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拥红堆雪》 第一章 缘起 你可有耐心,去听一个故事?听一个算不上美好,算不上有趣,也算不上什么悲伤的故事。若有一日,你有闲暇,恰好时人说起,那么就去听听,全当做打发一段时间……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今日我问了你,你替我解了这疑惑可好?年少时,你送了我一样东西,一个白面狐狸面具,那是你有心要给我,还是无意为之?” 他说“只是无意……” ………… 能到南瞻,说起来也是我得了便宜,尽管我没想捡这个便宜。 我并非真正的北邱公主,阿爹虽是北邱王室的王爷,却早早的战死沙场,我阿娘因此殉了情,临终之际将我托付给了当时还是我阿爹的副将拓拔纂。所以,我只是个败落了的郡主,能作为送去南瞻的“吉祥物”确实是捡了便宜。 北邱好战,却不善战,属于有勇无谋的一类。与九州霸主南瞻耗战了多年,虽一直处于下方,却是越挫越勇,始终不肯低头。 说实话,北邱国确实是个不安分的国家。君王穷兵黩武,国人争强好胜,上下百姓‘众志成城’,莫不想挥师南下打到南瞻的国都去,成了这新一任的九洲霸主。利欲熏心,国土争夺,在任何地方都会上演,纵使已为北部强者,仍旧野心难填。棋逢对手,遇到劲敌南瞻虽是屡战屡败,北邱历任君主也从未将此理想放下。 直到五年前,北邱和南瞻在燕山又打了一仗,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确实实力不济,这场战事以北邱落败为终。彼时北邱天下初定,成了北部之主,正是如日中天之际,猛地吃了这场败战,士气大损,怎生忍得,遂又和南瞻展开殊死较量,接二连三挑起战争。然,几次战事下来,北邱竟是一丝一毫的便宜都没能占着,又因国之士卒疲于征战,南瞻加大攻打力度,北邱倾国而出的二十五万大军几乎全部阵亡。 这场由北邱国王者招惹出来的祸事,终究让北邱全国百姓尝到苦果。 为了休止战火,平息这场恶患,现任北邱王贺格采听大臣建议,以北邱宗室之女嫁往南瞻,两国联姻。但南瞻诸臣也不傻,处于上方的强者怎会愿意退步,仍就加大力度反打北邱,在此猛力炮轰下,北邱差不多失去近一半城池。打到最后,本以为北邱就会这样消亡,却又突然绝处逢生。起初并不乐意接受议和的南瞻打到最后竟松了口,愿与北邱化干戈为玉帛,接受联姻举措。 其实,南瞻愿意退步休止干戈,也不足为奇。打仗打钱,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南瞻国库亏空得厉害,国中百姓嗷嗷待哺。恰此时,两国之间的楚国却日益强大起来,对南瞻九州霸主之位也是蠢蠢欲动,若是逼急了,北邱同楚国结盟或者直接附庸,到那时,南瞻定然抵御吃力。虽说眼下北邱已经掀不起风浪,但若楚北联手便不可小觑了。与其损去更大利益,倒不如退而求其次,答应与北邱休战。 不过可笑的是,北邱同南瞻休战,口口声声说要和亲,可到了节骨眼才反应过来,本国哪有和亲公主。 自来和亲都该由宗氏的贵女去,但因现任北邱之主并无公主担此重任。无奈,只得举行祭古神占天卜,在一众贵族后裔中挑选适合之人,就是身为遗孤的我也能享受此‘殊荣’。 消息放出时,我心放得宽,料定这场好戏与自己无缘,也就没太在意,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日子过得甚是潇洒。哪曾想,世事就是如此玄妙,祭神占卜三十七个女孩里,偏抽到了年龄最小的我。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好笑,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却往往被那些避之不及拼命想要躲避的人得到。 我来这南瞻,虽是“天神授意”,却还是无端端受了嫉妒带来的利箭。自从那日宣布由我出任和亲,族里的贵女们就炸了锅,一片异声响起,都说我一个孤女哪里配得起泼天的恩宠,明里暗里的没少给我使绊子。我苦笑,一个苦差事,竟还有人上赶子去争夺。我本就不屑,但看拓拔纂身为臣子难做,便也只得咬牙应承下来。 可临行前,南瞻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更改了方针。和亲还是要和的,只不过时间要往后拖一拖。说辞上,是指我不满十六,还不到南瞻婚配年龄,而南瞻王室种也无适婚男子,故推迟了两国联姻日子,北邱公主先到南瞻住着,待过了及?礼,才在南瞻皇族中为我挑选合适人选完婚。这话听着虽有些荒谬,不符合和亲程序,但规矩是战胜国定的,话语权也在人家手里,北邱作为战败国自然没有反对的权力,就是半点不悦也是不敢表现出来的。如此一来,这和亲差事,竟变相成了做人质,那些原本上赶子争取名额的贵女们,瞬间倒变态度,从开始的嫉妒,到最后的暗自庆幸,对我也平端生出几分同情。 由此这么定着,我便千里迢迢来了。 南瞻的都城设在朔方广地,是为建康。建康城天圆地方,万物灵长所栖之地,初来那日我才知道,原来九州之内还有如此繁华之地。物宝天华王气蒸蔚,这里连城门也与他处不同,格外的巍峨坚实。街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各地人士齐聚一城,南来北往,行商走市,无论是名人侠客儿,还是那贩夫走卒,来之不拒,好不热闹。 北邱虽也是大国,只恨地域不佳,偏北荒凉,领土大都是草原荒漠,像这样的热闹市面不是没有,而是没有这种繁荣味道。南瞻江流众多,湖泊无数,水乡润泽出来的人也是不同于他处。 坐在平稳的车里,我好奇的把头探出车外,仔仔细细的打量这外界的一切。“都说南方女儿美,男儿俊,一路走来也没瞧见几个顺眼的。我看啊,多半也是唬人的。” 朵步坐在我的侧面,含笑的看着我,提醒道:“这一路上你都坐在车里,咱们队伍庞大,停留不便。你鲜少有机会出去走走,这才见了几个人就下定论,为时尚早。” 我吐了吐舌头,娇笑出声:“等我们安顿稳当,我就好好出去转转放松放松。顺便去逮几个美公子,仔细瞧瞧,好好欣赏一番。” 朵步嗔道:“真是个色胚子!” 我憨憨一笑。 我与朵步一起长大,亦仆亦友,说话从无遮拦。朵步自来稳重得体,谈吐拿捏都有度,事事由她主张从无错处。唯一缺点就是她话少性子冷。我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幼稚。 —— 我掀开帘子,瞧着车外,顿感迷惘无措。离开北邱,到了南瞻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不知境遇,不知前途如何,唯一清楚的就是我们不是来做客的,自然得事事小心,步步计算。而我一向喜自由,厌恶拘束,往后的棘手的事怕是只会多不会少。 第二章 初见 到达建康城的近郊,车队停住,使节开始打理仪容,随行的北邱使臣纷纷穿上皮弁服,正衣冠,洗尘土。 我附在朵步耳边,轻声嘀咕:“那衣服这般重,我穿着它走一天,准地累死。”朵步蹙了蹙,一言不发的服侍我换了衣服,又小心翼翼地从金丝楠木箱中取出白玉交到我手中,为朝见做足了准备。 进城前,将会有一个复杂且枯燥的过程。首先要在国门外,约三百步处壝土为宫墙,留有四个门。用土筑坛,方圆九十六尺,高四尺,把上下四方神明的像放在坛上。四尺见方,涂六种颜色;东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上方玄色,下方黄色。用六种玉装饰:上为圭;下为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东方圭。在南门外礼拜太阳,返回来在坛上祭祀上下四方神明,在南门外礼拜太阳,在北门外礼拜月亮和江、河、淮、济四水,在西门外礼拜山川丘陵。祭天,积柴焚烧;祭山、丘陵,要到高处;祭川要向水中投入祭物;祭地要埋牲、玉。 我手里捧着璧玉,全神贯注的低着头数着脚下步数,木然走在前面,大司马赫连柏伴在我右侧,表情严肃,神态威仪。待步行进宫,南瞻的亲迎使臣早已经穿着皮弁服,在帷宫门外迎接。 为首者对着我行拜礼,我微微颔首不作回拜,三次拱手行礼。到台阶前,我也不必谦让,只拿着璧玉前行登坛。 赫连柏先到祭坛,躬身行礼将我接了上去。才迈开步子,我手心便开始泣汗,本来演练很熟的程序,等到了实际操作就开始犯晕,两眼一抹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赫连柏似看出我的踯躅,轻声提醒道:“登坛时先听取司礼命令,下坛后再拜稽首,然后登坛接受璧玉。” 我咬牙,缓缓点头,僵着身子向左转身站立,司礼伏地双手举高,我将璧玉送到他手上,然后转身下坛,再拜稽首,送上几行拜礼。一番礼仪结束后,赫连柏才松了口气,将带来的束帛,良马名册尽数交到南瞻代表手上,终于完成对接。 送上礼物,我又两次行拜礼,赫连柏代我牵马,从左门而出随使者到朝。 前来迎宾的是南瞻永河王百里慨,三十尚有余四十略不足,面目清爽的中年人,谈吐非凡,一袭青衫很是利索。我站在赫连柏身后,暗暗想着这人和阿爹差不多高,连身形都相似,只是看上去太过严肃了些。 百里慨作揖礼,拱手道:“公主顺命朝觐,南帝已赐予馆舍暂住,特派本王前来为公主打点。公主依循朝觐旧典朝拜,待明日再进殿拜谒。” 我有模有样,学着赫连柏躬身拜稽首,得体道:“有劳王爷了。” 百里慨颔首,双臂一摆,两侧侍卫开始移动,沿着朱雀大道齐踏而去,护着北邱使臣往官舍方向而去。 第二日,天微微亮,朵步早早将我从被子里拉出来,仔细为我穿好裨衣,戴好冕冠,我迷糊的耷拉着脑袋,半梦半醒间又被朵步推搡了几下,这才完全醒了瞌睡。趴在桌案上,我仰天长啸:“好累啊,我真的好累。” 朵步蹲下身子为我整理衣摆,耐心复述今日仪程。我微虚着眼睛,听着繁琐的对接仪式很是痛苦。 巳时隅中时分,我带着束帛和甲素旳书坐在为首的第一辆马车上,其余车马随在后边。车上载有交龙图饰的旗帜,张挂龙旗的弓、盛弓的套子,带着有丝垫的圭玉,这些东西将马车塞的满满的,我就坐在这些物件之间,仿佛也是一件礼物。 北邱随行队伍在永河王的引导下到达南瞻祢庙,放下祭物完成所有来朝仪式,忙活多时,时至未时,才终于乘坐墨车前往皇宫觐见南帝。 戌时近黄昏,已是日夕,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无极殿中,南帝面向南,三公面向北,大仆大右及大仆的属官在路门左侧,面向南以西为上,朝仪之位已定,百官齐排列队,手持玉笏恭候北邱来使。我走在赫连柏前面,端着姿态走的小心谨慎,厚重的衣服快要把我压死,面上却还得挂着得体的笑容,可怜我身板单薄,个头也是娇小玲珑型的,偌大的礼服被我披着实在费劲。 南帝位居高处,着衮衣,戴冕冠,很是威严正派,我朝着他步步走近。 “我朝公主来见,携北邱国礼为筹,欲结两国之玉帛,共百世之和平。”赫连柏洪亮的嗓音响遍朝堂,却好像传不到南帝耳朵里似的,待命的啬夫把话传给了上摈,上摈迈着小步子到达南帝跟前,低声赘述。 南帝笑得开怀,点头示意左右。身边内侍忽而高声道:“有请北邱公主上前面圣。”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脚底生疼得迈不开腿,听见传诏,只得僵硬挪动往朝堂中心走去,跪着放置圭玉再拜稽首,由上摈向南帝报告后再行跪下拿取圭玉。 我跪在殿下,念着早就背熟的官话:“北邱来使乌洛兰牧夏,携举国之心愿,特来南瞻议和,万望两国友谊长存,顺和安定。” 南帝受了圭玉,方才长臂一挥道:“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我腹诽,自然是辛苦的,又是走又是站又是跪的一天,能不累吗?我都快累趴下了,偏你坐着舒坦,也不赐个座什么的,光会说客气话! 只是这话万不能这样说,仍带着笑撑着回道:“为两国和平而来,不敢说辛苦,尽……尽是本分,呃~”我急忙掩口,苦恼的看向南帝。本来话说的好好的,却突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损毁刚才表现出来的所有好形象。 百官嘴角一勾,赫连柏眉头一皱。 南帝依旧温和笑着,和蔼地瞧着仍旧跪着回话的我。我小小的一只,娇娇弱弱的,说话声音奶气未脱,明明累的不行却在一板一眼的说着那些客气说辞,字咬不清楚,话说得也跟楞半倒的,明显就是背不熟的结果。南帝捋了捋胡子,不觉有些好笑,原本烦闷的心情也被这憨痴可爱的我打散,慢慢畅快起来。 南帝道:“公主辛苦,起来回话!” 我闻言,轻吐了口气。刚咧嘴一笑,猛地瞥见一旁黑脸的赫连柏,刚泛起的笑意又没了。 觐见的过程繁琐冗长,很是折磨人,我僵着脖子,听着又长又枯燥的祷词,听得两眼冒金星还得继续坚持。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一切章程才算落下帷幕。 南帝赐下车辆,命服,还为我安下府邸。带着不计其数的赏赐,我捧着装有命服的箱子往行宫方向而去。 南瞻的诏书放在箱上,由西阶出殿,面朝东,赫连柏在我的右边。太史宣读完南帝诏书,我下堂在东西阶之间,面朝北再拜稽首。太史把诏书放在命服上,我双手接受,两次行拜礼。行过飨礼、食礼、燕礼后,才被送到我的住所展华宫。 展华宫,烛火通明。 待接风洗尘的丝竹管弦乐曲消失了,众人才离去。我坐在软榻上大喘粗气,我早已经腰酸背痛,此时疲乏得紧。朵步随着管事嬷嬷出去为我张罗吃食,只留下我和几个不熟悉的宫娥大眼瞪小眼。 展华宫是我今后的住所,装修很是大气,虽说不上奢华倒也精美。映入眼帘的是大黄色半透明丝质锦帐,随风轻轻荡漾。玄关进来不远处放着一樽香炉,青烟袅袅,香气扑鼻而来,照明用的灯台旁边站着两个妙龄少女,是永河王百里慨专门指给我的大宫女。我托着腮,眼睛轱辘转动,有意无意的打量着屋内的人。只觉得她们长得都挺清秀的,鹅蛋脸,樱桃嘴,身段纤细修长,气质也挺好的,只是几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进屋半晌竟是一言不发,下结论道: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人。再看几人穿着讲究锦衣,宽宽大大的袖子,刚好坠地的襦裙,虽看起来很是仙气,但行动起来一定不会太利索,再次下了结论:中看不中用! 从侍女身上收回视线后,我便开始认真环顾周围,目光扫过房中一切摆件物什。 屋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我处在背光的位置。 只听门被轻轻推开,走进一个人。我醒神,叨念着应是出门的朵步回来了。 “朵步,是你回来了吗?” 没人搭理,回头张望。 待看清来人,脸倏地一下便涨红了,竟不是朵步。我乍惊的站了起来“你是谁?” 两个侍女跪地,轻声问候:“小王爷。” 来人嗯了一声,未做多言。 我睁圆了双眼,瞳孔开始缓慢移动,直直望着来人…心道,这人长得好生漂亮啊。 初春,草木萌发,夜中昆虫起蛰,翕嗦之声此起彼伏,扰人得紧。随着少年的到来,烦人的虫鸣蛙叫竟如拨弄琴弦一般动听。 “先出去,有事再唤你们进来。”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风吹过结冰树梢似的。 侍女应声退下,临走时也不忘抬头羞涩地瞧那少年一眼。等人走后,我再次将目光放到少年身上,他确实有一张好看的脸。眉色青黛、粗细适宜,眼若美弓,鼻梁高高的,嘴唇很薄,可是形状很好看。与其说他是个男子,倒像个女娇娥,年纪看起来大不了我多少,不过十五六岁。总之,他是个好看且年少的男子。不禁感叹,暗想这样的好容貌,给了女孩该有多好,若是给了自己就更好了。 以前在北邱,与阿诏打诨说笑时,常听他说南瞻的女子有多么柔情似水,娇俏可人,南瞻的男子比起女子也是不遑多让,各个白面青眉,个顶个的好看。尤其是南瞻皇族,锦衣玉食堆砌长大的金镶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养尊处优培育出的花朵能不好看吗。以前我是不信的,拓拔诏长不了我几岁,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远门都没出过,哪里知道南瞻美人是个什么模样。可如今瞧了真人,我才如实信了。 我啧了啧嘴,轻声嘟囔“中原人,果然都长了一张好皮囊。阿诏诚不欺我啊。”我对美向来崇敬,不论人事,只要好看的我都喜欢,譬如眼下瞧着清雅俊秀的少年,内心就很是欢喜,忍不住多看几眼。 “你在说什么?”少年轻声问道。 我一惊,像是被人看出心思一般急忙扯开话题,口舌不清道:“你,这边请坐,不,那边入座……呃,你随意。” 我挝耳挠腮,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在北邱时,倒尝随教南瞻语的先生胡乱学过几天南瞻雅言,此刻用来拗口费劲,恨不得揪头发以表悔意。