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鸟传》 第一章 返昆仑青华战梼杌 领法旨越鸟救天尊 “青华神君,乃地母心脉落昆仑归墟所化,有神机,法力无边,为地上百仙之首。上古时率众神讨伐巨魔怪兽,逐众怪至昆仑境,拔归墟为峰,高两万五千尺,困百兽于五行具灭之所,加封青华大帝。后两千五百年,百兽神行归一化为梼杌,千变万化,法力滔天,妖气所至,鬼神皆惊。青华帝君亲领天兵三万前往灭妖,画地为牢,以血封印,救苍生于水火,功比天地。” ——仓颉《诸仙谱》 这一天的昆仑巅,无日无月昼夜不分,黑云从四面八方翻滚而来,紧紧包围着山巅,浑浊中只见中一团细微的仙气若隐若现,如风中烛火一般摇摆渐消。 在涌动不息的妖气中,混沌血印透出微弱却不祥的暗红色,一团黑色的妖气上下翻腾,与青华大帝同赴昆仑的众仙被牢不可破的混沌血印挡在外面,莫说是入阵相助,就连青华大帝和梼杌的身影都看不真切。 耳边隐隐听得兵器相交的轰隆声,众仙坐立难耐,青华大帝的坐骑九头狮狂躁不已,被二郎真君杨戬勉强拉着住。只见那灵兽梗着脖子,狮吼声如同悲鸣,通达天地,闻者皆哀。众仙无不悲叹——恐怕这次青华大帝要星落昆仑境,再无回天之力了。 青华大帝持太一剑金刚琢与梼杌苦斗,梼杌乃上古百兽所化,妖气滔天,有金刚不坏之身,太一剑刺也不是砍也不是,眼看着落了下风,徒增累赘。就连太上老君的金刚琢也困它不住,只因它有百象,时而化蛟,时而化雕,无身无形,厉害至极。青华与它缠斗了七天七夜,逐渐不支,心里已经有了撒尽身上女娲之血与妖孽同归于尽的念头。 正在众人焦灼之时,一朵祥云带着金光从西方而来,冲破了昆仑山上的魔障。山顶一时间亮如白昼,只剩下血印中一团黑雾依旧不散。众仙抬头一看,只见两位西天尊者领着灵山五百罗汉正按落云头,为首的女尊者开口道: “天尊休惊!金雕越鸟携西天五百罗汉前来助阵!” 这一声亮如金铃,就连阵中的两人都一时忘了打斗,循声而望——原来是西天灵山如来护法九头金雕和孔雀明王越鸟奉如来佛祖法旨前来降妖。可饶是如此,众仙却依旧连连摇头,混沌血印乃梼杌千年妖气凝结而成,又与两千五百年前青华帝君设下的女娲法印融为一体,如今非天崩不可破。众仙七天七夜都没能破它分毫,眼下西天五百罗汉来了也没用,还不是跟他们一样被困在阵外。 明王神色自若,对阵外众神道了一声:“各位上仙莫要踌躇,且看我辈手段。” 只见明王威风凛凛,身后五百罗汉,面上嬉笑怒杀,各有颜色。明王话毕,向身边的九头金雕略微颔首示意,金雕随即向众仙略微行了个礼,便腾云至半空,瞬间化身为一只大如山丘的九头金翅巨雕,继而引吭怒鸣。 九头金雕迦楼罗是玄鸟凤凰的后代,从不轻易啼鸣,此时一啼拨云见日,二啼疾风催朽,三啼破妖蜃,百兽惶恐。三啼过后诸仙再看,只见混沌血印已不攻自破,眼前一黑一金两股身影正在阵中厮杀。 混沌血印是梼杌吐出来的浊气,万年不散,污秽不堪,专克大罗金仙。但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雄鸡啼鸣是白天与黑夜的分界,可克妖邪。普通的公鸡都能克鬼妖精怪,梼杌道行再深也脱离不了生克乘悔,它被金雕高鸣吓得一哆嗦,眼看着妖雾尽散,心中怒气更胜——它好不容易占了上风,以为这次能活吞了青华,报了这两箭之仇,没想到它失算一筹,外面救兵越来越多,眼下连混沌血印都被破了。 梼杌越想越生气,决议先吃了青华再说,却又因为金雕还在半空盘旋心生恐惧,于是它化了个黄鼠狼的形态,比金雕还大上半圈,权当为自己打气。而阵外众仙看血印已破,个个摩拳擦掌,皆有心与那妖孽一较高下,不想却被明王拦住了。 彼时只见明王凭空唤出两股龙脊剑,化入一道青光,直奔梼杌而去。众仙正欲助战,却被金雕点化——原来梼杌乃众妖怨气所化,被困在昆仑山四千五百年却未受度化,所以越发凶残,眼下是只能抓不能杀。若是杀了,尸落之地,万世寸草不生,上染清气,下污五行,乃天地众生之大劫难。今日明王与金雕领如来法旨,要以佛宝金钵生擒妖孽,押送灵山度化,方能平息妖气。否则若是再困这妖孽两千年,妖气更甚,到时候就是如来也度化不得了。 众仙听了这一番话,心里不禁各自嘀咕——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可是他们连人带狗折腾了七天七夜依旧寸步难进,如今被这九头鸟一嗓子嚎破了结界,哪里还好意思计较战功?只能各自按下兵器,且看西天本事。 只见孔雀明王越鸟使一对扶南阴阳剑,持佛家法宝无相飞环,飞身入阵。彼时青华大帝正被梼杌所化的黄鼠狼用尾巴死死缠住,越鸟双剑并使,剑锋所至,梼杌的幻型灰飞烟灭。黄鼠狼被砍了尾巴,随即暴跳如雷,地为之颤。梼杌见有人助阵青华,一个转身就化为了一头巨狮,仰天长啸。 阵外众仙见此皆目瞪口呆——这金雕尚算个得道金刚,可明王连金身都未成,怎么会如此厉害?梼杌金刚不坏之身,可明王与它打斗时,刀剑所及之处,如同砍瓜切菜,看得众仙各个大惑不解连连称奇。 金雕笑道:“众仙有所不知。并非明王法力登峰造极,而是她带着专门克制此妖的法器,才能连连治敌,手到擒来。明王手中的扶南阴阳剑,是扶南的恶龙所化,龙脊成阳剑,龙筋成阴剑,妖气冲天,以妖克妖,所以才能破梼杌之形。” “诸位且看,明王还身带三件佛宝,定能降住此妖。” 金雕两手插在胸前,丝毫不慌,而众仙面面相觑,心里直打算盘——如果明王真的能一人擒得此妖,如来就不必派诸天罗汉前来了,且看她能战至几时吧! 越鸟救下青华大帝,见他身上几处伤口泊泊渗血,颇为狼狈。这妖怪实在厉害,大帝又不得降服之法,斗得难免辛苦了一些。 “天尊稍作休息,我佛传我克此妖物之法,且看小王如何擒它。” 越鸟说罢将青华护在身后,再看梼杌果然如佛祖预料化了个巨狮的形状,于是便依着佛祖所传的办法,对着阵外的九头狮叫阵道:“九灵元圣!此刻不助阵,更待何时?” 九灵元圣就是青华大帝的坐骑九头狮,此兽为万狮之尊,天下所有狮子无论大小仙妖,见他无不敬畏。如来早就料到梼杌会化为巨狮,到时越鸟只需要让青华的坐骑现出真身,它自然败去。 阵外九头狮闻言,从二郎真君手中挣脱而出跳入阵中,它见青华与梼杌缠斗依旧,护主之心丛生,早就恨不得与这畜生一决雌雄。九头狮跃至越鸟面前,定睛观瞧,看到梼杌化了个狮身,不住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摇头,三摇之后现出真身——只见一只如山丘大小的九头巨狮,九鬃九口,威风凛凛。一声怒吼之下,梼杌目瞪口呆,未待拼杀,喉咙里呜咽不止,便原地打了个滚化成了一条巨蟒。 越鸟叫九头狮驮了青华大帝出去,随后右手一挥,手上的金镯瞬间化成了一把金羽孔雀翎扇。此扇是佛母护世金刚的金翎所化,越鸟特地借来,专破梼杌万年修炼成的蜃气。只见巨蟒张开大嘴,一股黑色妖气盘旋而出,将阵中一仙一妖裹在其中。梼杌是上古百兽不死怨气经两千五百年所化,这股妖气臭不可闻,水火不浸,普天之下只有佛母身上孔雀翎所化的金雀羽扇能够破除。 金雀羽扇寻常大小,金光夺目,翎上镶嵌一百零八个孔雀眼,华美无匹。彼时只见越鸟轻轻拨动,三股金色劲风如同金线,在一团妖气中穿梭不息,所到之处妖气自散,最后三股金风直杀入巨蟒口中,梼杌立刻哀嚎倒地,转眼就钻入了万尺冻土之中。 九头狮化出了人形,与金雕一起搀扶着摇摇欲坠的青华帝君。昆仑巅上一片寂静,越鸟收起法宝屏气凝神,就连阵外众仙也四处找梼杌的踪影。 突然间,似有女子笑声传来,越鸟见手上无相飞环吞吐金光,便知梼杌就在附近。佛祖说过,等这畜生再化幻象,只需双剑合并即可破之,待它不敌要逃之时,用无相飞环将其困住,便可擒获。可越鸟见它遁入地下,以为它要化个鳖鼋之流。她正低头寻找,恍然听得身后有人声,一转头不禁大惊失色——只见梼杌化成了越鸟模样,手持阴阳剑,佩无相飞环,正搔首弄姿挤眉弄眼。众神皆惊之时,那梼杌竟然开口了,这一开口可谓是: 点破万劫事,道尽千世缘。听者浑不知,闻着皆汗颜。 第二章 化重身梼杌破天机 闯魔阵二仙降妖邪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宴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 ——《西游记》第七十五回·金翅大鹏雕 这厢梼杌化成越鸟模样,但是因它本身无形无相,此刻面上毫无人样,嬉皮笑脸,笑时嘴裂到脑后,怒时口生獠牙眼生双瞳。越鸟见此怒起心头,叫阵到: “大胆妖孽!竟敢戏弄本王!让你尝尝碧波青焰的厉害!”说完手心里便冲出一股青碧色火焰,直奔梼杌面门而去。 然而梼杌也嘻嘻哈哈的伸开手掌,手中也有一股青色火焰生出,两波火焰撞在一起,瞬间互相吞噬殆尽。 梼杌扭捏嗤笑,张口道:“同根生业果,英魂没昆仑。渡水解仙缘,枯翎千千劫。” 众仙不解,只以为这妖孽在戏弄明王,唯有金雕大惊失色,愁眉不展,面沉如水。这孽畜虽然是妖身,但是活过三纪,知世间造化,与青华和越鸟短兵相接,竟然就看破了这一桩泼天的冤孽。金雕生怕它泄露天机,正欲杀入阵去,不料却被青华抢了先。 原来金雕踌躇的这半晌,越鸟已经和梼杌拼杀了起来,越鸟的确剑锋劲道,颇有本领,但是梼杌见招拆招,和越鸟的手段如出一辙,二人一时间难分胜负。青华眼看她们打地胶着,知道梼杌这是要慢慢消耗越鸟的精力,为免越鸟陷入苦战,只得打起精神杀将过去。 说来奇怪,越鸟与梼杌不分上下,青华血战七日已经是强弩之末,原本众仙还担心他二人落了下风,想不到他们剑合一处,威力大增。只见两道身影一金一青与假越鸟战在一起,翻飞上下,合作间默契非常。不过百十个回合,梼杌就开始不支,一边应付两人三剑,一边寻找遁逃的机会。 如今女娲封印已破,梼杌大可以离开昆仑,找个地方再修炼千年,眼下保全自身性命要紧,无需与众仙车轮战,以免他们蜂拥而上,自家吃亏。可越鸟早就知道这畜生打不过就会伺机逃跑,因此紧紧地盯着梼杌的动作。彼时梼杌受了二仙几剑,正要化作一阵黑烟遁走,恰好被越鸟抓住破绽,用无相飞环套住了梼杌的脖子。 无相飞环是佛祖真言所化,随心无相,法力无边。梼杌被它套住,无论如何变化都无法挣脱,飞环越收约紧,梼杌倒在地上,慌乱挣扎出尽百宝,无奈这金环入肉生根,非但甩脱不掉,还有佛祖真言传音入耳,念得它三魂不定六魄颠倒。越鸟收起双股剑,一手抄住摇摇欲坠的青华大帝,一手唤出佛祖金钵,金钵升至空中,变成寻常屋顶大小,金光四射,内外皆有七字真言。 金钵升到众人顶上,射出一道佛光,正打在梼杌身上,钵内有佛祖宝音传来,曰: “地母化万物,四界同根生,百兽困昆仑,万年成此劫。归墟天下水,五行共此根,三界万世苦,灵山有妙音。” 众仙听了皆拜,想那宝音玄机,自己也悟得几分——百兽化梼杌,此乃万年大劫,五行三界之苦。灵山有术,降妖伏魔,四道方得太平。可众仙各个位列仙班,哪里知道世间万事往往是自觉参透才是最错,而这一劫又哪里是他们所能参透的? 越鸟收回无相飞环,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梼杌被佛光困住,负隅顽抗却无济于事,被照出了本象来——只见它原来是个颇大的黑色麒麟,金角金尾,面生四目,脚踏黑焰。这上古百妖怨气所化的妖兽,在昆仑修行四千五百年,造化匪浅,也生有灵根,实不该被轻易诛杀。它听见宝音,自知命数未尽,还有来日,也不挣扎了,老老实实蜷成一团,被金钵收了。 金钵回到越鸟手中,越鸟捏了个金光万字将梼杌困在金钵中,总算是收了这千万年的妖孽,这才搀着青华飞出战场。众仙看越鸟与青华降服了巨妖,无不欣喜叹服,连忙上前相迎。越鸟把青华大帝交到了青龙孟章神君手中,孟章关切的很,一边接下帝君宝剑,一边吩咐九头狮子就地盘了身子,好让青华靠着休息。 越鸟对诸仙做了个揖,又转身向西天诸罗汉道了一声有劳,只见罗汉们各自点头,向方才二仙战梼杌的方向腾云而去——原来这五百罗汉本就不是来降妖的,是佛祖吩咐他们,要在降服梼杌之后净化昆仑之境,保世间万世之清明,一次你他们要在此诵经九九八十一天,以破除洪荒百妖万年之怨气。 众仙暗自揣摩——原来西天早就有了降服梼杌的计策,明王此来非但是带足了克妖的法宝,就连如何净化此地千年妖气都想好了。一时间,众仙虽然心生敬佩,却又不得不对灵山生出忌讳。于是他们各怀心思却沉默不言,只是紧张的围着青华大帝,看他伤势如何。 这场大战到此刻已经是持续了八日,青华大帝以金身冲破混沌血印,早就已经元气大伤,这几日都是带伤而战,伤上加伤。大帝方才跃入阵中相助越鸟已是起了死战的决心,此刻能大胜虽然是可喜可贺,但是也是搭上了半条仙根。眼看大帝靠着九头狮子奄奄一息的样子,众仙也不敢吵闹,只准备回九重天再说。 金雕细细查看了青华的伤势——死是死不了,但也实在伤得不轻,他不禁想起方才青华与越鸟二人合力战梼杌的情形,又想起佛祖对越鸟说的话:“……双剑合璧,即可破之。” 越鸟一定以为双剑指的是她的阴阳双剑,只怕到了现在,越鸟都还没有意识到佛祖安排这一切的深意。实在不是越鸟没有灵根,而是正如佛祖所说:所谓心魔,可以迷心智,盲双眼。 而这厢越鸟正准备返回灵山复命,环视一圈才找到金雕的身影,金雕与她四目相对,知道她无意久留,便道青华大帝重伤需要帮手,遣越鸟自行回灵山。越鸟虽有些不解,但全当佛祖自有安排,便没有多说什么,只向众仙稽首而拜,向青华道了句保重,便腾云向西天而去。 一道青光消失在天际,太阳重新升起在昆仑山巅。 金雕目送越鸟而去,不禁发出一声叹息,众仙不解,为首的托塔天王以为他也想回灵山,便宽慰他道:“九重天自有仙方医治青华大帝,金刚无需过于担忧。” 不想金雕开口道:“此间因缘,不可说,不可说。”说罢叹息连连,与随着众仙护送青华天尊返回了九重天。他感觉到本来藏在他左袖中的佛祖法旨越来越轻,眼看着它们化成肉眼几不可见的金丝一点一点从他袖口飘出。他望着九重天的方向,心中沉重无比。他知道,越鸟已经错过了最后一个成金身的机会,她没有通过命数的考验。 两百年后,焚风劫至,越鸟就会灰飞烟灭。 第三章 东极殿金雕请老君 妙严宫阿如埋仙根 “那老妖前年下降竹节山。那九曲盘桓洞原是六狮之窝,那六个狮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为祖翁。祖翁乃是个九头狮子,号为九灵元圣。” ——《西游记》第九十回·九灵元圣 这厢众仙乌泱泱地返回了九重天,几个与青华大帝有些来往的仙家一路护送着青华回到了妙严宫,而金雕只不远不近的跟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九头狮化成了个半大的小子,一路哭眼抹泪地紧跟着青华。原来这万狮之尊的九灵元圣在妙严宫里一向也做个护身的童子,唤做九灵,平日里侍奉青华大帝十分谨慎,倒算得上是个大帝的知心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九灵元圣”堂堂的万狮之尊,平时居然是个小童子的模样,可金雕私心里觉得,再怎么说他也应该化成个青须花臂的大汉才算样子。 到了妙严宫里,一群童子仙娥接地接扶地扶,七手八脚地把奄奄一息的青华安置在了寝殿里,又有妙严宫的司勤给诸仙奉了些茶水果子。经此一战,众人奔波劳累苦不堪言,大多各自回宫安置了,只有托塔天王李靖和青龙孟章神君一路护送青华回宫,二仙此刻也并未客套,便安坐下来,稍作休息。而金雕素来觉得神仙们吃的太素淡,从来不与他们一道吃饭,此刻他搭眼一看,心里盘算了一下,便自行在妙严宫中到处溜达。 青华大帝平时为人孤高,与众仙不太往来相通,就连他的妙严宫都紧挨着东天门,恨不得再往东一步直接跳出九重天去。他一向和孟章神君还有些交情,这次孟章神君也算是救人救到底,心里打定了主意——青华不转醒他就不出妙严宫! 李靖与孟章不同,他奉玉帝圣旨,领众仙为青华助阵降妖,现在妖已经降了,他只是等青华醒了,好向玉帝复命。李靖要是知道此刻金雕在盘算什么,他肯定立刻拔腿就跑。 李靖和孟章各自用了些点心茶水,等到内殿仙娥出来知会说青华大帝醒了,二仙这才擦擦嘴进殿探望青华。只见他气息尤弱,脸色也差,但总算是转醒了。孟章见此没敢开口,心里暗道这总比上次打完梼杌的情景要好得多,看来青华这两千五百年里大有长进。 两仙问候了青华几句,青华一贯懒散,此刻在自己殿中更是丝毫不拘束。只见他支着身子曲着左腿,刚换的素白蝉衣领口大敞,侧着身子与二人搭话,满脸的敷衍和惫懒,看的李靖气不打一处来。然而望着青华满胸口和双手上的新伤,李靖也实在不好意思与他多计较——罢了罢了,何必跟这个老不死的置气呢?终归今日的差事已经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啊,那明王真是个好帮手,否则你这条命哪还能捡回来?”孟章对着青华大帝调笑道。 李靖闻言蹙眉——孟章这个小泥鳅实在太不尊重青华这个老不死的了,我治不了青华我还治不了你吗?于是就立刻训斥了孟章神君: “青华大帝乃上古天尊!战功赫赫!地位尊崇!神君莫要失了分寸。” 然而孟章选择无视李靖,这老头一向古板严肃,无聊透顶。 “不妨事,实不相瞒,本座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到九重天。” 青华说的云淡风轻,听者却不禁震动。两千五百年前一战梼杌,青华大帝以血结下女娲法印才困住了梼杌,自己则落了个伤重不治,在妙严宫中龟息了一年,后面断断续续的养伤,三十年才恢复如初。梼杌见风就长,一日厉害过一日。它是百妖怨气所化,不受天劫,谁也拿它没办法。半年前昆仑境地动山摇,天庭探知这畜生自己结了个混沌血印,一天涨一尺,妖邪无比,想要以此冲破女娲血印逃出生天。这次若不是青华大帝及时前往昆仑降妖,一旦让它走脱了,那三界恐怕就要生灵涂炭了。 然而众仙不知的是,原来青华大帝早就做好了殒身降妖的准备,昆仑山巅上,光是冲入混沌血印就要了他半条命,可他还是义无反馈。这真是让人不得不敬佩,不得不尊崇,不得不服。 三人说话间,金雕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殿内,彼时恰逢九灵捧着汤药进殿,他跟着九灵径直走到青华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食指大小的小葫芦,郑重其事地在青华眼前晃了晃: “佛祖专门让我给你的,能保天尊无虞。” “金雕护法,今日有劳相救。”青华对金雕略微颔首致意。 “不敢当不敢当,”金雕大喇喇地坐到了孟章旁边的椅子上,毫不客气。 青华接过小葫芦,发现里面有一颗带着佛家金光的小蜜丸,他把那丹丸捏在手指尖看了看,又看了看金雕,便大大方方地把药吃了下去。 金雕颇为得意的一笑,随即对着旁边脸色狐疑的九头狮打趣道: “童儿,你怕什么?难道佛祖能让在下在李天王和孟章神君的眼皮子底下给你主子下毒吗?” 九灵怯怯地看了青华一眼,腹诽道——好你个九头鸟儿,原以为跟我总算是同一家,没想到居然是个浪荡子弟! 原来刚才九灵看到金雕拉着妙严宫的一位仙娥说话,俩个人凑得极近,过了没一会儿,那仙娥就快步跑出了妙严宫,现下还不知道到哪儿告状去了呢! 金雕若有所思却没说话,九灵一边奉汤药给青华,一边嘟囔道:“也不早些拿出来,反叫帝君吃苦。” “想必是佛祖吩咐了,要是妖没降住,就不用浪费丹药。单等梼杌被降住了,再勉强出手,救帝君一救。”孟章插嘴到。 金雕没反驳,东极殿里一时间弥漫着尴尬。 李靖看青华已经转醒,又看孟章和这个九头怪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心里懒得与他们闲谈,于是起身便要告辞,不料却被金雕恭恭敬敬地拦住了——这九头金雕之前一副不羁模样,想来他不过一届散仙,不登三宝殿不入雷音寺的悠闲金刚。可他突然弓腰行李颇为周正不说,脸上也不见了嬉笑样子,莫说是李靖,就连孟章神君和青华大帝都不禁侧目而视。 “天王容禀。”金雕对着李靖作了个揖,作完揖依旧一脸严肃。李天王依他所请,重新落座,金雕抄着双手,站在寝殿窗前,望着不远处院中亭子里旁边的花草沉吟了一会,像是正在挣扎着组织语言,随后才慢慢开口道: “在下今日上九重天,是有一桩关系三界众生的因缘要向各位陈情。此一来是佛祖法旨,二来与在下家门有关。不瞒诸位,方才我已请妙严宫中的仙娥,持观世音法旨往兜率宫请太上老君去了,想来老君此刻也正在路上,等老君到了,我再为各位将此因缘业果娓娓道来。” 青华顿时生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然而还没等他发问,李靖就坐不住了:“金刚如此阵仗,要以观音法旨请太上老君亲临妙严宫,到底所为何事?” 可金雕不答李靖却反问九灵:“九灵儿,你跟随青华大帝多久了?” 九灵望着眼前的九头鸟只觉得摸不着头脑,可他虽狐疑却还是照实答了:“奴儿跟随帝君已有三千八百年了。” “那你一定曾经见过她……”金雕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苦涩,似心有牵挂:“……怎么你们都没认出她呢?” “尊者嘟囔什么呢?”孟章神君被金雕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由疑惑到恼火,此刻已经是要发怒了。 “神君莫急,天王莫恼,帝君也莫心急。并非贫僧有意卖关子,而是有一件要紧的物件,当年由老君看守。如今只有见了那宝物,一切才算的有根有据,否则在下空口白牙,此事又波及甚广,只怕是难以服众。” “就算你有什么要紧事,也得等帝君修养两天再说吧,帝君刚经历一场大战,金刚莫要强人所难啊。”孟章急匆匆劝道。 金雕看了塌上面色依旧如霜的青华大帝,对着孟章神君说道:“神君有所不知,并非贫僧不知体谅,而是贫僧怕今天若不向诸位不说穿这一段因缘,明日这妙严宫就要遭灭顶之灾了。” 青华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更差了——金雕多有冲撞,不知轻重,看在他与越鸟降妖有功的份上,青华才一直隐忍不曾发作,可眼下这雕儿的口气也忒大了。 “哦?本座倒是想知道,是谁要灭本座的顶?”青华说罢扫了金雕一眼,随即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众人,闭眼休憩。 金雕倒是毫不尴尬,端起茶水喝了起来,眼观鼻鼻观心,面沉如水,只留下李靖和孟章面面相觑——看来金雕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老君来了才肯开口,到时候又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着实恼人。 望着面沉如水的金雕,李靖心里不禁盘算了起来——灵山中人向来少踏足九重天,这金雕又确确实实是佛祖亲信,断不会胡搅蛮缠,十有八九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看他的架势,听他字里行间的深意,此事八成是冲着青华大帝而来。青华大帝是上古神仙,若是有些陈年旧事也算寻常,但是今日金雕明摆着是要在太上老君、孟章神君和自己面前当众陈述,这人选恐怕不是闹着玩的:太上老君代表三清,孟章代表青华的亲近人,自己则代表天庭执法者,从这个阵容来看,这位西天护法恐怕是要一鸣惊人了。 众人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方才听到殿外有人走动,想必是太上老君终于到了,不知为什么,青华的心中闪过一丝紧张。 太上老君向殿内诸仙各自行礼,等看到金雕才从广袖中掏出一物来——只见那是一盏宝莲灯,通身金光,花瓣似无风而动,却严丝合缝。 青华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物件,但是此刻他心口钝痛却真实的紧,而他一时惊恸,以手捧心还全然不觉。 老君来时并不知道所谓何事,来找他的妙严宫的仙娥手里紧紧地握着观世音法旨,等那仙娥一松开手,空中便出现一纸金笺,让他带两千五百年前观世音留在兜率宫的宝莲灯前往妙严宫。 那盏宝莲灯,老君从来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他确实记得,当年观世音菩萨是从妙严宫捧着这盏灯出来的。他还记得当时菩萨眼波流动,难掩慈悲。方才入殿时,他见李天王孟章均在,殿中却肃穆萧杀,此刻再看青华大帝反应,便知此事大有文章。 “帝君容禀,这就是两千五百年前,观世音菩萨交给贫道保管的宝莲灯。”太上老君沉声说道说,神色间多了一丝少见的谨慎。 “这到底是什么?”青华面色铁青,讷讷地问金雕。 不想金雕却立刻宝莲灯收进了袖口,看到孟章正要发问,金雕抢先回到: “诸位容贫僧细细说来,这宝莲灯,贫僧一会儿自会为各位打开,现在不打开,是怕帝君受惊动太深,反倒乱了心智。” 太上老君明白自己这是搅进浑水了,而孟章正欲吵闹,却看到青华脸色青白,像是真的受了惊动一般。众人正色坐下,静待金雕陈述,不料金雕一开口就惊煞了众人—— “帝君可曾婚娶?” 青华提眉立目,面有怒色,斥道:“三界皆知本座断绝情缘,从未娶亲!何来此问?” 金雕点点头:“贫僧方才在妙严宫里转悠了一圈,亲眼得见化世间业果业力的血莲池。帝君生于昆仑,弱水也源自昆仑。为拒众妖,帝君将自己的昆仑墟化海为山,又以弱水为根,筑起血池,分元神化为莲花,荡涤世间业果,甘愿以自身度化世间万劫,以自己的根基救苦于天下。如今这血池清澈见底,足见帝君法力无边,功德无量,比肩天地。” 金雕这一番话说的真诚恳切,众仙念及青华大帝的功业,无不叹服,金雕也向青华行了个成礼。一时间,众人嗟叹,各有所思。 “为筑血池,帝君偷走一瓢弱水,由此也断了自身姻缘,个中牺牲抉择,在下佩服万千。帝君说得对,天下皆知帝君已断绝姻缘。但是帝君说的又不对,两千五百年前,帝君娶得一妻,就住在这妙严宫里。” 此言一出,满庭皆惊,第一个跳出来驳斥的就是在一旁侍奉的九灵:“金刚莫要戏言!小奴陪伴帝君已有三千八百年,妙严宫里何曾有过女主人?” “小九灵,你细细思量,两千五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金雕反问道。 “两千五百年前,本座苦战梼杌,后龟息一年,天庭皆知,又如何?”青华答道。 然而众人皆看到九灵脸上变颜变色,想是想起来了什么,却又未敢开口。 金雕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帝君当年苦战梼杌,身受重伤,在妙严宫中做龟息之眠,一年方醒。醒来之后,帝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凡间一处叫古蓝的地界,带回了一个凡间的女子。她在你这妙严宫中无名无分,但却确确实实是帝君的妻子。非但如此,她还为帝君生了一个孩子。” “这!” 李靖闻言大惊,孟章瞠目结舌,就连太上老君都有点端不住了——天庭从未听说青华帝君有妻有子,难道这样的大事能在这妙严宫瞒的如此严实,只字不漏? “请问帝君,是否真有此事?”李靖问道。 然而青华脸上的震惊更胜于屋里的所有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孩子,”金雕继续说道,只见他站起身来,面向窗口,指着青华寝殿庭前的阿如亭说: “……那孩子就埋在那,是帝君的妻子亲手埋的。” 第四章 芳骞林深藏旧恩怨 宝莲灯暗含七世缘 “孔雀者,生于凤凰,有造化,为王一方,领众鸟。落地无身,化孔雀翎,无叶无果,花开如孔雀尾羽,乃不死仙草。” ——神农氏《天极仙草录》 众人听闻金雕陈述青华大帝的尘缘孽障无不惊诧,又听他说青华有子夭折,正埋在这东极殿前,更是大惊失色,一个个不敢吭声。就连孟章也一时失语——当年帝君养病三十年,谁也没来过这妙严宫,因此谁也不敢笃定金雕的言之凿凿是假的。 青华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前,双眼紧盯着阿如亭,身体微微颤抖——“本座从未有子,金刚如何敢在诸仙面前如此胡乱编排?”然而他说话时一字一顿,眼光更是离不开阿如亭旁边的萋萋芳草。 “帝君不必气恼,众仙也不用疑惑。帝君全然不记得当年之事,只因当年观世音菩萨以宝莲灯收走了帝君七世记忆。贫僧所言皆不虚,可帝君不记得也是真的。”金雕对众仙解释道。 “那你快打开那宝莲灯啊!”孟章说着几乎扑了上去。 “在此之前,贫僧想带各位去一个地方。”金雕拦住了孟章。 “哎呀你可真是卖关子有瘾!有什么地方好去?你赶紧把事情说清楚!天王和老君都在,你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怎敢如此戏言啊?”孟章急道。 “神君说的正是,贫僧正是想带诸位去看真凭实据。”金雕答道。 “什么证据?在哪里?”李靖闻言腾身而起——金雕乃西天得道金刚,今日如此陈情,其中似有冤屈,他统领天庭法度,心中如何能不震动?此刻大义之心已起,必定要问出个因由所以来! “……就在青华帝君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之中。” 青华转头看了看金雕,他面色苍白心绪混乱几欲呕血,随即胡乱披了件外衣,就领着众人往芳骞林去。 芳骞林内可谓是草满花堤水满溪,仙气缭绕,佛光甚胜,但是除了花草树木以外却别无他物。金雕领着众人往林子深处走,他与青华两人脚步飞快,其余四人只好紧紧跟随,一直走到芳骞林尽头,金雕停下脚步,其余四人才走上前去。 九灵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李靖孟章与太上老君脸上也都失神变色——只见芳骞林的深处,居然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妙严宫中其他威严宫殿丝毫不同,实际上,这间小屋和天庭所有建筑都格格不入,倒像是有人从凡间搬了一间民舍,恶作剧式地偷偷放在了这芳骞林深处。 然而最古怪的,却是青华的反应——望着其他人变颜变色的脸,青华疑惑不解地问道: “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这……这!帝君你看不见吗,这小房子!你看不见?” 孟章手舞足蹈的比划着,青华一头雾水地转向金雕,而金雕的表情倒是了然—— “帝君被收走记忆,眼前生出歧缘障,故视而不见,贫僧这就为帝君破障。” 只见金雕深处两指在青华面前一挥,一股吉风直直吹向了青华双眼,再看时,他这才与众人一样看到了眼前的陋居。往着眼前的小屋,青华脑中一片空白,胸口却疼的如同千刃穿心,他跌跌撞撞地着向小屋走去,其余众仙却皆踌躇不前,一言不发。 李靖与太上老君对视一眼,心里都道,这下算是坐实了金雕所言,青华帝君多半曾经瞒着天庭金屋藏娇。可若是如金雕所言,青华帝君是被收了记忆,倒也不能强行责怪帝君隐瞒。不过单单这么一桩尘缘,怎么能牵得仙佛两界,却又确实在不知。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好像曾经走进这扇门无数次,好像曾经在这里活过一世,好像这里曾经有另一个人。木门吱吱呀呀,门帘洗的泛白,一张小桌,两张椅子。左边的塌上叠着的,明明是红面鸳鸯被,就连那挂着床幔的铜勾都像是在手里捏过千万次。右边的书桌上,笔墨纸砚放的整齐,桌前一张小小的木架子,上面绷着绣布,绣着的分明是一对大雁并肩飞。 可是偏偏什么都不记得。 青华一挥手,将那一小块绣布变成一张帕子紧握在手中,随后跌跌撞撞走到塌前,只痴痴地坐着。 看着青华的样子,孟章心里很不好受,其余二仙也一言不发,单等着金雕开口。这下众人都领悟了金雕不开宝莲灯的用意,看来他所言非虚,若是一下子将当年尘缘解开,恐怕青华帝君一时间不能承受。 “帝君切勿太过伤怀,下面的话,帝君可以一定要字字句句都听清楚了。”金雕叮嘱道。 “……帝君存在这宝莲灯中的七世记忆,要从帝君两千五百年前大战梼杌说起……” 当年青华帝君战梼杌之后重伤,以龟息之法导气归元,元神存在血莲池里那株莲花中休息。但是血莲池上通弱水,下连积存人间业果的血湖,青华的元神存在莲花里,跟着三界生气流通,被卷入轮回,在睡梦中七世为人。其余暂且不表,单道这第七世——青华帝君托生在一处叫古蓝的地界,是个清贫乡医,名叫王终,娶得青梅竹马的妻子孔氏,二人年少恩爱,过的是一箪食一瓢饮的农家日子。孔氏善刺绣,而王终以为乡邻看病为生,夫妻俩情比金坚。 偏偏此时,帝君元神开始逐渐归位,半睡不醒。帝君在妙严宫一睁眼,地上的王终就失了魂魄无故暴毙了。孔氏年少丧夫,在众乡邻帮衬下埋葬了亡夫。当地民风不开,孔氏寡居,住在镇上易惹是非,于是便远离人烟,找了个偏僻地方独居。 帝君在妙严宫醒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又陷入昏睡,而地上的王终就在两个月之后起死回生。一日孔氏浣衣归来,看到王终端坐在书桌前笑意盈盈。孔氏思君情甚,虽不知道亲夫是死而复生还是化作鬼神,却也并不计较。可她唯恐乡邻发现,将王终当做恶鬼驱逐,因此便与王终隐居在僻静之处,不敢声张。 妙严宫中两天后,青华帝君转醒,人间两年后,王终再次失魂而亡。王终死前,孔氏已怀胎三月。 青华帝君醒后半日,沐浴更衣,胡乱吃了些饭菜,便往凡间去了。可梦醒后的青华,虽记得梦中恩爱,却变回了一颗神仙的心,他去接孔氏,是为给她一世善终。王终与孔氏所有的儿女情长,在青华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在天地间烟消云散了。 可这这半日耽搁,在人间就是五个月。 孔氏身怀有孕,很快就被乡民发现,乡民以为她丧期未满守寡不贞,将她押进官府,诉她犯不贞,要她说出相好的男人来。孔氏陈情,说王终死而复生,可鬼神之说,空口无凭,谁能相信?县官判了浸刑,令她游街示众,再浸藤笼处死。 可怜孔氏八月怀胎,还要游街示众,最后走到古蓝县临仙湖前,乡民她锁进一口藤笼,推进了水中。正在孔氏将死之时,天降祥瑞,帝君临凡,从湖中救了孔氏性命,将她带回了妙严宫。 听到此处,孟章气地直拍大腿,大骂道:“凡人毫无怜悯之心,实在可恶!气煞我也!” “神君倒也不必生气……”金雕从袖中掏出一本书递给孟章,让众仙传看。 “……此后,古蓝县三年无雨,乡民多死难,如今已无人烟,只有那临仙湖还在。这本是古蓝县县志,上面还记载着王终和孔氏的故事。” 只见县志曰:“有妇王孔氏,寡居二年而孕,乡民不容。王孔氏称其夫死而复生,得二年阳寿,方有孕,不犯贞。县官不允,使浸。触怒天神,后三年大旱,乡民皆死难。皆因王孔氏蒙冤不散,祸及百姓,乃千古奇冤也。” 太上老君掩卷叹息,道:“孔氏受刑,虽有天数,但实为凡人为祸,如何能怪在青华大帝身上?大帝既救得孔氏,也算是圆满啊。” “老君说的没错,可是孔氏却不是死于凡人之手,而是死在了帝君町中。”金雕说道。 九灵连忙挥手,道:“当年帝君修龟息之眠近一年,醒后确实从凡间带回一个女子。但却不是帝君的妻子,更没有什么孩子啊!后来那女子便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说是死在妙严宫的呢?” 金雕点点头,说道:“敢问帝君,帝君庭前有一株仙草,只有根茎,千百年来不长一叶,不开一花,是也不是?” 青华缓缓转头,直愣愣地望着金雕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下面的事情,容在下给诸位一一道来……” “孔氏受此大劫,虽蒙帝君相救,却因为受刑而胎动,到了妙严宫的当晚,就产下了一个死婴。她伤心欲绝,但是更让她伤心不解的是,帝君对她毫无情义。她只是凡人,永远理解不了帝君不是王终。她不懂得自己的丈夫怎么成了神仙,更不懂他为什么失了凡心,与她恩义断绝。她几天几夜抱着那个死婴不撒手,后来亲手将他埋在了帝君寝殿前,大概是因为那里是帝君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吧。 后来,帝君将她安置在芳骞林深处,衣食不缺,自生自灭。她失子失君,万念俱灰。她也曾找过帝君,可是却屡屡不得见,她还是日复一日的活着,被凡人生存的本能支撑着活着,被女人盼望夫君转圜的念头支撑着活着。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在一个晚上,她站在帝君庭前,最后看了帝君一眼,绝望自裁,年三十七。” 金雕声音生涩,众人也听得心生悲凉。 “金刚所言,让人闻之哀叹。但是天庭虽大,却藏不下一个凡人的尸身。孔氏若真是死在妙严宫中,天庭绝不可能无知无觉,纵使帝君有遮天手段,也遮不过天网恢恢。金刚陈情恳切,我等无不动容,但是其中细节,未免太详细了些,不知金刚是如何得知的?”孟章警觉地问道。 “神君的问题提的真好,一下子就找到这个故事中的两个漏洞,其实呢,这两个问题有同一个答案。”金雕正色道,他重新拿出宝莲灯放在桌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 “孔氏不是凡人,更不是旁人,就是佛母之女,我的亲外甥,方才与帝君合力降妖的孔雀明王越鸟!” 太上老君恍然大悟——“无量寿佛!孔雀落地无身,但凡孔雀陨落,地上只留下一株孔雀翎,想必帝君庭前的仙草就是此物啊!” 金雕手持宝莲灯走到青华面前,口中念动真言,彼时只见宝莲灯花心微动,吐出一青一紫两缕轻烟,两厢混合,随后一分为二,一缕直钻入帝君双目之间,另一缕重新回到了宝莲灯中。 青华闭着眼睛,眼皮微动,两手发颤。他被抽走的七世记忆此刻正在他脑中一一归位,非但如此,因为宝莲灯里两个人的记忆糅合在一起,此番他不但恢复了自己的记忆,也拥有了另一个的记忆。而这七世记忆中,他的尘缘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越鸟。 第五章 千世情情断妙严宫 金身劫劫犯昆仑巅 “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躲不过)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唤做鸹风……(躲不过)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 ——《西游记》第二回 青华猛地睁开双眼,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口中发甜,未及开口,便吐出一口血来。 金雕收起宝莲灯,面沉如水,缓缓道: “贫僧此来,并非是要为我的外甥争一世之冤屈,贫僧一早就说过,此事祸及三界,今日不解,明日自有人杀上九重天。到时候仙佛不保,玉庭倾覆,天河水断,这也绝不是危言耸听。青华大帝与越鸟之间有千年的恩怨,此怨并非只是几世的儿女私情,而是造化因果,天数循环。” “诸位有所不知,越鸟是佛母感天而孕,生有仙根,却始终是凡鸟,说白了,一介妖仙。要修炼金身,必须过三灾,其中任何一灾,都有可能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佛祖见越鸟有灵性,便留她在坐下听经,孔雀四百七十三岁成年,为修正果,越鸟成年后就开始历千世情结,共一千六百四十年,目的是以凡人躯体避过天雷和业火两劫,然后再入千机变劫,共一千零八十九年,避过焚风大灾,便可飞升成仙。可是偏偏……” “……可是偏偏赶上帝君七世为人,最后还把她的魂魄带回了九重天,照此来说,越鸟殿下所化的凡人死在了九重天,那她的魂魄不就……” 李靖率先开始反应了过来,这么说的话,青华大帝坏了越鸟的金身,这仇可真是结大了! “没错!越鸟的魂魄在九重天脱离了轮回道,千世情劫渡了一半就断了。当时离越鸟的业火劫只剩下三百多年,越鸟道行不够必定灰飞烟灭,无奈之下只好立刻入千机变劫。佛祖的安排被打断了,千机变劫为越鸟挡住了业火,就挡不住焚风。佛母有三界眼,可观神人鬼三界万世因缘。眼看自己的女儿最后还是要死于三千年焚风大劫,而这一切偏偏是因为帝君你!佛母即刻大怒,要上九重天灭妙严宫满宫。佛母连我佛如来都敢吞进肚里,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为免一场仙佛大战,如来答应收越鸟为俗家弟子,许给越鸟立地成佛的机会,换的佛母偃旗息鼓不打上九重天。” 太上老君道了声无量天尊,随即沉吟道: “凡是妖仙修炼,均得过三灾,修炼一千年过天雷劫,两千年过业火劫,三千年过焚风劫,方得正果,此乃天数,即使是释迦摩尼佛也无法更改。越鸟殿下得佛祖安排渡劫,是她的造化。如金刚所言,青华帝君确是妨碍了殿下得道,可是这其中实在有冤——两千五百年前,帝君元气大伤,当时贫道的兜率宫每隔七日便向帝君进奉轮回琼液,助帝君固本修元。只是这轮回琼液,服后沉醉不醒,帝君连用了二十一年,贫道宫中皆有记载。若是期间种种,引得那孔氏自裁,灰飞烟灭,实在不能悉数怪在帝君头上啊。” “期间儿女情长,我等不论。越鸟与青华帝君有天定的因缘,姻缘已破,自然是世世不得善终。但偏偏这第七世,让越鸟知道了帝君是妙严宫青华大帝。恕贫僧直言,越鸟虽从小长在佛祖坐下,但性情刚烈,若是她回过头来要寻仇时,恐也麻烦,为此,观世音菩萨才收走帝君了二人的七世记忆。但帝君不妨仔细想想,方才与越鸟剑合一处,难道不觉得犹如天成,默契非常吗?”金雕问道。 青华半晌不语,他握着手中锦帕,心中翻云覆雨,一时无语。 “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但是如金刚所言,两千五百年前如来既已经劝服佛母,如今又何须旧事重提,图惹事端啊?”——李靖劝说道,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个事处理不好,若是叫佛母真打上天庭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不说,仙佛两家还少不了要各分阵营,到时候满天神佛哪还有颜面可言?天下五虫,蠃鳞毛羽昆,佛母金孔雀领所有羽族,就连得道成仙的也依旧敬她遵她,佛母若是真的不忿,天庭必定乱象丛生,难以收拾。眼下最好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而这许与不许,无非落在佛母身上。 “天王言之有理,若只为两千五百年前的旧事,佛祖也就不会遣贫僧跑这一遭了。可是,就连佛祖也没有想到,同样的事情,居然发生了第二次……”金雕连连摇头。 “什么第二次?”青华急急问道。 “昨日越鸟赴昆仑降妖,原本是她立地成佛的机会,可是……” 孟章插嘴从来不看时机,立刻接道:“肯定又是让帝君给搅了是吧?” 金雕点点头,继续说道:“贫僧与越鸟所接法旨,是救帝君,而非降妖。收服梼杌之后,如果越鸟出手救帝君性命,她便能立地成佛。可没想到她除妖之后,却对帝君毫不在意……” “这……”孟章反驳道:“……细想起来,昨日越鸟殿下确实没有对帝君格外关心。但是她毕竟力战梼杌,降妖有功啊。更何况殿下根本不记得帝君,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哪能那么殷勤啊?” “神君有所不知,我这外甥自小修炼,颇有慧根,佛性也深,曾经为了度化一只占山为王的刺猬精,就度了七十世。平日里连老婆婆被老虎追这种事都要插手,连一只鹿受伤,都要以内丹相救。在一个重伤之人面前,眼都不眨,实在是太不正常了。”金雕叹道。 “看来越鸟殿下虽失了记忆,但是六意未绝,对青华帝君还是心存怨恨,所以误失金身啊。”太上老君已经全然了解了,今日恐怕这金雕并非虚张声势,青华帝君二误越鸟金身,此间仇怨,要化解恐怕是难了。 “不瞒诸位,贫僧来时,蒙佛祖赐得两物:一件金光佛旨,另一件就是给帝君服下的宝生丸。佛祖心中所想,不难推敲——若彼时越鸟以千年修炼的元丹相救帝君,她便立地成佛,成就金身,否则,贫僧便以宝生丸救帝君性命。” “如来老儿这说的难免太玄乎了,就算没有这佛门金丹,帝君也不至于就羽化在昆仑了。”孟章嘟囔道。 “佛祖用意并非如此,而是此刻帝君若不能打起精神来,明日佛母杀上门来,恐怕难以应对,祸福吉凶,全凭造化。”金雕结语道。 “依金刚所言,佛母若是知道今日越鸟立金身不得,便要再上九重天,向青华大帝寻仇?”李靖面沉如水,若是真有此劫,天庭还需早做准备,能化干戈为玉帛最好,若实在不能,也断不能容佛母霍乱天宫。 “李天王有一处说错了,没有‘若是’。佛母有三界眼,此刻定然是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因此,佛祖才派我前来抢先一步,复帝君七世记忆,将这里面的因果,给天庭诸仙交代清楚。”金雕说。 “无量寿佛,”太上老君沉默多时,此刻终于开口,他是三清之首,难怪今日观世音菩萨要他一定听得这一段因缘,来日若真落得个仙佛相斗,他也好向众仙和玉皇大帝说明情由。 此刻太上老君做打坐状,缓缓开口道: “众生有慧根者,若潜心修炼,从善悟道,皆可修成正果。从来修仙得道者,全凭自身灵性。越鸟殿下错失金身,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一念之差。实则是自身修行不够,放不下贪嗔痴恨,不能以身度人,合该不得金身。佛母久居灵山,常听妙音,自有慧根,想必亦能参透其理。若是为此迁怒青华大帝,恐怕三界不容。” 太上老君此言一出,李靖孟章皆点头称是——凡事讲究出师有名,想必佛母位例诸佛,断然不至于胡作非为,不顾因果吧。 金雕点了点头,却未答老君,只是走到了青华身边,这才开口道: “佛祖吩咐贫僧的一切,贫僧已经给诸位全部交代清楚了,此刻已经该功成身退了。越鸟是贫僧的外甥,贫僧身陷其中,也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多嘴。可越鸟的天劫转眼即至,到时候她若灰飞烟灭,佛母恐怕不会讲理,也顾不得因果了吧。” 说罢,金雕将手一揣,长叹了一口气。 青华手里仍旧捏着那方锦帕,面上似是蒙了一层白霜,众人也看不透他是怒是悲。就在金雕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轻轻的问了一句: “请问金刚,越鸟殿下焚风大劫何时而至?” 金雕一个脚已经迈出小屋大门,只见他身形一顿,转头对青华说: “两百年后。” 第六章 解因缘观世音受诫 受密音靑孔雀离山 “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山海经·大荒西经》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这厢越鸟独自返回灵山复命,中途并不停歇,到了西天大雷音寺,越鸟使值日金刚通报一声,随即略整仪表,便到如来佛祖座前复命。 越鸟到时,如来佛祖正与观世音讲经说法,讲的是天数与因果,说的是造化和轮回。见越鸟孤身前来,观世音双目一垂,微露苦涩慈悲象。 越鸟毫无察觉,只将降服梼杌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说它一如佛祖所料,先化黄鼠狼,又变做巨狮巨蟒,最后化作越鸟形状,被双仙合力收服,镇压在了这法宝金钵中。 如来听得梼杌化成越鸟模样便看破了其中因果,叹了句阿弥陀佛便接过金钵细看——只见梼杌不足手掌大小,正在金钵中四处碰撞欲图逃脱,看到佛祖真身,依旧顽劣不改,对着佛祖面门喷出一口黄豆大小的黒焰,却被头顶万字真言挡了回来。梼杌被黑焰一呛,滚倒在地四脚朝天,不断地打喷嚏。 “阿弥陀佛,”如来面露笑意,道:“梼杌乃上古百兽之灵,有造化慧根,如今得以降服,不造杀戮,实乃善缘。本座将它置于莲台之中,听三界佛音,除其妖性,他日得道,功在众生,善哉善哉。” 越鸟听了如来所言不禁心中惊动——想不到梼杌竟然有此造化,得佛祖亲度。一时间心生羡慕。她一直在等成就金身的机会,原本以为收服梼杌可成她金身,看来佛祖另有安排,于是也不敢嗟叹。 “那妙严宫青华大帝安否?”观世音问道。 “禀大士,青华大帝硬闯混沌血印,损耗颇深,弟子观他受伤不轻,此刻有众仙看护,回九重天去了,金雕护法也随着一同护送。”越鸟恭恭敬敬的答道。 观世音闻言眉头一动——越鸟素来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今日却因六意未绝,功德未满,与这立地成佛的机会擦身而过,实在可叹。 “越鸟尊者为三界除妖,实乃大功德。本座再赐尊者一桩功绩,而一身修为,天劫将至,佛缘深浅,且看这一遭。”——佛祖吩咐道,观世音虽然脸上略有惊讶,却也宁神聆听,只看佛祖到底如何安排。 越鸟立刻跪地行礼,欣喜万分,伏身不起,敬候佛旨——方才她还在苦恼金身不成,实在是佛性不够。岂不知佛祖自有安排,岂融她随便揣测。 “传我法旨,令孔雀明王越鸟尊者往九重天妙严宫为使:一则东极青华大帝降妖有功,他与梼杌鏖战七日,身中乃穷神冰之毒,此毒若要化解,需你那碧波青焰相助;二来妙严宫中血莲池集三界怨气孽果,千年以来全靠青华大帝元神镇压,他既有伤在身,需你与他做个护法,看护血莲池,以保天地清明。” 越鸟正要领旨谢恩,忽然间却又听得佛祖秘传宝音,静神细听,只听得佛祖说:“我再另传你一道密旨,你且听好,莫让人知。” 如来传音入密,这一条密旨,天地间仅有如来和越鸟二人得知,此中事关仙佛两界,另有深意—— “我观妙严宫青华大帝广有佛性,他本是昆仑水精,天下水脉之尊,众仙之首。他尽诛百妖,孽果深重。但为三界筑血池,以身度天下,成万世功德。昆仑一战,我料定他心魔缠身,恐他金身有损,修道有亏。尔乃天地灵兽,佛母感天而孕,慧根最深。我今遣你往妙严宫弘法,为青华大帝化去心魔,守其本原。若得此功,可位列诸佛,功德无量,善哉善哉。” 如来说罢合掌念诵,雷音寺内宝音袅袅,越鸟领会法旨,心中叹佛法无边。随即向佛祖与观音大士辞行,也不耽搁,只往她姑获山凌云碧波洞去打点行囊。 越鸟走后,佛祖将梼杌放进身下金莲之中,随即关闭雷音寺大门。观世音知道佛祖这是要传法与她,便合掌受诫。 佛祖道:“我自明日起,闭关七七四十九天,化去梼杌妖法。今日传尔一桩千年因缘,你需谨记,此事事关三界众生,我等皆在其中,乃天劫也。” 观世音颔首合掌,道:“弟子悉听佛祖教诲。” 佛祖于雷音寺中传诫于观世音菩萨,说的是开天辟地之后天地间第一次大劫,此劫叫做三界同根劫,乃女娲的一缕元神所化,要度此劫,需三界同心合力,如若不然,则满天仙佛俱灭,地上万物不生。 观世音闻之大恸,她只知越鸟与青华大帝有世世不得善终之孽果,却浑不知孽因深重,竟然源于地母。 地母造万物,先有百兽,后有人,百兽是人的兄弟姐妹,与人同居于地上。地母殁后,腹中五脏六腑化为地上百神,青华大帝是地母之心所化,所以位居百神之长。百神是女娲的化身,也就是地上万物的父母。然而仙妖人三不相容,注定生出一场大灾劫来,所以女娲元神不散,单留下了那么一缕芳魂,在天地间生生世世守护着她所创造的一切。三界若度得此劫,可保万世太平,若三界相杀,则女娲元神灭世,世间归于虚无。 混沌纪时,百兽凶狠,身大,有羽能飞,有爪能捕,有齿能咬,非但彼此相害,也捕食凡人。修成法宝道行的巨兽,口能吞神,众生战战兢兢,不得快乐。凡人虽无利爪尖牙,但却灵性最深,可成鬼、人、地、天、神五仙,有智慧,懂金木水火土五行,捕杀百兽。天地间一片混沌,神人鬼妖混战不止。 为肃清环宇安定天下,青华大帝领百仙,在天地间诛杀妖兽巨人,上古百妖被诛杀殆尽。剩下百十来个已成道行的,敌不过众仙,被追赶至昆仑归墟。 彼时的昆仑是一片汪洋大泽,百妖想入水遁逃,青华大帝用无边法力,将昆仑归墟的根基拔起,海水流干,化作高两万五千尺的昆仑山,将百妖困住。从此,天下清明,神人鬼妖四界等级有序。此原本是一桩泼天的功德,但是众生皆出于地母,百兽食人伤仙,是因为它们天性如此。百仙虽有净土归宗之责,但却不应该对百妖不加度化随意处死。此中杀戮,实为同室操戈,百兽被屠,山川之间血流成河,怨气在人间千年不散,由此结下天地间第一祸根。 青华大帝以昆仑根基为界,镇压妖魔,其中牺牲非常人能及。但昆仑为天下水脉之源,百妖困在山上,妖气日盛,怨气冲天,久而久之,孽力渗入冰川水,在三界之中上升为云,下落成川,循环往复。凡人饮得此水,百代之后,生出贪嗔痴恨,玷污了凡人心智,从此凡间善恶混淆,多生业果,凡人不得超脱,永堕轮回。 青华大帝并非没有慧根,他知道世间已结下大冤孽,所以决意以一身修为,化解天下的业力业果。为了筑血莲池,他偷来弱水为引,将元神一分为二,在血池中种下金身净莲。血莲池上通九霄,下接地府血池,全凭青华大帝一人镇压,此举实称得上是呕心沥血,以身护法。 女娲造万物,给神人鬼妖定下四缘——神人鬼妖,四界所有的姻缘都流淌在弱水之中。弱水水面滔天,如同汪洋,无边无际,每一勺弱水里都装着一段姻缘。仓颉识天书,可读天下姻缘,天下四缘,均由仓颉神君掌管,记在他的弱水录上。青华大帝偷走的一勺弱水,正是他与越鸟天定的姻缘,这段姻缘非同小可,乃命数所定,可弱水离根即死,二人的姻缘就此失散。 世上万事,有因则有果,有劫则有解。这三界同根劫,原本就是百仙为了拯救苍生才种下的孽因,正所谓命数由天定,轮回有妙门。此劫自有化解之道,却非仙佛所能定。 此劫由青华大帝而生,解法也落在青华大帝身上。天地有造化,赐给青华大帝一桩姻缘,借此姻缘叫他联合仙佛两道合力降妖弘法,此劫自破。非但如此,青华与越鸟命定有一子,此子佛道双修,法力无边,可平天下妖邪,廓清寰宇,布道众生。而青华帝君为救苍生牺牲自身仙缘,不想到头来却是辜负了造化的安排。今日梼杌化作越鸟模样,无非是梼杌千万年慧根,一眼看破青华大帝心魔,故意戏弄他们二人。 再说越鸟来历——佛母由妖成佛,领天下众妖,一日她落在碧海潮生树上休憩,此树为天下的灵根,她在树上朝天鸣叫,腹中有感,后来生下靑孔雀越鸟。越鸟生下来就带着与青华大帝的仙缘,虽然帝君偷弱水是为了众生,但是仓颉神君的弱水薄上仙缘从来成双,帝君失了仙缘,越鸟自然也就失了。也正因如此,越鸟生下来就失了仙籍,沦为凡鸟。佛母有陀罗尼眼、孔雀仙凰眼、阿鼻尘圣眼,可观仙人鬼三界万世,得知越鸟因青华大帝而不得正果,遂大怒,要诛仙灭佛。 一来,佛母一怒为女,其情可表;二来,此中情由,实在乃天地造化,阴差阳错。为此,佛祖将越鸟收在大雷音寺,做了个俗家弟子,时时传授,并安排下千世情,千机变二劫,为越鸟顶去三灾,助她金身。后面种种,皆由此起,一步差错,步步落空。事到如今,越鸟天劫在即,梼杌降服容易度化难,佛母怒火万丈,这劫越度越难,越滚越大,牵扯的仙佛两道也越来越深。 听到此处,观世音不禁轻叹一声,合掌道:“阿弥陀佛,原来轮回命数,造化难料。弟子愚钝,只知其果,不知其因。今日方得大彻大悟。” “我今传尔因缘,皆因这三界同根劫大限将至,仙佛需同心协力,方可抗劫。那时节灵山与天庭中一应走动,还需劳烦大士。” “弟子谨遵佛旨,”观世音合掌颔首,随即问如来:“敢问此劫大限何日?” 如来曰:“越鸟为破劫而生,她焚风劫至之时,就是三界同根劫大限之日。” 观音又问:“敢问此劫何解?” 如来点了点头,闭眼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随即答道:“尔需谨记,传音妙严,此劫要解,尊此真言。” 如来所说破劫之法,只有四句话: “雀翎生花,破镜重圆。灵童转世,神鸟归仙。” 雷音寺中一片沉默,佛陀菩萨,各有所思。 观世音正在禅悟佛祖真言,突然听得佛祖开口,道: “那佛母金孔雀已离了曼荼罗界苏悉地院,往妙严宫去了。此去她自有计较,只她看不透佛缘,恐入歧途。尔需将我真言,秘传于青华大帝,点拨迷雾,切记切记。” 第七章 千波殿金孔雀赴宴 芳骞林金毛吼传书 “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 ——《西游记》 金雕返回灵山后约莫一日,妙严宫就收到了佛母的拜帖,上面说的清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拜见东极青华大帝。九灵见此大惊,坐立不安,连忙嚷着要去请李天王和太上老君来坐镇。青华沉思一番,想来想去却觉得此事还需他自己小心应对。 金雕返回灵山后,青华一时间心绪大乱,呕血不止,只得在殿中静修,将金雕所说细细推敲——想那佛母为女不平实属应当,但是事到如今佛母找他寻仇也实在是无济于事。如此想来,青华心里有了计较,此番佛母既要拜见,他也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推断到底是对是错。 那日妙严宫上下打点,一路扫撒,在血莲池旁的千波殿设下素宴。青华先以紫府草汤沐浴,洗去身上血腥气,又换上荼白色十样罗宽袖长尾袍,腰束苍紫色连勾雷纹锦带,锦带上双佩双囊——佩的是玄鸟避尘玉,囊里是御虚石巧仙草方。手上一方玄色生香玉扳指,不戴冠冕,青丝如瀑,只着一根清静长白玉簪略略簪着些碎发在顶上。再吩咐九灵也换了利落衣裳,洗脸梳头,捯饬整齐,随后大开妙严宫宫门,一路往东天门去亲迎佛母。 青华和九灵一主一仆在东天门迎候佛母,守门天官自然也不敢怠慢,各个打起精神,列成阵势。 起初九灵心里还不禁犯嘀咕——佛母再高贵也不过一介妖仙,如何能得帝君亲迎?但他看青华帝君面色沉着,便也不敢多嘴,只站地笔直,双眼滴溜溜的转,生怕错过佛母驾临。 岂料这一怕实在多余,等那佛母到时,九灵啧啧不断,就连天官也个个称奇,只有青华泰然自若——想那佛母何许身份?便是有些阵仗也是应该的。 佛母仪仗如何?正是: 远处泼天佛光,身下彩云做履。祥瑞紫气是她披挂,北斗七星与她做个箍发。八位仙童掌羽扇为她驱风,十六位童女持地龙为她散云。百鸟伏地与她作揖,万兽屈膝为敬菩萨。佛母不乘轿辇,不坐莲台,化出真身来,兀自东南飞。 孔雀大明王菩萨真身乃天下独一只的混沌神兽金孔雀,身比九重高一翎,尾比天门宽一丈。金灿灿尾屏,根根都是千年修得的金刀法器;直愣愣五指雀爪,爪尖是十把寒光闪闪的玄铁诛仙钢刀;额上三目,观神人鬼三界万世;金玉为喙,一声鸣上动凌霄下通幽冥;金山般背脊上一道浅痕,全因释迦摩尼佛破脊而出;凤眼儿睥睨众仙,想那凌霄宝殿哪个降得住她? 到天门前,佛母仪仗稍歇化出人身,左右有玉女搀扶,后有金童托裙尾。要问佛母姿容如何?只见她一身的双金错重锦曳地大袖凤仙裙,腰间是玉白如意流苏封;浅绣白底海棠金丝纹香袋里法器叮当作响;陀罗尼眼、孔雀仙凰眼化作她左手两颗戒指;右手拈的是金羽孔雀翎扇,梳的是坠马髻,戴的是金玉满堂九翎孔雀八摇冠,耳边是六钳的赤金垂珠耳坠;体态婀娜,衣襟半掩;面如满月四庭饱满,碧水色双眼媚眼如丝;什么叫闭月羞花?哪个算沉鱼落雁?真是个七仙女见了她气的摔碎那手中镜,月中仙遇着她臊的躲回那广寒宫。 天官皆大惊,连忙开道引佛母入妙严宫,路上诸仙拜礼,自不必说。 到了妙严宫内,青华将佛母那十几个随从侧殿安置,单点了九灵驾前伺候,一仙一佛入了千波殿,各自落座。佛母方才开口: “老身今日才得一窥天颜,东极青华大帝果然堂堂仪表,凛凛一躯,好俊的人才。可惜你与越鸟情根已断,老身痛失一乘龙快婿。” 佛母虽万年得道,但毕竟是个妖仙,说起话来语调酥软,面生妖媚之象。但她话中带刀,方才亮出真身,吓的半个天宫的神仙膝盖发软,可见她绝非善类。想到此处,青华也不踌躇,只正襟危坐,答到: “佛母此来,想必是来向本座寻仇的?” 佛母面露笑意,盈盈说道:“老身三次要灭你青华一宫,次次被如来规劝。现在想来,若是早些将你一口吞了,老身的女儿也不至于沦入如此境地。现在要杀你,为时已晚,与越鸟何益?” 青华想起金雕所言,觉得算来算去也只有两次冒犯佛母,正要开口问,没想到佛母知他心意,兀自答道: “金雕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你我既然相见,老身当与你细细说来。”说罢就将三界同根劫与越鸟身世一一与青华说来,二人在千波殿紧坐叙话,殿外仙娥仙童们跟着窃窃私语。 世间万事往往如此,糊涂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想明白了,真的知道了前因后果,才觉得事事难解。青华原本以为与越鸟无非是一桩断桥儿女情,谁曾想此中因缘竟根深至此,一时间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佛母倒不拘束,也未催促青华,只慢悠悠的用了些素斋果品,脸上神色渐缓。她用罢了斋,自顾自地走出千波殿,站在血莲池旁边凭栏观鱼。 见血池清澈见底,其间有数尾金红大鲤鱼自在来去,佛母轻笑一声,凭栏回望,姿态中说不出的妖娆—— “老身看你这一池血池清澈见底,想你也不是个没有慧根的。却想不到你如此不通造化。” 青华听了眉头微皱,他在天庭地位崇高,几千年来少有人对他如此不敬,一时不忿便也回嘴到: “佛母这是要点拨本座吗?” 只见佛母略挑眉眼,面露轻浮,说道: “老身生于混沌,已历三纪,非我托大,你封神之前,老身已位列西天诸佛。当年你领众仙,诛尽我的兄弟姐妹。九头金雕因是我兄弟,受如来抬举,雷音寺里封了金刚,才勉强逃过诛杀。诸仙可曾想过,我们与尔等同出于地母,算得上手足。尔等杀得日月无光,血流成河,造下血海冤孽,才生出这三界同根劫,始作俑者,舍尔其谁?” 青华望着殿外的血池迟疑未言,这些天他思来想去,心中不平,只叹造化弄人,阴差阳错。想起佛母可能是三界唯一一个真的能够从上古百兽的角度看当年仙妖大战的人,心中更是沉重,实在不想辩驳。 “你们这些神仙,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大,只识仙佛,不敬天地。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一汪血池,便能化去这世间冤孽。全然不曾想这天地之间,岂止仙佛?造化命数,又哪里是我们所能驱动摆布的?老身且问你,那日你与越鸟剑合一处,威力如何?” 青华闻言,细细想来。当日原本以为非得一场苦战,没想到二仙三剑合璧,威力竟得如此。他与越鸟早就两两相忘见面不识,但是打斗间似乎心有灵犀,当时来不及在意,现在想来,的确另有深意。 “本座与越鸟殿下,却有灵通之处。”青华应到。 “上天既然使你造下冤孽,又让你承担后果,你就不曾想过,也许它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吗?也许越鸟就是上天派来的那一臂呢?”佛母说道。 话毕,突然间见佛母眉头拧起,语锋急转直上,指着青华骂道——“偏偏你个不晓事的,毁了她的仙籍,断了她的仙缘,逼她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逼得老身在这天地间,没了兄弟姐妹,没了女儿,孤零零的,孑然一身!” 佛母说到后面已然哽咽,眼圈发红,两眼失了妩媚,露出凶光来。青华见此,心中的不忿兀自去了七分,只直言道: “如佛母所言,本座不晓天数。当时世间怨气不散血光冲天,本座别无选择。原以为情缘不过儿女情长,衡量之下可以取舍。再者,本座自知命犯天劫,何苦连累旁人?” 这些话青华当着金雕、老君甚至是孟章都不曾说,今日却在佛母面前吐露了真心。佛母见他眼中有光,面上不禁露出慈悲,又回到殿中落座,为青华斟了一杯素酒。 佛母与青华对饮一杯,似乎她所有的怒气都在刚才释放殆尽,此刻才真正露出本色来,不骄不躁,也不再做狐媚妖态,面上无喜无忧,端的是个得道的妖仙,坐莲的佛陀。 “你知道,你的情缘为什么非要落在老身的女儿身上吗?老身乃妖仙得道,托如来抬举,位列诸佛。越鸟是老身感天而孕,配给你这个地母所化的神仙,其中深意,你可细细思量。” 青华闻之颔首——佛母言之有理,想必他与越鸟的这一桩姻缘,原本是要连珠合璧,无奈却落得个劳燕分飞。 “本座慧根,不及佛母。”青华叹到。 “帝君可知,这世间妖物修身养性,靠的不是拜佛求仙。龟鼋自知望月,兔犬晓得拜天,恶虎可持素,老鼠也能修鼠宝。依老身拙见,妖比神更懂得天地造化,更明白这世间有比仙佛更强大的力量。月盈则亏,水满而溢,四时花开,乌鸦反哺。这就是天数,就是造化。三界同根劫,说是女娲的一缕芳魂,其实不过为母的天性而已。” 青华听佛母如此说,随即正坐细问,看这万年的灵兽,慧根究竟几何。而佛母看他好奇,面露笑意地说道: “若是你也有几个孩子,天天看他们争斗不休,这个吃了那个的,那个拿了这个的。愁时怕他们伤了手足,恼时也恨不得将他们塞回肚子里。” 见青华神情窘迫,佛母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老身想,女娲也是如此。她创世,造万物百神,最怕的就是他们争斗不休。恼怒起来也会想,老娘既然能创世,自然也可以灭世。其中思量,帝君无子,自然不知……” 说到此,佛母露出黯然神色,声音中也露出了苦涩—— “你与越儿,原本命定有一子,若非断了情根,如今早就得道了。你我两个天地间的孤魂,原本也可享些天伦的。” 此话说罢,一佛一仙归于漠然,院里突起一阵清风,吹的血莲池涟漪生波。青华长叹一声,心中有了计较,便问道:“佛母此来,想必是心有所想,本座洗耳恭听。” 佛母放下手中的瑶琅玉檀杯,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凝神静气双眼半合,缓缓说道:“两百年后,越鸟焚风大劫,老身要你,替我女儿去死。” 青华早就料到佛母会有此要求,想来想去,这是佛母唯一的选择——与其一战生死,不如留得他一命,为越鸟挡了焚风大劫。但等他真的听得佛母一字一顿说来,却觉得腹中五脏六腑翻腾,口中发甜心里发苦。 “本座猜想,佛母是要跟本座做个交易——若来日本座为越鸟殿下挡下焚风大劫,不论生死,本座与佛母再不相欠;可本座若是不答应,佛母就要下灵山,率世间妖仙,先屠妙严宫,再闹凌霄殿。那时节就算是佛祖规劝,佛母也会连同灵山诸佛一起诛灭。” “不错!”佛母拍案而起,面上杀气横生,外面平地生风,天雷炸响,乌云遮天蔽日滚滚而来,可见这万年金孔雀妖气之盛非同凡响。 “……你还漏说了一节,老身非但不惧这满天神佛,还要屠尽世间千千万的凡人,在山川谷间燃起碧波青焰,烧的这大地渺无人烟!” “冤有头债有主,佛母何须伤及无辜,如此滥杀,难道就不是逆天而行了吗?”青华虽惊讶于佛母杀气之重,但也未露出半点惧色,他镇静自若,字字磊落。 可佛母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起来,笑罢指着青华说到: “你果然冥顽不灵,事到如今还觉得这是一桩儿女情母女恩。你可知,满天仙佛不过万数,女娲造人仅得千千万,而这世间蠃鳞毛羽昆,五族何止万万千!尔等斩杀手足,争权夺利,玷污凡人,学得贪嗔痴恨。万兽万虫,不得道的,只能任人鱼肉,就算是得道的,也是你们要我生便生,要我死便死。老身遵天数而生越鸟,她生有灵根,仙佛双修,若是连她都要落得魂飞魄散,那这仙佛的天下那里还容得我们妖兽一族?既然如此,谁说这世间非得仙佛当道?哪个言天地就容不得百兽为尊?那时节仙佛人皆灭,天清地明,我等享不尽的自由快乐,环宇从此太平。” 佛母这一番话,让青华心中如同吃了一个炸雷,他抬眼看着佛母,见她收了妖气,重新落座,殿外这才云雷散去,恢复了清风卷云模样。 佛母非但有改天换地之力,其心智之坚也绝难撼动,再想她方才所言,字字如同要劈开天地的闪电一般锐利——世间兽虫亦是苍生,但神人鬼妖之给她们留了最末的一界,温顺的沦为牲畜,凶悍的逃不了驱逐杀戮。 佛母所言,最震撼的,就是她说的确实是对的。而青华明白,在佛母如此的陈述面前,一切反驳都是无力的。 青华面露谦卑,问道:“佛母可是要本座今时今日就答应吗?” 佛母听青华这是要答应,心里倒是顿了一下——看来这东极青华大帝果然是有仙根的,也确实有肩负天下的冲天气魄,倒让她不得不以礼待之。 “帝君根本不需要答应老身,帝君若觉得老身所求有理,只需照做便是。若觉得老身所求无理,也不用告诉老身。若是需要些时间思量,也尽随君意。” 青华点了点头——是啊,佛母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什么允诺,就算他立刻立誓,只怕佛母也不会相信,到了越鸟大劫之时,一切自有分晓。 见佛母与青华一同走出千波殿,妙严宫的各位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天降噩兆,众人惊心不已,想必此番千波殿一宴,凶险与那昆仑山巅也差不了几分。 佛母单要青华送她离宫,她那十几个童儿只能远远跟着。佛母与青华并肩而行,突然转头问他: “帝君那日见了越儿,觉得她貌美吗?” 青华一时语塞,便直言那日苦战梼杌,确实是连越鸟的面容都没瞧真切。 佛母笑了笑,面露慈祥,自言自语道: “我那女儿,原是个靑孔雀,从小长在灵山上,论姿容,在西天境当属第一,但不知和九重天仙娥比起来,又当如何?” 青华觉得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便也没有搭话。佛母看他沉默,只以为他是羞于搭腔,又说道:“老身想,帝君若见她时,必定一见倾心。毕竟……” 佛母顿住脚步,转身面向青华,像是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 “老身千年前亲访仓颉神君,与他有一席之谈。他对老身说,仙缘已死,世世不得善终。但是既然是天定的姻缘,就注定要彼此倾心。不瞒你说,老身曾想过使你二人破镜重圆,无奈天下绝无弱水重生之法,越儿入了佛门,也越来越根绝儿女情长。万事休矣。” 佛母说罢腾云而去,青华返回宫中时,体力已有些不支。九灵扶了他往寝殿去,入了殿才发现孟章正在殿中枯坐——原来九灵见佛母离宫,急忙请了孟章前来,已将二人席间所议一一告知。孟章听得又惊又叹,正在等帝君回宫,好与他细细商议一番。此刻九灵正位帝君换衣,孟章也并不避讳,在旁边喝茶吃点心。 半晌茶后,青华正侧躺在塌上与孟章说话,突然宫中司勤递进一张莲笺来,说是方才帝君与佛母饮宴时,芳骞林一阵吉风起,观世音菩萨坐骑金毛吼传来此书,让帝君细看谨记。 原来观世音菩萨知道佛母已在妙严宫,未免冲突又恐青华大帝被引入歧途,便遣金毛吼传来佛祖真言。笺上书:“雀翎生花,破镜重圆。灵童转世,神鸟归仙。” 青华正在细看,孟章就连忙凑了过来,二仙挤在一处,细看观音传信。 青华默念真言,心中推敲——表面的意思他能理解几分,但是每句话好像都互相矛盾,实在难以参透。 “我看懂了,我真的懂了……” 孟章严肃认真地说,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 “你看啊,破镜重圆,这个就是说,你和越鸟殿下,得重新做夫妻。光做了夫妻还不行,还得有个灵童,也就是得生个小仙童出来。仙童一出来,越鸟殿下就飞升了,这事在两百年之间办完,就没有焚风劫,佛母也不会追杀你,我们也不用被牵连,世间也不用变成动物世界。” “给我滚出去。”青华贴身收起莲笺,躺平逐客。 第八章 受心魔东极帝入魇 修金身靑孔雀护法 民舍内,王终怀抱着有孕的孔氏,两人点着烛火说话,年少夫妻蜜里调油,手握着手肩贴着肩,形同一人。王终轻抚着孔氏的肚子若有所思,终于,她亲在怀中妻子的额头上,说: “咱们的孩子,就叫阿如好不好?” 孔氏嘴上默念,心里欢喜,“阿如”这个名字真好,听起来软软的,无论她腹中的是男是女皆可用,她自小没读过什么书,可王终满腹诗书,他给孩子起的名字一定是极好的。 “只要终哥喜欢,我怎么都是好的。” 王终翻了个身,将孔氏拢在身下,贴着她的肚皮对里面不足二月的孩子叮嘱道: “小阿如,你以后可要做个乖孩子,爹爹等不及要见你了。” 孔氏咯咯地笑了起来,王终抬起头望着她,满脸尽是柔情:“好妹妹,我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快活的一天,你真好,真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相公你可真傻,哪个夫妻不是如此?我们也自然会有孩子,这才是第一个,以后说不定还有呢。” 孔氏说罢这番话自己不禁害臊了起来,他把滚烫脸颊贴在王终胸口,伏在他胸膛上听着他呼吸和心跳,心里甜蜜无比。 王终低头看,觉得孔氏红扑扑的脸蛋被烛火映的越发可爱,恨不得要亲一万遍方能解他心头的火。 “阿如,阿如……”王终嘴里念着,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阿如……阿如……阿如!” 青华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直冒,身子不住地打颤。他自从恢复记忆以后,就不断梦到那些尘缘过往,此刻心跳不止,难受得紧。正在此时,窗外“嗖”的一声,只见一个清影一闪而过,站定在了东极殿正门口。那影子略整衣衫,轻轻敲门,向屋内唤道——“帝君安否?” 是越鸟。 那日青华和孟章正在千波殿钻研如来给的提示,讨论三界同根劫的来龙去脉,忽听得九灵连忙报信,只说西天境姑获山凌云碧波洞孔雀明王越鸟殿下已入得东天门,正往妙严宫来。 听闻越鸟突至九重天,青华吃了一惊,孟章倒是高兴得紧,他这几天神神叨叨,非说青华和越鸟要续了儿女情方能救三界。如今越鸟真来了,孟章更是来了精神,嘴里不断地说:“……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啊,赶紧去吧,去谈你命中注定的恋爱吧。” 青华仔细地思考了自己的万年仙生,实在不懂得自己为什么沦落到只有孟章这一个朋友的地步,难道问题出在他身上?没道理啊。 青华还在迟疑,越鸟却已经到妙严宫了,她礼数周正,也将来意说的明白——她奉佛祖法旨,到此与青华做个护法,以保青华无虞。 这一番话,町中青华、孟章连带越鸟再加上九灵,四个人没有一个敢全信的。如来老儿没事干不好好操心他的灵山,关心青华这远在天边毫不相干的老神仙干嘛?而越鸟虽则身份尊贵,可论寿岁还不如九灵年长,她是个未得金身的妖仙,她能给青华护什么法? 然而从那天开始,越鸟便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住进了妙严宫,如今已是第四日了。 妙严宫不比其他地方,青华帝君规矩大得很,从来不让宫娥入殿侍奉,身边贴身的只有九灵一个。前日里,越鸟说妙严宫到了夜里无人上夜,恐青华帝君晚上不适无人接应,九灵便连忙将东极殿殿前的阿如亭收拾得当,亭上围了天日玉腾纱,柱上镶了避尘珠,铺的是乌木温玉塌,枕边是白日生香玉,榻前供的是两盏绛珠夜明灯。自此,到了夜间越鸟便在东极殿外读经打坐,为青华帝君守夜。 原是越鸟听到东极殿里有动静,偏偏满宫懈怠,无人可使,她以为青华帝君身子不适,只能亲自探望。可青华不知为何,一时间脑子糊涂,决议不出声,心想一会儿说不定越鸟就去了。 越鸟听殿内无人应声,满心以为青华帝君昏过去了,因此更是焦急。只见她弹指抠门,道:“帝君玉体抱恙,小王恐帝君有失,便要冒犯了,请帝君见谅。”说罢,便轻轻推门而入。 现在是悔之晚矣,青华躺在塌上小声呼吸不敢出声,紧张万分,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个什么劲儿。 “帝君?” 越鸟缓步走进青华帝君的寝殿,青华帝君睡在寝殿左边的塌上,榻前是层层叠叠的赤云银仙纱,她只能勉强看到青华帝君平躺着,其余的皆看不真切,因此更是笃定青华帝君是昏厥了。 “帝君?” 越鸟越走越近,宫灯在银仙纱上照出了一个婀娜的影子,青华平躺着不敢动身,连大气都不敢喘。他透过纱幔看到了越鸟身影,她正站在幔前,说不定已经踏在了纱上。 越鸟止步于青华帝君榻前,呼吸间惹得纱幔鼓起小小的一个包,青华莫名觉得脸上发烧,心想实在装不下去了,便轻咳了一声,道: “本座中了梦魇,惊醒时分浑身发寒,劳殿下挂心了。” 初入妙严宫时,越鸟也不明白佛祖让她护法青华大帝的真正用意,可这些日子她眼看青华帝君身上霜气不散,今夜帝君又遭心魔缠身,足见佛祖当真是法力无边,帝君心魔寒气两件被佛祖说中。想到这,越鸟将过往疑虑也全然放下,对青华帝君解释道: “帝君休惊,梼杌有智慧,能识人心智,帝君与它缠斗多日,它有一缕妖元紧跟着帝君,乃成心魔,所以帝君才会梦魇……” 青华心想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再者,昆仑山巅苦寒无比,另有一门鬼冰,叫乃穷神冰,就是大罗金仙也挡他不住。帝君正是中了此毒,才会发寒。” 青华心想这八成也是那如来老儿胡编的,他很有可能就是蹬被子了。 帐外只见越鸟走动,她倒了杯清茶,一只手伸进帐中,把茶杯轻轻地放在了青华塌边。其实越鸟自小修佛,对男女大嫌一向无所谓,但是天庭诸仙谨守男女大忌,她人在屋檐下,自然事事格外留神。可青华觉得这样实在别扭不说,不免还有些小家子气,于是干脆大手一挥卷起了一边帐子,这下两人对望,在灯烛下把彼此看了个清楚—— 青华胡乱盖着一床飞燕金雾天蚕丝被,发略零散,身着蝉衣,那蝉衣极通透,实在不是能穿在人前的,越鸟轻咳一声,青华这才反应过来,将被子拉倒胸口,靠着方枕半坐起来。越鸟仔细观瞧他,看他眉睫皆带霜,更是坐实了他身上的寒毒。 “帝君,小王修得一门碧波青焰,可为帝君驱除此寒,帝君无需担忧。” 越鸟说罢就从手上取下了无相飞环,用飞环化成了个无形的罩子罩住了青华的床榻,随即摊开掌心,手里生出一株青碧色火焰。只见她轻轻一推,一团青焰瞬间占满了整个罩子,青华只觉得全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在紧密的温暖中,青华忍不住侧头看正在施法的越鸟,佛母说过,越鸟艳绝西天境,青华还记得与越鸟几天前的初见——她独自来到妙严宫,身无长物,惬意潇洒,除了手上的两件法器,浑身不着金玉,不染纤尘。此刻再看她,似有温柔神色,十指纤纤,指尖跳跃着青色火焰,樱唇念念,口中念得是佛宝口诀。 青华从痴迷中回过神来,开口打破尴尬,问道:“殿下这修得是什么法术?” 越鸟施完术,在青华帝君的榻前凳上坐了下来,答道:“这碧波青焰乃小王孔雀血所化,随心所欲,要它多热就有多热,要它烧哪个便可烧哪个。乃佛火,善火也。” 听到越鸟的话,青华不禁想起佛母说要以碧波青焰烧尽万千凡人,现在看来,佛母并非危言耸听,随即心里一沉,又想起诸多恼人事来。 “本座原以为自己只是略微受了些伤,想那如来不过大惊小怪,如此说来,本座倒是真的中了寒毒了?”青华自言自语道。 “小王观帝君,身染寒气,面带霜色,切不可讳疾忌医。小王这一门法术,定能为帝君拔去病根,帝君无需担忧。”越鸟正色道。 “那就有劳殿下了,却不知本座这梦魇心魔,如何破得?”青华问道,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还好越鸟不知道他这一宿一宿梦的都是什么,否则他真是难堪。 这些天越鸟思来想去,佛祖让她传道于青华大帝,却不知是怎么个传法,眼下只能一点一点试探,免得惹得青华帝君不悦,还以为灵山是要同九重天抢仙根了。 “帝君稍歇,待小王为帝君讼一本孔雀明王经,破除魔障。”越鸟一时之间只能想到最笨的办法——传道嘛,自然是从最基本的经书传起了。 青华心想这不是要被活活念死,当日他与佛母一谈,真是肝胆俱裂,现在还要听她老人家的佛经,实在是生不如死。 眼看青华帝君一脸抗拒,越鸟不禁自省,看来念经这个方法果然还是太简单粗暴了,可是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推搪拖延。 “帝君似是困意渐浓,小王便先行退下,帝君若有所需,随时呼唤便可。” 等越鸟出了殿,青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被青焰包裹着,暖呼呼的就连骨头都酥了,天灵盖都开了,没一会就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夜间青华重返梦乡,把那七世情缘梦了半夜,梦里尽是些夫妻之事,实在尴尬,倒是正应了佛祖所言的心魔。次日九灵收拾榻前,见青华换下的蝉裤黏潮,偏偏九灵是个不懂世事不明就里的半大孩童,只知道一股脑撤换下来,拿去司净处浣洗。 青华臊了半日,他见越鸟自在町中打坐,有心上前说两句话,又恐落了刻意,心中好不难受。正在犹豫之时,却赶上孟章拜访。 孟章好闹,一向是个人来疯,他被拘在天庭久已,每日闷的头上长草,如今来了越鸟,他是一心要看青华老树开花,因此日日来看热闹。 眼看着孟章与越鸟近前说话,青华突然想起那日孟章初见越鸟时的赞叹——他赞道,越鸟不愧为羽族仙根,姿容奇丽,九重天无出其右。 越鸟常居灵山,一向是不喜金银,与她那个金光万丈的母亲不同,平日里多是淡妆素裹。奈何她天资出众,万般打扮与她都是画蛇添足。 要问越鸟姿容如何?正如孟章神君所言: “肤胜北极千层雪,眸如天河万朵星,一双青目无喜无忧;堆云砌黑的青丝长腰半寸,不盘不挽,单使一支盘珠孔雀尾透玉钗卷些发丝在颅顶。左手是佛宝无相飞环化成的黄金贵妃圆镯;唇间是水灵鹦霞蜜。云琉乌木描的是长眉入鬓,羽睫如扇;说话间点点灵眸拨人心弦,身带佛光。穿的是青碧色万字纹挑线裙;腰间孔雀纹网绦勾出纤纤腰身;脚上鱼肚白金丝线绣的重瓣莲花芙蓉靴。使得是白蕊御香蜜粉,涂得是金桂玉蟾发油。不着首饰,不带耳坠,想那凡俗点缀,哪里配得上这神仙人物?或走或坐,动静皆宜,仙姿翩翩步生莲,敢问诸天仙娥,哪个敢在她面前强夸姿容? 可是越鸟美与不美,与青华又有什么干系呢? 这厢妙严宫司净处正要浣洗帝君衣物,偏偏那宫中司勤的桃姑姑眼尖,两指挑了帝君的蝉裤,脸上变颜变色,口中咬牙切齿。别个仙娥皆不知其中玄机,只看着桃姑姑脸色不敢擅动。 这桃姑姑原是芳骞林里一株桃树得了造化,后来就在这妙严宫做个宫人,掌宫事,算是个管事的,后来侍奉久了便封了司勤。虽然别的宫娥称她为姑姑,但她实是个年轻的小仙,她数千年来仰慕青华帝君,虽不敢攀龙附凤,却向来有些自诩之心。妙严宫长久的没有掌宫主母,这妖奴便把自个儿当成了妙严宫的女当家,平日经常对想亲近青华的小宫娥呼呼喝喝。 桃姑姑是天上仙草所化,不知越鸟身份,只觉得越鸟虽然身带佛光却没有金身,想来不过一介妖仙罢了。她眼看着越鸟夜夜亲自在帝君殿外守夜,还总找机会往东极殿里钻,实属妖性不改。眼下这妖精惹得帝君乱了心神,不知哪天就心生邪念要在这妙严宫当家做主了,满宫还得是她去提点这妖精懂得分寸进退,否则难道还要指望九灵儿不成? 越鸟本在町中打坐,她心中正有烦恼,不想一位仙娥却欲与她说话。越鸟略略行礼,桃姑姑见此却更生出骄心,只假做客气,道了个万福,便与越鸟攀谈起来。 桃姑姑说越鸟新来乍到,不知道天庭规矩,又说满天不知道又多少仙娥爱慕帝君,但都得守着规矩本分,而越鸟夜入东极殿,则是大大的不妥。 越鸟向来清高,想她姑获山西天一界,万兽百仙无不以她为尊。听得桃姑姑说自己夜入东极殿,越鸟虽然羞臊,心中却也生出恼怒来。再看那桃姑姑语带试探,到似是青华大帝在这妙严宫的相好,这是要与她争风吃醋,随即更觉得腌臜不堪,打扰她修道清净。 再想那青华帝君,初见时确实让越鸟吃了一惊——那日在昆仑,青华帝君浑身血污,神态疲惫,越鸟也未曾注意。后来相见,她这才察觉这东极青华大帝确有天姿。毕竟他是落地的神仙,虽然位比三清,却是个青年模样。越鸟敬青华帝君既是功绩累累的战将,又是风度翩翩的上仙,但她何因此曾生出过儿女之心来? 越鸟有心为自己分辨,又不想做扭捏态,便说道: “本王虽是个不成器的,但本王生于梵境,经千世情劫,六意根绝,怕是对天庭的男女大嫌所知不多。不过既然妙严宫有这规矩,倒也简单。仙子只需去取个乌金碳炉来,本王放一束碧波青焰在其中,入夜时置于帝君枕边,自可为帝君驱除乃穷神冰的寒毒。那时节火焰若是弱了,仙娥就在守在那炉边度一口仙气,自当无虞。” 桃姑姑面上绯红一片——青华帝君从不许仙娥入殿侍奉,这妖精端的是伶牙俐齿,恃宠生娇。随即心中更生出打压之意来,心道好你个妖精,来日让你知道天庭手段。 越鸟心中不乐,又想着有事在身,唤得九灵吩咐了两句,回她海梨殿取了法宝,便兀自往人间去了。 而九灵听了越鸟吩咐,急忙忙跑进东极殿中,见了孟章神君也不避讳,便直直禀告道: “帝君,方才越鸟殿下留下一束碧波青焰在这碳炉里,说让帝君今晚放在殿中可驱寒毒。她算到有天劫将至,下界去了。” 第九章 妙严宫青龙翻旧案 高兰府青华入凡尘 “那怪打了个滚,现了原身,让菩萨骑上。只见这金毛犼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西游记》第七十一回 青华听到天劫二字,身上瞬间通体出了一身冷汗,孟章见他焦急,便道: “想必殿下是从东天门出去的,守门天官必定要殿下报上去处和归时,不妨唤那值日天官来问。” 青华闻言心中有了计较,连忙唤九灵来更衣。九灵把那青焰碳炉撇在一边,可孟章看了那碳炉,心里却起了疑惑——帝君方才还说起越鸟三更为他施法驱寒之事,怎的突然翻脸变成这冷冰冰的碳炉了? 孟章甩袖出殿,便找了宫娥询问,而青华换得一身玄青色软烟罗便衣,便匆匆忙忙奔东天门而去,连午膳都未曾用,更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孟章正在为他“清理门户”。 孟章宫中取得一龙女,骄横霸道,平日里最喜欢惹是生非捕风捉影,几百年下来,孟章已经被锻炼的能够敏感的察觉到日常生活中那些小小的祸根了。他将越鸟在芳骞林苦守十七年一事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多遍,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佛祖观音不懂尘事,青华不通人情,他们没发现不代表孟章就不会发现。现在,他就要在这妙严宫大施手段,让全天庭都知道已婚男神的手段。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青华冲到东天门,守门天官说越鸟殿下报奏要往凡间一遭,片刻便回。青华问越鸟去了哪里,天官答道:“西唐神洲乌泽国高兰府。” 乌泽国是个崇佛的国界,三十四个州府,府府修庙;百万百姓,家家拜佛。新朝刚传了两代,国王姓高,父子俩都是勤勉贤君,算得上朝乾夕惕,勤政爱民,四十年间风调雨顺。高兰府是王城所在,城里民生兴旺,主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此时夕阳西下,越鸟一身精干装束,正在王城根下一家食肆用些斋饭。此处民风开化,她一人独行也没遇到什么麻烦。等到店小二上齐了面饭,越鸟正要动筷,突然有一袭白衣带风而过,径直坐在了她的左手边,等她定睛观瞧,差点连碗都打了—— “帝……” 越鸟观瞧周围,”帝君“这两个字在凡间可不能轻易叫出口,可她正在犹豫之间,不想倒被青华抢了话头。 “小生青华,小姐贵人多忘事,该不会是忘了小生了吧?” 青华一脸轻松,他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多下界走走,人间看起来颇为有趣,就是味道不太好。 “青……青华。” 这两个字在越鸟的嘴里打了一架才勉强吐出,还“小生”?青华帝君快一万岁的大罗金仙,如何这般轻薄自身? 不解之下,越鸟压低声音问道:“公子……到此何干啊?” “哦,院中不见小姐身影,家奴说小姐出来逛逛,正好本公子也想出来逛逛,府里无聊嘛,就来寻小姐了。” 青华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看邻桌的菜肴,他午膳未用,现在腹中饥饿,人间的菜肴他一向不曾尝过,现在如何能不心生好奇? “本……小妹到此,是有些公干……公子不是……大病未愈吗?怎么不好好将息着,来寻我作甚?” 越鸟小心翼翼地问道,可眼看面前这一碗青菜蘑菇面就要坨了,越鸟也不顾青华大帝就在近前,只想着先填饱肚子再说。 这厢越鸟无非吃些素面黄瓜,青华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他可一向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主。只见他唤来店小二,指着隔壁桌的一道菜说: “我要这个。” 那是一盘红烧牛蛙…… 越鸟一口面条喷了出来,好个得道千年的孔雀,差点给面条呛死。 再说妙严宫内,孟章仔细问了宫中仙娥,见人就称姐姐,嘴甜如蜜,把那合宫宫娥逗的个个花枝烂颤,终于问出桃姑姑一事。原本是她恼怒越鸟夜入东极殿,劝解之后,才有了那青焰碳炉一事。孟章细细查问,果不其然,这桃姑姑在宫中已久,以往便对爱慕帝君的小仙娥们颐气指使,再想来,两千五百年前十有八九就是这轻薄姑子为难越鸟殿下,才会将她安置在芳骞林深处。但是仙娥更迭有时,年轻的根本不知道当年的事,孟章的猜测得不到印证,他想来想去,只好去问九灵。 这一桩旧事里,有好多细节是如来观音不会过问的,但是其中不合常理之处,必定事出有因。他把疑惑跟九灵一一诉来,可惜九灵是个娃儿心智,搔首挠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当时合宫乱成一团,宫里宫外都紧着伺候帝君,确实没人注意那个凡人。再者说,当时帝君又没交代那村妇是何身份,宫中仙娥童子哪有什么仙根可言?更不可能知道帝君梦中有七世轮回,又有谁能猜到其中关窍呢? 孟章听了一圈,更笃定当年越鸟殿下凡人之躯,怕在这妙严宫没少受欺凌。个中缘由,虽然扭捏市井,却还是要和青华说清楚才好,最好打发了刁奴往别宫里去,以免日后开罪越鸟殿下。 高兰府的食肆里,青华把一盘红烧牛蛙吃的干干净净赞不绝口。越鸟是胎里素,戒三荤五厌,她看着青华的吃相,胃里直翻腾。 二人吃罢,遁身腾云,此时夜幕已落,越鸟拉着青华躲在一朵乌云后面,端端停在了王城上方。此刻越鸟终于可以放心说话,便连忙急慌慌问青华帝君为何跟她至此。 “本座听九灵说殿下因有天劫而下界,就想跟来看看,佛祖派让殿下与本座做个护法,若是不在本座身边,要如何护法?” 青华理直气壮,越鸟看他如此振振有词,心想这老神仙恐怕是在天上闷坏了,这是跑出来放风了。无奈她实在是有事在身,便劝道: “小王在此有一桩公干,可不是来玩乐的。帝君大伤初愈,实在不适宜跟小王一起奔波啊。” “殿下且忙,本座就看看,绝不给殿下添麻烦。”青华不以为然。 越鸟实在不明白,明明二人初见不久没甚交情,青华大帝为何天生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可青华恢复了记忆,与越鸟相处时难免心生亲近,说话间也不自觉的自由散漫了许多。毕竟夫妻做了七世,孩子都生了一打了,青华很难把越鸟当做生人一般对待。 越鸟正在为难之间,突然又想起一遭大事——如来佛祖让她传道于青华大帝,如今让他与自己一起降妖捉怪,顺道也好让他沾染些佛道习性,总比逼他念经要好得多,随即心中大喜,觉得这安排十分妥当,也不再劝阻。 眼下已近子时,越鸟怕青华帝君寒毒又起,于是便将一朵青焰放进了帝君掌心,让他好好握着。 越鸟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城,不知道在等什么。而青华把青焰捧在手里把玩,心想这才舒服,那放在碳炉里的死火无趣至极,他才不要。 王城里各宫灯烛渐息,只有那国王所居的上州殿彻夜掌灯,宫人来往不绝。越鸟看青华帝君不解,一边紧盯王城,一边为帝君解释了此间因由——原来此处当朝的国王是个贤君,继位十几年,一直勤勉恭敬。半年前,国王突患奇症,久治不愈。国中名医尽心竭力,只能保其不死,却不得根治。 国王刚生病,城里就来了个妖怪。这妖怪一向不扰人,在城里藏了小半年都未曾生事,最近却总在王城徘徊,伺机加害这一日不如一日的国君。可人王皆有四龙护体,百邪不侵,若非等到他病重,寻常妖怪是没有机会近他的身的。 “殿下是在等那个妖怪?”青华恍然大悟,难怪夜近子时,国王殿中还一直人来人往,恐怕都是看护的宫人大夫。 “没错,两三日之间,它必现身。”越鸟说道,她等的久了,腹中饥饿,便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素饼,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青华看着越鸟的侧脸若有所思——她是高位的妖仙,出身显赫,偏偏却如此简素,毫无做作娇奢习气,让人实在忍不住心生好感。 “这是个什么妖怪?”青华问道。 “犼。” 犼是人尸所化的妖怪,是僵尸中道行最深的。人死后三年,尸身不腐的,受日精月华。皮和肉缩到骨头里面,骨外生红筋,遍身生白毛。一千年之后,白毛变黑毛,再过一千年变红毛,再一千年变金毛。此后再修炼一千年,则背生双翅。名为金毛犼。金毛犼天下仅成一只,被化作“慈航道人”的观世音菩萨感化收服,与观世音做了个坐骑。 青华连连点头,他曾是天上地下伏魔降妖的第一人,可如今他不涉凡尘已久,便连这世间的妖怪都认不得了,可能这就是代沟吧。 “那这只犼道行如何?”青华问道,想来纵然是金毛犼来了,越鸟也照样擒得,只不过他今晚并没有看一场大战的心情和准备。 “这只是白毛犼,三日之后,她天雷劫至,在此之前,她一定会来王城。如果到时王气日衰,她就吞了那国王;如果国王气数未尽,她就躲进上州殿,让人王替她受劫。” 天灾天劫,代受还债,青华听着听着觉得剧情逐渐熟悉,甚至还与那国王生出一丝感同身受来。 “这妖怪为什么非要害这国王呢?”青华问道。 “因为这妖怪与这国王,有命中注定的孽缘。” 第十章 上州殿白妖斗四龙 蔽日林尸仙戏明王 “又东四百里,曰令丘之山,无草木,多火。其南有谷焉,曰中谷,条风自是出。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山海经》 “孽缘”这两个字,青华之前近万年的仙生也没听过几次,偏这半个月却听了上百次,现在已经成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词,没有之一。 但是依着越鸟的解释,这一人一妖还真是孽缘颇深——原本这妖精是个女子,未出阁便与邻居的书生相好,后来珠胎暗结,怀胎六月,母子双亏,生下一个死胎。当地民风甚严,此女与人私通,犯了大戒,宗法不容。村民将她关在宗祠中,要她交代出相好的人来,女子抵死不从。民丁们就将此女绑在菜市牌坊下,要奸夫出来认罪。书生胆小怕事,见此阵仗,使了些钱,连夜藏在卖枣人的车子上跑了。女子见情郎如此贪生怕死,加之小产未愈又被折腾了月余,一口气上不来,便含恨而死。女子父母不愿与她收尸,村民也不顾忌,将她胡乱拿草垫卷了,便弃尸荒野。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村民将这女子不埋不填,胡乱抛尸在荒凉处,原本是要让她魂魄不安,不想那抛尸之地却住着一只顒——顒所在处,草木山石,都无半点水气,女尸落得个尸身不腐,三年后便成了僵。可僵要修炼,需食用刚死之人的内脏脑浆,因此修道极难,往往被人发觉捕杀,更有甚者被野兽猛禽当了口中食。偏偏这妖精有些造化,成僵后没几天当地就发了瘟疫,死难者极多,村民忌讳,往往把那尸体浅埋胡抛,正好让她食得人脑内脏修成道行。她修炼近千年,也能掐会算,知道自己天雷劫将至,而她千年的仇人正转世在这乌泽国为王,这才不远千里,到此寻仇。 话说至此,已近二更。只见南边一股妖气,直奔王城而来,单单在那上州殿头上盘旋不散。凡人凡胎肉眼哪里识得妖精邪祟?那满殿出入如流的宫人又哪能想到他们头顶四龙一妖正在纠缠? “这妖孽道行尚浅,但是心机却灵,她知道自己渡劫无望,便设下这进退两宜之策。若这国王命中该绝,四龙势微,她便将这人间天子做了口中食,助她道行,以渡天劫。若这国君命不该绝,那时节她藏身于寝殿,让国君替她受劫,既报了仇又度了劫,一举两得。”越鸟解释道。 说话间只见得那黑云般的一股妖气,果如越鸟所言与上州殿顶护法的四龙勾戈不断,屡屡试探冒犯。,想来是她道行太浅不敢硬闯,只得如此。但看那四龙宝光时显时弱,便知那国君生死正在一线之间。 既是个将死的国君,前世的冤孽,越鸟何须如此尽心救他?青华看越鸟正紧紧盯着王城动静,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心中更是不解。 “本座看这乌泽国里人人敬佛,殿下如此尽心,难不成是因为这国王弘法有功吗?”青华问道。 越鸟闻言大惊,一时间分了神,连白毛犼的动静都顾不上了,转脸看着青华帝君,心里沉甸甸如同吞了金。青华看她如此脸色,心想这话实不该说——越鸟既是佛门弟子,便是有些个布道之心也实属应当,自己问的唐突,眼下怕是冒犯了她。 越鸟暗自思量——面前横着白毛犼和国君两条性命,青华大帝却有此一问,可见他不是个慈心救苦的主儿,要传他佛门度化之道绝非易事。 越鸟沉默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小王此来,并不是来救那国君的,而是来救那白毛犼的&” “帝君可知,这妖孽生而有因,又因为是个食尸的天性,从未伤人,虽千年不化,却还有重返轮回的机会。她怨气不散,无非因为放不下贪嗔痴恨,但她若真的戕害活人,便千年道行一朝丧,再也没有回头路。白毛犼虽是世间妖物,可也是一界妖仙,一条性命,她天劫在即,要么堕入魔道,要么灰飞烟灭,小王如何不救?” 这一番话把青华说了个哑口无言——想不到越鸟有如此慧根,真真是菩萨心肠的尊者,普度众生的佛陀。他对越鸟一时间心生爱慕,又想起方才痴痴一问,心中忍不住懊恼。再看越鸟,见她脸上神色冷漠,想必是心中不悦,便只能厚着脸皮搭话: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救她?” 越鸟虽是不忿,但却于公于私都不愿得罪青华,只徐徐说道: “要救这白毛犼,就要在天雷劫至之前,引她重入轮回。她若真害了那国王,便是堕入魔道,可若是不让她害那国王,她敌不过天雷必定灰飞烟灭。” “天雷真的这么厉害?”这句话从青华的嘴边溜了出来,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越鸟露出些苦涩笑容,说道:“帝君是落地的神仙,自然不懂这三灾的厉害。妖仙修炼乃是逆天而行,三灾皆因天地不容而落,能过三灾的十中无一,其余的只能魂飞魄散于天地间,此乃造化。”说完神色黯然,沉默不语。 青华由此及彼,想到越鸟焚风大劫将至,此刻心中必定难平,可她言语中并不谈及此事,想必是对他并没有坦诚相待的念头。想来他因为梦魇而对越鸟生出亲近之心实在自作多情,对越鸟故作亲密更是亡羊补牢。想不到他这个万年不曾动过儿女心的上仙,竟也敌不过那“天生姻缘,注定倾心”的造化。 “帝君有所不知,”越鸟打破沉默,亮出了手上一枚戒指—— “这些年,蒙佛母授我阿鼻尘圣眼,可观人间万世轮回。加之小王与白泽神君颇有交情,在凌云碧波洞时,佛祖便遣我于世间降妖伏魔,度化众生。帝君以血困梼杌,以元灵净化血池,小王这尺寸之功,今日怕是在帝君面前现眼了。” 越鸟嘴上这般说,心里也这般想,她这些个小小功德,在青华帝君面前,实在没有骄横清高的本钱。帝君便是言语有些冲撞又当如何?毕竟他功比天地。再者说来,若青华大帝那么容易就能领悟佛道,如来佛祖又如何能轻易许她金身? 青华看越鸟言语之间尽是客气,心里只叹造化弄人——偏他已经恢复了记忆,破了歧缘障,对越鸟生出心思。可她却半个身子已入佛门,丝毫没有与他亲近之心。一切果如佛母所言,万事休矣,如今破镜难圆,他还是早日断了那儿女念头为好。 两人沉默之间,天色微亮,但见那妖气见无隙可乘,怕被天光伤了妖气,准备遁逃。越鸟连忙吩咐青华收起七宝仙气,以免吓跑这妖精,随后驱云追去。 二仙追至高兰府外一处遮天蔽日的茂盛林中方才按下云头,将那妖怪拦路截住。青华这才看清她的真身——这妖精确如越鸟所言,是个浑身白毛不辨雌雄红眼獠牙的人身怪物。 白毛犼看有人拦路,见是一个女妖带着个白面皮的书生,心里也不害怕,只口吐人言,道: “呔!尔等拦你奶奶作甚,还不让开,若是要相好,只这林子里找别的去处去,休在奶奶门前做那晦气事。” 原来这林子林深茂密,常有男女私会,这妖精以为越鸟与青华是来此厮混的,因此说起话来好不腌臜,臊的越鸟红了面皮。 越鸟合掌道:“阿弥陀佛,白毛犼,休得无礼。我乃西天灵山孔雀明王,知你大劫将至,特来度化于你,救你出沉沦苦海。” 那孽畜闻言大笑,手舞足蹈,指着越鸟便骂——“你个妖孽!忒不要脸!奶奶我看得真切,你金身未成,身后有羽,无非一个鸟人!在此装甚罗汉尊者?快快自去,免得奶奶动手拿你。” 这白毛犼生前不过一村妇,本就不识道理,偏她是个人尸修炼,比一般妖仙多些灵气,平日里也不惧那些小妖小鬼,千年以来越发张狂。青华听她揶揄越鸟没有金身,像是被戳在了那心虚之处,怒从心头起,正要亮出金身震慑这妖精,却被越鸟制住了。 越鸟轻轻按住了青华的手,略微侧头轻声道:“这林间颇有些幽冥之物,本来无害,若是帝君露出金身,宝光所至,它们必然悉数魂飞魄散,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造无端杀戮。” 被越鸟的手心按在手背上,青华肚里的气瞬间消了七分,再看她虽然受了委屈,却依旧不改慈悲,心里的欢喜再度死灰复燃。 “帝君无需担心,一切看小王。” 越鸟对青华轻声叮嘱,随即向前一步,与那白毛犼面面相觑。 “我若没有金身,就度不得你吗?”越鸟笑道。 “你这鸟儿,好不识趣,咱们竟是一路人,你偏要与奶奶为难是何道理?什么金身佛法,休要再提。你除了化个美貌皮囊,比奶奶又强在哪里?等俺避过这天雷大灾,俺化个人身,比你美千倍百倍。”白毛犼扭腰摆手的讥讽道。 越鸟还未开口,只听得后面有人说了一声。 “我看不可能。” 越鸟和白毛犼同时看着青华,而青华把两手往宽袖里一揣,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越鸟心道这老神仙是来与我捣乱的吗?难不成佛祖是让他来考验我的? 这厢白毛犼按耐不住了,她面貌丑陋,笑起来狰狞无比,对着越鸟调笑道: “妹子,你要是个有心成道的,且听俺一言,别贪这一时的男女快活,世间男儿皆薄幸,还不如一口吞了,做一顿点心来的实惠。” “你不是说你是她奶奶吗?怎的又变姐姐了?”青华又插嘴到。 越鸟的内心是奔溃的,青华帝君不断打断她的节奏,她实在有点受不了。眼看这白毛犼有心要和青华斗嘴,她只好连忙切入正题—— “妖孽,我且问你。你欲加害那国君,让他要么为你挡去雷劫,要么为你增道行,是也不是?”越鸟说。 白毛犼这才把愤怒的眼神从青华身上收回来,这个臭男人,恁的多嘴。 “那又如何?莫非你也是一样打算?我奉劝你,少跟奶奶抢,再说了,你这不有个现成的嘛,如何来抢我的?” “我再问你,你为何非要加害这国君呢?”越鸟明知故问,果然勾起了这白毛犼的话头。 “你个鸟儿,知道甚轮回造化?他与我,是命定的冤仇,前世的冤孽。奶奶我找他寻仇,天经地义。” “白毛犼,你生前与这高姓国王有一世露水情缘,他害你身死,自己却临阵脱逃。你死后三年成僵,遇上瘟疫,才成了你的道行,我说的对也不对?”越鸟问道。 这下白毛犼脸上神色大变,连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是那国王请来拿你奶奶的吗?” 越鸟摇摇头:“我此来为你,不为他。他生死有命,但你大劫在即。我知你千年修行,未曾害人,因此积累下善缘,我今日可度你入轮回,让你重新做人,你愿不愿意?” “不要!” 听到轮回二字,白毛犼露出獠牙,居然就要与越鸟拼杀,身后妖气化为一只尾巴,眼看就要打到越鸟面前。 “小心!”青华连忙出声提醒,而越鸟非但岿然不动,脸上还露出了笑容…… 第十一章 缘两世金氏女悟道 祸双行上州殿失仙 “雮尘珠是地母所化的凤凰,代表长生不灭的轮回之眼,” ——《鬼吹灯》 越鸟念动真言,手上无相飞环带着佛光嗖的一声直扑向那妖怪面门,那飞环越变越大,从臂钏大小长到井口大小,从白毛犼顶上套下,将她双臂与腰背紧紧套住。环上“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真言莹莹发光,无论白毛犼如何挣脱都无济于事。 “若要解脱,静心打坐。”越鸟念道,随后就地盘腿而坐,身下地生青莲,身边隐隐有雷音寺宝音不绝于耳。 青华心中惊喜——越鸟佛性已至臻境,若非亲眼看见,他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个未成道的妖仙,还要以为是灵山的佛陀。 白毛犼大惊失色,原以为这女子不过是个鸟仙,但看她身带佛宝,落地生莲,实是个有道行得庇佑的。遂听其所言,僵直着身体,学着越鸟模样,也就地盘腿坐下,身上束缚果然立刻减轻,飞环虽未放开,却不再灼人。 “金氏女,我且问你,你不入轮回,是为了什么?”越鸟闭眼问道。 白毛犼听此称呼,失神半晌,方才想起,自己原是姓金的。这一句“金氏女”让她想起多少前尘往事,竟一时间落下泪来,一颗颗尽如血珠,落在她森森白毛上,颇是渗人。 “俺不愿再做人了,做人忒苦了。俺修炼千年,其中苦楚,谁来可怜?好不容易有些道行在身,俺就是拼死,也要找那负心薄幸的短命人报仇,洗我千年委屈。”白毛犼哭道,声如女子,如泣如诉。 “善哉,善哉。你且细看。” 越鸟说着摘下左手阿鼻尘圣眼,只见那眼化作圆光,光里现出一个女子来。青华见了,也凑近观瞧。 白毛犼抹泪细看,圆光镜中女子,不是金氏又是哪个?只见她约莫十六的年纪,虽无国色,亦有姿容。活泼天真,大大咧咧。虽是个乡间农妇,却也拾掇整齐,是个贤惠麻利的主儿。再见她与那情郎情投意合,暗结珠胎,其中种种,在圆光镜中一一得见。她身死后,无人殓尸,曝尸荒野,遂化为僵。与百兽为伍,昼伏夜出,平日无非吃些家禽牲畜,挖得一二新坟,勉强度日。无府无洞,也曾风餐露宿;孤魂野鬼,怎不忍辱偷生。 白毛犼看得这些,发出一声哀嚎,哭声恸人,想来她也实在是命途不济,活着人人唾弃,死后天地不容。 “金氏女,你千年道行,实在不易,身世悲苦,天可见怜。你可知,此时回头尚有路。若然你加害了那国王,便遁入魔道,再无转圜余地。若他为你挡了天雷,来日业火焚风,又当如何?” “什么魔道仙道,与俺又有何益?就算是魂飞魄散,俺也要为自己报仇,杀了那负心人。你休要与我说道,任你再说,也说不过这一命还一命,天理公道。不然,俺这一身怨气,于哪里了结!” 越鸟微微点头,道: “金氏女,你恨那国王害你身死,负你真心,要他以命相填,方能平息你的怒火,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有甚不妥!”白毛犼叫到。 “金氏,你且再看。” 越鸟指着圆光镜,镜中斗转星移,已是另一番模样。但看那金氏女,珠光宝气,威仪万丈。 “金氏女,你只知那国王一千年前害你身死,却不知尔等有夙世姻缘。只那前一世,你是一国的公主,他是御前的将军。你娇纵跋扈,一厢情愿对他芳心暗许。全不顾他家中妻子,强行取之。只因他不从,便屠尽他一家五口,着他下狱,害他饮恨而终。若说要以命相填,尔与他早已两清。尔只认得他转世为王,却不知前世血债,故而仇恨难解。现在我叫你晓得,你怨气仍在否?” 阿鼻尘圣眼观人间万世轮回,乃佛母三眼之一,凡人鬼妖仙,造化皆在其中,乃无上至宝。此刻圆光镜中正是金氏与国王的前世纠葛——他如何不屈,全家如何被杀,他如何在狱中自裁,其间种种,足见越鸟所言非虚。 白毛犼听此因缘,不禁痛哭失声,可怜她只知一世情仇,不知前世冤孽。苦了她一千年一心复仇,却不知仇人非真,怨恨亦假。一时间悔恨无比,心叹苦海无涯。 “阿弥陀佛,放下执着,方得解脱,放过别人,才能放过自己。” 越鸟面露慈悲,收回无相飞环。白毛犼双手合十,默念慈悲,身上白毛尽退,化成一白衣披发的女子形状,千年怨气散尽,闭眼只叹轮回。 “金氏女,我且问你,你知错否?” 金氏倒地而拜,曰: “弟子知错,千年怨恨,皆因不懂因缘造化。我有血仇在身,一心复仇,却不知他要寻我复仇,冤冤相报,何时得脱苦海。弟子糊涂,枉我千年修行,却灵性全无,被尘世迷了眼睛,不知这因果循环,皆有天道。” 青华见此,心中不禁叹服——越鸟不伤不杀,如此耐心度化一个无甚道行的小妖,正是救苦苍生,不落一命。再看这妖精,此刻拜服皆发自真心,若只是寻常打杀,哪得如此善缘? “金氏女,我今为你打开轮回道,送你重入人道,你愿意吗?”越鸟向金氏女伸出手。 金氏痛哭流涕,以头抢地,道:“我佛慈悲,苦海苦矣,度我回头。” 越鸟扶起金氏,金氏啜泣不已。只道自己临了只有一愿,望菩萨成全。 越鸟立刻点头会意,转身对青华帝君说道:“离金氏天劫还有十二个时辰,我将金氏藏入袖中,我等去见那国王一面,让他知道因缘造化,叫他日后向善,惠及一方,功德无量。”说罢就将金氏冤魂收进袖中,驾云向高兰府而去。 金氏怨气虽解,却仍是一界鬼仙,越鸟等到了夜幕降临,才与护法四龙通报缘由,于上州殿现身说法。四龙识得孔雀明王,皆拜,打开通道,让那人王知道有天神显圣。 人王病中受惊,一时不起,越鸟与他细细说清来由,又叫他莫要惊慌,方才从袖中放出金氏鬼魂。 彼时国王只见得一白衣女鬼对他伏地而拜,又对他叙了两世孽缘,道: “我因放不下怨恨,修炼千年,知你在此做个一国之君,欲害你复仇,幸得菩萨点化,如今已放下尘缘仇恨,要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去了。临行望再见郎君一面,化解我俩尘缘,你自在做你的君王,以后要广施善缘,莫违天道。” 期间两人俱痛哭流涕,难分难解。眼看时辰将至,越鸟对青华帝君道:“小王这就以雮尘珠打开轮回,度金氏入人道,帝君在此稍歇,小王片刻就回。” 青华点头应声,只见国王跪地而拜,满宫上下皆俯首叩头。越鸟凌空招来一物,丹珠大小,佛光万丈,正是那仙兽凤凰胆,轮回雮尘珠。雮尘珠灵光所至,一道金门自现,越鸟与金氏两手相握,往那金门一踏,便消失不见了。 这厢越鸟引了金氏入了地府轮回道,将千年造化陈情十殿阎王,诸君闻之,遣判官一一核对,所陈皆不虚。再看那生死簿上,金氏命数尤在,便唤来牛头马面,带金氏过奈何桥,饮孟婆汤,转世投胎去了。 金氏拜谢了十殿阎王,拜别了越鸟,与牛头马面逐个作揖,之后飘然而去。越鸟这才谢过十殿阎罗,从轮回门原路返回上州殿。 到了上州殿中,只见那高姓的国王依旧拜地不起,越鸟问他有何事相拜,国王抽噎着陈述道: “多谢菩萨救寡人性命,了却这一桩冤孽。寡人日后必定诚心修善,以报天地恩德。只我与那女鬼有夙世因缘,请问菩萨,姻缘仍在否?” 越鸟早知他俩情缘已尽,可她不愿说破,只道: “天机不可泄露,尔为人王,需修德政,造福一方,自有功德。可怜苍生苦,莫问鬼神缘。善哉善哉。” 国王叩首称是,越鸟见功成,又看天雷已经散去,正准备返回妙严宫,这才发现青华大帝已不在殿中。问那国王时,国王只说自己伏地半晌,未敢偷窥神仙,不知他何处去了。 越鸟原以为青华帝君无非在这王城中转转,此次下界,她尤其感觉到青华帝君对凡间的一切都颇为好奇,大概是因为他许久不下凡的缘故。 如此想着,越鸟便出了上州殿去寻他,岂料他九尺的神仙,在这王城中居然遍寻不着。越鸟心里一下慌了神——她初次带着青华帝君下界,难不成把这位高权重的老神仙弄丢了?这可如何是好? 越鸟心存侥幸,心想青华帝君可能是等的无聊自行回天宫去了,于是便腾云而上,找了护法四龙询问。哪知四龙皆回复,并未见帝君返还。 这下越鸟彻底慌了,难不成青华帝君自己走散在这城中了?此刻已近子时,即便青华帝君对凡间买卖热闹有些好奇,但是现下城中夜深,四处无人,他又能去哪呢? 四龙见明王焦急,也放眼去寻,但道城中看遍,却不见丝毫仙气宝光。越鸟心道不妙,方才在林中青华帝君收起护体仙气,现下与凡人无异,如何能找?一时间只觉得头顶发凉,膝盖发软,心跳如擂鼓——若是走失了青华帝君,她可拿什么赔给天庭啊!帝君啊帝君!你可害苦我也! 越鸟正在焦急之时,黑龙护法却突然开口道: “殿下,我有一言,姑且听之。” 越鸟焦急,只让他直说,只见那黑龙提眼吊眉说道: “殿下可知?这王城中有鬼!” 第十二章 东极帝失陷阴鬼宅 倩兮女巧遇大罗仙 “楚国宋玉东邻有美女,登墙窥宋玉,嫣然一笑,惑阳城。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朱唇美女,巧笑倩兮,或为淫妇之灵也。” ——《今昔百鬼拾遗》 方才开口的黑龙是四龙护法中执掌幽冥事的,他此刻说王城中有鬼,众人皆惊,个个要他细说。 黑龙对越鸟稽首道: “明王殿下有所不知,我等奉命护法人王,他半年前突发疾病,我等便知其中大有缘故。只我们身负护法之责,前日里又有那白毛妖精时常试探,故不得细究。国王病后不久,王城里守卫杂役也多生病,十中一二也落得身死,无奈我等不得干涉世事,便只能装聋作哑。前日里小龙无意间发现王城里有一女鬼,夜间游荡宫中,想必是在暗中中行采阳补阴的妖术。我等本事不精,又碍于职责不得插手。今日幸得殿下前来,收了那白毛妖怪,也算那国王气数未尽。如今青华大帝收了神通,在这宫中如同凡人,此刻遍寻不着,想必是被那女鬼掳去。小龙心知这国君之症,也起于这个鬼仙,只盼望殿下开恩,一并将这女鬼收了,免得这高姓的国王惨死,江山飘摇,百姓无辜受难。” 黑龙言辞恳切,可越鸟闻言细想,却其中似乎有些不对——青华大帝乃大罗金仙,怎么可能被小小游魂困住?再想起妙严宫里那位无礼的宫女,觉得那宫女言辞神态中分明露出些争风吃醋妇人相。难不成这青华大帝有些风流之心,今日是自己要一尝那鬼仙芳泽? 想到这里,越鸟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忌讳来,可眼下满城遍寻青华帝君不得,这女鬼是唯一的线索,权且死马当做活马医,无论如何先去寻那老神仙吧。 “神君既有此请,本王有何不从,只是这幽冥洞府,不知该如何寻找啊?”越鸟犯难道。 听到明王有意出手想要,黑龙立刻拱手相拜:“如蒙殿下相助,我等感激不尽。小龙有一只阴阳眼,这些日子仔细查看,知道这女鬼藏身之处,愿意为殿下带路,助殿下一臂之力。” 越鸟顿时振奋,与黑龙连忙拜别三龙,叫黑龙化了人形,两人一起下云头入王城寻找青华帝君的下落。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方才越鸟引金氏去了地府之后,上州殿便连国王带奴仆跪了一地,青华见此不觉百无聊赖,便干脆揣着手在王城中瞎转悠。他日久不曾入凡世,想不到人间早已改头换面。兰高府国力昌盛,王城里富丽堂皇,正好让他好好欣赏玩耍,但有好玩的,还能照样搬入妙严宫去。 乌泽国偏西不靠东,房屋陈设都颇有梵意,青华一时贪看飞瓴金沿,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宫。突然听得身后有女子笑声,定睛看时,只见一个鬼气森森的宫娥,正站在假山后对他招手。青华左顾右盼,问道: “姑娘是在唤本座吗?” 那女子嫣然一笑,声如夜铃,对青华招手示意,以手捂嘴,扭捏嗤笑。她道行极浅,身形都时有时无,但是为人好客,尤其好结交男性友人,此刻明摆着是要青华跟她走。青华仅此,也没多思索直接就跟着她走了。 只见那女鬼行到一处宫殿,身影一晃,躲入殿中,笑声盈盈在町里回荡,青华抬头四顾,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座阴宅之中。这百年王城,狐鬼妖魔来来去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出现个把阴宅鬼府也算正常。青华跟着女鬼入殿,只见殿内阴冷幽晦,哪有丝毫活人气息皇家风姿? 女鬼对青华微微作揖,奉他落座在寝殿塌上,那塌甚污秽,青华不情不愿的坐了下去,托腮而望,且要看看这女鬼使的是什么手段。 女鬼作完揖,身下甩出水袖,翩翩起舞。两眼直勾勾盯着青华,眉梢嘴角尽露撩拨,身姿婉转,顾影自怜。一曲舞罢,青华啧啧嘴: “你这跳的,太稀松了,叫人好不尽兴。” 女鬼愣住了,她做鬼时间不长,这么刁钻的主儿也是第一次遇到。她只当在院里遇到了个潇洒王爷皇族,想引诱于他好行采阳补阴之术,可万万没想到此人竟如此镇定,还挑剔她舞的不好。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对着青华献媚道: “如此良宵,公子难道只晓得看月下舞,不懂得怜眼前人吗?” 青华见这女鬼捏揉造作,心里直犯恶心,便道:“你还有什么招数没有,若是这般无趣,本座可要走了。” 女鬼闻言,知道这是个不识风花雪月的主,还是直入主题,于是一咬牙一跺脚,随即轻解罗裳,露出阴白肌肤,笑吟吟踮着脚走到榻前,直直钻进了青华的怀中。 此鬼身带寒气,且有水腥,青华一闻便知她是个水鬼。她浑身冰凉,肌肤所至,让人发颤。青华忍不住想起越鸟,她身带青焰,若得亲近…… 青华正在走神,越鸟和黑龙却刚好寻来,越鸟步履匆忙,未主意屋内的娇声浪语,可那黑龙却听了个清清楚楚,他立刻停住脚步,面色发青不再往前——若真如明王所言,殿里是东极青华大帝,那这屋内的光景他可不敢看。 越鸟破门而入,只见青华帝君好端端地坐在阴宅塌上,一女鬼衣不蔽体正趴在帝君身上,两腿泛着青幽颜色,正横陈在帝君腰间。 “小王失礼了!”越鸟立刻退了出去,还把门给关上了。 黑龙默念非礼勿视,转过身去看不出脸色。而越鸟羞得满脸通红,又恼又气,隔着门规劝青华道:“帝君,此乃王城中的游魂,行的是采阳补阴之法,亏损金身,望帝君量力而行。” 越鸟正拂袖欲走,突然之间殿门大开,只见青华帝君揣着手悠闲地走出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 “殿下哪里去?那千年的白毛犼度得,这鬼仙如何就不度了?” 越鸟转身望向青华帝君,见他衣衫整齐,脸上镇定自若。心道好个轻薄神仙,竟这般的不端庄。 青华脸不红心不跳,只略微理了理头发,便道:“本座观之,这鬼仙枉死水中,被困在这王城里。方才学着殿下手段,正要度化于她呢。” 黑龙立刻一脸惊诧地望着越鸟,越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有!” 青华正色道:“本座当然知道她是只一界幽魂,就是本座吹一口气也叫她灰飞烟灭了。本座是想着殿下不喜杀生,方才没有动手,只等问她清楚情由再做计较,难道不对吗?” 越鸟羞臊得厉害——这青华大帝实在不端,占完了便宜还来说这风凉话,实属败坏德行!可黑龙恭请她除此妖孽在先,她又如何能因为一时不忿就袖手旁观?只能在心里默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这才沉下心来,对着黑龙说道:“她那殿中污秽,神君且押她来院中问话。” 这女鬼别个不认识,却认得守宫的黑龙护法,因此到了院中倒头便拜,连称有冤。越鸟心怀慈悲,便让她细细说来,究竟冤是何冤?屈是何屈? 此女徐徐哭诉道——她原本是郭贵妃殿中一杂役的宫女,名唤倩儿。只因得了国王一夜的宠幸,便被善妒的郭贵妃遣两个守卫抛进了一口废井。她自知已死,可魂魄却没个去处,既不见鬼使来接,也不见幽冥之道,随即化为一抹幽魂,在宫中游荡无依。半年前的一晚,她在宫中又遇到醉酒的国王,国王强取了她,自那以后,她便发现与男子相好能助她魂魄不散,因此就在宫中趁夜往来,祸害宫中男子。 “奴婢知道自己犯了人鬼大忌,但却实在是无奈之举,若不如此,魂魄即散。且奴婢从未害人啊!奴婢也不知道为何被困在这里不得轮回,求神君开恩,救救奴婢吧!奴婢不想做孤魂野鬼!” 女鬼说罢掩面哭泣,实在可怜。越鸟打开阿鼻眼观瞧,知道她所言非虚,心中便立刻有了计较。 黑龙乃人王护法,知道国王重病皆因这个妖孽而起,因此一时气盛便与那女鬼对峙了起来。 “妖孽!你以阴气冲撞国王,至他一病不起,危在旦夕。你口说无害人之意,但这采阳补阴本就是损人利己之孽道!如今这宫中侍卫也有横死,可知都是你害的,你还敢自诉冤屈!好不要脸!” 倩儿听闻,连忙又拜,说道:“奴婢自知有罪,可奴婢的确没有伤人害命,神君明鉴啊!” “本座明白了,”青华幽幽开口,“这鬼仙死不足年,几无道行,就是真有心害命,恐怕都不得其法。人王老朽,经不起这一遭。想来那侍卫皆壮年男子,那些横死的,多半是流连忘返的回头客,日子久了才阳亏而尽。” 青华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说地很有道理,不住的点头认可自己,全不顾越鸟已经听不下去了——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什么叫流连忘返!什么叫回头客! 黑龙听了青华大帝所言,细想其中道理,果然如此,因此也不再咄咄逼人,只道一切皆依着明王处置。 越鸟闻言点头,对着倩儿说道:“本王知你冤屈,如今为你出个破解之法,你且起身。”随即又对黑龙护法安排道:“要成此事,需得神君相助……” 越鸟对着黑龙叮嘱了一应种种,黑龙虽然不解,却也一一应承。 两厢说罢,越鸟露出一抹笑容,说道:“各位休要苦恼,且看本王夜审那杀人毒妇!” 第十三章 上清殿女鬼洗冤屈 四龙堂郭贵妃伏法 此夜,越鸟安排的是一出“鬼告状”的大戏。这倩儿的冤情,要超度简单,要洗冤难。她区区游魂野鬼,要她灰飞烟灭也好,轮回转世也罢,都不费吹灰之力。但越鸟察觉其中因由,发觉此事中间涉及颇多——这高姓的国王沉迷女色,身边妃妾草菅人命,朝廷用人不贤,后宫旁门左道。若真要还倩儿公道,还得尊人间正道,以一国律法审之,而不能以神威蛮横干涉,以免凡人日后对满天仙佛只怕而不敬。 这乌泽国国王虽好色德行有亏,但王后却极贤明。于是越鸟请黑龙传下令去,在上清宝殿设台,由越鸟与国王和王后三堂会审,四龙押堂,女鬼原告,夜审那害人性命的毒妇郭贵妃。 青华听了越鸟的安排顿觉有趣,他万年仙身,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女鬼告官,便道:“这倒新鲜,本座从未见过。不过为了这一界区区鬼仙,殿下何须如此劳碌?依本座看,这国王老儿屡屡生事,本座干脆把他杀了,落得清静。” 青华此言一出,四龙跪地皆拜,越鸟连忙打圆场,拉了青华到一边说话。 “人王贵为天子,怎可随意打杀?虽然这国王德行有亏,但是他为政勤勉,罪不至死啊!” 说到此处,越鸟忍不住腹诽——若是好色的人人得死,你个老神仙岂不首当其冲? 青华见越鸟如此说,便改口道:“既然殿下如此安排,本座倒也有心凑个热闹,今夜本座便与殿下做个师爷可好?” 越鸟噗嗤一笑,对着那女鬼说道:“倩儿,你可真是个有造化的。你这桩鬼告状,竟能劳动东极青华大帝为你做个师爷,真是大大的善缘。” 倩儿不明就里,只是跪拜,四龙皆叹青华帝君好气度,好慈悲。而青华眼看越鸟嫣然一笑,心里不禁暗自窃喜,他这一次卖乖总算是卖到了点子上。 越鸟笑罢心里默默计算——先前青华大帝不伤这女鬼是真,此刻愿意为她伸冤也是真,如此说来,青华大帝也实算是个有慧根,懂慈悲的。一时间便将之前的诸多嫌隙悉数抛下,心中朗如明月,面上温柔带笑。 到了子时,上清宝殿一切安排妥当。堂上越鸟居中,身后是充当师爷的青华,面前笔墨纸砚,列开阵势;左边是拖着病躯的国王,勉强支撑;右边是一身华贵的王后,气度非凡。左右各立着两位护法神龙,堂下跪着的则是那女鬼倩儿。 开堂时,越鸟令女鬼倩儿一一陈情,国王王后闻此冤情,面上各有颜色——那国王一向不知道后宫阴险,此刻如同听到了天方夜谭,又因为是神仙设堂,女鬼告状,三魂吓去了七魄,此刻战战兢兢,几欲滴尿。而王后早就知道后宫妇人手段之阴毒,又知道郭贵妇素来善妒,伤人害命只是迟早的事,因此面色如常,镇定自若。 青华认认真真,笔走龙蛇,倩儿一番痛陈,经他丹青妙笔,成了如泣如诉的绝妙文章。 待倩儿陈述罢了,越鸟遣了二龙并宫中侍卫去拿郭贵妃来受审,半盏茶的功夫,便拿得郭贵妃来。这娇生惯养的后宫妇人早就睡下了,此刻被胡乱拉出宫中,云鬓纷乱,睡眼朦胧,衣衫不整。到了上清宝殿,跪在庭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贵妃四下观望,见国王王后俱在,堂上居中的一男一女未曾见过,身带宝气,似不是凡人,左右四君挺拔威武,再看身边,那披发白衣的分明是个女鬼! 郭贵妃猛然受惊昏了过去,被侍卫一盆水泼醒,随即当庭撒泼,尖叫高呼,只叫那国王救她。 国王见此,手指着她骂道:“好个泼妇,在宫中害人性命!乱寡人的后宫!实在可恶!如今触怒天神,女鬼伸冤!落的这般,你还不知悔改!” 郭贵妃吃了国王这一骂,这才真是吓破了胆,她知道万事休矣,便伏地痛哭,声声喊冤,哭的花枝烂颤,梨花带雨。国王看了心疼,有心安慰,却又碍于情势实在不敢。 “别哭了!本座听不清,字字句句说来,莫要再嚎。”青华出声喝止道,一嗓子惊了满堂,连越鸟都冷不丁打了个颤。 郭贵妃看那师爷威武,满堂人似乎都惧他。她心里害怕,也不敢再嚎,低头只说冤枉。辩称说倩儿是因为办事马虎,被她罚了,自己跑了出去跌入井中才枉死的。 此话一出,倩儿大怒,腾身而起,面上也不再是少女模样,而是青面獠牙露出恶鬼像,吓得那郭贵妃屎尿横流。可纵是如此,郭贵妃依旧咬定冤屈,死不承认。 “好你个贱妇!今日审你,堂上是神佛,堂下是恶鬼,你还不知悔改!巧言吝色!实在是无法无天!”王后破骂道。 想不到郭贵妃看王后怒骂,更是起了劲头,说王后一向善妒,是打定了主意要冤枉自己—— “陛下,王后一向不容妾身,今日使人装神弄鬼,这是非要至妾身于死地啊!陛下可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 越鸟摇了摇头,叹道:“好个刁妇,比那妖魔鬼怪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既然喊冤,本王便让你看清这人证物证,看你如何辩驳!” 越鸟说着便使主水的青龙抬出了倩儿落在井中的尸骨,又让倩儿指证出当时投她入井的两个侍卫。那两个侍卫见了堂上阵势,双双吓得肝胆俱裂,立刻将郭贵妃如何指使、如何贿赂和盘托出,连连叩头,口称饶命。 越鸟又审郭贵妃宫中一应婢女,问哪个拿了倩儿生前之物,害她流连此地不得轮回。婢女们皆指认一位老嬷嬷。那嬷嬷素日里欺压宫娥偷鸡摸狗,此刻见了倩儿,吓得面如白纸,身抖如筛,连忙跪地。正要狡辩之时,却被倩儿喝破——原来这老嬷嬷头上戴的簪子,正是倩儿生前的心爱之物。 “你个老刁婆!这明明是俺的钗子,俺舍不得带藏在柜中,定是俺死后,婆子从柜中偷来的!” 倩儿指着那嬷嬷破口大骂,宫女们也七嘴八舌——原本那钗子的确是倩儿的,她们也都认得,倩儿死后,原本应当将她遗物归还乡里,偏这个肥差落在这贪心的嬷嬷身上,她免不了取其一二,自己受用。 那嬷嬷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被活人死人一起指认,吓得哐哐哐磕头如捣蒜,磕的头破血流,被王后派人押了下去。 眼看事情暴露,郭贵妃决定抵死不认,口中依旧喊冤,只说是王后安排,要陷害于她,滚地撒泼,好不吵闹。 越鸟被吵的头都要炸了,她本来就是直爽性子,最受不得人撒泼扯谎的这一套。她见此妇刁蛮,拒不认罪,心里一时焦虑,面露愁容,不想却被青华看在了眼里。 只见青华放下笔来,右手一挥,殿中瞬间就清净了,被吵了这许久,众人一时都不适应了。再看那郭贵妃——她手舞足蹈满地打滚,以手指口,但是出不来声。 “吵死本座了。”青华嘟囔道,“郭氏既然喊冤,本座也断不能冤了她一介女流。” 青华一边说话一边缓缓下堂,顺便给一脸不解的越鸟使了个眼色—— “本座有一法子,请四龙现身。” 四龙听得安排,俱退出殿去,露出神龙真身,在天上盘旋,吓得地上众人悉数跪拜。郭贵妃见此吓得直双目俱裂,愣在一边,没成想却不想青华下面的话更吓人—— “郭氏,今日你既喊冤,本座就许你个天审天判。一会儿着四龙把你绑了吊在空中,你再陈述。若你所说真实,自然无事,若你胡说八道,天雷自来劈你。” 青华说罢略略抬头望天,只见他眉头一动,一道天雷就不偏不倚劈在了上清殿屋顶,殿中一时震动,震碎灯盏陈设无数。 郭贵妃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辩驳,待青华收了禁言咒,刁妇这才终于认罪,跪在地上梆梆磕头。 青华笔走龙蛇,将郭氏所陈一一记下,罢了,侍卫拿了青华笔录,着郭贵妃画了押。越鸟结果案宗递给王后,请她以宫法发落。 王后遂废郭贵妃为庶人,押入天牢,以杀人定罪;襄助郭贵妃的两个侍卫为从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偷东西的老嬷嬷赶出宫去,永世不得回国都;凡是与倩儿有染的侍卫,死的不计,活着的以秽乱宫闱论处。如此这般,安排的妥妥当当。 最后,王后下堂而来,走到倩儿面前,对她略行一礼,将她生前发簪与她重新簪上,再将那画了押盖了宝印的案宗双手奉上。 倩儿伸手接过那结案卷宗,霎时间殿内一阵阴风,只见地府鬼差打着阴黑阳白二幡,『肃静』『回避』二牌,飘然而至。 倩儿知道自己尘缘已了,一时间心绪难平掩面哭泣,又对一众仙人行了叩拜大礼,方才随鬼使往地府去了。 这一审闹了大半夜,惊醒了半个城的人。方圆百里,哪个没看到四龙飞天?哪个没瞧见那落劈在上清殿的天雷?殿内,国王气喘不止,俨然一副油尽灯枯模样;王后则面有不甘,想这一番惊鬼扰神的难堪事,皆因自己的夫君失德而起,一时间思绪万千。而四龙见女鬼已除,知道这国王病症定会不日而愈,因此皆面有喜色。 正在此时,越鸟在堂上将惊堂木重重拍下,引得众人皆惊,纷纷看她。只有青华一人,神色如常,他猜的几分越鸟的心思,正要看看猜没猜对。 只见越鸟立目吊眉,沉声说道:“高姓的国王,你可知罪!” 第十四章 论因果越鸟叱天姿 窥往昔孟章审妖奴 越鸟怒斥乌泽国君主有罪,只见那病势缠绵又屡遭惊吓的国君吓得瘫倒在座,面如金纸,气喘吁吁,旁边两个宫女连忙奉茶拍背,扇风取药,生怕这国王一夜不支便死过去。 王后是个明白人,她见座上神仙发难,便连忙跪拜,嘴上说是要替夫代罪,其实话里却是求情求恩。越鸟见此,面色稍缓,对那国王斥道: “这倩兮女虽非死于尔手,却是因尔蒙难,始作俑者,其无后乎?2德行有亏,贪恋女色,纵容宠妃,强取宫女,实在是大大的无德。你掌一国却不知检点自身,自你之下,风气败坏,宫人效仿,与女鬼为奸,其中枉死者,也都是你的业果?你可明白其中冤孽?” 青华看那国王虽口不能言,却摇头喘气,似有不服,便立即应和越鸟道: “你个小儿,不过一介凡胎,叫本座说,你屡生事端,实在该罚。本座有意取你性命,无非念你是一国之君,怕你死后江山飘摇,百姓蒙难,加之又有明王殿下为你作保,这才许你悔过。你若觉得这过不在你,德也难修,此刻说来,本座自有去处给你!” 说来也怪,越鸟和青华大帝相识不过数日,但是自昆仑战梼杌,再到如今同审人间事,越鸟总觉得二仙配合得宜,屡生默契——越鸟长在西天,平日里降妖伏魔自然不在话下,但却往往因为慈悲太盛而难断人间的恩怨;偏偏青华守护血莲池几千年,把凡人的贪嗔痴恨洞悉地清清楚楚,两人刚好互补。再者说,越鸟平素谨遵佛旨,不诳不咒,不怒不骂,面对不讲道理的泼才小人,往往束手无策。而青华则擅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万岁的老神仙说谎毫不脸红且引以为傲,两人配合起来的确相得益彰,心有灵犀。 果不其然,那国王听青华口气不善,大有怒象,也不敢再摆什么天子之威,不敢再计较什么不知者无罪,连忙跪地求饶,同王后两个一起,哐哐哐磕头如捣蒜。 越鸟对青华颔首示意,随后吩咐国王伉俪起身,越鸟说,这国王的怪病原是被那倩兮女采阳补阴以至妖气入体落得如此,如今倩儿既然已得超生,王城内的妖邪气不久就会完全散尽,到时国王的病自然不药而愈。 国王夫妇听了这话,连忙叩谢苍天有德、我佛慈悲。越鸟微微摆手,让二人稍安勿躁,又说起国王德行有亏所至,日后需克己收心,否则害人害己,贻害江山。另外,倩儿枉死王城,王城中皇家侍卫也有死伤,业果已生,便着国王并往后在国都做法事超度枉死者,作法事时国王和王后需亲自吃斋诵经,也为自己赎罪清心。 王后连忙点头称是,遂在城中安排下七七四十九天水陆大法事,她夫妻二人,当每日焚香沐浴,吃斋念经,亲自诵经超度,好超度倩儿早入轮回,以赎王城冤孽。 越鸟安排罢后事,面色稍缓,只见那国王略收了惊恐神色,便故作谦卑,躬身拜了拜越鸟,嘴上说蒙佛陀相救,实际上是想求越鸟和青华携四龙在法会上显圣露真身。明里说是要让老百姓敬畏天神,谨守道义,其实是想让一方百姓敬佩他有仙佛庇佑。 这高姓的国王实在是不成器、不晓事,竟敢得寸进尺攀附天恩,越鸟闻言面露不爽,可嘴上却不知该如何拒绝,正在犯愁之际,青华却顺势开口了: “若是一城之际这么个小小法会都要本座现身显圣,那本座成日间也不用做别的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劳动本座与明王殿下救你一命,你个小儿竟敢贪图天恩?莫要聒噪,速速退下!否则惹怒了本座,可不是尔等能担待的。” 青华话罢,对众人横眉冷对,那国王夫妇见此不敢再说,只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青华见状,露出些许得意神色,拉着越鸟腾云而起,片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二仙走后,四龙面面相觑——他们本是紫微星护法,若非这国王命悬一线,他们原本是不该现身人间的。眼下危机已解,他们四个也霎时间原地消失了。 上州殿只剩国王与王后,两人相看两厌,窗外日光已现,熬了这么半夜,凭他什么天子国母也实在熬不住面露疲惫,夫妻间也不说话,各有怒气,便径自回宫了。 在回九重天的路上,越鸟想起一桩大事,不禁苦恼起来,面有愁色,而一旁的青华则心情大好——这一趟让他见识了些人间百象,这样不打不杀的除妖降魔,对他来说实在新鲜。不仅如此,他还越想越觉得两件事情都解决的非常圆满,与越鸟几番配合均颇为默契,其中细节简直回味无穷。他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一转头却发现越鸟面色有异,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累了。 青华趁着这两天二人略生亲近,连忙近前垂问:“殿下为何忧虑?是怕那高姓的小儿阳奉阴违吗?” 越鸟摇了摇头,这才缓缓道出了事情的因由。 越鸟乃灵山来使,又因着佛母身份,颇有些虚妄的名声,无实的位阶。此番她前来九重天,挂着护法的名头,又不是暂访,天庭礼法周密,必然是要赐宴相迎。 说起此事,越鸟不禁垂头丧气,可青华倒不以为然——天庭大小宴日常皆有,算不得什么天大的麻烦,他寻常赴宴,落座吃上几道菜就拂袖而去了。 越鸟讪笑道:“小王只怕是自由自在惯了,但想起那细细打扮的功夫,拘束赴宴的麻烦,来往应酬的辛苦,不只犯愁,还真有些苦恼呢。” 青华听到“打扮”二字,心中不禁起了好奇,越鸟天姿出众,可她一向不着金玉,说起来青华还没见越鸟仔细装扮过,倒不知那会是个什么样子? “殿下无需忧虑,本座向来无拘,殿下是本座的客人,便是随意一些,想来凌霄宝殿也无人敢置喙。” 越鸟轻笑了一声,青华大帝位比三清,自然是没人敢对他加以束缚,若他不拘,恐怕也没人敢拘束他。而她区区一界妖仙,怎敢比照帝君做派?眼下凌霄赐宴躲她是躲不过去了,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强撑过去,只当大病一场。 二仙回到妙严宫,越鸟回殿更衣,青华却一进门就被孟章神神秘秘的抓到了东极殿叙话。 其实青华只想洗澡吃饭睡觉,可孟章偏偏要拉着他絮絮叨叨,言语之间零零散散,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青华揉着太阳穴挑着眉看他,强打精神,哈欠连天。 正好此时越鸟到阿如亭中打坐,孟章与青华掩了门说话,鬼鬼祟祟好不自在。青华一看到越鸟的身影,心中就不免紧张,更是难以专注地听孟章胡说八道。 孟章为这妙严宫的一对鸳鸯可谓是操碎了心,说干了口,不料青华竟如此不领情,惹得他心里烦躁,声音渐高—— “青华!你好糊涂!你且想越鸟孔氏一世,在你这妙严宫一住十七年。期间你服用轮回琼液,昏睡不醒,宫中上下都紧着伺候你。可是那孔氏所居的民房,明显是有人安排下的,难不成能是那孔氏凭白自己建的吗?” 