐跳动的血脉。这么久了, 不死心的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这不甘后来溃烂成脓, 又成了执念,溶进了血肉里,刻在了骨头上, 熬得自己神思昏聩, 油尽灯枯。可她不懂, 忽地心生了怨恨,利齿狠心扎进那软玉似的皮肉里,就象只吃人的妖怪。 她别开脸,吃疼地细声呜咽,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烟雾,怅惘而委屈,那细细的颈脖仿佛承载不了这样的压力,随着喘气与哭泣起伏,全身上下写满了害怕与抗拒。 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如同流光一样不依不饶淌过她眉眼间的每一寸。他惨白着脸,如个孩童般快要哭出来。嗓音低低,固执地从滚动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再也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起身坐在一片阴影里,拿墨色斗篷将她密密地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满头乌黑的秀发,探手将人抱出床帏,他往那光致的额首缱柔吻一吻,一步一缈声,“没关系。很快……谁也抢不走你……” 门外早有人候着,他吩咐下去,备马还有通知流琴撤出天下第一楼。 随侍躬腰打拱,不敢多言,只是目不斜视地颔首作退。得令后收拾行装启程回京都,速度很快,一队人马来时悄然,离开时也悄无声息。大街上依然热闹喧嚣,人来人往。马车里,两人皆是缄默不语。莫菁内心焦灼不已,秀脸冷致,被桎梏在怀中动弹不得,便任着他抚开额前的碎发。车马很快出了城门,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她听到了湖的声音。 “莫姐儿!莫姐儿!”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嗓音高扬,焦急、担忧、恼怒参杂其中,分不清辩不明。 “姑娘是我们的人,奉劝你不要作无谓的妄动。”流琴目光闪烁,似心有不忍,只是策马举着兵器将人拦下,不愿多生事端。 湖并不理会,面色阴郁地盯着不远处缓慢前行的宝车,冰冷地道:“你们……休想带走她!” 流琴眉头微皱,显然觉得为难。他势单力薄,打算螳臂当车,奉劝未果,也只能无可奈何,心一横,便下重手挑起利剑,一下子将人打伤。 湖吃疼,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唇角染血,可眉眼仍倔强凌厉不肯放弃,象头失了方向的猛兽般冲上去硬斗却猛地被人用刀枪翻倒在地,乱棍打在脊背伶仃的瘦骨上,他也只是咬紧牙关,忍得血肉模糊也不哼一声。流琴心有不忍只能别过脸去。 莫菁依稀听见车外动静,微闭了闭眼,指尖拢紧,轻扯瑛酃的衣袖,抬眼望过去,眼瞳幽幽尽是无言的哀求:别杀他……放了他,放他走罢。 瑛酃低头看她,凤眼沉寂如渊,抬指轻轻揩下她眼角温热的水泽。望着指背那恍若会灼痛自己肌肤的余泪,他就象片刻的失神,神情略带疑惑,又似有所犹疑般,“你为什么要为他哭泣?你别哭,否则……”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否则如何。只是忽地垂眸,眉眼惊艳,唇角微扯出一个笑,轻声续道,“罢了。你从未……为我这样哭过。” 空旷的驿道上,遍体鳞伤的少年挣扎了好几回,终于还是倒地不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突然出现的那点光又慢慢走远。天地间似都茫茫的一片,他抬起头看着那模糊的一点幻影渐行渐远时满脸的泪痕,象个固执的孩童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拼尽全身力气绝望地挣扎,最后只剩下竭斯底里的嘶吼:“莫姐儿……姐……阿姐!” 莫菁只恍若有所感应,心头颤动,竟觉得苦涩。昔日那个单薄的少年,恣意又骄傲,却愿意留下银子给她,愿意带她去闯荡江湖,愿意为她留在青楼里当个打杂小厮……她亦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只是这样平静而美好的日子都是为了引她入局编织的一个网。 她也只能放任湖孑然一人。可至少,还是自由自在的,身不受束缚。至于自己,兜兜转转,又被带回了帝都城。她这辈子,或许都逃不开这个鬼地方了。 出了充州城,一行人乔装打扮改走水路,省去许多麻烦。莫菁算是彻底绝了再逃跑的念头,那些迷药每日吸得她气弱体软,连一日三餐都要人喂,更不要说走路。登船的第一天,瑛酃就从她身上搜出了各种行走江湖,防身必备的装备。丹药、匕首、从天下第一楼那些财大气粗的恩客身上顺走的金银玉佩典当换成的银票……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什么东西都讲究个未雨绸缪。所以即使待在天下第一楼那样安逸的地方,她也早已经做好日后的准备。就连她现在颈上挂着个吊坠都藏了药粉,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是没能逃过眼前这狐狸的法眼。搜罗出来的东西都一一让人察看,丹药里有“众醉”,随行的武卫并没太在意,药瓶子一打开就放倒了几个。 她直挺挺半倚在某人怀里,半点动弹不得,两眼直盯着楠木做的横梁发呆,决定装傻。 他看透不说透,只淡声吩咐人进来把那几个昏睡不醒的带刀大汉拖了下去。 入了夜,船在水上行走,偶尔传来水击木板的声音,里间掌着两盏灯,流光迟重,他脱了外袍,只穿着雪白的里衣,仿佛冷极,俯着身子靠在她清瘦的肩头上,他已经孤独了这么久,只想躲进温香软玉里,沉醉不知归路。 莫菁静默许久,她呆呆地望着的床帏,若要问她还爱不爱眼前这个如同毫无安全感的孩童般拱在自己怀里拼命汲取温暖的人,她想她还是爱的。但人总是先顾己再顾人,大抵从前已经将对他的所有热情与毫无保留都燃尽了,如今她再也有心无力,累极也怕极回应他的爱意,成为付出的那一个。 “你是不是也还喜欢我?”她决定敞开心怀跟他谈一谈。话音刚落,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一僵。下一瞬,那双和熙入骨,见之难忘的凤眼有些不依不饶地望向她,却始终不发一言,但已算是默认。 莫菁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睫轻颤如跳跃在流光之上的蝶翼,软声续道:“你知道么?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渴望有一个家。” 她很久很久之前就想要一个家,最好有家一样的温暖,家人会担心她在外委屈,每日几菜一汤,冬日有人呵手问寒…… “你说你喜欢我,可我只想要最简单的,粗茶淡饭,儿女双全。”言罢,她微顿,续道,“你懂什么是一家三口么?你能给我什么?” 他拱起承转如意的脊背,如山涛起伏,睁着黑瘆瘆的眼睛望过来,一时开口,“我……” 那个“懂”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直起一向清奇的脊梁骨,轻声问:“你喜欢别人了是不是?是谁?慕少榕、君璟延、还是那个你为他哭的少年……”一时之间,他就象失了方向的困兽,想法设法,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出口。他起来挂起床帏,有光透进来,赤着足高高站在脚踏之上,一下便解了衣带,没一会儿赤身裸体的一个大活人陈在眼前,毫无保留,好的坏的,美好的丑陋的,一览无遗。 “你不喜欢这个我……”他欺身上来,明明是笑着的,却似快要哭出来一般绝望。眼角处那块疤就象个妖怪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一口吞噬。他探手伸进她的衣裙里,如同纵了一把火,退路被烧毁,“不……你还是我的么?” 他一点点的用力,直到弄出血来,听到无力反抗的人儿终于哭出声来。他望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努力地回想起白日里她为那个少年哭时的表情。 她满脸清泪,颤着嘴唇,一声声地喊“泓澈……” 他仍有些愣愣的,一晃神却看见自己带血的指尖,或许此时在她眼中自己就是个吃人的野兽。他低下头密密地吻她,将人紧紧地贴着怀里,相互依偎着,任着她靠在自己胸口大声抽泣,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哭声渐止,疲累至极,她象个孩童抽噎着,沉沉睡去。 他给不了她要的一家三口。 ※※※※※※※※※※※※※※※※※※※※ 唔……顶风作案开了辆不算车的车。相信我,我是亲妈,本章之后,会有个男女主感情的转折点,这个转折点也是糖,然后后面的情节基本就是撒糖的了。咳咳,只不过会虐一把配角…… 第二零五章 眷眷春山晴却雨 她竟不知道, 在离开的这些时日里, 帝都城早已一片风潇雨晦。慕少榕自边关返回,奉命领三十万大军镇守建汝之后却一直领兵不回。此事,她还是在回帝都城途中无意中听到的。宫中如今是何境况她亦不知,自进帝都城, 她便一直被安排在瑛氏的府邸, 东阁是他的住阁,进出皆有人看守,莫菁更无从逃脱,心里想要尽快与莫瑾取得联系,静观其变了许多日也找不到机会。如今手脚都被上了镣, 这也让她感到更多的无可奈何。遇上个谨慎多疑又了解自己的对手, 实在是很让人抓狂。他一下子就让她成了被拔光爪牙的纸老虎,连吓唬人的威慑力都没有。 是日, 晌午过后下了一场太阳雨, 如天水倾盆不断歇, 滴滴答答听得人心烦。自小憩的长榻起来, 随着脚踝处铁链晃响的微声, 她移步到窗牅, 半开着窗户伸手到屋檐接雨。 微凉的雨水打湿了她的掌心,仿佛能让她从多思的愁绪里解脱出来。外间守门的人听了动静,悄然从落地罩后探眼察看, 莫菁心下了然却不多加理会。前几次会皱眉厌烦, 后来习以为常反而更加随心所欲。 夜里两人在内室下棋, 隔着展开的翠玉屏风,屏后有人跪着回禀事务。有些事他不忌讳她或许是出于自信,横竖樊笼里的鸟知道得再多也飞不出去。 莫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进去,反而蹙起了眉眼,“这样便将人施刑,你怎么不让人直接连坐杀人全家,斩草除根来得痛快?如此,等朝堂的其它臣子都让你修理光了,整个内廷便都名正言顺是香氏的天下了。” 外头候着的是刑部司的张怀化,近日关廷不知因了何故反而被遣派去别处暂且处理旁的事务,才让尚还算知根知底的他先行顶上来。才刚领命起身,冷不丁被这样一句话吓到。知道里头有人却不知是哪方神仙奶奶故而不敢多究,如今猛一听这嗓音只道是个小姑娘家家? 闻言,屏风内外的两人皆是一愣,其实一开口莫菁就后悔了,她只是心里不快,却忘了自己身处何境地。瑛酃垂眸,蓦地又开口改道:“你回来,先行带去刑部司审问,之后随意找个名目革职查办便罢。” 张怀化这会儿还愕得脑袋转不过弯来,反应慢半拍地才想起磕头作礼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两人,手里执着白子迟迟落不下去,莫菁忽地觉得心烦,望着早失了大片江山的白棋,胜负早已定,他就是陪她消磨时光的,再也没了心思,一下拂了棋,负气道:“不下了。” 转身躺回雕床上,她将身子背着向外,挨在软被铺盖的床褥上闭目假寐如同坠进个温暖的地方。这人太过阴晴不定,拿捏不准的时候她选择不再招惹他,这些日子的独处两人更多的是沉默无语,偶尔同床共眠,再无其他。时日就是这样耗下去的,他不着急,她便索性不闻不问。 他挨在她身后,伸手抚着她脊背上铺散的秀发,语气有些天真地在她耳边轻声讨好,“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从前人说,断根者吸食出生婴儿脑髓可回春……” 她身形一怔,转身起来,幽静的室内铁链脆响,冰冷的镣铐压得腕骨生疼,抬手便狠狠一掌打在他脸上。眼角泛红,整个身子都抖得厉害,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如厮,他竟如魔怔了般去相信那些荒谬且骇人的坊间传闻。不可置信地厉声冷道:“你是疯了还是本性如此可怕,没救了!?” 他别过脸,墨发挡住了他的表情,背光坐在昏烛罗帐里,只看到碎发拂了他的眼睛,密如蝶翼的眼睫交错轻颤似跳跃时在眸下撒了一片阴影,他渺声轻笑,“你不是早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既然觉得可怕,一开始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他偏执,认定了一件事便一条路径走到黑,过于极端便是不给自己活路也不给别人。 听罢,她竟觉得好笑,捂着肚子眼角都笑快出泪来,“何至于要把我说得这么无情?从前委身于你,难道你就没有从中过算计?你乐见其成,坐收渔翁。我只是傻,想了千万个理由为你狡辩,庭山那次或许你只是错算一着了;或许你会派人来救我;或许你只是恨极当年那些让你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如今你后悔了,可我只是个平凡人,爱恨嗔痴,贪生怕死各参半,再不能毫无保留。我一直都想问你,庭山高崖之下的风真的很冷,你可知道?如今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要作孽也便罢,莫要把账算到我的头上。”她只是怕极了这个人。怕重蹈覆辙,付出后仍然会有背叛。这不止是诛心,是凌迟。 他缓缓摇头,忽地心生怨恨,目光深邃,似悲似讽,呓语般轻声喃道,“行馆那夜你就不应该打着情义的名号来找我……”他露出墨发掩盖下漆针似的一只眼,薄唇苍凉冰冷,漫笑睨她反问:“我一直都记着的,你从找我根本就不是为了再续前缘。从前你瞒着我与莫瑾相认;如今你与他假成婚诈死逃生。你不能做到,为什么又要求我一心一意不能欺骗?从前你根本没有你口中说的那样喜欢,一开始为什么又要主动来招惹我?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你若当年死在庭山上就好了。” 她跳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砖,铜壶砸在他额首上磕出了血,可丝毫不觉得心疼,甚至有些许报复的快意,“你滚出去!你走!”她站在那里与他针锋相对,苍白的嘴唇发颤,连声音都有些竭斯底里。 他步步逼近,把砸碎的锋利瓷片递到她面前,“我还你一次,莫竹青,你敢不敢?”他指指自己的心口,“你人要走,把它也剜下带走罢,把庭山跟从前的债一一还清就好了,我再也不想欠你。” 门外候着的人听见里头又是一阵激烈混乱的动响,险要吓出冷汗,要进去是不敢的,谁也不会这个时候进去触霉头。 直至天亮时分,才见内室争吵与碰撞的声音稍歇,另个守门才撺掇着资历老道的,细声问道:“会不会弄出人命来?”这是前丞相府,东阁是如今这位当家作主的地儿,可从前并不曾试过这样,便是犯病时也没这么砸地碎瓶的。 破晓的第一道光打进来,内室里帐帏重重,昨夜的残烛冷灯早已熄灭,燃起的最后一炉香幸免于难地倒在案台上散了一地的尚有余温的灰烬。屋子里还是太昏暗了,她这会儿有些害怕,蜷缩在落地罩前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好让自己安全些,好让自己活过来。她打了个冷颤,地间一片狼藉,赤脚踩在上面不管多久都觉得冰冷入骨。那形容可怜么?也不是,只是刚刚经历了一阵疾风骤雨,也没有落得你死我活的境地,不算可怜。 她摸了摸仿如枯槁的面容,轻声问:“我是不是已经老了。我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岁,快要死了。” 他摇头说不是,一点点地俯在她耳边曼声柔暖地重复,将她整个身子拢进自己怀里,这样便似赶尽了一屋子的寒霜之气。 她埋首在他怀里,哑声带着哭腔求他:“你放我离开罢?我不想这样,我们都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我真怕有一日你厌弃我连同小时候的那个莫听素也跟着一起厌弃。你为什么还不愿意放我走?” 他说不知道,颤抖着伸出发凉的手在黑暗里渴望又怅惘地抚摩着她的身体。欺身将她压在冰冷的地上宽衣解带,款款深情又不舍地亲吻那一片冰肌玉骨,如同膜拜信仰般虔诚。 “就算在一起,也永远不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闻言,附在身上的人一怔,抬首将如玉的容颜映入她的眸光里。那如贯曼暖的眼睛里似有水光跳跃,人有些傻气地笑求道:“不要开花结果……可不可以?” 这些年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独自走过来,志学之年时处身一片晦暗里,没人告诉他如何明是非辨黑白脱苦难,也没有人在他学会爱的年纪教导他怎么去爱护一个人。佛家云,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有时候静立一宿遥遥望着烛火,也想问问漫天的神佛,他参不透。有情皆苦,是欲皆孽,只能按着自己的心意继续扭曲下去。 屋里高高挂起了竹篾,阳光没了遮挡,便照射进来,莫菁照旧每日躲在屋里来回走走停停,她晃动一下腕间的铁链,只是冷冰冰毫无感情的脆响。白日活动倒是可以随意在这座楼阁里晃悠,但是哪里都是看守的人,试着逛了几日,屋里屋外并无区别,也懒得再出去了。 这几日似乎关廷从别郡回来了,偶尔踏入东阁往来,他看见她并不觉得,她也亦样。 吃了午饭,她还是一个人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有时候想东西想得入神了,自己伸手比比划划,外面的人进来看见了,一脸怪异地看过来,权当她成了个疯子,她也懒得理会。起先她还有兴致去垂钓,东阁旁边有个裁好的湖池就去那里,后来就没了兴致了。躲在屋里仰躺在长椅凉榻上灰心丧气,抬起手背深深掩过眉眼,长发象画扇一样铺散开来落了地,她现在就跟瑛酃比谁更命长,比谁活得更久一些,两人当中但凡其中一个先去了,另一个也便解脱了 ※※※※※※※※※※※※※※※※※※※※ 男主的想法……其实怎么说,比较小孩子气。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改好了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这样想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好了,插播一则预告,如无意外,明天双更奉上,小天使们,高举你的双手准备接糖咧~ 第二零六章 离离共语定巢思(上) 这样想着人便沉沉陷入了梦乡, 窗外芭蕉丛里似有虫鸟鸣叫的声音, 浑浑噩噩被人扰醒,跟前立着个白白净净,一脸机灵相的侍从执着吊子给一旁架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添水。 他见她醒过来,忙笑问道:“今日天气好, 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奴才给你带带路?” 莫菁心中一阵雀跃, 跳起来时铁链微微晃动,她连连笑着道好。 门外依旧守着人,那小厮真就一路带着她出了东阁,水榭游廊地在后院里四处穿梭,嘴上敬声喊到姑娘当心台阶。 她心情不错, 愈发觉得是有人要来救她逃出升天了, 思来想去,莫瑾的可能性最大, 倘若他有收到自己回了帝都城的消息。 许是她太过得意, 冷不丁被人从身后兀地被推进旁边一扇红漆雕门里, 脚下踉跄, 险些跌倒, 还未反应过来便是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她提着衣裙有些狼狈, 内室里却突然响起一声悠长却又苍凉的叹息。 屋里缭绕着浓浓的药香和经年不见天光的颓靡气息,莫菁愣在那里身似被定住,难以迈开半步, 心下一沉, 不是有人来救她。 “你过来……”老人声如苍苍, 让人不由脊背浮起一层细栗,沙哑气弱如同快要行将就木。 莫菁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沿着声音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垂下的重重纱帏。 老人在黑暗中咳嗽不断的,终于稍有气通,沉声道:“案上有灯。” 闻言,摸黑找到灯台,拿火折子点亮,她举灯靠近,缓缓撩起雕床上的床帏,纱罩映出的柔和光亮映出雕床上躺着的百病缠身老人。 浑浊的眼珠嵌在深凹的眼窝里左右颤动,满鬓霜华,岁月没有带走年盛时的意气风发,瘦削的脸上仍留着曾经丰神俊朗的痕迹,只如今拖着副臃肿病体,脸色青灰,形容枯木,是个垂垂等死的老人。 “这是西阁。已经很久不曾有外人来过……”整个房间如死般静寂,他径自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她望着眼前的人心如擂鼓,静默许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是……前丞相瑛玖?” 瑛玖没说话,只是费力伸出瘦得不忍直视的手,利甲尖尖经年不曾修剪过。 莫菁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纱灯落地而熄,四周又重新恢复了方才的幽黑又天日的压抑。 “他当真夺权后……将你软禁了。外面的传言非虚。”她艰难地开口。 “你是莫氏的人。”瑛玖道,“你可知道,若非你莫氏连同班晨,今日坐在皇殿宝座上的乃是吾瑛氏与香氏结合的后代?” 莫菁一颤,他指的是瑛酃……不,是昔日的君泓澈! “当年在虚南寺……吾之人只是来晚了一步。只是这一步,便让吾满盘棋局皆落索。” 她心惊胆跳,佯装镇静道:“你什么意思?” 他“呵”声轻笑,“吾之胞妹便是太祖皇帝的亭贵妃。当年随她一同进宫的还有班晨。”言罢,他嗓音微顿似在缓声喘气,“两人先后钟情于太祖皇帝,可太祖皇帝只对其中一人有情。他让亭妃受宠,却对整个后宫不仁,导致亭妃初初进宫便成为众矢之的,亭妃前后曾育有三子皆早夭,还有一个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 莫菁似不敢信,狐疑道:“不对,你当年若有扶持亭妃之子登上帝位的打算,必定是有绝对的能力,却为何为何没有保护亭妃的那些孩子?” 他沉默良久,才终于说出实情,“是班晨。她受太祖皇帝的蛊惑,在他的默许下,残害宫中一个又一个外戚背景稍有势力的皇子。” 莫菁不可置信,心中疑窦丛生,缓声问:“你放之任之……旁人倒也罢,你可想过,亭妃是你之胞妹?” 他道:“你不曾明白。班晨之父是吾之长兄,吾曾答应过兄长,日后勿论境况如何,都要保她一生无忧。太祖皇帝早就忌惮香氏一族,只是我不曾想到,亭妃也遭她的残害。等我知晓真相,为时已晚。” “不。”莫菁摇头,“你不是不曾想到,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闻言,瑛玖似笑似自嘲,“这也是吾之过错。但你们如何能明白,吾自小看着晨儿从幼年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佳人。她曾是吾认为吾此生之中最得意的完美作品。吾对她悉心照顾,甚至到了予以予求的地步。知她心性高傲向来不容得喜欢的东西给人沾染,却料不到她肆意妄为,真便为了太祖皇帝转眼倒戈。” “你为什不阻止?” “吾为什么要阻止?”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比亭妃更适合在宫中生存。” 机关算计到头一场空“她也没有诞下皇子。” “是……”他沉吟,“太祖皇帝仙逝之时,以亭妃之死为由,将过错全推在她身上,留下遗诏要班晨殉葬。她也因此从此恨毒了太祖皇帝与亭妃。”以至于日后作出将亭妃之子处以宫刑的疯狂举动。将人折辱至厮,她不仅绝了亭妃的希望,也绝了香氏的希望。但那已是后话。 “也是你偷龙转凤,救了她。”莫菁了然。 他默认,续道,“皇长子继位,吾便顺水推舟篡改遗诏将他之生母替了进去。如此一来,香氏同样可以把持新帝。太祖皇帝以为只要香氏的人不诞下皇子,君氏皇室便能少后顾之忧。可惜,身后之事未必事事能如他所愿。” 从前太祖皇帝欲封无子的亭妃为后,可惜亭妃早已心死,她再不相信太祖皇帝,也不相信香氏。知自己病体难捱,再度怀有皇裔却秘而不宣,称病退居休养的行宫不出,诞下皇子后遣人送走,欺上瞒下,将所有人乃至太祖皇帝也瞒过去。半年后亭妃病逝,封后事宜便就此搁置再无提及,未及七年太祖皇帝也随之仙逝。 多少年过去,其实他仍记得亭妃弥留之际的切切责问,为何不能保护她的孩子?太祖的独宠不过是他因察觉了外室倾权兴起之象而用后宫制衡前朝的手段,大抵谁也料不到太祖皇帝当年所爱何人,又或是铁血帝王一生从未动心动情,不曾爱过任何人,爱人也只是他用来统治的手段。 “后来亭妃之子的下落一出,各方势力涌动,都想争先找到他。不止莫氏,香氏……文成先帝亦是。”可惜年少心盛的少年帝王羽翼未满便妄想屠杀恶龙。有了亭妃之子,瑛玖自是不再需要个这个不听话的傀儡皇帝。将先帝软禁之时,他尚还意识不到班晨恨意之深,根本不容亭妃之子回都继位。 莫菁仍无法相信,她心乱如麻,亭妃之子便是泓澈,那个雨夜的屠杀因此而起,正如莫瑾所言,是他将亭妃之子的消息带回帝都,却阴差阳错把泓澈落入班晨手中,“亭妃之子活下来,你自愿退居后位放权于他?” 他对她的聪明甚为赞许,“麒麟太子已经出世。至于他,从前吾以收他为义子的名义,单赐他一个酃字,或许他会成为吾另一个更为出色的作品。“ 莫菁几欲跌倒,神昏目眩,仿佛被重重一击,喘不过气来:“你打乱了所有人的人生,只是将他们当成你精心打造的作品。一个班晨不完美,你便重造一个瑛酃。瑛皇后也是得你之授命送进宫中的罢?她是你的女儿,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又是一声悠长而显寂寞的叹息,他擅于弄权,否则也不能让瑛氏这个旁支一跃成为香氏的中流砥柱,当年太祖皇帝也未能将他驯服手下,即使如今油尽灯枯,可外间如今一切风云皆按着他从前设想那样进行:“你从未试过凌驾一切,将所有人的命运掌控在手中的滋味。你又怎么懂得?如今晏褚皇帝也不过在重蹈文成先帝的覆辙,等晏褚皇帝一死,他比吾更加无人牵掣……不……他或许不是吾之作品,而是成为另一个比如今疯狂百倍的吾。” 莫菁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跌在地上,全身都在瑟缩发抖,“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他轻笑,笑声在一片幽暗里显得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一字一顿仿佛来自阎罗地狱的审判者,“吾已经等这样一个人出现,等了许久了。吾将不久于人世。日后他之所有,你将替吾见证……” 她再也听不下去,连跪带爬跑出了西阁。浑浑噩噩穿廊过道,却一下坠进黑暗之中再也醒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莫菁惶惶醒来,睁眼所见不是瑛氏府邸,而是置身一处密室。那么之前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么?躺在敞开的石棺之中,她动了动松乏的身子。而后,她看到了君璟延。 他仍然如往日端着清雅若莲的眸子含笑向她望来。耳边响起瑛玖之语,于此时的莫菁而言,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没有丝毫再见故人的怅怀。 君璟延问她:“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身边有人将水囊递过来,莫菁只是不语摇头。 君璟延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径自望了周遭一圈。他道:“你可知,这是莫瑾从前为你造的墓陵。他们告诉我,你在这,我不信。如今你真的在这,如何叫我不欢喜?” 他们? 此时身旁随行的青衣男子缓声道:“君上,请大局为重。” 莫菁望着那中年男子,是他将自己带到这里。他想做什么? ※※※※※※※※※※※※※※※※※※※※ 作者君设置错更新时间啦!(>﹏ 第二零六章 离离共语定巢思(上) 这样想着人便沉沉陷入了梦乡, 窗外芭蕉丛里似有虫鸟鸣叫的声音, 浑浑噩噩被人扰醒,跟前立着个白白净净,一脸机灵相的侍从执着吊子给一旁架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添水。 