该学之时无心学习,整日里浑噩玩闹。约么着学了这南瞻雅言也是无用,反正不去南瞻,这门语言定然是用不到的,又何必白费力气折腾呢,有了借口就能光明正大的偷懒,于是乎每次上课,我都心安理得的趴在桌子上补觉,要么就是敷衍了事,从不曾认真听过半节课。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往日不屑一顾的知识如今真的派上用场,可自己却连话都讲不明白,真是悔不当初。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因而用词不当,我又没头没脑的问道:“你是谁?也是来看我的?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许是我问的太过没脑,又或是未曾听清我在说什么,少年只含笑看着我,并没有立刻回话。 “我可是说错了什么?”我怯生生道。 少年摇了摇头,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朗笑回说:“你又是谁?我为何要来看你,你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他听清了。 我羞红了脸,使劲儿绞着手指,想抬头去看看他的眼睛,却又不敢。想要扯开话题,又无甚可讲,只低头嗡声道了一句:“我是……,乌洛兰牧夏,北邱来的。你当真不知我是谁吗?” 少年再次笑出声:“逗你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不然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永河王之子,南帝的嫡皇孙。这展华宫本来是皇爷爷赏赐给我的府邸,可你来了,却给了你。所以啊,我才来看看这里的新主人。”他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放在手上把玩,边说边走向我,又坐在离我几丈远椅子上,一改刚才儒雅做派,扯出一个痞笑给我。 “你叫什么来着,你的名字有点长,我没有记住。”少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牧夏,乌洛兰牧夏。”声低如蚊蝇。 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在笑,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我看着他嘴角的笑,看得有些痴,我还从未见过笑起来如此好看的人,笑容干净透彻,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 “你在想什么?”少年在我眼前晃了晃手中苹果。我从他的笑容中回过神来。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还挺长的。我叫百里云迁。长养功已极,大运忽云迁,我的名字就出自这里。不过,大家都习惯唤我为长极,这是我的字,你若不介意也可以这么唤我。” “你,也可以管我叫缺缺,我认识的人……他们都管我叫缺缺。” 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忙里偷闲挤出一个音给我:“嗯~” “你不好奇,这是我的小名还是大名?” 长极放下手中茶杯:“横竖只是个称呼,倒不必追究是大名还是小名了,叫着顺口便是。” 话罢,又将手里的苹果递给我道:“你尝尝,这苹果很甜很脆。在北邱可不常见。” 我接过苹果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正身子盯着他看,眼都不带眨的。 长极被我看得有些羞怯,直白问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我抿嘴一笑,啧啧道来:“秀色可餐,你长得真是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你是在说我吗?”少年狐疑问了一句确认。 我点头,不置可否。 我想,这是朵步教的赞美之词,说是南瞻人都会礼貌性的夸赞对方,尤其是夸赞对方相貌。不管是否真心实意,谁都爱听好话,听了好话关系也会快速拉拢,而且我是真心实意说了好话,那会有错。 “嗯,我确实是在赞你美丽,生的好看。可曾有人说过相同的话,赞你漂亮?”我偏着头看着他,眼睛里放着光。 他面无表情,略有不喜,板着脸直勾勾睨着我。我别开脸来,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自己一定是说错了什么,惹他不高兴。方才羞红了脸,此刻只觉得耳朵烧疼,回想自己所言,实在有欠妥当。 见我窘迫,少年眉头舒展安然一笑,纠正道:“漂亮一词,可不是用来形容男子的。男子长得好看,那得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来赞美。至于美丽漂亮这样的词语,则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并不能用在男子身上。” “那秀色可餐呢?”我补充道。 “自然也是要用来形容女子的。” 我瞬间尴尬,原是如此。看来自己一直都用错了。 “中原人用字真是讲究,我会的汉话不多,用的词不准你可千万别介意。”末了还不忘追问一句:“对了,那你看着我,我也是女子,那我能用秀色可餐吗?” 长极听后先是一愣,兀地大笑起来。片刻后,敛了笑意。 “嗯,你可以用的。”真假就不一定了。 这句话让我十分受用,心情大为舒畅。 “你在看什么?” 长极忽而偏头看向窗台,我呆呆地看着他。晃神一瞬,我随着他的视线也看向窗口,如墨染过的夜幕,划过无数银光,如瀑一般坠入深谙的远方。 “是流星!”我惊喜出声,连忙跑到窗边,看着落雨般的星石划过天际。 在北邱时,我也很喜欢抬头看天。此刻世界已经万籁俱静,悠悠烛光温柔地拂上脸庞,如梦如幻 “我得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他起身,健步如飞。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后才扭过头,凝着手中的苹果,嘴角开始不自觉的上扬。 第三章 你是谁 三更烛火惺忪,天寒露重,毫无睡意。我认床,端坐在床头迟迟不睡,到了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了,也就那么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安静得很。 在卧室里休整了三日,算是彻底安置得当后,才由宫娥领着去熟悉周边事物。 展华宫的后院,我拉着朵步乐呵呵的奔走在石子路上,脚踝上系着的铃铛清脆叮当。朵步倒还稳重,偏我闹腾些,这也好奇那也好奇,逮着什么问什么,不过都是些寻常可见的花草树木,只因在北邱时看惯了草原牛羊,现下来了一处花红柳绿的地方,自然好奇。只是我一脸无知的样子,落在这些宫娥眼里不免有些好笑。 “朵步快来,那边肯定更好玩。” 朵步扶额,略感到难为情,多次想要提醒让我矜持一点,不过看我难得开心也就随我性子去了。 展华宫不是宫,只是一座府邸。原本是南瞻一位病故太子的住所,也就是原来的东宫,后来不知为何东宫突然迁址,便将此处荒废下去,还改了名字。两年前,长极入封怀平郡王,南帝重新着人将此修葺一新,作为他迁府贺礼。永河王妃喜爱花木,之前一直以为展华宫日后会是儿子的府邸,所以命花工在展华宫后院种植了大片奇花异草。 院内植萝插柳,处处红花繁叶,宫墙下方种满了栀子花,清风徐来,淡香萦绕。 我兴趣盎然,步子也迈的大步,不过半日就游遍了宅院。 “你们别跟着我,让我自己走走看看,反正路我都熟悉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不肯移步离去。朵步知我玩心重,有人跟着定然放不开不能游尽兴,便十分贴心的为我扫除阻碍,巧计支开这些烦人的尾巴。 两人合作默契,三绕两不饶的轻松甩开几个宫娥,可没想着竟把对方也给甩丢了。那边朵步急着去找我,这边心大的我倒没在意,自去寻找乐子。 不知不觉就去了南苑。 入眼处,是一碧万顷的莲花池,池大如湖可泛舟,莲花过人头。望着广阔池面上亭亭净植的莲花,莲蓬头冒在花叶之间,只恨此时不能采把莲子慢慢剥着吃。 伯劳鸟站在树枝上叽叽不休,我匍在石栏杆上看着池中红白锦鲤嬉戏快活,很想抓把鱼食扔下去将鱼都引过来。可是眼下两手空空,拿什么去喂鱼。眼睛轱辘一转,我踮起脚,坏笑探头靠近池子,小声念念:“没有鱼食,那就尝尝我的口水!” 我便朝着池子里的鱼吐了一口口水,白色唾沫漂浮在水面,那鱼以为有人投食,竟一窝蜂的涌来争夺,等发现上当受骗了又一股脑的散去,我玩心正起,又如法炮制的朝着池子里吐了好几次口水,那鱼也是真笨,每每上当。我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殊不知如此不雅的举动全被一人尽收眼底。 我在池畔蹲下身子,低头瞧着水里的鱼道:“真笨。” 正得意忘形之时,却被后头传来的声音惊到。 “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玩吐口水这种脏兮兮的把戏。” 闻声回头,正对声音主人。 我急忙站起身来,羞恼的瞧着来人。 少年着一身青色衣裳,明眸皓齿,发浓如墨用一顶玉冠束起,高高瘦瘦的像棵竹子,此刻挺挺直直的站在我对面,我高抬着头,对上他一双清澈眼睛。这双眼睛生的很是好看,润润的,泛着水光,里面像是藏着星月一样明亮,我看着不由得呆滞一瞬,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好看的家伙,就是比起前几日遇见的那个人也毫不逊色。 眼前的如竹少年满身都是书卷气,偏偏手里握的不是书本而是一束栀子花。此刻他低头,瞧着我笑得促狭。 我被他这一笑,脸倏而涨红滚烫,暗想自己刚才往水里吐口水逗鱼时,那叉腰大笑傻里傻气的不佳模样全被这人看到了,怎能不羞。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才好,懊恼低语道:“真丢人!” “你是谁!”青衣少年认真问道,手里的栀子花晃了晃。 “为何以前没见过你,你怎么来的这里?” 我此刻羞得厉害,低着头拼命绞手指,一改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做派,竟像换了个人,怯怯柔柔的,一言不发。 “我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我?”少年声音再起,大约是在变声期,嗓子有些沙哑。我略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眸子,猛地又赶紧收回视线。 气氛莫名其妙,就像做贼被人捉住一般心慌。 我嗫嚅道:“你刚才……都看到了?” 少年坏笑点头,不置可否。我恼怒,本想指责他偷窥自己,可微张着嘴半晌,却骤然发现,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不是不想而是不会,毕竟会的汉话不多,骂人的更是找不到几句,甚至不能理清楚思路该如何与他说理。 我怔仲,咬着嘴唇抬头仰视着少年,举起手握成拳头,装腔作势警告道:“不准说出去,否则要你好看”,这番威胁,很是苍白无力。 少年手里的栀子花晃得人眼花,偏他自个儿玩的开心,晃着花道了一句:“吐口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再说了,鱼多可怜要吃你的唾沫。” 我听得耳朵发麻,恨不得扑上去就是一脚,踢死这个目击者,保住自己一世英名。只是权衡利弊后放弃此想法,毕竟自己没这个能力。于是恼羞成怒的往少年脚背上狠狠跺了一脚,选择了自己最大的本事——跑!提起腿,低着头,推开面前的这堵山,撒欢的往前冲去。 “你居然踩我脚!”少年呼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充耳不闻,一个劲儿的往前跑去。当的一声就撞到树上去了,还没来得及呼痛,便接着又是一个反弹跌坐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二话不说爬起来捂着鼻子立刻又跑。少年被我的举动惊到,继而咧嘴大笑。眼看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收住笑意。 “这丫头可真笨。” ………… …此间春雷滚滚,南瞻之内,新雨融融。我伸手出窗外去接雨,看着掌心雨水格外思家。作为一名活的吉祥物,自是带着北邱满国的期望来到南瞻,千里长途,涉过黑山白水,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家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初来此地虽事事新鲜好奇,不过也诸多不适应,自从那日在南苑丢了人,我就闷在房里再没出去溜达。一来是因为那日已经把住处的所有角落逛完,再没什么值得看的,再则就是害怕遇上那个少年。 换过一身新装,对镜梳妆,头发仿着此间女子最新式,细细挽了一个发髻,额头也贴上花黄,点了朱唇,我准备辞旧迎新,忘却那些不开心的经历。 卷帘瞧着院外风景,忽而来了兴致:“待在房中甚是无趣,出去走走。” 云间的雨丝落进展华宫,我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走过冗长廊道。 雨打落了一院的海棠花,花丛此时应是绿肥红瘦,新燕蜷缩在巢穴中,张着嘴巴嗷嗷待哺。 雨有些大,就是撑了把伞,也将人淋得半脸湿透,我晃了晃伞,不禁叫苦道:“这雨真是烦人!” 露水楼阁中,朵步毕了伞和我坐在檐下长椅上躲雨,我扭过头趴在栏杆上发呆,幽幽道:“也不知雨过天晴,有没有虹出来。今年雨水充足,日照也好,想必果子越发香甜。” 朵步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摇了摇头,心烦意乱,继续发呆。 只叹身边虽有朵步,但我素来话少,两人说话顶多就在十句之内,尽管朵步已经尽量给面子听我废话,可脸上缺少表情,或者说缺少生动的表情,实在显得过于敷衍。每每见她如此勉强,我也就不再为难,收起那些还没来得及讲的冷笑话,选择发呆,时而也会自言自语几句。大概是被我这莫名其妙的举动给吓着了,宫娥们都在背后编排,说我碎碎念是在下咒,是在施行北邱的巫蛊邪术。我也不解释,因为人懒散惯了,遇到这种事也不会去搭理,恶性循环之下,谣言更甚。只是独处的时日一长,更加觉得孤独无聊,人也越发沉默寡言。哪怕有朵步陪着,也仍旧提不起什么精神,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宫娥们都说我抑郁了,遂事事迁就我,生怕我想不开会做傻事。我欣慰一笑,真是看不出来,原来自己的分量还是蛮重的。 不过,就这样寡淡无聊的活着,人生实在少了乐趣。 庭中落木萧萧,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我起身,撑着伞顺着悠长石径朝后院花圃走去,朵步立于我身后悄然跟着。我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朵步,便笑了笑:“你别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朵步退后一步,欠身道:“是觉得我跟着你不自在吗,那我尽量不说话就是。” “不是,是我自己想单独逛逛。”我笑吟吟地说,“你回去煮一碗热乎乎的汤饼等我回来吃,我就在后院走走不会乱跑。” 朵步略为犹豫,还是点头答应:“那你别逛太久,早些回来。” 我摆手一哂:“知道了,你快些回去。” 朵步轻皱眉头,转身回去,我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松了口气,提腿直往大门口方向跑去。 第五章 于归 朵步静静聆听,不插半句话,娥眉随着我说的事频频蹙起。半晌后,她才重拾旧话题:“以后不要再莽撞行事了,这里不是北邱,我们没有那么自由。你这样冒失的跑出去玩,若是出了事该如何收场……” 顿了顿,又补充道:“临来南瞻前,拓拔大人就反复提醒我,让我看好公主,不让你惹事。公主若是再犯,我便写信回北邱,将一切都告知拓拔大人。