青华听孟章如此说,心中这才想起这一节来,孟章看他终于回过了神,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你素来是个不爱理会俗事的人,但是俗事可未必知道避着您老人家。你是万年不开花的铁树,妙严宫从只有一砖一瓦的时节起就没有过女主子,可当年你蓦然从凡间带回一个女子,这事也就是天庭不知,否则定是人人称奇,个个猜想。你这宫中众人见了孔氏,如何反应如何揣度,你可曾想过?偏偏你不及为她安排诸事就服药将息,她没有名分,没有位次,一介凡胎,如何生存?如何能不受人白眼欺凌?” “你这宫中,只你和九灵主仆两个,其余则无人做主。那时节九灵必定守你寸步不离,这宫中唯有司勤的桃姑姑能安排孔氏,将她打发到芳骞林深处。我今日询问遍了,可你这宫中早就换了一批仙娥童儿,对当年旧事全然不知。但是我听众人之意,都道这桃姑姑颇有些贪恩霸道的作风,往往仗着在这妙严宫伺候久了,起了攀附之心,平素里经常弹压其他宫娥。她如此心思,如何容得下帝君你亲自从凡间接回来的女子呢?恐怕金雕说孔氏寻你不见,也多半是这刁奴作祟。” “这刁奴不识明王,已经出言顶撞,你便依我,连忙将这刁奴打发了去。免得让她再开罪明王,也免得她日久生出僭越之心,扰了你和明王的情缘。我这宫中夫人悍妒,遣到我宫中也是不相宜。李天王即知此事,不如遣她去哪吒宫中,又或者哪位女仙宫中,以免日后她再图生心思……” 孟章说到此处,青华面色突变,见青华眉头紧皱,孟章赶紧止住了话头。可青华喉头涌动,未及开口,便“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孟章目瞪口呆—— “不是吧,让你赶走这桃妖,你竟如此舍不得!难道你们真的……?” 第十五章 生六意青华入魔障 赴华宴孔雀登灵霄 青华吐血,一时间虚弱不已,偏孟章在一边胡说八道滔滔不绝,青华一瞬间只觉得气血上涌,脑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跳起来给孟章一拳。 孟章方才所言,让青华思量起了当年旧事——他和越鸟的记忆在宝莲灯中混在一处,此刻追思,他这才想起当年他昏睡不醒,的确是那个刁奴桃姑姑安排了孔氏住在林中,并且屡屡欺凌,让孔氏的处境雪上加霜。 孔氏在妙严宫苦熬了十七年,彼时青华沉睡不醒,他根本不知道那个被他从凡间“救回来”的女子是如何以肉体凡胎之躯在天庭苟活的。在回忆中,青华看到孔氏经历丧子之痛之后,那张与越鸟如出一辙的清丽面孔上所露出的痛心和绝望。他能感觉到她抱着夭折的孩子站在东极殿前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时刻骨铭心的疼痛,也能感受到她最后万念俱灰自裁町中的绝望。 青华一时间心痛如刀绞,加上内伤未愈,才吐血不止。越鸟原本正在阿如亭打坐,忽听得东极殿内帝君似有不适,随即腾身而起,大步迈入殿中。 眼看孟章神君慌忙忙地扶着青华帝君,而青华帝君身上白衣已经染上了大片血迹,越鸟登时大惊——这几日在人间,虽也是不分昼夜,但她从未看到青华帝君有甚不适,说起来这事还是要怪她,她一时兴起,竟然混忘了青华帝君还他是个病人,拖着他吃不好睡不好了熬了三四天,实在是太莽撞了。 越鸟心中愧疚,连忙就要上前细看青华帝君伤势,想不到青华帝君抬头看了她一眼,竟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随后喉头一动,又吐出一口血来。 孟章见此大惊,任凭青华斜歪歪地倒在塌上,起身就将越鸟往外赶: “殿下快去吧,帝君此刻见了你,只怕吐血要吐得更厉害了,殿下先出去吧!” 越鸟被孟章推出了东极殿,站在院子里心急如焚,越想越忐忑。难道青华帝君这是嫌她冲撞了?可是这几日他们一直和睦,她确却也是实想不到到底是何处得罪了青华帝君,一时间心中思绪混乱,只能在町中踱步,胡思乱想。 那日直到晚间时分,九灵才从东极殿中退了出来,看那小子累的摇摇欲坠,便知青华帝君病势汹汹。 青华犯了大忌,先自断情缘,千年修道图的是六意根绝。偏偏又一遭动了凡心,心绪大乱,想起前尘旧梦,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苦了他一个不懂儿女情长的仙家,被一个情字掀翻在地,毫无招架之力。 夜里,越鸟唯恐青华大帝寒疾发作,因此便入殿看护,可她前番遭了那仙娥揶揄,这次便不关殿门,好让满宫知她磊落。 东极殿中已换下赤云银仙纱,使的是一帷凌霄蟒绒帐子,单看这一节,便知道青华帝君畏寒。越鸟不敢叹气,只暗自摇头,也不再避忌,径直拨开帝君帷帐。 青华睡得颇不安稳,双眉微蹙,眼珠微动,口中喃喃,身边寒气缭绕。原来的蝉衣也不再穿了,身上是一袭牙婵棉寝衣。 越鸟看青华帝君面色白中泛青,毫无血色,又想起他今日白天吐血时的样子,不禁心中大动。想她佛根深种,自小悲天悯人,此刻也不知道自己是懂了情思,只当是慈悲作祟。 越鸟取下无相飞环,做了个无形罡罩,又施下碧波焰,任那青焰在罡罩中纷飞,那火苗似无处不在,却烧不到青华帝君衣角发梢。直到青华帝君眉眼间的霜气尽散,眉目尽展,面有润色,越鸟这才合上帷帐,退出殿中,轻手轻脚地关好殿门,在町中长舒了一口气。 在青华的梦中,昆仑的冰雪终于变成了阳春柳堤,放佛有人在睡梦中救了他的性命,他终于沉沉睡去。 两日之后,天庭果然设宴,越鸟叹了一口气——这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多思无益,还是硬着头皮撑过去了事,总强过心头一块大石常常悬着。 青华病势稍缓,收了帖子也却也不见他殷勤准备,反倒是在殿中懒散闲坐,任凭那九灵小儿上蹿下跳,选衣服挑香囊,忙得不亦乐乎。其中桃姑姑凑到殿门口一次,嘴上说是送换洗衣物,实则是穿红着绿刻意打扮了一番。 青华见了这妖奴,心里想起之前的恼人事,面色不禁难看。九灵见状会意,连忙遣了桃姑姑去,心里又记起了孟章神君的吩咐——日后还是在天庭选个宫室将这刁奴发送了才好,免得帝君见了她就不悦。 虽是灵霄设宴,青华也并没有着意打扮,只见他照样半散着头发,只换了一盏紫金小冠,一身宽袖月白色广陵锦锦袍,腰间束金缕带,手上是他一向喜欢的黑革风琉玉扳指。 天庭众仙大多着白色,在这件事情上,青华倒是毫不犹豫的随了众,不为别的,就为他穿白色好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得意,自己再怎么看,总比三清那些老道强多了,若是说般配,也算配的上越鸟。再想不知越鸟如何装扮,青华心中不禁起了期待,恨不得能早点看到越鸟。 九灵冷眼眼看青华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问出麻烦事来,就看见当没看见,权且成全了自家主子那点欲盖弥彰的心思。 青华在町中略等了片刻,便见海梨殿里出来一身影,初见是乍不敢认,但那不是越鸟又是哪个——越鸟生长在梵境,是灵山神兽,天庭赐宴,她自然是做梵境打扮。之前青华从未想到这一节,此刻见了越鸟一身的飘带金钏,便傻愣在原地,连礼数姿态都顾不上了。 梵境的飞天装扮,不似天庭素淡。多用重彩,配黄金宝石。男女俱露肩露臂,再用霓裳广带,天衣钏镯装饰。虽重重叠叠,却不减飘逸。莫说是青华,便是满天的仙家,恐怕也没有几个真正见过。 只见越鸟着深浅双青色纱衣裙,肩臂俱露,但有艾绿,松花绿,墨色三条霓裳广带层叠环绕在腰臂间,无风而自动,霓裳曳广带,飘浮升天行;前臂上叠带着大小粗细不一的百余枚金环,叠至近肘,大臂上是尺长的黄金臂钏,雕花镂空;腰间墨绿的丝带,在小腹上搭着个万字结,随长裙一起落在脚边;裙长及地,但依然见得她赤着双脚,脚踝上是赤金铃,走起路来玲琅不断,如踏仙鼓;白玉一般的颈子上是七宝珠暗金宽带,每颗宝石都足足有荔枝大小。 原本这飞天的打扮需头戴宝冠,可越鸟未塑金身,又未及婚嫁,便依旧散着一半头发,只在头顶盘一小髻。她又怕天庭诸仙看不惯这梵境打扮露背露肩,所以用曳地雀羽纱天衣系在发髻上,由上至下略略遮住身形。此纱中万绿交融,仿的是靑孔雀尾羽,虽是绿色却鲜艳斑斓。 越鸟面上是天香枝胭脂,唇上是飞燕布露蜜,身上香甜那是玄阳月丝蜜粉,发梢黑亮乃是流霜羽蕊桂油。正是所谓:天下只得十分姿,九分有半全在她。 眼看青华帝君目瞪口呆,越鸟心中不免尴尬,早知道天庭向来崇尚素淡飘逸,这梵境打扮鹤立鸡群实在惹眼,却迫于场合不得不穿,再想想一会儿她就要在灵霄宝殿诸仙面前现身,心里怎能不犯愁? 青华一时无语,心中觉得夸也不是,不夸更不是,正在犹豫之间,只听得门外童儿传,说龙辇已到,让二仙莫要误了时辰,这才破了二人间的尴尬。 两仙一前一后走出宫去,见了那八驾龙辇,越鸟不禁咋舌——只见一驾八条神龙拉着双乘的乌金辇,顶上是四面垂金铃七宝珠的华盖,四周无挡;车上双座不分主次,铺的是金色晴光锦的鹅羽软垫,衬的是鱼肚白仙翔锦的靠垫;座边是乌金龙凤雕扶手,就连脚下都是不染纤尘的素色地虎藤垫,端的是气派非常。 天庭中来往,多是寻常轿辇,飞马拉车。只有位极人臣者,才可用龙辇,且这龙也有讲究,九龙之辇天庭只有玉皇大帝和三清可用。东极青华大帝乘八驾龙辇,其地位威名之高可见一斑。越鸟这下算是大大地沾了青华的光,否则只怕就是再修一万年,也无有这般尊荣。 二仙一左一右上了龙辇,一路上被各路仙家看了个仔细——但见这二仙高居龙辇之上,仙姿仪容,妙绝天宫。男的俊秀挺拔,器宇轩昂,坐如玉山;女的飘逸艳丽,身有佛光,天姿出众。二人坐在一起,真真是占尽天下颜色。 见青华帝君与孔雀明王并乘,诸仙无不惊叹。正所谓凤凰成双,美玉成对,二仙容姿绝艳,若非彼此,天下哪还有配得上他两个的人物?满天不知内情者,难免心生摇曳,只盼他二人成双配对,好叫诸仙知道什么叫神仙眷侣;而知道内情者,却个个垂眼叹息——早知道这对是破镜难圆,哪里敢细想其中的阴差阳错? 正所谓: “原以为是神仙眷侣,哪成想是拆凤鸳鸯?” 到了灵霄宝殿前,越鸟又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九重天如此郑重,此宴浩大,奢华无匹。大殿前车马接踵而至,众仙互相作揖,偏越鸟却一个都不认得,而青华则向来不与人闲话客套。他俩人一个初来乍到,想客套都不知从何做起,一个向来潇洒,哪管那琐碎人情迎来送往? 越鸟的一身打扮与众仙实在不同,此刻众仙各个认得她,因此面上十分客气,而她也有意以礼相待,偏偏青华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只顾入殿,越鸟只能匆匆随行,心里好不尴尬。 到了殿中,越鸟只觉得仙气旺盛,环顾四周,不得不叹,叹中又惊。青华察觉越鸟紧张不安,便凑到越鸟身后,低下头轻声道: “殿下是客人,无须忧虑。” 越鸟心鼓擂了五通不止,听了青华帝君的话,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她转过头欲答谢青华帝君照拂,不想却无意望进了一双含情星目中—— “帝君……” 第十六章 灵霄殿诸仙迎明王 得神兽青华戏玉皇 “金母元君者,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也。一号太灵九光龟台金母,一号曰西王母,乃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在昔道气凝寂,湛体无为,将欲启迪玄功,生化万物,先以东华至真之气,化而生木公焉,木公生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以生阳和之气,理于东方,亦号曰王公焉。又以西华至妙之气,化而生金母焉,金母生于神洲伊川,厥姓缑氏,生而飞翔,以主阴灵之气,理于西方,亦号王母,皆挺质大无毓神玄奥于西方,渺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木公共理二气,而养育天地,陶钧万物矣。体柔顺之本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天上天下三界内外十方女子之登仙得道者,咸所隶焉。” ——《墉城集仙录》 青华大帝生性潇洒不拘,这话可不是说来玩的,自从踏进灵霄宝殿,来来回回有不下百十个仙家向青华行礼,可却不见他拜会哪个,回礼哪个。越鸟虽然有心和诸仙客气客气,却碍于没有机会——青华一不为她引见,二不为她介绍,只是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为她开路。 越鸟一路轻手轻脚地跟在青华身后,仿佛生怕别人看见她一般,可她身份特殊,装扮又显眼,众仙虽然谨守礼数,却也实在难免打量她一二。越鸟不怕邪魔外道,更不惧怕天威,但是眼下这诸仙齐聚,唯独她格格不入的场合,实在不是一句“宠辱不惊勇敢面对”就能应付的。在天庭诸仙的几百双眼睛的打量下,越鸟浑身上下爬满了不自在,若不是她身边有个百无禁忌的青华大帝相伴,她只怕会在灵霄殿找个地缝土遁而去。 殿内诸仙客套罢了,便逐渐开始落座,越鸟随着青华坐在了左边为首的席上。想必是玉皇大帝将至,诸仙无不整理衣冠,正襟危坐,除了青华——他在席上扭来动去,最后选了个半躺的姿态,支着胳膊托着脑袋,一脸的云淡风轻。越鸟见此,不禁心中诧然,再看众仙虽有侧目的,但却无一个敢妄议青华,可见帝君在天庭平素是如何的派头作风,饶是灵霄殿赐宴,也没人敢指望他安分些。 片刻之后,殿上紫云缭绕,玉皇大帝玉驾亲临。越鸟犹记得她孩提时似乎也曾随佛母拜会过玉帝,但是竟全都混忘了,眼下才看了个真切——只见玉皇大帝是个面白如玉,方面大耳,长眉细眼的端正相貌。面上无悲无喜,不怒自威。因他是天庭之主,穿着又与三清六御不同些,颇有官家气息。头带十二行珠冠冕旒,颈上还有一副尺宽的昆仑九光玉环。双目下视,神色雍和,倒不似其他仙家。 玉皇坐定时,百仙皆起身相拜。太上老君位列三清,自然不拜,只是颔首。而青华则依旧懒洋洋地半躺着,只是略略点头全当行礼,看的越鸟不禁咋舌——虽然青华帝君与玉皇大帝同列六御,但若非他万年战功又有伤在身,恐怕玉帝也容不得他如此倨傲。 众仙礼毕,便有宫娥在越鸟耳边提醒她上殿听宣,原本这华宴就是为了迎她,她自然逃不过拜见九重天诸仙。有道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越鸟长舒一口气,对青华帝君略微点头示意,心里虽然擂鼓不停,却也只能硬着头破上前,至玉皇大帝席前行礼。 殿上,越鸟报过家门,说清事由,敬过玉皇大帝,便以天庭礼节飘飘下拜,礼行一半,就被玉皇大帝止住让她免礼。 明王越鸟是灵山来使,与雷音寺大有渊源,又是佛母之女,一方的仙主儿,在这九重天不可使她行全礼,以免冲撞灵山威仪。越鸟领旨,以半礼拜过诸仙。诸仙皆庆,青华也饮了一杯,全当欢迎。 方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众仙审视了好一会儿还不算,眼下礼毕了,越鸟也不敢自行回席,只能端端站着等候玉帝发话。玉帝并未仔细打量她,面上只是庄重,长须下一双薄唇略启,对着诸仙说道: “灵山孔雀明王殿下,乃西天佛母之后,殿下战梼杌有功,进领西天法旨,前来天庭为使。客居妙严宫,守三界血莲,功莫大焉。九重天上下,需加礼敬:各宫来往,不得惊扰;上下所需,不得怠慢;内外差遣,不得有违。” 只听殿上宝音缭绕,众仙均起身领旨,越鸟见九重天如此礼待她,又行了一遭礼。行完依旧原地站着,颔首低头,丝毫不敢僭越。 玉皇大帝的这一番吩咐大大地尊了西天的面子不说,也让青华颇为受用——毕竟这客是妙严宫的客,面子自然也是妙严宫的面子。只这时玉帝话还未说完,待众仙落座,但见殿外一童子牵着一神兽入殿,玉帝这时才道: “今日西王母未及赴宴,王母知明王殿下驾临,特奉上瑶池神兽——元圣星四翼金睛黑豹。此兽通人言,有慧根,知路径,正与明王做个脚力。” 众仙皆伸头探看,只见那元圣星大如麒麟,全身通黑,毛色油亮,一双金睛,两对凌霄乌羽翼,端的是凌凌气宇,虎虎生风。众仙见此皆叹——此乃神兽,又有瑶池仙根,寿比天地。想那明王何等身份?竟得西王母如此厚待。诸人言语间有叹有喜,殿上一时间略生嘈杂。 玉帝双眼微垂,不言不语,而越鸟则站在元圣星身边,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越鸟尚属年幼,与这满庭的得道仙家比起来,嫩的如同一个娃娃,她不理解自己的身份在九重天是多么的尴尬,也不理解西王母赐她神兽这件事情其中的关窍。她烦恼的是满殿众仙突发议论,可她不知道的是,众仙议论的实在是有道理的。 眼下殿上不晓事的,无非议论西王母重礼,看重这同根的妖仙,有的心生羡慕,道行浅的也生出觊觎。但这殿上凡是晓事的,连同玉皇大帝在内,个个都心有愁思——只怕妙严宫里的这对拆凤鸳鸯,绝非一宫之事,而是要牵动整个九重天了。 西王母礼待越鸟有三个原因——其一,西王母与佛母一样,是妖仙得道,二仙都可以说是妖仙中位次最高的,因此二仙就算是面上没有交情,却注定同气连枝;其二,西王母有三未近侍,皆为羽族,其中以青鸟为首。万年前仙妖大战,凤凰出走,麒麟下落不明,自此之后,佛母作为凤凰后裔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羽族的首领。如今佛母又已将羽族明王的至尊之位传给了越鸟。西王母看重越鸟,就是敬羽族万万之数;其三就更有渊源,因此西王母与越鸟实在太过相似! 原来,西王母非但是妖仙得道,做了众女神之首,掌管姻缘,自己还婚配了太阳星所化的东王公,此间因缘,与越鸟命数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西王母与东王公早就做了“烟霞第一神仙眷”,而青华和越鸟却落得“劳燕分飞凤失凰”。其间种种,西王母司天庭姻缘离合,自然知晓。 满殿诸仙所有人都知道青华帝君偷弱水断仙缘,但知道此事涉及明王越鸟的,除了听过九头金雕亲述的托塔李天王、太上老君与孟章神君三人之外,也就只有玉皇大帝了。 这四个人现在想的恐怕都是同一件事——西王母赐重礼给明王是亲佛母,不赴宴是迁怒青华大帝,恐怕她早就下定了决心,这次是专门为了说明立场故意为之。眼下明王与青华帝君二人的情缘纠葛,里面又搭上了一位有权有位的上仙,若真有那玉帛破碎,仙佛干戈的时候,众仙如何自处,恐怕难以分晓,如此大事,怎能不让他们忧心重重? 众仙各自踌躇,各怀心思,殊不知越鸟在堂上已垂着脑袋站了一炷香的时候了。她实在尴尬却又不敢自去,只盼望着玉帝能想起她还站在堂上,赶紧叫她回席。 正在此时,堂上突然有古怪的啧啧声传来,还未待众仙循声望去,所有人就眼看着一个肉丸子伴随着“吧唧”一声,被扔到了灵霄宝殿的玉砖上。 满殿众仙包括玉皇大帝,皆齐刷刷的转头看着青华大帝,只见作案人油汪汪的右手还支棱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而青华却并不理会众人,继续啧嘴弹舌,似是在逗那金睛黑豹。 金睛黑豹乃神兽,怎么会为区区一个肉丸子折腰?只见它头都不低,眼睛都不眨一下,故意地耿着脖子不理会青华。 越鸟瞠目结舌,花容失色——这都算是什么事儿啊?难不成青华大帝嫌菜难吃要当场发作吗?! 青华不屈不挠,他见那金睛黑豹似乎没看上肉丸子,于是便环视案上,又随手抓起了一块鹿脯,照样“吧唧”一下扔在在黑豹面前,完全不顾灵霄宝殿几百号人,上千双眼睛。越鸟这才看出来,他……他居然是在逗这黑豹子!在凌霄宝殿上!在玉皇大帝驾前!在众仙华宴的场合!! 黑豹慢慢侧头瞪了青华一眼,丝毫没有要屈服的意思,依旧站地亭亭当当,将脑袋扬地高高的。 青华歪了歪头,从案上抓起了整条的鲤鱼…… “东极大帝……” 玉帝实在是受不了了,只见他原本细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卿家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何发作?” 青华终于放过了那条鱼,他一边擦手一边慢悠悠地说:“西王母赐此神兽,自是要养在妙严宫些日子,本座若连他如何喂养都不知道,那这神兽岂不是要饿死?那时王母怪罪,本座如何交代?” 玉皇大帝见青华如此行事还这么振振有词,一时间气的头顶都发凉,而满庭的仙家终于也回过了神来,纷纷正襟危坐。 越鸟终于被玉帝请退,她回到席中坐下,发现众仙都在谈论方才青华大帝胡闹的那一出,这下才明白了青华帝君的用意——原来青华帝君并非纨绔不羁故意做派,帝君之所以胡闹一回,无非是为了帮她解围罢了。 越鸟心中感念青华,一时欢喜,面有润色,而青华则又恢复了他的慵懒作态,慢吞吞地饮了两盅酒。可他脸上风云不惊,心里却不禁翻云覆雨——西王母这明摆着是要给他脸色看,不来赴宴,八成也是故意不给他脸。只怕满天连玉皇带三清,都没有人知道佛母有灭世之心。西王母今日摆足了妖仙的气派,恐怕是早就猜中了佛母的心思,借此时机摆明立场。其中凶险,别人不知,他却明明白白。 席上,青华和越鸟各怀心思,二仙各自思忖半刻,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相互抓了个正着。二人四目相对,正要生出尴尬,青华却率先开口,举着筷子对越鸟说:“殿下吃点鱼吧。” …… 越鸟盯着面前案上的鱼,表情复杂。 青华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哦对了,殿下是茹素的,那殿下吃些茄子吧。” 越鸟心想就算我不吃素也不会吃被你手抓过的鱼吧?你怎么不自己吃呢!? 第十七章 赴瑶池桃姑姑受罚 饮私宴东极帝留客 “百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有三千六百株桃树。前面一千二百株,花果微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度得道。中间一千二百株,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细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西游记》 灵霄宝殿华宴之后,元圣星四翼金睛黑豹就跟随着越鸟和青华回到了妙严宫,九灵修成人身之前所居的狮子栏犹在,养起来这神兽来倒也方便。九灵见了金睛黑豹便顿生亲切,自告奋勇地要照顾元圣星日常起居,如此甚好,倒也省的青华再拨人手去照顾这瑶池送来的宝贝疙瘩了。 元圣星当真通人性,只因青华那日在灵霄宝殿逗了它,它便一向不爱搭理青华,只对越鸟亲厚,平日里撒娇打滚的,跟个猫儿也差不多,就是大些。 灵霄宴后,孟章给青华献了一计——将那桃姑姑送往西王母的瑶池,一是作为对西王母的回礼,二是让西王母明白青华亲近越鸟的心思。 青华想了想,觉得孟章此言有理,妙严宫既然已经收下了西王母的神兽,自然也应该有些表示,不过他无论拿出什么,只怕西王母也看不上。倒不如遣这桃妖去往瑶池看守桃园看护蟠桃,真正相宜。再者说,西王母司天庭姻缘,平素里仙眷和离都是她处置,对男女情思一向洞察敏锐,等桃姑姑到了瑶池,王母自然能看出青华避嫌的心思,也好叫王母知道他对越鸟并非无情。 那桃姑姑哭眼抹泪闹了半晌,可她自知妙严宫里的宫娥对她早有怨怼,无人会为她分辨说情,因此心里虽然不甘,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金睛黑豹往瑶池去了。 瑶池居西,妙严宫居东,桃妖自知今日一去,以后怕是再见不到青华帝君了,因此她心中暗恨越鸟,口中咬牙切齿。这妖奴不服,日后惹出荒唐不说,还闯下泼天巨祸,暂时不表。 越鸟念着当日灵霄殿上青华帝君为她解围的善举,又见妙严宫里那无礼的宫娥被打发了去,心里只当青华帝君有意围护于她,因此便亲自下厨,在海梨殿设下素宴,宴请青华帝君与孟章神君。 时至傍晚,海梨殿殿门大敞,三人饮酒谈天,好不快活。青华因这些天日日与越鸟相对,心里畅快,过地颇为惬意,他尝了越鸟的手艺,心中大喜,正在拿九灵打趣,说九灵见了九头金雕就心生亲切,只因他们都是九个头的。 九灵一边伺宴,一边嘟囔道:“奴儿只是觉得,尊者看着模样亲切,又威风地紧,所以佩服。” 孟章沉吟半晌,开口道: “九灵儿……你是不是觉得,我等皆只有一个脑袋,看上去很古怪啊?” 九灵殷勤斟酒,却不说话。 众人皆沉默——原来大家在九灵的心目中,都是只有一个头的残疾人…… 三人闲话间,孟章有意奉承,说越鸟看护青华寒疾有功。直言此次青华大战梼杌比两千五百年前强多了,可见越鸟当真是及时雨,否则青华不知道又当如何。 听孟章说起此事,越鸟不禁苦恼——佛祖秘传她布道于青华大帝,却未说命期限,她天劫在即实在不能不在乎。眼下她借护法之辞留在青华帝君身边,只希望帝君能耳濡目染些大乘之道。但是如此缓缓授来,不知多久才能引青华帝君生出佛性,若来日青华帝君康复无虞,她不得再逗留在妙严宫,传起道来又不知要如何困难。 这件大事萦绕在越鸟心头已久,她早就想探知青华帝君上次战过梼杌后多久复原,好为自己做打算。只是此事颇为尴尬,毕竟上次大战,青华帝君命悬一线,她若是鲁莽提起,难免伤及帝君威严。恰逢此刻孟章牵起话头,越鸟就打算顺水推舟,好问清楚当年青华帝君究竟养伤多久。 “神君过奖,帝君法力无边,不需几日,自能康复。” 青华好端端地听越鸟如此说,心中不免一沉——他这遭原本伤重更甚,却被如来佛祖以宝生丸搭救,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若来日他真的“康复”了,越鸟岂不是就要复命回灵山了?那时节若二仙再要相见,恐怕就难了。 于是青华嘴上故作轻松地自嘲道:“幸得明王殿下相助,本座才勉强应付。若非如此,本座寒疾魔障缠身,定要落得和上次一样。” “不知上次帝君伤势如何?” 越鸟假做关切,孟章果然上当,抢过话头,连忙答道: “上次帝君光龟息就一年,后服轮回琼液二十一年,又得八年才完全复原,前后共三十年呢!” 青华只恨孟章不通他心思,不知道把时间再夸大一些,好让越鸟能在他这妙严宫长久地待下去。而越鸟却大惊失色,心里不知是惊是喜——惊的是两千五百年前青华帝君竟重伤至此,喜的是若得三十年,她倒还有几分把握让青华帝君通晓佛言。她的天劫两百年后便至,如此一来,即便她功败垂成,不能完成佛祖的嘱托,她也总还有时间想办法对付天劫。 越鸟如此想来,心定了七分,饮了一杯素酒,又谦道:“帝君功比天地,自有天相,断断不会如此的。” 青华听了越鸟此话,唯恐她生出离宫的想法,便附和道:“是!此次断然用不了三十年,本座自觉,二十九年之内定能康复。” 孟章闻言目瞪口呆,青华为了留住明王居然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还不肯承认自己老树开花一发不可收拾,他心中对青华的厚脸皮心生崇敬,连酒都倒在了衣襟上。 席间正在说笑,越鸟却突然想起一桩大事,只见她脸色忽变,腾身而起: “小王有一件要紧事非得办了不可,如若不然,只恐小王难居这妙严宫!” 第十八章 宗阳城妖魔做善人 陶家宅青华化娇娥 “又尝从禽晚归,渐已昏黑,见小旋风裹一物,火光荧荧,转旋如轮,举铳中之,乃秃笔一枝,管上微有血渍。明人小说载牛天锡供状事,言凡物以庚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是或然欤。” ——《阅微草堂笔记卷七》 越鸟是一方的仙主儿,可如今她离开姑获山凌云碧波洞已半月有余,洞中只剩三个小妖,她别的不怕,就怕姑获山一带的精怪看她不在生出事来。再者,佛母和金雕若是有所传达,恐怕也不便传到妙严宫里来。她既受了佛旨,也甘愿为青华帝君做个护法,可若真要在妙严宫久居,她洞中无人看守实在是难以应对。 过去几百年,越鸟常来往灵山,有时候也在佛母的苏悉地院小住,洞中每每无人,她总是难以放心。因此她早就有心为自己寻一位守山的大神,这守山的大神,道行不能太浅,但要是那灵气太重的,越鸟又怕她金身未成,唯恐误了人家修行。犹豫之间,着实为难。 几个月前,白泽神君捎来书信一封,说是在凡间发现了一只不认得的妖怪,托越鸟得空的时候查明一二。白泽与越鸟自小交好,按年岁来算,算得上是忘年之交。白泽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知天下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鬼神。越鸟平日里降妖捉怪,每每有费解之处,便与白泽神君互通有无。反之,白泽一旦发现妖精异动的,也通报越鸟。 听说人间出现了白泽不识的妖怪,越鸟不禁,她火速亲自往东台神洲走了一遭,终于找到了白泽所谓的“不识之怪”。越鸟借阿鼻眼参透其中缘由,看那妖怪已修炼了一千五百年余,虽从未伤天害理,却前路坎坷飞升无望,倒是与她做个守山大神正相宜。 从来是善缘急不得,守山一时需要从长计议,因此越鸟在探清那妖怪底细之后并未急着登门,后来赶上梼杌和青华帝君这一遭事,越鸟忙中生乱,更顾不得安排好凌云洞中的诸事。眼下已是拖无可拖,越鸟只能赶紧去收了那妖怪,遣他去看守姑获山,否则她实在没法放心地住在妙严宫。 越鸟话罢,青华登时来了兴趣,他时常惦记上次与越鸟一起下界的经历,玩心似野草飞长,早就巴望着有下一回了,更何况此事真真是与他切身相关——越鸟若是找不到守山的人选,说不定就要在妙严宫和姑获山之间两地奔波,那他哪里还得与越鸟日夜相对,这他可不乐意。 越鸟听问青华帝君要她跟去,心里下意识的就要回绝,但青华帝君却说得恳切有理。 “殿下即是为本座劳碌,本座也应当出力相帮,难不成是殿下嫌本座累赘?” 越鸟转念一想,带着青华帝君一道去降妖,她还能借机传些佛音与帝君,因此也不再规劝,只颔首同意。 孟章看青华殷勤,有心揶揄又怕越鸟难堪,只能不断地对青华挤眉弄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当夜宴毕,一夜无话,到了早上,越鸟与青华帝君自东天门下界,往东台神洲沛川国都宗阳城而去。路上二人亲密说话,青华昨夜听说白泽不识此妖便起了兴趣,他虽然不识白泽神君,却也知道白泽识得天下万妖,但凡妖精,见了白泽真容必定现出真身。如此说来,此妖连白泽都不认识,难不成是新品种? 越鸟早知道青华帝君一定会有此一问,此刻便对帝君细细说起了这个妖怪的身世。 “帝君容禀,白泽神君不晓得此妖真身,实实是有缘故的,此妖算是个‘人仙’,所以白泽神君不识,其中种种,待小王慢慢说来。” 这“算是”二字实在是妙极,神人鬼妖,四界等级有序,但是世间万事都少不了有疏漏模糊,这次恰巧被他们撞上了。 人乃万物之灵,灵气最重,经常会影响身边其他生命。凡间素有犬无八年,鸡无六载之说,就是因为即使是家禽,跟在人身边久了,得了智慧,也容易成精。非但如此,就连死物,接触了凡人气血,天长日久,也能成精。就因为这个,凡人日常用物,也偶有成精的。笔,扫帚,凉席,都曾修成过精怪。它们因受人血而成精,又靠吸人元气方得修炼,所以托福修成人仙。可是因为他们无窍,修行困难,往往敌不过天劫,只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难以成器。而白泽神君先前所见的,就是一口缸成了精。 “缸?!”青华生怕自己听错了,连忙用手比划了一下。 “对,就是一口缸,”越鸟解释道:“世人早有记载,破草鞋可成精,叫败屩妖,每逢天下破败时,就会出来阻塞道路。非但如此,老锅也能成精,可以修成人身,占卜凶吉,称作鸣釜。” 青华听了啧啧称奇,又道:“可殿下既说死物无窍,难得造化,不敌天劫,又怎的说这个破缸精活了一千五百岁?” 越鸟面露微笑,又道出一桩因果——原来,这成精的,非但是一口缸,还是一口极污秽的厕中缸。 青华立刻恍然大悟,凡人修炼,需度雷劫。天雷是天生的神兵,无坚不摧,单单有一个罩门短板,那就是忌污秽之物。 向来蝙蝠修炼,最怕雷电,所以它们从凡人民居偷出女子所用的骑马带,等到了雷电交加的时候,蝙蝠精就把骑马带顶在头上,好叫雷劈不着它。若说此怪是厕中缸,那真是天雷都得避着他走,它自然无惧天劫了。 此缸原本几十年间只是厕中之物,污秽不堪。彼时民风不化,有弃女风俗。这一日,主人家无心插柳,将一个刚诞生的女婴溺毙于缸中,此物占了人血婴灵,就此得了造化,百年之后修成了人身。但他无甚慧根,灵性也浅,虽然是一心修道,却始终不得天机,修炼了几百年,毫无进展。这妖怪也没什么大志,便化作男子模样,经商为生,赚得财帛,接济乡民,也算是修得善缘。他每到一处,居三十年必走,以免被凡人识破他长生不老。日子久了,他踏遍八洲之地,熟知各处风土人情,物产民风,几百年下来,竟成了本事,非但营商有道,还积累了不少家底。他本是污秽之物,知道自己灵根虽萎,却易度天劫。算到天雷劫将至,就化回厕缸足足九九八十一年,等天雷来时,他丝毫无惧,毫发无伤,就此修成仙身。 但他无仙缘,无慧根,无论如何修炼,想封神飞升实在渺茫,成日间便经营商道,济贫救困,实在算是个有善心的。 “小王恐他长此以往,心灰意懒,失了修道之心。有心让他与小王做个守山的大神,一来他老实本分,二来也好借灵山之境,养他慧根佛性。” 青华心想,这里面其实还有第三个原因,只是越鸟不愿挂在嘴边——等到越鸟得道,她也可提携这妖怪一二,助他个正果,也不亏他千年行善。 青华早就见识过越鸟的慈悲,此刻心里却不禁又生敬佩,想她为如此一个小妖精都细作打算,实在是别有一番柔情在里面。 说话间,二人云驾已至宗阳城,青华正要按落云头却被越鸟止住,光看越鸟的表情,青华就知道她一定又是在打什么高明的主意。 “殿下又有何神机妙计了?” 越鸟似是憋了笑一般,脸色绯红,可爱非常。 “小王确有一计,只是要行此计,需委屈帝君些,烦劳帝君变化作……” 青华打起精神,心想他就是变成个老和尚都无所谓,只要越鸟能开心…… “变化作一个妙龄村妇。” …… 青华的内心是拒绝的……变个什么不好,现在想来,变个狗儿都可以,还能让越鸟抱着。 “呃……” 越鸟用期待的眼神紧紧盯着青华帝君。 “殿下啊……” 越鸟继续用期待的眼神紧紧盯着青华帝君。 “殿下……本座……这个……” “帝君器宇轩昂,威武不凡,若是化成个美人儿,还不知道是如何风姿呢?恐怕也是美的天上有地上无吧。” 事实证明,神仙也吃拍马屁这一套,青华听到“器宇轩昂威武不凡”这八个字顿觉七窍通畅,心想变就变吧,有甚了不得的。 青华为了一句甜言蜜语,就随越鸟安排,化了个十七八的少女。越鸟细细打量,啧啧称奇,口里直叫妹妹,脸上笑颜如花。青华非常得意,还拿腔拿调的称了越鸟一声姐姐,逗地越鸟笑的直不起腰。 青华扮的女子倒是娇俏,只是仪态不似女儿,多少有些张扬样子,还动不动就要揣着手。只见她梳着双环髻,身穿如意纹妆花袄,身下是草绿色襦裙。尖尖的瓜子脸,圆溜溜的大眼睛,到还带着二分青华大帝的神色。 越鸟笑罢,转身一化,变成了个老态龙钟的婆子,头发花白穿着破烂,还随手化出一根枯松杖来。她故作看不见,笑眯眯往前摸,拉住青华的手摩挲,嘴里叫着“乖孙女,乖孙女”,还要青华近身搀扶她,青华顿时生出一种不知道是谁在占谁的便宜的混乱感觉,但是这混乱也里少不了有那么一丝的甘之如饴。 两人一路行至一处大宅子,门口写着“陶刚宅”,青华见此腹诽——这可不就是个陶缸成精吗,这妖怪也真够老实的。 这位陶刚大老爷搬到宗阳城不过十数年,来的时候就家私颇丰,在当地有绸缎庄三间,米铺六间,当铺四家,酒楼两座,另有田契无数。他虽是商贾,却是个豁达仁厚的,人称陶大善人。每有旱涝,他便自掏腰包周济一方百姓,但有荒年,他便免去佃租,让农民不至于无谷入腹。平素深居浅出,待人一团和气,但说也奇怪,凡有流氓土匪贪官污吏要找陶老爷麻烦的,各个都不得善终。百姓只道陶大善人吉人自有天相,不知他毕竟有千年道行,要妨害一两个宵小之徒,实在是不在话下。 越鸟带着青华帝君绕至陶府后门,随即伸手轻扣门环,片刻之后,便有个打扮利索的丫鬟前来开门。那丫鬟衣衫周正却面有愁容,见了越鸟化的婆子,便客客气气地问她是不是来讨钱讨食的。 越鸟摇了摇头,拉住身边的青华帝君对那丫鬟说到:“好姑娘,老身不是来讨饭的,老身今日前来,是想把我这孙女,许配给陶大善人。” “啥!!!!!???”青华大惊失色。 第十九章 入陶府老瞎婆说亲 登妖门二八女寻夫 陶家看门的丫鬟听眼前的瞎婆子说要嫁孙女,一时间还以为这婆子有些疯癫,因此脸上略有迟疑。而青华帝君已经全然不顾自己的伪装,目瞪口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面对如此突变,他甚至忘记了问一句为什么,只能眼看越鸟佯装蹒跚,弯腰驼背,颤颤巍巍地拉着那丫鬟叙话。 “好姑娘,婆婆眼瞎背驼,但心里明亮。俺们只是农家人,这些年旱了涝了的,若非陶老爷接济哪里得活?俺这孙女,虽是粗手粗脚的农家人,但是出落的水灵,什么活都干得,尤其是一手的好女工。她十六七的年纪,天天与俺这老婆子相伴,家里无人,俺也凑不出嫁妆,日日犯愁,夜夜流泪。前些日子听说陶老爷要纳房,俺特地赶来,为她提亲,她若是入了陶老爷府上,俺老婆子就算是入了土也安心了。” 眼看那婆子一双混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子来,看门丫鬟顿时心就软了,天下最苦的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人,陶老爷时常叮嘱她们不能驱赶穷人,马上天就要暗了,可怜这祖孙俩一路苦行,先让她们用些茶饭再说罢。 丫鬟想到这,于是打开柴门,迎了瞎婆子祖孙俩入后堂偏厅。老婆子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只是她身后那姑娘,脸上变颜变色,神情颇为不安。 寻常大户人家,就算是乐善好施的,也少有将登门的穷苦人迎进后堂的。偏这就是陶府的规矩——越是穷苦人,越要善待,否则,若是传到陶老爷子耳朵里,丢了差事打发出府也是有的。 这“祖孙俩”刚在偏厅坐下,青华就急忙给越鸟使眼色,他被越鸟哄骗着变成了妙龄的少女不说,越鸟居然还要把他献给这一千五百岁的厕缸做妾!他万年之寿,从没有一天过的如此跌宕起伏的。 然而越鸟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陶府里端茶倒水的丫头道谢,丝毫没有跟青华帝君解释的意思,青华不敢发作,怕坏了越鸟的计划,只能气鼓鼓地瘪着嘴,拣了几块精致点心吃,眼睛还不住地瞪着越鸟。 越鸟察言观色,发觉陶府的确是积善积德的好人家,来去的丫鬟们各个殷勤周道,实非故作客气,想来陶刚必定是真心行善,府中才会上行下效。再看青华帝君,只见他脸上红红白白,好不委屈,越鸟看的想笑,却只能憋住,憋的好不难受。 青华不断地拿眼剜越鸟,越鸟却始终不搭腔,端茶的丫头劝了越鸟几句,说陶老爷一向礼待穷人,她这一趟来往,府上少不了赠金赠银,等她花完了再来也是一样。可越鸟却假闭着眼睛,一口咬定要为自己的“孙女”说亲,丫头又劝了一会,看越鸟不肯转寰,便悻悻的去了。 那丫头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越鸟和青华,青华立刻扯住越鸟的袖口要她解释,不想越鸟半闭着眼睛对他摇头努嘴,似是有所防备,青华无奈,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跟越鸟演戏。 一切果如越鸟所料,那端茶的丫头见劝不走她,便去后堂唤了管家婆子来,说有个瞎老婆子来献孙女。管家婆子听了不禁与丫头一起哀叹了一番,其中自有缘故,暂且不表。 不一会儿,二仙只见门外一人脚步不停,往偏厅而来,此人就是陶府的管家婆子。那管家婆约莫四十来岁,小圆发髻梳的一丝不乱,身着棕色缎面长衫,一身的干净利落。她在越鸟身边贴身坐下,先满了茶,又拉着越鸟的手叫了声老姐姐,这才叙话,说话时眉心微蹙,语气和善。 管家问了越鸟些家长里短,越鸟一应答来,青华见此心里一沉——越鸟这是有备而来,背景故事人物设定这么齐全,明摆着是谁掉沟里谁倒霉,他完全是被算计了! 眼前的瞎婆子,先说祖孙孤苦,命途多舛,再说陶老爷多番济民,放粮免租之类的诸多善行,管家听了,不免悲切动容。可婆子又说自己时日无多,家徒四壁,只盼着孙女能入了陶老爷府上,不求锦衣玉食,但求平安终老。 青华看那管家面上虽然和气,却始终蹙着眉抿着嘴,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见她安抚了越鸟一番,无非说些天下多是命苦人,让她宽心之类的客套话,又吩咐丫鬟上了热乎茶水,新做的点心。待越鸟略用茶水,管家便话锋一转,大意是是让越鸟拿了金银自去,对于纳妾一事则言语间多有推脱,却又不直说。 事到如今,就连青华都看出了陶府的古怪,而越鸟一边则哭眼抹泪,一边拉着管家的手不放,嘴里抽抽噎噎絮絮叨叨,说的是七情六味人间劫,千朝万代百姓苦,惹得那管家婆子也不禁以手揩泪。她经不住越鸟的软磨硬泡,最后磕磕绊绊、吞吞吐吐,嘴里总算说了个“不”字出来,但却扭扭捏捏地不说原委。 青华早就失去了耐心,心中越发地烦躁,两只脚不停地在地上蹬来蹬去。越鸟知道青华帝君按耐不住,算着时辰,知道陶刚也差不多要回府了,于是便暂且收起了哭哭啼啼,面上也似有缓和,她对那管家婆道,此行不易,高低让她婆孙见陶大老爷一面。她自知时日无多,能面见恩人,了却心愿,也总算此生不负,且不提这婚嫁与否了。 管家婆听越鸟言语中已有所松动,心里这才舒了一口气。陶老爷今日巡田,眼看至晚饭时分,老爷正要回府。近日府中诸事诸多,老爷愁眉不展也有些日子了,府中上下阴云密布。今日让这穷苦婆孙俩面见老爷,道个万福,她也好在老爷面前讨个乖巧。 管家婆满口答应,说会让越鸟见陶老爷一面,好当面拜谢。越鸟听她这么说,便知道此事已成了一半,她拉着青华对这管家婆好一通道谢,青华耐着性子撇着嘴,也一一照做了。 屋中的三人各怀心思,都等着陶老太爷回府。越鸟成竹在胸,双眼微闭佯做休息,面上微带喜状。可那婆子就没这么惬意了,只见她时不时地往正厅方向瞟,似像是怕陶刚回府一般。这番情景落入青华眼中,让他暂且放下了满心的愤懑。他这半天气鼓鼓的,无非是因为自己不知内情被蒙在鼓里,而越鸟什么都知道却偏不告诉他。但他此刻眼看这管家婆神色有异,再观这院中下人似乎有些鬼鬼祟祟,心里竟不禁有些紧张。 到了晚膳时分,青华听见前门处有些动静,大门开了又关,随后就听见诸人的脚步声,这下可好,他总算是能和这个陶大老爷打个照面了。 陶老爷回府,听得有百姓来拜,饭也没顾得吃,略略掸去身上风尘,便安排下人正厅见客,府中上下一番忙乱,这才终于迎了越鸟与青华二人进屋与陶刚说话。 见了陶刚,青华心里直感叹——这可当真是个陶缸成精了。 陶刚身材矮小,腰身粗大,面皮酱紫,脑袋浑圆无发。一张胖脸上,一双小眼睛黑亮,配着一个塌鼻,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青华如此想着,居然忘了规矩,又把手揣上了。这厢越鸟正与那陶老爷说到自己的孙女是如何乖巧贤良,而陶老爷顺眼一看,只见那姑娘虽有绝色,脸上却不善,站姿闲散,还揣着手。心里不禁哑然: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如此不顾姿态的? 越鸟说罢这些,又道陶老爷恩比父母,让孙女斟茶以谢。青华乍一听都傻眼了,打有狗的那年起,从来就是别人伺候他,他哪曾伺候过别人半分?不想如此殊荣竟是要给这个千年的厕缸了。 看在越鸟面子上,青华总也勉强做得,只见他一手拖杯,一手拎壶,胡乱一倒,随即把那杯子推到了陶刚面前,浑然不顾桌上那一片茶水。 陶刚看看那茶,觉得实在不像话,又看看那婆子,心想我既是善待百姓,如何于小事上计较?于是便连连道谢,将那茶喝了。 越鸟见此,又说:“婆子我听闻陶大老爷正要娶妻纳妾,婆子早就没了一双儿女,唯独留下这个孙女,到还算周正。今日便壮着胆子,想请陶大老爷收留,不求锦衣玉食,只求个安稳度日。” 门外那管家婆子正在偷听,她听那瞎婆子又提及纳妾一事,随即顿足捶胸,直嘬牙花子——这婆子哪里知道,这陶老爷可万万娶不得亲! 第二十章 指迷途佛陀点顽石 领仙恩陶刚赴灵山 要说这管家婆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究竟为何?这可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陶刚眼看着自己飞升无望,忍不住心里思量:这么下去可不是个事儿,自己现在全凭还有些善心,平日里以周济百姓解围救苦为己任。但是他既没有师父点拨,又不得菩萨教诲,如此这般,难不成这千年之后还有千年,他就要在这人间一波一波地经商散财吗?他本来就是修行之人,也学不得凡人的花天酒地,一天天除了琢磨怎么成仙也没什么爱好。这样下去,日子越长越是无望,可怎么办呢? 陶刚想着想着心中一动——不如自己放下这修道的心肠,在人间就此成家立业,也可享些天伦人常之乐,若是有个子嗣,自己也好歹有个奔头。 这么想着,陶刚就安排府里,准备娶妻纳妾。 这下宗阳城可就沸腾了,陶大善人的名头,在这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可是头一号的富商巨贾!有名声的良善之人!原本众人都以为他有家有室,不想陶老爷家中居然无妻无妾。想想平日间这陶老爷就连街边乞儿都是以礼待之,谁若是能进了陶府做妻做妾,那该是如何的荣华富贵? 于是,满城家里有适龄姑娘的没有一个还能坐得住的,媒人门口熙熙攘攘,就快排不过号来了。莫说是平民百姓,就是达官贵胄家的女儿也各个急切,都想入了这家大业大的陶府做得一家的女主子。 热闹了二月有余,陶刚选了一妻一妾。先妻后妾,一房一房取来。 新妇姓林,初进了陶府是喜不自胜:这四进四出的宅子,富贵有余的人家,往后全凭她做主,叫那她如何不喜?即便陶老爷有个把妾室也是无妨,合该她是这当家的夫人,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太太。 到了新婚夜里,新娘一片娇羞,虽然陶大善人面皮丑陋,但他为人确实有礼,饱读诗书不说,待人接物还都是一团和气,对林小姐更是温柔体贴。但是等两人入了那红鸾帐,林小姐玉体横陈嘴里嗲嗲叫着老爷,再看那陶刚……什么反应都没有。 林小姐把心一横,不顾女儿家的羞臊,出尽百宝,但无论她是如何勤力,陶刚就是没有半点反应。 陶刚心里也奇怪,他读书明理,平日里最能揣度人情,想来这男女欢好,不该如此啊,可他心里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洞房花烛夜一过,管家婆子上新房来收落红床单,却凭白遭了林小姐一通骂——她门户未破,哪来的落红? 经了昨夜一夜,林小姐又气又臊,她是个姑娘家,不明白其中关窍,只以为这陶老爷与她无情,这才不能成其好事。而管家婆还以为陶老爷不喜欢林小姐,心里也讪讪道:你个妮子,不讨自家老爷喜欢,倒拿下人出气,哪能长久?且让你威风一会儿吧!等那李氏入了府,讨了老爷欢心,谁是妻谁是妾可就难说了。 隔了半月,李氏入府,当晚陶刚急切切要与她同房,不想还是一样的下场。无论李氏如何使尽浑身解数,陶刚就是没个动静。 陶刚心想这可奇了怪了,难不成是他修炼得道已经断了七情六欲,此刻对这人间色相已经是没了消受之心吗? 转天管家婆子依旧来收落红,听李氏也说昨夜未得圆房,婆子心中登时大惊。林氏、李氏是黄花闺女她可不是,见得如此这般,婆子这才明白——这陶大老爷怕是个天阉,不能人道!可怜林、李二女,二八的年纪,浑身的标致,原本以为要做一府的夫人,不想却要守一辈子的活寡! 日子久了林氏和李氏也回过神来了,这是葬送一生再无出路,有心要告诉娘家吧,却放不下自己的面皮。想要下堂求去?等这出了陶府,她们哪还能再嫁人?总算这府里锦衣玉食不曾少,两人就只能望着堂前树荫,等着老死此间。 二女有怨有气,平日里没个好脸,打骂下人,互相撒泼,把个后院闹得是鸡犬不宁,人人自危,这也就罢了。如今这瞎老婆婆不知其中缘故,要是再葬送了这一个二八的佳人,这管家婆自家亏心不说,后院要是再多一位主儿,府里恐怕就要更乱了。 陶刚这一年来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他对后院的那两房夫人,虽是日日好吃好喝的待着,但是对他却不免怨怼。他原本是想享些人间清欢,没成想却落入了如此境地,只能叹命数无奈,竟没有给他这个一心求道的妖精一丝活路。 眼看满府众人个个面如死灰,陶刚心里懊恼万分,本来他就因此心事重重,偏这瞎老婆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眼下他也只能敷衍。 只见陶刚随即拱手对越鸟作揖连连,道:“老姐姐好心思,可我年过不惑,既已取得一妻一妾,如何敢再贪图这妙龄女子?此间有些金银,老姐姐自当拿去,以后一应家用,只管来拿,丫头的嫁妆我来出,老姐姐快找媒人,给丫头找个好归宿。” 青华听陶刚如此说,觉得他倒算是个伶俐有心的,非贪财好色之辈。而越鸟做戏做全套,对着陶刚又是一番哀求,连作揖带下跪,陶刚不顾身份,连忙去扶越鸟,更是尽了万种手段安抚婉拒她。 再看旁边那丫头,丝毫没有要搀扶自家婆婆的意思,揣着手撇着嘴,哪有半点姑娘家的仪态?陶刚心想,我就是娶也不能娶这个,跟个大爷一样,谁没事干触这霉头? 越鸟此番试探,就是要看看陶刚能不能守得本心:若是他明知自己不能人道,还要贪图美色娶了这二八的闺女,那合该他们无缘,她也绝不能将自己仙山一域交给他掌管。但此刻看来,陶刚的确是心存善念,虽然之前行差踏错,失了修道的决心,但好在良善未改。 越鸟见此,站起身来,走到青华身边,两人一使眼色,兀地显出了真身。 陶刚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都不敢眨——他修道这么多年,从未亲眼见过大罗的金仙。眼看二仙身上宝气缭绕,仙气逼人,陶刚回过神来,倒地就拜,哐哐哐磕头如捣蒜。 越鸟报上二人名号,叫陶刚免礼平身,道: “陶刚,你原本是无窍的死物,托得天缘,叫你沾了人血灵气,修成此身。你心有灵巧,避过天劫,却飞升无望。因此动了凡心杂念,欲在这人间娶妻生子?是也不是?” 陶刚闻言大惊,他是身份低微的妖精,想不到明王对他竟如此了解,这是要找他兴师问罪啊!满天的仙佛难免也太严苛了,他苦修不成,人间清欢也不让享,这不是不给人活路吗? 陶刚虽然有些不甘,但是心里又怕这满身金光的神仙,便拜到:“弟子心智不坚,请明王慈悲,饶我一遭吧。” 越鸟见他心生不甘,正要劝说,没成想青华比她嘴快。 “娶了吗?”青华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越鸟早就知道陶刚正要给自己娶妻纳妾,这才让他化了个妙龄女子上门求亲,此刻正要细细问来。 “回上仙,小的娶了,娶得一妻一妾。”陶刚虽不知青华大帝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是也不敢撒谎,只能连忙作答。 “生了吗?”青华继续发问,越鸟想拦又不敢,生怕触犯青华帝君的天威。 可帝君这么问下去,恐怕就要问出尴尬来…… “呃……”陶刚心想这金身的神仙怎么如此不拘,正问到那尴尬事儿上,便支吾道:“……没……没有。” “殿下,本座心想,莫非这死物无窍,他生来无七情六欲,怕是不能人道吧?” 青华认为自己猜到了谜底,连忙向越鸟献宝,可他如此发问,叫越鸟如何回答? 越鸟后悔了,早知青华帝君是这么个性子,她就应该提前把一切和他说清楚,眼下她万分尴尬,却,即不能自失身份,又不能怪罪青华,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帝君明察,此间天机,正是如此。陶刚,你明白了吗?” 陶刚听了,原本跪着的身子往后一栽就倒在了地上,也不顾面前的二仙,直自己发愣,张口无言。 青华又说:“你即不能人道,为何还要娶妻纳妾?” 越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地拽了拽青华袖口,青华这才知道闭嘴。 陶刚心想这青华大帝身居六御怎么说话如此腌臜!也顾不上行礼,便对着面前的二仙叫苦道: “老神仙啊!我是泥胎陶身,不识造化!哪知道这些?我若是知道此中道理,如何敢娶妻纳妾啊?” 陶刚可真的是满肚子的委屈,此刻一开口,嘴里的话就拦不住了,直说自己如何娶了妻妾,她们如何吵闹,大意是,他若是早知道自己不能做人丈夫,又如何会给自己找上这一身的麻烦?现在是艳福清欢皆没有,府中院里乱成团。 越鸟眼看青华帝君喉头滚动,知道他肯定是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为保九重天和灵山的颜面,她连忙客客气气向青华低头帝君奉茶:“劳烦帝君辛苦一遭,还请看茶,往后全看小王。” 其实青华听了陶刚一席话,有好些问题要问,其中不乏一些技术性的细节问题。但是越鸟向他奉茶,这可是她头一遭对他露出亲近之意,青华不禁心花怒放,把个陶刚姓甚名谁都给忘了,连忙故作端庄,正色喝茶。 越鸟见青华帝君终于偃旗息鼓,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走到陶刚面前,扶他起身,便道: “小王知居士苦修多年,有慈悲济世之心,居士眼看飞升无望,这才一朝行差踏错。小王西天境内姑获山碧波凌云洞里还缺个守山的大神,居士可愿离了凡俗尘世,到灵山一地,常听我佛宝音?” 陶刚听了明王这一番话,随即涕泪横流,伏身就拜,直说拜谢菩萨慈悲,肯给他一个去处,也好叫他来日沾些仙气,修得些善缘。又说他虽无慧根,但是多年来做的最多的就是经营生意,管理家门,定将明王的仙山宝府看护的妥妥当当。 话说到这,陶刚也毫不眷恋红尘,先叫了满院的下人来各自领赏而去,又修书赠礼将二位妻妾送回娘家,随即打开自家大门,将万贯家财全部散给了老百姓,这才算完。 越鸟见此,心中甚是安慰,打算带着陶刚就往姑获山去。可她余光一瞟,只见青华帝君正探头探脑的望着他们,于是便对青华帝君拱手说到: “帝君,小王要带着陶刚居士往灵山走一遭,即刻便回妙严宫,这次劳动帝君帮手,就此拜别仙驾。” “殿下等等!要去西天如何不带上本座?” 望着眼前脸上带着三分不甘三分哀怨三分不舍还有一分的娇气的老神仙,陶刚不禁心想,此人真的是东极青华大帝吗?是正版的吗?怎么好像很流氓的样子。 “呃……帝君,是想随小王去西天吗?”越鸟一时不解,灵山和天庭并非毫无往来,但是九重天众仙一向很少踏足西天境。也不是她不愿意带着青华帝君去姑获山,只是她实在不明白青华帝君为何有次一请。 “本座……一来想去看看殿下所居的姑获山,二来也是很久没去西天了,去逛逛。”青华一时之间想不出托词跟着越鸟,只能胡编乱造。 陶刚一向最懂人情世故,听了这不像话的说辞,他的白眼都翻到了脑袋顶上——西天又不是个集市你逛什么逛!这个老流氓这是要去探路寻门啊!叫他缠上以后可不得了!可有心提醒明王吧,无奈他和明王还不甚相熟。总之这姑获山以后由他看护,进出都由他,只要他自家小心谨慎,莫让这老神仙干坏事也就完了。 越鸟琢磨半天觉得不是滋味,不带青华帝君去吧,没理由又难免不敬,带青华帝君去吧,似乎也没什么道理。可终归青华帝君是功比天地的上仙,他就是肆意任性些又如何,全由得他去吧。 “既然如此,小王邀帝君同行,只我姑获山一处简薄,比不得妙严仙宫,还请帝君担待。” 第二十一章 姑获山青孔雀归府 凌云洞东极帝入障 “清代· 粉彩荷花吸杯,又称‘秋操杯’‘粉彩荷花记念杯’或‘秋操记念杯’,制于大清光绪三十四年,现存于河南博物院。” ——越鸟传博物 到了西天境内姑获山碧波凌云洞,三人按落云头,越鸟对着青华又是一拜,道:“小王这栖身之洞,一切潦草简薄,只得三位小妖看守。今日劳动帝君贵步临贱地了,小王实在惶恐。” 陶刚冷眼看着,见明王礼数周正,举止大方,而青华帝君却一脸荡漾,大有喜不自胜之意。这个青华帝君,存的不知是什么心思,他以后可得要万般的小心,莫让这老神仙随意进出明王洞府,做下好事来。 这陶刚生无七情六欲,千百年经商待人靠的全是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对人情事故一向洞察清楚,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此为越鸟经营家门。 青华步履轻快,不需谁请谁迎,拔起腿来立刻进了凌云洞,只见那洞府端的是一处宝地,处处仙气缭绕,佛光甚胜,洞中一应之物,虽是不着奢华,却件件灵巧有趣,叫他恨不得一一把玩一番。 凌云洞中有三厅,正当中的是会客之地,一应桌椅板凳全部又灵山境大乘玄石精雕而成,不使锦垫也不用漆彩,素雅精致。石上布满了精雕的图谱,各个都是活灵活现的神鸟典故,用功之处无不是栩栩如生。八仙桌上放着茶具花瓶,壶是青白玉万字方壶,盏是白羽彩云杯,共一壶六盏。托盘中又单另有一粉彩荷花吸杯,与那素色全套茶具不同,一看便知是主人的爱物——只见那吸杯状如莲花,通身浅粉色,又有一碧绿色的空心花茎,活灵活现精致有趣。青华见之大喜,忍不住拿了那莲杯把玩,竟是爱不释手。有道是物似主人型,越鸟洞府中藏着这样的爱物,足见虽然是得道的尊者,却也还有些女子顽心。 八仙桌上的花瓶也与众不同,形如同一块无状的山石,独独被剖开了肚子,里面单单插着一支无叶无苞的白梅,那梅花朵朵尽绽,天生天养未着法术,只花瓣无风自落,落在玄色桌面上,黑白相间相得益彰。 越鸟是天下独一只的靑孔雀,她灵性最深,身边之物自然也不会是凡品。青华有心趁越鸟与陶刚说话,将她所居之地看个明白,因此此刻转身直奔左边的石室。 这左边的石室是个书房,顶上无遮,虽是山洞,但却生气缭绕亮如白昼。书房里不使架子,只依照山势高高低低地凿了些龛盒出来,里面尽是摆放整齐的经书诗词,只有一长龛中放着个素净的月华白玉直颈瓶,瓶中歪斜地插着一朵黄白相间的夹竹桃。 书房中檀香缭绕,只因房内的桌椅皆是檀木制的,虽然器型简单,但木质却温和油润,触手生温。桌上文房四宝,件件有趣,单那老猫笔搁就十分精巧。别人的笔搁无非仿照远山做个山形,偏越鸟的笔搁竟是黄玉雕成的一只老猫,只见那老猫肚腹滚圆,猫口大张,正做伸懒腰状,惟妙惟肖,前爪和尾巴处均可搁笔,青华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给它偷回妙严宫去。 最右边的石室是越鸟的寝殿,到了跟前,青华心中不禁有些紧张。所谓近乡情怯,他只当是要进越鸟闺房,生出了窃玉偷香之心,所以忐忑难安。 拨开眼前的重锦羽雀门帘,阵阵的白玉兰香忽隐忽现,青华定睛一看,果然叫他在墙角一处发现了一颗从山壁中长出的白玉兰。越鸟当真是神思灵巧,竟在那半丈高的白玉兰树下修了步余宽的一副黑石坛,白玉兰花落时便落在黑石之上,看起来真是可爱非常。寝殿中别无长物,除了一桌两凳,就只有一尊湘妃竹青帐寒玉床。青华见此恍然大悟——越鸟身带青焰,平日里睡在寒玉床上才最惬意,若不是此物难得,真应该在海梨殿里也放置一架,好让越鸟夜里睡得香甜。 寒玉床右手边,是依山而凿的一个半圆座,想来是越鸟平常打坐的地方,左右各有些经书,足见她修道心诚,日常勤勉。 凌云洞不着纤尘,石无苔,槽无灰,水无腻。青华坐在寒玉床上只觉得屁股发凉,但是望着眼前的孔雀铜勾,他却不自觉地傻笑——若是依他,便干脆连妙严宫都不要了,搬到这神仙洞府来住才好。 这厢越鸟和陶刚说完了话,两人不见青华帝君,陶刚立刻殷勤来寻,果不其然,让他在越鸟寝殿发现了这个老不修的老神仙。 “哎咳!”陶刚故意干咳一声,他眯着眼看着青华帝君,心想你哪里不好去,偏偏在主人家床铺上坐着,好不端庄! 青华虽然被识破了行藏却依旧面不改色,揣起手就跟着陶刚走,到了正殿里,见越鸟正和一位小妖说话,那小妖左不过三百年道行,化的一童女之身,约莫十来岁的样子。越鸟对那小妖似乎颇为亲切,两人说话也不拘束,丝毫没有主仆只分。 “蝶儿,以后洞中有了陶居士,你们皆得听他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殿下,以后有了陶哥哥,蝶儿就再不怕那黄鼠狼来捣乱了。” 蝶儿是个蝴蝶精,几无道行,年幼得很,说话瓮声瓮气,如同小孩一般。陶刚听了这话,对蝶儿一拱手,说道: “贤妹休惊,愚兄不才,以往一千五百年做的最多的就是经营家门,日后必定能够护得一洞周全,再不让贤妹们受旁人欺凌。” 青华“嗖”地一声就冲到了越鸟面前,听这小妖的意思,难不成灵山一域还有这么不要命的,欺负到越鸟头上来了?青华知道这一境之地住着个把的神仙佛陀,坐下自然少不了有些小妖精怪,保不齐有那不开眼不知事的,而越鸟生性温和,怕是不愿与之相争,只能白受委屈。 “殿下,本座惊闻此言,难不成这仙山一域竟有人对殿下不敬吗?若真如此,还得是连主带仆一同责罚才好,殿下切莫隐忍不发,速速与本座说来。” 越鸟哑然失笑,连忙奉了青华帝君上座,又请看茶,这才徐徐说道: “帝君言重了,小王不才,可这姑获山一界,无人敢扰我洞府。不过这姑获山从前住着一位姑获仙子,此鸟颇有些相知相交的妖怪,其中一二不知道此间已是小王府邸,偶尔上门,并非帝君所说的故意不敬。小王这洞中只有三位年幼的小妖,看见他们难免害怕,如此而已。” 青华一听更不对了,让这种浪荡妖魔上门来怎生是好?于是更是要显示他一番本事了。 “殿下长居妙严宫是为本座护法,如今殿下家门不安,本座如何能袖手旁观,今日本座便为殿下的仙山洞府做个护卫法术来。” 众人随着青华帝君踏出凌云洞,只见他口中念诀,宽袖一挥,无根之水便从袖中涌出,须臾之间间就在凌云洞前挂出了一条瀑布。那瀑布高百尺有余,落地成溪,水汽沸腾。 凌云洞中的几个妖精连同越鸟在内,见了青华帝君这无边的法术,一时间都赞叹不已。青华志得意满,又两指一挑,在溪面上升起了一座黑玉石桥。 越鸟叹道:“平日里总记得帝君是威名赫赫的上仙,身居六御,却忘了帝君是昆仑水精,竟有如此巧夺造化之术,我辈不及。” “殿下有所不知,这水又有说法,叫做洞明水。此水能分善恶,若是平常进出,这瀑布会一分为二,为殿下让路;可若是来者不善,瀑布就会横亘在前,让人不得通过。不论神仙妖怪,若是要硬闯,被此水一浇就会现出真身来。” 青华在越鸟面前现了自家本事,心中甚是得意,凌云洞外本就是芳草萋萋,现在多了一挂瀑布,更是相得益彰浑然天成。越鸟心中好是感激,一边连连道谢,一边引了青华帝君往后山去看。 原来凌云洞后是一片紫竹林,林中的竹子根根长两丈有余,随风而摆时竹叶簌簌,犹如仙乐天籁,端的是仙气旺盛,风骨昭然。左边林里是这洞府的厨房柴房,右边林里有还几间竹屋,便是这山中小妖的居所,日后陶刚也就住在这里。 竹林的尽头是一间亭子,平日里花开时观花,雨落时赏雨,是个悠闲去处。再往深处似有水汽,那便是此山中的一眼温泉活水。 青华听到温泉活水,瞬间来了兴致。越鸟不染纤尘,一看就是个喜欢干净的主儿,想必平日里花间沐浴就在此处。可他正有心去看,却突然看到那亭上匾额,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以手捧心,脚下踉跄,一时不敌竟摇摇欲坠。 只见那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阿如亭”。 第二十二章 阿如亭心魔催金身 草堂下鸳鸯重聚首 从来魔由心生,“阿如”二字取自佛典,作为名号实在常见,灵山方圆百里,竟不知道有多少洞府都叫此名。就算是在九重天,也难保就没有其他神仙殿里厅里也用此名的。但是青华见了这“阿如”二字,便犯了魔怔,哪里还顾得上道理是非?足见所谓心魔,实可以蒙人眼,乱人心。 青华王终一世,越鸟为他产下一个死婴,那孩子就叫阿如,后来越鸟将那孩子埋在了妙严宫阿如亭前,自己也最终化为了亭前的一株孔雀翎。其实当年青华七世的凡人之身,不过只是他的一丝元灵而已,但他此刻心魔缠身,一股脑地将他与越鸟七世情劫中所有痛断肝肠的悲欢离合全想了起来,一时间心痛不可自制,只觉得浑身发寒,头重脚轻。 越鸟站在青华帝君五步之外,突然惊觉一阵寒气从身边传来,再看青华时,见他眉目之间渐露霜色,心中忙道不好。乃穷神冰之所以又叫鬼冰,就是因为它发作极不规律,既无法用药性破除,也不能用法术压制,因此才格外伤身,便是金身的神仙也挡它不住,眼下一定要让青华帝君静心修养。 “帝君怕是得静养,小王的寒玉床帝君睡不得,否则怕是要伤上加伤。陶居士,劳烦你先将帝君浸在温泉水中。那池畔有一竹屋,以往是小王舅父金雕尊者来时暂住之所,烦劳居士与蝶儿她们将竹屋拾掇整齐,让帝君暂歇片刻。” 情势迫人,匆忙间越鸟实在是想不出更好办法来,都怪她这凌云洞没个像样的客居,才落得今日这样手忙脚乱的下场。 陶刚是个精细人,做起事来是十二万分的妥帖,他在温泉边凭空化出一副屏风,将青华的衣物收拢整齐挂在屏风上,这才扶着青华缓缓入池。 “殿下,青华大帝已经在温泉水中泡着了,但小的看大帝面上结了一层冰霜,恐怕这温泉池水也难解,敢问殿下,如何是好啊?” 陶刚谨慎回报,越鸟立刻会意:“青华帝君当日在昆仑墟苦战梼杌七天七夜,身中乃穷神冰,所以如此。此冰需要小王的碧波青焰方能化得,居士便依我所言——” 越鸟让陶刚拉开屏风,为青华设下了青焰罡罩,陶刚亲眼看见青焰所到之处冰霜尽化,而青华帝君的神色也有所和缓。 “烦劳殿下在此看护一二,小的看青华大帝似有倦态,切莫一时不支叫水呛了。小的立刻就去收拾别苑,殿下放心,一切必然是妥妥当当。” 陶刚雷厉风行,说完了话片刻都不拖延,便直奔右边的竹屋而去。越鸟原本站在青华十步以外,按说这里少不了有男女大嫌,青华帝君形状尴尬,越鸟不该打扰,更不敢窥探,可她心里实在担心青华的寒毒,因此忍不住一步一顿地徐徐徐徐靠近温泉。 其实越鸟只是想靠近些看看青华帝君的面色,不想走到三步开外,青华突然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虽然她是佛门中人,尊的是无色无相,不计较男女有别。但是此刻青华赤着身子,让她如何不心生尴尬? 越鸟正准备转身,青华却突然开口了: “殿下别走。” 青华帝君这一叫,让越鸟心中大恸,心里忍不住斥责自己:越鸟啊越鸟,枉你自诩慈悲,青华帝君骤然发病,心中必定惊动难安。对着一个病人,你难道要为着虚无的清规世俗,弃他于不顾吗? “帝君休惊,小王哪也不去,就在此看护帝君。” 越鸟说罢便席地打坐,闭目合掌,身下生莲,口吐佛言,竹林里一时间萦绕着无数佛音。望着眼前的佛像已现的越鸟,青华百感交集,不知道这自小长在西天的尊者,凡心究竟还剩下多少? 陶刚手脚麻利,那竹屋被他收拾地妥妥当当干干净净,换得了一床厚被褥不说,还着意将榻前的纱帐换成了锦帐,又加了一个火炉,炭火还里撒了香粉,桌上更是摆上了热汤热茶,水果点心,甚是体贴。越鸟见此,便不住地夸陶刚,说他实是个妥帖利落之人,得他护院,实在是大大的善缘。 等青华帝君安安稳稳地躺下,越鸟见他面上霜气已散,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与他奉茶。 “劳烦殿下了。”青华接过茶水,想起越鸟体贴,心里不禁欢喜。 “帝君何须言谢,此乃小王分内之事,帝君莫要伤神吧,还是再歇一会。” 青华环视四周,见这竹屋虽然简陋,但却样样妥帖。屋里暖洋洋的,还有阵阵桂花香气从火炉里传来。他身下身上的被褥又厚又软,还有股子檀香味,一旦躺下就如陷云端一般。没成想这普通的棉被倒比绫罗绸缎舒服多了,如此想来,他这万年的仙生岂不是享错了福? “殿下这里好清闲,真是神仙洞府。”青华叹道,心里只想找个由头在这姑获山多住几天才好。 “敝处简陋,承蒙帝君不弃而已,帝君再歇歇吧,小王把青焰布下,帝君便可睡个安稳觉了。” 越鸟说着便拉起厚重的被褥,把青华盖了个严严实实,就剩了个脑袋留在外面,连下巴都被遮住了一半,而青华却由着她摆弄,一句怨言也没有。 以往在妙严宫,青华不许仙娥们入寝殿伺候,真有什么不便之时,无非也是九灵侍奉一二。别看他是赫赫上仙,这佳人在侧的温柔体贴,无论是在梦中的七世还是在此时,都唯她而已。想到这里,青华心中一时动情,随即伸出右手,将越鸟的左手轻轻握在了掌心之中。 越鸟愣住了,青华帝君的手冰凉微颤,眼神中似有不安,却偏偏一言不发,叫她一时难解,难道这老神仙是怕寒疾久治不愈?人道是:壮志病来消欲尽,神仙也有落难时,就算他是大罗的金仙,被这寒毒缠身,只怕也是不好受。越鸟随即伸出两指在青华手心一点,一束黄豆大小的青焰便直冲入了青华的掌心,这一束碧波青焰入血入骨,瞬间就到了青华的天灵盖。 青华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耳边厢传来了越鸟的轻声安慰: “帝君莫要多思,区区寒毒伤不到帝君金身,帝君且放宽心,好好休息。” 待越鸟布下青焰罡罩,青华已经昏昏欲睡,越鸟想着此夜要是还有凶险,青华身边不能无人,因此便在一旁的竹席上坐下,打坐将息,看顾了青华一整夜。青华半夜醒来,借着月光和炉火看到越鸟正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打坐,不禁心口俱甜。望着越鸟的身影,青华脑袋里不断地琢磨着借口托词,一心要在这姑获山多住几日,想着想着便逐渐不支,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遭,青华与越鸟在竹林花间用膳,端的是惬意无边。 “本座看殿下这仙山洞府处处精巧,倒想在此多住几日。”青华只觉得这辈子就睡过昨夜一个好觉,此刻哪里肯走? “帝君不嫌小王这荒山凋零而已,小王已经吩咐了陶居士,让居士将那竹屋重新建来,以后也好做个客居,那时节只怕是小王邀请,帝君不肯来。” “殿下自来请,请了本座就不走了,殿下没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青华耍起了无赖,越鸟被逗得噗嗤一笑,这老神仙好重的玩心,不过看他神色,倒像是真喜欢西天境界。看来如来佛祖正正说中,这青华大帝的确有些佛缘。 然而青华虽然有意逗留,越鸟却心志坚定——姑获山实在简陋,青华帝君要养病,万事需得精心才好。她向陶刚交代了诸事,又说日后有元圣星四翼金睛黑豹来往传书,让他们好好修炼,看管好家门,陶刚一一答应,二仙这才动身。 返回了妙严宫,青华呆坐在殿里,心里只恨自己昨天没有偷个把越鸟的贴身之物回来,此刻也好把玩一二。他偷偷从窗户里看越鸟,见她换了身衣衫此刻正在町中打坐。 “成日念经,有什么好念的?”青华嘟囔道。 往后越鸟就可以踏踏实实地住在妙严宫了,青华一心只想找些好玩去处,也好让越鸟开心开心。他想来想去,觉得带越鸟却西王母的蟠桃园最合适——既可以让越鸟一览天下无双的盛景,又能让西王母看见他的一腔殷勤,实在是正正好!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实在是太棒了! 青华正要向越鸟献宝,突然间却有一位白衣男子大摇大摆的进了他的妙严宫,青华定睛一看——那不是白泽神君吗?他和白泽从无往来,白泽到这干什么来了? 东极殿前,白泽神君直奔越鸟而去,他见越鸟正在打坐,便俯下身去用手中折扇轻打在越鸟头顶,面上尽露笑意,随即亲热的叫了声:“越儿。” 越儿? 越儿?? 青华腾身而起,心道好你个狮子狗,本座今天就灭了你。 第二十三章 探故交白泽入妙严 生暗鬼青华斗神兽 “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自古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白泽言之,帝令以图写之,以示天下。帝乃作祝邪之文以祝之。” ——《云笈七签·轩辕本纪》 青华在东极殿里翻箱倒柜到处找他那太一剑,殿外越鸟和白泽可是相聊甚欢。白泽与越鸟本就是一脉的妖仙,更是忘年之交,以往他们一个住九重天一个住灵山境,难得相见,可现在越鸟既然客居这妙严宫,白泽自然要少不了要来探望她。 “越儿到了这九重天,也当与愚兄常来常往才是,愚兄在桓海宫中苦等许久,只能自己到这妙严宫来找你了。”白泽笑道。 “神君怪罪,小王实在无礼。” 越鸟连忙拱手致歉,她初来乍到,哪里敢在九重天随意来去?况且她自从到了妙严宫就诸事缠身,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探望白泽。 此刻两人对坐,越鸟那陶刚一事向白泽细细说来,嘴里连连道谢,只说陶刚虽然出身卑微,但却不忘修行,做事妥帖。 “小王全凭白兄照应,否则我这姑获山实实寻不着个守山大神,小王还真有些发愁呢。”越鸟坦言到。 “越儿怕是还有别的心思吧?你如此修为,成就金身不在话下,那时节,便还能提拔他一二。这九重天并灵山二处,万数的仙家,满天的神佛,恐怕只有越儿你肯与他结交。其余不提,就是越儿的慈悲心胸,实在难得。” 白泽一向最喜欢越鸟那种普度众生不落一人的志向,众仙们嘴上念叨不休,都说众生平等,可等真的到自家身上,就算是那些真有慧根、懂慈悲的,心里难免也将众生分个三六九等,可见小慈悲易生,大慈悲难得。 越鸟被白泽道破心思,脸上不禁红白一片,只道:“白兄抬举了,小王一介妖仙,哪里轮得到我去提拔别人?” 这一节其实白泽也想过——越鸟颇有身世,就算不能落地成仙,到了现在也早该如西王母一样得道了,不知为何却事与愿违?他虽识万世万物,但却不懂造化机缘,因此对此中缘由是半点都不明白。 亭下二仙正说着话,只见青华帝君面如秋水慢悠悠地走到了町中。白泽见此,对着越鸟使了个眼色——他今日既然到了妙严宫,又如何能不拜见主人家?只不过这青华大帝好大的架子,端端地站着等人来拜,然而他心中虽有调侃之意,却也依旧忙不迭地去拜见了青华帝君——谁让人家位高权重呢?往后越鸟要常居这妙严宫,他总不能得罪了青华帝君,让越鸟日后遭罪。 “小神白泽,拜见东极青华大帝。小神贸然来访,无帖无传,冲撞帝君威仪,还请帝君恕罪。” “白泽神君到本座妙严宫何干?” 青华方才眼看白泽与越鸟说话间露出亲热,因此心中十分不甘,他太一剑没找着,但嘴上却绝不能饶了这个白泽去。 “禀帝君,小神今日登门,是为了探看明王殿下。小神与殿下是故交,小神知道殿下客居于此,故来相见。” 青华本想再问,无奈越鸟正探着脑袋看着他们,他心里不愿意得罪越鸟,于是便耐着性子让白泽起身回话。可越鸟和白泽方才说地热火朝天,等青华一落座,三人之间却相对无言。 “禀帝君,小王与白泽神君一向有往来,前番若不是白泽神君指点,小王也收服不了那陶刚。今日神君若是冲撞了妙严宫,也实是小王之过,还请帝君担待。”越鸟打破沉默,白泽此来突然,又没有通传,青华帝君一向独来独往,怕是有所怪罪。 “无妨,神君既是殿下的客人,就是本座的客人,理当厚待。”青华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不过总算还是知道招人奉茶伺候白泽,这就算是给了白泽天大面子了。 白泽见此不禁腹诽:天庭都说青华大帝性情孤僻,果然如此,以后他还是少登此门的好。可他此刻既然落座了,倒不如痛快说话,否则他这一通白眼岂不是白挨了? “愚兄听闻西王母赐了越儿一只神兽,今日可否容愚兄一观?” 当日灵霄华宴,诸仙都见过元圣星,白泽没见过,恐怕是因为他位阶低,不曾受邀。听到白泽的话,青华不禁又想起了当日他和佛母的一席之谈——这满天的妖仙,白泽已经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可却依旧在灵霄殿排不上名号,来日若佛母真的打上九重天,仙妖两队一分,竟不知道胜负如何? 想起这些个恼人的事情,青华难免灰心,哪里还顾得上为难白泽?他知道越鸟不敢带人在妙严宫乱转,于是便开口道: “本座也几日未见元圣星,不如殿下带路,本座与白泽神君一路随行。” 越鸟正在等青华帝君发话,听了此言不禁面露喜色,随即引着二仙直奔狮子栏。白泽见了元圣星便啧啧称奇,忍不住叹道: “这四翼金睛黑豹实实是天下的神兽,威风凌凌!西王母当真礼重,越儿好造化!” 白泽说着就拿手摸元圣星的脑袋,而元圣星本就通人言,听了白泽的赞誉,心里自然高兴,因此不住地拿脑袋蹭白泽的手。 越鸟笑道:“元圣星与白泽神君颇为亲近,竟如此受用!” 青华心里不服,也上前去摸元圣星,可元圣星不喜欢青华,虽然不敢张嘴咬他,但却蹭来蹭去躲着青华不让摸。青华好不尴尬,心道好你个孽畜,竟如此记仇,有心打它一下,却被越鸟按了下来。 “帝君莫恼,那日帝君在灵霄殿逗它,恐怕这神兽记得,过些日子就好了,有小王劝和,必定让它亲近帝君。” 青华被越鸟按下了手,竟觉得那一臂生出酥麻来,自然是什么气都消了,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来。 “这可是殿下说的!殿下是天下的灵根,定要将它训得服服帖帖,非要它在本座面前打滚撒娇不可!” 面对青华帝君的要求,越鸟嘴上答应,心里却不禁犯难——元圣星是神兽,有智慧,懂恩德懂记仇,要想让它对青华帝君言听计从恐怕是不可能了。 元圣星听到了青华所说的打滚撒娇,于是便干脆故意在白泽面前打起滚来,露出肚腹,一派服帖样子。 越鸟怕青华再恼,连忙又道:“帝君,白泽神君原本就有震慑万兽的本事,元圣星是怕他,所以服软,平日里便是小王,也没有训得它如此。” 青华心想这倒也对,自己实在没必要跟白泽比这本事。 白泽逗完了元圣星,转身又对青华拱手道: “帝君驾前是万狮之尊的九灵元圣,由此见得,帝君通晓神兽性情,他日必能驯服这元圣星。” 青华见白泽面露谦卑,刚好就坡下驴,便留下白泽与他同餐。席间,白泽谢过青华,这才将来意说来——原来白泽此来,是因为他在下界发现一处群妖聚会之所,怕它们日后惹出麻烦,才来告诉越鸟的。 “既然有妖邪作祟,神君不去找天兵,把明王殿下当做杂役使吗?” 青华嘴快,可这话刚说出去他就后悔了,再看越鸟脸色,只见她虽无怒意,却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高兴神色。 见越鸟不悦,青华一时间也顾不上身份,只能慌忙道歉:“本座失言了,殿下切莫怪罪!” 其实青华帝君说的正是天庭正道——白泽既然在凡间发现了妖精,就应该通报天兵,让天庭护法带着天兵天将去降妖,他无非是因为与越鸟有些私交,更放心她的手段,因此才绕过天兵,请她去降妖。眼看青华帝君似有不悦,白泽原本正要开口解释情由,不料青华帝君竟不顾身段兀自道歉。 白泽大吃一惊,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言语,只不住地偷瞄越鸟,心想你快说话啊!这东极大帝突然行礼,叫我二人如何应答啊? 越鸟心中的确失落——青华大帝虽有佛性,但是还未参透慈悲二字。可她若是希望这半年间青华帝君就转了心性,那也难免自视太高。 越鸟静下心来想,只要她和青华帝君相处的久了,她慢慢传来,帝君有慧根,有朝一日一定能领会救苦众生的法门。可越鸟独独没想到,青华帝君居然会向她个未成金身的妖仙拱手作揖,这叫她如何敢受? “帝君实在是言重了,小王何敢领受?帝君该有此问,原本白兄实在是应该奏明此事,上呈李天王。小王越俎代庖,不过是因为与白兄以往便是如此行事,也好省些功夫。” 青华虽听得此言,但依旧心中不安。这些日子他见了越鸟的手段,知道她真真是菩萨心肠,实实要普度众生。天兵天将虽不滥杀,但是绝对没有越鸟那份慈悲细致。若是一时震慑了妖魔还则罢了,若是遇上个顽固不化的,他们可不会有越鸟的慈心,那时节必定是打杀,这叫越鸟如何忍心?白泽一介妖仙,恐怕也正是因为知道越鸟的慈悲手段,故而来请。全怪他一时嘴快,眼下可千万不能让越鸟觉得他不识慈悲,是个狠心的主儿。 “殿下说的正是此理,全怪小神没规矩,往往扰了殿下。一切只因为殿下心存慈悲,即便是无道的妖邪,也是耐心度化,小神习惯成自然,所以今日才有此请。” 白泽连忙打圆场——青华帝君这万年的老神仙,性情当真古怪,不过也见得他直来直去,是个磊落的人。 越鸟眼看白泽和青华二人不住地瞟她,脸上只得强做微笑,对青华帝君故作客气,添酒添菜,殊不知她如此刻意,倒是让青华更加不安了。 白泽浑身不自在,心中只想破局,于是便眼珠一转,笑道: “不过,二仙又有所不知。此间妖怪,还偏偏就得越儿你前去度化。小神敢作保,便是真的呈报李天王,李天王照样会来这妙严宫请明王殿下出马……” 此一招果然管用,越鸟与青华听得白泽此言,面面相觑,不知何解,都看着白泽等他解释。 白泽大笑起来,席间已不见方才阴云,这一切全凭他万分的机智。只见他摇摇手中的天海奇星扇,缓缓说道:“……因为这为首的妖仙,自称是凤凰玄鸟。” 第二十四章 东谷国锦鸡扮凤凰 妙严宫鸳鸯不识情 几天前,白泽在碧海神洲东谷国境内发现现了一副奇景儿,一妖道自称是玄鸟凤凰,先是引来一方山妖来拜他为师,后来又开始接受百姓的供奉,平日里耍些把戏,全当显圣。东谷国本就偏僻贫苦,百姓未受教化,短见不识,还真以为他是凤凰神鸟,平日里常常拜祭。 “这妖精虽然没有谋财害命,但百姓被他愚弄,不顾自家果腹,还要供奉他。怕是日子久了,百姓受苦,玄鸟仙名受累。” 听完白泽的解释,青华不禁好奇道:“这倒有趣,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居然敢妄称自己是玄鸟凤凰?” 说话间,青华的眼神就落在了越鸟身上,见她似有深思,青华不禁心中暗喜,白泽既然来求,越鸟多半是会答应的,到时候他就又能和越鸟下界一遭了,如此甚好。 “禀帝君,这所谓凤凰玄鸟,其实是个八百年修成的锦鸡。”白泽说着不禁摇头大笑。 “一只野鸡,竟敢自称凤凰?”青华心想凡人也太好糊弄了,居然把个山鸡当做了凤凰来拜,真是儿戏。 “帝君有所不知,这一来嘛,碧海神洲虽然富庶,可那东谷国在群山之中,一向是简薄贫瘠之地,百姓未受教化,这让那妖怪抓住了可趁之机;二来,锦鸡生来便可驱鬼魅,它偶尔略施手段,凡人不识,自然相信;三来,玄鸟凤凰来去无踪,莫说是凡人,就是这漫天的仙佛也少见他,而锦鸡身有彩羽,如此一来,竟让他糊弄过去了。” 白泽和青华倒是说地热闹,可越鸟在却始终眉头紧锁。 “东谷国贫瘠,百姓未得教化,虽是有心敬仙拜佛,却不得其道。这区区小妖倒还次要,此去一定要传道解惑,导人向善,教化凡人尊天地正道。否则便是除去此妖,也难保日后一方太平。” 青华听越鸟如此说,心里忍不住又生出喜欢来。越鸟慧根深种,满心慈悲,一切神威神力在她面前都难免落了下乘。 “越儿所言,乃是正道。这不成器的妖怪,殿下自然是手到擒来,不过要教化一方百姓,乃是大功。愚兄不才,有意将那浩瀚万兽图传于此间,好让凡人识得万物,庇佑自身。” 青华翻了个白眼——原来白泽这是想卖书!再听这泼才字里行间的意思,似乎是想和越鸟同去东谷国,他哪里能容? “神君好心思,如此功德,不如本座与明王殿下同去,也让本座沾些善缘,殿下意下如何?” 越鸟这才回过味来,这怎么突然就变成要她二选一的情况了?她看了看一脸期待的青华,又看了看面生尴尬的白泽,心想东谷国偏僻,刚好借此机会让青华帝君看看众生疾苦,因此便答道: “小王明白白兄的心思,白兄是想现出真身,让那妖精露出破绽吧?可若是如此,就连小王都要露出真身了,到时候岂不尴尬?” 白泽哪里想得到东极青华大帝会主动要求去降服一只八百年的野鸡?此刻他恨不得把刚说出去的话收回来,还不赶紧就这越鸟给的坡下驴? “愚兄真是愚不可及!越儿所言有理!只是如此一来,愚兄就只好坐享其成了,劳动二仙,愚兄实在是心中愧疚啊。” 白泽躲过一劫,心里直后怕,越鸟见席间有些尴尬,便面露顽皮,似乎打起了什么主意。 “白兄既然心中愧疚,那么小王斗胆向白兄求一物,白兄可切莫推辞。” “越儿莫非是要我这天海奇星扇吗?若是便立刻拿去,不过愚兄这法器难道还能入了你孔雀明王的眼吗?” “那倒不是……”越鸟卖起了关子来,“……小王所要的这东西啊,对旁人来说,是天下的奇珍法宝,可对白兄来说,却是沧海一粟,日间常常遗落,府中处处可得。” 白泽听了点头大笑:“愚兄知道殿下要讨什么了。” 青华眼看这二人打起了哑谜,居然也不顾他,急匆匆问道:“殿下这是讨什么?” 可越鸟见青华焦急,便有心要逗他:“帝君且看白泽神君,这东西近在眼前,万万之数,帝君何妨一猜?” 青华看了看白泽,恍然大悟:“殿下是要白泽神君的头发吗?” “哈哈哈,帝君说的正是。小神身上的毛发可以驱除梦魇,越儿便是要这东西。简单!” 白泽说着就变出了一把剪刀,将他的头发剪下了一缕,青华眼看白泽的一束青丝离了根便瞬间变成了白色的长毛,看起来跟九灵的狮鬃质地相近,而方才白泽剪发的地方则立刻又生出长发来,竟像是取之不尽一般。 白泽剪下来的毛装进了一个绣着白泽旗花样的锦囊递给了越鸟,青华一时不解,还以为越鸟有梦魇之困,正要发问,岂料越鸟竟把那锦囊递给了他—— “帝君受梼杌恶灵困扰,偶有梦魇,日后若是将此物置于枕下,便可驱魅破魇。” 青华愣住了,越鸟初到妙严宫的时候,他夜夜梦到越鸟,未免尴尬,他便对越鸟扯谎说自己是中了梦魇。区区小事,没想到时隔半年,越鸟居然还记得。青华本就对越鸟动了男女之情,见她如此体贴关怀,心中不禁涌出款款深情。 青华情动不可自制,一片深情尽在眼中,竟将越鸟看出羞涩来,混不顾一旁还有个白泽。而白泽惊觉青华大帝对越鸟有情,心里好不尴尬,只能连忙低下头,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青华回过神来,见越鸟面带羞涩,白泽则一片窘迫,连忙清了清嗓子挽回尊严:“本座蒙殿下护法,万事周全。不想连这区区小事,殿下都如此挂心,本座甚是感激,日后更要厚待。” 越鸟自小长在灵山,从不记事的时候起就是满眼的佛祖真言,她是佛祖座前的弟子,观世音亲授的高徒,几千岁的一只鸟从来没想过男女之事,哪能经得起青华的款款深情?她被青华这一看,居然生出浑身的暖意,一时不察心生羞臊,却又半点不知她是动了凡心。 其实并非非越鸟不识情,只因此中还另有天机——青华自断情缘,二仙劳燕凤飞。青华和越鸟非要到了“妖龙斩孔雀,鸳鸯做母子”的时候,才能通心通意。此间因缘,不可说,不可说。 望着眼前各怀心思的二仙,白泽觉得他这顿饭吃的真是太不值得了、太跌宕起伏了,可眼下局势尴尬,他也只能堪堪开口圆场: “帝君好气度,帝君为救众生力战梼杌,如今又因此受梦魇困扰,我辈自当效劳一二。明王殿下在此,小神不便现身,若蒙帝君不弃,小神来日便为帝君制一白泽枕,以保帝君日后无虞。” “神君客气了,本座得了这锦囊便可,神君无谓为此费神。”青华心想要做一个枕头还不得把白泽剃秃了? 宴罢,白泽留下浩瀚万兽图,拜别了青华和越鸟,也不顾姿态,一溜烟就不见了,真是急急如脱缰的野狗。想来这妙严宫里实在是尴尬,他可是再不敢去了。 当夜,越鸟与青华约好第二日便去东谷国降妖,她安排下一应种种,又去海梨殿里选了法器,收拾妥当了,这才又回到阿如亭中打坐。 越鸟满心是西天佛音,虽然刚才席间尴尬了一番,但是此刻早就抛在脑后了,心里只想着明日如何应对,此后又该如何教化一方百姓。然而东极殿里,青华想的可不是这个,他坐在床上左思右想——方才越鸟分明面露羞怯,此刻他倒不如去试探她一二! 第二十五章 通名讳金仙动凡情 入空门罗汉绝六意 青华打发九灵请越鸟入殿,自己则佯装打坐,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一通擂鼓。然而越鸟入殿时却无喜无忧,只是恭恭敬敬地问了他一句: “帝君有何差遣?” 越鸟的恭谨和规矩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青华的头顶上,他何尝不想和越鸟亲近些?可是越鸟根本不记得他,在他眼里越鸟是他错失的姻缘,可在越鸟眼里他却只是个新交而已。 越鸟眼看青华帝君愣愣地站着,一言不发却满脸的欲言又止,还以为青华帝君是寒毒犯了,怕被宫里人听去失了威仪。如此想着,她便乖觉地掩好了东极殿的门,又压低声音问青华帝君道: “帝君是又发寒了吗?帝君休惊,有小王在,可保帝君无虞。” 眼看越鸟毫不扭捏,对他没有一丝儿女之心,青华满心的一厢情愿最终化为了灰烬。 “……有劳殿下了……那日在姑获山殿下将青焰推进本座掌心,本座十分受用,劳烦殿下再施青焰,好让本座安睡。” 越鸟连忙上前,将两朵青焰推进了青华帝君的手心,可她还是不放心,又道: “不如小王设下青焰罡罩,如此便更加妥帖。” 青华心中失落,却舍不得越鸟就此离去,他望着越鸟心里五味杂陈。可怜他一身修为,却依旧难敌天定的姻缘。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越鸟可明白半分? 越鸟看青华帝君神色有异,不敢擅自离去,正要询问,却突见青华帝君幽幽开口:“殿下为本作护法,万事周全,本座今日有感,有心回报殿下。可身外之物无趣,恐怕殿下也不会放在眼里,因此本座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件事。” “帝君何须如此客气,帝君功比天地,小王偶尔能照应帝君一二,是小王的善缘。帝君心中所想,小王洗耳恭听。不过这回报二字,小王实实不敢受。” 青华早知道越鸟会如此回答,他微微低头颔首,望着地面不敢看她,似有踌躇地喃喃道:“殿下知道本座叫什么吗?” 越鸟吃这一问,一时之间直犯迷糊,想来想去才明白——青华帝君这是说“青华”二字非他名讳吗? 满天仙佛多得是不知道名讳的,甚至有些仙佛的名讳是不可提及的,莫说是神仙们了,就算是凡人忽然被人连名带姓叫上一声,都免不了要打个机灵,所以满天仙佛有所避讳也是份数应当。况且凡是大罗金仙,谁敢直呼名?一来不敬,二来难免有驱使之嫌。释迦摩尼佛的本名叫做乔达摩·悉达多,佛经上皆有记载,但谁敢如此呼唤? 越鸟看青华帝君有与她通名讳之意,心里十分动容——东极青华大帝地位尊崇,九重天无出其右,其名讳恐怕就连玉皇大帝都要避讳。她区区一介妖仙,连仙籍都没有,又何敢直呼青华帝君名讳? “小王无知,只知道帝君道号,忘帝君恕罪。” 青华眼看越鸟面露不安,便知自己此举唐突,可他身在其中,开了口的话如何能不说完? “非殿下无知,本座落地成仙,虽有名讳,却从来没有人唤过,更没有人知道。” 越鸟闻言抬头,见青华帝君面上似有些悲切神色,听他所言,更仿佛有伤情在其中,随即才恍然大悟——她虽是个小小妖精,却上有母亲舅父,下有知己良朋。青华大帝荣耀万丈,满天仙佛人人敬他,却不敢与他真正结交,偏他又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怕是高处不胜寒,万年间尽是孤独无依,怎能不心生悲凉。 越鸟怕青华帝君伤心,又感恩他坦诚,于是连忙叩拜,道: “越鸟区区一介妖仙,不敢妄想与帝君结交,今日承蒙帝君不弃,斗胆请教帝君名讳,日后虽不敢口称呼唤,但必定铭记于心!” 青华扶起越鸟,两手轻按在她臂上,两人四目相对,青华脸上深情款款又伤心难掩。而越鸟见青华帝君如此身份,却愿意与她坦诚结交,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暗自发愿——从今晚后,她一定对青华帝君礼待尊重,将他当做良师益友,好叫他在这天上地下多一位至交,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本座的名字,叫青玄。” 越鸟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仿佛是一位旧相识,却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青华眼看越鸟双唇微动,心里一拥而上的悲切和思念再按耐不住,他不肯放开越鸟,两人就此变成了个相对相拥的姿态。 越鸟见此不禁讶异——青华帝君一时伤情也就罢了,可他俩这样扭捏站着成何体统?有意挣脱吧,又怕冲撞青华帝君威仪,只能颔首低头,默念阿弥陀佛。 “殿下唤我一声。”青华说。 越鸟听得此言,只觉得头顶发凉、膝盖发软。虽然说她是修道之人,应当不拘尊卑上下。但是这就好比让她直呼如来佛祖名讳一样,要她如何叫的出口?就算是她不尊这避讳,她和青华帝君还差着辈分呢!她怎敢失礼? “……小王不敢失礼……”越鸟避着青华的眼神小声答道。 所谓一念成魔,青华此刻心生魔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越鸟唤他一声,不得不休。一时间手上用力,心中情动,竟是要将越鸟拉进怀中。 “殿下不敢,也没人敢。本座一生,无人知我。” 青华此言,句句真心。越鸟原本正张皇,但她生性悲天悯人,听了此言,又看青华帝君一脸的伤情,顿时心生不忍,直骂自己怎只顾空守虚礼,辜负帝君一片赤诚。随即便强做镇定,开口叫了一声: “青……玄……” 越鸟心中紧张,口里打转,声音微弱。眼看青华帝君没反应,越鸟还以为他是没听清楚,于是便咽了口口水,抬起头来望着青华,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 “青玄。” 这一声呼唤听的青华心头大动,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情难自禁,有心干脆将二人之事说破,唯独怕这孽缘一旦说破,越鸟就算不恼怒,也不肯与他破镜重圆。仙缘已破,世世不得善终,如今想来,这真是天地间最恶毒的诅咒。 青华心生魔障,脸上变颜变色,手上也失了分寸,将越鸟越箍越紧。越鸟看青华帝君伤心不已,眼光闪烁,可她既不知道青华帝君究竟为何如此伤情,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宽慰开解他。她不懂男女之情,猜不透青华生出了什么心思,可眼看他面色古怪似怒非怒,越鸟不知为何隐隐地觉得不妙,心里竟生出害怕来。 “帝君!”九灵推门而入,原本他正准备给青华沐浴更衣,岂料一进门却见得二仙相对而立,好像正在说话。 青华被撞破行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一时生出强取之心,随即背心一片冰凉,心中后怕懊悔,连忙放开了越鸟。 越鸟万没想到,她今夜竟然托福九灵才能得脱此劫。她心中惊慌,只想速速离去,可此刻她神色张皇,衣衫微乱,若由着性子夺门而去,只怕日后传扬出去,要坏了青华帝君清誉。于是她强做镇定对着青华拱手而拜,道:“小王多谢帝君指点,日后必定时时谨记。”随即便不露声色的整了整衣衫,又落座喝茶,佯做平常。 九灵是个半大的孩子,根本看不出二人方才是何情何状,青华刚落座,他便凑上前问道: “帝君,到时辰了,沐浴更衣吧。” 青华心中大乱,根本没听见九灵说的是什么,只不明不白地嘟囔了一声全做应答。越鸟心下了然——青华帝君方才失仪,此刻似有尴尬,未免帝君费神多思,她还是将此事说破为好。 “今夜劳帝君费神,此刻还请帝君随九灵去沐浴更衣,小王便在此为帝君布下青焰罡罩,也好让帝君一夜安睡。” 青华点了点头就跟着九灵走了,他走后,越鸟为他布下青焰,随即也就回了阿如亭打坐——今夜青华帝君似有魔怔,梼杌恶灵怕是要乘虚而入,她还是在此为他做个护法的好。 青华回到东极殿时,越鸟已不在殿中,他望着越鸟用过的茶具出神,随即将那白泽锦囊塞进了抽屉深处。越鸟自然不知道青华当日所说的梦魇正是他们二人七世的夫妻情缘,梦中恩爱,醒后追思,伤情动神,实在扰人。可是如今他所求无望,也只剩下做梦了,如何舍得破除? 第二十六章 凤凰庙山妖扮神仙 梧桐坛淫蛇当道士 “……增长天王魔礼青法宝:青云宝剑,职风;持国天王魔礼海法宝:碧玉琵琶,职调;多闻天王魔礼红法宝:混元珍珠伞,职雨;广目天王魔礼寿法宝:紫金花狐貂,职顺。四职联合便是“风调雨顺”。” ——《封神演义》 次日越鸟与青华临凡,到了东谷国一带,二仙顺着白泽指点的方向往群山中探,果然找到一处庙宇。东谷国贫瘠简薄,可这庙宇却颇有建制,组见白泽所言非虚,这锦鸡愚弄百姓,哄骗供奉,日后必生祸端。 青华和越鸟按落云头,端端落在那庙宇门口。那庙远看还算是有个样子,近看却是不成规矩,庙门上莫名其妙是三百二十四颗钉,庙宇外墙上还打着花窗。这还不算,二仙抬头一看,二人加起来一万五千多年的岁数,就没见过这么不像样的匾额——只见那匾额金边红底,上面是十八个大字:“太上无极大吉大利法力无边玄鸟凤凰仙庙”。 凭他是什么大罗的金仙灵山的罗汉,见了这荒诞庙名,都少不了要一通大笑。青华与越鸟此前多有龃龉,偶有尴尬,此刻却各个笑地直不起腰相互搀扶。片刻之后,前番种种,便悉数烟消云散烟消云散了。 “虽然白泽说此间百姓未得教化,却不知竟到了如此地步,这庙名只怕是念来都口中粘连,亏得他们想得出。”青华插着腰不住地看那匾额,越看越要笑。而越鸟也笑地打颤,难以正色,对着青华帝君连连摇头,笑道: “如此不成体统的滑稽之言,小王也是第一次见识,不想那妖怪竟如此荒唐。” 二仙勉强收敛,收了身上佛光宝气便往那庙里走,青华自打看见了那庙名,就知道此间肯定还有不成体统的东西,果不其然——只见那庙门内的四大天王,一个拿枇杷、一个拿锅盖、一个拿鳝鱼、最后一个捧着个蛤蟆。 此间已有香客,青华和越鸟不能放声大笑,只能跺脚捶胸挤眉弄眼,好不憋屈。二仙再往里走,见无量殿中有人叩拜,殿上供奉的是穿红着绿的送子观音,鼎中是绿色的香烛,桌上是黑色的经帖。还有一个小狐仙化成的道士满头扎着七个小鬏,瘫坐在功德箱一边手拿纸笔,正在扯着嗓子高唱:“王员外捐二十两!李官人捐十五两!”而那功德箱另一边,还有一只壁虎精化的道士,他头上扯红绳扎了一个尺长的冲天辫,正从功德箱里往外掏钱,掏出来放在地上一堆一堆的数。 这可真是狗皮贴到了山墙上——不像话!越鸟是又要笑又要气,需知它们如此胡来,累及的可是自己祖宗的名声! 青华见越鸟气闷,又见了殿里的送子观音,随即心生一计,向那小狐仙一拜,说道:“小生王氏,特来求见神鸟大师,还请师傅通融。” 只见那小狐仙挤眉弄眼,撇嘴呲牙,放下手中笔墨,两手往胸前一叉,叫道:“来求见就对了!我们的师父那可是天上的神鸟,求什么来什么!你就说吧!你来求什么?” 青华随即一把抄过越鸟腰身,其实他们此来实在没有想到这妖精如此不成体统,并未商定什么计策,此刻越鸟虽然不知青华何计,却也只好连忙配合。 只听得青华帝君对那两个小妖精说:“小生与娘子新婚,到此求子。” 此刻越鸟靠在青华身上,二人亲近,她面上多少露出些矜持来,不料此一节叫那妖精看去,竟是心生了十二万分的得意。 “来求子是吧?那就来对了!我们这求子最灵验!百发百中!”那小狐狸对着身边的小壁虎两人挤眉弄眼直乐呵,就差笑出声来了。 这“太上无极大吉大利法力无边玄鸟凤凰仙庙”是万事不灵,唯独有三件事可以求来:第一件事就是驱鬼魅——正如白泽所说,这锦鸡生来就有驱除鬼魅的本事,只要他一打鸣,寻常鬼魅幽冥之物必定魂飞魄散。只是这并非他的本事,而是万物相生相克的天道;第二件事就是求医——这锦鸡认识山中草药,八百年的道行其他的干不了,但若是寻常疾病,他即刻能解。 这第三就是求子,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这锦鸡手底下有个狗头军师,是个五百年修成的小蛇精,平常经常给锦鸡出主意。蛇生性好风流,他见庙中常有人重金求子,心里就有了盘算。 这凤凰庙里是三个字——死要钱,凡是能拿出银子的夫妻来求子,往往是男子不育。要问为什么?此间民风如此,夫妻无子男子可休妻。但凡男子能有那本事,无论是休妻纳妾,他不至于到这儿花冤枉钱。这一节被蛇精看破,就此就占了个大便宜。凡是夫妻来求子的,众妖一来让他们供奉,二来让那妇人常来叩拜,三来给他们个鬼画符让他们贴在床头,告诉那夫妇往后多相好多亲近,必能得子。 此间门道全在这第二条,待那妇人独自来拜时,蛇精就口吐迷烟将女子迷倒,再拖进后堂做那好事。蛇有两具,不消几次,女子必定受孕。那时节夫妻相贺,到这庙中还愿,众妖又得一遭供奉。如此好事,只恨不得天天有。正因如此,这俩妖精听得青华说要求子,差点活活美死。 可二妖虽然乐,但却不见带路,只见那小狐狸乐完了把手一伸,双腿嘚瑟,面上阴阳怪气,上下直打量青华,拿腔拿调地说: “啊!你这请是如何请法?求又是如何求来啊?” 眼看面前的妖精讨要供奉,青华只想发笑——从来只有他受供奉,便是那凌霄殿上玉皇大帝,雷音寺中如来佛祖,又何曾受过他一花一果一炷清香?便是他要供奉,别个也未必就敢受。此刻他二人身上虽无财物,但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青华身上有一件天上地下仅得一件的珍宝,原本想找个机缘送给越鸟,现在倒不妨拿来一用。 只见青华从身上掏出一物,二妖看了,发出“嘚~~~”的一声怪叫,高兴的原地打滚,连忙引了二人往后厅去。 “这是什么?”越鸟趁着那二妖正高兴的上蹿下跳偷偷问到。 “这是我血莲池中血莲的莲子,我将它们化去妖气,练成一串佛珠。这小妖要拦路之财,此刻正合用。” 越鸟从未见过这种莲子,只见那串上是一百零七颗小珠并一颗大珠,小珠指尖大小,大珠人目大小,颗颗圆润柔滑,是通身的金光宝气。恐怕那不识佛宝法器的山妖见了以为是黄金珍珠,所以才喜不自胜。 “这是何线?似是非金非银?”越鸟将那血莲子佛珠拿在手中细看,只见那串珠的线不同寻常,似乎是从未见过。 “自然是用头发,才见赤诚。” 越鸟见青华帝君以身供奉,先是大吃一惊,随即便称赞不已——青华帝君果然有佛性,来日必定能得大道。 那锦鸡在这寺庙的后山围了个法坛,他总算还知道凤凰是什么脾性,所以在法坛中间弄来一颗巨大的梧桐树。二仙到时,那锦鸡正在与山妖“讲经说法”,说的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婚姻生活,说到兴起之处,撸起袖子直比划,不知道在比划什么。 正所谓功名修来见风姿,气派佯做落下乘。这锦鸡跟普通家禽差不了太多,虽然是穿金戴银着意打扮了一番,但却依旧难逃骨子里的市井之气——只见他肚腹滚圆,身材矮小,面有金色,四肢粗苯。脑袋顶上三条小辫,冒充神鸟仙身;肥胖身下八瓣金莲,佯做凤凰宝相。 有道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越鸟看他如此滑稽,不禁哑然失笑。那锦鸡可不知道这二仙是什么身份,如何来头,他看着眼前的二人见他不拜还杵那傻乐,便主动对着他俩招起了手,一边招手,嘴里还一边念叨着:“过来吧!过来啊!”他正讲到王母娘娘如何用金扁担挑水,正精彩,恨不得多来人多听他那胡诌。 二仙到了近前,那锦鸡强做端庄,一张胖脸肥肉横生,双目半闭故作沉思,喃喃开口道: “二位施主到此何求啊?” “小生王氏与娘子,拜见神鸟大仙。我二人是新婚的夫妇,听闻大仙素来灵验,到此求子。” 青华一边说,一边就拉着越鸟去拜那锦鸡——青华帝君身居六御,越鸟是羽族明王,这锦鸡遭他们二仙一拜,活活折去三百年阳寿,却浑然不知,心里还挺美。 然而锦鸡还没说话,那蛇精却坐不住了——越鸟容姿如何?西天境无出其右,九重天无人比肩。这蛇精平日里也就是祸害祸害凡间女子,哪里见过如此神仙人物?一听到她要求子,一张嘴哈喇子流了一地。心里痒不可当,嗖地一下就蹿到越鸟身边,扯着她就要直奔后堂。 只见那蛇精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青华,嘴里还直嘟囔:“马上就得!马上!你等着,今晚就有!” 第二十七章 假庙里山妖战二仙 东谷间越鸟现真身 “……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则生女尖喙,阴中有物类蛇舌。至淫纵时,则舌发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 ——《聊斋志异》 眼看蛇精对越鸟露出冒犯之意,青华心中生出隐隐的杀气来,只见他将越鸟护在身后,面上却赔笑不止: “师父等等,让我夫妻供奉神鸟大仙再计较不迟。” 蛇精眼看着自己连美人的手指尖都没摸着,此刻竟混不顾地瘫坐地上哭闹了起来: “等不了了!我这等不得了!” 青华贴在越鸟耳边解释,说这是个淫蛇孽畜,恐怕此间求子的妇人,皆是让他祸害了。他已伤人害命,今日必得除去,让越鸟一会儿莫要回护。 越鸟听罢暗道不好——正所谓人妖两道,这妖若是近了人身,无论它是何心思,往往都要生出祸端来。这人蛇相配,生子无妨,生女则为青城妇。青城妇面生尖嘴,阴有蛇舌,其他与常人无异。日后若是守身如玉还则罢了,否则若是与男子相好,那时节蛇舌钻入男子阳具,男子必得身死。这蛇妖在此不知多久,若是常淫人妻子,难免得儿得女。若是诞下青城妇来,少不了要在此间无端害命,实实冤孽。 “既是如此,便更容不得,殿下一切听我,万不能再慈悲维护。” 青华在越鸟耳边悄悄叮嘱,而越鸟虽心有不忍,却不得天地正道如此,这蛇精已经触犯天条,她就是再有心护佑也是不行了。 锦鸡看着面前这二人只顾亲热,又看那蛇精无故撒泼,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听那狐狸精说这胯下无用的白面书生身上带着金珠子,因此才对着青华连忙又是一通招呼。 “快过来吧!你带着甚么东西,快让我看看!” 青华对越鸟略使眼色,二人不理会那蛇精,到了锦鸡面前,青华便拿出了血莲子佛珠。 那锦鸡是个斗鸡眼,此刻豆大的双眼圆睁,俩眼珠子恨不得跳出眼眶贴在一起,举着那宝物不住赞叹: “这是个甚么宝贝啊?我喜欢!你不是求子吗?让你娘子时时来拜,准有!准有!我这准的跟什么似得,你都不知道有多准,这里面都是学问!” 越鸟听得如此荒唐之言,心里也起了斗志,只见她走上前去,绕着那锦鸡打量了一圈,随即笑道:“上仙真是那神鸟凤凰?在下观其言查其形,似乎不像。” 越鸟此言一出,那十余个小妖连忙一通吵闹: “你怎么能质疑我们的信仰!” “这不是要砸我们饭碗吗!” “你好大的胆子!” 锦鸡紧闭双目——他没法子,他是个斗鸡眼,睁开眼让人看见笑话——口中喃喃道:“娘子不信,为何来拜?” “非我不信,若你真是凤凰,难不成认不得自家子孙吗?”越鸟见那锦鸡睁开那斗鸡眼正看着她,于是凌空一跃显出了真身。 要问越鸟真身如何?那时节只见一只山峦大小的靑孔雀凭空而现,一双黑瞳长睫翩翩,九支簇羽金光闪闪。额如青玉起鳞,颈似天鹅色青。廿四根尾羽上是千双青金目,千万条绒毛间乃神兽佛宝光。双足尽是宝珠,十爪皆为刀兵。喙为白玉,鸣动九霄。 越鸟的真身落在青华眼中让他图生爱慕,可那佯扮凤凰的锦鸡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见他闭目沉色,口中喃喃:“靑孔雀,你既是我子孙,见我如何不拜?” 越鸟听此一言,面上尽是诧异——这妖孽毫无悔意不说,见了她的真身竟也不怕。她是羽族的明王,虽然是个虚衔,但是天下间禽鸟羽仙,哪怕尊贵如瑶池青鸟,也得拜她。莫非这个山妖竟如此不得道,连自己祖宗宗庙都不知道吗? “凤凰乃天地玄鸟,寿比日月,本座看你区区八百寿岁,还敢在此间沽名钓誉!”青华喝道。 不想那锦鸡早有准备,这一节正问道他的得意之处。 “小儿无知!不知凤凰仙身不死,火中重生吗?我这一遭确实只有八百年道行,全因我八百年前浴火重生,小儿不知吗?” 二仙遭此一问,居然哑口无言。这锦鸡别的不识,倒是将凤凰玄鸟一身造化全做了他辩驳之用,实在是刁滑的紧,二仙竟落得与他口舌相争的地步。 “你既自称凤凰,何不显圣一见?” 越鸟心想既然如此,只要他逼这妖精现身,那时节这些妖怪自然知道他不是凤凰。不料那锦鸡却摇头大笑,随即化出真身——他身后确有彩羽,想必正是如此,才哄住了这一方的妖道。但看他那通红肚腹,分明是个鸡身,上无宝光佛彩,下无金莲净坛,怎么可能是凤凰仙驾? “小儿还不细细观瞧,我身有彩羽,翩翩足有丈长,还不拜服?”那锦鸡反而得意了起来,转着身子生怕这二人看不全乎,身子还直扭搭。 只见町中众妖皆看那二仙,面上万分挑衅,嘴里各个念叨:“你看,说他是凤凰尔等不认。此刻见了,总该拜服了吧。 这下这二仙心中可真是犯难了:这锦鸡并非沽名钓誉,而是真心相信自己就是神鸟凤凰,凡人如何供奉皆是分数应当,众妖得以拜会全凭他愿意领受。这一遭看出的尽是世情百态——从来是短见出荒唐,愚昧惹麻烦。这东谷国实在贫瘠,千百年来既无神仙显圣,又无大贤施教。这才让这锦鸡扮了凤凰,山妖做了道士,这其间种种,实不能全归咎于这锦鸡。若真要破劫,还得教这一方百姓读书明理,尊天地正道。可若他二人今日点拨不了这群山妖,恐怕他们自此生出自诩骄傲来,更要坏事。然而这些个小妖有自家的一套胡乱法门,光怪道理,水泼不进,软硬不吃,二仙与他们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这可如何是好? 越鸟见此情状,心中一沉,想来想去,今日非得是唤来了凤凰天尊,才能让这锦鸡知道自家身份,明白天地造化。只是玄鸟仙身,她尚且未曾得见,也不知道能不能请天尊临凡。 越鸟心中忐忑,趴在青华耳边吩咐,让他从那七宝芳骞林中移一颗梧桐仙树来此,如此这般,方可度化此间妖邪。 这一门叫做搬山填海术,对于青华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往后还有妙用。彼时只见他默念口诀,两指一挥,便从七宝芳骞林中移来一颗梧桐仙树,竟不费吹灰之力。而那神树盘根错节,叶叶如玉,和法坛上的梧桐树一比,真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小妖们见了青华手段,只以为他是个有道行的妖怪,连忙一通吵闹。 “自己人啊!” “加入我们吧!” “以后有人求子叫那蛇精带上你!来吧来吧!” 越鸟取出凤凰仙胆雮尘珠,口中念诀,心想玄鸟天尊虽然平日难见,但她此刻为普渡这些个山妖,诚心求拜,既是自家祖宗,神鸟有灵,理应露面。 青华眼看越鸟神色不安,想来玄鸟凤凰乃天地至尊,便是越鸟这自家徒孙也未必就能唤来,随即便与越鸟一同打坐,口念道号不已。 二仙身边仙气缭绕,有佛祖宝音时隐时现。众妖看这二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突然只听得南方一声仙吟,如闻天乐,直叫昆山玉碎,胜过芙蓉泣露。凤凰一啼,必定绕梁三日,这山谷间,三日之内都能听到这声凤鸣。 众妖皆惊,只见远处泼天的祥云霞彩,越行越近,正向此间而来! 青华见此行状,知道凤凰转瞬便至,那时节怕这些个小妖逃窜,随即对着那蛇妖喝道: “妖孽!你在此作祟,伤人害命。触犯天条,冲撞明王!本座容不得你!” 青华说罢凌空唤出太一剑在手中,他侧过身子望了望越鸟,面上尽是萧杀——他原本就是孽身,如何怕这一遭血腥?他唯独怕越鸟见了心惊。 越鸟知道青华帝君这是要斩杀那蛇妖,难免心中不忍,但是它已造下冤孽,她也实难强行庇佑,只能闭眼念经以做超度。 太一剑是青华当年尽诛百妖的利刃,天下间无人可及,那宝剑剑气呼啸如龙,落在越鸟耳边,叫她不禁心惊身动,再睁眼一看,只见那蛇精已经身首异处化成了一条黑蛇,早就没了气息。 越鸟听得耳边有羽扑扇,便知玄鸟已至,只见她指着那锦鸡喝道: “孽畜!你看他是谁!” 第二十八章 赐神机玄鸟渡锦鸡 传宝音凤凰赠天书 “凤有六象九苞。六象者,头象天,目象日,背象月,翼象风,足象地,尾象纬。九苞者,口包命,心合度,耳聪达,舌诎伸,色光彩,冠矩朱,距锐钩,音激扬,腹文户。行鸣曰归嬉,止鸣曰提扶,夜鸣曰善哉,晨鸣曰贺世,飞鸣曰郎都,食惟梧桐竹实。故子欲居九夷,从凤嬉。物飞而生子。” ——《论语谶》 凤凰原在九夷之地休憩,突然听得海边东极青华大帝有请,听他因由,皆是自家子孙惹祸。 天地间玄鸟凤凰仅此一只,不死不灭,有涅盘之术。但是世间还有凤种,虽然不出自玄鸟,却依旧是同脉相连,沾亲带故。凡像凤者有五色之分,通身多赤者为凤鸟,多青者为青鸾,多黄者为鵷雏,多紫者为鸑鷟,多白者为鸿鹄,西王母的近侍青鸟就是五凤中的青鸾鸟。 凤凰得天地交合之气,有二子,一是金孔雀金曜,二是金翅大鹏雕迦楼罗,其余五凤,则各自相配。越鸟和青华遇到的这只锦鸡,虽然谈不上尊贵,但是确实是黄凤鵷雏的后代。 玄鸟不在乎虚名受累,但这青华大帝不似旁人,玄鸟不愿意见他再造杀戮,故而前来。 玄鸟凤凰所至,满天霞光,满谷祥云。山谷里四时之花,不分彼此,悉数绽放。玄鸟一路飞来,身边是祥云缭绕,脚下是紫气做靴。这东谷国贫瘠,从没有见过什么神仙神兽,这一见就见了这天地至尊的玄鸟凤凰,一路上百姓跪拜,百鸟朝凤,万兽作揖。 莫说是凡人未曾见识,就连青华也是头回见到玄鸟凤凰,到了近前才他突然想起来——他只顾着越鸟是凤凰的独孙,却忘了自己原本应该是玄鸟的孙婿,一时间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到了近前,玄鸟露出仙身,轻飘飘地落在了芳骞林梧桐仙树上。而那原本郁郁葱葱、叶叶如玉、落英缤纷的梧桐仙树,叫玄鸟一坐,竟出现了一副奇景——凡是树上落叶,枝头即刻长出新叶,转瞬间一切如旧;凡是叶落飘零,玉叶瞬间衰败入泥,刹那间无影无踪。 芳骞林的梧桐仙树不是凡品,不受四季约束,无论季节,满树尽是玉色,但它毕竟是生物,四季之中玉色又稍有深浅之差。此刻众人只见那满冠玉叶颜色变幻不息,由浅到深由深到浅,只要凤凰还在落在这树上,便循环往复不息不止。 青华不禁心生感叹:都说凤凰掌轮回生死,超脱六道五行,不料他竟真得此修为。万事万物到了他的身前,随生随灭,无兴无止,漫天仙佛尚有寿岁,而这玄鸟凤凰竟已经是不岁不年,不死不生。 于是,青华与越鸟同拜了玄鸟凤凰——玄鸟已是造化本身,他合该一拜,不可骄矜。更何况他断了人家子孙血脉,玄鸟必然知道,他此刻不拜,更待何时? 见了玄鸟真身,小妖们跪了一地,而那锦鸡吓得直哆嗦,他从跌跌撞撞踉跄到了玄鸟面前,使他那斗鸡眼仔细观瞧。 要问玄鸟真身如何——只见他通身三彩,凡是绒毛,根根通红如血,毛尖发金。凡是短羽,尾尾闪烁如金,耀目难当。凡是长羽,翎翎碧青如水,镶有金边。顶上无冠无簇,睑有睫上下赤金,目如人赤瞳蓝底。双目上生出青金二色冲冠长眉,一双金边青耳细长上挑。耳后九丛金羽,颈间一圈青翎。腹背双翅赤绒如龙鳞,翅根翅翼青金似宝鼎。身后是丈长的三色尾羽,又有九根三丈长的金根金边孔雀翎。如仙草一般生叶,叶上片片生目,如同飘带一般搭在那梧桐仙树上。 玄鸟凤目微颤,他见那锦鸡站在他身前发愣,有心逗弄,便拨动一翎从锦鸡面上拂了一拂。锦鸡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目瞪口呆,长着大嘴,手指凤凰,转头问二仙: “这是甚么啊!怎么这么好看!” 凤凰一旦开口余音不散,因此他从不轻易啼鸣,加之他也不爱拘束,鲜做化身,与万物沟通不靠言语,而是心神相交。因此,锦鸡刚说完这话,脑海梨就里听见了一个甚是好听的声音,那声音说到:“孽障,你敢扮我,如何不识我?” 锦鸡吓得跳了起来,用手指点着二仙:“是谁说话!是你吗!是你吗!”见二仙皆笑看他,他又转头指着玄鸟凤凰,浑身发抖,声音打颤: “……是……你吗?” 凤凰微微颔首,锦鸡下的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随即便嚎啕大哭! “你是凤凰那我是谁?我不相信!你有什么证据!你说你是你就是啊!你没有证据!你们欺负人!我才是凤凰!我才是!你怎么证明我不是凤凰!” 没想到这无道的锦鸡,区区的山妖,见了凤凰竟然还敢撒泼耍赖,摆出了市井嘴脸来。只见凤凰双喙微张,长睫轻颤,似乎是在发笑,随后便与锦鸡四目相对,说: “这有何难,你且来看。” 这说话的功夫间,旁边的小妖早就跑的七七八八了——不管他是不是凤凰,且看人家这手段,再看咱们这本事,此时不跑,不是要落得和那蛇精一个下场?唯独有三四个小妖,此刻是诚心观瞧。正所谓万事万物不可一概而论,山妖也有良善之辈,从前无非是被那锦鸡骗了去,并非自家想做妖邪。眼下见了凤凰显圣,它们心里明白这才是真的神仙显圣,自己可不能走,要在这里沾些仙缘。 锦鸡与凤凰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可凤凰超脱六道,不知岁月,他只看了锦鸡一眼,就把三纪万物一切记忆全部与他一一观瞧。开天辟地,潮起潮落,生死幻灭,无休无止,皆在其间。 此刻在别人眼中不过转瞬即逝,但在锦鸡脑中又何止百年?他眼前如同走马灯一样,变化不停,脑袋晕晕乎乎,两只斗鸡眼斗的更厉害了,嘎吱一下就昏了过去。 随即青华越鸟二人便听得凤凰传话,说:“他本是凤种后裔,已被我降服。待他醒了,自知天道,不会再为孽一方。” 凤凰话音刚落,二仙又拜,凤凰看了看越鸟,他虽不愿道破天机,但也生出些爱护之心,只道:“越鸟,随心得净土,随缘得造化,你需谨记。” 越鸟得了凤凰玄鸟点拨,喜不自胜,跪拜不起。而青华看凤凰似是要走,连忙行礼拱手道: “劳烦玄鸟至尊亲临,这锦鸡无状,但也见得此处民风愚钝。本座与明王殿下,有心教化一方百姓,让他们识得天地正道,还请天尊指点迷津。” 凤凰看了看青华帝君,见他杀气虽未散尽,但却已经修出了仁心慈悲,听他此请,也还算是懂得造化。只见凤凰虽不言语,目光所至之处却凭空唤出了一本《涅盘经》,那经书飘飘落下,正落在青华面前。 待众人再看时,玄鸟已去,只留下那回荡不绝的一声凤鸣。 第二十九章 察世情新景似旧景 传旧闻妖仙度金仙 “佛复告诸比丘:’汝于戒律有所疑者,今恣汝问,我当解说,令汝心喜。我已修学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明了通达。汝等比丘,莫谓如来唯修诸法本性空寂。’复告比丘:’若于戒律有所疑者,今悉可问。’” ——《南本大般涅盘经》 凤凰走后,四个山妖连忙过来拜二仙,说他们皆是诚心修炼,只因受了蒙蔽误信了那锦鸡才误入迷途。如今他们不敢攀附仙缘,只希望二仙能对他们指点一二。 越鸟见此,心中大慰,又想起蛇精一事,此刻正好问来。 而四妖皆道,他们中唯独那蛇妖性淫,平日里确实做下了不少冤孽。这锦鸡到此约莫百年,那蛇妖后来,但也有五六十年了。若说是受他“送子”的夫妇,总得有百对,生男生女的都有。 “不好!此间恐怕是已经诞下青城妇了!”越鸟想了想,这青城妇若不一一度化,叫她们出家守贞,恐怕难解。 “明王殿下多虑了,这一向不知道有什么青城妇。若是诞下殿下所说的尖嘴的女娃,便说是妇人孕期贪嘴吃了鸡头,那孩子生下来就当即溺死了。说是若吃了妇人奶水,哪怕就一口,妇人胸前就会生出鸡毛,变成老母鸡。” “这!这……此间民风,竟至如此?阿弥陀佛。”越鸟听了那山鸡精此言,真是心头都发颤。 “殿下为何惊讶?那陶刚不就是因此得道的吗?”青华倒是云淡风轻——他看护血莲池,血莲池下接世界业果,万年来全凭他一人消解,这种事情,他实在是看多了。 越鸟随即叫四山妖领着他们,在这东谷国内四处体察民情民风。只见此国一城之地,群山之中,国破城败。那国王倒是贤明,只可惜此处内无大贤,外无通路,实在是难以经济。 青华见此情状,对越鸟说道:“殿下,本座若是搬走这周围的青山倒是简单,唯独怕那时候百兽遁走,百鸟离林,殿下见了,心疼气恼,再也不理会本座了。可本座若是凭白化出一座仙桥让他们得内外通达,又实在有违天道。此间教化之功,全凭殿下神思了。” 越鸟听青华此言,面露笑意,答道:“帝君好思虑,此间度化,外达无非百年之功,这内通却是百代之功。小王确有一计,但不敢妄自居功——此计乃当年仓颉上神传下,帝君权且一听。” 此前百年,伊川神洲阿宁国境内出现了一只赤红巨蟒。阿宁国崇信妖术,百姓将巨蟒当做神物供奉祭拜,这条巨蟒得了人血供奉,三百年修成化身,在阿宁国境内四处收揽门徒,成立教派。八百岁时被封为国师,国王赐他金银钱粮无数,童女百名,童男百名。天雷将至时,蟒蛇精口吞了人王天子,化作他的模样,避过了天劫。此后,这假国王就自称得了长生不老仙术,又使出些法术当做显圣,引得四周五国竟相来投,叫那一干百姓把他当做神仙拜祭。 “蟒蛇精做了国王,平日里不思国政,一心只要凡人怕他敬他拜他。不到百年的功夫,国家纷乱,百姓流离失所,四境战火频起。他虽有些道行,但此间种种,却非法术可解。白泽兄将此事通传与小王,小王体察其中因由,又不知如何解法,所以就去请教了仓颉上神。” 仓颉体量越鸟有慈悲救苦之心,传下“明理”“从善”二功,又怕她一人难得其法,所以便与她一起,前往阿宁国亲身度化。此间四百二十年,他二人在凡间传道受业解惑。最后那蟒蛇精大彻大悟,舍去一身修为,化作了阿宁国边境的一堵巨墙。又因是受了他二仙点化,那墙上便生来便有一巨门,叫做“仓越门”。 “阿宁国民风不化,小王与仓颉上神化作一士一僧。上神在此教书,小王在此说法。每隔二十年,小王和神君就去面见那蟒蛇精,问他一句话,到了第二十一次,那蟒蛇精方得大彻大悟。” 青华急急问道:“殿下快说,仓颉教的是什么书,殿下说的是什么法,见了那蟒蛇又问哪一句话?” 越鸟灿然一笑,见那四个小妖也正好奇,于是便徐徐说来。 阿宁国祸起萧墙,全因百姓不得教化,仓颉上神传下的明理向善二诘,便是破解的关窍。那时节他们二仙并不降妖捉怪,只因那一境之地,灾患连连,实非一妖之过,乃一国之过也。于是仓颉上神便于此行明理之功,教阿宁国的百姓读书识字,明理治学。而越鸟则在此行向善之功,说的是因果循环,导人向善。每二十年,越鸟和仓颉就去问那蟒蛇精一句:“为时未晚,可愿回头?” 百年后,阿宁国的小儿个个读书识字,夫妇无不相亲相爱,老有所依少有所养。又百年之后,巫蛊之术不攻自破,百姓掀了神殿庙宇,建起书斋学堂。国中没有乞丐恶霸,山中不见盗贼强人。集市多见经书,城中鲜谈风月。三百年后,阿宁国不分男女,都能谈经论道;不分长幼,都晓阴阳五行。穷不贱,富不淫,处处修桥修路,户户修身修心。 到了第四百年,国中朝臣各个都是饱学之士,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朝臣们不理会蟒蛇精,就算被它吃了也无惧他的淫威,无人拜他参他,也无人杀他降他。 那蟒蛇精无人供奉,腹中饥饿难当,跑出王宫,行迹潦倒,被一个卖梨子的老太婆救了。那婆婆一贫如洗,却还是将自己怀里的两个馒头给了他,看他蓬头垢面,又为他洗脸梳头。待蟒蛇精故意问起王城中的妖蛇王时,那老婆婆只说了一句话,蟒蛇精听后嚎啕大哭,回到王城交出王位玉玺,对着王座磕了三个头便走了。 此后,蟒蛇精以采药为生,在王城中日日等着越鸟和仓颉。到了那天,蟒蛇精站在城门口远迎二仙,与二仙含笑相对,侃侃而谈,摩肩搭背,如同旧友。三人走到国境边界,蟒蛇精见那处边墙薄弱,仰天大笑,说:甚好甚好。随即便拜别了越鸟和仓颉,以一己之身化作边墙,回报了此间凡人,了却了一身凡尘。 “老婆婆说了什么?”青华听得入迷,拉着越鸟的袖口急急问到。 越鸟与青华四目相对,面上是慈悲,嘴角是笑意,可眼睛里却含着眼泪。她望着青华帝君,此刻一字一句都是说给他听。 “那老婆婆对蟒蛇精说:一人之祸,可及三人,不可及苍生。” 第三十章 感因缘青孔雀弘法 受真言东极帝建斋 天数难测,越鸟受白泽之托之时可是没想到,此劫度的不是那锦鸡、也不是东谷国,而是东极青华大帝。此刻越鸟说的是旧闻,看的却是眼前人,那句话从一个肉体凡胎的老太婆口中说出,落在青华大帝的耳中,倒不知是如何感受? 越鸟口念佛号,眼中有泪,此刻度化,身现佛光—— “阿弥陀佛,如是我闻。青华帝君,我知尔自叹孽身,全因当年尔诛尽百妖,将世间浩劫归于一己之身。岂不知一人之祸,何及苍生?尔自苦万年,今传尔一言,曰:有业亦有果,无作业果者,此第一甚深,是法佛所说。” 越鸟念起佛音,脚下生出青莲,六字真言在她身边萦绕成环,此情此景,便是青华这样万年寿岁的神仙见了也不免要诧异。可无奈她虽是真心传道,双眼却泪流不止,她察觉心中惊动,却只叹自己修行未满,悲切太盛,一时间心口竟疼痛难当——可怜青华帝君万年孤寂,满天却无人与他宽解。他一心要担起苦渡众生之责,殊不知百神诛百妖,哪里是他一人之过? 越鸟感念青华大帝孤身,心中不禁叹天数不公,叫他以一人之力,荡涤天下业果。纵他是泼天的道行,也只是一身而已,上苍如何忍心将如此重担落在他一肩之上? 越鸟与青华是天定的仙缘,原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良缘,天下罕见,纵使大罗金仙日日叩拜上苍,也未必就能求来。上苍并非无情,正是体量青华悲生,才为他赐下这段姻缘。越鸟生而为他,即便如今他俩仙缘已断,世世不得善终,她也依旧会知他怜他,爱他敬他,至死方休。 世间全道青华帝君诛尽百妖,谁来与他论造化因果万物命数?青华听得越鸟一言,见她虽口念佛号,双眼却流泪不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决议不要的妻子,是他选择牺牲的缘分,当年他一念之差、一时执迷,竟酿下如此大错,如今悔之晚矣! 青华万箭穿心,图生悔意,留下一行清泪,越鸟与他四目相对,二仙一时间两两相顾,万年姻缘,悉数在此。 “帝君苦矣。”越鸟说着伸手拂去了青华眼角的眼泪。 青华有苦难言,眼看越鸟为他伤心落泪,他心中情动难以自制,随即将越鸟拉至怀中,心道:“越儿,你叹我命苦,可知我害你至此?满天仙佛,虽然敬我怕我,只有你知我怜我。偏我不识天数,误毁仙缘,我二人劳燕分飞,如今悔之晚矣。怕只怕我舍去金身,能护你一日,不能护你一生,叫你往后余生,如我一般,万年孤寂。” 眼看青华帝君伤心难解,越鸟心中不禁闪过万种思量——可怜他一生孤苦,纵得与天地同寿,又有谁来与他时时陪伴?她二百年后就要灰飞烟灭,那时若不得道,过在自身,不敢嗟叹。但她香消玉殒之后,只怕无人与青华世间同游,无人与他庭前说话。 越鸟看青华帝君如此伤情,不禁心中不忍,于是她强压慈悲,拂去眼泪,只道: “帝君既然明白那婆婆所言,以后便切莫执迷不悟。我见帝君总有深思,知你孤苦,如今我便狂妄一遭,不顾四界等级,与帝君做个知己至交。万望帝君莫要再自苦,放过自己,才得解脱。” 此后,二仙结为至交,在凤凰庙中向四妖传下浩瀚万兽图与涅盘经,又在梧桐仙树下讲经论道七天七夜,叫那四位山妖分别在这东谷国做了郎中,木匠,渔夫,教师,叫他们修身修道,在此间为凡人解惑答疑。此功甚大,四妖感激涕零,无不拜谢。 到了第七天晚上,那锦鸡嗷呜一声这才转醒——他吃了凤凰那一瞪,一昏就是七天七夜,醒来时斗鸡眼没了。他大彻大悟,脱下一身华衣,与山妖们一同坐下,原地听经。 越鸟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计较,转头问青华:“帝君可知我心意?” 青华乍一听此言,心砰砰直跳,可再看越鸟眼色,就知道是与那锦鸡有关,随即笑道:“我猜,越儿是想让那锦鸡扮做大贤,如当年一样,在此间传道说法。” 越鸟笑着点点头,对青华拱手而求:“此间全凭帝君神通,他这山庙实在不成体统,不如改做学堂,不知帝君意下如何?” 这点区区小工,对于青华来说根本就是手到擒来,可他此刻托腮歪头,倒像是很不情愿:“越儿与仓颉上神亲度阿宁国四百二十年,得了大功德。如今到了本座身上,便是让我变些戏法。难不成,越儿觉得我不如仓颉上神?” 这个老神仙啊,恨不得永远不回九重天,为了玩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倒把越鸟逗乐了。但是当着本主不敢高声言,她也只能附到青华耳边悄悄说:“帝君如此造化,如何和那锦鸡抢功德?他虽未伤人害命,但在此百年荒唐,也得百年功德才能两相抵消,否则如何化解?” 青华无非耍赖而已,他离开妙严宫几日无妨,日子久了那血莲谁来看护?但是此刻他赖还没耍够,心里又想起一件事来—— “既然如此,那本座要讨殿下身上一件东西,你若给我,我才依你。” 越鸟身上颇有些法宝,想来那阿鼻眼、雮尘珠是佛母之宝,青华帝君不可能要那个。除此之外,她也没有什么是不能给青华的,随即便满口答应:“帝君只说要什么,便是要拔了我的雀翎去,小王也绝不吝啬。” “本座要明王殿下的那串佛珠。”青华筹谋已久,现在大手一伸,不得不休。 “这个?” 越鸟看了看手中的佛珠,那无非普通的小叶紫檀珠。她平素修行不讲奢华,这东西虽然跟了她千年,但是依旧只是凡品,如何能配得上青华帝君? 青华见越鸟似有犹豫,连忙紧逼:“殿下便是舍不得也晚了,若是舍不得,那本座可真要拔你的雀翎了!” 越鸟想了想,帝君向她要佛珠,是好佛缘。自己不能不舍,于是连忙奉上。 “帝君既要,我如何贪恋不舍。只不过,小王是出家人,一时没了念珠,好生奇怪啊。” “这简单,本座也绝非来而无往之辈,便与殿下做个交换。”青华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了那串血莲子佛珠——他早就有意寻个机会把这佛珠送给越鸟,眼下终于圆了心意。 青华得了越鸟的贴身的念珠,不禁心花怒放,这好东西揣在怀里不得见,他可不乐意,于是他便将那佛珠三缠戴在了左手上。可等他一转头,却看见越鸟正捧着血莲子佛珠,面有龃龉欲言又止,不知为何。 “殿下不喜欢吗?”青华看越鸟不戴,心里先是着急,可着急完了又噗嗤乐了——那珠是好珠,但是金光宝气,耀目无比。越鸟是佛门弟子,哪里好意思把这珍珠黄金一样的东西戴在身上徒惹凡尘? 青华也不解释,夺了那珠子,拉过越鸟的手,便亲自给她戴好了。见越鸟面有尴尬,青华就将那珠子举到了她面前,让她自己看——只见原本颗颗直放金光的珠子,到了越鸟手腕上,竟化出了莲子的本相,颗颗如白玉,温和圆润。 “这是何故?” “越儿佛性深种,已属法门大乘。这血莲通人心,到了殿下手上,不敢娇矜,所以露出本相,这下殿下放心了吧?” 越鸟原以为是她不好意思穿金戴银,心思被青华帝君看破,才给那珠子化了个形,可等青华帝君说破,她却只能摇着头笑自己愚昧:“小王一时执迷,罪过罪过。岂不知执迷金玉是过,执迷不着金玉也是过,小王无知,哪里有帝君通透,小王受教了。” “越儿知我,我自然也知你。”青华眼看越鸟面生欢喜,心里只觉得如生甘泉。 二仙别了众妖,青华将那“太上无极大吉大利法力无边玄鸟凤凰仙庙”改头换面,平地里须臾之间就拔地而起一座白墙黑瓦的学堂,可等到了起名字的时候,青华却犯难了: “本座有心如当年一般,将你我和名,做个斋名。但此间确有玄鸟临凡,如此机缘,不可不敬。可是若是直呼神鸟名讳,又似有不恭,殿下意下如何?”青华揣了手,一脚踏在那不成样子的匾上思考。 越鸟毕竟是凤凰的后代,她略微一想便笑道:“帝君不妨听我一言,这凤凰玄鸟,身有五字: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如此,此斋不如就叫五字斋。” 青华听了觉得甚妥,于是宽袖一挥,只见那学堂门前平添了一块素匾,黑底白字,上面是三个大字——“五字斋”。 罢了二仙正要离山,只见那锦鸡突然上前,道:“二仙此去出山,若是腾云驾雾,自不必说,若是行舟而出。切记往东而行,莫要向西而去,那西面有个妖精!” 第三十一章 妒妇津夫妻续前缘 临东县神仙还旧债 “伯玉尝诵《洛神赋》,曰:”娶妇如吾无憾矣!”其妻恨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乃投水而死,后因称其投水处为“妒妇津“。相传妇人渡此津,必坏衣毁妆,否则即风波大作。 ——《酉阳杂俎.诺皋记上》。 原来,此去向西有一小县,因为紧邻着东谷国,所以叫临东县。这临东县与东谷国中间有一条大江,来往全靠渡船,偏偏此处有个妖怪,经常兴风作浪,久而久之,这个渡口就荒废了。锦鸡知道面前的二仙法力通天,哪里会怕那区区妖魔?他是已通天地正道,心生慈悲,此刻才故意露出破绽,好引二仙去度化了那河妖。 青华一听又有好玩的,连忙追问——这妖是何妖?怪又是何怪?锦鸡拱手答道: “禀上仙,两年前我有意收服那妖精,因此去会过他,见他时三唤而出,出来时翻江倒海,却没见到身形。那妖精有道行,我虽有心将他擒获却不得其法。更有甚者,那水间隐隐有仙气,恐怕河里的并非是凡间的妖怪。” 锦鸡话音一落,越鸟与青华不禁面面相觑——不是凡间的妖怪,那就只能是天上来的了。 二仙按照锦鸡所指到了江边,只见水面宽阔,江水浑浊不清,但是渡口犹在,也有渡船往来,不远处就有个老婆子正在等渡船。 “莫非那妖怪已经走了?”青华有些失望,他只盼着那妖怪作妖呢,它居然走了,真是扫兴。 越鸟谨慎,她见眼前的江水变颜变色古里古怪却又没有丝毫妖气,倒怕是真的应了那锦鸡所言,水里是有天兽临凡。 “帝君,依小王愚见,这水下确有古怪,不如我们去问问那要渡江的婆子。” 到了婆子面前,越鸟说起渡江之事,只见那婆子十分热情殷切,点了点头便说道:“渡得,渡得,婆婆教你……” 这话刚说到一半,只见那耄耋之年的老太婆突然伸手拉住了越鸟,二话不说就先撕烂了她的裙摆,又扯下了她一边的袖子。这婆子年迈眼瞎不见,手上功夫倒熟,平日间不知道做什么活计为生,片刻间越鸟已经是上下露肉,眼看她直奔越鸟衣襟,青华连忙伸手去拦…… 这婆子突然发作,越鸟猝手不及一时失神,转过劲来有心推开那婆子吧,又怕伤了她,只能将她两膀按住,岂料那婆子抓住了她的衣襟就扯。 那时节谁还管什么神仙罗汉、天尊王爷、知己至交之言,越鸟不由自主抡圆了手,“啪”的一个耳光就甩在了青华帝君的脸上。 青华也愣了,他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手就已经伸出去了,脑子里一蒙,半晌没回过神来不说,就连打在脸上的巴掌都不觉得疼。 合该青华挨这耳光,莫说越鸟是个未得道的妖仙,今日就是观世音菩萨在此,叫他这么一抓,也照样得大耳瓜子抽他。可越鸟打完了却后悔了——她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打的还是青华大帝,可她有心道歉吧,心里又确有不甘,况且她叫那婆子撕的衣衫尽毁,此刻只能双手强拢衣襟,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青华站那发呆,刚才摸了越鸟的那只手,此刻正摩挲他那万年以来第一次吃耳光的脸。那婆子倒是没闲着,她见越鸟出手打人,嘴里便嘟囔了起来: “小娘子啊,有什么好害臊的?婆婆什么没见过啊?再说了,哪有娘子出手打相公的?不像话!” 那婆子嘴里零碎还不够,边说还边用手指从鞋底刮下两道淤泥来,直往越鸟脸上招呼。越鸟大惊失色,两手拢着衣襟连忙就要躲避,正在此刻,只见青华两指一点,道了声: “定!” 青华使了个定身术把那婆子定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这通闹腾,片刻须臾之间大起大落,他这日子也未免过的太刺激了。 越鸟得脱此难,连忙掐诀念咒换了一身衣裙,又整整头发正正衣冠,可等她转过身去,青华帝君却还捂着脸站在原地。 青华虽然有与越鸟七生七世的记忆,但那不过是他的一缕元灵下界,他是从来没真的和越鸟肌肤相亲过,哪知道这威力这么大?眼下他心跳如擂鼓,口中却无端端有股子甘甜,面对越鸟,他一时间把威仪仙姿全忘了,眼睛里带着些许的生涩和忐忑。 越鸟眼看青华帝君被她打地回不过神而来,心里忍不住自责——只怕帝君一生,只有拼杀没有挨打,其实他是好意为她遮掩,这一身皮肉虚相,自己如何还娇矜起来了?实在是太不成器了,岂不知佛祖割肉喂鹰,舍身布施之道? “帝君,小王一时情急,实在无礼。小王无德,图生虚顾,冲撞帝君了,万望帝君饶恕!” 青华眼看越鸟要向他道歉,心里顿时大乱,明明是他冒犯了越鸟,哪里有让越鸟来拜他的道理? “殿下言重了,是本座一时慌乱……都是这婆子惹事,平白无故撒疯,莫名其妙!”青华决定把所有事都推在这个老太婆身上。 “帝君所言甚是,烦劳帝君先解了定身咒,小王看这婆子形迹古怪,其中怕不是有什么因由?” 青华解了那婆子的定身咒,越鸟又细细问来,二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婆子并不是疯了,恰恰相反,她还做的没错,说的都对—— 此出叫做妒妇津,原本有桥有碑,碑上写的清清楚楚。但是此处只要立碑,三日之内必定给卷走,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明白了,不再花那冤枉钱了。不过此间人尽皆知渡江的法子,代代相传,倒也无妨。 “小娘子有所不知,此处渡口,有三渡三不渡:渡男不渡女,渡老不渡少,渡丑不渡美。” 其实那婆子说起话来倒挺客气,她是因为年纪大,又以为越鸟和青华是一对夫妻,所以刚才不顾及避嫌,胡乱撕扯。 “这是何故?”越鸟还真没听说过妖怪挑着害人的。 “这么说这妖怪专害美貌女子?那越儿可万勿上前,越儿姿容奇绝,叫那妖怪见了如何了得?”青华方才吃瘪,此刻自然是要连忙奉承。 “娘子,这多好的夫婿啊,以后万勿动手打他了。你看,他吃娘子一打也不恼,多可怜啊。”那婆子人老嘴碎,嘟囔不停。越鸟有心分辩吧,但是此处民风不开,年轻男女若非夫妻,不可同行,解释也是徒劳费力。