他见她醒过来,忙笑问道:“今日天气好, 姑娘要不要出去走走?奴才给你带带路?” 莫菁心中一阵雀跃, 跳起来时铁链微微晃动,她连连笑着道好。 门外依旧守着人,那小厮真就一路带着她出了东阁,水榭游廊地在后院里四处穿梭,嘴上敬声喊到姑娘当心台阶。 她心情不错, 愈发觉得是有人要来救她逃出升天了, 思来想去,莫瑾的可能性最大, 倘若他有收到自己回了帝都城的消息。 许是她太过得意, 冷不丁被人从身后兀地被推进旁边一扇红漆雕门里, 脚下踉跄, 险些跌倒, 还未反应过来便是置身一片黑暗之中。她提着衣裙有些狼狈, 内室里却突然响起一声悠长却又苍凉的叹息。 屋里缭绕着浓浓的药香和经年不见天光的颓靡气息,莫菁愣在那里身似被定住,难以迈开半步, 心下一沉, 不是有人来救她。 “你过来……”老人声如苍苍, 让人不由脊背浮起一层细栗,沙哑气弱如同快要行将就木。 莫菁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沿着声音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垂下的重重纱帏。 老人在黑暗中咳嗽不断的,终于稍有气通,沉声道:“案上有灯。” 闻言,摸黑找到灯台,拿火折子点亮,她举灯靠近,缓缓撩起雕床上的床帏,纱罩映出的柔和光亮映出雕床上躺着的百病缠身老人。 浑浊的眼珠嵌在深凹的眼窝里左右颤动,满鬓霜华,岁月没有带走年盛时的意气风发,瘦削的脸上仍留着曾经丰神俊朗的痕迹,只如今拖着副臃肿病体,脸色青灰,形容枯木,是个垂垂等死的老人。 “这是西阁。已经很久不曾有外人来过……”整个房间如死般静寂,他径自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她望着眼前的人心如擂鼓,静默许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是……前丞相瑛玖?” 瑛玖没说话,只是费力伸出瘦得不忍直视的手,利甲尖尖经年不曾修剪过。 莫菁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纱灯落地而熄,四周又重新恢复了方才的幽黑又天日的压抑。 “他当真夺权后……将你软禁了。外面的传言非虚。”她艰难地开口。 “你是莫氏的人。”瑛玖道,“你可知道,若非你莫氏连同班晨,今日坐在皇殿宝座上的乃是吾瑛氏与香氏结合的后代?” 莫菁一颤,他指的是瑛酃……不,是昔日的君泓澈! “当年在虚南寺……吾之人只是来晚了一步。只是这一步,便让吾满盘棋局皆落索。” 她心惊胆跳,佯装镇静道:“你什么意思?” 他“呵”声轻笑,“吾之胞妹便是太祖皇帝的亭贵妃。当年随她一同进宫的还有班晨。”言罢,他嗓音微顿似在缓声喘气,“两人先后钟情于太祖皇帝,可太祖皇帝只对其中一人有情。他让亭妃受宠,却对整个后宫不仁,导致亭妃初初进宫便成为众矢之的,亭妃前后曾育有三子皆早夭,还有一个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 莫菁似不敢信,狐疑道:“不对,你当年若有扶持亭妃之子登上帝位的打算,必定是有绝对的能力,却为何为何没有保护亭妃的那些孩子?” 他沉默良久,才终于说出实情,“是班晨。她受太祖皇帝的蛊惑,在他的默许下,残害宫中一个又一个外戚背景稍有势力的皇子。” 莫菁不可置信,心中疑窦丛生,缓声问:“你放之任之……旁人倒也罢,你可想过,亭妃是你之胞妹?” 他道:“你不曾明白。班晨之父是吾之长兄,吾曾答应过兄长,日后勿论境况如何,都要保她一生无忧。太祖皇帝早就忌惮香氏一族,只是我不曾想到,亭妃也遭她的残害。等我知晓真相,为时已晚。” “不。”莫菁摇头,“你不是不曾想到,你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闻言,瑛玖似笑似自嘲,“这也是吾之过错。但你们如何能明白,吾自小看着晨儿从幼年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佳人。她曾是吾认为吾此生之中最得意的完美作品。吾对她悉心照顾,甚至到了予以予求的地步。知她心性高傲向来不容得喜欢的东西给人沾染,却料不到她肆意妄为,真便为了太祖皇帝转眼倒戈。” “你为什不阻止?” “吾为什么要阻止?”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比亭妃更适合在宫中生存。” 机关算计到头一场空“她也没有诞下皇子。” “是……”他沉吟,“太祖皇帝仙逝之时,以亭妃之死为由,将过错全推在她身上,留下遗诏要班晨殉葬。她也因此从此恨毒了太祖皇帝与亭妃。”以至于日后作出将亭妃之子处以宫刑的疯狂举动。将人折辱至厮,她不仅绝了亭妃的希望,也绝了香氏的希望。但那已是后话。 “也是你偷龙转凤,救了她。”莫菁了然。 他默认,续道,“皇长子继位,吾便顺水推舟篡改遗诏将他之生母替了进去。如此一来,香氏同样可以把持新帝。太祖皇帝以为只要香氏的人不诞下皇子,君氏皇室便能少后顾之忧。可惜,身后之事未必事事能如他所愿。” 从前太祖皇帝欲封无子的亭妃为后,可惜亭妃早已心死,她再不相信太祖皇帝,也不相信香氏。知自己病体难捱,再度怀有皇裔却秘而不宣,称病退居休养的行宫不出,诞下皇子后遣人送走,欺上瞒下,将所有人乃至太祖皇帝也瞒过去。半年后亭妃病逝,封后事宜便就此搁置再无提及,未及七年太祖皇帝也随之仙逝。 多少年过去,其实他仍记得亭妃弥留之际的切切责问,为何不能保护她的孩子?太祖的独宠不过是他因察觉了外室倾权兴起之象而用后宫制衡前朝的手段,大抵谁也料不到太祖皇帝当年所爱何人,又或是铁血帝王一生从未动心动情,不曾爱过任何人,爱人也只是他用来统治的手段。 “后来亭妃之子的下落一出,各方势力涌动,都想争先找到他。不止莫氏,香氏……文成先帝亦是。”可惜年少心盛的少年帝王羽翼未满便妄想屠杀恶龙。有了亭妃之子,瑛玖自是不再需要个这个不听话的傀儡皇帝。将先帝软禁之时,他尚还意识不到班晨恨意之深,根本不容亭妃之子回都继位。 莫菁仍无法相信,她心乱如麻,亭妃之子便是泓澈,那个雨夜的屠杀因此而起,正如莫瑾所言,是他将亭妃之子的消息带回帝都,却阴差阳错把泓澈落入班晨手中,“亭妃之子活下来,你自愿退居后位放权于他?” 他对她的聪明甚为赞许,“麒麟太子已经出世。至于他,从前吾以收他为义子的名义,单赐他一个酃字,或许他会成为吾另一个更为出色的作品。“ 莫菁几欲跌倒,神昏目眩,仿佛被重重一击,喘不过气来:“你打乱了所有人的人生,只是将他们当成你精心打造的作品。一个班晨不完美,你便重造一个瑛酃。瑛皇后也是得你之授命送进宫中的罢?她是你的女儿,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又是一声悠长而显寂寞的叹息,他擅于弄权,否则也不能让瑛氏这个旁支一跃成为香氏的中流砥柱,当年太祖皇帝也未能将他驯服手下,即使如今油尽灯枯,可外间如今一切风云皆按着他从前设想那样进行:“你从未试过凌驾一切,将所有人的命运掌控在手中的滋味。你又怎么懂得?如今晏褚皇帝也不过在重蹈文成先帝的覆辙,等晏褚皇帝一死,他比吾更加无人牵掣……不……他或许不是吾之作品,而是成为另一个比如今疯狂百倍的吾。” 莫菁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跌在地上,全身都在瑟缩发抖,“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 他轻笑,笑声在一片幽暗里显得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一字一顿仿佛来自阎罗地狱的审判者,“吾已经等这样一个人出现,等了许久了。吾将不久于人世。日后他之所有,你将替吾见证……” 她再也听不下去,连跪带爬跑出了西阁。浑浑噩噩穿廊过道,却一下坠进黑暗之中再也醒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莫菁惶惶醒来,睁眼所见不是瑛氏府邸,而是置身一处密室。那么之前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么?躺在敞开的石棺之中,她动了动松乏的身子。而后,她看到了君璟延。 他仍然如往日端着清雅若莲的眸子含笑向她望来。耳边响起瑛玖之语,于此时的莫菁而言,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没有丝毫再见故人的怅怀。 君璟延问她:“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身边有人将水囊递过来,莫菁只是不语摇头。 君璟延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径自望了周遭一圈。他道:“你可知,这是莫瑾从前为你造的墓陵。他们告诉我,你在这,我不信。如今你真的在这,如何叫我不欢喜?” 他们? 此时身旁随行的青衣男子缓声道:“君上,请大局为重。” 莫菁望着那中年男子,是他将自己带到这里。他想做什么? ※※※※※※※※※※※※※※※※※※※※ 作者君设置错更新时间啦!(>﹏ 第二零七章 离离共语定巢思(下) 君璟延眼中的笑意一滞, 随后虽是恢复如常, 眸中却沉聚冷意。 “你可知瑛酃近日斩杀我朝中官员多少人?他要将孤连根拔起,彻底架空,孤有怎么能如他所愿?” 她费尽全身力气,如鲠在喉, 艰涩问道, “你要如何……” 他一笑,低首轻轻抚摸着这副棺椁,嗓音缱柔朗澈,“听闻人关在石棺之中不出一个时辰便会窒息而亡。”言罢,抬起冷白指尖轻抚她的脸颊, “孤不愿你承受这样的痛苦。你相信孤, 孤只是想将他碎尸万段。” 莫菁神色苍白,骇然摇头, “他不会来的。”她想起从前庭山上, 他就这样放任她自生自灭。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他们之间的皇权斗争却要自己来承受苦果。她泪如泉涌, 哭声哀求, “他不会来, 他不会……可我若死在这里, 他必定会比如今要肆虐百倍。”心寒不已,一切如瑛玖所言,可她无力阻止, “璟延……你是皇帝, 天下永远都是你君氏的天下。” 他却似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脸色灰败,怆然大笑,目眦欲裂,如狂怒失了理智的野兽。 “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你知道他这段时间杀了我李氏多少人!我的祖父,我的母妃都是被香氏所害。我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傀儡,十三年!在帝都城这个鬼地方我没了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我的母妃、我祖父、还有阿灵……我是皇帝……”他仰天长笑,却涕泗横流,人生至此,不明不白,“为什么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总有一日,我要将他点天灯,死后桃木钉身,生生世世不要再妄想有超生之日。” 她阖目,泪如珠断,唇色轻颤,哀哀道,“他不会来的。” 君璟延摇头,“不……他费尽心思将你找回来,他便一定会来。” 莫菁睁眼,眼睫交错遮挡住眸里的光,杏子眸黑白分明,只是凄然一笑:“正如同今日……你会因为爱我而放我一条生路么?他比你更早做过抉择,就在庭山上。”她望一望让人心生惧意的四周后与君璟延对视,想要留给他一个灿然而无所谓的笑容,“你看,我永远……都只是被留下那个,其实你们都一样。” 君璟延将她抱进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畔,仿佛要给尽自己此生最后一点的怜悯与爱恋,无措地否认:“我跟他不一样。而你也不会成为另一个阿灵,相信我。”他轻吻她额首,为她理好鬓间的碎发,珍之重之,轻手轻脚的将她放进石棺之中,拒绝了随从的相助,一壁转身独自用力推上棺盖,一壁喃声自语,那神态恍若入了魔,“他会来的。只要杀了他……这世上再没人可以伤害你我……” 棺盖被轰然盖上,她置身在这样这个逼仄的空间,贪婪地吸取着一点点变得稀薄的空气,与外间隔绝了一切动静。不能哭泣,只能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伸手拍了拍冰冷而又牢固的石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样罢。 她如今能指望谁?四哥哥,阿素,无我还是少榕……不,他们只怕不是不知如今她沦为何境地便是认为她早已化作白骨黄土。难道要听天由命么……她心生不甘,用力地抓挠拍打着棺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天和命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指尖的血滴落在脸颊上,可感觉不到痛意,淋漓的汗水濡湿了鬓发,她愈发地无力,胸中只觉得闷痛剧烈可张口连高喊尖叫都叫不出来。 绝望之际,石棺猛地有所松动,莫菁一下失重便沿着棺中的秘密甬道往下坠到一片草地上。她匍匐在地上贪婪地吸着新鲜的空气,眸色黯淡,险些哭了出来。 璟延还是给她预留了生路…… 起身扶着山间石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夜间山风呜咽,她只是茫然地走,跌跌撞撞没有目标,耳边除了风声呼啸只有铁链晃动的声响陪着自己。便是这样走了许久,仍没有走出这荒郊野岭,倒看见个杂草丛生的山洞,借着月光看见一个水滴穿石的坑,她没有多想便跑过去趴着附首去喝。 挨在石旁疲惫至极,再也不能走了。外间的芭茅丛在风中沙沙作响,忽然传来异动,莫菁戒心立起,觉得心口快要窒息,近乎痉挛,低首看看手脚皆铐的铁链,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心里恐惧丛生,不会有野兽出来捕食罢?躲在洞口借着月光见那团阴影长长斜打在石壁之上,不是兽,是人。她心下稍定,拾起旁边一块可当石锥的利石,那人影渐渐近了,她眼抖手抖,猛地咬紧牙关,拼力一搏,将来人扑在地上,两人在地间滚了几圈,她趁势骑在他身上,手中锋利的石锥尖儿搁在颈间跳动的血脉那瞬间却陡然顿住。 “我找了你好久……”他轻声茫茫。 仿佛在绝望中终于找到了一丝光亮,荒凉的月色洒在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眼。周遭死一般静寂,只有她脸色青白,在大口喘气。 这个人,有这世上最曼暖的一双眼睛。 将石块扔在地上,终于卸下所有的武装。满脸的清泪,一点一滴地落在那苍白如雪的容颜,她弯腰伏下单薄的脊背,紧紧地将他搂住那一瞬间,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 “你来找我,谢谢你来找我。我以为你又把我丢弃……我以为你又任由我自生自灭,我怕你不来……”她仿佛无枝可依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依靠。灰头土脸,哭得就象个孩子,“我一个人走了许久,不要丢下我,我怕死……我不止怕死,我怕高、怕黑、怕鬼。” 她喋喋不休,整个身子埋在他怀里瑟瑟的样子实在可怜。山间寂寂,瑛酃望着那轮银白的月亮,仿佛触手即可触到。那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他阖目,闭上水光撼动,沉寂如渊的双眼,发抖的双手缓缓放在她窄巧的肩头停顿片刻,下一瞬决然将那颀秀菲薄的身子勾进臂弯之间,贴近自己的胸口。 谢天谢地,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月亮。 人生的境遇竟是如此的奇妙。她想起从前与他的因缘际遇。就那样清高恣丽地立在面前,睨着冷眼旁观时,他说救她的次数足够她轮回投胎好几次。是这样没错,她怎么能忘记,在那些岁月里,不管他是不是泓澈,不管他因假意真心,她内心最渴望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完全后顾无忧地把希望托付给他,把自己交付出去。而如今山路崎岖,终于可以依赖着他就这样找到暂且落脚的客栈。 她逃跑时从草丛里滚下来,惹了满身的疹子。热心的客栈老板娘告诉他们一种偏方。 “拿热水泡上揉碎的草药叶子替你夫人擦在身子上,很快就退了……” 老板娘只是把两人当成深夜赶路住店的寻常夫妻。 沉香炉里的烟气混着药汁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银白明月在浓稠如墨的云层里隐隐浮动,他解了她的镣铐就用挂在颈间随身带着的铁钥,他替她清洗伤口,他替她擦拭身子,他扶着她起来,问她能不能走。她换了素色中单,宽松的绸料就这样套在玲珑的身子上,起身时,就一步步牵着他,绕着栈房慢慢地溜了一圈。 并不是要知道她能不能走,只是想确定她安然无恙的样子。这时,她低头时笑得赧然,轻声淡淡地说一句“累了”,手指了指随意道,“坐那里,靠着窗边,能看到月亮的样子。”眉眼弯弯,嗓音糯软一如从前。 他把香案挪开,抱起她轻轻一送,让她坐在案台上去。 “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抬首望过去便见曼曼的一泓眼波印在他眼睛里。 “张怀化带了人随在后头,还有暗卫营的人。”他道。 莫菁垂眸默默地低头绞他的衣袖,状似闲聊道,“找不到我的话……怎么办?”又或者君璟延再绝情些,把她变成一具不会呼吸的冰冷尸体。 “继续找……”他象叹息一样的语气。 “万一找不到呢?” “继续找……”他仍旧有所固执,偏执的人容易不依不饶。微闭了闭眼,他阖目时,长睫交错,神色露出一丝庆幸又有些疲累的样子。这次是真的叹息,这样的无奈:“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连死都要逃开……我可以把你藏在安全的地方,可是如果连你也要走,我应该要把你藏在哪里……” 她从是被瑛玖的人带出东阁,不是逃出来,辗转落到了这里,落到了君璟延手中。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你留下……”他仿佛仍有些不可置信,语气轻得似羽毛一样。 “嗯……”她只是轻微点点头。 “时时刻刻?” “时时刻刻。” 他牵着她的衣角,唇齿相贴地去亲吻。 就这样罢。誓言不会说,但是若要分离,从此之后,是万万不能够。 她坐在布满雕花的朱红案台仰首相就,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再勾住修长的颈项,单衣的宽袖子随之落在臂肘,从皓腕到臂弯,露出凝脂雪白,象水一样秀美的伶仃透骨模样,还有贴在肌肤尚没有完全消褪的点点浓艳红蕊。 仍旧睁着眼睛,呼吸与他那样贴近,孤灯摇曳,烛火渐盛,看见了在他深渊一样的眸色里映出一点的星光来,让人心驰神往,便是这般缠绵的模样瞬间盈满了她的心房。 是这样,她与他都变了,不再是从前拿着一柄红烛,躲在黑暗角落里偷偷亲吻的羞涩模样。 ※※※※※※※※※※※※※※※※※※※※ 皇帝是助攻!皇帝是助攻!嗯嗯,就是这样……然后到这里,前面的坑基本都填完了。 另外,撒泼打滚求评论呀……好的坏的都砸过来,有种男女主一发糖就崩人设的错觉,求个人来把作者君打醒…… 作者君设置错更新时间啦!(>﹏ 第二零七章 离离共语定巢思(下) 君璟延眼中的笑意一滞, 随后虽是恢复如常, 眸中却沉聚冷意。 “你可知瑛酃近日斩杀我朝中官员多少人?他要将孤连根拔起,彻底架空,孤有怎么能如他所愿?” 她费尽全身力气,如鲠在喉, 艰涩问道, “你要如何……” 他一笑,低首轻轻抚摸着这副棺椁,嗓音缱柔朗澈,“听闻人关在石棺之中不出一个时辰便会窒息而亡。”言罢,抬起冷白指尖轻抚她的脸颊, “孤不愿你承受这样的痛苦。你相信孤, 孤只是想将他碎尸万段。” 莫菁神色苍白,骇然摇头, “他不会来的。”她想起从前庭山上, 他就这样放任她自生自灭。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他们之间的皇权斗争却要自己来承受苦果。她泪如泉涌, 哭声哀求, “他不会来, 他不会……可我若死在这里, 他必定会比如今要肆虐百倍。”心寒不已,一切如瑛玖所言,可她无力阻止, “璟延……你是皇帝, 天下永远都是你君氏的天下。” 他却似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脸色灰败,怆然大笑,目眦欲裂,如狂怒失了理智的野兽。 “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你知道他这段时间杀了我李氏多少人!我的祖父,我的母妃都是被香氏所害。我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傀儡,十三年!在帝都城这个鬼地方我没了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我的母妃、我祖父、还有阿灵……我是皇帝……”他仰天长笑,却涕泗横流,人生至此,不明不白,“为什么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总有一日,我要将他点天灯,死后桃木钉身,生生世世不要再妄想有超生之日。” 她阖目,泪如珠断,唇色轻颤,哀哀道,“他不会来的。” 君璟延摇头,“不……他费尽心思将你找回来,他便一定会来。” 莫菁睁眼,眼睫交错遮挡住眸里的光,杏子眸黑白分明,只是凄然一笑:“正如同今日……你会因为爱我而放我一条生路么?他比你更早做过抉择,就在庭山上。”她望一望让人心生惧意的四周后与君璟延对视,想要留给他一个灿然而无所谓的笑容,“你看,我永远……都只是被留下那个,其实你们都一样。” 君璟延将她抱进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畔,仿佛要给尽自己此生最后一点的怜悯与爱恋,无措地否认:“我跟他不一样。而你也不会成为另一个阿灵,相信我。”他轻吻她额首,为她理好鬓间的碎发,珍之重之,轻手轻脚的将她放进石棺之中,拒绝了随从的相助,一壁转身独自用力推上棺盖,一壁喃声自语,那神态恍若入了魔,“他会来的。只要杀了他……这世上再没人可以伤害你我……” 棺盖被轰然盖上,她置身在这样这个逼仄的空间,贪婪地吸取着一点点变得稀薄的空气,与外间隔绝了一切动静。不能哭泣,只能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伸手拍了拍冰冷而又牢固的石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样罢。 她如今能指望谁?四哥哥,阿素,无我还是少榕……不,他们只怕不是不知如今她沦为何境地便是认为她早已化作白骨黄土。难道要听天由命么……她心生不甘,用力地抓挠拍打着棺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天和命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指尖的血滴落在脸颊上,可感觉不到痛意,淋漓的汗水濡湿了鬓发,她愈发地无力,胸中只觉得闷痛剧烈可张口连高喊尖叫都叫不出来。 绝望之际,石棺猛地有所松动,莫菁一下失重便沿着棺中的秘密甬道往下坠到一片草地上。她匍匐在地上贪婪地吸着新鲜的空气,眸色黯淡,险些哭了出来。 璟延还是给她预留了生路…… 起身扶着山间石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夜间山风呜咽,她只是茫然地走,跌跌撞撞没有目标,耳边除了风声呼啸只有铁链晃动的声响陪着自己。便是这样走了许久,仍没有走出这荒郊野岭,倒看见个杂草丛生的山洞,借着月光看见一个水滴穿石的坑,她没有多想便跑过去趴着附首去喝。 挨在石旁疲惫至极,再也不能走了。外间的芭茅丛在风中沙沙作响,忽然传来异动,莫菁戒心立起,觉得心口快要窒息,近乎痉挛,低首看看手脚皆铐的铁链,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心里恐惧丛生,不会有野兽出来捕食罢?躲在洞口借着月光见那团阴影长长斜打在石壁之上,不是兽,是人。她心下稍定,拾起旁边一块可当石锥的利石,那人影渐渐近了,她眼抖手抖,猛地咬紧牙关,拼力一搏,将来人扑在地上,两人在地间滚了几圈,她趁势骑在他身上,手中锋利的石锥尖儿搁在颈间跳动的血脉那瞬间却陡然顿住。 “我找了你好久……”他轻声茫茫。 仿佛在绝望中终于找到了一丝光亮,荒凉的月色洒在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眼。周遭死一般静寂,只有她脸色青白,在大口喘气。 这个人,有这世上最曼暖的一双眼睛。 将石块扔在地上,终于卸下所有的武装。满脸的清泪,一点一滴地落在那苍白如雪的容颜,她弯腰伏下单薄的脊背,紧紧地将他搂住那一瞬间,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 “你来找我,谢谢你来找我。我以为你又把我丢弃……我以为你又任由我自生自灭,我怕你不来……”她仿佛无枝可依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依靠。灰头土脸,哭得就象个孩子,“我一个人走了许久,不要丢下我,我怕死……我不止怕死,我怕高、怕黑、怕鬼。” 她喋喋不休,整个身子埋在他怀里瑟瑟的样子实在可怜。山间寂寂,瑛酃望着那轮银白的月亮,仿佛触手即可触到。那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他阖目,闭上水光撼动,沉寂如渊的双眼,发抖的双手缓缓放在她窄巧的肩头停顿片刻,下一瞬决然将那颀秀菲薄的身子勾进臂弯之间,贴近自己的胸口。 谢天谢地,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月亮。 人生的境遇竟是如此的奇妙。她想起从前与他的因缘际遇。就那样清高恣丽地立在面前,睨着冷眼旁观时,他说救她的次数足够她轮回投胎好几次。是这样没错,她怎么能忘记,在那些岁月里,不管他是不是泓澈,不管他因假意真心,她内心最渴望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完全后顾无忧地把希望托付给他,把自己交付出去。而如今山路崎岖,终于可以依赖着他就这样找到暂且落脚的客栈。 她逃跑时从草丛里滚下来,惹了满身的疹子。热心的客栈老板娘告诉他们一种偏方。 “拿热水泡上揉碎的草药叶子替你夫人擦在身子上,很快就退了……” 老板娘只是把两人当成深夜赶路住店的寻常夫妻。 沉香炉里的烟气混着药汁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银白明月在浓稠如墨的云层里隐隐浮动,他解了她的镣铐就用挂在颈间随身带着的铁钥,他替她清洗伤口,他替她擦拭身子,他扶着她起来,问她能不能走。她换了素色中单,宽松的绸料就这样套在玲珑的身子上,起身时,就一步步牵着他,绕着栈房慢慢地溜了一圈。 并不是要知道她能不能走,只是想确定她安然无恙的样子。这时,她低头时笑得赧然,轻声淡淡地说一句“累了”,手指了指随意道,“坐那里,靠着窗边,能看到月亮的样子。”眉眼弯弯,嗓音糯软一如从前。 他把香案挪开,抱起她轻轻一送,让她坐在案台上去。 “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抬首望过去便见曼曼的一泓眼波印在他眼睛里。 “张怀化带了人随在后头,还有暗卫营的人。”他道。 莫菁垂眸默默地低头绞他的衣袖,状似闲聊道,“找不到我的话……怎么办?”又或者君璟延再绝情些,把她变成一具不会呼吸的冰冷尸体。 “继续找……”他象叹息一样的语气。 “万一找不到呢?” “继续找……”他仍旧有所固执,偏执的人容易不依不饶。微闭了闭眼,他阖目时,长睫交错,神色露出一丝庆幸又有些疲累的样子。这次是真的叹息,这样的无奈:“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连死都要逃开……我可以把你藏在安全的地方,可是如果连你也要走,我应该要把你藏在哪里……” 她从是被瑛玖的人带出东阁,不是逃出来,辗转落到了这里,落到了君璟延手中。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你留下……”他仿佛仍有些不可置信,语气轻得似羽毛一样。 “嗯……”她只是轻微点点头。 “时时刻刻?” “时时刻刻。” 