想必公主也不愿,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拓拔大人担忧对。” 朵步一般不开金口,但一开口,便是句句尖锐,字字戳心,今日虽有惊无险,可难保以后我不会再惹出麻烦,所以故意把话说得重一些。语气生硬,虽是句句关怀也让人觉得压抑难受。听她说起拓拔纂,我更是委屈的耷拉下脑袋,再无吃糖人的心思,鼻尖兀地一酸,豆大泪珠便滴答滴答的掉在糖人上。 朵步见我落泪,心有不忍,软化了口气道:“我也不是要责备你,只是我们处境艰难,事事都得小心谨慎,由不得自己的心意胡来啊。你是北邱的公主,你就要背负起整个北邱的荣辱,以后,我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的,不会再让你只身犯险。” 又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我泪眼朦胧的低着头,小声道:“我只是想家了。想纂叔叔,想阿诏、想我那只小羊羔……我只是想去找北邱的使节,让他们替我给纂叔叔带句话……” “可你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而是故意将我支开再一个人跑出去。”朵步直言打断。 我低声道:“我怕你会拦着我,不让我出去。” 朵步哑然失笑,再没心思对我说教,蹭的一下直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我泪意尤然,目送她离开后,便扭过身静看窗外雨打花落。 转眼又是半月。 前些日子因和朵步闹了矛盾,两人都憋着一股气不去和解,如此僵持不下,已经过了好些时候。朵步话少,看似温柔淑雅,实际上性子古怪得紧,她好脾气也是挑着人才有的,而对我,却是她好脾气的一个例外,管教甚严。看似好说话,发起脾气却很是唬人,训人的大道理一筐接着一筐的,那日她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话,直说得我叫苦埋怨耳朵起茧头发晕。本想出去走走一扫多日愁苦,却因为在南瞻人生地不熟,出去闲逛容易走丢,就只能作罢。 垂目回忆,还是在北邱那些年最是自在。我和朵步念叨着北邱的酥油饼,马奶茶,记挂着和阿诏一起养的那只小羊羔长壮了多少。朵步一言不发听我倾吐,等我说够了才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 扶额伤神,却已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回去北邱显然已经成了奢望。 湖畔的杨柳绿了又黄,亘古不变的日夜交替,四季更迭。于我而言,枯坐深庭打发日子这是万万活不成的,总得去找点事情做才能解去这被困的烦闷。但话又说回来,吟诗作对我不会,参禅悟道不感兴趣,刺绣绘画更是没心肠。直到有一天,我闲来无事拨弄了一把闲置已久的筝,花抚偶然间听到,立马兴高采烈地跑去向长极的母亲永河王妃禀告,说终于找到我的兴趣所在。 在南瞻,我一切事物都由永河王夫妇操持,等同于我暂时的高等管家。永河王妃初见我时便很喜欢,对这个娇娇柔柔的(我自以为的)小姑娘甚是疼爱,见我过得日子过得枯燥也觉不忍,又怕我忧郁成疾,越发上了心去给我寻乐子,只是一直苦于不能投其所好。 花抚把话送去的第二天,展华宫中便来了个教古筝的琴师。 其实,我只是太无聊了,哪里会得什么抑郁,这般热心肠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学琴倒是乐意的,在北邱时也学过几天箜篌,想想都是乐器,一通百通,况且自己还有底子在学起来应该不难,也就答应了。从那以后,我便天天鼓捣这把古筝,在枯燥无味的生活里,不过是多添了一项无趣的任务罢了。 永河王府和展华宫比邻而居,中间只隔着一堵墙。 我在展华宫里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皆有永河王府一手操持。永河王夫妇待我很好,尤其是永河王妃安平对我更是出奇的好。那是个热心淳厚之人,脸上时常挂着笑,平易近人,时时热络的拉着我嘘寒问暖,宽慰开导。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我将一切事物安排妥当,就是打点府中寝食的花抚,也是我亲自送来的。 花抚自幼是在安平身边长大的,做事细心谨慎,聪明机灵,因而被遣给了我。安平想着我身边只一个不爱说话的朵步,又不太通晓南瞻的人情世故;我和她年纪都尚小,待人接物也颇有不便之处,花抚遣来很是有用。 南苑莲花池水清冷凛寒,教那东风一拂越发觉得凉意袭人。夏日炎炎,坐在依水而筑的凉亭里纳凉,实在舒服畅快得紧。 粉霞的花缀满了一树枝头,花的名字我叫不上来,只是觉得好看。树上张着锦幄,遮蔽着花朵,免去风雨摧残。即便如此保护,随风零落的花瓣,还是铺了厚厚一层。春雨细绵如针,刺落不少红英,天放晴,风便吹起那些零乱的花瓣在脚边打转儿,锦幄上系着驱赶鸟雀的金铃,稍一吹动,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凉亭里,有花可赏,有茶可饮,亭子下方莲花摇曳,开的正好。朵步给我送来一盘桃子,这是去年的冬桃,藏在冰窖里能放好几个月而不坏,才入夏不久的时节能吃到桃子,实在很奢侈。 朵步放下果盘,半刻也没有多待就被花抚叫走了,美其名曰,不要打扰主子上进。 我坐在石椅上,手里拿着个偌大的桃子在啃,时不时也暼一眼旁边摆着的古筝。这古筝,弹了一早上,直到手指疼得厉害方才息着,此刻已经十分不耐烦。 我啃着果肉,百无聊赖,低下头细数着衣服上的密密针脚。不得不佩服这名满天下的南瞻刺绣,果真是绣中佼佼者。 我穿的这身衣服好像叫什么广袖潋滟飞花萦蝶裙,名字又长又拗口,乃是锦绣中的极品,耗时耗力,还耗钱。一树辛夷花绣满整件鹅黄衣服,以金线为主,细碎珍珠点缀。这花绣得栩栩如生,宛如真花绽放,立体的蝴蝶展翅欲飞,极其自然。袖子宽大却轻盈无坠,果真如传闻中的那般精致名贵。昨日永河王府送来时说,这是王妃亲自描绘了花样差人定制的,料想公主定会喜欢这个花色。 我接过后爱不释手,迫不及待的想要穿上身,直道自己很是喜欢,若是穿上再舍不得脱下来,恨不得睡觉都穿着睡。来送衣服的女使抿嘴轻笑,不知如何接话,朵步小声叮嘱要矜持些,不要在人前失了礼,叫人看笑话,我点头说明白,依旧乐呵呵抱着衣服好一番嘚瑟,朵步无奈任由我去。 桃子皮薄肉厚,汁水丰富,一口下去甚是满足。果汁滴在淡黄色锦衣上,染了金丝绣成的辛夷花,我对这件衣服宝贝得很,容不得它沾上半点不洁,见状低呼,立马用丝帕仔细擦干净。 抽神想着一些事情,热烘烘的天气,闷得人心烦意乱,思绪万千,却总以无法凝神静气的想起一件完整的事儿。 今天一大早,我缠着朵步一起出门逛街,没想到遭到严词拒绝后还被好好数落了一顿。 照理说,像我这样的身份,确实是不可以随意到外面游玩,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身份特殊,本就没什么人身自由,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不要随意走动,我生性好动,免不得会多生是非。 然,我是个自在洒脱惯了的野马,困在一个地方久了,便会厌恶抑郁,是待不住的。 曾经在北邱,虽然拓拔诏在对父亲拓拔纂言听计从,说会好好教导我,但也时常为我而逆了长辈管教,偷偷带我外出游玩,为了此事,不知挨过多少骂。拓拔纂还左次三番的明令拓拔诏,绝对不能带我去王庭附近,更不可以进去,拓拔纂是看护王庭的将军,也是北邱王的心腹,他的儿子进出王庭十分容易。 可每次拓拔诏都只是口头答应,转眼就抛诸脑后,就是决心会遵守父亲的话,怎奈遇上我这么个缠人精,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便也只得顺着我的意思来。 也就是那次王庭之行,遇到拓拔立,那个人们口中的傀儡皇帝。 那个,我当时不知是父亲的中年男子。 想着想着,便由衷感慨:“我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 尚在出神之际,猛听远处传来叫唤。 “有没有人救命……救命。”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呼救声,打断了我的思路,猛地一惊,急忙起身搜索声音来源,最后锁定在东边的的湖面。 “谁落水了?”。 我立马扔了桃子,向湖边跑去…… 湖面扑腾的人拍得池水水花四溅,可越挣扎陷得越深,已经呛了好几口池水下去,眼看就要放弃挣扎,沉下水去。 我边跑边喊:“你坚持一下,我来救你。” 等匆忙到了水边,我却震住了。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水性不太好啊,准确来说,是个半吊子!思酎再三,也没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入水救人。瞧着水中境况甚是为难,以我现在情况来看,下水救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是,水里的人却是经不起耽误。如此下去,不多时我便会被溺死。 “真是为难我了!” 扑通一声跳下水,管他后事如何,救人要紧。 ………… 我站在岸边,浑身湿透,湖水冰冷刺骨,冷得我止不住的颤抖。定定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救上来女孩,后怕不已。地上的人昏迷不醒,憋得青紫的脸,乌乌的嘴皮,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深吸口气,慢慢蹲下身去用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姑娘,姑娘……你醒醒。” 叫了半天,地上的人没有反应,使劲拍脸也不奏效。瞧着眼前这要死不活的人,我一时间慌了手脚,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神中,倒也费劲儿扯出一丝清明,想起以往看过的戏本子里,里头的女主落水被溺着时,里面的男主好像是嘴对着嘴送过气救人,然后按压溺水者的胸部逼出胸腔积水来着。思虑片刻,左右是顾不得太多了,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无妨。思及此,便模拟两可的操行起来。 吞下肚去的水倒是被挤压出来不少,只是这嘴~如何都下不去,挣扎许久,正要实行此方案时,地上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噗~”一声,吐出一口浊水全喷我脸上,一瞬却又昏了过去。 我面无表情的抹了把脸,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计较。”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横竖人是救活了。好一番折腾,早已累得要死,两脚一伸瘫坐在地上大喘气,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地上的人。 这女孩穿着淡粉色的锦衣,模样说不上多好看,倒也挺清秀的,看穿着打扮,应该也是南瞻中的贵族女子,怎会无端端来这展华宫来?不过这展华宫也是没遮拦,恁地什么人都能进来。 正打量之中,远处适时地跑来朵步和花抚,我俩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打扮的面生女子,乍一看地上的女孩儿全傻眼了。 两个侍女未做迟疑,扑通就跪了下来,扯起袖子嚎啕痛哭,不住地摇着地上的人。 第六章 落水 她们哭得太惨,如同死了亲娘一般。我本持着自己为人心软,最是慈善,看不得别人落泪,遂好心提醒道: “她,应该没有什么事了…只是喝了几口水…~”。 两个侍女闻声止了哭,这才想到要去探探那女孩的鼻息,惊喜地发现我没说假话,轻吐一口浊气,紧接着“嗖嗖~”两道怀疑的眼光阴冷地盯上了我。 穿粉色罗裙的侍女口气不善:“你是谁,怎么会和我家主子在一起!我家主子又怎么会落水的?”。 “你胡说什么,明明是我救了她。”我辩驳道。 “只有你和我家主子两个人在这儿,不是你推她下水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诬陷我家主子吗?你可知我家主子什么身份,哪里轮得着你来置喙。再说了,你没看我家主子的衣服也是湿的,明明是她救了人,你这奴婢不知感恩,还外这里恶犬伤人。” 两个侍女大概是怕落个看管不力的罪责,死死将原因往外推,全然不顾地上还躺着个需要拯救的人,薄言讥讽:“谁知道她是不是见人来,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我怒极反笑,抹了把下颚上的水珠,冷冷道:“你是说,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无缘无故推她下水,完了还冒死把她捞上来?我是傻子还是闲得慌?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在这儿中伤我。你信不信,把我惹火了,我就来次真的,把你扔进水里去。” 也不是我贪图别人的感恩,只是做了好事,为何别人就不能往好的方向去想,而要去怀疑是我推人下水呢。要知道,我的游泳水平只在初级阶段。往谦虚了说,还只是半个旱鸭子,敢下水救人也实属不易,更何况那水还那么深,若不是运气好,说不定现在池子里需要打捞的就是两个人了。 吃力不讨好,说的就是如此。 我还未曾真的生气,花抚倒先发声,火冒三丈地与那二人对吼起来。 “你若再疯狗咬人,我便不客气了。这是北邱的公主,岂是你这种人能诋毁的!” 朵步发声:“再做耽搁,恐怕地上的人真的要死了。” 朵步话虽少,但也见不得我被人冤枉,赶紧帮腔。她的话向来只讲究质量,一针见血,针针要人命,上来就给扣了个看管不力,偷懒打盹才导致自家主子落水的罪名。往小了说,是一时疏忽,若往大了说就是蓄意谋人性命。两个小侍女被训得一愣一愣的,竟忘了反驳,怒目圆睁,微张着嘴说不出半字,再一听我身份,兴许是被吓蒙了,再不扯皮撒泼,很是胆战的跪在地上说了声谢谢,便急忙起身背着地上的女孩跑了出去。 ------------------------------------------------------------------------------ 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喝着花抚准备好的花姜汤,朵步挽起袖子轻轻柔柔的给我搓着背,这种日子委实舒坦得紧。 往后的几天里,倒是不曾听见那个落水女孩的消息,此事暂告段落。一月后才知道,今日救下的人叫于归,是邕王于晔的独女。 于归痊愈后,便由邕王妃带着她携礼来展华宫向我道谢。 我与于归年纪相仿,且性子相似,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好友。 于归感念我恩情,我看中她为人真诚,爽朗可爱,值得深交。 …… 我是在晚间用膳时分去的永河王府,美其名曰登门拜访,实际上就是想要蹭顿饭。稳坐桌前,看着侍女婢子们掌汤持羹,不间断地穿梭整个厅堂之中,眼皮随着摇曳的烛光不断打架。 在南瞻人礼节中,长辈未开席,小辈不得动筷。饥肠辘辘犹如我,早已苦叹哀嗟,不由恼恨定下如此古怪规矩的人,腹诽中原人繁文缛节实在麻烦,处事颇为不爽快! 腹中饿的咕咕作响,看着面前的大盘烧鸡,咽了好几次口水,偷摸睨了眼长极母子,见两人仍旧气定神闲的坐着,我也不好意思动筷子。只是看着盘中烧鸡,越发垂涎三尺,便忍不住往前挪了挪,若是趁人不备,还能偷吃一块。 谁知手才伸出去,便被一巴掌拍了回去。 “能不能坐得好一些,你的坐姿太过难看,一点都不端庄。稍有礼仪修养的女子,可从来不会像你这个样子。”长极皱眉提醒。 “你看不惯,可以不看!” 都快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还讲究什么坐相。我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恶狠狠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不悦道:“饿,真的很饿。早知道你们家吃饭如此讲究,我就不来了。” 长极扯着嘴角十分不屑笑道:“这才多大时辰,你就饿成这样了?。” “饿了就得吃,那里还管什么时辰,我有时候饿了,半夜起来都要去找吃的。”