更何况这婆婆年迈,她就是挨些埋怨受些委屈也无妨。 “是,是,以后不打了。婆婆细说,这河里究竟是如何古怪了?” 那婆子随即拉越鸟到身前解释,说此处但凡有美貌女子,无论是走桥还是渡江,都会被一股怪浪卷走。时间长了那桥经不住冲击就塌了,但是渡船犹在。若是有美人要渡江,倒也可以,只是必得自毁衣裙,面上抹泥,做出丑态来,方能渡得。 “竟如此离奇?那被卷走的女子呢?”越鸟连忙问。 “那婆婆可就不知道了,但是每年五月五,方圆百里的村民都在此选美,所有人都知道这河古怪。选美的时候,偶尔有卷走的,就再没见过。” “选美?”青华越听越有有兴致,想来人间百态真是光怪陆离,什么奇事倒都不足为奇了。 越鸟环视四周,发现东边有几块巨石上面有些锁链,心里就有了计较——凡人贪恋皮相,怕是将这妖怪当做试炼了。 “婆婆的意思……莫不是让年轻女子在河边比美?” “娘子说的没错,娘子看那大石头。到了五月五,这河边张灯结彩,方圆百里的姑娘媳妇有心比美的,就让锁链绑着,一步一步靠近这河,河水卷地越厉害,就证明女子就越美。娘子貌美,只怕到了河边就给卷走了呢。” 那婆子说起这话,脸上没有半分惧色不说,还直笑盈盈地打量越鸟和青华,越鸟见此,闭眼叹苦——“苦海苦矣,阿弥陀佛”,可怜这些个水下亡魂,白白地断送了性命,如此冤孽,绝不是降了此妖就能消解的。 老婆子一手拉着青华一手拉着越鸟,把他二人的手按在了一处。大概这婆子以为他们夫妻是闹了别扭,因此正要于他们说和:“相公好福气,娘子如此貌美,今日有婆婆说和,娘子以后不会再打你了,你放心。” 青华这半天可是美坏了,恨不得赐这个婆子一个白日飞升,他看越鸟不说破二人关系,知道她必定是心有顾虑,因此便更要胡闹。 “婆婆好意,只是怕婆婆走了,娘子照打不勿,婆婆让娘子立个誓来!” 眼看青华帝君一脸开心,越鸟不禁又气又笑,这个老神仙,玩起来不知轻重,竟拿她个出家人耍弄。可青华帝君虽然是失了庄重,但是她历千世情劫,竟不知有多少丈夫了。尘缘俗事,无需执着,便由他去吧。 “好好好,我发誓,以后再不打了。”越鸟一边说一边腹诽——这我打也得打得过吧,跟青华帝君动手,岂不是找死? “不打谁?”青华不依不饶,连忙接话。 越鸟见青华大有穷追猛打之势,便知情识趣欠身下拜,好好给青华行了个礼—— “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打相公了,相公便饶我一遭吧。” 那婆子见二人和好如初,这才放心离去: “这就对了,渡船来了,婆婆要走了。娘子记得,一定要破衫花面,否则可实在危险,那浪厉害,必定卷你而去。” 目送婆子乘船而去后,二仙面面相觑,这老婆子古道热肠,以为他们是闹了别扭的夫妻,居然如此不息力地说合,倒是见得这婆子知理,合该她有此仙缘。 然而此间有仙缘的,并非这个婆子,只见渡船载了这婆子,到了二仙看不见的地方,连人带船化出本相来,原来那婆子不是旁人,正是九重天女仙之首,蟠桃园瑶池之尊——西王母天尊。 西王母掌管世间姻缘,她恼怒青华不尊她旨,自断仙缘,因此今日到此显圣,一来这河中妖怪与她有关;二来既然青华当日要断情绝爱,那今天她就偏要这二人肌肤相亲,夫妻相称;三来也好借明王之手羞辱青华大帝,让他知道天数有道,世间姻缘,并非他能要时便要,弃时便弃的。 此刻,西王母站在云端遥望远处河边的二仙,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青华,今日我打你一遭,护你一遭,来日我们还有相见之时……” 第三十二章 降河妖孔雀露罩门 护佳人青华显神通 那老婆子走后,越鸟久久地回不过神来——凡人竟如此胡作非为,年轻女子为了美貌之名,竟然故意入河,此间冤孽,又哪里能全部归咎于这妖怪啊? 青华原本正得意,可他见越鸟神思不悦,便有心逗她一逗。 “娘子为何深思啊?” 越鸟见青华帝君嘴上还不依不饶,便赶紧劝说道:“帝君如何与我一个出家人玩笑?况且我这区区一介鸟仙,若是配给帝君做妻,那岂不是大大的委屈了帝君仙驾?” 越鸟这番话说地无意,可青华却听得不是滋味,然而越鸟居然还有后话—— “不过西王母是豹仙,也配得东王公,做得神仙眷侣,可见无妨。细细比来,帝君若是要婚配,天下间也只有一人配得上……” 青华满脸紧张,他不知道越鸟会说出什么话来,可这是他挑的话头,此刻总不能拦着越鸟不叫她说话,只能自己不接茬。眼看青华面生尴尬,越鸟心里直发笑,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下间能和帝君尊驾比肩相配的,恐怕也就只有我母金孔雀了。” 青华眼睛睁地溜圆,那日与他佛母的一席之谈,便是今日想起他还尤觉肝胆俱裂,此刻哪里敢搭腔,只能连连摆手——来不了,这个来不了。 越鸟见青华帝君吃瘪,心里起了顽皮,更是要逗他一逗:“帝君慌什么?难道说……都说佛母感天而孕,莫不是帝君你……?” 越鸟一边说,一边打量青华的神色,见他一片惊慌,越鸟再也憋不住笑,直笑得前仰后合。青华眼看二人片刻之间夫妻变父女了,只怕他再不说话,越鸟就要认夫做父了,于是便连忙拱手讨饶。 两人嬉闹一番,说起降妖之事,越鸟面露沉重,青华知她所想,便道: “越儿,我怕你就是在此一万年,也教不会凡人色即是空。不过这妖倒是好除,只是有些困扰——我若是将河水升起,它自然现身,可那时节怕露了神迹,惊动凡人。我有意引它出来,越儿意下如何?” 越鸟笑道:“帝君好神思,只怕这一遭,全看帝君。小王身带青焰,入了水实在没甚手段。就怕这妖精,识破帝君并非女身,那可如何是好?” “一介水妖,如何能分辨本座手段?你且看来。” 青华说着就化了个女身,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河边,眼看河水平静并无波澜,青华不信邪,径直走入河中,可他都快走到河心了,却依旧没见半朵水花。 青华见此,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走回了岸边,身上却滴水不沾——青华帝君是昆仑水精,天下之水全由他掌控,无不听其号令。这河于他,便如同一杯一盏而已。 难道问题出在他身上,这不可能啊——“莫不是这妖怪刁钻,觉得这身不美?”青华皱着眉问越鸟。 越鸟打量着青华的化身,心里也是不解——那婆子之说要美女,也没给个标准,这让他们如何试探啊? “这……这小王就不知道了,不过小王看着挺美的啊。” “殿下再看。” 只见青华一转身,化成了越鸟模样。越鸟噗嗤一笑,知道青华帝君这是有意抬举,可她虽心中感激,面上却难免羞涩。 “帝君……” 青华上下打量自己,见这身子与越鸟一模一样、毫无破绽,心里得意非常——“越儿此姿,那妖怪见了,必定现身!” “帝君抬举了,一身皮囊而已,有何姿可言?” 越鸟被夸的不好意思,连忙回礼,青华喉头一动,心想一身皮囊而已,那你刚才干嘛打我打的虎虎生风? 然而青华二度走进了河心,却依旧没见到半点波澜,倒应了越鸟一句话——这妖怪识得男女,知道他不是女身。 “看来只有小王献眼了。”越鸟硬着头破说,心里忐忑不已——她是孔雀化身,一入水尾翎沉重难当,功力大减,万一斗不过那妖怪可如何是好? “越儿休惊,本座自有办法护你周全。” 这区区一河,还不是青华要它如何就如何?他随即拉过越鸟,便在她背上施了个避水诀。 越鸟这才后知后觉,青华帝君乃大罗金仙,自然有的是办法,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刚才向帝君讨个诀便罢了。她虽然知道青华帝君有意呵护,心里却实在愧疚——她拉着青华帝君降妖弘法,倒让帝君劳心劳力,自己本事不济,真是连累旁人。 “帝君好神通,不知使得是什么诀?” “此乃避水诀,越儿有此诀护身,便是跳进天河里,也不会身沾微湿。”青华揣着手歪着头直得意,可算献了自家本事了,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小王真是惭愧,连累帝君劳心劳力,小王心中实在难安。” 越鸟说地陈恳,面上也露出愧疚来,而青华则大袖一挥,笑意盈盈地看着越鸟。 “越儿何出此言?本座所作所为、所思所言,皆出自自愿,何来连累一说?” 越鸟实在是怕水,虽然她是仙根神鸟,但是万事万物都有罩门。莫说是她,就是这青华帝君泼天的道行,也有罩门——青华帝君是水精化身,最受不得寒冰近身,由此便知世间生克,绝非神佛能避,即便是天上的紫微星,也有陨落的一日。越鸟是青焰孔雀,最忌入水,那时节青焰不得施展,加上一身绒羽俱湿,身重如石,一切全凭手段。此刻越鸟虽然有青华帝君的宝诀护身,又有青华在后看顾,可她心中依旧忐忑不安,只能抖抖索索地勉强往那河边走,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青华从后面拉住了—— “殿下怕水,为何不说?” 青华脸上不见了嬉笑颜色,只剩一对皱着的眉和一双立着的眼,他原以为越鸟是羽族仙根,沾了水有损神通而已,可眼看她此刻脸上的紧张神色更甚当日大战梼杌之时,便知道水是她的罩门。 “不是小王不信帝君神通,小王献眼,心中不够坦荡,怕叫帝君笑话。帝君所言正是,小王的确是怕水……但这怕也是混怕,小王身上有帝君仙诀,一切万全……不怕……不怕……” 越鸟嘴上说不怕,心里却直打鼓,脸色煞白嘴唇发干,可她就是再怕也没办法,他两个现在身边没有帮手,这妖怪刁钻,识破了青华的化身,一时间也没其他法子了。 “越儿,方才那婆子说,若是船上有男有女,这妖怪只抓女子,那我们岂不是可以一起渡河……” 青华此话话音刚落,越鸟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 “真的吗?好像是,对对对!” 眼看越鸟如此害怕还不肯退缩,青华心中十分顿生不忍,他握紧了越鸟因为恐惧而微颤的手,与她一同往河边走去。越鸟紧抓着他的左不放,倒像是怕他逃脱似得,反正这罩门短板已经露了,她不怕丑也不怕羞: “帝君可千万别放手!” 越鸟脸上的不安和惶恐让青华胸口发紧,青华干脆伸开右臂拢住了她腰身,左手托着她两手,将她斜拢在了自己怀里。 这下越鸟总算是踏踏实实靠在了青华的身上,她总算心鼓稍歇,深吸了几口气,随即抬头对青华点点头说:“甚好,甚好!走吧。” 二仙刚走到河边,越鸟的脚离河岸还有两步,面前宽阔的江面便突然间无风起浪,瞬间高如天墙。 彼时只见巨浪旋转腾空,如同龙吸水一般,其中还隐隐夹杂着难以分辨的呼啸声和嘶吼声。而那怪浪瞧准了越鸟的方向,径直冲二仙而来,如一只摩天接地的巨掌一样! 第三十三章 动凡心仙娥盗玉杯 生慈悲明王救妖奴 滔天的妖浪到了面前更是铺天盖地,眼看水中一只巨掌呼啸而来,越鸟只觉得双腿发软双膝打颤,若非身后有青华帝君托着,她早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只见那巨浪如天河倒挂一般,越长越高,越卷越快,越扑越近,待扑到二仙面前,竟发出一声声悲凉凄苦的嘶吼! 越鸟被奔腾的水汽和震耳欲聋的水啸声吓破了胆,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双手掩面一转身就扎进了青华帝君的胸前,浑身直打哆嗦。青华见越鸟如此惊慌,心里忽地就提起了一股杀气——这妖怪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忽然,只听那妖怪高呼了一声,似是正勃然大怒,青华连忙抓住破绽,只见他口中念诀,念罢两指一点,大喝了一声——“妖孽!现身!” 那时节只见朵朵巨浪瞬间落下,水打着水,河面上是一团纷乱,鱼虾跳跃,蟹蚌颠倒,噼里啪啦,如落豪雨。待水声渐歇了,越鸟才敢回头。 那妖怪的水遁被青华一击即破,待水遁散尽,妖怪露出真身,二仙这才将那妖怪看了个清楚——原来这妖怪竟是个年轻的女子!非但如此,看她那身装扮,倒是像极了九重天的仙娥。 “帝君看她像不像……?”越鸟在青华耳边悄悄问道。 这一向最怕天宫里走失了人,但凡下界,必定惹事不说,那时节不知道她是哪宫之人,不晓她是谁家亲信,莫说是打杀,就是遇上都难免要招来麻烦。越鸟见此,肚里禁不住犯难——今日恐怕全得靠这青华帝君,她区区一介妖仙,哪里好惹这样的麻烦?可怕就怕脸青华帝君也要惹上麻烦,总之今日这事,实在难办! 那妖怪失了水遁,便凌空而立打量着岸边的二仙,脸上非但丝毫不惊,还露出些羞涩神态来,只见她飘飘落地,随即便对着青华翩翩下拜。 “小仙拜见东极青华大帝。” 青华见此,心里一沉——这丫头哪里能有如此造化?掀起如此狂浪?只怕是他自己宫里走失的人,拿走了他什么贴身物件落到此处。青华看她倒不面熟,但是他宫里来来去去,他从来少看,也实在说不准。她若真是妙严宫走失的宫人,今日他难免要在越鸟面前失了威仪,这还不算,若是这丫头伺候的久了,叫她认出越鸟来,那可就真是难办了。 “越儿,你避一避,我看她必定是天宫人口,无谓让你图惹事端。” 青华轻轻拢了越鸟的肩头,不动声色地让她面对自己,生怕叫那宫娥看清楚越鸟面容。越鸟见青华帝君如此谨慎,心里不禁图生懊恼,愧疚难当,便连忙从命,走到了十步之外。 待越鸟走远,青华立刻竖起眉头问那妖精道:“大胆妖奴!你是何宫侍奉,在此为妖做害?” 青华心想千万别说妙严宫,千万别说妙严宫,可等那妖奴一张口,青华的心都凉了—— “帝君不记得小仙了吗,小仙侍奉过帝君。” 这妖奴此刻是面红欲滴,满脸的娇羞,她是说得娇怯,青华听了却脑袋瓜子直嗡嗡——完了,这十有八九就是他走失的宫人,眼下惹下这祸,他恐怕得凌霄殿挨顿骂了,这也就罢了,这丫头可千万别是见过越鸟的老人儿。 青华心有所思,正要盘问这妖精在妙严宫侍奉多久,没想到她倒先开口了—— “小仙是瑶池仙娥,两年前年三月三蟠桃宴,帝君未及赴宴,西王母娘娘赐酒,便是小仙奉给帝君的,帝君还记得吗?” 青华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丫头说话不利落,差点给他吓出病来。 “妖奴!你为何在此作祟多久?害了多少人?一一说来,再敢踌躇,本座不饶!” 原来这妖奴是西王母的一个侍奉,两年前瑶池蟠桃宴,青华拿了拜帖,称病不去。西王母有意,赐下仙酒来,就是这个仙娥送进了妙严宫。青华知道西王母有意结交他,但他一向最讨厌这些来往迎送之事,因此便婉拒了西王母,只饮了三杯就让这仙娥将酒拿回去给西王母。 原本青华此举无非是让西王母懂得浅尝辄止,可万没想到这丫头手脚不干净,居然趁机从桌子上偷了青华饮酒的酒杯,藏在袖中,一路带回了瑶池。 “妖奴!竟敢在本座宫中行盗窃之事!”青华骂道。 “帝君息怒,并非小仙贪婪偷窃,实在是……” 那仙娥眼见华帝君震怒,心里如何不怕?可她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倒让青华奇怪了——难不成这玉杯是西王母让她偷的? “大胆!本座此刻问你,你还不从实招来?”青华逼问道。 “……是……是,小仙实在爱慕帝君,小仙身份低微,不敢攀附。得见帝君,心中欢喜,一时糊涂,趁帝君不备偷偷拿了。” 蟠桃宴之后,这仙娥对着青华杯子日日睹物思人,终有一日被别的仙娥察觉了,逼她从实招来,否则就要禀告西王母去。她害怕极了,只得坦言,说自己是偷了妙严宫的东西,其他仙娥笑话她不知丑,居然敢妄想亲近青华大帝。她听了生气害臊,又因此在瑶池日日被那些个仙娥奚落嘲讽,实在受不了了,就私自下凡,落在此处。 世人总道神仙无情无欲,实际上未必如此。玉皇大帝是苍穹所化,以他为首的天地星辰化作的神仙,的确是无七情六欲,并非他们高贵自矜,而是他们与那低微的陶刚一样,本就不是血肉之躯。凡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无情无欲。这情并非只有男女之情,就好比李靖哪吒这般,虽然位列仙班,但仍有父子之情。而天庭里的这些个小仙,无非凡人飞升,又或是仙草仙树一类居多,他们没什么修为,有生有灭,自然也逃不了贪嗔痴恨。 这妖奴几无道行,只是因为知道青华帝君是水精,就钻入河水中,让青华的杯子在水中护住她。她平日修炼,借着玉杯中青华的一口仙气学会了驱水,只因她恨别的仙娥嘲笑她,心中不忿,看见美貌女子就生气,待她修炼略有所成,她就开始祸害此间的年轻女子。 “孽障!竟敢私自下界,伤人害命!本座问你,那些被你掳去的女子何在?” 青华听了这一通乱七八糟的说辞,心中早就生怒——若是因他之过,害了人命,倒不知道他是该气自己,还是该找西王母算账? 然而这妖奴没有修为,跟个妖怪没甚区别,此刻得了她一心爱慕的青华帝君垂问,她觉得心里甘甜,说起话来更是温温软软。只见她红着脸略微抬头看青华,眼波闪闪嘴角微仰,竟是一副邀宠面孔。 “小仙恨她们貌美,将她们吃了,希望也能再貌美些。” “好!你倒坦荡!本座问你,你在此食人多少?” 青华目露凶光,那妖奴还毫无察觉,也不知道求饶。她一心只想多看看青华帝君的面容,多跟他说几句话,哪里能猜到青华心中的计较? “小仙共掳走一百二十八个美人,全吃了。” 青华心中一沉,再看这妖奴不但不怕,还面露娇羞,心想你个无道的畜生,便是到了王母面前也是一死,我何必费事押你上天庭! 那丫头抬起头,看青华帝君正望着她,心中好生欣喜,哪舍得移开眼睛,只恨不得青华帝君能多看她几眼。不料青华唤出太一剑提剑就斩,那时节只见一道青光闪过,青华剑锋落下劈了个空。 来者不是越鸟还能是哪个?她原本远远看着,见青华帝君似乎挺生气,那妖精倒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没想到青华冷不丁儿地拔剑就斩。 虽然此妖在此做害多年,伤人害命无数,但若青华帝君就此斩了此妖,只怕天理容得,天庭容不得。越鸟急忙前去,不是救那妖奴,而是救青华帝君。 “越儿!你切莫慈悲回护!这孽障在此食人过百,便是我今日饶她,她明日也逃不了诛仙台!” 青华大步向前,对着妖奴作势要斩,可那妖奴却不躲不避,只跌坐在地上,双眼泪流。 “小仙以为帝君是想起小仙才到此临凡,是来搭救小仙的。原来帝君是来杀我的,既然如此,能死在帝君手里,小仙也依旧高兴。” 越鸟眼看那妖精悲切痛哭,不禁心生怜悯,连忙对青华劝说道:“帝君合该一恼,足见帝君慈悲,这小妖也是在该罚,但是此案涉及天庭,帝君切莫仓皇,只怕后患。帝君消消气,消消气。” 越鸟看青华帝君勃然大怒,面上已露杀气,便连忙与他抚背顺气,生怕他一念之差惹出祸端。青华再怒也不好抚了越鸟的面子,可他又怕这妖精再使水遁逃窜,便连忙要讨回他那玉杯。 “孽障!还不将赃物奉还。” 那妖精泪眼婆娑地从怀中掏出一物,越鸟乍一看,见那物件倒像是青华帝君常用的玉杯,不过天庭制物,难免重复,也实在说不上。 那妖精身子跪伏在地上,两手举着玉杯,青华有心去接吧,心里却实在膈应。越鸟见状便将那杯子接了过来,拿在手中细瞧,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青华帝君避忌,这杯有人血腥气,怕是这妖奴平日食人饮血所用,然而她翻看上下,竟叫她发现这玉杯的下面印着妙严宫的印记。 “帝君,这是您的杯子?” 青华尴尬无比,只能略略颔首,越鸟见此,心里多了个疑影——这虽然是妙严宫的东西,但却无非一个普通物件,这仙娥怎么偷这东西下凡? “你这妖奴,别个下凡,偷些法宝也就罢了,你怎么偷个杯子?” “小仙爱慕帝君,所以趁帝君不备偷来的。” 青华眼见这妖精不知羞耻,心里更是火冒三丈,这无道的孽障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敢狡辩,这岂不是说始作俑者是他! “放肆!胆敢在明王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越鸟看青华帝君又要生气,连忙劝和道:“帝君息怒,帝君息怒!这宫中仙娥六意未绝,她思凡下界,帝君将她带回去天庭处置就行了,可千万不能就地动手。” 越鸟劝罢了青华,正准备将手里的玉杯收起来,可青华却劝她道: “殿下,此物污秽,切莫近身。天庭之物不能走失凡间,还请殿下用青焰烧毁,以免日后贻害无穷。” 越鸟心想也对,这东西已经造孽,总不能再让青华帝君取用。可她正要动手,那原本跪在地上痛哭的妖奴却腾身而起,直奔向她! 只见那妖奴面上涕泪横流,嘴里叫骂不休: “贼贱人住手!” 第三十四章 天仙女陈情当年事 孔雀精巧解天宫案 那妖奴性妒,又深爱青华,她方才就看见青华帝君怀抱着一个女子,心里早已是怒火万丈。眼看越鸟要将她视若珍宝的玉杯毁了,她心中顿时醋意横生,也不顾青华帝君就在身边,此刻是拼死也要抢了帝君的玉杯回来。 这妖精眼看青华帝君与越鸟亲近,又听他二人称呼亲密,此刻嘴里叫骂不休,骂的实在难听,直说越鸟是妖孽贱人下贱胚。 这妖精几无道行,哪里能敌得过越鸟?可越鸟实在为难,她既怕跟这妖精动手伤了她,又怕她再闹下去,青华帝君一怒之下真的一剑把她杀了,所以只能躲避,不敢还手。 青华听见妖孽叫骂,不禁是杀心四起,可方才越鸟规劝关怀,他也实在不能不领情。于是他便将太一剑倒提在手中,用那剑柄往那妖奴后脊上一捅。 “孽障!竟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这妖奴本就是仙宫花草成精,哪里吃得住青华的一击?只见她立刻倒地不起,转头看到是青华动的手,伤心的趴在地上呜呜直哭。 越鸟见此,没理会那妖怪,反倒是直奔青华,先问这妖精是何宫的仙娥。听到青华说起西王母,越鸟不禁心里一沉:西王母位高权重,即便是青华大帝,也实在无谓与她起纠葛。看来今日一切还得靠她,希望她能说通这妖精不要胡闹,否则这满口妇人拈酸吃醋之语,到了九重天玉皇大帝耳朵里,这百条人命可就全要落在青华帝君身上。 “小王替妖奴多谢帝君手下留情,帝君今日气恼,实在合情合理,这妖奴一介小仙,帝君莫生气了,小王与她劝说劝说。小王知道帝君不喜欢凡尘俗事,可只怕此刻若是不除了这二分的麻烦,日后便要招来十分的麻烦。帝君不妨在此稍歇,小王劝说她与我们一起回九重天。” 青华看越鸟殷勤劝说,心里的怒火浇灭不少,可他又怕那妖孽出言冲撞越鸟,便道:“越儿慈悲,不过这妖奴无礼,嘴里不干不净,你无需辛劳,你我大可将她绑了带回天庭。” “那多难看啊,多有失帝君仪驾。即便是帝君不怕旁人看去,可我看这妖奴爱慕帝君得紧,若是得帝君亲自擒了,说不定还更高兴了。” 越鸟又要哄着青华,又要时不时的回头看着那妖怪,一心二用,不敢分神。而青华听了此话,不禁遍体肉麻。 “什么爱慕,胡说八道,不成体统!” “便是帝君这堂堂的天尊,也难管别人的心思,这妖奴六根未净,才得如此,帝君虽不能体谅,但也饶恕一二吧。” 青华心想我如何不能体谅了,好几次差点偷了你的东西去,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想到这儿,青华的心气失了一半,便由着越鸟去劝说那妖精,自己则在河边坐着发起了呆——想这水下的亡魂可实在是冤屈,谁承想居然还跟他有关系? 越鸟劝罢了青华帝君,又去看那仙娥——她趴在地上哭地肝肠寸断,见了越鸟却还要撒泼,只是刚才她吃了青华那一下,现下已经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仙娥莫恼,这玉杯小王不会销毁,权且存在小王这。”越鸟回过头来一想,这东西还是给西王母一起送去,血腥冲天,也是个物证。 “贼贱人!我看你就是勾引帝君的贼贱人!骚婆娘!” 这妖奴趴在地上还想打越鸟,越鸟见她虽然粗俗泼辣,但却痴心一片。于是便将她搀扶着坐起,又大手一挥,将她那脸上鼻涕眼泪泥土全弄净了,就连头发也梳得了。 那妖精原以为越鸟是要打她,正要躲避,突然却只觉得脸上利落了,头发也整齐了,一时之间缓不过神来。 “贼贱人干什么?” “仙娥不是说爱慕帝君吗?帝君就在身边,你哭地如此狼狈,叫帝君如何喜欢?那鼻涕混着眼泪混着泥土,莫说是青华帝君,便是凡夫俗子看了都要别过头去。”越鸟答道。 那妖精暗道这倒也对,可她见越鸟貌美,心里又起大怒,嘴上更是半点不消停—— “贼贱人!骚蹄子!勾引帝君!不要脸!妖孽贱人!” “仙娥再骂,让帝君听见,觉得仙娥粗鄙肤浅,无礼无知,那帝君更不喜欢了。” “臭婊子!你算什么东西!贼贱人贱蹄子也敢说教我!” 这妖精只顾叫骂,可越鸟却半点不怒,非但如此,她还笑了起来。 “仙娥与我做个约定,你不再骂,我二人好好说话,你若答应,我便给仙娥换一身漂亮衣裙来,如何?” 那妖精从前无非是天庭里的蔷薇成精,小丫头心智,听得此言,又兴奋了起来。她是个侍奉的仙娥,平日里穿着打扮都有规章,从没穿过什么锦衣华服,此刻听了越鸟的话,心中当然高兴,于是连连点头。 越鸟念咒掐指,瞬间就给这仙娥换了套丁香底彩凤纹裙。那仙娥自己四下打量,到处摸来摸去,心里高兴地要飞了,双眼巴巴地望着青华帝君的背影。 越鸟知道这妖精的心思,便故意叹了口气说道:“仙娥别看了,看了也是白看。帝君生气,气你在此吃人作恶,造下冤孽,此刻哪肯看你?” 只见那仙娥面露委屈,这将盗杯下凡一事对越鸟说了个明白——当年她一时愤怒,受不了瑶池仙娥的揶揄嘲笑,这才下凡,可等下凡了,她又后悔了,要是留在九重天,纵是日日吃别人奚落,也总有再见到青华帝君的机会。眼下是下去容易上去难,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吃人修炼。 “我每年都能在蟠桃会上看到青华帝君,每次都只能远远望着。帝君好威武,好英俊,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帝君,我希望帝君能看我一眼,能和我说一句话。那天西王母娘娘让我去妙严宫赐酒,我高兴得不得了,手都在发抖。把酒捧到帝君面前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帝君,我只能低着头偷偷地看他。帝君让身边的人斟酒,我也想给帝君斟酒,可我还要端着玉盘。帝君喝了三杯就挥手让我退下,我不想走,我只想看着帝君。可帝君头都不回,我看到桌上那杯子,想着帝君看不到,也察觉不到,就偷偷把它藏在了袖中。” 这小妖回忆起旧事,心中一片温情脉脉,拉了越鸟,满脸尽是憧憬和羞涩—— “你知道吗?那玉杯贴在我手臂上,我都觉得皮肉发烫。我日日看着它,捧着它,就好像看到了帝君一样。等我到了这里,看见这河水,就钻了进去,躲在玉杯里面。这玉杯能避水,上面有帝君的仙气,是帝君保护了我!” 越鸟知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也就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仙娥了。 “我是佛门弟子,虽然不能体谅仙儿,但却能理解仙娥。仙娥不过是心生爱慕,瑶池仙娥们无状,岂不知爱慕就是爱慕,不分高低贵贱。仙娥爱慕帝君之心,与西王母爱慕东王公之心,同样难能可贵。可是仙娥如此爱慕帝君,如何忍心叫他替仙娥受过呢?仙娥口称爱慕帝君所以偷杯下凡,那岂不是说这是帝君之过?你在此伤人害命,全由帝君而起,这一切孽道,都要帝君去承担。九重天上,让众仙议论帝君无德,勾引了仙娥,让她动心下凡,伤人害命。合该帝君变成个丑陋的面皮,否则就是帝君自甘作孽?帝君正是因此才勃然大怒,你累及帝君仙誉,要九重天个个看他笑话。帝君如此威仪,你舍得他被人议论指责吗?这其中全因你而起,你此刻想来,不后悔吗?” “可是……可是……我一心爱慕帝君,可帝君却要杀我……便是遭帝君斩了,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我心痛不甘,我如此爱慕帝君……帝君为何如此无情啊?” 那仙娥想到此节,嚎啕大哭,她如今是心如刀割,只恨不能此刻就撞在太一剑上抹了脖子。 “青华帝君是落地的神仙,早就断绝六意,万年来一身的清净,莫说是你,哪怕就是满天仙娥,一一跪求,也难动帝君之心。帝君与你无意,但他并非无情。帝君明明三次护你,仙娥不领情也就罢了,如何还敢心生埋怨?” “帝君如何护我了?”那妖奴听到此言,连忙哀求。 越鸟随即正色道: “仙娥乃瑶池之人,到妙严宫行盗窃之事,天庭虽大,但是上有法度,下有神通,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帝君掐个诀就找到这玉杯了。若非帝君宽宏不拘,仙娥在瑶池哪里是受奚落这么简单,怕是少不了要挨鞭子受罚。仙娥一时糊涂,帝君从来宽容,此为一护。” “仙娥落入此间,凭仙娥的道行,若非有帝君玉杯护佑,又得了帝君的一口仙气,仙娥哪能在此逍遥?仙娥说我是妖,说得对,我就是妖,妖有大有小有强有弱,此间已经有妖怪在追捕仙娥,若非帝君护佑,怕是轮不到仙娥吃人,自己早就做了别人的口中食了。仙娥盗窃冲撞,帝君以德报怨,此为二护。” “仙娥在此伤人害命,方圆百里人尽皆知,家家祷告,户户拜求,今日不是帝君,日后就是天兵,皆因世间正道,容不得仙娥食人修炼。那时节,将你押入凌霄殿,仙娥怕是至死不得再见帝君了。今日帝君临凡,将你擒获。仙娥痴心一片,帝君圆你此心,此为三护。事到如今,仙娥是瑶池宫人,做下如此冤孽,九重天怕是众仙各个惊奇。仙娥这般哭闹,不顾帝君恩情,将一切罪责推倒帝君身上,岂不是以怨报德?” 那仙娥听到这话,伤心恸哭,一时不止,拉着越鸟直问事到如今如何是好。越鸟随即教了她三套说辞,一套说给帝君听,一套说给那王母听,还有一套备在凌霄殿上说。 需知,此间种种,看上去一团乱麻,其实另有深意:天庭众仙,多得是堂堂仪表,翩翩仙姿之辈,小仙们无道,六根不净,动了凡心倒也不是天大的事。但是,瑶池合宫议论欺负这仙娥,逼得她活不下去,那可全是西王母之责——西王母不能御下,让这些仙娥不能各司其职,还凑到一起胡闹。不能教化,才让她们不明白道理,不懂得轻重,不心怀善念。此中冤孽,万不能推到青华帝君身上。凌霄殿上要骂要责,也绝对不能是青华帝君承受。 “你听懂了吗?” 越鸟教完了三套说辞,见那仙娥口中喃喃,似是在默念背诵,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而那仙娥总还知道轻重——她是难逃一死,但是她不能连累她一心倾慕的青华帝君。 “听懂了,我都记住了,我一定谨记!我不会让他们怪责帝君的,不会让帝君受委屈的!我真的记住了。” 越鸟知道这妖精无有来日,难免心生慈悲,有心圆了她的儿女心思,便道: “好仙娥,既然如此,我即刻带你向帝君请罪,你想让帝君看你一眼,是也不是?” 见那仙娥连连点头,越鸟又道: “那好,仙娥这就去向帝君叩头请罪,我自有办法让帝君看你。” 第三十五章 蔷薇精伏法九重天 双飞燕筹谋天宫案 这下界为妖的宫娥原本是天庭的蔷薇成精,越鸟从从怀中掏出日常用的水灵鹦霞蜜,涂在了她的嘴上,那丫头什么也不懂,也不记得自己马上就要丧命了,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奇巧好玩,有股淡淡的甜香气,便问道: “这是什么?真好闻。” “这是水灵鹦霞蜜,涂在仙娥小嘴上,更见得仙娥标致。一会仙娥诚心悔过,樱桃小口恳切陈词,帝君一定会看你的。” 越鸟端详着眼前的蔷薇精,她虽没有国色,却也灵动可爱,只可惜如今她犯下滔天大罪,一旦返回天庭就再无一丝生机,越鸟既无奈又不舍,有心越鸟有心把那盒口脂赠给她,不料蔷薇精却灿然一笑婉拒了—— “不用了……我也用不上了……你说我美吗?” 蔷薇精明白,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青华帝君了,她只希望自己能漂漂亮亮的。 越鸟咽下心头的苦涩,对着蔷薇精赞许道:“仙娥当然美,若是诚心悔过,帝君见了自然高兴。” 二人行至岸边,等到了青华帝君身边,越鸟发觉青华竟然正在捻珠诵经,想来这河里葬送了百余条人命,青华帝君必定是想超度水中的亡魂,足见佛祖所言非虚,青华帝君果然是慧根深种。 越鸟对蔷薇精略使眼色,那小妖立刻会意,只见她径直走到了青华身前,跪下就拜,拜完便一字一句地陈情了起来—— “小仙一向仰慕青华帝君,两年前三月三,西王母娘娘让小仙向帝君献酒,小仙趁帝君酒醉不备,偷走了帝君桌上的玉杯,藏在袖中带回了瑶池。后来瑶池众姐妹发现小仙私藏妙严宫之物,虽未举发,却是不饶,日日打骂羞辱,天天奚落欺凌。小仙修行太浅,不能根绝六意,既受不了众仙娥的揶揄欺负,又不敢陈情西王母娘娘,走投无路,一时糊涂,跳下天门,落在湖水中,得帝君玉杯救了。小仙心中懊悔,想修炼自身,却不得其法,小仙无道,做此冤孽,一切全由小仙无知无道而起,小仙甘愿伏诛受罚。” 听到这原本满口婊子贱人的粗蛮丫头说出这一番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说辞,青华这才明白越鸟的良苦用心,此案涉及人命不少,便是玉皇大帝亲问也是大有可能。这丫头不知道轻重,灵霄殿上若是任她胡诌,他这六御之尊的颜面竟不知要往哪里搁。而越鸟劝她,为的就是教会她来日知道如何在众仙面前回话,九重天并非青华害她下界为妖,冤有头债有主,众仙自有分辨。 越鸟慈悲不假,但是她知道此妖已是难逃一死,因此她费尽唇舌,全是为了保全青华的颜面和清誉。青华见越鸟如此为他,心中甚是欣慰,语气也软了下来。 “殿下好手段,好心思。” “小王见帝君在此静坐,便知道帝君放不下这血海孽债,九重天宫案难断,知道帝君不愿意费神,就只能小王僭越代劳了。” 越鸟说罢,对着蔷薇精又使了个眼色,那妖精会意,抬起头来望着青华帝君又道:“小仙甘愿伏诛受罚,只求能了却自身冤孽,若是累及帝君仙名半分,小仙便是万死难辞其疚。” 青华扫了一眼,看这妖精还算恳切,便让她起身说话,偏她那嘴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一时间勾住了他的眼神,再细细一看,青华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那东西他几次试图偷来,如何不识?这丫头,死到临头还想着攀附天恩,真是贼心不改!正要开骂,却被越鸟劝住了: “帝君,是小王的错,是小王使的计策,帝君责怪,便全怪在小王身上。这仙娥怕是无有来日,她甘愿赴死,只求保全帝君清名。这情实在是真情,她几百年间对着一个杯子睹物思情,临死只想帝君看她一眼,全了她女儿家的心意。帝君若是实在不喜欢,就看破皮相吧——她原本是天宫蔷薇,帝君看她,全当赏花吧。” “什么赏花!殿下可真是天下的灵根,竟这般巧言能辩!” 青华虽然嘴上厉害,但心里却不禁跟着越鸟生出了些慈悲来,他让那蔷薇精起身,望了她一眼,便道:“你既然贪恋红尘,能离天道脱仙身,也是好事。你离了空静九霄,就往人间清欢里去吧。” 东极青华大帝身居六御,凡是说的念的,拿的用的,全带着神迹。大帝一个饮酒的玉杯,就因为沾了大帝的仙气,护得这个没修没道的仙娥在此六百余年,可见大帝是法力无边。青华此刻说话,口吐的每个字都写在天地之间,这蔷薇精虽然九重天上难逃一死,但青华一时慈悲,一句话为她赐下了尘缘,才让她日后得以进入人间轮回。此一遭,最后是青华亲度了这个思凡的仙娥。 越鸟见此,心中喜不自胜——青华帝君心中菩提生根,他日必得善缘,阿弥陀佛。 众人回到妙严宫,越鸟别过蔷薇精,让元圣星和九灵连人带杯送去了王母处。青华这才发现越鸟居然把那么个脏东西揣了一路,心里不觉有些膈应。 “那腌臜之物殿下怎么没毁掉,如何揣在身上?” 青华帝君是大罗金仙,忌讳人血污秽,可越鸟却不以为然:“帝君岂不知人证物证,两厢齐全的道理?帝君是金身,近不得这些,我虽是个小小妖精,却不怕它,世间生克,本就如此。” 越鸟面露调笑,可那笑落在青华眼里却只让他觉得苦涩,他听到越鸟以“妖精”自居就觉得胃里沉甸甸的,自然不敢接话,可他看越鸟竟然也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青华拿胳膊肘捅了越鸟一下。 越鸟故作推搪,欲擒故纵——“不说不说,小王想的是帝君不爱听的琐事,说出来帝君只会嫌烦,小王就替帝君思量,来日也好替帝君出谋划策。” 越鸟知道青华帝君一向潇洒不拘,不喜欢天庭琐事,但是他身在其中,哪里是不理会就能应对的?今日她不开口还则罢了,可她既然开口教了那仙娥,那就也已经牵扯其中了,事到如今,她和青华帝君还得沉着应对,否则只怕少不了要惹是生非。 “殿下没说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听?”青华嘟囔道。 “不说不说!说了怕帝君嫌我烦,嫌我市井世俗,嫌我不惬意潇洒。” “好好好!我保证不嫌,殿下快说。”青华终于落入了越鸟的圈套。 “小王想,若三日之内此事不上凌霄殿,那么到了第四日,帝君恐怕就得去拜会一下西王母了。” 越鸟教了蔷薇精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句句指西王母,字字护东极帝,而蔷薇精痴恋青华,越鸟相信她绝对不会反口。可西王母又不傻——她宫里不成器的仙娥,私自下凡伤人害命,总不见得吃了人肉图生智慧,自己编出那么圆满的说辞吧?青华帝君一向不拘,便说是他教的,西王母恐怕也不会信,那么王母只要再审那蔷薇精,就会把越鸟给审出来。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殿下就不该多此一举教她那些!现在本座扯进去了不说,殿下也进去了。到不如在那河边就结果了那妖奴,总归是我一人之过。”青华气地直跳脚,如此飞来横祸,他真是有理难辩,可他一人受罚也就罢了,如今竟连越鸟都搭进去了! “小王也实在为难,不教她是可以明哲保身,但是她心无灵巧,只会胡说。帝君洒脱,不愿做口舌之争,在灵霄殿上必定吃亏。可这教了吧,难免又会露出行藏,让西王母知道我与帝君同心。不过帝君也不用担心,小王既然敢做,就自然有办法脱身。” “西王母一向霸道!那丫头口说称爱慕,其实无非一面之词而已,说不定这根本就是西王母设局陷害!”青华破口大骂,骂完了两袖一甩,两手一揣,生起气来。 “所以我说,就看这三日——今日西王母必定审她,也必定能听出她说辞中的关窍。若王母不肯放过帝君,我们能教那仙娥说辞,王母自然也能教,到时候王母第二日面呈玉帝,第三日玉帝怕是就要请帝君上灵霄殿了。可王母若是有意结交帝君,就会静悄悄地将此事处置了。若是如此,帝君也需领情,当亲往瑶池拜会王母。” 青华听了这些,不禁垂头丧气,他想来最讨厌人情琐碎,如今却偏偏惹上了西王母。越鸟看他沮丧,又说:“帝君无需为我费神,我母与西王母同尊,即便王母真的发难,小王也未必就怕了她。” “殿下不是想请出佛母来吧?!”青华听见佛母名号就怕——这佛母王母,全是他的对头,要是凑在一起,他还不如从血莲池跳下去。 “帝君误会了,小王不是要比尊贵,而是论道理。便是帝君之尊,也曾与山妖说法,世间论道,何分高低贵贱?小王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佛母独女,平素知道苏悉地院里一切妥帖,从未有过如此龃龉龌龊之事。曼陀罗界虽然是宝地,可是佛母院中多得是妖仙,佛母与西王母同尊同贵,一个将妖精驯服的规规矩矩,一个连教化仙娥都不得其法。那仙娥原本只是偷窃之罪,西王母御下无方,满宫仙娥彼此争斗弹压,拈酸吃醋,才闹得如此。若小王说破此节,无论西王母如何怒火万丈,总不至于失了自己的颜面,强行怪罪。” 越鸟两历千世劫,两劫共轮回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世,虽然千世情劫没渡完就断了,但是思量起人情人心来却依旧得心应手。青华看她处处妥帖,心细如尘,不骄不躁,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若有越鸟这个主母掌宫,妙严宫必定是另一番样子,现在他身边只有个九灵,九灵连人鬼都分辨不清,若非如此,哪能让人青天白日当着他的面偷了妙严宫的东西出去?合着这一切罪过,他受了也是白受,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不如躺平等死好了! “本座就是不明白!这西王母与我有何过节,怎么屡屡生事?我看她那瑶池一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莫不是这王母和她那些个仙娥一样,想撇下东王公,到我这妙严宫来当家做主吗?” 青华气的口不择言,越鸟则笑的前仰后合。 “帝君仙姿,不知道有多少仙娥仙女偷偷爱慕,哪里只是瑶池一域?只怕就连帝君这宫里都少不了。那帝君骂完了西王母,岂不是也得捎带着骂骂自己?” “这?这……”青华一听这话,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一个疯丫头一个杯子就闹得如此,若真是这样,他往后可不是要时时小心? 眼看青华神色仓皇地打量妙严宫里的仙娥,越鸟实在是憋不住笑,青华又羞又气,再看町中宫娥,怎么看怎么心惊肉跳。 “殿下再笑,本座就搬到殿下凌云洞里去住,总不见得那陶刚也生出事来!” “帝君休惊,帝君今日劳苦颠簸,此刻心急后怕。今日小王全靠帝君,偏那妖奴知道帝君来路,以水为术,便是此刻想起那滔天巨浪,小王还是胆寒。如此便是欠了帝君恩情,不如帝君稍歇,我为帝君亲自做几道斋菜,聊表谢意。” 眼看着越鸟离去,青华不禁腹诽——越鸟又是为他筹谋公案,又是下厨,这跟夫妻也差不多了。 “就差那么一点……”青华一边打量今天做下好事的那只手一边嘟囔。 第三十六章 真主母重掌妙严宫 化凤仪魂断兰源国 此夜,二仙亲近说话,说起此次下凡真是有惊有险,大悲大喜,虽是几经波折,却也收获颇丰。 “越儿真是宽忍,今日那孽障口出狂言,竟让殿下为了本座凭白受辱。” 今天那个妖奴骂的那些话,好些青华都听不懂,可就是听不懂他也知道那不是好话!越鸟好端端的孔雀明王不当,到了他这妙严宫却屡受宫娥折辱,让他如何不气恼?再想那凌云洞虽然简薄,但却诸事妥当,而这天庭至尊之地,如何暗藏龌龊? 越鸟乍听得青华此言,竟不知其话中所指,想了想才明白他是指那仙娥撒泼叫骂,一时没忍住噗嗤乐了—— “帝君怕是有所不知,小王凭我佛如来点拨,历千世千情二劫,虽未得功成,但也颇有历练。我母说我做足了’百世王后,百世乞儿’,虽然是玩笑之言,但也算的上有凭有据。莫说是那仙娥恼怒冲撞,便是她折磨凌辱,小王也未必就怕了。这世间等级有序不假,但是享得了荣,也还得受得住辱,否则也就算不上修为了。” 青华听得此言,想起他二人一世凤屠凰孽缘,彼时正是他为王,越鸟为后,可见越鸟此刻虽是不动声色,却是所言非虚。然而那百世乞儿,折磨凌辱之言,在他听来,却如刀劈斧砍,字字锥心。 越鸟见青华闻言动容,心中很是宽慰,帝君已经生出悲天悯人之心,实在是大大的善缘。可她想起青华一生孤苦,便心痛难当,由此及彼,她自然也不想让青华伤情她两历千世劫的辛苦,于是便连忙岔开话题—— “小王今日见帝君捻珠念经,想必是有心超度河中的冤魂,倒不知帝君念的是什么?” “本座不通经书佛言,只是胡乱念念,殿下莫见怪。” 青华总不能说我成日看你念经,观你嘴型学得几句吧?让越鸟听了觉得这天庭尽是些痴男怨女,如何了得? “帝君有心超度,不论经文何言,都是善言。只是一样,这一切怪谁也绝怪不到帝君头上,万望帝君懂得开解,可千万不能自苦。” 越鸟眼看青华帝君惊魂未定,每有仙娥添酒上菜就浑身一激灵,此事若不说开,日后便会成为青华的心结,若真如此,只怕他日后要落得寝食难安。 越鸟见此,便直言不讳,一针见血道:“依小王看,帝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看着宫里仙娥,怕她们各个拿了帝君的贴身物件,下界为妖。” 青华的确是害怕,只要有人靠近他就紧张,但此事真要说破,难免又会显得他有些许自诩之心,叫他如何肯坦诚? “帝君无需猜测揣度,帝君天姿卓绝风度翩翩,小王看这妙严宫各个仙娥都对帝君一往情深,恨不得能一朝得幸,即便不能与帝君为妻,只盼着还能暗地里与帝君为妾。” 正所谓忠言逆耳,青华帝君万年的修为,唯独不识尘缘,越鸟如今还得好好劝说开解于他,否则只怕帝君此后难安。可青华听得这妻妾宠幸之语,哪能不为自己分辩? “这!殿下何出此言?本座何有此心?” “帝君六意根绝,自然是无心贪恋,但这些个宫娥仙女,未必就有帝君通透。她们几无道行,又无修为,见了英俊男子心生倾慕,便如渴而饮一般,分数当然。这情在心,莫说是帝君,便是天地君亲师站在一起也管不得。但是既然她们在一宫侍奉,就需要恪守宫规,只要有规矩拘了身,帝君何惧她们心中所思所想?” 皇后王后之流,越鸟怕是做了没有百世也有八十世,那时节她执掌一庭,无不妥妥当当,此刻与青华论一宫之事,岂不是信手拈来? “那殿下快说说,究竟该如何拘身?”青华拽着越鸟的袖口连忙询问,他是真害怕,眼看着往只怕是连杯子筷子都不敢露在人前了,他一向潇洒不拘,如何能受得了这些? “小王僭越,为帝君献计,为宫人出得八诫,为帝君出得四诘,如此,可保帝君太平。” 八诫曰:不得偷盗夹带;不得贪恩望宠;不得枉言诳语;不得隐瞒不报;不得恶言恶行;不得豆萁相戕;不得懒惰疏忽;不得私相授受。 四诘曰:戒以尊强压;戒凌辱打骂;戒强施于人;戒赏罚不分。 帝君见了这八诫四诘,竟不顾仪容,一头撞在了桌子上。越鸟不知内情,还以为青华是嫌烦,哪知道他这是悔不当初!他一向只顾甩手潇洒,哪管得那些蝇营狗苟之事?眼看着仙娥作祟,仙女怀情。别个不说,凌霄殿上玉帝若问他贴身之物如何被偷了还茫然不知?他只能认罚,哪还有脸强辩? 看到越鸟的宝诘,青华这才幡然醒悟——无论是九重天还是轮回里,但凡他的内院之事,必得是越鸟这个被断了仙缘的真主母来出谋划策,否则恐怕难解。天庭有法度,即便他身居六御,也不得轻狂妄为,这万年之间生出不知道多少事,原来解法全落在越鸟身上,这叫他如何不悔不恨?如何不怨不叹? “帝君若是抬举,便遵小王一言。小王前世轮回,便是百丈皇宫,三千宫女,照样执掌,心有所思,才敢进言。否则只怕帝君要落得日日惊心,夜夜难眠。” 越鸟哪知道青华在想什么,而青华有苦说不出,苦上加苦,只得悻悻地传了八诫四诘给九灵,让他通传满宫,叫众人必定遵从。而后妙严宫再无妖奴恶仆,便全是因为重得主母掌宫之缘故。 “殿下一番奉承,竟说九重天无人不爱慕本座。岂不知殿下也身居九重天,难道殿下也是如此?” 青华只是想讨些甜头来,可越鸟却丝毫不接他的茬—— “帝君如何拿我一介出家人取笑?若是如此,岂不是要连那满天的仙兽一起算上?” “越儿真是无情,情愿与仙兽为伍,也不肯慰藉本座两句。”青华嘟囔道。 “我一心为帝君,帝君如何不知?”越鸟一脸坦荡。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夜青华想起他与越鸟的一世凤屠凰孽缘,此夜发梦,梦中便重回了他在人间的七世之一。那一世他是南皋神洲兰源国落难的太子公山,彼时王叔弑君篡权,公山一路避难,遇上了前代国师的门人,这才得救。公山的父王的确昏庸无道,但是这新国君也并非良人,数年前国师眼看天下就要大乱,才辞官卸甲。国师得遇公山,认为他有经世治国之才,于是便全力相帮,最后协群臣力保公山登基。 国师有二子一女,这女就是越鸟托生的燕双。公山与燕双一见钟情,生死与共,夫妻二人千般浴血,万种筹谋,最后公山终于登基,而燕双则做了一国之母。自此夫妻俩相敬如宾,如同神仙眷侣,后得二子三女。 二人在此间主内主外,十年间天下太平,那时节前朝无事,后宫无非。偏得一日,燕双暗访民情,叫她遇到了一个瞎乞丐。燕双原本只是要体恤关怀,却突然惊觉那瞎乞丐竟然是她的三弟燕然——燕双从来只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兄皆是战死沙场,可她彼时有孕在身未得亲身相送,彼时起疑发问,燕然这才痛陈当年之事。 原来公山登基之后虽然对燕双一往情深,但对助他登基的燕家却心生忌惮,设计暗害。燕双的长兄燕诀误入圈套,身中四箭而死,燕然虽得逃脱,但是双目被毁,沦为废人。 燕双听得此言,肝胆俱裂,她带着燕然进宫诘问公山,公山道燕家当年意欲谋反,若不暗害,明查之时,唯恐王后难保。 燕双明白此间难两全——当年若真是燕家包藏祸心,此后她便再无颜面君。可若是公山鸟尽弓藏,那她这些年就是以身侍贼。夹在兄弟和夫妻之间,燕双既不能分辨当年事,又不忍心杀夫报仇。两难之下,燕双在公山面前拔剑自刎。燕双死后,三年国丧,丧满后公山病逝。 此夜此梦曰:十年恩爱双飞燕,旦夕惊变凤屠凰。 青华与越鸟仙缘已断,天上地下,必定世世不得善终。但是青华元灵之过,那四箭二目,日后照样得落在他东极青华大帝的身上。世间轮回业果,本就如此,谁也跑不掉! 第三十七章 焚风劫暗藏千年事 五妖王重起旧心思 “东五百里,曰漆吴之山,无草木,多博石,无玉。处于东海,望丘山,其光载出载入,是惟日次。” ——《山海经·南山经·南次二经》 这天,趁越鸟去探望白泽,青华连忙叫九灵请了孟章来——他与孟章有话要说,此刻越鸟不在,正是良机。 青华与孟章在东极殿内坐定,待人奉茶送水之后,青华撤去内外宫人,孟章又掩得了房门,二仙方得说话。此间多大事,不可高声言,说的不是别个,就是焚风大劫佛母灭世,神人鬼妖四界之序,神仙佛陀二道之理。 这些日子,孟章依照青华的嘱托,在八洲四海细细查问,处处打听,前几日才回到天庭。而此行叫他发觉佛母所言非虚——嬴翎毛羽昆五族万万之数,竟真是蠢蠢欲动! 佛母再厉害也不可能孤军奋战,她若是真想来日起事,就必定要联合五族的其他兵力。五族之地人多口杂,青华料定其中必有破绽,这才让孟章去各处打探消息。 “你父意下如何?”青华压低了声音问孟章。 龙宫一向对天庭有所怨怼,青华暗自猜想,龙族虽然多的是位列仙班,来日恐怕未必就会站在九重天这边。可孟章是东海龙王长子,青华若非和孟章有交,哪敢如此发问? 孟章愁眉不展:“哎,这事关重大我也不好直问,只是对我父旁敲侧击了一番,结果嘛……竟是一如帝君所料……而至于三灾嘛,龙不受三灾,龙宫里面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我就又去了涂山、漆吴、结匈、章尾、九山五地,这才得知此事确实另有内情……” 孟章奉青华之命,在五族之地打听了一大圈,却发现莫说是破灾之法了,这所谓的焚风大灾几千年来五族竟是连见都没见过! 青华瞬间心中疑窦丛生,难不成这风灾是假的? “帝君,我说一句话,你听了可别吐血啊……” 孟章踌躇了一下,咬牙闭眼而道: “事到如今,明王要不位列仙班!要不修得金身!否则必死无疑!” 原来劫非劫,灾非灾,三灾并不是考量妖仙的手段,根本就是天地不容下手诛杀,何来解法?天雷、业火、焚风,一个比一个厉害,不怕杀不了你。所以从来妖仙修炼,即便是尊贵如佛母、王母,都得是位列仙班得了金身,才能免受这灭顶之灾,若真要硬扛,纵是你有泼天的道行也绝对不能抵挡! 妖精修炼本来就比人困难,天庭怕日子久了五族不服,如当年百兽那样生出事来,所以一般来讲,但凡妖精有心求道,只要熬过了天雷,仙佛两道自有人提拔维护。那些个没造化的,让天灾灭了也就灭了,而那些胡闹生事的,更是熬不到天灾就早给剿灭收服了。这其中种种虽然是关窍颇多,但是四界也算是默契了千年——造化虽然不公,但总还有仙佛二道强做公平,妖精们虽早有不忿,但是也没有发作的由头。 以往五族得道的大多都在天庭,灵山虽然一直有心招揽,但是除了越鸟以外,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就像那雷音寺内的青狮白象,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照样让文殊普贤护佑他们;那金毛犼食人无数,半点功德都没有,也还让观世音菩萨收服他做个坐骑。二道这么做,无非是让妖精们不至于落得个身死,让五族知道来日总有出路。 “哎!你个挨千刀的啊,你可把明王害死了!我看明王托你的福,要成几千年来第一个硬扛焚风的妖精了。你要不一剑把她杀了得了,老折磨她干嘛啊?” 孟章越说越气,恨不得给青华一巴掌——这老不死的也太倒霉了,闯下这么大的祸如何收场啊? “明王生下来就是你的妻!玉帝老儿怕是官衔都拟好了就等着你娶啊!叫你这一折腾,明王失了仙籍,走投无路,入了灵山,出了家,你亏不亏心啊?玄鸟天地至尊,就这么一个孙女还配给你了,你识不识抬举啊?原指望你给人家传宗接代呢,这下好了!凤凰一脉泼天的造化全断了!落得个断子绝孙啊!你知不知道好歹啊?” 孟章气得连连推青华,心想这凤凰也真是的,选个孙婿怎么选这么个混账? 越鸟失了仙籍,飞升无望,只能投灵山。如来安排她入凡尘避三灾,只要她挨过两个千世劫,光凭她已历三灾,如来就能许她个金身正果。到时候即便她不入雷音寺,她也依旧可以凭明王之尊,做一方的仙主。 “这如来都给明王安排到人间去了,可见是多怕你再祸害人家啊!谁承想你竟然追到人间去加害人家!我跟你说啊,雷音寺里那如来怕是没少咒你!你个倒霉催的,我看你不把明王祸害死,你就不算完!” 事到如今,孟章才后知后觉,明王之事满天仙佛卷进来好些,各个怕是都恨死青华了,难怪他事事倒霉,出门撞鬼。活该!活大该! 越鸟出千机变劫的时候,离她的焚风大灾只剩下不到八百年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要是没有个什么泼天巨功,如来就算再有意维护,也总不能强赐越鸟金身。两度千世劫那是修为,不是功德,雷音寺里动不动就是百世神僧打底,就越鸟这尺寸之功,连个罗汉都够不上,灵山上如来得服众,不能肆意而为。 五族虽有万万之数,但像越鸟这样过了两灾还没得道的,古往今来竟是从没有过。越鸟现在是妙严宫中无位,雷音寺里无座。无论满天仙佛如何安排,回回到了紧要关头就给青华祸害了去,这才把个天生的仙根,逼得落到了要生扛那焚风大灾的地步! “你这孽造的!你就说那天在昆仑,哪怕你叫声救命,明王回过头把你救了不就完了吗?雷音寺里一通安排,那个精心啊!就怕她不得金身!就你一个劲地搅事,您是雷音寺里的绊脚石投胎的吗?” 孟章越说越急眼,那如来老儿一向惜字如金,看破不说破,可那天在昆仑,如来却明摆着是一字一句教得越鸟如何降妖,教地那个精细啊,什么法宝都备下了!可见如来有多着急,恨不得就自己上了。 雷音寺为什么焦急?合该他们焦急。这事儿落在别人身上也就算了,全当它是道行不够,作孽太深,不得天道,无论如何二道都总还能想个说辞糊弄过去。可这事偏偏就落在了越鸟身上!越鸟论出身论天资,论修行论师门,那可真是万世万代未见得能挑出个更好的来。现在五族是人人观瞧,各个关心——若是连越鸟这天生的灵根,如来的亲徒,都扛不住这焚风大灾,那时节越鸟落在地上的尸身,可就是天地不容百兽的证据! 满天神佛哪个不是满嘴的众生平等?偏偏五族的生死存亡、金身功德却都得看天庭和灵山的心思。那修炼渡劫扛灾之言,等越鸟一死,可就成了满天仙佛撒下的弥天大谎。眼下坏的不是越鸟一命而已,而是四界万年以来未曾说破的默契。 “现在嬴翎毛羽昆中有道行的,眼睛全在明王身上,她一旦身死,群妖如得令一般,不改天换地绝不罢休。依我看,倒不是那佛母要灭世,而她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做!” 孟章这一遭听了不少惊天动地之语,此言甚是通透。来日若是明王真的身死,佛母她失了女儿,不就是个伤心的老孔雀?她本来就是金身的菩萨,就是让她做玉皇大帝她也未必肯来,她费那事灭世干嘛?就算是把满天神佛都杀干净了,明王也不能起死回生,三灾该来照样来。 然而五族虽然改不了造化,却可以诛仙杀佛,取而代之!群妖一旦作乱,到时候即便佛母不领此军,也有别人来领,而她就只能落得个尊贵尽失,被族类厌弃的下场。 青华终于参透了佛母的想法,心中此刻已然明朗——佛母所谓的灭世,无非是尽诛凡人,再将天上仙杀得凋零,把雷音寺一番血洗。如此一来,她根本不需要和如来玉帝生死相斗,五族便可大获全胜。神仙没了,仙班还在,他们的职责照样得有人接替,总不能没了四值功曹就不管年月日时了吧?如今灵山和天庭算得上势均力敌,到时候二道除了五族,没有其他选择,这从前赐不下的仙班金身,日后只怕还得去抢那百兽灵根,谁不抢谁必定败落,四界局势旦夕扭转。 “若佛母与王母各领一军,集五族之力,虽不得尽诛尽杀满天神佛,但定能折去不少。本座料定佛母此举,无非就是逼宫——诛杀不是目的,只是恫吓和手段。佛母称要天地间百兽为尊,原来就是要以百妖替了百仙。” 那天佛母之所以冲上九重天,一来是为了吓唬青华,二来就是让玉帝想清楚,让与他同尊的青华大帝受死,好让五族看在眼里:天庭就是让大罗金仙代受,也要全了四界的默契。而只要青华以死相护,五族没了由头,失了阵仗,自然得偃旗息鼓。否则,那时节这天庭里上仙躲得过,小仙们必定难逃一死。等杀完了满天神仙,玉帝要是不愿意敕封五族妖精,则天庭诸事衰落,就连这天宫都撑不住几天准得塌。可玉帝若是封了五族位列仙班,那就是承认神人鬼妖四道之说根本就是鬼扯,一切全在天庭嘴里! “我看事到如今,明王只能指望如来。” 孟章左思右想——天庭是没指望了,这事还得靠灵山,于是转而赶紧问青华谈恋爱的事。 “你那……和明王……怎么样啊?”孟章意有所指的问。 “什么怎么样?”青华没回过神来。 “这灵童……这破镜重圆……得手了吗?” 孟章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肚子上直比划。然而青华没听懂孟章的话,也没看懂孟章的比划。 “得手什么?” “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没得手!”孟章瞪了青华一眼,急地直嘬牙花子——难不成要让明王这堂堂之尊,羽族之王,在雷音寺里做了坐骑宠物?那佛母不得疯了?到时候指不定连玄鸟都给惹急了! 青华这略略说了些他与越鸟之事,孟章见他脸色微红,吞吞吐吐——口里很是亲切,听着进展不错,一问啥也没有。 “还’至交’?佛祖让你交朋友了吗?佛祖让你讨媳妇,你个傻子!”孟章气急败坏,心想合该你死,死了清净! “本座多番试探,还要如何?”青华两手一揣又羞又气,嘴里嘟嘟囔囔。 “你就问明王,这妙严宫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你给我做两百年的妻,我替你去死。” 孟章觉得这不是很简单很浪漫吗?可青华听了此话却如临大敌,连脸色都变了—— “万万不可!越儿如此心性,如何肯让本座替她受过。便是这佛母的打算,也万万不能让她知道,否则……恐怕……” “也是,明王要是知道了肯定抹脖子。要真是那样,这事还真就了结了。”孟章揣着手叹道。 “胡说什么!” 青华勃然大怒,孟章察觉失言,连忙道歉奉茶。彼时青华伸手接茶,孟章看到了他手上的佛珠,连忙好奇发问。对此青华也未曾隐瞒,可等他说清了缘由,孟章竟忽而惊起,满脸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说道: “帝君六御之尊,如果入雷音寺拜那如来老儿为师!明王这就是通二道的泼天大功,必定立地成佛!” 第三十八章 九重天神仙话灵山 东西宫龙珠惹事端 “浑身上长起金鳞,腮颔下生出银须,一身瑞气,四爪祥云。” ——《西游记》第一百回 青华乍听得那入雷音寺之言,只当是孟章一时气恼胡说,哪成想他却滔滔不绝,越说越有兴致,言语之间是六分胡诌二分调侃,但偏偏就有那么二分,还真有点道理—— “这功德功德,德是没可能了,眼看着还有二百来年,眼下就是让明王日日割肉喂鹰,也喂不出个金身正果。但是这功还有希望,梼杌那事不就是如来想给明王记功吗?照这么说,明王要是把帝君您带进雷音寺,那就是功莫大焉,够封个菩萨的。” 孟章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眼下灵山和九重天虽说不上分庭抗礼,但也是关系微妙,东极大帝位高权重,一旦他亲近了灵山,那二道原本几乎平衡的势力就会出现变化。 “我觉得吧,管他是玉帝还是如来,既然都是官家,就都得管事,都得筹谋。如来费心把明王遣来给你护法,是不就是故意勾着你往灵山去啊?” “你的意思是,越儿到我这妙严宫来,是假护法,真弘法?” 青华想了想,越鸟的确是处处弘法,他也的的确确在那凤凰庙受了她一言。但是越鸟对谁都是这样,哪怕对着个厕缸都是如此,这叫他如何分辨? “十有八九就是这样,如来要是有意抬举,把他那金雕护法借给你,那是真抬举你。可他送来的,偏就是你不要了的媳妇!还另外让观世音传了个宝笺给你,生怕你不明白!”孟章激动地直拍大腿,觉得如来的心思实属是让他弄明白了。 “一派胡言!本座就是再不懂,也知道雷音寺里都是僧侣。什么破镜,什么灵童,怕不是要押了本座剃头出家?” 然而青华虽然嘴上恼,可他听了那孟章一通浑说,倒是真琢磨上这事了。其余不表,只怕即便他肯叩头拜师,那释迦摩尼也未必就敢明晃晃的把他个六御之尊收于麾下——那时节天庭颜面何存?仙佛二道得出多少龃龉麻烦?想来想去,如来老儿所求,无非是要他做个佛道双修的表率,未必就是真要他入雷音寺。 从前青华最讨厌这些龌龊之事,嫌这些官家心思扰他清净,但是此刻越鸟命悬一线,众妖虎视眈眈,哪里还容得他自恃清高故作倨傲?这些日子他频生懊悔,当年他一时潇洒,其中实在是牵扯太多。覆水怕是难收,但若是还有补救之法,无论是要他以身相护,还是联合二道,只要能救下越鸟,换得众妖散去,天下自然太平。他万年以来只图清净,对天庭筹谋向来是避之不及嗤之以鼻,岂料到了今天,却得靠领会天庭和灵山的心思来保全他夫妻二人。 这厢二仙说地正热闹,却突听得殿外有动静,知道是明王回来了,孟章连忙收声故作悠闲,而青华则正衣冠拢头发,好一通收拾。孟章搭眼一看——这青华大帝万年铁树,不开花则已,开花了恶心人。 青华收拾罢了,便连忙起身出殿去迎越鸟,孟章端着茶都愣了——这就把他打发了?他这一通跑,跑得腿都细了,这老不死的连顿饭都不给吃!连个谢字都没有!难怪九重天没人待见他! “越儿,白泽神君如何回话?” 青华拉着越鸟坐在町中叙话,他二人最近十分亲近,常日里你我相称也就罢了,偏青华还喜欢拉拉扯扯。越鸟只当他是真心结交,私下里从不扭捏娇矜,可是此刻孟章神君还在宫中,她多少还得遵从天庭礼节。 “帝君,白泽神君已经细细查看过,那东谷国一境确实没有青城妇作祟。怕是那山妖所言非虚,蛇妖作孽诞下的青城妇,已经全部都被处置了。” 越鸟心里沉甸甸的——这漫天的神仙,哪怕尊贵如青华大帝,都深怕背上命案,可凡人却草菅人命,互相戕害,叫她如何不叹? 青华见越鸟躲着他,以为她是听闻凡人滥杀,心中不乐,故而连忙劝说到:“越儿,明理从善乃百年之功,不可操之过急,你无需伤神。” “帝君所言甚是,是小王急于求成了。明理从善二功,乃正道之功,他日必能教化一方。不过小王此次托福仓颉上神,才得此功。此刻还得向帝君讨个恩旨,让小王择日拜访仓颉上神,亲自向上神道谢才好。” 越鸟看正色拱手,青华见她如此谨慎,这才反应过来,一回头就看见孟章正站在院中看着他二人—— “神君还不走?”青华不动声色地逐客。 看着这二人眉来眼去拉拉扯扯,孟章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心道:你个老不修啊,你以为我爱看这个啊!但是没办法,今日他还有事相求,此刻只能厚着脸皮行礼—— “禀殿下,禀帝君,小神此来,有事相求。” “神君且住!莫不是神君又让那白龙女赶出来了?本座这里不方便,神君回龙宫去吧。” 青华话没听完就立刻摆手拒绝——孟章娶得一房刁妇,经常生事,以往偶尔留宿妙严宫也就罢了。如今越鸟当着外人少不了要拘束,若是孟章杵在这,他哪得亲近? “既然神君有话要和帝君叙,小王就先失陪了。” 眼看青华帝君说破人家夫妻私事,越鸟一心只想避嫌,免得孟章尴尬。而青华眼看越鸟要走,正要挽留,没想到却被孟章抢了先—— “殿下留步,小神不是来求帝君的,是来求殿下的。” 越鸟和青华面面相觑,三人坐下说话,孟章这才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 孟章的妻室是西海龙宫的四公主,她那三哥月前原本正要大婚。玉帝抬举西海龙宫,赐下明珠一颗,做婚庆之用。 “我那三舅子当真不长进,大婚之日砸了新房不说,还纵火烧之,将那明珠毁了。我那岳丈不敢隐瞒不报,玉皇大帝知道了这事,判了三太子忤逆之罪,打了三百不说,还差点要了他的命。最后还是南海观世音菩萨出面求情,这才免了一死。” 孟章与越鸟和青华颇为亲近,此刻口无遮拦,言语中难免露出龙宫对天庭的微词。越鸟听了,心里虽然觉得天庭未免威势太重,但是嘴上也不敢维护,心中更是十分的警醒——这官家之事须得小心应付,自己千万要谨言慎行,以免招惹是非。 “为什么要砸了婚房?” 青华直愣愣地问道,可此言一出,孟章和越鸟不知为何却都面露尴尬,他虽然不明白自己哪里问错了,但也只能悻悻作罢。 青华帝君一向不懂迂回,可是方才孟章言语中躲躲闪闪,他这一问怕是正问到了尴尬事上,越鸟只好连忙为孟章解围—— “神君莫非是想让小王向观音大士讨个恩旨吗?“ 孟章叹了口气——明王善解人意处处周到,青华虽然不懂迂回但也是他的亲近人,此刻他与其遮遮掩掩失了坦诚,还不如直言不讳。 “殿下与帝君皆是明白人,我不敢相瞒,我那三舅子虽然犯下大罪,但实在是情有可原——” 原来,西海三太子婚配的是万圣龙王的独女,虽然算不得高贵,但是那龙女颇有姿容,三太子对她也有意,原本也算的上是好桩亲事。 然而迎亲那日,三太子误打误撞,竟发现那龙女与一男子偷情,更有甚者,二人言语间还商量起了日后如何在西海偷欢。 “我那三舅子也实在是没办法,要让这淫妇进了西龙宫,日后难免生事。可那婚是他自己求的,玉帝也赐下了,他兀自悔婚怕玉帝震怒,祸及一宫。所以只能烧了明珠洞房,再让我岳丈向玉帝举发。自己担了干系,以保全西海龙宫的体面。” 青华知道龙宫一向对天庭有所怨怼,平日里也没少听孟章抱怨,可他此刻听来,这龙宫也实在是多事,教出这些个荡妇浪子,闹出如此尴尬之事,难怪玉帝震怒,换做是他也照样震怒。 青华心里不满正要开口,却被越鸟在桌下扯住了袖口,他见越鸟神色谨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天庭龙宫之事麻烦颇多,还是别让越鸟听那些糟心事儿了。 孟章说了半天也没提要求,青华也只能自己问—— “那神君来此,到底是何求?” “哎,前些日子,我那妻日日哭闹,怕玉帝迁怒西海一宫。我父想来想去,准备了一颗龙珠,打算献给玉皇大帝,替西海龙宫讨个好求个情。岂料我父刚奏明玉帝,还没等觐见供奉呢,那龙珠就被偷了!”孟章急的直摇头。 “被偷了??”青华和越鸟异口同声道。 第三十九章 祸双行东海失龙珠 铸二剑越鸟斩扶南 “凡珠有:龙珠,龙所吐者……越人谚云:‘种千亩木奴,不如一龙珠。’” ——《述异记》 西海三太子有观世音作保,自然万全,可西海一宫却依旧战战兢兢,生怕被迁怒牵连。东西二宫有姻亲,东海龙王见此,便提出向玉帝供奉一颗龙珠,全当赔了天庭那一颗明珠,岂料那龙珠居然被盗走了! “现在玉帝更气了,命我父去寻回那龙珠。我父调兵遣将,一通忙活,虽然是找到了盗宝的妖精,可是那龙宫里的虾兵蟹将敌不过他。我在天庭当值,不能擅离职守,只能求明王殿下出手相帮。再耽搁下去,怕玉帝震怒,连我父也要跟着受罚。” 孟章一脸焦急,青华却不以为然,只觉得东海龙王也未免太小气了,竟为了一颗龙珠如此慌张。 “一颗龙珠而已,既然丢了,再供奉一颗不就行了?” “帝君啊!玉帝不是要那一颗龙珠!他是气东海龙宫被妖精闯了空门在先,不能捉妖安定一方在后。实不相瞒,我那些个弟妹也没甚手段,也怪不得玉帝生气。” 看孟章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青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越鸟一定会满口答应,她一向慈悲心软,哪里受得了孟章如此恳求?可能从龙宫里盗走龙珠的妖怪八成是个水妖,越鸟生性怕水,如何能轻易答应? “这是海中之物!殿下切莫逞一时之气!” 越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青华帝君一句话喝住了,脸上不禁露出些尴尬,可可孟章却拍着胸脯子,满脸成竹在胸地说道:“帝君有所不知,明王殿下手中的扶南阴阳剑专克水中妖物,到时候殿下只要御二剑入水,那孽畜抵挡不住,必定束手就擒!小神正是因为知道殿下的手段,这才敢贸然来求,事到如今,东西二宫只盼着殿下能拔刀相助啊!” 听了孟章此言,青华心里不禁好奇,不知那一对扶南阴阳剑到底是什么来历,可他刚要垂问,却发现越鸟面上是红白一片,只见她向孟章拱手一拜,说道: “神君托付,小王必定倾尽全力。扶南之事,小王一直心怀愧疚,他日还全凭神君说情,只盼能领了小王向南海龙宫请罪赔礼。” 孟章一时间没明白明王在说什么,思索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扶南原本要做南海龙宫的女婿,原来明王是怕南海失了宝婿要怪罪于她,随即不顾仪容,拍腿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殿下怕是误会了!南海龙宫若是知道殿下在妙严宫客居,恐怕礼品供奉要流水一样的送进来!他们谢殿下还来不及,哪敢怪罪?殿下宰了扶南那天,南海龙王到处递帖子,上面就八个字:扶南死了,快来吃席。” “啊?” 这下换越鸟糊涂了,南海龙宫骤然失婿,如何这般开心?而青华想骂人却又不敢骂,肚里直憋屈——难怪玉帝轻薄龙宫,这乱七八糟屡屡生事,成何体统? “帝君有所不知,扶南是婚配了南海龙宫的长女,但那是指腹为婚。这个扶南也就是在他娘肚里的时候还算个东西,帝君是落地的神仙,那扶南是落地的混账啊!自小是打爹骂娘,吃猫杀狗,给西蛮湾一宫闹得是鸡犬不宁。这还不算,他欺压一方百姓,屡屡生事,最后扒了一尊寺庙,吞了两颗佛宝舍利,化作黑龙,弑父娶母,自己当了西蛮龙王!当年若不是明王殿下仗义出手将它宰了,南海龙宫要么冒险破亲,要么就得把自家长女嫁给这个畜生!到时候就算是玉帝派天兵绞杀,南海龙宫与他有姻亲,那时节必定要受株连之祸!因此,南海龙王听得扶南身死,大摆了三日之宴,长公主得脱此难,还不知是如何感念明王殿下呢!” “真有此事?”越鸟后知后觉,难怪这么多年也没见南海龙宫找她兴师问罪,原来是有此内情。 “这种孽畜能让殿下除去是它的造化,殿下何需内疚?”青华骂了一声,骂完了不禁心里琢磨,想这龙宫也实在是不争气,没几个好子孙。 “小王并不知道有此内情,当日小王原本有心度化扶南,可他……” 越鸟说到一半,欲言又止,面上泛红,孟章一看就明白了——扶南这孽畜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放过,看见明王还不得疯了?可这话当着青华的面他可不敢说,这老神仙脾气大得很,生气起来甚是吓人,他可不想触青华的眉头。 “……扶南要小王以身相许,小王拒绝一次,他就口吞一人,以此相挟。彼时情势迫人,小王无能,不能度化于他,故而杀之。心中愧疚,皆因小王悟道不精。”越鸟硬着头皮解释到。 “这孽畜弑父娶母!如此疯魔!如何度化?难道要殿下真的以身相许?即便如此,也未必就能度得那孽畜!” 越鸟所言,倒像是后悔没有以身相许扶南似的,青华心中邪火顿起,这那来老儿平日里倒不知是如何施教,竟将个越鸟教的满心满肺都是“度化”二字! 眼看青华动怒,孟章连忙圆场:“殿下过虑了,殿下要是知道南海龙宫有多感激殿下,就不会这么多思了。” 明王什么都好,就是太仁慈,杀扶南那么个东西还心里愧疚。这也就是扶南他娘打不过他,否则老太太早就自己动手了,哪儿还轮得到外人? 越鸟从来无惧威势,她并非是因为斩了龙宫贵婿而内疚,而是因为自己破戒怒杀而内疚。 “帝君有所不知,小王受佛祖点化,四处除妖,但是从无滥杀,一向问心无愧,唯独对扶南,小王问心有愧——小王当时心中有怒,犯了嗔戒,所以愧疚。扶南死后,小王将它的孽身化作双剑,希望能够借己身功德,终有一日破其妖气,还它一个圆满。” “殿下,如今我一宫全凭殿下仗义相助了,来日我自会通报那南海龙王,让他赶紧参拜供奉殿下。”孟章连忙拱手求情。 “神君言重了,此事万万不可!帝君一向不喜迎来送往,若是闹得妙严宫一宫不宁,冲撞帝君,小王真是要无地自容了。神君放心,小王明日就去擒那妖怪。” 孟章见明王答应了,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而越鸟则转身为青华添了酒,随即颔首而请:“小王惶恐,本事不济,还请帝君赐个避水诀,以策万全。” 青华头一歪手一揣,一言不发,他听了这半晌,心里很是不快。龙宫无用也就罢了,龙族成器的都在天庭,留下的自然都是些没用的。可玉帝讨要供奉,威慑龙宫,实在是让他厌烦,他心里怎么琢磨怎么生气,总得有个地方撒气才行,于是他假做愠色地道: “殿下是本座的客人,不是这天庭的杂役,本座不许殿下去。” “啊?”越鸟当即吃了一惊,孟章神君是青华帝君素日的旧友,今日孟章亲自求情,于情于理帝君都没有拒绝的道理,再者说,帝君对她一向甚是宽容,眼下不知道为何竟计较起来了。 孟章眼看这个老不修的又要搅事,偏他焦急万分,只能求饶:“帝君啊!我这实在着急,真不能再耽搁了!帝君要如何才能答应便直说,我绝不讨价还价。” 孟章为了青华鞍前马后,青华当然会帮他的,他之所以佯做推搪,是因为他心中还有别的计较。只见他看了看孟章,又看了看越鸟,歪着头说: “殿下要去,就得带着本座一起去。” “啊??”这下轮到孟章吃惊了,青华仙驾什么时候去过龙宫啊?这老不修的如今为了缠着明王,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啊! “帝君真的要去?”越鸟问。 “本座一诺千金,自然是真的。”青华正色道。 “那帝君为何要去?” 越鸟似乎隐隐地猜到了青华的心思——龙宫遭窃是意外,可由此可见天威过胜,龙宫战战兢兢,青华一向清高,眼睛里更是揉不得沙子,只怕他是想亲自拿回龙珠,面呈玉帝,好给这天庭的官家一个下马威。 “殿下只说答不答应。”青华避而不答,只顾耍赖。 “小王当然答应,小王只是怕劳动帝君受累奔波,明明是小王受托,却要帝君劳力,小王心中实在愧疚。” 越鸟知道,青华大帝有他的威仪,无论他待她如何亲厚,他如何处事却始终不是她可以干涉的。而她既然敬重青华,就也应当尊重他的所做所思。 “好,那我们二人明日就去。”青华眼珠一转,面露得意,就连嘴角都翘了起来。 二仙说话的这半晌,各有所思各有所喜,两人越靠越近,几近耳语——青华低头颔首,面上温柔却又露出轻佻来。而越鸟抬眼看他,虽然是一片赤诚,却又有二分的柔情在其中。二人眼中没有旁人,面上尽是温软,说话语调温吞,十分亲密却浑然不觉。 …… “越儿?” “帝君?” “孟章什么时候走的?” “呃……” …… 二仙看着面前空着的椅子,歪着头各有所思。 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路的孟章,扶着墙正喘气,想起方才青华和明王暗送秋波两两相顾的亲近情状,他就觉得胃里犯酸水。 “这是好事,好事。快了,那灵童也就这两个月的事了。”孟章自我安慰到。 第四十章 阴阳剑入水显神通 护佳人青华露痴情 到了第二日,越鸟点齐了兵器,与青华帝君从东天门而下,直奔东海龙宫。东海一早就收到了孟章的消息,派了个大乌龟正在海边等着二仙。眼看二仙到了近前,那乌龟化出身来,身穿官服头戴官帽,颇为周正,见了越鸟与青华伏身就拜,一通大礼—— “小神拜见东极青华大帝,拜见明王殿下。” 越鸟看那老龟非但是无比的郑重,还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什么,而青华心里也有疑惑——他到了东海龙宫,龙王不跪拜相迎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莫不是被那妖怪抓走了? “起身回话。” 青华叫老龟起身,可老龟虽然是起了身,但是依旧低着头拱着手弓着背,两腿抖如筛糠,一副大气儿都不敢喘的样子。 “你的主子呢?”青华心里直叹息——再怎么说他也是位列仙班,龙宫里的当差人,竟如此惧怕天威,由此可见,龙宫和天庭中间的嫌隙只怕是一时难解。 “回禀大帝,我主敖广龙王为了那妖怪,成日劳苦,一时不支,已经病倒了,实在不能出宫相迎,请大帝恕罪,恕罪。” 越鸟看那老龟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抖抖索索,再看青华面有怒色,就知道东海龙王八成以为青华帝君是来兴师问罪的,所以才称病不见,可怜孟章心急如焚,今日必得了结此事不可。 “小王受孟章神君之托,来擒那盗宝的妖精,还请丞相指个方向。” 越鸟看这老龟如此害怕,心里十分不忍,青华天威,这些水族畏惧的厉害,待那老龟说明了方位,越鸟便寻了个托词让他回龙宫了。 只见那老龟如蒙大赦,不住的叩拜二仙,拜完一转身就变回了一只大乌龟,噗通一声跳进海里,片刻之间就没影儿了。 “本座有那么可怕吗?”青华明明是好意相帮,那老龟如此畏惧,倒好像他是来乱发淫威的一样。 “帝君仙驾,不怒自威,水族一向少见天颜,自然畏惧。” “那殿下怕吗?”青华拉着越鸟问。 “帝君威仪,见之畏服,小王自然也是一样。只是这畏,不是畏惧,而是敬畏;这服,不是屈服,而是佩服。” “越儿真是巧舌如簧,若是到了凌霄殿了,怕是连玉帝老儿都要给你哄住了。” 青华被越鸟这么一说,面上笑意难掩,心里如同喝了蜜一般,脸上都烧了起来,忍不住拿手摩挲他那脸,生怕给烫坏了。 “帝君切莫忘了正事,孟章神君急的要命,我等还是快擒了那妖精要紧。” 越鸟一边说一边和青华往老龟指的方向走去,到了岸边,青华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不如我将这海水分开,那妖怪自然现身。” 越鸟连忙按住了青华帝君,青华帝君法力无边,越鸟实在不敢让他随便施展。 “帝君手下留情!这海浪本就滔天,要是让帝君一分为二,自然是不费帝君吹灰之力,但到时候只怕波浪四起,淹没农田,毁人生计。” “那本座下去擒它,殿下在这等着。”青华说罢就要走。 “帝君,海面宽广,帝君便是要寻它,也不知道要寻多久,还是让小王来吧,劳烦帝君,为小王做个护法。” 越鸟说罢,便唤出扶南阴阳剑在手,随即腾云而上,站在海面上方细查细看。青华这才得以一观那扶南阴阳剑,看来孟章所言非虚,此剑的确厉害——阳剑如龙脊,通身如玄铁一般的颜色,中间有一道暗红龙血印;阴剑如龙舌,赤红如血,尖刃俱利,剑气呼啸如龙吟。双剑皆是妖气冲天,挥舞间有细如发丝的黑色妖灵环绕其间。偏偏越鸟是一身的素白,不染凡尘如同云生白莲。 这一净到底的白衣菩萨,手握一对妖气纵横的妖剑,两下非但不冲突,竟有相得益彰之感,青华看的着迷,一时间竟移不开眼睛。 只见越鸟看准了地方,凌空转身,双手一挥,二剑便如得令一般,交叉旋转着破水而入。片刻之后,海面上炸起几朵巨大的水花,只见一块大如屋室的怪石“砰”的一声腾空而起,停至半空。 说时迟那时快,越鸟唤回双剑,双臂交叠一挥。不想那东西吃了这一波剑气,吐出一波巨浪,凌空泼下直奔越鸟面门。越鸟顿时大惊,跌下云头,眼看就要被那一股巨浪掀翻在地。她双臂挡在面前,双眼紧闭,做好了狠狠跌在地上的准备,突然却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身上也是半点未湿。 原来方才青华看到越鸟跌落云头,立刻腾云而上,右手拢住越鸟的后腰将她护在身前,左手宽袖一挥,便是看都不用看,就将那一股妖浪原路打了回去。 越鸟惊慌失措,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羞涩,她与青华帝君四目相对,不言不语,沉默中生出缠绵,一时间双双心动不已。 那妖怪吐出巨浪以后化出身来,原本想藏在巨浪之后偷袭越鸟,没成想追到一半巨浪居然原路返回了,泼了他一脸一身不说,更是把他直接拍在了岸上。他起身揩脸,正要厮杀,只见面前一男一女,男的搂着女的,女的仰望着男的,二人飘飘下落,落下来了也不见分开,两人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也不说话,就深情款款地互相望着。 这妖怪也并不是个不识相的,心想人家正缠绵,我也别打扰吧,反正要厮杀也不在这一时。于是就在那岸边遛弯,一边等他二人回过神来,一边准备骂街的词汇,免得一会儿嘴笨丢了士气。可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眼看着那二人还那样,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这妖怪心里腾的就起了火了——这龙宫怎么竟是这些没用的玩意!眼看着到饭点了,打不打给个痛快话!影响人吃饭了,这臭不要脸的! “哎!那边的狗男女!打不打?不打我回去吃饭了!不像话!” 妖怪叉了腰上前骂阵,二仙原本正不知岁月,吃了这妖怪一骂,这才双双回过神来。 “帝君还不放开?” 越鸟心砰砰直跳,脸烧也的厉害,青华的手紧环在她腰上,可眼下她自己全身发软,若不是被青华扶着,她怕是早就出溜到地上去了。她此刻心神大乱,口中忙念佛号,但是念了“阿弥”忘了“陀佛”,越念心越慌。 “殿下为何不躲?” 青华嘴上厉害,心却快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只觉得胸口一片滚烫,两膀图生千钧之力。越鸟一身青焰,此刻入怀,直烧的他浑身沸腾。 而那妖怪气地直跺脚骂街,这臭不要脸的,干什么来了这是!他眼看这二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气急败坏地从岸边捡了一块石头冲着青华的脑门就扔,边扔嘴里还边骂: “我打死你个臭不要脸的!” 这妖怪扔的倒是很准,那石头带着泥沙正正地打在了青华帝君的额头上。 “帝君!”越鸟拽了袖口急忙给青华擦脸。 “嘶……疼。”青华故作蹙眉,丝毫不在乎这个谎撒的有多么离谱,这何止是不把天庭威仪放在眼里,简直就是视天地如无物还一身坦荡。 “真的吗?”越鸟不敢胡乱揣测,这妖怪来路不明,万一那东西看着是块石头,其实是那妖怪的法宝呢?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凡事无绝对,万一青华帝君真的受伤了呢? “吹吹就不疼了。” 青华一脸正经,甚至还算得上恳切,他颔首闭眼,把额头凑到了越鸟面前。而越鸟心里虽然有不解,却也照做了,只见她略微踮起脚,对着青华的额头轻轻地了吹了几下。 那妖怪见此,气得双眼后翻,直掐自己人中——这对狗男女太不把妖放在眼里了! “我跟你们拼了!” 那妖怪嘴里骂骂咧咧地就冲向了越鸟和青华,越鸟原本正背对着那妖怪,突然却眉心一蹙,眼神一暗,一个利落地转身后就唤出了二剑在手,挡在了青华的身前。 彼时只见越鸟双剑一挥,剑气所至金石俱裂,把那原本已经到了五步之内的妖怪震的飞起,直接落回了海中。 那妖怪从水里爬上来,跪在地上揩了把脸,吐出好几口水来,随后连连摇头——他大意了,这个女子实在厉害,早知道回去吃饭得了,人家要谈恋爱就让人家谈呗,找这麻烦干嘛?越鸟走到近前才发现这妖怪是个蚌精,难怪龙宫围剿屡屡失手,千年老蚌若不得其法,莫说是龙宫,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强行打开。 “孽畜,还不把龙珠拿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好吗?” 刚才那一剑给蚌精震了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大头向下倒载进了海底的泥沙之中,因此眼下满鼻子满耳朵都是沙子,这会儿正尴尬。 “刚才你俩那通抱,我都没打扰!你等我先把鼻子擤了,你没礼貌你!” 被那妖怪骂到尴尬事上,越鸟脸一红,也不好意思再逼。待他挖鼻孔掏耳朵,好容易收拾罢了,他这才站起身来,对着越鸟说: “你先告诉我,老龙王是怎么跟你们说的?” 越鸟吃他这一问,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这里面莫非还有隐情? “日前龙宫禀报,说有妖怪偷走了东海龙珠。” 越鸟说罢就紧盯着那妖怪细看,只见他面露苦涩,与她四目相对,竟是两眼通红有泪。 “放屁!是那老龙王偷了我的龙珠!” 第四十一章 无奈何龙王夺宝珠 巧相逢老蚌遇恩人 “疍民,世居大疍港、保平港、望楼港濒海诸处。男女罕事农桑,惟辑麻为网罟,以鱼为生。子孙世守其业,税办渔课。间亦有置产耕种者。妇女则兼织纺为业。” ——《崖州志》 越鸟一听这话,心里直哎哎叫苦——什么都不怕,就怕卷进官家的尴尬事!眼看那蚌精眼中含泪,越鸟只能放下身份,颔首抱拳,道了一句: “大仙请直言。” 这妖怪可算是遇到一个讲理的了,心中激动万分,嘴里絮絮叨叨,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徐徐道来—— 龙珠从来难得,没有浑然天成的,只有练就而成的。练龙珠就如同炼丹一般,要先找千年的老蚌,划开蚌肉,埋下龙血作为珠根。要阳珠就要雄龙日夜给那蚌度龙气,要阴珠则要雌龙度龙气。龙珠极为珍贵,一般来说一海之域只有两三个千年老蚌可以产龙珠。 “我与东海敖广早有约定,他以龙宫庇佑我,我为他产龙珠。无论产多少,我只要一颗。他早就答应了,几百年间都是如此。可偏偏这次,他找我讨要这最后一颗龙珠,我不肯给他。他看我不愿意,知道他打不开我的蚌身,就到凡间去找了南海的疍民,疍民传给他开蚌诀和开蚌刃,我难敌他。他将我的龙珠拿走,说是要献给玉帝。我一怒之下,撞开宫室,取回了我的龙珠。你说,我何过之有?” 越鸟见那蚌精生气,连忙安抚了他一番——东海龙王确实不该自食其言,但是他焦急也算得上情有可原,越鸟随即把东海龙宫的难除对蚌精一一道来,又道: “大仙若是愿意救老龙王一救,不如你二人商议,下次留给大仙两颗龙珠,全当补救,大仙意下如何?” 东海龙宫巧师出无名,哪敢再巧取豪夺?越鸟是五族的明王,更不能自失身份倚强凌弱。眼下只能和蚌精商量着来,可那蚌精气愤非常,半点听不进去越鸟的话—— “不行!还哪有下次!我现在就走!莫说是这颗,以后他东海龙宫也别想再有龙珠!玉帝老儿要是怪罪,将他一宫杀绝,与我何干?” 越鸟有心再劝,可东海龙宫不占理,这蚌精又心智颇坚不肯转圜,越鸟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真是半点主意都没有了。 正在越鸟头疼不已的时候,青华走了过来。方才他远远看着,心中十分不解——那蚌精又气又跳,又哭又闹,越鸟倒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这岂不奇怪? 越鸟见青华近前,就将事情原委向他低声解释了一番,然而事到如今,莫说是青华帝君了,只怕就是佛祖来了,也难说此理。可她们若是空手而归,没了龙珠,东海龙王到了玉帝面前没法交代,万一强行怪罪这个蚌精,恐怕天兵一到,他命休矣。 “你为什么要留一颗龙珠?”青华的思维一向是和正常神仙有所不同,他听了这一番陈述就只想问这一句话。 那老蚌原本正生气,岂料一听见青华的声音居然大惊失色地抬头看着青华,看了一眼没看够,又靠近青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在青华身边转了三圈,一边转还一边拿手直比划。 二仙面面相觑,青华正要开口垂问,可他半个字都没出口,却见那妖精突然之间痛哭流涕,跪在青华面前磕头如捣蒜—— “恩人啊!我这千年之身,等的就是你啊!我可把你等到了!我这一颗龙珠,就是留给恩人您的!” 越鸟愣了——这个妖精自称认识青华帝君,可青华却是一脸的茫然,看来此事还另有蹊跷。可青华打量许久,他实在是从未见过这个妖精。 “你怕是错认了本座,本座从未见过你,如何就是你的恩人了?” “恩人啊!我是妖兽,看人不靠眼睛,我绝对没有认错!恩人啊,你忘了吗?两千年以前,你救了一个蚌,那就是我啊!幸得恩人相救,否则我哪有今天啊!” 老蚌哭地肝肠寸断,越鸟看了于心不忍,连忙前去搀扶。老蚌握住了越鸟的手,哽咽地说起了千年之前的往事—— “姑娘啊,那时候我是个小小的河蚌。渔夫将我捞起,开了我的蚌身挖珠子。到了只剩下最后一颗的时候,恰逢恩人路过。恩人对那渔夫说,若是取了最后一颗珠子,这蚌就死了。可那渔夫不肯饶我,恩人便将我买下,把我放生,我这才得活。” 那蚌精跪在青华的身前梆梆磕头,哭的抽抽噎噎。后来,老蚌修炼成精,他每次产珠,都会留下一颗给自己。想着有朝一日若得再见恩人,便用一珠回报当年救命之恩。待产下第二波时,就将先前的珠子换了银钱,救济百姓,以全恩人慈悲救苦之心。 越鸟听得这老蚌一席话,心中十分感动,连忙转身问青华: “帝君竟有如此善缘?” 可青华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只见他眉头紧蹙,双唇战战,喉头涌动,未及说话就哇的吐了一口鲜血出来。随即就摇摇欲坠,整个身子都靠在了越鸟身上,越鸟伸手去探,惊觉青华竟已是浑身冰凉如雪。 蚌精大惊失色,连忙对越鸟说:“姑娘,我即刻现出真身,我这蚌中具是挥散不尽的龙气,你驮了恩人到我蚌中休息,便是天兵天将也伤不了你们分毫,快!” 越鸟扶了青华入蚌,见蚌中龙气翻腾,正是化去寒毒的妙处。她原想扶着青华,让他打坐休憩,无奈他已经是浑身瘫软,根本坐不起来,只能平躺着。蚌肉不平,越鸟怕青华吐纳不畅,于是便盘起身子,让青华枕在她的腿上,又唤出青焰,与那龙气归于一处,在二人身边萦绕不散。 青华帝君不知为何如此惊动,他浑身无力,越鸟怕他翻滚下去,只能略微抄着他的肩膀,将他半抱在怀里。眼看青华眼皮微颤,气若游丝,一双手冷如冰寒如雪,越鸟推了两朵青焰入帝君的掌心,可他眉间的霜雪就是不化。 越鸟见状情急,有心抱住青华,但是青华帝姿高大,此刻又浑身脱力,越鸟实在抱不住,她急中生智,干脆像个大蛤蟆一样手脚并用扒在了青华身上,随即把整个身子都化成了一团青焰,将青华围在了跳跃的火苗里。 透过青焰,越鸟紧紧盯着青华的脸——没想到这乃穷神冰竟是如此厉害,她已是不惜余力,却依旧不能为青华拔去毒根。这青焰是她的血所化,若是能救得帝君,便是让她日日放血,她也绝无怨言。只可惜此法救得了妖精,却救不了神仙,大罗金仙最怕凡胎血污,眼下越鸟无计可施,只叹自己无用,若是观音大士,定是早就解了帝君的苦楚了。 望着昏迷不醒的青华帝君,越鸟心里万分自责——佛祖让她为青华帝君护法,她却屡屡为帝君惹麻烦。昨夜她逞强答应降妖,今天却要青华帝君受罪,她一路上全凭帝君护佑不说,此刻眼看他受苦,自己却毫无办法。反正她来日也难敌那焚风,若是让太上老君把自己练了,化成一丹给青华服下,不知道能不能拔除此毒。 青华逐渐转醒,他身上寒意尽消,整个人都热烘烘的,比躺在青焰罡罩里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睁眼一看,不知身在何方,思来想去,想必是那蚌精以身相护,而他身边环绕的青焰,似乎比往日的更烈更暖。 青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越鸟正四仰八叉手脚并用的扒在自己身上,原来是她以身为火,这才解了他的寒毒之苦。 “帝君醒了?” 青华心中动情,忍不住伸手轻抚那身前那一头青丝,越鸟这才回过神来,她看青华虽然面如秋霜,但是总算终于转醒了,这才破涕为笑。 “殿下哭什么?”青华眼看越鸟眼圈通红,莫非她以为他冻死了? “我没哭啊,帝君再歇歇吧?”越鸟只顾着揩泪掩饰,脸差点儿埋进了青华胸口了这才察觉失礼,她连忙从青华帝君身上爬下去,略略整了整衣衫,便拱手请罪道: “小王冒犯唐突了,帝君方才昏迷不醒,小王实在是没办法了,帝君恕罪。” 青华强撑着坐了起来,他胸前尽是血污,而越鸟也是由腰到脚被他吐了一身的血,她从来不着纤尘,偏叫他弄了这一身污秽。 “污了殿下一身,实在难堪。” “小王如何计较这些,方才帝君寒毒发作实在要紧,现在切莫多思。” 越鸟生怕青华分神,连忙在他身前坐下,二人面对面打坐。 “我身上寒得很,殿下靠近些。” 越鸟与青华四掌相对,缓缓地度了些青焰进入青华的掌心,青华吐纳调息罢了,幽幽地看着越鸟,随即就一把把她拉进了怀中。 “我身前冰凉,殿下别走。” 此刻,青华浑身无力,若是越鸟挣扎,自己实在是万难相留。好在越鸟此刻也实在顾不上虚礼,青华的胸膛即便隔着衫子都还是一片刺骨的冰凉,她虚靠在青华胸前放出了青焰,口里喃喃地念起了青华没听过的经文。 “越儿不问我为何惊动?”青华在越鸟身边耳语,他微闭着眼似睡似醒,身前一片暖意。 “不是不问,是不忍心问。”青华帝君乍然受惊,此刻如惊弓之鸟一般,越鸟只怕一旦问起缘由,帝君心中难过苦上加苦,所以即使再好奇,她也实在舍不得追问。 青焰化去了青华心头的冰霜,可青焰的主人却才是他心如刀绞的真正原因,青华拢住越鸟后腰,将她紧抱在胸前,随后徐徐开口: “殿下可知,两千五百年前,本座一战梼杌,虽得脱险,却沉睡了一年之久。彼时,本座的一丝元灵,随血莲池坠入人世,在梦中曾七世为人……” 第四十二章 青孔雀魂断血染纱 东极帝梦醒求心经 青华曾在梦中七世为人,其中一世他的确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这只蚌精。 那一世青华是一介山野村夫,平日以打柴卖鱼为生,他的妻子是个贤妇,平日里浣纱纺布,夫妻俩一贫如洗,但是恩爱非常,二人夫唱妇随,实算得上是良善之家。 “……那一日我去集市卖鱼,至晚方归,到了村口发现村中火光冲天,原来村里遭了强人。我急急前去,到了家中,发现我那妻子已经……被凌辱至死……” 看见蚌精,想起那血染纱一世,青华顿生万箭穿心之感——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肝肠寸断触柱而亡,更记得越鸟是如何受尽凌辱,躺在血污之中强撑着一口气不咽,一心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竟落得个死不瞑目。 “……我那妻子原本应该嫁得她那青梅竹马的好人家,若她不是与我同居乡里,她就不会遭此大难……” 青华伤心难掩,一时恸哭,时隔千年,他再抱越鸟入怀,这才将命数天机看透了几分——佛祖为越鸟安排下千世情劫,她生生世世的情缘原本早有安排。岂料他的元神居然落入可凡尘,他与越鸟是天庭灵山筹谋了万年的姻缘,若是天人两隔还则罢了,他一旦落世,尘缘难敌仙缘,越鸟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妻子。尘缘原本有喜有悲,可他二人仙缘破而不解,必然是生生与共,世世不得善终。若非如此,越鸟如何会受这七世之苦?上天恨他不识天数,便来罚他,哪怕是天雷加身,他又有何所畏?为何偏要让越鸟为他受尽凄苦替他受过,岂不残忍? 越鸟感觉肩上一片湿热,再听青华帝君声音嘶哑,心中不禁惊讶——都道这青华大帝万年断情绝爱,岂料他为了梦中的一世妻子竟如此伤心。若他原本就同那紫微星一般无情无欲也就罢了,偏偏他生性如此深情,却不得不为了众生自断仙缘,叫他与天地同寿,熬不尽孤苦悲凉。 那老蚌听得青华一番叙述,亦伤心落泪,二仙之间手边一块蚌肉突然打开,里面就是那宝气十足的龙珠,老蚌说: “恩人命苦,我恨不能代恩人受苦!我这宝珠原本就是要敬献恩人,恩人切莫推辞。我报完了恩,了却了尘缘,自有我的去处。” 二仙出了蚌身,老蚌对着青华磕了三个头,随后即去。越鸟看青华虽然寒气已散,但却依旧魂不守舍,于是便扶着他坐在了一块巨石上。 “帝君受惊了,不如先歇歇吧。” 青华此刻心中是千头万绪,有心将天机泄露吧,唯独怕越鸟知道了此事原委弃他而去。他看了看越鸟,见她仿佛也若有所思,便打起精神来垂问道: “殿下在想什么?” 越鸟原本正在发呆,吃了这一问,面上少不得露出些慌张来:“小王……小王看帝君惊动,心中不忍,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帝君。” “只怕殿下不敢。”青华沉吟道。 “帝君便说,我有何不敢?”越鸟急忙回答。 “殿下真的敢?” “自然敢,什么都敢!便是帝君要把我炼成丹我也不怕!” 越鸟心中一急,方才所想竟然脱口而出,青华痛心了半晌,此刻被她一逗,噗嗤乐了,心中的郁闷也烟消云散了——往日之日不可追,但他二人还有来日。 “那殿下闭上眼睛。” 青华原本只是想试探越鸟一二,岂料越鸟竟欣然从命,青华见她如此恭顺,对他毫无疑心,心中立刻就起了悔意。但这好不容易讨来的机会,他怎可轻易放过?于是干脆把心一横,凑过去亲在了越鸟唇上。 越鸟顿时双眼圆睁花容失色,伸手就要推开青华,然而还没等她动手,青华就自行离开了。二人尴尬无言,越鸟偷瞄了青华帝君一眼,看他正襟危坐,面上似有红晕。想来青华帝君一时情动,蜻蜓一吻,无非图个慰藉,全当是她替帝君那枉死的妻子,见了帝君最后一面,圆了她临死所求。可越鸟虽然脑子里想的明白,心却跳地厉害,脸上也发烧不止,抿了抿嘴觉得似有丝丝甜意,想起今日种种,心中腹中俱是难安,于是连忙口念佛言,强收心神。 青华万年仙生,第一次近女色,只觉得越鸟的嘴唇柔软香甜,有心再多停留片刻,却又实在不敢。亲了越鸟那一下,脑子里什么都忘了,眼下就连回想都觉得脸红心跳。他虽然有七世的记忆,但这亲身体验可是头一遭,一时间心跳如擂鼓,手心出汗,双膝发软,喉头发紧。再回头一看——越鸟居然念起了经! 青华心中一下就泄了气,这个如来老儿,教的越鸟满脑子的清规经文,真是多事!可等他埋怨完佛祖,心中却突然灵机一动。他看越鸟正背对着他念经,便干脆也盘腿而坐,与越鸟背靠着背,手持念珠,缓缓说道: “本座心生魔障,请尊者赐经,为本座清心。” 越鸟听到这话,惊得都忘了“阿弥陀佛”是哪四个字,圆睁双眼目瞪口呆,急忙清清嗓子说: “那就请帝君与我同讼心经,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青华一句一句跟着越鸟念,边念边思索——人道释道一家,所言非虚,这观音念叨的跟三清也差不多。恐怕正是因为差不多,才让二道成了如今这分庭抗礼之势。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越鸟念罢了经便偷偷转头看青华帝君——他闭目捻珠,十分诚心,看来这青华大帝当真是有好佛缘。 “帝君修得好善缘,若非帝君一世搭救了那蚌精,今日只怕你我难得这龙珠。今番有惊无险,全因帝君一丝元灵,满怀慈悲。”越鸟喜不自胜面露喜色,看着青华帝君只觉得无比亲切。 青华一睁开眼,见越鸟非但不恼自己轻薄,面上还温柔带笑,心里不禁多想——莫不是那如来有什么交代?那他以后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事后念经? 回到九重天,青华拉着越鸟一路直奔灵霄殿,到了殿外,青华停下步子,略整衣衫,侧过身子看着越鸟: “殿下可知本座来意?” 越鸟默默点了点头,她早知道青华帝君有此打算,帝君此刻故意不更衣觐见,二人身上尽是血污,帝君如此形状向玉帝献珠,分明就是要羞辱玉帝前番向龙宫讨要供奉之举。 “殿下不劝本座?”青华又问。 青华帝君此刻威仪正盛,越鸟自然得谦卑一些,于是她颔着首,放低了声音,道了一句:“帝君自有主张,越儿不敢僭越。” 越鸟一句话而已,却足以让青华心中的怒火消去了三分,他软了口气,低头温柔地问越鸟: “本座要殿下同往,殿下怕吗?” 青华的心思,越鸟一清二楚,恐怕他恨不得让玉帝和众仙亲眼看到她这个灵山中人,满身血污地将龙珠抢回,如今箭在弦上,哪里容得她开溜?不过这就是青华帝君素日的性子,虽然桀骜不逊,但也算是是非分明。 “有帝君在,越儿不怕。” 越鸟温顺体贴,青华怒中动情,他沉吟片刻,强压心火,这才引着越鸟与他一起觐见。 果不其然,殿中众仙见此二仙情状,俱是大惊失色——只见青华大帝胸前沾了不少血,明王的衣裙上也沾了好一大片血迹。这些仙家自然不知那血是青华的,各个都以为这同斗梼杌的二仙,是为了一颗龙珠才战至如此情状。而青华站在殿中,面沉如水地从怀中掏出了那颗龙珠—— “陛下,臣将龙珠完璧归赵。” 青华如此威逼,玉帝何敢受此供奉?只见他长目微闭,幽幽说道: “大帝除妖有功,既有所劳,便有所得,分数当然。” 玉帝老儿说起话来一向是滴水不漏,如今见他二人如此,便将除妖当了说辞!青华心有不甘,正要发作,可他看了看身边的越鸟,一句话滚到嘴边竟生生咽了下去——如果他当着众仙的面将这龙珠送给越鸟,竟不知道要给越鸟惹出多少麻烦来,他实在舍不得看越鸟费心应对。 “多谢陛下,西王母有神兽赐于妙严,如今得陛下恩赏,便更相得益彰。” 为了周全越鸟,青华可以收敛,但是他绝不会因此就跟玉帝善罢甘休。他说出这话,面上丝毫不乱,混不顾满庭诸仙的诧异和惊呼,他就是要让天庭明白,众仙威重不假,却也得懂得进退,知道分寸。 眼看青华帝君咄咄逼人,太白金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东极大帝未免威势太盛!竟要将龙宫供奉给那元圣星,实在是太无礼了!可玉帝却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无妨。 若是两千五百年以前,这东极大帝听了龙宫那般陈述,一定会上凌霄殿大闹一场。若是一年以前,只怕他此刻会直接将那龙珠扔在地上,踢到玉帝脚边。 人无旦夕之变,一切由他。因是他,果也是他。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如此而已。 释迦摩尼尚属圣僧得道,还有一颗人心,玉皇大帝乃苍穹所化,他没有心,没有怒,没有喜,只有思量。他不怕被议论,被误解,被侮辱,他只怕思量落空。此刻他不怒,便是思量没有落空。 第四十三章 赐蟠桃王母迎越鸟 露化身天尊戏大帝 那思凡下界的蔷薇精被送回瑶池后三日,眼看着灵霄殿上无通传,青华松下了一口气,又提起了另一口气——既然西王母偃旗息鼓,他自然也得知情识趣前去拜会王母。 这几天青华左思右想,觉得当年他一时意气,连累的只怕并非越鸟一人而已。他偷弱水断仙缘,实属先斩后奏,无奈此功滔天,玉帝非但不敢见罪,还得加以尊衔。他虽然劈开元神几乎丧命,最后倒也落得一身的尊贵,万年的清净。但西王母司天庭姻缘,此事又事关重大,恐怕当年灵霄殿上她少不了要背上个失职不查之罪。 然而青华细细思索,觉得西王母怨恨他绝非是因为当年被玉帝降罪那么简单——西王母位极人臣自有分寸,断不会为了一时荣辱怨恨至今,更何况几千年以来,西王母也从来没有为难过他。若说王母是怨恨当年之事,那她为何隐忍不发,偏偏如今才发作? 西王母这几年屡屡生事,恐怕不是为了当年旧事,而是为了眼前的祸事。 西王母与佛母同为五族至尊,定然已经知道五族有诛仙杀佛的大计,西王母有身份有手段,那时节她爱帮神仙就帮神仙,爱帮妖精就帮妖精,谁也管不着她。只是若真到了那五族灭世之际,恐怕西王母无论如何抉择都照样难保东王公——东王公虽然与西王母同出一脉,却是落地的神仙。五族兴兵,西王母若领此军,五族必定第一个就要她杀夫证道;若她不领此军,与五族同室操戈,那东王公可就成了王母背弃五族的始作俑者,满天仙佛,妖精们放过谁也不会放过东王公。 青华与越鸟相遇不足年便生出如此深情,想那东王公与西王母是万年的神仙眷侣,如今却要因为青华一时妄为遭此大难,西王母莫说是恼怒刁难,便是提剑杀进妙严宫来,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青华心中有愧,早早就下了拜帖,第二日,二仙到了瑶池西王母驾前,青华未敢倨傲,与越鸟俱拜。西王母倒也还算客气,她细细地打量了越鸟一番,只道她见过幼时的越鸟,如今重逢,大慰平生。 “殿下,佛母与本座有交,本座得再见殿下,心中宽慰,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西王母话罢,只见青鸟仙子手托一盘奉上,那盘上不是别个,便是三颗紫纹细核蟠桃!越鸟见此连忙婉拒,这紫纹细核蟠桃珍贵,更何况王母一赐就是三颗,她如何敢受? 别说越鸟惶恐,就连青华都不禁有些诧异——蟠桃园虽然是归王母掌管,但这蟠桃颗颗有数,恐怕不是她想赠给哪个就能给哪个的。他对西王母始终心怀忌惮,此刻只恐其中有诈,正要斡旋婉拒,不料西王母竟亲身扶起了越鸟。 “本座与殿下一见便倍觉亲切,这桃甘甜,可助殿下两千七百年修为,殿下可明白本座的心意吗?” 西王母面上亲切有加,话里意有所指,想必是知道越鸟焚风灾将至,这才有意相助。越鸟见此,心中十分内疚,不想王母竟有如此慈心,非但不计较她强护青华僭越冒犯之罪,竟还有心庇护于她。她有心当场向王母请罪,可她还没来及开口,就听得西王母吩咐道: “青鸟,明王殿下是尔族至尊,今日合该你悉心侍奉,这便带着殿下四处看看,本座与东极大帝有话要叙。” 西王母指东打西,青华一时间实在是摸不着头脑——王母先重赏了越鸟,然后又将她支开,耍了这一番派头,究竟是因为她真的与佛母有交,想要庇护越鸟,还是有什么别的因由?他想来最讨厌这些市侩人情,莫说是思量,便是听着都嫌烦。可是此刻却由不得他不想,越鸟初来乍到,人都认不齐全,若是他撒手不管,只怕越鸟要惹上麻烦。 越鸟走后,西王母脸上露出冰凉来,她宽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对青华说了一句:“大帝随本座来吧。” 待二仙在池边坐定,青华环视四周,觉得这瑶池一境倒还算得上一块宝地,池里波光粼粼,水波灿灿,池子的另一头,东王公一身紫衣正闭目垂钓。青华只知道东王公常居蓬莱一境,不想今日在此遇见,有意与他客气客气吧,心里又实在尴尬。 西王母与东王公出自一脉,二仙皆是天地间真气所化,一个主阴一个主阳,若论造化道行,可以说是如出一辙。西王母是女神之首,位高权重,与青华算得上是同尊。可东王公臣属于南极长生大帝,此刻便是青华有意拜会,只怕到了近前还得东王公来拜他。他此来本就有求于西王母,现在又如何能在人家夫婿面前摆谱扬威? 青华正在踌躇之间,便有仙娥近前来上点心,只见仙娥对着西王母叫了一声“娘娘”,随即面露惊慌连忙改口,又叫了一声天尊。眼看着西王母面露不悦,青华心想今日便是苦熬也得熬过去,全当是大病一场。 “帝君听听,本座与帝君同尊,这些个仙娥仙女,见了帝君便娇怯怯甜腻腻叫不完的帝君天尊,到了本座这里就变成了娘娘婆婆,圣母姥姥,如此不伦不类,实在是没规矩!” 西王母是天地之间的阴气所化的母豹精,与佛母确有相通之处,她颇有仙姿,面生妖娆,身上的官服也是气派非常,袒胸长尾,金线银丝,黑底红绣,衬得她面如桃花,更见妩媚。她满头金珠,少了清净多了尊贵,此刻说话语带捏揉,听得青华头皮发麻。 “小仙们未及教化,天尊无需多虑。”青华生怕一不小心把之前那事又勾出来,嘴上只能敷衍糊弄,还能如何? “前日里亏得帝君与明王殿下擒了那妖奴来,她已经认罪伏法,本座这瑶池一境三千宫娥,要一一教化,竟不知要废多少心思。这瑶池比不得妙严宫,多有疏漏,还望帝君切莫见怪。” 青华知道王母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而他心里有愧也甘愿挨骂,但是此刻西王母拿腔拿调,他实在不明白王母在说什么。 “天尊何出此言?” “本座是说,帝君讨得一房好妻室啊!”西王母立即发作——当日她提审那丫头时就发觉她的陈述字字句句暗藏刀枪,青华这个老东西,从来不管人情往来天庭筹谋,他哪来的本事教下如此滴水不漏的说辞?若是让玉帝听得那一番话,岂不是要制她个御下无方之罪?这所谓的天定仙缘,真是分毫不差,青华这厮桀骜不驯、狂妄自大,上天便配给他个心机灵巧、知情识趣的妻子,只可惜他不识抬举,否则几千年来若是有这娇妻在侧日日提点,哪至于让他在这九重天得罪下这么多人? 青华沉思片刻,西王母赐下重赏给越鸟,此刻又专门打发了她去,看样子是并不想怪罪她,王母之所以对他撒泼,无非是给他气受罢了。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他有求于人,此刻这气受着也是白受,只盼望西王母不得寸进尺罢了。 “天尊怕是说笑了,本座何来妻室?” 西王母听了这话,从袖中掏出一笺,青华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越鸟传下的八诫四诘。 “帝君有所不知,如今这八诫四诘,从妙严宫一路流传,怕是已经传遍了这九重天了。都道帝君好威仪,好神思,本座倒是不信了,只怕这不是帝君心智,而是帝君宝眷妙思。” “天尊玩笑了,这诫语是本座向明王殿下讨教得来的,其中种种,天尊司天庭姻缘,自然知晓。天尊便拿本座玩笑无妨,可明王殿下身份尊贵,又是天尊晚辈,还请天尊口下留情。” 青华嘴上沉着,心里却不得不多思——只怕西王母所言非虚,九重天并非清净之地,上仙们清高不假,下面暗藏龌龊也是真。越鸟虽然是佛门弟子,可是她未成金身又不曾剃度,只是佛祖的外徒而已,一句灵山中人未必就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他以为关上宫门万事大吉,此刻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自揣度,坏他二人名节。 眼看青华帝君上钩,西王母更是要火上浇油,她语带嗔怪拿腔拿调地对青华说: “帝君这才是玩笑吧?帝君与明王又是夫妻相称,又有肌肤之亲,不是夫妻,又是什么?帝君是水精,明王是青焰,水火相济自得其乐,帝君何必故作推辞呢?” 青华心中一惊——莫非那妖奴听到了那日河边二人嬉闹之言?不可能啊?那时节那妖奴尚未现身。可王母言之凿凿,话中所指涉及私隐,她又是如何晓得的呢? “明王天姿,帝君得以亲近,竟不知羡煞多少旁人。殿下身带青焰,只怕帝君那手到现在还发烫呢?怎得就不认了?” 西王母眼看青华脸上红红白白的一片尴尬,不禁心中得意,嘴上露出嘲讽,面上也显出了妖娆。而青华此刻心中则是万分的吃惊和不解——西王母虽然是故意挑唆,但是说的也未免太详细了些,倒像是她亲眼瞧见了一般,难不成那妖奴一事真是王母故意构陷? “天尊自重,莫要辱没了明王清誉。”青华正色道。 “明明是帝君得偿所愿,怎么道说是本座辱没了明王殿下?本座可未曾亲近过明王那细皮嫩肉的胸脯子。”西王母说罢掩嘴而笑,看到青华又羞又愤她就痛快。 “你!”青华恼羞成怒拍案而起,他早知道王母有心刁难,可是此刻她嘴里实在腌臜,他如何能容? “青华!你看我是谁?” 西王母随即也腾身而起,一转身变成了个婆子。 青华大惊失色,原来那河边扒去越鸟衣衫的婆子,竟是西王母化的! 第四十四章 添新恨鸳鸯苦两散 悔旧事仙缘终难聚 见到王母化身,青华大吃一惊跌坐在椅中,细想当日那婆子实在古怪,他竟一时不查实在糊涂!这西王母不知生的什么心思,竟如此戏弄于他! 西王母收起化形,怒中佯作笑颜,说话阴阳怪气:“帝君全凭本座才得以亲近明王殿下,否则殿下是如来的亲徒,便是帝君日日跪求于明王帐外怕是也难得亲近。既得此恩,帝君还不拜谢本座?” 青华恨得牙根直痒痒,这刁妇蛮不讲理,连他都敢戏弄,真是无法无天!可无论她如何挑衅,今日他都还得沉着应对,眼下越鸟生死要紧,他便是受些闲气又如何?只盼着这刁妇能快点撒完气罢了! “本座心怀坦荡,倒是天尊,不顾一己威仪,戏弄后辈。” “青华!本座就是要让你知道本座的威仪!让你知道本座赐下的姻缘不是你想破就能破的!莫说是让你二人夫妻相称,肌肤相亲,便是赐下子嗣,任你是如何断情绝爱,本座也照样有手段让你担着!” 西王母拍案而起,面上露出怒火万丈,可青华听到“子嗣”二字,却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天尊真有此道?” “……啊??!” 西王母可万万没想到青华帝君会有此反应,她原本是备好了十套的说词,百样的辩驳,要说什么要骂什么准备的有条有理,现下听了青华这痴痴一问,再看他脸色微红眼光闪烁,不禁心里一惊,胃里直犯恶心,骂人的思路都被打断了,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刚才在说什么,坐了下来饮了一盅酒,脑袋里这才明白了青华意中所指,心中一时怒火横生气急败坏,便不顾仪容,对着青华直直叫骂了起来—— “帝君自断仙缘!现在却来讨子嗣!真是岂有此理!原本帝君那子,凤凰之力!女娲之血!佛道双修!法力无边!是帝君自弃!那孩子现在早就不知道魂归何处了!帝君事前不要,事后来讨!简直混账!” 西王母气得跺脚挥袖,恨不得给青华一个耳光,她虽骂的无心,可青华却听的有意——若是当年他从了天命,娶得佛母后裔,他与越鸟之子自然应当是佛道双修。如今依王母所言,此子已是无望,二道一番筹谋岂非因他落空?可是没了儿子,还有老子,若是他父担子业,尽了通二道之职,当年祸事,兴许能弥补几分,如来深思,莫非在此吗? 王母本就气急败坏,再看青华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污糟事,恨得只拿起了桌上鲜果连连砸他,砸完了尚觉不解气,眼一瞪心一横银牙一咬,端起桌上玉盘就要砸向青华—— “亏得你与我并尊,简直是蠢如猪狗!” 青华听得桌上“咣当”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西王母正举着个玉盘对着他面门就要砸下,慌忙间正要抵挡,耳边却听见有人说话—— “胡闹!” 说话的是东王公,他早就听见西王母叫骂却并未在意,直到她要出手伤人这才幽幽开口。只见东王公正靠坐在池边一身悠闲,一手持杆一手撑头,面上佯怒,一言不发只抬眼看着王母。而西王母原本怒发冲冠,被东王公这一喝,竟如泄了气一般立刻偃旗息鼓,立在原地面露不甘,不住地给东王公使眼色,看他实在不允,只得悻悻作罢,这才放下玉盘,坐回座上,不撒泼也不说话,面上尽是一片委屈。 青华见了这奇景,心里不禁诧异:东王公沉默寡言不动声色,岂料竟有如此本事,将这个刁妇驯得亭亭当当。可他虽然心里佩服,嘴上却实在不甘——他叫西王母砸地满身都是仙果,一身华衣落得跟个果盘一样,他如何能饶?无奈西王母不搭理他,于是他便冲着东王公气道:“王公讨的好妻室!” 不料东王公眼睛一转嘴角一扯,虽然是一言不发,但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呵呵,笑死,根本没老婆。 青华气的恨不得游过池去给东王公一拳,但王公只顾着继续闭目垂钓,根本不理他。再转身一看,只见西王母嘟着嘴垂着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这夫妻二人好生了得,将他这一通戏耍! 西王母身份贵重,绝非轻狂之辈,她今日发作并非因为她生性如此,而是实在情有可原——西王母不计较当年事,青华逆天数,自有天惩,用不着她来操心。可她万没想到青华惹下的这滔天大祸还有后招!如今群妖蠢蠢欲动,西王母骑虎难下,她不贪权位,不计尊卑,万种思量只求能保全他们夫妻二人。 正如青华所料,一旦群妖起事,西王母无论如何自处,都始终难保东王公。可是青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王公爱妻心切,不愿王母夹在五族与天庭之间进退两难,便自己在这瑶池潭底炼了一尊阴阳二气炉,打算那时若群妖实在不容,就将自己化为一丹,与西王母同归一处合二为一。东王公与西王母原本是名满天下的烟霞第一神仙眷,被青华一朝胡闹,竟落到如此田地!要那西王母如何不恼?如何不怪罪? 西王母拗不过东王公,眼下只能收起了闹腾,但她说起话来却依旧咄咄逼人。 “青华!本座赐你仙机,让你得偿所愿,你却不肯拜我,这是为何?” “天尊自重,便是不顾本座,也要顾及明王殿下的清誉。天尊自诩长辈,可为了戏弄本座,却不顾明王殿下的颜面,敢问天尊日后该如何自处?”青华看王母不敢再撒泼,心里有了底气,嘴上也硬气了起来。 西王母挑着眉看着青华,面上露出一丝狡黠来,仿佛青华的诘难正问到了她的心坎上一般—— “这你大可不必操心!本座绝非赏罚不分之人,我毁了明王一身衣裳,便赔给她两千七百年的道行;我借明王之手打了你一个耳光,也借她之口护你一遭,你如何不拜?” “天尊只管戏弄,何时护佑本座了?”青华回嘴到。 “青华,本座掌世间姻缘兴灭,我料定总有一日,明王一定会杀你!如今我让明王吃了咒,为你破了此劫,你捡回一条命,这还不叫护佑吗?” 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青华被情字蒙眼,丝毫没有把王母话当真,只觉得这刁妇好生难缠,想出这些个说辞,叫他难以自证。殊不知西王母掌众仙姻缘,此刻说出此话大有深意。 “天尊这言下之意,到底是明王疯魔,还是本座无用?” “青华,若是现在明王就想起来是你害她魂断九重天,二误金身。持剑要杀你,你舍得与她厮杀吗?” 西王母字字诛心,青华面色苍白心里冰凉,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惶恐了这些日子,如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却被西王母一语道破,他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如何? 眼看青华吃瘪,西王母这才算是心满意足——这个泼才,牙尖嘴利刚愎自用,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却还浑然不知怡然自得,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随即咬牙拍案骂道。 “青华!佛母与我早就有交,你与明王之间的恩怨我一清二楚!我劝你别在我面前装傻充楞!我只问你,你认不认本座护佑之恩,拜不拜本座以德报怨之功?” 青华不知道西王母与佛母竟如此亲厚,连越鸟失金身的事情都知道,王母这一番话正戳在了他的痛脚上,方才他只顾嘴上逞强,竟将此行来意忘得一干二净,真是混账!他何须与西王母相争?只要她肯赐教,她要打骂便全由着她! 青华跪在西王母面前,规规矩矩给她行了个全礼—— “青华拜谢西王金母天尊护佑之恩,多谢天尊以德报怨之功。” 西王母愣了,她是打定了主意要逼青华帝君认错叩拜,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青华竟然会如此听话。原本她以为要用上十分的手段,才能逼得青华认错,如今他跪的这么干脆,倒好像是她小肚鸡肠不依不饶一样。 “起来吧!难得能在大帝嘴里听到个谢字,总算还有些长进。”西王母虽然消了气,嘴上却仍旧厉害得很。 “本座当日轻狂,害人害己,殃及天尊灵霄殿上无辜受责,本座愧对天尊。”青华说出这番话,心里只觉得轻快不了少,原本就是他害了人家夫妻,现在谢罪也是应该的。 西王母吃了好大一惊——这是青华大帝吗?他也有这认错请罪的一日吗? 望着眼前长跪不起的青华帝君,王母心里也软了几分,如今这孽已经做了,祸已经闯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能如何? “帝君言重了,本座既有威仪,便也有职责,失职当罚,分数当然。况且当年玉帝对本座只是略施惩戒,哪里比得上仓颉上神那般惨痛,本座何敢怨怼?” 王母想起仓颉,不禁心中不忍,就连口气里都不住生出些酸楚来。可青华毫无头绪,听了王母此言只觉得更糊涂了,便道:“仓颉上神?这和仓颉上神有什么关系?” 只见西王母大惊失色目瞪口呆,拿手直叨叨青华: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第四十五章 筑血池战神盗弱水 封神榜文祖失六御 “太阳之日帝九阳扶桑君者,积炁成神霄真王也。又领南极之职,与韩司陶铸天民,咸证九天,乃得神霄禁文天篆云章,克日升霄。” ——《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书大法·卷一》 西王母就是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女娲之心落入昆仑归墟究竟是受了什么污染才化出青华这么个东西来?竟是如此的蠢笨!身在其中几千年,竟然从没想过自己做下了什么好事! 青华看西王母激动,听她言下之意,这仓颉好像是被他害惨了,此刻是心虚万分,实在没底气辩驳,更不敢摆什么威仪。可他和仓颉素日毫无往来,上次见面只怕是千年之前了,他实在不明白这里面怎么还有个仓颉。 “本座愚钝,还请天尊明言。” 西王母气地直摇头,罢了长叹一声,心里也生出些酸楚来——青华这个老东西,几千年来除了他那血莲便什么都不顾,恐怕是当真不知当年内情,可怜他蒙在鼓里,连该谢谁该恨谁都不知道。她起了恻隐之心,也有心提点提点青华,但是青华长久的不问朝堂之事,因此王母只能由浅及深慢慢地跟他解释。 “青华,你知道本座是如何位列仙班的吗?” 王母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却歪打正着说到进青华的心坎里,青华恨不得她速速直言,便急切又恭敬地讨教道: “本座请天尊指教。” “帝君看看这蟠桃园,帝君与天地同寿,自然不贪恋这些。可这九重天多得是有寿有岁的神仙,各个盼望长生,仙丹御酒,什么都不如这蟠桃。满庭的神仙,各个嗷嗷待哺,哪个不是靠着本座哺育?可这‘长生’二字,最后却成了别人的尊号,帝君就从未好奇过吗?” 西王母是豹精修炼,年幼时她不懂三灾关窍,仗着自己有些道行便敢去硬抗天雷,到了紧要关头,若非东王公以身相护,恐怕她即便不死也要落得修为尽损。经此一劫,王母这才明白,所谓天灾,根本就不是可以抵抗的,若想免灾,她就只能想办法位列仙班。 凡夫俗子要求官求爵,要么靠功名,要么靠钱银。天庭也差不多,要么有功,要么有德,否则如何能名正言顺的在这法度森严的天庭掌事当差? “为了为我建功,王公在蓬莱苦寻上古传说中的长生仙草,找了那么多年,最后终于和掌管十洲三岛的玉清真王一起找到了早就枯萎了的蟠桃种子。玉清真王看那种子枯萎已久,已不能活,便劝王公另寻他法。可是王公不肯放弃,在蓬莱紫府用他的东华真气苦练百年,终于让那种子起死回生。可这蟠桃真难种啊!要驱虫,浇灌,摘胶,修枝。他日日勤勉辛苦,整整五百年!终于等到它们开花结果,得了此功,我位极人臣,可那六御之尊,竟是给了玉清真王!”王母说到痛处,心中愤怒悲切,将手中的玉杯狠狠摔在了地上砸的粉碎。 青华一向少想这些君臣之事,玉清真王封了南极长生大帝,虽然比他矮上半截,但毕竟与他同居六御,而他居然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未曾察觉——南极大帝统御万灵,执掌四时气候运化,风雨雷电万物祸福,封号为何是“长生”二字?天庭行事绝不可能出现差错纰漏,更不可能含糊其辞,其中必定大有深意。 玉皇是苍穹化身,没有轮回,没有来世,只有生灭。他是官家,只管掌事,他不需要贪功贪德,也不需要陷害谁、作弄谁。但是他既然执掌一庭,就必须要平衡四方——蟠桃非王母之功,要论功行赏也只能是东王公和玉清真王领功。如此一来,东王公就只能让位于妻,好让她位列仙班免去天灾,自己则错失六御之尊。 此事万万怪不得玉帝,玉帝是拼了命地抬举王母,除了玉帝大帝和青华大帝,其余四御未必就能比西王母尊贵。但是有道是一山尚且难容二虎,南极大帝和东王公同居蓬莱十洲三岛之地,就算南极大帝再不计尊卑,一域之地,二仙恐怕少不了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这东王公有个别名,叫做木公,青华从前不解,现在想来,这言下之意,恐怕就是有人在嗤笑东王公当年种桃之事。 “帝君既然听明白了,便可由此及彼——帝君功比天地,当年若是将心中所想奏明玉帝,玉帝一定会让仓颉上神读天机取弱水,让帝君看顾血莲。玉帝早就苦恼六御之中紫薇星辰一脉太盛,怕众仙不服,原本就有意抬举仓颉,仓颉得了此功便可与帝君同尊,而帝君就不必盗走弱水,断了与明王的姻缘。明王乃玄鸟后裔,又是帝君命中注定的妻子,身份尊贵何愁不能位极人臣?玉帝便是比照瑶池,在九重天分出一地给她掌管也并无不妥。此间原本是三全之道,可惜玉帝一番筹谋,悉数落空,六御的最后一位已经给了共工氏之女后土皇地只。仓颉造字之功,功比天地,竟落得日日看管弱水,再无回天之力。” 青华初闻此事原委,心中无限怅然,当年他一时执迷岂,不想竟害了这么多人。所谓天数,一旦错过哪得补救?逝者不可追,可是他绝不能再让越鸟替他受过,若是天命实在不饶,便叫天拿了他去! “天尊容禀,本座此行,另有深意。本座当年执迷,殃及无辜,悔之晚矣。天尊是明王亲族,不瞒天尊,本座对明王一往情深,如何舍得她来日以身涉险?还望天尊开恩,为本座指点迷津,敢问天尊,事到如今,本座如何能代明王受灾。” 青华听得明白,王母虽然嘴上懊恼,但是话中却见真章——他若想保全越鸟,必得如东王公为西王母一般,为她筹谋建功,乃至以身相护。他做!他统统都做! 西王母冷眼看着,见青华倒也还是有些诚心,可是此事事关重大,她哪里敢轻易就信了他的一面之词?只见她娥眉一挑,语气恼怒里夹杂着妖娆—— “帝君要问时,我便得答吗?你我可没这交情。” 听得此言,青华腾身而起,一把抓住了西王母的手臂拉着她便走,口中道: “好说!本座这就与天尊一表诚心!” 第四十六章 同林鸟大难不离散 凤求凰难敌生死劫 西王母被青华拽起来就走,这厮好大的蛮力,她挣脱不出又怕被扯下衣袖,只能脚下踉跄,嘴里骂骂咧咧——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放开” 青华拉着西王母一路急行,绕池而过,一路直奔东王公。到了王公面前,青华不说来意,咣当一下就跪在了东王公面前,对他行了三个叩拜大礼—— “青华拜见东华帝君。” 青华如此礼重,一来是为了让王母消气,二来也是敬东王公的心胸和气魄。论造化论修为,东王公未必在他之下,可王公却肯屈尊于南极大帝之下,千万年来毫无怨言,光是这份气度就让他佩服。西王母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也算其情可表,更何况他害的人家夫妻左右为难,今日他若不叩头请罪,西王母有怎么能相信他是真心认错? 青华大帝与玉皇同尊,在这泱泱人口的天庭,就连三清都不敢受青华大帝的大礼,东王公这辈子也没跟青华说过几句话,实在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能叫青华先起身。 “大帝逾礼,本座实在是担当不起,大帝还是起来吧,否则本座也只能跪下了。” 东王公嘴上这么说,可却依旧是一副闲散的样子,嘴里眼里没有半点忐忑,反倒冷得像一股秋风一样。他见青华不起来,便瞟了瞟西王母,眼神中多少带着些责难,王母哪里能受这闲气?一甩着袖子就指着青华骂了起来—— “又不是我让他拜的,是他自己撒疯,怨不得我!” 西王母虽然嘴上不饶,可却浑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越说声音越小,也不知道是顾着东王公在身边不愿发作,还是被青华这古怪疯癫的作风吓到了,只见她往东王公座后挪动身子,跟青华拉开了距离。 东王公半躺着,青华跪着,俩人刚好面面相觑,青华的眼里带着些决绝和悲痛,倒让东王公好奇了。 “敢问大帝到底是何用意?” 青华明白,东王公这就算是给他台阶了,他抓住机会又一个头磕在地上,这才将他的来意和盘托出——事到如今,他只求王公王母能教他些法门,来日好让他为越鸟抵挡焚风大劫。他知道这对夫妻不是能威逼利诱的,所以他只能求,西王母度过天灾,刚才言语间还提及过当年东王公以身相护之事,自然知道些内情,眼下只要东王公松口,他就还有一线希望。 东王公听得青华所请,转头看着西王母,幽幽开口道:“金儿,你一番筹谋思虑了两年,为救明王,佛母不惜偷盗天机,如此牺牲,你此刻还不速速说来?” 青华一听到“金儿”两个字,肚里不禁直犯恶心。西王母咄咄逼人,嚣张跋扈,到了自家夫君嘴里竟成了纤纤女儿,这叫他实在是难以接受。可更骇人的还在后面,只见王母吃了斥责,竟不顾他还跪在地上,扯了东王公的袖口娇嗔道: “我又没说不说,是他不顾轻重,怎么怪我?” 东王公摇了摇头,他这个妻子刁蛮任性,做事只凭一己好恶,今日逼得青华大帝下跪叩拜,实在是太胡闹了。 “便在我面前说!莫要再戏弄东极大帝!” 西王母面生娇嗔,一屁股坐在了池边的石凳上,青华见状连忙识趣,与王母同坐,二仙这才叙话。 原来两年前,佛母为了救越鸟竟偷窥天机,从孔雀仙凰眼中得知青华与越鸟再见之日,便是越鸟成就金身之机。因此,佛母有心让越鸟在此之前先结识青华,无奈她是灵山重臣,平日里不能随意出入九重天,于是她便想了个法子,借瑶池蟠桃宴之名前来拜会了西王母,将从越鸟金身和五族图谋与西王母和盘托出。然而西王母虽是有意帮衬,可偏偏是那年,青华未及赴宴,她虽然派人赐酒示意,却被青华婉拒,佛母无功而返,实在是舍了孩子没套着狼。 青华顿时心如死灰——所谓天机,竟然是如此造化弄人!偏他那年身子惫懒,耍起性子,就是不肯领王母的情。若非如此,越鸟如果与他有交,那日在昆仑必定会舍命相救,立地成佛。怪只怪他和越鸟仙缘已断,注定世世两伤,难有善终。更有甚者,五族起事,逼迫西王母杀夫祭旗,他不仅是害了越鸟,还害了西王母夫妇。 青华仰天长叹,满脸悔恨,西王母见此,心中不禁五味杂陈。正如佛母所言,只要青华以身代受保全明王,无论生死,五族都只能偃旗息鼓,到时候三界可保,东王公自然可保。可是从前她根本不敢有此奢望,青华帝君绝非可以威逼利诱之辈,即便是佛母以倾覆天庭相逼,只怕他也绝不肯讨饶伏诛。 今日青华一反常态,大有悔过之意,西王母也肯信他几分。她司天下姻缘,对男女之情早就是无比的通透,青华虽然是万年的铁树,可在这天定仙缘的面前照样毫无招架之力。明王是天生给青华的妻子,二者不见则已,一见必然是倾心。但他们相见尚不足年,若非青华拜请,西王母实在是不敢相信青华是心甘情愿以身代受。 “帝君是想问当年王公是如何护得本座,来日想照样做了,保全明王殿下?” 青华正是此意,于是连忙求王母赐教。此刻有东王公在侧,王母想必不敢有所隐瞒。更何况王母本就有心护佑越鸟,不为别的,就为来日能保全自家夫君。 “帝君有所不知,天灾原本就是天地不容,诛灭妖精,何谈解法?当年本座历劫,幸得王公以身相护,王公为本座挡去一半,本座这才得活。后来佛母与本座说起此事,本座前思后想,终于悟得一二。想来上苍并非无情,这为明王抵挡焚风大灾之事,换了别个都是不可,偏偏是帝君竟是有几分胜算!” 当年西王母渡灾正在紧要关头,东王公见她不能抵挡,便以元神相救。他虽然是被那天雷劈了,却只是轻伤,相比之下,西王母虽然只受了一半的天雷,竟落得个重伤。西王母与东王公详论此中关窍,这才恍然大悟——想来那天雷只劈妖精,不伤金身。 可是三灾原本就是一个比一个厉害,若青华只是与当年的东王公一样以元神分去焚风之力,那焚风厉害,恐怕明王照样难保。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让青华将明王的越鸟护在自己的元神之中! “此法若是别人,便要将元神生生劈开,绝不可行。可偏偏帝君元神早就一分为二,其间因缘,实在是大有天数,非你我能够参透的。本座思前想后,想得一法,必定能护住明王元神!” 王母此刻正色,传下法门——等到了明王焚风灾之日,青华先将自己的一半元神从血莲中取出,再将明王身神剥离,用他的两半元神,将明王的元神包裹起来,护在血莲当中。等焚风到时,一股去绞杀明王的身,一股由血莲化解,剩下的一股,就去吹青华的元神。明王就算是有些伤损,也一定不会落得身死。 “明王的肉身便是毁了,也可照着当年哪吒的法子重新塑来。帝君造化齐天,便是有些伤损,以帝君的造化,养养就好了。而明王元神若是有损,和我夫妻二人阴阳之力,即便是千年之功,也一定能够恢复。若是如此,明王过了三灾,再无妨碍,帝君夫妻二人可保!” 西王母说着不禁面露急切,她恨不得能自己以身代受,只要能保全东王公,她又有何不舍?只可惜她即便愿意劈开元神,没有千年恐怕是难以恢复,实在是赶不上明王天灾,眼下为时晚矣,只能指望青华。 得王母点拨,青华连连拜谢,可他是个藏不住的直肠子,不识情的铁疙瘩,听了王母所言,他似乎有些不解,便直言问道: “既然天尊有此道,当年为何不行此法?若得如此,王公何须苦种那蟠桃?” 不料王母听得此言,竟是哈哈大笑——青华虽已生出情思,却实在稚嫩,半点也不了解“情爱”二字。 “青华,王公要劈开元神,就如你当年一样有性命之虞,若他有碍,我如何肯独活?” 西王母意有所指,虽然是对着青华说话,眼中却是东王公。东王公假做闭目,眼皮却发颤不止——他知道王母舍不得他,他也实在舍不得王母。怕只怕这青华大帝是一时激动,到了紧要关头未必就肯真的以身相护。那时节群妖并起,他便是灰飞烟灭,也绝对舍不得王母为他牺牲厮杀。这“情爱”二字,说来简单,其中的威力却丝毫不逊色于天灾天劫。他们夫妻二人,心里只有相护,哪有偷生?而青华有此一问,便见得他不懂什么叫做牺牲,什么叫做夫妻。 “青华,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明王若是与你有情,就绝不肯你以身代受,莫说是以元神相护,便是让那焚风沾你一袖都舍不得。而她若肯,便是与你无情无义,你即便是落得身死,也得不到她半点情分,你明白吗?” 西王母面露悲切——明王是佛祖亲授的徒弟,灵山不比九重天,一向是断情绝欲六根清净。明王若是过了天灾,如来必定让她入雷音寺,那时节便是真的剃度出家。青华无论是生是死,都换不回这破镜断桥的妻子了。 东王公与西王母俱搭眼看着青华,双双面上眼中都有不忍,而青华则面上苦笑,只说: “王母掌管姻缘,当知我与越儿之心。我这孽身,有何不舍?唯独怕若我不得来日,越儿一生孤单。若真如此,无论她是回苏悉地院,还是入了灵山,还盼天尊施恩,便是时时探看,陪伴她一二。” 青华言罢拂袖而去,西王母轻叹摇头,靠坐在了东王公身前。 “东华,你说这老东西今日动情,是真是假?” 东王公沉默半晌,他看青华面色,倒不像是装的,可那焚风不比天雷,恐怕是厉害得很,这以身相受之事事关重大,他与青华一向不熟悉,实在不敢随意揣度。 “他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你我还得再寻后路。我知道你不舍,但是我并非真的殒了,你我合二为一,我依旧永远陪着你。” 王母闻言落泪,她宁可自己身死,也绝不肯让东王公化归一丹。可他起了此心,不肯放弃,就如他当年不肯放弃蟠桃枯种一般。 “东华,你我夫妻,只有共死,没有独活,你明白吗?” 东王公轻揽妻入怀,低叹一声,说:“好,你我只求同生共死,绝不分开。” 二仙正在情动,突然间得青鸟回报,说她陪了明王半晌,见明王露出倦意,她不敢窥探,所以返回。 “东极大帝要走,你如何不相送?” 西王母急急垂问,她今日结交青华,心生不忍,自然不愿意失礼。不想青鸟听得此言,竟面露尴尬。 “天尊容禀,小仙见东极大帝离去,原本是要相送。可帝君趴在一颗蟠桃树上悲切痛哭,小仙不敢叨扰,只能返回。” 青华一番落泪,强收心神去寻越鸟,走到了蟠桃园深处才找到她,只见她一身落花,在一棵蟠桃树下,正在花间酣睡。 第四十七章 蟠桃林二仙闲叙话 东极殿夫妻重聚首 越鸟正蜷着身子在一条长石凳上酣睡,这蟠桃园常年是满山遍野的桃花盛景,花瓣随风零落,美不胜收,越鸟不知道在此睡了多久,身上落了一身的桃花。 青华悄然上前,背靠着石凳席地坐下,一肘撑在凳上,侧身歪头看着越鸟的睡靥,恨不得时间就此停下,让他二人永远留在这一刻,再不管什么三界众生,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王母一番点拨,让青华心中生出明朗来,只要他两百年后以元神护佑,越鸟即便是有所伤损,西王母和东王公夫妇也一定会全力相救。他不懂情爱分生,也不懂生离死别,他只希望能陪越鸟两百年,即便最后自己难逃一死,他也心甘情愿。 看越鸟睡得香甜,青华眉心一颤,壮着胆子如蝴蝶吻花一般,轻轻吻在了她的额头上,岂料这一吻竟将越鸟惊醒了。 “帝君?” 越鸟原本睡地迷迷糊糊的,一睁眼却满眼都是青华,她心中一阵擂鼓,连忙支起身子,面生诧异却又带着二分的羞怯。 “殿下面上落了好些花瓣,我怕殿下醒了被迷了眼睛,为殿下拂去了。”青华正色道。 原本越鸟是随着青鸟仙子到了花间一处亭中坐着说话,这青鸟仙子殷勤有余,就是体贴不足——西王母赐下紫纹蟠桃,如此重赏,她当然领情,可是这桃子颇大,青鸟只顾着殷勤恭敬,也不想想她哪吃得下那么多?越鸟不敢怠慢,强撑着吃了两个,只觉得桃肉怼到了嗓子眼,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便推说困倦将青鸟打发了。这桃甜腻,她吃的又多,原本想走走消消食,不想还没走出两步,竟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才寻了个僻静地方,在群花之中打起了盹儿。 越鸟甩头抹身,青华所言非虚,她沾了一身的落花,实在是不像样子。 “小王失礼了,竟在别人仙府睡了,还好没人看见。” 青华揉着太阳穴,故作难受:“殿下好悠闲,我吃了那王母一通斥责,头疼得很,殿下帮我揉揉。” 越鸟噗嗤一笑,双手伸出二指,轻轻按在了青华的太阳穴上:“帝君如此,到让我想起佛母,佛母总说佛祖念经念得她头疼,也是让我给她这般揉呢。” “殿下切莫再提佛母,本座对天上这些个女神各个害怕,听到名字都要打寒颤。” 方才西王母对越鸟倒是亲厚,可这并不代表西王母对青华帝君也会客客气气,听帝君言下之意,恐怕西王母是将一切错处都归咎于他了。 “帝君,西王母可曾发难?” 越鸟如此发问,青华哪能直言?只能挑挑拣拣,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无非是王母如何撒泼叫骂,东王公如何驯妻有道之类的。 “这东王公平日里不声不响,西王母满天谁都不敬,到了他的面前竟是一副娇滴滴妇人像,真是奇怪。”青华一边说,一边把头摇地跟拨浪鼓似得。 越鸟听得此言,笑的是前仰后合,可她笑的不是西王母,而是这青华帝君,他法力无边,慧根深种,偏偏是在这儿女情长的事情上上一窍不通——女子在夫君面前和外人面前,自然不是一个样子,这道理如此简单,就算是八岁的孩童都明白,偏偏青华就是不懂。 “殿下笑什么,是笑王母巴望着自家夫婿加官进爵吗?”青华问道。 越鸟摇了摇头,即便是她有心解释给青华,只怕在他听来也是如天书一般,左不过是区区的儿女之情,不懂也罢,何必扰他清净? “帝君,小王倒是觉得,西王母希望东王公位极人臣,不是因为王母贪恋权位,而是有别的缘故。帝君看这个——” 越鸟说着,手中变出了一张民间供奉的窗花,那红纸上剪出的是玉皇大帝与西王母同坐,笑眯眯地望着供奉他们的凡人。凡人哪懂天庭官阶,自然是把最尊贵的女神配给了天庭的官家,千百年来以此祭拜,王母日日受拜,天天被戳心窝子,其中苦楚恐怕非常人能解。 看着眼前的窗花,青华不禁对东王公生出些敬佩来,以东王公的造化,便是与他一决高下也未尝不可。可东王公为了妻子抛弃尊荣,便是让人把她当做别人的妻室日日叩拜也毫无怨言,只这一点,他就未必能做得到,这烟霞第一神仙眷果然是实至名归,难怪西王母对东王公如此恭敬顺服。而他与越鸟的姻缘,原是比照王公夫妻二人赐下的,他原本应该如东王公护西王母一般护佑越鸟一生,但年他一时执迷,实在是害苦了越鸟。而西王母的一番筹谋,其实最终还是顺了天命——天灾无解,他就是越鸟的解法。 “西王母位高权重,自然知道审时度势,小王觉得王母并非是怨怼天庭,也不是忌恨帝君。想来西王母心中不忿,其实是恨自己落地成妖,连累了东王公。” 眼看青华帝君面露沉重,越鸟不禁感叹,天庭官气颇重,她虽是应对有余,但也难免心生厌倦。她总还有回灵山的那一日,可青华帝君如此清绝,却要困在这里一生。这些日子她将佛祖密旨反复思量,总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她如何不懂其中的二道干系?但是帝君慈悲是真,救苦是真,想要清净也是真。她心中惴惴不安,只因弘法无错,但是她欺瞒青华,实在是有错。 这厢二仙各怀心思,浑然不知此刻有人正在窥探他们。 “帝君,咱们快走吧,回妙严宫吧,走吧走吧。”越鸟率先回过神来,她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于是连忙拉着青华的袖子起身。 等回到了妙严宫,越鸟一路跟着青华进了东极殿里,还不算,她还神神秘秘掩了门,这才凑到青华身前说话。 青华痴痴地看着越鸟,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殿下……这是要……要干什么?” “帝君,小王借花献佛。”越鸟说着就如同献宝一样的从宽袖里掏出一物——是一颗紫纹细核蟠桃。 “殿下偷了西王母的蟠桃?!”青华大惊失色。 “没有没有!不是!这就是西王母赐下的,小王留了一颗给帝君。” 越鸟本是好意,岂料青华一甩袖一背手,竟是生气了——王母赐下蟠桃为的就是护佑越鸟,助其功力,现下失了三颗蟠桃,王母少不了要担干系,若非是为了救东王公,她如何肯如此尽心?想不到越鸟竟是如此不懂事,岂不知他这与天地同寿的水精吃了这蟠桃也是白吃? “本座最讨厌桃子,殿下自己吃!”青华厉色道。 西王母赐蟠桃,若是一个也就罢了,一赐就是三个,越鸟哪敢独吞?可青华帝君是孩童般的性格,不知为何竟怒了。 “哦,那小王晚点再吃。”越鸟说着就将那桃装回了袖中。 “不行!我还不知道殿下的心思吗?只怕殿下出了我这门,要将这蟠桃给了那九灵元圣星!殿下即刻就吃,便在本座面前吃!” 青华揣着手坐下,面上佯怒只看着越鸟。越鸟见他生气,哪敢分辨?也不敢说自己满肚子都是桃子,只能硬着头皮吃,她看青华帝君正紧盯着她,心里也生出不甘来。 “帝君好奇怪的性子,自己不喜欢吃桃子,偏喜欢看别人吃吗?” “本座就是古怪!如何?”青华一瞪眼耍起了流氓来。 可怜了越鸟,今天尽是吃桃,这桃实在是大,又甜腻的紧,吃的她满嘴粘黏,口中无比干渴。回了海梨殿中,越鸟将那茶壶捧了咕咚咕咚喝了半壶,喝完只觉得天旋地转,将将走到塌前,便“咕咚”一下栽倒在了床上。 到了半夜,青华原本正睡熟,偏那元圣星不知道发什么疯,竟是发出一声怒吼,青华被吵醒过来,一翻身才发现身边睡着个人—— “越儿?” 第四十八章 梦非梦青华遭横祸 劫中劫妙严起风波 青华半夜被元圣星吵醒,醒来却发现越鸟躺在他身边,他虽然疑惑但却不敢妄动,只低低地唤越鸟的名字,倒像是生怕她醒了一般。 “越儿?越儿,你怎么睡在这儿?” 越鸟近在咫尺,青华一动不动地趴在枕间偷偷瞧她,月色被纱帐折去了三分,洒在越鸟面上更显得她楚楚动人,一股青草香弥漫在床闱间,青华不禁喉头发紧,心头发痒,脑袋里更是胡思乱想——佛母王母都说过,他和越鸟是天定的缘分,只要相遇就必定彼此倾心,可没说是他一人倾心!越鸟拜入灵山三千年又如何?他又何尝不是一生六意断绝的上仙?在这天定的姻缘面前,他都乱了心神,难道越鸟如此有定力吗? 世间往往是心生固执最难自拔,青华满心以为越鸟夜入东极殿是因为与他有意,于是他壮着胆子,伸出手去摸了摸越鸟的脸颊,又推了推她的肩膀,可她却始终毫无反应。已往越鸟夜里多是打坐参禅,她一身坦荡,经常在阿如亭里一坐就是一宿,哪里有这样睡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正因如此,才更让青华误解,还以为她是因为拉不下女儿家的颜面才故作沉睡的。 “越儿,你还不应我吗?” 青华说出此话,只觉得心跳如擂鼓,眼看越鸟还是没有半点反应,他咽了口口水,凑到越鸟身前,轻轻握了她的手在手心里,可越鸟却依旧纹丝不动。 “越儿!你再装睡……我就……我就要亲你了……” 青华心火正旺,说出这话来,自己都不禁面红耳赤,可等他真的伏下身子凑近越鸟唇间,竟让他闻到了一丝酒味。 越鸟是佛门弟子,从不饮酒。 “原来是做梦……” 青华顿时泄了气,呆坐在床上,心里有些难过,他将越鸟温暖的手按在胸前,闷声喃喃道:“越儿,我以往只梦到我二人过往,从没做过这样的梦,这梦好真,越儿身带青焰,与我这个水精,真是天生的一对……只可惜……” 青华侧过身子盯着越鸟的睡颜出神,越鸟微颤的睫毛和略顾着的脸颊看起来十分可爱,他忍不住伸手为她拂去了面上零碎的额发,可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越鸟就是不肯醒来,也不肯跟他说话。 “越儿,你怪我吗?” 如今的越鸟会在青华面前谈笑风生,可如果她发现她就是断了仙缘的东极帝后,发现他就是她屡遭大难的始作俑者,她还会心甘情愿陪着他吗?她是会勃然大怒,还是黯然神伤?然而最让青华恐惧的,就是他可能不得不骗越鸟一辈子,不得不将他最想吐露的秘密永远埋在心底,不得不坐视越鸟蒙在鼓里直到……直到他在天地间灰飞烟灭…… 青华轻轻吻了吻越鸟的额头,又在她唇间按下了一个吻,说来可笑,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不敢猖狂,那一丝酒气似乎是在提醒他,镜花水月,是假非真,他不愿沉迷,只略略将越鸟拢在怀中便昏昏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越鸟半梦半醒,只觉得头昏脑涨,胸口发闷,口里干的生烟。她嗖的一声从塌上弹了起来,转身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面红耳赤的青华帝君…… 越鸟明白,若她此刻惊叫起来,引来了人,见了他二人情状,那她和青华便是跳进天河也洗不清了。于是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生将那一声尖叫咽下了肚儿,眼看青华喉头正动,她便用另一只手也捂了他的嘴,对着他缓缓摇头,示意他切莫慌张。 越鸟历千世情劫,自然明白男女之事,此刻她身无异样,由此可见二人昨夜不过是和衣而卧而已。再回想前夜,觉得那茶实在古怪,饮下后竟是不省人事。可即便如此,她明明是在海梨殿里睡下的,怎得到了东极殿中?其中必定有人作祟。 青华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原以为是南柯一梦,岂料昨夜他是真真切切地将越鸟这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一通轻薄,此刻越鸟又与他只有一臂之隔,他乱了方寸,喉头大动,额头上生出一头的薄汗不说,便连背心里都生出了冷汗。还好他昨夜未敢张狂,否则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可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若是生米煮成熟饭…… “帝君,此事蹊跷,小王只记得在海梨殿中饮下茶水,随即竟人事不省,帝君还记得什么吗?”越鸟压低声音问道。 青华脑子里一片乱麻,只能强收心神,这才记起昨夜元圣星那一声怒吼来。 “殿下莫慌,我记得昨夜听得元圣星一声叫唤,它是神物灵根,想必是发现了什么。” 越鸟点了点头,随即悄悄起身,正了正衣冠,拢了拢头发,假做请安,不动声色地退出了东极殿,直奔元圣星的狮栏! 第四十九章 妙严宫元圣星得赏 瑶池境桃姑姑受罚 到了狮栏里,元圣星回禀说昨夜它眼看一个桃妖在院中来回,有心去擒却无奈挣不开身上的铁链,故而只能鸣天警示,可是事发突然,又值半夜,满宫睡得昏沉,也没见谁来捉那桃妖。 越鸟眼珠一转,便知昨夜是那桃姑姑作怪,这妖奴如此设局,无非是想让她在妙严宫被抓个正着,将她强做了青华帝君的姘头毁她清誉。佛母的苏悉地院里有三千妖精,哪个敢如此放肆?便是凌云洞里孩童心智的蝴蝶精也不敢如此胡来,天庭看上去光鲜,其实藏污纳垢,实非清净之地。 东极殿里,青华沐浴更衣罢了就发起了呆,想起昨夜之事,他心中不禁内疚,他乘人之危做下如此下流之事,实在是丢人现眼败坏德行,好在越鸟未曾怪罪,否则他不如一头扎进血莲池死了算了。 等越鸟来报,青华佯做镇定,听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那桃妖被他送去了瑶池,保不齐昨日更好让这刁奴看到了他和越鸟亲近,她心生嫉恨所以才想陷害越鸟。这桃妖别的本事没有,可她原本照看芳骞林中的花草树木,学得些搬山填海术,正是如此,她才能将越鸟从海梨殿里不动声色地搬进了东极殿,而他这满宫懈怠,竟无人察觉,实在是不像话。 青华思忖片刻,随即取了笔墨,与西王母传信,将妖奴所做所为写成了罪状,以他和越鸟为苦主,行了私印,叫九灵和元圣星送去瑶池。又吩咐宫中司勤,将昨夜上夜的宫人罚了,再将元圣星一通重赏,这才与越鸟落座喝茶。 越鸟红着脸细细地说了一句:“帝君真是思虑周全,不似小王只知道慌张,心里半点法子也没有。” 这桃妖犯上作乱必须严惩,但却绝不能大张旗鼓,否则青华和越鸟便要成了九重天的艳闻了,青华帝君修书传递,桃妖既然在西王母处,西王母自然不会饶了她,更不会将此事声张出去,如此便可平息一场闹剧。由此可见,青华帝君虽然潇洒不羁,却也赏罚分明,面对这飞来横祸,越鸟心中只有慌忙,可青华却如此沉得住气,叫她好生佩服。 青华眼看着越鸟面上温柔带笑,心中不禁起疑——越鸟到底是真的不知他昨夜冒犯,还是明知二人昨夜亲热,此刻却故意宽纵?此事事关重大,青华把心一沉,决议试探越鸟一二。 “殿下上前来。” 青华半点不动声色,越鸟不明就里只能遵旨,等她到了青华面前,青华突然伸出手将她拉进怀里,伏身就吻! “帝君!” 越鸟大惊失色,挣脱了青华的怀抱便连连后退,直到咣叽一声撞在墙角的长案上才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两历千世劫,可她毕竟是佛家弟子,哪有这样被男子轻薄的时候?此刻只觉得浑身发颤,心跳如擂鼓一般,就连脸都烧了起来,可那青华帝君却一脸云淡风轻,脸上没有半点的动容。 “帝君做什么!” 越鸟恼羞成怒,语气中少不了有些嗔怪之意,而青华虽然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脸上却依旧故作镇定。 “难不成只许殿下冒犯,便不许本座讨债吗?” 青华此言一出,越鸟瞬间羞得满脸通红,只恨东极殿没个地缝,否则她肯定一头扎进去再不见人了。青华帝君蜻蜓一吻,如何比得上她方才的冒犯?帝君一生断情绝欲,偏她万事倒霉处处惹事,扰了他的清净,若非帝君宽宏,即便不将她打发了去,也免不了要重罚。青华帝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是他素日的性子,可她被青华一亲,竟生出一身的酥麻来。难道这妖身与金身竟是如此云泥之别?她窥得天颜,竟不顾清规,对青华帝君生出了亲近之心吗? 越鸟羞愧万分,面红欲滴,实在不敢抬头看青华帝君,只能俯首而拜: “小王冒犯,实属无心之失,坏了帝君清净,还请帝君恕罪。” 见越鸟来拜他,青华端着茶的手直发颤——明明是他屡屡轻薄,还次次都要越鸟请罪,合该他受那焚风,只恨那焚风不能此刻卷了他去,否则他这心中愧疚如何能当? “殿下快请起!你我已经两清,此事莫要再提。元圣星脚程快,恐怕片刻便回,殿下快坐下吧。” 越鸟红着脸坐下,青华看她一脸委屈,便连忙去哄她: “越儿,这终归是我宫人作乱,辱没了你,你莫要多思多虑了。” “帝君宽容,小王惭愧。” 越鸟越说声音越小,她面上烧的厉害,心里更是千头万绪——合该她不成道,既是动了凡心,便是佛祖赐下金身,她又哪来的颜面入雷音寺?不如自去躲起来等死算了! 青华不知道越鸟在想什么,还以为她是生气恼他,便连忙奉了茶去安抚她,可越鸟如何肯受?二仙正在别扭,一个要哄,一个要躲,幸亏九灵来报,这才解了他二人尴尬。 西王母回信有言,她将那孽畜绑了施了刑,桃妖受不了鞭打,只能招认。 这桃妖爱慕青华久已,在妙严宫时,她眼见帝君亲近明王,心中早就生恨。可是青华有意维护明王,将她送去了瑶池,瑶池路远,她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青华了。昨日青华驾临瑶池,桃妖早得了消息,便梳洗打扮等在林中,想向青华讨个恩旨,让她回妙严宫侍奉,岂料阴差阳错,正好让她看见青华与越鸟亲近。她心中醋意横生,竟不顾擅离职守之过,趁夜回到妙严宫,将王母御酒掺在了海梨殿的茶壶里——那御酒厉害,喝得一壶就要醉三天三夜,越鸟从不饮酒,喝下那茶酒醉昏厥,桃妖随即便以搬山填海之术,将越鸟搬到了青华的塌上。 天下女子,各个不同,其心思往往最是难测。这桃姑姑爱慕青华,以往最恨想要亲近青华的女子,可是昨日在瑶池,她亲眼看到青华有意亲近越鸟,越鸟却推脱不肯,心里便更恨越鸟假做清高,竟连青华心意都敢辜负。她心中矛盾,即不肯让人亲近青华,更不肯有人不愿意亲近他,这才不顾违反天规,如此胡作非为。 越鸟看青华久久不语,便探过头去有心一睹西王母的书笺,可青华却轻轻按住了她的额头不让她靠近—— “西王母大怒,将那妖奴收去修为,让她日日培土。” 青华可不能让越鸟看见这书笺!西王母故意为之,写地真真切切,那妖奴分明是看见了他偷亲越鸟,这如何能让越鸟看去?这西王母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嘴上说不怪罪,其实处处拆他的台! “西王母只怕恨不得杀了这妖奴,可她若真要诛杀,便少不了要向天庭陈情缘由,王母也是为了你我清誉,这才留妖奴一命,虽说是死罪可免,可这日日培土之功,恐怕比死也强不到哪去。”青华对越鸟解释道。 此话一出,二仙各有心思。青华心里思量,觉得这妖奴虽该罚,但是似乎也该谢?若非她胡闹,他要等多少年才能亲近越鸟?而越鸟则心中生疑——从前她几番与青华帝君亲近,此刻想来,实在僭越。原本她以为自己是怕却之不恭才屡屡纵容青华,可现在想想,她心里又何曾真的抗拒过青华? 正所谓情之为物,不知所起,越鸟想来想去,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对青华生出的念头。佛祖要她传道弘法,她倒好,竟然私心贪图起青华帝君来,实在是不成器。 青华和越鸟一个思欢,一个动情,皆不知彼此所想,兀自枯坐,各个出神。青华见越鸟不乐,便开口道:“请殿下再赐经,为本座清净心神。” 越鸟回过神来,望着青华叹到:“帝君广有佛性,小王自叹不如。” 越鸟满心坦荡,她之所以会对青华帝君心生爱慕,全因她道行太浅,与青华日日相对,竟如那些个宫娥仙女一样,一时不察动了凡心。这一切全是她修道无方所至,怪不得他人。可佛祖让她弘法于青华,她的功德心思尚属次要,青华是真有佛性,此中佛缘,断不能因她辜负了。 越鸟随即拿起无量寿经,与青华说法讲经,而青华面沉如水,丝毫看不出他心中波澜。 经曰:“光颜巍巍,威神无极。如是炎明,无与等者。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假使身止,诸苦毒中,我行精进,忍终不悔。” 越鸟念完了经心中稍歇,她见青华帝君闭目捻珠,忍不住一时贪看。说来好笑,她千年苦修,历千世情劫,原本以为算得上是六意根绝,岂料如今竟对着个金身的老神仙生出了儿女之情。这实在是叫她又羞又恨——羞的是青华日日在身边,她既已生私心,日后该如何与帝君共处?恨的是她不得道,竟始终难脱这血肉之躯的七情六欲。雷音寺里各个对她关怀施教,岂料她如此不堪,真是辜负了佛祖多年的栽培。 青华念完了经便侧头看着越鸟,越鸟面上红红白白,甚是可爱,青华心里只想与她亲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越儿,本座想去拜访仓颉上神,越儿与本座同去吧。” 第五十章 贪风月金仙戏雀仙 争雄风战神斗文祖 “龙颜侈侈,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 ——《春秋元命苞》 青华佯做愧疚,将当年之事挑挑拣拣对越鸟说了一番—— “……本座害得仓颉上神错失六御之尊,心中有愧,合当拜会,可本座与仓颉素无往来,殿下与仓颉上神有交,殿下若是领着本座去了,便是帮了本座。” 越鸟点了点头:“小王自然答应,可帝君既然与仓颉上神有些往事,不如明日小王制些仓颉上神喜欢的点心,我俩再去诚心拜会不迟。” 青华眼神一暗,口气瞬间冷了三分:“殿下知道仓颉喜欢吃什么点心?” 越鸟哪知道青华在想什么?她一心只想为青华讨仓颉个好,此刻连连点头,恨不得就要拍胸脯子了—— “小王与仓颉上神同处一檐之下四百二十年,自然知道!” 青华心中醋意横生,面上哑然失笑——好,好!这满眼尽是些情敌刁妇,何用五族来讨?他倒不如与佛母将打一处,把这九重天杀个干净才好! “殿下只与仓颉上神做点心,不顾本座吗?” 这就是青华帝君本事,无论多撒泼不要脸的话,他都能一脸正经地说出来,他万把岁的一个老神仙,肯低下头来向越鸟讨要点心,叫越鸟如何接话?更何况他脸上还带着二分轻佻,惹得越鸟愈发地害臊,说起话来少了坦荡,多了些娇嗔。 “小王哪里说不顾帝君了……帝君如何计较这区区小事?” 眼看越鸟脸上红白一片,青华心里志得意满如春桃盛开,可即便如此,他嘴上也没有要饶了越鸟的意思。 “越儿得依我!如何给那仓颉上神,可得双倍与我!” 次日,越鸟一大早便制了点心,其中有桂花糕,莲叶羹,小松菌,合欢饼,还有一道合欢汤圆,都是仓颉素日里喜欢的点心。她没忘了记得青华吩咐,因此皆是一制三道,两道留在妙严宫,一道装在点心盒子里。而青华则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在灶台案板旁边鬼鬼祟祟地一边偷吃一边赞许。 “殿下好手艺,这桂花糕,本座十分喜欢。” “帝君谬赞,是帝君不嫌弃小王手艺粗陋而已。” 越鸟一向手巧,她做的点心就连佛母都赞不绝口,可不知怎的,她得了青华帝君的赞许,心里竟有些甘甜之感,可是她心怀鬼胎,不敢与青华独处,此刻反而拔腿就要跑。 青华心里正美,如何舍得让越鸟走脱?随即把心一横,干脆拢过越鸟的腰身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殿下往哪去?” “帝君快放开!” 越鸟哪知道青华竟如此不端庄!竟丝毫不顾男女之嫌!她又惊又羞,坐在青华怀中两腿打颤,连手都不住的发抖。 “殿下手眼通天,若要躲时,便可自去!” 青华明白,越鸟若是真的要挣脱,就是三个青华帝君也未必就能按得住她。她这分明是破了清净,露出女儿姿态来,既然如此,他就更要得寸进尺,好好试探试探这青孔雀的心思。 “殿下尝尝。”青华拣了一块桂花糕送进越鸟口中。 越鸟虚坐在青华腿上,不敢靠近却也不敢挣扎,生怕她一动起来,二人推推搡搡,更不成体统。她羞臊欲滴颤颤巍巍,别过脸去不敢看青华,可等那桂花糕到了嘴边,她怕露出扭捏丑态,还是乖乖地张嘴吃了。 “这糕香甜,只不过……不如殿下。” 青华凑到越鸟耳边撩拨,越鸟浑身如雷劈一般,连忙起身,背过去不理青华了。 见越鸟耳根通红,青华心里只觉得她万分可爱,但他了解越鸟的性子,若是他再胡来,越鸟怕是真的要跑了。他虽只曾七世为人,可他心有所图,因此在这件事情上,道比越鸟多生出些城府来——西王母一向泼辣刁蛮,无法无天,可东王公偏偏是温柔深情,沉静如水,这才将那刁妇吃的死死的。越鸟心机灵巧,动中有静,他自然也得多备下些手段,不能一股脑的耍赖犯浑。于是他收敛起轻狂,凑到越鸟身边低头垂目,换了一副温柔的眉目,说道: “殿下,启程吧?” 越鸟红着脸抬眼看了看青华,却只是匆匆一瞥,不知怎的,她不太敢看他了。 一路上二仙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等到了弱水附近,青华搭眼一瞧,只见仓颉手中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正站在凤凰衔书台前迎候,倒好像是知道他们要来一般。 二仙到了近前,仓颉浑然不理会青华,只笑意盈盈地对越鸟亲近说话: “早知道你要来,越儿看看我这炉中,可是缺些什么?” 只见越鸟莞尔一笑,随即从掌心抽出一朵青焰,放进了仓颉的手炉中。 青华气的头顶都冒烟了——原来这青焰不是给他一人的!这个仓颉!以往他从没看清过仓颉的面貌,不是说仓颉面生四目吗?原来都是放屁!这厮怎么如此俊秀!再想仓颉与越鸟在凡间传道四百二十年,不禁心中横生醋意,越想越钻牛角尖。他当日闯祸不假,可仓颉既然看管弱水,也总该拦拦他吧?这匹夫不知道生的什么心思,莫非是故意要他夫妻离散,好横刀夺爱吗? 青华在脑海中暴跳如雷,面上却丝毫不露,他与仓颉同坐,仓颉也并不拜他,只对着书案上空出来的一块努了努嘴儿:“越儿知道我要什么吗?” 越鸟噗嗤笑了,仓颉上神颇有些玩心,嗜甜如命,此刻竟是要讨点心吃了。她连忙将那点心盒子奉上,仓颉食指大动,摆了满桌,毫不顾忌,自顾自地大快朵颐,吃罢了还啧啧嘴,似是意犹未尽,又追讨道: “越儿现在既然暂居九重天,也不能让我日日惦记,总得多体念体念我这凡人肚肠,以后一日一送最好。” 青华忍不住甩了一个眼刀给了仓颉,仓颉毫不在乎,可他眼看越鸟脸色尴尬,怕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是便对青华笑道: “青华大帝初见本座,帝君觉得本座俊秀吗?” 仓颉这话落在青华耳朵里如同一个炸雷一般——早知道这厮识天数,难不成还能读人心吗?这王八蛋有这么厉害吗?可他虽然心里忌讳,却也不肯当着越鸟的面露怯,只故作云淡风轻道: “本座误信九重天传闻,还以为上神面有奇相,今日得见,发觉上神样貌与常人无异,便知传闻不真。” “什么传闻?”越鸟顿时起了好奇。 仓颉微微一笑,一双丹凤的水目露出些讥讽之色来,薄唇轻启,说起话来颇有些风流神色:“越儿有所不知,世人传闻,都说我是龙颜侈哆,四目灵光。所以但凡有人与我初见,往往都要大惊失色。这四目自然不真,这龙颜嘛……越儿说呢?” 仓颉面露谄媚,眼泛桃花,分明就是在挑逗越鸟,青华气的怒向胆边生——这混账东西猜透了他的心思不说,还偏要拿他耍弄,这心机是何其的灵巧,果然不愧“文祖”之号。 “上神天姿,不知道这四目之说究竟从何而来?不过上神造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如此造化,难道还在乎区区皮相吗?”越鸟笑道。 “越儿千万莫要抬举我,我是人得道,不是落地仙,多得是凡俗心思,偏偏就看中皮相,比不得这青华帝君。帝君是天生的仙根,自然不在乎别议论他美丑。” 仓颉拿腔拿调,竟是要和青华比出个高低来,青华越听越气,又不能自失身份,只能正色道: “上神便是玩笑,在明王殿下面前也要顾及九重天身份,莫要让殿下这灵山中人,以为天庭众仙不成器,有相较之心。” 越鸟眼看二仙初次相见,竟有些针锋相对之势,心里不禁有然失笑。青华帝君和仓颉上神皆功比天地,偏偏却一文一武,凑到一起难免有些伯仲计较,她也只能连忙打圆场: “帝君是战神,飒飒如玉山。上神是文祖,翩翩如紫竹。不过若是真要相较,恐怕二位都不及一人。” “谁?”青华与仓颉异口同声地问道。 第五十一章 凤凰台仓颉戏青华 衔书案灵龟驼旧事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与姮娥。逄蒙往而窃之,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广寒寂寥,怅然有丧,无以继之,遂催吴刚伐桂,玉兔捣药,欲配飞升之药,重回人间焉。” ——《淮南子外八篇》 眼看青华和仓颉上当,越鸟憋着笑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道: “若是要论九重天哪位仙家最潇洒,只要想想谁配得最美貌的妻室不就知道了?莫说是满天仙佛,就连凡夫俗子都知道,西王母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子。美女自然配得美男,那么这九重天仙姿最重的,自然就是西王母那天地阳气所化的夫君东王公啊!虽然小王未曾得见,但是东王公就在瑶池,二位若是不服,也不必为难我这小小孔雀,不如亲去拜会,与东王公比比不就知道了?” 仓颉笑得前仰后合,连赞越鸟机灵,她善解人意又知道圆场,眼下这烫手的山芋到了西王母天尊的手里,他与青华便再是有意相争斗也只能偃旗息鼓,难不成要他们对东王公评头论足,还是真的冲到瑶池去与王公比美?可青华见越鸟不帮他,心里好生委屈,她推脱到东王公身上也就罢了,总算还是有个说法。可方才明明是这个仓颉生事,越鸟竟也不揶揄他两句,只管搅浑水,半点不向着他,气死他了。 “殿下可真是巧舌如簧!”青华气鼓鼓地,说起话来颇有些阴阳怪气,他见越鸟不帮他,心里好生委屈。明明是这个仓颉生事,越鸟竟也不揶揄两句,只管搅浑水,半点不向着他,气死他了!再看仓颉,更是觉得越看越讨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个泼才莫名其妙地捧着一座手炉不放,也不知道是在作什么妖。 “上神抱着个手炉做什么?” 青华来者不善,仓颉笑而不答,倒是越鸟面露尴尬,对青华帝君解释了一番——九重天高处不胜寒,这对落地的神仙、满天的星宿来说不算什么,但仓颉是凡胎封神,难免觉得寒冷。他又要看管弱水,弱水水面滔天,风大浪急,他哪能不冷? “帝君想想嫦娥仙子,她成日在广寒宫里不出来,难道真如天庭传闻,是因为太过貌美,不愿意引人侧目才深居简出的吗?若是如此,越儿貌美,不逊嫦娥,那越儿是不是也应该躲起来不见人?” 仓颉是素性风趣,可他此刻也的确是故作轻佻。仓颉与青华大帝实在是有算不完的帐,说不完的理,平日里不见也就罢了,今日既然见了,他竟按耐不住非要逗弄青华一番,好看看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青华大帝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青华恨得把手里的杯子都快捏碎了,这个仓颉,明知道越鸟是他的妻子,竟还敢当着他的面调戏越鸟调情,倒见得是个不怕死的!然而他始终还是将仓颉的话听了进去,从前他从未想过九重天高处不胜寒,可此刻他却不禁想起了越鸟孔氏一世——那时候的她肉体凡胎,在这九重天日日苦寒,整整十七年。她失君失子万念俱灰,受人冷眼处处欺凌,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再想想三界不平,天数不公,凡人飞升,得了仙躯竟还是与仙妖有别。这其中的因由造化,实在不是一句众生平等就能揭过去的。 此刻青华心中多生感叹,哪里还顾得上仓颉的挑衅?说来说去,仓颉误失六御,始作俑者舍他其谁?仓颉心有不甘分数当然,他又何必非要争一时之长短? “是本座孤陋寡闻了,既然如此,上神无需避嫌,便将那轻裘裹上吧。” 青华早就看见仓颉身后的灵龟书案上层层叠叠堆了些狐皮貂裘,看来仓颉是真的畏寒,只不过在他面前不愿露怯,这才将那一应寒衣铺垫都收了起来。 仓颉听了此话不禁面生诧异——这青华帝君许久未见,竟是生出体贴来了,叫他真是刮目相看。难不成青华帝君与明王朝夕相处,沾染了些慈悲心肠吗?如此说来,当年他错失姻缘,难道就是因为这青华大帝比他多了一丝佛性吗? 需知,青华与越鸟这合二道的姻缘实在是事关重大。凤凰一脉简薄,金雕是佛祖护法,雷音寺的重臣,既已出家,自然是指望不上了。佛母感天而孕,也只有一女。这一女要配给谁那可是天大的筹谋,此人必得是有造化,有功德,还得身份尊贵,方不辱没越鸟这玄鸟后裔,也才能担起通仙佛之责。如此算来,九重天只有两个人选——女娲后裔战神青华帝君和伏羲后裔文祖仓颉上仙。 仓颉不在乎错失六御之尊,其一他不在乎尊位,其二他失职当罚,这就是天命。当日他见青华帝君取弱水,三缄其口却不曾阻拦,天数已定,让他与青华要有三席之谈。今日是第一次,日后还有两次,他欠青华的,半分不少还得照样还给他。仓颉识天数,两千多年唯独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越鸟配给了青华而没有配给他?这并非是争风吃醋,只是仓颉这天下第一的聪明人,遇上了苦思千年而不解的事情,如何能不生出执着? “帝君宽仁,本座却之不恭。”仓颉说着就从身后的灵龟案上取过一匹红狐皮来,拿在手中摩挲,又故意对越鸟说道: “越儿,这就是你降服的那九尾妖狐的狐皮,我一向最喜欢。” 仓颉说罢就将那红狐皮垫在了身下,彼时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个倒霉催的玉杯终于被青华捏碎了。 “本座失仪了。” 青华不动声色地将那碎成四瓣的玉杯放回了桌上,眼看着仓颉面露得意,他心里实在是不明白——这仓颉既是文祖,怎么半点不庄重,而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仓颉这分明就是要惹他动怒,逼他露出争风吃醋的丑相来,他如何能上这当? 青华神色如常,可越鸟眼看他好端端地捏碎了一个杯子,转念一想便连忙解释道: “帝君可别误会了,那九尾红狐当年被小王度化,出家为僧,将一身皮毛供奉了。可是小王有些虚衔,不能穿戴,否则让别个以为我戕害同类,发威摆谱如何是好?但这狐皮真真是善缘,绝非小王打杀剥皮啊!” “对对对,怕是本座没说清楚,明王殿下从不滥杀,更不可能做这剥皮的孽事。那妖龙扶南除外,扶南的一身龙鳞,也是殿下相送,在本座殿中,做了一床黑鳞床幔。本座全凭殿下照拂,否则怕是要多盖三床被子,那时只怕是要压得本座喘不过气来。”仓颉笑道。 青华气的头顶充血——好个仓颉,这是要活活气死他,他一再忍让,这混账却步步紧逼,简直岂有此理!他一时生怒,如鲠在喉,就要按耐不住,岂料越鸟却先开口了: “扶南无道,也全凭上神不弃,否则他那一身龙鳞,若是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里,又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乱子来,上神愿意让扶南的孽身沾些善缘,实在是心存仁厚。” 越鸟一生清白磊落,唯独对扶南一事心怀愧疚。她怒杀扶南,怕扶南妖身落地贻害凡间,这才将它拆骨铸剑。可扶南的那一身龙鳞实在是棘手,烧了怕触怒龙宫,便是要送给别个,只怕是人人避忌,哪里肯收?也只有仓颉心宽,非但是讨去了,竟然还真的愿意贴身而用,可见仓颉除了睿智,还有仁心。扶南这孽身,得仓颉上仙为它化去妖气,也算是善缘了。 青华听了越鸟的话,心中非但不怒,竟还生出些笑意来——仓颉一番挑拨,无非是要让青华知道,越鸟与他交情颇深,对他事事照拂。可是越鸟向来慈心,对谁都是如此,若论私心,越鸟未必有半点在仓颉身上。 “终究是越儿慈悲,若非你一心要化解扶南的妖气,仓颉上仙就是再仁厚,又哪能得了这龙鳞为幔?既然越儿有心,本座也与上神做个护法,免得上神常受这弱水波涛水汽之扰。” 青华说罢,凌空唤来一珠,捏在指尖,递给了仓颉。仓颉接过那珠子的瞬间,身边常年萦绕不散的风波水汽便瞬间散去,由此可见此物是重宝,他一番捉弄试探,岂料这个青华大帝竟是如此沉得住气。 “这是……定风珠?”仓颉问道。 “上神好见识,这正是天下间只得四颗的定风珠。本座解不了九重天的苦寒,只能为上神挡去一二,算是略尽绵力。上神只要将这定风珠供在案前,无论弱水如何扬波起浪,都不会吹了上神半分。” 越鸟眼看青华帝君将如此法宝赠给了初识的仓颉,心中对他好是敬佩,他饱受寒毒之苦,却不愿意别人也受此煎熬,此番心思,真是有慈悲有慷慨,叫她自叹不如。 “帝君好思量。” 对着青华,越鸟心中生出些喜爱,可正所谓近乡情怯,青华就在身边,她心里生出柔软,却不敢看他,只是颔首抬眼,略作观瞧,殊不知偏是如此,露出娇羞爱慕来,更是难以掩藏。 “越儿在意,本座自然也在意,况且本座这也实属关怀同僚,分数当然。” 青华笑道,他提眼看越鸟,见她面露红晕眼露羞怯,便知道自己卖乖卖到了点子上。他害的仓颉丢官,一颗定风珠本来也就不够赔,但他这是一珠二鸟之计——仓颉想让他露出拈酸吃醋的丑相来,他倒要让仓颉看看,越鸟这心怀众生的灵山尊者,动起私情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仓颉眼看着青华一番殷勤,竟是指南打北,明面上是关怀他,其实是要越鸟领情。青华略施手段,既露出了慷慨,又显示了仁厚,让越鸟知道他二人是同心同德,嘴上再露出半分的暧昧,惹得越鸟竟是面露羞涩,足见她与青华已经生出情分来。这个老东西,原本以为是个笨蛋,不想却有如此心计,从前倒是他小瞧青华了。 眼看越鸟面露娇羞,青华得意不已,这下他可是在仓颉面前赚足了脸面,也好让这泼才知道,越灵龟驼旧事鸟与他早就有情,人间四百二十年,不敌弱水定仙缘。 “越儿如何发愣,还不将东谷国之事与仓颉上神说来,也好让上神知道明理从善的功德。” 越鸟被青华提醒,这才回过神来,她方才只顾着想青华,竟当着仓颉的面发起呆来,实在是失礼得很。她喝了杯茶强做正色,这才将东谷国之事向仓颉徐徐道来。可她虽说地详细,青华和仓颉却半点没听进去。青华嘴上温柔,眼里带刀,直看着仓颉。这九重天的文武之首,此刻眼中正是刀兵相向—— 青华:看见了吗?看明白了吗? 仓颉:还挺聪明的,是我小瞧你了。 青华:还来吗? 仓颉:怕你不成? 第五十二章 夺姻缘二仙比造化 猜天数文武论当年 “人献河洛,问何物,昊曰天书。” ——《简易道德经》 等越鸟说罢了东谷国之事,青华便道他还有话要和仓颉叙,越鸟知道青华这是要和仓颉论当年得失,因此也不敢逗留,随即随即行至远处,席地打坐,眼观鼻鼻观心,口念佛言。仓颉目送越鸟远去,他与青华帝君千年的纠葛终于要在今日解开,劳她听那些费神的话做什么?倒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地念念经。 仓颉和青华对面而坐,他眼看青华脸上满是戒备,便笑道:“帝君是要先问,先拜,还是先责呢?” 青华算是看出来了,仓颉这个狗东西实在是无比的聪明,在他面前隐瞒无益,还不如痛快说话。 “礼在前,本座先拜。” 青华说着便起身跪拜仓颉,对他稽首行礼——“青华拜见仓颉上神,青华当年一时执迷,贻害上仙错失六御之尊,今日谢罪。” 青华拜完起身,心中不禁发笑,当年他大袖一甩谁也不理,如今满天庭巡回道歉,看来这就是天数,欠下半分都得还。无论你是何尊何贵,都难逃造化业果,既然如此,他心无怨言,甘愿请罪受罚。 然而仓颉受了青华的大礼,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还蒙上了一层怒意,只见他微皱着眉薄唇轻启,话里带着三分的讥笑: “此言差矣,帝君当年明明是权衡再三,打定了主意而行之,如今怎么说是一时执迷?帝君可以瞒我,但却不能瞒了自己。” 青华本就是故作谦卑,那虚浮的几分敬意如何经得住仓颉挑唆?只见他眉头一簇,刹那间面露怒色,其中还掺杂了一分转瞬即逝的杀气。青华威重,满天神仙少有敢触他眉头的,今日仓颉如此不敬,他又怎么会忍气吞声?然而对面的仓颉却依旧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倒是十分地沉得住气。他两个今日合该把前尘往事说透道尽,否则只怕是谁也不会服谁。 “好!上神问的真是痛快!本座倒也想问,上神明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年为何不拦?”青华率先发难,这件事情压在他心里已久,眼看仓颉大有和他撕破脸面的意思,他心里的那股邪火便再也压不住了。 面对震怒的青华,仓颉这才惊觉他们二人的性子竟如出一辙——他是文祖,青华是战神,二仙皆是桀骜不驯,宁折不弯,可既然如此,他就更不明白为何天数没有将越鸟判与他为妻了。 “因为本座和帝君一样!只要帝君回想起当年自己为何就是不愿意从了玉帝之意,自然也就能参透本座当年的心思!” 仓颉语不惊人死不休,青华双目圆睁,一时失语。当年他偷盗弱水,其中内情别人不知,仓颉却一清二楚! 当年青华将百妖困死在昆仑,为三界立下不世之功,彼时他封神在即,心中却半点没有尊位,只有百妖的冲天血债。可他知道百妖的怨气需要化解,别人未必就不知道,玉皇大帝在凌霄殿上明示暗示,生怕他不明白,还专门安排仓颉坐在他的身边,分明就是要让他自请以弱水为根,以水为术,荡涤天下业果。得了此功,青华和仓颉便可位居六御,可是那时的青华浑身血腥不散,闭上眼睛就是冲天的血光,他肝胆俱裂痛苦万分,耳边听到天庭的筹谋暗算,恨不能一口唾在地上!莫说是六御,这天庭污糟,便是让他做玉皇大帝他也未必就肯!眼看着众仙等着分功封神,他就偏要一意孤行,先盗弱水,再分元灵,便是拼死也要让这些功利熏心之辈看着,他青华绝非是这天庭可以拿捏的! 天庭多得是造化无边的神仙,难道只许他青华有骨气,就不许仓颉也是个犟脾气吗?他想不通仓颉为什么坐视他犯下大错,说到底,是他自恃清高还容不得别人孤傲。是他错了,是他大错特错。 “帝君是真的后悔吗?”仓颉问道。 “是。”青华喃喃道。 “帝君后悔什么?” “越儿……是我害了她。” 青华的心沉甸甸的,他原本以为怨怼仓颉几分便能减轻他心里的内疚,可是他错了,听完仓颉的话,他心中的愧疚更胜从前,他没有人可以迁怒,没有人可以怪罪,他只能怪自己。 眼看青华如此直言,仓颉心中不禁起疑——难道这平日冷言冷语的青华帝君竟是个痴情种子?难道他是输在这了? 仓颉前番的玩笑都是故意挑拨,他虽然与越鸟日日相对四百二十年,对她有喜爱有敬佩,可却从没生出过半分男女之事。但他是人,青华毕竟是水精,要说重情重义,也应该是他更通七情六欲才对,这也不通。 “什么痴情,什么不如?上神说得是什么?本座听不懂。” 仓颉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沉思半晌,一时不察,嘴里嘟嘟囔囔竟露出只言片语来,那三言两语驴唇不对马嘴,青华听了自然大惑不解。也罢,今日他不如便告诉青华实情,也好让青华知道,这天赐的姻缘,面上是儿女情,里面却照样是天庭的筹谋算计,且看青华如何反应。 “帝君是天庭武将之首,本座是天庭文臣至尊。明王殿下要婚配,帝君是个人选,本座自然也是个人选。本座千年疑惑,不知天数为何将明王配给了帝君,而没有配给本座?” 青华闻言大惊,细想此理,竟是正如仓颉所言,随即破口大骂到:“原来是上神心怀鬼胎,这才屡屡激怒本座,上神未免太不庄重!” 仓颉噗嗤笑了:“帝君何必动怒?明王不是帝君割舍不要的妻子吗?难道帝君如此霸道,自己不娶,还不许别人亲近?非要逼得明王剃度出家才肯罢休?” 放眼整个天庭,要论耍嘴皮子,仓颉肯居第二,只怕没人敢居第一,青华性烈如火,在仓颉面前只有吃亏。仓颉这话直戳他肺管子,可偏偏让他无力驳斥,气的他青筋都冒了出来。 “上神自重!上神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明王的清誉!” “清誉?”仓颉挑眉一笑,一双丹凤眼半抬不抬,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本座与明王殿下同处一檐之下四百多年,早就是好事做尽,哪有什么清誉可言?” 仓颉这是丑话缓说,不怕青华生气,就怕他不生气。青华立刻上当,面生暴怒,拂袖而起,指着仓颉骂道:“仓颉,你好歹封神千年,便是挑唆也不能如此龌龊!” 仓颉也腾身而起,他虽然是文臣,但是身姿高大丝毫不逊色于青华,他非但没有把青华冲天的怒火放在眼里,反而还更得意了。 “帝君自去断情绝爱,如何要来管我?我本来就是多情之辈,我那苍王宫虽无主母,但多得是通房爱妾。明王天姿,我是肉体凡胎,明王与我日夜相伴四百二十年,帝君难道就这么肯定我这是挑唆,而非坦诚直言吗?” “胡说!便是上神不端,只怕明王不肯!”青华咬牙切齿道,这个仓颉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戏弄他,实在是混账无比! “这倒是,明王自然不肯,不过帝君有所不知,明王未得金身,依旧受四时变化所制。孔雀到了春季发性,明王虽有佛光护体不至于身热情动,但春夜里却依旧会沉睡不醒,无论你做什么,她都醒不过来的。帝君若是不信,何妨一试呢?” 眼看仓颉面露轻佻,语带腌臜,青华宽袖一挥唤出太一剑,瞬间就用剑尖顶住了仓颉的脖子。 “仓颉!你再放肆,惹怒了本座,不怕本座杀了你吗?” 青华拔剑的瞬间,仓颉的突然灵光一闪,他紧紧盯着青华的动作,眼中除了震惊,竟然还有一丝期盼——他千年一问,答案就在此刻。 “本座乃天庭栋梁,功比天地,帝君真的敢杀我吗?” 青华的眼神暗了下来,他冷笑一声,随即手腕一挑,闪着寒光的剑尖瞬间划破了仓颉的皮肤,拉出一个三寸有余的口子。鲜血从血管中喷涌而出,可仓颉面上却没有半分慌张,反而仰天大笑道: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青华,原来你胜我在此,妙哉妙哉!” 仓颉笑罢转身落座,颈上的伤口瞬间复原,一袭白衣上朵朵血迹却依旧晃眼。他张牙舞爪地大小,还摆手招呼青华和他同坐,那副疯魔的样子看得青华脊背发凉,这泼才,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在寻死! “青华,快坐,快坐!今日你可是解了我千年之谜,我真是大慰平生!”仓颉笑道。 “你疯了吧!”青华瞪了仓颉一眼,这浪荡玩意,葫芦里不知道卖的是什么药,让人不得不防。 “帝君有所不知,本座前番胡说挑唆不假,可我千年疑惑也是真。我不是要和帝君争夺妻子,而是解谜不得,日日苦思。论功德,本座胜帝君半头,论造化,我俩如出一辙,论出身、论慧根,就算是论脾性,我们也实在是难分难解。我这天下第一的聪明人,苦思千年一无所获,叫我如何甘心?偏到了今日,帝君拿剑一刺,才刺破了我千年之惑。帝君胜,就胜在比本座多了一丝的张狂!” 仓颉原以为天数当年将越鸟判给了青华为妻,其实不然,他二人与越鸟皆是佳配,天数晓得,所以才设下了一道连环计! “今日帝君若是真的杀了本座,那帝君可是难逃诛仙台,可即便如此,帝君也照样拔剑便刺,这才点拨了本座!当年玉帝筹谋,早就将帝君这烈火一般的性子一起算了进去,玉帝让我看守弱水,帝君盗弱水时,我进可攻退可守——若我要退,便可以拦住帝君,自取弱水,断我的仙缘,助帝君此功,我就可以位居六御。若我要进!只要心生一丝张狂,就可以趁帝君取水的须臾之际改天换命,在弱水薄上将越鸟配给我!到时候我是难逃一死,可我是凡胎,便是堕入轮回,照样可以再修炼成仙。弱水难解,天书无字,天庭离不开我!彼时天数游移在你我之间,并非天不选我,是我自己错失!帝君太过张狂,本座不够张狂,这就是原因!” 仓颉言罢哈哈大笑,面生疯癫,看得青华心里直犯膈应,可偏这狂徒的说辞竟是有几分道理——玉皇大帝是苍穹所化,最懂天数,哪有不查?怎么会想不到他一怒之下会甘冒奇险,坏了天庭的筹谋?越鸟的情缘,定下来就是要通二道,天庭和灵山都眼巴巴地望着。可是三清绝对不能沾半分佛事,六御除了青华和后土氏一介女子以外全是紫薇星辰,细算下来,九重天除了他,也就是这个仓颉可行此事。但这联合佛道之功,没有些张狂桀骜何敢牵头?想不到天数如此诡谲,将他们这些通天造化的神仙一一算计了个遍。仓颉是配得上越鸟,可是他心计有余,厉行不足,如何能做得了这离经叛道之事? 千年苦思终得拨云见日,仓颉心中快慰,一改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反倒安抚起了青华:“青华,我方才只是玩笑而已,我可从未亲近过越儿,你放心吧!” “你收敛些,别再将污糟事挂在嘴边!”青华一听见这些就火冒三丈,嘴里哪有半句好话给仓颉? “明王天姿,性情也好,任谁也要动心一二,不过本座这寸心,怎敌帝君与明王天定的仙缘?我看明王意属帝君,帝君可以安心了。” 青华怒视着仓颉,一字一顿地说道:“仓颉!你若是识相,便切莫再纠缠,否则惹怒了本座,上神自问敌得过本座吗?” “帝君玩笑了,本座何苦与帝君争锋?天庭来来往往各个仙姿,难道帝君真的半点未染?”仓颉睁大了眼睛望着青华,满天谁能想到威镇寰宇的东极大帝竟是个痴情种子?青华万年仙身,难不成还是处子之身? 青华眼看仓颉语出试探,气的脖子上青筋都露了出来:“仓颉!你是想再挨一剑吗?” “帝君,我这可是好心,明王历经千世情劫,帝君却不知人事,难道帝君就不怕在明王面前露怯吗?依我看,帝君倒不如先演练一二,免得到了紧要关头,自家不济。”仓颉调笑道。 青华实在是听够了仓颉的下流话,他气急败坏地揪住了仓颉的衣襟,心里恨不得今天就宰了这狗贼。 “仓颉,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仓颉连忙挣脱,这个青华帝君,实在是太不经逗了,何必如此火大呢? “松手松手,本座明明是好意,你如何不领情?你若是在越儿面前一味的不解风情,难道就不怕败兴吗?否则越儿做了你的妻子,岂不是索然无味百无聊赖?” 仓颉嘴里乌七八糟,青华听了只觉得恶心,这个仓颉骨子里带着些邪气,什么爱妾通房,无非是他六意不绝,合该他配不上越鸟。天庭筹谋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仓颉龌龊可是真真切切,越鸟若是配给了他,岂不是有失尊贵? “你胡说什么!本座懒得与你计较,本座只问你一句,弱水可能重生?” 仓颉拢了拢衣襟,恢复了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他的眼里,却有那么一丝的哀愁:“帝君造化齐天,乃天下水脉之主,世间有十分之水,帝君便可以驱使十分。可是帝君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让这天地之间凭白生出半点水气来。如此便知,弱水已断,何谈重生?” 原本青华还心怀侥幸,若是弱水可以重生,他就可以和越鸟重续仙缘,到时候越鸟成了东极帝后,自然可以位列仙班,避过天灾。可仓颉的这番话却给他泼了一头的冷水,看来九重天已是无望,要想保全越鸟,他只有两条路,要么以身代受为越鸟顶去焚风,要么投入雷音寺为越鸟建功。 青华陷入深思,仓颉却幽幽开口:“当年帝君偷盗弱水,本座三缄其口,天数已定,今生你我有三面之缘。今日与帝君初见,就解开了本座千年之惑。倒不知往后二谈,又是如何收获,实在是有趣,有趣!” 仓颉说罢就笑着从案下拎出一壶酒来,不顾仪容卧靠在一塌的狐皮之间拎壶痛饮,竟是八分的潇洒,二分的风流。青华原以为他是个书生,不想却是个轻狂浪荡的性子,这桌上是书,桌下是酒,好生快活。 “我看这一谈就够了,日后切莫相扰!” 青华烦死仓颉了,什么三面之缘?除非是玉帝叫他来杀了仓颉,那倒是有些可能——杀一次,收尸一次,加上今天,刚好三次。 “青华,你觉得这是你说了算的吗?这天下之间,何止仙佛?其实你今日何必拜我,失了你的尊贵。你是害了我,可我也占了你的大便宜。天数虽然只是片刻权衡,但也照样让越儿陪了我四百二十年,我与你早就是两清了。” 仓颉摇头晃脑地说,他饮地急,御酒又烈,两三口下去,胸口涨得发疼,连眼前都有些模糊了。青华看仓颉那一脸贱样心里直搓火,随即拎起灵龟案上的一块貂裘就狠狠扔在了仓颉的脸上。 “上神口称天庭筹谋,其实全是你一面之词!依本座看,上神轻狂下流,哪来的颜面妄想婚配明王?” 仓颉将那貂裘揽了揽,露出半张脸,咕噜咕噜地将那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随即笑道: “自然是配不上,所以也没配给我,我都认了,你恼什么?” 青华看仓颉似乎有些落寞伤情,便也懒得再跟他计较,全当可怜他。 “帝君去吧,我要睡了。” 仓颉手一甩,将那酒壶扔在一边,转身就睡了。 第五十三章 弱水畔二仙叙私话 妙严宫神兽误走失 “祖师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姓卞名庄。三头六手,执斧、索、弓箭、剑、戟六物,黑衣玄冠,领兵三十万众,即北斗破军星化身也,又为金眉老君后身。” ——《道法会元》卷一五六 离开了凤凰衔书台,青华心中郁郁,便拉着越鸟在弱水畔随便走走。越鸟见青华长吁短叹,便问道:“帝君在想什么?” “我叹这天下之间,何止仙佛。”青华幽幽说道。 越鸟心里一动,此言通透,足见青华帝君真是好智慧,她欣喜难抑,心里对青华帝君不禁又多生出几分爱慕。 “帝君此叹事关天地,小王好生佩服。” 青华颔首看着越鸟,心中郁闷散去了八分,他拉着越鸟在旁边亭中坐下,二人相对,四目生情,青华喉头大动,此刻只想与她坦言。 “越儿可知,本座今日与仓颉尽说往事,我有悔,却也有不悔。” 青华悔,悔的是他一意孤行,害了别人。他害的越鸟颠沛流离,害的西王母夫妇大难临头,害的仓颉失了尊位,害的玉帝算盘落空,害得他和越鸟世世两伤。可他扪心自问,若是让他再回当日,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世人道我诛尽百妖,诸仙说我功比天地,妖精说我残害同根,可有谁真的知道当年往事?我亲眼看着世间尸堆成山,血流成河,那血腥气渗入我的骨肉,百年不散。我睁开眼睛就是厮杀,闭上眼睛就是冲天的血光。我实在是杀累了,杀倦了,杀得再也杀不动了。可等我一转身,满天的神仙竟是弹冠相庆,只谈封神领功,不论这穷尽天下水都洗不清的罪孽。我坐在凌霄殿上摇摇欲坠,身上血腥呛鼻,手中宝剑卷刃,耳边却是玉帝的计较筹谋,我……” 青华话没说完,越鸟却突然起身,她背着青华想擦掉奔涌的眼泪,可那泪珠竟是拦都拦不住。听青华说起往事,越鸟只觉心中痛不可当,都说青华帝君尽诛百妖,他从此就被打上了冷酷无情滥杀嗜血的烙印。可他明明天性悲天悯人,逼不得已才边杀边悔,他心中心中万年苦楚谁人能解?那千种的委屈谁来体谅?他将天下孽果扛于一身,满天虽敬他功德,却有哪个肯真的开解他一二? 青华走到越鸟身前,见她伤心落泪,连忙与她抚泪。 “本座失言,吓着殿下了?” 越鸟抬起泪眼,于朦胧中看见青华的面容,她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伤心。青华这才明白,越鸟不是害怕那血光冲天的往事,她是体谅他无尽的孤生,万年的悲凉。他夫妻二人本是一体,就算是离散了,也一样是同心同德,他心中的苦痛,别人不知,越鸟却能感同身受。 “帝君一生坦荡,谨守本心,何必言悔?帝君盗弱水,是因为帝君有大慈悲,大智慧,绝非鲁莽恣意而行,只盼望帝君消解心结,莫要自苦才好。” 青华心生怜爱,不住的轻抚越鸟微微发颤的背脊,又扯了袖口,为越鸟擦去了面上的眼泪。 “有殿下知我,我有何苦?殿下快些收了眼泪,否则殿下如此痛哭,岂不是更惹本座伤心?” 越鸟停了眼泪想起来害羞了,她被青华半抱着,两人甚是亲近,可她想要挣脱,青华却抱着不放。好在有巡查的天兵列队而来,青华这才不情不愿的放了手,二仙佯做正经,各自落座。 青华看此处四下无人,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随即想起一件大事来——越鸟今日已经受惊,不如直问她灵山计较,一股脑把这烦心事都说尽了,也免得她日后再受一茬罪。 “今日本座听了仓颉一言,倒是心生内疚,本座以往错怪玉帝不少,想来他是天庭的官家,自然要筹谋,倒未见得就是为了逼迫本座。”青华不动声色地引起话头。 “帝君睿智,自然懂体谅。”越鸟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方才青华看她伤心,就只顾着安抚她,自己的事竟放下不提了,足见他的柔情体贴。难怪那么多人都爱慕青华帝君,这天下女子,只怕是各个都爱。 “殿下,本座好奇,这九重天多筹谋,不知道这灵山是不是也一样?” 青华心中沉重,脸上只能故作轻松,可是此事事关重大,越鸟又是无比的聪慧,她此刻听得这话,身子都颤了一下。 “帝君要问什么,便直问吧。” 越鸟把心一横,反正这事揣在她心里如大石一般,青华对她如此陈恳,她实在不忍心再对他有所隐瞒。若是青华帝君恼了,将她遣走,也是她活该。 “好,我与越儿,自该直说。越儿,我问你,如来让你入妙严宫,可有什么托付吗?” 青华嘴上半点不见严厉,可越鸟听了这话,却只觉得头顶发凉,眼前发黑,胸口一片冰凉——这青华帝君好厉害的心思,佛祖传音入密,天下间除了她,那弘法的密旨再无人知晓,可青华分明是已经看穿了。他既已明白了灵山之心,自然也知道她故意隐瞒,她心中内疚难当,随即噗通跪下,双眼簌簌流泪。 “帝君垂问,小王不敢隐瞒,帝君广有佛性,我佛传下密旨,让小王与帝君弘法。” 越鸟的膝盖撞在地上,发出“咕咚”一声,青华听得心颤,连忙去扶越鸟: “殿下哭什么?本座又未曾怪罪,殿下快起来!” “小王失礼九重天,冒犯帝君威仪,心中愧疚难当,请帝君降罪。” 越鸟伏在地上流泪不止——佛祖让她弘法,是为了为她建功,好让她来日不落得身死。她为了自己的性命,欺瞒青华,面上是护法,暗地里行的却是传道之举。便是九重天不计较,青华帝君不怪罪,她心中有愧,如何能当?偏偏她不成器,青华对她万分厚待,屡屡相救,她却生出私情,败坏德行。种种委屈,冲破堤坝尽数而出,叫越鸟如何能承受? “殿下快起来!本座真的不怪罪殿下,殿下快起来吧!一会儿让天兵看见,以为本座威胜责罚灵山来使,本座这还没入灵山呢,就要先开罪灵山了。” 青华将越鸟硬拉了起来,她哭的梨花带雨,一头青丝微乱,满脸的楚楚可怜,看的青华直心疼。他连忙为越鸟擦眼泪拢头发,又扶着她坐下,只看她步略蹒跚,就知道刚才她那突然一跪实在太狠了些。 “殿下是佛门弟子,传道弘法分数当然,何需担忧?殿下可千万别哭了。”眼看越鸟泪流不止,青华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在越鸟身边团团转。 “小王若是心中磊落,便是在凌霄殿上弘法,也丝毫不惧。可是小王问心有愧,帝君亲厚坦诚,小王却有所隐瞒,辜负帝君盛情。”越鸟说着又落下泪来。 “这如何能怪殿下,怪只怪这九重天多事!殿下不愿冲撞,才不得坦诚。是本座有心愿意向佛,殿下也说我有佛缘,这是两全之事,我如何会怪你,殿下快别哭了。”青华将一切黑锅都甩向了九重天,反正他们都不是好人,这锅背了就背了。 越鸟见青华帝君宽容关怀,心里更难过了,可她不愿意青华为难,只能将眼泪生生的憋了回去,憋的腮帮子发疼,喉咙里发堵。 “本座虽是有心向佛,却不知道这佛门修炼,如何得道啊?” 此处四下无人,青华说话也毫不避忌,今天这丑话既然已经说开了,他自然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可越鸟听了这话,连哭都忘了,只一脸委屈的看着他。 青华一拍大腿——他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越鸟要是知道这个,自己就得道了,哪还有今天啊? “是本座急功近利了,这是长久之功,不过本座诚心,不怕这个。日后本座便与殿下遍览佛籍,度化世间,再编写些经书,想来也差不多了,不怕如来老儿不收我。” “帝君要写经书?”越鸟诧异道,她看的出青华帝君有些亲近佛门的意思,也觉得青华确实是有佛性,可是他刚才口无遮拦,直说要投入灵山,煞有介事还又兼急切,这让她如何不吃惊? “殿下觉得本座不行吗?那仓颉下流之辈,还有洛书河图二作呢,本座如何就不能作经书了?”青华连忙抢答,这有何难?他要编时,未必就不如别个。 “帝君刚结交了仓颉上神,如何又骂起来了?”青华说起话来东一茬西一茬的,把越鸟都带跑偏了。 “殿下不说,我还忘了叮嘱。仓颉在殿下面前故作风趣有礼,等殿下走了,嘴里全是零碎秽语,殿下可别受他蛊惑,千万莫要再理会他!” 青华得了机会,将那仓颉一通浑说全当了真的,这还嫌不够,又添油加醋了好些,说得越鸟臊红了面皮,圆睁了双眼,一脸的诧异。她在是难以相信那清朗如月的文祖仓颉,嘴里竟会说出通房爱妾,多情多宠之语。 “帝君莫要诓我,仓颉上神……怎会如此?小王与上神相交已久,上神虽是风趣,可从无半点失礼!” 青华对仓颉心有忌讳,此刻是打定了主意要泼仓颉一身脏水,也顾不上这背后说人败坏德行之过,非要越鸟以后想起仓颉就恶心才肯罢休。 “殿下还提这个!本座原本不想说,怕污了殿下的耳朵——那仓颉可没少肖想殿下,嘴里下流无比。殿下不信,我且问你,仓颉说,殿下到了春日夜间,往往沉睡不醒,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小王未成金身,脱不了四时变化之克,仓颉上神直言不讳而已,实算不上冒犯。”此事尴尬,越鸟面子上难免有点挂不住,可是她这点修为,在仓颉和青华面前,就是要顾面子也实在是顾不上,被说破了就说破了,她哪好意思计较? “殿下还替那个狗贼分辩!这冒犯的话在后面,便是说出来都怕污了本座的口!那仓颉意有所指,说他知道殿下有此罩门,便横加利用,亲近了殿下,殿下还浑然不知!” “什么?!” 越鸟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急急分辩。她实在是不敢相信仓颉会说出这种话来,这岂不是说她二人做了四百年的夫妻? “这……绝无此事!小王一生清白,如何能做下这等丑事。仓颉上神……也许只是与帝君玩笑,小王可是从来没有……” “本座如何能信他?那仓颉猖狂不敬,本座一怒之下,刺了他一剑!”青华恶狠狠地说道,现在想想,他当时实在应该多刺几剑,跟仓颉这个狂徒客气什么? “帝君刺了仓颉上神一剑?!” 越鸟吓得跌坐在了地上,她打坐半晌,不敢窥探,岂料这九重天的文武之首,一个满嘴胡说,一个拔剑相向,竟是如此热闹! “怎么?他辱没殿下,殿下难道还心疼不成?莫说是一剑,本座恨不得提了他的脑袋!殿下还要维护,难不成殿下真的与那仓颉有情?” 青华龙颜震怒,越鸟虽有心分辩,可她此刻说话毫无底气,那根绝六意之言实在是说不出口。 “帝君何出此言?小王哪有如此不堪?小王再无用,也不可能受人侵犯而不知!小王一生磊落,若有便有,绝不诳语,可是小王实在清白!” 青华看越鸟急着自证,竟不顾私隐,心疼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咄咄逼人,实在混账,恼那仓颉无妨,逼得越鸟伤心却实在是不值。 “是本座失言,本座糊涂,出口轻狂,殿下只怪我,千万莫要伤心。” 然而越鸟坐在地上一声不响,似是有怒有悲,青华见此急的直抓挠,一时情急,便口不择言道: “那仓颉混账,不提也罢,咱们回去,回去念阿弥陀佛。本座还全指望殿下赐教呢,殿下就是气恼本座,也得尊佛祖之言吧?” 青华为了哄越鸟,连如来佛都搬了出来,如此不成体统竟逗乐了越鸟。越鸟见青华焦急,心中也不再执着——这种种都是儿女私情,她自己不成器也就算了,难道还要扰了青华的清净吗? “我佛慧眼,帝君实是佛性深种,那日早就度了那思凡下界的仙娥,足见帝君心有灵机。” 越鸟随即将青华一言为那仙娥赐下尘缘之事徐徐说来,可青华听了却只觉得半真半假,实在是不敢相信。 “本座当日,随意一言,真的度了那妖奴?殿下可莫要诓我。” 越鸟笑道:“正是帝君这无心珍贵——帝君随意一言,都是满怀慈悲,虽然知道那仙娥冲撞,心里却依旧愿意救她,便是如此,才更见得帝君造化。” 青华思量半天,觉得此事未免太玄乎了,可等他掐指一算,却发现那诛仙台上斩了的仙娥倒真的是已经入了凡尘。他当时随便说话,也没注意说的是什么,难道真如越鸟所言,是有心度化吗?难道如来老儿并非要有心拉拢九重天重臣,而是真的觉得他有佛性吗?若是如此,那这天数也太玄妙了,倒让他心生畏惧。 青华一番沉思,低头一看,越鸟正趴在他的膝头——她一头青丝如瀑,谈道论法,神采飞扬,实在是万分的可爱。而越鸟见青华死死盯着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解释,生怕青华把她当做贪恩望宠之辈。 “小王失礼了,帝君恕罪。只是小王幼时,在观音大士身边听经,听得入神,就喜欢趴在大士膝头。大士不拘,屡屡宽纵,我母见了,总是斥责我不懂规矩,看来斥责无用,这毛病没改过来。” 青华原本以为越鸟是有意亲近,听了这话全泄了气——他把越鸟当做妻子,越鸟把他当做观音。 “殿下何必说破,竟是半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本座。” 青华揣了手耍起赖来,一转头眼见得二人正向他们奔来——来的是孟章神君和负责天庭巡防的天蓬元帅,孟章满头大汗,胸脯起伏不止却不说来意,只打发了天蓬元帅,看他走远了这才开口。 “二仙让我好找啊,得亏天蓬元帅说见得二位在此,二位怎么跑到这来了?” 青华看孟章神色有异,连忙发问:“你慌慌张张干什么?” 孟章环视一周,看四下无人,这才悄声说道: “帝君啊!出大祸了!元圣星跑了!” 第五十四章 元圣星走失妙严宫 东极帝坐困假庙宇 “元圣星跑了?” 青华和越鸟异口同声,倒是把孟章给吓蒙了,要么说这是天生的夫妻呢,语气表情都一模一样。 “帝君啊,我且问你,你莫非是真的将那龙珠配给了元圣星吗?” “本座一言九鼎,自然是真。” 青华得了龙珠便吩咐人制了项圈,恰逢元圣星识破桃妖作祟有功,他便一应赏给了元圣星。 “哎呀!帝君啊!你可惹下大祸了!” 孟章气地直嘬牙花子,元圣星虽然是瑶池的仙根,但始终也只是个仙畜,哪有那些个本事?而龙珠是至宝,元圣星若是佩戴了龙珠,便可须臾之间道行大增,这才让它有机会逃出生天,此刻只怕是已经下凡了。 元圣星出走,其中少不了是青华弄巧成拙,原本是他误会玉帝,故意顶撞,没成想竟然惹出灾祸来。越鸟眉头紧皱,连忙追问孟章道:“此事事关重大,天庭神兽若是走失凡间,不闯祸则已,闯下祸便是大祸,不知元圣星是何时走失的?” “我到时九灵慌乱,我已经让人关了妙严宫门。九灵回话,说元圣星早起还在,午膳却未动,想必就是在早午之间走失的。” “糟了!”青华咬牙骂道,他昨日重赏元圣星,让它日间可以解了锁链几个时辰,原本以为它是神兽,自然懂得规矩,岂料这孽畜竟然伺机跑了。 越鸟见青华面露焦急,知道此事需要快刀斩乱麻,于是便对青华说道:“帝君休惊,且算算元圣星现在何方,你我立刻去擒,切莫声张。” 越鸟说的正是,神兽下凡,必定惊扰凡人,此事宜早不宜迟,更切忌被别人知道,否则青华少不了要受罚。青华掐指一算,算到元圣星正落在甘嘉神洲鹿安国境内,可这一算实在蹊跷——他竟然算不出元圣星落于何处! 事出反常必有妖,青华施法受阻,其中必有缘故,可是眼下事急如火迫在眉睫,元圣星在凡间多耽误片刻都有可能酿成大祸,越鸟明白轻重,捉了青华的手腕便行。 “帝君,我俩需得即刻动身,去了再寻不迟。” 二仙一路腾云驾雾,到了鹿安国才按落云头,可青华始终心有疑虑,便对着越鸟吩咐道:“本座算不准元圣星所在,此间恐怕有异,越儿千万小心。” 越鸟对着青华颔首示意,之后便环视四周,她们按落云头之处是个尼姑庵,她冷眼旁观,见门里出出进进的那些个尼姑似是神色有异,于是便对青华请道: “帝君,小王看此庵古怪的紧,帝君可愿与小王探个虚实?” “好,全听殿下安排。” 青华点头答应,越鸟随即化为一个僧侣,身披袈裟,脑袋顶上六根清净。青华见越鸟化得个俊俏的小和尚,心中生出顽皮,拿手直摩挲那光溜溜的头顶。 “殿下便是成了和尚,也是个俊和尚。” “帝君还玩笑!帝君也做个化身吧,否则露了神迹怎生是好?” 越鸟心里无比着急,哪顾得上和青华逗趣?可青华看了看越鸟的和尚头,心里实在是不肯,于是便一转身化成了一个道士,他上下打量,觉得自己毫无破绽。 “殿下觉得如何?” “这僧道同行,岂不怪异?”越鸟嘟囔道。青华化得到是好,可他们一僧一道往尼姑庵里去,怕是是有些不妥。 青华哪管这些?他拉住越鸟的手便走:“殿下岂不知释道一家?我看正好!” 二仙到了庵前,只说是赶路口渴,讨些水喝,应门的尼姑放了二仙入庙,青华悄悄观察,虽觉得这庵中众尼似有古怪,一时间却也想不明白,只等他们二人在庵中坐定,他这才恍然大悟—— “殿下,本座不解佛事,不知尼姑们能装扮吗?” 青华压低了声音问越鸟,他是九重天的重臣,向来不知道灵山是什么规矩,可他私心想着,这尼姑应该和道姑差不多,说一千道一万也断然没有描眉画眼面露秋波的道理吧? 越鸟神色尴尬,暗暗摇头,青华不明就里,她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只见这庙里的尼姑各个面生魅色、描眉画眼、唇红如脂、衣襟微敞。这半晌在庙里走动,俱是眼泛春水,胸前扬波,步履妖娆,由此可见,这些女子根本就不是尼姑!她二人只怕是入了假庵了! 和尚有庙,尼姑有庵,男人们落得个六根清净,皈依佛门既往不咎,女人却不一样。历朝历代都有逼人为尼的例子,千百年来,不知留下了多少奇闻异事。相传凡间有些女子因不守妇道,而被扫地出门,活不下去只能出家为尼。可是假尼姑如何守得住青灯古佛?她们平日面上吃斋念佛,暗地里行的却是卖笑通奸之事,把佛门庙宇糟践成了勾栏花街。这还不算,有人就是喜欢面儿上扮成六根清净的佛门中人,暗中却专门行淫秽之事。此等艳闻,世人早有记载,今日却偏偏叫越鸟和青华碰上,青华刚要近亲灵山,今日要是让他见了这个,灵山岂不是要丢尽脸面? 此事尴尬,越鸟如何能与青华细说?即便是她有意解释,眼下这些尼姑们各个紧盯着她二人不放,她又哪有机会?只见一个尼姑看青华俊朗,便心生痕痒,竟不顾青天白日庙门大敞,直接趴在了青华怀里,抚面娇笑道: “道爷好俊秀,出了家可不让天下女子心都碎了。” 青华好生诧异,他没见过尼姑,也不知道寺庙里是什么规矩,他初来乍到不明就里,只能指望越鸟,然而越鸟面上红红白白,口里却一言不发。 打越鸟和青华落座起,这一庵中的七个尼姑各个都蠢蠢欲动,她们是青春的年华,又不是自愿出家,这庙宇偏僻,平日里半个人都见不到,今日见了这俊俏的一僧一道,哪能不动心?其中几个正趴在门口观望,嘴里尽是娇笑,眼中暗送秋波。有两个大胆的,看那道士不避讳,便连忙跟着缠了上来,只听一尼娇嗔道: “师姐好大的胃口,竟也不与我们分分,这道爷好造化,师姐也不怕一人消受,坏了你。” 青华就是再不懂事,听得这话,也知道这些并非尼姑,随即心里大惊——佛门本是清净地,如何有此污秽之事? 然而越鸟还是闭口不言,青华有心伸手去捉她,可他那手刚伸出去就被一个尼姑抓住,直往她上蹭。这还不算,他被三个尼姑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女子当真大胆,嘴里不敬手上僭越,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间竟然生出慌忙来,回过神来正要使个定身诀,一仰头却偏偏叫他看清楚了一个尼姑的面目! 这!这是! 青华想起往事,心中五味杂陈,瘫坐在椅中,一时失神。而那三个尼姑见青华呆坐,还以为这道爷是被她们勾了魂魄,此刻更生孟浪,嘴里没遮没拦,什么话都敢说。越鸟听得那轻薄言语,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就要为青华解围,却未及起身就被人按住了。 原来越鸟只顾着担心青华,竟没发觉殿里又进来了四个尼姑,四尼看那道爷已经是被团团围住,自然就过来扑越鸟所化的小和尚了。一个尼姑一头扎进了越鸟怀中,抚着越鸟的肩膀娇笑道。 “哥哥如此俊俏,为何出家啊?” 越鸟是什么都会,什么都能来,可这一屋子的淫尼要如何教化她却实在不知。想来想去,若是她们不愿出家,今日便由她做主,让她们还俗算了。 “阿弥陀佛,既是佛门弟子,尔等如何不守清规?” “不入佛门,哪得见哥哥这样的俏和尚呢?”一个尼姑胸贴在越鸟臂上,啪叽一口亲在了越鸟的头顶上。 越鸟看这些个年轻女子如此轻薄自贱,真是痛心疾首:“阿弥陀佛,各位既然不愿意守清规戒律,为何不还俗?” “只要哥哥留下,这在家出家,有什么分别?” 越鸟本是合掌闭眼,却被一个尼姑捉了一手按直揉搓,越鸟有心推她一把,可她是肉体凡胎,若是吃了越鸟一推,这女子哪能得活?她知道凡人出家并非全都是为了修道,有些实属无奈之举。世间女子多薄命,有人遇人不淑,负心汉半路休妻,逼得她们走投无路,只能投入庙宇;更有甚者,养出不肖子孙,晚年孤苦,只能在尼姑庵养老。这些个年轻女子,不愿出家却强做尼姑,只怕其中是有些缘故。 “各位这是何苦?若有冤屈情由,不妨直言。” 原来这七个女子从前就是青楼女子,五年前鹿安国新帝登基,颁了新旨,民间再不许设青楼妓院。于是这国中的青楼女子便自寻出路,走的走,散的散。能唱曲的去唱曲,能弹琴的去弹琴,便是那能做些吃食的,也还可以支个摊子卖口点心全当糊口。唯独这七个,可是真的什么都不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受人糟践混口饭吃,哪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她们在青楼久了,生出些懒散,虽然是青春貌美,可是没人敢娶。没了办法,她们七个就聚在一起商议,找了个临街的小店,面上卖些零碎,铺里照样干这青楼的营生。 这些青楼女子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道理——新法施行,正是紧抓严查的时候,她们被官府抓住,收了她们的淫资铺面,打发她们在此为尼。她们触犯国法,让她们落发出家已经算是宽厚,但她们要是敢跑,那可就是难逃一死。 越鸟听了这一番解释,不禁叹苦海无涯,她两历千世劫,也做过青楼女子,她知道那是最不堪最可怜的境遇。她明白她们的处境,也心疼她们沦落风尘,可她想来想去,此事却实在难办——她可以去向那国王求个恩旨,让她们还俗,但这些女子没有谋生的手段,只怕一个不慎又要走回老路上去,叫她如何忍心? 越鸟正在苦思,那些尼姑可等不得了,她们见这个小和尚很是温柔慈悲,心里更是喜欢了。 “哥哥心疼我们,便与我们姐妹耍耍,可比什么都强!” 第五十五章 陈旧事普贤拜天尊 悔当初终解千年咒 越鸟虽是女子,但这些个尼姑愈发僭越,她实在是再难忍受,只能腾身而起,夺门而去,站在大殿门口直念阿弥陀佛。可等她再一回头,却浑身如雷劈一般,愣在了当场——她跑了出去,殿里的七个尼姑可就全围在了青华身边,有两个按耐不住的,此刻已经开始宽衣解带了。青华被团团包围,他是何情状越鸟看不真切,可就连她都落得如此,青华的处境可想而知。而这万年高洁的老神仙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破了胆,只知道失神发楞,也不见他挣扎起身。 此刻殿门大敞,越鸟眼前跟春宫一样,可她出了殿就再不敢进去——叫那些尼姑来扑她事小,若是叫她看到青华什么尴尬情状可如何是好? 越鸟进退两难,只能呼唤青华,盼望他赶紧回过神来,可是那七个女子吵吵闹闹,嘴里无比的腌臜。越鸟的那几声呼叫如同滴水入海,就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眼看着一个尼姑上前掩门,越鸟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些不忿来——青华帝君若是有意摆脱,多的是手段,他既然不挣扎,自有他的道理! 越鸟心乱如麻,背过身去,合掌颔首,口念佛言。正在此时,天降祥瑞,她抬头一看,见那显圣的竟是普贤菩萨,随即连忙叩拜。 “弟子参见普贤大士,大士有礼。” 普贤菩萨面露笑意,对着越鸟说:“尊者有礼,敢问尊者,那东极青华大帝可在此否?” 越鸟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回话——那东极青华帝君是在,正在殿里被一群尼姑团团围住,这叫她如何敢回话? 彼时青华突见殿外宝光闪烁,脚下似有祥云缭绕,这才回过神来。他发愣的这半刻,叫这些个女子好一通轻薄!可他心中有愧,哪敢动怒?使了个诀将她们定了身,随即露出本相,走出殿去。 只见一佛门菩萨正与越鸟说话,青华不知道他是谁,也并不上前,只是站在殿前观望。 普贤见了青华大帝,便先颔首道:“贫僧普贤,见过东极大帝。” “原来是普贤菩萨,本座有礼了。” 青华拱手略拜——灵山他不认识几个人,这普贤是佛祖的高徒,他倒是听说过。此刻得见,普贤坐在金莲台上,方面大耳,口红如涂脂,身披袈裟,却不是个光头。 普贤略略颔首,随即开口: “大帝见得这一殿众尼,可认得她们吗?” 普贤哪壶不开提哪壶,青华被问到尴尬事上,面上一片红白,可他刚才当着越鸟的面说有意亲近灵山,此刻又如何能在如来的高徒面前有所隐瞒? “本座自然是记得。” 普贤闻言大笑,这才说清缘由——青华大帝曾在梦中七世为人,正是其中“草棚孔雀”一世,惹下今日冤孽。 彼时青华乃一介商贾,他无意间在青楼相中一名女子,那女子与他相识相交,他情根深种,想要赎了她与他为妻,无奈他身边财帛不够,故只能远去行商。岂料他走后,群妓听闻他要与这女子赎身,对她心生妒恨,常常苛待打骂。这女子虽是风尘女子,却也是痴情之辈,她意属青华,不肯再见人接客。老鸨子见她怠慢,先是哄骗利诱,看她不从,就任由那些妓女欺辱毒打她,要她自生自灭。群妓得了老鸨子纵容,更是心生狠毒,竟将她绑在马厩之内,日日折磨欺凌。青华一去三月有余,终于赚到了赎身之资,可等他重返青楼时,那女子早就被折磨死了。 “大帝彼时震怒,口出一言,大帝可还记得?”普贤闭目垂问。 青华失魂落魄,脚下直踉跄,他如何不记得——他到时,越鸟早就被这起子贱妇害死了,她蜷缩在草棚之中,浑身遍体鳞伤。青华见此,肝胆俱裂,对天而叹!要叫这些个恶妇,世世为娼!代代为妓!方可解他心头大恨! “阿弥陀佛,大帝盛怒,叫她们世世代代沦为娼妓。大帝神通广大,既有此言,便得此请。我佛慈悲,不忍她们沦落风尘,便叫她们世世为尼。她们今生苦守于此,只待大帝恩旨。望大帝慈悲,解了她们悲苦,善哉善哉。” 普贤的话终于点醒了青华,当日金雕有言,说他和越鸟的仙缘牵动三界,此言果然非虚。当日他痛不欲生,下了重咒,这留下的烂摊子竟是让灵山收拾了。灵山将自家寺庙给她们做了淫府,坏了佛门清净不说,还要世世庇护这些女子。这普贤可是佛祖的高徒,竟然因为他落得日日看管这些个淫妇,灵山如此维护,叫他如何不羞愧? “本座有意,还请菩萨赐教。” 今时不同往日,青华当日下咒出自真心,他生恨这些个贱妇害死了越鸟,心中怒火冲天。而他今日愧疚也发自真心,她们乃肉体凡胎,受了他一咒,生生世世永为娼妓,这罚也未免太重了些。 “帝君盛怒诅咒,只要平息了心头怒火,此咒自消。”普贤垂眼合掌而道。 “好,本座明白了。” 普贤此话,青华如何能不明白?他一咒千年,全因一时动怒,要表示他心中不再有怒,就得认他当年重罚之过。可见这天数灵机,半分也走脱不了。何况此刻他想起往事,心中的确有愧,也甘愿认错。 只见青华俯下身,对着那殿中七位女子拱手一拜。 “青华,知错了!” 青华话音刚落,一股金风呼啸而过,七名尼姑便现出了真身——原来是七个正当青春的美貌女子,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看着殿外有佛陀显圣,便连忙跪拜。 普贤大袖一挥,将那七名女子收入袖中,想必是要带她们重入轮回,随即又对青华叮嘱道: “善哉善哉,大帝宽宏,小僧这便度她们而去。大帝所寻之人,在王家庄铁匠铺内,大帝谨记。” 越鸟听得普贤菩萨真言,心里只恨自己一时糊涂,竟将青华帝君当做了放荡狂徒。方才青华一定是认出了这些个女子,想起往事这才失神,而青华不忍伤她们,正是因为他心中内疚。 普贤大士走后,越鸟见青华似有伤情,便连忙与他劝慰道:“帝君深情,为了爱妻一时不忿,如今这孽缘已经消解了,帝君切莫自苦多思啊!” 那七个女子见了显圣只管跪拜,没认出越鸟,普贤知道分寸,嘴上也没有露出来。可青华还是怕,怕越鸟觉得他怒气太盛,太过狠心。 “非我狠毒不饶,我那妻子被她们戕害致死,我彼时气愤,殿下可明白吗?” 越鸟两历千世劫,如何不知道情爱之重?她对青华点了点头,道:“帝君盛怒爱护在前,谦卑请罪在后,足见帝君情深意重。” 不知是何方女子,得了青华帝君一世深情,如今前缘尽消,越鸟也只能遥祭她一缕香魂了。人都道青华大帝断情绝爱,其实青华实在是痴情之人,他是知道自己已断缘失妻,所以才甘愿万年清绝。这天下不知是谁配得青华帝君,可怜她无故失夫,否则他必定是日日恩爱呵护。 见越鸟沉思,青华连忙扯她袖口:“殿下想什么呢?” 越鸟干笑两声,她方才思量不好与青华帝君直说,怕惹他伤心。面对青华的追问,她也只能打岔:“小王在想,普贤菩萨有意点拨,我们快去寻那元圣星吧。” 青华看她面色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他正要拉扯,可越鸟却面泛膈应—— “帝君,洗手了吗?” 越鸟相信青华绝非轻狂之辈,可那些个女子实在是孟浪,帝君彼时失神,恐怕这手没少被她们捉去做了下流事。 青华闻言不解,低头端详他那手,只见他手上好像真是沾了什么东西。方才不觉得,越鸟一提,他觉得手心粘腻发紧不知道为何。 越鸟眼看着青华这是要端详研究,臊的恨不能一头撞死,也不顾越礼,便抓了他的手腕直奔殿前的水缸。 “快洗吧!” 越鸟咬牙吩咐道——她那袖口叫青华一抓,竟沾了两个白色的指印,眼看两个指印眼看着渐渐发硬成痂,她实在是受不了了,随即咬牙掐诀换了一套衣裙来。 “殿下换衣服做什么?”青华一边洗手一边问。 越鸟就怕青华问这个,他偏就要问,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撒谎:“刚才那身……不好看。” 越鸟从来不打诳语,撒谎的水平还不如三岁的小孩,此刻竟是胡诌了起来。而青华是什么天都能聊,也不想想越鸟平素性子哪会计较这个,接了那胡话就往下说。 “越儿穿什么都好看。” 越鸟干笑两声,心里是万分的尴尬——这一出门,元圣星没找见,倒遇上这么荒唐的事情。难怪帝君掐算不准,帝君在此有债,不还了此债如何能拨云见日? 越鸟此刻只觉得尴尬荒唐,却不知道这尴尬事还在后面! 第五十六章 元圣星深藏王家庄 旧龙珠误惹新事端 “龙性最淫。故与牛交则生麟,与豕交则生象,与马交则生龙马,即妇人遇之,亦有为其所污者。” ——《五杂爼》 进了王家庄,越鸟越想越奇怪:“妖精们到了凡间,多的是占山为王,寻洞而居,元圣星怎么挑了这么个地儿?” 青华环顾四周,这王家庄是个小城郭,里面左不过百户人家,街面上稀稀拉拉有些零星的买卖,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殿下无需多虑了,那普贤只说让你我到此来寻,也许我们会在这遇见元圣星,他未必就是住在这里。” 到了铁匠铺,二仙只见前门大敞,铺子里虽然炉火未熄,却无人看守。这民居前面是铺面,后面是个小院。他二人径直入内,可那小院里也空无一人。看那院中搭晾的衣物,此处应该是一男一女同居,想必就是铁匠与他的妻室。看到这些,青华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元圣星该不会是贪恋凡尘,到人间做了铁匠吧?别人的坐骑下凡,都是吃人做害,他倒做起营生来了?真不愧是越鸟的坐骑! 这小院不大,一眼看得到头,别说是元圣星,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青华眼看院中无人,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就往屋里探。按说他们这叫私闯民宅,多少是不大体面,可越鸟也实在没办法,眼下她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虽是失礼但也只能紧紧地跟着青华。 这民居只有一间主人房和一间柴房,青华四下看了,却连元圣星的一根毛都没找到。他一屁股坐在人家的床铺上,揣了手直琢磨,这普贤该不会是本事不济,算错了吧?他之前掐算不准,多半就是这个普贤搞的鬼——普贤安排了这些个女子在此,等的就是他,哪能让他跑了?可现在普贤已经走了,神通想必也收了,既然如此,那他不如再算算。 青华掐指一算,不想竟算到元圣星就在五步之内,随后只听柴门开了又闭,便知元圣星已经入院了。越鸟脚步飞快,连忙就要出门查看,青华慢了三步,紧随其后。然而越鸟刚探出半个身子便突然折返,轻手轻脚将那半开的房门掩了,随即满脸通红地按住了不明就里的青华。 “殿下……” “别出声!” 越鸟压低了声音叮嘱青华,她面红如血,连耳朵尖都红透了。青华见此,便从门缝里望了出去,只看了一眼便瞬间浑身僵硬,如遭雷劈——好一对露水的鸳鸯,竟不顾幕天席地,光天化日地做起了这好事! “帝君别看了。”越鸟背靠着门坐在地上,以手掩面,又羞又气,早知如此。她就该拦着青华,他们两个私闯民宅,装上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尴尬。 青华也不顾仪容,一屁股坐在了越鸟身边,他缓缓侧过头看着越鸟,悄声说道:“那男子是元圣星化的。” “啊?” 越鸟闻言大惊,连忙趴在门缝上看,果如青华所言,那男子颈间带着个项圈,上有龙珠闪烁的宝气,不是元圣星还能是哪个?方才她正在门口,听得柴门响动,还有一个妇人说话的声音。这妇人口中下流,说她那夫婿赌骰子去了,让情郎放心,随即急吼吼地召唤那男子。可她原以为是他们误打误撞碰上了铁匠夫妇,没成想这男子竟是元圣星化的。 “小王明白了,元圣星是神兽,万不可能私自下界,可帝君给元圣星的那颗龙珠是阳珠,上面都是雄龙阳气,龙本就性好淫,元圣星叫那龙气一熏便发性了,这才会跑下凡!” 听了越鸟的解释,青华是又气又臊——别人的坐骑下界,吃人闯祸,妙严宫的坐骑下界,淫人妻子,这要是传出去,九重天都能笑塌三分! 青华正在气头上,越鸟却扒在门缝上看这活春宫看个没够,他伸手掰过了越鸟的脸颊,瞪着眼睛咬牙问她:“殿下看什么呢?看的这么出神!” 眼看越鸟被掐住了脸蛋,仰着头嘟着嘴,眼珠竟还往门缝那瞟,青华气地发笑——这丫头莫非是爱看这个吗? “帝君,我就是好奇……” “殿下好奇什么?本座也有!” 青华气地口不择言,越鸟面生红晕,连连摇头,可青华越捏越紧,已经捏到她的牙根了,她只能嘟囔:“不系不系,帝君误会呐,帝君先放开,没法说话呐。” 青华松了手,越鸟边揉腮帮子边解释道: “帝君误会了,小王是不明白,九灵元圣比元圣星道行高多了,可九灵是个半大小子,这元圣星如何是个成年男子?小王是不懂,所以才好奇。” 青华抹了抹袖子,揣着手垂着头,一脸丧气地对越鸟说:“九灵自小就在本座身边,他敬畏本座威仪,所以化身时便是个小童。” “原来如此。” 越鸟点了点头,也难怪,管他什么神兽,在青华帝君的仙驾面前哪敢骄矜?若她是在青华帝君身边长大的,化身的时候肯定也会化成个小丫头吧。 “怎么还没完啊,吵死本座了!”青华抱怨道。 越鸟实在没憋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不过片刻功夫,如何就能完了,青华帝君六意根绝,反而到有些童稚可爱。 “殿下是笑本座不晓事吗?” 青华难得地红了脸,回想了一下这事好像确实没那么快,心里不禁尴尬,倒应了仓颉所言——他不懂这些,在越鸟面前难免露怯。 “不是不是,小王……小王失礼了,帝君落地成仙,自然不懂这些,小王如何敢取笑帝君。小王是觉得帝君有些孩子气,倒见得帝君心无杂念。”越鸟连忙道歉。 “难不成你我就这么干等着?” 青华实在是浑身难受,片刻也受不了了,可越鸟也没有主意,只能现想:“那……要么……帝君出去显个圣?” 青华听了这话,气地说不出话来,拿手直叨叨越鸟——别个神仙显圣都是水路法场,天大的排场威仪。偏到了他这,叫他在野合的男女面前显圣!别人都是说“孽畜,还不现形”,他怎么说? 青华又气又笑,偏偏还不敢出声,直憋的胸口发疼。眼看越鸟笑的花枝烂颤,他心里实在是气不过,伸手推了越鸟一把,指着她说: “这是殿下的坐骑,要显圣也是殿下去!” “不行不行,万一元圣星叫小王喝破了行状,现出真身,那妇人恐怕是要丧命。” 越鸟连连摆手,此刻元圣星与这女子正胶着,若是见了她,这原本是一男一女,到时候可就成了一人一豹。她可以非礼勿视,可元圣星毕竟是兽类,身躯又大,若真如此,这妇人不是被生生吓死,就是被活活撕开。 “那咱们盾了身形先走吧。”青华满头急躁,拉着越鸟就要走。 “万万不可!元圣星在此不知多久,看样子与这妇人是早有往来,这妇人若是有孕,仙胎不能留在凡间,一会儿还得看清楚了。”越鸟急急说道。 青华垂头丧气心如死灰,看来今天是非要他遇尽了这尴尬事,方才在那尼姑庵里,七个妇人将他围了个热闹!如今又困在这小屋里,外面是露水鸳鸯,耳边是污言秽语,实在是难堪。 越鸟也实在尴尬,青华帝君一向不染俗尘,岂料今天一染就染了个大的,难怪他生气。 “我看差不多了,帝君再忍耐片刻吧。” “这也能看出来?怎么看出来的?”青华听了此话,连忙凑到那门缝上观瞧,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越鸟又是要笑,又臊的不行,面上通红发热,拿手直扇风。 “殿下是怎么看出来的?”青华对着越鸟嘟囔道。 越鸟连连摇头,她如何能和青华帝君解释这个?可是他所言非虚,片刻之后,只听得那妇人一声高叫,院中随即陷入沉默,再看时,二人已经穿罢了衣服。 青华腾身而起,推门而出,将二人定在当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直恨元圣星。可他恨也是白恨,要不是他把龙珠给了元圣星,哪里会有这些破事?真要怪罪,他也只能怪自己。 越鸟连忙打量那妇人,见她腹中果有仙胎,于是便对青华说道:“小王不幸言中,这妇人与元圣星珠胎暗结,小王本事不济,还得看帝君神通。” 青华直骂晦气,这元圣星倒是没闲着,竟然是要当爹了!他强压心火,从那妇人腹中取出赤红一丹,拿瓶装了,交给了越鸟。越鸟端着小瓶细看,可那仙胎太小,还看不出是什么,倒让她好奇了。 “元圣星和凡人相合,不知道会生下个什么?” “殿下还有心思想这些!还是快审审这元圣星吧,若他还染指了什么别的女子,殿下还得将她们一一验身!”青华气急败坏,大袖一甩,白眼直翻。 第五十七章 陈内情元圣星认罪 动苍穹天仙配重圆 青华和越鸟一左一右驾了元圣星腾云而上,青华先从元圣星颈子上取下了龙珠项圈,这才解了它的定身。元圣星失了龙珠瞬间就破了化形变回了豹身,它知道自己闯了祸,便伏着身子垂下头露出乖觉来。而青华则气的满头生烟,恨不得抽元圣星几鞭子。 “孽畜!还不从实招来!” 元圣星是瑶池神兽,通人言,它看见青华帝君震怒,不敢隐瞒,便如实陈述道——当日它得青华帝君重赏大喜过望,九灵将那龙珠项圈为它戴好,它耀武扬威十分得意。然而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它就觉得阳威大盛,丹田处热痒难当。它虽长在瑶池,却因未脱畜身,依旧受四时之制,它道行浅,更不懂得龙珠不可轻易佩戴,只以为自己是发性了。可怜它被锁在狮栏里无计可施,憋的浑身难受。到了晌午,九灵来解了它的锁链,让它吃饭,它趁九灵没注意夺门而逃,逃到了妙严宫外。它不敢在天庭重地撒野,又怕被人看破行迹,被抓回妙严宫去,所以它就按照天兵的样子做了个化身,趁东天门守卫不备偷跑下界,正落在此处山间。 原本元圣星只想找个同类,没成想却撞上了这铁匠的婆娘,这妇人见它威武便投怀送报。起初它也不肯,它知道自己法术粗陋,化身支撑不了多久,若是半途而废,到时候怕给这个妇人弄个肠穿肚烂。可这妇人十分泼辣,不顾荒山野岭肉袒膝行,拉着它就要成事。元圣星虽然是做了人身,但它是神兽黑豹,身姿高大与普通男子的不可同日而语,那妇人十分受用不依不饶。而它眼看化形不破,明白自己是得了龙气加持,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 元圣星虽然知道自己发情乃龙珠之过,可那龙珠是青华帝君赐给它的,上有法印,它拿不下来,它日日如火煎身,实在难熬,更不敢返回九重天,只能便按照这妇人的吩咐,在王家庄一处农居住了下来,一住就是数月。而这妇人每日殷勤送饭献身,也实属自愿,绝非它强迫,它非轻贱狂悖之辈,更没有祸害这里的其他女子。 青华低着头扶着额,脸上是红白一片。他大意了,他让元圣星直言,没想到它真是直言,嘴里竟是没有半句遮掩!眼看越鸟臊红了面皮,青华哑口无言——元圣星虽有慧根,可它毕竟还没脱了畜身,嘴里哪懂得轻重分寸?好在它一番奇遇,没有做下恶事,那妇人既然情出自愿,也不算它强取,总强过占山为王,吃人害命。而元圣星发情实属天性,里面又少不了是他弄巧成拙,事到如今,青华便是要罚,也实在是无从罚起。 青华气的鼻孔朝天,头顶发凉,一时无语,而越鸟眼看元圣星又露出阳盛之状,赶忙向青华求救:“帝君息怒,还请帝君先收了元圣星身上的龙气吧。” 青华转头一看,见元圣星蹬腿压背,尾巴高翘,竟是一副邀宠面孔,气的他跺脚挥袖破口大骂: “你好大的造化!这不是刚闹过了吗?怎么没完没了的?” 青华帝君是落地仙,哪里知道妖精们的罩门和性情,越鸟眼看青华暴怒,只能硬着头皮向他解释:“帝君,元圣星因受龙气蒸腾,故而如此。” 青华以手掩面,连连摇头,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始作俑者,舍他其谁,他又何必跟个畜生过不去。只见他伸出两指,从元圣星的胸前抽出一丝清白龙气放回了龙珠里面,而元圣星刚才还好好的,被抽走了龙气后竟然瞬间倒地不起! 越鸟大惊失色,连忙上前看护,而元圣星看主人焦急,便气息奄奄地对二仙解释了一番—— 元圣星哪有如此造化?能在人间来往数月?它是全凭那龙气傍身,所以才法力大增。 青华听的面如死灰,宽袖一甩施了个诀就将元圣星直接送回妙严宫的狮栏里了。他今天什么荤话都听够了,这元圣星口无遮拦,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来,叫他如何不怕? “不成器的东西!”青华骂道——这个元圣星,又要馋,又不能消受,可不就是不成器吗? 他二人今日遇到的尽是不像话的事情,难怪青华不悦,越鸟担心了半日,就怕青华气大了要责罚元圣星。可今日之事元圣星实在无辜,她身为元圣星的主人,又如何能不为它说情呢? “帝君息怒吧,今日你我总算是有惊无险,元圣星未脱畜身,慧根有限,不是故意冲撞。况且……我看今日你我一番奇遇,不是元圣星作怪,倒像是凌霄殿设局……” “对啊!” 青华一拍大腿,心里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玉帝老儿答应的如此干脆,这老头怕是早知道神兽得了龙珠会闹出事端,所以才面上纵容,专等着看他出丑! “……这个玉帝老儿,未免心思太重!” 青华气的嘴里直骂,看着手里的龙珠越看越气,干脆一甩手递给了越鸟:“殿下拿着!” 越鸟摆手摇头,她如何敢收这至宝龙珠?且不说这东西僭越,她一个出家人,身藏龙珠成何体统? “殿下不收,让本座揣在身上,就不怕本座也发性了?”青华瞪着眼睛逼问道。 “帝君莫要诓人!帝君是水精,怎么会发性?” 越鸟觉得这青华大帝实在是顽皮,这种说辞都能想出来,竟是把她当傻子了。不料青华竟是若有所思一脸正经,圆睁双目,徐徐开口,道: “谁说水就不能发性了?这水有甜有咸,有清有浊,有涨有落,各个不同。殿下此言,倒好像是把天下之水都当做同类了?难道殿下的碧波青焰和三昧真火是一样的吗?” 越鸟听得直犯糊涂,依青华帝君所言,这天下之水好像真的是各有不同,难道水也有情有性吗?这她可从没想过。 “殿下不信,我今天就让殿下看看。” 青华挑眉一笑,指尖唤出一股清泉——那泉水是两指粗细的一股,风吹不动,凌空不落,到像是活物。 泉水到了越鸟身前,绕着她飞了两圈,好像是在打量她,那水如同有灵一般,她的眼睛瞟到那,水流就跟到哪,逗得她直发笑。等她一笑,那水化作一滩,凌空一跃,发出哗啦一声,好像也发起笑来。那水柱随即托起她的手腕,水花轻搔她的掌心,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手掌,与她十指相交,而她虽觉得掌心凉滑,袖口却半点不湿,好生奇怪。 越鸟从未见过如此灵物,心里好生喜欢,泉水结成一线,躲到了她的身后,从她臂下探出来,将她拥在其中,等她转头去看时,一缕水在她肩头,摇头晃脑如同小蛇一般逗她玩,随即直奔她的双唇,发出咕嘟一声,好像亲了她一下。 越鸟抿了抿唇,觉得舌尖似有甜意,心中欣喜万分,连忙追问青华:“帝君!这是何物?小王从未见过如此灵物!” 青华面生红晕,他将那水收了回来,又咽了口口水,略躲着越鸟的目光这才敢开口: “是我。” 越鸟瞠目结舌——她原以为青华帝君是落地的神仙,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想到他的真身真的是水精!这青华帝君真是夺天地之造化,天下竟有如此灵物! 青华看越鸟只顾发愣也不理他,用手肘轻轻怼了她一下,越鸟这才回过神来。 “甜吗?”青华红着脸轻声问道。 “甜……” 越鸟嘴比脑子快,一个字蹦出去这才明白青华意有所指,一时间浑身都紧张了起来,脊柱里生出一串酥麻,心砰砰直跳。 青华红了面颊,眼波微闪,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想说话吧,嘴却张不开,只能低声呢喃:“那越儿还觉得我是无情无性的死物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越鸟虽然沉稳聪慧,可她一向磊落,从不遮掩,她对青华动了情,嘴里又哪里藏得住? “小王无知,不知帝君有如此造化,帝君真是这天地间的精灵!小王平生所见,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就是加在一起也不如帝君半分!” 青华听得此言,喉头大动,他微微俯身想要去亲越鸟,唯独怕她跑了,于是只能小心翼翼的靠近。可他万万没想到,越鸟非但不躲,竟还迎了上来。 越鸟眼看青华露出喜爱,知道她两个是情投意合,可她心头却五味杂陈,甜中带苦。她大劫在即,生死未卜,灵山意属青华,他更不能投入红尘,她怕青华这深情之辈,在她死后伤心难解,更怕他为了私情,丢了宏愿。她心里千头万绪,耳边却响起了凤凰的声音: “随心得净土,随缘得造化。” 越鸟闭上了眼睛,放下了满心的踌躇和担忧,她扬起面,在青华唇间落下蜻蜓一吻。 与他一吻,天地空明,这世间,如滴水入火,寸沙入风,悉数烟消云散,仅他二人而已。 二仙惊天一吻,九重天弱水扬波,芳骞林百花齐放,便见得这天定的姻缘是如何的造化。青华情难自制,将越鸟拥进怀中不放,越鸟好不容易有了喘息之机,便连忙求饶: “帝君放开!” “不放!” “脚麻了。” 青华九尺的神仙,越鸟踮着脚才能将将够到他,他这一通不知日月,越鸟再踮下去可是脚面都要折了。 “哦。”青华不情不愿地放了越鸟,越鸟略整衣衫,眼看青华喉头涌动,便知是有话要说。 青华此刻不诉衷肠更待何时?想想以往,越鸟对他只有体谅关切,怜爱理解,今日他倒不如说破,也好让越鸟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 “越儿,我……” 青华一通心鼓,正要开口,霎时间只见一束黑压压的妖气直冲天际,竟将他二人脚下云驾吹破了三分!云层颠簸不止,青华连忙抱了越鸟闪身躲避,片刻后,二仙将将站稳了身形,顺着那被冲破的云层往下看,俱是大惊失色! 第五十八章 万寿山暗藏血腥气 地仙宫真假东极帝 “大食王国,在西海中。有一方石,石上多树,干赤叶青,枝上总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头着树枝。使摘一枝,小儿便死。” ——《述异记》 青华从云间俯身而望,只见脚下山间笼罩着一股黑如墨、腥如血的妖气,那妖气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如同一尊黑玉碗倒扣在大地之上,竟比当年梼杌的妖气更胜三分! “这是什么东西,竟如此邪门?”青华眉头紧蹙,面露沉重,他一生南征北战,自问从未怕过什么妖邪作祟,可眼前这不祥的妖气不知怎的,让他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不安。 青华这“邪门”二字用的正好,越鸟一生多的是降妖除魔,可饶是如此,她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眼前这妖气之盛直冲云霄,让人不禁揣摩:天下到底是什么妖精能生出如此骇人的妖气? 可更邪门的还在后面,越鸟看得分明,这山间虽然妖气厚重如天崩,可那山脚下却分明有人影闪烁,倒像是有人居住,这就更奇怪了!凡是妖怪占山为王的,通常百里之内都渺无人烟,像这样山中妖气纵横,山下却有凡人往来,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帝君权且听小王一言。我眼看那山间虽然妖气不散,山路上却似有行人走动,此事蹊跷,你我需得从长计议,我等倒不如先到山脚下打探些消息,也好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青华擅长的是领兵冲锋,在察言观色一事上,他远没有越鸟老道,他跟着越鸟按落云头,落在了一处山脚下,这里果如越鸟所说,是个颇为兴旺的小镇,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热闹非凡。而他虽然闻得满鼻子的血腥,眼里却看不见半个妖魔鬼怪,足见越鸟所言非虚,这地方实在是古怪地紧。 到了镇上,越鸟特意找了一间热闹的茶肆,打一落座起,她就竖起了耳朵,想打探些消息。小厮忙不迭地给他二人奉茶,可青华搭眼一看,那茶水里竟暗含着千年不散的血腥气息,恶心的他连连犯呕。然而茶肆里的其他人却毫无察觉,说的说笑的笑,喝茶的喝茶谈天的谈天,这些哪里像是落在魔窟里的凡人?倒像是逍遥度日的闲人。 越鸟趁机与奉茶的小厮搭话,好在那小厮也和气健谈,这地界本就是买卖兴隆人丁兴旺的交通要道,来来往往多的是进货烧香的客人,他只把越鸟和青华当做了闻风而来的客官,因此说起话来格外热切: “不是小的夸嘴,二位客官这可是来对了!莫说是大食国一国,便是在这北沂神洲一洲,谁人不想来看看这万寿山的地仙宫?好叫二位客官知道,小的祖居万寿山,亲眼见过那千余岁的地仙老爷!不过嘛,这地仙老爷二位今日恐怕是见不着了,可那地仙宫,二位只要买些香烛供奉,顺着山路去就见了!” “地仙?”越鸟与青华面面相觑。 原来这里是北沂神洲大食国,从茶肆出来一路向北,不远处有座山叫做万寿山,这名字可有个来历——传说这里有个老神仙,不知道多大的岁数,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在此一住就是千年,这老神仙号称“地仙”,住在山上的地仙宫里。他是通天的本领,泼天的造化,非但如此,他这地仙宫还有一颗仙树,树上结的果子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天上地下,属是长生之术最难得,九重天的神仙们,除了青华这样与天地同寿的,各个都想寻求长生之术,而凡人寿数难长,更是对此趋之若鹜。地仙宫有长生之术,一时间引得四海八洲都来拜地仙,皇帝国王更是各个供奉他,把地仙宫修得无比宏伟,就连这山都改了山名,唤做万寿山。 “客官们有所不知,咱们大食国的国王前儿个刚过了三百岁的生辰,就是因为拜了这地仙,得了那仙果!小的这茶水可是用山泉泡的,二位多喝些,照样也能延年益寿!” 那小厮笑眯眯地邀功请赏,可是青华闻到那茶水就阵阵泛呕,等出了茶肆,越鸟低声问青华道:“帝君,莫不是瑶池的蟠桃走失在此吗?” 青华摇了摇头:“殿下看看,这里妖气如此之重,蟠桃哪能得活?” 且不说蟠桃的种子生于蓬莱,离此千万里路。当年东王公不惜百年之功才让蟠桃种子起死回生,瑶池又有西王母与东王公阴阳二气护佑,仙气旺盛,蟠桃这才能活。这天下最金贵的灵根,在这血腥冲天的污秽之地绝对活不了,所以这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不可能是蟠桃。 越鸟和青华顺着那小厮指的路一路向上,刚走到半山腰就瞧见了地仙宫的飞檐,足见地仙宫的声势浩大。再往上走,越鸟心中不觉生疑——她和青华一路上山,原本有不少山民与他们同行,想必都是来供奉那地仙的,可等他们到了山腰,却只见其他人匆匆折返,唯独她两个一路逆行,岂不怪哉? 二仙面面相觑,虽无言却心意相通,此处妖气冲天,这地仙绝对不是善茬,更不可能是什么神仙,如此,他们还得早做打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万不可轻敌懈怠。 青华和越鸟一路逆流而上,等到了地仙宫门口,才发现方才熙熙攘攘的香客竟已经一个不剩,只有两个道童颔首站在大门前静静迎候。 “莫非这妖精知道我们要来?”青华悄声问越鸟。 越鸟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就连佛母都不识长生之道,这个妖精究竟是何身份?有何造化?竟有如此能耐。 “帝君,这妖精识长生之道,不可小觑。”越鸟叮嘱道,眼下她两个已至山巅,身边尽是挥之不散的妖气,她搭眼看了看青华,见他脸色发青,心里便更加忐忑不安,甚至萌生了一丝退意。 察觉到越鸟的眼神,青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越鸟见此,露出了一个苦笑:罢了罢了,哪有到了妖怪门前再转回去的道理?无论这地仙宫是什么龙潭虎穴,难不成还能困住她们两个吗? 到了宫门前,两个道童便恭恭敬敬伏身下拜,说是地仙已摒去众人,正在里面等候二位仙人。越鸟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这妖精是早知道他们要来,我在明敌在暗,来者不善姑且看之。然而最奇怪的是那两个道童,起初越鸟看他们虽然年幼却礼数周正,倒像是正宗道门教出来的孩子,可等青华叫他们两个起身,他俩却慌慌张张乱成一团不知为何。 “这是干什么?还不带路?” 青华斥责了一句,两个道童这才安定下来,两人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将二仙带到了一处花园便连忙逃窜了。那花园芳草萋萋,血光冲天,青华只觉得血腥呛鼻,连连犯呕,越鸟赶忙与他扶背顺气。大罗金仙最怕凡胎血污,他哪里受得了这个?而这花园里看不见半点血迹,血腥却下入土壤,上冲云霄,实在是怪异非常。 “帝君,我看花园就是妖气的中心。”越鸟虚扶着青华,急忙忙环顾四周,一时却也没看出什么关窍来。 “那树古怪。”青华强压恶心,指着不远处的一颗怪树说道。 这院中有一个巨大的花坛,里面有半棵树,那老树非得有千年寿岁不可,树身粗壮,没有十个人难以抱合。树身一分为二,一半郁郁葱葱,绿叶中隐隐可见白玉色的果实,另一半却枯萎落地,早就与大地合二为一。枯树倒地之处,隐隐可见一个树洞,就是只远远看着,也知道是深不可测。 “帝君好眼力,看来这就是那地仙的‘神树’,小王也算是识得花草,却从未见过这种怪树,这树如此巨大,却被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小王看着,倒像是被天雷劈开的。小王斗胆一猜,这妖怪是拿这怪树练功在前,挡在在后……” 眼看这山中冲天的妖气九分都来自这颗怪树,越鸟的心里竟意外地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担心这里藏了个更甚梼杌的巨妖,可这里的妖气既然大多全来源于这颗怪树,那么这妖精必定没有她想的那么厉害。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何方妖孽,这行的又是何妖法?竟如此古怪。 越鸟眼都不眨地盯着那颗怪树,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她原本正入神,突然间只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露出了身形。 越鸟指着远处的人影悄悄地对青华说:“这院子里空无一人,恐怕此人就是那位‘地仙’了。” 这怪树巨大,就算是只剩下一半,树后也能藏得几人,那妖怪藏于树后倒不奇怪。可等那妖怪越走越近,越鸟看清了他的面目,竟发出一声惊呼,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青华紧着去扶越鸟,可越鸟大惊失色张目结舌,手指着不远处的人影直叨叨,青华见此也抬头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也照样是如五雷轰顶一般! 只见那妖怪,长得和青华帝君一模一样! 第五十九章 千年道地仙苦痴情 万尸窟鸳鸯同赴死 “……张奎捉了杨戬进城,坐在厅上……高兰英一见,笑曰:“吾自有处治。将乌鸡黑犬血取来,再用尿粪和匀,先穿起他的琵琶骨,将血浇在他的头上,又用符印镇住,然后斩之。” ——《封神演义·第八十六回》 青华见那妖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心里好生疑惑,可更奇怪的是那妖怪见了他俩居然热切相迎—— “灵儿,灵儿!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那地仙步步生风直冲越鸟二来,越鸟呆若木鸡,一时间根本回不过神来!就算天下皮相偶有相同,也不能到如此地步,这地仙分明长得跟青华帝君一模一样!而他口称灵儿,露出亲切,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可她却实在不认识他! 这地仙的确和青华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所谓相由心生,半点不假。地仙虽有青华的皮相,但是面上分明带着阴邪,笑时嘴咧上翘,露出牙根,如吊线扯着的画皮脸谱一般,看起来十分怪异。他见了青华,瞬间怒目吊眉,额冒青筋,切齿而道: “又是你!” 这地仙一开口,倒像是与青华有天大的仇怨一般,而这一转眼间接二连三的变故更是让青华毫无头绪,面对眼前如同镜中倒影一般的人,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你是何人?为何化作本座模样?” 地仙冷冰冰地剜了青华一眼,他苦等千年终于等到今日,心上人近在眼前,他何必跟无关紧要的人斗气?只见他捧起越鸟的双手,脸上生出满面的痴情,只道: “灵儿,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千年了,你终于来看我了,我真开心!灵儿,你看看我,我换了一身皮相,你喜欢吗?” 越鸟看了看地仙,又转脸看了看青华,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让她生出一种错乱的感觉。她脑袋里一片乱麻,沉吟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大仙恐怕是认错了人,小王乃西天灵山孔雀明王越鸟,不是大仙口中的灵儿。” 地仙摇了摇头,面上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灵儿,我怎么会认错你呢?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我好思念你……” 那地仙只顾自己动情,面上生出痴相来,他见越鸟有意推诿,竟想强行将她拉进怀里,青华见连忙伸手揽过越鸟,一掌打在了地仙的肩头: “妖孽!休得放肆!” 青华被这冲天血污亏了金身,一时间身形微晃,手心直冒虚汗,那一掌根本没有什么力道,而地仙见他拉扯越鸟,随即吊目咧嘴,凶神恶煞,发出一声暴喝: “你还敢来!灵儿与我青梅竹马,偏偏一朝见了你,就非要嫁给你!若非如此,她的父母如何会逼迫她下嫁,她又怎会悬梁自尽?当年就是你害的灵儿丧命!如今你还不肯放过她!灵儿是我的妻子,你算什么东西!” 地仙勃然大怒,一掌劈直在青华的胸口上,青华本就摇摇欲坠,吃了他一掌竟一时不支,后退了半步。越鸟连忙将青华护在身后,她听了这半晌,终于听出了几分内情——原来这地仙是个痴情之辈,苦守千年只盼望能再见心上人一面,他是凡人修炼,天雷时他多半是让那怪树为他顶了天灾,这才得道。此事难解,这地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可她两历千世劫,生生世世的记忆全在她脑海之中,她确确实实从未见过这个地仙!而他字字句句直指青华帝君更是毫无道理! 眼看青华的护身金光越来越暗,越鸟连忙唤出无相飞环将他护住,可无相飞环也是佛宝,也怕这血腥污秽,恐怕是护不了青华多久。既然此次,她必须速战速决,不能与这妖精纠缠。青华此刻怕是已经驾不起云了,她还得寻这地仙个破绽,想办法带着他先撤出去,等青华安全了,她再斗这妖精不迟。 这地仙在此地苦等千年,为的就是能和心上人重逢,可她还护着那个男人,丝毫不顾他的情分:“灵儿,你看看我,我和他一模一样,难道你还是不喜欢我吗?” 地仙眼中有泪,面露悲切,越鸟不明白,青华却已经明白了——他与越鸟“鸠占鹊巢”一世,正如这地仙所言。 彼时越鸟托生一女,唤做灵儿,与这地仙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可偏偏灵儿遇见了他,与他生情,再不肯下嫁他人。灵儿家教森严,父母威重,青华虽然是日日叩拜求亲,可他们就是不许。到了大婚当日,府里下人按着灵儿换了吉服,灵儿眼看拗不过父母,心里舍不得青华,便悬梁自尽了。 此一世,越鸟一见青华误终身,岂料这个地仙竟如此痴情,化作他的模样,在此修炼得道脱去凡胎,不顾情敌计较,苦候了越鸟千年。 “灵儿,大婚之日,你悬梁自尽,我也不想活了,我准备跳崖自尽,却在无意中救了一个蜈蚣精。那蜈蚣精给了我一种一法,叫我修炼成仙,到时候还能再见你一面!我苦修千年,终于得道,灵儿!我已经是神仙了!我这果树上的仙枣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灵儿快吃!我要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地仙说着就往越鸟口中塞了两颗枣子,那枣血气冲天,越鸟连连泛呕,心里更是大呼不好——这东西如此污秽,恐怕背后还有更大的冤孽。 “大仙好本领,敢问大贤如何种的这长生仙果?” 越鸟肯开口垂问,这地仙如此痴情,自然不会有所隐瞒,他面生欢喜,拉着越鸟到了那枣树下面连忙献宝。 只见那地仙捧着越鸟的手,眼中深情尽露,可他嘴里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灵儿,我等你等得好苦啊!那蜈蚣精虽然是给了我种子,可这仙枣真是难种啊!我在此千年,先是屠尽了这里的母子胎,后来就让信徒供奉孕妇,我将她们做了肥料,千年之功这才种得这枣树。既然你喜欢,那我就把它送给,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越鸟腹中如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就吐在了地上。难怪此处妖气冲天,这妖树竟是将身怀有孕的女子,母子活埋做了肥料才得生长!她强打精神往那树洞中看去,只见那树下尸堆如山,不计其数,有新有旧,泊泊渗血,污秽无比,血气冲天。看得她两腿发颤,眼前都发黑,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邪术,将人肉做了仙根! 地仙轻轻将越鸟拢入怀中,眼里尽是款款的深情,他语气中的温柔和深情,与近在咫尺的冲天冤孽交织在一起,听得越鸟心头发颤。 “灵儿,我算到你今日会来看我,所以我早就备下了吉服。今日我就要与你成亲,与你做了夫妻。灵儿,我真的好想你,你想我吗?” 越鸟面上木愣愣的,望着不远处的尸窟,她心中痛不可当,眼中簌簌流泪,只强撑着答道:“大仙真的是认错了人,小王实在是从未见过大仙,更不是大仙朝思暮想的妻子。” “灵儿,你还是喜欢他吗?便是如此,我也不计较,你看看我,我和他一模一样,你看看我,你摸摸……” 地仙捉了越鸟的手直蹭他的面门,面上一片如痴如醉。 “……灵儿,我是不是很厉害?我知道灵儿心里只有他,所以我就剥皮拆骨换了皮相,灵儿,我是不是和他一模一样?你喜欢吗?” 众生苦矣,这地仙竟如此痴情,宁愿剥皮拆骨换了面容,也要换心上人回心转意,难怪越鸟看不出他的真面目。可她真的是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道青华是如何被卷入此事的,一时间只能仰天长叹,竟是不知该当如何。 青华见地仙苦缠越鸟,强打精神,唤出太一剑冲身便刺。可他被那冲天的血污亏了金身,太一剑时隐时现,这一下竟叫他扑了个空。地仙本来就憎恨青华,看他有意拼杀却一时不济露出破绽,便顺势一掌劈在他的背心,将他直直推进了那树洞之中! “帝君!” 越鸟眼看青华帝君落入那万尸洞,连忙就要去救,可那地仙紧抱不放,她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得——这地仙两千多年造化,早已与这妖树融为一体,此刻他要纠缠,便是越鸟这羽族的明王也走脱不了!他已经是心生魔障,只要能得了心上人,他什么都不计较,不计较她想谁爱谁,只求她能留在身边。 “灵儿若是想救他,便与我拜堂成亲,洞房花烛,那我便饶了他。” 眼看青华落入险境,越鸟胸口冰冷一片,青华失了护身金光,万尸窟里血光冲天,她若不救他,只怕青华就真的要星落于此了。 “好!只要你救了青华帝君,我愿意与你为妻!可我是佛门中人,不可与你洞房合卺。” 越鸟红着眼答应了,可等她看时,那地仙竟也双眼泪流,他为了她宁愿受剥皮拆骨之苦,可她依旧不爱,依旧只惦记他人,心里半分也没有他,这叫他如何不痛? “灵儿,我千年思念,你半点也不理会吗?我是真的爱你,你怎么如此狠心?” 越鸟这才明白了,若非她以身相许,这地仙绝不肯救青华。既然如此,青华生死,全在于她。只见她眼神一暗,口中念诀,唤出青焰,那地仙只顾恸哭,一时不备,瞬间浑身起火,被青焰烧地连连后退,越鸟抓住机会腾身飞起,直落入了那树洞之中。 “灵儿!” 地仙一声痛呼,不顾身上青焰正盛,跪趴在地伸手就要去救,无奈却一把抓空,眼看着她掉进了树洞之中。 “越儿!” 青华见越鸟跌落,连忙将她接入怀中。这万尸洞中血腥冲天,污秽无比,青华掉下来的瞬间,无相飞环的天罡罩就破了形,眼下就连他的金身也破了。越鸟见青华满身血污,身上金光尽散,心中痛不可当。她环视四周,见这洞中层层叠叠,全是母子尸,老的成僵,新的正泊泊渗血。各个女子都是挺着肚子,具具尸身都是一尸两命。可见那地仙所言非虚,这万尸窟中全是活埋致死的孕妇,非但处处血淋淋,还有不少溺粪在其中,想必是妇人遭了活埋,受惊失禁所至。 越鸟抬头观望,看地仙没有要杀进来的意思,这才稍松了一口气。 “帝君,此处污秽,我俩得赶紧想个法子出去,我若上去斗他,他未必能敌。可是帝君金身,小王驼不动,拉不出,不知该如何相救?” “越儿,我是出不去了,你快走。” 这金身的神仙,罩门就在此,更何况这里全是怨气冲天的母子尸,血腥冲天,污秽无比,青华半点法术都使不出来,只有等死。越鸟眼看着一滴血滴在青华肩头,竟是噬肉见骨,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便知他所言非虚。 “好,我答应你!你救我二人出去!我与你成亲洞房!” 越鸟站起来冲着洞外的地仙喊话,只要青华得救,她总还能与这个地仙斡旋一番,眼下还不是束手就擒的时候。 “灵儿!他是个金身的神仙,在这万尸窟中不消一个时辰就会死的,到时候我再去救你,你忍耐片刻,乖啊。” 地仙趴在洞口回话,他心里明白,只有那个人死了,她才会死心。青华此刻背上皮肉尽毁,可那皮肉之苦哪比的上他心中之痛?他二人好不容易破镜重圆,若要让越鸟做了旁人之妻,还不如让他死在这里。 “越儿,你若是要嫁与他人,还是先杀了我吧。” 越鸟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即便她此刻就冲出去杀了这地仙,只怕还没等她搬来救兵,青华帝君就要星落于此,既然如此,还不如他二人共死。 “好!我与帝君,生不同衾,死可同穴!” 越鸟说罢显出真身,将青华护在孔雀翅下为他挡去污血,可她心里明白,等这污血渗透了她的羽毛,她就再护不了青华了。若是他真的要死在这里,自己倒不如与他同去,也算是全了她一片深情。 地仙被青焰烧的皮肉尽毁,耳边听得那死同穴之言,知道她是宁死不从,千年前是如此,千年后依旧是如此。可怜他一生深情枉付,虽然是为了她做尽了冤孽,受尽了苦楚,她却无论如何都不会爱他半分。 这地仙实在是痴情之辈,他此刻心中痛不可当,只觉生无可恋,竟一头碰死在了那妖树之上!有道是: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千年道行一朝丧,回首空余泪忙忙。王侯将相非有种,因果循环道不休。一饮一食皆前定,儿女情长莫逗留。红尘苦短多失意,长吁短叹度千秋。万般无奈抬头看,举头三尺命幽幽。” 第六十章 效佛母青孔雀破脊 救明王观世音显圣 “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 ——《西游记》 青华已是强弩之末,他浑身鲜血淋漓,脸色更是白的吓人。他虚弱地靠在越鸟身上,伸出枯萎的手抚摸她胸前青色的羽毛,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他气息奄奄面露苦涩地说道: “越儿……你这是何苦?” “帝君休惊!我想得一法可救你我二人!帝君知道佛母与佛祖典故吗?” 生死一线间,越鸟急中生智——他二人可以效法当年的佛母!她驼不动青华这金身的神仙,但是只要她将青华吞进腹中,她就可以飞出这万尸窟! 可青华想起如来佛破脊而出的典故,却连连摇头:“万万不可!此法太过凶险。” “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若是帝君不肯,再有一个时辰,这污血就会将帝君销蚀殆尽。那时我就引剑自绝!我欠这扶南一命,便让他拿了我去!” 越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青华一向执拗倔强,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被她说动?情急之下,她不惜以死相逼。青华闻言浑身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想起来,他还要留得性命为越鸟挡去天灾。若是他这死在这里,只怕越鸟即便活过今日,也照样无有来日。 “好,殿下吩咐吧。” 眼看青华松口,越鸟连忙唤出扶南阴阳剑交在了他手里:“帝君失了法术,怕是唤不出太一剑了,便拿我这扶南阴阳剑去。我即刻将帝君吸入腹中,然后飞出此洞。到时候帝君便如当年佛祖一样,破我脊,从背后而出,如此便不会污了帝君金身。” “你这明明是避重就轻!破脊伤身……当年佛母伤势如何……你可莫要瞒我!”青华虽已是气息奄奄,脑袋里却清楚得很,哪能这么轻易就被越鸟糊弄了? “哎呀!佛母即便是当年有损,如今也早就恢复如初了,便是帝君也未必就斗得过她!” 越鸟见青华犹豫不决,无奈之下只能使出激将法,虽然是对青华有些不敬,但也算不得狂言,岂料他不上当,一股脑的只管细问—— “佛母当年破脊休养了多久……多久复原?” “哎呀!你真是啰嗦!当时我又没出生,我怎么知道!这肉身而已如何就不能恢复了!当年哪吒三太子骨肉尽削,现在不也照样生龙活虎的吗!” 青华看越鸟着急,心里只能细细回想当日他初见佛母时的情景,他亲眼看到佛母除了背上一道浅痕之外,的确是没有半点不济,若论修为,他确实也没有把握胜她。想来只要他手上小心,越鸟总不至于重伤害命,即便真是落得些伤损,这九重天多得是仙丹仙方,只要他拉下脸来去讨,谁敢不给? “好,我照做便是。” 青华思前想后,足足准备了十条后路,这才终于首肯,越鸟见青华松口,生怕他再饭后,连忙就张开雀喙将青华吸入了腹中。他入了越鸟腹中,自是半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伤了她,岂料越鸟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俩此时情景,殿下竟然还笑得出来?” “小王眼看着是要加官进爵了,如何不笑?等帝君破脊而出,你我就是母子了,到时候还请帝君去求求玉帝,比照我母,将小王封个东极帝之母。甚好,甚好!” 越鸟越想越好笑,他俩鸳鸯没做成,倒是要先做母子了。 “你竟还能说笑!我真是佩服你!” 青华嘴上佯怒,心里却一清二楚,越鸟分明是要逗他,好让他不要费心伤神。可是眼下生死攸关,他心里紧张害怕,哪里是她一两句俏皮话就能化解的? “帝君可坐稳了,小王这就飞出这妖洞!” 越鸟说着便凌空一跃,飞出了万尸窟,她是凤凰后裔,振翅高飞时,天地不过尺寸,哪里会怕这区区的一个树洞?只见她双翅一挥,一股青色吉风便托着她乘云只上,霎时间万尸窟里死不瞑目的母子胎悉数闭上了双眼,真是个:“大道弹指间,举手度苍生。” 越鸟凌空官网,见那地仙早就没了气息,想来他倒真是个痴情种子,为了心上人苦守千年,最后却因爱而不得自绝人间。地仙死后,地仙宫里的一众道士童儿也已经跑光了,眼下整个地仙宫空无一人。正所谓人走茶凉,地仙宫原本声势浩大,却在一日之间遭此大难,真是让人唏嘘。 越鸟缓缓地落在了地上,她抖了抖身上的羽毛,随即对青华说道:“帝君,那地仙已经自绝了,此处无碍,帝君可以出来了。” 然而青华却始终踌躇不前,他心中忐忑无比,越想越觉得此法凶险,既不敢挥剑破脊,又想不出其他法子来。越鸟看青华迟迟不动身,知道他心里担忧,随即安慰他道:“我知道帝君心里忐忑,这样吧!帝君记着,若我真的重伤,帝君只需呼叫观世音大士佛号。大士对小王十分呵护,帝君呼救,大士必来相救!” 青华知道越鸟自小长在观世音膝下,因此也肯信了半分灵山的好心,可即便如此,他握着剑的双手却依旧微微发颤。 “好!越儿,我这便出来,你闭气调息至丹田。” 青华屏气凝神,找准了切口,随即咬紧牙关,一鼓作气飞身而出。 青华破脊而出的一瞬间,越鸟就破了真身,她趴在地上,觉得背上只是微湿,心中甚是侥幸,以为自己流血不多,性命无虞。岂料她刚松了一口气,却顿觉一阵锥心之痛,直痛的她眼前发黑,浑身动弹不得!随即心中一凉,大叹不好——原来她从胸到腰,十七块椎骨碎的碎、断的断,此刻已经是连半口气都提不上来了。 青华飞身出来,被这里的妖气扑了个正着,可他不顾脚下踉跄,丢下双剑就连忙去看越鸟。 “越儿!你怎么样?” 越鸟面如白纸,背上的伤口泊泊渗血,她看青华无碍,提着的一口气松了半口,两眼一翻就昏死了过去。青华强打精神,即刻施术驱使血气,想将四散的血液重新拢回越鸟脊中。可无论他如何驱使,那血仍旧是拢了又散,散了又拢,好生古怪!他心生疑惑,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越鸟已经是脊柱尽碎。他颤抖着将越鸟的手塞进怀中,可那一双手却冰凉如雪,半点没有她寻常的体温。 眼看越鸟命悬一线,青华心中痛不可当,一时间头重脚轻,浑身冰凉,口中腥甜一片,几欲落泪。想起方才越鸟叮嘱,他这才强作精神,正了身子跪在地上,口中急念观世音佛号。片刻间只见南边一朵祥云佛驾,直冲二仙而来。 等观世音到了面前,青华急急说清了缘由,半点不顾他的身份和威仪,跪在地上直求观世音救命。观世音闻言颔首,从袖中掏出一张佛偈,口中念动真言,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那佛偈原本金绢红字,宝光熠熠,如符咒大小。观音念动真言,青华眼看那佛偈越长越大,落到了越鸟背上,竟成了锦被大小,不染纤尘,不沾滴血,将越鸟护了个严实。 “大帝休惊,贫僧这就送二仙回宫。” 观世音说罢就将手中莲花摘下一瓣,化作了一副祥云仙驾,托着青华与越鸟徐徐升起,直奔九重天,随即又传音入密,请金雕前往妙严宫。 二仙走后,观世音闭眼合掌若有所思——这万尸洞实在是太过妖邪,数以万计的母子尸怨气冲天,若想保此地清明,还得有得道高人千年镇压度化,方可驱散妖气,拨云见日。 这观世音果然有些本事,那莲花云驾将越鸟二人一路护送,送入了东极殿这才消散。青华连忙遣人向三清求救,妙严宫中一片大乱,连九灵在内,各个都得了任务,被遣去了别宫求助。 越鸟血气四散,全凭观音佛偈护着这才保住了最后一口气,青华心如刀绞手足无措,只恨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当年如来破脊而出,佛母有万年的道行,而如来却才得金身,可他俩偏偏反了过来!青华得道万年,越鸟却只有三千年的修为,越鸟被他破脊而出,哪能得活? 越鸟略微转醒,见青华正在身前,连忙拉了他的手,气息奄奄地交代道:“青华……我……我怕是活不成了……你…你把我抱到院子里……等我死后…我会化成一株仙草……我还可以………还可以……陪着你……” 越鸟生死一线,气若游丝,眼泪落入枕间,晕湿了一片素锦。青华闻言恸哭,只叹上苍无情,他二人今日才通了心意,偏是这般,他们片刻贪欢,任那云驾随风乱飘,这才飘到了那万寿山,若非如此,越鸟哪能遭此大难?想不到这世世不得善终之言竟是如此狠毒!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天上,只要他与越鸟相爱,就是逆天而行,天数就要他二人非死即伤,不得两存。 越鸟的右手腕上,还带着青华给她的血莲佛珠,看着她气息渐微,青华好想抱抱她,可是她脊椎尽断,此刻恐怕是连他一抱都经不起了。 “越儿,你别怕,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青华跌落在地,将越鸟冰凉的手攥在掌心,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头上。他夫妻刚重聚,就又要离散,上天竟如此残忍!要他二人即便是生离死别,都不能相依相偎。 “帝君!药!药来了!”九灵不顾礼数,匆忙冲进殿中。 原来三清听得妙严宫大难,纷纷赐药,尤其是太上老君,他那九转还魂丹有起死回生之力,平日里可不是能送能请的东西。可老君晓得内情,也明白轻重——若是明王再一次魂断九重天,别的不说,只怕五族要起兵造反。他又哪里还敢舍不得这一丹?便是硬着头皮,担些干系,也一定要救明王一救! 青华连忙将九转还魂丹喂进了越鸟的口中,可是越鸟气若游丝,已经不能吞咽了,青华见此,赶忙搭过嘴去给她渡了一口气,这才将那金丹喂了进去。 刚才那祥云跑的快,众人只见庭中一闪,未得看仔细。此刻九灵眼看帝君和明王一身的血污,心里大惊,害怕的都不敢问帝君发生了什么事。 “帝君!这还有灵宝天尊的紫烟玉辉液,元始天尊的上合虚皇丸,都能救命!” “这……就没有可以生骨的吗?” 青华此问实在无稽——三清肯管生死就算是不错了,哪会有能让肉体生骨的东西呢? “帝君……” 越鸟服了九转还魂丹,一口气被生生的吊住了,可她浑身剧痛散力,眼中模糊不见,脑袋阵阵发晕,此刻并非转醒,只是喃喃而已。 “越儿,你别怕,这九转还魂丹就是死了三年照样救得,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去灵山,去找观世音,我让她来救你,你别怕!” 青华嘴上虽是如此说,心中却图生疑窦——这个观世音,只管把他们送回妙严宫,却不曾施救越鸟,到底是什么意思? “……疼……” 越鸟在剧痛中昏过去又醒过来,没有片刻的清醒。而青华紧握着越鸟的手不舍得放开,更不舍得离她半步,便是连少看她一眼都舍不得! “九灵!你快去找白泽!越儿说过,白泽有些百兽身上的灵物,看有什么能镇痛生骨的没有,快去快去!” 九灵得令,转头就跑,不想却一转身撞在了一堵墙上。只见他抬头一看,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是你?” 第六十一章 渡双劫佛陀拆旧脊 应天机雀翎化新骨 东极殿里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个,就是当日在昆仑巅携五百罗汉助阵青华的如来护法,越鸟的亲娘舅九头金雕。 金雕受观世音传音入密,知道越鸟突遭横祸,便匆匆从雷音寺起行,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到了妙严宫。 眼看越鸟趴在榻上气若游丝,金雕面沉如水,目露凶光,他推开九灵,直奔青华帝君。待杀至近前,便一把掐住了青华的脖子,将他生生地提了起来,口中直直叫骂道: “你以为你杀了她就万事大吉了吗?!你知道佛母在五族之地是如何招兵买马的吗?你知道西王母瑶池底练的是什么法宝吗?!你知道龙宫里做的是什么计较吗?!既然你贪生怕死,我今天就送你归西!” 金雕是佛祖护法,自有造化,不可小觑,他此刻震怒,凶神恶煞,手上发力,竟将青华凌空提起一尺有余。偏偏青华今日连遭大难,金身未复又兼伤心伤神,被金雕掐住居然无力挣脱。 “你干什么!你放开帝君!你快放开!”九灵见状,连忙上前护主,可他哪里敌得过金雕? 金雕略撑了撑膀子,九灵就被震地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墙上。他跌落在地,一时间爬不起来,只能嘴里哀求: “尊者明察!帝君绝不可能伤害明王殿下,奴儿亲眼所见,帝君问医求药在前,伤心恸哭在后,寸步不离地守着殿下,尊者明察啊!” 听到九灵的哀求,金雕这才发现青华帝君双眼通红,身上血腥污秽冲天,就连护身金光都时隐时现——这青华帝君是泼天的道行,怎么今日如此不堪?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吗?想到这里,他手里一松,将青华先放了下来。而青华干咳了几声,便哑着嗓子连忙恳请金雕: “尊……尊者快救越儿……” 眼看青华既不还手,也不为自己分辩,全然没了往日的威仪,心里只惦记着越鸟的伤势,金雕这才心火稍歇。他走到越鸟榻前,见她虽有观音佛偈护着,却已经脊柱尽断,看情况她早该咽气了才对。 “你给她吃了什么?”金雕说着瞟了瞟一旁桌上的丹瓶,看来天庭还是有些手段的,居然能保住越鸟的最后一口气。 “九转还魂丹。”青华哑着嗓子答道。 九灵爬起身,不顾疼痛,连忙接话道:“帝君一回宫便让我等去三清处求救,这丹是太上老君赐的。” “聒噪!还不去找白泽!” 青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眼下白泽是他救命的稻草,若不是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越鸟,他早就自己冲到桓海宫去求药了。可九灵生怕金雕发起疯来再冲撞青华,心中是万分的不愿意离开,可是青华怒目而视,他实在害怕,只能遵从,随即转过身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 金雕神情凝重地看着奄奄一息的越鸟,别的也就算了,越鸟伤在脊上,恐怕是难办了。 “你找白泽干什么?” “天庭都是金身的神仙,三清没有生骨之术,只能去问白泽。”青华喝了口茶,岂料却被那茶呛了,他咳了两声,吐出了半口血丝。 “什么生骨?如何生得?何引何源?我这外甥脊骨碎如齑粉!粘都粘不到一起!如何施救?”金雕气地直骂,事到如今他也犯难,别的不说,越鸟偏偏伤的是脊柱,这如何能生? 青华闻言细想,既然不能生骨,不如替了! “若是你斩我一臂,用我的骨替了越儿的脊骨呢?” 金雕目瞪口呆——青华帝君如今竟转了性子,都肯以身相救了!这他可是从未想过。别说是想,就连梦都没梦见过,只可惜也是枉然。 “莫说是你一臂,就是卸了你的大椎给越鸟装上也是不行!你是水精,越鸟是孔雀,这能一样吗?!你有本事,去卸了佛母大椎,我保证能给越鸟换上。” 金雕气话而已,不料青华眼神一暗,指尖宝剑隐现,竟像是当真了,金雕见状连忙将他按住——“你疯啦?