他牵着她的衣角,唇齿相贴地去亲吻。 就这样罢。誓言不会说,但是若要分离,从此之后,是万万不能够。 她坐在布满雕花的朱红案台仰首相就,双手搭在他的肩头上,再勾住修长的颈项,单衣的宽袖子随之落在臂肘,从皓腕到臂弯,露出凝脂雪白,象水一样秀美的伶仃透骨模样,还有贴在肌肤尚没有完全消褪的点点浓艳红蕊。 仍旧睁着眼睛,呼吸与他那样贴近,孤灯摇曳,烛火渐盛,看见了在他深渊一样的眸色里映出一点的星光来,让人心驰神往,便是这般缠绵的模样瞬间盈满了她的心房。 是这样,她与他都变了,不再是从前拿着一柄红烛,躲在黑暗角落里偷偷亲吻的羞涩模样。 ※※※※※※※※※※※※※※※※※※※※ 皇帝是助攻!皇帝是助攻!嗯嗯,就是这样……然后到这里,前面的坑基本都填完了。 另外,撒泼打滚求评论呀……好的坏的都砸过来,有种男女主一发糖就崩人设的错觉,求个人来把作者君打醒…… 作者君设置错更新时间啦!(>﹏ 第二零八章 雷霆宫阙恩怨计 一切都如沉溺的美梦, 人在其中酣畅淋漓地梦一场便再不愿意醒。双手交缠时, 她更紧地搂住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烛光摇曳落在他低垂交错的眼睫,深吻里藏着叹息。 其实他不是个清高的人, 曾经跌落到尘埃里, 可是就是这样地爱,不愿意看开又不想放手,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有得偿所愿,终成正果的一天,也叹息着回吻。温绻的气息象水一样在耳边流淌过来, 执拗地问她:“你快不快活……嗯?快活么?” 莫菁笑, 即使刚经历了生死轮回后甚觉疲惫,可心神仍旧振奋起来了, 微翘眼角极为纵容地眄起清浅弧度,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让他不要觉得灰心, 额首相抵时说道:“往后你要拿谁做筏子, 紧要记住一点, 偏生不得将我也打算进去……”她想了想,又觉得这话说得无厘头,实在不搭调便没有再说下去。 “竹青……”他轻啮她幽白的纤颈时轻声不停地叫唤她的名字。 这并非是一场非要不可的情事, 只是心里有了爱就是渴慕, 只有这样紧紧地贴近对方, 相互依偎嵌合时才能汲取到那一点点的安全和归属感。 外间静寂的一片,只有沙沙树响从半阖的窗棂传进来,她扭了扭被欺压着的身子,香汗浅湿腰,两颊绯红微烫,不由得垂了眉眼,神情有些羞怯,眸子似点了熠熠的光。伸手从他的肩胛穿过,将绸被高高掀起掠过脑袋,两人一齐拖进了黑漆漆的被窝里,鼻尖贴着鼻尖,眉眼贴着眉眼,在月亮和烛光也照不到的天地,细语漫漫,唯恐惊了天上人,“要好好待竹青,不要再将她背弃,可好?” 她在浓情蜜意的迷乱里回应时还是不忘清醒的确定一遍。在被子下略显窒闷的有限空间里凑上去回应他,从前到现在都确定的深爱,可是底线终究不能妥协,他不能再伤她的心,否则上天入地都要将这份感情丢弃了,再不给自己也不给他留一丁点的情面。 “我答应。”他急不可耐,曼声允诺。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害怕,他也怕她短暂地划过他的人生后再不留一点痕迹。 时日渐渐流逝,或许心还是有所不甘,但重归于好于两人而言是最好的归宿。日子恢复从前的平静,即使这种平静的假象是掩埋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下。 那日在假墓里死伤多少人已经不是莫菁能够在事后细究的。瑛酃能在最后关头寻到自己,既然张怀化带了人来,还有暗卫营的人,两方之间必定也经历了一场恶战,无论君璟延有没有出面,矛头都会直指向他,而在这一场冒险的设局中他也只能败于下风。 之后莫菁再周详思虑,又觉得此事若是君璟延安排的话过于激进,象他一贯的作风。如今香氏与君氏共分天下的局面非一日之寒,是历代君王放纵外戚权臣坐大的苦果。贸然要杀瑛酃,便是真成功了,香氏在朝中的势力一旦群龙无首,之后稍有处理不慎只怕会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从前他能隐而不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先行削弱瑛酃在朝中的影响力,而如今更象是绝地反击的一役。陡然想起那日随在君璟延身边的臣子,此事必定有人背后撺掇,心中不免发凉,在她离开京都的这些日子里,朝堂局势已经发展到这种双方拼命一搏的地步了么? 夜里与瑛酃共进晚膳,她提出要见莫瑾一面。如今她回了瑛府,虽相比从前能获得更大的自由,但也仅限于府邸范围内,直觉告诉她这样的看似软禁的安排是有意不让她知道如今外间的局势变化。 瑛酃一听果然沉默下来,忽道:“你可知你在外间已经成了个死人?” 莫菁想了想决定晓之以理,良久才应:“你不让我见莫瑾,淑妃娘娘呢?她的话总可以见上一面罢。” 见他神色淡淡,只是沉默不语,便放下筷子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既看重他,也看重你。我既做不到作壁上观,无动于衷,难道还要藏一辈子?” 闻言后他便抬眸直视她,眉深如海,温声问道:“你从前不正是打算想藏一辈子么?如今这样不正如你所愿?” 莫菁敛眉蹙目,微咬淡唇,凝声轻道:“你非要这样说话?” 他反问她:“那我要如何说话?” 莫菁垂眸,一言不发,神情却渐次清冷下来,转身接过巾栉擦了嘴,侍人进来撤膳,伺候着漱了口,她便起身摇着绢扇倚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 他过来,坐在她身后,附身贴向那秀致的脸颊,握住她的衣袖,眼深如海,似叹非叹渺声问:“你又要生气了吗?” 她手中动作一滞,有些丧气与无奈地否认:“我没有……” 瑛酃心有疑惑,似觉得她很奇怪,轻问:“那你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为什么?你割舍不下他们,从前你离开却可以这样容易便割舍我。你永远都对我这样不公平……”他沉吟,喃声续道,“可又怎么会认为我与他们会有和平相处的一日?” 听罢她回身紧紧握过他的手,心中沉郁,梗在心头隐而未发,已然眼眉发红,似哄似劝幽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更何况瞒不了多久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便让……晏褚帝找到。你说是不是?” “见了之后呢?”他问,“是你劝诫他们,还是让我臣服于他们?” 说罢转身躲开了她的亲昵,玉色勾艳的一张脸清冷入骨,只是坦然道:“你见不了他。他被人参了本,从前改稻作桑修渠治水如何草芥人命,私相授受,不止地方官员还有当地百姓联名。晏褚十三年间出入烟花之地与官员结党会饮等等共十数项罪名。你不能去见他,如今收监候审判决。” 莫菁闻言一急,猛地甩开他的手,抬眸对峙,再不能控制语气,急急快要哭出来,“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他们从前不肯放过你,你便不放过他们。可香氏如今权重盖主也不为过,你却连一粒沙砾都容不下。他是我兄长,我唯一的亲人,让我如何割舍?” “就算我不对莫瑾出手。他这些年树敌太多,早晚能出事,官家自身难保,怎么保他?”他只手遮天,早就毫无顾忌,任何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来。 莫菁的泪凝聚眼中迟迟不肯落下,只狠声质问:“结营会饮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有错,可对朝廷也并非无功,如今弹劾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竟是个穷凶极恶的奸吏侫臣!朝中谁人做事前不先看看香氏的脸色?没你默许又怎么敢参堂堂一个工部尚书,晏褚帝倚重的臣子?如今坊间水涝旱灾频发,外敌环饲,作乱四起,民不聊生,那些言官不去想想怎么治理,倒要先排起异己来。当真呕心沥血,为国为民!要翻旧账,他们的双手就未必比别人干净。你呢?这招借刀杀人使得可顺手?” 她目光切切地望过来,泫然欲泣,眉深如海,又续软下语气来哀声苦苦劝求:“只是想求你给条活路都不行么?不过是要凌驾万人之上掌控一切的权利,你也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成王败寇,早晚尘埃落定,他们如今所做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而已。不放人一条生路让其得以苟喘,他日被逼得走投无路便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慕少榕手持三十万大军宣而不归,如今就驻扎在城外罢?一旦以勤王的名义挥师进都,各地心怀异己者群起而响应,你又该如何收场?动用香氏的势力加以镇压并不是个恰当的做法,君氏与香氏共享天下的局面一旦打破,全天下都知道香氏的狼子野心,届时口诛笔伐的不仅仅是你,还有香氏。全天下这么多人,你能杀的了几个?这些年国体几番动荡早伤及我朝根基,别忘了如今封地里的几位藩王,他们未必没有这份野心伺机而动。江山不能易主,瑛皇后进宫也是你亲手促成的。因你其实早已明白,再如何折腾那都是君氏的天下了。即使你心不甘心,即使你心有怨恨,即使你有再多的手段……你能走到再高的位置也只能是维持现状,你连谋权篡位的资格都没有。你是扶持麒麟太子登极,之后呢?瑛皇后会怨恨你一辈子。我知你,从前瑛皇后善待你,故而你给她全天下最尊贵的地位与殊荣。她也是你的亲人,既如此又何必争这一时的意气落得两败俱伤,得不偿失的境地?” 他凤眼深邃,一字一顿冷声道:“你先问问君璟延,让他一辈子做个傀儡帝王他愿不愿?若有朝一日我与他们立场交换,他们会放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我为什么要甘心?”话落瞬间,他蓦地起身,背对着她时凛若高秋的身影藏在一片黑暗里晦涩不清,只听到嗓音曼凉,缓声道来,“竹青,是这个君氏宗室先将我背弃,我也曾为君姓你可知……” 太祖皇帝所做的一切皆以君氏皇室为重。或许他未必有意绝情至此,可亭妃之子,还有文成先帝,更毋论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孙……任由自己的后裔血脉遭人肆意残杀迫害,甚至借此牵掣前朝的手段不见得谁都能做得出来。君璟延曾说过,当年他之母一死,太祖皇帝便将他遣回李氏封地。如今看来,这位铁血帝王最后一点温情大抵是留给了李太妃母子。 那时太祖皇帝是不是还另有布网的局,君心难测,谁也不清楚。可若不是因突患恶疾仙逝,凭他治人的手段,今日朝中外臣专权的局面恐怕有所改变也未可知,而届时所有人的结局也将会不一样。 现在呢,昔日的亭妃之子云淡风轻的一句质问“是这个君氏皇室先将我背弃”,太祖皇帝虽再听不到,可平生所欠的又岂止是亭妃一人? 烛光摇曳,莫菁望着眼前人,眉骨清姿,眉眼曼暖,据说是与太祖皇帝极为相似之处。可一个温雅,一个冶丽,又似夹杂着太多的不同。旁人不作探究,深宫之中做小伏低者更甚是抬眸直视一眼也不敢。 年少时曾逗问过他是否想过自己原姓为何。那时答者只是馨然一笑,回道有名无姓,泓澈是也。 或许他也曾经不屑于君姓这一姓氏,可人生所有的悲剧皆由此而起。而如今长衣委叠,强权冠身,孤高且颀瘦的身影打在地上被背光拉得长长,是注定一生都掩埋在黑暗之下踽踽独行。 莫菁忽觉心潮如炽,微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眸色黯淡,心中戚然,竟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他,只是仍下意识地要把他当成那个虚南寺里相偎扶持,清正而赤诚的泓澈。 殊不知少年不懂仇恨,一生只念慈悲,可瑛酃不是。 ※※※※※※※※※※※※※※※※※※※※ 作者君回来啦!(捂脸)为补偿小天使们,最新章节评论留言满十五字给红包么么哒! 第二零八章 雷霆宫阙恩怨计 一切都如沉溺的美梦, 人在其中酣畅淋漓地梦一场便再不愿意醒。双手交缠时, 她更紧地搂住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烛光摇曳落在他低垂交错的眼睫,深吻里藏着叹息。 其实他不是个清高的人, 曾经跌落到尘埃里, 可是就是这样地爱,不愿意看开又不想放手,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有得偿所愿,终成正果的一天,也叹息着回吻。温绻的气息象水一样在耳边流淌过来, 执拗地问她:“你快不快活……嗯?快活么?” 莫菁笑, 即使刚经历了生死轮回后甚觉疲惫,可心神仍旧振奋起来了, 微翘眼角极为纵容地眄起清浅弧度,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让他不要觉得灰心, 额首相抵时说道:“往后你要拿谁做筏子, 紧要记住一点, 偏生不得将我也打算进去……”她想了想,又觉得这话说得无厘头,实在不搭调便没有再说下去。 “竹青……”他轻啮她幽白的纤颈时轻声不停地叫唤她的名字。 这并非是一场非要不可的情事, 只是心里有了爱就是渴慕, 只有这样紧紧地贴近对方, 相互依偎嵌合时才能汲取到那一点点的安全和归属感。 外间静寂的一片,只有沙沙树响从半阖的窗棂传进来,她扭了扭被欺压着的身子,香汗浅湿腰,两颊绯红微烫,不由得垂了眉眼,神情有些羞怯,眸子似点了熠熠的光。伸手从他的肩胛穿过,将绸被高高掀起掠过脑袋,两人一齐拖进了黑漆漆的被窝里,鼻尖贴着鼻尖,眉眼贴着眉眼,在月亮和烛光也照不到的天地,细语漫漫,唯恐惊了天上人,“要好好待竹青,不要再将她背弃,可好?” 她在浓情蜜意的迷乱里回应时还是不忘清醒的确定一遍。在被子下略显窒闷的有限空间里凑上去回应他,从前到现在都确定的深爱,可是底线终究不能妥协,他不能再伤她的心,否则上天入地都要将这份感情丢弃了,再不给自己也不给他留一丁点的情面。 “我答应。”他急不可耐,曼声允诺。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害怕,他也怕她短暂地划过他的人生后再不留一点痕迹。 时日渐渐流逝,或许心还是有所不甘,但重归于好于两人而言是最好的归宿。日子恢复从前的平静,即使这种平静的假象是掩埋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下。 那日在假墓里死伤多少人已经不是莫菁能够在事后细究的。瑛酃能在最后关头寻到自己,既然张怀化带了人来,还有暗卫营的人,两方之间必定也经历了一场恶战,无论君璟延有没有出面,矛头都会直指向他,而在这一场冒险的设局中他也只能败于下风。 之后莫菁再周详思虑,又觉得此事若是君璟延安排的话过于激进,象他一贯的作风。如今香氏与君氏共分天下的局面非一日之寒,是历代君王放纵外戚权臣坐大的苦果。贸然要杀瑛酃,便是真成功了,香氏在朝中的势力一旦群龙无首,之后稍有处理不慎只怕会让形势变得更加复杂。从前他能隐而不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先行削弱瑛酃在朝中的影响力,而如今更象是绝地反击的一役。陡然想起那日随在君璟延身边的臣子,此事必定有人背后撺掇,心中不免发凉,在她离开京都的这些日子里,朝堂局势已经发展到这种双方拼命一搏的地步了么? 夜里与瑛酃共进晚膳,她提出要见莫瑾一面。如今她回了瑛府,虽相比从前能获得更大的自由,但也仅限于府邸范围内,直觉告诉她这样的看似软禁的安排是有意不让她知道如今外间的局势变化。 瑛酃一听果然沉默下来,忽道:“你可知你在外间已经成了个死人?” 莫菁想了想决定晓之以理,良久才应:“你不让我见莫瑾,淑妃娘娘呢?她的话总可以见上一面罢。” 见他神色淡淡,只是沉默不语,便放下筷子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既看重他,也看重你。我既做不到作壁上观,无动于衷,难道还要藏一辈子?” 闻言后他便抬眸直视她,眉深如海,温声问道:“你从前不正是打算想藏一辈子么?如今这样不正如你所愿?” 莫菁敛眉蹙目,微咬淡唇,凝声轻道:“你非要这样说话?” 他反问她:“那我要如何说话?” 莫菁垂眸,一言不发,神情却渐次清冷下来,转身接过巾栉擦了嘴,侍人进来撤膳,伺候着漱了口,她便起身摇着绢扇倚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 他过来,坐在她身后,附身贴向那秀致的脸颊,握住她的衣袖,眼深如海,似叹非叹渺声问:“你又要生气了吗?” 她手中动作一滞,有些丧气与无奈地否认:“我没有……” 瑛酃心有疑惑,似觉得她很奇怪,轻问:“那你现在这样置气又是为什么?你割舍不下他们,从前你离开却可以这样容易便割舍我。你永远都对我这样不公平……”他沉吟,喃声续道,“可又怎么会认为我与他们会有和平相处的一日?” 听罢她回身紧紧握过他的手,心中沉郁,梗在心头隐而未发,已然眼眉发红,似哄似劝幽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更何况瞒不了多久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便让……晏褚帝找到。你说是不是?” “见了之后呢?”他问,“是你劝诫他们,还是让我臣服于他们?” 说罢转身躲开了她的亲昵,玉色勾艳的一张脸清冷入骨,只是坦然道:“你见不了他。他被人参了本,从前改稻作桑修渠治水如何草芥人命,私相授受,不止地方官员还有当地百姓联名。晏褚十三年间出入烟花之地与官员结党会饮等等共十数项罪名。你不能去见他,如今收监候审判决。” 莫菁闻言一急,猛地甩开他的手,抬眸对峙,再不能控制语气,急急快要哭出来,“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他们从前不肯放过你,你便不放过他们。可香氏如今权重盖主也不为过,你却连一粒沙砾都容不下。他是我兄长,我唯一的亲人,让我如何割舍?” “就算我不对莫瑾出手。他这些年树敌太多,早晚能出事,官家自身难保,怎么保他?”他只手遮天,早就毫无顾忌,任何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来。 莫菁的泪凝聚眼中迟迟不肯落下,只狠声质问:“结营会饮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有错,可对朝廷也并非无功,如今弹劾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竟是个穷凶极恶的奸吏侫臣!朝中谁人做事前不先看看香氏的脸色?没你默许又怎么敢参堂堂一个工部尚书,晏褚帝倚重的臣子?如今坊间水涝旱灾频发,外敌环饲,作乱四起,民不聊生,那些言官不去想想怎么治理,倒要先排起异己来。当真呕心沥血,为国为民!要翻旧账,他们的双手就未必比别人干净。你呢?这招借刀杀人使得可顺手?” 她目光切切地望过来,泫然欲泣,眉深如海,又续软下语气来哀声苦苦劝求:“只是想求你给条活路都不行么?不过是要凌驾万人之上掌控一切的权利,你也已经得到你想要的。成王败寇,早晚尘埃落定,他们如今所做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而已。不放人一条生路让其得以苟喘,他日被逼得走投无路便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慕少榕手持三十万大军宣而不归,如今就驻扎在城外罢?一旦以勤王的名义挥师进都,各地心怀异己者群起而响应,你又该如何收场?动用香氏的势力加以镇压并不是个恰当的做法,君氏与香氏共享天下的局面一旦打破,全天下都知道香氏的狼子野心,届时口诛笔伐的不仅仅是你,还有香氏。全天下这么多人,你能杀的了几个?这些年国体几番动荡早伤及我朝根基,别忘了如今封地里的几位藩王,他们未必没有这份野心伺机而动。江山不能易主,瑛皇后进宫也是你亲手促成的。因你其实早已明白,再如何折腾那都是君氏的天下了。即使你心不甘心,即使你心有怨恨,即使你有再多的手段……你能走到再高的位置也只能是维持现状,你连谋权篡位的资格都没有。你是扶持麒麟太子登极,之后呢?瑛皇后会怨恨你一辈子。我知你,从前瑛皇后善待你,故而你给她全天下最尊贵的地位与殊荣。她也是你的亲人,既如此又何必争这一时的意气落得两败俱伤,得不偿失的境地?” 他凤眼深邃,一字一顿冷声道:“你先问问君璟延,让他一辈子做个傀儡帝王他愿不愿?若有朝一日我与他们立场交换,他们会放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我为什么要甘心?”话落瞬间,他蓦地起身,背对着她时凛若高秋的身影藏在一片黑暗里晦涩不清,只听到嗓音曼凉,缓声道来,“竹青,是这个君氏宗室先将我背弃,我也曾为君姓你可知……” 太祖皇帝所做的一切皆以君氏皇室为重。或许他未必有意绝情至此,可亭妃之子,还有文成先帝,更毋论那些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孙……任由自己的后裔血脉遭人肆意残杀迫害,甚至借此牵掣前朝的手段不见得谁都能做得出来。君璟延曾说过,当年他之母一死,太祖皇帝便将他遣回李氏封地。如今看来,这位铁血帝王最后一点温情大抵是留给了李太妃母子。 那时太祖皇帝是不是还另有布网的局,君心难测,谁也不清楚。可若不是因突患恶疾仙逝,凭他治人的手段,今日朝中外臣专权的局面恐怕有所改变也未可知,而届时所有人的结局也将会不一样。 现在呢,昔日的亭妃之子云淡风轻的一句质问“是这个君氏皇室先将我背弃”,太祖皇帝虽再听不到,可平生所欠的又岂止是亭妃一人? 烛光摇曳,莫菁望着眼前人,眉骨清姿,眉眼曼暖,据说是与太祖皇帝极为相似之处。可一个温雅,一个冶丽,又似夹杂着太多的不同。旁人不作探究,深宫之中做小伏低者更甚是抬眸直视一眼也不敢。 年少时曾逗问过他是否想过自己原姓为何。那时答者只是馨然一笑,回道有名无姓,泓澈是也。 或许他也曾经不屑于君姓这一姓氏,可人生所有的悲剧皆由此而起。而如今长衣委叠,强权冠身,孤高且颀瘦的身影打在地上被背光拉得长长,是注定一生都掩埋在黑暗之下踽踽独行。 莫菁忽觉心潮如炽,微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眸色黯淡,心中戚然,竟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他,只是仍下意识地要把他当成那个虚南寺里相偎扶持,清正而赤诚的泓澈。 殊不知少年不懂仇恨,一生只念慈悲,可瑛酃不是。 ※※※※※※※※※※※※※※※※※※※※ 作者君回来啦!(捂脸)为补偿小天使们,最新章节评论留言满十五字给红包么么哒! 第二零九章 满帘风霜慰寒影(上) 她实在不死心, 只是这样曳着长衣, 曲膝坐在长榻之上,脸色苍白,潸然泪下,犹豫再三后嗓音艰涩地道出口:“我只有这一个兄长……” 瑛酃良久不语, 目光仿佛有所触动, 似悲似嘲,他移步向她靠近,迟疑地伸出手来却滞在半空中,只是个想要轻抚在她脸颊的动作,那一瞬他放弃了, 长衣宽袖缓缓垂下, 随着动作划出流丽的线,终究没有更进一步。 “能不能……”她不依不饶地求, 纤细的手指屈就轻扯他宽大的衣袖, 抬眸泪光莹莹, 就象个无助的孩子, 仰首时颦蹙的神态紧紧牵引着他的目光。 前头说了这样多, 其实彼此知道, 将残酷的事实一桩桩地摆出来只会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转过身去立在那里背对着她,成了尊雕像,沉默半晌才启唇麻木轻道:“你的人生已经这样艰难, 我其实不舍得再勉强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总要面临选择。” 话音落, 他一步步往外, 颀瘦又孤高的身影挡在雕花门前是一道晦暗不清的阴影,莫菁叹一口气,赤着脚跳下长椅,从身后抱住他。 那一瞬,他本搭在门边的手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知道他没有抗拒自己。掌心盖在那微凉的手背上,深深地闭眼,终于坦然道:“我不止是为他,也是为你,你可明白?” 她语气很轻柔,这样迟恐地求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决定要换一种方式,她盼着所有人好,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去周旋,却知道再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疮痍,只能这样一点点地劝着,让他凡事给自己多留些余地。 他不说话,抿着唇时面容清冷,凤眼低垂落寞又象个孩子受了满腔的委屈,他不轻易露出这样的表情,故而寻常时候总给人难以靠近的惧怕。 莫菁抬头,掌心婉转,指间嵌合在一起,与他十指相扣,之后眼前的人如同被蛊惑般由着她牵引回内室。今晚的月色很好,蒙白的月光可以透过纱窗流淌进来,她将铜炉子里的香印熄了,回来与他并坐在床榻上。 双脚踩在床沿上,两手掌心撑在柔软的绸被,昏暗的光下单薄的身子套在白衣宽袖之下显得楚楚犹怜,她移过目光,眼波盈盈一转时望过来仍如从前般对他清浅一笑,两人和衣相偎躲在仿佛被香熏过般温暖的被窝,如同沉浸在一个旖旎香甜的梦里。 他凝视她时,抬手时玉一样细洁的指尖温绻地触了触那粉腮,良久后收回了目光轻声道:“睡。”其实只要她一服软,自己就摸不着北,两个人都同为这么倔强,自己又舍不得一刀两断,有时候像现在这样靠得太近,心意反而模糊起来,可他偏偏稀罕靠近这样的温暖。 她点头,挨在他宽瘦的肩靠得更近,忽然开口渺声轻诉:“抱抱我好不好?”说话的语调象只兔子一样柔软,隐约藏着些蛊惑的味道。 闻言,他原是一愣,可还是照她说的,没有片刻犹豫,两手将她圈起来,狠狠地搂住。 她不言不语,紧紧贴住他,矛盾算是化解了。瑛酃很快沉沉睡去,仿佛从没有这样安稳过,双手无力地搭在她细瘦的肩上,仍是拥抱的姿势。 “众醉”的药效没这么消失,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可已经足够。 她躲在怀里,脸颊仍抵在他胸前的素衣,下一刻抬眼谨慎地觑那熟睡时无可挑剔的侧颜,目光再也移不开,他只有在这卸下防备的时候才是这般无害的样子,连眉眼都带着孩童的天真。不舍地在额头上轻轻一吻,起身为他盖上被子,之后从他的衣物里翻找出玉牌,出内室写了书信搁在茶案上留言表示自己不日即回,勿念。 这几日瑛酃本就对她不设防,如今又有从他身上顺走的令牌在手,故而这里的人在没有察觉不妥的情况之下,莫菁一路离开倒平安无事,没有被多加阻拦。刚出瑛氏府邸的大门口,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颀高的身影。 关廷长发半束于蓝色发巾,身姿挺拔,提灯站立,幽幽暖光照亮他眼角带笑的如玉面容,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早早便等候在那里。 隔着两步之遥,他在跟前作礼打拱,悠然道:“夜色已深,竹青姑娘有何事非要在此刻离开不可?何不明日禀明千岁爷再作商议?” 莫菁轻蹙眉尖,暗叹一句麻烦,心里早知道没这么顺利,攥紧瑛酃的令牌,面上却云淡风轻一笑,强装镇定道:“关大人安好,我现下有急事要办,已提前支会过千岁爷。可不巧现如今他身子不适正在东阁小憩,只能让我先行自去。关大人如有存疑不若等千岁爷醒后前去请示?”语毕,她大方亮出令牌好让关廷识相放行。 关廷不为所动,反而躬腰愈发地低,谦卑拦劝道:“竹青姑娘有何急事也可先行交代下官等去办。”言罢,他又道,“下官不过是尽忠主之事,旁的倒没什么,只是心系姑娘安危,您若出了什么事,下官实在无法跟主子交代。” 莫菁一听眉眼便冷了下来,脚下的路迈不开,心里愈发着急,想起不久前西阁的事,便觉恼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嘴上已然开口冰冷道:“关大人言重。他日在千岁爷跟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相信大人比我更加明白,比如那日我误打误撞去了西阁得见前丞相瑛玖一事。” 一番话点到为止,未再言明。当日她无故被带去西阁因太过突然没有觉察到个中蹊跷,事后细想,敢在瑛酃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的只有关廷。瑛玖是他的旧主,就算出于念恩的心背地里帮忙办这个事也是冒着险,即便最后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变故。