站在身边的朵步皮笑肉不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这事儿值得炫耀似的。 永河王妃静静坐着,像是在想事,无暇顾及这饿得头晕脑胀的我,也并未注意到我和长极的斗嘴。 许是见我饿的说话力度都减弱不少,长极有些许不忍,轻轻一转眼睛,趁着安平娘娘不注意,竟悄悄的夹了个鸡腿放在我面前,压低声音道:“吃,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等父亲来了便可用膳。” 我望着鸡腿,欣喜抬头,烛火下,长极冁然而笑,一股暖意从心而生,顿时就不觉得那么饿了,只顾望着他发呆。 长极略有些难为情的别过头,再不瞧我。这一切都落在朵步眼里,她表情微微诧异,却又不着痕迹的隐了去。 我无暇顾及,焦点全放在鸡腿上来。“长极,我发现有些时候,你人还是挺好的嘛。” 我夹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嘟囔道:“哎,永河王要回来用膳的对?。” 长极抿笑,不痛不痒的回了一句:“这是他家,他自然要回的。” “是喔,我差点忘了我才是那个做客的人。呵呵呵呵~”齿牙春色,心情一瞬大好。 长极道:“不速之客!” 我吃鸡动作暂停,油手油脸的蹭过去急忙道:“你不欢迎我吗?” “倒也不是,只是你……吃相不太好看。”长极轻笑,眼里尽是暖意。 他声音不大,却让在座众人都听在耳里。安平已经回过神来,瞧着我与他二人会心一笑:“你们嘀咕什么呢?是说些什么好玩的,不妨说大声点也让我听听。” 长极不语,我包着满口的鸡肉连连摇头,模样十分逗趣。安平掩口而笑:“莫不是在争鸡腿吃?” 话落,众人哈哈大笑。我素来不矫情,听此打趣倒觉得没什么,反倒跟着哈哈大笑,脸皮够厚,刀枪不入。侧目而视,长极低垂着眉眼似有羞意。夜里视线晦暗,一般不大瞧得出别人是否脸红,偏他皮肤白透,突然间红了皮子,很容易就暴露出自己的羞赧。 我小口啃着鸡腿,定定看着他一张脸红得越发好看,白里透红的脸,就像冬桃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就给说了出来。“你脸好嫩好白,好想咬一口~ 众人瞬间都石化了。 正巧此刻花抚端着一盘糕点进来,好死不死听到这么一句。哐当一声,端在手里的盘子便砸在地上,惊得众人侧目向她看去。 长极气急败坏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吃你的鸡腿,少说话。”话落,窘迫的端起桌上的茶水,灌了好几口才将情绪平息。安平看着他端茶抖得厉害的手,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胸口顺气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撇嘴,果真听话咬了口鸡肉,边吃边道:“长极,你给的鸡腿真好吃。” 安平忽而补刀:“缺缺,你是觉得鸡腿好吃,还是……”说着便瞥了一眼长极。 我虎躯一震,如遭雷劈,嘴角抽搐。以前只知道安平好说话,却不知,她竟还这般为老不尊。可叹自己还是个孩子,这话怕是不能这样说,就是要说,也得等没人时候,现下这么多人在,真是难为情啊。好在厅内人不多,不然今天自己算是丢大人了。 长极错愕不已,终于动气。不悦道:“母亲又在胡言乱语了,你身为长辈怎能这样口无遮拦。” 安平对此不以为然,砸着嘴啧啧感叹:“你们都想什么呢,我只是想问缺缺,是鸡腿本身好吃,还是因为是长极给的才好的。我又没说什么出格的话,都慌什么。” 一时间气氛微妙。 我拿着鸡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坐立难安,对着长极抱歉讪笑,真诚道:“你就当做没听见,我……我就是饿过了头,把你的脸比作冬桃想要咬上一口,并不是……不是想要亲你。” 越描越黑。朵步彻底无语的拐了我一下,示意我少说多吃。 长极面露不悦,恶狠狠剜了我一眼,再次灌了一口凉茶冷静。 第七章 宫传 伴随着良久的尴尬以及安平的笑声,终于听到门外传来的通报,永河姗姗来迟。待他坐定,安平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他讲刚才发生的窘事,我心虚,眼明手快立马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鸡腿就往她碗里塞:“安平娘娘,您吃鸡腿,吃鸡腿。” 永河王轻轻蹙眉,似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待要开口,我急忙又夹了个鸡腿塞给他:“王爷辛苦了,累了一天,早些用膳。”。 因着我这热情,永河王颇有些受宠若惊,瞬间眉开眼笑,欣慰点头:“有劳牧夏公主挂念了。公主心思细腻,倒是比小子要体贴长辈。” 这句表扬,还真是让人觉得难为情。 “王爷,您叫我缺缺,这样叫亲切些呢。” 永河王颔首示意。回头看着妻子,笑眯眯地夹了筷子她爱吃的菜,低声细语道:“刚进门时,便听到你阵阵爽朗笑声。何事如此开心,不妨说与我听听。” 我兀地一惊,死死抠着手心直发怵。虽说百里慨为人和蔼开明,对晚辈也是极其包容,只是刚才的事,实在无法抬到桌面上来说,有伤风化~ 我急得满脸通红,想要阻止,却也不敢贸然去打断二人对话,只得不停的冲着安平使眼色,祈求她不要说出来。 安平假意咳嗽一声,掩面一笑,附在百里慨耳边呢喃了几句。 只见百里慨眉头一抬一放,神色几番变幻,看不出生气也不见开心,煞有介事的瞧了眼我和长极,未做多言。倏而含笑的夹了筷子菜放到我碗里,又如法炮制的给长极也加了筷子菜:“吃,吃。菜都快凉了。” 长极偷偷看了眼我,四目相视之间,他又立马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竟然也会害羞成这样,不觉有些好笑。 整个吃饭过程我竟从未抬起头,把眼睛尽可能睁得圆圆的,嘴巴尽可能地张大,想要赶紧结束这场饭局,吃相极为难看。猛一抬头,便迎上一道灼热目光:“王爷,您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百里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拂了拂手,道:“无事无事。” 等我酒足饭饱回了住处,宫里前来传话的内侍早已恭候多时,站的腿疼,见着我,只匆匆交代完南帝口谕要我明日子时进宫面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话罢,连讨赏的功夫都没有就急急忙忙回宫复命,宫门将锁,那敢停留。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全是明日进宫面圣之事。 翌日天未大明,不消朵步催促,我就早早起床整理。 …… “陛下近来琐事诸多,还须得陛下一一打点,因而迟迟未让公主进宫,还望公主见谅才是。”说这话的人是南帝身边的当红内侍主管高兴,年纪约摸三十上下,身材魁梧高大,只因是内侍面色甚白且不留髯,不然说他是个侍卫也是可信的。我含笑点头,规规矩矩的跟在他身后。 高兴表情严肃,步子稳当却走的飞快,我紧赶慢赶才撵上他的速度,暗自腹诽这位主管名不副实。名字虽取得喜庆,人却跟喜庆无半点关系,看着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很让人畏惧,哪里高兴了! 高兴忽而停步不前,神情淡泊略无矜色,俯身说话的语气却很温和:“公主可是觉得咱家走的太急追赶吃力,若是如此,那咱们走慢一些便是。” 我礼貌微笑,摇头道:“不必了公公,我能赶上。您尽管走就好,不用理会我。” 高兴步子明显放慢,莞尔道:“陛下现下应该还在议事,咱们先去清乐殿里侯着,待陛下下朝回来自会去见公主。” 我凝神屏息,略迟钝,犹豫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公公,陛下可说此次召我进宫所为何事?” 高兴摇头道:“不知。” 我又道:“陛下召我进宫,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 身后跟着的宫娥内侍们闻之惊骇,左右相顾,暗暗咋舌。我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异族公主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高兴忽而朗笑道:“陛下的意思,哪是奴才能揣度得了的。至于召您进宫所谓何事,陛下未说,奴才也无从得知,但总之是好的,公主且宽心。”话落,继续向前。 朵步扯了扯我的衣角,摇了摇头。我心领神会,就是揣着满肚子疑问也不再提问。 说话间,迎面走来一队宫人,都是些模样端正的小宫女,手里端着各类器物。其中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宫娥抱着堆得高高的书卷画轴,亦步亦趋的跟在大队后面,吃力费劲儿的模样很是诙谐有趣,我不由得多看了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小宫娥抬头正对上我视线,慌忙偏头又对上高兴那副冷漠表情,一激动身子晃了一晃,怀里的画轴便掉下一卷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正要去捡,小宫女又是一惊,也赶忙俯下身子想把画轴捡起来,弯腰时却把另外的几幅画也弄掉了,所幸地上干净才没把纸弄脏。 前面的宫娥已经走远,只留下那个掉东西还在地上捡画,我俯身下去捡起脚边的画轴,掸了掸灰尘交还给她,尽可能把字吐清楚,笑道:“不着急的,你慢慢捡起来就是。” 小宫娥赧然一笑,脸色微微泛红,福了福身子道:“谢谢贵人。” 高兴眉头一皱,严厉呵斥:“如此笨手笨脚的东西,把画轴送回画院,就自个儿去福庆宫领罚去。” 小宫娥顿时怔住,面露惊色,战战兢兢的立在原地不动,却没有开口为自己辩驳,只默然垂目。我脸上再无笑意,嘴角翕动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要替这宫女说两句求情,免去她的责罚却也不敢贸然开口,毕竟我身份尴尬,做不得主,不要帮不到别人还加重她的惩罚。 高兴厉声吩咐左右:“你们都给我仔细点,弄坏了主子的东西,你们可担待不起。” 我竖着耳朵听得仔细,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拽着袖口,刚才的好心情全然烟消云散。高兴一声请,长队继续前进。 清乐宫位于皇城西南端的左掖门外,而南帝上朝的无极殿却在皇城东北处,来回路程须得花上一个时辰,南帝召见我的清乐宫位置偏僻。朵步为此感到气氛,说从礼节上来看明显就是怠慢。我不懂其中要点,自然觉得无甚关系,无非就是多走几步路,面上依旧乐呵呵的。朵步比我年长些,心智也早熟,我虽不懂,她却是能明白这些个弯弯绕绕,嘴上没说却是一脸阴沉。 第九章 入学 长极淡笑不语,忽而眉头一皱,右手抬高,将花移得老远,像是闻不得这气味似的。 我疑惑道:“这花这么香,又不是臭的,你干嘛一脸嫌弃。” 长极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对花粉过敏。” 我对此很是费解。既然花粉过敏,干嘛还要自己亲自动手,差遣下人来办不就行了,何必冒着此番风险。我竟没想到,他还这般孝顺,深夜折花只为让母亲睡个好觉,不惜伤身费神。母子关系之好不言而喻。 看着他们母子情深,真是让人羡慕,至少让我羡慕。 心里忽而一酸,眼底忍不住泛起水雾,小声道了句:“你和安平娘娘关系真好。,” 长极也不遮掩,微微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敬母亲,母亲对我也是呵护备至。”言语愉悦,很是真诚。 头上有树叶因风而落,落地无声。我悲戚处之,随意摘了朵花握在手中,百无聊赖的扯下花瓣,喃喃自语道:“真羡慕你。” 长极脸上笑意渐渐凝固,见我突然情绪低落起来,也是一怔。 “你是想念你的阿娘了?”长极问。 我摇头,眼睛泛酸,手中一朵白花被我扯得只剩下花柄,索性扔了。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后院外有人提着灯笼朝着这边走来,是前来巡夜的人。我立时转身拉着他朝另一门跑去,不想让来人发现院中还有我们。长极猛地被我拽了一把,手里的花都掉了几枝。见我慌张躲避,他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只任由我拉着跑去。谁知这一跑动倒惊动了那人,他随即提灯笼追来,口中高声大喝:“谁在哪儿?做什么的!” 天太黑,除了栀子院外,其他路上基本就没了指明灯,加上有百年老树的巨大阴影做掩护,夜里是看不清那是哪儿,我们躲在树后很是安全。巡夜的往院门口探了探头,见没动静,便掉头回去。 我拽着长极藏在树后,待来人走后才出来。 又是虚惊一场,这一夜给我吓得呀。我不过只是想来散散心,谁知心没散成,反而接二连三的遇到些糟心事。 我拍着胸口,长长吐了口气:“吓得我腿都软了。” 长极瞧我吓得不轻,不但不安慰,反而放肆取笑我:“瞧你那点出息,你在怕什么。” 我对此很是不服气:“我怕什么?你说我怕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咱两都杵在那里,若是被人发现怎么解释。” “实话实说不就行了,这有什么?” 我摇头道:“你不懂。” 长极一脸天真追问:“懂什么?” 我白目,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可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简单,难道还得一一解释给你听不成。我抬头看天,月已西移,时辰怕是晚了。我怕朵步会来寻我,不能再做停留,只匆匆道:“你是可以不在意的,可我不同呀。我的处境和你不一样,自然得处处小心谨慎。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长极点头,转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又循着月光照耀的地板拾回旧路。 休整三日后,便该去尚书苑报道,天微微亮时,朵步和花抚就忙出忙进的开始准备。 马车从朱雀大街进去,一路转到了尚书苑所在的东城区。刚下马车,迎面走来个满脸堆笑的胖子。三十上下,大腹便便,虽说是个胖子倒也是个潇洒的胖子,手上一把扇子耍得风生水起,扇子背面大写四字:才高八斗! 见着我客气拱手道:“牧夏公主,在下乃是学宫的学监,管博山。这厢有礼了。今日便是由我领着公主熟悉学宫事物,公主,这边请。”。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拱了拱手做回礼。 朵步哂笑,小声嘀咕:“这莫不是个唱戏的。” 管博山耳朵灵得厉害,立刻笑回:“在下平日里确实喜欢听戏,兴致来时,也会唱上几句,要不我来几句?” 我嘴角抽搐,立刻摆手,朵步立在我身后,脸色那叫一个难看。这管学监却是来了兴头,正润了润嗓子准备一展歌喉,一声突如其来的高呼将他打断。 “缺缺……”这声呼唤,百转千回,引得来往行人频频投来好奇目光。 我闻声回头,于归迈着轻盈步子小跑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明媚少女,是允康和安康。 …… 于归今日着一身淡绿衣衫,头发简单的用同色发带挽成发髻,清清爽爽的很是好看,像一只立在荷花头上的蜻蜓,活泼灵动。比她更吸人目光的是她身后的安康,白衣翩然,眉眼盈盈处尽是柔情似水,脸颊梨涡浅笑,身后的管博山轻呼出声:“好似仙女下凡啊!”,这话只真不假。 见着我,于归和安康皆是惊喜不已,脚下生风几步就走了过来,拉着我一番热络,唯有后面的允康不紧不慢悠悠而来,一如既往地平静,目不斜视,端庄干练。 于归犹自嘻嘻笑着,眉飞色舞:“昨日我就听说了,你今早会来学宫,高兴得我一宿没睡。今儿一大早我就驱车来学宫,想着来替你占个位置,没想到你更快。” 安康笑着打趣:“你少来了,你明明就是急着见某人才赶着来的,还拿缺缺说事。你说,这个是不是郝夫子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归脸色微红,作势要打安康,嗔道:“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 安康娇俏的吐了吐舌头,一把拉过我挡在面前,对着于归挑衅道:“你打不着打不着。” 