你真敢去啊?你也不想想你打得过佛母吗?” 青华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哪能跟这九头鸟纠缠?他急中生智,拉住金雕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也是羽族,若是斩你一臂呢?” “你……你这是非要把我们一家斩尽杀绝才肯甘心吗?我们跟你何仇何怨啊?!” 金雕连忙躲开,青华这个疯子,发起癫来指不定真敢斩他。 “这……观音大士就没给你什么提示吗?”金雕追问道。 观音大士一向爱重越鸟,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这佛偈青华不认识,金雕却认识,这东西可是无上佛宝!这样的法宝大士都肯舍了,可见大士是有多怜惜越鸟。 “偏偏就没有!观世音将莲花做了仙驾,托着我二人直入了这东极殿,却是什么也没交代啊!” 青华急地头上冒火,心里忍不住恨观音不曾明白交代。而金雕却气的直拍大腿——观世音大士这就算是交代的很明白了,全是这青华帝君蠢笨不识。不过大士既然遣他来此,可见大士是知道青华蠢笨,这才叫他来做个双重保险。 金雕甩手而去,青华连忙跟随,可金雕别处不去,偏偏直奔院中的阿如亭,见了那孔雀枯翎伸手就拔。青华连忙出声劝阻,无奈却迟了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金雕将那枯萎了千年孔雀翎连根拔起。 “你叫唤什么?!这孔雀翎原本就是越鸟的身骨所化!观音大士送你二人不去凌霄殿,不去兜率宫,偏就到了你这妙严宫,你居然还不明白!真是蠢的要死!” 金雕骂完了青华,便快步回到了东极殿。到了越鸟榻前,金雕手握孔雀翎,口中念咒不止,只见那一颗枯萎千年的仙草,片刻之间就化成了一副白如皑雪的孔雀脊骨。 金雕伸手欲揭观音佛偈,却被青华生生按住了—— “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给她换骨了!否则你以为她还能凭白生出一副脊柱吗?我把你大椎卸了,你给我生一个看看!” 金雕嘴上虽然恼,心里却也忐忑——若要换脊,越鸟就少不得要受罪,而这一切全是这青华帝君惹事!可话说回来,若非越鸟千年前殒身于此,今日她哪能得救?天数命运,实在是难以参透,更是让叫他心生畏惧。 青华不顾仪容,拉住了金雕的袖口低声下气地劝阻道:“越儿血流不止,全凭这佛偈护住,若是揭去佛偈,只怕越儿要血气尽失。” “我是她的亲舅舅!从小抱着她长大!我会害她吗?还不让开!”金雕对青华怒目骂道。 青华自知理亏,只能偃旗息鼓,金雕揭开了越鸟身上的佛偈,见她满身血污,心中是万分不忍。他先将越鸟的衣物化去,又清了她背上的污血,随即凌空唤来一匕,顺着越鸟的脊背就要切。青华见此大惊失色,连忙阻拦—— “你干什么!” “别碰我!若是割歪了越鸟更要受苦。” 越鸟脊柱尽碎,只能换不能长,可换脊之事非同小可,金雕心痛万分,手都不禁发颤,只能左手托了右手,凝神静气,由颈而下,直到尾骨,一刀而下,将越鸟背上皮肉一分为二。 “要换脊,就要将越鸟的脊柱挖出来,再把新的放进去,不割开皮肉如何能成?” 割开了越鸟的皮肉,金雕收起了匕首,双手发抖不止。眼看越鸟额上生出一额头的汗,便知道她疼得厉害,可眼下不是金雕能舍不得的时候——他越拖延,越鸟就越要受苦。 只见金雕眉心跳动不止,咬紧牙关,两手用力,将越鸟背上皮肉硬生生地撑了开来。眼看越鸟受不了剧痛就要醒来,金雕横了心闭了眼,一鼓作气,将越鸟的脊柱连骨带碎生生地吸了出来! 拆脊之痛,痛不欲生,越鸟顿时醒来,双目呲裂,惊叫一声,随即垂头在枕间,再没了气息。 青华跌落在地,以手捧心,眼中簌簌流泪,张口而不能言——便是让那焚风吹他一千次一万次,也敌不过他此刻痛楚半分。当年如果他知天命,娶越鸟,越鸟一成年便可位列仙班,什么两历情劫?什么蚀骨之痛?她统统不用理会!她只需要乘着八龙辇,到妙严宫里做了东极帝后。 越鸟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皆因青华而起,而他一时鲁莽,上天却偏要让越鸟为他承担一切。 金雕小心翼翼地将新骨接回越鸟背中,随即撩起自己的袖口,一手持匕就要刺下,耳边却听得青华说话: “你做什么?” 金雕方才只顾着越鸟,没成想这青华帝君竟不顾威仪哭成了个泪人,他看青华哭的难堪,口气也不禁软了半分。 “这脊中无血,要放血进去。” “让我来。”青华强撑着起身。 “也对,这是你老本行。” 金雕点了点头收起了匕首——青华帝君可驱使天下之水,自然有本事隔肉取血,也省的他受这皮肉之苦了。可他原本以为青华是要取他的血,没成想青华竟从自己的心头取出血来,滴血成柱,送进了越鸟的脊中! 第六十二章 还尘缘青华断心脉 偿旧债越鸟死复生 眼看青华强取心头血救越鸟,金雕不禁一时失语。即便是青华有心要表个诚意,也实在不必心头取血如此凶险,单看他面如雪霜满额大汗,就知道哪怕是这金身的神仙,强抽心血也照样是痛不可当。可即便如此,青华还是半点不惜力,他抽得太急,心脉偶有崩断也不停歇,倒让金雕诧异了——心脉三十六,扯断一根就痛不可当,而这青华帝君竟不当一回事儿,难道他真有如此修为吗? 眼看青华扯断了七根心脉,金雕双眼一垂,按住了青华的手—— “够了。” 青华收了神通这才觉得心口疼痛难当,可是他这一颗心疼了半日,早就麻木了。 金雕为越鸟复原了伤口,又扯过锦被给她盖在身上,这才语带苦涩地开口:“你扯断了七根心脉,算是还了越鸟七世情劫之苦,这就是天数,你与她已经是两清了。” 青华不顾胸口剧痛,踉跄着上前,一屁股跌坐在越鸟榻前,连忙细察她的脉息。见越鸟虽然是气若游丝,但总算是有吞有吐,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半靠在榻上,仰着头微微闭眼休憩。 越鸟捡回了一条命,这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金雕见青华面色苍白,便随手拿起桌上一瓶丹药递给了他。 “你赶紧吃了!小心没命!” 既然是三清赐药,自然都是好东西,青华生生扯断了七根心脉,恐怕是要元气大伤,若没有这能救命的东西,只怕这个老东西要病上好几年。 可青华没有接过丹瓶,只是口中喃喃道:“越儿全凭尊者救命,可她还要生脉回血,要生肌散……续脉丸……” 青华强撑身子起行,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不支,只能虚靠在门槛上,一时间眼前发黑,口中发甜,摇摇欲坠。金雕嘴上虽然厉害,但眼下青华身受重伤,他心里难免不忍,于是他将青华拉了回来强按在椅中,又亲手倒了一颗仙丹在青华手里, “你消停点吧!小心真的死了!” 青华今日连遭大难,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可越鸟重伤未愈,还需要人看护,若他一时逞强,只怕反倒要害了越鸟。想到这,青华将手中的丹药用茶水胡乱送下,随即连忙调息打坐。 三清赐药的确厉害,片刻而已,青华就缓了过来。他倒不打紧,心脉断了还可以再长,金身也很快就会恢复,可越鸟…… 金雕看青华气息已经恢复了八成,这才连忙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赶紧细说!” 青华一心都在越鸟身上,哪还能顾得上避嫌遮掩?只将他二人在万寿山遇险之事向金雕坦陈而来,不料金雕竟勃然大怒: “全是你惹事!越鸟本来就是人家的妻子,非是你!躺着睡觉都不消停,强抢人妻!逼得人家走火入魔,闹出这么大的冤孽来!观音大士一向怜惜越鸟,若非此间万条人命需要消解,大士肯定会将越鸟带回潮音洞看护,何必送回你这晦气地方!你真是蠢的无可救药!什么照佛祖当年典故,你有脑子吗?当年佛母如何造化?越鸟是什么修为?何谈照做?你若不是真蠢,就是故意杀人!” 金雕一时暴怒,只顾痛骂,骂完了心里又不禁多想——越鸟机灵无比,能言善道,她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诓骗青华,青华这个笨蛋如何能分辨?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当日在昆仑巅若是越鸟肯以身相救,她早就立地成佛了,哪能有今天这破事?! 眼看青华吃了他一番责难也不出声分辩半句,金雕心里又生出些不忍来,可他虽然是有心安慰,但他烦青华烦的要死,嘴上实在是说不出半句好话。 “幸亏越鸟精进,否则这三千岁的小妖,叫你一撞,早就死了,还救什么救?”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青华听了这话,心里后怕无比,幽幽开口道:“越儿前番蒙西王母重赏,得了三颗蟠桃,增了两千七百年修为,想必就是因此,今日才得脱此难。” 此时此刻,青华只恨自己大意疏忽,金雕骂的半句都没错,无论越鸟是知道内情还是失算一筹,今日都怪他一时不察,否则越鸟哪能受此大难?他害的越鸟误失金身,受七世情苦还不够,如今他还要害越鸟受换脊之苦,天要怨他,自可来罚他,便是天雷加身他又有何惧?可为什么上天偏偏要让越鸟受苦,让他束手无策,像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坐视她蒙难? 听见青华提起西王母,金雕心里千头万绪,脑中疑窦丛生。王母与佛母早就有交,王母重赏越鸟不算意外,可金雕意外的是青华居然敢去见西王母——五族起事,西王母骑虎难下,这飞来横祸三界大难,始作俑者就是青华,王母不押了他去问罪就罢了,他居然敢自己找上门去,这不是找死吗? “你……见过西王母了?” 见金雕有意试探,青华也无意隐瞒,金雕是越鸟的亲娘舅,比起他这个断了缘的夫君,倒不知道要亲上多少。佛母和王母都已经知情,就连灵山的如来老儿都亲自赐下佛偈点拨他,他又何必在金雕面前遮遮掩掩? 青华随即将佛祖真言,王母赐教之事一一与金雕和盘托出。而金雕越听越怕,越听越震惊,越听越头大,他抓住青华的手急急问道:“你真的肯??” 佛祖说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那西王母有什么本事,旁人也不清楚。可眼下五族蠢蠢欲动,情势迫人,要破此劫,就必须要保住越鸟的这一条命。天灾非灾,是天地不容妖精,可这灾并非不可挡,莫说是西王母了,就是寻常的妖精也有不少能够避过天灾的方法。西王母向青华传授挡灾之法,的确是做了万般的计较,可金雕私心想着,只怕王母并没有对青华坦言——焚风不比天雷,来日青华若真的以元神相护越鸟,恐怕他绝无生还之机。 “不计生死,心甘情愿。”青华点了点头。 “好!我便信你一遭!既然如此,你我得早做安排。” 金雕看青华字字郑重,句句坦然,这才疑虑尽消,随即便将越鸟那一身残骨用观世音佛偈包了,又口中念诀,等那包袱缩至荷包大小,才将它藏进了袖中。 “你听好了!这换脊之事,除了你我,不能再有第三人知晓,尤其不能让越鸟知道!否则她一旦起疑,你必定瞒不过她,到时候露出破绽,就会让越鸟察觉这里面的诸多内情。” 金雕连忙叮嘱青华,别的不说,要是让越鸟知道她是换脊得生,光是他们俩哪来的孔雀脊骨这一条就绝对糊弄不过去。 青华蹙眉摇头:“我不愿再瞒越儿,我早就想将天定仙缘和七世尘缘之事与她坦言,且不说越儿绝非怨怼记恨之辈,即便她要恼怒计较,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绝不还手。” 青华说地陈恳,可金雕却越听越气! “你可真是蠢如猪狗!这事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吗?你俩不过儿女情而已,越鸟自然不会在意,但她会在意佛祖和观世音有意隐瞒!越鸟一直以为是她自己受不了情劫之苦,这才脱离了轮回道,辜负了佛祖苦心安排。若是叫她发现观音大士有意欺瞒,她立刻就会起疑!因为她明白,观音撒下如此弥天大谎,又收走她的记忆强做遮掩,绝不可能是为了她而已!越鸟聪明,别的不说,只要她在天庭细查细问一遭,她就必定会察觉此中内情,到时候,你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吗?” 听了金雕的话,青华倒吸一口凉气,惊出一身的冷汗来。他前番动情,只顾自己心思,却偏偏忘了越鸟的性子。 正如金雕所言,越鸟一旦知道了观世音当年的所作所为,就必定会细查因由。若是叫她发现五族要以她为号,起兵造反,到时候她一不会吝啬一己之身;二不会顶着天大的风险去扛那焚风;三不会坐以待毙。以越鸟的心性,她一定会巧用心思,在焚风灾至之前就自我了断,牺牲自己,保全三界。别的不说,越鸟到处降妖伏魔,只要卖个破绽,落得个不敌战死,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让五族偃旗息鼓。 金雕眼看青华吓得面如死灰,这才收了怒气,转过脸来盯着手中的佛祖真言直琢磨,却越琢磨越摸不着头脑—— “观音大士当年收走你二人记忆,也是无奈之举,否则怕你二人识破仙缘,若是把持得住,一个做神仙一个做罗汉,也就罢了。若是把持不住,又凑在一起,必定不得善终,不可两存。你俩没了记忆,眼前生出歧缘障,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可这……” 青华乍然听到“歧缘障”三个字,瞬间张目结舌,哑口无言,竟是坐都坐不住了。只见他腾身而起,心里只骂自己蠢笨——当日他视而不见,就是金雕为他破了歧缘障。而越鸟在妙严宫一年有余,他竟然没想起来越鸟也有歧缘障在眼前! “尊者言下之意!是越儿有歧缘障,不会与本座生情吗?”青华急急问道 “……所谓歧缘障,就是见而不识,查而不觉,充耳不闻,思而不想。” 第六十三章 偿血债扶南归天地 感真情罗汉动凡心 听到“歧缘障”这三个字,青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腔深情对越鸟来说却如同隔靴搔痒,难怪之前他屡屡失手!眼下他二人好不容易才通了心意,万一有这东西挡着,越鸟来日权衡起来,为入雷音寺挥剑斩情丝,那可如何是好? “尊者快为越儿破障!”青华心急如火,把金雕从凳子上生生地拉了起来。 “为什么?!”金雕连忙甩开——这青华帝君可见是恢复如初了,好大的蛮力! “尊者看那佛言如何?”青华连忙拿如来佛做了挡箭牌,总不能让他在金雕面前露出私心来吧?他和越鸟两情相悦,他不惧生死,肯为越鸟挡去天灾,一心所求无非是与越鸟相伴百年。无奈命数难料,天庭冰冷无情,灵山更是不闻不问,世间多苦,最苦的就是让他和越鸟不得相伴一生。 金雕蹙着眉憋着嘴,手捧佛言直琢磨——从前满天仙佛将越鸟和青华拆做一僧一道,生怕他俩再凑在一起。可是如今佛祖让越鸟入妙严宫在先,又赐下这十六字真言在后,写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是破镜重圆,又是灵童转世,倒好像真的是要青华与越鸟再续前缘!如此惊变,实在难解,若非金雕认得观音莲笺,他定要以为这佛言是青华自己胡编的。 “可这……这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未必就是佛祖的本意吧?你看这雀翎生花一句,不就已经落空了?眼下雀翎都没了,如何生花?” 金雕不甘心,越鸟能活到今天全凭雷音寺的护佑和佛母的关怀,事到如今,要他相信一切都回到了原点谈何容易?既然是孽缘哪里有重续的道理?既然注定世世两伤,又何必非要凑在一起? 金雕是佛祖的护法,日日在佛祖身边,青华原还指望他能指教一二,岂料他竟半点不懂如来的心思,到头来他还是只能自己去猜如来老儿的意图:“这雀羚枯萎千年,此刻化作了越儿的脊骨,通血生脉,也算是死而复生了吧?” 青华语气中尽是急切,可金雕听了他那不像话的解释,心里更疑惑了:“你这解的也太牵强了吧!” “如来不赐也就罢了,既然赐诘,若非直言提醒,难道还能是故意误导吗?”青华气鼓鼓地反驳道。 青华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他与佛祖虽然无交无情,但也无冤无仇,佛祖不出手帮他就算了,可既然出手相帮,又何必故弄玄虚?青华并非佛门中人,佛祖没必要为难他,更不会故意跟他打哑谜。如此说来,如来赐下佛偈,青华解对了也好,解错了也罢,一切只看他与佛祖的缘分,无需旁人多思。 至于这“歧缘障”一事,灵山既然没有交代,一切就全在金雕许与不许之间,然而金雕心里有他自己的算盘——事已至此,恐怕越鸟和青华就算是破镜重圆也是枉然,情咒难解,他俩既然命中注定世世不得善终,自然是不生情则已,一旦生情就少不了要受苦受难,不得两存。来日若青华谨守诺言,为越鸟挡去天灾,那他必然要落得身死。等他死了,情咒就破了,越鸟便可从此无碍。可越鸟若是破了歧缘障,万一真的对青华动了情,来日只怕她舍不得让青华以身相护。更有甚者,若是越鸟情到深处,眼看青华死了,生无可恋,做出什么傻事来如何是好? 在青华和越鸟之间,金雕选择越鸟,所以他不顾青华所请,只管插科打诨。 “……你这案上的双剑,是扶南阴阳剑吗?” 青华原本心急如火,可金雕的这一问惹的他看了那扶南阴阳剑一眼,他不看不要紧,一看竟是大吃一惊:扶南阴阳剑上那萦绕千年不散的妖气,半日之间居然尽数消散了!他将二剑握在手中细看细查——只见那阳剑上的一道血印,原本红如妖血,如今竟然化成了一线闪闪的金光;而那阴剑原本是赤如龙舌,眼下却是通身寒闪闪的银光。二剑剑气依旧呼啸如龙,可那环绕在剑身上千年不散的黑色妖灵,竟是一丝都没剩下。 “你……你莫非是用这扶南阴阳剑破脊柱而出的吗?”金雕眯着眼问道。 “不瞒尊者,本座今日被那万尸窟破了金身,失了法术,的确是借了越儿的阴阳剑。” 青华不顾露怯,直言相告,可他话音刚落,心里就明白了——越鸟四处降妖除魔,一生磊落,从无私心,唯独是怒杀了这个扶南。眼看扶南妖气不散,越鸟心中一直内疚不安。偏偏今日他与越鸟一番奇遇,夫妻变母子,妖龙斩孔雀,这才让扶南也破了越鸟的脊柱,也饮了越鸟的血。扶南终于大仇得报,而越鸟也还了血债,二剑妖气自散。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叹。 青华都明白了,金雕自然也明白了,看来越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虽然凶险,倒也未必就是坏事,更有甚者,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一石二鸟之功。 “你把手给我。”金雕对青华说。 金雕这话没头没尾,青华哪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他眼看金雕面沉如水,颇为郑重,心里也实在不愿意得罪这位越鸟的亲娘舅,随即便乖乖地伸出了右手。 金雕搭了搭青华的脉,随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切果然不出他所料,青华体内的乃穷神冰已经全部化尽了。他原以为越鸟今日蒙难的始作俑者是青华,到了此刻他才终于得窥天机,然而这种觉悟让他忌惮,让他对命数不差毫分的安排感到恐惧。他心里对青华的所有怨怼和不满瞬间锐减了五六分,他看了看青华,然后徐徐开口道: “佛祖有言,当日你在昆仑苦战梼杌七天七夜,身中乃穷神冰,此毒虽然可以以青焰化解,但要拔除毒根需要时日。青焰本来就是越鸟的血化的,今日你入她腹、沥她血,眼下你身上的毒根已经被化去了……” 金雕聪明,青华也不蠢笨,想起扶南的来历和乃穷神冰的厉害,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慰藉。原来是灾非灾,是难非难,面上是难关,背后却是因果。既然如此,那他大可不必强求,眼下养好越鸟的身子最要紧,他俩情根深种,哪里是一个小小的“歧缘障”就能敌的?随即也不再纠缠金雕,只坐在榻前望着越鸟,轻抚她的一头青丝,眼中尽是款款深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金雕一年多没见过青华,谁承想这老不死的竟然性情大变,丝毫没有了从前那副大袖一挥谁也不理的嚣张气焰,反而变得知情识趣,乖觉讲理。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青华居然肯放下执着,由此可见,青华绝非轻狂倨傲之辈,反而是慧根深种,懂因果识天机,甚至可以说有些佛性…… 想到这里,金雕头顶发凉,哑然失神——佛祖深思,莫非在此吗? 青华?雷音寺?! 此事事关重大,金雕越想越不敢想,可越不敢想却越是要想,一时间坐立不安,如同受惊一般。 “本座不怕以身代受,更不会舍不得这孽身,唯有一事——来日若我不敌焚风,还请尊者和佛母一定要看紧越儿,开解于她,千万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青华谈起生死,云淡风轻,一如当日。那天他战罢梼杌,将将捡回一条命,在这东极殿里,他说起话来也是如此。原来他起身便知是要赴死,却依旧丝毫不惧,甘愿牺牲,心中半分没有自己,这就是青华的底色。 金雕倒吸了一口凉气,青华的话让他心头一颤,他不愿在青华面前露怯,便腾身而起出了东极殿,立在阿如亭前百感交集, 今日青华断心脉相救在前,留遗嘱托妻在后,足见他绝非无情之辈。可偏是如此,上天却让他亲手断了越鸟的脊柱,再让他亲眼看着越鸟受换骨之痛,这未免也太残忍了些!这对苦命的鸳鸯,真是比黄连还苦,莫说金雕这个个金身的罗汉,只怕就是顽石钢铁见了也要落泪。 九灵从白泽那讨来了生骨镇痛的仙方,他一通狂奔,到了东极殿前,却看见金雕眼圈发红,眼角带泪,这叫他如何不惊?他还以为明王已经殁了,吓得脚下都踉跄了起来。 “尊者哭什么?!” “放屁!九重天风大,扑了老子的眼,还不去送药!”金雕一巴掌打在九灵脑后,然后又尾随跟着九灵入了东极殿。 “帝君!白泽神君赐了仙方,一为生骨,一为镇痛,奴儿这便去熬药!” 九灵眼看青华伤心,心里好难过,直恨自己没本事,帮不了帝君。等他出了殿,金雕对着青华勾了勾手指,让他上前听话。 今日金雕对青华生出些敬重来,因此有心要帮他一帮:“越鸟聪明机灵,我俩需得对好说辞。若是越鸟问起她如何得脱此难,你可千万记住了——是你取了心头血,以女娲血脉救了越鸟,你听懂了吗?” 所谓凡心,岂止男女之情?金雕此刻就是动了凡心——他知道青华无有来日,心生不忍,情愿他与越鸟破镜重圆,就算是只有百年,就算是终要离散,也总算能寥慰青华一生孤苦。如果越鸟来日情深要以身殉情,不如就让他夫妻二人同死罢了,免得他们生死两隔,永受天数折磨。 这就是凡心,这就是凡尘,凡心苦矣,凡尘苦矣。 “尊者有意,可我不愿再瞒她了。”青华轻声道,他知道金雕是好意帮他,可是他不愿对越鸟再有任何隐瞒了。 “那你就把嘴闭上!”金雕沉声说道。 第六十四章 藏宝莲金锁惹祸根 露情愫眷侣重亲近 青华实在蠢笨,金雕只能明言提醒:“一会儿等越鸟醒了我就与她破障,你若明白,赶紧将这妙严宫不该让她看见的东西全收起来!” 金雕肯出手相助,青华当然感激不尽,这障是观世音下的,金雕比他更懂其中的门道,眼下雀翎已经没了,桃姑姑也被遣去了瑶池,这妙严宫中能让越鸟想起当年之事的,除了那座宝莲灯,就只剩下芳骞林中那所民居了。于是他掐诀做法,将芳骞林中的民居挪到了一间空殿之中,又亲手取来宝莲灯一起存于殿中,再用金锁将殿门锁好,最后又把那钥匙贴身收了,这才罢休。 “……帝君……” 越鸟在东极殿内悠悠转醒,口中喃喃,她这一声梦吟气若游丝,几不可闻,可落在青华耳朵里,却如钟鸣铃响一般。只见他浑身一激灵,拔腿就往东极殿跑,金雕看他一脸紧张,生怕越鸟有恙,便也连忙跟随。 越鸟终于睁眼了,她背上疼得厉害,脑袋也昏昏沉沉的,青华急忙上前,握着她的手细看她的脸色。 “越儿,你怎么样?” 越鸟将将捡回一条命来,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她与青华半日未见而已,可青华不知怎的竟是面色如霜,她生怕他寒毒又起,便问道:“……帝君……你怎么了……怎么如此憔悴?” 晚来一步的金雕故意搬了个椅子重重地坐在了越鸟榻前,这丫头竟如同看不见他一般,真是气死他了! “叫我说,你此刻面无血色,没资格说别人憔悴!” 越鸟看见金雕,心里好生疑惑,乍然间还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舅父……” “哟,你还能看见我啊?”金雕气冲冲地,苦活累活全是他干的,这个青华帝君只顾痛哭装可怜,卖乖讨好,实在是心机深沉。 越鸟虽然是通了气息,但体力实在不济,又兼背上颈尾两处疼痛无比,此刻只能趴着说话,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点记忆都没有,根本不知道金雕是什么时候来的。 “舅父为何在此?” 金雕早知道这丫头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才提前备好了说辞,只见他立眉佯怒道:“你还敢说!你实在鲁莽!也不想想你有多大的造化,如何就敢仿照佛母当年?若非青华大帝以心头血救你,你哪能得活?!” 越鸟望着青华,眼里尽是愧疚,难怪他如此憔悴,原来是为了救她:“帝君……小王……多谢帝君相救。” “本座得三清赐药,此刻早就无碍了,殿下切莫多思,还是好好养伤吧。” 青华知道越鸟心里不安,嘴上虽未露出亲切,话里却句句是要她放心。东极殿里一片愁云惨雾,青华伤心,越鸟伤身,金雕夹在中间实在难受,只能强行圆场打岔。 “行了,你也别多想了,你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这青华大帝可是女娲的血脉,等你好了必定功力大增,你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金雕这话不假,青华身上流的是女娲的血,越鸟死里逃生,反而还得了女娲的福泽,的的确确是因祸得福。可越鸟却始终闷闷不乐,她恨自己本事不济连累青华,还惊动灵山遣来金雕救她,她仿佛一个扶不起的油瓶,总叫别人来救她,她在九重天出洋相,连累羽族声名受累,她这个一族妖王也未免太不成器了。 眼看越鸟消沉,青华连忙卖乖讨好,他从一边的案上拿起了扶南阴阳剑撑开给越鸟看:“殿下看看这个……” 越鸟闻言抬头,乍看了那双剑几不敢认,眼看扶南妖气尽消,她这才恍然大悟——她要了扶南的命,扶南也要了她的命,一命换一命,扶南大仇得报,她俩从此再不相欠,扶南这才心甘情愿地离开了这个世间。 越鸟喜极而泣,双眼簌簌流泪,心里生出无数感叹,青华不顾金雕就在面前,连忙伏身与她相劝: “这是好事,越儿千万别哭啊……你铸扶南的筋骨为剑,千百年只希望他能够散尽怨气,如今扶南妖气尽消,只留下双剑为殿下傍身,这是善缘,是殿下自己修来的善缘。” 越鸟点了点头终于破涕为笑:“小王这是高兴……” 所谓的天数,从来不落一人,越鸟怒杀扶南,懊悔千年,而扶南的妖灵久久不散,单等到越鸟受此大难才终于烟消云散,这就是因果循环。而越鸟重伤,看似是飞来横祸,其实是命运助了她一臂之力,还了她一个功德圆满。金雕眼看越鸟蒙此大难还为了扶南这个畜生流泪,心里很是宽慰,他这外甥的确是有造化有慧根,懂慈悲知进退,只要她能安稳地度过天劫,她一定能成为一位足以服众的妖王。 “你是该高兴,你以身护法,得了二功:一来扶南妖气尽散,二来今日青华大帝沥你血而出,身上的乃穷神冰已经被尽根拔除了。你一时鲁莽,却也是应了天定的劫数,有舍有得,善哉善哉。” “真的吗?!”越鸟连忙捉住青华的手探他脉息——金雕所言非虚,青华身上真的再无半点寒气了。 “如此甚好,甚好。”越鸟笑着说。 金雕看了看青华,青华看了看越鸟,越鸟又看了看金雕,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是命中注定,他们又何须长吁短叹? 九灵捧了汤药进来,他知道明王忌口,便道:“殿下容禀,帝君叫奴儿先请三清赐药,又向白泽神君讨了镇痛生骨之方。白泽神君知道殿下不食荤腥,此药皆是仙草方,以龟蛇凝华草为引,又有大日还玉草等数味仙草做辅,殿下无需担忧,但服无妨。” 青华从托盘里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喂越鸟服药。九灵体贴,非但知道越鸟不食荤腥,还知道仙方苦涩,因此在汤药旁边另外奉上了一碟蜜饯。果不其然,越鸟服了那药,眉头紧皱,连连叫苦。青华拣了一颗杏干,喂进了越鸟嘴里。 金雕见此,揪住九灵的领口就将他拖出了东极殿。 “尊者干嘛!快放开!”九灵高声叫到,明王遭此大难,帝君坐立不安,他正要紧着侍奉,这九头鸟拉他干嘛? “明王救了你主子的命,你主子现在要给她叩头谢恩,你敢看吗?” 金雕明摆着是要吓唬九灵,可九灵是个儿童心智,一时竟被金雕糊弄住了——想想也对,若真是那样,他确实是不敢看。 “去!给我沏茶去!”金雕一屁股坐定,满脸的逍遥。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东极殿里,青华一挥手掩了殿门,就急急与越鸟亲近说话。 “你快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失算,还是故意!” 青华失而复得,心中无比后怕,越鸟不明就里,可他却清楚得很——若非当年他的一丝元灵在凡间遇上越鸟,那地仙便可娶了娇妻逍遥一生,何至于沦落魔道害死千条人命?今日越鸟也自然不用受这断脊大罪。可若非越鸟当年死在妙严宫留下遗骨,今日只怕他就是提着剑杀遍三十三宫也找不出一副能给越鸟换上的雀骨。天数无常,滴水不漏,让人生畏。 “我真是失算!帝君千万信我!”今日是越鸟失算一筹,她只记得佛母典故,却忘了她和青华的修为天差地别,这一遭她受罪也就算了,居然还连累青华取血救她,实在是鲁莽。 青华眼看越鸟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混账,越鸟刚醒,他何必盘问不休?眼下让越鸟养好身子要紧,其余的他都不计较了。 “好好,我信你,我信你!你躺下,莫要再伤着了!” 越鸟失血过多,双唇皴裂,青华见此,便捧了一盏茶在手心对越鸟说:“张嘴。” 越鸟的确是口渴,可她现在只能趴着,如何能饮水? “怎么喝?” “殿下只管张嘴就行。” 越鸟乖乖地张开了嘴,青华两指一挥,只见那杯中的茶水瞬间汇作一股,凌空而起,直奔她唇间,她连忙痛饮,一杯不够,竟将那一壶茶喝了个大半才终于解了干渴。 “是我太傻了,忘了帝君的本事。” “今日你我虽是连遭大难,却也算是因祸得福。”青华若有所思地说。 越鸟满脸尴尬,刚才九灵说青华为了救她,惊动了半个九重天。她在九重天无尺寸之功,还要劳动三清来救她的小命,实在是不像话。 “帝君断脉相救,还说什么福气?” “殿下以身相护,本座以血相救,那我二人岂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话是好话,可青华却越说越羞,面上都不禁生出红晕来。越鸟臊极了,干脆别过头去不再看青华,可脸上却笑意难掩。 “你这样趴着,只怕是难受。” 青华隔着锦被轻抚着越鸟的背脊——金雕给越鸟接好了骨,也将越鸟背上皮肉尽复了,但她还要生脉续血,恐怕是得好好将养一番。可她伤在背上,坐也不行,躺也不行,只能趴着,时间长了哪能不难受?他苦思了好一会儿,终于灵光一闪,心生一计。 “越儿,我有办法了!” 只见青华掐诀念咒,从指间唤出一泉清水直奔越鸟身下,不消片刻就结成了一床“水褥”。越鸟趴在上面浑身舒展,如同卧在云端一般,那水褥合着她的身形,将她贴身捧着,让她从头到脚半点不用着力。可是这水极其灵巧,且沾身不湿,似乎是青华的真身……那……那她这岂不是让青华抱在怀里了? “帝君……这……” “越儿……我……你别害羞,我不敢越礼,我只是怕你辛苦。”青华臊红了脸,就连眼神都躲闪了起来。 青华将真身一分为二,只求越鸟能够少受些罪,越鸟心里感激,可脸上却实在挂不住,她心跳如擂鼓,根本不敢看青华,只低着头嘟囔道:“帝君……还是把我挪回海梨殿吧……” “那可不行!殿下此伤不宜挪动,再说了……我将真身一分为二,如此伤身,殿下得与我寸步不离才行,否则,殿下就不怕本座死了吗?” 青华连忙插科打诨撒谎耍赖,回了海梨殿越鸟必定让宫娥侍奉,到时候还有他什么事?满宫几百双眼睛盯着,他就是想要看顾越鸟都还要避嫌顾礼,这叫他如何肯? “帝君骗人的吧……”越鸟嘟囔道,她不是水精,也不敢妄自揣测分身为二的凶险,可青华一向顽皮,眼下她是不敢不信,却也不敢肯定。 “殿下才是骗人!殿下方才还说要与本座同衾共穴,都是骗人的!”青华撒起泼来。 眼看青华嘴里露出轻薄,越鸟不住地恼他:“你!你怎么如此无赖!” “本座就是无赖!怎么样?殿下这是嫌本座无赖,要将本座打发出妙严宫吗?”青华瞪着眼还嘴道。 越鸟顶着红扑扑的脸看了青华一眼,心里生出甘甜来,嘴上也不再嗔怪,只是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越儿不敢……越儿多谢帝君救命之恩……” “越儿要谢本座,岂不简单?” 青华奸计得逞,面露得意,他两指一抬,越鸟身下的水褥便徐徐升起,直将越鸟送到了他的面前。 “帝君这是做什么?”越鸟微微低头,躲着青华的目光,她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多说一句话都怕露怯 “你猜。” 青华说着便抬起了越鸟的下巴,探过唇去就吻,可越鸟行动不便,他也不敢放肆,那蜻蜓一吻虽是情深所至,却也有些安慰和怜惜的意思。 “越儿,我心里实在是后怕,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什么吗?” 越鸟点了点头,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便想着还能化成孔雀翎陪着青华,其实那样也很好,没有天劫,没有责任,她可以轻飘飘地死去,然后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越儿,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的。” 青华紧紧握着越鸟的手不放,仿佛是怕她会突然离去,可越鸟却觉得“无论如何”这四个字太重了,前路未明,她最怕青华会不顾一切。 青华看透了越鸟眼中的忧郁,此时此刻,他情动不可自制,只想对越鸟诉尽衷肠。 “越儿,我……” 正在此时,金雕推门而入:“喂!我说……” 第六十五章 动凡心罗汉破情障 缘重续夫妻卧同林 青华和越鸟正在动情之时,不料金雕却突然推门而入,他二人连忙分开,越鸟只顾羞涩,别过头去,抿着嘴皱着眉,心里有喜有惊,有尴尬有害羞,一句话都不敢说。而青华则仰天长叹,心里直叫苦——他二人实在是情路坎坷,回回到了紧要关头,神仙妖精就各个都要凑上来坏他的事,这叫他如何不气?他算是明白了,所谓的仙缘已断,就是说满地都是他们二人情路上的绊脚石。既然如此,他干脆杀个干净得了!到时候他和越鸟独占天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看谁还能来打岔! 方才九灵给金雕摆了一桌的点心茶水,金雕吃饱喝足,这才想起来要给越鸟破障。他一进门就看见越鸟飘在半空中身下以水为驾,如此甚好,省的她日日趴在铺上反而撑的背疼,可他虽然见多识广,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心里不禁起了好奇。 “呃……这是个什么玩意?” 青华本来就气大,听到金雕叫他“玩意”便更气了:“什么什么玩意!这是青玄水精!是天下的至灵之物!” “真是稀奇。”金雕摇头晃脑直打量那水精——这东西颇为灵巧,紧合着越鸟的身形,将她稳稳的托着。更惊奇的是那一床锦被浮在水上却半点不湿,这青华帝君果真是有些本事,这样的神物也可以随便驱使。不过任凭它是如何的灵物,也得青华舍得,才能将它给越鸟做了床铺,金雕心里领情,嘴上自然也得叮嘱越鸟一二。 “越儿,青华大帝舍身救你,你需得感念,知道吗?” 越鸟羞得恨不得撞墙——青华不说实话也就算了,他们二人此刻灵肉相贴,如何能说?偏偏金雕听了青华的浑话,还以为这水铺是什么法宝,竟然叮嘱她要感念青华恩德,这岂不是逼着她对自家舅父扯谎诳语吗? “是,越儿谨记舅父吩咐。” 越鸟强压羞臊,对着金雕颔首答应,金雕等的就是这一刻——越鸟抬眼看他,他抓住机会,口中默默念诀,两指在越鸟眼前轻轻一挥,不动声色地就破了她的歧缘障。而越鸟双目仿佛遭风吹了一般,瞬间泪流不止,眼睛都睁不开了。 “舅父这是干什么?” “就算你是妖精,不忌讳血污,但是这妖气眯眼,不给你除了如何是好?”金雕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越鸟来不及细想,她两眼不住地流泪,只觉得金雕必定是好意,因此赶忙道谢:“多谢舅父。” 眼看越鸟泪眼朦胧还连连道谢,青华和金雕面面相觑——越鸟是天下的慧根,实在是聪明无比,但偏偏又是无比的好骗,不知道是为什么。 “好了,你既然得脱此难,我就回灵山了。”金雕大袖一挥,他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这妙严宫多事,他可不愿意逗留。 “那尊者快走吧。”青华连忙逐客。 金雕惊呆了——青华这个狗东西!连个果盘都不送,得了老婆就过河拆桥。他们好端端的凤凰血脉,怎么摊上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然而他虽然心有不甘,可相比之下,他更不愿再看见青华的那张老脸。随即“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而青华打发了九灵一路相送金雕,也算是尽了礼数。 金雕一走,东极殿里就剩下了越鸟和青华,越鸟抬眼看着青华,只觉得脸红心跳,腹中如同群蝶飞舞:“帝君留我在东极殿……那帝君自己难道要宿在海梨殿中吗?” 青华刚和越鸟通心通意,眼下她又没了歧缘障,他得偿夙愿,心里甘美得很,嘴里的情话哪里还能按捺地住? “殿下嫌我,要赶我走,那我就去阿如亭为殿下护法。从前是你护我,现在是我护你,岂不妙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越鸟追问道。 阿如亭里是沾满了越鸟的气息,青华若是真的宿在那里,难免情难自制胡思乱想,到时候岂不是折辱了越鸟?可他这话要是如实相告,只怕越鸟要嫌他轻狂龌龊,因此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能打哈哈。 “没什么……本座还有别的去处……殿下无需担心……你好好睡一会儿吧,晚些我再来给你送药。” 青华落荒而逃,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在越鸟面前露出轻薄,他浑身热血激荡,掩了殿门大步便而去。坐在阿如亭中,他列开四宝,口念佛言,笔走龙蛇,以净心神。 越鸟趴在水铺上,只觉得浑身舒畅,她想起青华,只觉得心口发烫,嘴里发甜。突然间,一小股泉水从水面上卷了起来,啵的亲在了她唇间,然后哗啦一下又落了回去。越鸟莞尔一笑,随即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到了晚间,青华亲自端了药给越鸟,越鸟原本正在熟睡,青华虽然不忍却也只好叫醒她——越鸟要续骨生脉,那可是极疼的功夫,若是没了这镇痛的药方,只怕她要受苦。 越鸟缓缓转醒,窗外夜幕已至,她见青华正捧着药碗坐在她身边,禁不住生出了满心的甜蜜。 “青华……” “殿下吃药。”青华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喂越鸟吃药。 “太苦了……” 所谓良药苦口,半点不假,这白泽的仙方实在是苦的厉害。 “是苦……”青华连忙拣了一颗杏干送进越鸟嘴里。 越鸟由口到心甜了个透彻,等她服完了药,青华小心翼翼地为她安了枕,随即便眉开眼笑地撑开手中书卷献宝—— “越儿,你看我写了什么?” 书曰:“太上青玄慈悲太乙救苦天尊宝忏” “……开经玄蕴咒,玄元一气,无极之先,太始太乙,含象九天,开明三境,万化大千,至今治御,统承前贤,三才合德,九气同元,消除灾劫,普度群仙,诵之万遍,福禄绵延,吉祥萃泰,永保遐年,谨遵普化,道德成全……大道无名,而帝有号,浩劫难尽,而济自天,缅惟救苦慈尊妙得玉清分气,青玄启运。黄籙开图,威神遍满於十方。慧力圆通於三界,寻声赴感,历劫度人。无量无边,累千言而莫竟。有情有性,经一顾而皆春本先天之圣人,洵大慈之仁者,以今恭逢谷旦,理合进祝称扬,未宣圣德,先启诸天,爰偕法众,谨焚道德真香,虔诚上启。” “帝君真的编了经书?”越鸟大惊,青华乃道门至尊,虽然他前番几度露出亲近灵山之意,可此事事关重大,她根本不敢多做肖想,想不到他居然如此用心。 青华十分得意,且半点不愿收敛:“自然是真的,我已经将此诀传至信徒,来日必定个个讼念。” “帝君真是好造化!”越鸟捧着手中的经卷感叹道。 “越儿,你不是想知道我睡在哪吗?海梨殿,阿如亭都是你的闺房,我不敢窥探,更不敢逗留。越儿想知道我睡在哪,就随我来看。” 青华施术,让水铺驮了越鸟出殿,一路到了芳骞林深处。 “越儿,你看这里,我睡得吗?” 芳骞林是青华大帝的至宝之地,九重天上无论何人,无青极大帝旨意皆不得入内,越鸟也是第一次入芳骞林,所谓芳草萋萋鹦鹉洲,落英缤纷桃花源,想来也不过如此。林中四季如春,四时花开:海棠茉莉,丁香牡丹,群芳斗艳,百紫千红;梅兰竹菊,桃梨桂樱,尽数盛开,芳馨无比;林中有溪,有丘,有峦,有潭;水间有莲,有荷,有鲤,有石,一步一景,寸草寸晖。 越鸟瞠目结舌,芳骞林奇景天下无双,青华真是深通造化,竟能孕育出如此仙林。 “帝君好雅兴!” “我就睡在这,殿下可放心了?” 青华露出顽心,唤出一绫,将两端扎进树身,入木七分,随即飞身而上,横卧在了绳上。 “帝君真是清绝无匹!”越鸟赞叹道。 青华听了越鸟的夸赞,心里直美,他侧过头看着越鸟,越看越喜欢。偏是如此,他心生杂念,一时猝不及防,跌落绳下。越鸟见此,忍不住噗嗤一笑,青华从草间爬起来,满头的恼怒—— “原本便是千日也睡得!偏是殿下惹我分心,如今还来笑话我!” 越鸟闻言颔首,面露娇羞,青华施术将越鸟连人带铺唤至面前,红着脸问道:“越儿愿意与我同林而卧吗……” “帝君……”越鸟心跳不止,她眼中尽是青华的面容,一时情动难制,壮着胆子亲在了青华面颊上。 青华心花怒放,只想抱越鸟入怀,可他又实在不敢——越鸟伤在脊上,他若是猖狂,岂不是要害了越鸟?可是他此刻情动难制,只能将越鸟连人带铺一把推开,红着脸咬着牙道歉。 “本座不敢冒犯殿下……” 越鸟红着脸一言不发——她破了青华帝君万年的清净,哪里还有脸面责怪他?青华静了静心神,心里生出不舍,随即爬起身来,侧卧在一长石凳上,又唤回水铺。他不敢再亲近越鸟,只握紧了她的手。 “殿下冷吗?”青华有心让越鸟和他同林而眠,却唯独怕她受寒。 越鸟摇了摇头:“帝君忘了?我身带青焰,如何会冷?帝君冷吗?” “殿下忘了?我沥血而出,早就化了寒毒。这芳骞林四季如春,我又如何会冷?”青华温柔说道。 “是小王不察。”越鸟红了面皮。 “不是不察,是关心则乱。”青华面露喜色,支起身子细看越鸟的眉目。 这天定的夫妻,一个不愿僭越,一个守着清规,原本该是有子得道,如今却落得只能和衣而卧。其中虽然是有喜,但也少不了有悲,有诗曰: 一朝不慎凤失凰,千年离散燕双飞。破镜重圆情难续,夫妻同心不合衾。 第六十六章 九重天妖王脱大难 东极殿神鸟拜明王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秦山之上,驾象车而世讯毕方,毕方并害。” ——《韩非子·十过》 话说越鸟虽然是遭了断脊大难,却得太上老君以九转还魂丹搭救了性命,青华谨遵金雕吩咐,将换脊一事瞒的滴水不漏,日日餐餐亲手照拂,又以生肌散、续脉丸,还有白泽赐下的龟蛇凝华方为越鸟补身养伤。 青华是万分的不愿意让越鸟再回东极殿,若是依他,这芳骞林无人敢擅自踏足,正好让他二人亲近,省的又被闲人叨扰。他不拘身份,愿意事事精心呵护侍奉,可越鸟却死活不答应——他们二人进了这林子就不出去了,青华又不许别人入林侍奉,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不在乎区区虚名,她也实在舍不得青华时时受累,事事照顾她。 “那……到了晚上,越儿来这林子里陪我?”青华磨磨蹭蹭不情不愿,拉着越鸟的手不放。 “不行!”越鸟羞道。 “为什么?”青华急眼了,他如此殷勤,却还是不能和越鸟日夜相对,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为什么?……这……”越鸟气地嘴里直打结,“……你还敢问,若是你夜夜将我挪进芳骞林来,那你我岂不是……岂不是如同偷情一般……” 越鸟气归气,但是她了解青华,青华一向是有些天真,未必就想得到这里面的不妥之处。 果不其然,听了越鸟此言,青华也不禁面生红晕,更不敢再求。 到了第三日,越鸟已经可以翻身了,那青玄之水极有灵性,但凡她要翻身挪动,水波就凑背把腰,生怕她脊柱吃力。 “终于可以躺着了。”越鸟长舒了一口气,她攥着身上的锦被,两只眼睛提溜直转,罢了侧过头望着青华,红着脸对他说:“帝君……去唤个宫娥进来。” “为什么?”青华心里好生委屈,他精心呵护,没想到区区三日,越鸟就要撵他走,这女子好狠的心! “我……我……要穿衣服啊……” 越鸟背上是锦被,胸前是水褥,这已经是第三日了,叫她如何能不害臊。青华闹了个大红脸,他们虽是情投意合,却从不敢越雷池半步,没想到越鸟受了这一遭大难,他两个寸步不离整整三天三夜,这让她个佛门中人如何能不臊。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妙严宫里有一位毕方仙子,她是羽族的后裔,侍奉越鸟刚好。这厢毕方毕方得了九灵的令,从海梨殿中取了浣洗衣物来,端着托盘就入了东极殿,院中宫娥虽然不敢议论侧目,却禁不住各个目瞪口呆——帝君可从来不让人入殿侍奉,今儿这是怎么了? 青华不敢逗留,他吩咐毕方小心侍奉,随即出殿掩门,呆呆地站在东极殿前望天——其实……其实他也可以给越鸟换衣服嘛,无非是越鸟嫌弃他罢了。 毕方心里十分好奇,这些日子以来,满宫都在悄悄议论,说明王殿下似乎是遭了大难。自从那日帝君带着明王回宫,宫中就各个提心吊胆,帝君好大的阵仗,惊动了半个九重天不说,后来又带着明王入了芳骞林,不许任何人近前,就连九灵都打发了。明王乃凤凰后裔,观世音的亲徒,身边又有青华帝君鞍前马后,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让明王伤重至此,她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入了殿毕方搭眼一瞧,明王躺在塌上,说起话来也是气若游丝,看样子真是伤得不轻,青华帝君点她侍奉明王,她可得紧着心思醒着神,否则帝君若是怪罪下来,她可担待不起。 “殿下,小仙冒犯了。” 毕方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惊觉明王竟然是赤胸裸背,可她心里即便再诧异也依旧半句都不敢问。而明王虽不叫疼,却浑身脱力,动动胳膊嘴里都直嘶嘶,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为明王除了衣裙,再轻手轻脚地由里到外换上新装。 越鸟实在伤重,即便是受了九重天的大恩惠,也照样没少受罪,换了身衣物而已,竟生出一额的汗,只能咬着牙叮嘱毕方: “有劳仙子了……这衣物锦被,仙子不要拿去浆洗了……天庭忌讳血污,你去洗了,叫别的仙娥嫌弃你。本王知你的本事,你便将它们烧了吧,帝君那里本王会说明的。” “多谢殿下关怀……”毕方看明王如此疼痛,还担心她被别的宫娥挤兑,心里十分感激,连忙掏出锦帕给明王擦汗。 “……殿下饮杯茶吧。”毕方原本想扶起明王,可眼看明王蹙着眉咬着牙,根本起不来,她只好又把明王放下了。 “你……去叫帝君来吧……”越鸟吩咐道。 毕方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明王是羽族之王,少不了是尊贵些,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明王居然如此高贵,敢叫那东极大帝近前侍奉。 “是,得侍奉殿下乃小仙大幸,殿下往后若有差遣,小仙无所不从。” 毕方连忙跪安,她不敢拖延,抱起明王换下的衣物就走,不想一开殿门居然被东极大帝堵在了门口,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嘴里直打颤。 “帝……帝君……” 眼看看毕方面色煞白,青华还以为越鸟有恙,瞬间惊地发根都立了起来:“你惊慌什么!明王怎么样了?” 毕方从来没跟青华帝君面对面说过话,此刻膝盖都打颤,只能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殿下……殿下……说渴了……” “知道了,仙子去吧。” 殿门在身后开了又关,毕方抱着满怀的衣物站在殿前,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按照明王的吩咐,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她的讹火将那些染了血的衣物和锦被都烧了。这些可都是青华帝君的贴身之物,不过她早就瞧见了明王身下的那一床水褥,那东西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多半是帝君的法宝,帝君既然舍得法宝,自然也不会吝啬这些东西了。 东极殿里,青华给越鸟喂了茶水,坐在她身边,握了她的手说话。 “越儿,你舒服些了吗?” “好多了,那锦被还有衣物小王让毕方仙子拿去烧了,还望帝君切莫见怪。” 青华知道越鸟的意思,妙严宫合九重天三十三宫之制,自有司净处,可宫中侍奉的宫娥多得是花草成精,凡人飞升,各个忌讳血腥。越鸟是怕毕方身上沾了血腥,叫别的宫娥忌讳她。 眼看青华似有叹息,越鸟怕他想起天规宫事多思多虑,便连忙就要打岔,刚好她有一件事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此刻正好问清楚: “帝君,小王有一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地仙……” 第六十七章 东极帝三推瞒旧事 青孔雀重生动凡心 青华一听到“地仙”二字,背后汗毛直竖,他别的都可以掩饰,唯独这地仙一事实在是不好圆谎!他还没编排好故事呢,就怕越鸟发问,此刻嘴里打结手心冒汗,眉头都不自觉地微蹙了起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听得殿外有人来报,原来九灵看毕方妥帖,便遣她来给越鸟送药。到了殿门口,毕方不敢擅入,只规规矩矩地通传了一声,单等帝君呼唤了,这才颔首而入。 “禀帝君,禀殿下,小仙奉命为殿下送药。” 望着眼前的毕方,青华已经跳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肚里,这丫头来的及时,当真是救了他的性命。 凡是苦药,最好能一饮而尽,喝地越慢越受罪,明王连坐都坐不起来,毕方只能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明王苦地龇牙咧嘴,毕方看着都不禁皱眉。 毕方恭恭敬敬,既不敢逗留也不曾窥探,临走还知道将殿门掩了,青华见她颇为妥帖,便对越鸟说道:“毕方仙子勤谨体贴,不如以后就让她贴身侍奉殿下。” 越鸟摇了摇头:“这只怕不合规矩。” 越鸟客居妙严宫,玉帝抬举她,让她上下所需,不得怠慢,内外差遣,不得有违,可她毕竟是灵山中人,哪里有在天庭摆谱扬威恃宠而骄的道理?她要是不谨言慎行,只怕不仅要连累青华,就连雷音寺的声誉也要受损。 “殿下若是有所顾虑,不如本座去通报了王母,叫她赐人来侍奉殿下,王母原本就有心呵护殿下,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越鸟又摇了摇头:“区区小事,何必惊动西王母天尊?小王还不至于如此不济,再说,小王得帝君呵护,哪有不周全的?” 青华垂头丧气的,事到如今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越鸟原本是天命所归的东极帝后,眼下竟落得个无名无分的地步,如今他二人要人前避嫌,人后小心,实在是无比的憋屈。 “终究是本座连累殿下受屈,既然如此……不如……不如我去求求玉帝,让他赐下婚来!” “只怕是求不来的……”越鸟叹了口气,满天尽知青华帝君自断仙缘,玉帝即便是再有心维护,也不能违逆天命,强赐姻缘。 青华心中悔不当初,有苦难言,事到如今,无论他多心系越鸟,也绝对不能露于人前。他可以不顾虚名,可若让诸仙将越鸟当做了妙严宫里的通房妾氏,到时候越鸟声名尽毁不说,五族必定要勃然大怒。 其实越鸟并不在乎名分妻妾这些凡礼,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要紧事——青华原本的仙缘断了,却不知帝后何在?若帝后因为断了仙缘不得出世也就罢了,若帝后还在世,她这岂不是夺人夫婿? 想起地仙宫之事,越鸟越想越不解,越想越疑惑——那地仙千年前青华帝君夺他所爱,这才害得他失妻失心,沦落成魔。别的不提,那地仙化得跟青华一模一样,恐怕是真的见过青华。可那地仙满口咬定她就是当年的“灵儿”,这岂不奇怪?她根本没有这么一世尘缘,更是从未在凡间遇到过青华。难不成青华帝君七世为人,其中一世遇到了这个地仙,在机缘巧合之下夺了他的妻子灵儿,而这个灵儿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不会的,那地仙颇有造化,岂能错认了皮相?怕只怕这地仙所言非虚,她真的与青华帝君有一世尘缘,是她自己混忘了,那这岂不是意味着…… 此事事关重大,越鸟不敢妄自揣测,若是那地仙没死,她还可以详细问他年月,好算出此事的来龙去脉。可眼下地仙已死,越鸟连他的名讳都不知道,即便是要查要问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越鸟面色逐渐沉重,青华知道她一定是又在想地仙之事,他心中有鬼害怕得紧,连忙推了推越鸟,故作大惊小怪道——“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来。 越鸟见了那瓷瓶这才想起来,这瓶子里装的可是元圣星的子嗣! “哎呀!怎么把它给忘了!” 眼看越鸟上当,青华终于心鼓稍歇,他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的,好在越鸟寄挂元圣星,见了瓷瓶玉胎便暂时将地仙的事情放下了。 “殿下受此大难,本座什么都不记得了,方才才想起来。” “这……不知道这仙胎如何孵化啊?”越鸟打量着那瓷瓶直犯难,别的本事她有,这生儿育女的事她可是半点都不知道。 “这仙胎不足月,自然要揣到足月了。” 青华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打量越鸟的腰身,越鸟被她盯得发毛,连忙捂住了肚子。 “这可万万不可!” 青华憋着笑揶揄越鸟道:“殿下一向慈悲,如今怎得推脱起来了?” “帝君可想清楚了?若是小王亲自孵化此胎,那小王便是元圣星之妻,帝君破我脊而出,与我有母子情分,到时候就是元圣星之子!” 越鸟是一颗巧心,一条银舌,青华被怼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边生闷气,一边不住地那眼睛瞟越鸟,而她笑得花枝烂颤,却依旧不肯放过青华—— “帝君只说怎么办吧?” 青华迎着光打量那瓶中的仙胎,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只能看得出是白色的,他心里不服,便阴阳怪气拿腔拿调地回越鸟道:“既然殿下揣不得,那本座自己揣!” “啊?”这下轮到越鸟失语了,她一双眼瞟前瞟后地直打量青华,脸蛋也红了起来:“帝君怎么……揣在哪……从哪生?” 青华两眼一瞪,伸出手掐住了越鸟的脸蛋,看她一脸绯红就知道她在胡思乱想:“殿下想什么呢??本座是要将这仙胎放进血莲里孵化!殿下以为呢?” “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帝君手眼通天,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嘛。”越鸟支吾道。 “你这丫头,好一张利嘴!” 越鸟先是嘴坏,看青华恼了又来嘴甜,实在是心思多,恨得他牙痒痒的。眼看她面露得意,青华一时间恶向胆边生,干脆欺身上前,将越鸟拢在了怀里。 “帝君……干什么!”越鸟惊慌失色,一双眼不停地往殿门那瞟,生怕有人推门而入。 “你个青孔雀,实在是嘴坏伶俐,不罚不行,你说吧,怎么个罚法?” 越鸟眼光闪烁,面上绯红一片,青华面上故作凶狠,心中却不禁一动。不知道是不是破了歧缘障的缘故,青华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越鸟待他更亲近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似懂非懂,而是会明明白白地露出羞涩和温柔。 “我一个病人,动都动不了,帝君居然还要罚我,帝君要怎么罚?扒光小王的雀羽?让我成个秃尾巴孔雀?” 越鸟以手掩面哈哈大笑,可她刚得意没多久就又哭丧了起来,她得意忘形,动作太大,牵扯到了背上的痛处。 “背疼……背疼……” “你还笑,别笑了,乖乖躺好!”青华嘴上虽然厉害,脸上却写满了对越鸟的联系,他伸出手轻抚越鸟的面颊,嘴里低低地唤她的名字。 “越儿,你切莫再乱动了,否则又要吃苦……” 青华满目情深,越鸟只觉得心底一片甘甜,可这甘甜中却始终掺杂着二分忧愁,她轻轻按住青华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青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青华心里一凉,他有太多事瞒着越鸟,内疚哽喉,他吞不下也吐不出,仿佛有人在他心口放了一块石头,他苦笑了一声,避重就轻地答道:“我这龌龊心思殿下自然知道,不算相瞒。” 可青华越是插科打诨,越鸟心里就越怀疑,她问青华:“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什么都不问,我只问你,你那断了缘的妻子现在何方?” 青华闭眼叹苦,早知越鸟是如此心性,可怜她蒙在鼓里,还生怕自己是夺了别人的夫婿。天下多苦,最苦的就是要他不得与越鸟坦诚。他好想告诉越鸟,他们就是天定的夫妻,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仙缘。可他偏偏不能,他只能眼看着越鸟不明就里,失去帝后尊荣不说,如今还要为夺了别人的仙缘而内疚。 眼看青华露出伤情,越鸟心中十分不舍,青华本就是痴情之辈,若她非要刨根问底,只怕要惹他伤心了。说到底,若帝后因为断了仙缘而未得出世,青华少不了要内疚。可若是帝后尚在人间,青华这就是移情别恋,那他心中必然愧疚。此事难两全,既然无解,何苦让他再烦心自苦,不如难得糊涂,再不提了。 “青华,你别难过,我不问了就是。” “此事天地间只有仓颉知道,我问时,仓颉暗示我那妻子因为断了仙缘未得出世。仓颉不肯与我直言,可他既然心恋殿下,殿下大可自己去问!仓颉深情,必定直言,到时候露了天机,正好让玉帝宰了他!” 青华不愿意对越鸟说谎,可他今日若不浑说这一通,只怕越鸟日后少不了多思难安,如今这谎已经撒了,愧疚就留给说谎的人吧。 越鸟心中顿时松快了许多,青华所言非虚,此事事关天机,她若是胡乱打探,只怕是要害人害己。既然帝后已去,她也算不得鸠占鹊巢,如此甚好。 殿中有些化不开的伤情,青华打破沉默,他举着手中的瓷瓶问越鸟:“本座只能看出这仙胎是个白色的,其他的都看不出,殿下看呢?” 越鸟接过瓷瓶一边看一边嘟囔道:“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元圣星既然是黑色的,怎么生个白的出来?” “那佛母是金孔雀,如何生得殿下这个青孔雀?”青华立刻反问。 这下轮到越鸟吃瘪了,她刚才那一问实在是太傻了,青华肯定少不了要笑话她。 “殿下巧言能辩,难得吃亏,本座可得细看。” 青华抓住机会,与越鸟嬉闹起来,只觉得越看她越喜欢,忍不住附身轻吻在她额上。此情此景,正是两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时候,青华一阵动情,面红心跳,爬在越鸟耳边喃喃就要诉衷肠…… “越儿,我……” “帝君!孟章神君携西海四公主求见。”九灵在殿门前大大声的通传道。 第六十八章 畏人言孟章劝青华 识仙缘龙女谏明王 “避水金睛兽,驭之可上天下海,无所不能达也” ——《西游记》 青华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正要对越鸟一诉相思,岂料却又被搅黄了,他呆坐在床前以手撑额,仰天长叹——这九重天片刻不消停,各个尽是来坏他的好事的!什么叫自食其果?当年他顾头不顾尾,现如今有妻娶不来,天命偏爱阴差阳错后悔莫及,即便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身神仙又如何?上天照样有的是手段戏弄他。 眼看青华气鼓鼓的,越鸟不禁失笑,他是赤子之心,有时候竟像个孩子一样,还好孟章神君夫妇来得及时,否则这老神仙方才有些按耐不住,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青华听到越鸟嗤笑,揣着手发起脾气来:“殿下真是无情!” 越鸟强掩笑意,拉住青华的手臂叫他:“帝君别气了,快扶我起来。”眼下她行动不便,凭一己之力难以支撑身子,只能让青玄水托着她坐起来,如今孟章夫妇拜见,她总不能躺着见人如此无礼。 “殿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要本座帮手,拿什么谢本座?”青华说着便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讨起亲来,越鸟见了他的痴相不禁噗嗤一笑,随即爬起身子啵的亲在了他脸上,他这才心满意足,施术让青玄水扶着越鸟坐起,又为她正了衣衫,这才让九灵宣孟章夫妇正殿拜见。 孟章得令拔腿就走,却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耳朵——“你走你妈啊走!你是傻子吗?”白龙女怒道。 “你干嘛啊!你快放开,别人都看着呢!”孟章连忙挣脱。 白龙女松了手,可面上却对孟章横眉冷对:“我问你,这明王在妙严宫究竟是什么身份?” 白龙女乃名门闺秀,自小就聪明伶俐,知情识趣,龙宫教的她圆滑世故,天庭教的她谨慎小心,孟章是个好糊弄的傻泥鳅,可她却精明得很——他夫妻二人皆位列仙班,到了这妙严宫来拜见明王,其一没有入东极殿觐见的道理,其二,他们是夫妻,那这东极殿里是什么?难道真是一主一客? 孟章吃了不小一惊,他虽然知道内情,可此事事关重大,他从未向白龙女提起过,岂料她竟如此聪明,一眼就看破了。都说难得糊涂,这话半点不假,青华和明王的一本糊涂账,任谁卷进去了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妇人不明就里,孟章生怕她闯祸,于是便吓唬她道:“你……你胡思乱想!……我听闻,明王大难,挪动不得,所以养在东极殿里。你可千万别乱想,更别乱说!这东极大帝发起怒来,你知道轻重吗?” 白龙女嗤笑一声——孟章这分明就是放狗屁!妙严宫里多的是去处,东极大帝留明王在东极殿中是何道理?再者说了,大帝要他们夫妻正殿同拜,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能不懂?早听闻明王天姿卓绝,就连孟章也曾嘴里夸过。管他什么大罗金仙,既然是男儿身,哪有不好色的?如今明王在此虽无名无分,可明王是龙宫的恩人,别的不论,她四公主就是要以帝后尊之,谁还能拦她不成? 孟章入殿行礼,见明王全凭身后法宝支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明王重伤,这事要是让五族知道了,恐怕少不了又要闹出事情来。而白龙女飘然下拜,虽然是恭恭敬敬,却只行一礼。 “西海龙宫四龙女拜见东极大帝,拜见明王。” 青华初见这白龙女,以往孟章只说这妇人如何刁钻,如今看来竟是相当的懂事,可见过去说不定是孟章自己惹事,未见得就是这妇人无礼。今日她却一句话就说在了青华的心坎上,足见她知情识趣懂得分寸。 眼看青华让孟章夫妇免礼上座,面上似有喜气,越鸟多少有点犯糊涂,她初到天庭,哪里懂得礼数细碎——白龙女有意为之,一礼拜二仙,这就是把他二人做了夫妇同拜,青华当然得意。 白龙女虽得青华帝君赐座,却只谢了恩,依旧在殿前站着,只见她从孟章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呈给了越鸟—— “明王殿下容禀,殿下与龙宫有救命之恩,听闻殿下有碍,四海无不焦急。龙宫简薄,却不敢忘恩,今呈避水金睛罩一副,望殿下不弃,受我龙宫尺寸孝心。” 白龙女这礼送的突然,越鸟进退维谷——她面儿上是羽族明王,与东海龙王同尊,其实却是晚辈,哪里敢明晃晃地受四海供奉?可还未及她开口,青华却替她将这烫手的东西收下了。 “越儿,别的无妨,这避水金睛罩你用的上。” 青华的心思很简单,有了此物,越鸟就再不用怕水了,他也自然就能放心一二。白龙女不敢抬头偷窥天颜,可是她耳听得东极大帝说话,见他对明王甚是亲密,就知道自己想的没错。这东极大帝什么人物?只怕就算是对着那玉帝老儿也未必肯如此亲近,而大帝既然明面上露出亲切,她也少不了要顺水推舟,这才算是从了大帝的心思。 越鸟心中天人交战,青华已经允了,她若是推脱,少不了要伤青华的颜面,再者说,四公主如此恭敬,她却之不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四公主请起,龙宫美意,本王却之不恭,多谢四海慷慨。” 得了明王首肯,白龙女这才肯起身,她与孟章同坐,虽是不动声色,却处处细瞧细看——只见明王身后有水气法宝护身,与东极帝一起居中而坐,男左女右,而他们夫妻则居左,一前一后。谁轻谁重,谁亲谁疏,这还不是明摆着吗?再看那明王,实在是貌美非常,莫说是让这断情绝爱的东极大帝生出心思来,就连她一介女子也难免贪看一二——明王虽然因病生出些娇弱颜色来,却依旧是风度翩翩,想来那灵山果然是养人的地方,眼前的羽族之王非但是尊贵难掩,还颇有些帝王之相。 殿中气氛微妙,孟章不住地拿眼扫白龙女,这刁妇实在是胆大包天,什么乱她掺和什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他此行还有话要和青华叙,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话: “帝君容禀,西海龙宫听闻明王殿下有难,急的是四处求医。可是这龙宫多得是龙脊龙鳞,殿下不近荤腥,龙宫实在不敢供奉。四海合一,寻摸了半天,只这避水金睛罩还算能看,所以才敢供奉明王。” 孟章一边说一边对青华直使眼色,生怕这老不死的不明白他的意思。青华见他挤眉弄眼,立刻会意:“公主殿下想必还有话要和明王叙,本座不可叨扰。” 青华说罢便随着孟章出了东极殿,孟章拉着他坐定在院中,眼看四下无人,这才急急说话:“你可收敛点吧!你自己不要脸,让明王跟着你不要脸啊?” “什么意思?”青华懵了,孟章这话没头没尾,叫他和解? 孟章气地咬牙切齿:好啊!这老神仙关起门来只顾自己逍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什么意思?你……你对明王亲厚,可知这天庭如何传言吗?别的不说,我宫中就抓住一个!你可顾着点明王的脸面吧!否则让别人以为明王给你暗地里做了妾氏!你再是不拘,难道就不怕佛母听见,过来把你灭了?” 青华这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掩耳盗铃总觉得自己和越鸟清清白白,可他常常对越鸟露出亲近,让别人看了哪能不背后指摘?九重天并非铁板一块,眼下不知道又多少人在外面乱说话,坏他和越鸟的清白。 眼看青华垂头丧气面露尴尬,孟章气的直嘬牙花子,这明明是天定的夫妻,居然要落到如此地步,这一切全怪青华胡来,否则明王何至于此?可事到如今悔之晚矣,他也不愿意苛责青华。 “你放心吧!我那宫里胡说的,早给白龙女罚了,她敬重明王,倒是罚的颇狠。可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实在是拖累明王!” 孟章和青华陷入沉默,二人各有所思,可东极殿内却是另一番情景。白龙女初见明王,倒觉得此人可交,只见她面露温和,甚是可人,就连嘴里也露出了亲切来:“殿下受苦了,不过殿下有东极大帝呵护,自当万全。” 白龙女话里有话,越鸟不敢搭腔,只能敷衍:“公主言重了……帝君宽宏慈悲,也是敬五族万数。” 眼看明王有意推诿,白龙女便劝她道:“殿下何须害臊?东极帝十分人物,满天谁不贪看一二?既然帝君对殿下亲厚,殿下何不领情呢?” “公主慎言!帝君清绝,绝无此心!”越鸟被戳中心思,嘴上连忙搪塞,可她实在是不会说谎,此刻眉心跳动、口中龃龉,在人情老练的白龙女面前尽是露怯。 “殿下有所顾虑,无非是因为这九重天难得名分,可是殿下细想想,九重天腐朽,那苏悉地院可行得事吗?”白龙女掩口笑道。 “公主何意?”越鸟没听懂。 “殿下若有意,何不让帝君入赘苏悉地院呢?”白龙女笑道。 “什么?!”越鸟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殿下乃羽族至尊,夫婿入赘,实在平常。到时候五族齐聚,试问谁敢与东极大帝争锋?如此一来,殿下与帝君来日便可尽领五族,做了万数之尊。那时尊荣,未必就不如这六御之尊。”白龙女笑眯眯地解释道。 “公主失言,快快收声!”越鸟连忙喝止。 明王恼羞成怒,可白龙女心里明白,明王只是害臊,并非是真的生气,这话是好话,明王一定听进去了。 果不其然,越鸟听了白龙女的话,心里直打鼓——这道理确实不假,可是要青华仙驾入赘苏悉地院,她真是连想都不敢想。莫说是想,便是听在耳朵里,都让她心头打颤,脊柱发凉。青华一片深情,又从不计较尊位,要是让他听见此言,只怕他一时兴起,真的向佛母求亲,要入赘苏悉地院。到时候九重天颜面何存?来日她又该如何面对灵山诸佛? “公主与本王浑说无妨,切不可冲撞帝君威仪!”越鸟连忙吩咐道。 “殿下教训的是。”白龙女颔首低头,虽然是尽露谦卑,却难掩喜色——这明王与东极大帝实在般配,若是真的做了神仙眷侣,别的不说,五族在这九重天就更有威势了。 殿外,孟章正与青华喝茶说话。 “七日后诸仙赴会,你去不去?”孟章问青华。 “啊?什么会?”青华闻言抬头,一脸不解。 “哎呀!我说你啊!你现在只顾着明王,你是天庭武将之首啊!可不能这么怠慢!你也不怕玉帝恼起来治你的罪啊!”孟章骂道。 青华的确多日不曾理会凌霄殿,此刻半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是何事?” 孟章一拍大腿——“我的好帝君啊!凡间闹妖怪啦!” 第六十九章 巧用心龙女护鸳鸯 暗通意毕方陷两难 日前,居上神洲金海国内闹了妖精,那妖精将一境之地的山神土地全部赶走不说,还打伤了前去查看的天兵,玉帝震怒,将满天能打的全召了来,打算商量个降妖的法子。孟章原以为青华知情,没成想这老家伙满脑子都是娶妻,居然连凌霄殿下旨都不听。 青华无端端受了孟章一番揶揄,心里也不大安乐,这些日子他围着悦鸟团团转,也确实没顾得上其他事情,他正要细问孟章,偏偏白龙女居然扶着越鸟出来了! “越儿小心!” 越鸟如今还不是能走动的时候,青华实在是不放心,可孟章夫妇就在眼前,他刚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只能站在原地木僵僵地注视越鸟的一举一动,把个孟章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孟章叉着腿揣着手,气地直咬口槽牙,这老不死的倒是殷勤,看见明王“噌”地就站了起来,在玉帝面前都没见过他这么恭敬! 越鸟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骤然下地只觉得双腿发软,不过好在四公主扶的稳妥,她虽然步履蹒跚,倒也还算稳健。 “帝君休惊,公主甚是妥帖,小王躺了三日,下地走走,反而松快,小王也是好些日子未曾舒活筋骨了,今日天气倒好,合该小王出来坐坐。” 即便越鸟如此说,青华却依旧放不下心,从东极殿到凉亭不过五十步,越鸟走地颤颤巍巍,青华看地出了一身的冷汗。白龙女搭眼一看,见青华帝君面上是万分的关怀,由此可见帝君与明王之间的关系,绝非孟章这个傻子所说的那么简单。 四人同坐,白龙女看孟章和青华帝君似有尴尬,于是便故作娇怯地客套了起来:“小王今日见了殿下倍觉亲切,又有幸与帝君同坐,实在是大慰平生,来日还盼殿下为小王腹中龙子赐个姓名呢。” 白龙女身怀有孕已经三月,倒不是孟章瞒着青华,实在是青华一向不理会这种事情,说了也是白说。可孟章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房刁妇初见明王竟如此坦诚。白龙女想让明王为腹中龙子赐名,这事她虽未曾事先问过他,可明王与龙宫有恩,若是他们的首生子真能得明王赐名,也算是大大的善缘。 四公主这话说的突然,越鸟连忙道喜:“恭喜公主,恭喜神君!不过龙子名讳事关重大,公主虽然抬爱,本王却不敢僭越,此事还需公主与神君商议。” 桌上四人此时各怀心思——越鸟道完了贺,脑子里立刻思索起送礼的事儿来;青华不以为然,心里只惦记着越鸟的伤;谁都不知道四公主突然将身怀有孕之事和盘托出是为什么;而白龙女的心思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多谢殿下,其实小王此来还想求帝君个恩典。甲寅殿不比这妙严宫,小王身怀有孕,殿中缺些人手。小王不敢叨扰西王母天尊,还盼望着帝君宫中能打发些粗使的宫人来呢。” 青华恍然大悟,连忙叫九灵看茶——原来白龙女是想为他清理门户!想来她在自己殿里抓了个正着,由此及彼,知道妙严宫也少不了有些个管不住嘴的,她的言下之意是说,若是妙严宫有人乱说话,青华也无需费心,只管打发到甲寅殿去,她自有手段调教整治。 白龙女非但是对越鸟真心敬重,还知道维护青华的颜面,她这一番话正正说到了青华的心坎上,他心里快慰,手上也自然大方了起来—— “九灵,取如阳地金锁来,给神君夫妇做个贺礼,以尽本座和明王殿下寸心。” 孟章瞪着眼睛看着青华——这满天庭收过青华的礼的,不能说屈指可数,只能说根本没有。他俩相识几千年,青华连个瓜子都没赏过给他!这老东西今天是发什么癫,还知道送贺礼了?更气人的是这老狗根本不听人劝!刚才还叫他收敛些,眼下他当着白龙女的面说下这话,竟是明面上把明王做了妻室,实在是臭不要脸! “多谢帝君,多谢殿下。” 白龙女知情识趣,面露得意,连忙谢恩。而越鸟则愣在当场,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心里叫苦——刚才她还在思量,生怕从妙严宫送礼不妥,要安排苏悉地院送礼入西海龙宫,叫龙宫转交四公主才算是妥帖。没想到青华上来就是一个连招,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眼下她推也不是,认也不是,只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孟章虽然心里恼青华,嘴上却也只能谢恩:“那就多谢帝君了。” 青华满肚子畅快,撑开折扇直扇,潇洒地对孟章说:“神君刚才话没说完,继续说。” 孟章这才想起正事来,连忙向帝君和明王陈情——原来前日里天庭点卯,竟发现金海国溪鸡山一代的山神土地皆不知去向。擅离职守可是大罪,四大护法押了罪臣来问话,这才得知他们是被一只千年道行的妖怪赶走的。随后,李天王派天兵查看,可那些天兵居然也叫这个妖怪打伤,只能折戟而归。 “什么妖怪,敢和天兵交手?”青华追问道,普通的山妖精怪,见到天兵天将只有乖乖伏诛的份,哪里听说过有跟天兵硬碰硬的?若真是如孟章所言,那这金海国的妖精恐怕来头不小。 “不知道啊!就是因为不知道,玉帝才震怒了。那些个山神土地们一知半解,只知道这妖怪名唤做姚太后,之前化作人身,在金海国做了太后,后来不知为何破了化身,于是便藏进了溪鸡山。这姚太后不知什么来头,似乎是有意要隐瞒身份,刚到山中就先打发了山神土地去,想必是怕他们通传天庭,引来天兵围剿。” 正因如此,玉帝传旨,七日后诸仙需往凌霄殿赴会,为的就是商量降妖一事。可九灵说宫里即没收到明旨,也没听到口谕,不知为何。 孟章直嘬牙花子,这事尴尬,原本他以为是青华懒怠,可如今九灵说妙严宫未得通传,那就说明—— “想必是玉帝知道明王有碍,没想劳动帝君。” 早知如此,越鸟还不如就在殿里躺着,这一出来尽是尴尬事,她个小小妖精,本事不济受了伤,竟是连玉帝都惊动了。青华是武将之首,这降妖伏魔原本应该是他首当其冲,可他如今眼看着连旨都接不到,这一遭岂不是她连累青华坐了冷板凳? “无妨,本座如期赴会便是。” 青华嘴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忙打算盘——从前恐怕是他误会玉帝了,此间多得是天数,倒未见得就是玉帝故意为难他,既然如此,他也总得有个表示,更何况,他心里还有别的小心思。 到了第五日,越鸟已经能走能坐,可即便如此,青华还是万分的小心,事事呵护,寸步不离。倒是越鸟急吼吼地要走,她是实在不愿再逗留在东极殿中,别的不说,难道要让她在东极殿沐浴不成? 听了越鸟的托词,青华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随即叫毕方随侍,让越鸟在芳骞林中一处温泉中沐浴。 “芳骞林得本座真气加持护佑,沐浴其间,对殿下养伤大有裨益。”青华一本正经,死皮不要脸地说。 毕方面上喜色难掩,芳骞林是东极大帝的至宝之地,满天的神仙踏足过此地的屈指可数!如今帝君看重明王,居然舍得让明王在林中香汤沐浴,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她这千岁的小妖,如今托明王的褔,居然能进芳骞林看看了,这可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毕方不明就里只顾高兴,可越鸟却不敢马虎,她站在温泉池边,心里直犯嘀咕,生怕那一池热气腾腾的水有什么关窍—— “仙子借你那帕子给本王一用。” 越鸟眯着眼睛将丝帕扔进池中,眼看着那一方丝帕吸饱了水落入池底,她这才放心——这水不是青华化的,她可以洗澡了。 明王虽然是康复了大半,但毕方还是半点不敢走神,生怕明王一个不小心给水呛了,或者是在池子里滑了脚,她殷勤侍奉仔仔细细不敢有半分疏漏,岂料却叫她看见了明王颈边的嫣红印记。 毕方心里咯噔一下,她眼看着帝君与明王似乎甚是亲密,两人每每独处,竟不顾瓜田李下之嫌,青天白日里也掩着殿门。她并非愚蠢之辈,自然也有些揣测,如今见了这个,更是心知肚明了。这青华大帝不知生的什么心思,不让明王回海梨殿将息养伤,反倒将她强留在东极殿里。如此金屋藏娇之举,莫非是将她一族之尊软禁于此,做了禁脔妾氏了吗?! 毕方心中难安不忿,可是九灵日前刚打发了两个仙娥去了甲寅殿,嘴上说是甲寅殿借人,其实就是罚她们多嘴罢了!因此她无论如何狐疑,都不敢说不敢猜,只能一味的装傻充愣,装聋作哑。她既不敢得罪明王,也不敢得罪青华帝君,只能暂时观望——若是明王不提,她便知道当做不知道,可明王若是求救,那她即便是开罪九重天,也绝对不能有负自己宗族! 沐浴间,明王神色如常,毕方悬着一颗心侍奉,事事尽心尽力,可等沐浴罢了,到了要给明王梳头的时候,她却实在为难。明王一向利落,不爱穿戴,颈间的红印明晃晃地露着,无丝绦遮挡,无金玉掩盖,在那雪白的颈子上实在是耀眼,若是不遮遮,只怕是要引得合宫议论了。 “殿下,西海四公主有供奉,这龙凤碧莹粉极为难得,殿下可使些吗?”毕方试探道。 “不必了,我这成日连床都少起,何必费事?”越鸟不明就里,自然不以为然。 毕方不好直言提醒,只能趁明王照镜盘髻的时候,将那铜镜略微挪挪,好让明王自己发现,也正好趁此机会,试探试探明王的心思。 越鸟这才惊觉自己左边颈子上那羞煞人的印子,顿时脸红到了耳根,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毕方的用心,随即满脸通红,满嘴支吾—— “仙子……把龙凤碧莹粉拿过来吧……” 第七十章 香雪海鸳鸯共婵娟 灵霄殿青华自请功 越鸟脸上一片红白,臊得恨不得连夜搬回凌云洞去,可望着眼前的毕方,她衡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仙子……今日之事,还得请仙子为本王遮掩些……”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青华是个情痴,越鸟又纵容,一来二去难保不被人看破,可是毕方身份特殊,越鸟若不亲自捅破这层窗户纸,只怕毕方少不了要怀疑青华行为不检,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到时候青华清誉难保。 眼看明王含羞带臊面颊绯红,毕方也终于明白了,枉费她一番担心,还以为要在天庭和羽族中间做出什么生死抉择,原来这明王和帝君是两厢情愿!这事闹的!不过既然如此,明王在妙严宫就不能没有个贴心人,除非九重天赐下姻缘,将明王光明正大地敕封为东极帝后,明王居妙严,受天恩,长此以往难免要受人非议,别的不说,到时候只怕羽族要在九重天抬不起头来。 只见毕方跪地而拜,道:“殿下无需担忧,这妙严宫上下皆尊帝君传下的八诫四诘,无人敢枉言诳语。殿下独在九重天客居,如蒙殿下不弃,小仙愿意时时为殿下效劳,以尽吾辈孝心。” 越鸟又惊又喜,毕方有心,还惦记着同根之缘,往后她也好在这妙严宫多一位知心人。其实青华早有此意,无奈却碍于九重天规制不能独断专行。可此刻毕方自请,青华只需要顺水推舟,半点不用费心费力,便可得偿所愿。由此可见,但凡是善缘,皆不可强求,只能自家修来。 毕方既做了明王的心腹,做起事来便更加的滴水不漏,日间奉茶奉药,半点不马虎。到了夜里,她将殿门虚掩,故意露出破绽。殿里,越鸟躺在塌上佯闭双眼,今夜她要好好惩治一下青华这个老神仙,否则以后她的脸面岂不是要丢的满天庭都是了。 青华蹑手蹑脚地进殿,越鸟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依旧装睡,等走到越鸟床前,青华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可她却依旧不动声色。 “殿下装睡,打量着蒙本座吗?殿下的眼珠子正咕噜噜地转呢,又想什么鬼主意呢?” 青华说着就要伸手去推越鸟,岂料他刚伸出手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挡住了。越鸟破了功噗嗤一笑,坐起身来,笑盈盈地望着青华,面上尽是调皮。 青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越鸟竟是用无相罡罩将自己罩了起来!这无相飞环可是佛祖之宝,他莫说是要以手探之,便是连罡罩里的青玄水都驱使不动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青华委屈巴巴,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帝君做的好事,还来问我。”越鸟佯怒道。 “本座明明是半点好事都没做下!”青华暴跳如雷,随即撒泼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榻前的脚踏上。 越鸟虽然是气恼,却也舍不得真的责备青华,她红着脸,伸手略微撩开衣领,让青华自己看。青华见了那一抹嫣红,自知理亏,也泄了气不再说话。他一时猖狂,让越鸟丢了颜面,哪里还敢再强辩? “帝君知道轻重便自去,切莫逗留了。”越鸟红着脸嘟囔道。 “可我……我就是想陪陪殿下。”青华面生红晕,垂头丧气,都不敢抬头看越鸟。 “这不是日日陪着吗?”越鸟说。 “这日日陪着,那夜夜呢?” 青华这个老神仙,半点没有没有要讲理的意思,无论越鸟如何磨嘴皮子,他就是有他自己一套光怪陆离的的道理,越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可帝君夜入东极殿实在不妥。” “既然如此,那殿下陪我去芳骞林赏月,这总算光明正大了吧?” 青华说着就腾身而起,越鸟拗他不过,又起身穿戴。入了芳骞林,青华将越鸟径直领入了“香雪海”——此处有三万梅林,乃春云浮空,流水行地之处。林间有照水梅、宫粉梅、绿萼梅、玉蝶梅、洒金梅、胭脂梅。六梅分五色,赤者如云霞,黄者如暮金,白者如玉沙,粉者如憨春,绿者如竹笑。此景奇绝,造化有神。那千里梅林中有又一白玉坛,着四座一几,拾三阶而上,处落英之中。坛后有一辟寒凤黑木秋千,更见的主人是雅致有性之人。 “越儿,过来。”青华坐在秋千上向越鸟招手。 越鸟借着月光,见青华独坐花间,一时间竟是看呆了——青华一身白衣,皎如玉树临风前,萧萧肃肃,爽朗清绝。时而若笑,视而有情。莫说是她,若是花草有情,只怕也要各个贪看。 “越儿?”青华见越鸟直愣愣地看着他发呆,不禁面生红晕,可他心里半点没有羞涩,只有满心的喜欢。 越鸟吃了青华这一声呼唤,居然如同着魔,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两腿就自己动了起来。她与青华同坐在秋千上,青华唤来一股吉风,将那秋千扬起,随即以手指月: “越儿,今夜月色皎皎,合该你我同赏。” 今夜满月,乃银汉转玉盘之景,自然是美不胜收,可越鸟眼里半点也没有月色。 “月色再好也不如帝君。” 越鸟一向坦荡,既然心有所想,又何必相瞒?青华闻言心动,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两人含情相对,喜不自胜,温吞缠绵,别有趣味。青华为越鸟拨去发梢的梅花,与她四目相对,与她温柔说话:“越儿,再过几天,等你大好了,我带你下凡去玩吧?” 越鸟挑眉一笑,面露娇俏,煞是可爱:“帝君又打的什么主意?” 青华把头一扬,卖起了关子来:“这殿下就别管了,殿下只管与本座同游世间,仗剑而行,如何?” 望着月下的青华,越鸟满心欢喜,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越鸟时常会想起这八个字:“同游世间,仗剑而行”,其实情之为物,说来复杂,最后却不过是“同行”而已。 又五日,灵霄殿上青华不请自来,他正襟危坐倒是十分的恭敬,可他如此一反常态,引得众仙侧目不说,就连玉帝也吓了一跳——以往这青华大帝便是召了也未必就能来,今日无召,他居然自己来了,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心思,且看他吧。 玉帝先着千里眼,顺风耳二护法细说那妖怪的身世——原来这姚太后大有来头,她乃当年百妖之一,只她乖觉,不曾与百仙厮杀,太元圣母体谅,不愿诛杀她,便将她封印了起来。那封印原本牢不可破,非要等这妖精妖气尽消才会打开,一年多前青华大帝在昆仑巅以金身冲破混沌血印,彼时地动山摇,那封印已历千年,多少不济,竟被撕开了个口子,她这才走脱。后来,这妖精化成一女子,在金海国先为后,再为太后。不久前国王病逝,新帝登基后得高人指点,看破了她的妖术,又破了她的化形,她便遁逃至溪鸡山藏了起来。 玉帝听了这话,倒有些为难——这妖是太元圣母放的,封印是青华大帝破的,况且听来听去,这妖精也没造什么大孽,若是硬要诛杀,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这妖精占山为王,驱赶神使,打伤天兵,不罚不行。玉帝有心让李靖去拿她,唯独怕李靖打不过她,可若是让二郎神去捉她,又未免太小题大做,这捉妖的人选实在是难定。 诸仙议论纷纷,灵霄殿人声嘈杂,正在此时,青华清了清嗓子——众仙之所以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无非是避战,怕打不过这万年的妖精,可玉帝又不能为了区区的一个妖精去劳动三清六御,所以只能犯难。当年百妖是他杀,去年封印又是他破的,这活儿除了他,谁干都不妥。 “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眼看青华大帝恭恭敬敬稽首而请,太白金星吓得身下一踉跄,李靖圆睁双目,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就连玉帝也吃了一惊,说起话来嘴里直打结:“这……东极大帝勤勉……劳苦功高,真乃众卿楷模也,卿家既然肯为天庭分忧,寡人便准卿所奏。” 事出反常必有妖,孟章冷眼看着青华,心里大叫不好——且不说这老东西平素什么性子,他位高权重,派他去降妖根本就是杀鸡用宰牛刀,要不是他自请,玉帝选谁都不会选他。可青华平时哪有这么乖觉?还“替天庭分忧”,他没把玉帝老儿顶上的主子拆了送给明王就算是谢天谢地了,这事儿不对,其中必然有诈,青华这倒霉玩意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玉帝居然没看穿,失策啊! 果不其然,青华刚领了降妖的旨意,便对着玉帝又拱手道:“臣此去还需要个帮手……” 诸仙沉默了,如果这青华大帝都需要个帮手,那倒不如让天兵围剿得了,大帝这话说得可太蹊跷了,就连一直在旁边打瞌睡的杨戬都睁大了三只眼睛盯着青华,想看看他下面要说什么。 青华集万千瞩目于一身却依旧云淡风轻,只见他慢悠悠地开口,一句话就让灵霄殿炸开了锅—— “请陛下允准灵山孔雀明王与臣同降此妖。” 第七十一章 姚太后罪犯九重天 东极帝受瘴溪鸡山 青华此言一出,灵霄宝殿瞬间鸦雀无声,太白金星气得嘬牙跺脚——满天知道明王伤重,只怕她眼下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何谈降妖?东极大帝此举分明是硬生生要为明王邀功,他威势如此之盛,倒像是把凌霄殿当成他自家营生了,实在是不成体统! 二郎真君杨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和青华帝君不熟,更不认识什么明王阴王,不知道帝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他知道青龙孟章一向与青华帝君亲近,于是便转而望向孟章——只见孟章眉头深锁一脸阴沉,甚至还有些咬牙切齿,由此可见此事大有内情。 此刻众仙注目,青华却依旧云淡风轻言之凿凿,非但是半点不心虚,甚至可以说是振振有词:“陛下容禀:臣与明王曾同斗梼杌,自觉与殿下配合得宜,事半功倍相得益彰,再者,这姚太后以水为遁,而明王手中扶南阴阳剑专克水中妖物,若得明王襄助,臣定能为天庭出去此妖。” 青华话音刚落,众仙就忙着交头接耳,凌霄殿上突生嘈杂,而孟章则气的直咬牙——难怪这个老东西今天如此殷勤,原来是为明王请功来了!可他就算不顾及青华的颜面,也总还得顾忌明王的身份,眼下青华话都说出去了,他就是再恨这个老不死的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帮腔:“陛下容禀,东极大帝所言非虚,孔雀明王手中双剑的确专克水族妖孽,只因那双剑是百年前惊动三界的扶南妖龙所化,龙脊成阳剑,龙筋成阴剑,以妖克妖,无坚不摧,便是昆仑巅的巨兽梼杌也不能低,区区一个姚太后不可比肩。” 李靖直翻白眼——青华这老不死的有理有据还有证人,这让玉帝便是想拒绝也难了,这个老东西不知道是发什么癫,做起事来颠三倒四的,实在是让人难解。 莫说是李靖,此刻殿上一片喧哗,可见诸仙对此颇多非议,可正在此时,玉帝却眼一闭答应了:“如此甚好,寡人准卿所奏。” “噗。”杨戬不小心笑了出来,可此刻堂下众仙议论纷纷,可见对玉帝旨意有微词不止他一个。然而面对众神的议论,玉皇大帝却选择了无视,他眨了眨细长的双眼,居高临下地吩咐道: “传寡人旨意,遣东极大帝携孔雀明王下界降妖,大帝此去,乃善始善终之大功,孤心甚慰。” 圣旨一下,众仙归于沉寂,不久便悉数散去。青华拂袖便走,孟章将将跟上,连忙扯他袖口—— “帝君啊!殿下此刻如何能厮杀啊?你这不是要害死她吗?!” 青华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孟章:“有本座在,何须越儿厮杀?难道你觉得我打不过这个妖精?” 孟章哑口无言,青华看着傻,其实心里的算盘打得可仔细了,他这话不假,什么妖怪能敌得过这百神之首的东极大帝?可即便如此,孟章心里却依旧直后怕——好在玉帝是答应了,否则群臣议论起来,青华实在是不占理。 “可……可帝君这请功也请的太明显了,你就不怕玉帝斥责你邀功心切啊?” “不觉得,恰恰相反,本座倒觉得玉帝老儿知情识趣。” 玉皇大帝明知越鸟受了伤,却依旧从了青华所请,青华有意为越鸟请功不假,可玉帝愿意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也是真。满天谁都好猜,可最难测的就是这玉帝老儿的心思,他既然肯成全青华的这一点私心,说不定也是巴望着这离散的鸳鸯能够破镜重圆。 回到妙严宫,青华喜气洋洋地将姚太后一事告知越鸟,可越鸟听了却叹息不止——青华一番好意,可眼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身受重伤,青华面上说是要她襄助,其实不过是强行为她建功。青华一片痴情,可在旁人看来,只怕少不了要怪他刚愎自用。 眼看着越鸟面露忧愁,青华连忙出言相劝:“越儿何须担忧?我只不过找个由头带你去凡间游玩一番,这降妖一事如何能劳动你?难道越儿是不放心本座的本事吗?” 越鸟叹了一口气,她心中十分不安,可是面对青华的一片殷勤,她也实在舍不得不领情—— “帝君造化比天,我自然放心。只不过帝君前番闹得沸沸扬扬,满天庭都知道小王不济,帝君如此请功,众仙少不了要非议帝君。” “玉帝首肯,谁敢非议?”青华不以为然,面露得意。 到了第二日,越鸟取了避水金睛罩等一应法宝,随青华一起到了金海国溪鸡山附近。越鸟眼看此处妖气甚微,便知这妖怪以水为遁为得就是掩饰妖气,她听了姚太后来历心中早生不忍,此刻见这妖精如此小心翼翼,便更是舍不得了:“帝君,一会儿……” “我知道!先行度化,度化不了再做计较。殿下的心思,本座明白的一清二楚!”青华抢答到。 越鸟垂目颔首——其实青华自有慈悲,何须她多嘱咐? 溪鸡山靠近城镇,青华二仙怕露了神迹,便早早按落云头,打算从镇中取道。这小镇虽然算不上兴旺,却也有些人口,他和越鸟走马观花,也察的一二世情,原本并未在意,可偏偏越看越古怪。 越鸟和青华望着满街的村民,一边怎么看怎么奇怪,一边却偏偏说不出哪里不对,直到看见眼前那耄耋之年的老太太,青华这才明白过劲来:“越儿看这老妇……” 越鸟疑惑了半晌,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原来这镇子古怪,怪就怪在满街的女子,不分长幼十有八九都身怀有孕,下至十八的少妇,上至耄耋的老妪,各个挺着肚皮,岂不奇怪? “这……这怎么这么多孕妇?”越鸟诧异道。 青华想了想,他尘缘不多,可即便如此,他也总知道女子过了知天命之年便再难有孕,然而眼前的街道上,白发苍苍还顶着肚皮的老妇却比比皆是,这岂不奇怪? 越鸟着急忙慌,拉住了一个身怀六甲的老太婆就准备套话,只见她先去搀扶那老妇,面上尽是恭敬:“婆婆慢些走!仔细身子。” “多谢娘子啦,不瞒娘子,妾身有孕六月,正是难受的时候呢~”那老太婆面露娇羞,口称妾身,拉着越鸟一起坐在了路边茶肆里,径直吩咐小厮上茶。 越鸟目瞪口呆,眼前的婆子只怕已至耄耋,却偏偏挺着个孕肚,让人怎么看怎么害怕。 “呃……婆婆如此高龄,还能生养,真是让人艳羡。”越鸟试探道。 那婆子果然上当,随即掩面娇笑道:“娘子是外地人口吧?这溪鸡镇人丁兴旺,比别处不同些。妾身已经有十一子十三女了,眼下这是第二十五胎呢!” 那老太太说地娇羞,青华和越鸟却吓得直发愣,天下里有女子如此能生养的?这实在是太古怪了!二仙正在诧异,只见一耄耋之年的老叟,抖抖索索向三人走来,走到十步之外便两臂大张,嘴里直叫唤—— “娇娇,我来接你啦!” “夫君~”那老太太唤道。 青华直掏耳朵,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眼看着那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和老太太抱做一团,他这才敢相信眼前的奇景。 那老太太被那老头抱了个满怀,这才含羞带臊的介绍道:“夫君,这小娘子和她的相公是外来人~” 而那老头满脸皱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依旧摸索着,送了一碗茶送到了青华手里:“哦哦!老夫明白了!相公若是要求夫妻恩爱,只饮此处泉水便可。” 青华闻言细查,发现那泉水中有一丝腥气,虽然幽微,却逃不过他的法眼。别了那老夫妻之后,他和越鸟一路无言——这溪鸡山实在古怪,姚太后究竟是什么来路?竟有如此本事,能叫耄耋之年的夫妻恩爱有子?这到底是妖术还是造化啊? 青华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只能向越鸟求助:“本座毫无头绪,殿下猜的一二吗?” 越鸟满脸呆滞地看着青华,心中不禁发愁:“小王从未听说过如此妖术,这……这便是连好坏都难分啊!” 那姚太后颇为谨慎,青华手中掐算,眼里警醒,终于找到了她的藏身之所——此间是一处水洞,直连山泉,想必她就是藏在洞中以水遮掩,这才躲过了天兵搜查。 “越儿,我看那姚太后就在这水洞中,你取了避水罩站远些。”青华说着唤出太一剑,站在水帘面前观瞧。他看那水洞深不见底,其间妖气丝丝不绝,便知道这妖怪藏在水洞深处。而越鸟不敢马虎,连忙以避水金睛罩护身,躲在青华身后。 青华口中念诀,只见万钧的泉水瞬间倒流入水洞之中,越鸟耳听得洞中似有龙吟虎啸,便知道青华是要以水将那妖怪驱赶出来。 果不其然,姚太后难敌青华法术,片刻之间就被水卷出了洞中,二仙这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可饶是如此,他俩依旧是面面相觑——这百妖之辈,实在是难以分辨,青华左右观瞧,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 只见那姚太后上半身是个美貌女子,耳后有鳃,青丝如瀑,双峰如女子,下腹生紫鳞,可自脐以下,居然是条三丈有余的龙尾,紫鳞金边,无爪无鳍。 凡间有人鱼传闻,其实是因为凡人不识鲛人,鲛人面目丑陋,青面獠牙,凡人却加以美化,将它们形容成人身鱼尾的美人,以此讹传。而眼前的妖精,倒真是美人面孔,身形如龙,艳丽妖冶,摄人魂魄,实在稀奇! “你到底是个什么?”青华一时好奇,蹙眉发问。岂料那妖精看清了他的面目,瞬间嘴角撕裂,露出血盆大口,面生鸟相,口中尽是尺长獠牙!她对着青华面目喷出一大口紫烟,随即借着毒烟遁逃而去!越鸟连忙以掌风驱散了毒烟,可是青华闭气不及,早就将那腥气逼人的毒气吸了个满肺满腔。 越鸟登时大惊,连忙上前看护青华,可他虽然气息急迫却面无青色,倒不像是中了毒了:“帝君,你怎么样?” 青华眼神一暗,一把将越鸟按在地上便一顿狂吻,如同发狂!越鸟心生惶恐,有意挣脱,可青华如生魔障,一反常态,将她双手按定,叫她半点不能挣扎。越鸟几欲落泪,将将按住青华的手,发出了一声悲鸣: “青华!!!” 第七十二章 显神通大帝降妖龙 化真身青华护越鸟“ “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羣。” ——《西游记》 青华被越鸟一声痛哭当场喝醒,他知道自己是中了毒瘴,随即强行驾云而起,直落到了一处瀑布下面。越鸟拢合衣襟,连忙追随青华云驾,一番查探之后才终于找到了他——只见他坐在一处瀑布之下,正对着山壁打坐。 越鸟刚要上前,岂料却被青华喝止住了—— “别过来!” 青华咬着牙强压体内的毒性,他浑身热血沸腾,五脏如同油煎,他想越鸟,却更不敢想越鸟。 越鸟强收心神,细想方才种种,这才恍然大悟——姚太后定是龙与花鸨生的! 花鸨性淫,可与百兽交配,若是与龙相合,其后代必定更淫。正因如此,姚太后所落之处污染泉水,这才致使那一镇的乡民饮了此水,即便是七十高寿,也照样可以做得夫妻,生得子嗣。而方才青华想必就是叫那毒瘴蒙了,阳气大发,这才做出那逾矩之举。 眼看着青华端坐在瀑布之下,叫千万钧的水浇在身上,越鸟心里既有不忍,也有安慰——青华的修为必定已致臻境,这才能抵抗姚太后的毒瘴,守的本心。而他宁愿自苦也不愿强取于她,更见得他是真心爱护。 越鸟随即背对着青华在潭边坐下,身下生出青莲来。可怜这一对天生的鸳鸯,彼此相背隔潭而坐,各自口念佛言,其情实在动天。山谷间响起真言,曰: “南无阿弥多婆夜,多他伽多夜,多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弥利多,毗迦兰帝,阿弥利多,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青华驱水持道为自己解毒,池中小鱼不分雌雄,悉数产卵,足见这姚太后的毒瘴淫邪上至大罗金仙,下至区区鱼儿都不能敌。他紧咬牙关,强收心神,总有个把时辰,这才散尽体内的毒瘴。 青华踏水而出,越鸟连忙相迎—— “帝君……可解了毒了……” 眼看着越鸟颈上一片嫣红,青华内疚万分:“越儿,本座冒犯了……” 越鸟眼看青华浑身尽湿,连忙与他揩脸,只可怜他又无辜受苦,可是……他二人既已经是两情相悦,青华又何必…… “帝君言重了,其实帝君……何苦……” “殿下若是为了为本座解毒而以身相许,那就算不得心甘情愿,我不甘心!”青华摇着头红着脸说道——他已堕沉沦,只想与越鸟做了夫妻,可是他心爱越鸟,如何舍得她委身?若非她情到深处,与他同心,他如何肯?! 越鸟摇头苦叹,连忙以青焰为青华取暖,片刻之间,青华从衣倒发俱是一片干爽,身上暖洋洋的惬意非常。 听越鸟说起姚太后的来历,青华心中不禁沉重——当年情状,他如何不知?当年,百妖不敌诛杀,各自凋零。麒麟死后,百妖眼看着大势已去,为挽颓势无所不用其极,竟沦落到不顾纲常,龙鸟相交,鳞羽相配的地步!此间始作俑者皆是他,叫他如何敢叹?难怪那姚太后见了他就要拼杀,此间冤孽,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越儿,那妖精认得我,只怕是度化不得,殿下此行要功亏一篑了。”青华黯然道。 “帝君切莫多思!我等只需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越鸟对当年往事只是一知半解,但总能看得出青华面上的悲切内疚,由此也猜的一二因由。可她心中虽然也有踌躇感叹,却不敢露在面上,怕惹青华伤心。 青华脑中千头万绪——这万年的冤孽到底要如何化解,他实在不知。望着眼前一脸不忍的越鸟,他心里更生感慨,只连忙将她拢入怀中抱了,闭眼苦叹造化弄人。 二仙片刻贪欢,虽是有意缠绵,但他们毕竟身负降妖之责,何敢耽误?随即便追着姚太后的妖气,一路追到了鸡溪江边——原来那姚太后虽然痛恨青华,却还始终明白轻重,她知道自己本事不济,所以遁入江中正准备逃窜。 “殿下小心。”青华将越鸟护在身后,随即念诀,将滔天的江水一分为二。 姚太后原本躲在江底,突然间却被青华破了水遁。看见眼前叫阵的青华大帝,她心中是杀气四起!万年的仇恨激得她浑身热血沸腾,只见她仰天长啸,双手化做龙爪,口中獠牙并呲,身下紫鳞尽竖如片刀,背后妖气翻涌如黑浪。这万年的妖精,百妖的遗孤,今日就要和青华大帝一战生死! 青华大帝不愧为九重天武将之首,手段实在厉害——只见他一边施法拨开江水,一边唤出太一剑与姚太后拼杀,那太一剑剑气所至,在一丈开外就在姚太后身上划出千万条口子来! 区区五十招后,姚太后已经不能招架,青华放松了太一剑的围剿,口中念诀,有心将姚太后的元神与妖身剥离。姚太后受不住青华宝诀,又眼看自己落了下风,随即将龙尾插入江水中撑开,偷偷伸至青华身后,对着青华的后脊就要劈! 越鸟见状飞身入阵,唤出双剑在手,与青华背靠着背,以双剑抵御姚太后的龙尾。姚太后战不过青华,身上遭了几剑,正泊泊流血。可她万没想到那青孔雀居然会入阵相助青华大帝! “青孔雀!!你有负祖宗!!” 越鸟原本正持剑相抵,不料却被姚太后一语喝破,她心中大惊,一时不备,被姚太后的龙尾打在了尾骨上! 眼看越鸟口吐鲜血,瞬间散力跪落在地,将将持剑几欲昏倒,青华咬牙骂道:“孽畜!还不束手就擒!”他不忍心诛杀姚太后,明明是有意收服,可姚太后恨他入骨,无论如何都不肯受他擒获。 姚太后又吃了青华几剑,可她心中之痛更甚皮肉之痛,她自知不敌,此刻双目呲裂,口中渗血,仰天大怒,起了死战之心,不顾身前的太一剑攻势,将全身之力集中于龙尾,打算一尾将这二仙刺个透心! 青华原本有意剑下留情,可眼看越鸟不支,他又惊又怒,随即对着姚太后叫到: “妖龙!你此刻伏诛,本座可留你一命!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一定要和本座生死相斗!” “青华,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今天先清理门户!再和你一决雌雄!” 姚太后说着就驱使龙尾去攻已经不支的越鸟——这青孔雀不顾灭族之仇要相助这青华大帝,那她就是五族的叛徒!是百妖的孽子! 青华见状,心中一沉,连忙施术将越鸟送出阵,眼看姚太后不肯投降,青华只能痛下杀手。 只见青华趋水为冰,原本围绕在姚太后左右的泼天水幕,瞬间化成了数不清的冰刀冰刃,百刃齐发。姚太后只顾趋尾诛杀越鸟,一时不察,被百十片冰刃前后左右刺了个贯穿,发出一声悲鸣,随后便当场气绝! 青华将姚太后的尸身收进袖中,复原了江水,这才连忙出阵。他抱了越鸟入怀,眼看她疼得满额生汗,脸色煞白,生怕她又伤在脊上。 “越儿!越儿!” “疼……”越鸟只觉得尾骨疼痛难当,一时间气血不济,头顶发凉,眼前直冒金星。 越鸟受了换脊大难,原本就是颈上尾骨两处最为要紧,这姚太后别的地方不打,偏偏打在越鸟尾骨上。眼看着越鸟那刚刚复原的骨间又生淤血,青华心痛万分,他抱着越鸟腾云而上,落在一处山谷中。 此处荒凉,没有地方可以让越鸟将息,可是越鸟已经驾不得云了,青华只能将自己真身唤出,化作一潭泉水,将越鸟捧在水中,让她静息将养。 越鸟疼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浸在一潭水中,心中大惊正要挣脱,可等她一伸手,却发现自己衣袖未湿——原来这潭水非水,而是青华化的。 青华看越鸟无碍,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心生顽皮,在越鸟掌中跳动不止。又探至她臂下挠她的痒,惹得越鸟咯咯直笑,这才肯罢休,收起真身。 越鸟靠在青华身上奄奄一息,却又惦记起苍生来,嘴里喃喃道:“有劳帝君了,小王驾不动云了,帝君先回天庭复命吧。帝君方才扬起河水,这一境之地遭了水灾,只怕不久就要起瘟疫。小王正好在此逗留些日子,也好让此间百姓得以救治,免得他们突遭横祸。” 青华甩着袖子撒起泼来:“殿下私心!诛杀时便让本座来,建功时就要撵本座走了!” “我哪有此意?帝君总还要向玉皇大帝回话不是?”越鸟连忙解释。 “这有何难?”青华随即一挥衣袖,唤来了九曜星官,叫他们带姚太后的尸身复命—— “本座一时疏忽,驱使河水,淹没农田。本座怕此间凡人造了水灾,受瘟疫之苦,有心在此逗留一二,以保一方太平,以全玉帝善始善终之托。” 九曜星官闻言皆拜,随即带着姚太后的尸身便返回了天庭,而青华则咬着牙捏了越鸟的脸蛋狠狠说道。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托词?!” 第七十三章 东街下金仙做大夫 药铺里妖王扮人妇 东街人声鼎沸,青氏药铺门口大排长龙。溪鸡县遭了水灾,不出半月就生出瘟疫来,若非这位青大夫不计辛苦,不贪财帛不论贵贱一律施救,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人命来。 “你生了疟疾,成日里饮水要煮沸再饮,与你家眷不可同厕,白日要常洗手,去取药吧,下一个!” 青华撑着腮帮子百无聊赖,虽是尽心施救,却是满脸的敷衍——越鸟在后堂煎药,他不得相见,哪能不烦? “你已现疫症,去取药吧。家里有多少人就取多少份,小儿不足十岁,就服半副。回到家里赶紧洒扫,地上要撒石灰,门口要支锅煮醋,床前需要挂上蚊帐,切记需与家人分居!下一个!” 此处人尽皆知,这青大夫实在是有本事,别人看病要望闻问切,他全都不用!只要扫上一眼就能看出病症对症下药!经他诊治的病人,不出半月,必定痊愈!可这青大夫虽是神仙般的人物,却总是面露倦怠似有不悦,不知为何。不过,他虽是失了仁心之相,却从不计较药资诊金,引得十里八乡的村民驾车驱马,纷纷来找他看病。 “怎么又是你啊!”青华看着眼前的女子直犯愁——这些日子病患颇多,不少人都扶老携幼而来,偏有几个女子日日来“看病”,到了近前也说不出症状,实在是浪费时间,倒让真的老弱病残排在她们后面。 那女子满面娇羞,卷起袖口便将莲藕一般的手腕往青华面前伸:“青哥,我这是相思病,要日日搭脉的~” “哦,这病难治,姑娘回去备下吧。”青华揣着手板着脸念道。 “备下什么?”姑娘大惑不解。 “当然是寿材寿衣啊!”青华吓唬到。 “青哥真是讨厌,就爱戏弄人家~” 眼看着那女子撒起娇来,青华肉麻地浑身一激灵,他强做笑意,笔走龙蛇,写下一方—— “玩笑而已,等在下给姑娘开药。” 青华笑盈盈地将方子递入了后堂,可越鸟接了那方子却直琢磨——这么重的方子,真要服下,只怕是要腹泻不止。 青华眼看越鸟没有反应,径直便入了后堂,越鸟正对着药柜犯踌躇,青华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后,突然从身后环住了她,随即将下巴搭在她肩头上笑道: “本座谨遵殿下的旨意,来者不拒一一施救,殿下如何自己偷懒?” 青华倒是勤勉,日日辛苦也未见他有半句怨言,只是这巴豆配莲叶配桃花的方子,越鸟哪敢照抓? “敢问帝君,这方子治的是什么病症?”越鸟举起手中的药方问道。 “殿下是天下的灵根,千年历劫,见多识广,不想也有这不知道的奇门方术。本座的这方子,专治花痴症!”青华得意洋洋地背着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起来。 越鸟一看青华摆出他那副拿腔拿调的样子,就知道这老神仙又要耍弄她。她自小受观音大士教诲,从来不打诳语,如今却偏偏叫她遇上这个老神仙,青华有的是糊弄人的本事,叫她实在是难以分辨。 “花痴症?从没听说过什么花痴症,帝君打量着蒙我呢吧?” 青华故作声势,瞪着眼咬着牙吓唬越鸟—— “这镇上有些个轻狂女子,日日以问诊为名,纠缠不休。本座今日若不略施惩戒,来日若真的恼了,嘴里咒骂起来,殿下可知道下场吗?” 当年青华一世震怒,一言而已,就让七个女子世世为娼妓。如今这些个女子虽无大错,但如果不早早劝阻,来日若真的触怒了青华,只怕悔之晚矣。越鸟进退两难,心里直打鼓:“帝君这罚的是不是重了些……” 青华见越鸟只顾维护,听了那莺燕纠缠之事居然丝毫没有半点自己的心思,气的两手一踹,蹙眉撇嘴就要撒泼:“殿下半点不懂本座的心思,也半句不肯哄哄本座,真是狠心!” 青华这万年不开花的铁树如今开了花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意味,他平日里拈酸吃醋,把仓颉白泽之流都当做了情敌,可他忘了越鸟是灵山教出来的,加之她又曾两度千世劫,如今她虽然与他两情相悦,可她陈澈豁达心无挂碍,怎么会跟他一样胡闹个不停呢? 越鸟左右为难,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青华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地说:“就算是殿下不计较,可她们不分轻重,日日纠缠,让真的病患不得医治。殿下说说,这是不是有错?” 越鸟抿了抿嘴,这些女子见了青华动了凡心,实在算不得错,可眼下瘟疫肆虐,她们不体谅病人,也实在是不成体统。 青华只看越鸟的脸上就知道她已经上当,于是连忙下饵:“知道殿下慈悲,殿下若要我不罚,倒也简单。” “帝君快说,小王必定无有不从!”越鸟连忙追问,只要不叫她给这个下药给那个投毒,便是叫她吃些苦头她也不怕。 “这些日子,殿下只顾着在后堂煎药,这些女子虽然知道我有妻室,却从未见过。她们以为你我夫妻不合,这才敢不顾人伦纲纪,近前冒犯。殿下只要时常走动露面,她们见了殿下的花容月貌自然不敢相争,到时候就什么事都没了。” 青华手舞足蹈地胡说一通,一对眼珠滋溜乱转,满脸都写着奸计即将得逞的快乐。可越鸟闻言细想,却觉得青华说的似乎有些道理——这些女子若是见他夫妻恩爱,总不至于强行勾引,到时候青华不再恼怒,她们也就不用受罚了。 见越鸟似有松动,青华心里得意无比,这天下的灵根终究是被他哄骗了,叫他如何不志得意满? 次日,眼看又有女子上前磨蹭亲近,那妇人不顾廉耻,拉开衣襟便现—— “青哥~你看,以前是从来没有的~” 青华气的心里直骂,却突然听得身边珠帘响动,原来是越鸟拨帘而来。 越鸟将青华的浑话听进了心里,此刻是打定了主意要扮做人妇,这青孔雀是天下灵兽,原本半点不着金玉,如今却只能故作娇艳装扮。 只见越鸟一反常态,着了一身樱桃红刻丝并蒂莲综裙,粉粉嫩嫩,甚是俏丽,又梳得个飞云髻,耳边是明珠耳铛明珠琉璃翠耳环,发间着嵌珠狮子戏绣球宝石花钗点缀,比以往多生出三分风流娇媚来,更是动人。她一路走来分花拂柳,到了青华身边与他奉茶—— “夫君看茶。” 青华瞪着眼睛,只觉得喉咙发紧,鼻腔发热,一时贪看,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了,回过神来连忙拉着越鸟与他同坐:“有劳娘子了。” 那轻浮女子面上变颜变色——早知道这青大夫有妻,却从未曾得见,从前只以为他夫妻不合,或者是妻室丑陋,哪成想她这算盘竟是打了个空。 “夫君,这位姑娘生了什么病?”越鸟问道。 “哦,她啊?她说她得了相思病。”青华敷衍道。 “敢问夫君,此病何解?”越鸟又问。 世间属妇人心思最为难料,那女子看青娘子语出挑拨,心中非但不露怯,还起了斗志,随即连忙献宠—— “青娘子啊~男子三妻四妾皆属平常。青哥如此人物,娶得妻,自然也纳的妾。娘子身为正房,也得有容人的雅量,否则便是犯了妒,那可是妇人大忌啊!” 这女子一番话,越鸟只听进去两个字——“青哥”。这两个字在她嘴里打了个滚,她低着头红着脸发出一声喃喃,听在青华耳朵里,让他软了半扇身子。 “可我夫妻情深,如何容得她人?姑娘还是另寻宝婿吧。” 越鸟对那女子一通劝说,可那女子却依旧有意纠缠。天下有听得进去良言的人,也有听不进去好话的人,越鸟慈悲不假,可为人处世却未免太过单纯。青华看在眼里,便抢过话头说道: “娘子,这话虽如此,可这位姑娘既有此心,不如就此纳了,让她贴身侍奉娘子。到时候这院中洗衣烧饭的粗活有人代劳,到了夜里,能有人为娘子上夜,也省的我夜夜悬心了。” 这下那女子可是听了个真切——这青大夫好狠的心,竟是要她为奴为婢伺候这青娘子!随即悻悻而去,口中虽有不甘,却不敢再行纠缠。 “帝君看够了吗?众目睽睽之下,你臊不臊。”越鸟剜了青华一眼,这老神仙没轻没重,倒真舍得破费自己的仙名。 “自然是不够,便是日夜看着,还是不够!”青华非但不放开,反倒是抱得更紧了。 “还不看病!”越鸟红着脸低声责到。 “老伯这是中风了,以后只能持素,再不能贪杯,更不能贪女色。”青华咬着牙交代到——眼前的老叟年过半百,眼看着肾虚体弱,就知道他没干好事! 越鸟掩面而笑,伏在青华耳边叫了声青哥,随即又转回后厅熬药去了。 第七十四章 凡尘里二仙做夫妻 民居内鸳鸯抵首眠 青华之所以胡闹哄骗越鸟,无非是想人前人后与越鸟多亲近些,好弥补他二人在九重天总要掩人耳目的困窘。可他虽是浑说却非虚言,他守护血池血莲几千年,对凡人的贪嗔痴恨洞察分明,他那伎俩虽然有些私心,却好用得很。自此之后,乡民见他夫妻同心同德,慈悲救苦,再无人敢来登堂胡闹,不到半月,药堂里就再不见来暗送秋波的女子,只剩下来求医问药的病患。 这一日,越鸟正走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唤了一声:“青娘子慢行——” 越鸟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明白那是在叫她——这里的乡民管帝君叫青大夫,那她可不就是青娘子了吗? 叫住越鸟的是个老婆婆,她满头花白还佝偻着背,一身旧衣洗的发白,越鸟连忙应道:“婆婆婆婆有何吩咐?” “娘子啊,拙夫全凭青大夫才捡回一条命来。我老太婆没什么别的供奉,这有些鸡蛋,是我亲手拾的,还望娘子不弃,收下吧。” 越鸟看那老婆子年至耄耋,满面沧桑,再看篮子里稀稀拉拉八颗鸡蛋,如何肯受?再说,青华自从临凡,就同她一起持素,这鸡蛋便是她收下,也不敢烹厨,就是煮了,只怕青华也不会吃。 “婆婆,太公大病初愈,这鸡蛋还是留着给太公补身吧。婆婆有所不知,我夫妻皆持素,也食不得这个。” “老身糊涂了,娘子菩萨心肠,自然是不肯食荤腥……那这样,婆婆这钗戴了五十年了,是我那拙夫新婚之日为我亲手簪上的。老身夫妻一向恩爱,此钗虽算不得贵重,但也是有些福气在里面的。娘子收下,也好图个夫妻白首偕老。” “白首偕老”这四个字扎地越鸟心血直流,那婆子一身清贫身无长物,偏偏这簪子却是个雀羽钗,越鸟瞬间鼻酸眼胀,她不敢开口生怕眼泪决堤,只低下头来让那婆子将钗给她簪上了。 “多谢婆婆。” “祝娘子与青大夫白首偕老,永不相离。” 那婆子说起此话,眼中有泪,面生慈悲。众仙只道凡人满心贪称痴恨,只以为凡尘苦矣,却浑然不知这凡情可贵,是天下至真至诚之物。这婆子得了青华相救,一心希望他夫妻一生恩爱,白头到老,这份诚心,恐怕三界之内绝无仅有。 以往青华说起九重天的繁文缛节总是抱怨不止,越鸟往往相劝,口口声声都是她如何不计较尊位名分,但她心里明白,她不计较能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了东极帝后不假,可她希望与青华能够坦坦荡荡在这三界之间夫妻相称也是真。造化弄人,想不到她和青华的这一份凡心到了人间居然能够得以慰藉,此处人人将她们做了夫妻,口称心敬,她心生欢喜,也将青华对九重天的怨怼体会了一二。满天仙佛,各个要以宗族名分,天数造化将她们活活拆开,如此说来,这婆子恐怕是天下唯一一个看重她夫妻情分的人。 越鸟不觉泪眼朦胧,那婆婆看她伤心,连忙出声安慰:“娘子为何哭泣啊?” 越鸟摇了摇头,她眼中流泪,嘴上却笑着说:“我是高兴……多谢婆婆一番美意,婆婆千万保重身体,若有什么缺的要的尽管到药堂里来。” 别过那婆子之后,越鸟往集上一遭买了些日常用物,其间又有零星许乡民送礼,青华救了不少性命,这里百姓各个感念他,越鸟虽然是不忍,却也不好一一拒绝,只略微收了些薄礼便打道回府了。 越鸟回到了药堂内,却见堂前无人,这些日子青华十分勤勉,只要有人问药,他皆是来者不拒。他是泼天的道行,天下无双的造化,医治起凡人苦疾来,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他毫不息力,两个月间将此处乡民无论是该救的还是该死的都一一施救,药堂一时间竟然到了门可罗雀,无药可施的地步。 青华心里有他自己的一本账,那地仙害死了万条人命,种下滔天业果,若是真要计较,难免要计较到他身上一二。偏偏这姚太后是万淫之身,百年之间叫这溪鸡一域人丁兴旺非常,此间天数,其实平衡。正因如此,这些日子他才一股脑的不分轻重一一施救,只当能救得一人,便是还了他一分孽债。 越鸟在前堂没见到青华,便一路往后院走,原来青华正在后堂煎药,可他不得其法,后堂里十几幅炉灶,他又吹又扇,闹得满脸碳灰,乌黑一片。 越鸟连忙放下竹篮,扯了袖口给青华揩脸:“你这是做什么啊?” 青华被炉烟呛得直流泪,乖乖站着让越鸟给他擦脸:“我这不是想为殿下分忧吗?我见殿下成日熬药,不成想这活竟如此不好干,这些日子真是劳烦殿下了。” 越鸟叹了口气,青华被烟火熏了一脸,跟个花脸猫一样,她想笑笑不出来,想骂骂不出口,最后嘴里只剩下一句话:“你啊!你可真傻!” 只见越鸟驱使青焰,那股青焰一分二二分四,各个跟认识路一样就往灶上跑,文的文,武的武,中的中,不消片刻,那一打药炉便各个冒出白色的水汽和浓郁的药味。 “哦……”青华这才想起来——越鸟有的是驱火的本事,哪里需要跟他一样苦苦煽风点火?他这一番献宠,实在是白费心思。 青华被熏了一脸的烟碳,越鸟黑了袖口也擦不尽,他只能步入后院,打水洗脸。越鸟将三副药煎得,纷发给了求药的百姓,这才入后院去看青华。 二仙虽在此临凡,却依旧不敢越礼,平日里别屋而居。越鸟生怕破戒,从来不曾入过青华的房间,此刻也是只扒着门框观瞧。青华伏身洗脸,露出了屋里的香案,越鸟见了只觉得稀奇——青华帝君位居六御,天地君亲师,无论是谁都受不得他半柱香火,这香案上不知道供奉的是谁? 越鸟心生好奇,踏入门槛细看,这才发现那案上空无一物,只有一本经卷而已。此经曰《太上青玄太乙救苦拔罪法忏》,曰: “……臣众等至心皈身、皈神、皈命慈尊,投诚上圣。重念亡过某灵魂,爰从生育,乃至沦亡,杀害积愆,未伸忏悔。或见死而不兴慈救,如已杀之。或用心而故欲杀之,非天数也。舍怨尤,适从其便;受贿赂,枉入其愆。挤之溺逼之缢,忍为不仁;食其肉寝其皮,恬不知惨。如斯罪咎,无量无边。今对道前,虔心首谢。恭愿颁行符命,拯济亡魂。地狱无苦声,脱火翳焦劳之难;天堂享大福,乐烟霞清净之居。法众皈依,至心朝礼……” 青华洗罢了脸,抬起头却看见越鸟正捧着他的经书出神,他面露苦涩,说道:“越儿,我本是有意活捉那姚太后,可她实在恨我,不肯遭我生擒。她是百兽遗孤,我心有不忍,可惜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将她糊里糊涂地诛杀了,我满手血腥,越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心狠?会不会觉得我无情? 越鸟怎么也想不到,青华诛杀了姚太后,心中竟如此不忍,他字字句句都是忏悔和无奈,然而命数就是不饶,偏偏就要他做了这诛尽百妖之孽,让他慈悲枉付,不得解脱。 越鸟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轻轻地靠在了青华胸前,双眼一闭,一行清泪沾湿了青华的衣襟,此刻二人不发一言,却是更胜千言万语,青华见越鸟伤情,便将她紧抱在身前,口中喃喃道:“天下之大,只有越儿知我怜我。” 岁至初冬,溪鸡县虽然四季如春,可入冬之后到了夜里也照样难免寒凉。越鸟和青华在九重天守够了礼数,眼下在凡间,他俩虽不敢逾礼合衾,却实在是双双不舍。这民居虽然简陋,在天井处却有一处乘凉之地——此间到了夏季要炎热数月,各个家里都有这乘凉的去处。因此到了夜里,二仙常常在此闲话,他们宁愿和衣而卧,也不舍得离了彼此。 青华躺在一边长椅上,拉着越鸟的手不肯放,红着脸撒谎:“殿下切莫撒手,本座怕冷。” 青华舍不得越鸟,越鸟也未必就舍得他,她紧握着青华的手,在另一边躺下,此刻他们二人虽然未得相拥,却是抵头而卧,四目相对,如同同床,叫越鸟又是羞涩又是欣喜。 初雪已落,可怜这天定的夫妻不肯破礼合衾,只能两两相顾,双手紧握各自睡去,落得一身的白雪。可即便是如此,他们心甘如蜜,只有对彼此的一番深情,在这天地之间,有了彼此,再无怨怼。所谓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青华闭眼发梦,梦里是越鸟十里红妆。 第七十五章 腊月里神仙写对联 年关前夫妻定家法 溪鸡县连遭洪水瘟疫之扰,幸得青大夫妙手仁心,不济劳苦悉心救治,这将瘟疫早早按灭。入了腊月之后,乡民忙着置办年货,又赶上不少人回乡探亲,县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甚是热闹。 院中,青华歪着头咬着笔杆子正发呆——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大多已经换上了新对联。今年是灾年,不比往年,按制户户需贴白联。越鸟扯了白纸叫他写来,可他思来想去,嫌这个俗气那个老土,这半晌竟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今日是腊月二十八,镇上请了法师,夜里要作法式祭拜死难的百姓,越鸟去买了些金纸香烛,此刻她挎着筐子拨帘而来,一跨进院儿里就看见青华正坐在桌前摇头晃脑的发傻呆:“帝君再盯,这白纸说不定自己动手写起来了。” 青华把笔一撂,嘴里嘟囔了起来:“殿下只管玩笑,混不顾本座不解凡尘,也不知道教教我的。” 越鸟掩面而笑,心里沉思片刻,眼珠一转,只道:“帝君听我一句,不如便写:三七当归雀织锦,关门半夏水生香,如何?” 青华将这二句细细参详,果然大喜——他何尝不是学富五车,只不过这寻常药铺用的对联,无非“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或者“集千方为民谋福祉,惠万药助人得安康”之流,再有新意的,也不过说些俏皮话,什么“膏可吃药可吃,膏药不可吃”之类。他各个嫌俗气,偏又想不出什么合心合意的词句来。合该越鸟是灵山的仙根,这一副联即是医药联,又暗道他二人的身份,正是踏在了他的心坎上。 青华随即拢过越鸟,将她环在身前,二人同执笔,越鸟虚执,青华实执,双手同书,笔走龙蛇。越鸟靠在青华胸口,眼波流转如春桃,略微抬眼看着青华问道: “帝君说,这横批写什么好?” 青华嘴角一挑,写道:“普济合欢。” 这一联,正见得他夫妻同心,普济天下是身负有责,夫妻恩爱是心之所向。二人放下笔墨,依偎不休,尽露缠绵。 青华从前只以为越鸟是飒飒潇洒的灵山尊者,岂料她一朝破了歧缘障,竟生出如此深情,与他可谓是情投意合两厢温存,叫他心中既有快慰,又有那么些许的不安——越鸟一生修炼,原本一心要入雷音寺,可如今她既然动了凡心,只怕即便佛祖来日抬举,许她金身,她也只能做了一方的仙主,再入不得雷音寺了。 越鸟虽然只是雷音寺的外室弟子,可她成日礼佛勤勉,对雷音寺中的诸佛更是恭谨尊崇。如今他俩不生情则已,一生情岂不是坏了越鸟一生清修,叫她前功尽弃?正所谓情之为物,最是难测,眼下他二人情丝难断,只怕这一遭又是他害的越鸟不能功德圆满,这叫青华心中如何能安? 时值晌午,二仙正在药铺前贴对联,只见几个乡民各自捧着礼物拥了上来,一位老叟上前说话,其余乡民皆看着他点头不止。 “青大夫,青娘子,我们这县里无什么贵重的供奉,可我们也绝非不知恩不知情的人。这些许礼物全当给贤夫妇送些年货,贤夫妇莫要推辞啊。” 青华在此救济无数,眼看年关将至,这里的百姓有心供奉,虽然都是些简薄之物,其情却真,倒叫他们二人不好推脱。二仙面面相觑,青华对着越鸟微微一点头,说道:“那就多谢各位乡亲厚爱了,青华却之不恭。” 眼看着日落西沉,越鸟坐在院子里直发呆,青华见状,连忙上去卖乖讨好,给越鸟按起肩膀来。 “帝君做什么!” 越鸟大吃一惊——且不提这夫妻君臣之道尊卑有别,青华帝君和佛母一般岁数,是她的长辈,她哪里敢让青华侍奉她?这岂不是大不敬? 见越鸟面生绯红,青华肚子里立刻就打起了算盘,只见他绷着一张脸,故作正经地撒起了泼来:“越儿,我看这一堂之内得立个家法来,你如此称呼我,岂不是生分?” 越鸟羞红了脸,平日里在乡民面前,她将青华称作夫君,如此已二月有余,可她每每称呼,照样少不得要脸红心跳。而到了二人独处时,她一不敢与青华夫妻相称,二不敢直呼帝君名讳,实在是尴尬得很。 “越儿真是小气,区区称呼而已,也舍不得让我欣慰些吗?”青华露出了狐狸尾巴,明摆着耍起了无赖。 越鸟下了半天的决心,细细的叫了声“青哥”,随即是满脸的通红,连头都不敢抬。 青华面露得意,他一向坦荡,认了自己这些个凡俗心思——那东王公还管他那一房泼妇叫金儿呢,他如何就不能贪越鸟一句亲昵了?他就要贪,谁能来管他不成?他心情大好,正要献宝: “越儿辛苦了,不如我去煮碗面给你吃。” 越鸟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还是我去吧。”可她正要起身,却被青华按住了,他揣起手一本正经地问道:“这如何就使不得了?难道越儿也忌讳男尊女卑?这可不像是满口众生平等的佛陀尊者。” 越鸟哪里能容得青华胡说,随即辩驳道:“这其一,我二人即在此处,便也要尊一境习俗,此间民风如此,我何有不遵?再者说,莫说凡尘苦,便是九重天,也多的是男尊女卑之道,如此说来,无论是大罗金仙,还是黎民百姓,都是一心,说不上谁比谁更有慧根。” 青华噗嗤一笑,接到:“既然如此,越儿知道我本就是离经叛道不遵礼法之辈,那越儿是要跟我一起做个楷模来,还是要拦着我,让我也受那俗礼束缚?” 青华如此威逼,越鸟哪还能强辩,只能随他去了。青华看越鸟笑意盈盈,更是起了十足的干劲,撸起袖子一通折腾,片刻之后,猫着腰从厨房端出一海碗素面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越鸟面前。 越鸟虽然受宠若惊,却依旧心有狐疑——这东极青华大帝什么人物?只怕从来没有下过厨,这面难吃则已,要是半生不熟,她可得受罪了。 “快吃啊。”青华此刻是迫不及待的要邀宠,直把筷子塞到了越鸟手里催促她动筷。 越鸟眼一闭牙一咬,今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扫了青华的兴致,于是她把心一横,连汤带面塞进了嘴里。只见她喉咙一动,随即双眼圆睁,口中啧啧—— “好好吃啊!” 青华托着腮帮子直得意,这区区烹厨之事未必就难得倒他,他要做时未必就不如别人。眼看越鸟吃的腮帮子鼓鼓的,青华连忙追问:“真的好吃吗?” “嗯嗯!”越鸟满嘴的面条,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越儿可别蒙我。”青华起了好奇,怕越鸟是故作姿态,连忙接过筷子尝了一口。果不其然,这一碗素面叫他做的是风生水起,甚是鲜美。 “那越儿可要全吃了,半点不许剩。” 青华这可是第一次下厨,自然希望越鸟能全部消受了,而越鸟则看着那海碗直发憷——青华这一碗面分量实在是太足,这面就是再好吃,这一海碗倒下去她岂不是要撑死? 青华捧着脸看着越鸟,见她吃的香甜,他不禁志得意满,看来他还是有些下厨的本领,竟可无师自通,如此甚好,正好以后在越鸟面前讨个乖巧。 “凭他什么大罗金仙,到了体贴爱妻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尊卑之别?便是肉体凡胎,也是如此,若是谨守男尊女卑,无非是虚情假意罢了。” 越鸟听了青华此话,哪里敢再推脱?只能将那一海碗的面条连汤带面全倒进了肚里。可怜这神鸟青孔雀,吃了一肚子的面,从胃顶到了喉咙,连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要吐出来。 “越儿既然喜欢,不如我再煮一碗来?”青华兴高采烈地问。 “别……”越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第七十六章 灯会上天仙配猜谜 草堂前东极帝求亲 腊月二十八夜,依照这溪鸡县的规矩,镇上每年都有夜市灯会,因为今年是灾年,普济寺里还有香火法会,以超度枉死的乡民。 天一擦黑,越鸟和青华就去普济寺上了香,越鸟行了礼,又在佛前打坐念经,青华见此,与她同坐,二人同讼心经,度化此间百姓。 越鸟见青华虔诚,心生慰藉,二人出了庙宇,依偎而行,如同平常布衣夫妻一般逛起了夜市。 青华万年不曾落入凡尘,对凡间的一切都兴致颇高,他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有趣,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拉着越鸟一步一停,嘴里还嘟囔不停—— “越儿看这个!多有趣儿啊!这玉兔灯四爪还能动呢!” “这九窍玲珑鞠实在灵巧,重重叠叠,不知道是如何雕刻的!” “这汉子好厉害,能口吐烈焰!” “好灵巧的猴儿!越儿快看,它穿着小衫,如同个娃儿一样!” 越鸟看青华一脸痴迷,只觉得这权倾凌霄的东极大帝心有童稚,甚是天真顽皮,于是便纵着他胡闹撒娇。二人边走边停,身上亲近不说,口中也聊得热络。 “越儿!这帕子正衬你!”青华举着一方方巾直叫唤,那素锦帕子上绣着一只青孔雀,叫他看了心生喜欢。 “青哥这闹了半晌了,还嫌不够吗?” 越鸟掩嘴而笑,此处女子有襟前挂巾之风,但多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佩戴。且这佩戴也有讲究——方巾贴身,是女子身边亲近之物,平常只挂着,并不取用,唯独到了遇到有意的男子时,便使个伎俩,故意让手帕落下。男子若也有意,便将方巾拾回,如此一来一往,便可问了女子芳名,日后无论是相好还是求亲,皆有名头。可这镇上各个知道越鸟是青华之妻,她又如何能佩戴此物?真要佩戴,只怕要显得她浪荡。 “越儿怕是想多了,我只觉得,这孔雀丝帕难得,想要越儿垫在枕下,夜里安睡,也好惦记着我一二。”青华趴在越鸟耳边悄声道——这乡民皆以为他们是夫妻,若是叫他们听去他二人分居,他们岂不要露了行藏了? “青哥好心思!” 越鸟羞红了脸佯怒,她哪里不明白青华的心思?他二人情投意合多有缠绵,情到深处哪能不盼着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今青华虽是与她发乎情止乎礼,可他们以往亲近,青华多次露出痴狂,她又哪能不看在眼里? 越鸟并非娇矜之辈,无奈此事实在难堪,他二人无名无分,若是真生出夫妻之亲,无论是九重天还是灵山,竟不知要如何交代?她的一己荣辱可以不计,可若是让满天将青华当做了巧取豪夺之徒,岂不是要连累青华徒失尊荣? “越儿只揣在怀里,讨我个欢心,好吗?”青华将那孔雀帕子递给了越鸟。 “你……” 越鸟臊红了面皮,却舍不得推却,背过身子将那帕子贴身揣了,只觉得胸口一片滚烫。青华面生红晕,嘴角扬起,拉着越鸟就往那灯火处去。 “越儿!那有灯谜,越儿一向聪明,我们去看看!” 这灯会颇为热闹,溪鸡县中无论老幼皆在此中——儿童持玉兔灯、金蟾灯、鲤鱼灯,由双亲领着,各个面露调皮,嬉笑不止;少女持红莲灯、仙桃灯、清月灯,多两两相伴,俱是面如春桃,眼波流转;就连这里的老叟老妇,都持着寿字灯、福字灯、仙鹤灯,无不喜笑颜开,乐乐呵呵。街道上万家灯火,有大红灯,汉庭灯,宝珠灯点缀门面。顶上是八十一根红绳由左到右,每根红线上都穿着十八颗小红灯笼,每个灯笼底下都系着一条灯谜。 “中央一条狗,上下四个口,这是什么?”青华拉住一条纸卷挑眉问越鸟。 “是个’器’字。”越鸟脱口而出,青华连连点头。 越鸟也饶有兴致地捻了一条灯谜问青华:“青哥看这个,有洞不见虫,有巢不见峰,有丝不见蚕,撑伞不见人。” 青华蹙眉沉思,恍然大悟:“是莲藕!” 越鸟笑着点头,青华则连忙自夸:“越儿还没去过我那芳骞林中清波池,那里是百种莲千种荷,这灯谜哪里难得倒我?” “真的?”越鸟闻得此言,心中不禁向往了起来——青华帝君是雅趣之人,芳骞林天下无双,她先前见了百里花境,又见过十万梅林的香雪海,此刻想来,那芳骞林中的莲荷,竟不知是如何的接天蔽日之绝景。 “自然是真的,只要越儿喜欢,便将整个林子送给你,我又有何不舍?”青华凑到越鸟耳边轻声说。 越鸟面露娇羞,连忙打岔,又捻了一纸灯谜问青华。 “虽是无心亦合掌,于无声处见落红……这是什么?”越鸟讶异道。 青华揣了手,摇头晃脑想了半天,突然间如同顿悟,连忙作答: “是蚊蝇!” 越鸟哑然失笑——青华帝君果然是天下灵物,这灯谜实在难解,便是她一向聪颖也难免苦思,而青华竟一语中的。 “青哥好厉害,竟叫你猜着了。” 青华吃了越鸟一夸,面上也露出神气来。 “咦,那是什么?” 青华眼看人流俱往那桥边去,忍不住心生好奇,拉着越鸟便行,走到了近前这才发现,原来这桥边有人放双灯——这桥下湖边有人放莲灯,有红有白,红的为祈福,白的为祭拜。这灯会原本就是为了青年男女所设,那湖边放红莲灯的便多是年轻女子。她们都是三两成群,各个面露娇羞,从西岸放灯,灯里又有书笺,上面是些闺阁诗词。男子在东岸拾灯,拾到了便与女子隔岸一望,以期好事。而放白莲灯的多是老者,要么祭奠家人,要么以做超度,灯上有香烛元宝,盼的无非是往生者可登极乐。 桥上还有人放孔明灯,期间男女老幼掺杂,小的盼无病无灾,夫妇盼恩爱多子,老者盼长寿康健,真是一片热闹非凡之景。满天孔明灯如星如月,闪闪烁烁,甚是灼人。 那卖孔明灯的老叟得青华施过药,眼看这青大夫携妻而来,不肯收钱,将一盏孔明灯塞进了越鸟手中,又递过了笔:“请娘子放灯。” 越鸟想了想,提起笔背过青华道:“青哥别看……” 越鸟写下发愿,心中诚心祝祷,随后便一撒手,任凭那孔明灯带着她的愿望徐徐上升。 青华哪里肯乖乖听吩咐?他偷扫一眼,这才看见,原来越鸟宏愿只有五个字——“愿郎君千岁。” 青华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情动,不顾身边人来人往,便拥了越鸟入怀——越鸟天灾在即,二百年后恐怕就要灰飞烟灭,可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与他坦诚。青华明白她的心思,越鸟知道他一往情深,所以才故意隐瞒,无非就是怕他来日奋不顾身以命相抵。 “越儿,我们就留在这里,再也不回九重天了,好吗?”青华在越鸟耳边悄声说道。 越鸟闭眼叹苦——她如何不想与青华避世在此,做一生的布衣夫妻?可便是她肯,青华身负重担,又如何能为她一人背弃苍生? “你我情深,何论朝朝暮暮?” 青华长叹一声,只觉得心中冰凉,即便是他有意就与越鸟躲在凡尘之中,天灾该来还得来,而他身上的重担和责任,也绝非是他想撂下就能撂下的。 “越儿要答应我,与我死生不离。”青华紧抱了越鸟在胸前,生怕一个不慎,她就不见了。 越鸟不敢答应青华的请求,她能许自己的生死,却万万舍不得许了青华的生死—— “我答应,我至死不离你。” 二仙就此相拥,各有心酸,偏偏此夜此景,多得是夫妻恩爱之相,男女相悦之好,无人在意他们是否越礼,更无人议论他们是否僭越。如此这般,才能让这天生而不容的鸳鸯有了片刻亲近。 到了子时,烟花四起,青华怀抱着越鸟,看得如痴如醉。 “青哥喜欢这烟花吗?”越鸟靠在青华怀里仰首问道。 青华心有所思,意有所指地说:“我很喜欢,你看它们,虽是片刻而已,却能与日月争辉,岂不妙哉。” “你看……”越鸟随即施术,让一束烟花尽成了青色,炸开时如水波荡漾,引得众人拍手叫绝。而那放烟花的匠人禁不止直挠头——这青色水波烟花可是从未见过,竟不知是如何得来的,他可没有这些个本事。 “越儿……”青华知道那烟花是越鸟为他放的,他的心里生出一片柔软,随即暗自发愿——即便九重天赐不下姻缘,他也一定要娶越鸟为妻! 过了子时,二仙才回到药堂,越鸟入了屋,坐在塌上,心中有喜有悲——喜的是青华对她一片深情,悲的是她二人终究必要离散。到了那时,只怕青华伤心难耐,越鸟既怕他做出傻事,又怕他不得开解万年孤苦,她如此多思,心中难平,闭眼落下泪来。 而青华自从回屋便坐立不安,最后他终于不能忍受,心里胡乱为自己鼓了鼓气,随即起身便直奔越鸟门前。 越鸟听得青华叩门,连忙擦干眼泪,强收心神,起身应门。柴门吱呀打开,青华立在门前,一脸正经,见了她居然双膝跪地,拱手伏身而拜—— “本座一片深情,求明王殿下体谅……委身下嫁……” 第七十七章 有情人终成天仙配 镜难圆鸳鸯费心思 青华月下求亲,他跪在一地的薄雪上,身子躬得很深。越鸟起先吃了一惊,不禁往后退了半个身子,可她这一退让青华心惊胆战,他一跪一步拾三阶而上,面上虔诚的好似跪在观世音面前的沙弥。 眼看越鸟沉默不语,青华心里忐忑害怕,他只顾自己的一头热血,实在是鲁莽了些。越鸟千年苦修一心要入雷音寺,他为了私情将越鸟拉入红尘也就罢了,即便如今他二人你侬我侬,可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总得从长计议。别的不说如来一片苦心,西天诸佛又对越鸟诸多栽培,她若真的突然还俗入家,岂不是有负灵山恩情? 青华越想越心虚,他弓着身子垂着头,生怕越鸟出言婉拒,临来之前的热血已经变得冰凉,他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在等候越鸟的发落。 越鸟心里千头万绪,脑子里有一万个问题争先恐后地往外跳,可哪些问题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她愿意成为青华的妻子吗? “……我答应。” 一句话脱口而出,就连越鸟自己都不觉吃惊,青华喜极而泣,他伸手抱住了越鸟,越鸟俯视着跪在她身前的青华,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极大帝,也不是战功赫赫的百仙之首,他是昆仑的水精,女娲的心血,他至真至诚,至情至性,他是她爱的人。 青华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整个人晕晕乎乎似乎踩在云端一般,他抓住了越鸟的手就不肯再放,生怕她片刻之间又换了心思:“你真的答应?!” “嗯。”越鸟红着脸细细答应了一声,所谓近乡情怯半点不假,片刻之前她敢许诺青华一生一世,可此刻她倒不敢看他了。 青华喜不自胜,连忙拥着越鸟到天井中同坐,便是坐下了也不肯老实,干脆将越鸟拢入怀中说话。 “我知道越儿多有踌躇,你且放宽心,等到了三月三,我就去求西王母,她司天庭姻缘,可以在姻缘簿上将你我配做夫妻……只不过……” 话说到这,青华原本喜笑颜开的脸突然就沉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了惭愧,嘴里露出了苦涩—— “……只不过……除非玉帝老儿破例敕封,否则只怕……只怕……青玄可以有妻,东极帝却难有帝后了……” 当年青华盗弱水,断仙缘,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事到如今,别说是王母,就算是玉帝也不可能突然给他塞个帝后。九重天的神仙不傻,既然青华自断情缘,那么无论谁去做东极帝后都必定不可善终,仙可以不计较是非,但却不能不计较功过,如果玉帝为青华赐婚,那他就是睁着眼睛赐下断桥情凤失凰,灵霄殿上几百双眼睛,天庭也不是玉皇大帝自家的营生,玉帝就是再抬举青华,也绝对不会如此明知故犯。越鸟早就明白,玉帝不会将东极帝后这位高权重之衔胡乱加给她个小小妖精,她现在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帝君去求了,王母就肯吗?”越鸟轻轻地问了一声。 越鸟思前想后,觉得西王母未必就肯担这些个干系。西王母司天庭姻缘不假,可她与青华早就已经劳燕凤飞,且不论逆天赐婚违逆圣意,即便西王母有意相助,只怕也少不了要在玉帝面前受责。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玉帝宽容不计较,可西王母若真赐下这终要离散的姻缘,叫来日满天诸仙眼看他俩生死两别,到时候只怕就连西王母也要仙名受累。 青华捧着越鸟的手在胸前,郑重其事地叫越鸟放心:“越儿别怕,我自有法子。” 西王母不是好相与的,若无十足的把握青华又怎敢去求她?既然要求请求恩,自然少不了要孝敬供奉。西王母位极人臣,唯有一事千年不甘,那就是当年东王公错失六御之尊,叫他夫妻二人一个为君一个为臣。如此便正中青华的下怀——他左思右想,唯独怕来日敌不过那焚风,到时候他若真的灰飞烟灭,那血莲之功未成,不能无人掌管。既然如此,他便将这天大的人情卖给西王母,将血莲术传给那东王公!到时候他若真的身死,东王公便可以名正言顺做了东极大帝,西王母所求指日可待,想来断然没有拒绝他的道理。 越鸟见青华神色有异,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她既然要做青华的妻子,就要与他同心同德破除万难。她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那天白龙女说的话——如果天庭实在难以行事,她倒不如冒险让青华入赘苏悉地院,如此一来青华虽然是要受些委屈,但等她身后,青华就可以顶了明王尊位,到时候无论天庭如何恼怒,也绝不敢强行责罚他。非但如此,青华造化齐天,五族无人能敌,来日说不定他还能一跃而上做了万数之尊。 这夫妻二人皆是天下的灵根,一个是女娲心脉,一个是凤凰后裔,俱是七窍玲珑的心思,通达无边的慧根。他们是天定的鸳鸯,如今情根深种,为保彼此,宁愿将三界五行一一算计个遍。青华从前是如何的惬意潇洒,如今就是如何的谨慎筹谋,越鸟从前是如何的坦荡清白,如今就是如何的老谋深算。 青华和越鸟身相依偎却各自出神,青华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劲,扳过越鸟的下巴问道:“虽不知道别的夫妻求得了亲是如何反应,可你我怎么各自枯坐?” 越鸟噗嗤一笑,心中点点的愁云惨雾悉数散去,看着青华的面孔,她只觉得欣喜:“哪有帝君这样不问生辰,不拜父母,向本主求亲的?如今我虽然答应了,但也总要禀明佛母啊……” 越鸟越说越臊,她俩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便是凡人只怕也没有如此行事的。青华这才想起来他那个丈母娘,一时间吓得嘴里直支吾:“那……那若是佛母不答应呢?越儿就不嫁了吗?!” 青华傻傻一问,倒让越鸟发笑:“帝君是怕佛母看不上东极大帝吗?” “我……这……哎……”青华有苦难言,连连摇头,眉都皱了起来。 越鸟见青华面露为难,又连忙与他劝解:“我逗你呢,你怎么恼了?佛母一向豁达,我又早就自立门户,她只会过问,不会干涉的。” “这……万一她真不答应呢?”青华急的直挠头——佛母对别人豁达不豁达他不知道,可到了他这只怕是豁达不了!恐怕佛母宁愿将越鸟嫁给东海的龟丞相,也不愿意越鸟嫁给他。 “这……你这不是抬杠吗?若我母真是不答应,我就将明王尊位脱去。到时候我只是一介散仙,一身而已,无人束缚我,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帝君,哪怕是无名无分,我也认了。” “长长久久,是多久?”青华见缝插针地试探道。 越鸟不动声色,面上却不禁露出苦涩,她怕被青华看破,干脆趴在他的胸前,环住他的脖子撒起娇来:“那自然是有多久就多久。” 青华仰天一叹,将越鸟紧紧搂住,心里甜中发苦,喜中有悲,他把下巴搭在越鸟的肩头闷声问她:“殿下既然答应了,那还算是佛门弟子吗?” “帝君无需过虑,我母也是金身,也不入雷音寺,便知灵山无妨。” 越鸟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忍不住觉得辜负了佛祖和观世音的多年栽培。都叹尘缘苦,谁知这一个情字竟有如此威力?她自小长在佛祖座前,三千年修得一身清净,岂料与青华一日生情,居然心甘情愿地抛舍宏愿,宁愿不入雷音,也要与他相伴。 青华听得耳边越鸟轻叹,便知道她没说实话,原来所谓情劫就是要他们二人无情是苦,有情也是苦。既然是逆天而行,就得将尊位名节,乃至性命悉数舍了,才能换得百年相欢。他没有舍不得,他只是舍不得越鸟。 “是我害了你……”青华捧着越鸟的脸喃喃道。 “帝君向来潇洒,毫不眷恋权位,你我夫妻同心,我自然也是如此,帝君何须多思?” “可……”青华红了脸,可话到嘴边又不能不说—— “……越儿愿意与我在此成亲吗?” 越鸟这才明白青华所指——即便西王母愿意在姻缘簿上配了她二人为夫妻,他们也万万不能在天庭行礼成亲。他俩命途多舛,情路坎坷,皆因青华是断情在先,生情在后,逆天狂背;而她拜雷音在前,脱雷音在后,忤逆不孝。天数不容,便要叫他两个无名无分,无尊无位,连婚嫁之礼都不许他们有。 “你不是说你本就是离经叛道不遵礼法之辈,如何计较这些?”越鸟轻声安慰青华道。 “可我就是计较!若不是因为我,殿下出嫁应该是百里红妆,百鸟朝拜五族共庆,偏是我不好,害得你连一身嫁衣都穿不上……” 越鸟见青华眼中泛红,心中忍不住也是苦涩一片,他俩未免也太运途不济,九重天不能起仪仗也就算了,他俩早就在这溪鸡县扮做夫妇,如何能再办婚宴?如今莫说是婚礼,只怕就连花红表里都办不下——今年是灾年,村民连对联都换了白底,家家户户都不贴窗花,不点红烛,他们若是贴褔贴喜,岂不是坏了此处民风,伤了乡民的心? “你别伤心了……我想想法子……”越鸟看青华实在难过,只能硬想些补救之法,“……这喜服嘛……九重天本来就崇素,我们就以白衣做喜服,倒不用真的穿红着绿,插得满头珠翠,反倒不雅。这装点嘛……便在屋内换了红罗帐,红铺盖,再摆两根红烛……也就差不多了……” 越鸟说罢,凌空变出金纸剪刀,只见她不画图样,不勾线条,行云流水一般剪出两个巴掌大小的喜字来。 “把这个贴在红烛上,不就是喜烛了吗?” 越鸟面露笑意,看着那两个喜字,心里有羞有喜,可青华心里却实在不是滋味——莫说越鸟是凤凰后裔身份贵重,只怕就是凡间夫妻也没有如此简薄的,偏到了他这里,要越鸟落得无媒无聘,无礼无宴。眼下她越是云淡风轻,青华就越是万分的自责。 “殿下只管逗我,天下新娘子自己剪花纸的,恐怕是绝无仅有。” “谁说的?”越鸟捧着脸笑道——“帝君不知人间疾苦,贫贱夫妻指月为媒的都大有人在。若是有情,无论如何贫贱,都可以相濡以沫。若是无情,就是凤冠霞帔,也难保夫妻恩爱。帝君一向通透,自然知道夫妻只求同心,不求其他。帝君自苦,无非是觉得无礼不郑重,既然如此,羽族有以血供奉之礼,到时候我们便照样子做了,帝君可心安了?” “什么到时候,就今天!你快细说,什么供奉之礼!”青华急吼吼拉着越鸟就问——夜长梦多,要是王母不许,佛母不允,他这好不容易讨来的妻子只怕又要没了,还计较什么十里红妆之言,他恨不得能即刻押了越鸟拜堂,以免再生出事来。 “什么今天……你!”越鸟臊急了,一把将青华推开,口里直骂——“哪有求亲当日就拜堂的,你还说尊的是什么礼?!” 青华闹了个大红脸,一双眼贼溜溜偷偷看着越鸟,心里直美,脸上露出痴相来。 “是……是急了点,要不明日……” 越鸟面红欲滴,甩袖便走。 “哦……殿下先歇息,明日再议……明日再议……”青华对着越鸟的背影喃喃道,随即挠挠头揣了手,站在院子里傻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他捡起桌上越鸟剪得的两个喜字,揣进袖里,美得合不拢嘴。 到了屋里,越鸟气鼓鼓地躺下,可她气着气着又噗嗤笑了出来,她心里有羞有喜,想起青华的痴相只觉得可爱,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岂料睡到半夜,突然有人悄悄推开了房门,随即直奔越鸟床榻。 屋里黑漆漆的,越鸟只看得出个男子身影,她一心以为是青华闯进屋里,便娇嗔道: “你做什么?” 不料那男子并不应声,反倒是站在越鸟的床尾,猛地掀开被褥,将越鸟的脚握在了手里直摩挲。越鸟大吃一惊——这老神仙莫非如此按捺不住,这是急急要与她圆房吗? “帝君休得无礼!” 越鸟挣扎起来,那男子按不住她,便出声相劝:“小娘子,你那相公不疼你,小生来疼你了~” 第七十八章 露妖性马猴戏孔雀 现金身青华斩白元 “周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厮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中。第一是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 ——《西游记》 一片黑暗之中,越鸟听得真切,那可不是青华的声音!她惊得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右手一挥就将屋里两侧的烛火就点了起来。 眼前是个眼生的白面书生,虽有三分倜傥,却兼十分下流,只见他油光满面,故作斯文,眼角眉梢更是带着洗不净的窃玉偷香之色。想必这厮想必是个浪荡货,今夜竟探香闺探到越鸟这来了! “你是何人?夜闯深闺是何道理?” 越鸟横眉冷对,可那男子被却毫不露怯,反而拿腔拿调故作肉麻地答话,听得越鸟直起鸡皮疙瘩—— “小生白元,见过娘子,娘子有礼~” 越鸟左思右想,此人虽有僭越,却也未得真的加害于她,可她有意放他一马吧,却又怕他在此为非作歹,害了这一方的女子。今日既然让她撞上,那她就必得教化了这登徒浪子,以免日后贻害无穷。 “我问你,你深夜入女子阁中是何道理?”越鸟责问道。 只见白元噗通一声跪在床前,扯着越鸟的裤脚就嚎:“这一境乡民谁不知道娘子貌美?小生早就有心亲近,今日只盼娘子开恩,解解小生的相思之苦!如若不然,小生夜夜惦记日日相思,只怕就要活活馋死了!” 越鸟见白元轻狂,心中怒气难掩,闪过身子骂道:“放肆!你既知道我是他人妻子,如何敢来纠缠?”她是一心想要导这色欲熏心的男子弃恶从善,岂料她这一责骂竟是正中白元的下怀—— “小娘子何必诓我呢~小生在娘子院中扒墙头已有月余,如何不知道娘子与你那不成器的夫君是假夫妻?娘子美貌,便是神仙见了只怕也要动心,你那夫君舍得娘子独守空房,小生可是万分的舍不得。” 白元这话可真真是歪打正着杀人诛心,哪壶不开提哪壶!越鸟听了心中不禁动怒,可她有心打他一掌吧,又怕一用力将这人打死,于是便又骂道:“贼子!休得放肆!” 有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白元觊觎越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他叫这满屋的体香熏得浑身发热,蠢蠢欲动,哪里肯就此罢休? “娘子若真是不肯,刚才早就叫人了~娘子又不是黄花闺女,何必害臊呢?你那夫君不济,便怪不得别人要争了这艳福去。不瞒娘子,小生有的是伺候妇人的本事,一夜春宵,保管娘子念念不忘~” 白元语出轻薄,越鸟有意闪避,于是她干脆推开房门腾身而起,落在了院里。可她万没想到白元竟一路追着她出来,跪在地上哐哐哐磕头如捣蒜—— “娘子别跑啊……娘子可怜可怜小生吧,小生实在是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命都要折在娘子身上了,娘子就从了小生吧……” 越鸟圆睁双目,心里不觉诧异,世人贪财好色皆属寻常,可白元思淫至此真是闻所未闻。她备了一套镜中月水中花的道理,正要劝服他,却忽然听得身后吱呀一声。 青华刚才正在屋中读书,他看的入神,丝毫没察觉有人翻墙而入,直到方才听见越鸟房中似有响动,这才出来查看。眼看越鸟站在院中,身边跪着一位男子正在磕头,青华乍一看还以为是有人半夜看病来了,他揣着手走到了越鸟身边,低头看着那男子。 “越儿?这是何人?” 青华借着月光靠近了一看,这才发现这男子并非凡人却也没有妖气,更看不出妖身,这岂不奇怪? “不对!你不是人,你是个什么?”青华问道。 越鸟闻言大惊连忙细看,这才发现青华所言非虚,方才她一心把白元当做了采花贼,可此刻看来,这白元非人非妖不说,身上竟还有一缕七宝佛光! “你还不招来?” 越鸟凶声恶煞咬牙切齿,面露鸟相,白元眯眼观瞧心道不好——他原以为这俩是貌合神离的假夫妻,没成想居然是落在此处施救黎民的神仙,他今夜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美人没沾到半分,还无端端地触怒了天颜。可他虽然懊恼,却也不惧,他是敌不过这神仙,可万事都要讲道理,他心怀坦荡,何惧直言? 白元随即在二仙面前亮出了身份——它是个赤尻马猴! 赤尻马猴是混世四猴之一,状有如猿,白首长鬐,雪牙金爪。而混世四猴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不属五族之数,所以越鸟才见之不识。赤尻马猴有避死延生的本事,这白元不受天灾,修炼成身之后便在世间游玩。它并非歹毒之徒,平日里没甚喜好,就是喜欢关爱广大妇女同胞。可它既然是神猴,自然不会为非作歹,更何况它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如此一来叫它识破世情,别的不贪,专门贪那被夫君冷落的娇娘子——但凡是美貌妇人叫它看上,它就仗着本事去那妇人院中盯梢。若是她夫妻恩爱,这白元自去。可若是又那夫妻不合的,这白元就捡便宜钻空子,如今天这般夜探香闺。它屡屡得手,食髓知味,便以此为乐,到处慰问那些空闺佳人。 白元一字一句地说,青华一字一句地听,越听牙咬得越紧,越听额头上的青筋就跳得越厉害:“哦……这么说你今夜是来……” “老神仙莫恼!二位之前收了护身金光,我这才不识,只以为二位是不合的夫妻。我常日……哦不……常夜里看娘……仙子总是独守空闺,以为她是受了夫君冷落,所以才想来慰藉一二……”白元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青华眼神一暗,唤出太一剑在手,提剑就要斩——即便天数不许也不能如此戏弄他!他才求亲不过一个时辰,这野汉子就找上门来了!来日若是回了九重天,那白泽仓颉之流岂不是要把他妙严宫当做后院了!明明是他有苦难言有妻难娶,这天下从仙到妖各个要与他过不去,叫他如何能容! “帝君!!”越鸟连忙相拦。 青华暴跳如雷,哪能听得进去劝? “好越儿,别个都能饶,这个我便是饶不了!我还未能成事!它居然敢来抢!你听话,下一个,下一个咱们一定好生度化,今日先让我劈了这臭猴子!” 越鸟连忙按住青华的手与他扶背不止,生怕他一时恼怒大开杀戒,可白元却忙着嘴上作死:“老神仙何必动怒?我这也未能成事啊……再说了,即便是成事,这跟你个神仙有什么关系?” 青华火冒三丈,伸脚就去踹白元:“你还敢说……这是我的妻室!我的!” 白元蹲在地上挨了两脚,心中甚是不服,它虽然是修成个人身,但是慧根有限,哪里懂得言语轻重,此刻只管胡说: “老神仙何必诓我?若真是你家妻室,这雀仙美貌,老神仙只管摆着看吗?难不成你个金身的神仙不消受,还不许我们同族沾些油水吗?即便老神仙你自家清心寡欲,也不想想仙子守活寡的苦处,如何做得人家夫婿嘛……” “你!你!……我!”青华是有口不能辩,憋的头都要炸了!这臭猴子什么都不知道,偏偏什么都说在点子上,叫他又怒又恨,一时间气的头顶都发凉。 白元眼看那雀仙有意饶他,嘴里更是没遮拦了:“什么你你我我的?要我说,若是老神仙不济,何必占了这一房娇妻?岂不是暴殄天物……” 青华听了这话,面上杀气沸腾!这白元区区一猴儿,竟敢笑他不济! “好,好得很!” 越鸟眼看青华就要下杀手,连忙出声劝阻白元:“孽障!还不住嘴!” 骂完了了白元,越鸟又伏在青华耳边悄声提醒:“帝君千万息怒,你且细看它……” 原来白元身上非但有一丝的西天佛光萦绕不散,怀里更是揣着个宝物——捆仙索。 捆仙索是专克大罗金仙的宝物,无论你是何修为,一旦叫这捆仙索绑了,都是动弹不得,只能落得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此物难得,只有西天诸佛,九重天众仙手里才能见得一二。越鸟有心,留意到白元身上有此物。眼下他二人不知白元师门如何,又有何庇佑,青华若是痛下杀手,只怕又要惹祸。 “我管它是谁家的!便是要连主带仆,一同诛杀!”青华暴怒道。 “帝君,你我此刻情境,何敢开罪别个?”越鸟悄声劝道。 青华听了此话,腹中一股志气泄了一半——今时不同往日,他俩还指望着西天和九重天能护佑一二,如何敢任性妄为啊! 眼看青华偃旗息鼓,越鸟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转而审问起白元来:“猴儿,我问你,你那捆仙索哪来的?” 白元心思单纯,见越鸟发问,连忙将那捆仙索拿出来献宝:“哦,这个啊,是我师父给的。” 越鸟见白元上当,连忙套话:“这可真是好宝物,你师父竟也舍得,不知道你师父仙名如何?” 白元面露喜色,把头一扬颇为得意地说道:“我师父可厉害了,我师父就是西天灵山大雷音寺的无来老祖!” 第七十九章 露猴性白元戏大帝 问师门三仙访老祖 听到白元自报家门,青华提眉吊目大袖一甩,瞬间暴跳如雷:“殿下看看!这就是如来的高徒!” 白元连忙摆手,出声纠正道:“不是如来……是无来……无来老祖!” 越鸟乍一听还以为她是听岔了了,等白元字正腔圆地念了三遍,她这才掰着指头数了数,灵山有名有号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可却从未听说过什么无来老祖。她眉头一皱,对着青华摇了摇头,这下轮到青华傻眼了——难道灵山还有藏得这么深的佛陀菩萨,连越鸟这将西天诸佛如数家珍的佛祖亲徒都不认识? 越鸟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于是便拉着白元细问,白元本就是个猴儿,虽然得脱猴身却猴性不改。它死里逃生心里松快不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顾化得的白面书生皮囊,只顾抓耳挠腮—— “你们这些个神仙哪里晓得西天厉害?我师父与那如来老儿甚有交情,半年前我师父与如来说法,二人话不投机,我师父一怒之下离了雷音,便落在这居上神州一处仙山。平日里受凡人供奉,香火鼎盛,半点不输观音普贤之流!” 白元越说兴致越高,比手画脚手舞足蹈,拍着胸脯嘴里嗷嗷直叫,可越鸟却越听越迷糊。佛祖面前众生平等,莫说是西天诸神,就算是小小比丘僧也可以和佛祖论法讲道。可若说与观世音大士和普贤大士一样受尽人间香火的,除了文殊菩萨,越鸟竟不知道还能是哪个!灵山人口众多,庄严劫中出世千佛之数,难保没有些个大贤离了雷音,做了化名落到了凡间,仅凭这猴儿的一面之词,她实在是难辨真假。 青华眼看越鸟踌躇不前,一心只想快刀斩乱麻,便道:“越儿无需犯难,这猴子犯了淫戒,我俩便押着它去见它师父,到时候自然知晓。” 越鸟点了点头,此事涉及灵山,她绝不能坐视不理,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去拜会一下这位“无来老祖”,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玄鸟仙王金印,对着白元厉声厉色地说道: “猴儿,本王乃羽族明王,你今日冲撞本王,虽是无心之失,但若是本王要强行责罚,凭你是什么神猴,如何的超脱四界,本王也照样罚得。本王且问你,你知罪吗?” 白元见那金印仙气缭绕,知道那是一方妖王的金玺,瞬间吓得慌了手脚,它今日闯下了天祸,冲撞了这妖王,若她不肯高抬贵手那可就难办了!它跪在地上对着越鸟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连忙讨饶:“大王饶命,不知者无罪啊!小的今日虽然鲁莽,却并未真得冒犯大王,大王饶恕吧……大王要罚时,便是打打也无妨,只求莫要了小的命去!” “你今日不得冒犯本王是真,那你平日强取民女,难道就不算了吗?”越鸟质问到。 白元急地上蹿下跳,弓着身子拉着越鸟的袖口,指天发誓,跺脚吃咒——““大王容禀啊!小的是天下的神物,哪里做得那荒唐事?小的顽劣,并非真的沉迷色相,只是常日无事打发时光,以往对那些个妇人从不巧取豪夺,她们不肯时,小的自去,从无强迫啊!大王岂知这妇人守活寡的辛苦?小的虽是有些贪风好月之心,可以往那些妇人皆是情出自愿,如何算得上强取啊!万万算不上!大王明鉴啊!” “你要明王如何明鉴?!”青华说着就一巴掌打在了白元后脑勺上,这泼猴口无遮拦,嘴里不干不净只顾强辩,什么明鉴?难道要越鸟去一一审问哪些个妇人,问她们是不是情出自愿?他一巴掌没打过瘾,又来了一巴掌—— “你个泼猴!冲撞明王还敢强词夺理!” 白元挨了打,心里生出不服来,嘴里直嚷嚷:“你个老神仙忒不厚道!方才我进院来的时候,你屋里灯火通明,你既然醒着,如何不拦我?难不成是故意卖个破绽,引我上钩,与我过不去?” “……方才……方才本座在屋中读经书,读地入神这才未曾发觉,你这泼猴,好灵的口舌,这倒成了本座的不是了?” 青华连忙分辩,可他实在心虚,揣了手眼神直躲闪——他刚才哪里是在读经书啊?他那是在读《洞玄子》!他未经人事,如今眼看着越鸟松了口,他即将得偿所愿,心里哪能不虚?他将《洞玄子》翻来覆去地读,无非是想做个准备,岂料今夜居然让这泼猴撞破。眼下他为了掩饰,撒下如此不要脸的谎,也难怪他万事倒霉,他将淫词说成是经书,这岂不是对灵山大不敬? “哼!我在这扒墙头有月余,老神仙恁得不端,常常拉着大王亲热,我都看见了!若说我是冲撞,老神仙那岂不是亵玩凌辱?!要罚我,老神仙自然也当罚!”白元补一补找,耿着脖子就对青华叫骂道。 要问白元为何对越鸟恭恭敬敬,对青华却出言顶撞,那就不得不说说百仙和百妖的关系了——白元虽然不在五族之内,又不受天灾,可它依旧是妖身,见了越鸟这妖王自然心生忌惮。然而对它来说,无论青华是哪里的天尊,何方的大帝,都与它没有半点关系,它自然不怕。 眼看白元胡搅蛮缠,越鸟大喝了一声:“泼猴!还不住口!本王问你,本王要押你去见你师,你是打算横着去还是竖着去?” 白元心里明白,明王肯押他去问师门已经算是宽厚,明王这是看他年幼不愿计较,只想向无来老祖讨个说法,而无来在外人面前不免要护着自家徒儿,到时候总不至于要了它的命去。 “敢问大王,这横着去是何去法?竖着去又是何道理?”白元眨巴眨巴眼睛试探性地问明王。 “这竖着去,就是你带路,本王同行。横着去,便是本王将你捆了审问,然后抬着你去。” 越鸟说罢亮出无相飞环,那飞环在空中旋转忽大忽小,其间有佛祖宝音缭绕不散,端的是一件宝物。白元见此心生害怕,随即梆梆磕头:“大王饶了小的吧,这法器厉害,只怕要叫小的皮开肉绽,我便与大王竖着去,竖着去!” 第八十章 旧相识离恨雷音寺 心相惜大帝见老祖 话说青华和越鸟一路押着白云往它师父“无来老祖”的仙山而去,路上青华问白元无来的身份和本事,可白元却搔了搔脑袋一问三不知。 其实白元对无来老祖知之甚少,它原本只是世间的一只灵猴,天生天养无拘无束,成日间不过捉猫逗狗,上山下河与百兽为伍。几十年前它在迭云山游玩正好遇到无来老祖,老祖显圣时宝相庄严,浑身金光,身上尽是佛宝,见了它便说有意点拨它得道,一口气就助它化了个人形,让它在凡间多看事情百态。它误打误撞拜了师认了门,只知道无来老祖自雷音寺来,哪里敢追问他的身份? “如此说来,你与那老祖师徒情分尚浅,老祖如何舍得将捆仙索就给了你了?”越鸟好奇道。 不光是越鸟,青华也好奇,且不论这如来老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凡位列仙班的神仙哪个不知道要爱惜羽翼?即便是要开山收徒,也得精挑细选有慧根有德行的好弟子,否则来日若是惹下官司必定得不偿失。这白元面前算是个灵兽,可他道行太浅,连是非黑白都难以分辨,无来却想都不想就收它为徒,还助它道行赐它法宝,如此行事实在是让人不解。 白元面露得意抓耳挠腮,仰着鼻孔道:“咦,大王有所不知,老祖对这些个身外之物根本就不以为然,一条捆仙索而已,老祖如何能放在眼里?只怕是随手拣来,胡乱相送的!” 白元不知道轻重,它说下这话原本是有意抬举无来,可却在无心之中露出了此事的蹊跷之处,二仙听了白元的话面面相觑,青华在越鸟耳边低声道:“越儿,此事蹊跷,三清中也只有太上老君有这东西,这无来老祖究竟是何来头?” 越鸟摇了摇头,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白元的师父究竟是哪位高僧,原本她还指望着从白元嘴里套些话出来,没成想白元自己都对此一知半解。 “猴儿,本王问你,你在凡间做这些个荒唐事,你师父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越鸟旁敲侧击地问到。 “自然知道啊!我师父说了,叫我在人间一切随喜随缘,什么清规戒律都是唬人的。灵山苦,西天苦,什么修道修仙都是谎话!” “哈哈哈哈,有趣,倒让本座有心结交一二。”青华闻言笑叹,想不到满天仙佛,还有敢如此直言之人,这无来既然说得出如此离经叛道之言,保不齐真是在灵山待倦了,看够了雷音寺的嘴脸才离开了西天,这倒是让他好奇了。 越鸟原以为无来既然师从灵山,再怎么说也跳不出灵山的戒条道义,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倒不知是招摇撞骗的假佛陀,还是真的参悟了大智慧的真尊者。她看了看白元,又看了看清华,心里不禁直打鼓——这老祖只怕是个乖张潇洒之辈,如今青华起了兴致要结交这老祖,此一去不知是福是祸,实在是叫人担心。 到了居上神州黎北国附近的一处仙山,白元跳起身来,手舞足蹈地对越鸟说:“大王!那山就是迭云山,我师父就在那山上的净光寺!” “雷音””净光“刚好相对,这老祖的法号又叫无来,更像是有意要与如来针锋相对一般。迭云山的山顶非但没有半丝妖气,反倒是佛光缭绕,越鸟见此不由得揣测——难道真有人真与雷音寺结下如此仇怨,以至于怒弃灵山自立门户于此? 白元虽然还顶着个白面书生的肉躯,可是猴性早就露了出来,此刻躬身探脖,如同个没毛的猴子。嘴里咕咕嘎嘎,一会儿上窜,一会儿下跳,倒是十分兴奋,只见它挂在一棵树上对越鸟连连招手:“就到了就到了!大王快些,快些。” 青华心里有种吃瘪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带着这猴儿来兴师问罪的,可它却一身轻松,弄得跟过年串门一样:“这猴儿倒是孝顺,我看它丝毫不怕你我问罪师门。” 越鸟面沉如水:“看来这无来老祖绝非等闲之辈,这猴儿未必就是胡说,这寺中不知是谁,你我需得沉着应对。” 净光寺十分气派,动中取静宇制恢弘,香客络绎不绝,端的是一处好庙宇,来往的善男信女各个慈眉善目,扶老携幼,足见无来颇有信众,白元说他享尽人间香火也不算是胡说。然而等到了庙前,越鸟对着庙门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庙门上二联语带刀枪—— 上联曰:色色空空,佛陀为何闭眼 下联曰:来来去去,众生因此回头 “好联!”青华拍手叫好,白元叉腰大笑道:“老神仙倒有慧根,算是个识相的!” 这俩人倒是冰释前嫌了,可越鸟却越看得那联越心惊,原本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能遇到个熟人。眼下见了这指僧骂佛之语她这才明白,莫说是熟人遇不到,不叫她遇上个仇人就是好的。 净光寺香火鼎盛不说,僧众信徒也不少,眼看那些个小沙弥大和尚见了白元都叫它大师兄,便见得它未曾说谎,它的确是这无来老祖的亲徒。 白元领着越鸟和青华一路往里走,走到了侧院一处禅房前,只见它正衣冠,掸风尘,这才弹指叩门,嘴里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师父。 越鸟抬头一看,这禅房别的不叫,偏偏叫做“无莲地”,看来这位无来老祖是一心要和灵山作对,乃至于锱铢必较,竟是半点不肯放过。 白元将二仙带到了无来老祖面前,随即便跪地坦言,将它如何以为越鸟是守活寡的娘子,如何戏而不得,又如何被二仙抓了一一陈述而来。青华瞪大了眼睛,他还没兴师问罪呢,白元倒是自首了,它这架势明摆着就是知道它无来根本不会罚它,否则它哪能这么大胆? 越鸟一入屋就只顾细看这位无来老祖——此人生的方面大耳,面有金色,口红如脂,宝相庄严。身下虽然无莲台,身边却宝光萦绕,佛光璨灿。可她看了半天却既看不出破绽,也实在看不出这到底是谁。 听完白元的陈述,无来老祖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半句不提白元,只道:“孽徒无道,冲撞明王,请尊者降罪。” 越鸟闻言一惊——这原是她给无来下的套,她事先叮嘱白元不得在无来面前提及她的身份,为的就是试试无来的深浅,没想到老祖居然清清楚楚地报出了她的名号,这就更奇怪了,越鸟不认识这老祖,这老祖怎么却认得她? 越鸟生在苏悉地院,长在雷音寺里,眼前的佛陀满身金光,必定是灵山中人,青华见此,有意以礼相待,便略略拱手而道:“本座东极青华大帝,见过老祖。”青华。 “谁?没听说过。” 第八十一章 辩法理越鸟试无来 心生疑神仙搜佛庙 青华原本有意客气,不想无来却半点不顾情面,他脸上实在是有点挂不住,只能嘴里将将应付道:“殿下与老祖都是灵山中人,今日之事殿下是苦主,殿下便与老祖细说,本座理当避嫌。”话罢,便在无来的一众弟子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净光寺。 青华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对无来老祖十分狐疑——灵山就是再不知天宫事,也必定对三清六御是有所耳闻,可无来却说不认识他,这叫他如何能不起疑?因此他去而复返,使了个隐身术杀了个回马枪,直奔无来老祖的寝室。 这厢越鸟与无来相谈正欢,无来虽然有些不羁,却慧根深种,越鸟与他同席而谈,见他言语道理甚是缜密,倒见得这无来老祖有自己的一派法门,虽然与灵山佛言有些出入,但也实在是有些大彻大悟在其中的。无来丝毫没在越鸟这一介妖仙面前摆谱,他口中虽然没有刻意亲近,但也是颇为客气,论起法来,更是丝毫不顾及什么男女等级之别,只顾直言而已。 无来说,白元是灵物,既然天叫它降生,便有天的道理。当年他偶遇白元,那时候这猴儿每天爬上爬下,虽是自由自在,却因为心无所思,日子过得散漫糊涂。他并没有以什么神通收服它,只是对它说了一番道理——万物有归处,随心即可安。 “老祖好智慧!”越鸟叹道,她一叹无来老祖造化颇深,将万物生灭一语道破:人有生老病死,仙有灾缘劫数,万物乍看都有自己的生长轨迹,其实生灭自有时,一切苦楚,皆为自苦,而那随心之言,更与凤凰真谛如出一辙,叫她心中多生感慨;二叹白元胡作非为,偏偏其中竟有几分真道理——白元虽然淫人妻子,但却从不曾胁迫强逼,如此说来,白元之过无非是与那些个妇人结下了露水姻缘。 “我这徒弟,一未曾巧取豪夺,二未曾伤天害理。它所作所为,无非是与些女子相合罢了,这既是它的天性,也是那些妇人的天性,既然如此,天都不管,我如何管?”无来闭眼念道。 越鸟心中不禁哑然,无来有此见识,让她自愧不如,此人要么是个癫狂之辈,要么就是将世间万事看了个透彻——白元所犯无非“淫戒”,可是“淫”之为物,乃是凡人规矩,未必就算得上天道。百兽与人同出于女娲,可是百兽繁衍从不计较一雌几雄,然而偏偏要论妇人之贞淫,其中道理,并非天道,只是人伦而已。 “白元非人,更没有犯人伦之罪,殿下自然明白。”无来合掌念到。 事已至此,越鸟也总算是看清楚了无来的心思,他非但不会责罚白元,只怕是连责备都没有半句。她此来并非是非要责罚白元,而是想看看这无来老祖的道行,此刻见他世事洞明,她心里一边是敬佩一边是疑惑,这半晌她心中将西天诸佛排了个遍,却依旧不知道这无来老祖究竟是谁。 越鸟一无所获,青华却斩获颇丰,他入了无来老祖殿中细瞧惊觉白元所言非虚,无来殿中果然多得是佛宝法器,可等他细看才发现,无来身边的法器虽然是件件直冒佛光,却都是些日常器具,锅碗瓢盆,杯盏枕被之流,未见任何武器法宝。 青华心中起疑,随即将无来的寝殿翻了个底朝天,岂料这一翻竟叫他发现了一双女鞋,一副肚兜!眼看那绣鞋不足五寸,那肚兜佛光熠熠,青华哑然失笑——难怪越鸟不识,这所谓的无来老祖八成是那雷音寺中佛祖座前的童女所化! 青华料得没错,这位无来老祖从前正是如来座前的童女,她在如来身前听经已久,因此也沾了些佛缘。半年前她一时疏漏,将雷音寺大雄宝殿的门栓摔在了地上,绊出个口子来,如来大怒,罚她去霄汉殿苦守。 霄汉殿别无长物,里面只有如来的佛宝金莲,这童女心里怨怼如来,无意间将金莲毁去了一瓣。原本她只是想泄愤而已,可偏偏那金莲里镇的不是别个,便是青华和越鸟苦战于昆仑的梼杌! 正所谓造物弄人,便是释迦摩尼也逃不掉!梼杌被镇压金莲之中已久,三魂早就去了七魄,它在金莲中左冲右撞,无奈金莲严丝合缝,它实在走脱不了,正在生死之间,没成想却是被这个童女救了。 眼看梼杌逃出金莲,童女知道自己惹下了滔天大祸,她趁雷音寺大乱,偷了些诸佛身边之物下凡到此,自称无来老祖,如此已五十年有余,而她那捆仙索不是别的,就是如来佛祖的腰带! 这童女心中深恨灵山,因此她落在迭云山自起炉灶不说,还要字字句句指僧骂佛。她因常在佛祖身边,听得不少灵山要闻,非但认识越鸟这羽族的明王,更是深知越鸟与青华大帝之间的孽缘之始终,所以方才见到二仙,才对越鸟有礼,对青华挑衅。 青华他将那肚兜揣进袖中,一闪身又回到了无莲殿中,殿里越鸟正在与无来辩法,青华突然入殿,无来闭眼不语。这大雄宝殿如来身前的童女虽是有些造化,但又如何敌得过青华?更不知道自家的寝殿早就叫这九重天的神仙搜了个遍。 青华站在殿内一言不发——此刻他若是揭破无来身份,一时间无凭无据,只怕这童女想出些辩驳来,到时候他岂不是要与她做口舌之争?于是他寻得了个破绽,吹起一口仙气,别的不吹,专门吹那无来的裤脚! 凡是禅修打坐一向是双足并盘,足掩于裤下,不想无来的裤脚被青华一吹,竟露出一双五寸的红绣鞋来,青华随即甩出袖中的肚兜对着无来骂道—— “老祖好造化!男生女相,不辨雌雄!” 第八十二章 话恩怨无来斥灵山 怜众生青华作妙经 青华言之凿凿说无来老祖是个女子,越鸟乍听此言几不敢信,可她亲眼看见了无来僧裤下深藏的绣花鞋,随即瞠目结舌地指着面前的无来老祖说:“你!你到底是谁?!” 薄如蝉翼的肚兜从青华指尖落下,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无来既没有反驳青华,也没有自陈身份,她只是慢悠悠地合掌闭眼道:“众生皆是佛,无处不极乐。” 越鸟这才明白,此人八成是雷音寺走失的童女,难怪她浑身的金光,她可真是如来佛祖近前的人,做了化身哪里是越鸟区区一介妖仙能看破的?莫说是越鸟,便是青华也照样不识! 这无来实在是没有什么错处,她在此修庙弘法,一没有巧取豪夺,二没有伤天害理,然而灵山正如九重天一般,来来往往皆有定数,哪里容得童儿走脱? “你为何背离灵山?”越鸟问无来。 无来倒是坦荡,她见瞒不住,便面对越鸟行了个礼,口称明王殿下容禀,随即将自己如何失手摔了大雄宝殿的门栓,如何被罚去霄汉殿苦守一一道来,却偏偏不提她毁了佛宝金莲。 这天下间若说有谁对越鸟和青华二人的宿世孽缘一清二楚的,首当其冲自然是如来佛祖和玄鸟凤凰,其次就是当年受了佛祖亲诫的观世音菩萨,可若是要论这第三人,无论是玉帝三清,乃至于是青华和越鸟二人,恐怕都不及这佛祖座前捧灯的童女知道得多! 那日观世音受诫,听如来细陈三界同根劫之凶险,这童女可就在近前!她侍奉已久,对越鸟的身世、佛母的打算皆是一清二楚,若是要论心中的灵通,恐怕就是佛祖爱徒金蝉子都要逊色她二分。她毁了佛祖金莲之后顿时大悟,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可她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是这三界同根劫之中的一环。既然是命数所定,为何她还要受罚?这就是她最厌憎灵山的地方! 越鸟听了无来所言,心中生出二分的怒意,便斥责无来到:“尔千年蒙恩,一朝不忿,便要弃灵山恩情于不顾吗?” 岂料无来听得此言,仰天长笑,虽是没有露出真身,可那金面佛陀相却露出三分女子娇嗔来:“殿下好问,倒不如问问自己?殿下千年蒙恩,一朝动情,难道不是也将灵山弃之不顾了吗?!” 越鸟闻言面如死灰,不怪无来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六根不净,凡心难舍,无来只是雷音寺里的当差人,可她却是西天诸佛亲手提携了三千多年的灵山外徒,她都可以背弃灵山,无来为什么不可以? 青华听无来揶揄越鸟忤逆师门,随即对她横眉冷对道:“大胆!你少说些废话强词,本座懒得听你!本座这便召唤灵山护法,等他来了,再说这灵山出的什么高徒!” 无来千不怕万不怕,就怕灵山将她捉回去治罪,她一来不服,二来不敌,就算是要死,她也要死个痛快,绝不能受这些虚情假意的佛陀的诛杀!眼看青华就要掐咒念诀,她不顾实力悬殊,扑上前去就一掌劈向了青华。可她哪里是青华的对手?青华略一闪身叫她扑了个空,随即一掌将她打的飞出去二丈有余,直落在了那无莲地门口。 跟无来一起被打出去的还有白元,白元听得二仙质问无来,虽然听得不甚明白,却也知道二仙来者不善。它并非没有慧根,他眼看那老神仙拿出女子贴身衣物,又见了无来身下五寸金莲,便知道它这师父其实是个女身假扮的佛陀。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是它的师父,依旧是庇护它,保护它,指点它的恩人。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青华的法术直扑无来,白元蹿上前去就护在了无来的面前,可它非但没能护住无来分毫,还叫青华一股仙气攻破了化形,露出猴身来——它是个颇大的白猿猴,白毛红面,尖嘴猴腮,面生獠牙,尾长腿短,而它身后落在地上的无来也破了金光化形,露出了女童的模样。 这所谓的无来老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女童,脑袋上是双螺髻,身上是一身驼色僧衣。她虽然常在佛前听经却无甚修为,吃了青华一掌口中吐血不止,此刻已经是垂垂欲坠。可饶是如此,她依旧不怒不怕,不求饶不求情。 净光寺庭中的信徒原本无比虔诚,等见了无来露出女相却作鸟兽散状,片刻之间,寺中无论香客徒弟,竟各个如同逃难一般,似乎是嫌无来晦气,唯恐避之不及。 白元将奄奄一息的无来抱在怀中,急得抓耳挠腮,口中不断呼唤,可无来没有应它,反而是对越鸟招了招手。越鸟快步上前,无来虚弱地握住了她的手,越鸟心中大动,便道: “你别怕,我这便救你!” “殿下别费心了……我情愿一死……也不愿再回灵山了……”无来按住了越鸟的手,使尽了十分的气力趴到她耳边说:“……殿下千万记住……三月三,殿中殿,花非花,言真言:唵,呼嚧呼嚧,社曳穆契娑诃。” 无来此话蹊跷,越鸟听得清楚却毫无头绪,她正要发问,无来却张嘴吐出一大口血,不顾满口的黑红血腥,对着青华叫到:“青华大帝!你我同病相怜!既然命属天定,何必天数不容?!” 青华眼看无来命在旦夕,原本正准备出手相助,岂料她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句话落在他耳朵里让他如遭雷劈。这无来好通透,一语便道破了他心中的不甘——既然一切都是天数所定,天数又何必来罚他?叫他和越鸟不得善终,不得两存? 无来环视四周,见身边除了白元再无他人,随即仰天大笑,一掌劈向自己的面门,登时气绝。 目睹如此惊变,越鸟跌落在地张口而不能言,眼中簌簌落泪,无来去意已决,即便青华没有打伤她,她也绝对不会苟活,因为她不愿再回雷音寺,不愿意再看见灵山顶上的金光照壁。越鸟眼看她的身形缓缓散去,竟是连半颗舍利都没有留在人间——她恨灵山竟至于此! 无来灰飞烟灭,白元口中呜嗷不止,捶足顿胸,悲切非常,通达天地。青华面生怒色,眼神一暗,腾身而起,于迭云山顶显圣而见。净光寺中那些个正在逃窜的香客弟子,见到山顶金光,无一不拜。 要问青华显圣如何?只见一宝相天尊,身披华服,手托玉玺,端坐于八龙金座之上。那神仙面如玉,唇如脂,宝相尊严。脑后是金色圆光,身后是龙凤双扇。又有四金身护法童儿傍身,座后二童女,皆是双螺髻,身着粉色宝瓶纹样凤仙裙。身前左边是九灵元圣,右边是一青衣白须道人。再看身后,碧天白鹤齐飞,赤鸟金龙同戏。金光灿灿,仙音袅袅。 众人皆拜,只听东极青华大帝有言——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行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罪人实可哀,我今说妙经。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上登朱陵府,下入开光门。超度三界难,径上元始天。于是飞天神王,无鞅数众,瞻仰尊颜,而作颂曰:天尊说经教,接引於浮生。勤修学无为,悟真道自成。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这一境之众受无来点拨,实可谓是受益匪浅,可他们不分是非,见无来破了佛相便各自逃窜,如此行径实在是让青华生怒。可是这些个凡夫俗子,要叫他们明白天地正道谈何容易?因此,青华才传下经书,好叫凡人明白普渡兼济之理,众生平等之言。 越鸟跪在地上默默垂泪,一为无来宁可自绝也不愿回灵山的悲壮;二为白元不顾众议一心护师的忠良;三为青华大帝深种的佛性。她与白元同坐,身下生出青色莲花,手中捻珠,口诵心经,闭目颔首,超度无来的亡魂。 第八十三章 悟天机神猴赴傲来 撞仙缘鸳鸯遇奇景 无来灰飞烟灭,白元悲痛欲绝以头抢地,口中痛哭嗷呜,一双金目落下两行血泪来,真叫闻者惊心见者动容。 青华见那一境的山民皆诚心跪拜,口念真言,这才收起宝相下了云头,他见越鸟泪流不止,便连忙相劝:“越儿莫要太过悲切了……无来既然不肯回灵山,叫她从此逍遥世间,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劝罢了越鸟,青华转脸面向白元吩咐道:“猴儿,本座见你慧根深种,日后自有好机缘。今日你那师父枉死,本座心有不忍,故露天机,点拨与你。你切莫悲伤,便往伊川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去罢。” 白元并非愚昧之辈,它是天地灵物,自然有它的造化。它明白无来老祖是不愿被捉回灵山所以自戕的,并非是这老神仙痛下杀手。而以往无来与它讲经说法,说的也多是灵山伪善,天庭算计。白元明白,无来是身在其中,深受其苦,心有所思,所以才传道于凡间,不导人修行得道,只讲因缘造化。既然如此,与其叫她被灵山捉去问罪,不如让她从此离了这污糟的世道。 那些原本对无来恭恭敬敬居士弟子们,片刻之间走的走散的散,这曾经香火鼎盛的净光寺,须臾之间已经是人走茶凉,白元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它也不屑于去明白,无来灰飞烟灭,它也无心再在这伤心之地多做逗留。 “傲来国……花果山……”白元嘴里默默念叨着。 “……那是个群猴并居,群猿汇集的所在,你去了,便不再是孤身一个了。”青华一边答话,一边将越鸟拢在怀中,他见越鸟伤怀,心中十分不忍,就连口气也软了几分。 天下机缘,即便是造化如这青华大帝,也未必就能做到全知全晓——青华此刻掐算,只以为花果山是白元的好去处,却不知这背后的干系之大,渊源之深,还另有神机。 白元三拜二仙,随即腾云东去,越鸟则一时失神,多有感慨——无来与灵山大有渊源,她心中所感所叹,越鸟并非不明白,偏是如此,便叫她心中更是胶着难安。 无来走的干脆,她恨灵山时便另起炉灶,见信众散去便仰天长啸,她对世间再无半点流连,情愿灰飞烟灭也不肯再和这一切有什么瓜葛。她就像是是越鸟的反面,她为了本心可以放下一切,可越鸟却命中注定为了一切放弃本心。 越鸟心有所思魂不附体,青华也不急着启程,二仙缓缓离了迭云山,青华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山清水秀之地,便有心和越鸟同游一番,也好叫越鸟散散心。 越鸟沉默了一路,只是跟着青华一步一步地走,她垂目颔首,半点没察觉他们是在往哪走。突然听得身边路人说话,有那么两句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乍一听并未在意,一琢磨却觉得奇怪,她这才停下脚步,侧目而视。只见眼前的茶肆里,两个男子正在比划—— “这……这够丑了吧?”甲用那茶水和了泥,抹了个满头满脸,对着乙问道。 “你这个不行,等干了就全掉了,你来我这个……”乙一手拿着一片风干的鱼鳍,一手握着一枚铜镜,他一边揽镜自照,一边将那鱼鳍在桌上的浆糊罐里沾了沾,随即便贴在了自己脸上。 “还是三哥聪明……”甲说着呵呵直乐,将脸上的污泥抹去了一半,也照样往自己的脸上占起鱼鳍来。 如此奇景,越鸟越看越不对劲,青华也是一脸的不解,她对青华使了个眼色,青华立刻会意,大步上前对着面前的二人先行了礼,又问道:“二位兄台这是在干什么?” 那二人转过头来见了看青华和越鸟,一时间面露苦涩,连连摇头,神情古怪非常。 青华看了看越鸟,面上尽是惊诧——他二人称得上是神仙眷侣,凡人见了他们,难免要惊为天人,就算是极矜持的,也少不了要露出些惊艳神色来。而向面前这两位男子一样,对他俩露出厌恶嫌弃来的人,天上地下,三界四道,不能说屈指可数,只能说从未有过。 “呃……莫非这里有什么风俗?”青华对着越鸟嘟囔道。 “这面贴鱼鳍,是何风俗?”越鸟实在想不明白。 二仙正疑惑,那三哥却长叹一声开口了: “二位便是想都不用想了,原路返回吧!就凭你俩这相貌,绝对过不去那丑人国!” “丑人国?”越鸟与青华异口同声道。 “对啊,那前面山谷前的就是,二位要是想借道入山,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往西去,绕山而过。”那三哥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将鱼鳍贴了一脸,对着自家面门以手扇风,似乎是在等浆糊干透。 “从未听过什么丑人国。”青华大惊失色,搭眼一望,那山谷前确实是有个小城郭,看起来青烟袅袅,人影闪烁,没什么异象。 “我看这地方没什么古怪,也并无妖气啊。”越鸟眺望了一番,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哥,我等初到此处,不懂规矩,这要绕山而过,岂不是徒费脚力,大哥一看就是古道热肠之人,还请点拨我夫妻一番。” 青华故作客气,那男子吃了这一番恭维,也连忙回礼,这才与二仙同坐说话——原来此处关隘处有一小国,叫做丑人国。国中以丑为美,颠倒黑白。那国王满脸脓包,王后瘸腿驼背。城里无论贫贱富贵,只要是丑的都会被高看一眼,而但凡美人就少不了要受揶揄欺负。 “啊?”越鸟大吃一惊——凡人贪恋皮相,尚属寻常。可从未听过有人本末倒置,贪丑恶美的啊! “越儿,我倒觉得崇丑和崇美,没什么区别。”青华听得热闹,心里直痒痒,恨不得赶紧去看看这丑人国里究竟是什么光景。 “这丑人国是入山的必经之路,少不了来取道的路人。可那国里规矩大得很,无论是行脚的商人还是路过的客官,若是丑的,便可通行。若是美得,非但不让入关,还要挨鞭子受罚呢!”三哥解释到。 越鸟恍然大悟,这二位男子非但是背着包袱,脚边还放着些挑担,想必是要去那丑人国卖货的货郎。他们将鱼鳍贴在面上是为了扮丑,免得在那城中受罚挨打。 “这崇美崇丑,都是崇,倒不打紧。可他们见了美人就要罚,这岂不霸道?越儿说呢?”青华歪着头略有所思——一来这丑人国蹊跷,他不睹不快;二来越鸟因为无来身死正神思愁苦,正好让她分分神。 “青哥言之有理……”越鸟点头道。 “二位可千万别这么去,得扮上,否则啊,就是下大狱都大有可能咧!”那两个男子粘了一脸的鱼鳍,看上去如同妖怪一般,这才放心满意。他俩倒也算得上是好心,临行还不忘吩咐了青华一句。 青华与越鸟面面相觑,一时倒真的有些犯难——扮美容易扮丑难,更何况,他俩又不知道多丑算丑。 二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青华歪了歪脑袋,心生顽皮,随即摇身一变,变成了仓颉的样子。 “殿下看我丑不丑……”青华扭腰弄胯扮起鬼脸来。 第八十四章 天仙配双山关蒙难 丑人国两兄弟寻仇 青华化作仓颉的模样搔首弄姿,终于惹得越鸟破涕为笑,二仙嬉闹片刻,随后便一个扮做赖头胖和尚,一个扮做了瞎眼脏乞丐。俩人四目对视,禁不住双双大笑——这一对天仙配原本仙姿最重,岂料今日一朝奇遇,竟叫他们强做邋遢丑态,人生之际遇神仙难料,越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个胖和尚。 “帝君怕是求亲求早了,如今可是悔之晚矣。”越鸟说着将那一身的囊膪肥肉捏来抖去,引得一身肥膘翻起肉波来。青华笑得连连摇头,越鸟非扭捏造作之辈,如今变成了个胖和尚,倒是舍得做这顾影自怜之状了。 “今日委屈殿下这艳冠群芳的青孔雀扮做这般模样了,全怪本座实在好奇心痒,非要一探这丑人国,你我还是少作耽搁吧,快往城里去吧。” 青华说着拉着越鸟便行,面上不禁露出喜色来,他二人这一去又不知要遇到什么奇人奇事了,叫他如何能不好奇? 二仙一路行至关前,见那城门楼上的石匾上有三个大字——双山关,青华见此若有所思地嘟囔起来:“不是说叫丑人国吗?” 越鸟翻了个白眼,指着那石匾说道:“哪里有国君会明晃晃的将丑人二字做了国号的?想来不过是此间百姓想出来的别称。帝君看,这城郭正在二山之间,想来便是应了这双山二字。” 青华点头称是:“这倒也是……既然这里的百姓颠倒黑白,以丑为美,说不定他们以为自己是美人国。” 二仙站在关前观察了片刻,见那城门里无论进出,连守卫带百姓各个都是奇丑无比,真真应了那卖货郎的话。青华好奇地快步上前,越鸟连忙跟随,他俩一个胖、一个佝偻,脚下尽是磕绊踉跄。 青华原本满心顽皮,岂料他一踏入那城门中,一股吉风便由下至上将他从脚到头吹了个遍。他心下一惊,连忙转头去看越鸟,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妙——他二人的化身瞬间被那邪风吹破了! 青华暗道不好,普天之下能破他法术的人和玩意儿实在是屈指可数,他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越鸟眼看法术失效,正要运功再化,却惊觉她已经是法术尽失! “帝君!” 越鸟惊呼一声望向青华,青华略微动神,这才发现他非但是被破了法术,根本就是被禁锢了法术! 天下能破人法术的东西,别人不知道,青华可是知道不少,他在凌云洞为越鸟施下的洞明水就可破仙妖化形。世间多得是奇技淫巧,便是他这东极大帝也难免有技不如人的时候,这不稀奇,可稀奇的是这城中一无符咒,二无法坛,三不见大罗金仙,区区一座萧条的城郭,居然能困住他青华大帝! 青华警觉地环视四周,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似乎有些异样——这城里是青石地面,上面少不了有些积年的黄土,可他瞧地真真切切,这地面上分明是有些外圆内方的图腾,看起来居然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殿下看下面。”青华轻声在越鸟耳边说道。 前番那汉子说的骇人,说这城中若是见了美人便要鞭打虐待,眼下他俩破了化形鹤立鸡群,引得丑人国的百姓各个驻足观瞧,不少人围在了他二人身边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片刻之间竟将他俩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这么丑还出来显眼!”甲指着青华骂道。 “真是有伤风化,半点不顾公序良俗!”乙唾了一口别过了脸去,似乎这艳绝三界的天仙配是什么辣眼睛的东西。 “尔等有自知之明,便自去,还在这里杵着作甚?”丙摆手相劝道。 越鸟半点没听进去周围人们的非议,她得了青华的提示便即刻会意,低头观察脚下的青石板,越看越觉得眼熟——原来这地面的纹路不似别的,倒是像西天诸佛的袈裟! 百姓将青华和越鸟团团围住,口中热闹非常,说什么的都有。片刻之间就引来了官兵巡捕,那些个官兵各个面生红疮,塌鼻斜眼,丑陋非常。其中一个为首官兵的姓高,他生的斜肩短腿,面上是独眼配着个酒糟鼻,黑黄面皮上全是红疙瘩,便是半寸好肉都没有。他见了青华就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对着青华骂道:“呔!尔等是何人?不知这双山关的规矩吗?” “呃……咳……” 青华清了清嗓子,却什么辩词都没想出来,眼看着那些个官兵就要抓人,越鸟连忙出声相帮:“这位官爷,敢问宝地是何规矩?”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此刻越鸟和青华法力尽失,她若是能说服这些凡人也就罢了,如若不然,难不成要她和这些个肉体凡胎刀剑相向? 越鸟恭恭敬敬,那姓高的捕快也并非不讲理,便说道:“娘子既然不知道,那在下便叫娘子知道!这双山关规矩大,尔等丑人不得入内,无论是取道还是经商,皆是不许。尔等若是识趣,便领罪离去,免得在这城内徒惹是非!” 青华哪里是能忍气吞声的主?他听了这话,心中怒气丛生,开口就骂:“小儿好大的口气!美丑不识还理所当然!” 另一个林姓的捕快听到青华口中微词,挺身上前便要与青华分辩,那林捕快是高捕快的挑担,也算是近亲。他长得也甚丑,面上有手掌大小的一块青色胎记不说,嘴角还长了一颗巨大的媒婆痣,痣上还生着三根黑毛,看的青华直犯恶心。 “你这汉子好不知趣!高大人有意饶你,你竟不知好歹!” 林捕快骂完了青华,便向高捕快谏言道:“高大人,这汉子刁滑,属下觉得不罚不行!” 那高捕快看青华傲慢,心中也生出些怒气,他叫手下将青华两臂压住,从腰间抽出一鞭,在旁边食肆水缸里沾了水,抡圆了右手左右开弓,在青华背脊上落下四鞭。 越鸟被人擒住了手臂,只能眼睁睁看青华挨打,眼看他背上的青衫上显出些粉红颜色来,便知道那四鞭厉害,青华恐怕已经是皮开肉绽了。 青华虽不肯叫苦,可他失了法术护身,叫那沾水的皮鞭打的生疼,只能眉头紧蹙,拿眼直剜那高捕快,越鸟见此连忙高呼:“高大人手下留情!不知者无罪,我等并非故意冒犯,还请高大人高抬贵手!” 那高捕快倒是有礼,他见这娘子殷勤护夫,又想她一介女流,不懂事实属正常,因此也有意放他们一马,可偏偏那汉子眼神狠辣得狠,竟将他盯出二分害怕来,他不愿露怯,心里生出些狠毒来,便道: “你这汉子,当真不知好歹!原本挨了打就能放行,可你竟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既然如此,本官便压你下狱,叫你吃些苦头!也好让你明白,一境之地,自有规矩,无论何人,都应当入乡随俗。” 那林捕快是阿谀之辈,他看高大人有意责罚青华,随即便从口袋中掏出一物胡乱抹在了青华眼上。青华叫那东西蒙了眼,正要去擦,岂料那林捕快不知用的是什么东西,那玩意贴肉生根,根本弄不掉,叫他瞬间就瞎了双眼。 越鸟见此连忙上前查看,只见青华眼前蒙着两团青色的东西,抹不掉也揭不下来,她怕伤了青华的眼睛,不敢使劲,只能将青华护在身后,对高捕快怒目而视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人要拿我二人,份数大人职责,便可拿去,我二人绝无怨言。可无论这国中是何法,想来都断断没有欺辱犯人之理,高大人何须失了身份?” 高捕快吃了越鸟一骂,面上生出些尴尬来,他拿眼瞪了林捕快一眼,随即便吩咐众人将越鸟和青华押入牢中。 林捕快小人得志,一边锁了牢门一边笑道:“尔等触犯法条,依律需在这牢中坐足三年,你们这苦命的鸳鸯,便一起熬吧!” 越鸟怒发冲冠,这地方未免太邪门,居然狮子大开口要将他们囚禁三年! “无稽!哪有不审不判,不容分辨直接下狱的道理!” 然而林捕快转身就走,丝毫不在乎越鸟的抱怨。 “越儿……” 青华骤然失明,心中生出些害怕来,他眼看不见,身边又无依无靠,拉住了越鸟的手就不肯放。 “越儿……你别走……我怕……” 第八十五章 苦牢里鸳鸯相濡沫 落红尘青华悟天机 越鸟听见青华低声呼唤,不禁心头大动,他是赫赫战神身经百战,何曾有过畏惧害怕的时候?可偏偏今日他俩不知道是中了什么圈套,遭了谁的设计,眼下青华法术尽失不说,还挨了打盲了眼。无论他是什么造化,在这旦夕之间突蒙惊变,又哪能不惊心? “青华……你切莫忧心,等我想个法子。” 越鸟嘴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忐忑不已,眼下莫说是法术,便是碧波青焰她都唤不动,想要离开这牢狱谈何容易?然而更让她忧心的是青华,这困住她二人的阵法实在厉害,眼下青华这金身的神仙已经是肉体凡胎,真真是苦上加苦。 青华坐在那污秽草铺上动都不敢动,他紧紧抓着越鸟的手,如同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好像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一样。 “青华,你背上疼吗?”越鸟轻声问道。 青华嘴里犯起了支吾——他叫那鞭子抽了个皮开肉绽,哪能不疼?可在越鸟面前他哪肯直言抱怨?便是他肯不顾颜面,也总不好叫越鸟为他担心费神。 越鸟知道青华不愿在她面前露怯,只好另想法子让这个固执的老神仙开窍,便道:“青华,我给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好……”青华咬着牙应道。 越鸟虽已经和青华私定终身,可他两个毕竟礼未成名未正,如今要她为青华除衫验伤,她哪能不羞?可这羞也是混羞,难不成要她为了女儿家的娇矜置青华于不顾? 越鸟微红着脸将青华的衣带解了,又轻手轻脚地将青华的衣衫除了,露出他一身精壮皮肉来。初见青华赤裸的身子,越鸟面红耳赤,气息微颤,几不敢看,可她越是不敢看却越忍不住偷瞄——青华高大伟岸,虎体猿臂彪腹狼腰,玉树临风挺拔俊秀。他是战将,比起九重天其他众仙,少了些纤细脱俗,多了些英姿劲道。越鸟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妖,哪能不贪看一二?可她这样……岂不是成了好色之徒了? 越鸟羞成一团,青华却毫不知情,他只觉得身上一凉,周围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将越鸟带着温度的手连拉带扯握进手心,这才稍觉心安,什么羞耻清规,他半点都不记得。 青华乃天庭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非他与越鸟早就通心通意,他又如何肯在这小小雀仙面前露出柔软来?然而越鸟眼看青华面露恐惧,心里却痛不可当。她紧握住青华的手,探过身子去看青华背上的伤口——那沾水的皮鞭实在狠毒,青华背上四道鞭痕微微渗血,看得她一时不察心生恶火。 “阿弥陀佛……” 越鸟强压心神,怪只怪她修道不精,竟不能放下贪嗔痴恨,心中还有不甘。合该她不得金身,灵山如此施教,她却依旧做不到六意根决,不喜不悲。 越鸟对着青华背上的四道鞭痕吹了吹,又扯下贴身里裙上的布料撕成布条,为他将伤口包扎好,这才为他穿好了衣服。 “越儿诚不欺我,真的不疼了。”青华捧着越鸟手痴痴道。 越鸟红了红脸,说道:“帝君还说嘴……还是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吧……” 青华不敢动,越鸟的鼻息扑在他脸上让他觉得安定,他随即将越鸟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这到底是什么?” 越鸟凑到青华面前细看,越看心里越不解——糊人眼最狠辣的就是石灰,可石灰是灰白的,青华眼上那东西却分明是青棕色的。原本她以为那是黄泥之类,可等她细细看来,却发现那东西好像是什么鬃毛,看起来根根分明,却一丝都扯不下来,若是要硬扯,只怕是真的要伤了青华。 “帝君,我看这东西邪门,实在不敢撕扯。”越鸟犯难道。 “哎……何须殿下来说,我看这东西不是凡物,殿下只想那城中石板古怪,似是什么法器,便知道我俩是误入了是非之地了。”青华长叹一声。 越鸟处境尴尬,此事涉及灵山,她不敢胡说却也不敢不说,因此几度欲言又止。她生怕自己胡乱揣度坏了灵山清明,可眼下她二人若是不得坦言,只怕他们就要真的蒙难于此不得脱逃。 “帝君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观瞧时,只看那青石地面虽然蒙尘,却露出些花纹模样……小王斗胆,只觉得那花纹,似乎是……是……袈裟图样……” “袈裟……”青华一向少知灵山事,此刻回忆起当日普贤宝相,想起他身上的袈裟样式,这才恍然大悟。 “……殿下言之有理,原本本座正不解,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将本座困住?如今想来,只怕是灵山又走失了人口在此。若这一境之地,是那如来老儿的袈裟护住的,那本座倒是输的心服口服了。” 青华话中露出嗤笑——看来九重天多事,灵山也照样没规矩,一而再再而三的走失僧众,只怕如来老儿比那玉皇大帝也强不到哪去。 越鸟面露尴尬却不敢强辩,这一日多波折,让青华连着遇到这些个雷音寺的不肖子孙,他心中难免要轻薄西天一二,即便她是佛祖的亲徒,也实在不敢护短。更何况她心里明白,别的不说,这青华大帝造化滔天,若非是佛祖法器,哪能将他困住?只怕青华猜的没错,可若真是如此,他二人就更没有逃脱的希望了。 “小王实在无用,屡屡为帝君惹祸,却丝毫不能相助帝君,小王心中实在有愧。”越鸟苦叹道。 青华怕越鸟多思难过,于是连忙打岔—— “殿下何出此言?明明是本座起了玩心,拉着殿下非要一探这丑人国,殿下怎么一股脑的只怪自己?不过事到如今,我看我俩还需细思。若是灵山跑了童儿落在此处,他一不修炼,二不传道,三不吃人,偷了如来的袈裟,圈地做城,不叫百姓供奉,为何偏要做这以丑为美的规矩?殿下说这不奇怪吗?” 越鸟听了青华的话,心里禁不住也犯糊涂:“这……这倒是实在难解……” “双山关……丑人国……雷音寺……”青华嘴上嘟嘟囔囔,手里也没闲着,将越鸟的手握在手里摩挲不止。 “……如来老儿的袈裟,应该不好偷吧……”青华没头没尾地自言自语道。 “那自然是,真要偷来佛祖贴身袈裟,到不知要废多少功夫……”越鸟答道——无来是佛祖的近前童女,她都只偷到一根腰带,想来要真的偷走佛祖宝衣,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为什么要冒险偷如来的东西呢?”青华嘟囔道。 盗窃仙佛身边之物下界为妖不足为奇,总有些糊涂的东西自以为可以借一口仙气逍遥快活,可是那些孽障多半食人作恶为害一方。而这双山关无妖魔,无鬼怪,虽是古怪了些,却不见半个魑魅魍魉。到底是谁费事偷了如来的袈裟,却落在此地不杀不抢? “呃……莫非是怕灵山发现走失人口前来缉拿?想来无论是谁,若得了佛祖宝衣傍身,寻常的罗汉护法自然敌他不过……” 越鸟话还没说完,青华却浑身如遭雷劈,想起此处关名,他这才醍醐灌顶:“……不好……双山关……双山!” 青华腾身而起,顿足捶胸,仰天长叹。 欲知这关是何关,怪是何怪,劫是何劫,且看下回。 第八十六章 巧设局老仇人讨债 得点拨旧相识报恩 “……却说那师父驾着白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的登岸。三藏上岸,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鼋道:“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话,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三藏响允道:“我问,我问。”那老鼋才淬入水中去了。” ——《西游记》 青华终于恍然大悟,灵山有弟子出走不奇怪,有手脚不干净的孽徒偷了佛宝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人大费周章地偷来如来的袈裟,冒灵山之大不韪落在此处,却又不施淫威、不伤天理、不沦魔道。怕只怕此贼心中所图,为得就是要对付道行高深的神仙,比如他这个青华大帝。 再想那“双山”二字,之前怕是他二人曲解,越鸟因见此关在位于双山之中,便以为这一城是因地得名,其实不然,这“双山”二字,正应了青华与越鸟“凤屠凰”那一世的姓名——那一世,青华是南皋神洲兰源国的国王,名叫公山,而越鸟是他的王后,名叫燕双。 原来这丑人国之劫,皆是因青华所起—— 青华连连苦叹,随即便将那凤屠凰一世孽缘与越鸟一一道来,虽是有所隐瞒,但也总算是讲了个圆乎明白。 “……这岂不是正应了这双山二字?哎!这一番终究是我害得殿下遭此大难。” “原来如此……”越鸟喃喃道,方才青华吃了那“高大人”四鞭,又叫那“林捕快”蒙了双眼,一本糊涂账到了今日总算结清,而那两个捕快定然就是当年的身中四箭而死的燕诀和双目被毁的燕然。 “时隔千年,想不到这二人尘缘依旧未了……”越鸟叹到,看来这双山关丑人国,恐怕由始至终就是在等着与青华结算旧账。 “本座一向不踏足尘世,若非今日阴差阳错,他俩与本座的仇怨如何能了?难不成他们还能起兵造反,打上九重天,杀到我妙严宫去?” 青华皱眉骂道,语气甚是不快,越鸟沉默不语——这两个凡夫俗子千年轮回,入了雷音寺,又偷走了佛祖的袈裟落在此处,到了今日终于遇上青华,总算清算了旧日恩仇。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一遭恐怕是灵山有意设局,否则哪能叫让两个凡夫俗子向青华大帝讨了债去?前番普贤菩萨施法将她二仙困在那淫尼庵中,为的就是让青华了却尘缘,这一次恐怕也是如此!然而灵山虽然是有心为青华修得个圆满善缘,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设局,恐怕是要惹得青华不悦了。 果不其然,只见青华把手一揣,嘴里就零碎了起来:“普贤与观音都来过了,今天不知道又是哪个?如来好兴致,这是要在本座面前点雷音寺的卯吗?” 越鸟不敢搭话,只能低头不语。 “哼!这如来老儿好大的口气,要将本座困在此处三年,这岂不是视天庭如无物!”青华越说越气,他大袖一甩,扯的背上的伤口丝丝拉拉的疼,却又不好意思叫疼,只能忍着。 越鸟暗自思忖——若真是将这东极大帝困在佛祖法阵中三年,九重天与灵山不知要生出多少嫌隙龃龉来。天庭法度森严,青华虽然是平日懒散些,但他若真的擅离职守,别的不说,九曜星官二十八星宿必定要遍寻八州,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救他们。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只怕灵山的颜面就要荡然无存了。因此她不敢辩驳,只能拉着青华的袖口低声劝到: “帝君别气了……” 青华虽然眼看不见,但是此刻越鸟声音温吞,一身馨香直冲他鼻间,叫他瞬间软了半扇身子,哪里还顾得上发火?他拉住越鸟的手臂,将她拢入怀中,随即一屁股坐在那污秽塌上,让越鸟坐在他怀中说话。 “好好好!我不气……灵山……有灵山的打算,本座不气如来老儿。” 其实青华心里也少不了有些心虚,无论灵山如何设计他,造下这些业果的始作俑者都依旧是他,他便是受些罪倒也无妨,只是可怜越鸟无辜受难。 “青华,今日你吃了四鞭,又被蒙了双目,这孽债已经还清了,你我断不至于要困在此处三年,你放心吧。” 越鸟嘴上安慰青华,可其实她心里也忐忑得很,这件事情可大可小,灵山一个不慎就会激怒九重天,到时候可真是没法收场,她首当其冲得稳住青华,其余的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有殿下在身边,便是真的困在这里三年,本座也未必就怕了。”青华这话说得不失诚恳,只是苦的很。他断仙缘容易,想续连理却难如登天,如今越鸟就算是胡乱嫁给了他,也照样在九重天无位、雷音寺无座。既然如此,他们这对苦命的鸳鸯倒不如躲起来不见人了,无论是如何境遇,只要他俩能两厢厮守,都是好的。 “帝君哄人……” 如此正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之时,青华和越鸟贴身坐着,虽是境遇凋零,却颇有些相濡以沫的兴致。偏偏这时却赶上那林捕快前来送饭,他撞破青华与越鸟亲密情状,口中不禁调侃道: “我说,高大人叫你俩在此坐监,不是让你们作奸犯科,哈哈,真是丑人多作怪!不知羞啊!” 青华素性清高,哪里受得了如此侮辱?可他听出此人就是林捕快,也就是燕然的转世——燕然当年被他暗害,叫他个堂堂的左将军瞎了双眼沦为乞丐整整八年。他盲了眼不过个把时辰,便如此难熬,再想燕然当年之苦,心中只能叹天数作弄,哪里还有底气叫骂撒泼? “大人笑便笑,可我怀中之人是我妻子,何来的作奸犯科?” 林捕快诧异了一下,这男人方才倨傲得很,眼高于顶,不成想下了大狱竟转了心性,眼看他不吵不闹,只为护他妻子的清誉,林捕快心里倒生出些敬重来,便也没有再为难这落难的夫妻。 越鸟虽殷勤侍奉饭菜,可青华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只略略饮了些水便怀抱着越鸟昏昏欲睡。到了二更天十分,越鸟原本正在青华怀中熟睡,突然觉得脚下地面震动,她连忙唤醒青华,只见那牢中地面突出一个大包,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青华耳听得那破土之声,连忙将越鸟护在身后—— “越儿小心!” 那土包越鼓越大,高出地面半丈有余这才露出些形状来,只见一物青如铜鼎,上有脉络,有颈有头,面生双目。越鸟定睛细瞧,只见那东西头钝、宽而扁,鼻孔小,怕不是什么龟鳖之流。 片刻之后,那东西破土而出,口吐人言:“得知恩人蒙难,白鼋特来相救,恩人还记得小妖吗?” 越鸟怎么也想不到,今日前来相救他们的,既非天兵天将,也非尊者罗汉,而是个两千多岁的鼋精。 “帝君,小王从未见过这个鼋精,此刻它似正对着帝君说话,难不成又是帝君结下的善缘?” 青华眼看不见,只闻见恶臭阵阵的牢中突添了一股水腥气,可他想来想去,却实在不知道这鼋精是哪个。 “你是在与本座说话吗?本座被蒙了眼,视你不见,还请直言。” 那鼋精低下脑袋,尽露谦卑,又道:“恩人受苦了,是白鼋来迟了!白鼋当年只是个小妖,在那临仙湖中被一只金螯叼住喉咙,小妖不敌,正在生死之间,偏得了恩人显圣。那螯精被恩人金身吓住,连忙逃窜,小妖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原来两千五百年前古蓝奇冤一世,青华无心插柳救了这个鼋精的性命——那日青华在妙严宫中转醒,前往古蓝县搭救越鸟所化的孔氏,在临仙湖上显了圣,他身上的金光吓走了正要诛杀白鼋的螯精,这才叫白鼋得脱大难。 “恩人若是见了小妖,只怕也要不识。彼时小妖不过是一只小鼋,如今已经是身大如蓬了。”白鼋说着闷声笑了起来。 “此地有佛宝护佑,你是如何进来的?”越鸟连忙发问。 “仙子有所不知,万事万物皆有罩门,这佛宝虽然厉害,可罩门就在下面。”白鼋笑道。 越鸟心中甚是震动,两千五百年前,青华的一缕元神入世为人,岂料竟结下如此多的善缘。由此可见青华心存善念,广积善缘,佛性深种。然而她听了鼋精的话,心里却又禁不住的疑惑——这白鼋无甚慧根,如何能识破佛祖法器的短板? 越鸟越想越不对劲正要发问,可还没等她开口,青华就抢先盘问起了白鼋—— “你是如何得知这法器的罩门的?” 白鼋一朝见了这千年的恩人,口中哪敢有半句虚言?便道:“禀恩人,禀仙子,小妖无甚道行,全凭了一位金身菩萨的点拨。那日我原本正在河底沉睡,突见水面上金光四射,便浮出水面查看。那时只见一坐莲的菩萨,菩萨对我说,我那千年未得报恩的恩人当于此时此刻落在此处,叫我以土为遁,到此搭救恩人。” 青华坐实了猜想,心中不禁生怒,他倒要看看,这次又轮到如来的哪位高徒戏弄他! “好!好得很!本座问你,那菩萨法号如何?姓甚名谁?” 白鼋哪里知道青华心中所思,只战战兢兢低着头恳切陈词:“小妖实在不知,那菩萨浑身金光,小妖实在不敢追问,望恩人恕罪。” 越鸟眼看青华动怒,便连忙与他规劝道:“帝君,先出了牢狱要紧。” 白鼋甚是恭敬,驮着二仙便行。青华紧紧抓着越鸟的手,半点不敢松懈,他闻得身边尽是泥土腥气,便知道他们正在地下前行,随即又破口大骂——“竟叫本座钻洞!” 青华气得咬牙切齿,灵山真是好心思,叫他挨打瞎眼,土遁而逃!真是奇耻大辱! 白鼋驮着青华与越鸟行了半个时辰有余,这才露出地面,二仙在地下憋闷了半天终于破土而出,双双不顾仪容瘫坐在地上,只顾大口大口的吸气,半晌间谁也不说话。 白鼋不敢怠慢,紧紧守着二仙,突见西边有金光闪耀,它连忙垂头而拜,口称菩萨不止。 青华听见白鼋跪拜默念,便知道这始作俑者已是近在咫尺,他咬着后槽牙问越鸟:“越儿,来着是哪个?” 越鸟低头垂目,虽是心有余悸,却不敢撒谎,只低声说道:“帝君……来者是……文殊菩萨……” 第八十七章 破灾劫文殊现法相 传宝音菩萨点神仙 “……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 ——《西游记》 文殊菩萨自五台山而来,显圣时身现万丈佛光,观其法相,端的是如来的亲徒,灵山的圣贤——只见他顶结五髻,曰大日五智;手中持剑,曰以智为剑;身下是威风凌凌的青狮做驾,背上是宝光熠熠的佛宝袈裟。 越鸟远远看见文殊菩萨云驾,连忙行礼下拜,心中忐忑不安——青华今日盛怒,只怕是不肯轻易饶了文殊菩萨,到时候她夹在中间岂不尴尬? 文殊菩萨不似别个,他是如来的左胁侍,专司智慧,与司“理”的右胁侍普贤菩萨并尊。只见他唇红如涂脂,虽然是面生慈悲,眼中却含着道不尽的聪颖。 等云驾到了近前,文殊看东极帝耿着脖子侧着脑袋,便知道他已看破此劫,此刻心中恐怕正在恼怒灵山设局。 文殊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对东极大帝行了个合掌礼:“贫僧文殊,见过东极大帝。” 青华心中的确恼怒,可这恼怒中偏偏又难免夹杂了二分心虚,更何况眼下文殊露出谦卑,他就是再恼,也不敢当着越鸟这佛门弟子的面硬折了灵山的面子。 “原来是雷音寺里如来的高徒,本座别个不识,文殊普贤的大名倒是听过,失敬了。” 这话是好话,可青华正在气头上,语气中难免露出些不悦来。岂料文殊毫不在意青华的不满,反倒笑意盈盈地问他—— “贫僧惶恐,敢问大帝,这盲眼之劫,滋味如何?” 越鸟跪地不起,心中尽是尴尬——文殊菩萨半点也不给青华面子,眼下这九重天的重臣和灵山的大贤只怕是就要当着她的面争辩起来了,可她既不能强打圆场,更不敢维护哪个,进退两难实在无奈,只能装聋作哑非礼勿视。 听了文殊的揶揄,青华气的额头上都爆出了青筋,他已经够客气的了!这灵山尽是心机,将他这六御之尊如此戏耍不说,事后居然还敢揶揄他!真是岂有此理! “本座不曾问你,你倒来问我!本座托灵山的褔,挨打蒙眼,土遁而逃,这雷音寺真是好本事!竟是视九重天如无物!”青华甩着袖子骂道。 越鸟闭眼直叹苦,伸出手去扯了扯青华的裤脚,低声说道:“帝君,文殊菩萨在这……” 原来青华瞎了眼,只能凭声音判断文殊的位置,可他哪有这些个本事?他方才那话虽然是说的颇有气势,却完全向错了方向,越鸟看着尴尬,迫不得已才出言提示。 青华面上红白一片,合着他怒发冲冠,居然是对着空气发了一通威风,这叫他哪能不尴尬?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身子面向文殊,试图挽回尊严,却已是为时晚矣——这骂都骂完了,难道要他换个方向再骂一遍? “大帝莫恼,且听贫僧一言。”文殊垂目微笑,随即解释道——此劫正如青华所料,高大人和林捕快就是二千五百年前的燕诀和燕然。他俩轮回千年,最终归于灵山,虽是有些修行,却因为尘缘未了,始终不能修得正果。 “我这两个童儿,一时糊涂,偷盗了我佛如来的袈裟,落在此处。其中机缘,大帝有慧根,自可参透。只因这两个童儿日日在我身边,叫他们偷去了我这青狮坐骑的一缕尾鬃。到了今日,遇着大帝,他两个要讨那四箭二目之仇,便以这狮鬃蒙了大帝的双目。” 越鸟恍然大悟,难怪蒙在青华眼上的物什难除!文殊菩萨乃三大圣贤之意,他那青狮坐骑是泼天的造化,叫它的狮鬃粘上,若非文殊菩萨亲自施救,普天下又有哪个能解? “哦?本座只知道,凡是九重天走失了童儿法宝,那一宫无论是何尊何贵,都免不了要受罚。本座不知灵山规矩,敢问菩萨,走脱灵山,是何惩何戒啊?!” 青华嘴上云淡风轻,实则气的脑仁儿疼,这个文殊真是机灵,一股脑儿的避重就轻,什么归于灵山?什么一时糊涂?若不是灵山纵容这两个童儿在先,设局害他在后,就凭这雷音寺的两个仙童,哪至于能将他折辱至此?这文殊好厉害的心思,言语间非但是将灵山错漏撇了个一干二净,还暗指他是因为失德所以受罚,这岂不是说他今日受苦全是白受了? “大帝失明不过半日,燕然受苦八年,大帝可能体谅?”文殊不卑不亢,即便是吃了青华的斥责,也照样气定神闲。 文殊杀人诛心,青华心气泄了一半——失明之苦实在难熬,可怜燕然双目失明,乞讨八年。而公山虽然只是青华的一缕元灵所化,但若真要计较起来,始作俑者舍他其谁? “贫僧管教不严,今日累大帝受苦,大帝休惊,贫僧这就为大帝复明。” 文殊眼看东极大帝面露尴尬,便知大帝已经明白了当日之过,只见他一挥僧袖,青华眼前入肉生根的狮鬃便悉数消失了。 青华乍而复明,再看那文殊样貌,端端的是雷音寺的菩萨,实称得上是宝相尊严,如此便也收回了三分的恼怒。 “大帝请看,贫僧这就唤回我那童儿。”文殊笑意盈盈,面上尽是和气,随即口念真言,只见一袭佛宝袈裟凭空而起,被文殊收进了袖中。又见一高一矮两个童子,在一片金光之中出现在了文殊身边。 那两个童子皆着驼色僧衣,面如玉唇如血,长的端端正正。二童到了文殊面前,恭敬地叫了声师父,随即双双垂目颔首尽露谦卑,既不辩驳,也不陈情。 越鸟听了文殊菩萨的陈述,不禁对彼时旧事心生好奇——当年不知道燕然与燕诀是真的蒙冤受苦,还是行恶行得恶果?然而此事事关青华威仪,她便是再心痒也不敢发问。 文殊菩萨有大智慧,他见越鸟抬眼而视,虽转瞬即逝,却似乎露出疑虑,便道:“大帝有所不知,我这两个童儿偷了佛宝落在此处,一落身便是一副丑相,百年之间,受足了颠倒黑白之惩。” 青华不言不语,只侧眼略瞟了一眼越鸟——当年旧事自有内情,他虽是行为有失,却自问扪心无愧。文殊一番解释,不是为了帮他平反,而是为了帮越鸟解惑。 果不其然,越鸟听得宝音,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看来当年必定是燕家有意谋反,而青华为了护住他那一房妻子,无奈之下只能暗害了燕家兄弟。而这兄弟俩不顾是非黑白,一心怨怼青华,如此便是犯了恨戒。他们落在此处百年,以丑为美,颠倒黑白,受人非议,想来也算是受尽了惩戒了。 天数造化,滴水不漏,可使凡夫俗子向天庭栋梁讨债,也可以为一念之差赐肉体凡胎百年之苦,这就是道,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他俩了却了尘缘,自有去处,大帝了结了旧债,便如获新生。”文殊语带双关地说。 文殊在东极大帝的面前毫不畏惧,并非是托了灵山的威严,更不是仰仗如来的威势——他是智慧佛,心中通透,三界无人能敌,他今日敢冲撞东极帝,只因他通晓万物万情,更是早就将明王越鸟与东极大帝的孽缘看了个清楚,眼下他说出这话,自有深意。 青华与越鸟听了文殊此言,不禁各自拜服—— 越鸟服的是佛家的无穷智慧,她心落凡尘,自此再无缘灵山,她心中惶恐,生怕雷音寺将她当做了不孝孽徒,不成想她那些许心思早就被灵山看破了。今日文殊菩萨将此节说破,口中非但没有半分的责怪,反而是满满的慈悲。由此可见,她和青华并非三界不容,今日雷音寺松口,就算是给了她莫大的鼓舞了。 青华拜的是灵山的苦心积虑,越鸟不知道不知道当年的燕双就是她,可他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才大彻大悟!难怪自从他求得了亲,他两个便诸事不济屡屡受阻——他旧缘未了,如何能得新缘? 青华原以为自己也算是有些造化,哪成想到了这一个“情”字上,他却任凭一叶障目。他和越鸟的情缘牵动三界,要想真的破镜重圆,除了与越鸟重续旧缘之外,他还得还清他在这天地之间悬而未决的旧债。而灵山屡屡设局,不是为了责难,而是为了成全。 青华对着文殊拱手而拜:“本座拜谢菩萨,多谢菩萨为本座了却尘缘。” 青华本是好意,可他这一拜,竟将他那珍藏在袖中越鸟亲手剪的两个“囍”字灯花甩了出来…… 越鸟红着脸俯下身,再不敢抬头,而青华则死死盯着落在地上的两个“囍”字,仿佛是希望它们能原地消失。 文殊见了那“囍”字,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随即离题万里的对着越鸟说到:“殿下离了那姑获山凌云洞已久,应当回去看看了。” 佛不是不懂情苦,佛最懂情苦,就是因为最懂,所以才劝众生放下。面对越鸟和东极帝这一对拆凤的眷侣,文殊唯一能做的和唯一该做的,就是为他们指明一条道路。 越鸟身形一顿,连忙附身叩谢文殊菩萨提点,语气里带着哽咽。如今她与青华虽然两情相悦,无奈天地不容,叫他们一个难娶,一个难嫁。文殊菩萨慈悲,这是在有意提醒她——即便九重天不容,溪鸡县不许,她与青华总还能躲在姑获山的尺寸清净之地合礼成亲,也好全了他们的夫妻之情。 眼看越鸟泪眼朦胧,青华这才理解了文殊的言下之意,原本是他破了越鸟千年清净,将这佛祖亲徒拉入凡尘,岂料灵山非但不怪罪,竟还有心相助他,成全他,这叫他心中如何能不生感叹? 文殊就要起驾,青华连忙相拦,急急便要下拜,不为别的,就为这文殊肯为他着想,肯可怜他与越鸟这对天定而不容的夫妻。 “请尊者受本座一拜——” “大帝莫拜!”文殊制止了青华,别有深意地说道:“……大帝与贫僧还有相见之时,那时才该大帝叩拜。” 文殊言罢便乘云而去,所去之处尽是满天霞光。 第八十八章 赴天河白鼋得新生 归凌云陶刚筹婚事 文殊去后,白鼋拜别青华,只道:“恩人,文殊菩萨有言,叫小妖待报完了恩人恩情,了却了尘缘,便往通天河去。小妖不敢耽搁,这便去了,恩人千万保重,若来日有任何差遣,小妖必定为恩人赴汤蹈火。” 青华感慨良多,从前他只知道自己欠下越鸟七世情苦,时至今日他才算将“缘分”二字看透了几分,他在人世间一来一去,清梦一场,不想却留下如此多的痕迹和因果。善有善因,恶有恶果,分毫不差,即便他造化齐天也不能逃脱。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逢,一只不起眼的老龟都有被神仙搭救的一天,世间的因果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天地之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动摇。青华和越鸟的缘分看似是上天的馈赠,其实却背负着比他们重大的使命。目送白鼋远去,青华心里多了几分清明和苦涩,文殊有造化有慈悲,白鼋虽然能长生不老,可它慧根有限,若是投靠九重天,只怕便是再有两千年也难得正果,而灵山有心,肯提拔这些个五族仙根,来日必得更加壮大。 青华仔细想过,如果他当年没有因一时狂悖误断仙缘,越鸟的宿命应当如何?她是佛母的独女,是凤凰的后裔,一落生就光芒万丈,等她成年,青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迎娶属于他的东极帝后。可没有了两历千世劫的智慧和坚韧,没有了雷音寺千年的教导和养育,没有了看尽世间因果的潇洒和透彻,越鸟该如何在等级森严的九重天苟活?她是金屋藏娇还是笼中之雀? 原来青华的懊悔,正是越鸟的运气,因为失去了他这个天生的靠山,越鸟才得以长出自己的羽翼。 越鸟双目含愁,不言不语,只因她心中有愧——灵山教化她多年,岂料她如此不成器,一朝与青华生情,便连千年之功、一生宏愿都肯抛舍,只求能与青华做了夫妻,她辜负灵山的一番栽培,浪费了诸佛的教化心血。可即便如此,今日文殊菩萨却依旧愿意为她指点迷津,她欠着灵山的恩,欠着青华的情,此生如白驹过隙,她该如何偿还? 青华见越鸟满脸沉重,连忙安抚她道:“越儿,文殊知趣,言语中多少也露出了灵山的心思。想来那如来老儿并非无情,他既然肯让文殊赐下此言,便是有意成全你我这苦命的鸳鸯,你切莫多思伤情了。” 青华此言非虚,灵山若是真的恼怒越鸟背叛师门,大可将她绑了去问罪,何必几次三番相救她二人?可越鸟并不知道灵山苦心背后的因果,她想起雷音寺中诸佛对她的垂爱点拨,心中翻云覆雨五味杂陈,内疚难安痛不可当。 “可我心中实在有愧……”越鸟说着就落下泪来,她自小在观音大士驾前长大,满眼都是雷音寺的香火和宝莲,曾经她一心只想入雷音寺,可现在她却无论如何都舍不下青华。原来情之为物,真的比生死更难,她以为自己早已割舍了凡心,不成想如今却情动不能自制,她怕她不能陪着青华,更怕她不能陪他太久,她怕她一时情动,害得青华孤苦一生。 青华将越鸟拢入怀中,轻抚着她因为压抑眼泪而不断微颤的脊背—— “越儿,从前我又何尝不是万年的清净,一身的洒脱?我自认六意根绝,万年孤生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拥殿下入怀的福气,我这一颗心全部给了殿下,只求殿下见怜。” 越鸟抬眼望着青华,见他是满目的深情,天数不公,偏要她在雷音寺和东极帝之间择一而从——雷音寺对她有救命之恩,她落地成妖,若非如来佛祖多番筹谋,她哪有今日?而青华对她情深意重,他原本是位高权重的自在神仙,如今为了她屡遭大难不说,来日回了九重天还不知道要如何受人指摘。她区区一个妖精,何德何能敢身受重恩而背弃,领深情而辜负? “殿下……是换了心思吗?”青华的语气里带着苦涩,事到如今,怕只怕越鸟心念灵山,被文殊勾起了旧思,心生悔意。越鸟受了灵山庇护三千多年,而他则带给了越鸟七世情苦,如今他俩虽通心通意,却也不过数月而已。如果他是越鸟,他也会难以抉择,而越鸟身在其中,面对这入家和出家的抉择,又不知是如何的艰难辛苦。 越鸟轻抚着青华的脸颊,青华微闭着眼,将冰凉的皮肤贴向了越鸟滚烫的手心。越鸟百感交集,心中千头万绪,可无论什么都比不上眼前人重要。 “青华,我与你情根深种,如何能动摇?我只是有愧于心,所以伤情,你切莫多思。” 青华长舒了一口气将越鸟紧紧揽入怀中,从前总是越鸟劝他莫要自苦,如今也轮到他规劝越鸟莫要自责了。 “如来不怪罪,文殊不责备,越儿又何须自苦?” 越鸟听了这话,脸上不禁红白一片,她和青华正发愁不能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妇,岂料文殊菩萨今日屈尊降贵,竟为她的婚事做起了筹谋。 文殊说得对,眼下越鸟和青华这一对苦命鸳鸯既不能在九重天成婚,也不能在溪鸡县成礼,可好在越鸟早就自立门户,凌云洞虽然简薄,却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青华……我们……回姑获山吧……”越鸟红着脸说道。 青华连忙拾起地上的那两个囍字,他偷偷看了看越鸟,心里美得如同春桃盛开。 “本座全凭殿下吩咐,殿下是灵山高徒,今日有文殊菩萨点拨,殿下自当遵从。” 青华只顾偷笑,惹得越鸟面生红晕—— “你还笑……” “我是欣喜难抑,这文殊真是聪慧,居然能想到此法!等本座回到九重天,必定以千金答谢文殊菩萨大恩。” 青华和越鸟都明白,若非文殊此法,只怕越鸟要失尽尊荣受尽委屈,这叫青华如何舍得?姑获山一界虽是有些个仙家,但是只要他们关紧了洞门,别的不说,越鸟总能穿上一身嫁衣,他二人总也能有个体面的红烛洞房。 二仙随即起驾直奔姑获山,一路上各自面露喜色。 到了凌云洞前,只见陶刚正躬身站在那洞明水瀑前相迎——陶刚虽然无窍,礼数却周全,他远远地认出二仙宝光,便连忙安排了洞中小妖奉茶备点心,自己则急急出洞相迎。 “殿下长久不归,小的们皆翘首以盼,殿下回鸾,我等喜不自胜……哟,帝君又来啦?” 陶刚对着青华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早知道这个老神仙有些不端心思,九重天上只怕他没少缠着明王!如今竟厚着脸皮随着明王回府了,真是叫人不齿! 然而青华向来脸皮厚,他丝毫不理会面露不善的陶刚,拉着越鸟便径直入内。等到了客厅,青华大大方方地坐下喝茶,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客人的样子。 越鸟吩咐蝶儿将青华带往客房安置,随即便拉着陶刚说话,她沉吟片刻,饮了些茶,这才将事情原委向陶刚道来——当日佛祖遣她为青华帝君做个护法,岂料他二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青华帝君为了她断心脉相救,而她一朝与青华生情,宁愿此生不入雷音寺,也要与他长相厮守。无奈青华自断情缘,九重天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为他册封东极帝后,她二人甘愿在天庭受众仙指摘,只盼能在这姑获山清净地合礼成亲,日后便是叫九重天议论她贪恩望宠,青华贪色妄为,他们也认了。 陶刚闻言心神大动,如此说来,明王与青华帝君实在是一对苦命的鸳鸯,他虽是死物,却也懂得人间的七情六欲。今日明王郑重其事的有请,他自然也懂得轻重。 “殿下心思小的已经明了,殿下休要伤情,小的别的本事没有,却最会持家。殿下身份贵重,出嫁时原本应当是百里红装,百鸟朝拜,无奈殿下与帝君命苦。既然如此,小的一定竭尽所能,让殿下与帝君不至于抱憾终身。殿下放心,小的一定操持的妥妥当当,必不会辜负了殿下与帝君的一片深情。” 陶刚拜罢越鸟便就匆匆而去,他一向心思缜密,此刻再等不得,立即就要去安排大婚之礼了。 第八十九章 蝴蝶精道破当年事 五妖王一本糊涂账 “……话说白莲童子打开包裹,放出蚊虫,那蚊虫闻得血腥气,俱来叮在龟灵圣母头足之上,及至赶打,如何赶得散,未曾赶得这儿,那儿又歇满了?不一时,把龟灵圣母吃成空壳。白莲童子急至收时,他也自四散飞去,一阵飞往西方,把十二莲台食了三品,後来西方教主破了万仙阵回来,方能收住,已是少了三品莲台,追悔无及……” ——《封神榜·第八十三回》 越鸟的凌云洞里有四个妖精,首当其冲的就是管家陶刚,他是死物得道,修炼万分艰难,若非越鸟肯提拔他一二,他只怕到死都是个行脚的商人,正因如此,他对越鸟无有不从,即便越鸟要他秘密地安排一场婚宴,他也无惧佛母威重,情愿对越鸟言听计从。 当扈和丹雀皆是羽族的神鸟,当扈其状如雉,以其髯飞,食之不眴目,她是侍奉过佛母的老人儿,当年越鸟自立门户,凌云洞事事凋零,佛母放心不下,因此才遣来了她为越鸟看门护院。 而丹雀长在黎山老母座前,后来回归苏悉地院。《拾遗记·炎帝神农》有云:“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说的就是她。丹雀虽说不上身份尊贵,却也有些造化,她事事听从佛母,后来受了佛母指派,来凌云洞照顾越鸟,如此百年如一日。 最后就是这蝴蝶精,蝴蝶属蠃之虫,这蝴蝶精原本侍奉在圣王身边。二百年前五族妖王同坐饮宴,蝶儿侍宴时失手打翻了圣王的玉杯,圣王大怒,说要吃了蝶儿,越鸟见此便将蝶儿讨来了,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可蝶儿懵懂,越鸟很少把重要的差事交给她做,她在凌云洞一日一日地长大,无忧无虑,平日里只知道贪吃躲懒。 今日越鸟要蝴蝶精侍奉青华,其中的心思不言而喻。蝶儿一路领着青华到了客居,望着眼前规规整整的客房,青华不禁叹到:“这竹屋似是新建的?” 越鸟生在苏悉地院,长在雷音寺中,她的洞府向来只有一间客居,平日里无非是供金雕来往一二。上次青华突发寒毒,越鸟叫他在此养伤,他记得这竹屋虽然舒适却难免简陋,今日他二进宫,岂料这凌云洞的客居居然大不相同了。 “嗯!是陶居士翻修的!陶居士说,殿下虽然清绝,但这凌云洞不能没有像样的客居,所以用尽了十分的心思,将这客居建的十分妥帖呢!” 蝴蝶精连忙为陶刚请功,她年幼,说话瓮声瓮气地,青华也全把她当做个娃儿,言语表情都不见严厉。他径直入屋,只见屋中无论是塌是龛、是桌是椅,虽不着奢华但也颇有规矩。 “帝君……吃点心……”蝶儿捧着一托盘的点心奉给了青华,可她脚下不稳,绊地那三盘摆放整齐的点心都散了形,她知道青华是位高权重的老神仙,心里怕他怪罪,便慌忙跪拜请罪—— “帝君恕罪……” 蝶儿不谙世事,哪里能看透青华的心思?他自从进了凌云洞就觉得浑身痛快,眼下正高兴,哪里会计较这些? “快快起身,本座不拘,仙子无需害怕。” 蝶儿起了身也不敢自去,只立在青华身边贴身侍奉。她年幼,少不了好奇贪看天颜,可她不懂遮掩,立刻就被青华看破了。 “仙子看着本座做什么?” “奴儿……奴儿是看帝君好看……帝君不如和殿下做了夫妻吧!” 蝴蝶精童言无忌,口无遮拦,反倒将青华这个老神仙哄了个满心欢喜,他觉得凌云洞诸事妥帖顺心,小妖们各个乖巧,叫他一登仙府就浑身畅快。 “哦?那你倒是说说,本座是如何好看了?” 青华在天庭憋坏了,九灵人鬼不分,哪里有天真烂漫的蝴蝶精好玩?他这是故意要逗蝶儿玩,岂料却是弄巧成拙,只见蝶儿两眼一闪,说出了一句骇人的话—— “嗯……蝶儿不知道,蝶儿只知道,帝君比当年来提亲的圣王好看多了。” 世间有仙佛各占一道,又有万万凡人独占红尘,除此之外,世间之妖不分大小只分五族,曰蠃鳞毛羽昆。五族各有各的领袖,越鸟是羽族的明王,西王母是毛族的金母;除此之外,凡有鳞之物皆尊东海龙王为首;有壳的虫类及水族尊玄王真武为尊;而无毛无甲等类则尊圣王鸿蒙为王。 青华这是吃了个哑巴亏,当年他自断仙缘,导致越鸟落地为妖,可他弃了这一房娇妻,却没法让别人也不惦记。越鸟出身高贵,在五族中可谓是人人艳羡,早在百年之前蠃族之王就曾求取过越鸟,这非但不其奇怪,反倒是合情合理,让青华即便是想生气都无处可生。 蠃族没甚能耐,却实在势众,若真要算起来,人都是蠃虫之长,由此可见圣王的势力。青华心头涌上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天庭一向少注意五族,今天若非蝶儿提醒,他只怕是连五妖王是哪个都记不齐全。他回想了半天,只隐约记得千年前蠃族出了个颇为厉害的妖精,叫九重天束手无策吃了好些哑巴亏,随后又从真武大帝手中接过了蠃族圣王的宝座。 “你说的圣王是……啊……那个……鸿蒙道人?”青华问道。 眼看蝶儿听到圣王的道号,吓得牙关都不禁发颤,便可见那鸿蒙道人绝非什么善男信女。青华刚刚窃喜了半晌的心突然就沉了下来,他一心想娶越鸟为妻,可越鸟是妖王之一,他却是当年尽诛百妖的始作俑者,看来越鸟和他的婚事真是半点不能声张,否则只怕妖精们各个要与他夫妻过不去。 “……那在鸿蒙道人之前,蠃族是归甲族玄王真武大帝管的?” 青华越说越尴尬,别的不说,玄武可是曾与他刀兵相向、生死相斗,可如今他却竟连玄武的面目都记不清楚了。九重天对五族总是模棱两可,既不许他们太过强盛,也不过多插手他们的事务,然而长此以往,三界秩序何在? 佛母和仓颉都暗示过青华,说他和越鸟姻缘牵动三界,时至今日他才算终于将这话明白了个十足十——若他和越鸟能破镜重圆,仙佛妖三道便可就此太平,如若不然,世间竟不知要起多大的风波。 “蝶儿年幼,不知道,但听老人儿们说……说真武大帝仁善……不像……” 蝶儿说到此处,三缄其口,再不肯说。青华见这小妖口中支吾,便知道那圣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模糊记得鸿蒙道人尚未得道便将通天教主的爱徒龟灵圣母生吞活剥了——通天教主可是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的师弟,见这鸿蒙道人的本事可见一斑。 非但如此,圣王鸿蒙还大闹灵山,将佛教镇教之宝十二品功德给金莲毁了,后来二道虽各自绞杀,却依旧未能伤他分毫。非但如此,当年在封神榜上,鸿蒙还领了一族,成了五妖王之一。有这么一位来者不善的妖王做首领,蠃族来日若是和他们那沾亲带故的鳞族兵合一处、将打一家意图谋反,天庭竟不知胜算如何。 从前青华连做梦都是越鸟十里红妆,今日瓜熟蒂落,他却害怕了起来,他和越鸟无媒苟合,他不怕受人指摘,只怕越鸟清誉有损,更有甚者,若是叫五族知道越鸟下嫁给了他这个不贤之辈,只怕越鸟就要一肩扛起千万唾骂,这叫他如何舍得? 青华赐蝴蝶精落座吃茶,蝶儿不知轻重,坐下来便晃着双脚吃起了点心,他借此机会闪身出门,原是想看看越鸟在干什么,岂料却误打误撞到了柴房门口,无意中却听到了当扈和丹雀的议论。 丹雀正在柴房中备宴,而当扈则手舞足蹈兼眉飞色舞,两人不禁叹息——明王久久不归,岂料她骤然回府是为了避世下嫁! 这两位不同于不谙世事的蝴蝶精,更不似不入五族的陶刚,谈起越鸟的婚事,丹雀和当扈连连叹气,她们是心中有苦,苦中有怨,怨中又有心酸——别个不说,这青华大帝是什么人五族哪个不知?明王别的不嫁,偏要嫁给这位!这叫五族何解?眼下二仙若是大张旗鼓,依礼成婚,竟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来?难怪陶居士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们要谨言慎行、不可声张。 可五族与天庭的恩怨是一回事,明王的一颗真心又是另一回事。丹雀和当扈跟随明王已久,知道明王是什么心性——明王若非真的动情,无论这金身的神仙是如何威逼利诱,明王也绝对不会畏惧天庭的淫威。而眼下明王既然心甘情愿要嫁给这青华大帝,那么只怕天下无论哪个,都拦不住这位明王殿下。 丹雀沉吟半晌,最后轻叹了一口气悠悠开口:“只可惜……麒麟已死……” 青华心里咯噔一下,身子都凉了半截,文殊说过,要想重获新生,他就得了结旧怨。七世情算什么?他是尽诛百妖的孽身,越鸟却偏偏是位高权重的妖王,事到如今,他和越鸟虽然两情相悦,大婚在即,可他们却依旧默契地未曾提起过当年的旧事。 万年之前的那场仙妖大战,早就成了三界的一块旧心病,彼时麒麟陨落,凤凰出走,女娲的孩子们同室操戈,那个时候,越鸟甚至还没出生。然而就连丹雀这样的小妖都明白仙妖有别,五族和天庭之间的隔阂可见一斑,不怪丹雀会说出这样戳心窝子的话,就连青华自己都觉得,如果麒麟还在,越鸟必定不会成为他的妻子。 麒麟之死乃万年之谜,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在推测当年究竟是谁杀死了麒麟,青华心里的秘密只有他知道,然而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必须和越鸟坦言——麒麟不是他杀的。 第九十章 当年事暗含旧恩怨 天仙配身负千古愁 “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 ——《西游记》 越鸟心里沉甸甸的如同吞了金一般,只怕是蝶儿年幼口无遮拦,一时嘴快提起了什么五族旧事,这才惹得青华心生不安。青华待她一向坦诚,可是当年三界大战,实在是事关重大,哪里容得他们闲谈议论?莫说是议论,他两个仙妖有别,就算只是言语中提及一二,都少不得要惹出尴尬来。 彼时天地惊变,时至今日,天庭、灵山和五族各自都还有好些不解之处,万年前的那场妖仙混战,终于成了三界不愿再提的旧伤。时移世易,青华和越鸟收服了梼杌,诛杀了姚太后,世间最后一抹有关那件往事的证据,正在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 越鸟知道,青华绝非残忍滥杀狠毒之辈,可当年他身在其中,总少不得有些未露人前尘封万年的往事。关于往事,越鸟也曾想过要一探究竟——于公,她总算是羽族的明王,是当今世上的五妖王之一,清算当年五族与天庭的恩怨,消弭仙妖之间的新仇旧怨份数她的职责。而于私,青华大帝这当年的百仙之首是她未及行礼的夫君,眼看他万年自苦,她如何能不想与他秉烛夜谈,话尽旧事,开解于他?可越鸟了解青华,她知道万年的愧疚如同一把插在青华心头入肉生根的匕首,知道无人体谅的痛苦如同卡在他喉中千年不下的碎骨。 知道青华苦,越鸟如何忍心提起旧事?今日若不是他自己提起,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向青华追问。她贴着青华坐了下来,握着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正色而道: “我知帝君心有所思,如今你我夫妻即为一体,帝君只管直言,无需顾忌。” 青华长叹一声,心里五味杂陈,脑中翻云覆雨,耳边却萦绕着文殊的那句话——“旧缘不解,哪得新缘?”事到如今,他心中才终于生出些通透来。原来灵山做局,凌霄戏弄,并非是满天的仙佛非要与他过不去,而是看他旧缘未了,固步自封,有心帮他了却尘缘,还清旧账。天机有数,叫他偏得到了还清旧债的时候,才能与越鸟做了鸳鸯,成了夫妻。而文殊就是看破了这一节,所以才肯点拨他二仙,叫他们在凌云洞里避世成亲。 而青华此刻境遇,也是同理——男欢女爱,自然只求两心相悦。可若真是要谈婚论嫁,自然就要牵扯家门。就算是凡间男女,婚嫁之时,还免不了要论家门,算生辰。他夫妻二人,一个是当年尽诛百妖的战神,一个是统领一族的妖王,若要日后同心同德,就得今日掏心掏肺。 “怪不得天庭避讳,五族不提,我与越儿还不是照样避之不提?越儿说的对,你我夫妻如同一人,不可有瞒。”青华苦笑道。 越鸟面沉如水,她看青华有意坦陈,心里提着一口气不敢放松,只怕青华今日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青华强收心神,可他虽是有意坦言,无奈脑中实在是千头万绪,万语千言,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麒麟,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青华脱口而出,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越鸟大惊失色,以手掩口,脑袋里一时都转不过弯来—— “这……这……这是何故?” “我说麒麟非死于我手,绝非我强做清白,我有人证!” 原来那时青华正和玄武战在一起——玄武的真身是个龟蛇,论手段,他远不如青华,而青华见玄武性情温吞,无甚杀气,原本有心放他一码。可他每每要走时,玄武便生出蛇尾将他缠住,不叫他走。他这才明白,玄武根本就不是来与他对抗的,而是来拖住他的! 那玄武身披金甲,又不怕水,青华走脱不得,只能与他硬战,这一战便是三天三夜。青华攻时,那玄武就躲在甲中不出来,任凭青华横砍竖切,气的青华满头生烟。 到了第四日,青华精疲力竭,偏那玄武既不攻击也不诛杀,看样子竟是想以身为牢,将青华困死在此。此计实在是高明,青华一时之间毫无破解之法。岂料正在他苦恼之时,玄武却突然间放开了青华,随即仰天大哭。 “我问他为何恸哭,他只说了四个字:’麒麟已死’,随后就黯然离去了。此后,不少妖精就退出了那场大战,其中甲族介族的,便从此跟随着玄武,以他为尊。”青华说。 若问天下为何无人知道是谁杀了麒麟?为何麒麟的身份如此贵重?而白元丹雀这些个小仙,又为何觉得麒麟才应该是越鸟的夫君——一切只因麒麟是自混沌纪起,唯一一位统帅过五族万数的至尊妖王。 三界大战之前,世间并无五族之说。开天辟地,万物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后来凤凰得了涅盘之造化,便脱离了六道轮回,执掌世间轮回生死。凤凰出世,麒麟成了万妖之王,彼时莫说是蠃鳞毛羽昆,便连人都各个拜麒麟——人间早有记载:“圣贤出世,麒麟显圣。” 麒麟声名远播,一时间竟到了“世人皆知麒麟,人间不识玉皇”的地步,其威名可见一斑。然而女娲造万物,三界不相容。百妖逐渐壮大,终于打破了三界微妙的平衡,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而麒麟作为万妖之王,自然要统帅一军,与天庭抗衡。 “人,最先背弃了妖。”青华说。 百妖百兽,食人伤仙,世人虽然崇拜灵兽,却难免心生害怕,所谓叶公好龙,便是此理。到了仙妖大战之时,人突然倒戈相向——人虽无造化法术,却慧根最深、灵气最重,懂得用武器陷阱。百妖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依我看,不是没人知道麒麟是谁杀的,而是谁都不敢认。”越鸟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青华与越鸟细论当年,越鸟这才终于明白了。当年的三界之战,并非妖仙混战,而是仙与妖的一场战争。而正所谓蛇无头不行,百妖虽有造化,却无建制,一旦失去了主帅,必然要落得溃败。百妖悉听麒麟号令,如此便让麒麟成了百仙围攻的对象。 只怕天下不是没人知道麒麟是怎么死的,而是没人敢说,更没人肯说——百妖战败,五族势微不假,可若真叫五族知道了当年是谁杀了这自混沌以来唯一的一位之尊妖王,害的百妖穷途末路,五族沦为末流,只怕五族绝不肯与他善罢甘休。而麒麟之死,必定是有人杀,有人埋,这才留下这千古之谜。 “殿下通透,自然明白。”青华低声说。 麒麟死后,百妖群龙无首,再无回天之力。那些个尚有余力的,被青华率百仙一路追绞,逼至了昆仑巅。劫后余生的,便以族群划分——羽之虫三百六十,尊凤凰之女金孔雀为明王;毛之虫三百六十,尊天地阴气所化的西王母为金母;鳞之虫三百六,尊青龙王;介之虫七百二十,尊玄武。而人,从此便脱离了五族,各自生长,其王皆称为天子。 “我记得,那鸿蒙道人与托塔天王同时封神,封的是蠃族圣王,自此才从玄武手中接过蠃族至尊之位?”越鸟回忆道。 “没错,那鸿蒙道人绝非善类,可是彼时天庭不得不封——蠃族虽然势弱,却实在是势众。为安抚五族,玉帝又册封玄武为玄王真武大帝,青龙为东海龙王,这才算是定了五族的官衔品阶。” “小王受教,时至今日,终于看透了当年旧事。” 所谓兵败如山倒,可即便是山倒,也总得有因缘因果。今日越鸟听了青华的解释,心中终于明白了当年的旧情——彼时人背弃在先,万数腹背受敌;麒麟身死在后,玄武带着不少妖精退出大战,叫妖军士气大损;随后青华大帝领众神将百妖有造化的悉数困在了昆仑,自此,这仙妖大战便战出了分晓。 青华沉默不语,从前他每每气恼,不过是叹当年自己不识天机,无意之中破了他和越鸟的姻缘。事到如今,他这才大彻大悟,即便他当日未曾鲁莽,他也未必就能顺顺当当的得了越鸟为妻,从此快乐逍遥。 越鸟是凤凰后裔,命中注定要统领羽族,做五妖王之一。那时节只怕无论青华是如何深情,无论越鸟与他又是如何的情投意合,他二仙都依旧难逃五族责难——他诛尽百妖,致使五族溃败,事后居然还想讨越鸟这明王做妻,敢问世间岂有此理?彼时他二人要受尽天下唾骂不说,只怕还要引起刀兵来! 西王母领毛族,得东王公献蟠桃之功,位列仙班。非但如此,玉帝还故意抬举,将西王母抬举至四御之上,其中思量,实不难猜。而越鸟是玄鸟之孙,当年若是真与他这东极大帝做了帝后,自然也能在九重天位极人臣。那时候,五族便有两位妖王依附天庭。玄武一向中庸,叫他打时他便打,叫他歇时他便歇。若天庭真的笼络住了两位妖王,日后无论圣王与龙王如何怨怼,五族总不至于打上九重天来,这就是玉皇大帝的思量!偏偏青华一时狂妄,致使玉帝算盘落空。如今五族箭在弦上,越鸟生死一线,他二人破镜难圆,而这一切的一切,竟在万年之前就已经写在了天地之间。 “你我身在其中,实在难解,这恼人的事何必想他?我这一心,只为殿下,盼望殿下垂怜。” 青华心中千头万绪,有不甘有悔恨也有伤情,越鸟就在他面前,他诚惶诚恐,唯独怕越鸟不能或者是不愿意理解他。 而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凑上前落了一个吻在他唇间。 第九十一章 天仙配难解五族怨 东极帝坐困凌云洞 此夜青华和越鸟论尽当年短长,小小的竹屋里一片愁云惨雾,越鸟见青华脸色发白,连忙安抚他道:“今日原该是喜庆的日子,你我如何在此枯坐自苦?” “殿下一贯心怀天下,哪能一日下嫁我这不贤之人便转了性子?都怪我自毁姻缘,叫你我落得事事凄凉,日日烦恼。” 青华说着叹了一口气,他对五族之事尚不了解,可即便如此,他也一样能看到他和越鸟前路的艰难险阻。 “帝君若是姻缘未破,如今的妻子便是别人了,哪里还有小王的事?” 越鸟噗嗤一笑,只以为青华是糊涂了。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越鸟这话原是调侃,听在青华的耳朵里却叫他更难过了——他可以对越鸟尽述当年秘事,可以向她坦陈事关天地的阴谋诡计,甚至可以向她透露九重天与灵山的龌龊算计,可他唯独不能告诉越鸟,她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 “今日本座如此坦言,殿下有什么辛密,也得与我说来,没道理只让本座掏心掏肺。”青华莫名其妙地撒起了泼来。 “小王一向坦诚,何曾瞒过帝君半句?便连佛祖密旨都告诉帝君了,哪里还藏得住什么辛密?”越鸟躲过话头,故作云淡风轻地说。 此刻,庭院里陶刚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备婚宴,柴房里丹雀正在手忙脚乱地起锅颠勺,围房里蝶儿和当扈正在为新人赶制大红的吉服。早则明日,迟则后日,青华和越鸟就要成亲了。可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越鸟还是不肯告诉青华她天灾在即,不肯告诉他她只剩下二百年的时间,不肯告诉他焚风的厉害。 越鸟深爱青华,又如何忍心欺瞒他?可她见青华实在是情深之辈,只怕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时日无多,来日会不计生死,以身相护——是她落地成妖,是她受不了千世情劫的苦,辜负了佛祖安排,是她放弃了引青华入雷音,成就功德换取金身的机会,那么也应该是她,去承受天命的结果。受焚风的不该是青华,也绝不能是青华。 青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越鸟的不舍和不安昭然欲揭,她的坦白发自真心,她的隐瞒更是发自真心,这些他都明白。他不怨越鸟,也不怨天数,他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怨,只剩下珍惜和恐惧。 “委屈殿下如此仓促下嫁,来日回了九重天,我便去求西王母赐亲。殿下若是个疼人儿的,便赶紧直言——这天庭有白泽仓颉虎视眈眈,五族又有哪些眼巴巴地等着殿下青眼,也好叫本座有个准备。” “帝君这是什么话……” 越鸟气的发笑——青华不依不饶,事到如今还不肯放过白泽神君和仓颉上神,每有机会,必然奚落,就算是没有机会,也要自己创造机会去奚落二仙。 “……五妖王中,属小王最年幼。那东海龙王,真武大帝,鸿蒙道人,早就各个妻妾成群。难道帝君是怕西王母撇下东王公,将小王接进瑶池,做了怜香伴不成?”越鸟笑道。 “只怕殿下这是浑说逗我的。”青华捧着脸不肯接茬,这些年越鸟虽然面上是灵山弟子,其实却只是雷音寺的外徒,前有圣王求亲,后有青丘的浪荡子示爱,五族不知道多少男子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能迎娶越鸟为妻,这叫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那倒是,若是西王母真有此意,小王真是无限欢喜,必然遵从。西王母位极人臣,又美艳不可方物,得她护佑,小王真是三生有幸,唯有一件事……” 越鸟故作正经,青华果然上钩—— “什么事?”青华问道。 “小王怕打不过东王公,到时候还要帝君给小王做个帮手呢。”越鸟哈哈大笑。 青华故作佯怒,撇了嘴不肯说话,也不肯露出笑意。 越鸟沉吟半晌,蝶儿嘴里没个把门的,不知道把什么要紧的事露在了青华面前,可她一心清白,又有什么可怕的?五族蠢蠢欲动,无非是咽不下万年之前的那口恶气,鸿蒙也好,佛母也罢,他们有张良计,越鸟就有过墙梯。 “话说回来,圣王虽然是上古巨妖,可我这小小孔雀却未必就怕了。我食了蟠桃,又得帝君以女娲之血相救,功力大增,这鸿蒙道人虽然厉害,却不过是孑孓一流,他别的不怕,就怕火。所以无论他心思如何,小王都自信能够弹压他。而龙宫……帝君是天下水脉之尊,难道还怕他龙族吗?” 越鸟话锋突转,青华措手不及,忍不住侧目看她——越鸟既是佛前的尊者,更是五族的妖王,长久地浸淫在她的温柔慈悲当中,青华似乎忘了眼前人的另一个身份。 越鸟总是自谦,总说她是担了虚名的假妖王,可她这滴水不漏的弹压五族之法,若非深思熟虑绝不可得。原来越鸟非但和青华想的一样,更是想在了他的前面——青华对圣王知之甚少,可越鸟却已经摸清楚了圣王的罩门;青华认为龙宫尚有回旋之地,而越鸟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此时此刻,越鸟藏在一双温柔青目下的锐利突然间点醒了青华——无论处于如何境地,越鸟都绝对不会自怨自艾,更不会坐以待毙。她不是一个面对天劫无计可施只等他来相救的红粉佳人,她是羽族的明王,是五妖王中势力最强大的领袖,她除了自己的生死,还有更大的职责背在身上,即便她生死难料,即便她来日无多,她都从来没有打算过放下这份责任。 弹压是手段,不是目的,越鸟将明王和生死和明王的职责清清楚楚地剥离了开来,她最终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死变得微不足道——她生,五族生生不息,她死,天下不起刀兵。为此,她可以算计筹谋,可以布阵设局,就连青华都成为了她计划中的一步棋。五族起事,天庭最怕的就是圣王串联龙宫,然而远在九重天之上的玉皇大帝一定不知道,越鸟早就做好了火烧鸿蒙,水漫龙宫的准备。 即便青华位居六御,此时此刻他也照样忍不住对越鸟心生佩服——想必当年佛母将明王之位传给越鸟,倒不全是为了补偿她失了仙籍的遗憾,而是看越鸟实在是有统帅一族的气魄与能耐。 “殿下睿智,竟是将我那些个心思都看透了。”青华说道,只要越鸟一句话,莫说是让他弹压龙宫,便是要他粉身碎骨他都甘之如饴。文殊言之有理,旧缘未解,何来新缘?今日他二仙坦诚相对,青华终于看清了越鸟的底色,她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她不是无助的落难人,而是上天赐给他的破劫之法。 “青华,其实你何必去求西王母?我既然说不计较,便是真的不计较。你我大可不管东极帝和明王如何,只想青玄和越鸟如何便可。” 这话是好话,可越鸟却越说越羞,露出几分女儿神色来,叫青华怦然心动。 “天下夫妻,哪个能不图名正言顺?便是殿下不计较,本座自认六意未绝,只想和殿下堂堂正正的夫妻相称。”青华红着脸说到。 “这不是……早就夫妻相称了吗?” “那如何一样?未及行礼,越儿叫的夫君都不算数的!”青华摩挲着越鸟的手喃喃道。 “你啊!”越鸟口中佯做斥责,面上却尽露喜色。 二仙正在说话,突见陶刚来报,他恭恭敬敬颔首垂目,拱手而道:“禀殿下,禀帝君,小的已经准备得当。明日巳时是好时辰,宜婚嫁。那时还请帝君从客居往与殿下寝殿相迎,于阿如亭前成礼,后再于殿下寝殿中洞房。今夜就请帝君宿在客居,到了明日,自有人与殿下和帝君沐浴更衣。一会儿丹雀仙子便来传膳,还请二仙早些休息,养足精神。” 陶刚不敢贪看,说完话就低着头退了出去,可怜明王与青华帝君只能在这一山一洞中潦草成亲,叫他这个无窍的妖精都忍不住心生酸楚。 待丹雀传罢了晚膳,青华与越鸟面面相觑—— “殿下今夜真要走吗?” 青华就是不明白,他和越鸟已经是夫妻了,又何必非要计较这一日之隔? “自然要!”越鸟正色道。 “若是殿下不走,如当日一样,与本座做个护法呢?”青华痴求道。 “帝君就不怕到了明日,我这新娘子面露憔悴吗?”越鸟摇头晃脑地说到。 “越儿好狠的心……”青华嘟囔道。 第九十二章 贪佳人青华夜入闺 镜重圆天仙行凡礼 “知玄衣纁裳者:见《易·系辞》:’黄帝尧舜垂衣裳,概取诸乾坤。’乾为天,其色玄;坤为地,其色黄。但土无正位,托位于南方。(南方)火色赤,赤与黄(合),即是纁色。” ——《周礼·王之吉服》 此夜难眠,青华翻来覆去,心中一边是甜蜜,一边是苦恼。叹只叹他和越鸟情路坎坷,成不了夫妻要烦心,成了夫妻更要烦心。 今日越鸟云淡风轻,却在一句话之间,就露出了她对龙族和蠃族的顾虑。越鸟成日里口中自谦,往往说她只是顶着个虚衔而已,其实暗地里恐怕没少筹谋——蠃族一向弱势,全凭那鸿蒙道人领着,而越鸟早就看破了鸿蒙道人的罩门,所以自然胸有成竹,丝毫不惧。可更让青华惊讶的是,越鸟竟然连他都算计了进去。 为了越鸟,莫说是弹压龙族,就是赴汤蹈火,青华又有何惧?可是青华脑海里盘旋着越鸟的那一句话,心中不知怎的,隐隐生出些不安来。那不安如同趴在青华心头的一只毒蝎,叫他害怕,叫他惶恐,叫他紧张。此夜,他仿佛隔着一层厚纱,看到了越鸟的最后一步棋,却又偏偏没看清楚那是什么。 青华辗转难眠,越想越心凉,便再也沉不住气,随即腾身而起,掩去身形,直奔越鸟房中。他穿墙而过,站在墙角的白玉兰树下既不上前,也不出声,只静静的看着越鸟——她裹在被中,一头青丝微乱,正睡得香甜。 屋内的石桌上供着一盏梵海夜明灯,玄灵武石的八角灯架里镶着八块琉璃,里面挤满了产自西海的夜明珠。夜明珠璀璨耀目,被深色重彩的琉璃折去了十中七八,虽是失了些宝光,却多了些柔和,做夜灯最为相宜。 越鸟侧卧在枕间,一张俏脸正对着青华,迎着那夜明灯蜜色的灯光,看起来格外可人。见她眼皮微颤,恐怕正在发梦,青华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悄声上前,俯下身轻轻啄了越鸟的脸颊一下。 “你梦见什么了?是我吗?” 青华喃喃道,此刻他的一颗心充满了喜悦,而原本满心的那些个恼人事,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回到屋中,青华倍觉轻松,倒头裹着被子便呼呼睡去。 到了第二日,陶刚早早地就来叩门。陶刚来时双手托着一木盘,上面七七八八好些东西,可青华正要发问,陶刚却急急放下手中一应之物,一挥手化出一个浴桶来—— “请帝君沐浴吧。” “沐浴为何不去外面温泉?” 青华说着就自顾自的往外走,竟也不顾自己只穿着贴身的里衣。陶刚气的心里直骂,有心去拉他回来,又不敢冒犯这青华大帝,只能连忙出声—— “帝君慢走!明王殿下正在汤间沐浴,只得委屈帝君仙驾了,切莫误了吉时才好。” “殿下在又如何?” 青华心里是这么想的——今日他二人大婚,越鸟就是他的妻子了,既然如此,他两个往后什么事都做得,这同浴有甚么了不起的? 而陶刚听得青华帝君那不要脸的话,气的光头上都爆出了青筋——早看出来这东极大帝不是正经人,明王还非要嫁给他,这不是明珠暗投吗?!可陶刚就是再气,也总不能在这大好的日子跟青华帝君对骂,只能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勉强应对。 “帝君玩笑,礼尚未成,大嫌未破,哪里做得这荒唐事?” 青华帝君紧张不紧张陶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万分的紧张——此礼仓促,他生怕自己不周全不周到,又怕出现差错或者误了时辰,此刻真是急的发慌,哪有心思和这老神仙玩笑? 沐浴过后,陶刚将木桶撤了,又马不停蹄地为青华换上吉服。青华既不懂人间的礼制,也不知道羽族的习俗,便是连九重天的规矩也不甚明白,此刻看那吉服,满脑子都是好奇。只见那礼服层层叠叠,里面是垂至脚面的素白云古中单,身上是三尺三宽袖八龙穿云金绣玄端礼服,下身纁裳缁衪件件不落里里外外穿了四层有余。腰间是素色的大带配玄色革带,头上是玄色爵弁配金簪赤珠,脚下是赤色的龙凤戏珠舄,最后还在腰间挂了一副尺长的水苍玉组绶,这才算完。 九重天崇尚飘逸,青华又一向不拘,便是封帝那天都没穿过这么复杂的吉服。若是平日,他肯定要口出怨言。可今日无论陶刚如何将他摆来弄去,他依旧是半点不恼,非但如此,还心情大好—— “居士,这莫非是羽族的吉服吗?”青华心里高兴,嘴上也露出客气来。 “禀帝君,这只是凡间的爵弁玄端吉服,若说羽族规矩,小的哪里认得?” 陶刚为青华换罢了衣服,来来回回检查了一番,这才算满意了。别的不说,这老神仙打扮起来总算像那么回儿事,好歹也是高大挺拔之躯,玉树临风之姿,总算勉强配得上明王殿下。 “这便好了吧,那我去看看越儿……”青华说着就急匆匆要走。 陶刚气的直嘬牙花子!他刚才实在是想错了,这青华大帝枉有皮相而已,实在是半点不懂事,满心尽是荒唐。 “帝君得等到了时辰才能去亲迎殿下!这婚礼分亲迎礼、共牢合卺礼、和餕余设袵礼。等到了时辰,帝君便要前往殿下门前亲迎,迎时夫妻互拜,以示同心之好。随后由二婢女捧珠开路,引着殿下与帝君共赴阿如亭。到了亭中席前,殿下便与帝君对坐,共食一鼎所盛之肴,再各执一合卺杯,相对而饮。礼毕,殿下与帝君便是夫妻了。” 陶刚原本以为青华大帝听了这些个繁文缛节少不了要贫嘴撒泼,岂料他竟是十分的认真,摇头晃脑连背带数,直到将那礼数记熟了这才肯消停。 约莫着时辰快到了,陶刚便引着青华出门,青华一出门不禁大惊失色——陶刚真是十分的妥帖,一夜之间将这仙山宝府拾掇得亭亭当当。那阿如亭张灯结彩不说,就连紫竹林里都隐隐可见好些漂浮在竹林中的大红灯笼,林间竹影衬着红灯,影影绰绰,十分动人。脚下的小径两旁,穿插着装饰着些铜鹤铜雁,想来取的是其忠贞不渝之志。 眼看着陶刚如此尽心,青华不禁心生感动,若非他心思缜密,仓促之间,他二仙的婚礼只怕是要事事凋零。 “有劳居士了。”青华颔首道。 “此乃小的分内之事,帝君千万莫要误了时辰。”陶刚连忙拱手而拜,他可是当不起这青华大帝半个谢字,只要青华不再胡闹乱来,他就阿弥陀佛了。 青华和陶刚行至越鸟门前,陶刚给青华使了个眼色,青华随即会意,便也不敲门,只静静地站着,等吉时到来。等陶刚调高调门叫了一声“吉时已到”,越鸟的房门就打开了。 只见丹雀和当扈捯饬得甚是整齐,一左一右正笑意盈盈的看着面前的青华和陶刚。等她二人一侧身,一身嫁衣的越鸟就出现在了青华的眼前。 “越儿……” 第九十三章 护真情陶刚领三心 镜重圆二仙成四礼 眼看丹雀和当扈上前开门,越鸟心里紧张欢喜羞涩乱成一团——正所谓近乡情怯,她知道此刻青华正一身吉服地站在面前这扇柴门之外,可正因如此,她却不禁浑身僵硬,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倒像是怕见他一样。 青华惦记今日不知惦记了多久,眼前的柴门一开,只见二婢掩口而笑姗姗侧侍,而越鸟则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越儿……” 越鸟不笑,也不说话,只微微颔着首,露出些娇羞矜持来。她纯衣纁袡,立于房中,穿得一身镶纁色宽边的玄色宽袖深衣,衣襟微敞,露出里面绛紫的里衣襟子来,衬得她面如桃花,楚楚动人。她身上的深衣袖上肩上和背上分别绣着大雁、孔雀和玄鸟,虽是有些匠气,但却尊贵合宜。 越鸟头顶上青丝初挽,使左右各三支绛红漆木笄,髻前端端正正插着一副掌心大小的嵌玉金雀花胜,髻右插着一根金柔赤羽步摇,那步摇上三列二十七颗白玉珠正落在越鸟的耳边,惹得她少了几分清净,多了些许娇媚。 青华虽然以往也不分日夜的做过些美梦,可那浮想之景如何比得上眼前这看得见摸得着的美人儿?他从来没有见过越鸟如此装扮,一时只顾贪看,竟忘了今夕何夕,此事何事。 青华只顾发愣,丹雀和当扈皆搭眼看着二仙偷笑——以往她们不知情,今日一看,这青华大帝竟是个痴情真心的主儿,倒叫她们这些个小妖好生诧异,如何不笑?莫说她俩要笑,就连陶刚也不禁是面露喜色。他昨日只顾张罗,此刻才规劝自己:今日明王大喜,礼制仪仗尚属其次,只要“三心”具备即可—— 这三心,其一就是明王的还俗之心,她千年苦修,一朝动情,其中机缘思量,恐非常人能谅;这第二嘛,就是这青华大帝的爱妻之心,东极帝位极人臣,如今既然肯躲在这一洞一府中成亲,便足见其情深意重;而这第三,就是这凌云洞中一众小妖的拥戴之心。 陶刚了解明王的性子,她原是清净不拘之人,若是心无所图,何必费事做宴?直直与这青华帝君做了夫妻便可,半点也不需要顾忌这些个凡尘俗礼。而明王既然回到凌云洞中备礼成婚,自然是心有所图。可陶刚心里明白,明王所图恐怕不是一身吉服一桌婚宴。而是让她与青华帝君这对九重天不容,雷音寺不顾的苦命鸳鸯,在这大喜之日,有人做个见证,有人道一声贺。 所谓婚礼,原本就是情为重,礼为轻。亲迎表丈夫爱妻之情,贺歌表亲友恭贺之情,沃盥表相敬如宾之情,同牢表相濡以沫之情,合卺表永结同心之情,成妇表爱屋及乌之情。可惜这天仙配虽是佳配,却实在命苦,今日成亲,帝君无父赐酒,殿下无母收聘,帝君无媒使,殿下无从嫁。原本双双是身份贵重的仙家,偏要落得个无轿无马,无驾无列,潦草成婚的下场。他们这些个小妖,虽然微贱,却总还算是明王的亲近人。今日他们若是不为二仙做个见证,做个宾客,做个亲友,叫二仙情何以堪? 陶刚从丹雀手中接过红巾,将一端递给了明王,另一端递给了青华帝君,随即便笑眯眯的说道:“还请二位仙子开道,引着新人往宴上去吧。” 青华与越鸟这才双双缓过神来,青华听得陶刚此言,心中甚是欣喜,可越鸟却羞得厉害——她原本正贪看青华模样,此刻还以为是被陶刚看破了这才出声提醒,叫她这一洞之主一族之王哪能不羞? 丹雀和当扈脆生生的应了声“是:,随即便笑盈盈往前开路,一路引着明王和青华帝君往阿如亭间去。 陶刚立在原地,眼看二仙共赴喜宴,心中生出些感慨来——这二仙实在是情深意重,却偏偏天地不容,叫他个无窍的死物都难免要伤情一二。他陶刚人微言轻,说不动玉皇大帝,见不着如来佛祖,他唯一能为二仙做的,就是尽心侍奉,让他们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能尽欢尽兴,不要再受什么委屈。 陶刚随即转身入了明王的寝殿,只见他掐诀做法,瞬间就将那原本简素的寝殿,变成了一间新婚喜房——那屋里皆换了红单红被,红帐红烛,处处张灯结彩,贴囍挂褔。就连那墙角的白玉兰上都挂了一盏小小的双囍灯笼,树下石坛边还堆了些贴着红封条的贺礼。 陶刚又吩咐蝶儿摆宴:阿如亭中是虚宴,二仙只需依礼同牢合卺便可。