这是件小事,可若让瑛酃知晓,对他的信任必定会大打折扣,想必这也是关廷的顾忌。 话音刚落,果然见关廷神情一滞,随后见他面有沉色,尚是顾忌,莫菁便知自己猜测没有错。她唇角轻浅一笑道:“今日竹青没有见过大人,大人也没有见过竹青。” 言罢,她颔首却行退了两步便绕过关廷匆匆而去。心头突突直跳,量关廷不敢再加阻拦,可也顾忌着再停留下去不会横生变故,因而脚步走得飞快。 入了夜,大街上空无一人。莫菁先是窜过朝天街上了将军府,躲在暗处瞧定形势才发现这将军府的光景实在不算好,哪里都有人把守。是了,一个进了大牢,一个在城外领兵不回,府里的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如遇水火,哪里还有好的光景。 她神情萎顿,找了个地方歇脚,顺带捋捋思路,脑子里如今仍是一片乱糟糟无法思考。想象着他明日一醒过来肯定会觉得恼怒,恨她的欺骗。其实他不知道,如果两个人都互不退让,只能是其中一个先采取迂回的路子,否则互相这样气着,一辈子就是愁着眉头过日子,一辈子是多么的长,那样得多痛苦。身上拢着墨色披风,独自坐在一间茶馆石阶上吹风,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天边圆圆的月亮相伴,从没有象如今这般渺茫过。 第二零九章 满帘风霜慰寒影(上) 她实在不死心, 只是这样曳着长衣, 曲膝坐在长榻之上,脸色苍白,潸然泪下,犹豫再三后嗓音艰涩地道出口:“我只有这一个兄长……” 瑛酃良久不语, 目光仿佛有所触动, 似悲似嘲,他移步向她靠近,迟疑地伸出手来却滞在半空中,只是个想要轻抚在她脸颊的动作,那一瞬他放弃了, 长衣宽袖缓缓垂下, 随着动作划出流丽的线,终究没有更进一步。 “能不能……”她不依不饶地求, 纤细的手指屈就轻扯他宽大的衣袖, 抬眸泪光莹莹, 就象个无助的孩子, 仰首时颦蹙的神态紧紧牵引着他的目光。 前头说了这样多, 其实彼此知道, 将残酷的事实一桩桩地摆出来只会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转过身去立在那里背对着她,成了尊雕像,沉默半晌才启唇麻木轻道:“你的人生已经这样艰难, 我其实不舍得再勉强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总要面临选择。” 话音落, 他一步步往外, 颀瘦又孤高的身影挡在雕花门前是一道晦暗不清的阴影,莫菁叹一口气,赤着脚跳下长椅,从身后抱住他。 那一瞬,他本搭在门边的手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知道他没有抗拒自己。掌心盖在那微凉的手背上,深深地闭眼,终于坦然道:“我不止是为他,也是为你,你可明白?” 她语气很轻柔,这样迟恐地求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决定要换一种方式,她盼着所有人好,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去周旋,却知道再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疮痍,只能这样一点点地劝着,让他凡事给自己多留些余地。 他不说话,抿着唇时面容清冷,凤眼低垂落寞又象个孩子受了满腔的委屈,他不轻易露出这样的表情,故而寻常时候总给人难以靠近的惧怕。 莫菁抬头,掌心婉转,指间嵌合在一起,与他十指相扣,之后眼前的人如同被蛊惑般由着她牵引回内室。今晚的月色很好,蒙白的月光可以透过纱窗流淌进来,她将铜炉子里的香印熄了,回来与他并坐在床榻上。 双脚踩在床沿上,两手掌心撑在柔软的绸被,昏暗的光下单薄的身子套在白衣宽袖之下显得楚楚犹怜,她移过目光,眼波盈盈一转时望过来仍如从前般对他清浅一笑,两人和衣相偎躲在仿佛被香熏过般温暖的被窝,如同沉浸在一个旖旎香甜的梦里。 他凝视她时,抬手时玉一样细洁的指尖温绻地触了触那粉腮,良久后收回了目光轻声道:“睡。”其实只要她一服软,自己就摸不着北,两个人都同为这么倔强,自己又舍不得一刀两断,有时候像现在这样靠得太近,心意反而模糊起来,可他偏偏稀罕靠近这样的温暖。 她点头,挨在他宽瘦的肩靠得更近,忽然开口渺声轻诉:“抱抱我好不好?”说话的语调象只兔子一样柔软,隐约藏着些蛊惑的味道。 闻言,他原是一愣,可还是照她说的,没有片刻犹豫,两手将她圈起来,狠狠地搂住。 她不言不语,紧紧贴住他,矛盾算是化解了。瑛酃很快沉沉睡去,仿佛从没有这样安稳过,双手无力地搭在她细瘦的肩上,仍是拥抱的姿势。 “众醉”的药效没这么消失,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可已经足够。 她躲在怀里,脸颊仍抵在他胸前的素衣,下一刻抬眼谨慎地觑那熟睡时无可挑剔的侧颜,目光再也移不开,他只有在这卸下防备的时候才是这般无害的样子,连眉眼都带着孩童的天真。不舍地在额头上轻轻一吻,起身为他盖上被子,之后从他的衣物里翻找出玉牌,出内室写了书信搁在茶案上留言表示自己不日即回,勿念。 这几日瑛酃本就对她不设防,如今又有从他身上顺走的令牌在手,故而这里的人在没有察觉不妥的情况之下,莫菁一路离开倒平安无事,没有被多加阻拦。刚出瑛氏府邸的大门口,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颀高的身影。 关廷长发半束于蓝色发巾,身姿挺拔,提灯站立,幽幽暖光照亮他眼角带笑的如玉面容,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早早便等候在那里。 隔着两步之遥,他在跟前作礼打拱,悠然道:“夜色已深,竹青姑娘有何事非要在此刻离开不可?何不明日禀明千岁爷再作商议?” 莫菁轻蹙眉尖,暗叹一句麻烦,心里早知道没这么顺利,攥紧瑛酃的令牌,面上却云淡风轻一笑,强装镇定道:“关大人安好,我现下有急事要办,已提前支会过千岁爷。可不巧现如今他身子不适正在东阁小憩,只能让我先行自去。关大人如有存疑不若等千岁爷醒后前去请示?”语毕,她大方亮出令牌好让关廷识相放行。 关廷不为所动,反而躬腰愈发地低,谦卑拦劝道:“竹青姑娘有何急事也可先行交代下官等去办。”言罢,他又道,“下官不过是尽忠主之事,旁的倒没什么,只是心系姑娘安危,您若出了什么事,下官实在无法跟主子交代。” 莫菁一听眉眼便冷了下来,脚下的路迈不开,心里愈发着急,想起不久前西阁的事,便觉恼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嘴上已然开口冰冷道:“关大人言重。他日在千岁爷跟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相信大人比我更加明白,比如那日我误打误撞去了西阁得见前丞相瑛玖一事。” 一番话点到为止,未再言明。当日她无故被带去西阁因太过突然没有觉察到个中蹊跷,事后细想,敢在瑛酃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的只有关廷。瑛玖是他的旧主,就算出于念恩的心背地里帮忙办这个事也是冒着险,即便最后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变故。这是件小事,可若让瑛酃知晓,对他的信任必定会大打折扣,想必这也是关廷的顾忌。 话音刚落,果然见关廷神情一滞,随后见他面有沉色,尚是顾忌,莫菁便知自己猜测没有错。她唇角轻浅一笑道:“今日竹青没有见过大人,大人也没有见过竹青。” 言罢,她颔首却行退了两步便绕过关廷匆匆而去。心头突突直跳,量关廷不敢再加阻拦,可也顾忌着再停留下去不会横生变故,因而脚步走得飞快。 入了夜,大街上空无一人。莫菁先是窜过朝天街上了将军府,躲在暗处瞧定形势才发现这将军府的光景实在不算好,哪里都有人把守。是了,一个进了大牢,一个在城外领兵不回,府里的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如遇水火,哪里还有好的光景。 她神情萎顿,找了个地方歇脚,顺带捋捋思路,脑子里如今仍是一片乱糟糟无法思考。想象着他明日一醒过来肯定会觉得恼怒,恨她的欺骗。其实他不知道,如果两个人都互不退让,只能是其中一个先采取迂回的路子,否则互相这样气着,一辈子就是愁着眉头过日子,一辈子是多么的长,那样得多痛苦。身上拢着墨色披风,独自坐在一间茶馆石阶上吹风,四周死一般寂静,只有天边圆圆的月亮相伴,从没有象如今这般渺茫过。 第二一零章 满帘风霜慰寒影(下) 灰心丧气了一会儿才终于又振奋起来, 觉得事不宜迟又往刑部司的方向赶。瑛酃的令牌好使一路披荆斩棘居然相安无事把她带到了莫瑾跟前。 身着囚衣的莫瑾如今虽陷囹圄, 可没有丝毫狼狈,一切都随遇而安,泰然而待。此刻坐在石炕上,清正挺拔的身姿如兰花一样傲然开放。 莫菁装模作样, 清咳一声吩咐领路的狱卒回避, 才摘下披风兜帽露出真容来。 莫瑾原是靠着墙壁假寐,听到动静后唇边始终噙着丝气定神闲的笑意。良久后睁眼,望见莫菁时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拿衣袖拂了拂石炕边沿,让她坐。 “看来四哥哥还是没这个本事, 带累了你。否则如今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在欣赏壮丽的河山才是。”他嘴上如同唠家常般笑道, 丝毫没有坐牢的觉悟。 她立在跟前,神情略有些哀致, 思来想去决定坦白道:“我做不到, 你骂我罢。” 闻言, 莫瑾先是一愕, 讶异于她没头没脑地这样一句话。可随即便醒悟过来从前她答应他的许诺。 见眼前曾为之掏心掏肺的姑娘如今低着头, 仿佛愧对他一般。站在跟前小小的一个, 如同孤苦无依的雏鸟,可这么多年多少的苦难,那秀山一样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 不曾被压塌过。 “你始终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否则如今你也到不了这里。他可有强迫过你?” 言罢, 莫瑾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见她眸色低垂,目光毅然,沉默不语只是缓缓摇了头。 他了然,转过目光抬首看向银白月光从高墙嵌着的那个逼仄四方小窗里跃进来,怅然续道,“其实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无论谁赢谁败,你都能安然而退。四哥哥虽从不认为他会是你的良人……” 没有再说下去,有时候人的运道就是这样,即便活得再如何通透灵巧,天公也总会给她的人生增添一点缺憾。莫瑾自知自己大难将至,反而变得从容。不管之后等来的将是什么审判,他唯一的牵挂只有眼前的女孩。可如今又觉得只要她过得好,随心所欲,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含笑回头看她时那俊朗的面容温雅如玉一般,淡声道:“就这样罢,往后……各自珍摄。” “不……”莫菁愁着眉眼,目光泫然,她来这一趟不是要跟他叙旧然后让他交代后事的。将手中的令牌放在他宽厚掌心上,哀声道:“如今晏褚皇帝被软禁在永奉殿无法调度三军,内廷禁卫军由瑛氏把控着,之后瑛酃必定胁迫他下退位诏书让麒麟太子继位。朝堂如今乱成一片,这个时候死了个畏罪自杀的言官,没人会在意的。这次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别的事情,就为了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他轻叹,嘴角的弧度扭曲而苦涩。诈死这种事情能用一次却不一定能用第二次。瑛酃的令牌为何这样轻易地落到她手中,轻易让她来到狱中让兄妹二人得以相见,或许这只是一种警醒,可他不忍心向她点破。 “你离开京都的那段时间,君上要追封其生母,欲将太妃迁至帝后墓陵,可最后反而是容太妃和亭太妃入了后陵,分立在太祖帝陵两侧。这事成了导火索,君上企图用姜氏与王氏的人去镇压香氏,那段时间瑛酃在朝中大肆屠杀,丝毫不顾圣意。今年二月,庄妃娘娘因私下与朝官来往被迁至行宫。皇长子与帝姬同行,非宣召不得离开行宫半步。官家易位是早晚的事,一旦幼帝登基就真成了香氏的天下。到时我便成了旧臣,自古立势立威都是拿我们这些人开刀的,能逃过谁的眼皮子?” 她终于明白他的深意,全身冷意刺骨,茫茫后退半步,眼前一黑,两腿一软便跌坐在地,心痛难言,连嗓音都带着凄惶:“我知道了,如要你们平安无事。除非永奉殿的晏褚皇帝拿到大权,慕少榕驻守在外的兵马以勤王的踏破京都的城门。”可慕少榕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最后一张牌,只要城中局势一日不能明了,他都不能举兵。这也是瑛酃迟迟不颁发退位诏书却封锁禁宫内外的原因。 莫瑾低下身子扶她,目光暗含怜惜。“连庄妃都不能幸免于难,可见世人的命数皆是冥冥注定的。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她摇头,身子直抖,泪珠顺着眼角滚落,重新振奋站起来,目光悲愤,将令牌交到他手中,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衣袖毅然缓声劝道:“你从前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呢?你那孤注一郑的勇气与决绝呢?不要认命,为什么要认命?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机会,如同从前你能助我逃出牢笼,为什么不为自己再试一次?” 莫瑾怔怔看着她期盼的神情,沉默不语,良久后忽然道:“因为我想阿灵了。我至今记得我害他雪山之中尸骨无存的样子。” 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从前希望自己能强大起来,拥有可以保护家人的力量,后来才发现自己流血流泪甚至放弃所爱把自己磨成利剑苦熬的一切都成了空。他忘不了,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如今可以云淡风起地说起从前的亏欠与往事,他仍旧忘不了。因为曾经将一颗奉上来的真心狠狠打碎过,便记得了失去时心碎的感觉,永远不会忘记。从此之后只有怀念时牵引出来痛意才觉得心还在跳动。 手中紧攥的动作一滞,莫菁愕在那里,心骤然紧缩如刃所伤般刺痛。 “我知你仍缅怀阿灵,逝者如斯夫……那就为了我,为了我而活可不可以?”她喃喃开口,眸色悲凉,心里暗暗期待一切都会有转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阿娘怀上你的时候日子过得很是艰苦,住在莫家别院,连临盆都到了自给自足的地步。你刚出生时小小软软的一个,都不知道哪里来得这么多力气从早到晚不停地哭。人说长兄如父,四哥哥就一直抱着你,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手。如今我其实早知道你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需要为你筹谋的小姑娘。我该放手了。” 莫瑾却很看得开,连语气里都带着超然于物外的味道。话音刚落,似想到什么,惨然一笑又说到心之向往处便是吾乡。如果这世上真有另一个地方,那里有阿灵,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他面对死亡时这般从容。 莫菁的脸色惊惶惨白,手撑在墙壁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仿佛快要被这场狂风骤雨刮倒。微喘着气后抬眼凝视他,似哭似笑地佯装镇定道:“你只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清楚到底该不该离开……我的四哥哥叫莫瑾,他不是懦夫。你这样轻易便放弃,我会一辈子生你的气。” 他望着她时目光专注而深邃,内里若有道不尽的深意,良久好闭眼深深地怅然长叹:“你真傻,我的苦心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的人生走得已然这样艰难,我不愿……” 又是一样的话!她再也听不下去,颤颤巍巍地扶着牢狱冰冷的铁牢仓皇地躲门而逃。脚下步伐凌乱而压抑,几步台阶便一下子把她绊倒在地。那些话如同魔音刺在脑海里萦绕着她久久散不去,跌倒那瞬间几乎没有停留便连跪带爬起身往前走,恍若身后有洪水猛兽。 第二一一章 良人远愁思(上) 漫漫浓稠直入如墨的穹窿, 从朝天门蜿蜒而出的寂静天街萧瑟而诡谧, 将帝都城的权力中心与外围连接起来。巍峨的宫墙在黑暗中高高地耸起显得庄严而威煞。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下,皇城彰显着帝王沟壑的布局,错落有致,纵横经纬如同个桎梏深渊, 千百个日日夜夜里只要王朝不曾颠覆便永远屹立不倒, 困在其中的人群只能是挣脱不了命运的棋子任凭百般挣扎,踉踉跄跄独行。 从狱司出来后,莫菁如同失了方向,独自一人徘徊在幽深长街,不远处几个得了授命的卫兵如同护送般默默跟在身后, 没有上前来押解也不催促, 只是等着她什么时候累到再也走不动。牵着代步的车马随在跟前尽忠职守地劝诫:“姑娘请回罢。” 寒冷的月光和长长的影子就在脚下,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身心俱疲, 行尸走肉, 麻木而行。腿处传来阵阵锥心刺骨的泼天痛意, 仍昏沉沉地扶着墙壁强撑住沉重的身子一瘸一拐往前走, 茫茫不知何处去也不知该往何处回。闭了闭眼, 心境有一瞬间的清明,她转身回头望着跟在身后的卫兵,心中升起无力的怨怒与悲凉, 冰冷斥道:“滚!不许再跟着我!否则要你们的命!” 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额角的汗珠滚落, 话音刚落,人却已然支撑不住一下跌落在地。双手按紧腿骨痛处,狼狈地猛抬头狠盯着欲来相扶的卫兵厉声拒绝:“滚!!” 眼中掠过难堪、恨忿与痛意,独自挣扎起身,扶着街墙继续走,下一刻反而觉得跟几个听命行事的无名小卒对峙的自己是这样可笑。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甚至也不知道她怒意与怨念从何而来。 在这个全城戒严的帝都,单纯地以为凭着一个令牌就能轻易穿梭于瑛氏府邸与狱司之间,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瑛酃的本意。他根本不会顾忌自己去见莫瑾,即使自己有千百种方法挡在两者之间,却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如今只愿自己脚步再快些,能赶在天亮前到大行宫。 破晓时刻将近,暗沉的天际仍旧乌云翻滚,路上狂风渐起,席卷尘沙,是暴雨将至的前兆。伶仃冷清的大行宫门前还挂着两盏摇曳的孤灯,没有丝毫的生气,她狠狠地拍起门,不知过了多久二门内终于有人出来。 在黄叶萧肃的冷清院落里,遗世独立的佳人白衣素衫,美丽的乌发如今没有了华贵的装饰,只是拿木簪半简单挽,长发如瀑,清艳哀致。风扬起衣裙一角,她牵着凤凰,盈盈步来如同从画中走出。 过去种种都恍如昨日死。 深宫清寂,只有角落一盏燃灯锲而不舍地照亮着这偌大的冷院。一切都变了,她不再雍容而万人之上,短短的日子里,这些年她苦心追求的一切,她所拥有的荣宠皆是依附君璟延而生,如今君璟延失势,她徒然从顶峰摔落深渊。这座冷宫也许困住过无数芳华女子的一生,如今也成了莫听素的归宿。想起宫里四年的相依相伴,终归不忍心看着一代佳人如同当年的美人娘亲那般,就此凋零,颓败一地。 若她能安分守己,又有梧桐和凤凰两个凤子凰孙依傍,未必不能安度余生。可是,一个清高自傲的人自高位跌落后从此独饮着寂寞,如刀俎鱼肉随时等死,这样的酷刑又有几人能忍受?她曾说自己所牺牲的一切皆为了家族沉冤昭雪,失去了对权力的把控就等于断了她的希望,下半辈子只能留在那个与皇宫隔绝的偏僻冷清宫殿度过,她会甘心么?莫菁心乱如麻,只能自欺欺人地不断自我安慰道:不!她会甘心的,她不会做傻事。即便是为了凤凰和梧桐。 自己曾规劝过她,可她注定执着成念,终究一切都不能改变,千言万语只化作嘴边一声幽幽的吁气:“你聪明多时,明明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档口只要收敛锋芒便能自保,为何还要如此糊涂?” 她目光深邃缓缓投注过来,如同珠玑浸血,哀艳而凄恻,声音切切道:“人不就是难得糊涂么?妹妹盼着见你。没想到有生之日还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已无憾。你终于来了,是要来送妹妹一程么?” 佳人形销骨立,风露中宵,绝色如初的面容,因脸色格外惨白,显得瞳色格外的黑。 莫菁哽咽不已,寒意透骨:“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你不悔?” 莫听素敛眉一笑,柔丽如月下盛开的菡萏,淡声问:“你有没有问过莫瑾公子,他可曾悔?” 那一瞬酸楚难言,莫菁哑然,无言以对,“……” 莫听素将凤凰交给身旁的侍女,扭身从石桌上执起玉壶倒两杯清酒,抬眼环视漫天的昏暗,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孑然一身,无人问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下一瞬收回目光将清酒递到莫菁面前来,月白风清地转移话题:“如今只怕唯有姐姐愿意陪我共饮了。今夜我们勿论对错,不说恩怨,浊酒一杯敬红尘,了恩怨。” 莫菁颤颤巍巍接过酒杯,却迟迟没有送进口中。莫听素低眉浅笑,自己先行一杯倾绝,婉声轻柔道:“妹妹先干为敬。” 莫菁不死心劝道:“你有凤凰和梧桐,只要能保住一命也未必不好。” 闻言,莫听素怅然一笑,忽地嗓音喑黯道:“我虽身在冷宫,可未必什么都不清楚。大限将至的不止是君上,头悬利剑什么时候掉下来我不知道。梧桐我已托付给瑛皇后,至于凤凰……妹妹有个不情之请,想将他托付给姐姐。不要封侯拜相,平凡的长大就好。”言罢微顿,犹豫着续道,“还有一事,我想为家族沉冤昭雪,可惜空有当年班太后的野心却无她之时运,万般折腾转头皆是空。我这辈子过得很好,没什么遗憾。只是终究不能如爹娘所愿,成长为一个赤诚而善良的姑娘。他日若身死黄泉恐怕无颜面爹娘,我甚至……无颜报家门。姐姐的名字我不能再用了,若真有一日……能否拜托姐姐帮我立块无字碑不至于成为游魂野鬼?” 莫菁神色哀痛,手心直抖着拿出始终拽在怀里的令牌,“你若愿意……” 听罢,莫听素只是再倾一杯清酒饮尽,莞尔浅笑着微摇嗪首。 她惶骇,满目的悲凉,如同个徒劳挣扎的困兽,强忍的眼泪终于掉落,哆嗦着欲言又止:“你为何……” “你可知多年里妹妹一直羡慕着你。羡慕你与莫瑾公子多年来的兄妹情谊,羡慕你与他的……情深意切。” 酒杯落地而碎,寒苦的清流洒了一地,顷刻间莫菁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惊得她心神尽失。 莫听素声音轻柔如絮,娓娓道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姐姐心中有一人,我亦然。没有爱情我可以活下去,可把我囚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了却残生还不如一剑杀了我。如今你还要我接受他因你而给的施舍么?” 莫菁怔怔地立在那里,脑子纷纷乱乱,触到她柔视的目光,只能逃避地躲过,不敢直视。这些年待在她身边,失落时相互扶持的温情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头靠着头彼此的宽慰,可她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究竟是为何却不曾真正读懂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莫听素恬淡地笑:“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吓坏你了,我其实……每天都盼望着你来。如今这样我真的开心。这样……证明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你许久没见过凤凰了罢?他如今已经跑得飞快,再也不需要人牵着走路了。”说着,她牵过凤凰到面前来,蹲下身子替茫茫然,惊恐不定却能强忍住不哭的小人儿理一理衣袖子,柔声嘱咐道,“你从前老是惦记着姑姑,如今让你去跟姑姑住几日。只是出去后,不能再叫姑姑,要叫姨。” 见此情景,莫菁良久沉默无言,她嘴唇微启,终究一丝声音未出,泪已滑落脸颊边。 不久后,果然落起了倾盆大雨,从大行宫回帝都城的路被雨水打得泥泞不堪,马车在大雨中艰难的前行。莫菁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望着身旁的小凤凰,一袭玄黑锦衣套在三岁的小身板上,粉雕玉琢的圆脸只是木然地望着她,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莫菁隐下疲倦不已的神色,强扯出一丝微笑,伸出双手展开一个怀抱来,哑声问道:“困不困?到姨这里睡一会?” 凤凰只是摇摇头,下一瞬又低着脑袋想了想,便跳下坐垫蹬着小短腿爬到她怀里。 莫菁沉重不已,只是默默将他纳入怀中,却发现他手中握着个木哨子。 凤凰抬头,睁着黑漆漆的瞳仁一字一句慢慢道:“房子大大的,没没有……人,母妃关关……房子出不来,戴玉笛的叔叔守守着……他给给哨子……有声音……凤凰一个人待待着就不怕了。” 莫菁原是柔柔目视着凤凰,耐着性子等听他说完,听罢却面色骤变,心寒不已,倾刻失色惊恐地对在外护送驾车的卫兵叫道:“回大行宫!快!” 第二一一章 良人远愁思(上) 漫漫浓稠直入如墨的穹窿, 从朝天门蜿蜒而出的寂静天街萧瑟而诡谧, 将帝都城的权力中心与外围连接起来。巍峨的宫墙在黑暗中高高地耸起显得庄严而威煞。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下,皇城彰显着帝王沟壑的布局,错落有致,纵横经纬如同个桎梏深渊, 千百个日日夜夜里只要王朝不曾颠覆便永远屹立不倒, 困在其中的人群只能是挣脱不了命运的棋子任凭百般挣扎,踉踉跄跄独行。 从狱司出来后,莫菁如同失了方向,独自一人徘徊在幽深长街,不远处几个得了授命的卫兵如同护送般默默跟在身后, 没有上前来押解也不催促, 只是等着她什么时候累到再也走不动。牵着代步的车马随在跟前尽忠职守地劝诫:“姑娘请回罢。” 寒冷的月光和长长的影子就在脚下,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身心俱疲, 行尸走肉, 麻木而行。腿处传来阵阵锥心刺骨的泼天痛意, 仍昏沉沉地扶着墙壁强撑住沉重的身子一瘸一拐往前走, 茫茫不知何处去也不知该往何处回。闭了闭眼, 心境有一瞬间的清明,她转身回头望着跟在身后的卫兵,心中升起无力的怨怒与悲凉, 冰冷斥道:“滚!不许再跟着我!否则要你们的命!” 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额角的汗珠滚落, 话音刚落,人却已然支撑不住一下跌落在地。双手按紧腿骨痛处,狼狈地猛抬头狠盯着欲来相扶的卫兵厉声拒绝:“滚!!” 眼中掠过难堪、恨忿与痛意,独自挣扎起身,扶着街墙继续走,下一刻反而觉得跟几个听命行事的无名小卒对峙的自己是这样可笑。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甚至也不知道她怒意与怨念从何而来。 在这个全城戒严的帝都,单纯地以为凭着一个令牌就能轻易穿梭于瑛氏府邸与狱司之间,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瑛酃的本意。他根本不会顾忌自己去见莫瑾,即使自己有千百种方法挡在两者之间,却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如今只愿自己脚步再快些,能赶在天亮前到大行宫。 破晓时刻将近,暗沉的天际仍旧乌云翻滚,路上狂风渐起,席卷尘沙,是暴雨将至的前兆。伶仃冷清的大行宫门前还挂着两盏摇曳的孤灯,没有丝毫的生气,她狠狠地拍起门,不知过了多久二门内终于有人出来。 在黄叶萧肃的冷清院落里,遗世独立的佳人白衣素衫,美丽的乌发如今没有了华贵的装饰,只是拿木簪半简单挽,长发如瀑,清艳哀致。