我挡在两人中间,哭笑不得。 允康站在一侧,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大白猫,含笑的静静看着我们打闹。 朋友的朋友也能成为朋友,有了于归这样的朋友,何愁找不到朋友?所以在于归引荐下,要交到一群朋友,也不是什么难事。南瞻贵女众多,于归又人脉巨广,想着我背井离乡很是孤单落寞,二话不说就给我带来一堆朋友,说是要我任意挑选。说来也是好笑,这冷不丁来了些人,倒让我很不适应,突然觉得冷清一点没什么不好的,而于归的那些朋友,一时间还真记不住几人。唯独记住了太常卿府的欧阳安康和欧阳允康俩姐妹。 安康和允康,一嫡一庶,一长一幼,一动一静,姐妹两人十分好辨认。允康静若处子,安康动若脱兔!完全就是反着长的。 初次见面,我还以为这喜动的是妹妹,贤静的是姐姐,毕竟幼者向来活泼,好动些也无不可。偏偏这安分的是妹妹允康,好动的是姐姐安康。 允康温柔可人,聪慧通透。只是安静过了头,话少的可怜。性子冷淡,好似对一切人和事都不关心,唯独钟爱那只白猫,走到哪抱到哪,猫出没的地方定有她身影,凡是她出现的地方也必定有她那只白猫,真正的爱猫如命。而且允康似乎听力不太好,经常反应不过来我们说的话。她不喜热闹,最爱独处,尤其爱发呆。我想,若是让她跟朵步玩木头人游戏,看谁耐力好、板脸时间长,那朵步还真是棋逢对手。可日子久了,等我基本掌握允康性格以后,不禁感叹,我对朵步自信过了些。如果当真玩这个游戏,赢的应该是允康。 而与允康反着长的,是她的二姐姐欧阳安康,两人虽不是同一个娘胎出来的,但也是一个爹不是,为何这脾气秉性相差如此之多。安康皮相生的美,虽年纪尚小也能看出身段极佳,娉婷袅娜。冷脸时犹如冬日寒梅,不染俗尘,含笑又如三月桃花,灿烂至极。我才见到她时,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这般容貌的女子才称得上倾国倾城。朵步也说,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诚然如此。 安康虽美,却不恃美行凶,且性子直爽、待人真诚,人缘自是不错。而且她能言善道口齿伶俐,允康寡言少语,且容貌出身皆矮她半截,故而在外人眼中,允康要逊色不少。 我们好一会儿打闹后,才在管博山的带领下进了课堂。 学室共有十处,每处设有九座位。首座是学究,其余都是学子座。尚书苑里的学子,有男有女,大都是宗室和皇亲国戚的子弟。 我与于归她们分在一处,在学室的最后一间。学室依水而建,透窗可见秀莲,湖光山色,清新雅致,室内宽敞明亮,堂后植有篁竹一丛,通幽素净,在如此诗情画意的的地方上学,确实能够陶冶性情,安心求学。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尤其是个睡觉的好地方,特别适合我这种听见读书声立马入睡的人。 许是来的太早,课堂目前空无一人,我们四人是最来的一批。依照事先安排好的位置陆续落座。我为首坐在前排,身后依次坐着于归和安康,她俩在谈论昨日看的折子戏,而允康坐在最后一排,若无其事的低头逗猫。 我偏头四处张望,见左侧留着四个空座,转身问于归:“你知道剩下的四人是谁吗?” 于归故作神秘不肯告诉,只说静静等着就是。 忽听室外脚步声,回首望去,下一刻,屏风后走出个少年。他穿着绣有云纹的墨蓝色交领长衣,手上提着黄木书箱,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用玉冠松松扣住。嘴角上扬,轻轻勾唇一笑,宛如三月桃李,翩翩而来。 于归看见他,便笑道:“孟节,你今日来得可真早。” 安康也出声:“孟节,你来了。” 允康引首以望,点头向他示意,将猫放在一侧开始温卷。 原来他叫孟节。 我一瞬呆滞,心里开始慌乱,赶忙低头趴在桌子上,暗叫不好,这人不是那日南苑里笑话我的少年又是谁。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儿遇见了。 第十章 孟节 我急忙扭过身子,趴在桌面,闭着眼睛默念道:“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听见他朗朗的声音:“听闻今日北邱的公主会来上课,特意赶早来拜会一下。” “这位便是牧夏公主,在下庆阳王世子孟节。” 呵,还是个世子。我不为所动,仍死死趴在桌上。 孟节很高,他站在我旁边,就如一堵墙似的能把所有光线挡住,只留下一片阴影给我。 “公主?”我听得见他在唤我。 见我不作理会,孟节再次拱手低唤。于归以为我是怕生,故意装睡,于是安奈不住自己的热情,撑过身子去挠我痒痒。我再绑不住,喷笑着一下子从桌上直起身子。抬头时,正对上孟节一双发笑眼睛,我微微一怔,他已然认出我来,笑意更深。 我起身,回以一礼,讪笑道:“不必多礼……” 孟节愣怔须臾,凝着我道:“是你啊”。他朗笑出声,像是发现什么有趣至极的事。 我当场石化脸色酱红,很是羞赧看了看周围。他正经向我拱手道:“孟节,小字栩歌,庆阳王世子。” 我福了福身子,难得端庄回道:“见过世子。” 孟节摆手,道:“无须客气,唤我孟节便可。” 我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看他。 他声音低沉:“你为什么都不看我?我长得很难看吗?” 我连忙摆手说不是,他又道:“那你倒是看着我说话啊。” “哦”。我果真抬头去看他,我怎么这么听话! 他长得极好,唇红齿白,目朗眉秀,鼻尖处点缀的黑痣烨烨生辉,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般清秀。如果不是那日被他撞见糗事,我倒是很乐意看他这张脸。 只是现在,这张脸却实在欠揍。 于归凑过来好奇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和他异口同声否认。 不多时,帘子后又冒出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放眼过去,我只认得一个,便是穿了一袭赤釉色锦服的长极。他四下巡视,晃眼瞧着这侧满脸通红的我,浅笑颔首,自去寻了个敞亮座位。 那个看上去有些许文弱的明黄锦衣少年,我从未见过,只不过他乍一进来,室内的人便都立刻站起来弯腰行礼:“太子殿下。” 原来这就是南瞻的太子。 我学着众人行礼。暗暗惊呼,虽知这一室皆是身份尊贵的宗世子弟,我也未曾想过,这南瞻太子百里颛竟也在其中。 来南瞻时,我曾恶补过南瞻皇室人物关系的。我大概能清楚百里颛和百里慨是谁,谁大谁小,谁尊谁卑。百里颛是南帝唯一嫡子,也是南帝最小的十一子,他只比长极大一岁,是长极的小皇叔。 南帝登基数十年,但原配起皇后却一直不孕,南帝在没有嫡出皇子继承大统的情况下,不得已立了庶长子百里甫为皇储。再后来,百里甫竟惨死于自己一手策划的宫变之中,个中缘由,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从此后,南瞻东宫之位一直悬空,南帝也久久没有立嗣。我之所以能知道这些,全因为我现在的住所,是前太子百里甫所居的东宫。他谋反失败后,南帝对他恨之入骨,而他住过的东宫在几经演变成了现在的展华宫。 听闻百里颛的出生,也是历尽磨难受尽挫折,起皇后产他时已是高龄,耗尽灯油留下这唯一血脉,不久就与世长辞。南帝感念与起皇后多年夫妻情分,加上百里颛又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嫡子,百里颛就顺理成章的被立为太子。 “不必多礼。”百里颛气质温润如玉,声音也好听。 “允小五,我给你带好吃的了。”说话的是秦国公府的小公爷秦落雪。于归说,这里年纪最小的便是他,他比女孩堆中年纪最幼的允康还小一个月,也是家中的老幺,头上有六个姐姐。 不过别说,这家伙确实看着稚嫩。皮肤白皙透亮,软软糯糯的一张小脸,长得很是招人喜欢。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然看出日后俊朗轮廓。从他一进门起,他就没和众人说话,直直走到最后,寻了一处靠窗户的位置入座,那个位置紧挨着允康。 我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串枇杷,凑到允康跟前,献宝似的奉上:“允小五,你尝尝,这个枇杷可甜了。是汝州新来的,我特意带来给你尝尝。” “谢谢小公爷。”允康神色自若,客气道谢,却没接枇杷,只垂眸轻轻抚摸着膝上打盹的猫,秦落雪一阵失落, “我一路捧着来的,可辛苦了。” “小公爷,我~” 允康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做的决定,接过他的枇杷放在桌上,莞尔一笑道:“我待会儿回去再吃,郝夫子不允许在室内吃东西。” 秦落雪立马点头:“对,回去慢慢吃。”转瞬又是一张笑脸,像得了什么奖励似的,话匣子敞开,不住的跟允康讲着他新听来的笑话,允康时不时点点头,却不怎么笑。秦落雪自说自话,把自己逗得大乐,说到激动处,还手脚并用的比划描述,一间屋子尽是他的笑声。 安康皱眉回头怒道:“秦落雪,你能不能安静点。”这话毫无用处,那边依旧笑声阵阵,手舞足蹈。安康蹭的一下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后首,扯起秦落雪耳朵大声道:“我让你安静点,听到没有!” 秦落雪吃痛,一巴掌拍在安康手上,不悦道:“碍着你什么事了,我是在跟允小五说话!” 安康插着腰,活像要吃了他一般。“怎么不关我事,你笑得那么大声,多影响我们温卷。” 秦落雪哼哧道:“又没上课,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再说了,夫子都没来,你温卷给谁看。还有,就算温卷也是其他人才会做的事,你嘛,怕是替别人操心了。每次课上,你不是给于归传纸条说私话,就是扔纸团打允小五,再就是打盹儿走神,你还好意思说你要温卷,你骗谁啊。” “你,你,我几时这般了?”安康舌头打结,怒不可遏。 “你一直如此。”秦落雪接着补刀。 安康怒目圆睁,气的跺脚,正准备回击,亏得百里颛的出声阻止这才平息了风波。安康怒哼一声,不甘心地转身回到座位,秦落雪冲她背影扮了个鬼脸,等转过头对着允康时,又重新换回笑脸。“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到武平齐那家伙落水的事儿,你不知道,当时他可搞笑了,那模样……” “小公爷,我不想听了,你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看看书好吗。”忍了耐许久,允康终于出声打断,眉眼不惊,语气清冷很是疏远,偏秦落雪听不出,喜滋滋道:“好的!”果然安安静静的回到自己座位。 我好奇去看安康反应,只见她耳廓通红,眉头皱成川字,咬牙切齿的捏笔在书卷一通乱写乱画。这是什么情况? 约摸又过了半刻钟,授课的郝夫子酒气熏天的进了学室。 郝夫子名邱,字平齐,已过了花甲之龄,仍就精神健硕,声音洪亮。头发花白,中等容貌和身高,面相看着和蔼实际为人不苟言笑。 在此之前,我已经从于归那里将这位夫子了解个大概。郝夫子确实是个不错的夫子,之前在民间靠办私塾出的名。听说他因材施教,对每个学子自有一套教育心得,故而培育出不少能人异士为国所用,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后来被皇家聘为御用夫子,便留在尚书苑教学了。郝夫子脾气古怪,不好相与,时常出些怪题来考学生,若是答不出他的问题,他会变着法来整治。于归苦唧唧的说起她上次被罚抄书的经历,至今心有余悸。她因为上课偷看戏本子被郝夫子逮到,郝夫子勒令她抄了整整一本《穆天子传》,限期三日,不准假手于人,若是到期不能抄完或者笔迹有异,则抄书翻倍。于归为了交差,也是拼了,熬了三个晚上,醒神茶不知喝了几壶才勉强抄完。等她抄完时,手已经酸痛得举不起来,吃饭都得她的婢女东珠喂,从那以后,她再不敢在课上看杂书。 我暗暗下决心,以后上课绝不看杂书——反正也看不懂,这项爱好可以舍弃。 又听说郝夫子此生三爱,酒诗吃! 爱美食,会吃懂吃,真正的吃货;爱诗文,能写能评,写得一首好文章,人送外号——好能写;三爱喝酒,嗜酒如命的程度堪比允康的爱猫如命,邀上好友,做一席美味佳肴,便能畅饮直达天明;也正因如此,他每每来授课皆是一副醉眼迷离,恍惚不清的模样,譬如今天这般。我以手托腮,开始神游天外,轻声感叹,说不定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郝夫子待我们行完礼后,才酒醒大半。 他睡眼惺忪的环顾四周,方要入座时,晃又看到眼跟前的我道,颔首低眉:“这位便是北邱来的公主。” 我赶忙起身,恭敬道:“缺缺中途入学,多有叨扰处,还望夫子见谅,日后缺缺定会谨遵师训,认真求学,愚钝还望夫子。”我都佩服我自己,居然能一字不落的背下花抚给我准备的稿子,嗯,是个可造之材。 郝夫子捋一捋胡子,满意点头,道:“公主殿下入座。” 我对这个新身份十分陌生,甚至很讨厌别人这样称呼我,忍不住道:“夫子,我的全名是乌洛兰牧夏,因为叫起来很是麻烦拗口,所以一般不怎么用,日后您尽管唤我缺缺就是。而且我是您的学生,称我做公主实在显得太见外了,您还是直呼名字比较合适。” 郝夫子欣慰点头,还夸赞了一句,说我尊师重道。 于归在我身后小声道:“你还挺会拍马屁的。” 拍马屁?我噎了噎,扭头回她:“略懂皮毛,不足挂齿。” 于归嬉笑,忍不住提醒我:“这话不是这样用的,你得说,得说是雕虫小技。” 我也觉得我的话好像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不过于归与我都是半斤八两,她说的话更不能信。 郝夫子忽而来了兴致,让我与众人序过年齿,互相行礼。其实这屋子里除了太子百里颛和小公爷秦落雪外,大部分我都已然熟知,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不过我还是很听话的从头到尾,依次向他们问候。 第十一章 山海经 好一番程序走完才开始正题,郝夫子等了半天早不耐烦,喝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赶紧入座。我还得上课呢。” 我对此愁苦不已,明明就是你提议的嘛。 秦落雪不合时宜的打着哈欠道:“夫子,您酒才醒。不着急的,待你酒醒再上课不迟啊。” 郝夫子怒斥:“竖子!我几时喝酒了。” 趁他们啰嗦之际,于归把一只狼毫笔递了过来,含笑道:“这笔我用着手感不错,你用来练练字,描描红也是可以的。” 我顿时喜笑颜开,接过笔后迫不及待的沾上墨水在纸上试了试,满意点头。果然不错,好笔写出来的字看着都顺眼多了,虽然依旧写的歪歪扭扭的。 我向她道了谢,然后毫不客气的收下。 郝夫子突然提议要调动位置,我想他大概是要将拔萃的安排上前座来,不过我无所谓,坐在哪里都行,反正我就是来凑热闹的,又不指望考状元。可郝夫子调换位置的目的并不在此,他纯粹是想让桌椅摆放整齐些,看上去顺眼点。 长极的后面坐着秦落雪,前头是空的,孟节靠右墙而坐,前头坐着太子百里颛,为了让第一排位置看着顺眼些,孟节往后挪了挪,填补了长极前面的位子。但百里颛身后却平端空出一个虚席,看上去很空旷,于归逮住机会立马补了上去,心满意足道:“我惦记这个位置好久了,之前和孟节商量好久他都不肯换,没想到今天终于让我坐到了。” 我听见她嘀咕,侧着身子不解问道:“你怎么这么喜欢这个座位?” 于归不羞不臊,直言不讳:“我不是喜欢这个位置,我是喜欢挨着阿颛坐而已。” 我假意咳嗽,斜眼去看百里颛。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握着一卷手册坐得笔直。 靠窗的席位原本有五个,其中一个原本就是预设,是留给那些零时来听课的学监所用,如果因为多了我,就补齐了。可于归又挪到百里颛身后去了,如此一来中间的四个座位又空出一个,单出我背后原本于归的位置,看着很不协调。郝夫子一阵皱眉,思量着如何调动,本想让后排多余出来的秦落雪匀上前来坐,还不待他说完,孟节却抢先一步坐到这个空位上来,成了我的后桌。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定然要作妖。果不其然,他才入座不多时,便借着让我挪位置的借口,凑到我耳边,轻声嘀咕一句:“你最近还吐口水喂鱼吗?” 我呆了一呆,顿时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这家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是现下无人,我恨不得再给他两脚。 