真正的婚宴,一在那紫竹林中百花盛开之处,这第二嘛,就是在这喜房之内。 陶刚与蝶儿收拾罢了,这才匆忙赶往阿如亭,只见明王与青华帝君已经行罢了沃盥之礼——所谓沃盥礼,就是入席的盥洗,由丹雀和当扈分别为明王和青华帝君浇水洗手。 青华与越鸟行了对席礼便正坐入席,见她面颊的红晕始终不散,心里更生甜蜜。 “请贤夫妻,行同牢礼。” 此时,丹雀与当扈为半娘,一边一个立在二仙身后侍奉;陶刚为司仪,面对二仙站在席前;而那蝴蝶精便成了侍女,只见她颤巍巍地捧了一盅三菇炖豆腐,放在了二仙面前的桌上。 原本这同牢之礼,是要夫妻同食一牲,无奈明王持素,丹雀便做了这道三菇炖豆腐聊以充数。 陶刚先斟素酒请青华饮酒清口,青华依礼,拜而接受,饮罢一杯,陶刚便去拜他,以成此礼。随即又请明王饮酒,礼节如上。 随后,陶刚便为二仙布菜,将那三菇炖豆腐分别盛给二仙,又为二仙斟满了酒。这次,二仙先尝菜,又饮干杯,再拜司仪。如此,这同牢礼才算成了。 “请贤夫妻,行合卺礼。”陶刚唱道。 这合卺礼,需先以卺酌酒,卺又以红丝相牵相连。青华与越鸟先各自饮了半卺,随后又交换酒杯,换而饮尽,如此而礼成。随即双双并肩而立,把拜天地,然后夫妻对拜。 “好!好!好!”陶刚笑道。 “礼成!开宴!只一样,小的们与二仙原本是尊卑有别,可到了这宴上,尔等为新婿新妇,我等为宾客亲朋,再无贵贱之分,长幼之序,敢问二仙,可使得吗?” 越鸟看着眼前的陶刚,丹雀,当扈和蝶儿——他们各个都是她从各处搜罗来的妥帖人,各个都是她的心腹,她的体己。那陶刚并非无造化,他心有所思,早就将越鸟的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此刻虽是口中有请,其实是在为她周全。 越鸟一身清净,哪里会贪这一身嫁衣?可她那一颗六意未绝的心,实在难以做到无欲无求,她不要别的,只求有人能明白她夫妻二人的一往情深,只求有人能容得他们人前人后夫妻相称。 “自然使得。”青华颔首道。 此后,这二仙与四妖便入了那紫竹林百花间之宴,宴上,六人不分尊卑,不讲长幼,只管饮酒谈笑,其乐融融,千言万语,直至黄昏。 第九十四章 洞府里天仙配重圆 喜房内鸳鸯终成双 六人宴至黄昏,其间谈笑风生,终于尽兴散局。凌云洞中的这四个妖精,经了此日才算是看清了这青华大帝,原以为他是尽诛百妖的战神大帝,谁承想他竟是如此风趣谦卑,纯真憨厚,叫人图生喜欢。 “婚礼已成,请贤夫妇餕余设袵。”陶刚颔首拱手而道。 这餕余设袵,便是洞房合衾之礼,越鸟听了难免面生羞涩,而丹雀与当扈不敢看明王面色,只能低头躬身而拜。 青华和越鸟叫丹雀与当扈一路护送,又回到了越鸟的寝殿。此一遭虽是终既是始,但这始却又不同——越鸟出门时,她那寝殿还是一派清绝洞府,岂料半日之间,便成了新房喜房了。只见那屋内早就是红烛高挂,喜帐连绵。 “陶居士有心了。”青华叹到 而越鸟遣走了丹雀,只叫留下当扈侍奉——原来当扈曾经是佛母近侍,越鸟之所以留下她,就是因为她侍奉过羽族贵胄,晓得那血奉之礼的规矩:羽族自有血奉之礼,按照规矩来说,羽族无论身份尊卑,但凡成亲,便得依礼而行。可但凡是族群,哪里能不分个三六九等?若是平常妖仙精怪,真到了要成亲成礼的时候,十中有八都顾不上按照规矩成礼。若非是那位尊的贵胄,谁会想着尊礼合矩?只怕是连自家生计都顾不上。 当扈知礼,得明王吩咐,从她枕下取了那一方孔雀丝帕来,随后便将那帕子覆在明王额前,为她遮去眉目,只露出口鼻来。 “羽族尊母,到了娶妻成礼之时,便是寻常小妖,都要叫雄的以血侍奉雌的,以此显示男子爱妻之心。帝君有意,便当以血喂养,乃成此礼。”当扈正色道。 青华闻言喉头大动,随即唤出太一剑,划破二指,见越鸟樱唇微张,便将两指送入越鸟口中。 越鸟尝得那一片血腥,心中非但没有半分的顾忌,反而还遍生甜蜜——从前只以为这虚礼无道,此刻到了她自己身上,越鸟这才明白:青华愿意以血供养,足见他情根深种,不顾己身真心相求,原来俗礼不俗,只为圆她夫妻相濡以沫之情。 “血奉礼已成,二仙便是夫妻了,小的别过殿下,别过姑爷。”当扈以一礼拜二仙,随即便去。 “……其实帝君何必如此?我这一身骨血,早就是帝君以血供奉才能得活……”越鸟掀起锦帕,提眼看着青华,面红欲滴,口中娇羞不止。 喜房里红烛明亮,一室喜庆。青华心跳如擂鼓,这天生的妻子,终于回到了他的怀里。而越鸟贴着青华的胸口,只觉得天下万物尽数消失不见,只余她二人而已。那阿如亭和紫竹林间的喜宴,用的皆是素酒,可偏偏这新房之内的喜宴,用的却是真酒。青华眼看如此,便知道陶刚心思缜密,不可辜负,随即端起杯就要与越鸟饮个交杯。 “越儿……如今你已不算是佛门弟子了……我别无他意,只怕你……受苦,你且饮些吧……” 越鸟坐在桌前,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她明白青华的意思——她虽然是历了千世情劫,原身却从未破身。青华这是怕她紧张,想借酒力破了她女儿家的娇矜。 “好……”越鸟红着脸饮下一杯,青华又为她连添两杯,眼看她摇摇欲坠,这才再欺身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越儿……求你体谅我一往情深,便与我做了夫妻吧……”青华喃喃道。 越鸟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中落入青华满面的深情,随即扑在他的身前,口中娇娇应了一声好。这一声气若游丝,听在青华耳中却明亮如天雷,他咽了口口水,随即就将越鸟抱到了塌上。 此夜,这洞府里是天仙配合衾,柴门内是红烛映喜帐。可怜这天赐的夫妻,命定的姻缘,原本一个威震九霄,一个贵重无匹,无奈造物弄人,偏叫他两个情路坎坷,屡屡受挫,一个不能驾八龙辇迎妻,一个不能十里红妆出嫁。只能躲在凡尘之中,寻片刻幽静,贪半晌之欢。 青华将越鸟拢在身下,迎着烛火仔细观瞧越鸟的脸蛋——她不胜酒力已是微醺,双颊绯红甚是可爱,一双樱唇珠光闪闪,一对青目含情脉脉。她心跳如擂鼓,只觉得浑身滚烫,仿佛那一身的青焰就要破血而出一般。 “越儿……你别怕……” 青华红着脸低声支吾道,可他嘴上虽然说得轻巧,心里却七上八下,脑子里老是想起那人憎狗嫌的仓颉说的话来——他不顾颜面几次三番想要亲近越鸟,如今箭在弦上,他若是真的露怯,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洞玄子有云:男女欢好,非得到了同心同意,阴阳感激之时才是最妙。青华虽然不通人事,可他不顾身份,肯伏低做小,尽心侍奉。 这仙妖一流,不化身则已,一旦化身便要受化身束缚。越鸟若不是做了女子化身,便是个青孔雀,虽是罕见,却依旧是羽族之身。越鸟眼看青华额披微汗,心里不知怎得,生出一种别样的欢喜来。 “夫君……” 她轻轻叫了一声,那两个字柔且暖,既像是呼唤,又像是自言自语。 青华正惬意,听了越鸟这一声夫君,心里快意如同春桃盛开,他支起身子,长长地看了越鸟一眼,与她应道。 “娘子……娘子……娘子!”青华叫了一遍不够,连叫了三次,越叫越觉得开心。 “夫君说成亲前叫的都是白叫,如今这叫的,总该算数了吧?”越鸟被青华的稚气勾起无限的喜欢,看着他眉飞色舞口称娘子的样子,只觉得心底发软。 可越鸟笑罢了,又害起臊来。青华连忙会意,随即施术,右手一摆,榻前便出现一副颇大的浴桶,又掐咒念诀,叫那浴桶中生出满桶的温水来。 “今夜就由本座为殿下侍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青华面露调皮,伸出手一把将越鸟捞进了怀里。 越鸟叫青华抱了个满怀,羞得不敢看青华,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臊人的话来。岂料青华竟毫无动静一言不发,越鸟心里诧异,便转头看他,见青华正盯着她的背脊不知为何。 “越儿……你受苦了……”青华伸出二指轻轻抚在越鸟顺脊而下的那道疤痕上,口中喃喃道。 方才他不知日月,并未看见越鸟背上的这道疤,此刻迎着案前的大红喜烛这才算看了清楚。 那是好长的一道疤,从颈至股,鲜红如血,将越鸟雪白的背脊一分为二,叫青华想起当日金雕是如何持刃将越鸟这一背皮肉生生割开的。 “帝君……我已经好全了,真的。”越鸟看青华伤情,心里甜中生苦,怪只怪她两个情路坎坷,叫青华在二人这洞房花烛之夜伤心难过。 “我怎么总叫你受苦?”青华闷声说道。 “我倒觉得,我总叫你受苦。”越鸟踏踏实实的靠在了青华怀里,又将双手塞进了青华手心,这才闭眼长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她颔首抬眼,望着青华不禁心生欢喜,与他脸贴着脸,手牵着手,细细说道: “都说凡心苦,我看,倒是这凡心最甜。” 此夜,青华殷勤侍奉,为越鸟梳洗得了,又为她穿好寝衣,这才抱她入闱。 陶刚有心,将越鸟寝殿殿前那重锦羽雀帐换成了飞凤红毛喜帐,又把这寒玉床上的青帐换成了红罗帐,青华将床帘放下,那殿中高燃的红烛之辉透过红帐照在越鸟面上,更衬得她娇俏可人。 “帝君,这寒玉床冷吗?”青华虽然寒毒已解,可越鸟还是怕他受冷。 “有殿下这青焰孔雀在怀,我如何怕冷?”青华一边说,一边将越鸟抱得更紧了。 越鸟面露笑意,投进青华怀里,不消片刻便安心睡去。而青华虽无半分的睡意,却依旧将那红烛息了,生怕那摇曳的烛火扰了越鸟的清梦。 原本青华有意在姑获山多逗留些日子,好与越鸟在这避世之处好好亲近亲近,可越鸟一心惦记着溪鸡县的百姓,青华拗她不过,二仙便匆匆又回到了那青氏药铺。 事分主次,说到底他们两个此次下凡分数公务,既然大功未成,又何敢怠慢?青华当日既然领了此功,今日便得尽了此责,断没有因儿女私情而至职责于不顾之理。 回到溪鸡县不到半日,青华便将越鸟那一草屋,改做了佛堂——青华食髓知味,正是要紧的时候,哪里能让越鸟再别屋而居?他是看准了越鸟脸皮薄,便是他耍些无赖也无妨。再者说嘛,他有心向佛,是好事啊,越鸟总不能来怪他吧。 果不其然,越鸟将青华那些个心思看在眼里,心里又羞又气,可她既不能拦着青华,又不好意思道破他那些个心思,只能自己气自己。更何况,那药堂前还有不少百姓等着取药,越鸟哪有功夫和他斗嘴? 越鸟将熬好的药分发给了病患,这才入后堂准备更衣,岂料一进院子就看见青华坐在天井下揣着手发傻呆,叫她心生顽皮,随即忽然发难,一掌拍在青华背上。 “夫君何故入神?” 青华缓缓回头,微微鼓着面颊,倒像是真的有什么难解之事正在思量一般。 “我在想啊……这叫越儿显得亲热,可那白泽仓颉之流也照样叫得,叫本座心有不快。叫娘子显得俏皮,却失了些端庄,唯独怕辱没了殿下的威仪。若是叫夫人嘛……好像又太古板了,失了些闺阁情志,来来来……” 青华说着就拉了越鸟同坐。 “……你说,我到底是如何称呼才好?” 越鸟噗嗤一笑,这青华大帝白日里呆坐,心里揣的居然是这小小的儿女心思,叫她如何不乐? “恐怕帝君是打错算盘了,这一境疫病已清,我俩不日就得回九重天。天庭森严,到时候哪里容得帝君口中轻狂?”越鸟垂眼答道。 “越儿何必说这丧气话?不如我俩不回九重天了!”青华原本正发花痴,听了越鸟此言,如同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连忙拉着越鸟的袖口撒起娇来。 这些日子青华与越鸟是真的做了夫妻,平日里亲热不说,青华更是越吃越馋,哪肯抛却?一想到要回天庭,青华就恨的胃疼,那时节非但越鸟不能再与他合衾而卧,只怕是连一句夫君都不能叫了,叫他如何肯? “帝君只顾浑说讨我的好,便是那血莲不顾,连三月三蟠桃宴也不顾了吗?”越鸟红着脸细细说道。 青华恍然大悟,面生绯红,抬眼偷偷看着越鸟,见她露出羞涩,心里生出甜意来。 “越儿……你放心,我一定能求得王母首肯,必不会叫你在妙严宫中无名无分。” 此后,在那溪鸡县里,二仙无论人前人后,皆夫妻相称,日日施药,夜夜痴缠。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此刻,青华与越鸟正躲在云深不知处逍遥快活,而在九重天瑶池边上,那烟霞第一神仙眷,也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原来方才瑶池无风起浪,其势扑人。西王母心生疑惑,掐指一算,岂料那千年离散的鸳鸯,竟破镜重圆了! “东华……这……是福是祸啊?”王母心里虽然少不了为青华大帝和明王高兴,却也难免生出些担忧来——明王身居高位,此事事关重大,只盼青华能开窍,千万不要错了主意,将明王偷偷摸摸的就此纳了,如若不然只怕…… “无妨,你且看他。”东王公面沉如水,这天生的仙缘,自然威力甚大,可这青华大帝什么心思,他实在不知。 第九十五章 功圆满二仙别凡尘 缘重续帝后归妙严 说来奇怪,鸡溪县瘟疫尽除,那青大夫和他那如仙人一般的夫人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自从与越鸟同回了妙严宫,青华就日日苦闷,只呆呆坐在东极殿前,既不笑也不闹,看的九灵直心慌——鸳鸯被里夜成双的日子终究是到头了,眼下回了天庭,九重天多的是礼数规矩,青华非但不能与越鸟夜里同衾而眠,便是日间亭中同坐都还得守着规矩醒着神。他又委屈又不甘,满头烦躁,只盼三月三快点来,叫西王母给他赐下姻缘来,也好一解他这满心的相思之苦。 眼看着二仙回了九重天已经三日,青华就是再不肯,也只能硬着头皮穿衣打扮,前往凌霄殿向玉皇大帝复命。越鸟见他满脸的不情不愿,心里直笑他是孩子一般的脾气,嘴上却殷勤相劝: “帝君前日里只说是大功告成,身子惫懒,如此拖了三日,玉帝也未曾怪罪。只是当日帝君当着众仙的面毛遂自荐,如今满天等着听姚太后一事之始末,分数应当。帝君妖都降了,苦也救了,何必别扭不肯认功领赏呢?” 越鸟这一番话全是铺垫,唯独那最后一句最紧要——青华早就是加无可加的功德,赏无可赏的贵重,可他不顾自己,总得顾越鸟不是?青华当日是如何急功近利地为越鸟请功,今日就得如何声势浩大地为越鸟请赏,否则他们俩这一番折腾,叫妖怪轻薄佛陀欺负,岂不是白白受苦? “那殿下不如与本座同去?”青华不顾九灵就在近前,拉住越鸟的手臂就开始撒泼耍赖。九灵虽然是孩童心智,但也总知道非礼勿视,他既然猜不透帝君的心思,只一股脑的眼观鼻鼻观心,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就是了。 “凌霄殿复命非同宴请,当日谁请,今日谁复,既然是要复九重天之命,也当日应该是九重天之臣,帝君细想想。” 越鸟说着就点中了九灵手中托盘上当中的四时月珠组绶,九灵即刻会意,紧忙为帝君将那尺长的玉佩戴得了。 “殿下既然有吩咐,本座照做就是了。可是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实在恼人,玉帝倒是清闲,不开口则以,一开口没完没了,又不知道要压着本座唠叨多久!”青华抱怨道。 越鸟偷瞄了青华两眼,眼看他仙姿出众,玉树临风,心中不禁图生爱慕。 “帝君便去无妨,小王还忘了向帝君求个恩旨。此次小王收获颇丰,偶有不解,想去恒海宫探望白泽神君,也好请教一二。” 青华转了转眼珠子,觉得白泽相对安全,可饶是如此,他也不肯露出半点破绽,于是便与越鸟讨价还价了起来—— “殿下要去便去,只一样,须得带着毕方仙子……殿下……殿下毕竟还没好全,不能没个照应。” 越鸟哪能不知道青华的那些个小心思?这个老神仙一向顽皮如孩童,万年的金身一朝动情,偏偏爱拈酸吃醋。无奈她对着青华半点脾气也试不出来,只能强掩笑意,谦卑谢恩。想来如今她夫妻二人虽然是不得不佯做主客,但却也因此平添了不少趣味,实在是妙哉。 二仙各自收拾罢了,便各自点了坐骑随从,一个往凌霄殿去,一个往恒海宫走。青华故意拖着九灵慢走,眼巴巴得望着越鸟,岂料越鸟只顾与毕方说话,也不知道回头看看他的,叫他心里好生不甘。 到了恒海宫,白泽殷勤相迎,摆齐了茶水点心以迎越鸟仙驾。越鸟随即将姚太后身世,白元来历一一与白泽细说细聊。姚太后乃百妖之一,而赤尻马猴不入五族之数,二者皆属世间奇珍,白泽越听兴致越高,好奇所至,又铺开四宝,由越鸟领着,为二妖着图谱注解,忙得不亦乐乎。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凌霄殿上虽不能说是群仙毕至,但该来的也总算都来齐了。九重天的重仙们眼巴巴的等着青华大帝仙驾回銮瞪了好些日子,如今总算是盼到了,哪能不殷勤相待?只见众仙先拜青华,各个都赞他劳苦功高,费心费神,待玉皇大帝驾到,众仙这才安静下来。 青华先陈情由,后将姚太后之来历禀明玉帝,又细说了他与越鸟如何激战姚太后,姚太后如何不受降,期间种种,无不郑重。 “……臣无能,虽得明王相助,无奈此妖怨恨滔天,臣万难劝服,被逼无奈,以术分水,与她缠斗。不想此妖心狠手辣,趁臣不备,以尾为刀,若非明王舍身相救,必得让此妖又逃窜了去。明王慈悲,点拨于臣,唯恐百姓因水患受灾,便劝臣与那溪鸡县施救黎民,如此六月有余,臣见溪鸡县瘟疫已清,如此方回。” 凌霄殿上议论哗然,说的是百妖与百仙之仇怨至今难解,道的是五族与天庭之嫌隙如今犹在。可若说这最让众仙唏嘘的,便是这孔雀明王了,她身为羽族贵胄,又顶着明王之衔,却肯为天庭劳力,襄助青华大帝降服姚太后,其中舍孝取义之道,让人不得不叹。 众仙各有说法,青华持中不言,只见玉帝长睫微颤,徐徐开口,道: “大帝不辞辛苦,亲得此功,善始善终,孤心甚慰。今当论功行赏,一切封赏,皆归妙严一宫。烦请大帝劳心,嘉奖明王功德善行,以尽九重天客道。” 青华的眼神暗了下来——果然,他前番的幻想皆是侥幸,眼看玉帝连亲自封赏越鸟都不肯,便知道要越鸟要想凭着这区区的降妖之功受天庭抬举,真是痴人说梦。 众仙眼看着青华大帝领了赏谢了恩,面上却颇为冷淡。李靖急的直嘬牙花子,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东极帝殷勤请战在先,迫切领功在后,分明是是想借此机会为明王请功!可这青华帝君只顾自己的心思,竟是半点不为玉帝着想!玉帝若是真因为这尺寸之功封赏明王,只怕要引得九重天物议沸腾,到时候别说是玉帝,就是明王也照样要颜面尽失!如今玉帝不允实在合情合理,可这东极帝此刻的脸色却实在是难看。 凌霄殿上一片肃杀,太白金星最受不了尴尬,后脊背直出了一背的冷汗。他见玉皇大帝似有顾虑,东极大帝又不肯退让,便连忙出来打圆场—— “呃……陛下,大帝降妖有功,西王母有赏……” 玉皇大帝长目微颤,连忙就坡下驴,道: “既然是西王母有礼,那便劳动卿家了。” 青华依旧面色不善,他立着双目看着玉帝,眼中的不甘昭然欲揭。太上老君走到近前,青华这才搭眼一看,只见太白金星恭恭敬敬的捧着一个华丽的木盒走到了他身前——九重天上迎来送往皆属寻常,可西王母既然当着玉帝和众仙的面赏赐与他,却遮遮掩掩不肯明示不知何故? 青华见此形状,便知此礼古怪,可他心里实在怕西王母,所以接了礼也不敢兀自打开,只使法术一看,岂料这一看,竟叫他面露缓色,心生快慰——原来那匣子里,是一对鸳鸯灵璃脑玉璧。 第八十八章 三官经暗道万年冤 元圣星喜得麒麟儿 姚太后命绝于世,无有全尸,梼杌被如来佛祖镇压,必死无疑,仙妖大战时隔百年终于落下帷幕,五族的妖精们败的无话可说,神仙们大胜而归,却各个心里忐忑。青华大步流星回到妙严宫,一心只想和越鸟说话,岂料越鸟居然不在,揪住九灵问道:“明王殿下呢?” 九灵支支吾吾地答话,生怕惹青华不高兴:“禀帝君,殿下未归,想必是还在恒海宫中。” 青华气闷闷地一屁股坐在塌上托腮撒泼,亏得他心急火燎,越鸟倒好,只顾着和白泽说话,半点不顾他满心的思念!九灵硬着头皮进殿奉茶,他看帝君面色不善,想必是为了明王耽搁在恒海宫之事不悦,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帝君……不如……不如奴儿这就去请殿下回宫?” 青华眯眼一想,他要真叫九灵去催,那岂不是显得他急切小气,扭捏计较?他哪能在越鸟面前露出这等丑态?他急中生智眼珠一转,叫九灵铺开四宝,随即便写下了二书——这第一书便是超度姚太后的《三官经》,而这第二书则是一小笺,笺上由他亲手画得一副小图。 青华收了笔,心中是万分的得意,连忙对九灵交代道:“你这便去恒海宫,将这一经一书俱交给殿下,殿下自然明白。” 九灵得令就跑,急忙忙到了恒海宫,等宫人通报得了这才上前面见二仙。彼时越鸟正与白泽在院中亭下相聊甚欢,冷不丁见了九灵,越鸟心里直打鼓——九灵是青华的近身童儿,青华遣他过来,保不齐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九灵,你怎么来了?可是帝君有所差遣?” 九灵不明就里,只能鹦鹉学舌:“禀殿下,禀神君,帝君知道殿下在此,遣奴儿向殿下呈上一经一书。” 毕方从九灵手里接过了玉盘,越鸟与白泽面面相觑,青华这葫芦里不知道卖的是什么药,倒让越鸟心里紧张了一下,可等见了《三官经》,她却立刻就明白了而青华的意思——姚太后是百妖之身,青华定是早就猜到白泽一定会好奇,他这是在叮嘱她让她告诉白泽,当日他是迫不得已下手诛杀,而他心有慈悲,早已亲自超度了姚太后。姚太后一生似业非业,其中因果天可见怜,白泽若是想要将姚太后纳入《浩瀚万兽图》,便不妨将青华的《三官经》与她做个标注,来日也好借众生之口,超度姚太后一遭。 “帝君真是好心思……”越鸟感叹道,她将青华当日如何悔恨内疚,如何着经超度,一一向白泽说来,白泽这才茅塞顿开。 读了《三官经》,白泽心中对青华大帝遍生好感,便挥扇笑曰:“妙哉,妙哉!愚兄与东极大帝一向不甚来往,竟不知大帝有如此慈心,如此造化!叫愚兄自愧不如啊!大帝这救苦天下之心,倒是和越儿如出一辙。” 天下良缘往往形似,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青华乃赫赫战将,当年他尽诛百妖,如今却满心慈悲,其中未必就没有越鸟的功劳,而白泽看破不说破,这就是他最聪明的地方。 “……咦?那这另一封是?……” 白泽眼看越鸟手里还有一封书信,便催她快快打开,越鸟拆开信封细看那笺,发觉笺上无字无句,只有一副小图,画的是孔雀衔当归,想必取得是“雀当归”之意。青华心思多,这是在以情寄画告诉越鸟,她这只小孔雀该打道回府了! 眼看越鸟面生红白,白泽心里虽不甚明了,但也能猜个大概——九灵元圣是青华大帝的身边人,此番是怕是来请人的,贵客难留,他还是知情识趣,莫要招人嫌的好。 “大帝有心,愚兄这就将《三官经》誊录在姚太后传上,只是这图谱愚兄还要再细画画。依越儿所言,姚太后真是世所罕见,愚兄何敢辜负?不过愚兄这一画起画来可是不知岁月,今日只怕顾不上越儿了,否则愚兄一介痴人,要是怠慢了殿下岂非失礼?”白泽摇着扇子笑道。 越鸟见白泽有意维护,只能连忙就坡下驴:“……白兄客气了,既然白兄有正事要做,小王何敢叨扰,只盼等白兄编完了姚太后传,能让小王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九灵不明就里,越鸟心中有疑,怕只怕今日灵霄殿上生出了什么变数,青华这才急急召她回去。她悬着一颗心一路忐忑不安,等到了东极殿里,见青华正襟危坐面沉如水,她心中更是紧张。 “帝君急急唤小王回宫到底所为何事?” “退下。”青华一句吩咐,九灵和毕方便悉数退下,这还不算,他还亲自将殿门掩了。 眼看青华面色不善,越鸟心里更焦急了:“帝君,这是怎么了?” “喏。”青华对着越鸟努了努嘴。 越鸟忐忑地坐了下来,而青华却把脸一扬故作神秘地说道:“殿下,恒海宫这么好玩吗?” 越鸟糊涂了,青华这话没头没尾的,叫她何解? “小王……是有什么疏忽吗?还请帝君明言。” 青华哈哈乐了,他逗越鸟而已,岂料她却认真了,不过要是真要计较起来,妙严宫今日倒是真有一件大事发生。原来九灵走后不久,毕方就匆匆来报,说是血莲池中的血莲突然绽放不知何故,青华这才想起来,元圣星的子嗣还存在那里呢! 听青华说起血莲一事,越鸟恍然大悟连忙起身,面上尽是喜色:“哎呀!差点忘了这件大事!” 当日元圣星受龙珠所扰,发情下界,与一民妇暗结珠胎,还是越鸟求青华将那仙胎取出来的,后来她二仙回了天庭,青华就将那未足月的仙胎就存在血莲中养着。 “小王真是糊涂!竟将如此大事忘得干干净净的,敢问帝君,如今……如今这血莲为何又盛开了?” “想必是那灵物已经成胎了吧?走,我们去看看便知!” 青华说完话领着越鸟便行,一路直奔千波殿前的血莲池,只见池中那株大如釜的血莲千瓣尽展,金灿灿的花蕊上托着一个白色的小毛球,那毛球身带祥瑞紫气,在花蕊上扭来扭去似乎正惬意。越鸟远远看着,心中好奇万分却不敢妄自上前,生怕惊着了这小家伙,叫它落入血莲池中。 “真叫帝君说中了,是个白色的!” “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青华说着一挥袖,一股吉风便托着元圣星那刚落生的崽子飞了过来,那小家伙被风一裹,不知所措张牙舞爪,到正好叫二仙看清楚了它的样貌,只见它浑身白毛,虎头龙身,犬耳狮尾,头顶有独角,四足似麒麟,端的是见所未见的瑞兽。 吉风将那瑞兽一路送进了青华的怀里,它先略作挣扎,随即便乖觉的窝在青华的怀里,前爪扒着他的衣襟撒起娇来,嘴里呜呜咽咽,吠声类犬非犬,软软糯糯十分可怜。青华被这软乎乎的小家伙趴在怀里撒娇,不禁心情大好:“这小家伙长得倒好看……可这是什么,殿下认得吗?” “这……这谁能知道?”这小家伙相貌堂堂,一看便知是天下的灵兽,元圣星原本就是瑶池仙根,是天下独一只的四翼金睛黑豹,它生下来的这位,恐怕天上地下无人认识,古往今来从没有过。越鸟凑在青华身边,用手挠了挠那瑞兽的下巴,眼看它舒服得直抖腿,脸上不禁也挂上了笑意。 青华两手举着那白色的小家伙直愣愣地杵在了越鸟面前:“殿下给它赐个名字吧,元圣星是殿下的脚力,这个嘛!就是殿下的徒孙啦!” 越鸟将那瑞兽从青华手中接了过来抱在怀中,摸着那软乎乎的白毛心里直琢磨,这小东西才成胎,她既不知道这小家伙的本事,又不知道它的身份,叫她如何起名? “呃……这……这倒难了……” “依本座看,儿子倒比老子懂事,这小东西比元圣星乖觉多了。” 青华边说边甩了甩身上的白毛,岂料那小家伙竟如同听懂了一样,连忙转头看着他直吐舌头卖乖。青华大喜,又伸出手摸了摸那小家伙的头顶,它十分受用,三寸长的小尾巴甩个不停,引得他更添喜欢。越鸟见此,觉得这瑞兽非但乖觉可爱,更是似通人言,随即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有了!不如就叫它闻人语!” “殿下好灵透!此名甚妙,甚妙!”青华拍手叫好,越鸟果然聪颖,这名字即不俗套又透着股机灵,更是一语双关,想必越鸟是既盼望它能和元圣星一样懂得人言,又寄望它来日能忠诚顺服。 闻人语得了赐名,兴奋地在越鸟怀里直翻腾,越鸟搔了搔闻人语的肚皮,见它舒服的直打滚,连忙拉青华来看:“帝君,我看这小东西十分可爱,闻人语全当做是它的乳名,待它来日长成了威风凌凌的瑞兽,还盼望帝君再给它赐个正名呢。” 青华捏了捏闻人语的耳朵,嘴里又揶揄起元圣星来:“是可爱,比它老子强多了。” “我们赶快让元圣星认了它的亲生骨肉吧。” 越鸟兴高采烈,一手环抱着闻人语,一手拉着青华的袖口就往狮栏奔去。狮栏里,九灵正在给元圣星刷毛,眼看二仙驾临,他连忙相迎,看明王怀里正抱着个白毛毛的小东西,他心里既好奇又欢喜,便问道:“殿下……这……这是什么?” “呃……”越鸟尴尬了,九灵只知道元圣星当日私自下界被她和青华抓了回来,可却对元圣星犯淫生子之事却一概不知,九灵年幼,她也实在不好跟他解释,她正在犯难,可青华却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元圣星与一民妇产下的崽子。” 眼看九灵羞红了脸,越鸟闭眼叫苦,看来她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注定是敌不过青华这快刀斩乱麻的手段。 青华心情大好,半点没能察觉越鸟的难堪,非但如此,他见九灵面生红白,便急着揶揄九灵:“你看什么?莫非是你也想做下这荒唐之事?” 九灵听了这话吓得膝盖都发软,急匆匆就要为自己分辨,无奈一开口嘴里却只剩下了支吾:“奴儿……奴儿不敢……” 二仙沉默了,说到底,若是要论造化年岁,九灵比越鸟都要年长,他不过是早年长在青华身边,因敬畏青华威仪,所以始终难脱童儿之身。青华琢磨了半晌,对着越鸟嘟囔道:“九灵年岁渐长,不如本座去求了西王母,让她为九灵配婚得了。” 这话倒是好话,可是青华心里却不禁生出些不甘来,他还未能完婚呢,凭什么叫九灵这一仙畜拔得头筹?而他此言一出,九灵瞬间红透了脸皮,越鸟见此连忙出声劝阻:“帝君胡说什么?” 青华虽是一片好心,可他嘴里没半句遮掩,这岂不是要叫九灵活活臊死?被越鸟斥责,青华也不敢胡说,只掉转话头,将闻人语高高举起,对着元圣星叫到:“元圣星!你看这是什么?” 元圣星乍一看只见青华帝君正抱着一白色的幼年仙畜,模样倒是甚是喜人,等它定睛细瞧,这才发觉那是它的血脉骨肉。想起前尘往事,元圣星心中感慨万千,随即对着面前的二仙连忙跪拜道:“多谢明王殿下!多谢帝君!小奴当日犯下大错,若非殿下慈悲,帝君宽宏,小奴如何能有今日?从今往后,小奴愿为二仙肝脑涂地,以报二仙的大恩大德。” 九重天多得是有仙兽的神仙,可真到了仙兽闯祸的时候,只怕无论是谁都免不了要划清界限,唯独到了越鸟这儿,她非但不怪罪,还愿意将元圣星的幼子好好保养抚育,若非如此,元圣星这和凡间女子生的崽子,只怕是早就命绝于天地了。 “这都是明王殿下慈悲,尔需谨记。”青华对元圣星叮嘱道。 “帝君慈心,以血莲孵化此胎,如此功德小王怎敢擅领?”越鸟连忙摆手。 元圣星拜完了二仙,青华便将闻人语放在了元圣星背上,元圣星大喜,对着它那来之不易的小崽儿又舔又蹭,享尽了天伦之乐。世间缘分,岂止于人?兽亦有情,通达天地。眼看元圣星对闻人语共享天伦的样子,越鸟不禁心生感慨,她轻轻地靠在青华胸前,口中虽只是喃喃,却尽露了缠绵:“天地有情,何止仙佛?” 青华的心仿佛被人抓了一把一样,眼前的元圣星和闻人语让他心中生出柔软和快慰,都说凡心苦,其实凡心最甜,元圣星尚未得脱畜道,可就连它都明白红尘之喜的情真意切,他又怎会不知?他将越鸟紧紧拢入怀中,轻轻吻在她额上,面上尽是温柔: “殿下所言甚是,天地有情,何止仙佛?你我有情,何惧红尘?” 第九十七章 元圣星喜得麒麟儿 青孔雀赐名闻人语 青华正揽佳人入怀,谁知道无端端又被人给搅了,他一时恼怒,正要发作,却听到毕方通传说血莲开了,只见他连忙起身,面上尽是喜色。 “哎呀!差点忘了这件大事!” 越鸟满脸疑惑,但看青华神色,倒好像是有什么好事,可是这血莲术她半点不懂,又哪里明白青华此刻是在高兴什么?青华见此,连忙调笑起她来: “殿下不记得了吗?那元圣星的子孙可是孵化在我那血莲中呢……” 越鸟这才恍然大悟——当日元圣星受龙珠所扰,发情下界,与一民妇暗结珠胎,还是她求青华将那仙胎取出来的。后来她二仙回了天庭,青华就将那未足月的仙胎就存在血莲中养着。 “小王真是糊涂,竟将如此大事忘得干干净净的,敢问帝君,如今……如今这血莲又为何盛开了?” “想必是已经成胎了吧?走,我们去看看便知。” 青华说完话领着越鸟便行,直奔千波殿前的血莲池。二仙到时,只见池中那株大如釜的血莲千瓣尽展,金灿灿的花蕊上托着一个白色的小毛球,那毛球身带祥瑞紫气,在血莲的金色花蕊上扭来扭去,似乎正惬意。 “真叫帝君说中了,是个白色的。”越鸟远远看着,心中好奇万分却不敢妄自上前,生怕惊着了这小家伙,叫它落入血莲池中。 “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 青华说着一挥袖,一股吉风便托着元圣星那刚落生的崽子飘向了二仙的方向。那小家伙被风一裹,不知所措张牙舞爪,到正好叫二仙看清楚了它的样貌——只见它浑身白毛,虎头龙身,犬耳狮尾,头顶有独角,四足似麒麟,端的是见所未见的瑞兽。吉风将这瑞兽一路送进了青华的怀里,只见它先略作挣扎,随即便乖觉的窝在青华的怀里,前爪扒着他的衣襟撒起娇来,嘴里呜呜咽咽,吠声类犬非犬,软软糯糯,十分可怜。 青华被这软乎乎的小家伙趴在怀里撒娇,不禁心情大好,神采飞扬—— “这长得倒好看……可这是什么,殿下认得吗?” “这……这谁能知道?” 越鸟凑在青华身边,用手挠了挠那瑞兽的下巴,看它舒服得直抖腿,心里也是欢喜不尽。这小家伙相貌堂堂,一看便知是天下的灵兽,元圣星原本就是瑶池仙根,是天下独一只的四翼金睛黑豹,它生下来的这位,恐怕天上地下无人认识,古往今来从没有过。 “殿下给它起个名字吧,元圣星是殿下的脚力,这个嘛,就是殿下的徒孙啦。”青华两手举着那白色的小家伙直愣愣的杵在了越鸟面前。 “呃……这……这倒难了……” 越鸟将那瑞兽从青华手中接了过来抱在怀中,摸着那软乎乎的白毛心里直琢磨——她既不知道这小家伙的本事,又不知道它的身份,叫她如何起名? “依本座看,儿子倒比老子懂事,这小东西比元圣星乖觉多了。” 青华甩了甩身上的白毛评价道。岂料那小家伙竟如同听懂了一样,连忙转头看着青华直吐舌头卖乖。青华大喜,又伸出手摸了摸那小家伙的头顶,只见它十分受用,三寸长的小尾巴甩个不停,引得他更添喜欢。 越鸟见此,觉得这小家伙非但乖觉可爱,更是似通人言,随即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有了!不如就叫它,闻人语!” “殿下好灵透,此名甚妙,甚妙!” 青华拍手叫好——越鸟果然聪颖,这名字即不俗套,又透着股机灵,更是一语双关,想必越鸟是既盼望它能和元圣星一样懂得人言,又寄望它来日能忠诚顺服。 闻人语得了赐名,兴奋地在越鸟怀里直翻腾,越鸟搔了搔闻人语的肚皮,见它舒服的直打滚,连忙拉青华来看—— “帝君,我看这小东西十分可爱,闻人语全当做是乳名,待它来日长成了威风凌凌的瑞兽,还盼望帝君再给它赐个正名呢。” “是可爱,比它老子强多了。”青华捏了捏闻人语的耳朵,嘴里又揶揄起元圣星来。 “我们赶快让元圣星认了它的亲生骨肉吧。”越鸟喜形于色,将什么礼教规矩都忘光了,一手环抱着闻人语,一手拉着青华的袖口就往狮栏奔去。 狮栏里,九灵正在给元圣星刷毛,眼看二仙来此,连忙相迎。他见明王怀里正抱着个白毛毛的小东西,心里既好奇又欢喜,便连忙发问。 “殿下……这……这是什么?” “呃……” 越鸟尴尬了——九灵只知道元圣星当日私自下界被她和帝君抓了回来,对元圣星犯淫生子之事可是一概不知。可他如此年幼,越鸟也实在不好跟他解释。 “这是元圣星与一民妇产下的崽子。”青华不假思索地连忙答话。 眼看九灵羞红了脸,越鸟闭眼只叫苦,看来她那一颗七窍玲珑心,注定是敌不过青华帝君这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然而青华此刻心情大好,半点没能察觉越鸟的难堪。非但如此,他见九灵面生红白,一双眼睛却舍不得挪开,便急着揶揄九灵—— “你看什么?莫非是你也想做下这荒唐之事?” 九灵年幼,听了这话吓得膝盖都发软,急匆匆就要为自己分辨,无奈口中却只剩下了支吾—— “奴儿……奴儿不敢……” 二仙沉默了——说到底,若是要论造化年岁,九灵比越鸟都要年长。他不过是早年长在青华身边,因敬畏青华大帝威仪,所以始终难脱童儿之身。青华琢磨了半晌,对着越鸟嘟囔道—— “九灵年岁渐长,不如本座去求了西王母,让她为九灵配婚得了。” 这话倒是好话,可是青华心里却不禁生出些不甘来。他还未能完婚呢,凭什么叫九灵这一仙畜拔得头筹? “帝君胡说什么?” 越鸟眼看九灵红透了脸皮,连忙出声劝阻青华——他虽是好心,可他嘴里没半句遮掩,岂不是要叫九灵活活臊死? 青华见越鸟面生龃龉,便再不敢胡说,只转过话头,将闻人语高高举起,对着元圣星叫到: “元圣星!你看这是什么?” 元圣星闻言抬头,乍一看只见青华帝君正抱着一白色的幼年仙畜,模样甚是喜人。定睛细看,这才发觉那是它的血脉骨肉。它想起前尘往事,心中感慨万千,对着面前的二仙连忙跪拜,道: “多谢明王殿下!多谢帝君!小奴当日犯下大错,若非殿下慈悲,帝君宽宏,小奴如何能有今日?从今往后,小奴愿为二仙肝脑涂地,以报二仙的大恩大德。” 青华闻言不禁多思——九重天多得是有仙兽的神仙,可若真到了仙兽闯祸的时候,无论是谁都免不了要划清界限,算清旧账。唯独到了越鸟这,她非但不恼,还愿意将元圣星的一子好好保养抚育。若非她如此,元圣星这和凡间女子生的崽子,只怕是早就命绝于天地了。 “这都是明王殿下慈悲,尔需谨记。”青华叮嘱道。 “帝君慈心,以血莲孵化此胎,个中功德,小王怎敢擅领?”越鸟也连忙回应。 元圣星拜完了二仙,青华将闻人语放在了元圣星背上,元圣星大喜,对着它那来之不易的小崽儿又舔又蹭,享尽了天伦之乐。 世间缘分,岂止于人?兽亦有情,通达天地。眼看元圣星对闻人语呵护不止,越鸟禁不止心生感慨,她轻轻地靠在青华胸前,口中虽只是喃喃,却尽露了缠绵: “帝君看……天地有情,何止仙佛?” 青华的心仿佛被人抓了一把一样,眼前的元圣星和闻人语让他心中生出柔软和快慰——都说凡心苦,其实凡心最甜。元圣星尚未得脱畜道,可就连它都明白红尘之喜的情真意切,青华又怎会不知?他将越鸟紧紧拢入怀中,又轻轻吻在越鸟额上,面上尽是温柔。 “殿下所言甚是,天地有情,何止仙佛?你我有情,何避仙佛?” 第八十九章 芳骞林鸳鸯趁夜游 清波池佳偶吟风月 “寿王言化益为天子代禹,骊山女亦为天子,在殷、周间,皆不合经术。” ——《汉书·律历志》 青华原本很喜欢闻人语,那小家伙极亲人,虎头虎脑软软绵绵的颇惹人怜爱,可偏是如此,却叫它把越鸟迷了个七荤八素,成日里不是抱着就是捧着,又是给它梳毛、又是给它沐浴,忙得不亦乐乎。眼看越鸟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了,青华咬着牙恨上了元圣星和闻人语,这父子俩,老子给他添堵,儿子和他争宠,他哪能不恨? 青华已经被晾了好几天,眼看越鸟抱着闻人语就要回房睡觉,他心火丛生干脆一伸手把越鸟当场按住了:“殿下成日抱着还不够,怎么夜里还要往海梨殿里抱?” 越鸟脚下一踉跄,险些摔了闻人语,她见青华似有不悦,这才后知后觉,说起来他们还是新婚的夫妻,可这几天她只顾着闻人语了,心思半点没放在青华身上,这老神仙本就一向有些孩子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越鸟笑意盈盈将闻人语交给了毕方,凑到青华身边悄声调笑到:“帝君难不成要跟闻人语争宠吗?” “我就争!谁能来管我不成?” 青华越想越气,自从回了九重天,他别说亲近越鸟了,就连跟她相处的时间都变少了!从前他两个在溪鸡县那可是日夜相对形影不离,可现在越鸟一心扑在闻人语身上,倒像是忘了妙严宫里还有他这个人! “帝君可是真的恼了?”越鸟压低声音哄青华道。 “哼。”青华揣起手,耿着脖子扬着鼻子,摆出了一副很不好哄的样子。 越鸟连忙赔笑相求,而青华则气地瞪眼蹙眉,全然不见了他一人之万人之上的威严和气势,像个被惹毛了的孩子一样,脸上带着稚气和不甘。 越鸟突然在心里想,她要记住青华的这些个模样,要记住他的音容笑貌,记住他耍性子闹脾气的样子,因为总会有那么一天,青华会依旧站在月下的妙严宫,而她却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越鸟牵起青华的手,说:“帝君别气了,是小王的错,小王顾此失彼,冷落帝君了,帝君恕罪吧……”她说着便变出两盏九星铜连宫灯在手,对着青华含笑而望:“……帝君便饶我这一回吧,这样吧……帝君不是说过吗,这芳骞林中的清波池景色奇绝,此夜正好,小王就邀帝君一起灯下看莲,还请帝君赏光吧。” 青华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矜持,他伸过手接下一盏宫灯,便领着越鸟往芳骞林里走。 东极大帝的芳骞林中多得是天下无双之盛景,这清波池自然也是巧夺天工,只见那池中莲叶蔽日,荷莲接天,真乃万朵芙蕖照水开,夏风十里一潭碧之景。 芙蕖有水上芙蓉之称,清波池中的芙蕖分五色——白青红紫黄,色色出众,又分六类:水芝、水花、水芸、水旦、水目、泽芝,各个绝色;还分高低,茎上负叶,叶上负花,低者为莲,高者为荷,大小不一;有单瓣者,复瓣者,重瓣者,重台者,甚至还有千瓣之莲,如此美景,临月而照,看的越鸟如痴如醉。 “早知道帝君兴雅高洁,这清波池之色果不负帝君仙驾,真真是出尘脱俗,香远益清。”越鸟叹到。 无边无际的清波池叫满天的朗月繁星一照便成了无上之景,青华挑着宫灯与越鸟细赏此夜美景,眼前是美景,鼻间是莲香,身边是佳人,真是好生快活。他提着宫灯,俯下身子,灯影印在水面上随波起涟漪,如同洒金入水一般。 “越儿看那鲤鱼……” 清波池里多的是大金鱼,有红有金,有黑有白,还有不少丹顶的,个个灵巧非常,那些个锦鲤凤尾见了烛光便悉数围了过来,青华随手投下些鱼食,引得鱼儿们各个翻腾,热闹非常。 青华望着身边的越鸟问道:“越儿……你喜欢吗?” 越鸟站在清波池旁,眼前是万锦追食的模样,可她心里却只惦记着青华的温柔体贴,她轻轻地靠在了青华胸前与他低声说话,不为别的,只为与他多亲近些。 “我喜欢……帝君真是好心思……” 青华心中大慰,他将越鸟拢在身前为她轻轻揽开了额前的碎发,又捧着她的脸温柔说道:“越儿,我这池中有件宝物,我带你去看?” “什么宝物?”越鸟扬起脸问青华,而青华则掐准了时机卖起了关子,只见他宽袖一挥,二仙面前池边就出现了一叶扁舟:“这就要殿下自己看了。” “还要坐船?”越鸟讶异道。 “此夜良宵,我二人趁夜泛舟清波池,岂不妙哉?” 青华说罢便抱紧越鸟腾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那扁舟之上,他对越鸟笑道:“殿下且坐,今夜本座就为殿下做个船夫。” “帝君雅兴,可我怎可白白劳动帝君?这样吧,我母与黎山老母有交,老母也极爱芙蕖,她那西绣岭间也有莲池,我幼时常在池边玩耍,由此学的一曲儿,今夜就献丑于帝君,全当为帝君助兴。” 青华大喜,此情此景,二仙趁兴夜游,越鸟若是为他献曲,那他可真是大慰平生。 “妙极,妙极!殿下肯献技,真是本座的好福气。” 越鸟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唱的是骊山一境的民曲,曲曰:“山有扶苏,荫有荷华。彼泽之破,有蒲与荷。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白鸟翯翯,於牣鱼跃。乐彼之园,声闻天下。” 曲罢,越鸟眼波流转,而青华连连赞叹:“殿下一曲,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殿下果不愧为玄鸟后裔,此夜一曲,当绕郎君三日。” 越鸟吃了青华这一番夸赞难免害臊,可青华却将她一把搂入了怀中,扁舟狭窄,容不得她挣扎躲避,只能踏踏实实地被青华抱了个满怀。 “能得殿下为妻,本座于愿足矣,殿下看,这就是我这清波池的至宝。” 青华拿手一指,越鸟顺着青华指点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水面上有一朵世所罕见的并蒂莲,那并蒂莲一朵紫,一朵白,伏在水上相偎相依,临月而照光彩卓然,浑然如天成之佳偶,更胜似草木之鸳鸯。她靠在青华胸口,心中欢喜一片,抬起眼与青华四目相对,虽是无言却更胜千言万语。 “你我自当如此。”青华喃喃道,说罢便抬起越鸟的下巴就吻,这吻由浅至深,难分难解,二仙情丝勾连,一时贪欢不已。 “越儿,此夜盛景,不可辜负,我欲与越儿开怀畅饮,越儿愿意吗?”青华笑道。 “我……自然愿意。”越鸟颔首答应。 青华拾起双桨,直划至一片王莲丛中才停下,他以手一指,别的不点,专门点了那池中一叶硕大的莲叶。望着眼前巨大的莲叶,越鸟心中一片忐忑,她早知道青华是性雅之辈,可不成想他居然如此大胆。 “帝君不会是想……”越鸟忐忑道。 “越儿休惊,我这清波池的王莲不似凡品,这王莲之叶硕大如蓬,身有一百零八根脉络,根根粗壮结实。莫说是你我,就是一打人也乘得。” 那王莲莲叶大如屋顶,实乃世间少有,可越鸟虽知道王莲之叶可以托人,却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坐在莲叶上饮酒的一天。她是青焰孔雀,向来怕水,但如今有青华这个天下水脉之尊在她身边贴身呵护,不知怎得,她却突然就不怕了。 “有帝君在,越儿不怕。” 青华闻言心中甚慰,他宽袖一挥,王莲叶上便凭空出现了一张小几,上有一壶御酒,一盏莲子。 “帝君好雅兴……”越鸟说,今夜她二人在莲间小酌,以莲子下酒,岂不正合情合景? 此夜鸳鸯聚首,夫妻夜话,道的是你侬我侬,说的是情深意重,正所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九十章 清波池鸳鸯饮夜宴 红尘苦夫妻不同心 二仙在清波池的王莲叶上饮宴,天上是亘古不变的月光,月光下是离散千年的天仙配。青华为越鸟斟满了酒便指月而请:“越儿,此夜良宵,不可辜负,我看,我两个便先敬这良辰美景一杯如何?” 清波池水光潋滟,二仙分坐于小几左右,小舟的船头船尾各立着一盏宫灯,黄玉色的灯火倒映在水中,影影绰绰,引得鱼儿翻腾不止。吉风吹过,池间万朵芙蕖簌簌摇摆,偶尔有花瓣落入水中,击打水面,激起片片涟漪。 眼前是深情款款的青华,鼻间是随风袭来的花香,此情此景,熏得越鸟无力自持。从前她自恃是佛家弟子,可如今她已经要嫁给青华了,既已脱了云水身,她又何妨与青华享些清欢呢? “小王虽是不胜酒力,可帝君难得有此雅兴,今夜小王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越鸟虽见多识广,可这在莲叶上饮宴还是头一回,她叫微风裹着花香吹了,只觉得神清气爽心生悠然。青华剥开一颗莲子,将那白胖胖的果子一分为二,把莲肉塞进了越鸟的手里,其余连果皮带莲心都丢进了池中喂鱼。 “殿下尝尝。” “倒是劳动帝君了,帝君又要喂鸟,又要喂鱼,可真是辛苦了。”越鸟噗嗤一笑,手上也殷勤地给青华添了酒,一杯酒饮下,她微红着脸对青华说:“我看这第二杯,你我非得遥敬西王母天尊不可。” “殿下所言甚是,这几天本座前思后想,前番怕是本座会错了意,我看这西王母是生怕我不去求亲,试想若我真的将殿下偷偷纳了,她落得个失职的罪名事小,日后众仙跟风效仿本座,坏了天庭礼制事大。” 青华提杯尽饮,嘴上云淡风清,可心里却不禁多思。他非来而无往之辈,只要西王母肯送他这个人情,他也绝不会叫王母空手而归。说到底他身后总还得有人看护血莲,而这个人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是东王公最合适! 想到这里,青华心生一计,他见越鸟兴致颇高,便盈盈笑道:“殿下,元圣星得子,我看殿下得饮一杯作为庆贺。” 越鸟酒量浅,只饮了一杯便身躯微晃已经微醺,如此便正中了青华的下怀。他有意借今夜将越鸟灌个迷糊,逼她口中露出马脚,趁此机会道破她天灾之事,也好全了他二人夫妻之间的坦诚。 越鸟自从回了九重天便心中憋闷,此夜盛景,她鼻间净是一阵阵的清香,耳边都是花叶抖动的簌簌声,心里顿时觉得郁闷尽抒,便还嘴道:“帝君莫要强人所难,便是要劝酒也得陪着,否则小王只怕是要横着出这芳骞林了。” 青华看越鸟毫无防备正要上当,连忙乘胜追击:“好,本座与殿下同饮。”他连哄带骗,将越鸟灌了个摇摇欲坠,眼看越鸟双眼迷乱,面生绯红气息滞重,他佯做殷勤,将越鸟抱入怀中,轻抚着她的一头青丝,与她亲近说话: “越儿,我这芳骞林里有一处七卿干凤凰林,那里有百里凤凰树。越儿此次来的不巧,错过了花期,等三百年后凤凰花开,百里赤红如霞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住上百年好吗?你不是不喜欢匠气,不愿兴土木吗?我就在那凤凰花间扎一张吊床,你说好不好?你是玄鸟后裔,我这凤凰林命中注定就是该归于殿下的。” 青华此言原本只为试探越鸟引她露出马脚,没成想却越说越真,他心生酸楚,语带生涩,越鸟软软地靠在青华胸前抬眼望他,见他面上既哀且痛,半点不似从前那样潇洒清绝。 绝情苦,痴情更苦,越鸟和青华命途多舛,即便眼前是花前月下,只怕日后却依旧无法摆脱劳燕分飞的结局。可怜青华对情之为物一无所知,苦海颠簸如同无桨之艖,从前她们一个断情绝义,一个遁入空门,如今她们如此狂悖逆天,安能有好下场? 越鸟发略凌乱气息绵烫,她撑起身子与青华四目相对,扬起下巴便吻上了青华,青华心中百感交集,正在苦恼,一时不备竟被越鸟扑了。 越鸟占了酒气的双唇将青华攻了个猝不及防,他瞬间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怀中的越鸟。王莲叶上小几酒局桄榔入水,激荡地清波池里无风起浪。 青华散了发,一头青丝落在越鸟颈子间,叫她觉得痒,她仰躺在荷叶上,身后依旧能感觉到池水翻腾的温柔力道,青华垂下头望着她,靠在她的耳边说话。 “越儿,今夜我们宿在这吧?” 眼看越鸟摇头,青华垂头丧气地拉着她不放,可就是他再痴缠也是无用——他二仙若是真的夜不归宿,竟不知要在天庭引出多少事端闲话来。 “那……等夜深了,本座去海梨殿中守着殿下……”青华开始讨价还价。 越鸟又要气又要笑,即便是青华舍得仙名受累,她也舍不得让青华因为儿女私情在九重天受人指摘。 “那你我岂不是成了偷情之辈?” “越儿真是狠心……”青华靠在越鸟头顶闷声道。 “帝君怕是口不应心,我这心里有哪个,帝君自然知道。” 这莲叶虽大,却免不了随水而动,二仙卧在上面,如同乘舟一般,倒是别有趣味。青华将越鸟紧紧抱入怀中,他别的不盼,只盼三月三能早点来。 越鸟叫青华抱了个满怀,心中倍觉安慰,她趴在莲叶边上,半张脸映在清波池的粼粼水面上,叫她看不真切自己的面容。 “这水好凉。”越鸟说着便伸出手臂拨弄起池水来,莲藕一般的手臂没入水中,叫月光一照更显得温婉可怜,她那热的要生烟的皮肉叫凉水浸了,生出一种钝钝的疼痛来。从前她怕水,可过了今夜,她好像便再也不会怕了。 “青华,我真喜欢这林子……” 不是越鸟不愿与青华坦诚,她是实在不敢,青华痴心一片,怕只怕她一时说破,累了他的一生。 两行眼泪落在水面上,在清波池中掀起了阵阵涟漪。青华长叹一声,他的确斗不过越鸟,他以为可以借酒醉让越鸟坦言,可她如此聪慧,怎么可能落入如此明显的圈套?两百年后,她就要灰飞烟灭了,可即便他已经许了她终生,她却依旧不肯坦言。 情到深处,往往两两相误。 第一百章 芳骞林天仙配斗剑 广寒宫月中仙受罚 “哎!哎!听说了吗?东极大帝和明王正在比剑,已经是三天三夜了!”宫娥甲对宫娥乙说。 “明王是降梼杌的功臣,又是如来的亲徒,自然有些本事。便是与东极大帝切磋起来,到不知胜负如何呢。”宫娥乙答道。 “这孔雀精好不要脸,听说她贪恩望宠,日日宿在东极殿里不走。还有啊,听说她颇为妖艳,在芳骞林里夜夜高歌,怕是做起了美梦,巴望着哪天能做了东极帝后吧?简直笑话。”宫娥丙插了句嘴。 日前青华得了西王母一副鸳鸯璧,正所谓有来无往非礼也,他既然受了西王母大恩,自然也不能毫无表示。然而青华在他那聚宝阁里翻了又翻,拣了又拣,最后还拉来越鸟掌眼,忙活了半天却始终还是没能挑出什么可以送给王母的东西。 “帝君以往所藏都是些法宝文墨之类,我们再细看看,保不齐有西王母喜欢的物件,帝君别灰心。” 青华气急败坏满头恼火,越鸟连忙去劝和,说到底这也实在怪不得青华,他一向潇洒不拘,不在意这些个身外之物。即便他身居高位又屡立奇功,可是以往无论是玉帝赏赐还是天庭供奉,往往都是些他喜欢的兵器法宝、摆件典籍,若是真要从这些东西里拣些送去给西王母,恐怕是大大的不妥。 “这是什么?”青华眼看脚边一个镶金边的红牙柳箱子面生嘟囔了起来。 九灵正心虚,生怕叫帝君看破,眼看帝君发难,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连忙奉上礼册—— “禀帝君,这里皆是前日凌霄殿赏赐,是奴儿和毕方姐姐一一点过,做了册子,才收在此处的。” “本座这宫里竟没有司物了吗?如此懈怠!” 青华本就气大,此刻听九灵说是这一箱赏赐居然是毕方点礼成册的,心中不禁大怒——越鸟就算在万事简薄的姑获山都有三婢侍奉,在苏悉地院里更不知道是有多少人贴身伺候!偏偏到了他这儿,勉强拨下一个毕方不说,居然还得叫她身兼数职,简直岂有此理! 青华帝君原本十分清净,从不计较这些个繁文缛节,可是如今他心有不甘,眼看他这天生的帝后在九重天屡受折辱,叫他如何忍心?而他一心要为越鸟保全尊贵,所以自然变得事事计较。 “帝君恕罪,其实……是毕方仙子自请的……司物这才允了……”九灵见帝君大怒,心中不禁忐忑,可他也实在冤枉,如今哪敢辩驳?只能盼帝君能自己回过味儿来。 果不其然,青华听了这话心里直起疑,连忙翻看礼册,越看表情越古怪。而越鸟眼看青华面色不对,还以为毕方因一日侍奉了她,生出什么僭越之心来惹怒了青华,随即连忙凑到青华身边与他一起看那礼册。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惹得二仙双双红了脸,要问为何——只因那玉帝赐礼,其中另有深意。 东极大帝不比他人,他早就是赏无可赏的尊贵,加无可加的高位,所以以往玉皇大帝赏赐,无非是些明珠金灯,玉佩书画之流,偏偏这次不同——这礼单上写的清清楚楚,玉帝一反常态,赐下锦缎绫罗,金银珠宝不说,还赐下了不少笄簪钗钿、花胜步摇,甚至连金约领约、耳环指环都配了个齐全。 “……天巫女兆簪,东极霆巧钗,金羽枝万花胜,流星辉婵步摇?” 青华看着那册子直嘟囔,他心中不解,一时还以为是玉帝送错了东西,眼看越鸟面红欲滴,神色尴尬,他这才明白—— “这玉帝老儿好重的心思,明里不肯赏,暗里倒是周全,这岂不是混做了小人?” 青华心里明白,玉帝是有意成全他们夫妻,这才除了朝冠朝珠一一赐下。若非如此,难道是玉帝老儿心血来潮,想要青华插个满头珠翠前往凌霄殿朝拜?可即便如此,他心里却依旧不甘——九重天实在是多事,既然要成全,坦坦荡荡岂不更好?玉帝这礼送的如此别扭,倒让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毕方……有心了。”越鸟沉吟道。 青华这才回过神来——毕方毕竟是羽族出身,她一定是看到玉皇大帝此赏不同往常,这才越俎代庖。她既是越鸟的心腹,想必是怕叫司物的宫娥见了这些个赏赐揣度二仙之情。正所谓人言可畏,闲言碎语凶于猛虎,若是一朝不慎,叫天庭将明王这一族妖王当做了贪恩望宠之辈,羽族岂不颜面尽失?毕方必然是深思熟虑,所以才不顾逾矩之嫌,殷勤领了她人的差事。 “殿下言之有理,前番倒是本座不查,本座向来赏罚分明,九灵儿,你去将这一匹飞鹤金螳缎赏给毕方。” “帝君,这……” 越鸟面露龃龉,口中也支吾了起来。青华的心思她如何不知?他这是想让毕方领赏制衣,从此便显得毕方与其他宫人不同,以尊她明王近侍的名头。青华此举,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全了越鸟的面子,怕只怕合宫议论青华亲疏有别,凭白坏了他的清誉。 “无妨……”青华握了越鸟的手安抚道。 玉皇大帝这一番赏赐给了青华莫大的底气,也让他看清楚了玉帝的筹谋。既然九重天也是眼巴巴的望着他夫妻二人破镜重圆,他也自然应该拿出为人夫的气势和态度来。 二仙挑挑拣拣,最后终于拣得一副九霄凤明步摇—— “小王眼拙,只觉得这一众金玉之物里,属这个最名贵,勉强配得上西王母天尊仙驾。”越鸟点了点头。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那便找盒装了,你与毕方同去,为本座还礼吧。”青华对着九灵吩咐道。 走出聚宝阁,青华只觉的神清气爽,想来西王母只要见了这件东西,自然能心领神会——青华帝君万年清绝,恐怕就是将他的妙严宫翻个底朝天只怕也找不出这么一根合乎后制的步摇。而他今日既然拿得出来,那便在是明明白白的告诉王母,这是玉帝赐下的! 玉帝不赐则以,既然赐下,他的心思便不难思量。此一番,非但是成了青华迎来送往之礼,更是给西王母吃了一颗定心丹——既是东极帝后归位乃众望所归,西王母只需顺水推舟,自然不用担什么干系。 毕方和九灵得了令便行,丝毫不敢耽搁,可是毕方平日深居简出,九重天少有认得她的,偏是如此,这才叫那三个无礼的仙娥,当着她的面说下了折辱明王之语。 毕方与九灵走后,越鸟和青华各自有喜,落座说话。 “越儿好剑法,本座在五百招内竟敌不过殿下。”青华与越鸟酣战三日,见她那二剑十分厉害,心里是又惊又喜。越鸟虽然年幼,但道行却深,如此非但不负她明王之尊,还让青华心中爱慕更深。 “小王是全凭帝君点拨,这才得以精进。”越鸟拱手拜到。 “依我看,越儿得了本座身上的女娲之血,又得了那西王母的三颗蟠桃,如今是功力大增,更甚当日在昆仑巅之时。”青华喜笑颜开,只觉得越鸟舞起双剑威风凌凌,十分潇洒。他本就是天庭武将之首,不想越鸟的剑术竟也如此卓越,所谓强强联合也不过如此,他与越鸟真真是绝配。 越鸟连忙为青华奉茶——青华所言非虚,她虽蒙换脊大难,却是因祸得福,如今她颇有长进,自然心里高兴。 “帝君灵透,小王若非得帝君提携,哪得进益?” 二仙说话之间,便见得九灵回宫复命,青华见九灵面有龃龉,倒像是有话要说,他瞟了瞟身边的越鸟,故作云淡风轻地叫九灵近前回话。九灵趴在青华耳边说话,越鸟不敢窥探,半个字都没听见。九灵话罢之时,越鸟只见青华脸色如常。 “殿下,本座怕是不能相陪了。九重天多事,本座需得出宫半日。殿下稍作休息,烦劳让毕方传宴,今日大喜,本座当与殿下好好饮宴一番。” 九灵一向妥帖,以往多的是当着越鸟的面回青华话的时候,今日不知怎的竟一反常态,倒好像是要避着她一般?然而越鸟虽然心里诧异,可她眼看宫中无恙,毕方神色无异,便也放宽了心——青华帝君乃天庭重臣,若说有什么职责任务的,实在是分数当然。 “……好,帝君既有此兴,小王理当奉陪,帝君慢走。” 青华乃天庭柱石,他造化齐天广有智慧,他的心思哪里是越鸟这个小小孔雀能够轻易揣度的?只见青华一出了东极殿便立刻换了脸色,面上半点不见好颜色。 “那贱奴是哪宫的?”青华问九灵。 “回禀帝君,是广寒宫的。” 九灵年幼,不谙世事,幸得毕方提点,才明白了此事的深浅。毕方是羽族后裔,心里十分敬重明王,眼看九重天的仙娥对明王不敬,毕方心里哪能不怒?她吩咐九灵,要他要将今日之事呈禀帝君,否则莫说是明王,就是帝君的清誉也要难保。九灵深信毕方,又敬重帝君,所以方才依照毕方指示,将今日所遇之事禀告给了帝君。 “好!好得很!” 青华早知九重天上上下下有不少人在暗地里嚼舌根子,坏他和越鸟的清誉,以往他隐忍不发,无非是不愿节外生枝。然而今非昔比,如今他既得了玉帝首肯,又受了王母暗示,自然也该维护越鸟身份。否则只怕越鸟这失缘的帝后,就算是在姻缘谱上配给了他,在这天庭还是要受人折辱,他本就有意杀一儆百,岂料今日竟有人撞在刀口上! 青华怒气冲冲到了广寒宫,吓得嫦娥大惊失色,连忙叩拜: “小仙拜见东极大帝。” 嫦娥仙子虽然位列仙班,但却只占得个虚衔,她是吞了王母灵药而成仙,在这与玉皇大帝并尊的东极大帝面前如何能不害怕? 青华见嫦娥恭敬,便勉强落座,可嘴上却是半点不饶—— “仙子知本座来意吗?” “小仙虽然愚笨,也可能探得大帝心意,大帝只看那月桂园……” 嫦娥是人成道,别的不说,这儿女心思,她可是一清二楚——今日有宫奴来报,说是她宫中有人对明王口出不敬,嫦娥大惊失色,早早地便作了安排。别的不说,这东极帝连玉帝都敢威逼,眼看着他为了明王肯屈尊降贵,满天庭的求医问药,便知他要么与明王有情,要么就是极看重这羽族之尊。无论如何,她区区一广寒宫,如何敢违逆东极帝的心意? “……小仙听闻今日有广寒宫人冒犯明王殿下,已经罚了。大帝只看,小仙罚那无状的仙娥,在月桂园中拾柴。” 青华望了望,确实是看见有个人影在月桂园中来来回回,可这拾柴而已,如何算得上重罚?这妖奴以下犯上,冒犯越鸟,哪里能够轻纵? “仙子此举,莫非是有意纵容妖奴吗!” 嫦娥见东极帝大怒,心中只暗暗叫苦,今日这东极帝不来则以,既然来了就必然是要为明王讨个公道。终归是她未及约束下人才叫这起子妖奴口出狂言,大帝要责她也只能受着,可只要不用连累广寒一宫,她便是受些责难也无妨。 “大帝有所不知,小仙给了那仙娥一个无底的竹篮,她便是累死在园中,也拾不了三根桂花枝。”嫦娥轻声道。 青华恍然大悟——嫦娥这是有心维护越鸟,可她若是要斩杀这仙娥,就得在凌霄殿澄清缘由,此间涉及越鸟和青华的名誉,自然不能公开陈述。嫦娥自有计较,想得此法将这妖奴活活累死,倒也算是为越鸟报了仇。 “小仙管教无方,这半日间,九重天传遍了小仙责罚宫娥之事,让大帝费心了。”嫦娥欠身道。 青华舒了一口气,既然嫦娥有心维护,不顾一己清誉,让满天庭都知道了得罪越鸟的下场,他也没必要强行怪罪了。 “既然如此,本座不会为难仙子的,仙子请起吧。” “明王殿下身份尊贵,小仙早就有意拜会,如今还请大帝开恩,准许小仙入宫拜见。”嫦娥说道。 “不必了,明王伤重未愈,不便叨扰。”青华正色道。 “是,小仙谨遵大帝吩咐。”嫦娥应道。 眼看着青华大帝离去,嫦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身边的玉兔精见她愁眉不展,便连忙相劝—— “仙子何必如此?这王虽然是妖仙之尊,但是仙子位列仙班,如何怕她? “你懂什么?!”嫦娥嗔怒道。 天下男女之情,都是如此,哪个做夫君的能容得别人轻贱自己的妻子?青华大帝自绝尘缘,此刻动情便更是要紧。眼看着九重天不可能赐下姻缘,大帝就是再爱重明王也不能给她个名分,偏是如此,他就更要在乎别人的评论,莫说是追到广寒宫责问,就是告上凌霄殿也不算稀罕!今日若非嫦娥早就罚了那妖奴,东极帝一时气恼,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嫦娥长舒一口气,东极帝渐行渐远,想必是不会再为难广寒宫了。 “你赶紧到处去说,就说广寒宫宫娥折辱明王,已经被活活累死了。莫要贪虚名,这起子妖奴,实在该罚。”嫦娥对着玉兔交代道。 明王真是可怜,即便是得了东极帝的心,却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了东极帝之后。她贵为妖王,却肯如此屈尊降贵留在九重天,若非是爱重东极帝,明王哪里能容得如此侮辱?这些个仙娥口中没个轻重,被罚就被罚了,何敢怨怼? “是。”玉兔精虽然是心中不解,但是也不敢违拗嫦娥。 —————————————————————————————————— “听说了吗?广寒宫宫娥一句话,得罪了明王,就被活活罚死了!”宫娥甲对宫娥乙说。 “这起子贱人,各个想做了东极帝的妾氏,嘴上没轻没重。这东极大帝什么人物?杀了就杀了,连理由都不需要!” “不是说东极帝断情绝爱吗?如何维护一个妖仙?”宫娥丙问道。 “我看你也是想死!”宫娥乙骂道。 三个仙娥归于沉默,自此以后,九重天众仙算是明白了——有什么计较,揣在肚子里也就算了,若是露出半点在嘴里,那就是找死! 第九十一章 贪天恩青华赴瑶池 复私仇桃仙返妙严 “王母蟠桃会止请佛菩萨、道祖天尊与上帝及诸大仙真。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岛洞府散仙、斗牛宫二十八宿,总不得与。玉帝先给如来、诸佛祖、三清道祖稽首,西王母遂请入座。向南正中释迦如来,左是过去诸佛,右是未来诸佛,前是三清道祖,东西向皆诸大菩萨。东间玉帝南向;左坐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诸天尊;右坐青华帝君第一,以下皆诸大真人。西间南向独坐是南海大士;北向两座,左为斗姥天尊,右为九天玄女。东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孙织女,余为太微左夫人等女仙真。西王母陪席。其蟠桃每人一颗,玉帝、三清、佛祖各两颗,唯释迦如来是三颗。” ——《女仙外史》 三月三,生轩辕。浴乎沂,曲流觞。宴曲江,饮踏青。九衢宴,四门聪。风舞雩,咏而归。 三月三日王母诞辰是九重天一年之计之最重,西王母位极人臣,为天下女神之首,又领毛族万数,其身份之高贵不言而喻。 蟠桃会鼎盛,其中又多有渊源,满天仙佛,如玉皇大帝和三清这些个只有兴灭的,自然不贪什么长生之道,如青华大帝这般与天同寿的,也不求什么延年之法。可天庭多得是有寿有岁的神仙,这些神仙正如西王母所言,各个都盼着以蟠桃增寿岁。 西王母的蟠桃园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 可蟠桃并非无数,一年到头就算是不论大小,也难以顾全这泱泱的天庭人口。所以每年到了这蟠桃盛会的时候,众仙免不了各个郑重——那些收了王母请帖的自然喜不自胜,而那些没收到请帖的,也少不了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青华被九灵一通收拾,穿的层层叠叠不说,还佩了好些金玉铃铛,心里直生埋怨。而九灵却觉得这次帝君回宫似乎性子变了——以往帝君从来只顾潇洒,哪能像今天一样乖乖站着让他佩齐了蹀躞带钩四佩二囊? 然而面对着那一顶金珠太清鱼尾冠,青华还是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拿开,本座不戴!” 仙是会变得,但是也变不了那么多。 越鸟在阿如亭里佯做打坐,眼里却紧紧盯着东极殿的动静,蟠桃宴非同儿戏,今日青华心有所图,故而更要郑重,如此一来倒让她心生好奇——青华仙姿,若是真从了礼制,到不知该是什么样子? 东极殿里,青华戴好了玉冠扳指,站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自己,他左思右想,觉得他坐在玉帝和三清旁边总也算的上是鹤立鸡群,因此不禁心花怒放。 妙严宫紧挨着东天门一向清净,否则越鸟就能亲眼看到九重天众仙摩肩接踵,各宫坐骑轿辇熙熙攘攘的热闹情形了。可此刻妙严宫宫外依旧清清静静,唯有青华那八驾龙辇偶尔发出一声半声的龙吟而已。 “帝君,龙辇已经在候着了。”九灵提醒道。 “那便起驾吧。”青华拢了拢头发答道。 出了殿,青华笑盈盈直直看着越鸟,他这一番苦心打扮,叫九灵扯来扯去,其中有两分的确是为表敬重,可那其余八分却全是为悦己者容。 “越儿,你瞧瞧。” 青华站定在殿前让越鸟看他,只见他一席月白锦衣,一头青丝如瀑,或静或动,皆是天资卓然,真可谓堂堂仪表,凛凛一躯。 “帝君盛装,小王真是前所未见。”越鸟赞道。 “只可惜……殿下不能与我同去……”青华凑到越鸟耳边叹到。 天庭有天庭的规矩,哪怕是尊贵如他东极大帝也不能独断专行为所欲为。蟠桃会是天庭盛宴,谁能去谁不能去,既然定好了,就容不得任何人更改。今日九重天同庆,青华可以带着九灵这个贴身侍奉,却不能带着越鸟这个五族妖王。 越鸟为青华紧了紧衣襟,颔首而道:“帝君何出此言?小王绝无半分怨怼,小王只盼着帝君今日能乘兴而去,满载而归……” “好,那殿下就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青华心中欣喜难抑,此刻对着越鸟说话口里更是柔情万分,蟠桃宴年年都有,可唯独今年这宴不同,以往他即便赴宴也都是枯坐,只恨不得能早点打道回府。可今天不同,今天他要去见王母,要去求她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他心中有喜有怯,好似一心的筹谋就要实现,那种焦灼和欣喜夹在在一切,让他惶恐而期待。 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银河。 青华到的不早不晚,众仙到了不少,可是三清只到了元始天尊一位,他与元始天尊略客套了些,又谢了他前番赐药之恩,也不用王母张罗,便径直在他那万年未改的位次上坐下了。他心有所图,一双眼紧盯着西王母的动静,只见她先迎了九天玄女,又去迎玄武大帝,面上尽是喜气,半眼也不看他,而他心里揣着那一件大事,竟然格外的沉得住气——稍后众仙齐坐,西王母就坐在他手边,难道还怕说不上话吗? 青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玄武身上,他与这老东西年年相见,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从前他少想五族之事,可如今却不一样了,现在他对所有有关越鸟的事情都十分挂心,少不得要多留意些五族之事。玄武和越鸟同居五妖王,他从前不查,看见只当没看见,时至今日,他才恍然大悟——想必玉帝老儿正是因为失了明王这位东极帝后,所以才只能去巴结玄武大帝。说到底,五族怨怼天庭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庭至少要紧握住两位妖王才可高枕无忧,看来九重天从来没有遮掩过那些个筹谋算计,只是他从前见而不识而已。 这厢青华正等着开宴,百无聊赖,妙严宫里的越鸟却乐得自在。青华走后,她便叫毕方去歇着了,毕方自从侍奉了她便成日劳累,尤其是近几日——越鸟未得金身,脱不了四时造化,一如仓颉所言,到了春日夜里往往沉睡不醒,偏她与青华已经暗通款曲,她生怕青华按捺不住,做出逾矩之举,所以到了夜里便更要警醒。 如此一来就苦了毕方,叫她常常上夜不得安睡,如此月余下来,毕方早就是精疲力尽了。无奈青华自从被西王母那妖奴惊吓了一番之后便治宫极严,越鸟再是有心维护,也不能强行违拗帝旨,只能趁青华不在宫中之时,让毕方好好歇歇。 东极殿里,越鸟凝神静气,捻珠不止口念佛言,念得不是别的,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 越鸟诚心念佛,却无端想起当年佛祖施教之景,她心中忐忑,不安伤神,眉心微动额生薄汗,神思难安。 毕方趴在塌上半睡半醒,耳边厢只听得一众宫娥吵闹不休。西王母的蟠桃宴真可谓是声势浩大,整个九重天都乱糟糟的,上仙们各自赴宴,三十三宫皆无主神掌宫,宫人们难免懈怠一二,妙严宫自然也不能免俗。帝君起驾之后,这起子仙娥便各个犯懒,不顾侍奉,只躲在屋里说长道短。别说她们了,就连那元圣星都怀抱着闻人语酣睡不醒。 莫说是妙严宫,就连瑶池都忙中出错,今日瑶池三千仙娥各个忙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唯独有一位非但不忙,还寻得了机会逃出生天! 这妙严宫中从前曾有一位桃妖,唤做桃姑姑,她仗着侍奉青华帝君已有千年,便在这失了掌宫主母的妙严宫里佯做起了女主子。彼时越鸟初来乍到,被这妖奴口中奚落,叫青华知道了,一怒之下将她送去了瑶池。 原本西王母也还算客气,叫这个桃妖看管蟠桃,可她贪恩望宠之心不死,想借机求得青华恩旨,将她要回妙严宫。偏是如此,却叫她撞破了青华帝君和明王的私情,她心生妒忌,不顾天规,趁夜将明王蒙翻,抬进了青华的寝殿。原本她是想借此机会将明王诬陷为青华的通房禁脔,谁承想她这些个尺寸手段被明王一眼看破。那日,西王母见了青华帝君的控告,便将她打的皮开肉绽,她受不了刑,只能招供,随后便被王母收去修为,命她日日在蟠桃园培土。如此不到六月,她就已经自觉不支,她这才明白,西王母和青华帝君是要将她活活累死! 桃姑姑经此大难,心中生恨不止——她一恨这孔雀精贪恩望宠,妖孽手段,荡妇心思,一日蒙蔽了青华帝君,便叫帝君对她言听计从;二恨西王母心狠手辣,面上不敢要了她的性命,暗地里却是要置她于死地;三恨那青华帝君见异思迁,朝秦暮楚,原本帝君对她虽然说不上亲厚,但总也算是有些主仆情分。她是妙严宫中的司勤,帝君的贴身事务哪件不是她亲力亲为?可是帝君一朝见了那靑孔雀,便将她弃之如敝履,叫她如何甘心? 这桃妖成日在蟠桃园苦苦劳作,心中越想越苦,越苦越恨——她这些个苦处,始作俑者就是那灵山的靑孔雀!如果不是她勾引帝君,帝君何至于如此绝情?若不是青孔雀状告瑶池,她哪能沦落至如此境地? 桃妖眼看自己无有来日,知道她若是不声不响只怕就要活活累死在蟠桃园里,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奋力一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桃妖非愚蠢之辈,她是算准了三月三蟠桃宴瑶池众仙必定手忙脚乱,那时她便可趁机逃出生天。她侍奉妙严宫已久,知道那天满宫必定懈怠,这便是她复仇的良机! 桃妖早有准备,未见天光就逃出了蟠桃林,而后一路向东,横跨天庭。她没了法术,只能步行,路上还需要避着巡防的天兵,如此躲躲闪闪如履薄冰,这才在青华起驾之后,摸进了妙严宫。 桃姑姑明白,别的不说,明王厉害,绝非是她能轻易斩杀的。可她也知道青华帝君有一处聚宝阁,里面多得是兵器法宝。只要她能寻得趁手的武器,这孔雀精未及金身,在她面前自然得束手就擒。 正因如此,桃姑姑进了妙严宫哪也不去,直奔九灵的房间——九灵是青华帝君的心腹,这妙严宫中一应殿室的钥匙,都由九灵收着。到了九灵屋中,桃姑姑细看那满柜的钥匙,她不懂其他,只觉得聚宝阁乃帝君的藏宝之处,自然是这妙严宫中最要紧的去处。如此,她便单单拣出了那唯一的一把金钥匙。 既然是金钥匙,自然是配得金锁,桃姑姑四下找寻,终于看到了那一扇被御环奇金锁锁着的殿门。她生怕被人撞破,所以不敢耽搁,便连忙将那门锁打开了,然而当那扇殿门被她推开的时候,她却诧异了—— 这间殿并非帝君的聚宝阁,她在这妙严宫侍奉了几千年,自认对妙严宫了如指掌,却偏偏从未见过此殿。 眼前殿中有殿,恢弘仙宫里藏着一间民居,而那民居别无长物,木案上却有一尊佛宝莲灯。 桃姑姑大惊失色,跌落在地—— “这是……” 第九十二章 心生妒妖奴酿大祸 宝莲灯归位七世缘 时逢三月三,整个天庭从上仙到宫人各个忙得脚打后脑勺。 瑶池一片纷乱,桃姑姑趁机逃出升天,回到了妙严宫想要盗取青华帝君的法宝诛杀孔雀明王。她自作聪明,见了九灵屋里的金钥匙便一心以为宫中金锁锁着的就是青华帝君的聚宝阁,她怕被人撞破,所以急慌慌将门锁打开,略略扫了一眼,见宫中无甚动静,便一转身闪进了殿中。 可桃姑姑一转身就愣住了,她分明是进了这妙严宫里的一间偏殿,可她眼前的却是一间灰地白墙的民居。她在天庭当差已久,又伺候了青华千余年,所以有些见识,知道上神们有得是腾挪换物的法术。妙严宫里殿中有殿倒不算稀奇,然而稀奇的是,这间被青华帝君藏在殿中的民居不知为何越看越眼熟。 面对眼前的民居,桃妖越看越怕,心中惊动不止,脊柱里直冒起了一股寒气,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就是藏在芳骞林深处千年的那间小房子!那里曾经住过一个凡人,一个两千五百年前帝君从凡间带回来的女子,而那女子与明王长得一模一样! 桃姑姑越想越怕,跌落在地,心跳如擂鼓,汗流如雨下。青华帝君当年沉睡不醒,一醒过来便径直落入尘世,救回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凡人。那女子当夜生产,生下一个死胎。彼时帝君生死一线,妙严宫上下大乱,那女子抱着一个死婴意欲闯入东极殿,竟口称是青华帝君的妻眷! 原本桃妖以为这女子不过一介肉体凡胎,能得帝君搭救已经是莫大的善缘,却还想着要攀附仙缘,真是贪心不足。岂料她并非凡人,而是明王的托生,那么那夭折的,被埋在阿如亭前的孩子……难道真是青华帝君的…… 桃妖吓得肝胆俱裂,却又在绝境中自我安慰——不会的,如果青华帝君真与明王有子,孩子夭折,明王受辱,帝君必然龙颜大怒,早就将她个小小妖精处置了,哪能容她千年?她没有认出明王实在是合情合理,那妇人蓬头垢面,布衣荆钗,明王却仙姿贵重,浑身法宝,她哪能将这两个人轻易地联系在一起?可若那女子真是明王托生,明王定然早就将她认出来了,明王恃宠而骄,大可以叫帝君将她斩杀了,何必将她送去瑶池图惹事端?不会的,一定是她多思了。 两千五百年前,青华帝君龟息一年,那时节莫说是妙严宫,就是整个九重天都一心扑在青华帝君身上,从三清到玉皇大帝,就连她们这些个小仙都紧绷着精神丝毫不肯放松。后来帝君终于转醒,虽然是勉强临凡,救回了那个怀胎八月的妇人,可在此之前,帝君日日昏睡不醒,即便那女子是明王托生的又如何能与青华帝君有子?青华帝君醒后,兜率宫奉上轮回琼液为帝君固本培元,帝君第一次用那轮回琼液就又陷入了昏睡,然后…… 然后!那个菩萨!那个到妙严宫来过的菩萨! 桃妖就是再无知,也知道那一身白衣、脚踏莲台,满面慈悲的就是雷音寺里的观世音菩萨。可观世音来妙严宫做什么?她记得观世音在东极殿逗留了片刻便走了,走的时候手上捧着一盏奇怪的东西。她木僵僵地往身边的木桌上一看,骤然看到了一盏佛宝莲灯。 就是这个!那天观世音捧着的就是这个!桃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心中开始出现了一个疑影,这个疑影越来越大,将她压得透不过起来。 如果……这里面装的是青华帝君的记忆…… 桃妖突生身陷漩涡之感,只觉得天灵盖发凉,双膝发软,再也不敢多想。她吃了这一惊,完全忘记了来意,一心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随即什么都不顾了,转身推门就跑。 越鸟原本正在海梨殿打坐,耳边厢却突然听得宫内似有脚步声,待她看时,宫中一切如常,可她听得甚为真切,因此不敢懈怠。她看妙严宫中众人懒散,心中也难免感叹——九重天多事,这些个宫娥仙女得了这一日的清闲,便是有所怠慢也实在是情有可原,如此便只自己当起了守卫,将妙严宫由里到外细细查探了一番。 狮栏里,元圣星和闻人语正沉睡;下房里,宫娥仙女们聊得正热络;宫墙外,安安静静毫无动静。越鸟巡视一周,一无所获,突然脚下踉跄,竟是踩到了一把黄金门锁。她拾起那门锁,往手边一瞧,只见一殿殿门大敞不知为何。 越鸟警着神——三月三合宫同庆,妙严宫若是叫人乘虚而入,只怕是要惹出麻烦。前番一个盗取了帝君玉杯的仙娥便惹下恁多恶果,若是帝君什么要紧之物被盗,竟不知是要惹下多大的冤孽。她十分戒备,难免要多留心些将那一殿细细查看。然而她见了那藏在仙宫中的民居,却无故想起当日无来老祖自绝前的嘱咐来——当时她正欲施救无来,岂料无来宁死不肯回灵山,临死前与她交代下一语: “三月三,殿中殿,花非花,言真言。” “三月三,殿中殿……”越鸟喃喃着如中魔障,她缓步上前,见那草屋民居中事事物物竟皆似曾相识,随即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散力,跌坐在了那一床草席之上。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好像曾经走进这扇门无数次,好像曾经在这里活过一世,好像这里曾经又另一个人。那床前的雀羽铜勾,仿佛是什么东西的铁证。 “……花非花……”越鸟喃喃着拾起了案前的宝莲灯…… 所谓一念成魔,就是心中大明明者亦有可能在一念之间沉沦苦海,沉重冰冷的恐惧如泰山压顶,越鸟望着手中的佛宝莲灯,心中生出魔障,,念起当日无来传下的真言,曰:“唵,呼嚧呼嚧,社曳穆契娑诃。” 宝莲灯瞬间开启,一青一白两率青烟合二为一,直奔越鸟眉心。 越鸟吐出一口鲜血——千年孽缘终于归位,她终于想起了一切。 第九十三章 千年计落空无奈何 痴情人错失旧缘分 玉皇纪一三一四年,越鸟刚刚成年,她是佛母金曜感天而孕所生,天地间独一只的青孔雀,刚成年不久,越鸟便受了灵山点拨脱去真身,将肉躯存放在曼陀罗界佛母的苏悉地院里,其元神则落入凡尘,按照如来佛祖的安排,在人间历千世情劫,共一千八百九十年。 佛祖的用意是想以千世情劫为越鸟顶去天雷与业火两劫,岂料她却没能挨完那千世情苦,在离业火劫还有三百四十一年的时候,她的元神就脱离了轮回道,回到了苏悉地院 至少当年佛祖是这么告诉越鸟的,在大雷音寺里,在观世音菩萨、佛母和金雕护法的面前,亲口这样对她说的。那么这宝莲灯里,她和另一个人的七世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佛祖不会说谎的,观世音不会诳语的!可是那七世的记忆却真真切切——古蓝奇冤、凤屠凰、血染纱、鸠占鹊巢、草棚孔雀、孔雀东南飞、金瓯缺。每一世每一年,每一分每一秒的记忆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越鸟的记忆中。而她七世的情缘,全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青华。 原来她就是青华的仙缘,原来她就是青华命中注定的妻子!原来当年青华一丝元灵七世为人,就是给她做了七世的夫君! 宝莲灯打开后不再回拢,看来里面另一个人记忆早就归位了,越鸟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青华所有的欲言又止都震耳欲聋,他向来不通情爱,这苦海颠簸之苦,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原来如此,原来当年不是她熬不住情劫之苦,而是她魂断九重天,元神被迫脱离了轮回道;原来当年她不是一时偷懒懈怠,下一秒就舒舒服服地苏醒在了苏悉地院里——彼时她的元神突然入体,功力却尚未复原,那时的她无法驾驭青焰,被青焰烧地皮开肉绽。佛母为了救她,抱着她跳入碧涛寒绸池整整七天七夜,待她功力恢复时,佛母已经是浑身溃烂,垂垂欲死。想起此景,她心痛不能自制,趴在草榻上痛哭失声。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瑶池边上,正准备和刚刚坐定的王母叙话的青华突觉心中不安、眼跳不止,他掐指一算,竟算得越鸟已经打开了宝莲灯! 王母眼看青华面色如霜,整个人摇摇欲坠,便低声问道:“帝君这是怎么了?” 青华对王母使了个眼色,王母心领神会掐指一算,这才算出妙严宫突遭横祸。她心中一惊,暗道不好,此间多大事,让众仙知道了说不定还要生出麻烦来,还是让青华暗地里应对为好。 事到如今,怕只怕明王一朝恢复记忆,追问起当年旧事。西王母就是再不了解明王,也知道她一族之尊,绝不可能允许自己成为五族叛乱的筹码,只怕明王宁愿自殒,也绝不肯坐以待毙。可怜她本就是无辜受累,这万年的筹谋冤孽若是真要她以一身化解岂不残忍? “帝君快去!”西王母说。 青华连忙离席,惊起不少侧目,玉皇大帝佯闭双眼——此去多牺牲,谁敢妄作言?可怜众生苦,唯盼天见怜。 越鸟伤心落泪,心里旧疑惑稍解,新疑惑丛生。从前她苦思不得,不知道那地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却全明白了!那地仙必定是她千世情劫里命中注定的夫君,他是一朝被青华这个天缘所归的夫君夺了妻,这才生出如此事端来。而后她明明是脊骨尽断,当日金雕言之凿凿,说是青华以女娲之血救了她,她虽未曾追问,心中却生出了个疑影。今日她见了这民居和宝莲灯,却唯独不见孔雀翎——孔雀落身必有此物,如此便知道当日金雕必定是将那孔雀翎化作了新骨为她装上了。 万尸窟万条人命,溪鸡县老妇生子,天数有道,其实平衡,非一人所能破。 其实越鸟也不是没有这样猜过,其实青华确实曾几次三番露出暗示,他两个几番奇遇,青华更曾亲口对她提起过那七世情缘之苦,那时候青华眼中饱含着伤情、不舍和缠绵,越鸟如何能视而不见?可兹事体大,她又哪敢乱下结论? 时至今日,真相终于大白,越鸟唯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观世音大士要收走她和青华的记忆?而如来佛祖又为什么在雷音寺里打了诳语?难道观音大士是因为怕她修道不精,一朝得知了仙缘所归,不顾一切地来寻青华?可即便如此,佛祖又为何对此只字不提?青华和佛母的心思,越鸟皆猜得透,可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观音大士和如来佛祖会为了她撒谎设局!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她没想到的地方,她必须要回灵山去问个清楚! 越鸟明白,青华性烈如火,如果她将一切和盘托出,只怕青华宁愿软禁她也不许她回灵山,因为他一定猜得到,她此去必然不归。眼下她命悬一线,无论什么缘分也救不了她,而青华若是情到深处,说不定会想出什么糊涂办法一命抵一命。她命数凋零,不敢嗟叹,一切只凭本心,却如何能累及青华?眼下是她最好的机会,她必须立刻回灵山问清情由,不可耽搁! 青华匆匆回宫,见宫中竟无人值守,他吩咐九灵叫所有宫人原地待命,不得擅动,九灵见青华面色如霜,不敢有违,得令便行。摈退了所有人,他径直去找越鸟,岂料却寻她不见。 妙严宫中一切如常,唯有那间密室门户大开,金锁落在地上。 “越儿……” 青万年之寿,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这害怕过,即便是当年面对百妖的滔天盛势,他也未曾有过半点踌躇,然而此刻他却愣在原地,怕的连骨带血都结成了冰。 越鸟走了…… (卷一完) 第一章 尾山妖王意深远 九阴宫鸿蒙探天机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山海经·大荒北经》 章尾山在极西之地,山峰绵延百里起伏不绝,山高如云,山上寸草不生,怪石嶙峋不见日,只有山脚下勉强生长着一些异域的花草。 这里曾经是烛九阴的居处——烛九阴,又名烛龙,乃上古百妖之一,它半鳞半蠃,蛇面人身,楚辞章句有言:“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 烛九阴是一条和章尾山一样巨大的烛龙,他睁开眼时,赤水之北就是白昼,等他闭上眼,整个章尾山就会陷入幽冥一般的黑暗。 当然了,那是从前,万年前的仙妖大战,烛九阴选择自保,后来百仙封神,玉帝为它加以尊名,封它为钟山之神,它欣然领命,章尾山就此陷入永恒的黑暗和寂静的压抑。 千年之前,九重天因为忌惮蠃族势众,无奈之下封蚊道人鸿蒙为蠃族之尊,章尾山易主,九阴宫重生,这里迎来了新的主人——位列五妖王的圣王鸿蒙道人。 世道不公,有人生下来就是光芒万丈的仙鸟,耀眼夺目人人赞颂,也有人生下来就是卑微的虫卵,历经几千年才得以破土而出。鸿蒙乃上古巨妖,可按年岁算,他却只比越鸟大两千岁,他没经历过那场生死攸关的仙妖大战,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忙着和亘古不化的冻土争夺生机。 越鸟生下来就是天下独一只的青孔雀,她长了一身天下独一无二的青羽,西天赞她艳绝梵境,就连九重天的神仙们也各个说她姿容奇绝。而鸿蒙是上古凶蚊,他面目丑陋,所到之处就连妖精们都退避三舍。他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爬出了深渊,他渴望脱离黑暗,可他不知道的是,在有光的地方,他将无所遁形。 鸿蒙道人,又称蚊道人,他是五妖王中最后登基的一位妖王,也是五妖王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位。其他妖王要么是五族老臣,要么与仙佛两道渊源颇深,唯独鸿蒙无根无基、无亲无故,无祖荫、无党羽。封神榜上,玉皇大帝是碍于蠃族势众,加之玄武大帝又有意推卸,这才不得不封了这只血蚊为一族妖王。可他莫说是在五族之地四边不靠,更是早在年少时就将仙佛二道得罪了个遍,如今虽说也是名正言顺的一境之主,可这王座硌不硌屁股、凉不凉后心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章尾山,九阴宫。 一位身黑纱的男子正坐在湖前沉思,此人便是鸿蒙。只见他面白眉细,长着一双细目一张红唇,看起来几近女相。此刻他眼观鼻、鼻观心,面沉似水地坐在风雨池前面发呆,他记得日前他在此读书,池里有一只红金色的大鲤鱼趴在荷叶上窥探,可今日他来了半日,那小东西倒藏着不出来。 想到这儿,鸿蒙化出一根乌金把儿的湘妃竹钓竿,那竿直钩无饵,到有些当年姜太公的气韵。 银针一般直挺挺的鱼钩又轻又利地刺入水面,风雨池里掀起了几不可查的几圈涟漪,数尾大鲤鱼贪婪地围了过来,却唯独没有那尾红金鲤鱼。 鸿蒙在八洲之地有不少眼线耳目,就连九重天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探进去,半日前他在西天境的细作来报,说看见越鸟和一个神仙驾着云急匆匆往雷音寺去了。 青孔雀生而为王,无奈她却和她那个被金子熏了心的母亲一样糊涂。自打成年,越鸟就忙着巴结雷音寺,只可惜她投入雷音三千年却依旧未能成就金身。两百年前五妖王齐坐,那金孔雀居然说要将明王之位传给越鸟,打那时起鸿蒙就明白了——越鸟意不在妖王,即便她天命使然造化超凡,她也依旧宁愿和仙佛为伍。 鸿蒙从来不懂屈服,终归上天待他不薄,生的他造化齐天。他生吞龟灵圣母,又毁了佛宝金莲三瓣。可那又如何?即便是十万天兵围剿,却又能耐他如何?他年少封禅,追随者颇多,他为暗无天日的章尾山升起了一轮永不坠落的明月。 月光虽然缥缈,但却比一到黄昏就弃众生于不顾的日头可靠得多。 一年多前,越鸟赶赴九重天,鸿蒙只当她是修佛不成,改旗易帜。可今日她却带着一个神仙回到了西天,这叫他怎么能不好奇? 鸿蒙让细作再探,自己则在湖边垂钓,池边不远处一左一右坐着两位美人,一个穿红一个着素,女子嬉笑的声音不绝于耳,而男人却不为所动。 “大王!大王!你看~姐姐又欺负我了~” 湘妃竿一颤,鱼儿们四散奔逃,鸿蒙被一团香软的红霞扑进了怀里,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人,脸上闪过了一个认命的表情。 鸿蒙身边的是他唯二的两位妾氏,红衣的蜘蛛精唤做珠儿,白衣的是个蝎子精,唤做琴儿。方才二女正在池边掷骰子玩,蜘蛛精连输几盘,脸蛋都给蝎子精掐红了,只能赶紧娇怯怯地向他撒娇求救。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五族妖仙中的贵女是五族的宗亲贵胄生的。西王母与东王公有九子五女,四海龙宫更是盛产各式各样的公主,就连人丁单薄的苏悉地院也总还有一个青孔雀越鸟,可是这些个亲家门楣哪里是鸿蒙凭着一句“年少封禅”就能踏进去的? 如今的鸿蒙孤掌难鸣,莫说是和其余四妖王平起平坐,就连五族的贵女都没有能看上他九阴宫的主母之位的。他好歹封神千年,如今身边却只有这两个微末小妖为妾,好在她们倒都是真心于他,否则这九阴宫竟不知要凋零成什么样了。只可惜这些个小妖无甚慧根,即便是受九阴宫护佑百年,却始终难脱一副妖精嘴脸,连一声“殿下”都叫不出来。 “不要闹了,好吗?”鸿蒙扶了抚额,他今日还有顶重要的事情要操心,哪里有余力断女人们的公案? 珠儿和琴儿面面相觑——她们早有默契,什么时候该闹,什么时候该静,这几百年来她们早就烂熟于心了。干戈瞬间化为了玉帛,两个妖精你推我、我推你的笑成了一团,却偏偏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鸿蒙重新拾起了鱼竿,可他的心思却不再在风雨池里——今日不同往日,他费心费力在苏悉地院和灵山布下了那么多的眼线,到了此刻才是真要派上用场了。 等了半日,九婴终于回来了,她是怪蛇之属,牛身龙尾,平日里虽然化作人身,却依旧顶着个戴着鼻环的牛头。这样出色的外形原本应该让潜伏打探类的工作格外难以开展,好在她能御水火,只要她想藏,即便西天之境她也能轻而易举地进去。 九婴来时面色如火,她本就丑陋,此刻牛鼻子撑得如同铜钱大小,看得珠儿和琴儿直害怕。她俩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而九婴则凑到了鸿蒙耳边。 听到九婴的话,一向沉得住气的鸿蒙不禁一个轱辘站了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九婴,似乎没有全然理解她的话。 “你说什么?青华大帝大闹雷音寺?” 第二章 斗云驾鸳鸯闯灵山 雷音寺越鸟救师门 书接上回,时逢三月三,妖奴桃姑姑设局,原本她只是为了报私仇而已,却无意之间让越鸟恢复了被观世音收走的记忆。越鸟惊觉两千五百年前她魂脱轮回道竟是因为殒命九重天,而观世音大士为了掩盖此事,居然收走了她和青华的七世记忆。 兹事体大,越鸟把心一横,决议返回灵山问清缘由,她取了元圣星,骗过东天门的天官,随即便直奔灵山而去。青华姗姗来迟,恰逢蟠桃宴,妙严宫满宫懈怠,他找了一圈才发现越鸟已经不在宫中,元圣星的狮栏空空荡荡,便知道越鸟已经离开了九重天,多半是直奔灵山而去了。 青华不敢耽搁,他连忙腾云从东天门往西天去,可元圣星是王母在瑶池里养出来的神兽,一振翅便是八万里,莫说九灵追不上元圣星,便是他的云驾也实在是望尘莫及。过了半晌他才远远看见了越鸟和元圣星的背影,只可惜依旧无济于事,除非他辇上越鸟,否则他就是喊破喉咙越鸟也听不见。 眼看着入了西天境,青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该找哪个通传,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闯。从来只听说过赶鸭子上架,没听说过赶神仙上灵山的,今儿倒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然而走着走着,青华的云驾却逐渐慢了下来,他疑惑地看着面前佛光熠熠的宝地,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的表情。 难不成雷音寺没有巡防吗? 青华是从未踏足灵山,也不知道雷音寺的规矩,可就连那假扮凤凰的锦鸡都知道叫小妖们在庙门外面迎来送往,他这一路行来却没见着半个守境的护法。灵山和天庭不同,这一点他明白,但灵山这么大的家业,这一境之地佛教之根,总不能连半个当值的佛陀都没有吧?难不成这些个和尚头真的这么洒脱,连家门都不守? 青华正在疑惑,突然眼前的云层里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腾云而去,远远地看见一个黑色的神兽正在扑云玩,不是元圣星又是哪个?不远处有一片金光熠熠的宝寺,想必就是大雷音寺,青华以为越鸟留下元圣星是为了不失礼师门。而元圣星远远地看到了他,竟难得地露出了亲切之意,他按落云头走到元圣星身边,原本想问问越鸟如何,岂料它倒是先开口了—— “帝君留步,方才明王殿下驾至此处,惊觉值日金刚和护法皆不见踪影,殿下恐今日灵山有难,怕帝君误入险境,因此特地让奴儿在此拦住帝君。” 青华愣住了,越鸟一骑绝尘,他原以为她不知道自己正跟在她身后,原来她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灵山有异象,越鸟一定是察觉到了有危险,所以才特地留下元圣星,让他不要以身犯险。 “帝君云驾呼啸如龙,殿下怎么会不知道呢?殿下千叮万嘱,帝君切莫上前。”元圣星说。 “既然前面是险境,那本座就绝不可能坐视明王独自涉险,你即刻回妙严宫去,莫向他人提及此事!”青华话罢便腾云往雷音寺去,一个噩兆突然紧紧缠住了他,按说他初访灵山,应当礼在先事在后,可是他满心都是不祥,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找到越鸟。 什么鸟礼数,这又不是他的师门。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越鸟一路狂奔,虽知道青华正在身后追赶却也不停歇,她一心只想向观音大士问清情由,然后再去苏悉地院看看佛母,至于青华,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元圣星的前爪刚踏进西天境,越鸟就察觉了异样——值日金刚不知所踪不说,就连守境的罗汉也不见人影,她在灵山来往千年,从来没见过如此阵仗。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腾空而望,这才发现整个灵山居然空无一人。 越鸟暗道不好,雷音寺今日只怕是有祸事!她按落云头,叮嘱元圣星拦住青华的云驾,随即便直奔雷音寺而去。雷音寺里空空荡荡没半个人影,越鸟到了近前,发现大雄宝殿殿门紧锁,殿中佛音不止,通达天地。 雷音寺有难! 越鸟唤出双剑,上前就要破门而入,青华追上她的时候,她正站在大雄宝殿门前。今日雷音寺内空空荡荡,大雄宝殿大门紧锁,青华就是再不知道雷音寺的规矩,也能看得出眼前的古怪,而越鸟是佛门弟子,眼看师门有难,她哪里能不心急如焚? 可青华突然陷入了巨大且不祥的黑暗,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提醒他——危险! “越儿小心!!” 在推开殿门的一瞬间,越鸟转过身来瞥了青华半眼,青华总是会想起越鸟的这个眼神,她眉目中的沉着、担忧和怜爱,虽只是匆匆一霎,却已经足以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然而青华终究还是没能拦住越鸟,越鸟推门便入,大雄宝殿的门开了半寸。恍然中,她似乎听到了青华高呼,她回首而顾,谁承想却是一眼千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团黑云从大雄宝殿那被打开了半寸的门缝中冲了出来,直奔越鸟的面门! 第三章 惊天破梼杌脱法阵 因果孽如来惨失算 “白莲童子急至收时,他也自四散飞去,一翅飞往西方,把十二品莲台食了三品。──后来西方教主破了万仙阵回来,方能收住,已是少了三品莲台,追悔无及。正是:九品莲台登彼岸,千年之后有沙门。” ——《封神演义》 半年前,雷音寺大雄宝殿的掌灯童女因一时不慎,失手摔坏了大殿门栓,被如来佛祖降罪,罚她在霄汉殿看守九品功德金莲。九品功德金莲乃西天教的镇教之宝,虽然当年被鸿蒙道人毁去三瓣,却依旧法力无边,正因如此,如来才将梼杌放入莲中镇压度化。 万年前三界大战,百妖有道者被困于昆仑极寒之地两千五百年,后百兽归一,化为梼杌。梼杌乃灭世凶兽,即便被青华大帝以女娲血印封印了千年,它那一身的妖气也依旧半点未消,反而还愈演愈烈。 青华大帝和明王越鸟联手擒住了梼杌,将它送往西天灵山,由如来佛祖亲自度化。如来为度化梼杌费劲了心思——要褪尽梼杌一身骨肉皮倒容易,难得是化其法术,度其元神。梼杌乃百妖不死之灵所化,自打落生那日起,便是天地不容的三界弃儿。它屡遭诛杀,虽然几次试图逃离昆仑墟,却始终难以逃出生天,心中怨气越结越浓,以至上沾清气,下染冰川,要想化解绝非一日之功。 因此,如来双管齐下,在九品功德金莲中布下了毗卢遮那阵,为的就是以广大佛法度化梼杌冲天的怨气,引它的元神重入轮回道。毗卢遮那阵非同小可,梼杌被困在金莲之中,叫佛音念的三魂去了七魄,一身的法术无处施展,只能到处碰壁,堪堪支撑。然而正在梼杌的护身妖灵就要被佛宝梵音攻破的时候,严丝合缝的九品金莲居然出现了一个缝隙! 原来那被罚的童女因落得日日看守这么个死物,所以心生不服,她没有鸿蒙道人的手段,便蛮横地对着金莲乱掰乱拽发邪火,竟将一瓣金莲的尖角扯开了个小缝。梼杌原本正在生死之间,那针尖大小的光亮对它来说无疑是救命的稻草,它立刻化成了一股翻滚黑烟借机逃了出来。 童女嘴里原本正再咒骂,突然却发觉金莲仿佛在震动,霎时间,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脚下的地面晃动不至,正在她天旋地转的时候,只见一股黑烟从金莲里蹿了出来,瞬间就占满了整个大殿。 童女吓得面如死灰,她虽然无甚本事,但也知道金莲里关的这位是什么来头。正在生死之际,她急中生智——她闯下这祸已经是死罪难逃,此刻她若不逃,说不定这灭世巨妖头个就要拿她开刀。既然如此,她倒不如趁着雷音寺大乱逃出生天! 童女见自己闯下如此泼天大祸,拔腿就跑,她窜进诸佛殿中,偷了些佛陀罗汉身边之物便下界为妖了。而如来见梼杌走脱,便先使他的佛宝金钵将梼杌收了,这金钵里满眼都是佛言,当年越鸟在昆仑巅就是以此物擒获了梼杌。梼杌二进宫,知道自己逃脱不掉,只能上蹿下跳盼望着能寻得个破绽逃脱。 如来随后叫十八罗汉将霄汉殿团团围住,不分日夜地诵经超度,以殿为牢重新将梼杌关了起来,七天后,梼杌妖术尽散,如来唤回西天诸佛,从三圣到十八罗汉,只要有道者,皆云集于大雄宝殿。诸佛到时,如来将梼杌从金钵中放了出来,只见一朵掌心大小的黑云在大雄宝殿里左冲右撞,似欲逃走。 诸佛皆笑,梼杌确有造化,可是雷音寺的大雄宝殿非比寻常,殿中从柱到窗,从顶到地,皆是满眼的佛宝真言,梼杌哪里能够走脱?眼看如来布下天罗地网,梼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跑不出去,那它就只能夺人魂魄,夺舍逃离! 可如来早就看破了这一层,大雄宝殿里皆是金身的罗汉佛陀,非妖灵可侵,梼杌处处碰壁却无计可施。殿上诸仙皆合掌齐唱毗卢遮那佛咒,此咒非比寻常,乃佛祖为诸众生消灭定业而说。行者虽有诸佛不忏之重罪,如能诚心发露忏悔,如法念诵,亦能消灭,命终随愿往生密严净土,或极乐世界,用来度化梼杌这般的上古巨妖再好不过。 咒曰:“嗡南谟巴噶瓦德桑(尔)瓦嘟尔嘎得牟尼修达呢闰(恩)杂雅怛阿(他)嘎打雅阿尔哈得桑雅桑巴达雅怛雅他嗡修达呢修达呢萨(尔)瓦巴(阿)瓦巴修达呢修底巴修底萨尔瓦哥尔麻阿瓦忍(恩)纳巴修达那耶娑哈。” 梼杌被大雄宝殿的佛光一照,又被西天诸口中宝音一逼,顿时就失了护身妖气。非但如此,如来此法,还另有深意。 此刻大雄宝殿诸佛齐聚,不结阵施法,只诵经打坐,实称得上是旷古烁今之盛大法事。此一遭,诸佛非但是以宝音佛言超度梼杌,更是各个亲身消解梼杌之邪灵——彼时梼杌的妖灵在殿中奔逃不止,可它每每撞到佛陀的金身,身上的妖气就会被金身宝光吸走一缕。如此下去,梼杌微弱的元神,七天之内就够破妖蜃、归轮回。 今日是梼杌被西天诸佛困在法阵中的第六日,大雄宝殿上佛音不散,而梼杌那被一层薄薄的妖灵包裹着的元丹已经精疲力竭。它自知插翅难逃,便乖乖浮在半空,任凭满殿的佛光宝音一层一层剥去它千年修得的妖灵,留给它的,只剩下一股通达天地的怨气。它不服,不甘心!可它斗不过这些人,它只能带着愤怒和怨怼消散于天地之间,就好像当年那笔无人偿还的血债一般。 此刻正是紧要关头,诸佛无不聚精会神,大雄宝殿里金光闪烁,佛音不绝,灵山所有得道者都齐聚一堂,其余僧众则闭门不出。越鸟风风火火地赶来,眼看雷音寺空无一人,大雄宝殿殿门紧锁,只以为师门有难,她心中乱作一团,不顾轻重地就推开了大雄宝殿紧锁着的殿门。 大雄宝殿的殿门原本严丝合缝,然而半年前那掌灯童女一朝摔坏了门栓,新门栓比原来的矮了半寸,因此就露出了一个破绽。 越鸟推门时,门并不开,只露出了半寸缝隙。这半分的破绽对于梼杌来说,就如同救命的稻草。上天有眼,非但给了它逃出生天的方向,还给它白白送来了一个大便宜。 雷音寺的法式滴水不漏,里里外外都是金身的菩萨,梼杌无法近身。可越鸟则不同,此刻,越鸟成为了雷音寺里唯一一个可以让梼杌摄魂夺魄的目标,所以在越鸟推开大雄宝殿殿门的那个瞬间,梼杌就拼尽全力一头扎进了越鸟的身体里! 大雄宝殿中诸佛遭了这飞来横祸,一时间各个惊愕失色,梼杌的一身法术早就被如来化去,原本再无回天之力,岂料正在这紧要关头竟叫它走脱了! 如来见此,闭眼不言,口中只念阿弥陀佛。 大雄宝殿殿门未开,青华看不到西天诸佛脸上的吃惊和恐惧,他只能看到越鸟——她垂着头,抽搐着身子,如同入了魔障一般。眼看着一股黑焰钻进了越鸟的额间,青华不知怎的,心突然变得又冷又重,即便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即便他不明白雷音寺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出自本能的怕。 “越儿……” “越鸟”听得身后有人呼唤,随即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转过了身,动作诡异如提线皮影。 青华心中不安更胜,随即快步上前,欲近身查看。 “越儿,你怎么了?” “青华……”越鸟缓缓开口,发出了一种交叠参差声音,仿佛一男一女同时说话一般。 “……我终于等到你了!” 第四章 还旧账梼杌斗青华 解恩怨二妖论因果 “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迹。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西游记》 越鸟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面生双目,青华浑身冰凉,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当年在昆仑巅化成越鸟模样的梼杌就是如此行状,难不成刚才扑向越鸟的恶灵是梼杌?! “青华……你不认识我了吗?” 梼杌对着青华挑衅道,原本它以为自己今日大限已到,那些个佛陀罗汉不见它灰飞烟灭决不罢休。还好上天待它不薄,它非但大难不死,还得以逃出生天占了这青孔雀的肉身,实在是大慰平生!今天它就要向青华这万年的老仇家讨债寻仇! 青华两眼发黑,脑袋里嗡嗡如鼓鸣,膝盖窝发软口里发甜,他想过不敌梼杌战死沙场,想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造化弄人竟至如此,梼杌竟夺了越鸟的身子向他寻仇! 梼杌是怎么走脱的?越鸟被它占了身子如今元神何在?这些青华一概不知,他堪堪强收心神,梼杌却已经来势汹汹—— “贼道士今天我要你的命!” 梼杌趁青华受惊失神连忙发难,它念动口诀,无相飞环越长越大,打着旋地直奔青华的面门!青华一时不备,被飞环紧紧制住。无相飞环乃如来真言所化,青华曾几度见识过这佛宝的厉害,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走脱不掉的一日。 青华越挣扎,无相飞环就箍地越紧,原本梼杌心中还忐忑,它初来乍到哪里知道青孔雀的法器威力如何?谁承想这青孔雀虽然是个小妖,身上的宝贝却如此厉害,将青华这个臭道士治得毫无还手之力!它这就去一剑砍下他的狗头,为百兽鸣冤昭雪! “青华!拿命来!” 梼杌唤出双剑就向青华扑来,青华急中生智,突然想起当年越鸟度化白毛犼时的场景,当时白毛犼也是这样被无相飞环捆了,越鸟跟她说只要静心诚讼,就能得以解脱。 梼杌成竹在胸气势如虹,可青华却突然闭上了眼睛,它唯恐有诈,不敢靠近青华,于是转而令龙脊剑直冲青华的喉咙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青华强定心神默念心经,飞环瞬间放松不少,彼时龙脊剑剑气已至,他腾空一跃脚尖往下一点,龙脊剑剑势既破,瞬间就哐啷一声落在了大雄宝殿的玉石地面上。 梼杌原本有些侥幸,希望能乘青华不备一鼓作气取了他的性命,可青华乃百仙之首,看来光凭这些破铜烂铁的劳什子是杀不了他的。它气地七窍生烟,提着龙筋剑便上前与青华厮杀,可青华虽然没有兵器,却始终能够避过它的剑锋。 “妖孽!我你千年之怨,今日当解,本座便与你一战生死!你放了越儿,我俩痛快厮杀!” 青华口出激将,岂料梼杌却毫不上当:“你个老神仙,恁得无德!睁着眼睛说瞎话!老子的一身骨肉皮早就被那如来老儿拆了解了、分了化了。今日上苍有眼,让我终于能和你清算这万年的血债!老子是上古巨妖,这青孔雀几千年修为而已,如此便算是老子让你几招罢!” 梼杌说罢仰天长啸,唤出青焰直奔青华,青华念动真言,唤来天河之水与青焰缠斗。大雄宝殿外燃起百圈熊熊青焰,将青华团团围住。青华临危不惧,脚踏于青焰之上,口念真言。霎时间千道天河之水凭空出现,如同水幕,将青焰越裹越紧,直至熄灭。再看青华时,只见他气定神闲,浑身半点未湿。 “妖孽!我问你,你想杀我,是也不是?”青华缓缓问道。 “废话!难道你不该死吗?” 青华片刻就破了青焰阵,梼杌不禁紧张了起来,这青孔雀有些造化不假,可它附身夺舍,这新得的四肢法术都不太听使唤,今日它若真要跟青华刀剑相向,只怕最后还是自己吃亏。 “好!只要你放了越儿,本座甘愿伏诛!” 青华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梼杌吃了一惊,四瞳乱转——他说的是真的吗?怎么可能!他一定是骗人的! 梼杌气地七窍生烟,这牛鼻子好心思,差点把它给骗了!它要真的放了这青孔雀,青华必定和她剑合一处!到时候它没了法术、没了身躯,一颗元灵而已,如何抵抗?这些个神仙佛陀,真是歹毒至极!它随即暴跳如雷地骂道:“好你个刁滑的老东西!打量着骗老子呢?哪个要你乖乖伏诛?老子今天就是要把你活活打死!好一泄我这心头之恨!” 眼下青华最怕的就是梼杌伤了越鸟的元灵,因此语气之间都是试探,可偏偏梼杌就是不上当,越鸟如今生死未卜,他心急如焚,又对着梼杌骂道:“妖孽!你不肯放了越儿,以她要挟本座,只怕即便是赢了,也赢得不光彩!” 梼杌咧着嘴笑道:“放屁!老子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不光彩又怎么了?不光彩老子也要杀你!”说罢提剑就斩! 梼杌乃百妖不死怨气所化,虽是三界不容,却也有因有果。天道既然许它存在,它就有存在的意义和使命。天下万灵,无不如此。 梼杌生于昆仑,若非当日被青华和越鸟擒了送往灵山,它这辈子无法离开昆仑墟的皑皑白雪。它的使命是为百妖化尽怨气,讨回公道。它往这世上来了一遭,千年之寿,却没见过麻雀,没见过海,它只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梼杌杀至青华近前,龙筋剑的剑气已经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眼看着就要大仇得报,它就连瞳孔都兴奋地发红,然而局势却急转直下,它持剑的手僵持在空中,似乎是不听它使唤了。 方才梼杌一附了越鸟的身,就立刻将她的元神封印在了灵台境的尺寸之地,大大方方地夺了这玄鸟后裔的身子。这青孔雀破有造化,虽然只有三千多岁,修为却已近臻境,它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可就当它要对青华痛下杀手的时候,越鸟的身体却突然不能动弹了! 梼杌哪里知道,当日在妒妇津前,越鸟曾在西王母的面前立誓言此生不伤青华。西王母非无情之辈,她既然看透姻缘,又愿意庇护青华,此誓一出,便不可违背。即便越鸟此刻被封了元神,她却依然记得她的誓言。 因此,青华正如那日西王母所言,在越鸟就要杀他的时候捡回了一条命。 越鸟自成年起就在佛祖座前修炼,她修的是西方教,对妖仙之道所识不多,因此才在片刻之间就被梼杌这混沌巨妖将元神封在了灵台境内。眼下她虽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梼杌的一举一动,却偏偏连半个手指都动弹不得。她成为了自己身体的看客却无计可施,然而,当梼杌就要痛下杀手的时候,越鸟短暂地夺回了自己的身体—— “青华!快走!” 清丽的面孔上四瞳短暂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略含愁容的眼睛,青华认得那双眼睛。 “越儿!” 然而越鸟只出现了短暂的一瞬间,她的身子飘浮在空中,向后仰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双眼虽然睁着,却没有丝毫的神采。青华唤来云驾托住越鸟的身体,可无论他如何呼唤,越鸟都始终无法回过神来。 梼杌的元神瞬间就被拽回了灵台境,它的封印被越鸟打破了一瞬间,可越鸟不知道怎么解咒,所以两个元神就这样一起被拉回了越鸟的灵台境。梼杌知道越鸟非等闲之辈,有道是敌不动我不动,它觉得眼下还是按兵不动的好,否则这鸟儿要使出些什么花招来岂不是自家吃亏? 越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的元神被梼杌封印在灵台境内,方才她能够夺回身体片刻已经是侥幸。梼杌论道行、论本领都远在她之上,她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阿弥陀佛,梼杌,尔万年仇恨,真的是斩了一人便可化解的吗?” 当日在昆仑,梼杌没来得及细看越鸟,此刻倒是起了好奇了,它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越鸟一番,随后问道:“你是谁?” “我乃西天佛母金孔雀之女,羽族明王,青孔雀越鸟。” “你既然是妖精,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个老道士?” 梼杌大惑不解,这孔雀论起来不过是它的后辈,当年这些个神仙尽诛百妖,今日她居然维护青华?昆仑巅上百妖埋骨血窟,难不成如今的妖精竟是些数典忘祖之辈,混不顾当年的血海深仇了吗? “你杀了他,天下浩劫就能就此了结吗?” 越鸟避重就轻道,可她一向坦率,此刻强辩,面上露出些抑制不住的尴尬来。梼杌见此,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哦!这就是了!明王说的对!青华大帝一人而已,如何就能破解妖精与仙佛之间万年的恩怨?不如今日我束手就擒,放了明王。我贱命一条,有何不舍?明王尊贵,绝不可失!等到了明王天灾之日,叫妖精们亲眼看着你这玄鸟后裔佛祖亲徒被天灾斩杀!那时节万妖齐动、诛仙杀佛,妖精便可重整旗鼓,为尊天下!真到了那时,百妖才算是大仇得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梼杌乃三纪之妖,当年它与青华越鸟短兵相接就识破了此二人有宿命的纠缠,它占了越鸟的灵台境,就也知道了她的前世今生,可它着实没有想到这个“凤凰后裔”居然如此的不开窍,居然连近在眼前的灭顶之灾都看不到。 世事往往如此,身在庐山不见山,身在其中难看穿。梼杌挑拨对越鸟来说如同当头棒喝,今日她上灵山原本就是想知道灵山为何设局,佛祖因何说谎。只是她没想到最后给了她答案的既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梼杌。她既然是五族的明王,她的生死又怎么可能只关乎自己?原来她的一条命早就成了别人手里的筹码,难怪佛祖和观音大士宁愿诳语也不愿冒险,这险无关她与青华的宿世情缘,而是牵扯着三界四道的无数生灵。 越鸟心中百感交集,合掌叹了声阿弥陀佛,事已至此,她唯有一计——今日要是梼杌就此将她的元神打散,那么她就是死在了梼杌手里,五族看在眼里,自然就没了起兵造反的理由。毕竟,妖杀了妖,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她对着梼杌挑眉一笑,眉眼中丝毫看不出任何伤情,反而充满了挑衅:“妖孽!今日只要本王元神不散,你就杀不了青华帝君。” 梼杌见此心中杀心四起,它念在同宗之情,已经算是对这个破鸟很客气了,可她不顾家门渊源,非要强帮那青华大帝,既然如此,它倒不如吞了她的元灵,也好增些道行,回头对付起青华那个老狗来也能更多些把握。 “那好说,只要我……” 梼杌露出狰狞面孔,就要对越鸟下手,突然只听一声亮如钟鸣的爆喝传来—— “妖孽!休得放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章 生死劫金雕护越鸟 战梼杌佛陀救神仙 不过片刻的功夫,雷音寺里已经是天翻地覆。梼杌绝处逢生,诸佛面面相觑,方才越鸟推门不开,寺内众人只知道殿外有人,却不知道来者是谁。殿中略生嘈杂,如来沉默不言,金雕化出本相立在如来肩头,突觉心中不安双翼扑扇不止。 梼杌乃灭世巨妖,眼下它虽然被废去了一身修为,可元灵却依旧妖性未除。当日雷音寺执意要将梼杌押往灵山度化,九重天顺水推舟,算是给足了灵山面子,今日梼杌逃出生天,恐怕要在三界引起轩然大波了! 殿中两位罗汉正要上前开门,阿尼律陀却抢先一步合掌道:“阿弥陀佛,如是我闻。梼杌元灵怨气不散,方才明王闯山,正好叫它夺了孔雀明王之身,明王叫那孽畜锁在了灵台境里,生死不明。” 阿尼律陀可见万事万物,此言一出,大雄宝殿一片哗然。阿尼律陀乃如来十大弟子之一,有天眼第一之称。相传他出家之初,贪眠不起,被佛陀呵斥,此后,他大彻大悟,七日不眠,以至失明。而他却因此机缘,得了天眼通的神通。 明王乃擒梼杌的功臣,如今却偏偏叫这妖孽夺了身子,真是造化弄人。观世音大士眉头微蹙,面上慈悲难掩,合掌叹道:“阿弥陀佛,明王乃玄鸟后裔,西天灵根,若是叫这妖孽与明王合二为一,只怕是要更胜往日。” 越鸟在灵山时观音大士就对她十分关怀,更何况大士当日得了如来佛祖点拨,对三界同根劫的始末早就知情,因此对越鸟更是怜悯。这三界生死劫越度越难度,越鸟本就身受其害,如今居然还要苦上加苦。 金雕闻言大惊,按捺不住急急破门而出,为首的几位菩萨跟着他鱼贯而出,唯独释迦摩尼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彼时青华大帝与梼杌战在一起,大雄宝殿前水汽蒸腾,火舌翻滚。金雕看见被梼杌附身了的越鸟,心中又疼又恨,正要杀进阵去,却被文殊菩萨拦了下来:“尊者休惊,青华大帝胜券在握,尊者一旦入阵,只怕关心则乱,反倒要让大帝乱了阵脚。” 金雕虽然是佛祖护法,可在灵山却一向从不听谁遵谁,唯独是这文殊菩萨,他不敢不敬。文殊不比他人,乃灵山第一智者,凡是他嘴里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应的。因此金雕不听谁的,也不敢不听普贤的。 彼时三圣皆列于前,与金雕比肩,十八罗汉紧随其后——他们是雷音寺的护法金刚,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梼杌逃出雷音寺。三圣与金雕蹙眉观战各有所思,十八罗汉面上嬉笑怒骂各有颜色。 此一日,也算叫西天诸佛见识了九重天的手段——青华大帝果不愧为天庭武将第一,其造化本领世间绝无仅有,即便是被佛门至宝无相飞环箍了,也照样不见半点不济,西天诸人元以为梼杌已无回天之力,哪成想青华大帝为救明王竟露出伏诛之意!眼看梼杌提剑便斩,诸佛皆惊——这与玉皇大帝同尊的东极帝若是星落灵山,那可真是要引得环宇震惊了。 说说时迟那时快,明王突然失魂,这一次就连三圣都不明就里,诸人哪里知道越鸟正在生死之间?灵台境里,梼杌正要对越鸟痛下杀手,却被一声惊雷一般的爆喝震得肝胆俱裂。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这位不是旁人,就是越鸟的亲娘舅,大雷音寺里的如来护法九头金雕! “畜生!放了我外甥!” 金雕仰天啼鸣,吓得梼杌浑身一激灵——这九头鸟它认得!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梼杌看见金雕就后脊发凉,只能语出挑衅,也好为自己壮壮胆子:“好啊!原来这雷音寺里尽是姻亲门楣!这丫头是如来的妹子,你是如来的舅子,如来那家里的婆娘是不是也在这儿啊?” 梼杌非但夺了越鸟的肉躯,还驱使无相飞环困住了青华大帝,无相飞环乃佛祖亲赐给越鸟的法器,乃佛家至宝法力无边。青华挣脱不出,为保全越鸟又不肯和梼杌死斗,眼看着就落了下风。观音大士见此,合掌口吐真言,言罢,无相飞环瞬间就放开了青华,直飞入了观音的掌中。 “孽畜,休得放肆!还不束手就擒?”观音大士对着梼杌佯怒道。今日大战之凶险,更胜天庭二降梼杌的情势,只盼梼杌能够审时度势,莫要负隅顽抗,否则,它占了明王的肉身,若是真的到了诸佛镇压的时候,只怕明王难保。 眼看到嘴的鸭子又飞了,梼杌气得浑身血脉沸腾——为什么?为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道!为什么不让它复仇!为什么不许它为百妖讨回公道! 梼杌怒火万丈,妖气沸腾如云涌,它三摇其首,随即便化成了一只山峦大小的黑金孔雀,全身黑羽金边,唯有胸前残留着一抹青翠。 黑金孔雀原本就是梼杌夺了越鸟之身所化,它非但有越鸟三千年的修为,更是妖气冲天直冲云霄!它头顶九簇,簇簇皆为金刀法器,双爪生八指,指指都是诸仙钢刀,真是个:仰天一叹震环宇,声闻天下泣鬼神。 “青华,你命休矣!” 面对来势汹汹的梼杌,青华迟疑了,梼杌占了越鸟的身子,如今他若是厮杀,便要伤了越鸟。 眼看梼杌就要痛下杀手,青华大帝却似有犹疑,观世音大士合掌念经,口中飞出一串金光卍字,直奔那黑金孔雀的颈子便去! “妖孽,休得放肆!” 观世音的心咒看着轻飘飘地,实则入肉生根,十八个佛光熠熠的卍字瞬间就将黑金孔雀蜇了个皮开肉绽,它出尽百宝却始终难以挣脱,无计可施只能向天悲鸣。 青华双目呲裂,他唯恐观世音一时震怒,不顾越鸟安危下了死手,也再不顾什么尊卑身份,对着观世音提剑稽首:“大士手下留情!越……明王……顾念明王要紧。” 观世音眉心微动,青华大帝懂得慈悲乃是善缘,今日梼杌生死全看天数,生也由它死也由它,可若是为了降服梼杌滥杀无辜,那也就不是度化的本意了。 观世音金口稍歇,那卍字结终于放松了半寸,梼杌得了喘息之机咳嗽不止,连忙给自己顺气,咳罢了嘴里便又零碎了起来:“好凶的婆娘!你就是如来的婆娘吗?” 眼看梼杌妖性不改,观世音闭眼叹苦,她身后的十八罗汉早就各个跃跃欲试,梼杌的话音还没落地,青华面前就闪过二道金光,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二位罗汉入阵—— “妖孽放肆!还不束手就擒!” 此刻入阵的是降龙、伏虎二位罗汉,雷音寺里除了三圣之外,还有佛祖十大弟子、护寺十八罗汉,又有五百金刚、三世诸佛,人口颇多。降龙伏虎二位尊者属十八罗汉,二僧齐名,顾名思义,皆有降龙之能,伏虎之力。 二位罗汉刚刚入阵,还未来的及与梼杌厮杀,便见得眼前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落下。 “尊者三思,梼杌占了明王之躯,今日二位若要强斗,只怕明王有损。”青华对着降龙伏虎劝道。 “大帝莫要糊涂了!明王已经叫这妖孽占了身神,生死未卜!”降龙回道。 “明王一向慈悲,绝不肯叫这妖孽占了身子,为害一方!”伏虎应和道。 二僧随即扑身上前,一前一后露出了本相。他们本是金身的佛陀,如今鏖战在即,二僧便将护身金光放出震慑妖邪,只见降龙罗汉身后有金龙护体,而降龙罗汉背上则有猛虎做灵,端得是龙腾虎跃,威风凌凌! 降龙和伏虎立刻发难,奔着梼杌便杀了过去。青华冷眼旁观,发现灵山十八罗汉各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看来今日雷音寺是宁可让越鸟殒身于灵山,也绝对不肯让梼杌走脱。既然如此,今日就算是要他大闹灵山,他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伤了越鸟! 第六章 化妖身梼杌闹灵山 护越鸟青华战西天 降龙伏虎来势汹汹,梼杌向天而鸣,两爪刨地不止,爪上十指钢刀刨在白色的玉砖地面上嚓啷作响,引起一片电光火石。 梼杌虽然被法宝制住,可是一来观世音仁慈,未将它尽绞尽收;二来它根本不怕雷音寺里的这些个罗汉尊者——当年它刚刚出世,青华携三万天兵合力绞杀都没能降服它,今日就算让灵山五百罗汉一起上,它也未必就怕了。更何况上天有眼,今日叫它夺了这青孔雀的肉身,论修为、论妖术,青孔雀未必如它,可人家是一族的妖王、灵山的高徒,身上有法宝有兵器,今日它大可这个剑那个眼的轮着用,总强过从前赤手空拳、单打独斗。 降龙伏虎一鼓作气,一左一右向梼杌夹击而来,梼杌放出一圈青焰,随即唤出扶南阴阳剑,二剑凌空而立,做御敌之态。 殿前众人耳听得剑气呼啸如龙不禁各个着急,看梼杌的架势,今日灵山此战,只怕要更胜当日昆仑之战! 眼看诸佛各怀心思,金雕坐立难安,他既怕这畜生伤了越鸟,又怕这些个秃贼不顾越鸟的性命下狠手。越鸟虽然也算得是雷音寺的外徒,可灵山哪敢担走失梼杌的干系?如今只怕这些个秃驴宁愿大义灭亲也绝对不会放过梼杌!好在观世音仁慈,没有直接勒死梼杌,可这样干打下去如何是好?除了两败俱伤以外还能有什么效果?那如来老儿躲在殿里不出来,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是恼人! 此战凶险,降龙伏虎不敢疏忽,眼看梼杌放出青焰,降龙双掌一推,手心生出无数黄豆大小的火苗,那些个火苗越飞越大,直奔千朵碧波青焰而去。 此术唤做焰光三昧,相传是如来亲授降龙的大乘法术。众人眼看黄青二色的火焰撞在一起,火舌跳跃不止,烧得噼啪作响轰隆不绝,最后皆归于灰烬。降龙伏虎则以火为障,杀至梼杌近前,这才各自亮出法器,降龙罗汉使一杆三宝浮屠金杖,而伏虎罗汉则手举一钵。 传说流传天下的十八般武器源自十八罗汉,因此世人往往以为雷音寺里的护法尊者,各个持得都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其实不然。十八罗汉位列诸佛,所用法器琳琅满目,可佛门忌杀,这些个尊者罗汉又哪能行那刀砍斧劈之事?罗汉法器往往是捻珠金钵、宝塔如意、羽扇竹杖之流,更有甚者如长眉罗汉,根本不持法器。 十八罗汉之中,属静坐罗汉和挖耳罗汉的法器最为离奇——静坐罗汉,又称诺距罗尊者,他本是一位大力士,常年征战杀戮,后来放下屠刀出家为僧,终得正果。他因曾造下杀戮,所以不肯再沾兵器,只用一副天宫鬼府图作为法器。 迦犀那尊者,又叫挖耳罗汉,他因论《耳根》而闻名。耳根,乃六根之一,而所谓六根清净,耳根清净便是其中之一。迦犀那尊者取挖耳之形,以示耳根最净,非礼勿听禁绝窥探,因此得名。他的法器非杵非杖,乃是一根空飞笔。 降龙罗汉的三宝浮屠金杖算得上十八罗汉法器之首,那宝物常日里只是一尊三宝浮屠佛塔,可只要降龙念动口诀,宝塔下便会生出金刚杖身来,杖长十尺,重达千斤,端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降龙知道梼杌厉害,所以不敢惜力,腾身而起挥舞金杖对准了那黑金孔雀的面目就要劈下。彼时众人只见一道白光凌空而上,听得“锵啷”一声——原来是青华大帝持太一剑挡下了降龙那用尽全力的一杖。 降龙的全力一击被太一剑堵了回去,震得他发出一声暴喝跌落云头,双掌发麻胸口闷痛,嘴里更是一片腥甜。 青华横眉冷对居高临下地看着降龙和伏虎,脚下云驾纹丝不动,半点没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尊者还要命,就立刻退下!” 眼看降龙罗汉被打落云头,诸佛皆惊,他们知道青华大帝是九重天武将第一,却不知道他性情刚烈竟至于此,眼看口说不动,居然真要和西天刀剑相向! 文殊不动声色地瞟了瞟身边的金雕,他脸上虽然看不出喜色,却也看不出半点愁态。 文殊心中叹苦——今日灵山真是飞来横祸,青华大帝铁了心只顾明王,雷音寺若是一意要斩杀梼杌,就等同于逼金雕与青华大帝联手,那时节只怕雷音寺要血流成河了! 青华冷眼环视四周,见十八罗汉非但半点没有要收敛的样子,反倒是鼓足了劲道、点齐了了法宝、跃跃欲试地要扑杀梼杌,半点不顾越鸟的生死。他心中杀气纵横怒火冲天——越鸟是那样的敬重灵山,那样的向往雷音寺,而这些个秃头和尚居然恩将仇报,毫不顾惜与她的师徒之情!既然如此,那灵山可就怪不得他不客气了! 伏虎见青华大帝做出御敌之态,连忙收起攻势,合掌道:“大帝容禀!大帝有所不知,这孽障如今将明王封在了灵台境内,明王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大帝二战梼杌,自然知道这孽畜的厉害!今日灵山绝不能让它走脱,请大帝千万三思!” 青华立在空中,眼里无佛,心中无畏——不会的,越鸟没有死,她还在,他能够感觉到。 “尽诛百妖是本座的孽债,除去梼杌是本座的职责,用不着灵山操心!今日本座就是连梼杌同明王一起带走。本座倒要看看,尔等谁能拦我!” 青华护在黑金孔雀胸前,身后是一抹熟悉的翠绿。金雕紧紧地盯着青华,今日越鸟生死全在青华,只要青华愿意,他便是与灵山翻了脸,也绝不能坐视越鸟丧命。他这可怜的外甥女,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梼杌原本以为今日它少不了要和雷音寺里的十八罗汉一场大战,没想到局势却突然之间急转直上,青华居然杀入阵来,为它挡下了降龙的那要命的一杖。不对!青华不是为了救它,而是为了救这青孔雀。可青孔雀被它封住了元神,青华怎么知道她还活着呢?方才它还正要吃了那青孔雀啊,难道青华为了一丝的侥幸,宁愿迎战西天诸佛,也要保住它的性命? “越儿,别怕,我带你走。” 第七章 西天众鏖战东极帝 旧恩怨终成生死局 “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 ——《西游记》 “罪过,罪过。”观世音见青华大帝情愿大战灵山诸佛也不愿伤及越鸟,禁不住连连叹苦,随即垂目颔首陷入沉默。 十八罗汉眼看青华大帝似有玉碎瓦全之心,又听他口中露出挑衅,也顾不上以众欺寡之嫌,连忙各个入阵,青华大帝乃九重天武将之首,他们若不竭尽全力,只怕今日要叫这九重天的神仙大闹灵山! 降龙被青华一震,再无冲锋之力,于是静坐和挖耳二位罗汉便顶替了降龙的位置,与伏虎罗汉一起上下夹击梼杌。十八罗汉摆开了阵势,个个临阵而待,摩拳擦掌,今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梼杌活着离开灵山! 打头阵的三人摆的是天罗地网搬山阵,伏虎罗汉手中的金钵可大可小,无论何人,一旦落入那钵便再难逃出生天;静坐罗汉的天宫鬼府图用法与伏虎的金钵如出一辙,那法器看起来是一幅画卷,实则是个凶狠的所在,一旦叫它扑了拢了落入画中,便再难逃脱。 二者一上一下,直奔梼杌而去,而挖耳罗汉则至奔青华而去——这迦犀那尊者手中的空飞笔有无中生有之术,他只需画出三座大山,便可唤来三座大山,将青华大帝死死压住,好让大帝既不能强护梼杌,也不至于与灵山刀兵相向,以免伤了二道和气。 三位罗汉暗通款曲、同时发难,诸佛屏气凝神,各个细看。金雕见此,不禁心生不悦——灵山这是要下死手,既然如此,他今日就得做好鏖战同门的准备了。 然而三僧尺寸手段,如何敌得过东极青华大帝?只见青华先唤出万钧之水,将伏虎那从天而降的金钵顶得飞出去百丈不止,再用太一剑一劈,将天宫鬼府图一分为二。 挖耳罗汉见状连忙唤来华山、五台、峨眉三座大山,想将青华压在万吨山石之下。只可惜他那支空飞笔还没来得及画完三座山,就被青华夺走了。 “本座多谢罗汉赐笔,本座受明王点拨,平日里也爱做些书画,罗汉既然有意相赠,本座却之不恭。”青华说着就大摇大摆地把空飞笔装进了袖中,这等画什么得什么的宝物,哪能让这个秃驴占了? 十八罗汉连折四员大将乱了阵脚,不顾前后主次,与青华混战在了一起。可他们虽是各有所长,无奈青华大帝却实在厉害。 青华大帝乃地母心脉落入昆仑所化,其造化能耐,实非寻常人所能敌。若问今日大帝鏖战诸佛,战况如何,曰:“剑战横空金气肃,观兵天外闻虎啸。江翻河亥罔象急,四境无不裂金土。飞云掣电度穿云,播土飞尘宇宙昏。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这厢是西天罗汉,那边是天庭至尊。斗法术尽趋五行,搏兵刃金杵仙剑。” 此一战,佛陀苦斗为护众生,仙尊死战为全恩义。两方战在一起,直杀的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大雄宝殿外众人正在鏖战,可殿内却是另外一番光景。殿上诸佛,耳听得殿外战况激烈,却各个充耳不闻,只跟着沉默已久的如来佛祖静心打坐。 金蝉子按耐不住,合掌问道:“阿弥陀佛,敢问我佛,今日吉凶。” 金蝉子乃如来佛祖十大弟子之一,他生性聪颖,却有些潇洒心性。他听说明王被梼杌夺了身,又耳听得殿外正在酣战,心里既不安又不解,一时间实在是按耐不住。 如来闻言,对殿中诸佛罗汉说道:“如是我闻,世间无灾无劫,一切因果,皆属天道。今日梼杌妖术已竭,其身亦销,唯有一丝怨气,未得化解。我等度化,皆不能功成,只因解铃还须系铃人。诸位莫惊,此劫无喜无忧,无凶无吉,只待因果而已,阿弥陀佛。” 那日,如来遣了越鸟去为青华做护法,后又传道于观世音,然而就连观世音都不知道,那天如来还传了须菩提。 须菩提智慧过人,然性恶劣,嗔恨炽,系佛陀弟子中最善解空理者,称灵山解空第一。如来命须菩提化作苦行僧,于五族之地细细打探。须菩提深谙此道,不及三月便满载而归。 当年三界大战,群妖败落,鳞族以龙为尊,可四龙宫却深恨天庭,有意反之。加之蠃族的鸿蒙道人野心勃勃,玄武大帝摇摆不定,以至五族蠢蠢欲动,各个盼着这羽族的明王要么殒身于天灾,要么被仙佛所戕,好让五族出师有名。 然而起兵之事事关重大,五族以史为鉴,定下战术——五族起义,需先诛尽凡人,后诛仙杀佛。毕竟当年是人先背弃了妖,才致五族溃败,麒麟身死。五族有造化者,如佛母越鸟,身有焰术,又如四海龙王,可以驱水。到时候五族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趋势五行,凡人绝无生还之望。那时节,百妖只要发难,三界局势便会瞬间扭转。 三界同根劫乃万机变之劫,在这万机之中,唯有一种解法能保全世间众生。如来步步为营,徐徐布局。梼杌逃出生天,他并不诧异,越鸟被梼杌夺身,他也没怎么惊讶。此刻他入定深思,想的只有一件事——今天青华大帝为什么到灵山来了? 如来早就知道终有一天越鸟会恢复记忆,按照她的心性,她一定会千万灵山问清情由。可青华大帝居然跟着越鸟一起来了,这可真是让如来始料未及。青华大帝来此何干?这一点,如来还没有参透。 殿外十八罗汉便连连溃败,降龙伏虎各自受了青华几剑,身上正汩汩渗血,实在是再难抵抗。托塔罗汉和过江罗汉见此,便各自将法器雷动风行珠与四方空珠抛出,二珠皆直奔梼杌。两串佛宝法器打到梼杌身上,结成卍字法阵,将梼杌压制的动弹不得。 原来诸罗汉见识了青华大帝的厉害,知道不能与他强斗,所以改旗易帜转攻梼杌——他们何必与这东极帝生死相斗?只要调虎离山,引开青华,诛杀梼杌便可! 十八罗汉绞杀时,虽然都是青华抵挡,但彼时剑气四溢,金石俱裂,梼杌也没能免受其害。前番是它小看了这些个西天的罗汉,它虽然也战过三万天兵,可那些个虾兵蟹将如何能跟这些个各个金身得道、满手法器宝物的佛陀相提并论? 十八罗汉各个厉害,梼杌虽然也曾尽力抵抗,可它被观音心咒锁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因此不免也受了些伤。想不到西天诸佛如此狠辣,这些秃驴们眼看斗青华不过,竟要将它活活绞死! 那卍字落网落在梼杌的身上,颗颗佛珠都重如巨石,瞬间而已,就将它压得连连吐血。再这样下去,只怕这青孔雀的肉身也抵挡不住了。 为了活命,梼杌只能向天地间它最恨的人求救—— “青华!救我!” 梼杌一声高呼,大雄宝殿内如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八章 破法阵青华斗佛陀 罗怙罗巧设连环计 “昔太空未成,元炁未生,元始天王为昊莽溟律大梵之祖,凝神结胎,名曰混沌。混沌既拆,乃有天地。中外之炁,方名混虚。元始天王,运化开图,金容赫日,玉相如天,陶育妙精,分辟乾坤。乃自玉京上山下游。遇万炁祖母太玄玉极元景自然九天上玄玉清神母,行上清大洞雌雄三一混化之道,生子八人,长曰南极长生大帝。亦号九龙扶桑日宫大帝。亦号高上神霄玉清王。一身三名,其圣一也。” ——《高上神雷玉清真王紫书大法.序》 青华听到有人唤他,一回头不禁双目呲裂——这些个秃驴好重的心思,眼看敌他不过,竟想活活绞死越鸟!那一刻,越鸟和梼杌的样子在他眼前重合了起来,救梼杌就是救越鸟、梼杌死就是越鸟死,事已至此,他只能不分彼此两个都救! 黑金孔雀本就被观音心咒箍着脖颈,此刻又叫那卍字结死死按在地上,它哇哇地吐出几口血来,已是强弩之末。青华怒从心头起,宽袖一挥唤来了万钧的南斗九炁水。那时节诸佛只见万道水幕从下往上逆流而起,摩天接地无边无际,水汽奔腾如万马掀尘,水声呼啸如万军入阵,看得西天众啧啧称奇,只叹天下竟有如此神物! 