风扬起衣裙一角,她牵着凤凰,盈盈步来如同从画中走出。 过去种种都恍如昨日死。 深宫清寂,只有角落一盏燃灯锲而不舍地照亮着这偌大的冷院。一切都变了,她不再雍容而万人之上,短短的日子里,这些年她苦心追求的一切,她所拥有的荣宠皆是依附君璟延而生,如今君璟延失势,她徒然从顶峰摔落深渊。这座冷宫也许困住过无数芳华女子的一生,如今也成了莫听素的归宿。想起宫里四年的相依相伴,终归不忍心看着一代佳人如同当年的美人娘亲那般,就此凋零,颓败一地。 若她能安分守己,又有梧桐和凤凰两个凤子凰孙依傍,未必不能安度余生。可是,一个清高自傲的人自高位跌落后从此独饮着寂寞,如刀俎鱼肉随时等死,这样的酷刑又有几人能忍受?她曾说自己所牺牲的一切皆为了家族沉冤昭雪,失去了对权力的把控就等于断了她的希望,下半辈子只能留在那个与皇宫隔绝的偏僻冷清宫殿度过,她会甘心么?莫菁心乱如麻,只能自欺欺人地不断自我安慰道:不!她会甘心的,她不会做傻事。即便是为了凤凰和梧桐。 自己曾规劝过她,可她注定执着成念,终究一切都不能改变,千言万语只化作嘴边一声幽幽的吁气:“你聪明多时,明明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档口只要收敛锋芒便能自保,为何还要如此糊涂?” 她目光深邃缓缓投注过来,如同珠玑浸血,哀艳而凄恻,声音切切道:“人不就是难得糊涂么?妹妹盼着见你。没想到有生之日还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已无憾。你终于来了,是要来送妹妹一程么?” 佳人形销骨立,风露中宵,绝色如初的面容,因脸色格外惨白,显得瞳色格外的黑。 莫菁哽咽不已,寒意透骨:“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你不悔?” 莫听素敛眉一笑,柔丽如月下盛开的菡萏,淡声问:“你有没有问过莫瑾公子,他可曾悔?” 那一瞬酸楚难言,莫菁哑然,无言以对,“……” 莫听素将凤凰交给身旁的侍女,扭身从石桌上执起玉壶倒两杯清酒,抬眼环视漫天的昏暗,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孑然一身,无人问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下一瞬收回目光将清酒递到莫菁面前来,月白风清地转移话题:“如今只怕唯有姐姐愿意陪我共饮了。今夜我们勿论对错,不说恩怨,浊酒一杯敬红尘,了恩怨。” 莫菁颤颤巍巍接过酒杯,却迟迟没有送进口中。莫听素低眉浅笑,自己先行一杯倾绝,婉声轻柔道:“妹妹先干为敬。” 莫菁不死心劝道:“你有凤凰和梧桐,只要能保住一命也未必不好。” 闻言,莫听素怅然一笑,忽地嗓音喑黯道:“我虽身在冷宫,可未必什么都不清楚。大限将至的不止是君上,头悬利剑什么时候掉下来我不知道。梧桐我已托付给瑛皇后,至于凤凰……妹妹有个不情之请,想将他托付给姐姐。不要封侯拜相,平凡的长大就好。”言罢微顿,犹豫着续道,“还有一事,我想为家族沉冤昭雪,可惜空有当年班太后的野心却无她之时运,万般折腾转头皆是空。我这辈子过得很好,没什么遗憾。只是终究不能如爹娘所愿,成长为一个赤诚而善良的姑娘。他日若身死黄泉恐怕无颜面爹娘,我甚至……无颜报家门。姐姐的名字我不能再用了,若真有一日……能否拜托姐姐帮我立块无字碑不至于成为游魂野鬼?” 莫菁神色哀痛,手心直抖着拿出始终拽在怀里的令牌,“你若愿意……” 听罢,莫听素只是再倾一杯清酒饮尽,莞尔浅笑着微摇嗪首。 她惶骇,满目的悲凉,如同个徒劳挣扎的困兽,强忍的眼泪终于掉落,哆嗦着欲言又止:“你为何……” “你可知多年里妹妹一直羡慕着你。羡慕你与莫瑾公子多年来的兄妹情谊,羡慕你与他的……情深意切。” 酒杯落地而碎,寒苦的清流洒了一地,顷刻间莫菁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惊得她心神尽失。 莫听素声音轻柔如絮,娓娓道来,“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姐姐心中有一人,我亦然。没有爱情我可以活下去,可把我囚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了却残生还不如一剑杀了我。如今你还要我接受他因你而给的施舍么?” 莫菁怔怔地立在那里,脑子纷纷乱乱,触到她柔视的目光,只能逃避地躲过,不敢直视。这些年待在她身边,失落时相互扶持的温情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头靠着头彼此的宽慰,可她的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究竟是为何却不曾真正读懂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莫听素恬淡地笑:“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吓坏你了,我其实……每天都盼望着你来。如今这样我真的开心。这样……证明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你许久没见过凤凰了罢?他如今已经跑得飞快,再也不需要人牵着走路了。”说着,她牵过凤凰到面前来,蹲下身子替茫茫然,惊恐不定却能强忍住不哭的小人儿理一理衣袖子,柔声嘱咐道,“你从前老是惦记着姑姑,如今让你去跟姑姑住几日。只是出去后,不能再叫姑姑,要叫姨。” 见此情景,莫菁良久沉默无言,她嘴唇微启,终究一丝声音未出,泪已滑落脸颊边。 不久后,果然落起了倾盆大雨,从大行宫回帝都城的路被雨水打得泥泞不堪,马车在大雨中艰难的前行。莫菁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望着身旁的小凤凰,一袭玄黑锦衣套在三岁的小身板上,粉雕玉琢的圆脸只是木然地望着她,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莫菁隐下疲倦不已的神色,强扯出一丝微笑,伸出双手展开一个怀抱来,哑声问道:“困不困?到姨这里睡一会?” 凤凰只是摇摇头,下一瞬又低着脑袋想了想,便跳下坐垫蹬着小短腿爬到她怀里。 莫菁沉重不已,只是默默将他纳入怀中,却发现他手中握着个木哨子。 凤凰抬头,睁着黑漆漆的瞳仁一字一句慢慢道:“房子大大的,没没有……人,母妃关关……房子出不来,戴玉笛的叔叔守守着……他给给哨子……有声音……凤凰一个人待待着就不怕了。” 莫菁原是柔柔目视着凤凰,耐着性子等听他说完,听罢却面色骤变,心寒不已,倾刻失色惊恐地对在外护送驾车的卫兵叫道:“回大行宫!快!” 第二一二章 良人远愁思(下) 马车在风雨中一路往大行宫的方向疾奔, 她心急如焚, 只能强抑住悲痛。从头到尾自己只害怕莫听素会做傻事,却没有想到,麒麟太子若登基御极,那庄妃母子就成了阻力。即使莫听素无力也再无意争这帝位, 可如今慕少榕驻军三十万兵临城下, 未必就不会惹瑛氏忌惮! 凤凰似乎被她的神色吓到了,躲在怀里一动不动,只是抓紧木哨子却不敢吹响。 好不容易到了大行宫门口,她放下凤凰急急跳下马车,顾不得腿骨传来一阵阵强烈的痛意, 临走时她疾言吩咐卫兵看守马车, 又顷刻转身掀起车帘对着车厢里的凤凰肃言急道:“躲在车厢里不许出来,等着姨。” 凤凰只是缩在角落愣愣地点了点头, 此时一道巨大的闪电如火舌般将天际撕裂成两半, 风雨狂啸如裂帛, 一锤闷雷怒吼轰轰, 如尖刀猛地贯穿世人胸口, 震慑穹窿, 而马车内急然响起的一阵阵急速又微弱的哨子声逐渐掩埋在风雨惊雷中…… 雨珠砸着她睁不开眼睛,心里恐惧急躁,所幸大门紧闭没有锁死, 她咬着牙用蛮劲狠力撞开, 院子里再没有了莫听素的身影, 耳边尽是嘈嘈切切的雨声,她远远看见檐下立着个模糊的身影。莫菁腿心直颤,跨过二门时险些跌倒,此时,屋里一声绝望的尖叫凄厉地划破天际雨幕,惊得人身体直颤,再也顾不得什么,直闯入配殿。 屋内的情景如千斤重锤砸在她身上,伤得她肝胆俱裂:只见倚坐在梨花长椅沉目长睫的绝世佳人,素衫长发,靠在软垫上歪着脑袋沉沉睡去,早已没有了呼吸。可睡颜安详而鲜焕,仿佛只是沉入一个美梦里沉醉不知醒,容颜鲜焕,如同红烛深照的优昙花,美得浓烈,半点不像个死人。 如意已然跪在脚踏前,抓着莫听素的衣袖子失声痛哭:“主儿……主儿,我已经替你熬好鱼片粥了,你醒一醒呀!你怎么能骗奴婢!你怎么忍心丢下殿下和帝姬……让他们孤苦无依怎么办呀?!” 莫菁浑身湿透,一脸的狼狈,跌跌撞撞地走近来,跪倒在座前,伸手轻轻触那艳丽无比的脸。半个时辰前她才站在自己跟前,执着一杯清酒喊自己姐姐,邀自己共饮,生动而美丽;如今一只手瘫软无力地垂在半空中,没有了半点生气,就这样没有任何留恋地与世长辞。她无措地搂住她,眼泪止不住滔滔流下,握起那冰冷的手腕不死心地探着脉搏:“你怎可如此,你怎么忍心……” 那只一直被她紧紧握在掌心的亭台楼阁金耳珰掉落在地上,墁地青砖铺了软毯,落地无声。而另一只此刻穿肠破肚,正静静待在她的身体里。 屋外来了人,廊间挂着昨夜的燃灯渐渐照亮那冰凉的眉眼,霜色似的面容。她抬眸,透过挂起的轻纱珠帘将如在晃动的视线探到檐外。 其实早就知道公良氏与瑛氏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曾想他今日成了帮凶,要来害死她的妹妹! 公良无我一系锦红官服,玉颈系笛,身姿高大,凛冽如阎罗,立在跟前便让她负载在一片阴影里,往日觉得熟悉可亲的一个人如今竟觉得陌生异常。她满脸惊惧地望着跟前面色平静的男人,一双眼睛深黑冰冷,寒意丛生,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她将莫听素靠回椅上,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怒吼着,身子却几欲支撑不住。公良无我终究不忍心,伸手轻拽她一把,却被她猛地甩开。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替自己的父亲翻案!她已经输了,一无所有,就让她留在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溃不成声,跌倒在地。 公良无我一笑,丹凤眼深邃如初,可眼神却冷如寒冰:“你可知道她自被囚此处仍不知收敛数次与朝堂之人私下通信往来?你怎知我没有警醒过她?她却反而变本加厉,成了慕少榕与太上皇私下互通消息的桥梁。既如此也便将计就计,仅凭庄妃的一封书信要慕少榕入瓮尚不够。但连续的消息传递必然能让他相信尚有布防不足的缺口。扶持麒麟太子御极关乎我公良氏未来,不容有失,你告诉我如何容她?” 莫菁一愣,惊疑不定,猛地记起方才凤凰的稚言稚语,痛声质问道:“你们将她禁足于屋内,逼迫她假传书信于慕少榕是或不是?” 公良无我没有否认,只是淡声道:“庄妃有功,协助朝廷将叛臣擒获。传位诏书今日已下达,新帝会择日行登基大典。至于慕少榕已于朝华门被擒获,已收监候审。她之死非我所愿。” 她凝眉,竟不知是何滋味。一夜之间却成巨变,三十万大军,他们本是彦稽朝保家卫国的士兵,因为内战而把枪头对准了同为伙伴的其它士兵,如今首领被擒,成王败寇,正义从来都是由正义的一方书写的,自然也随之土崩瓦解。之后,那个与凤凰年岁无异的麒麟太子成了新帝?这意味着李氏、慕氏、还有从前辅佐晏褚皇帝一派的朝臣彻底失势。心中含着酸楚,想起莫听素临终的遗言,哽声道:“何苦要把她逼上绝路……她早知大势已去,你们逼迫她向慕少榕假传书信内容,以她的性子,事后又怎会选择苟活于世?” 公良无我一愣,坦言:“只是……你也该明白,庄妃母子与慕氏少榕,他们当中必须要死一个。否则后患无穷,这也是中车府令所忌惮的,如今她选择自裁未必不是求仁得仁。” 她如同行尸走肉,只是守着莫听素的尸体,不再理会他。 公良无我却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屋檐外,铁青着脸,隐忍着怒意问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把皇长子殿下交出来!” 闻言,她如雷轰鸣,一时心痛难忍,如临大敌,凤凰……便是拼死也不能让他们伤害凤凰。下定决心后,她猛地挣脱开的桎梏,冷然对立道:“你们休要想再伤他!” 公良无我一怔,随即眉宇成川,丹凤成雪,一字一顿自牙缝蹦出:“若是寻常孩子也便罢,即使没有那份时运位极帝王,他也是君氏皇室的人!” 她嘲笑出声,反问道:“若留在君氏皇室,你能保证他性命无虞,及至终老么?” “把孩子给我。”他狠下心肠。 “不!”她几欲哀声恳求,眼拥泪意,她已经失去了四哥哥也失去妹妹,再也不能失去更多。“无我,他不会成为公良氏与瑛氏登顶的阻力,我会让他远离这一切。我能说服瑛酃,今日只求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带凤凰离开。日后一切后果,不管他是死是活,我自己承担。” 他目光动容,望着她近乎求饶般的无措,眸子翻涌着挣扎。 莫菁又:“你不要忘了你公良氏还有瑛氏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侩子手。若他有命留在皇室长大,你能保证麒麟太子不会成为又一个晏褚帝?几十年后你跟瑛酃可都是要走在麒麟太子前头的。如今慕少榕被囚,庄妃身死,他不过是个三岁小儿,于你们不足为患,只要远离皇长子这个身份,远离帝都,他日长大成人定能将帝都城的一切都忘却。不要想着杀人以绝后患,日后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到时先是胁迫太上皇退位,再是皇长子暴毙,到时天下悠悠众口堵不住,被推至风口浪尖就难以收场了,何不留下他拿他的生死用以牵掣慕少榕?慕少榕是难得一见的将才,我知你们既想用他也得压制他,凭着我如今将军府大夫人的身份,或可让我与他见上一面。” 良久无言,两人之间只剩下泼盆雨声萦绕周围,公良无我终于肯松开她的手。莫菁暗自松了一口气,风潇雨晦中,忍着痛意麻木地走出大行宫。她不宜久留此处,心中顾念着门外的凤凰,日后要怎么跟他说,他的母亲在这场斗争中沦为牺牲品,而他日后要保住性命无忧只能舍弃他皇长子的身份。 惊雷骤停,风雨大作下,翻滚的乌云终于散开。她掀开车帘那瞬间,哨子声戛然而止,却见凤凰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咬着木哨子,脸青口白地发着抖,结巴着道:“姨……姨……是是去找……找母……母妃。凤凤……凰想回回去了,有有……梧桐妹妹、母妃待……待一起……不是一个人就不怕。” 莫菁眼中疼惜之意丛生,无限唏嘘。她一下跳上车厢,吩咐卫兵驾马车离开,敞开怀抱想让小家伙靠过来抱一抱,又想到自己衣衫湿透的模样,搓搓手只能作罢,讪讪笑着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道:“凤凰不要怕。你的母妃……”她斟酌着说辞,“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见面,所以凤凰暂时要跟姨待在一起。” 闻言,小家伙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象个团子一样拱过来,昂起小脑袋,眉眼天真地颤声问:“去去……哪里?” 她拾着沉重的心绪,点点他的小鼻尖,状似轻松轻声道:“到人很多的地方,无论凤凰去哪里都有人陪着,不会让凤凰一个人害怕地躲在角落里吹木哨子。” “好……”小家伙似乎放下心来,没一会儿,小脑袋开始小鸡啄米,可小小的掌心仍抓紧着木哨子,低头拿软乎乎的掌背揉揉眼睛,又道:“凤凤凰可……可能有有一点困。” 闻言,莫菁在旁边收拾了个干净的位置出来,拍拍道:“睡姨旁边。你如果怕,姨就在旁边给你吹哨子。” 小家伙想了又想,才犹豫着把木哨子交到她手中。莫菁拿在手上,咬着哨口轻轻吹一下,嘹亮的哨子声措不及防地响起,透过车厢与外间的雨声融为一体。 见状,小家伙极为放心地咧嘴笑笑,莫菁就这样一路随着马车前行的轱辘吹着嘹亮的哨子回到瑛氏府邸的门前。 小凤凰抓着她的手睡得香甜,可莫菁一路上却是心事重重,直到马车前行的步伐戛然而止,她才似被惊醒般。 抱起小家伙下了马车,外出一夜却是全身狼狈的模样回来。进府前,她特地掏出那个偷摸出来的令牌丢到了猪栏里。 ※※※※※※※※※※※※※※※※※※※※ 捂脸,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没有弃坑,只是穿越一趟又回来了,双更奉上! 第二一三章 一朝天子位 屋子里燃着凝神静气的松香, 莫菁将自己收拾妥当,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回到阁内。凤凰仍在熟睡,乌青的眼袋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滚了一圈格外地明显,实在惹人怜惜。想来这些日子他受苦颇多,虽是天家皇孙, 却被囚在大行宫成了落难凤凰, 自然不如在皇宫那般精细的照顾。而如今仿佛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安稳,可以贪婪地沉浸在梦乡里酣畅淋漓地放松身心一回,小小的身子陷在香软的床褥里,睡颜香甜。 给小家伙掖了掖被子,却见他两撮细绒眉毛皱了起来, 大约是在梦里遇见了不愉快的事情, 莫菁犹豫了下,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小脸, 尝试着轻拍了拍他的身子以作安抚。没一会儿小家伙放松下来, 咂咂小嘴, 转下身子继续睡下去。 外头早已风雨暂歇, 青空明亮而又焕然一新, 屋檐偶尔落下衔在青瓦上的雨珠, 将竹帘高高卷起,凉风便能吹进来,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就把积攒的熏香吹散了。 她就坐在竹帘子下望着澄碧如洗的天空失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大约很长一段时间了。并不担心已经托付给瑛皇后的梧桐帝姬, 反而对自己硬留下凤凰后的日子感到迷茫。 皇宫已经让公良氏与香氏把持住,深宫各门哪里都站满了把守的宫廷卫。东宫因分居于天子寝宫东侧而得名,自古又以东为正,故而太子自出生之日起所居处便为东宫。这里的建造规格十分庞大,是除天子外独有一份的皇家气派,琉璃碧瓦,檐角走兽,通天的磅礴辉煌。 年幼瘦弱的新帝坐在空旷月台上朝远观望时显得格外渺小,他正托着腮子望着红墙根前一大片盛放的花树,那里是这所宫殿唯一柔和的点缀。他还是个小孩子,比起深宫里随处可见的威严硬朗,自然更喜欢这些美丽而娇柔的东西。 东宫殿宇种植了一大片的玻璃翠,虽然花期短暂,但在花开时甚有万千绯红压天顶之势。今日下了许久的雨,枝头花苞被打落不少,在茫茫的天宇下竟无端显得寂寥。年幼的新帝在偌大的宫殿独坐了许久,也见不到一个人来。这个地方大得让他有些害怕,即使这里是他出生就在的居所。从午觉醒来就一个人扶着门边来月台枯坐着,这里视野开阔,又有他喜欢的花儿,他可以一面欣赏着花一面等着人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终于看到有人的身影自那花树摇曳的方向徐徐显显,颀长的身姿,清冷的肌骨,白玉般的面容。渐渐近了,那人玄衣纁裳,抬脚从丹陛一步步从容地走上来,眼角下的疤过于凌厉始终让麒麟有些望而生畏,若是换作平日是不敢这样看这人的。可如今才看他从落英缤纷的画里走出来,甚至连肩上都落了几片柔软的花瓣,整个人都显得平易温暖起来,麒麟终于觉得不那么可怕。 他抬起头,入瑛酃的眼时是一张懵懂无知的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大伴呢?还有嬷媪。我等着去泰安殿请安,请完安我想去找母后。” 他只有三岁,可跟皇长子凤凰终究不一样,因出生时先天不足,故而体格瘦弱,走不了多久就觉得累,要有安心的人牵着才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况且他从未试过独自离开东宫以外的地方。 瑛酃低腰看着他,伸出手来柔声道:“这里风大。君上应当回殿里头候着才对。稍后奴婢遣人来伺候君上洗漱更衣,之后再上泰安殿。” 麒麟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中官,转而望向那骨节修长又温暖好看的手,似乎一切都跟平日没什么不一样,只犹豫了片刻便自然而然地牵了上去。 瑛酃牵着他一步步走上玉阶,和玺彩画下,卑躬屈膝的侍人低眉顺眼地安静随在身后,前方一高一矮的身影斜斜打在冰冷的地间,静谧的日光下显得诡异又和谐。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瑛酃腰间环佩玉玦伶仃微响,三岁的新帝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昂着脑袋望了一会儿,心里仍记挂着自己的大伴还有嬷媪,又道:“我一觉起来,他们都不见了。” 雨后的天气甚为清凉并不冷,可一阵微风吹过仍让体弱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身旁这人的手牵得更紧。他并不知道,片刻前他的大伴和嬷媪被沉尸隐蔽又不见天日的深井里正是出于这人的手笔,那满是血腥的手望之是那么的温暖干净。 他低头看着他,日光下眸色显得迷离又无害:“从今日起殿下就是君上了。大伴和嬷媪自然不能陪在您的身边。但不久后会有别的人守着君上的。” “那长清姐姐和小虾子呢?” “他们自然也不能。君上的母后倒还是在摘凰宫,您时时都可以去看她。”他渺声缓道,虽然眉目阴柔却有一双迷惑人心的眼睛。 知道太多的人不能留在年幼的帝王身边,整个东宫都被血洗了一遍,再安排自己的人守着这个小小的新帝,从此以后他便只能在自己的桎梏下长大,只有这样才能在浩浩皇权里牵掣他。 麒麟点了点头,觉得安心。垂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认真看脚下的路忽而苦恼道:“可如今已经过了给皇父请安的时辰。” “无碍的。从今日起君上便不必每日晨昏定时拜见了,您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会入住泰坤宫……”他牵着他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沉闷又煌煌的大殿,清高又略显孤冷的喃声随着殿门缓缓关闭被锁在了一片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其实麒麟对皇父的印象十分寡淡,迄今为止甚至都没有仔细看清过他的面容。因为每日需要请安时才能见到他,大伴就会牵着自己的手上泰安殿等候宣召,之后在大伴的牵引下稳稳地跪在他跟前喊皇父安好,接着便是等喊起,然后进行每日例询,“玄齐今日做了什么,太傅教了什么书……” 皇父从不唤他麒麟,麒麟只是他的小字,正如同唤皇长子凤凰为玄元。这是大伴说的,自己的名阖宫里只有皇父才有资格喊。 离开时也要大伴牵着,他还小,步子走不大,常常觉得已经走了很久,便累得要停下来,回过头就能看到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正淡漠地目送着自己,可那时仍然看不清皇父的面容。 他不喜欢请安。可请安是每日例行要做的事,有一日这个习惯突然被打破了,变化让他惶惶不安。 如今对一切尚茫茫不知的新帝正坐在案前,看着旁边身姿从容的人拿着灯剔挑了挑灯芯,烛火亮起来刹时照暖了那艳鬼似的侧脸,魅惑又冷冽入骨,他便不由得有些看呆。 却见那人走近半蹲下来,长衣委叠,落在幼帝跟前,并在案前向他展开书好的王谕,抿着凉薄的唇低声缓缓道来:“奴婢已为君上将王谕书好。君上过目后若无异便请玉玺盖上。其余的,奴婢自当尽心尽力为君上操办。” 有人捧着玉玺上来放在跟前,幼帝将目光转向那小小的锦盒,咬着唇细想了想,拖长了稚嫩的嗓音,有些为难:“瑛内监是要让我学书吗?可从前太傅教我认的字不多。什么是王谕?” 他一笑,颔首道:“王谕就是日后君上每日都要批示的东西。您不必感到为难,从今日起奴婢每日都会辅佐在君上左右示听的。说来还是奴婢的错,君上不识王谕,应当是奴婢一字一句念给君上听才是。” 幼帝思量半晌才点点头,挨着眼前这个让他安心的人,负载在一片的阴影里,听他一句句地念着王谕的内容,疑惑处,抬头看那人的脸,乌亮的眼睛清澈见底,问道:“瑛内监,什么是自裁?” 瑛酃哦了声,“就是让一些不好的人自愿离开,以后都不要出现在君上眼前。”他不自觉将语气放柔软些,便总有一种诱惑人的错觉。 因是午睡过后无人来东宫伺候,那小小的发髻显得有些凌乱。他伸手替年幼的新帝将掉落腮边一缕细软的发勾开后,待给出一个微笑才满意续道:“君上若明白了,便当盖上玉玺。” 玉玺触手冰凉,小小的双手拿起来还显得有些费力。那人便伸出温暖的手扶持着他啪一声落在质地上乘的折纸上,一切都尘埃落定。 日入时分,回瑛氏府邸的车马才踏出宫门。人回到东阁,甫在高椅上坐定,便有人盛着热汤,捧着巾栉鱼贯进来伺候着在金盆里盥洗。才刚接了送上的热巾便有本应守在大行宫的人候在帘后来报,说是待在大行宫里的那位宫妃归泉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瑛酃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些茫然地继续拭手。他如今虽只是个车府令,帝王易位,不管谁做皇帝,最后国家大事一样需要经他的手。对此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只是经过筹谋的事他向来有把握,如今这样的结果只能说遂人心愿罢了。 ※※※※※※※※※※※※※※※※※※※※ 小皇帝也出现了……老实说,我等他很久了……哭哭 第二一三章 一朝天子位 屋子里燃着凝神静气的松香, 莫菁将自己收拾妥当,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回到阁内。凤凰仍在熟睡,乌青的眼袋在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滚了一圈格外地明显,实在惹人怜惜。想来这些日子他受苦颇多,虽是天家皇孙, 却被囚在大行宫成了落难凤凰, 自然不如在皇宫那般精细的照顾。而如今仿佛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安稳,可以贪婪地沉浸在梦乡里酣畅淋漓地放松身心一回,小小的身子陷在香软的床褥里,睡颜香甜。 给小家伙掖了掖被子,却见他两撮细绒眉毛皱了起来, 大约是在梦里遇见了不愉快的事情, 莫菁犹豫了下,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小脸, 尝试着轻拍了拍他的身子以作安抚。没一会儿小家伙放松下来, 咂咂小嘴, 转下身子继续睡下去。 外头早已风雨暂歇, 青空明亮而又焕然一新, 屋檐偶尔落下衔在青瓦上的雨珠, 将竹帘高高卷起,凉风便能吹进来,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就把积攒的熏香吹散了。 她就坐在竹帘子下望着澄碧如洗的天空失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大约很长一段时间了。并不担心已经托付给瑛皇后的梧桐帝姬, 反而对自己硬留下凤凰后的日子感到迷茫。 皇宫已经让公良氏与香氏把持住,深宫各门哪里都站满了把守的宫廷卫。东宫因分居于天子寝宫东侧而得名,自古又以东为正,故而太子自出生之日起所居处便为东宫。这里的建造规格十分庞大,是除天子外独有一份的皇家气派,琉璃碧瓦,檐角走兽,通天的磅礴辉煌。 年幼瘦弱的新帝坐在空旷月台上朝远观望时显得格外渺小,他正托着腮子望着红墙根前一大片盛放的花树,那里是这所宫殿唯一柔和的点缀。他还是个小孩子,比起深宫里随处可见的威严硬朗,自然更喜欢这些美丽而娇柔的东西。 东宫殿宇种植了一大片的玻璃翠,虽然花期短暂,但在花开时甚有万千绯红压天顶之势。今日下了许久的雨,枝头花苞被打落不少,在茫茫的天宇下竟无端显得寂寥。年幼的新帝在偌大的宫殿独坐了许久,也见不到一个人来。这个地方大得让他有些害怕,即使这里是他出生就在的居所。从午觉醒来就一个人扶着门边来月台枯坐着,这里视野开阔,又有他喜欢的花儿,他可以一面欣赏着花一面等着人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终于看到有人的身影自那花树摇曳的方向徐徐显显,颀长的身姿,清冷的肌骨,白玉般的面容。