我僵着脖子,恨恨道:“你要是再敢说这事,我就打死你。” 孟节赧然一笑,边摊开书卷边道:“你放心,我口风很紧的。你也别太在意这件事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说,你在意被别人知道?” 我在意?明明是你一直在提好吗!我一时语塞,然后条件反射的去看窗边的长极,见他也正朝着这边看来,我不由得心虚,立刻又收回视线。为掩饰尴尬,连忙危襟正坐,直视前方,把目光锁定在堂上沾着口水翻书的郝夫子。 室内一片安静,郝夫子清清嗓子,关上书本便道:“今日既有新生,便不开新课不讲书本上的学说。咱们就讲一些轻松点容易点的,谈论一个你们感兴趣的论题如何。” 话还没说完,座下秦落雪抢白道:“夫子,您是又要教我们烹鱼的十三种方法吗?我们已经学会了,不用再教了!” 郝夫子瞪眼:“胡说,我几时教你们这些了!” 秦落雪嘟着水润润的嘴巴,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很是委屈:“夫子,您怎么还不承认啊。” 郝夫子捋了捋胡子,横眼睨着他:“夫子我一向实事求是,没有的事儿可别胡说。” 连我都看出来,郝夫子是有意不想在这闲聊上费功夫,偏秦落雪还在挑头闹事,巴巴的控诉:“当然有。上个月,您把怎样快速制作红烧肉的方法,给我们上了整整一堂课,还让我们回去做了第二日带着来上课,您说您要检查我们的动手能力。结果呢,肉全被您吃了,完了你还嫌弃我做的肉没熟,太子殿下做的糖放少了。这个月初,您又陆续教了我们烹鱼的十三种方式,昨儿个,您刚讲完第十二种方法,要不是时候到了该下课,您非得接着把第十三种方式讲完呢。您今天,是该讲这第十三种了对?” 郝夫子脸色微变,咳嗽道:“夫子我一向注重文以载道。虽然教一些课外知识,那也是想让你们领悟其中蕴含的大道理。” “做菜能有什么大道理。”秦落雪还在倒顺猫毛。 郝夫子脸一阵青一阵白,手上戒尺挥了挥,秦落雪立即闭嘴。 长极忽而开口,打断两人斗嘴:“不知夫子今日要论那个文题呢?” 郝夫子手上戒尺轻放,叹了口气,再不与秦落雪扯皮。书归正传,道:“你们不是嫌平日的课枯燥乏味吗,那咱们今日就来论论有趣的,论论《山海经》如何。众所周知,这《山海经》涵盖了上古时期天文、地理、鸟兽、民俗、神话,堪称是上古文化代表,不过很多人都认为此书内容荒诞,百无一真,没有考证价值,不值得去研读。老夫觉得甚是有趣,但也说不上该站队哪边。不如,你们来说说看自己对这本书的看法,说说此书可信否。” 郝夫子环顾四周,见众人沉默,皆不发表意见,便指定百里颛答。 百里颛恭敬起身,揖礼道:“学生觉得,实难定夺。” 郝夫子道:“何解?” 百里颛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据学生所知,《山海经》全书现存十八篇,共藏山经、海外经、海内经、大荒经,书中所记载的人事虽有荒诞失实之疑,但不乏可有信之处。禹把天下划分成九州,益与伯翳等人区分万物的本质从而写出了《山海经》一书。学生想,古人尚且真实存在,又怎能说古人所创的文献有假呢。再则如《列子·汤问第五》中,夏革曾回答汤的疑问,提到五座大山及山上的特产,怪异之物,和《山海经》记载地理、特产以及怪物的写法极其相似,说这些怪物是大禹治水周行天下时亲眼见过的,他的臣子伯翳了解这些怪物,夷坚听说之后把这些怪物记了下来,既然古人是真,那古人所见也未必不是真。如今的西南夷、百仆诸民族仍然有关于书中的传说流传于世,由此可见,《山海经》所记内容,也并非完全荒诞不羁,还是有考究根据的。” 郝夫子满意点头,追问一句:“那你可信书中奇物存在。” 百里颛:“信,也不全信,只管挑着去信。信可信,弃存疑。” 郝夫子赞道:“精辟!”继而再问长极:“你信书中记载的事物存在否?” 长极起身道:“书中之物存在,也不存在,信则有,不信则无” 郝夫子总结:“等于没说!” 踱步又踱步走到后排座位,提问秦落雪:“你觉得可有?” 秦落雪一本正经道:“我听夫子的,夫子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郝夫子痛心疾首,扶额无奈道:“人云亦云,废话连篇,不知所云,你给我坐下!” “好的!”秦落雪乖巧落座。 郝夫子摇头晃脑,一副学子都是朽木不可雕的叹息模样。他踱到我身边时,我下意识觉得我会被点名,果不其然,真就是我。 郝夫子的戒尺敲了敲我的桌子,高声道:“缺缺,你来谈谈你的看法。” 我恭敬的站起来,道:“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都很有见地。” 郝夫子板着脸纠正道:“我是让你说说你的看法,没问你觉得别人回答如何。” 我羞赧一笑,直言道:“夫子,其实学生不曾读过《山海经》,也不知里面讲什么。今日若不是听夫子提起,我还以为这是一本类似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书,是教人认字用的。” 我感觉有人在笑我,虽然他们都极力隐忍没有笑出声音,可透过余光,我还是看见他们在掩笑。 郝夫子对秦落雪还有一连串评价,到了我这里什么也没说便让我坐下,他回到讲台后一屁股坐下后,喟叹一句:“朽木,朽木啊……” 我耷拉着脑袋,倒也不是觉得惭愧,只因这课好无聊,我困得慌。恰此时,身后的孟节起身道:“夫子,学生不才,想要说说自己拙见……”他略顿了顿,便道:“夫子要我们浅谈山海经真假,定论其中内容是否可信。依学生看来,这本就是个无须争辩的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毫无价值。” 气氛立刻紧张,室内立刻鸦雀无声,静得出奇,我拼命忍住不回头去看孟节,却在心里暗自为他捏了把汗,摇头惋叹,知道是拙见你还说,明摆着找骂呀。 郝夫子轻哼,正色道:“那你且说,这个问题为何毫无争论价值呢。” 孟节不慌不忙,反问道:“夫子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想来应是读过不少好书,既读过《山海经》这样的杂书,那不知夫子可曾读过戏本子,或听过勾栏瓦舍里的评书说唱。” 郝夫子咳嗽,眼神飘忽不定,继而道:“自然是,偶有涉猎。不过,这和论题有何关系?” 孟节朗声道:“既然读过,那请问夫子,戏文里既写修仙成佛,鬼怪狐仙的情节,亦有佳人才子,名臣良将事列,或多或少都写得离奇。而写这些戏本子的人都是平常的文人墨客,一介凡人,写的内容又有几分真实几分造假?” 郝夫子皱眉,不悦道:“戏本子里的内容哪里可以全信,不过是着书的将平常生活的所见所闻,添以想象,虚构整理出来的东西罢了,不值一提。” 孟节紧又追问道:“那夫子是说,其中内容皆不能信了?” 郝夫子立回道:“可信也不能全信,有些戏文确有实例作为塑造原型,譬如某代开国君王,便需要加以神化,为其夺天下添加舆论助力,像这一类的戏文,可挑着去信,但也不是全信。而有些戏文编写得太过匪夷所思,又无真人为材,凭空捏造,这却是不可当真的,全然是个打发时间的读物娱乐罢了。” 孟节笑道:“正是如此。那么夫子,《山海经》可信与否,可参戏文推敲便是。” 郝夫子微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又笑又摇头叹道:“你呀,真是会拆我的台。坐下,省的你再说些不中听的话。” 我茫然不解他们说了些什么,对话却结束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孟节明里暗里,不都在是想表达这问题不值得深究,何必绕山绕水说这些话。这郝夫子也是,尽捡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考人,横竖没有答案,偏要人说出个所以然来,说对了说错了都无实际意义,等着孟节一番‘好见识’说破了,他又不做评价了,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长极和百里颛豁然一笑,戏谑的瞥了一眼这侧端得正经的孟节,明显就是听明白了。秦落雪鼓着腮胖子愤愤道:“孟节说来说去,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就坐下了。” 允康始终不置一词,时而抚摸膝头的大白猫,轻轻翻过一页书卷,一看就是半晌。 我回头又去看安康,她咬着笔昏昏欲睡,看样子只怕听得比我都迷茫,也是什么都没听进去。至于于归就更不用说了,从头到尾都无心听讲,一心扑在前排的百里颛身上,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后脑勺,巴不得看出一个洞来才好,托着下巴杵在桌上,嘴上一直挂着笑。 …………… …… 第十二章 慕少艾 这日午后,因为郝夫子临时有事没来学院,丹青课便换成了管博山的点茶课。 管博山中途闹肚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跑了四五次恭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茶水喝多了的缘故。到最后快要虚脱不成了,他只好先行告假去看大夫。本以为终于得了轻松不用再上课,他却在临走前特意改了主意,让我们自行临帖。 临帖是件非常枯燥的事儿,需要莫大的耐心,这对我一个生性好动的人来说,这过程实在煎熬难捱。 孟节在砚上磨墨的声音沙沙作响,更加令我意志消磨。我百无聊赖的转动手里的笔,墨汁溅了一身,也洒了一些在孟节白衫上。我不甚在意,索性扔了笔,撑着头去看窗外杏花树上的一对黄雀,树枝一阵颤动,便惊飞了那对鸟。我皱眉不悦,稍一移动视线,便发现这波动来源。秦落雪靠着窗边,伸出手去拽探进堂内来的杏花,杏树被他拽得左右摇晃,他折了一枝随手便放在允康桌上,允康接过放进桌上的花瓶里。 再看安康,她难得乖巧的坐着不吵闹,双手捧着脸,一点一点垂着头,打着瞌睡。 我从安康那里收回视线时,顺道看了眼长极。只见他端坐在桌前,眉眼安然自若,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风吹动他的书卷,纸页发出哗哗的响声,他低垂着眼眸略无波澜。 尚书苑的墙建得极高,亭楼幽深,长窗吹进风来,让人昏然欲睡。 又熬了一日,在我几次和周公会话后,终于熬到放学。等我醒来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我把书箱子扔给朵步,准备打道回府。 出了门,走在前方的孟节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面对我。我刹住脚,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本想绕开他走,他又一个箭步挡在我面前。 他不会是想找我算刚才溅他一身墨汁的账,可看样子又不像。 “你挡着我作什么,快些让开,我要回去了。” 他忽地道:“我又没惹你,你为何总是躲着我。” “我就是不乐意见着你。”我急着回去吃饭,哪有这多闲工夫废话。 想必是我话说得太过犀利,他沉默了片刻,苦笑道:“你也太小气了,我不就是无意间看到一点你的糗事吗,你也不至于耿耿于怀到现在还不释怀。” 这大实话说的真是让人忧伤得很,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说是显得我气量小,说不是,我又的确是因为此事躲着他。想我堂堂北邱公主,居然被人踩住尾巴,竟还是因为吐口水这种上不了席面的把柄,我一世英名,毁于一口水啊。 我立即驳回:“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然后一把将他推开,能跑多块跑多快的遁走。 一路上我都哭丧着脸,十分担心那个孟节是个大嘴巴,若是他将我的窘事说出去怎么办,若是说给于归和安康她们听到怎么办。别人还好,要是让这两个大嘴巴知道了,还不得奔走相告,组团来嘲笑我鄙视我啊。 我自己被嘲笑也就算了,可我好歹代表着北邱不是。如此想来,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这可事关一个国家的脸面啊,往严重了说,这可是有损国威的大事。我越想越觉得丢人,越想越烦。 朵步不停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摇头晃脑说没有,只是上课累的厉害。实际上,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我苦恼的原因。总不能跟她说,我在为吐口水去喂鱼的糗事被人看到而烦恼。这样也太没面子了。 我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不告诉朵步了,免得又是一顿数落。 我满腹忧思回了展华宫,因为这忧伤我只吃了半只鸡,花抚说我今日食欲不佳,中途只添了两次饭。我打着半饱的嗝对她说:“是啊,读书累得慌。” 花抚一听,脸上瞬间挂笑,她以为我是读书用功劳累到了,连连劝我要注意身子,不能操之过急累坏了。 我感动不已,由着这股感动劲儿,胃口似乎又好了那么一点。我瞟了一眼她面前的鲈鱼脍,花抚立刻会意,贴心的为我盛了一碗饭。“这鱼是特意吩咐厨房做的,给公主明目用的。读书辛苦,吃鱼最好。” 其实我的胃口也不是那么好,只因为这鱼做的实在不错,很是下饭,我又就着吃了两碗饭,终于打了一个饱嗝。 我喝着饭后甜汤,悠悠和花抚说着话,说着说着,不知怎地就扯到了孟节。 “您说的是孟世子吗?公主竟和孟世子做了同窗啊,真是不错。”花抚说着眼睛亮了一亮,满脸春风。 “怎么了吗?”我不解问了一声,却没想到拉开她的话匣子。 接下来,一直持续到我去睡觉的时间,她都在与我说孟节,当然,是她说我听。 花抚一脸花痴像,毫无半点中年妇女该有的矜持。期间她竟然一口气没喘,连口水都没喝。我甚是恼恨自己嘴贱,怎么就说起这人来了,原本只是想从花抚这里探探口风,打探一下那个孟节到底口风严不严。我哪里是想去听他那些光辉事迹。 总体听下来,花抚不断夸赞的都是孟节的医术如何精湛,相貌如何英俊。 孟节长相我倒是清楚,确实不错,只是不知他竟还精通医理。不过我对此一点不感兴趣,我和他又不熟,知道他那么多事干什么,但见花抚说的开心,我也没什么事就稀里糊涂的听她讲下去,全当是在催眠了。 月上中天时,花抚终于一吐为快,极为畅快的拍了拍手,我以为她要走了,正暗自庆幸,她又拉着昏昏欲睡的我问话,困意泛滥,我恍惚听到她在问我觉得孟节这人怎样。我困得要死,只稀里糊涂的说了句:“你和他豺狼虎豹,绝顶般配!” 第二日花抚来服侍我洗漱更衣时,笑成了一副春天到了,红杏出墙的样子。 朵步不知我们昨夜说了什么,看着我一脸茫然。 我感觉花抚看我的眼色怪怪的,我问她她又不说,只一个劲儿掩嘴偷笑,我一阵恶寒。 我倒抽一口凉气,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挽救她这半老少女。我好心道:“花抚,你是不是慕少艾了?可你早就过了这个年纪了呀,你要是动春心,就只能叫老树开花了,这多不好听啊。而且,你和孟节年纪也相差太大了,你这样,是不是叫做老牛吃嫩草?这样不好,不好。” 花抚眼里闪过一丝暮霭,转瞬变脸,生气道:“公主又在胡说了,怎么能是婢子慕少艾呢。我是在为公主殿下开心。” “为我?为我什么?” 这话怎么讲,你看上孟节那小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阿娘,就算找了郎君,那也不是我阿爹啊,怎么能是为我开心呢? 我与朵步面面相觑,依旧没能弄明白花抚在说什么。 花抚貌似深思熟虑一番道:“孟世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相貌好,性格好,又学得一身精湛医术,出身也配得上公主。而且我听说,庆阳王夫妇也是个好相与的人,将来公主嫁过去,日子一定好过。” “打住!!”她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 我怒道:“我看你才是在胡说八道,我和那孟节总共见过两次面,我何时说要嫁给他了!” 花抚猛然觉悟,却不在点子上醒悟,犹自畅想道:“是啊,不能操之过急,须得一步一步培养感情,等有了感情,再谈婚论嫁也不迟!” 我扶着额,无力地说:“花抚,我求你了,别再乱点鸳鸯谱行不行。我知道你很中意那个孟节,可你不能因为自己得不到,就忍痛割爱让给我,我无福消受……” 她再说下去,我就真的抑郁了。