天生万物,万物有数,水落而云生,此乃造化,不可转圜。可是万物万数,总有例外,南斗九炁水就是如此。 相传当年南极长生大帝和北极太皇大帝在一处山中下棋,突然只见有山民上前供奉净酒鹿脯,彼时二仙兴致正浓,一时贪棋,便胡乱用了这人的供奉,岂料此人待二仙饮食罢了便哭拜求寿。 向二仙奉酒山民名叫赵颜,前日他在耕田时偶遇了文曲星转世的管辂,管辂见他刚满十九却死期在即,心生不忍便点化了他。管辂叫赵颜备下净酒鹿脯,赍往南山之中,那里有一棵千年古树,树下有盘石,待赵颜去时,石上必有二人对弈,一人向南坐,穿白袍,其貌甚恶;一人向北坐,穿红袍,其貌甚美。管辂告诉赵颜,到时候只要他向奉上美酒鹿脯,那二人必用,待其饮食毕,只要哭拜求寿,便能得偿所愿。 二仙知道管辂是文曲星转世,便从了赵颜此请。北极大帝取出簿籍,见赵颜十九当死,因此就叫南极大帝在“十”字前添了一个“九”字,让赵颜寿可至九十九,又吩咐他日后莫要泄漏天机,不然必致天谴。 此后,南山仙弈的奇缘便在人间传为了佳话,非但如此,二仙一番奇遇,还在那南山上留下了神迹——原来当日南极长生大帝叫赵颜突然一拜,惊得打翻了酒盅,待大帝走后,那一境之地便生出了一处湖泊,里面的湖水因沾了南极长生大帝的一口仙气,故有归仙之意,因此不往下流,倒往上走,在那南山之中成了个倒挂银河之奇景。此后世间偶现倒淌河、倒流溪,便都是源自这南斗九炁水。 青华唤来铺天盖地的南斗九炁水,雷音寺瞬间水汽弥漫,就连大雄宝殿上都起了森森的雾气。托塔和过江二位罗汉面面相觑,都以为青华大帝要以此法宝破他二人法器,因此双双紧咬牙关,倾尽全力将梼杌死死压住,准备抵抗青华的水阵。 南斗水越长越高,水汽轰鸣如同天崩,最后跟银河倒挂一样立在殿前,但那水幕并没有冲向梼杌反而一个回马枪冲向了托塔和过江。南斗九炁水有归仙之力,其力无穷,冲破二僧的法阵不在话下,可青华如果用万钧之水去掀二僧的卍字结,那雷霆之力就也会连带着打在越鸟的身子上,他倒不如直接对付这两个始作俑者! 管他什么罗汉尊者,到了被打飞出去的时候谁还能记得掐诀念咒?托塔和过江瞬间被南斗九炁水掀翻,各个飞出百丈有余,差点都飞出灵山境了。梼杌身上一轻,再看时,那卍字法阵早就破了。捡回了一条命来的梼杌强打精神,抖了抖翅膀龟缩在一旁,继续看青华大战十八罗汉。 青华先是伤了降龙伏虎,又破了静坐和挖耳的法器,现在还把托塔和过江打的头破血流,这才觉得心火稍解,他对着其余还站着的罗汉提剑颔首道:“请各位尊者,顾念明王生死。” 青华虽然得胜却面露恭敬,也算是全了灵山的颜面。十八罗汉连连败落,士气不免有些低落,他们看清了东极帝的手段和本事,便也明白了,今日若是仅凭他们,想要强行拦住这位老神仙只怕是难了。 罗怙罗尊者见十八罗汉凋零颇多,东极大帝却毫无败相,有意以理服人,只盼望这九重天的重臣能听得进去好言相劝。 罗怙罗又叫沉思罗汉,他既是十八罗汉之一,也是佛祖十大弟子之一,号称灵山密行第一。他七岁时随母见佛,十五岁时从舍利弗出家,刚出家时十分顽皮,喜欢打妄语,经过佛陀传道后,善根萌发,痛悔前非,从此严持净戒,依教修道,除守戒严密外,还有忍辱之德。今日十八罗汉苦战青华,败相已现,此情此景,合该罗怙罗出面打圆场。 “大帝莫要糊涂了!明王……明王只怕是早就殁了……” 罗怙罗上前与青华理论,青华见罗怙罗败阵求和却不卑不亢,提起越鸟生死时面露慈悲眉心微颤,这才愿意与他议论一二。 “罗汉说明王已殁,可有真凭实据?” 罗怙罗沉默了——明王生死,就连阿尼律陀都不敢断言,他又哪敢在诸佛面前诳语?大帝有心护佑明王乃善缘也,可怕只怕大帝执着于此乃成心魔,对在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 “大帝几战梼杌,自然知道梼杌的脾性,它虽有灵根,却因身负百妖万年怨念已入魔道。大帝有所不知,我佛如来虽化去了梼杌的法术肉身,却始终未能度化它的妖灵。不瞒大帝,若非今日这飞来横祸,明日此时,我灵山众必能尽数化去梼杌身上的妖气。然世事多舛,梼杌怨气未除,一心要为百妖报仇雪恨。它困于昆仑千年,未得度化,如今占了明王之身,哪肯相还?明王又何来生机?” 罗怙罗果不愧为灵山“密行第一”,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句句直戳青华的心窝子——梼杌原本没了身躯失了法术已经无力回天了,岂料他与越鸟诸事倒霉,阴差阳错之下竟叫这孽畜占了越鸟的肉身!越鸟食了蟠桃,又得了女娲之血,功力与当日在昆仑不可同日而语,这畜生只怕是如获至宝,哪里有放过越鸟的道理?今日他可以不顾刀兵救下越鸟,可越鸟的生身性命却依旧握在梼杌的手中。 “青华!你别听那秃驴的!越鸟还在,她没有死!”梼杌连忙高呼,还好刚才它未曾伤及越鸟性命,否则它今日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如今青华是它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只要青华惦记着越鸟的性命,它就还有一线生机! “哈哈哈,妖孽切莫戏言!如今尔为了活命,什么不肯说?你说明王未死,便唤明王出来,我等才可相信。”说话的是欢喜罗汉迦诺迦代蹉尊者,此人一向面生喜乐,心怀慧根,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灵山与青华大帝没有一个愿意无辜折了明王性命,诸佛顾忌,无非是怕明王早就叫这孽障杀了。倘若明王真的没死,无论十八罗汉是如何护寺心切,都不能妄自伤了明王。毕竟,要诛杀明王,除非雷音寺里明降法旨,否则谁敢动手?这妖孽上了罗怙罗的当,此刻为了自保必定不敢有所隐瞒,如此一来他们就能知道明王究竟生死如何了。 “臭秃驴!你不信是吧!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唤她出来!”梼杌果然上当,只见它四瞳一翻,突然之间就换了一副神情。 “青华……” 越鸟被困在灵台境,眼看青华苦斗西天诸佛,心痛如万箭穿心。然而她苦苦参详,却始终难解梼杌的封印。她千年修行,尊的是大乘法术,对这夺身缚灵的妖术半点也不懂,因此吃了个大亏,眼下只能任凭梼杌将她说捉就捉,说放就放。 “越儿……”青华连忙飞上云头,他早见得越鸟受伤,无奈他却被十八罗汉缠着不放,心里急的如同火烧。 黑金孔雀一身黑羽下透出出星星点点的血光,就连胸前原本一片青翠的羽毛也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看得青华心痛如刀绞,方才他顾头不顾尾,竟然让越鸟伤重至此。 “越儿……你怎么样?……你别怕,我不会再让他们伤你分毫……” 青华说罢就要掐,可越鸟却用雀喙拱了拱了他,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口—— “青华……你让他们杀了我吧……” 第九章 祸双行越鸟生绝意 雷音寺如来悟天机 今日越鸟不曾通报硬闯灵山,不明就里误破法阵,杌夺身摄魂,一上来就将她的元灵封印在了灵台境里,她莫说是要走脱,就连身在何处都不甚明白。 所谓灵台境就是精神之地,凡是生灵,无论神人鬼妖,只要打坐入定,就都可入灵台之境,西天教尤崇此道,可越鸟却从来都不知道这里居然可以被用来封印元神! 越鸟是妖不错,可她自小长在灵山,三千年修地是天地正道,哪里认得这等上古妖术?她虽被夺去了肉躯却依旧能够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挣扎着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却无计可施。她能感觉到被无相飞环箍住的刺骨之痛,到被卍字法阵死死压住难以喘息时嘴里那满口的血腥,然而最让她痛不可当的就是眼看青华为了救她而鏖战西天诸佛——青华从前是何等的清绝潇洒,今日却为了她直斗得浑身血腥。 她想告诉青华,不要再斗了,回九重天去,去做那至高无上的东极大帝,可她却连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原本是天地独一只的青孔雀,一声鸣可通云霄,可此刻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只能在她的灵台境回荡不绝。 越鸟心灰意冷,起了死志。两百年后也好,今日也罢,只要她死了,这三界浩劫就能解了。罢了,罢了,这一身而已,若能换得天下太平,她有何不舍? 唯独是……唯独是……舍不得青华。 “青华……你让他们杀了我吧……” 越鸟终于得回了自己的身体,她靠在青华的胸前,只希望能与他多亲近片刻,可又却偏偏不敢拖延。她解不了梼杌的封印,如今能得回身体片刻纯属侥幸,她不知道梼杌会给她多长时间,眼下她只能拣最重要的事情说:“……青华……此刻梼杌与我一身两灵,杀了我天下浩劫即止……” 青华脚下一时踉跄,几乎跌落云头,可他生怕越鸟生出死意,顾不得自己剜心之苦,只能将将开口:“越儿何出此言?你别怕,一定有办法的,我会想到办法的,你别怕……” “青华,其实我早有此意……” 越鸟明白,梼杌随时都可以将她的元灵打散,此时此刻,她再顾不得什么佛家弟子的清誉颜面,只想和青华好好说说话。 “……你真以为我会让你代我受天灾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我终要离散,我苦心筹谋无非是想能多陪陪你,哪怕只有百年也于愿足矣。可如今天不见怜,不肯全你我百年姻缘。既然如此,我宁可受死,也不愿再见你为我厮杀流血了。青华,若我今日被梼杌杀了,五族就再也没有起兵造反的由头了,你听我的,莫要再与灵山缠斗了,你走吧,回妙严宫去吧。” 西天众人除了金雕文殊观世音略知内情,其余人等根本不知道青华大帝和明王的关系,然而此刻那三个知情的却是各有颜色——观世音慈悲难掩,金雕略有所思,而文殊……文殊似乎在开小差。 “你……你已经知道了?” 越鸟的一番话仿佛泼向青华的一盆冰水,明明只是只字片语,却叫他手脚发寒眼前发黑。从前他严防死守,生怕满天仙佛哪个说漏了嘴,岂料今日居然叫梼杌这当年的苦衷向越鸟道破了五族的筹谋。 青华了解越鸟,她那么慈悲,那么善良,怎么可能允许世间因她而血流成河?怕只怕越鸟起了死志,便再难转圜。 “……越儿……三界浩劫,始于我身,你不肯让我替你受灾,我又如何忍心让你替我受过?既然如此,你我夫妻不如共死,总好过留我一个万年孤寂。” 青华心灰意冷,手中太一剑锵啷落地,他打够了杀够了,既然天地不容,便将他夫妻一起拿了算了。 普贤见此心中十分不解,他转头望向观世音,可观世音却合掌颔首,一言不发,半点也没有要干预的意思。眼看十八罗汉再度蠢蠢欲动,连忙腾云而上,护在了越鸟和青华的面前。 “且慢!我等同出一门,今日我便先君子后小人。这东极帝是天庭人口,我不管他,我只问诸位,诸位想斩杀我外甥,可有佛旨?非我托大,我乃佛祖护法,家姊贵为佛母,尔等要杀明王,出师何名?” “这……尊者这是何意?”布袋罗汉急急发问,诸佛见金雕似有反意,各个脸色铁青,一个青华大帝就够难缠的了,如果再加上一个迦楼罗,雷音寺竟不知胜算如何。 “因揭陀!尔乃凡人得道,自然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尔等今日围攻明王,难不成以为在下会袖手旁观吗?” 金雕在雷音寺已久,深谙十八罗汉的身世起源。因揭陀原是一位捉蛇人,他捉蛇后拔去其毒牙而放生于深山,好让行人免被蛇咬,他因发善心而修成正果,他的法器也正是他装蛇的布袋。 金雕是看准了因揭陀心中崇善,故而相逼,果不其然,原本因揭陀已经撑开了法宝,听得金雕此言,他不禁面露不忍,随即收起法宝再不说话。十八罗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三圣一言不发,大雄宝殿鸦雀无声,他们不禁各个叹苦,踌躇不前。 “这是什么?”文殊从地上拾起一物。 方才青华一番鏖战,他唤出南斗九炁水,那水端得厉害,将二位罗汉冲出天际不说,还余波不绝,将大雷音寺淹了三寸有余,到了此刻才算是水汽尽散。青华日常经常带着些经卷在身上,其中大多都是越鸟授他的,他前番施法时袖中之物被甩了些出来,袖里的心经无意中落入了水中。 水波将一本“心经”冲到了文殊脚下,文殊看水中似有佛光,这才低头将经卷拾起。兹事体大,文殊连忙返回大雄宝殿,他猜不透、也不敢猜如来佛祖的心思,可这青华大帝六御之尊,今日袖藏经觐见,这件事情他不能、也不敢隐瞒不报。 大雄宝殿里,文殊对着如来颔首而道:“兹事体大,还望佛祖定夺,依贫僧之陋见,青华大帝广有佛性,实在难得。” 如来心中所惑终于得解,今日此缘,他已参透。 当日青华大帝尽诛百妖,命数判他杀生害命,因此今日才叫他苦战十八罗汉而护梼杌,也好叫梼杌看见,满天仙佛并非无情,只因造化不许,这才诛杀五族,引起祸根。 因果循环,微妙而不可捉摸,就连如来佛祖也照样后知后觉。当文殊菩萨将那一本浸了水的“心经”面呈于他的时候,如来这才大彻大悟——此功功成在即,越鸟已倾尽全力。 “孽畜!” 大雄宝殿金光四起,释迦摩尼终于现身了。 第十章 化干戈如来再传道 连周折越鸟重受难 大雄宝殿佛光突起,青华这才突然想起来,今日他大闹灵山,将雷音寺的这些个高徒打得七零八落,可那如来老儿既不助阵又不制止,打得到底是什么算盘?眼下十八罗汉已经落败,如来此刻现身,莫非他也想杀了越鸟了事? 莫说是青华,就连十八罗汉心中也难免忐忑,他们一番苦斗一无所获,如今除了静待法旨,真是别无他法了。可眼下明王一身两灵,雷音寺今日当如何自处? 青华正在出神,岂料却突然被黑金孔雀一口叨在了手上。他一时不备,发出一声低呼,再看时,那孔雀双目四瞳,早就不是越鸟了。 方才欢喜罗汉一番激将,梼杌一来不肯无辜受屈,二来怕青华以为越鸟已殁,就此撒手不管,因此就将越鸟从灵台境放了出来。它原以为越鸟得回了身子,除了求救也没什么别的可做,万万没想到越鸟居然不顾求生,反而求死! 这青孔雀倒有志气,眼看自己的肉躯被占竟甘愿赴死,梼杌生怕青华丧心病狂痛下杀手,手起刀落一尸两命,于是急忙就要将越鸟再封印起来。它早就看出来了,越鸟虽然有些造化,却偏偏不懂妖术,破不了它的封印,否则它哪能这么顺利的就夺了这青孔雀之身?可它刚要动手,却叫它看见了青华的眼泪。 梼杌愣住了,青华居然会哭吗? 梼杌虽然无父无母,天生天养,可它依旧是妖身,有血有肉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它自从落生就孤零零一个妖被困在渺无人烟的昆仑墟,除了来杀它的那些神仙,它从来没见过别的生灵,更不懂悲欢离合生死别离的滋味。眼看青华和越鸟哭眼抹泪,互诉衷肠,它看得入迷,一时不察,竟什么都混忘了。 原来青华也会哭,也会痛,原来对青华来说,保住越鸟比杀了它更重要,原来,世间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梼杌既吃惊又疑惑,直到看见大雄宝殿金光四起,它才回过神来。它夺回越鸟肉身时,青华的手正贴在它脸上,它嫌青华恶心,所以咬了他一口。 释迦摩尼佛现身时,十八罗汉与三圣皆拜,青华却只是侧身观瞧。他原本有意诚心拜会释迦摩尼,可是今日灵山在家门口打杀自家徒孙,叫他看在眼里难免轻薄西天一二。所以他也不着意客气,只冷眼旁观。 那如来方面大耳,金面红唇,耳垂至肩,发卷如螺。一身金灿灿佛宝袈裟,赤足袒胸,不持法器,不戴捻珠,倒像是个清闲惯了的。如来对青华略作颔首,不等青华回礼,便直直点着黑金孔雀而道:“南无阿弥陀佛,你强夺同族之身,是何道理?” 梼杌虽然知道这如来厉害,可是今日它有青华这个臭道士撑腰,又有越鸟这西天高徒垫背,嘴上自然不肯吃亏:“老和尚,你少说嘴!你毁我肉身,我今天便夺了你这心爱的徒弟,你奈我何?” 梼杌语出激将,可如来却气定神闲,他面露笑意,言语中尽是调侃:“你虽然夺了明王之身,却依旧不敌灵山诸佛,今日全凭这东极大帝护你。他是你的宿敌,今日你却仰仗他相护,你何不羞愧?又有何不服?” “我又没叫这臭道士护我,是他心甘情愿,与我何干?老和尚!你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退,少耍这无用的口舌!”梼杌骂道。 青华初见如来,见他并非蛮不讲理之辈,心中的担忧这才放下了三分。而梼杌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它看如来有意挑唆,便耿着脖子嗷嗷骂了起来。反正青华这老东西肯护着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它不死,来日不怕没有向青华寻仇的时候,最好让这老和尚和臭道士同归于尽哈哈哈哈。 如来见梼杌撒泼也不恼,只是摇头笑到:“阿弥陀佛,天下因缘,既要得其因,还要得其时,尔一知半解,恐怕贻害终身。” 三界同根劫始于地母,地母造万物,三界不相容,莫说是仙妖有别,就连满天得道者都不免强分二道。地母有灵万古不散,怕的就是来日三界兵戈,万物归于虚无。青华帝君乃地母之心所化,他领百仙诛百妖是命数,得越鸟通二道也是命数,天数已定,叫他负通二道连仙佛之责。 当日如来传音入密,越鸟欣然从命,只因她是三界灵根,玄鸟后裔,自有造化。可是就连如来都没有想到,越鸟居然这么快就点化了青华大帝。今日东极大帝怀经拜寺,如来心有所叹,可他叹的却不是三界浩劫,而是越鸟大功告成却再遭横祸。 如果越鸟今日没有冲上灵山,如果她能放下执着,如果雷音寺能早一天破除梼杌的妖气…… 可怜世间多得是阴差阳错,越鸟蒙难已成定局,就连释迦摩尼也不能干涉。 西天众面面相觑,东极帝虎视眈眈,释迦摩尼一手托着金钵,一手虚伸二指,对着梼杌凌空一点。彼时众人只见一束青光从黑金孔雀的眉心闪出,落在如来的金钵里化成了一颗仙气缭绕的青珠。 梼杌瞬间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那黑金孔雀片刻之间就被破了化形,它身上的黑色快速褪去,终于恢复成了越鸟的青孔雀真身。 青华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才明白了如来的心思——梼杌妖性未除,若叫它与越鸟神归一处,得了越鸟千年之造化,只怕天地间无人能敌。方才如来施咒收走了越鸟的一身修为,那青珠恐怕不是别的,就是越鸟千年修炼的一身法术。眼下越鸟没了法术,沦为凡鸟,梼杌自然也再无回天之力,如来所思,便是如此。 如来合掌垂眼,口中默念佛言,字字句句从口而出,化作金字,在越鸟身边萦绕不绝,片刻之后,越鸟终于恢复了女子化形。 再见越鸟的面容,让青华觉得恍如隔世,他连忙上前将越鸟揽入怀中,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一手依旧握着太一剑,剑锋直指面前的西天诸佛。 “阿弥陀佛,诸位休惊,听我一言。”如来终于开口了—— “梼杌之妖身妖法已被佛法化解,它之所以妖气不散,只因它是百妖怨气万年不解所化。如是我闻,明王广有慧根,假以时日必定能超度梼杌怨气,彼时天地浩劫即解,明王若得此功,便可功德圆满,成就金身,阿弥陀佛。” 如来今日所言与当日传进妙严宫的真言又有不同,当时如来语带模糊,青华参之不透,可如来此刻说的话,青华倒是听了个明白——梼杌没了妖灵没了法术,全凭一股怨气支撑,如来相信有朝一日越鸟一定能度化梼杌,他也相信!而如来既然当众发话,许了越鸟金身,想必到时候只要梼杌怨气散去,越鸟就能破灾重生。 越鸟终于喃喃转醒,失去修为的那一瞬间,她终于踏踏实实的夺回了自己的身体,而梼杌则似乎是消失了一般。 诸佛见此,皆拜如来,青华则怀抱着越鸟,一双眼紧紧粘在她身上连眼睛都不敢眨,越鸟归位,他失而复得,哪里还顾得上拜哪个谢哪个? 然而青华还没来得及破涕为笑,越鸟就突生变故,她突然浑身痉挛不止,双瞳震颤神志不清。青华是第一个察觉越鸟有恙的人,越鸟在他怀中浑身滚烫,就连他的衣襟都冒起了白烟。 越鸟乃凤凰后裔,是天生的神鸟,她身上的孔雀血滴血成焰,可她却天生就能镇压青焰,而不会引火烧身,这是因为碧波青焰和越鸟凤凰一脉的神力同根同源。然而此刻越鸟没了法术,可她血脉里的最后一波青焰之血却翻滚不止,因此便如千年之前一般,有青焰焚身之祸。 观世音菩萨见状,从玉净瓶中唤出一道甘露,那甘露一分为三直奔越鸟,萦绕在她身边不散,似乎是在保护她的肉身。不消片刻,越鸟的面色就略见缓和,观世音合掌对青华嘱咐道:“大帝休惊!佛母感天数而产子,明王身带青焰,殿下落生时,苏悉地院里生出一眼寒冰泉眼,唤做碧涛寒绸池,此乃天生万物相生相克之道。如今明王青焰焚身,大帝需将明王送往曼荼罗界苏悉地院,只有浸在那池中,明王才能保住性命!” 金雕倒吸一口凉气,两千年前,越鸟魂断九重天渡劫失败,彼时她就和今日一样,浑身起火命悬一线。为了救越鸟,佛母抱着她在寒绸池七天七夜不撒手,直冻得浑身溃烂才终于救回了越鸟的一条命。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越鸟居然如此命苦要受这二茬罪! 青华半点不敢耽搁,唤来云驾就要启程,金雕连忙上前:“我与你同去。” 青华对着金雕点了点头,他从未踏足过苏悉地院,只怕是连路都不认识,金雕肯为他开道自然再好不过。 “越儿……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第十一章 偿情债青华入寒潭 怒冲冠佛母斥金雕 “苏悉地院位于西方第三重,即虚空藏院下方。苏悉地(梵siddhi)为妙成就之义,标示胎藏界三部之成就。此院有金刚明王、金刚将菩萨、金刚军荼利、不空金刚、不空供养宝、孔雀王母、一髻罗刹、十一面观音等八尊,独缺主尊,故古来以虚空藏院之苏悉地羯罗菩萨为此院主尊。” ——《玄法寺仪轨卷二》 苏悉地院乃西天教现图胎藏界曼荼罗十二大院之一,莫说是青华,只怕整个九重天都无人曾踏足此地。青华跟着金雕,一路腾云驾雾,眼看观世音的三道护身甘露越来越弱,青华心急如焚。越鸟身上青焰烧得正旺,甘露治标不治本,他们若不快马加鞭,只怕越鸟就要被青焰活活烧死。 苏悉地院地处梵境,雕栏画栋亭台楼阁皆与九重天不同。青华与金雕到时,有巡守接引上前迎接金雕。只见金雕对着为首的护院沉声吩咐了些什么,院中的小妖们便各个躬身开道,引着二仙径直往里走。 青华与佛母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也看的出这金孔雀是个讲究排场的,进了佛母所居的光明殿,青华虽只是走马观花,却也看得出这光明殿非同小可。苏悉地院名义上是一院,实际上却是一处世外桃源,其中零散住着十余个菩萨尊者,各个以佛母为尊。而佛母所居的光明殿,名义上虽然只是一殿,其实却十足十的是个仙宫,其中有九殿九院九场,端得是气派无比。 青华走了一路,心里也就踌躇了一路,当年他初见佛母,二仙剑拔弩张,千波殿前风雷乍起,今日他二见佛母,本应当三跪九叩奉茶改口。只可惜他与越鸟命途多舛天不见怜,如今他怀抱着奄奄一息的越鸟,哪里有颜面去面对佛母? 金雕带着青华直奔碧涛寒绸池,二人一路急行到了一处寒潭面前,金雕指着那冷气森森的石潭对青华说:“就是这儿!” 青华愣住了,这“碧涛寒绸池”名字里虽有个“池”字,可眼前的石潭中却连半滴水都没有,有的只是翻腾如云、激荡如瀑的碎骨寒气,看样子比昆仑墟的乃穷神冰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金孔雀乃凤凰后裔,她落在碧海潮生树上向天而鸣,随即腹中有感,生出青孔雀越鸟。越鸟诞生时,光明殿中无端端的生出了一汪寒池,佛母原以为这只是天降祥兆,直到两千五百年前,越鸟魂断九重天,元灵突然归位,一身青焰将她烧的魂飞魄散,那一刻,佛母才终于明白寒绸池与越鸟相伴而生的天机和用意。 为了救越鸟,佛母抱着她跳入寒绸池中整整七天七夜,池中苦寒无比,就连佛母这金身的菩萨都冻得浑身溃烂、几乎丧命。 金雕不知道青华这天下水脉之根最害怕的就是寒冰近身,此刻他心急如焚,除了越鸟的性命,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见青华有些慌神,便急匆匆地催促道:“……你赶紧带着越鸟下去,越鸟现在浑身起火,除非冰火并济,否则她绝无生还之机!你放下,你先下去,等你不支,我就去换你,待我不支,还有佛母。今日有我三人,必定能保全越鸟!” 当日青华在昆仑苦战梼杌七天七日,身中乃穷神冰,就连越鸟的碧波青焰都解不了,若非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沥越鸟之血而出,只怕到了今天他都难脱寒毒之苦。眼前的寒绸池深不见底,越鸟若是无人看护,定会被那泼天的寒气活活淹死。青华看了那寒潭,又看了看怀中的越鸟——她身边萦绕的甘露仅剩一缕而已,等观世音的法术尽散,她就会被浑身的青焰活活烧死。 青华纵身一跃,抱着越鸟跳进了碧涛寒绸池。 好冷,冷得如针刻骨一般,青华将越鸟紧紧抱在怀中,潭中寒气萦绕不绝,在刺骨的寒冷中,越鸟身上勃发的青焰将青华团团围住,苦如地狱的冰凉,突然就化作了四月的春阳。 光明殿中一片纷乱,金雕不请自来,一张嘴就给了佛母一个晴天霹雳,他话音刚落,佛母便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这青华大帝未免欺人太甚!今日越鸟飞来横祸,始作俑者舍他其谁!” 佛母盛怒合情合理,金雕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半句不敢与她相争,只道:“事已至此,连如来老儿都无计可施,今日也只能叫这青华大帝护越鸟一遭。今时不同往日,你我三人,可轮番看顾越鸟,姐姐便不用受当日之苦了。” “怕只怕这九重天的东极帝,未必就肯真心庇护越儿!” 佛母虽然盛怒,却不敌爱女心切,她大步流星地往寒绸池赶,金雕爬起身来紧紧跟随,连大气都不敢喘。佛母叹了一口气,可怜她这女儿命途不济,就连这青焰焚身的灭顶之灾都要受二茬罪。当日她与青华有一席之谈,青华虽有庇护天下之气魄,却也露出断情绝义之神色。千年前她为了保护越鸟跳入寒绸池,时至今日,她身上的冻疮都还未悉数还原,这碧涛寒绸池的厉害可见一斑。 佛母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和金雕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满天的神仙佛陀,满嘴都是众生平等,可真到了那紧要关头,哪有人肯舍身护妖呢?“ “不瞒佛母,我见那东极大帝似与越儿有情,今日大帝苦战十八罗汉,不顾生死也要救越儿,我倒觉得,大帝此心天可见怜。” 金雕心里直打鼓,倒不是他有意隐瞒,只是他若要与佛母细说越鸟与青华的儿女之情,难免就要将前番越鸟换脊之事露出。兹事体大,佛母若是乍然得知竟不知要发多大的火,眼下他进退维谷,只能避重就轻。 听了金雕这话,佛母瞬间火冒三丈,气得鼻子都皱了起来,她白眼一翻拍案而起,张口就骂:“废话!你总算是个知事的!越鸟是我感天而生,艳绝西天境,无匹九重天!无论是性情还是相貌,越鸟皆是天下一品,任凭谁与她生情实属应当!更何况越鸟与那老贼本就是天生的一对!若是天人两隔还则罢了,只要凑在一块就必定要生出事情来!” 佛母盛怒,金雕嘴里也不敢为青华分辨,世间本来就是儿女之情最难揣摩,他也不敢断言青华到底是一片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今日他隐瞒佛母已经是埋下祸根了,哪里还有帮那老道士出头的道理? 佛母一肚子邪火,此刻还好青华在寒潭里,他若是在佛母面前,佛母早就召来天雷劈他五回了。好在佛母爱女心切,知道孰轻孰重,她半步也不敢耽搁,直到看到了青华在寒绸池中的身影才停下脚步。 千年之前,是佛母不顾生死救了自己女儿,今天她就要看看,这上天配给越鸟的良人,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第十二章 传耳目鸿蒙探天机 计千年五族不同心 “于莲华胎上画佛母大孔雀明王菩萨。头向东方,白色,着白缯轻衣。头冠、璎珞、耳珰、臂钏,种种庄严,乘金色孔雀王,结跏趺坐白莲华上或青绿花上,住慈悲相。有四臂,右边第一手执开敷莲华,第二手持俱缘果,左边第一手当心掌持吉祥果,第二手执三、五茎孔雀尾。” ——《大孔雀明王画像坛场仪轨》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越鸟今日骤然带着青华大帝回到灵山,鸿蒙怕其中有乍,于是便安排西天境的细作打探虚实。来报信的哨子如流水一般在九阴宫里进进出出,首当其冲的是个蝙蝠精,越鸟刚进西天境就被它察觉,它紧跟二仙,只比青华慢三步。,可它慧根有限,自然不知道越鸟是被梼杌夺了肉身,更不知道青华是为了救她才鏖战十八罗汉,因此,在它的嘴里一切都微妙地变了味——今日青华大帝闯灵山空门在先,大闹雷音寺在后,行迹疯癫似有魔障。 后来的探子一一证实了蝙蝠精的说法,若非如此,鸿蒙简直不敢相信天下还有这样的事——原来今日青华大帝非但大战了十八罗汉,临了居然还把越鸟带走了。 鸿蒙毫无头绪,难不成今日是九重天要和灵山过不去,让越鸟这个雷音寺的高徒亲自为青华带路,好叫这个老道士毒打那些秃驴一顿吗?这一切怎么听怎么像是一场闹剧,可鸿蒙却意外地沉得住气,他对相柳说,今日灵山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三界,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把实话说出来。 鸿蒙身上有一种特质,他比谁都更懂蛰伏的力量,他有用不完的耐心和看不到头的时间,他不怕执行一个千年的计划,不怕一次次失败,更不怕别人看轻他。他曾在千年的暗无天日中孤独求生,在他的王位上,他不会畏惧任何可能性。 章尾山不知日月,这里没有日头,只有鸿蒙亲手升起的一轮明月,一轮永不坠落的明月。苏悉地院日落西山,鸿蒙安排在光明殿的细作突然回报,他这才明白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在胎藏界曼荼罗中,佛母所居的光明殿位于苏悉地院南端的第六位,此殿宏大,颇有建制,只因佛母非但是雷音寺重臣,还是羽族妖王。凡羽族万数,三百六十种,皆以她为尊,因此她这住处自然也比寻常菩萨佛陀更气派些。可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滴水不漏,光明殿里多的是妖精,鸿蒙的细作深藏不露,非但是亲眼看见了明王回鸾,更是亲耳听见了佛母和金雕的对话。 原来今日越鸟闯宫被梼杌入身,青华大帝为了救她大战十八罗汉,而如来老儿因为忌惮梼杌本事,便不顾轻重一股脑儿地将越鸟的一身修为全部收走了!堂堂的孔雀明王,如今已经沦为了凡鸟! 这一点对鸿蒙来说极其重要! 当年佛母有意传位于越鸟,其余三位妖王皆无异议,唯独鸿蒙不服——越鸟年纪尚幼,金身未成,又无功德,若是封了妖王,就要和其他四位上古巨妖平起平坐了,这叫他如何肯?可佛母威重,龙宫和玄武皆不敢与她争斗,加之她与西王母早就有交,鸿蒙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只能任由佛母将明王之位传给了她的独女越鸟。 然而造化弄人,神心难测,九重天肯敕封鸿蒙,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不肯敕封越鸟,就连鸿蒙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佛母因恼怒九重天不识抬举,便在苏悉地院大兴土木,为越鸟建造“明王宫”,其中心思不难思量——她舍不得自己的独女做个无实的假王,更不愿意越鸟真的投入雷音寺从此出家,因此只能步步为营逼迫天庭。 佛母懂谋算,鸿蒙也不傻,他看准了越鸟是佛母的命门,因此便亲自前往苏悉地院与佛母说和,就此提出了一个条件——即便满天神佛不允,五族也可照样尊了越鸟明王之位,只一样!若是到了明王大限之时二道袖手旁观,佛母就得与他联手,将这满天视五族如无物的神仙佛陀尽诛尽杀! 佛母明白鸿蒙的心思,他嘴上是为了越鸟争长短,其实心里却只有自己的尊位。鸿蒙一向自视甚高,不甘心位居仙佛之下,因此早有反意。如今鸿蒙来笼络她,无非是想让她领着羽族给他做了进阶的垫脚石而已。她是一族妖王凤凰后裔,心里不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自己的女儿。可是情势迫人,佛母实在是骑虎难下!就算她不答应,这鸿蒙道人也未必就肯偃旗息鼓——鸿蒙既然能来笼络她,自然也可以去笼络其他妖王,到时候五族齐聚,只怕她不肯也得肯! 万年前的大战,五族败落,自此便只能任由满天的仙佛定了万数的生死造化。可事到如今,若连越鸟这天生的仙根都无出头之路,五族哪里还能再过这仰人鼻息的日子?既然如此,五族倒不如奋力一搏,杀他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鸿蒙之所以敢挑唆五族起兵诸仙,就是因为他看透了五族的心思,看透了越鸟之生死对于三界的意义。 月光下,鸿蒙心满意足地笑了,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今日灵山飞来横祸,到头来却是便宜了他。早在两千五百年前,越鸟就突发急症回到了苏悉地院,彼时她被青焰烧得求死不得,天下间能救她的只有苏悉地院的寒绸池。而今日青华先战雷音寺,再入寒绸池,由此可见越鸟必定已经是命悬一线! 青孔雀越鸟是天生的仙根,而鸿蒙最怕的就是碧波青焰这样的神火,这其中不乏一些命中注定。他虽然是年少封禅的妖王,却五千多岁始终未能成家,究其原因,就是他出身微贱,五族贵胄无人肯与他攀亲。他也曾肖想过佛母的独女,可是越鸟刚成年就投入了雷音寺,他又如何敢多做他想?一个是天生的神鸟,光芒万丈人人敬仰;一个是万年冻土里的虫卵,卑贱丑陋人人喊打。每次与越鸟相见,鸿蒙都只能远观,那靑孔雀总是站在万人中央,而他却连头都不敢抬。 如果杌真的夺了越鸟的身子,在杀她和夺她修为之间,鸿蒙坚信如来会选择收走越鸟的修为。毕竟灵山忌杀,越鸟又自小长在佛祖身前,若是如来老儿一时惶恐将越鸟杀了,别的不说,那金孔雀厉害,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如果越鸟真的失去了一身的修为,那她一定会如当年一样重伤不治,只能回到苏悉地院疗伤。 都说当年佛母为救青焰缠身的越鸟亲入寒潭乃至重伤,想必今日在苏悉地院,是佛母联手金雕逼迫那个青华大帝为越鸟护法。九重天想要笼络佛母和玄武不是一天两天了,可那区区蟠桃之恩,哪里比得过这舍身护女之恩?鸿蒙虽然不认青华大帝,但也知道此人是天庭柱石,是天庭官家的左膀右臂,身在其位就得识得大体,不护越鸟生灵涂炭,护越鸟他左不过受些皮肉之伤,这样划算的买卖谁不会做? 越鸟沦为凡鸟,这让鸿蒙既惋惜又欣慰,她毕竟是天生的神鸟,生下来就带着天赐的力量,她误以为那青焰是她的,经此一劫,也许这位光明万丈的越鸟殿下才会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 说到底,佛母也好越鸟也罢,各个都眼巴巴地盼望着“天恩”,在鸿蒙看来,她们和龙宫一样,都是数典忘祖背弃同族的异类。只要低着头,妖精们的生杀大权就始终掌握在高高在上的神仙手里,即便是天生高贵的“明王殿下”也不例外,妖精们沉溺在别人的谎言里,可鸿蒙却早早醒来了。 第十三章 寒绸池神仙吃苦头 光明殿慈母哭女儿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 ——《西游记·悟空斗金雕》 佛母一心为女寝食难安,金雕比她也好不到哪去,此刻二仙强打精神,在佛母的起居之所摩愉啰室内说话。 “今日越儿误入雷音寺,被梼杌占了肉身,梼杌有慧根,通晓五族万年之冤。我看时,越儿被那妖精封住了元神,不知道是听得了什么内情,竟在诸佛面前当众求死。” 金雕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今日梼杌似乎是对越鸟道破了什么内情。然而面对佛母的雷霆之女,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将此事和盘托出,只能旁敲侧击好让佛母自己领会。 越鸟一向聪颖,当年如来不叫她干别的,偏偏叫她落入凡尘两历千世劫,怕的就是叫她知道太多五族之事,看破五族的最后一步棋,两千五百年前观世音收走越鸟和青华的记忆,其实也是同理。岂料他们这一番苦心最终依旧是白费了!越鸟生性慈悲,几千年来又被如来和观世音教的一心要救苦于天下,一旦叫她知道内情,她必定会选择牺牲自己,换得三界偃旗息鼓。 “这!这!若是……若是果真如此,你我可得好好防着那丫头!她的心思我最清楚!” 佛母今日连番受惊,越鸟生死一线还不算,就连她最可怕的噩梦都成真了。她处心积虑瞒了越鸟这么久,今日居然阴差阳错叫梼杌这当年的苦主说破了此劫! 金雕抖抖索索地说道:“如今越鸟叫如来收去了法术,沦为凡身,要想将她困住倒不难……” “要我说,都是那个如来瞎出主意!让越鸟为这个冤家仇人做什么护法?惹出这样的大祸来!” 佛母拍案而起,要不是越鸟此刻命悬一线,她恨不得立刻杀上灵山。 “姐姐息怒,息怒,眼下越儿要紧。”金雕连忙规劝,他生怕佛母一时震怒,做下什么糊涂事儿来,比如说一口吃了青华大帝,又或者……冲上灵山一口吃了如来佛祖。 金雕连忙奉茶安抚,佛母这才肯落座,他瞟了瞟佛母的面色,硬着头皮说道:“呃……我看……我看青华大帝对越鸟实在有情,说不定到了那时,他真肯为越鸟顶去天灾。” “什么有情?呸!这些个神仙各个都是薄情寡性之辈!”佛母唾道。 佛母对青华十分厌恶,金雕无奈之下只能换个角度劝说:“即便如此!只要这东极帝懂得轻重,知道原委,自然就会明白他根本就是别无选择,他总不能吝惜一身,眼睁睁地看着三界生灵涂炭?” 好在佛母虽然焦急,却也还听得进去道理,她被金雕不厌其烦地劝诫,面上终于露出了缓色。是啊,青华看似有选择,可如今形势逼人根本由不得他不肯,若他执意不顾越鸟,那可就是置三界安危于不顾,视灭世之劫于无物!当年东王公为了助西王母位列仙班免去天灾辛苦了整整五百年,这仙缘的厉害和牺牲,哪里是青华斩情丝、盗弱水就能轻松逃过的? 碧涛寒绸池寒气如刀,冰冷如牢,观世音赐给越鸟的最后一道护身甘露在她进入寒池的一瞬间就冻成了冰渣子,焚身的青焰死灰复燃,越燃越烈,寒绸池里翻涌的寒气遇到青焰,纷纷化为水珠坠入池底,随后再度结成鬼冰化为寒气,如此循环往复。 越鸟靠在青华肩头昏迷不醒,细腻的水珠落在青华的睫毛尖上,他环视四周,发觉身边围着一圈“毛毛雨”。骇人的寒气在池边蠢蠢欲动,可在靠近越鸟的地方,水汽却变得温暖柔和,他仿佛坐在一场春雨里。 一股水花扬起,轻点在越鸟额上。 “越儿,别怕……” 佛母留下的两个小妖一远一近紧紧盯着寒绸池的动静,越鸟说过,佛母威重,苏悉地院的小妖们比瑶池仙娥更加周全细心。青华心想这样也好,若他真的不支,她们也能立刻搬来佛母,总不至于碍了越鸟的性命。 越鸟身上的青焰与寒绸池里的寒气斗了三天三夜,萦绕在二仙身边的水汽越来越冰冷,到了第三天夜里,水珠落在青华面上已如刀割一般。看来越鸟身上最后一波青焰已经被寒气化尽,只要等她血脉里的火种熄灭,越鸟就能捡回一条命来了。可这三天青华全凭越鸟身上的青焰护身这才没有冻死,他望着怀里的越鸟,平生第一次贪生怕死了起来。 终于,最难熬的时候来了。 青华抱着越鸟跳进寒绸池已有四日,时至日出,看守的小妖吃了早饭耐不住地打起盹来,可等它一睁眼,却惊觉青华大帝已经不见了! 佛母和金雕正在殿中念经,突然只见一个小妖飞也似的入了殿,跪在地上喘着大气急急回禀道:“不好了,菩萨!那……那青华大帝……不见了!” 金雕大惊失色连连叹苦,他原以为青华对越鸟一片赤诚,岂料这老神仙居然如此不堪,竟在这生死关头至越鸟于不顾! “你还说什么神仙深情,简直糊涂!” 佛母拍案而起怒火万丈,可此刻她就是再怒也实在是顾不上!碧涛寒绸池苦寒无匹,越鸟此刻又昏迷不醒,若是无人护法,她断断不能得活,当年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二仙匆匆赶到碧涛寒绸池,金雕定睛一看,见越鸟正端坐在碧涛寒绸池中,虽是昏迷不醒却坐地稳稳当当。他不明就里只觉得此景古怪,正要发问却被佛母抢了先。 “哼!这老东西,倒不惜力。” 金雕这才发觉关窍——碧涛寒绸池向来无半点水汽,此刻不知何故竟无端端多出了半池池水来。 “难不成……”金雕惊道。 望着眼前的一汪池水,佛母阴阳怪气地说道:“青华大帝果不愧为天下水精,居然能想到以这个办法化解碧涛寒绸池的寒气。” 碧涛寒绸池乃天下至寒之地,滴水成冰,眼下这一汪池水不是青华的真身还能是哪个?前番是那小妖不识,想这苏悉地院里的区区妖仙,哪能识得青华的真身?它只看原本怀抱明王坐在池中的青华大帝突然不见了,一心以为这老神仙弃明王而去了,所以才慌忙回报。 青华入碧涛寒绸池已有四日,他虽是造化齐天,但万事万物总有短板,他的罩门本就在此,又哪里能扛得住这极寒之气迫身?于是他心生一计,化出真身,以青玄水托着越鸟,借着越鸟的体温在泼天的寒气中护住她,也以免他自己被冻伤。 金雕心中隐隐有些担忧,青华已经连化形都难以支撑了,看来是叫这碧涛寒绸池冻得不轻,无论他是想表个态度也好,还是真心护佑越鸟也罢,今日光明殿有他和佛母在,实在是无谓让青华冒险。 “大帝无需勉强,还是让在下代劳。” 金雕一番好意,可青华却默不作声,佛母嗤笑一声,随即撩起了宽袖,露出右臂上的一处冻疮说道:“青华,我劝你量力而行!千年前你害的越儿魂断九重天,当时她就如今日一般,被浑身青焰烧得命悬一线。老身抱着越儿在这池中七天七夜,终于换回了我这苦命的女儿一命。而老身则落得身受重伤,时至今日,老身身上的冻疮都还没好全呢!” 佛母怒中有悲,咬牙切齿,碧涛寒绸池里,半池水扬起又落下,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个泼才,好生固执!”金雕看青华不肯求救,心中不禁焦急。事到如今,怕只怕青华被碧涛寒绸池伤了元气,若真如此,到了越鸟天灾之时,青华万一不敌,那越鸟可就真是再无生机了。 见了佛母臂上掌心大小的冻疮,青华心中不仅忐忑,时隔两千五百年,佛母竟依旧病势缠绵,足见佛母当年伤势之重,他心里少了三分侥幸多了五分忧虑。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不愿离开越鸟。 三位神仙僵持不下,青华似乎不愿意示弱,这可是犯了佛母的大忌,她天生就吃软不吃硬。 “罢了!他若真是不敌,自然会叫救命的。”佛母冷冰冰地说。 青华若是化形未破,金雕还能强行将这老神仙拽上来,可如今他化作一汪池水,金雕根本就无计可施。 金雕看青华既不叫苦也不求助,心里不禁想起当日他断心脉救越鸟的场景——难道这九重天第一武将真有如此造化,就连至寒加身都毫不畏惧? “你在此看着,若是他不支,你便速速通报。”佛母对身边的小妖交代到,那小妖欣然领命,连忙立在了碧涛寒绸池边,眼都不眨的盯着明王的动静。 “且看他能扛到几时。”佛母说罢拂袖而去。 第十四章 东极帝再中鬼冰毒 光明殿夫妻两头苦 “第几日了?”佛母闭着眼捻着手里的佛珠,她的睫毛有些微颤,嘴角干的发白。 立在佛母身边的小妖上前答话,说:“回菩萨,青华大帝护着明王在碧涛寒绸池中已经是第六日了。” “他倒真扛得住?老身去看看。” 佛母说着就起身往寒绸池去,金雕乖觉地紧随其后,这几日佛母心急如焚滴水未进,他也只能跟着苦熬,他倒不担心越鸟的性命,寒绸池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此刻光明殿里的三仙,可他担忧的是日后越鸟该怎么办。她本是天生的神鸟,一日之间却骤然沦为凡胎,等她醒来,不知要如何难过。 佛母的确没想到青华居然能熬这么久,这寒绸池的厉害,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青华不叫苦也不求救,在那寒池里一坐就是六天,佛母虽敬他,可心里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不甘来,她倒要看看,这与玉皇并尊的青华大帝到底有什么本事! 佛母赶到碧涛寒绸池前,发现青华已经收起了真身,这倒不稀奇,越鸟身上最后一缕青焰燃了六天六夜,到了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她身上的青焰火种已经熄灭,再不能抵抗碧涛寒绸池中的万尺寒气,青华如果还不收起水形,只怕他的真身就要冻成一块冰疙瘩了。 青华已经冻得面色如霜,睫生冰晶,毫无气息。佛母虽一向痛恨青华,可此情此景却让她不禁心生恻隐——青华肯护越鸟这一回,总算是将他欠越鸟的情债还了几分,她又如何忍心看青华星落于此? “青华,你要是撑不住,就趁早出来,何必逞强?”佛母低声对青华说到。 可青华却照样一言不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过半日,只要再坚持半日,越鸟身上的青焰就会熄灭,他的越儿就能捡回这一条命来了。 “哼!这可是你咎由自取!”佛母看青华不肯示弱,一时怒上心头,随即拂袖而去——事关越鸟性命,这青华大帝却只顾逞强,叫她如何不怒? 回到寝殿,佛母忐忑不安,她唤来金雕与他并肩打坐口念佛言,只盼望越鸟能够得脱此劫。到了第七日,又有小妖来报,说青华在寒绸池苦熬了七日,终于大功告成。二仙闻言皆喜,连忙赶往寒绸池。 到了寒绸边,金雕拉起青华,佛母接过越鸟,金雕见青华虽然是摇摇欲坠,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因此便同佛母一样,只顾着越鸟。越鸟气若游丝,虽是化去了一身青焰,却依旧不见转醒。金雕见状情急,从袖里掏出了一个小瓶说道:“在灵山时越儿便已身负重伤,如今她失了法术,要恢复起来就更加困难了,我这有抟风运海丸,姐姐先给越儿服下。” 抟风运海丸乃金雕独门佛宝,有逆转乾坤、枯木逢春之效。佛母将抟风运海丸给越鸟喂下,随即抱着越鸟便往摩愉啰室而去,而青华则被金雕和众妖引着,往娑嚩诃室前去。 抟风运海丸虽有妙处,却也有坏处,这仙方但凡金身佛陀服下,便得三日三夜不醒,如今越鸟已是凡胎,服了此丸,便要睡五日五夜才能醒。佛母细查,发现越鸟身上除了几处皮肉伤以外就只有脊上一处有一道旧伤,她虽心生疑惑,可眼下却顾不上计较,便暂时按下不表,连忙差人给越鸟擦身上药更衣。 娑嚩诃室乃光明殿客居第二,若非是佛母有感青华以身相护之心,只怕青华也住不进来。金雕扶着青华入了娑嚩诃室,可这老贼古怪得很,不叫众妖侍奉他。金雕不明就里,一心以为青华是嫌弃苏悉地院中的侍奉多为妖仙之辈,因此也未曾相劝。早知道仙妖两道,没想到这些个金身之辈竟如此不容,青华即便是身受重伤也不肯受妖精侍奉,既然如此就合该他受苦!自己又何必费事张罗? 金雕刚出了娑嚩诃室便被佛母召去了——越鸟背上一道刀痕从颈到尾,哪里是能瞒得住的?看来今儿他左右躲不过一顿骂了。可这挨骂挨打的事,不应该是青华去吗?为何要他代人受过啊? 金雕垂头丧气心有不甘,可佛母诘问,他不敢不言,只能将越鸟当日换脊之苦,佛祖传入妙严之音悉数与佛母详解。他原本以为佛母若是得知内情必定勃然大怒,岂料佛母竟一反常态,非但不恼,面上还露出些宽慰来。 青华的心思,佛母猜得透,青华的计较,佛母看得清。无论越鸟生死,只要这青华大帝肯以死相护,三界总不至于再掀波澜,这就是佛母的心思。 金雕意外地没有挨骂,因此心中不禁窃喜,可他没能守住当日与青华的诺言,将越鸟换脊一事告诉了佛母,事到如今,他也应该将事情首尾告知青华,好叫他万事做个准备。否则万一佛母伺机报复,青华防备不济,到时候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来。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金雕走后,青华奄奄一息在塌上趴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儿来,他自知伤重,只因不想被旁人看破所以才遣走了所有人。寒绸池的确厉害,就连佛母这金身的菩萨都敌它不住,更何况天生就怕寒冰的青华?他苦熬了七日,已经伤及真元回天乏术,可他还是打起精神导气归元。即便今日他就要星落苏悉地院,他也一定要见越鸟最后一面,和她说最后一句话。 青华刚刚除去衣衫,金雕就推门而入,眼前一闪而过的寒光让金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立在当场浑身如雷劈,直吓得瞠目结舌,面色如纸。 “你!!!”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章 无奈何青华拜佛母 祸双行鸳鸯难两存 金雕推门而入,青华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没来得及掩盖身上的伤口,也没想到能粉饰太平的谎言,他抬眼看了看金雕,面上带着一丝未及遮掩的惊慌。 青华慌,金雕却比他更慌,他圆睁双目,趔趄着将身后的门勉强掩好,随即木僵僵地回头看着青华,虽是大张着嘴却抖抖索索连话都说不利索,只是呆呆地叫着:“你!你!” 只见青华由胸至腰已经全部冻成了冰,在沉重的幽冥色寒光下,只剩下一颗心还泛着些隐隐可见的赤色。饶是他这佛祖护法,也照样没见过如此阵仗,金雕心鼓擂了四通这才后知后觉——天生万物相生相克,青华这厮是个水精,寒冰恐怕正是他的罩门大忌! 惶恐被一股莫名的怒气取代,金雕随即暴跳如雷捶胸顿足,他早知道青华固执,可他万万没想到青华竟固执至此!他原以为青华是有多大的造化,连要了佛母半条命的寒绸池都不放在眼里,没成想这厮居然是不顾生死硬抗!倒不知这老神仙是不愿在苏悉地院露怯,还是真的为越鸟发了癫了! “……你这老东西!你是想横死在苏悉地院好讹佛母一遭吗?” 金雕实在是被那青华那渗人的样子吓着了,可他终究总算知道轻重,青华伤重至此,他束手无策,眼下只能请佛母救命了!他连忙就要唤人去请佛母,可他还没走出半步就被青华拦住了:“不要!千万莫要让越儿知道!” 青华浑身脱力,只能勉强拉住金雕,即便是隔着几层衣物,金雕都依旧能感觉到青华身上散发出来的刻骨寒凉。“青华伤及根本,来日怕是护不得越鸟了”——这是金雕的本能的反应,这样自私的念头让他对青华生出了反噬一般的同情,他望着眼前面如白纸的青华,一身的张扬桀骜终于偃旗息鼓。 “你消停点!要死你死外面去,别再惹事儿了行吗?” 无奈金雕虽是好言相劝,可青华就是不依,金雕生怕和青华拉扯起来,他摔了碰了碎成冰渣,因此也只能按下焦急与青华细说:“……你先坐下!你听我说!越鸟服了抟风运海丸,要睡足五天五夜才会醒的,她不会知道的!你伤重至此,我黔驴技穷救不了你!你要是还想活命,还想以后有命能陪着越鸟,此刻就得立即去求佛母!” 得知越鸟昏睡不醒,青华吊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略略揽了揽衣衫,心想左右今日他还有要事要和佛母商议,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快刀斩乱麻算了。 眼看青华放弃了抵抗,金雕拔腿就跑,然而等到了佛母面前,他既不敢细说青华情状,又不好代青华向佛母求情,只傻乎乎地愣在那,满脸都是欲言又止。 佛母见金雕支支吾吾,便也懒得和他计较,只径直入了娑嚩诃室。她到时,金雕仓皇中似有尴尬,而青华大帝则衣衫不整,薄薄的月牙色蝉衣下面不知为何似乎略略透着些青色。 金雕不敢说话,只冲着青华的方向努了努嘴,佛母看了看青华,见他面有霜色睫眉有霜,气息微弱身带寒气,却偏偏一言不发。随行的小妖们看破了殿中的古怪气氛连连退下,金雕不禁摇头叹苦——青华半点不了解佛母的性子,不知道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眼下青华要是再装腔作势,只怕是真要惹恼佛母了。 眼看二人僵持不下,金雕急中生智,嘴里吹起一股吉风,将青华略掩着的衣襟吹开了半寸。一片冰色闯入眼中,佛母大惊失色,她大步上前将青华的上衣全部掀开了,随即嘴里惊叫了一声—— “啊!” 佛母目瞪口呆地望着青华,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青华的躯干已经冻成了一块寒冰,他的血脉五脏除了心还在以外,其余全部都被寒绸池里的寒气冻住了。看来这厮在寒绸池苦熬七日,想必是伤到了根本,所以才化不出肉身,变成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样子。 佛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历三纪的巨妖,对生化克制之道了如指掌,今日青华之伤更胜她当年十倍,她不用谁来说也猜得到寒冰是青华的罩门。 “既然寒冰是你的罩门,你为什么不说?!” 佛母是又惊又怒,原本她只是想要教训一下青华,想让他尝尝这天定仙缘的苦头,但青华伤重至此,她可真是始料未及。而青华明知自己罩门在此,却强行苦撑不肯求救,她一时不忿,导致如今青华落得如此惨痛的下场,那这一场恩怨最后岂不是要全落在她的身上? 面对佛母的诘问,青华脸上半点没有慌乱,他依旧云淡风轻地说话,仿佛那冻成冰块儿的不是他的身体一样。 “母女连心,佛母当年为救与越儿不顾生死,夫妻同命,今日我为何不能为救越儿而肝脑涂地?” 金雕拍案而起:“你糊涂啊!当年事发突然,我在雷音寺当值,佛母是没有办法才只能兵行险着。今时不同往日,越鸟有我这个娘舅和佛母这个亲娘在身边,你何必如此执着啊!” 这个青华大帝真是个糊涂虫!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冤孽!足见所谓孽缘就是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不可两存! “尊者怕是小看本座了,本座无妨,养养便好了。当日灵山横祸,二位是越鸟的至亲,我不敢相瞒,有三件事要与二位说明。”青华故作镇定,他强掩了疲惫和伤痛,选择冷静沉着地面对越鸟的至亲。此刻越鸟昏迷不醒,佛母和金雕不明就里,他若稳不住,只怕他三个要乱成一团毫无头绪了。 佛母略蹙眉头面露不屑,这东极帝果然是个虚情假意之辈,什么无妨?她看得清楚,今日这老贼已是元气大伤,眼下他嘴上逞能,无非是不愿意在她和金雕面前露怯罢了。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九重天多的是神仙方术,只要青华还有一口气在,天庭自然会救他的,何须她来操心? “你有什么要说的边说。”佛母说,她在青华面前落座,虽然面上佯装镇定,可心里却不禁住嘀咕——到底是什么事情,比青华自己的性命还要紧? “其一,越儿与本座已经破镜重圆,待西王母首肯,我二人便可结为夫妻。我俩情出自愿,各有苦衷,望二位恕我未禀擅行之过。” 青华此言一出,金雕瞠目结舌,佛母大惊失色—— “你!你!你明知与越鸟是生生两伤,世世拆凤,你还敢娶她?你这是要害死她啊!” 青华肯不顾生死也要护着越鸟,佛母勉强相信他对越鸟情根深种,可她却万没想到青华居然敢逆天而行,想要强行娶回这已经断了仙缘的妻子。 “……如来叫越鸟与你护法,你竟然不顾轻重,将越鸟这一族之尊偷纳成妻!你!你视我羽族为何物?视我五族万数为何物?” 佛母越说越气,指尖俱缘剑忽隐忽现,金雕怕佛母一时震怒将青华斩杀在此,连忙跪在地上求告佛母:“佛母容禀……如今越鸟天灾事大,其余诸事,不如先搁下。” 青华与越鸟的姻缘乃是天数安排,这样难得的缘分,旁人就是天天恳求也未必就能求的来。怪只怪越鸟天生就是青华的妻子,即便灵山费尽心思,也照样难保她不对青华动心。 佛母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她护了越鸟三千四百年,为了越鸟她威逼灵山、偷盗天机,可一切到头来却依旧是一场空,越鸟还是回归了属于自己缘分,而她却只能坐视自己的独女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尽折磨。 眼看佛母一反常态,非但不怒还露出了悲切,青华也放下了他六御之尊的仪态,只见他对佛母躬身道: “佛母当有此怒,本座与越儿生情,幸得天怜,才叫本座这孽身与越儿两厢情悦。越儿至情至性,宁愿抛弃尊荣名分,可本座心中愧疚难当,如百虫噬心夜夜难安。七日前三月三,本座原想求西王母为本座赐下姻缘,也好全越儿一个名份,岂料阴差阳错,事到如今,越儿……已经恢复了七世记忆……” “什么?!”佛母呲牙裂目,青华一个天雷接着另外一个天雷,直劈的她眼前发黑。 金雕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日大雄宝殿殿门紧锁,彼时我见有人欲推门而入,心中还十分不解。如今看来,难不成是越鸟恢复了记忆,冲上雷音寺来诘问如来的吗?” 越鸟广有佛性,她断断不会因为七世情苦就责难青华的,可她是那样的聪颖,一想就会明白观世音设局、如来说谎,其中必有因由。 “不错……本座劝她不住,只能与她同行,岂料尺寸之差,竟让越儿遭此横祸。”青华说着垂下了头。 “……这一切罪责,始作俑者,舍我其谁,既然如此,本座又何敢叫尊者与佛母为越儿伤心伤身?既然越儿因我蒙难,我自然也应该为越儿不计生死。” 听完青华的陈述,佛母也收起了怒气,苏悉地院上空浓得化不开的雷云终于开始消散。青华面不改色,心里却如脱大难——佛母一怒非同小可,今日她选择了退让,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见佛母仰天长叹,事已至此,命数难料,既有因便有果,这又哪里是她能横加干涉的?可怜越鸟失仙缘在先,续孽缘在后,因此事事不济、处处倒霉。罢了罢了,只要越鸟能留得一命,她这个做母亲的宁愿什么都不计较。 佛母心中拨云见日,她放下了心中的不甘和气愤,只在乎最重要的那件事—— “你说越鸟与你是两心相悦,那好,我且问你,你能为越鸟做什么?” “这便是第三了……还请佛母允准,在越儿苏醒之前,让本座带越儿回妙严宫。” “你说什么?!”佛母拍案而起! 第十六章 金孔雀震怒翻风云 东极帝陈情化干戈 青华说要把昏迷不醒的越鸟带回天庭,佛母乍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面露凶光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青华道:“你这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居然敢向我讨我独苗的女儿!” 面对佛母的威势,青华面不改色,可他病势缠绵,因此说起话来少不得有些底气不足:“本座诚心拜求,还请佛母顾念越儿性命,准我此请。” 旁观的金雕三魂吓掉了七魄,眼看佛母的脸色则越来越差,他悄悄地扯了扯青华的袖口,这厮若是再不服软,今日只怕佛母真的要大动肝火。 青华正襟危坐丝毫没有要讨饶的意思,佛母的脸色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片刻之间,曼荼罗界上方的天空瞬间就变了颜色,正是——黑云袭城蔽日遮天,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雷炸响如同鬼哭,通达天地闻者惊。 玄鸟凤凰掌管六道轮回,生下这金孔雀造化齐天,翻云覆雨皆易如反掌,偷天换日如瓮中捉鳖。佛母在九重天一时暴怒,就惹得天庭风雷交加,此刻她怒发冲冠,这曼荼罗界便如黑云压城一般日夜不分。 佛母得道皆在百仙之前,她一向威势极重,雷音寺不敢拘她,四妖王不敢逆她,她一生威风八面,唯独因为青华连连受挫,因此心中早有不甘。原本今日她看青华不顾生死,在寒绸池里护了越鸟七天七夜以至伤及根本,心中的滔天的怒气也散了三分,岂料这老神仙竟如此放肆,居然想把越鸟困在九重天为质! “你给我听着!不管你和越鸟如何两情相悦,即便是你俩木已成舟,我也都通通不认!我劝你也不要打这些没用的主意!我们是妖!不讲究三贞九烈!什么王母赐亲!事到如今,就算是玉皇大帝敕封我女儿为东极帝后我也未必就肯!我这苏悉地院里有妖仙三千,别说是你的妙严宫,就是王母的瑶池也不过如此!明王宫如今已经落成,越鸟有她明王的宝座,你妙严宫配不上我的女儿!” 顺着佛母所指的方向,青华看到了云层中的飞檐,那是一个离光明殿不远的地方,青华甚至还可以听到神兽的呦鸣。造化弄人,越鸟一出生就没了仙籍,佛母虽然送她入灵山以期她位列仙班,可但凡天下为人母的,又有谁肯让自己的女儿遁入空门无欲无求的呢? 此乃泰山压顶之际,越鸟蒙此大难,佛母怒发冲冠,一心以为青华要将越鸟拘在天庭为质,莫说是责骂,就算是要一剑劈了他也不过分。可这并非青华的本意,因此他照样不卑不亢,说起话来更是比佛母和金雕多了几分远见—— “佛母息怒,便听本座一言。” 眼看青华又要摆谱,金雕急的直跺脚,他压低了声音急急催促青华:“你快说……别卖关子了……” 九头金雕一向眼高于顶,他虽是佛祖护法,却半点不把雷音寺满山的佛陀尊者放在眼里,唯独是对他这个姐姐金孔雀又敬又怕,从来不敢怠慢不说,更不敢冒犯。他擅自瞒下了越鸟换脊之事,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受罚呢,此刻他只盼青华能知情识趣些,千万莫要再惹佛母生气了。 “佛母当日亲临妙严,为的就是让本座来日为越儿挡去天灾。不瞒佛母,本座蒙王母天尊亲自传下秘法,只要本座以元神相护,越儿便能逃过一劫。可是要行此法,便得将越儿身神分开。上苍有情,让本座与越儿得以破镜重圆,本座大慰平生,来日何须佛母相迫?能护佑越儿,本座求之不得。可越儿如今已知晓内情,她的心性二位最了解,只怕她宁可自绝也绝对不愿让本座来日以身相护。如此一来,佛母若想得偿所愿,就得让本座带越儿回九重天。一来天庭宫禁森严,只要本座下旨,叫四天门严防死守,越儿断断不能走脱。二来只要越儿在本座身边,到了那时,哪怕她不肯,本座也能强行取出她的元灵,如此便不辜负我等一番筹谋。三来,本座有一桩大礼给西王母夫妇,即便本座无有来日,西王母天尊也照样会投桃报李,庇护越儿,如此便是三全之计。” 殿外黑云消散,苏悉地院碧空如洗,日暖风和。佛母面上收起了怒气,虽是一言不发却也露出了缓和。越鸟的性子,佛母这个做母亲的最是了解,她自小悲天悯人深明大义,哪里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为她受过?若青华所陈非虚,越鸟真的与他两情相悦,那么越鸟就更不可能坐视青华为她犯险了。 今日事发突发,越鸟一日间竟遭了如此横祸,就连佛母都有些手足无措,眼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越鸟强留在苏悉地院,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可苏悉地院虽是仙境,却依旧属八洲之地,越鸟如果铁了心要牺牲自己、保全三界,只怕佛母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拦不住她。 佛母和金雕面面相觑,想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情——九重天再不济,也总是个难进难出的地方,东极帝位高权重,只要他吩咐下去,越鸟自然逃不出他的掌心。如今佛母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青华,可是那焚风的厉害恐怕就连这金身的神仙也难以抵挡,佛母别的不怕,就怕到了生死关头,青华临阵退缩。 佛母蹙着眉打量了青华好久,随后才缓缓开口问道:“你真的不怕死?” 青华郑重其事地对佛母和金雕摇了摇头:“死,我不怕。我只怕我若不敌焚风,越儿生无可恋,到时候还请二位看紧她,开解她,千万莫让她做出傻事来。” 青华谈及生死如同无物,佛母心头一紧,生出万种辛酸来。可怜这天定的鸳鸯,命中注定偏要离散。青华肯以命相抵,无论结果如何,总归可以止了天下浩劫。可越鸟若是真的与这青华大帝通心通意,只怕来日她即便能熬过天灾,也熬不过往后余生万年孤寂。 原本佛母看青华嘴硬,心中有气不愿救他,可事到如今,青华重伤,她若是顽固不化不肯救青华,只怕最终只会害了越鸟。 “你少说嘴!如今你元气大伤,来日拿什么护越鸟?你跟我来。” 佛母说罢拂袖便走,青华和金雕一路跟随,等到了讫兰丹房,佛母停下了脚步,轻抚着房中的青金丹炉,缓缓开口对青华说道: “我这女儿乃青焰孔雀,滴血成焰,她一向慈悲,几千年来,身上的青焰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唯独到了你这儿……哎……如今你身中寒冰剧毒,越鸟失了法术,恐怕是救不了你了。我这丹炉里还有一股碧波青焰,虽然不能将你身上的寒毒尽化尽解,但也总能让你少受些苦。” 佛母语带苦涩——所谓孽缘,就是如此,只要越鸟和青华凑在一起,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她念动口诀,丹炉中的一股熊熊青焰便直奔青华眉心。那青焰虽然火势扑人,可青华却纹丝不动,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股熟悉的温度由上至下灌注全身,在烈焰中,青华恍然似乎看到了越鸟的脸。 世间最后的一股碧波青焰灰飞烟灭,青华身上虽然还剩下胸前釜口大小的一块寒冰,但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来。他轻拢衣衫,对着佛母诚心谢拜,可他生怕越鸟突然醒来,便是连片刻都不敢耽搁:“多谢佛母,若非佛母出手相助,只怕本座连云都驾不起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带越儿回妙严宫。” “且慢——”金雕伸手拦住了青华,他左思右想,觉得越鸟没了修为,可是她身上还有扶南阴阳剑、阿鼻尘圣眼和雮尘珠。越鸟心机灵巧,若是不收去这些个兵刃法宝,只怕来日她用计设局,叫青华帝君防不胜防。 “姐姐……如今越儿法术虽然法术尽失,可是为保万全,姐姐还是收去越鸟身上的法宝法器为好,以免越而生出什么想法来……” 佛母满脸沉重地点了点头,在越鸟床前,她将越鸟身上的一应武器法宝全部收回,然而望着沉睡的越鸟,她心中万分疼痛再难相忍,一转身便一个耳光就打在了青华的脸上:“我这女儿原本是通天的造化!满身的法宝!无尽的尊荣!偏偏一朝遇到了你,叫她失身失神,失力失器,失名失份,沦为凡鸟!你!我恨不得食你的肉!饮你的血!” 佛母的一个耳光打弯了青华的腰,打垂了他高高扬起了万年的脸,他望着越鸟,眼中落下两行清泪。两滴来自昆仑的泪珠滴在了苏悉地院的地上,世间归于无言。 第十七章 三界劫进退皆维谷 二道灾左右难两全 一切正如鸿蒙所料,越鸟被如来收走千年修为沦为凡鸟的事情以近乎不可思议地速度传遍了三界。可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道法精妙,参之不透,往往是越身处其中,越不可参详。灵山诸佛亲眼看到越鸟被梼杌摄魂夺舍,他们知道释迦摩尼收走越鸟一身修为是怕梼杌来日东山再起,可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七日之后越鸟被东极大帝带回了九重天。 佛母乃羽族旧主,势力广大位高权重,苏悉地院是越鸟的故乡,如今她沦为凡胎,万没有远离故土,投入天庭的道理。可青华大帝非但是将越鸟带回了九重天,更是亲自在玉皇大帝面前澄清了缘故。 听闻明王被梼杌摄魂几番生死,九重天众仙无不惊诧,梼杌这灭世巨妖如今就困在明王的肉躯里,三界和灭世之劫终居然只隔着青孔雀单薄的一具肉躯而已!兹事体大,天庭郑重其事,玉皇大帝有旨,此难乃三界大劫,天庭灵山需同舟共济,九重天更要以青华大帝马首是瞻。 鸿蒙投入苏悉地院的人手收获颇丰,越鸟自小投入灵山,成年后三千年都落在尘世渡劫,想打听她的消息真是难于登天。好在九婴能御水火,便是光明殿这样把手森严的地方,她也照样能在佛母的眼皮子底下潜伏进去。 九婴原本心里还有些不解,九阴宫广有眼线,苏悉地院里常日传来的消息也一向可靠,圣王又何必何兴师动众非要她亲自往苏悉地院一遭?可等真的到了光明殿,她又不得不叹服于圣王的深谋远虑。这次她在苏悉地院的所见所得,若非亲眼所见,只怕即便是佛母亲口陈情她都不敢相信。 满天飞的流言终于落实,明王非但是法术尽失青焰迫身,更是得了九重天青华大帝亲身相救,如今已经被带回了天庭。 鸿蒙早就猜到佛母会逼迫青华大帝为越鸟护法,可他没想到青华大帝居然将越鸟带回了九重天! 别的不说,佛母一心爱女,平日里满脑子都是如何让越鸟篡位明王。如今明王宫已经落成,鸿蒙满心以为这次佛母会借机捧越鸟上位,岂料这老孔雀不知是不是糊涂了?居然让个老神仙将越鸟带到天庭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鸿蒙思前想后,总觉得此事不通——九重天强压五族贵胄为质,佛母居然也肯?难不成是越鸟重伤未愈,佛母无奈之下只好将她送往天庭?可越鸟自小长在灵山,若她真的生死未明,佛母怎么想也应该将她送去雷音寺才对啊。 章尾山的明月高悬,落在水潭上与月影相映成趣,鸿蒙盯着面前的两轮明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镜花水月都是虚,两厢成趣才是真! 佛母费劲了心思想让越鸟名正言顺地做了五族明王,无奈玉皇大帝就是不肯封越鸟为王,五族虽然不敢硬抗佛母的威势,可私下里觉得越鸟德不配位的却绝不止鸿蒙一个。可早知道他准备拿越鸟做文章,佛母又怎么会坐以待毙? 越鸟在如来老儿膝下三千年,若这老和尚还有些个人心,越鸟何至于时至今日还未得金身?龙宫的徒子徒孙即便是在天庭当牛做马都总还有些官衔,如今越鸟胡乱被被带回九重天,这明摆着就是天庭强压五族宗亲为质!鸿蒙原本的打算是,无论佛母是碍于天庭威势不敢有违,还是心存侥幸希望九重天能护佑越鸟,他都可以将越鸟坐困围城的惨状推到二道身上。可这金孔雀未免城府太深,一招忍痛割爱竟是堵死了他的所有后路! 如今五族形势纷乱,各为其主,五妖王各怀心思,各个肚子里都有一本账。二道威重,凡人狡黠,众妖们若是连越鸟这般出身高贵、师出名门之辈都难逃被摆弄的命数,那么其余云云之辈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可佛母却始终不肯答应鸿蒙起兵的要求,而今日她坐视越鸟被东极帝带回九重天,根本就是釜底抽薪! 如今越鸟远在九重天上,佛母坐镇苏悉地院,那么这明王之位到底花落谁家?是苏悉地院里的佛母?还是九重天上的越鸟?佛母不肯起兵,鸿蒙还能想出办法来对付她,可眼下若他对佛母下毒手,那么九重天上的越鸟就会立刻名正言顺地成为明王!越鸟自小长在灵山,满心都是正道普渡,和她那个懂得进退的母亲可不一样。待越鸟登基成为明王,五族的局势就会立刻倾斜!到时候九重天有两位妖王在手,加上玄武这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五族竟不知胜算如何?九重天不比苏悉地院,眼下鸿蒙若是想向越鸟下手,除非起兵造反杀入天庭,杀了东极大帝,否则万事休矣! 金孔雀此局精妙,鸿蒙无计可施,只能仰天长叹。正在此时,相柳却从宫外大步而来。 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他在圣王身边侍奉,一向颇重行头,就算是平日里也照样一身蒙面青甲,加之他又身材高大,莫说是九阴宫里的小妖,任凭谁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九阴宫上下皆知他是圣王心腹,因此他在九阴宫一向来去自如。 相柳大步上前,到了圣王身边行罢了礼,这才低声说话:“殿下……呃……听说南海长公主要择婿了,这次是公主自己择婿,五族成年有爵位者皆可提亲,殿下要不要试试?” 鸿蒙恍惚遥记得南海的嫡长公主原本是许配给了同族,只是那厮十分无道,弑父娶母,疯魔无比,终于被灵山斩杀。然而长公主虽然得脱此劫,在五族中却也失尽了颜面,这样的不祥之人,如今居然因为恨嫁而要亲自招亲了? “南海长公主?就是那个枉死了夫婿的?” 第十八章 青孔雀重归妙严宫 东极帝痛惜鸳鸯劫 世间不乏英雄豪杰,可天数却往往是通过最不起眼儿的角色而推进的,就好比不小心摔破了雷音寺的门栓,导致梼杌逃出生天的灵山童女;因为爱慕青华帝君屡生事端,最终导致越鸟恢复了记忆的桃姑姑;以及越鸟大梦刚醒时映入她眼帘的毕方。 苦海之所以苦,就是因为它充满了意外和阴差阳错,就连青华这等位极人臣之辈都不敢说自己已经参透了天数。自打回到妙严宫,他便衣不解带地苦守了越鸟几天几夜,金雕所言非虚,越鸟整整昏睡了五天五夜,即便途中被青华以颠簸的云驾运进了九重天,她也始终没有醒来。 越鸟能捡回这一条命来实属侥幸,青华越想越后怕,正所谓近乡情怯,此刻越鸟就在他怀中,可他却不知为何愈加地害怕。他盼望越鸟醒来,却又怕她真的醒来,她离开妙严宫的时候是那样的决绝,不告而别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那一天,她是真真切切地准备离开他,每次想起这一点,青华已经被冰封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青华几天几夜和衣而卧水米不进,九灵见状心急,想出了无数的借口让青华休养生息。“为了明王”是劝服青华帝君最好的借口,帝君深爱明王,九灵坚信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有损明王的事情来的。 九灵前脚刚刚强拉着奄奄一息的青华出殿,后脚越鸟就醒了,在巨大的迷茫中,她有些不知所措,眼前看似熟悉的一切让她觉得舒适而安全,模糊的意识和沉重的眼皮卷土重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准备再卧一会儿,可身上突如其来的沉重感和尖锐的疼痛却如同一道闪电般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越鸟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一时鲁莽冲上灵山,被梼杌夺了肉身……然后呢?她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她倒在青华怀里时青华忧心忡忡的面容,可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在哪里? 首先目睹越鸟苏醒的不是苦守了她几天几夜的青华,而是毕方。自从明王回宫,青华帝君便十分挂心,他日日亲身照拂、不眠不休,毕方知道青华帝君有多看重明王,因此便也寸步不离地在明王床前伺候。 起初明王只是沉睡不醒,后来她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梦吟,可像刚才那样的眨眼翻身还是第一次!毕方心中大喜,青华帝君吩咐过,到了第五日明王一定会醒过来!此言非虚,明王总算是有惊无险得脱大难了! “殿下?殿下?” 越鸟迷迷糊糊的……是谁在叫她? 一支白嫩的手揽开了床帐,日光撒了两寸在越鸟枕边,她虚弱地睁开眼望向身边——毕方脸上又惊又喜,还带着几分的忧虑,可越鸟却只觉得日光晃眼恍如隔世。她怎么会在妙严宫?这是怎么回事? “毕方……我……啊……” 越鸟强挣扎着想坐起来,这才惊觉自己四肢百骸沉重如石,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她禁不住疼叫出声来,毕方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眼看明王连坐都坐不起来了,毕方脸上刚和缓了二分的面色不禁又露沉重,叹只叹明王殿下实在是太倒霉了,老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殿下慢些,慢些……” 明王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一身月牙色蝉衣,毕方拢着明王的肩头,觉得手臂上几处湿乎乎的,便是看都不用看,她也知道明王身上的伤口正在流血。她轻手轻脚地将明王扶起,待明王坐稳了身子,她便连忙端茶送水:“殿下渴了……” 待越鸟略略饮了些茶水,毕方便面色尴尬地说道:“殿下……呃……帝君吩咐了,殿下若是醒了,小仙需立刻通禀帝君。殿下稍歇,待小仙通报帝君。” 毕方分身乏术,此刻明王苏醒,她只能留明王一个人在殿中,自己则不得不赶紧去通报青华帝君。其实明王刚刚转醒,身边不能无人照料,无奈九重天的小仙们大多忌讳血腥,因此各个都不肯近身侍奉明王。青华大帝位极人臣,哪里能知道底下这些个当差人的心思?更不曾安排别个仙娥与毕方同守东极殿,这叫毕方如何不慌张? 青华惊闻越鸟已醒,也不顾他那六御之尊的身份仪容拔腿就跑,毕方和九灵快步跟在他身后,三人匆匆直奔东极殿。 青华的心跳得厉害,他既庆幸又惶恐,既喜悦又害怕,他万年之寿广有智慧,可此刻他却猜不透也不敢猜越鸟的心思。 到了东极殿外,毕方拉住了九灵的衣角,九灵立刻会意,上前将门掩好,一左一右和毕方站在殿门口侍奉。他打起了精神,警醒着耳朵——上一次明王受伤回宫,惊动了整个九重天,这次又不知道要如何。 毕方发出了一声幽微的叹息,原本她还指望青华帝君看见空无一人的东极殿,能自己看破这尴尬事,日后也好叫满宫不敢怠慢明王。可是帝君刚才步履匆匆,只怕是见而不识,查而不觉。此事尴尬,皆因明王在妙严宫中无名无份,因此毕方虽然心里焦急,却万万不敢直接向帝君禀明情由,可是如今明王伤重未愈,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明王要受委屈遭罪了。 青华直奔越鸟床前,见她苏醒,他连忙将她拢进了怀里:“越儿……你醒了?太好了……” 越鸟气若游丝,她被青华踏踏实实的抱在怀里,发觉他胸口一片冰凉,待她抬头看时,青华竟是双眼通红,眼下乌青一片。 “帝君这是怎么了?” 越鸟说着伸出手轻抚着青华的面颊,青华紧抱着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半月而已,他和越鸟却连遭大难几经波折,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此刻他失而复得,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越儿,你还记得三月三发生了什么事吗……” 青华随即将二仙同赴灵山,越鸟被梼杌以妖法摄身封神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她,唯独没有告诉提及她失了法术之后浑身青焰激荡,为了救她,他冒险下寒潭七天七夜,乃至伤及根本。 一切正如青华所料,他虽然对西天教的法术不甚了解,却也看得出如来收走越鸟修为后越鸟就失去了神智,因此,越鸟对于后来发生在苏悉地院的一切统统不记得。不记得也好,方便他扯谎。 “我……佛祖收走了我的修为?”越鸟目瞪口呆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青华的话,怎会如此?她一时鲁莽勿闯灵山,怎得就不明不白的失尽了一身苦修三千四百年的法术? 越鸟不信邪地掐诀念咒,见自己真真是连半点青焰都唤不出来了,随即便泫然欲泣。青华心痛如刀割,他将越鸟的手握在手中,语尽温柔地与她劝说道:“越儿,那如来老儿……是怕梼杌借着你的身躯惹祸闹事,等梼杌妖灵散尽,如来自然会将殿下的修为还给殿下的……你别急……会过去的……” 青华与越鸟两额相抵,鼻尖相触,他能感觉到越鸟为了强咽眼泪憋得身躯微颤,越鸟乍然之间千年修为尽失,不知心中是如何的担忧害怕?可他能替她去死,却偏偏不能替她伤心。 望着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越鸟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的无相飞环,她的阿鼻尘圣戒,她的扶南阴阳剑,她那些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法宝武器呢?她是天生的神鸟,她生来不屈、历两劫,为三界降妖除魔,她降妖龙得宝剑,功勋卓着得如来亲赐无相飞环,可一夜之间她竟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就连她血脉中天生的青焰都熄灭了。那她是谁呢? “我的剑呢?我的戒指呢?” 越鸟第一次在青华面前歇斯底里,青华心痛更甚万剑锥心,只能嘴上安慰越鸟:“越儿……越儿……你别伤心……是……梼杌乃上古巨妖,其妖术古怪,如来也破不了。他怕梼杌得了你的法宝,以此滋事,于是便让金雕将殿下身上的法器一一收走,如今都由佛母收着……你要是想,我这就让元圣星去取,让它取来便是……” 青华心万分酸楚,如今越鸟沦为凡胎,叫他这个始作俑者情何以堪?佛母半个字也没说错,合该他受千刀万剐,合该他灰飞烟灭。 越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从前阿鼻尘圣眼所化的戒指就戴在她左手的食指上,一戴千年从未离身,可如今那指根却只剩下了一个浅浅的白色痕迹。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死了骆驼,她将脸埋在自己的膝头,撕咬着身上的锦被嚎啕大哭——她什么都没有了!没了天生的青焰护身,这住了好久的东极殿突然变得好冷;没有了一身的法术,这凭着如来佛祖一句真言维系着的化身沉重如石;没有了千年的法术,身上那些原本不足为道的伤口,疼得她如坐针毡。 青华轻抚着越鸟颤抖不止的背脊,她蝉衣上渗出的团团鲜血红的如同钢针一般直插入了他的双眼,他心中愧疚难当,双眼簌簌流泪。不怪越鸟伤心难耐,想她一生求道从无行差踏错,岂料一朝重拾旧缘,竟叫她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越儿……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你至此……你别怕……两百年后,我以这孽身,还你一世情债……到时候……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只要越鸟能活下来,她有佛母和金雕呵护,有西王母夫妇助力,她一定会好的。到时候她要入雷音寺便入雷音寺,要入明王宫便入明王宫,到时候……即便他不在了,越鸟也一样能活得很好。 青华此言如同一个炸雷,越鸟的一切伤心和自怨自艾都在青华口中那个可怕的结局面前烟消云散了。事已至此,她绝对不能再连累青华,可怕只怕青华这至情至性之辈,起了此心就不肯放弃,她已无回天之力,可往后余生她还得为青华打算。 “连我佛如来都治不了梼杌,谁知道什么时候这孽畜就要鸠占鹊巢,将我连身带灵全部占了,这……这如何是好?” 越鸟抽噎着岔开话题,这一招果然有效,片刻前还满脸舍生忘死的青华重新露出了温柔,青华为她拂去眼泪,捧着她的脸说道—— “彼时殿下神志昏迷,只怕是不记得了。如来老儿收去殿下的一身修为,当着灵山诸佛的面许下了宏愿——他说,事到如今,梼杌只剩下一股怨气,而殿下广有佛性,加以时日,必定能度化梼杌,到时候殿下就可成就金身。” 对于青华,越鸟心里存了几分犹疑,她知道青华乃痴情之辈,眼下雷音寺已经功亏一篑,她便是更不敢信青华的话了,她泪眼朦胧地问青华道:“佛祖真的如此说?” 越鸟突遭横祸,心里修道之心已有所动摇,眼下她和梼杌一身两灵,想解三界苦难,一念皆在她,可她不敢在青华面前露出马脚,只能声东击西。青华落入圈套还丝毫不觉,连忙手舞足蹈地对着越鸟解释,生怕她不信—— “当真如此!诸佛皆可作证!如来言之凿凿,哪里还能抵赖?他既然当众为殿下许下金身,自然是所言非虚!” “既然如此……你我夫妻,还得图两存之道,只不过……帝君觉得,我能度化梼杌吗?” “越儿此心,我看得清楚,我相信越儿一定能大功告成,立地成佛。越儿就是不信我,也总得信如来?他既然肯当众发话,自然是已经胸有成竹!”青华郑重其事地对着越鸟说,若一切皆如来所言就太好了,越鸟只要能度化梼杌就可立地成佛,到时候什么天灾都不能再拆散他夫妻二人了。 越鸟扯出了一个勉强的苦笑——佛祖信她,青华信她,可她却不敢再相信自己了。梼杌的妖术就连如来佛祖都不能破,而她如今莫说是度化梼杌,便连梼杌在哪都不知道。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何谈救苦天下,普渡众生? 东极殿里,一对苦命鸳鸯相拥而泣,苍天一言不发,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第十九章 成凡胎越鸟哭悲生 悔当初青华终坦诚 毕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青华帝君进了东极殿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随后九灵便来唤她让她近前侍奉明王,可等她到时东极殿却空空荡荡的。 妙严宫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睹了青华大帝的雷霆之怒,青华不敢相信越鸟居然在片刻之间就不知所踪了,最后还是九灵壮着胆子上前对青华说道—— “帝君,殿下似乎是入芳骞林去了……” 妙严宫一尘不染的玉石地面上零星地有些血迹,一路直奔芳骞林。芳骞林是青华的宝地,莫说是妙严宫里的侍奉,就算是九重天的诸仙无青华旨意也皆不可入林,正因如此,虽然有几个仙娥亲眼看到明王奔向了芳骞林,可她们也却实在不敢追赶。 如今越鸟已是肉体凡胎,青华鏖战十八罗汉的时候,她被剑气所伤受伤不轻,因此她一定跑不远。青华如此想着,便随着血迹追去,果不其然,他在芳骞林入口的春风谷里找到了越鸟。 春风谷里满坑满谷都是山茶花。山茶花华丽美艳,从不落叶,凋零时整颗花朵会齐齐剥落,正是:宁可抱香死,不曾落春风;花开殊耐久,独占夜春风。千万瓣成团,艳绝胜牡丹;夜深映月色,此景难得见。 越鸟在树下哭得歇斯底里,她是羽族的明王,她不能纵容自己在天庭重地放肆,只能在这无人之境哭尽她一生的苦难。青华远远地看着,只觉得双眼涨得发疼。可怜越鸟一生未曾行差踏错,却因一念之差落入如此境地,众妖敬她,众仙敬她,就连灵山的那些个和尚头都护佑了她几千年,唯独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越鸟落入万劫不复的苦海。 青华收起越鸟的眼泪,连那些已经落入春风谷的土壤中的也不放过,一滴滴水珠凝结成雪花,从白到青,直到泛起寒光。越鸟惊诧地看着他,面上泪痕未干。 在越鸟的注视下,青华将她的眼泪化作了一把冰刃递给了她—— “是我误断你我缘分,致使你失了仙籍,投入灵山!是我赐你七世情苦,让你魂断九重天!是我在昆仑巅让你误失金身,是我让你误入灵山,沦为凡胎!” 青华跪在越鸟面前,他伸开双臂露出胸膛,满心希望越鸟能捅他几刀。仿佛那样他才能疼个痛快。难道他不该死吗?不该受罚吗?天数怒他逆天而行,便可将他拿去天雷加身,何必要赐他这一房苦命的妻子待他受过? 冰刃哐啷落地,越鸟掩面而泣,她抽抽噎噎地问青华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青华低下了头,他隐瞒越鸟已久,可如今越鸟已经恢复了记忆,他也实在不愿再瞒她。 “我……我……是……” 青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三个字来,此时此刻,他心里虽然想与越鸟坦陈,可无奈嘴里却直犯支吾,他这才明白什么叫害怕。 青华落地成仙封神万年,他身经百战誉满天下,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怕。可今天他就是怕!怕的张口而不能言,怕的身如遭雷劈,怕的浑身冰凉如雪,怕的手脚发麻不能动弹。他怕越鸟会恨他,会怨他,会从此离开他。天大地大,他怕再也见不到越鸟,再也不能和她说话。他怕越鸟恨极了他,就此甩袖而去,那她的天灾由谁去挡? 若越鸟真的灰飞烟灭,青华怕他的寿与天齐,会变成无穷无尽、有始无终的折磨与痛苦。 “帝君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越鸟红着眼追问到。 青华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一张嘴便满是苦涩:“……那日你我鏖战梼杌,后来金雕一路护送,到了妙严宫中,金雕先以如来赐药搭救了本座性命,又让太上老君带着当年观世音留在兜率宫的宝莲灯到妙严宫来,然后就将你我七世的记忆还给了我。” 越鸟怎么也没想到青华那么早就恢复了记忆,更不明白金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舅父?!” “是,金雕当日是受了如来之托,为本座打开了宝莲灯。” 听完青华的话,越鸟疑惑了,如来佛祖绝不可能行差踏错,可佛祖这前后矛盾的安排到底是为什么? “佛祖……佛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收走你我记忆在先,恢复帝君记忆在后?又指派我入妙严宫为帝君护法……” 青华战战兢兢地握住了越鸟的手,看着她泪痕未干的脸,他心里既忐忑又害怕。 “越儿……你恨我吗?” 芳骞林四季如春,越鸟眼泪化成的冰刃一滴一滴地开始融化,她惊诧地望着青华,发觉他脸上都是惶恐。 其实青华早就恨透了自己,当年他为一时意气,破坏了三界大计不说,还累的越鸟受尽苦楚。“两历千世劫”,这区区五个字中包含的苦痛和辛酸只怕是言之不尽。然而无论满天仙佛如何安排,天数已定,只要他活着,越鸟就别想得道功成。他恨自己身为人夫却不能护越鸟一生;恨他命数不济累及越鸟不得善终;恨他一生原本注定孤苦,却偏偏要连累越鸟沦落红尘。 越鸟这才明白青华是怕她恨他,可怜他一往情深只顾自责,岂不知天数有道,哪里是她二人可以琢磨摆布的? “帝君为救苦天下而断己身姻缘,越儿只有佩服,没有记恨,帝君何出此言?” 青华心中痛不可当,他将越鸟紧紧箍在身前,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越儿,你应该恨我!你为什么不恨我!” 青华动心伤情,越鸟连忙与他抚泪,无奈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只啜泣道—— “我不恨帝君挥剑斩仙缘,更不恨与帝君的七世之缘。误失金身,错在小王,不在帝君。什么七世情苦?帝君岂不知,这千世情劫,世世都苦。你我原本是拆凤的鸳鸯,若非阴差阳错,哪来的这七世夫妻之情?小王非但不恨,还心生宽慰,从前帝君讲起那梦中七世,我便总想着,不知是谁得了帝君的七世尘缘?虽是不得善终,但能得帝君呵护一生,也实在难得。如今知道是我做了帝君七世的妻子,我心里只有欢喜。能得帝君七世情深,小王喜不自胜……” 想起往事,越鸟心中痛不可当,那一腔热泪再拦不住,她伏在青华胸前泪如雨下。青华心结松懈,也将藏在肚中的思量脱口而出:“越儿……是我害了你。西王母说你我姻缘,原本是比照她与东王公赐下的,我原本应该呵护殿下一生,可我偏偏冥顽不灵,害得殿下颠沛流离。事到如今,我虽幸得与你破镜重圆,可殿下却依旧不肯与我坦言,敢问殿下,本座这满目的罪过和亏欠,究竟该于何处了结?” 眼下越鸟四面楚歌,只剩一条活路了,两百年后,青华只要为越鸟挡去天灾,便可保她一生。可越鸟七窍玲珑,又得了梼杌点化,前番她在雷音寺求死,足见她已经知道了她这一条命对三界的意义。 事已至此,只怕越鸟宁愿冒险苦熬,也不肯让青华代受。到时候越鸟一旦不敌,三界就必定灰飞烟灭。青华自打见了越鸟第一面心中就装着这件大事,此刻箭在弦上,他哪里按奈得住? 此时此刻,青华虽然悲痛却不得不强收心神,想要三界无恙,越鸟平安,他就必须得慷慨赴死—— “两百年后殿下天灾将至,殿下肯以身相许,却依旧不愿与本座坦诚!殿下可知,佛祖计较悉数在此!如来是想让本座为殿下分忧,好让殿下不至于灰飞烟灭!” 越鸟心里瞬间起了十分的警惕——青华是情深之辈,怕只怕来日他奋不顾身、以命偿情,这天灾是她的天灾,她哪里能让青华以身代受? “……帝君何出此言?什么叫做分忧?” 越鸟的身体开始发僵,青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是在犹豫,在越鸟的生死和诚实面前,青华选择撒谎—— “我知殿下心思,殿下想想,我一片情深,我如何舍得和殿下天人两隔?不瞒殿下,当日西王母传下一法,只要我遵循此法,你我夫妻可保。” 青华说只要他以元神相护,他夫妻二人便俱可保全,可越鸟听了青华的打算,心中却一片冰凉——青华已经起了此意,那她就更不能让他一意孤行! “西王母只怕没有对帝君说实话,那天雷和焚风如何相比?到时候只怕帝君和小王俱难保全。” “殿下不信西王母,难道还不信佛祖吗?” 青华开始急了,他见越鸟态度坚决,便唤出当日观世音赐下的莲笺来,那莲笺上只有十六个字:“雀翎生花,破镜重圆。灵童转世,神鸟归仙。” 越鸟认得观世音佛笺,可那十六个字的用意她实在不知,青华趁热打铁道:“殿下通透,自然明白如来复本座记忆在先,遣殿下为护法在后的用意。本座自觉,九重天和灵山,各个盼着你我破镜重圆,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叫你我做了亡命鸳鸯!” “佛祖真言小王不敢揣测,小王今日还有别的去处,还请帝君开恩,准小王回苏悉地院一趟。” 越鸟面如秋水,半点也没有叫青华的花言巧语哄去的意思,青华看她还是要逃,心中不禁悲极生怒,拽住了她的右臂不让她走脱—— “殿下好计较!以为本座不知吗?殿下是不肯让本座代受天灾,此一去便再不会回妙严!殿下好狠的心,是要就此弃本座而去吗?” “小王何至于此?帝君快放开!” 越鸟被道破了心事,脸上多少有些无奈——无论胜算如何,她都不可能让青华代她受天灾,莫说是让他受那焚风,便是连让那焚风沾他一袖她都舍不得!可是事到如今,除了撒谎,她实在是别无办法。 青华闻言腾身而起,指着越鸟叫到:“好你个青孔雀!你如此通透!本座问你,当日在昆仑,你为何不救我!” “你……” 第二十章 老仇人又结新恩怨 东极殿文武再争锋 书接上回,青华见劝不动越鸟,竟口不择言逼问越鸟当年在昆仑巅误失金身之事。正所谓祸从口出,越鸟听得青华那一句诘问,只觉得如同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冷水一般浑身冰凉。 “你……你何出此言?”越鸟哑着嗓子问青华,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就连那一双手都冻得微微发颤,。 青华暗道不好,他眼看自己使劲了浑身解数还是留不住越鸟,无奈之下才语出激将,可他如此浑说,竟是忘了越鸟是多缜密的心思!越鸟是失了修为和法器不错,可她依旧是那个凤凰后裔孔雀明王,她一向是多玲珑的心思?怎么可能听不到他的言下之意? 青华心生悔意,无奈却为时已晚,只见越鸟面色古怪神情仓皇,倒像是识破了什么要紧的关节——如来佛祖绝不会做出前后矛盾的事情,可他为二仙断缘在前,赐缘在后,若说不是前后矛盾,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如来功亏一篑,这才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当年佛祖遣越鸟与金雕携八百罗汉前往昆仑助阵青华,是要越鸟救青华,可彼时她虽然战退了梼杌,可她眼睁睁看着青华大帝浑身血污却毫无怜悯也是真。其实当日越鸟原本是满怀希望的,她以为她战退了梼杌,得了此功便可得金身。雷音寺里大雄宝殿上,她跪地端端正正,说得明明白白,岂料佛祖竟没有赐她金身! 越鸟后知后觉,这才恍然大悟——并非是佛祖没有赐她金身,而是她自己错失!是啊,她为什么没有救青华?彼时他遍体鳞伤,呕血不止,连站都站不住了。她为什么没有救他?为什么连半点关心都没有生出来?她的慈悲呢?她的悲天悯人呢?她的善良呢? 时至今日,越鸟才算是明白了佛祖的心思,原来佛祖当日试她,就是要看她是否六意根绝,肯不肯以德报怨。而她失了记忆,心中却怨恨不解,这才误失金身。不是佛祖朝令夕改,而是她辜负了灵山厚望! 越鸟仰天长叹,泪如雨下,青华见此只觉得心痛如刀劈斧砍,他连忙拥越鸟入怀细细安慰:“越儿,越儿,是我胡说的,我口不择言,你切莫多思……这万般错都在我,你千万不要自责,你只怪我、打我、骂我,可千万不要弃我而去。” 青华将越鸟紧紧抱在怀中,生怕他一个不慎,就叫越鸟遁入万丈红尘,叫他俩从此天人永隔。 “我今日才得大彻大悟,是我……是我六意未绝,辜负师门栽培,我合该如此,不敢怨怼。” 越鸟哭地抽抽噎噎,青华扯了袖口为她抚泪,可即使他双袖尽湿,越鸟却依旧泪流不止。 “越儿,这始作俑者都是我,是我害得你如此,你该怪的是我。”青华喃喃道。 可怜这天定的夫妻,本是情根深种,却偏偏注定离散。无奈天数无情,虽不避深情,却也不顾深情。 越鸟和青华正两厢慰藉,妙严宫中却突生嘈杂,眼看町中似有人影闪动,青华心中十分诧异——妙严宫一向清绝,鲜有人踏足,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吵吵闹闹的?他刚将越鸟带出芳骞林安置在东极殿中,却见九灵快步上前,伏身便拜—— “帝君……仓颉上神……正在宫外……请求……请求拜见明王殿下……” 九灵越说声音越小,他伺候青华帝君多年,哪能不了解青华的性子?今日青华心情不佳,只怕无论是谁,撞在枪口上都要倒霉,更何况是仓颉——帝君一向不喜欢他,今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怎么恼人的事都一股脑地往妙严宫来? “仓颉?”青华满脑子糊涂账,今日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连连受惊,仓颉不好好看着弱水,跑到他妙严宫来干什么来了? “让他滚!”青华大袖一甩毫不客气,然而他还是晚了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仓颉踏进了妙严宫。 仓颉狗贼此来蹊跷,青华有意上前阻挡,可仓颉却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到了东极殿前便推门而入。 这仓颉不知道生的是什么心,竟然专门挑这时候来捣乱!青华连忙就要送客,可仓颉居然狗胆包天地将他拦了下来! “上神做什么?”青华气得脑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仓颉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殿门,明摆着是要阻拦青华:“帝君留步。” “仓颉,你疯了吗?”青华心急如焚,仓颉命人强闯他的东极殿真是行迹疯魔!这泼才拦着不让他进东极殿,叫他如何能放心? 仓颉拿腔拿调,站在东极殿门口大大声地说道:“青华,你要闹,我便陪你闹,我们俩就在站在东极殿门口好好论论越儿此刻处境,叫越儿失尽尊荣,羞愤羞愧,无地自容。”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青华气急败坏,恨不得一剑劈了仓颉,可这狗贼句句珠玑,字字诛心,叫他毫无办法,只能按下不表。 “青华,我早说过,命有定数,让你我有三席之谈,如今便是第二谈。越儿突蒙大难,我此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帮她助她,也是让你知道,有些事,我能为她做,你却不能。”仓颉面露讥讽,语出挑衅。 “仓颉!你……” 第二十一章 文圣祖赐教东极殿 青孔雀蒙难再受惊 青华让仓颉在千波殿觐见,千波殿前春光潋滟,可在殿前同坐的二仙身边萦绕着不祥的阴霾。仓颉毫不客气,他根本不需要谁布菜奉酒,便一手拎壶一手握杯就自斟自酌了起来—— “青华,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吗?” “仓颉!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吗?!”青华又急又气,急得是不知道越鸟到底怎么了,气得是这个仓颉自说自话,葫芦里卖的不知是什么药!眼下他心急如焚,这个狗贼居然还敢拉着他饮酒,真是混账至极! 看来当日那一剑还是刺的太浅了,青华心想。 “青华,现在东极殿中坐着的已经不是明王了,她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副身子,但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千年苦修的能耐,她不再是那个跟你仗剑天下,比翼双飞的越鸟了。现在你殿中的,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仓颉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玉杯,连半寸余光都不肯留给青华,越是杀人诛心的话就越要漫不经心的说,仓颉一向就是这样的脾性。 青华闻言心中五味杂陈——越鸟落到如此田地,始作俑者舍他其谁?浓的化不开的愧疚如同深入骨髓的小虫,撕咬得他坐立难安。 尤记得初见越鸟时,她迎着风站在云头,顶上是遮天蔽日的佛光,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罗汉,双剑一出,威风凌凌。那日她只身赶赴九重天,身无长物,风度翩翩,那个不染纤尘的身影,从此便烙在了青华的心上。然而事到如今,越鸟拜他所赐,已经腾不起云驾,唤不出双剑了,就连她天生的那股青焰都已经熄灭了。原来断了的仙缘如此残忍,所谓的世世不得善终,就是要越鸟因为他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青华伤心动情,可仓颉却对此嗤之以鼻,他非但不劝,嘴里还露出些轻慢挑唆来:“早知道你如此不堪,当日本座真该奋力一搏,不计生死将越儿强做我妻,总好过她如今受尽辛酸苦楚……” 青华红着眼立着眉盯着面前的仓颉,他满心怒火,可偏偏却因为短了半分的底气而失了些天威,多了些委屈—— “仓颉!你生的什么心思?” “我什么心思,帝君如何不知?帝君应该问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事到如今,你该怎么办。越鸟意属帝君,情愿逆天而行也要和帝君破镜重圆,这才落到如此地步。如今越鸟什么都没有了,在这等级有序尊卑分明的九重天,越鸟要想活下去,就得仰帝君鼻息,赖帝君恩宠。若是帝君情深意重,越鸟也总还有个依靠,可若帝君心智不坚,越鸟这一生就未免太苦了……” 仓颉丑话缓说却字字精到,如今越鸟在九重天无尺寸之功,她既不能位列仙班,又无力再建功立业。她这堂堂一族妖王在这冰冷无情的天庭,除了东极帝的宝眷就再也没有第二个身份了。若是青华肯护着她,她总算还能维持一丝狐假虎威的尊严,可若是连青华都厌弃她,越鸟就实在是山穷水尽了。 “事到如今……本座该如何行事,还望上神赐教。” 青华放下了他的威严和架子对着仓颉躬身而拜,无论仓颉说的有多难听、骂的有多狠毒,他都不计较!什么荣辱尊卑?都是假的!除了越鸟,他什么都不在乎。 眼看青华面露悔色,仓颉这才点破来意:“帝君深爱明王,可帝君能够一样深爱殿中那个肉体凡胎的女子吗?” 仓颉识天书,他早就知道越鸟命中有此一劫,今日他不顾天规硬闯妙严宫,为得无非就是能让嫦娥助越鸟一臂之力,让她少吃些苦、少受些罪。 青华懵懵懂懂,他似乎明白了仓颉的言下之意,却始终不敢断言:“上神的意思是……” “越鸟如今沦为凡胎,可她依旧是五族的妖王,是一族的领袖,她悟性过人,慈悲亦盛,她不能成为妙严宫里的金丝雀,要想唤回她的本色,帝君就得助她重得她旧日的荣耀。让她明白,即便她一无所有,她也是这世间堂堂正正的明王。” 仓颉终于喝够了,他放下了杯子,而青华也终于明白了他的来意。此时此刻,越鸟一如千年之前,再度成为了九重天唯一的肉体凡胎,他不能让越鸟仰人鼻息,更不能让她委曲求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越鸟明白,她的荣耀和尊贵,并不仅仅关乎于她的修为和法术。 内疚带着悔恨和同心卷土重来,青华对着仓颉再行一礼:“上神今日襄助越儿,实在是思虑周全,本坐不及。” 仓颉大获全胜,他掸了掸袖口,问青华道:“那我再问你,我要去见越鸟,你拦着我究竟是为了越鸟打算,还是心生妒忌?” 仓颉这一句话将青华怼的哑口无言,他一言不发,目送着仓颉进了东极殿。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东极殿内,越鸟刚沐浴更衣罢了,此刻正穿着寝衣坐在塌上休憩。毕方端茶送水,她缓了半日,面上总算是添了半分血色。 “殿下歇着。”毕方说着就将越鸟埋在了一床的被褥里,这可怪不得她,要怪也只能怪越鸟面无血色,气若游丝。 仓颉进东极殿时,越鸟正潦草地坐在塌上,他步步走近,越鸟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丝恐惧来。 看到越鸟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和忐忑,仓颉顿住了脚步,虽然只是一霎而已,可越鸟微蹙的眉头,微瞠的双眼,还有她捏着锦被不自觉的收紧了的双拳,每一样他都看的清清楚楚。 仓颉自认聪明,今日他曾设想过一百种可能性——越鸟也许会哭,也许会尴尬,也许会发怒,也许会怨天尤人,也许会避而不见,也许会自怨自艾,也许会意志消沉,也许会心生绝意。 可仓颉唯独没有想到,越鸟会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恐惧来。 仓颉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他很少有不明白的时候。可是此刻他心里除了疑惑,更是多了一丝恐慌——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难道是他漏算了什么? “越儿……你怕什么?” “我……”越鸟龃龉道,她心里的那一丝恐惧在被仓颉道破之后,如点墨入水一样,慢慢的扩散到了她的全身。 “越儿……” 仓颉试探性地想要靠近越鸟,可他刚挪动了半步,越鸟就立刻不自觉的往后挪了挪身子。 原来如此!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明白。难为他刚才还在嘲笑青华蠢笨,却不料他自己也是个糊涂东西——越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仗剑世间,伏魔降妖的西天尊者了。如今的她,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天就独力难支,她是个无名无分的凡胎,是个客居养伤的贤人,是个无计可施的三界弃子。她没有了法术,没有了法宝,没有了青焰,在诸神面前,她幽弱的如同一束风中的火苗。 “越儿,你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你。” 仓颉缓步上前,轻轻地坐在了越鸟榻前的凳子上。越鸟强收心神,强抚心绪,这才开口:“我……我怎么……越儿今日全凭上神关怀,越儿感激不尽,多谢上神护佑。” “越儿何须与我见外?恼人的事,便都抛诸脑后。不过啊,如今殿下和我一样,可切记再使不得这薄被了。” 原本仓颉是故作悠闲,使二指将那锦被捏了半寸在手里摩挲,想提醒越鸟凡胎在九重天难免受寒,她这失了护身青焰的青孔雀往后需得知道注意保暖。岂料越鸟此刻一如惊弓之鸟,她被仓颉一惊,身子后撤,右手一挥,将塌上的月禅叶藤枕带歪了几寸。 彼时只见仓颉眼神一暗,身子一挪,居然坐在了越鸟塌上。 “上神做什么!”越鸟面红耳赤,低斥一声随即连连后退。 可仓颉如中魔障,非但没有理会越鸟的斥责,反而更进一步,伏身上前,贴至了越鸟身前。 “上神还不退下?”越鸟吓得浑身紧缩,她本能地就想尖叫。可眼下她绝不能高声,如果惊动了青华…… 青华性情刚烈,要是让他看见仓颉不轨,只怕青华一时冲动,会闯下滔天大祸来。 然而仓颉一言不发,越靠越近,非但如此,他还将右手探进了榻上的锦被。 “仓颉!你……” 第二十二章 枕纳匕越鸟生绝意 千年痴仓颉露真心 仓颉意图冒犯,越鸟越鸟连连后退,最后紧靠着墙蜷作一团,她心里不住的诧异——仓颉这是怎么了? “仓颉!你……你做什么?” 在离退无可退的越鸟只有咫尺之隔的时候,仓颉终于停了下来,只可惜越鸟因为恐惧紧闭双眼,没能看到仓颉将手伸到她枕下摩挲的那一幕。 “殿下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仓颉重新坐回了榻前的椅上,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他从越鸟枕下摸出来的短匕。 越鸟曾和仓颉同住一檐之下四百二十年,可现在他脸上的神情越鸟却从未见过,那一张清朗如朗月的俊秀面孔上有不屑有轻蔑,看得越鸟心里发凉。怪只怪她连遭大难,心神不定,没能及时看破仓颉真正的目的。 仓颉面上阴晴不定,事到如今,他最怕的就是越鸟心灰意冷生出绝意。在越鸟枕下摸到那柄冰凉凉的匕首的时候,起初他甚至不敢相信,他情愿相信那沉甸甸的刀柄只是个摆件法器,可那五寸有余的寒凉利刃却瞬间就划开了他的指尖,痛得他眼前都模糊了起来。 这可真是一把好刀啊,肉体凡胎要是叫它插进胸膛,必然会血溅三尺,一命呜呼。眼前的面孔突然变得很陌生,仓颉细细端详越鸟苍白无光的皮肤,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略微发红的鼻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就连越鸟的一头青丝此刻都憔悴了起来。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千年前和他一同教化世间的佛祖高徒了,那个越鸟身上容不下半点的软弱和绝望。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偏偏被命运逼到了悬崖上,再无力回天的越鸟。 眼看仓颉识破了她的计划,越鸟无言以对,她这区区的计谋瞒得过青华,却瞒不过仓颉,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仓颉居然会突然驾临妙严宫,以至她功败垂成。绝望和疲惫让她喘不过气来,那一颗原本七窍玲珑的心似乎是不动了,和仓颉僵持了半刻之后,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是我糊涂了,上神可读天书,自然知道小王有这落难的一日,上神今日入妙严救小王,小王感激不尽,可事到如今,只怕夜长梦多,不如早下决断,只要我不惜己身,三界便可重获太平!” 越鸟紧紧握住了仓颉的手腕,她双眼通红声音嘶哑,终究是她漏算了仓颉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他能读天命,今日肯入妙严宫救她已经是莫大的慈悲。可如今她活一日,梼杌就跟着活一日,而只要她肯牺牲,世间浩劫即止,这笔账实在是太好算了。 越鸟甘愿为三界抛舍一切,却唯独舍不得抛下青华,可她与青华多做一日夫妻,便多得一日情分,若是日子久了,她夫妻情深,怕只怕到时候青华看她身死,不肯独活。正因如此,她才趁着刚才殿中无人的片刻翻箱倒柜,将青华平日用来拆信的落花星奇匕藏在了枕下,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仓颉冷漠的面孔上突然变得残忍,越鸟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淡和无情,他轻启薄唇,说话时云淡风轻:“殿下莫要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什么混账道理?我一律不知道。” 眼看仓颉提匕欲走,越鸟再不顾什么矜持颜面,死死地拉住了仓颉的手不放——若是叫青华知道她心生绝意,只怕青华宁愿将她就此软禁也绝不会再让她有任何可趁之机。 “仓颉!不要……不要告诉青华……” 仓颉宽袖一挥,毫不留情地甩开了越鸟的手:“殿下怕是忘了,本座可不是佛门弟子,本座心里从来就没有慈悲二字!” 越鸟被仓颉狠狠甩开,狼狈万分地跌回了榻上,她本就伤重,又哪禁得住仓颉一推?而仓颉的脸上有冰冷有厌恶,有奚落有嫌弃,仅仅一个眼神就逼得她失声痛哭,叫她心中那万般的委屈如决堤般冲了出来。 “越儿,你累了,睡一会。” 仓颉面露苦涩,声音却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他伸出双指在越鸟眉间轻轻一点,越鸟就啪嗒一声倒在了枕间。 “越儿……会好的……你别怕……会好的……” 仓颉在越鸟榻前呆坐了半刻,见越鸟气息绵长吐纳均匀,他又为她掩好了床幔,这才离去。可他出了东极殿也不急着走,只是站在东极殿前一言不发地看着青华。 青华这个蠢货,丝毫不明白越鸟的心思!怕只怕他斗不过越鸟的心思,到头来还是要让她这一生深情付之东流。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年自己就不该因为一时之忿,坐视青华断了越鸟的仙缘,让越鸟受这千年之苦。 当年如果不是仓颉畏缩不前,越鸟就可以百里红装,风风光光的嫁入仓王宫,名正言顺地位列仙班。什么千世情劫,什么千机变劫?那些恼人的玩意儿,越鸟根本不用理会。他本该是识天书懂天数的天下第一聪明人,可为什么那天的他如此软弱、如此愚蠢? 青华见仓颉神色有异,心里怕他又使坏闹事,所以不敢耽搁,连忙上前盘问:“上神这是干什么?” “青华,你这一房妻子,若是看不住,大可转手让人,又何必加害呢?”仓颉阳阳怪气拿腔拿调,说罢就将那落花星奇匕锵啷一声丢在了地上。 青华望着地上的匕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他素日爱物,他哪能不识?可仓颉总不见得是在东极殿内翻箱倒柜,专门找来这东西与他过不去? “上神从哪得来的?!” 仓颉一言不发,可青华这根本就是自己问自己,仓颉的言下之意,他早就听得清清楚楚。说到底,越鸟终究还是那一心只想普济天下的佛陀尊者,她这是宁可自己命绝,也不肯任何人再为她受苦。 青华心中却痛不可当,难道越鸟半点也不顾他夫妻情分吗?难道她舍得就此灰飞烟灭,留他孤零零的在世间万年孤生,生无可恋吗? “越儿将此物压在枕下,幸好叫我看破。帝君若还惦记与越儿的情分,从今往后便将妙严宫里的利器刀刃一起收好。若是帝君管不住这一宫,护不得越儿,便可直言,我那仓王宫也空的很呢。” 仓颉言罢便拂袖而去,闹腾了半天妙严宫终于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青华站在东极殿前独自萧肃。 “九灵……” 青华思索再三,终于开口—— “九灵,你带着元圣星传本座旨意,叫四天门绝不可放明王下界!” 第二十三章 毕方不解鸳鸯劫 青华难劝离心妻 第二十四章 蚊道人误入美人计 青孔雀做客九重天 端午后不久,南海长公主便大张旗鼓地开始在五族贵胄中择婿。南海龙王敖钦大喜过望,恨不得将五族所有青年才俊都捧过来让龙川一一挑选,而龙川更是一反常态,与登门求亲者一一亲见,大有宁可误杀不可错过之意。尤其是有领地有佣兵的大小统领,但凡遇到,长公主必定与之促膝长谈,细问家门。 南海长公主择婿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五族,都说那位长公主貌美非常却命犯天煞孤星,她既是五族贵胄,又是不祥之身,妖仙们一边蠢蠢欲动一边忌讳颇深。可龙宫毕竟是名门望族,意图攀附之辈络绎不绝,南海龙宫门庭若市,一时间传出不少艳闻轶事。 敖钦多少有些后知后觉,他一心想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得个称心的归宿,却不曾细想如此大张旗鼓地择婿会让龙川背上恨嫁的名声,反倒不美。然而龙川却毫不忌讳,她口口声声说想寻个可靠的夫君,对上门求亲者来者不拒。无论外界如何议论纷纷,她却丝毫不改,但凡五族有声望地位的,她都要一一亲见才肯罢休。 鸿蒙起初是不肯的,南海长公主虽然容貌出众又出自名门,可她前有不贤夫君被明王斩杀,后又大战旗鼓地在五族之地招婿,唯恐天下有人不知她恨嫁。无奈相柳逼得极紧,他虽然再三推搪却也实在敌不过相柳满嘴的“娶妻求贤,门当户对”的说辞。 鸿蒙从未曾见过龙川,他跟青丘的几个浪荡子在偏厅里坐了好些时候,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可就在他准备拂袖而去的时候,南海长公主终于传召了他。 说来好笑,鸿蒙和东海龙王同尊同贵,在落了下流的南海龙王面前自然要高出一头,岂料这南海长公主择婿,居然把他个堂堂五族妖王排在了宗亲纨绔之辈后面。鸿蒙枯等了半日,心中早就不耐烦,可没成想初见龙川,鸿蒙就目瞪口呆将一切忿恨都放下了。 面对眼前的鸿蒙,龙川笑意盈盈,拉长了声音甜甜娇娇地叫了一声——“圣王殿下,久仰大名。” 鸿蒙心头的一切不服悉数烟消云散,望着眼前满面春风的女子,他嘴里只憋出来一个“啊”字。 龙川问鸿蒙生辰八字,父母姻亲,也问他在五族中有何根基,在九阴山屯兵多少。鸿蒙知无不言,竟是连自己有多少兵将,在五妖王之间有何联络一一道来。等龙川娇笑着让鸿蒙静待佳音的时候,鸿蒙甚至没有提出一个疑问,他只是傻乎乎地被龙川轻易地遣走了。 在面见龙川之前,鸿蒙都还在疑惑,区区一个女子而已,如何能一日之间面见那么多求亲之辈?莫不是都将他们当了垫脚石和拦路虎,只需打发了便罢了?可自打从南海龙宫出来,鸿蒙就始终保持着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看的相柳和九婴直发愁。 南海长公主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鸿蒙不知道;她为何急匆匆求亲,鸿蒙不知道;她又为何来者不拒一一亲见,鸿蒙更不知道。 鸿蒙只知道,龙川那亲切却又遥不可及的面容,让他在那个短暂而不可追的时刻,忘记了所有的使命和职责。龙川的美不慑人夺魄,更谈不上倾国倾城,可她就是那样,凭借一个短暂的笑颜,就引得鸿蒙心神大乱。 “呃……长公主只是问了些身世家门,倒甚是客气……”对着满脸期待的相柳和九婴,鸿蒙只能扯谎。他明白,九阴宫所有晓事的都希望他能早日得了个掌宫主母。他再不济也位列五妖王之一,九阴宫一宫之母决不可能是等闲之辈。正因如此,他等了千年,怨了千年,却依旧于事无补。如今四海龙宫这唯一一位长公主择婿,若他还是不能拔得头筹,只怕蠃族一脉少不了要议论他无道。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时移世易,一切都不复从前,这东极殿越鸟也住的多了,可如今却大不同了。殿中少了不少摆件器物,就连平日用的乌金沙硫烛台也都换成了铜盏。毕方可是在聚宝阁内忙活了半晌才集满了这十盏夜明珠铜盏,此物不需烛台形如宫灯,以西海夜明珠为芯,流光溢彩,摆在东极殿里正正好。 越鸟已经沦为凡鸟,肉体凡胎经不住九重天的寒凉,一如两千五百年前。如今东极殿寝殿塌上的锦被比青华从前盖的的足足厚了一倍有余,就连榻前的赤云银仙纱也已经换成了厚重的凌霄蟒绒帐,青华素日喜欢的宝剑匕首都不见了,东极殿改头换面,彻彻底底地成为了越鸟的牢笼。 青华说,他不敢相信曾经威风凌凌的明王居然想以一把匕首了结自己的性命。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握落花星奇匕,越鸟无言以对。 青华之所以将越鸟带回九重天,就是为了能紧紧看住她,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天越鸟醒了不过半日,居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藏凶器。 可怜越鸟突遭横祸,却片刻都顾不上自怨自艾,只能急匆匆的计划自己的死期。 仓颉一定是和青华说了什么,越鸟不怪他,她这样一个又是“妖王”又是“尊者”的人,只怕死在谁的门前都是晦气。可青华乃情深之辈,见她起了绝意,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他将东极殿的所有利器都锁住了,让四天门不许她下界,他说两百年后无论她肯不肯,他都会为她待受天灾。 青华说,他宁愿强行将越鸟的身神分开,也不会坐视她陷入险境。 佛门忌贪嗔痴恨,青华不顾一切地要救越鸟的性命,浑不知他这是犯了痴戒,无可救药。可无论越鸟如何劝说,青华就是不肯放弃,越鸟佛根深种、能言善辩,可她却始终无法说服青华。 天灾乃天地不容妖精所至,妖精们卑微如陶刚、高贵如王母,都照样难脱此道。这天灾是越鸟的,合该她去承受,可青华却一意孤行,宁愿自己落得灰飞烟灭,也不肯让越鸟自己历劫。 青华和越鸟说的清清楚楚,他非但是做好了以身代受的准备,更是连身后事都安排好了——青华乃天庭柱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血莲池事关三界,更是不能无人看管。这一切青华早就想好了,他告诉越鸟,他打算未雨绸缪,将东极大帝之位指派给东王公,这样即便两百年后他不敌焚风,三界也照样可以继续运作。 青华的威逼让越鸟无处可逃,她拒绝见他,拒绝和他说话。其实她好想见青华,好想看到他的脸,好想和他细细说话,可她不敢。肉体凡胎,乍失修为,她的痛楚和卑微,哪里是青华这落地的神仙能理解的? 六月刚至,算着日子明王已经避着青华帝君三个月了,可西绣岭的拜帖却打破了妙严宫里尴尬的沉默。西绣岭是黎山老母的住所,老母与佛母一向有交,更是看着越鸟长大的长辈。六月十三是黎山老母的生辰,去年越鸟虽在天庭,可无奈却担着个“护法”之名,黎山老母不愿惊扰青华帝君,因此便只能无奈错过。可今年却大不同了,就连玉帝都说越鸟是暂住九重天的“客卿”,黎山老母自然也能名正言顺地在自己的诞辰唤越鸟前来祝寿了。 九灵很尴尬,他接了黎山老母的拜帖,只能承于青华,可老母的拜帖上写的清清楚楚——六月十三黎山老母诞辰,老母只请明王,不请青华帝君。 青华握着黎山老母的拜帖,站在阿如亭前面面色阴晴不定——黎山老母也是女娲五脏所化的百仙之一,可这些年来他和老母素无往来,他实在没法怪黎山老母不给他面子,怪只怪他太过自负,以至于在九重天没个亲近人。 町中传来一声叹息,片刻之后,九灵便拿着黎山老母的拜帖进了东极殿…… 第二十五章 西绣岭老母做寿诞 受点拨越鸟得仙机 “老母乃斗姥所化,为上八洞古仙女也。斗姥者,乃先天元始阴神,因其形相象征道体,故又称先天道姥天尊。斗姥上灵光圆大天宝月,号曰九灵太妙中天梵?斗姥元君,因沐浴於九曲华池中,涌出白玉龟台、神獬宝座,斗姥登宝座之上,放无极光明,化生九苞金莲,应现九皇道体,为北斗众星之母,综领七元星君、功沾三界,德润群生,故又称无极大天尊。” ——《骊山老母玄妙真经》 六月十三是黎山老母的寿辰,每年此日西绣岭都会为老母操办生辰,就连凡间信众都要在老母的道场办庙会,前来朝山拜母的香客游人千千万万,日以继夜绎络于途,歌唱于野颂赞于山,祈福求子声闻绣岭,实乃盛景也。 黎山老母与青华帝君同为地母所化的神仙,二仙虽是位阶有高有低,但总算有些同胞之谊。然而青华万年清绝,与别个仙家向来少走动,因此老母生辰只请越鸟不请青华,他也实在是没脸面抱怨。 这些日子以来越鸟一直冷着青华,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老神仙有多犟,为了挽回佳人放心,青华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积年的珍宝绸缎流水一样地送进了东极殿,可越鸟却始终不为所动。 端午前后,青华从从库里挑了一匹秋香色千针绣五伦图桑缂丝绸缎,吩咐司物为越鸟置衣。一来九重天寒凉,青华怕越鸟被风扑了,二来五伦图意头也好,上有凤凰、仙鹤、鸳鸯、鶺鸰、黄莺,越鸟见了少不得欢喜。 可这说到底都只不过是青华的一厢情愿,他一意孤行要为越鸟挡天灾,殊不知她虽然是佛门弟子,却性情刚烈,哪里能坐视他替她受苦?这一对苦命的鸳鸯就此陷入僵局,谁也不肯让谁,谁也不肯先低头。 恰逢黎山老母寿诞,越鸟深思熟虑挑来拣去,最后终于选中了那件新衣,秋香色本就衬人,毕方还着意为她带了一支金累丝镶宝青玉镂空双鸾牡丹纹簪,两下浑然天成,显得越鸟格外动人。 毕方是心满意足了,黎山老母桃李满天下,莫说是九重天,就连凡间也少不了为老母祝寿的凡人,明王既然要赴宴,自然要打扮得雍容华贵些才好。缂丝就算是再名贵,也总贵重不过帝君的心意。明王如今还没封后就如此贵重,来日若真的成了东极帝后,只怕是要与西王母天尊平起平坐,同尊同贵。 越鸟的神情有些阴沉,从前她是灵山的护法,是五族的妖王,即便她身着梵装上灵霄殿,众仙也只能听她任她,可事到如今,她修为尽失,哪里还能再拜客卿的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一身宫装于她不过是枷锁罢了。 凡躯颇重,好在越鸟已经适应了三个多月,她早早准备了礼物,脚步轻快地往狮子栏里去领元圣星。元圣星被九灵收拾的油光水滑的,就连一边的闻人语看上去都胖嘟嘟软乎乎的。 青华灰头土脸地站在狮栏外,今日黎山老母并未请他,可他心中对越鸟的愧疚和他这几千年来与百神不睦的愧疚混作一团,因此他决议要付黎山老母的寿诞,即便是无请无传,他也至少要把寿礼送进西绣岭。 越鸟骑着元圣星走在前面,青华骑着九灵走在后面,越鸟着意不理会他,他只能跟着越鸟一路无言地往西绣岭去。那秋香色穿在越鸟身上格外动人,只可惜青华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到了西绣岭,黎山老母的弟子皆来迎越鸟,首当其冲的就是白腾仙子。望着明王身后的青华帝君,年幼的白腾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青华面露尴尬,递上贺礼便道:“黎山老母仙寿,本座不请自来,还望老母恕罪。” 不知所措的白腾从二仙手中接过贺礼,随即便按照老母吩咐,拉着越鸟往老母殿里去,只留下青华一个人原地发呆。 青华今日会落到如此田地,万万怪不得他人,他封神的这些年,心里除了血莲池,竟是半点没有将天庭放在眼里。就连和他同根的黎山老母都不待见他,由此可见他在天庭是如何的离经叛道。 黎山老母见了越鸟便揪着不放,拉着她打量了半刻有余才松手,她虽是一身锦衣玉服,可面上的无奈和不甘却昭然欲揭。 “小越儿……你来啦……快让老身看看……” 黎山老母与青华帝君同为落地的神仙,原本也是个青春貌美的女仙,早在西王母封天尊之前,老母就收了不少女仙为弟子。当年秦始皇游历世间,因迷恋老母的美色语出轻薄,冒犯了老母的尊严。老母一怒之下,从此便不再以年轻貌美的形象示人,反倒是变成了个耄耋老妪的样子。老母虽然偏居一隅,却信众甚多,皆因老母传道不分人妖之别,座前多得是有功有德的女仙。 佛母与黎山老母素来有交,越鸟小时候就经常在老母的西绣岭玩耍,因此对老母十分亲近。然而时移世易,日月如梭,越鸟几经波折,想不到再见老母居然是这个模样。 “越儿啊,你去年就来了九重天,老身本来就思念你甚,可是彼时你公务在身,那青华大帝又脾气古怪,老身我啊,是不想惹上什么是非。如今倒好了,既然玉帝都尊你为客卿,老身也能见上你一见了。” “越儿何德何能,让老母如此挂心,这都是越儿的不是,越儿早该来拜见老母的。”越鸟说。 二仙入了老母殿同坐,白腾仙子为二仙上上齐了饭菜,看这架势,黎山老母今日是铁了心要和越鸟单独布宴,竟是不顾其他来为她祝寿的仙家了。 黎山老母知道越鸟是胎里素,因此早就备好了素斋,宴上有槐叶淘、紫英菊、酥琼叶、蜜渍梅花四道寒食;又有满山香,芙圆豆腐,傍林鲜,牡丹素鱼四道热菜;四点有如意糕、地黄馎饦、檐卜煎和黄精果附饼茹;另有碧涧、与山海两羹。席上以木樨清露代茶,饮得是广寒碧筒酒,如此才算得圆满。 初上桌越鸟就被广寒碧筒酒的酒香给扑了——这碧筒酒乃嫦娥仙子所创,制时要先以酒入荷叶束之,然后棹舟莲荡中,连荷叶带酒浸入莲池,风薰日炽,两日方可得。传闻此酒有“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之妙,莫说是她,只怕就是青华也是从未见过这等雅致的酿法。 今日西绣岭大喜,宾客如云礼如流水,就连那东极青华大帝都一反常态向老母送了贺礼来,岭中忙碌喧哗可以想见。可饶是如此,老母却照样撇下了一众贵客,单单在老母殿与越鸟独坐。 “哎,我看你啊,原本是个极有福气的,哪成想会遇到这种事情?如今我看你这身子实在单薄,你在妙严宫可还好?东极帝有没有怠慢欺辱啊?” 越鸟初听此话竟吃了一惊,半晌过后才回过神来——青华一向独来独往,偏她也是个安静性子,二仙从前往来,无非是和王母嫦娥这些个知晓内情的仙家。而黎山老母则不同,她是半点不知道越鸟和青华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纠葛。在老母看来,越鸟是骤然受难的妖王,是她由小看大的晚辈,玉帝安排她在妙严宫养伤是为了保全她的尊贵,以平息五族的怨怼,仅此而已。 越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老母容禀,东极大帝十分礼待,广寒宫还差遣了仙子为小王周全,小王万事妥帖,如今伤也好全了。” “这就好,老身就怕那东极帝不近人情、不懂迂回,天庭都说大帝将他那东极殿让给殿下了?可是真的?” 越鸟能故作镇定,却不能掩饰她面上的绯红,此刻她只得颔首答话,生怕被老母看破什么玄机:“是……大帝怕小王在九重天诸事不便,因此……便将东极殿让给小王客居了……” “这就好!足见他还有些个虚心。说到底,这究竟是他惹下的冤孽。那如来老儿尽是些馊主意,就是他让殿下为东极帝护法才惹下这些麻烦!依老身看,这东极帝谁沾谁倒霉!”老母说罢将手里最后一瓣的莲花寿馍撕碎了投进湖里喂鱼,单看老母手上的力道,就知道老母早就对这东极大帝心存不满。 “都是越儿不是,让老母担心了。” 越鸟心虚得很,生怕老母垂问细节,她可不像青华,没有那些个胡诌的本事,眼下只能岔开话题,以免老母问到尴尬事儿上叫她措手不及。 黎山老母别的不知,可她与佛母甚是亲厚,因此也知道越鸟天灾的期限——越鸟渡二劫而不得金身,实属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无奈她虽然是日夜悬心,却始终不能护得越鸟周全。 “哎,冤孽啊……不瞒殿下,几百年前老身就去求过玉皇大帝,叫他准老身将殿下收入麾下,让殿下位列仙班避去天灾。无奈殿下身份贵重,那玉帝老儿不敢让殿下玄鸟之后,五族妖王在天庭做了末流的仙娥,无论老身怎么说,他就是不许……哎……” 黎山老母乃女娲之后,其心甚慈,万年间不吝施教,得万众之数天下厚爱。然而天数无情,天规森严,就连青华这六御之尊、百神之首都不能肆意妄为,玉帝又如何肯为老母之请逆天而行呢?老母的一席话让越鸟心中十分动容,她于天地无德,于众生无功,居然累得黎山老母不顾身份恳请玉帝,这叫她如何能不感激? 所谓天灾,便是天地不容降下惩罚。南极长生大帝统御万灵,执掌四时气候运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鬼神,亦控制万物祸福生发之枢机。天下风云皆归他调配,唯独这天灾三劫却非他所能定,乃天降也。可老母了解越鸟的性子,这让他人待受的旁门左道,只怕这心高气傲的雀仙不肯答应。 人为万物之灵,若生而行善,便可积累善缘,若是生前作恶,便沦入六畜之道。正因如此,才叫妖仙一流排在了人的后面。凡人修炼只需历一劫便可飞升,然而妖仙却得历三劫才能得善果,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四界有序、善恶不灭。 “殿下说那日在灵山,如来说什么来着?” 黎山老母蹙眉眯眼,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关节。越鸟不敢相瞒,只说当日在灵山佛祖当着西天诸佛之面发下宏愿,若她能化去梼杌身上万年不散的怨气,就可以成就大功德、位列诸佛。 “这如来倒是聪明,老身心想,梼杌乃百妖遗孤,身负血海深仇,却生在昆仑之巅,自打落生便无依无靠,上无父母兄姊,下无良师益友。它既然得生,便有造化,可这万年之中,满天仙佛只念诛杀,又有谁曾导它向善,引它入正途呢?百妖冤孽不假,可是天下无人肯怜它爱它,助它帮它,却也是真……” 黎山老母乃女娲之后,只言片语之间就点醒了迷惘已久的越鸟——梼杌既然生于天地之间,便有它生存的意义。万年了,可怜它除了来剿灭它的神仙,半个人都没见过。明明它从未见过世间,世间却偏偏容不下它。 越鸟穷尽一生,心中始终只有众生之苦,她两历千世劫,为了度化一只蟒蛇精,她不惜常留人间四百二十年;为了一只占山为王的刺猬精,她不惜百年之功,被那刺猬精生吞活剥了六十九次,才终于换得它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众生平等,只要能够弃恶从善,所有的生灵都有得道的那一天。 与黎山老母的一席之谈终于解除了越鸟心中的疑惑——她何必患得患失踌躇不前?梼杌乃天地浩劫不假,可杀了它便是以战止战,何能善终?它万年执着,满心怨恨,若不是一份救苦于天下的慈悲,还有什么能解? 日落西山,这一日终究是过去了,青华早就回妙严宫了,而越鸟却还在西绣岭流连。黎山老母的西绣岭里有一座温泉,泉水蓬勃张扬,池底有八个泉眼,可通四海八洲。黎山老母用罢了膳,便靠在池边的石柱上对越鸟说: “老身这池子里,原本有一只金色的大鲤鱼,今日老身本想让殿下看看它的,岂料它居然不在!” 侍宴的白腾仙子脱口而出,殊不知此事事关三界生死—— “那鲤鱼恐怕是王东台神洲去了,这些天它经常去那,说是有块石头跟它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