渐渐近了,那人玄衣纁裳,抬脚从丹陛一步步从容地走上来,眼角下的疤过于凌厉始终让麒麟有些望而生畏,若是换作平日是不敢这样看这人的。可如今才看他从落英缤纷的画里走出来,甚至连肩上都落了几片柔软的花瓣,整个人都显得平易温暖起来,麒麟终于觉得不那么可怕。 他抬起头,入瑛酃的眼时是一张懵懂无知的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大伴呢?还有嬷媪。我等着去泰安殿请安,请完安我想去找母后。” 他只有三岁,可跟皇长子凤凰终究不一样,因出生时先天不足,故而体格瘦弱,走不了多久就觉得累,要有安心的人牵着才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况且他从未试过独自离开东宫以外的地方。 瑛酃低腰看着他,伸出手来柔声道:“这里风大。君上应当回殿里头候着才对。稍后奴婢遣人来伺候君上洗漱更衣,之后再上泰安殿。” 麒麟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中官,转而望向那骨节修长又温暖好看的手,似乎一切都跟平日没什么不一样,只犹豫了片刻便自然而然地牵了上去。 瑛酃牵着他一步步走上玉阶,和玺彩画下,卑躬屈膝的侍人低眉顺眼地安静随在身后,前方一高一矮的身影斜斜打在冰冷的地间,静谧的日光下显得诡异又和谐。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瑛酃腰间环佩玉玦伶仃微响,三岁的新帝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昂着脑袋望了一会儿,心里仍记挂着自己的大伴还有嬷媪,又道:“我一觉起来,他们都不见了。” 雨后的天气甚为清凉并不冷,可一阵微风吹过仍让体弱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身旁这人的手牵得更紧。他并不知道,片刻前他的大伴和嬷媪被沉尸隐蔽又不见天日的深井里正是出于这人的手笔,那满是血腥的手望之是那么的温暖干净。 他低头看着他,日光下眸色显得迷离又无害:“从今日起殿下就是君上了。大伴和嬷媪自然不能陪在您的身边。但不久后会有别的人守着君上的。” “那长清姐姐和小虾子呢?” “他们自然也不能。君上的母后倒还是在摘凰宫,您时时都可以去看她。”他渺声缓道,虽然眉目阴柔却有一双迷惑人心的眼睛。 知道太多的人不能留在年幼的帝王身边,整个东宫都被血洗了一遍,再安排自己的人守着这个小小的新帝,从此以后他便只能在自己的桎梏下长大,只有这样才能在浩浩皇权里牵掣他。 麒麟点了点头,觉得安心。垂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认真看脚下的路忽而苦恼道:“可如今已经过了给皇父请安的时辰。” “无碍的。从今日起君上便不必每日晨昏定时拜见了,您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会入住泰坤宫……”他牵着他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沉闷又煌煌的大殿,清高又略显孤冷的喃声随着殿门缓缓关闭被锁在了一片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其实麒麟对皇父的印象十分寡淡,迄今为止甚至都没有仔细看清过他的面容。因为每日需要请安时才能见到他,大伴就会牵着自己的手上泰安殿等候宣召,之后在大伴的牵引下稳稳地跪在他跟前喊皇父安好,接着便是等喊起,然后进行每日例询,“玄齐今日做了什么,太傅教了什么书……” 皇父从不唤他麒麟,麒麟只是他的小字,正如同唤皇长子凤凰为玄元。这是大伴说的,自己的名阖宫里只有皇父才有资格喊。 离开时也要大伴牵着,他还小,步子走不大,常常觉得已经走了很久,便累得要停下来,回过头就能看到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正淡漠地目送着自己,可那时仍然看不清皇父的面容。 他不喜欢请安。可请安是每日例行要做的事,有一日这个习惯突然被打破了,变化让他惶惶不安。 如今对一切尚茫茫不知的新帝正坐在案前,看着旁边身姿从容的人拿着灯剔挑了挑灯芯,烛火亮起来刹时照暖了那艳鬼似的侧脸,魅惑又冷冽入骨,他便不由得有些看呆。 却见那人走近半蹲下来,长衣委叠,落在幼帝跟前,并在案前向他展开书好的王谕,抿着凉薄的唇低声缓缓道来:“奴婢已为君上将王谕书好。君上过目后若无异便请玉玺盖上。其余的,奴婢自当尽心尽力为君上操办。” 有人捧着玉玺上来放在跟前,幼帝将目光转向那小小的锦盒,咬着唇细想了想,拖长了稚嫩的嗓音,有些为难:“瑛内监是要让我学书吗?可从前太傅教我认的字不多。什么是王谕?” 他一笑,颔首道:“王谕就是日后君上每日都要批示的东西。您不必感到为难,从今日起奴婢每日都会辅佐在君上左右示听的。说来还是奴婢的错,君上不识王谕,应当是奴婢一字一句念给君上听才是。” 幼帝思量半晌才点点头,挨着眼前这个让他安心的人,负载在一片的阴影里,听他一句句地念着王谕的内容,疑惑处,抬头看那人的脸,乌亮的眼睛清澈见底,问道:“瑛内监,什么是自裁?” 瑛酃哦了声,“就是让一些不好的人自愿离开,以后都不要出现在君上眼前。”他不自觉将语气放柔软些,便总有一种诱惑人的错觉。 因是午睡过后无人来东宫伺候,那小小的发髻显得有些凌乱。他伸手替年幼的新帝将掉落腮边一缕细软的发勾开后,待给出一个微笑才满意续道:“君上若明白了,便当盖上玉玺。” 玉玺触手冰凉,小小的双手拿起来还显得有些费力。那人便伸出温暖的手扶持着他啪一声落在质地上乘的折纸上,一切都尘埃落定。 日入时分,回瑛氏府邸的车马才踏出宫门。人回到东阁,甫在高椅上坐定,便有人盛着热汤,捧着巾栉鱼贯进来伺候着在金盆里盥洗。才刚接了送上的热巾便有本应守在大行宫的人候在帘后来报,说是待在大行宫里的那位宫妃归泉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瑛酃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些茫然地继续拭手。他如今虽只是个车府令,帝王易位,不管谁做皇帝,最后国家大事一样需要经他的手。对此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只是经过筹谋的事他向来有把握,如今这样的结果只能说遂人心愿罢了。 ※※※※※※※※※※※※※※※※※※※※ 小皇帝也出现了……老实说,我等他很久了……哭哭 第二一四章 良宵永夜相怜计 闭目养神的当口捏了捏太阳穴, 神情略有些惫怠。他并不是个吃不了苦的人, 可有时候痛意来得太快简直能杀死人,因而平日里总是贪恋麻痹神志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东阁外头伸展到墙壁的梅树枝桠随夜风招摇刮出了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颇扰人清静。他睁开眼习惯性地摸向腕间的佛珠便起身踱到门外,帘子早已高高地卷起来, 往外瞧便能看见朦胧夜色下飘摇的灯火。 出门时外头早有守着的人来迎他, 但并没让人跟着,独自挑了夜灯到客厢的屋里去。到客厢里去,跨过门槛时里头帐幔堆叠,一个人侍立的人也没有,偌大的空间只点着一盏纱灯。目光流连之处便捕捉到那伏在茶案前菲薄的身影。烛光透过绡纱打在他足尖上, 就这样隔着一步之遥, 静静地端详她。 只有这个时候她所有的警敏才全部放开,把脸埋在臂弯子里沉沉睡去, 侧着脑袋时露出半张脸来, 有着丰泽的唇色和浓密如蝶翼的眼睫, 可连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至于纱帐后那人是谁也早已知晓。他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 还是慢慢踱到床前, 伸出细长的指撩开纱帐, 垂眼便看见那孩童熟睡时的容颜。有片刻的怔愣,认真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作罢。心里却已然有了定论,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命运还是有区别的。若这孩子是当年的自己怕是便没有这样的时运了。 他离开时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莫菁依然维持着埋首伏案的姿势, 其实在他打帘子到凤凰床前时她就已经醒了, 只是竭力要平静自己,却不知掌心早已惊出一片冷汗。 房中假寐独待了许久,才愿意昂首清醒过来,踌踌躇躇出了客门。凤凰人儿就在跟前,许多话便不能当场摊开明讲,故而没有选择在方才那样的时机面对他。回程时莫菁向来不愿意太多人跟着自己,便提灯心事重重地在夜色里迤逦独行,沉思着回到东阁面对他时该是怎么一套说辞,强留凤凰是自己的意愿,早晚要给出一个交代。失神间抬起空空的手心看看,空空如也。生离死别,故人离去……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留不住,以为当这一日到来时即使唏嘘亦能坦然以待,如今幡然醒悟早已是戏中人,如何还能再做戏外看客!那些亲的人,爱的人,要怎么才能保住他们?释怀不了,不忍与不甘便一点点地积在心底渐成了沉疴之痛。 湖旁小径铺的是鹅卵石,凹凸不平,盛大的风从鬓边拂过,从哀思里醒过神来,停下脚步抬眼瞧一瞧天际依稀层叠的乌云。入夏一向多雨,常常白天黑夜不分时刻地倾盆而下,看着天色估摸过不到亥时这穹窿天宇又该哭了。 果不其然,当她一路小跑回东阁已经一脸狼狈,衣衫半湿。门口守着的人早早地迎过来接她手上的提灯。莫菁一面整理微乱的鬓发,不经意抬眼望向那片漆黑的屋窗,皱着眉慢声问了一句。跟前的人耸拉着温顺地眉眼,吞吞吐吐不敢多言半句,知道再勉强也问不出什么,也便作罢。 一日连着淋了两场雨,手脚都透着冰冷凉意。外间雨声不断,莫菁梳洗一番才换上洁白宽大的寝衣,长发拿簪子简单挽上便举着灯悄然进了内室。放灯上榻,坐在榻沿边,曲起膝盖,一双细白的脚踩在已熏的香暖被褥上,便扭头巴巴儿望着眼前背对自己正沉目静寐的身影。连起伏的气息都极轻,软衾罗被半盖在身上,藏在洁白中衣里清奇的骨骼和金石般的脊背在黯淡的光线里如同将歇未歇穹窿下山峦起伏的流丽剪影,朦胧美好却又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感。 莫菁挨在身旁躺下,小心翼翼望过去,鼓起勇气轻问:“您睡着了么?” 帐上的银钩早就摘了下来,纱帐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在这个静谧空间里徒然响起那脆生生的嗓音显得有些突兀。她略忐忑,低眉顺眼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儿,手臂枕着脑袋缓缓斜躺在他身旁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意味不明地一声叹。心里定了又定,勾着手指头碰一碰他宽滚的衣缘又凝声道:“您看到我留的纸条了罢?”接下来又絮絮叨叨坦白交代了今日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没有提顺走他令牌的事。 “她死了,你已经知道了罢?”她坦言。 此话一出,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一滞,原来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是有所触动的。 莫菁垂下眼角,忽然感到害怕。深知现在不说,来日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顺势伸出手来勾他的颈项。可还未来得及有任何的动作,只见对方皱着眉拒绝了自己的亲近。瑛酃长睫翕动时抬眼轻扫过来却又很快沉目避开了,略沙的生线听得出懈惫,沉吟着轻声打断:“先收起你的那些小心计来日再谈,我头疼。” 头疾是经年沉疴,有时候来势汹汹,脆弱可能不过片刻,但捶首撞额的样子太过不堪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可惜,情绪上片刻的软弱不足以影响他的理智。他这样清醒,甚至知道她的心思,但眼下再也分不出心神与气力来争执。 莫菁不尴不尬还有些灰心,一咬牙反而不依不饶环着他的颈不松手,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味道。彼此交颈而眠时脸贴着脸,见他挣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奈败下阵来,没能拒绝她拱身而来的温暖和气息。 “我如今真成了你的负累了么?我知道我现在办事尚不够稳妥,把你的步调都打乱,可如今举步维艰,我若不顾及他们……”她垂眼,看得出来有些惆怅,没有再说下去,却盼望着他能明白。 “你总是这样,这些刻意为之的把戏就是专门用来迷惑我的是不是?”他的语气有些阴恻。 莫菁一愣,觉得自己来之不易的脉脉温情与苦心都错付了,语气暗含愠怒委屈,负气道:“你没有心!” 瑛酃仿佛被人触了逆鳞,蓦地腾身起来跟她对峙,眼睛里汹涌着似滔天暗潮的光,渐渐地,如同被火海燃烧后尽成了死寂的灰,眼底下成了漆黑的一片。 “我没有心?你说得对,横竖我的良心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早就被狗吃了!你顾及他们,今日再替他们张罗,明日我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就等着你象条狗一样哭着来求我,信不信!”他的目光冷冽逼人,一字一句都带着盛怒的寒意。宁愿两败俱伤也不放过别人放过自己,他也有自己的高傲,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能将人杀死。 两人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莫菁涨红了脸,恨得直咬牙正要发作却被他额首满是冷汗,气息粗喘的模样吓得偃旗息鼓了,可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便直接让人封死了路。 “你别碰我!”他寒声冷斥,一下挡开她,脸色阴沉得很。 莫菁愣坐在那里,伸出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中,长及腰身的青丝铺散遮了大半个弯伏的身子,瞬时红了的眸眼里包含着千愁万绪,惊愕、委屈、担忧、伤心…… 他手抚额首时那似万蚁啃噬的痛苦就像无数风刀雪刃在脑袋里汹涌撞击,狠下心肠来故意闭眼不看,在这般叫人难过的处境下,即使不用看也知道她此时的神情,她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来骗人,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莫菁收了手,脊背挺得笔直,仰起淡漠的脸来仿佛真是刀枪不入,下巴尖儿高高的抬起,粉颈楚楚,伶牙俐齿的模样倔强得很,颤声喊道:“你不让我碰,那你就自个儿痛死在这里!你现在就去宣秉东来,我不留在这儿,我现在要去找我的阿娘,到她墓前哭坟!” “你……”他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一双凤眼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寒霜似的面容简直如修罗之色。 她也怒气腾腾,掀被子跳床,噔噔噔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挥一挥粗暴地打珠帘激起嘈嘈切切的清响。外室只有一盏孤灯留夜,她正在气头上走起路来没了方向横冲直撞,眼神不好,跟前横亘的茶案都能直挺挺冲上去,猛然踢到结实如磐石的四方案脚时她几欲痛不欲生地一声惨叫,漆红檀木的案台摇晃着沉闷的吱声乱响,杯盏茶具险些落了地,四下里再没了动静。 便是这须臾的功夫,外头还下着雨,乌云里翻滚的闷雷,隆隆的心跳声,那声惨叫几近要将他溺毙,让他慌了,几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疾步过去搂紧那直发抖的单薄身子。 “伤到哪里?”他凝声问,连自己也察觉不到语气里的颤抖。觉得自己大约是疯魔了,手颤颤巍巍去碰她脸颊,才发现这人一声不吭,早就泪流满面。 莫菁仍不说话,低头躲开他的靠近,捂住伤处眼泪一擦,再不落半滴,疾声道:“你走,我会照顾自己,我要到阿娘那儿哭坟去!我就是这样了,好样歹样活了二十年,不顺你心也是你活该!” 这说的是什么话,骂人只会骂自己活该?他简直要气笑了,抱她起来时低首瞟一眼那粉腮鼓鼓的模样,看样子没什么大碍,语气是盛气凌人,可眉梢却是柔的:“你还真懂得恶人先告状,好大的脾气!敢情费尽心思让秉东来治好你的腿就是让你这么作贱的。就仗着我瞎了眼看上你又杀不了,别乌鸡眼儿似地瞪我,你就总要处处对付我,来气我是不是?” 他的那些威胁之语如今对她没用。经这么一遭,莫菁灰心丧气也精疲力尽了,蜷缩着身子陷进温软的被褥里象只斗败的公鸡,吸溜着鼻子幽幽道:“那就这样互相气着罢,谁也别想便宜谁。” 他充耳不闻,人放回床榻,仔细给她检查伤处,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细白的脚背撞得拢起高高的一片,连趾甲都似积了瘀血,碰一碰便疼得眼前这人龇牙咧嘴,满头冷汗地叫嚣起来,“痛痛痛痛痛……”幸而没伤到骨头,简直活该。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明显先松口了。 谁没被呲达过,既然方才彼此都大动肝火一回了,你来我往,也算扯平。大喜大悲不是他的性格,同样亦不适合她,如今有杆子也便顺着往下爬了。硬打棒子不行就给糖吃,总不至于油盐不进。 她翻个身,一下环上他的颈两人跌在一片软衾温香中,细洁的脚小心翼翼地缠在他腰上,他一动便装模作样蹙眉喊痛,实在教人无奈,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蹭蹭才软声道:“你好点了么?头不痛了罢?我方才语气不好,你别见怪,给您道个歉便是。” 见他脸色有所缓和,才将杏子眼弯成了月牙儿,漉漉的眸眼望过来时如同装载着春水似的秋波,又道:“该你给我道歉了。你刚才有些话说得也不对。”道歉也得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他抬手摸她的脸,青丝勾缠在指间,连呼吸都藏着缠绵的气息:“你的那些把戏……象个狐狸精一样。” 她在他身下俏皮地笑,眸里的光仿佛被吸进他眼底暗藏的漩涡里,纤白的脚踝左右勾一勾,身子忽然贴近过来渺声道:“象要成仙一样……” “说来听听……”他渐渐地往下时才低头咬住她颈间的玉坠,长睫扫在她颈间的肌肤时手上已经有了动作。即使什么也不能做,可却因着是眼前这个人而对这副身体充满好奇与探索。 她认真道:“你可知道,你跟他们的情分是一样的。有一日你落得跟他们一样的境况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知道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心中黯然,便又劝道:“凡事差不多得了,月满则亏没听过?人太贪权,凡事做绝可不是好作为。狗急了都会跳墙,万一真逼得别人跟你同归于尽那得多亏。” “我是贪恋权势。可他们哪个跟我不一样?没人是省油的灯你莫说,君璟延只是没有我这样的时运,否则他只会做得比我更狠。”他坦白得多。一用力便听见她在耳边措不及防地一声惊呼。 人都有软肋,一旦被拿捏住就真的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他不敢跟她说,他贪恋权势,跟贪恋她是一样的。 接下来便都顺理成章了,衬着檐外嘀嗒伶仃的雨声,卷帘里渐渐流淌起旖旎曼曼的细吟,就象让人眩醺的月夜里浸满胭脂的秦淮河水击打石岸时发出的声响。 ※※※※※※※※※※※※※※※※※※※※ 胡汉三又回来了⊙▽⊙各位小天使好久不见~国庆节快乐,消失这么久实在抱歉,各位可以在评论留个言,作者君发个红包算是一点小心意,希望小天使们不要嫌弃~然后文文有几个章节锁了,可能后续涉及的一些敏感情节都要删,头疼~这章大概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得改了,各位小天使将就着看,之后作者君会尽量加快更新的进程的哈~笔芯,感恩 第二一四章 良宵永夜相怜计 闭目养神的当口捏了捏太阳穴, 神情略有些惫怠。他并不是个吃不了苦的人, 可有时候痛意来得太快简直能杀死人,因而平日里总是贪恋麻痹神志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东阁外头伸展到墙壁的梅树枝桠随夜风招摇刮出了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颇扰人清静。他睁开眼习惯性地摸向腕间的佛珠便起身踱到门外,帘子早已高高地卷起来, 往外瞧便能看见朦胧夜色下飘摇的灯火。 出门时外头早有守着的人来迎他, 但并没让人跟着,独自挑了夜灯到客厢的屋里去。到客厢里去,跨过门槛时里头帐幔堆叠,一个人侍立的人也没有,偌大的空间只点着一盏纱灯。目光流连之处便捕捉到那伏在茶案前菲薄的身影。烛光透过绡纱打在他足尖上, 就这样隔着一步之遥, 静静地端详她。 只有这个时候她所有的警敏才全部放开,把脸埋在臂弯子里沉沉睡去, 侧着脑袋时露出半张脸来, 有着丰泽的唇色和浓密如蝶翼的眼睫, 可连梦里都是皱着眉的。 至于纱帐后那人是谁也早已知晓。他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 还是慢慢踱到床前, 伸出细长的指撩开纱帐, 垂眼便看见那孩童熟睡时的容颜。有片刻的怔愣,认真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作罢。心里却已然有了定论, 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命运还是有区别的。若这孩子是当年的自己怕是便没有这样的时运了。 他离开时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莫菁依然维持着埋首伏案的姿势, 其实在他打帘子到凤凰床前时她就已经醒了, 只是竭力要平静自己,却不知掌心早已惊出一片冷汗。 房中假寐独待了许久,才愿意昂首清醒过来,踌踌躇躇出了客门。凤凰人儿就在跟前,许多话便不能当场摊开明讲,故而没有选择在方才那样的时机面对他。回程时莫菁向来不愿意太多人跟着自己,便提灯心事重重地在夜色里迤逦独行,沉思着回到东阁面对他时该是怎么一套说辞,强留凤凰是自己的意愿,早晚要给出一个交代。失神间抬起空空的手心看看,空空如也。生离死别,故人离去……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留不住,以为当这一日到来时即使唏嘘亦能坦然以待,如今幡然醒悟早已是戏中人,如何还能再做戏外看客!那些亲的人,爱的人,要怎么才能保住他们?释怀不了,不忍与不甘便一点点地积在心底渐成了沉疴之痛。 湖旁小径铺的是鹅卵石,凹凸不平,盛大的风从鬓边拂过,从哀思里醒过神来,停下脚步抬眼瞧一瞧天际依稀层叠的乌云。入夏一向多雨,常常白天黑夜不分时刻地倾盆而下,看着天色估摸过不到亥时这穹窿天宇又该哭了。 果不其然,当她一路小跑回东阁已经一脸狼狈,衣衫半湿。门口守着的人早早地迎过来接她手上的提灯。莫菁一面整理微乱的鬓发,不经意抬眼望向那片漆黑的屋窗,皱着眉慢声问了一句。跟前的人耸拉着温顺地眉眼,吞吞吐吐不敢多言半句,知道再勉强也问不出什么,也便作罢。 一日连着淋了两场雨,手脚都透着冰冷凉意。外间雨声不断,莫菁梳洗一番才换上洁白宽大的寝衣,长发拿簪子简单挽上便举着灯悄然进了内室。放灯上榻,坐在榻沿边,曲起膝盖,一双细白的脚踩在已熏的香暖被褥上,便扭头巴巴儿望着眼前背对自己正沉目静寐的身影。连起伏的气息都极轻,软衾罗被半盖在身上,藏在洁白中衣里清奇的骨骼和金石般的脊背在黯淡的光线里如同将歇未歇穹窿下山峦起伏的流丽剪影,朦胧美好却又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外的疏离感。 莫菁挨在身旁躺下,小心翼翼望过去,鼓起勇气轻问:“您睡着了么?” 帐上的银钩早就摘了下来,纱帐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在这个静谧空间里徒然响起那脆生生的嗓音显得有些突兀。她略忐忑,低眉顺眼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儿,手臂枕着脑袋缓缓斜躺在他身旁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意味不明地一声叹。心里定了又定,勾着手指头碰一碰他宽滚的衣缘又凝声道:“您看到我留的纸条了罢?”接下来又絮絮叨叨坦白交代了今日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即使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没有提顺走他令牌的事。 “她死了,你已经知道了罢?”她坦言。 此话一出,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一滞,原来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是有所触动的。 莫菁垂下眼角,忽然感到害怕。深知现在不说,来日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顺势伸出手来勾他的颈项。可还未来得及有任何的动作,只见对方皱着眉拒绝了自己的亲近。瑛酃长睫翕动时抬眼轻扫过来却又很快沉目避开了,略沙的生线听得出懈惫,沉吟着轻声打断:“先收起你的那些小心计来日再谈,我头疼。” 头疾是经年沉疴,有时候来势汹汹,脆弱可能不过片刻,但捶首撞额的样子太过不堪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可惜,情绪上片刻的软弱不足以影响他的理智。他这样清醒,甚至知道她的心思,但眼下再也分不出心神与气力来争执。 莫菁不尴不尬还有些灰心,一咬牙反而不依不饶环着他的颈不松手,颇有些霸王硬上弓的味道。彼此交颈而眠时脸贴着脸,见他挣了几下终于还是无奈败下阵来,没能拒绝她拱身而来的温暖和气息。 “我如今真成了你的负累了么?我知道我现在办事尚不够稳妥,把你的步调都打乱,可如今举步维艰,我若不顾及他们……”她垂眼,看得出来有些惆怅,没有再说下去,却盼望着他能明白。 “你总是这样,这些刻意为之的把戏就是专门用来迷惑我的是不是?”他的语气有些阴恻。 莫菁一愣,觉得自己来之不易的脉脉温情与苦心都错付了,语气暗含愠怒委屈,负气道:“你没有心!” 瑛酃仿佛被人触了逆鳞,蓦地腾身起来跟她对峙,眼睛里汹涌着似滔天暗潮的光,渐渐地,如同被火海燃烧后尽成了死寂的灰,眼底下成了漆黑的一片。 “我没有心?你说得对,横竖我的良心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早就被狗吃了!你顾及他们,今日再替他们张罗,明日我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就等着你象条狗一样哭着来求我,信不信!”他的目光冷冽逼人,一字一句都带着盛怒的寒意。宁愿两败俱伤也不放过别人放过自己,他也有自己的高傲,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能将人杀死。 两人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莫菁涨红了脸,恨得直咬牙正要发作却被他额首满是冷汗,气息粗喘的模样吓得偃旗息鼓了,可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便直接让人封死了路。 “你别碰我!”他寒声冷斥,一下挡开她,脸色阴沉得很。 