她怎么这么有空,竟无端端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 花抚怔仲道:“不是你自己说你和孟世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吗?怎么这会儿不承认了。” “我几时说过这种话了……” 阿诏常教诲我说,饭可以乱吃,架可以乱打,可话万万不能乱说,尤其是这种没皮没脸的话。虽然他没少乱说话,却也不妨碍他的三观直。 花抚很是委屈的说:“就是昨夜你睡觉时说的啊。我问你觉得孟世子人怎样,你能看得上他吗?然后你迷迷糊糊就吐露了真心,说你和他是绝顶相配,你对他甚是满意。我这才想着跟你提提意见而已,免得你摸不着门道,讨不到他的欢心。” 我真想一巴掌拍死我自己,顺带上花抚。原来昨天晚上,花抚是在问我和孟节,不是说她自己啊。 我跟花抚解释,说她会错意了,花抚听后难过了许久。一直说我错失良缘,我哭笑不得,垂头丧气出了门。 我在尚书苑上课不满一月,便迎来浴佛节。郝夫子告假,说要陪夫人去踏青。如此粗糙的谎话,也是难为他想得出来。 我们乐得清闲,集体休沐三日。 傍晚时分,我瘫在床上一动不动,静静幻想着,我此刻就坐在蒹葭湖畔游的船上,听着远远飘来的隐隐歌声,吃着糕点赏着月。 而眼下,我只能待在房中枯燥难耐,好想走出展华宫,去看看建康城的夜景如何。 猛地记起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趁着安平随永河王进宫请安,展华宫暂时无人看管,于是计上心头,强拉着朵步跟我外出逛逛。到了门口,却很不凑巧的被看门的侍卫逮了个正着,生生给赶了回去。 大门不能走,我只得拽上朵步从后门溜出去,谁知后门又被给上了锁。 我思虑再三,为今之计,只有一条出路……墙角还有一个狗洞。 我一脸悲壮的把这个决定告知朵步,可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第十三章 缘木铭华 朵步虽非矫情之人,却是毛病太多,甚爱讲究,放出话来:做人坦荡荡,要出门就得从正门,失礼走后门也属无奈之举,怎能再行此鄙行?还是钻狗洞这种丢人现眼的举止。 我摇了摇头,表示她说得太文绉绉了,我听不懂。朵步略有迟疑,我却下了决心,咬了牙,打算以身作则。 我二话不说就往狗洞里钻。 此洞不长不大,勉强容得下我,但也费了不少功夫才钻进去半个身子。 等钻出去后,顿觉浑身稀松,终于得了解脱。 宫外面的空气,真是别样清新啊。 朵步还在墙的那头,我蹲在洞前与她对话,:“今日是浴佛节,集市上定是热闹得紧。我想去看看南瞻的夜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盛景。你若不想去也行,你在家等着,等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顺便再给你说说今天碰到的好玩事儿。”。 “我又没说不去。”朵步平端吼了一声,急了眼,咬牙道:“我这就出去,我翻墙出去。” “随你。” 我十分不理解她的想法,翻墙和钻狗洞不都是偷偷摸摸的鄙行吗,而且钻狗洞明显更方便不是,为什么放着捷径不走呢,啧啧,我表示很无奈。 朵步行动迟缓,等待良久也不见出来,我颇不耐烦,打算先到前方放个风。 谁知刚转过身去,便听到~支呐的开门声。我回头瞧去,瞬间瞪圆了眼睛。这门明明刚才还锁着,怎么就打开了! 我没看到朵步,倒是长极慢悠悠的走了出来。 我往他身后看去,道:“你怎么来了?” 长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后门,拎着一把红绳子拴住的钥匙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气定神闲说道:“我有钥匙啊。” 我道:“谁问你这个,朵步呢?” 他笑了笑,又立马一本正经说道:“我让她回去了,我陪你出去。”他看我一脸茫然,解释道:“她得留下来打掩护,不然母亲回来发现你和她都不在展华宫,自然知道你们偷偷出门去疯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小声怯怯的问他:“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很不巧,在你钻狗洞的时候。” 我怔仲,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咬牙切齿道:“不准说出去!你若是敢跟别人说,我就咬死你。” 长极促狭抿笑,倏而走近很自然拉起我的手:“我保证不说。走,我陪你出去。” 我瞬间不安定了,霎时心跳加速。垂眸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难得害羞。脸烫得不行,我抬头羞怯看着他,他脸色如常,毫无波澜。十四岁的少年,五官初具丰神,垂下的睫毛扑闪,其后藏着一双很漂亮的眼眸,我暗道:他长得,可真是好看。似个娇美女儿一般动人。 我瞧他瞧得痴了,呆站着不动。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走!” 他出声打断我的走神。 我猛地醒来遮掩窘态道:“你要去就去。我,我先走了。”挣脱他的手,我心虚的跑开老远。 出了后院,我躲在隐蔽处偷偷查看着周围动静,确认没人看护就撒开脚丫子往东市疾驰而去。 听于归说东市有一家大酒楼,里面珍藏着各国好酒,还能看到西域来的舞姬跳舞。她一直都想去可始终没去成,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只支支吾吾的说不方便去。我心痒难耐,决意前往。可等我们出了门,问了长极才知道,于归说的那楼原是青楼,怪不得她去不得。 建康城大街上,一少女拽着一个俊美少年,正风风火火朝着青楼方向奔去,毫不在意他人眼光。 为了方便行事,我照旧换了身男装,是和长极同样的一身白衣。只因钻洞时沾了不少灰,一件白衣染成灰袍子,看上去有些邋遢,将长极衬托的越发翩然出尘,频频引得那些妙龄女儿侧目看他。 长极只有十四岁,连一个成熟男子都算不上,但他生的高大漂亮,就算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也能让女儿家春心荡漾,暗自期许。我拽着他的的袖子,小声说到:“你可看到那些小姑娘在偷偷看你,眼睛直勾勾的,如狼似虎,巴不得把你吃到肚子里去。” 长极颇为自得,笑道:“那是当然,我长得这般好看,她们自然想多看几眼的。不像你长得一般,都没什么人打你主意。” 我扯了扯嘴角,十二万分的生气。话虽也不假,但这样说出来未免有些让人气结。为了扳回一点面子,我搜尽枯肠的寻找那些赞美过自己的人,可绞尽脑汁,也没找到一个夸过我好看的人。倒是安平曾夸过我壮实,精气神好。朵步夸过我脾气好,花抚说过我能吃-_-||好,貌似一个都拿不出手。 正在长极洋洋自得炫耀他美貌时,我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人—— 孟节倒是夸过我长得很有特色。我虽不知这特色算是个什么样的词语,但拿来说人长相的,应该是个好词儿,总不能是句坏话。我学着他自得一笑,甚是高调的将孟节的话变了味儿,稍加美化的说与他听:“我长得也不差好,那日丹青课上孟节为我作画时,他就夸过我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让人移不开眼睛呢。是你不识货,看不出我特别之处。” 扳回一局,心里很是舒坦。 可长极不予理睬,定定看了我半晌。 我暗叫不好,莫不是他识破我说的假话,觉得我浮夸虚荣。他这样一言不发,直勾勾瞧着我,定是在组织语言准备讽刺。等了好久他还不是不说话,我便更慌了。 我心里没底,只好琢磨着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才行。 “咋啦,有人懂得欣赏我的美你就不高兴了,你不至于心眼小成这样!好了好了,你既然不高兴,那就不和你比美了,省的你比不过生闷气。” 嬉笑着冲他扮了个鬼脸,他却一笑不笑板着个脸。 我一怔,心里直打鼓。想着与其等着被他挖苦,还不如主动承认那话是自己瞎编出来的,谁知还没开口他却冷冷道了一句:“你和孟节,倒是很谈得来。” 我吃瘪,有些局促不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傻傻的点了点头,“孟节人挺好的。” 长极冷冷哼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合得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说话一向轻快简短,句句在理,因而每句都戳入人心。但就算他时常打击挖苦我,也还不曾如此冷冰冰的对我说过重话。 我茫然,也不知到底是哪句话惹着他了,可我也是个说来气就来气的性子,脾气蹭蹭往上窜,点火就着的那种。 “我和孟节当然合得来。他脾气那样好,自然好相与。不像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他脸色铁青,再不搭理我,转身之际冷冷扫了我一眼,臭着脸大步上前。 我也不去讨好,自顾自的往前走。 不得不说,建康城真是个完美的古城。繁荣昌盛、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是四方朝拜之地,也是人们口中:得中原者得天下的中原圣地。我特意走的极缓,好不容易出趟门,非得把这里看遍才算够本,也不枉我辛苦一遭。 长极走在前面,故意放慢步子,应该是在等着后面的我。 我虽懊恼方才言语不当,可碍于面子又不好示弱。 要过石桥时,为了缓和气氛,长极突然主动提出要给我说一段故事,真是找借口都找得那么没水平。我扭过脑袋看向别处假意不听,又仍忍不住好奇,只好僵硬点了一下头,竖着耳朵等着听故事。 长极释怀一笑,悠悠述说。 这座断桥也叫铭华桥或者相思桥,始建于前朝齐太宗武华四十三年,如今也有数百年历史。有情男女最爱人约黄昏后,缓缓走上断桥,相伴同行。传说有云,如果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共同走过这座桥便能白头偕老,恩爱一生。虽并无实例论证,倒不妨碍世人对传说的深信不疑。 桥东有红药绵延,长势极好。桥西有一株参天红豆树,传闻原有三株,世纪更迭,如今唯有一株存留。相传这座桥,是为了纪念缘木和尚和铭华公主而建造的。 齐太宗第三女铭华公主幼时体弱多病,被送往普光寺中养疾,认识了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和尚缘木。 铭华公主才情横溢,容貌端丽,而那缘木和尚长得颇为俊美,学识渊博。两人一同长大,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随着年岁渐长,铭华对缘木情愫暗生,直至最后的情根深种。但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一个是皇家帝姬,一个是被早早选定的下任圣僧。两人若是相恋定被世人所不容,被道德所约束。 所幸之处,在于缘木从未回应过铭华深情,时时刻刻保持着距离,在一定程度上免去众人猜忌,减了不少口舌之祸。 一次缘木生辰,铭华公主送了一个木鱼作为贺礼,但遭到缘木当场冰冷拒绝,公主愤然离场。 几日后,公主被接回宫,缘木继续苦修佛理。自此,两人再未见面。 武华四十二年春,铭华远嫁别国和亲,嫁与齐王第四子。三年后便病逝了。 同年浴佛节,缘木神僧竟也突发疾病不治而亡。一代高僧从此英年早逝,而他和铭华公主的故事,却渐渐流传开来。 缘木圆寂之时留下遗言,希望在朱雀大街东边尽头,也就是今天的建康大街东市处修一座桥,并植上三株红豆树。缘木此举,后人不解,还以为这是神僧留下的福祉,因而早晚来此祭拜求福的人络绎不绝。 直到武华五十九年,寺中小僧人打扫缘木旧舍时,在擦拭其生前珍爱的木鱼过程中发现一句诗后,才得以解开这个迷。 我忍不住问道:“他发现了什么?” 长极顿了顿,继而才道:“那木鱼上面题有一句诗。始道相思怨阿难,红豆菩提两相负。” 第十四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我默以为然,好像知道了什么。长极接着讲下去,我凝神听着。 木鱼藏诗的事情外露后,在民间掀起一阵热议,纷纷猜测这诗是为何意。有人惋惜个中情伤,却也有人借此痛斥缘木败坏佛德。但人们还是不懂其中深意,直到当年侍奉铭华公主一个嬷嬷听闻后,感伤念叨:“我们铭华公主的乳名,就叫红豆……”。 此话一出,铭华与缘木的那段青涩过往浮出水面,可真假还有待考证,毕竟古人远去。当年缘木和尚所题短句到底意欲何指,后人无从而知。如今说起来,也不过是给这座古城,这座断桥,披上一层神秘的外纱罢了。 一段故事讲完,我忽觉惋惜,泪湿眼眶,怕被路过行人看见立马憋回泪意,我这举动长极悉数看去,他知我是在为前人伤感,故不做劝解。 只轻轻问我:“你觉得这个故事美吗?” 我抬头看着长极,内心五味杂陈,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美,只觉得可惜。” “那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长极笑着回到:“半真半假。” “怎么说?”我不解追问。 “这毕竟只是故事,能有几分真假,我们都无从考证。你愿意信,这故事便是真的,不信,便是假的。” 我黯然,的确如此。古人远矣,这段故事流传了多少年就经过多少年的添加改版,到我们耳朵里时,有多少真假自然说不准,再则,这个故事到底是否真实发生也不能确认,之所以流传至今,也不过是因确有铭华公主和缘木和尚等人留于史册罢了。 可我还是觉得惋惜,忍不住感叹:“这故事一点都不好,太悲凉了。” 长极失笑道:“这故事又不一定是真的,你不用这么伤感的。”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你说,缘木是爱他的佛多一点,还是爱铭华公主多一点。” 长极被我问住,思酎片刻后才道:“佛爱众生如一人,他爱一人如众生,两者都爱。” 我听得耳朵发麻,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恹恹道:“你说了等于没说。” 长极在我脑门上弹了我一个响指,勾了勾嘴唇,笑得灿烂:“那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啊。” 我甚是不服,扬起下巴不屑道:“我可是个明白人,我什么看不出来。” 我润润嗓子,故作高深道:“这一切啊,都会命中注定。是因果,是定数。铭华公主是帝姬,注定一生命不由己,身不由己。缘木是佛门中人,是万人敬仰的高僧,所以他注定了一生要绝情弃爱。但就因为这样,就算他们心里都有彼此,却半点不能显现出来,以至于最后抱憾终身。” 想不到我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来,竟总结得这般完美,如此有说服性,真是难能可贵啊,哎,也不枉费我这一月的勤学。我摸了摸下巴,暗自欣慰。 可长极却不为所动,只怔怔望着我,好像不太高兴。我底气稍有减弱,转瞬又坚定道:“有些东西注定会得到,便一定会得到。注定会错过便一定会错过,人是如此,事也是如此。缘木和铭华公主是注定的有缘无分,再怎么勉强也不可能结合,难道我说的不对啊。” 说着说着,我就想起郝夫子最近教过的一首词。因为太长了,我背了许久才记得一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初学时我并没什么感觉,现在再念在口里,真是分外凄凉。 长极低头看着我,严肃道:“不过好在我不是缘木。我命里注定的,不管是人还是事我都会牢牢抓住,绝不会错过。” 我怔仲,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较真。 不过他说的没错,他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是南瞻身份高贵的嫡皇孙,国中炙手可热的翩翩贵公子,才貌兼备,儒雅清高。这样的人,从来都被仰望。将来他的婚事,自然也是南瞻皇室大事的重中之重,他所谓的注定,其实早已安排妥当。 我附和道:“长极注定的那个人,必然是个万里挑一,温婉可人的女子。而且啊,知书达理,德才兼备,是难得的良配。” 我把现在能想到的所有好词都搬出来了,我想他该满意了,可他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讨打模样,讪笑道:“那可不一定,这些优点,她可一个都没有。