莫菁愣坐在那里,伸出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中,长及腰身的青丝铺散遮了大半个弯伏的身子,瞬时红了的眸眼里包含着千愁万绪,惊愕、委屈、担忧、伤心…… 他手抚额首时那似万蚁啃噬的痛苦就像无数风刀雪刃在脑袋里汹涌撞击,狠下心肠来故意闭眼不看,在这般叫人难过的处境下,即使不用看也知道她此时的神情,她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来骗人,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莫菁收了手,脊背挺得笔直,仰起淡漠的脸来仿佛真是刀枪不入,下巴尖儿高高的抬起,粉颈楚楚,伶牙俐齿的模样倔强得很,颤声喊道:“你不让我碰,那你就自个儿痛死在这里!你现在就去宣秉东来,我不留在这儿,我现在要去找我的阿娘,到她墓前哭坟!” “你……”他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一双凤眼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寒霜似的面容简直如修罗之色。 她也怒气腾腾,掀被子跳床,噔噔噔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手挥一挥粗暴地打珠帘激起嘈嘈切切的清响。外室只有一盏孤灯留夜,她正在气头上走起路来没了方向横冲直撞,眼神不好,跟前横亘的茶案都能直挺挺冲上去,猛然踢到结实如磐石的四方案脚时她几欲痛不欲生地一声惨叫,漆红檀木的案台摇晃着沉闷的吱声乱响,杯盏茶具险些落了地,四下里再没了动静。 便是这须臾的功夫,外头还下着雨,乌云里翻滚的闷雷,隆隆的心跳声,那声惨叫几近要将他溺毙,让他慌了,几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疾步过去搂紧那直发抖的单薄身子。 “伤到哪里?”他凝声问,连自己也察觉不到语气里的颤抖。觉得自己大约是疯魔了,手颤颤巍巍去碰她脸颊,才发现这人一声不吭,早就泪流满面。 莫菁仍不说话,低头躲开他的靠近,捂住伤处眼泪一擦,再不落半滴,疾声道:“你走,我会照顾自己,我要到阿娘那儿哭坟去!我就是这样了,好样歹样活了二十年,不顺你心也是你活该!” 这说的是什么话,骂人只会骂自己活该?他简直要气笑了,抱她起来时低首瞟一眼那粉腮鼓鼓的模样,看样子没什么大碍,语气是盛气凌人,可眉梢却是柔的:“你还真懂得恶人先告状,好大的脾气!敢情费尽心思让秉东来治好你的腿就是让你这么作贱的。就仗着我瞎了眼看上你又杀不了,别乌鸡眼儿似地瞪我,你就总要处处对付我,来气我是不是?” 他的那些威胁之语如今对她没用。经这么一遭,莫菁灰心丧气也精疲力尽了,蜷缩着身子陷进温软的被褥里象只斗败的公鸡,吸溜着鼻子幽幽道:“那就这样互相气着罢,谁也别想便宜谁。” 他充耳不闻,人放回床榻,仔细给她检查伤处,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细白的脚背撞得拢起高高的一片,连趾甲都似积了瘀血,碰一碰便疼得眼前这人龇牙咧嘴,满头冷汗地叫嚣起来,“痛痛痛痛痛……”幸而没伤到骨头,简直活该。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明显先松口了。 谁没被呲达过,既然方才彼此都大动肝火一回了,你来我往,也算扯平。大喜大悲不是他的性格,同样亦不适合她,如今有杆子也便顺着往下爬了。硬打棒子不行就给糖吃,总不至于油盐不进。 她翻个身,一下环上他的颈两人跌在一片软衾温香中,细洁的脚小心翼翼地缠在他腰上,他一动便装模作样蹙眉喊痛,实在教人无奈,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蹭蹭才软声道:“你好点了么?头不痛了罢?我方才语气不好,你别见怪,给您道个歉便是。” 见他脸色有所缓和,才将杏子眼弯成了月牙儿,漉漉的眸眼望过来时如同装载着春水似的秋波,又道:“该你给我道歉了。你刚才有些话说得也不对。”道歉也得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他抬手摸她的脸,青丝勾缠在指间,连呼吸都藏着缠绵的气息:“你的那些把戏……象个狐狸精一样。” 她在他身下俏皮地笑,眸里的光仿佛被吸进他眼底暗藏的漩涡里,纤白的脚踝左右勾一勾,身子忽然贴近过来渺声道:“象要成仙一样……” “说来听听……”他渐渐地往下时才低头咬住她颈间的玉坠,长睫扫在她颈间的肌肤时手上已经有了动作。即使什么也不能做,可却因着是眼前这个人而对这副身体充满好奇与探索。 她认真道:“你可知道,你跟他们的情分是一样的。有一日你落得跟他们一样的境况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知道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心中黯然,便又劝道:“凡事差不多得了,月满则亏没听过?人太贪权,凡事做绝可不是好作为。狗急了都会跳墙,万一真逼得别人跟你同归于尽那得多亏。” “我是贪恋权势。可他们哪个跟我不一样?没人是省油的灯你莫说,君璟延只是没有我这样的时运,否则他只会做得比我更狠。”他坦白得多。一用力便听见她在耳边措不及防地一声惊呼。 人都有软肋,一旦被拿捏住就真的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他不敢跟她说,他贪恋权势,跟贪恋她是一样的。 接下来便都顺理成章了,衬着檐外嘀嗒伶仃的雨声,卷帘里渐渐流淌起旖旎曼曼的细吟,就象让人眩醺的月夜里浸满胭脂的秦淮河水击打石岸时发出的声响。 ※※※※※※※※※※※※※※※※※※※※ 胡汉三又回来了⊙▽⊙各位小天使好久不见~国庆节快乐,消失这么久实在抱歉,各位可以在评论留个言,作者君发个红包算是一点小心意,希望小天使们不要嫌弃~然后文文有几个章节锁了,可能后续涉及的一些敏感情节都要删,头疼~这章大概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得改了,各位小天使将就着看,之后作者君会尽量加快更新的进程的哈~笔芯,感恩 第二一五章 肠中冰炭人自知 因是新帝登基的日子在即, 宫中大小事宜都要兼顾, 各路朝官自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关键时期容不得半点纰漏,天未亮就要启身进宫。尚未亮透的天幕压得很低,瑛氏府邸门前的车马早已备好, 东阁的内室挂起了照明灯, 瑛酃起身洗漱,刚换了衣裳,莫菁披着外袍过来替他理一理官服的交领,轻道: “今日我便去见慕少榕,你不要急着拒绝, 我知道你为何要留慕少榕, 可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人,要招安就要留下凤凰, 若此时凤凰再有不测, 不管是不是你所为都会被淌进这趟浑水里, 送走也未必有留在身边用以牵掣慕少榕来得安全。我问你, 庄妃之死你真的没有半点算计么?” 他站在铜镜前思虑再三才似是而非道:“手上无权的废人其实赦不赦都无所谓。怪就怪她……莫听素这个身份。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从庭山之前我便知道她一直干涉朝政, 后来的变本加厉便足以看清她并非想要自保这样简单,她也想要权。” 她低腰替他挂侍人呈上的各色环佩及绶印,皱皱鼻子犹豫道:“你既知我为真听素, 那你也该明白她是假听素。从前你将她当成是莫瑾之棋子来看待, 可曾细究过她的真实身份?她生前跟我说过她原名王稹。文成皇帝时期, 王章天叛国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此案当年牵连甚广,个中还涉及一位内大臣。那位内大臣铮铮一身傲骨,不趋炎附势,鞠躬尽瘁只为在一群狼子野心中辅佐幼帝,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究竟枉杀无辜还是死有余辜,当年主审是你们香氏的人,您如今是可以追究明白的。 “我并非为她逃脱,天地不仁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贪权,孤身一人走到这个地步,甚至当年她因四哥哥进宫,波谲云诡中也只能是自力更生的地步,只有权力能保障她的安全。可笑连晏褚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她若不揽权涉政,又怎么找那个有香氏庇护的杀人凶手为自己的家人雪恨?她怎么为自己的父亲翻案?香氏会允许她这样做么?她不会成为第二个班晨,麒麟太子不会走你的旧路。你却让她选,三个人中必须要死一个,你到底在怕什么?” 当莫听素知道雪恨无望,死成了唯一的退路,又能怎么选择呢?人活着这一生是不是只剩下复仇这件事,莫菁自己都想不明白,又怎么能指望能参悟他人所想?她只是痛惜,这样鲜活的生命却成了这个纷乱时代的祭品。 他略迟疑,仿佛想起了从前,语气却甚是平淡:“从前我是对她动过恻隐,可人这一生本来就不可能事事顺遂又能皆受庇护,终究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竹青,无论是从前或是如今,我已不愧对于她。” 这话说得她有些糊涂,但见他前头里已然有松口的表示,便也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宫外的情况并不比宫内好多少,街上一片萧索,行人稀疏,禁军林立在四处严查,这样的非常时期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因是瑛氏府邸出来的车马,故而并没有太多盘问,反而一路顺利到了刑部司。关廷早早地迎在门口,唇边永远噙着清雅的笑意,在跟前拱手,嗓音清朗让人如沐春风,敬道:“下官已恭候竹青姑娘多时。” 能执掌刑部司的人不简单,想起昨夜的针锋相对,今日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笑脸相迎,简直就是个笑里藏刀的狠角。她本能地对心计繁复的人敬而远之,披着墨色风衣不自伸手觉紧了紧门襟,只颔首福身,并不想多说什么。 关押慕少榕的地方与普通罪犯不同,狱司的最后一层仿佛是为他而设,阴森冰冷,死气沉沉。进去之前,其实她早已做好准备,昔日桀骜不驯的意气少年如今成了落魄的阶下囚,真正踏进铁门那一刻仍出乎她的意料,沉重的镣铐,血迹斑斑的囚服,他听到动静后从蓬乱的发中缓缓抬起头时带着戾气的目光还有脸上的刺字。 阴暗之下,他漠然转过头去,不愿意看她,彼此都有些难堪的面对。 “你想我去哪里?留下?或是去那里?”他的声音平缓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暗藏的阴森,原来他早已看破她今日的来意。 莫菁喉咙滚动,几经艰难地开口,“你相信我……” 听罢,深邃阴沉的目光从她如玉秀嫩的面颊扫向她佩在腰间玉牌,铁笔银钩的瑛字望之是那样刺目与冰冷,唇角含着一丝讥讽的笑,声声如刀的质问:“莫竹青,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 她哑口无言,无法揣摩他的心思,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愤然,因为从来就未曾了解过他,只清楚前尘往事,自己几度失信于他,早已是他这一生都难以信任的人。 铁镣晃动,他步步逼近如同个野兽捕击猎物,锐利的目光刺得人发抖,“你看清楚,我脸上刺的是什么?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好了。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所劝?” 他是白马扬鞭,保家卫国的帝国将星,即使师出有名,只是在这一场仗中输了,他只能一败涂地,身败名裂,日后史书如何书写功过从来都是由胜利那方来决定。虽是带罪,但真论及谋反这个罪名却是站不住脚的,更不至于面上刺字如此羞辱,这于世家之后而言更是奇耻。到底是谁的授意,莫菁无从追究更轮不到她来深思,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从来与她无关。 “我只是想保你……”她闭眼逃避般转过头去,再没有勇气说下去。 “保我?还是要劝服我以便在他面前邀功?留我的命好作日后他牵掣公良氏的一条狗,你可真是煞费苦心,为了他什么都肯做么?”这话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嘲讽。 繁复的心事藏在最隐秘的深处无人知晓,慕少榕的目光却如明镜般仿佛将她的虚伪丑陋的面具一一撕开。保他只是借口,但留他却是能保下凤凰的关键。她甚至有片刻的哆嗦,颤颤巍巍,菱唇轻启,开口却只有几不可闻的“凤凰”二字,甚至不清楚他有没有听到。 俊容上的霜色骤沉,他猛地扼住那秀巧的肩膀,菲薄的脊骨被压在冰冷的墙壁,她来不及挣脱,他低首便咬上她的唇,哀哀的,蛮横而不顾一切,恍若困兽徒劳挣扎没有出路任由血腥味在唇齿间肆虐。 多少年了,自己果然还是厌恶极了,她的左右逢源还有此生难以相信的欺骗。 “晏褚皇帝,莫瑾,中车令,如果你跟谁都可以话……”他的怒意起的很快,在她竭力挣脱桎梏后手脚上的铁镣随着动作发出冰冷的声响,每一声都是羞辱,“他放你进来早该想到,要拿我借刀杀人哪有这般容易,没有开到足够好的条件话。” 字字诛心,她打了个寒噤,低着头抗拒用尽法子去推他。他搬开她的手狠力抵在墙上,拿身体压制住她,彼此呼吸相近的距离,终于停下来,切齿道:“又或者是你愿意为他做的这一切。他不过是个残废,能给你什么?你若真这样缺男人,我亦可以让你享受敦伦之乐。” 她挣脱开来,不再忍,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目光冷如冰霜。 “怎么?觉得我羞辱你了么?”他无所谓,抹了唇角的鲜血,甚至觉得畅快,她亦能感同他如今的身受,就是要这样,眉眼带着浸染邪魅与痛快的笑,针锋相对才能让她感同身受他如今的痛和恨意。 “不,方才那一掌是为他而打的。”黑暗里,她看不清慕少榕的表情,语气里只剩下冰冷,没有半点温情,言罢,又一掌狠力掴在那坚毅的面颊之上。 “这一掌才是为我自己。”莫菁竭力镇定,颤声道,“清醒了么?” 听罢,他蓦然抬起头来,怒气骇人的双目欲裂,声如厉鬼呜咽般凄厉,恨声切切:“既然要走,那就走得干净利落,一了百了。让我知道你死绝了,让我死心,让我知道你早已尸骨透寒,化作黄土,此生再也不复相见!当真以为摇身另投他人怀抱,过去种种便可一笔勾销了么?你别忘了你嫁了人,你姓莫,入的却是我慕氏的族谱!世人眼中你也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妇,丢的却是我慕氏的脸面!你们姓莫的亏欠我慕氏一家这辈子都还不完!你拿什么来保我?!” 任是那些日日夜夜的彻痛难眠还有思念都唤不回来一丁点重逢的奢望,藏在心底成了无人知晓的心愿,以为时间一久就会结痂痊愈,如今这些都成了笑话,哪里想到只需要她轻轻用力一剥便鲜血淋漓,他仅存的一点美好、愧疚与意难平只是别人随手编织的一张网,不在意他在网中挣扎,任由他溺死其中。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却从来不屑于给他。 她转身,任由眼眸中的潮意藏在不被人知晓的黑暗里,“她昨夜已自尽于大行宫。” 没有言明,但以慕少榕的聪明才智,想必不难猜中。 他果然身形一震,直勾勾地望着她,颤抖着双唇:“你休要骗我!她不会……” 她拿出一块锁片,狠狠丢在地上,这是从凤凰身上取下的,取字元,他也应该很清楚,用最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诉说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她虽干政,若最后没有为你与宫中互通消息,她如今或许不至于死于非命。她无颜见你,甚至连立墓碑的勇气都没有。”心底的冷从腔子里散发出来,仿佛将她的呼吸一点点收紧,她喘息着,反击着,冷眼旁观慕少榕那深寒的目光开始逐渐溃败,哀声吼道,“看清楚了么?我今天来这里为的谁!你有两条路,留,恨我也罢,凤凰活;死,凤凰亦只能死。” 杀人诛心她也擅用,而这话也只能由自己来说。任由他躬下身子,象个孩子般放声哭泣与无望的嘶吼。那铮铮铁骨能经受得住酷刑,却经不起将他曾经的梦打碎。怎么能困住一个人一生?只有将其困在浓烈的自责当中终其一生,他便也失去了挣脱抵抗的能力,连死都不能替自己做主。 “你知道无论作何选择,她都不会怪你。”良久,她道。却知道自己这样是对是错,留住人的命,从此却死了心。慕少榕说得对,不管是谁,莫氏的人欠他的这辈子都难以还清。 慕少榕抬头,赤红的双眸眼底的悲痛仿佛沉入渊底,再无生气。她知道他妥协了,少年意气风发,原来苍老只是在一瞬之间。 “莫竹青,你最好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你若骗我,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新更~评论系统好像在升级,晚点我登下网页瞅瞅前一章的评论哪里发红包,稍后为各位小天使奉上哈~鞠躬 第二一五章 肠中冰炭人自知 因是新帝登基的日子在即, 宫中大小事宜都要兼顾, 各路朝官自是忙得不可开交,尤其关键时期容不得半点纰漏,天未亮就要启身进宫。尚未亮透的天幕压得很低,瑛氏府邸门前的车马早已备好, 东阁的内室挂起了照明灯, 瑛酃起身洗漱,刚换了衣裳,莫菁披着外袍过来替他理一理官服的交领,轻道: “今日我便去见慕少榕,你不要急着拒绝, 我知道你为何要留慕少榕, 可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人,要招安就要留下凤凰, 若此时凤凰再有不测, 不管是不是你所为都会被淌进这趟浑水里, 送走也未必有留在身边用以牵掣慕少榕来得安全。我问你, 庄妃之死你真的没有半点算计么?” 他站在铜镜前思虑再三才似是而非道:“手上无权的废人其实赦不赦都无所谓。怪就怪她……莫听素这个身份。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从庭山之前我便知道她一直干涉朝政, 后来的变本加厉便足以看清她并非想要自保这样简单,她也想要权。” 她低腰替他挂侍人呈上的各色环佩及绶印,皱皱鼻子犹豫道:“你既知我为真听素, 那你也该明白她是假听素。从前你将她当成是莫瑾之棋子来看待, 可曾细究过她的真实身份?她生前跟我说过她原名王稹。文成皇帝时期, 王章天叛国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此案当年牵连甚广,个中还涉及一位内大臣。那位内大臣铮铮一身傲骨,不趋炎附势,鞠躬尽瘁只为在一群狼子野心中辅佐幼帝,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究竟枉杀无辜还是死有余辜,当年主审是你们香氏的人,您如今是可以追究明白的。 “我并非为她逃脱,天地不仁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她贪权,孤身一人走到这个地步,甚至当年她因四哥哥进宫,波谲云诡中也只能是自力更生的地步,只有权力能保障她的安全。可笑连晏褚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她若不揽权涉政,又怎么找那个有香氏庇护的杀人凶手为自己的家人雪恨?她怎么为自己的父亲翻案?香氏会允许她这样做么?她不会成为第二个班晨,麒麟太子不会走你的旧路。你却让她选,三个人中必须要死一个,你到底在怕什么?” 当莫听素知道雪恨无望,死成了唯一的退路,又能怎么选择呢?人活着这一生是不是只剩下复仇这件事,莫菁自己都想不明白,又怎么能指望能参悟他人所想?她只是痛惜,这样鲜活的生命却成了这个纷乱时代的祭品。 他略迟疑,仿佛想起了从前,语气却甚是平淡:“从前我是对她动过恻隐,可人这一生本来就不可能事事顺遂又能皆受庇护,终究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竹青,无论是从前或是如今,我已不愧对于她。” 这话说得她有些糊涂,但见他前头里已然有松口的表示,便也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宫外的情况并不比宫内好多少,街上一片萧索,行人稀疏,禁军林立在四处严查,这样的非常时期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因是瑛氏府邸出来的车马,故而并没有太多盘问,反而一路顺利到了刑部司。关廷早早地迎在门口,唇边永远噙着清雅的笑意,在跟前拱手,嗓音清朗让人如沐春风,敬道:“下官已恭候竹青姑娘多时。” 能执掌刑部司的人不简单,想起昨夜的针锋相对,今日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笑脸相迎,简直就是个笑里藏刀的狠角。她本能地对心计繁复的人敬而远之,披着墨色风衣不自伸手觉紧了紧门襟,只颔首福身,并不想多说什么。 关押慕少榕的地方与普通罪犯不同,狱司的最后一层仿佛是为他而设,阴森冰冷,死气沉沉。进去之前,其实她早已做好准备,昔日桀骜不驯的意气少年如今成了落魄的阶下囚,真正踏进铁门那一刻仍出乎她的意料,沉重的镣铐,血迹斑斑的囚服,他听到动静后从蓬乱的发中缓缓抬起头时带着戾气的目光还有脸上的刺字。 阴暗之下,他漠然转过头去,不愿意看她,彼此都有些难堪的面对。 “你想我去哪里?留下?或是去那里?”他的声音平缓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暗藏的阴森,原来他早已看破她今日的来意。 莫菁喉咙滚动,几经艰难地开口,“你相信我……” 听罢,深邃阴沉的目光从她如玉秀嫩的面颊扫向她佩在腰间玉牌,铁笔银钩的瑛字望之是那样刺目与冰冷,唇角含着一丝讥讽的笑,声声如刀的质问:“莫竹青,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 她哑口无言,无法揣摩他的心思,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愤然,因为从来就未曾了解过他,只清楚前尘往事,自己几度失信于他,早已是他这一生都难以信任的人。 铁镣晃动,他步步逼近如同个野兽捕击猎物,锐利的目光刺得人发抖,“你看清楚,我脸上刺的是什么?你未免把我想的太好了。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所劝?” 他是白马扬鞭,保家卫国的帝国将星,即使师出有名,只是在这一场仗中输了,他只能一败涂地,身败名裂,日后史书如何书写功过从来都是由胜利那方来决定。虽是带罪,但真论及谋反这个罪名却是站不住脚的,更不至于面上刺字如此羞辱,这于世家之后而言更是奇耻。到底是谁的授意,莫菁无从追究更轮不到她来深思,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从来与她无关。 “我只是想保你……”她闭眼逃避般转过头去,再没有勇气说下去。 “保我?还是要劝服我以便在他面前邀功?留我的命好作日后他牵掣公良氏的一条狗,你可真是煞费苦心,为了他什么都肯做么?”这话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嘲讽。 繁复的心事藏在最隐秘的深处无人知晓,慕少榕的目光却如明镜般仿佛将她的虚伪丑陋的面具一一撕开。保他只是借口,但留他却是能保下凤凰的关键。她甚至有片刻的哆嗦,颤颤巍巍,菱唇轻启,开口却只有几不可闻的“凤凰”二字,甚至不清楚他有没有听到。 俊容上的霜色骤沉,他猛地扼住那秀巧的肩膀,菲薄的脊骨被压在冰冷的墙壁,她来不及挣脱,他低首便咬上她的唇,哀哀的,蛮横而不顾一切,恍若困兽徒劳挣扎没有出路任由血腥味在唇齿间肆虐。 多少年了,自己果然还是厌恶极了,她的左右逢源还有此生难以相信的欺骗。 “晏褚皇帝,莫瑾,中车令,如果你跟谁都可以话……”他的怒意起的很快,在她竭力挣脱桎梏后手脚上的铁镣随着动作发出冰冷的声响,每一声都是羞辱,“他放你进来早该想到,要拿我借刀杀人哪有这般容易,没有开到足够好的条件话。” 字字诛心,她打了个寒噤,低着头抗拒用尽法子去推他。他搬开她的手狠力抵在墙上,拿身体压制住她,彼此呼吸相近的距离,终于停下来,切齿道:“又或者是你愿意为他做的这一切。他不过是个残废,能给你什么?你若真这样缺男人,我亦可以让你享受敦伦之乐。” 她挣脱开来,不再忍,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目光冷如冰霜。 “怎么?觉得我羞辱你了么?”他无所谓,抹了唇角的鲜血,甚至觉得畅快,她亦能感同他如今的身受,就是要这样,眉眼带着浸染邪魅与痛快的笑,针锋相对才能让她感同身受他如今的痛和恨意。 “不,方才那一掌是为他而打的。”黑暗里,她看不清慕少榕的表情,语气里只剩下冰冷,没有半点温情,言罢,又一掌狠力掴在那坚毅的面颊之上。 “这一掌才是为我自己。”莫菁竭力镇定,颤声道,“清醒了么?” 听罢,他蓦然抬起头来,怒气骇人的双目欲裂,声如厉鬼呜咽般凄厉,恨声切切:“既然要走,那就走得干净利落,一了百了。让我知道你死绝了,让我死心,让我知道你早已尸骨透寒,化作黄土,此生再也不复相见!当真以为摇身另投他人怀抱,过去种种便可一笔勾销了么?你别忘了你嫁了人,你姓莫,入的却是我慕氏的族谱!世人眼中你也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妇,丢的却是我慕氏的脸面!你们姓莫的亏欠我慕氏一家这辈子都还不完!你拿什么来保我?!” 任是那些日日夜夜的彻痛难眠还有思念都唤不回来一丁点重逢的奢望,藏在心底成了无人知晓的心愿,以为时间一久就会结痂痊愈,如今这些都成了笑话,哪里想到只需要她轻轻用力一剥便鲜血淋漓,他仅存的一点美好、愧疚与意难平只是别人随手编织的一张网,不在意他在网中挣扎,任由他溺死其中。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却从来不屑于给他。 她转身,任由眼眸中的潮意藏在不被人知晓的黑暗里,“她昨夜已自尽于大行宫。” 没有言明,但以慕少榕的聪明才智,想必不难猜中。 他果然身形一震,直勾勾地望着她,颤抖着双唇:“你休要骗我!她不会……” 她拿出一块锁片,狠狠丢在地上,这是从凤凰身上取下的,取字元,他也应该很清楚,用最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诉说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她虽干政,若最后没有为你与宫中互通消息,她如今或许不至于死于非命。她无颜见你,甚至连立墓碑的勇气都没有。”心底的冷从腔子里散发出来,仿佛将她的呼吸一点点收紧,她喘息着,反击着,冷眼旁观慕少榕那深寒的目光开始逐渐溃败,哀声吼道,“看清楚了么?我今天来这里为的谁!你有两条路,留,恨我也罢,凤凰活;死,凤凰亦只能死。” 杀人诛心她也擅用,而这话也只能由自己来说。任由他躬下身子,象个孩子般放声哭泣与无望的嘶吼。那铮铮铁骨能经受得住酷刑,却经不起将他曾经的梦打碎。怎么能困住一个人一生?只有将其困在浓烈的自责当中终其一生,他便也失去了挣脱抵抗的能力,连死都不能替自己做主。 “你知道无论作何选择,她都不会怪你。”良久,她道。却知道自己这样是对是错,留住人的命,从此却死了心。慕少榕说得对,不管是谁,莫氏的人欠他的这辈子都难以还清。 慕少榕抬头,赤红的双眸眼底的悲痛仿佛沉入渊底,再无生气。她知道他妥协了,少年意气风发,原来苍老只是在一瞬之间。 “莫竹青,你最好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你若骗我,我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新更~评论系统好像在升级,晚点我登下网页瞅瞅前一章的评论哪里发红包,稍后为各位小天使奉上哈~鞠躬 第二一六章 兰闺犹在今昔非 很好, 就这样。把所有的界限都划得一清二楚。你欠着他, 他欠着你……反正人世间的事情就是一场轮回,不是你就是他,就这样,其余尚且来不及的统统就都丢到来世罢, 一干二净。 听素, 阿妹,你看见了么?慕少榕……曾经与你在经历这么多动荡中走来,风刀霜剑里也不曾放弃过,时时为你,一生都为你。 她咬住唇, 侧过脸, 终于再不用对视他的眸子,一步一个脚印踏出囚房, 却走得艰难。步下石阶, 牢门轰然关闭那瞬, 止不住地抬手掩面, 这个逼仄的空间萧索、让人觉得窒息, 无端心生了恼意, 象个疯子般爆发,而后将眼前所见所有一切乱砸一通。这种无用的发泄连门外看守的狱卒都吓傻了,不敢上前招惹。 那一直在黑暗中含笑审视着的狭长双眸早已将一切收于眼底, 看她的笑话、不知因何而起的暴怒还有疯子般的发泄。看罢, 也可以到他主人跟前尽情的说, 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在乎了,反正都已经这个地步了,还要颜面做甚。 从头到尾,争不是自己,抢不是也自己,到头来只有自己成了一个自作多情,吃力不讨好的小人,到底是为谁?可笑可笑! 终于觉得累了,掌心撑着冰冷的石壁,再冷静下来时,以为这个永远一丝不苟,风度翩翩的青衣男子不紧不慢地现身后会说什么,然而只是候着个恰当时机,再毕恭毕敬的缓步到跟前来。 “瑛太后想见你……”关廷道。 瑛太后…… 经年之前,也曾有一位出自瑛氏的女子,握着皇室重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来一场惊变,她渐渐落幕,如同落日余晖散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昏天色之中,谁也记不得的惨淡收场。如今新帝登极,又一位瑛太后…… 而瑛酃是又另一个瑛玖。 她想起了从前那个老人躺在黑暗里的垂垂独语,神思恍惚中身体止不住的发冷。 斗争与厮杀在皇室中是常态,一个成了那落日余晖,总再有东阳再升,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原来种什么样的因就会结什么样的果。 马车的轱辘徐徐驶进惊红的巍峨宫墙。林立的禁卫军,肃肃的宫道,碧空如洗的天宇下,那阔别已久的熟悉宫闱却早已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中。踩着玉阶一步步走上丹陛,照凰宫的殿内殿外林林立立站满了宫人,四周充斥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夹杂着铜鼎中轻燃的青木香萦绕在鼻翼。 透过重重珠玑宝帘,锦幔香帐,隐约看见的却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 不过是半年,昔日正盛红妆之年的瑛皇后如今躺在雕床之上变得形销骨立,简直让人惊惧。莫菁不忍,久久跪在落地罩前,甚至不敢轻易抬头。 瑛太后摸索着伸出冰冷发抖的手,穿过轻纱床幔,悬在半空中,无措地在寻找着什么,好几次欲开口说话,可是干哑的声音,喘声嗬嗬,终究没成功,渐渐地,成了愈发急促的咳嗽,一声又一声,甚是凄凉。 床前侍奉的老嬷似是再也无力支撑,跪倒在脚踏前,老泪纵横地劝:“我的主儿呀,您擎小儿就是我一口奶一口羹抱着长大的,听奴婢一句劝,再不宽怀也该想想皇帝爷儿,他多小,走个路都得依仗您,还想想肚儿里的那一个……” “嬷嬷莫怕……”却见瑛太后闭上眼睛勉力牵了牵死味的唇角,如游丝般虚弱的语音,咳意渐渐平息却将目光缓缓投向莫菁轻喊一句你过来。淡淡的语气,就象寻常闺阁女子间的说话,没有什么君臣上下之礼。 莫菁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应诺起身靠前,就半跪在床前,稳稳地握住她递过来的瘦骨嶙峋的手。靠近了,才发现覆在绸被下的小腹已有明显的隆起,又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可如今这个境况,于它而言却不知是福是祸。 瑛太后将身子无力地挨在老嬷嬷温暖的怀里,一味地摸着莫菁腰间的令牌来回地看,带着缅怀和回忆:“瑛府是个极美的地方,就是有一点不好,太冷清。偌大的府邸,阿弟住在西阁,阿爹住在东阁,我在绣楼,一家里只有我们仨儿。可我还是想回去看看,阿弟能答应让您来看看我,您能再帮我求求阿弟,让我回去么?”话音落,带着企盼与渴慕,脆弱地望过来。 离开这里成了她如今最迫切的心愿。若只是籍籍无名的宫人或是普通的宫妃,那么宫中少了一名瑛姓女子又有什么所谓?可惜,从她被送进宫里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将记进皇家的玉牒,她的封号将载入史册供后世查阅,她的一生也只能被捆绑在照凰宫的凤座上。有得有失,享受万人的尊贵,必然要舍弃一些,可她不是班晨也学不来当年的班晨太后。 莫菁知道自己错了,这只是又一个困在红墙里被苦苦折磨的女子;是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夹在丈夫与亲人的较量中眼睁睁看着他们彼此厮杀,你死我活,却只能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甚至连逃避的权利也没有。纵旁观也无奈,于是,只能涩着眼睛,宽慰地轻道:“太后说的什么话,如今一切当以凤体为重,待到将来凤体康健,腹中的皇裔落地,自然就能走出这照凰宫了。” 她失望了,转过头去,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撒下了一层薄薄的阴影,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只是独自失神喃喃:“又有什么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只是个物件么?被摆放在最适合的位置让人观赏足矣……”嘶哑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又轻喊莫菁的名字,难过地续道:“这个孩子命苦,不应该这个时候来的。若将来真能平安出生已经是它最大的福报了。那些医正碍于身份断不会直言,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次恐怕不能作养好它了。” 这样的灰心与惆怅让莫菁愕然,可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无力回天还能怎么办呢?今日瑛太后宣自己进宫里来断不止是叙旧与诉苦而已。 瑛太后很年轻,花一样的年纪,可是双眸早已失去了神采,疲倦地耸拉着眼皮,心力交瘁,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他对你好么?” 莫菁一愣,望着她哀哀的眼神,竟一时不知“他”指的是谁而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从前我真傻,以为你出了宫什么都好。你快乐,君上的一颗心也不用再系在你身上了,却不知道那才是苦了你,你跟我一样,都是可怜人。”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神思恍惚,后来终于觉得累,挥一挥手让侍立的宫人还有身边的老嬷都退走,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初初进宫就已然是皇后,却一点也不快活,四五年了连半点的好也嚼不出来。亲人会对她好,却从不知道她的想法,孤独仍是孤独,仿佛世界上只有她一人。从前的闺阁生活虽是百无聊赖,可心是安定的,不象现在,被凌迟得七零八落。 莫菁仍蹲在她跟前,始终紧握着掌心冰冷纤瘦的手,这样好能给她一些力量。她是一个宽慧娟柔的女子,不应该就这样被蹉跎,瑛酃的确做错了。凝眉附在耳边轻声道:“太后有何事不妨直说。” 她虚软的笑着,眼神有了哀求,轻声慢言:“我想见一见……如今君上被困在太烨宫,我不争气,拖着病体哪里都出不去。若跟阿弟明说,肯定不会应我的,不知道谁能帮我了。”顶着最尊贵的位分,却落魄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事已变迁,她仍固执喊君上。这是她的天,曾经是,如今也是。可是,她不是个强硬的性子,做过再出格的事也只能是这样。 一时间五味杂陈,莫菁左右不定,心道宫外的境况只怕她还不知道罢,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做好了决定,琢磨着说辞,勉力地笑着:“恕奴婢无能,不能答应你。或等太后将身子作养好,能出照凰宫了,您是万人之尊,到时候自然什么人也拦不住你,也便能见到了。” 这番话是拒绝的意思,只是换个极为委婉的说法。 对方早早听明白了,那一直蓄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下,哆嗦着,“为什么……” 没有怪谁的意思,其实她是个懦弱的人,心里头的渴望没有勇气甚至没有力量付诸于行动,首先想到的是借助别人。 “奴婢不能……否则会害苦你的。”莫菁凝着眉看她,希望她能理解。又或许她也是清楚的,只是心存侥幸,觉得外面的风雨再大,也影响不到内廷里的,可她如今不止是太后,还姓瑛。 此时外头有宫人隔着层层的珠帘与纱帐禀声,说是新帝在外头由大伴牵着等候给太后请安。 这晨昏定时的礼数却刚好给莫菁解了围。福了福身子跪拜后却行退出了殿内。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前头有宫人开路,沿着檐下廊道走这一遭,遥遥望着这熟悉的碧瓦红墙,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是重重的不安 第二一七章 皓月随风霜 躲在配殿的雕镂里直至艳阳高照再也没有等到其他人。晌午时分, 倒是有捧着食盒给她送吃食的。如今宫中怕是无人能腾出时间来照看她这么个宫外来客了。菜色摆满一桌却没什么胃口, 捧着琉璃碗勉强吃了几筷子便再也吃不下,只得叫人撤掉。 屋里空荡荡,只她一个,慢踱到窗前。打开窗户看看烈日高照的晴空, 细想一下, 瑛酃心中还是有瑛太后这个亲人的,否则又怎么真遂了心愿放自己到宫里来演一出故人再相见的戏码。只是他如意算盘打错,低估女子的执着,便是自己有心劝解,瑛太后却未必肯听的。 不经意间就瞥到白玉桥边远远站着个熟悉的颀秀身影, 是玉一般的清奇。靠近两步, 挨在窗边窗户使劲将身子探出去,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这厢见来人过了白玉桥, 象是从太烨宫的方向来。 前头有宫侍开路, 公良无我似乎有所感应, 倏忽停了脚步。 视线相触那瞬间, 入她眼的是那么英姿飒飒的一个人。神情淡淡, 还是从前冷峻的眉眼, 以及熟悉的面瘫脸,见到她时并不觉得惊奇。 她居高临下望过来,向他浅浅地笑, 点了点头算是示意。而他亦然, 赤诚而真心地拱手作揖, 再抬起头来专注地看她,仿佛冰雪融化成春水只在那一瞬。一切因曾经的立场而造成的隔阂还有不快似乎都在彼此的无言与沉默里不复存在。这是一束阳光,仿佛穿透连日的阴潮暗涌,照暖了她繁复不堪的内心。 一连几日,莫菁住在照凰宫的楼阁里。瑛太后如今拖着副病怏怏的身子怀胎,愈见显瘦单薄的身骨谁看了都觉得惊心。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常伴在左右,一面地开解,讲到外界的情况时也尽量拣好的说,便是不好的事情也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带过。 瑛太后即使还有心结却不再觉得象往日般与外界隔断仿佛被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惨淡而消沉,加上医正的精心调理,一切都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却还有一件令人忧心的事从宫外传信进来,前丞相瑛玖不日在府中病逝了。 听闻是夜里发病,病体臃肿的老人在终年不见天日的屋里就这么孤独的死去,第二日照看的侍人发现时连尸体都已经凉透僵硬了。昔年朝中呼风唤雨的权臣,连班晨太后与瑛酃都曾以他马首是瞻,如今却落得这样无人送终的下场,说起来实在令人唏嘘。然此事只能密而不发,尤其是照凰宫,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不知道此事能瞒多久,但眼下瑛太后若知情只怕再经受不住这一打击。 她到监栏院里,如往昔熟悉的摆设与布局让她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瑛酃坐在圈椅拿着烟杆点烟,眼底的乌青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都在宣示着他的筋疲力尽。连日的奔波从瑛氏府邸进宫里来,甚至连身上素白的孝衣都来不及更换,宫里的时局、还有瑛玖突如其来的死都足以让他疲于奔命。 入夜了,外头昏天地暗,风潇雨晦,屋里没有点灯安静得很,甚至能听到窗外庞大的雨声。借着幽幽的光线,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埋首在一片烟雾缭绕,眉眼、唇鼻、连散下来黑鸦鸦的发都氤氲在淡淡的阴影里夷曼不清。 “你这几日留在宫里多陪陪阿姐至于那个孩子,我不动他。”他又补充,“只要他听话。” 既然他愿意拿凤凰放在身边,看来是牵掣住慕少榕了。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不在乎慕少榕是否恨她。 闻着鼻翼间靡艳的香气,摸索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坐下来,就在他旁边,他的病痛她代替不了,只能这样陪着他,两人静静地说着话。 她不大清楚他对前丞相的感情。论理瑛玖是他的舅父也是曾救他出苦海的人。以目前他对瑛太后的重视,亲人的死是否多少会给那颗麻木疮痍的心掀起一丝波澜? 他的反应有些慢并且茫然,嗓音沧桑而干哑,说不知道,“他死了起码还有我替他收尸。我呢?死后好像不论瑛氏还是君氏的家庙都容不下我。” 她颇有感慨,语气淡淡的说道:“姓莫罢。若不嫌弃,他日归泉我就在门前挂两盏灯,你要多费些脚力找找,看到挂着的灯笼左边一个''莫'',右边一个''菁'',你就知道我在那里了。这样,咱们死后还是一起,你就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她胆小怕鬼也似乎信奉神怪。这多少看起来有些迷信愚昧,可就是这样,她来这个时代也就是因为这种无法解释的天地命数,否则也到不了这里来。 他放下烟杆抚她的脸颊,说着好。他们隔着黑暗亲吻,仿佛只剩彼此孤苦无依相依相偎。她始终是紧张他的,他一咳嗽就过来替他抚背顺气。 等到风停雨歇,天边幽蓝,出宫的车马沿着笔直的宫道疾疾奔向朝天门。 她沿着影壁一路往照凰宫的方向走。路过泰安宫却再没勇气踏进一步,怕看到的又是一副物是人非的光景。 梧桐在嬷嬷的教导下学会剪窗花,各种图案都有,双鱼戏珠,梅绽枝头,并蒂双莲……精致而细巧,往往一日的手工做完便拿着成果在一堆宫人的簇拥下献宝似的呈到跟前来。小小年纪,步伐都尚未走稳却懂得讨人欢心了。 瑛太后挨在美人榻上,接过来眯着眼睛细细地瞧,虚弱笑着,勉力提起精神点头称赞道:“漂亮极了,看得出来梧桐是用心了。” 瑛太后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梧桐自被托付给她,便一直寄养在膝下被照顾得很好。梧桐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不了解大人的世界也不清楚亲母已然伊人远逝这个事实,更不解母亲将自己送回宫里来的原由。小孩子不懂事,长大自然会懂,但小孩子的世界也十分简单,如今她依赖着谁,谁对她好,她也自然对谁真心相待。 昂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黑曜如玉的眼睛闪着赤诚天真的光,极为懂事地娇声道:“嬷嬷说,窗花是喜庆的意思,梧桐还想多剪一些,就贴在太后娘娘的宫殿里,喜气添多了,这样太后娘娘看着就会开怀,病很快就可以好了。将来太后娘娘生下小妹妹,她的宫殿里也贴上,这样她也可以开心快乐的长大。” 瑛太后笑问道:“为什么是小妹妹呢?” 梧桐低首思索了片刻,半晌才奶声道:“如果是小弟弟的话,就跟兄长和麒麟弟弟一样,不能长久陪在太后娘娘身边了,就象母妃……”声音愈发地小,并且连明亮的笑也渐渐黯淡下来。 瑛太后眉目含了愁绪,抬手摸一摸那稚嫩的小脸,轻问道:“想不想你的母妃?” 梧桐沉默着点头,脸上带了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很快又道:“母妃临行前交代梧桐,要尊太后娘娘为亲母,如果梧桐想她,就把太后娘娘当成她来看待以尽孝悌之义。” 莫菁起身一面打了帘子,回首时浅靥含笑,温声岔开话题:“今日天气很好。太后娘娘不若出去走走?对凤体有益。” 人沐浴在日光里,能将连心底处的阴霾都洗去。御花园姹紫嫣红,鲜艳的色彩多少盖过了连日里的愁云惨雾。凤驾就歇在凉亭里,瑛太后坐在加了软垫的石凳子上,看亭外一堆宫侍围着,躲在花丛里戏耍笑闹的梧桐。 小孩子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谙世事的欢语笑声渐渐地传到耳边来。 莫菁将沏好的香茗奉上前,瑛太后披着件大红锦色斗篷,连日里苍白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血色,远远地望着不远处打闹的场景牵牵唇角,眼底是有了星点的笑意。出来一趟虽然劳师动众,但也算是值得了。 瑛太后却只盯着眼前被泡得发胖的茶叶子在热汤里沉浮起伏,忽地弱声道:“您跟阿弟对食是出宫前的事罢?” 闻言莫菁磕首跪在地上,心情如同煮沸的水一样起伏忐忑。贴身的宫侍都围在六角亭外,只有身边的嬷嬷在跟前替尊贵如初的瑛太后拢一拢斗篷的门襟,瑛太后脸色未改,只是将夷漫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轻问:“是从什么时候?” 她犹豫,片刻后的摇摆不定终于选择坦白:“是晏褚十年间的事。” “原是我错了……”瑛太后细声喃道着。虽心中有数,却仍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轻吁一口气才缓声,“年前你的`死讯`传进宫里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时阿弟正在照凰宫里陪我看绿梅,他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魔怔了一样。手里梅枝折断了,嵌进皮肉里连掌心都淌了血还似浑然不知,只径自喃声絮絮说着你绝不会就这样死去。那脸色谁看了都觉得惧怕,语气却平静得叫人心惊,我喊他,他抬眼望过来,眼底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若喜欢阿弟又为何与莫尚书结的秦晋?若你真心相待的是莫尚书,如今这个时候又怎会弃他而去重投他人怀抱?” “奴婢……”莫菁却不知从何说起, “在我眼里阿弟比世间其他人都要好,你莫伤他。” 瑛太后很是平静,一字一句却很有力量,压着嗓子如水轻柔般细声警示。 第二一七章 皓月随风霜 躲在配殿的雕镂里直至艳阳高照再也没有等到其他人。晌午时分, 倒是有捧着食盒给她送吃食的。如今宫中怕是无人能腾出时间来照看她这么个宫外来客了。菜色摆满一桌却没什么胃口, 捧着琉璃碗勉强吃了几筷子便再也吃不下,只得叫人撤掉。 屋里空荡荡,只她一个,慢踱到窗前。打开窗户看看烈日高照的晴空, 细想一下, 瑛酃心中还是有瑛太后这个亲人的,否则又怎么真遂了心愿放自己到宫里来演一出故人再相见的戏码。只是他如意算盘打错,低估女子的执着,便是自己有心劝解,瑛太后却未必肯听的。 不经意间就瞥到白玉桥边远远站着个熟悉的颀秀身影, 是玉一般的清奇。靠近两步, 挨在窗边窗户使劲将身子探出去,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这厢见来人过了白玉桥, 象是从太烨宫的方向来。 前头有宫侍开路, 公良无我似乎有所感应, 倏忽停了脚步。 视线相触那瞬间, 入她眼的是那么英姿飒飒的一个人。神情淡淡, 还是从前冷峻的眉眼, 以及熟悉的面瘫脸,见到她时并不觉得惊奇。 她居高临下望过来,向他浅浅地笑, 点了点头算是示意。而他亦然, 赤诚而真心地拱手作揖, 再抬起头来专注地看她,仿佛冰雪融化成春水只在那一瞬。一切因曾经的立场而造成的隔阂还有不快似乎都在彼此的无言与沉默里不复存在。这是一束阳光,仿佛穿透连日的阴潮暗涌,照暖了她繁复不堪的内心。 一连几日,莫菁住在照凰宫的楼阁里。瑛太后如今拖着副病怏怏的身子怀胎,愈见显瘦单薄的身骨谁看了都觉得惊心。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常伴在左右,一面地开解,讲到外界的情况时也尽量拣好的说,便是不好的事情也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带过。 瑛太后即使还有心结却不再觉得象往日般与外界隔断仿佛被孤立在另一个世界里,惨淡而消沉,加上医正的精心调理,一切都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却还有一件令人忧心的事从宫外传信进来,前丞相瑛玖不日在府中病逝了。 听闻是夜里发病,病体臃肿的老人在终年不见天日的屋里就这么孤独的死去,第二日照看的侍人发现时连尸体都已经凉透僵硬了。昔年朝中呼风唤雨的权臣,连班晨太后与瑛酃都曾以他马首是瞻,如今却落得这样无人送终的下场,说起来实在令人唏嘘。然此事只能密而不发,尤其是照凰宫,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不知道此事能瞒多久,但眼下瑛太后若知情只怕再经受不住这一打击。 她到监栏院里,如往昔熟悉的摆设与布局让她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瑛酃坐在圈椅拿着烟杆点烟,眼底的乌青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都在宣示着他的筋疲力尽。连日的奔波从瑛氏府邸进宫里来,甚至连身上素白的孝衣都来不及更换,宫里的时局、还有瑛玖突如其来的死都足以让他疲于奔命。 入夜了,外头昏天地暗,风潇雨晦,屋里没有点灯安静得很,甚至能听到窗外庞大的雨声。借着幽幽的光线,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又埋首在一片烟雾缭绕,眉眼、唇鼻、连散下来黑鸦鸦的发都氤氲在淡淡的阴影里夷曼不清。 “你这几日留在宫里多陪陪阿姐至于那个孩子,我不动他。”他又补充,“只要他听话。” 既然他愿意拿凤凰放在身边,看来是牵掣住慕少榕了。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不在乎慕少榕是否恨她。 闻着鼻翼间靡艳的香气,摸索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坐下来,就在他旁边,他的病痛她代替不了,只能这样陪着他,两人静静地说着话。 她不大清楚他对前丞相的感情。论理瑛玖是他的舅父也是曾救他出苦海的人。以目前他对瑛太后的重视,亲人的死是否多少会给那颗麻木疮痍的心掀起一丝波澜? 他的反应有些慢并且茫然,嗓音沧桑而干哑,说不知道,“他死了起码还有我替他收尸。我呢?死后好像不论瑛氏还是君氏的家庙都容不下我。” 她颇有感慨,语气淡淡的说道:“姓莫罢。若不嫌弃,他日归泉我就在门前挂两盏灯,你要多费些脚力找找,看到挂着的灯笼左边一个''莫'',右边一个''菁'',你就知道我在那里了。这样,咱们死后还是一起,你就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她胆小怕鬼也似乎信奉神怪。这多少看起来有些迷信愚昧,可就是这样,她来这个时代也就是因为这种无法解释的天地命数,否则也到不了这里来。 他放下烟杆抚她的脸颊,说着好。他们隔着黑暗亲吻,仿佛只剩彼此孤苦无依相依相偎。她始终是紧张他的,他一咳嗽就过来替他抚背顺气。 等到风停雨歇,天边幽蓝,出宫的车马沿着笔直的宫道疾疾奔向朝天门。 她沿着影壁一路往照凰宫的方向走。路过泰安宫却再没勇气踏进一步,怕看到的又是一副物是人非的光景。 梧桐在嬷嬷的教导下学会剪窗花,各种图案都有,双鱼戏珠,梅绽枝头,并蒂双莲……精致而细巧,往往一日的手工做完便拿着成果在一堆宫人的簇拥下献宝似的呈到跟前来。小小年纪,步伐都尚未走稳却懂得讨人欢心了。 瑛太后挨在美人榻上,接过来眯着眼睛细细地瞧,虚弱笑着,勉力提起精神点头称赞道:“漂亮极了,看得出来梧桐是用心了。” 瑛太后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梧桐自被托付给她,便一直寄养在膝下被照顾得很好。梧桐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不了解大人的世界也不清楚亲母已然伊人远逝这个事实,更不解母亲将自己送回宫里来的原由。小孩子不懂事,长大自然会懂,但小孩子的世界也十分简单,如今她依赖着谁,谁对她好,她也自然对谁真心相待。 昂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黑曜如玉的眼睛闪着赤诚天真的光,极为懂事地娇声道:“嬷嬷说,窗花是喜庆的意思,梧桐还想多剪一些,就贴在太后娘娘的宫殿里,喜气添多了,这样太后娘娘看着就会开怀,病很快就可以好了。将来太后娘娘生下小妹妹,她的宫殿里也贴上,这样她也可以开心快乐的长大。” 瑛太后笑问道:“为什么是小妹妹呢?” 梧桐低首思索了片刻,半晌才奶声道:“如果是小弟弟的话,就跟兄长和麒麟弟弟一样,不能长久陪在太后娘娘身边了,就象母妃……”声音愈发地小,并且连明亮的笑也渐渐黯淡下来。 瑛太后眉目含了愁绪,抬手摸一摸那稚嫩的小脸,轻问道:“想不想你的母妃?” 梧桐沉默着点头,脸上带了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很快又道:“母妃临行前交代梧桐,要尊太后娘娘为亲母,如果梧桐想她,就把太后娘娘当成她来看待以尽孝悌之义。” 莫菁起身一面打了帘子,回首时浅靥含笑,温声岔开话题:“今日天气很好。太后娘娘不若出去走走?对凤体有益。” 人沐浴在日光里,能将连心底处的阴霾都洗去。御花园姹紫嫣红,鲜艳的色彩多少盖过了连日里的愁云惨雾。凤驾就歇在凉亭里,瑛太后坐在加了软垫的石凳子上,看亭外一堆宫侍围着,躲在花丛里戏耍笑闹的梧桐。 小孩子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谙世事的欢语笑声渐渐地传到耳边来。 莫菁将沏好的香茗奉上前,瑛太后披着件大红锦色斗篷,连日里苍白的脸上似乎终于有了血色,远远地望着不远处打闹的场景牵牵唇角,眼底是有了星点的笑意。出来一趟虽然劳师动众,但也算是值得了。 瑛太后却只盯着眼前被泡得发胖的茶叶子在热汤里沉浮起伏,忽地弱声道:“您跟阿弟对食是出宫前的事罢?” 闻言莫菁磕首跪在地上,心情如同煮沸的水一样起伏忐忑。贴身的宫侍都围在六角亭外,只有身边的嬷嬷在跟前替尊贵如初的瑛太后拢一拢斗篷的门襟,瑛太后脸色未改,只是将夷漫的目光移到她身上轻问:“是从什么时候?” 她犹豫,片刻后的摇摆不定终于选择坦白:“是晏褚十年间的事。” “原是我错了……”瑛太后细声喃道着。虽心中有数,却仍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轻吁一口气才缓声,“年前你的`死讯`传进宫里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时阿弟正在照凰宫里陪我看绿梅,他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魔怔了一样。手里梅枝折断了,嵌进皮肉里连掌心都淌了血还似浑然不知,只径自喃声絮絮说着你绝不会就这样死去。那脸色谁看了都觉得惧怕,语气却平静得叫人心惊,我喊他,他抬眼望过来,眼底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若喜欢阿弟又为何与莫尚书结的秦晋?若你真心相待的是莫尚书,如今这个时候又怎会弃他而去重投他人怀抱?” “奴婢……”莫菁却不知从何说起, “在我眼里阿弟比世间其他人都要好,你莫伤他。” 瑛太后很是平静,一字一句却很有力量,压着嗓子如水轻柔般细声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