不过也无所谓,我若愿意,纵使那人浑身缺陷我也认定是她,若我不愿,就是世上之完人,也不能入我的眼。” 他转过身,行步如风走出去好远时,我还站在原地回味他说的这些话。 我和他离得远远的,只听得见他不耐烦的催我走快点的喊声。 我抬眼凝着他时,他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间,我忽而难过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听了他说的故事难过,还是因为他说了那些话难过。可若是因为他后面说的话而难过,可我又到底为什么要难过? 我走在他身后,细细回想他说的话,最终停留在那句“这些优点,她可一个都没有。”。好像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开始难过的。 长极口中的她,是谁? 不管是谁,她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就算什么优点都没有,还是能被长极高看一眼。不像我,总是被他嫌弃。使劲拍了拍脑门,想要清醒一些,不知为何,突然没了精神,蔫蔫的,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我想我是魔怔了,我又不喜欢他,我干嘛这么在意他喜欢谁。 我摇了摇头,赶紧换上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屁颠颠跟上去。 一轮明月当空照,月光洒得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的游船灯火通明,风中传来男子豪爽的笑声,以及女子婉转的歌喉。街市是喧闹的。人流涌动,络绎不绝的穿梭在长街上。 ------------------------------------------------------------------------------ 东市最有名的青楼,叫醉生殿,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勾人魂魄的地方。今夜有醉生殿的游船于泾湖上举办歌舞表演,放眼望去,众多花船就属他家的最奢华气派,这儿的姑娘也最优质!很多都是四五岁就让老鸨买进楼精心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价格极高!非一般人能染指。 醉生殿的花魁听笙是个冷傲女子,有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和一身绝佳舞技,货真价实的才艺双绝,令无数男子为她思之如狂。 赶到泾湖边时,两岸灯火已燃,烨烨烛光播撒了一池,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的味道,香得不像话。夜正好,游船都具已点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风尘客围坐,翘首以盼。 花船巨大,临湖靠岸。 在北邱时,我的养父曾将我和拓拔诏扔在习文院,同那些宗室子弟们一起读书,就跟现在在南瞻的尚书苑一样。那时任课的夫子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人,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回忆江南烟雨情时也会唱上几段小曲儿,很是软糯悦耳。他时常提起远方家乡,口中常念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言语之间,缅怀最多的是那江南当垆卖酒的酒家女,巧笑明眸年十五。也偶犯痴意,提起与青楼知己琴瑟和鸣时的欢愉岁月,引得一众少年对江南之地心驰神往。如果上课意外讲起那夫子故乡,基本上那堂课也就作废了。 可每当他深情述说自己的情史时,往往会让学生笑得花枝乱颤。阿诏受他影响,对远方里的江南乐土想入非非,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将来他一定要去江南。我曾问他,是不是想去看看江南美景,尝尝江南美食。可他白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脸上表情怪异。 彼时我和阿诏从未出过远门,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更不知先生口中描绘的风尘女子又是怎样的人,妖娆到那种地步,绝色到几何程度。我心下好奇,遂开口问阿诏,他面露难色,还是未曾答复我,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棘手。 阿诏一向聪明,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唯独此事他答不上来,就是一个大概也无法向我描述,我只得遗憾。 我本想去问先生,但犹豫再三,并没有付出行动。苦于找不到最佳时机询问,每当要开口,总能被人打断。 再后来不知是谁告了密,举报先生行为不检,言论失态,教坏了少年郎。那教习先生一脸蒙圈,听了扣罪原因后叫苦不迭,十分后悔向我们卖弄他的辉煌历史。不过好在,他最后只落得个被书院管事口头警告的处分,小施惩戒罢了。 这件事后,先生再未提起任何有关江南的人和事,我也一直没能弄懂“风尘女子”是个什么意义。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慢慢淡忘了。 听笙是我来这南瞻,知道名气最盛的一个舞姬,是他们口中的风尘红颜,虽不曾与她谋面,也对她的美貌略有耳闻。不知是何缘故,我恍惚想起先生口中那个袅袅娉婷步款款,娇娇怜惜舞生风的女子,然后本能将她想象成是听笙。 第十五章 听笙 “这位小郎君好面生,可是第一次到我这醉生殿中,快快快,里面请。”刚进门,一个半老徐娘夸张地拉扯着长极的衣服,长极厌恶皱眉,一把将她推开,随后一脸无措的瞧着我。 “哎呦,这小郎君脸皮薄得呀,别害羞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冯妈妈我,我啊,保管让你玩的开心。” 长极怒瞪着我,看起来真是委屈的不得了。 我蠕动嘴角,拍了拍长极的后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忍忍就过了。等见到听笙,什么都值得了。” 听清我们来意,这位冯妈妈更是喜上眉梢,红唇勾人:“又是来看听笙的啊,那可是凑巧了。今天是听笙的大日子,小公子算是来对了。” 浓郁的媚香扑面而来,顿时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我讪笑回话:“知道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拉着长极正要进去,却又被拦了下来,冯妈妈媚笑一声,遂将手上的绢子一抖,拂了我一脸脂粉味,尖着腔调:“我们这儿,女子可不能进。” 我给长极使了个眼色,转头假装不解问道:“女子?何处来的女子?” 冯妈妈瘪嘴,翘着兰花指直指向我。 我错愕出声:“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来?” 冯妈妈哼哼一笑,啐了一口:“我又不是眼瞎,怎会认不出来你是女儿家?” 我强忍着这股令人不适的脂粉味道,淡淡地拂开她戴满金戒指的手,正要与她扯皮好放自己进去,没想到长极倒是很会使巧,财大气粗的掏出一锭银子砸在她手上,面无表情的问了声:“这样可以让她进去了吗?” “当然当然,里面请……”冯妈妈喜滋滋放人。 我们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正对湖水之上的舞台。台上红漆银灯,金章叠翠,奢华至极。台子两侧坐满手持各种乐器的乐师,伴舞歌姬陆续登场,莺莺燕燕竟占满半个场地。 此时仙乐飘飘,水袖长练。自上而下飘逸的红纱给舞台平添几许妩媚神秘,飘散在空中的淡淡花香沁人心脾。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过一会儿就满堂了。看样子,醉生殿的宣传做得很是不错啊。 “这听笙长得甚是勾魂摄魄,若是弄到床上去,岂不美哉!”忽然从隔壁传来闷闷的声音,像是故意压低的嗓音,憋着一股气说话,听得我耳朵很是难受。 “因人而异,在我看来只是一般,比她貌美,比她有才情的女子我也见过。”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回了一句。 最后一个声音总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罢了。” 我心头一动,如水镜投石。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竖起耳朵想要听清对话,那头传来一阵戏谑。 “这听笙姑娘可是建康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可不只是能用萝卜青菜一词就能概括得了的。若是我得了这样的美人,我那些通房妾室尽数舍之也无不可。” “你倒是对这姑娘青睐有加,若真喜欢,不如今天我买下来送你如何。” “福薄,福薄啊~” 一声长叹,听着是惋惜,却明里暗里说着: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我皱眉,抓狂的想去辨认出这些声音,只觉得这其中有一人的声音好生耳熟。可他们像是故意变换嗓音来掩人耳目,又加上乐音嘈杂,我根本辨认不出,可又有些许把握。我屏气凝神仔细辨认,冷不丁被长极拐了一下,正回神之际,方才所有思路尽数打乱。 “你发什么呆!”他瞪着我,口气不善。我没回话,只剜他一眼,都是你打乱我的思路,居然还敢瞪我。 “有请听笙姑娘出场。” 底下通传声四起。我伸长脖子张望,却并未看得听笙出来。 刚才吆喝的那人也是一头雾水加尴尬,往里头瞧了几眼仍不见美人身影,只得嘿嘿笑着圆场:“哈哈哈哈~,各位大爷想是等不及了,不过美人自是有傲骨,多等一刻也无妨,各位大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底下的人不买账,众口一致喊道:“少废话!春宵苦短啊,别磨蹭了,快把听笙姑娘请出来啊倒是!” 这些露水恩客因为暂时的共同利益结成一致,眼泛绿光,貌似群狼在月圆之夜齐声嗷嗷。 “呸,真不要脸!” 我心里反感,只恨不得几巴掌扇死那些油头油面的粗汉子。 长极看了我一眼,又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像在思考些什么。他是个心里藏事的人,表面越平静,内心越动荡。 大厅的灯忽然熄灭,只留下舞台四角的几盏大灯,乐队停止演奏。听笙款款而来,风吹衣动。我们隔得有点远,虽看不大清她容貌,也知必然美得不可方物,颜色绝佳。隔着波光潋滟湖水,看得一佳人正多情,随着台上的轻纱被挽起,我终于看清听笙全貌。我原以为安康皮囊已得上天恩赐,而听笙的容貌却没比她逊色多少,皮骨俱佳,鬓云香腮雪,甚至听笙比安康更多一分娇媚。只是可惜了,如此美人深陷淤泥。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她穿了一身极为清雅的白色襦裙,上面绘有墨色牡丹花样,发髻也簪了一朵绿牡丹做头饰。这种打扮我还是头一次见。 以前我总觉得牡丹太过艳丽俗气,从没想过还能将它拥戴在身上,可今日瞧见听笙这一搭配,顿觉艳而不俗,媚而不妖,甚是好看。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脂粉味,只觉得清新飘逸,宛如出水芙蓉一般。 这样的人,谁会将她与风尘二字挂上钩。如若不是命运作弄,谁愿自甘堕入淤泥。 有的人天生高贵,无论是容貌还是身世,上天都挑着最好的安排,一生没有什么坎坷,顺利安康;而有的人生来丑陋,地位极低,痛苦的在这世上度完诸多磨难,然后凄惨离世,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生卑贱。 我把对听笙的惋惜之情说与长极听,感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都是命途多舛的。长极冷笑一声,悠然道“其实丑人也薄命,也命途多舛,只是没人在意而已。” 此话有理,我哑然,找不到反驳理由。 ………… ………… 听笙落座在琴桌前,宛如玉人。 灯火再次升起之时,阑珊处是铮铮琴声,袅袅入耳入心。我尚且听得如痴如醉,遑论在场的男子。大抵美人都是自带风雅。灯火朦胧处,只看得见听笙薄衫飞扬,青丝婉转,就算她只是坐着不动,也能让人赏心悦目。 我偷偷去探看长极反应。往日里,每逢我拨弄古筝,他都要手势夸张的去塞耳朵,说是我弹的筝比打更的更声还要难听几分,实在入不得耳。 我自然不服,只当他要么是个音痴,要么就是故意挑刺。 此时袅袅仙音,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挑美人的刺。 我偷瞄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些异样,可仍旧叫我失望了。本以为听笙的琴声能得他几许夸赞,哪曾想,他的要求实在定得太高,听了这么半天,他依然没什么反应,眼睛都不带瞟的。 他坐在席位上,既不看热闹也不说话,脸上又无甚表情,只抓了把花生仔细剥了起来。如此看来,他以前也不是故意挑我的刺,而是他根本没有一点音律天分啊。 楼下歌舞升平,美女如云,而身边的人竟然在埋头剥花生。我不由咋舌,真不知他这样到底是君子做派还是榆木脑袋,出门逛花楼看花魁,他竟当做是在茶楼听说书。见他这样,我也是哭笑不得,恨铁不成钢地啐一句:“真是个木头,对牛弹琴。” 我不再管他,将目光重新锁定到听笙身上。 我捻着一块糕点,靠在椅子上细细品尝。微风拂面,空气中有浓浓说不上来的气味,香得醉人,不似早先闻到的玫瑰花香,却也甚是好闻。我问长极这是为何物,竟如此香甜,他头也不抬,一本正经道:“可能是我流的汗香。”。 适才糕点刚入口,猛地被他一惊,差点将我噎死。 我狠狠瞪他一眼。 底下热闹得紧,各种起哄各种捧,我清了清喉咙,小声问道:“我且问你,你觉得听笙的特别之处是什么。” 长极面无表情的回我道:“温婉可人,婀娜多姿,美丽动人。”说的这般敷衍,又不是让你背书。 我理了理头发,坐直身子,趁机追问想得他一句夸赞:“那我呢?我可有特别之处?” 长极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我眼睛放光,满心期待的等着,“是什么?” 他讪笑:“貌若无盐,贪吃嗜睡,便是你的特点。” … 我觉得他的话,严重伤到我的自尊了,可若与他较劲反而显得我不够气度,只得努力遏制火气,默念道:不生气不生气,全当他是在放屁。 我虽难过长极对我的这番评价,而此刻的最难过的应该是听笙想。今夜她是主角,是众人追捧的花魁娘子,但也是别人的蜜饯点心,究竟落入谁口,只差最后竞价。 台上的听笙依旧笑得苏媚,半点伤心看不出。只在抬头俯首间,偶有蹙眉。我厌恶的看着这些露水恩客,心里极其蔑视,嗤笑那些所谓的良人才子,挥洒千金博良宵,对听笙百般讨好,如此热忱,不过只图勾栏酒肆里的一乐,哪有什么真心之人。 听笙跪坐软榻之上,信手抚琴。细长眉眼含雾,朱唇紧闭,凉凉夜色,她该为谁而弹奏? 不多时,提前准备好的花瓣从空中落下,漫天飞舞。琴声闲适自如,恰是高山流水之音,琴旁香炉之中烟气袅袅,氤氲在这一片花瓣雨之中,衬得她仿若画中仙人,纷繁全然为其静止。 ------------------------------------------------------------------------------- 弹完一首曲子后,听笙暂退重新去换了身衣裳。等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换了一袭绣着金色牡丹的广袖长裙,比之前那件衣服更好看。她悠悠走到台前,楼下顿时抽气声一片,随之而来又是绝对的喧闹。 长裙薄如蝉翼,藏在衣服之下的皓腕若隐若现。薄纱拢着身子,抹胸上是一朵绣得略显夸张的牡丹,妆容精致妖艳,一改之前清雅之风。头发简单地挽着,配了一朵与衣服相得益彰的牡丹花,花柄斜插在乌丝中,花朵昂于臻首。扶柳扶风的身姿,让她看上去楚楚动人,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脸上强挂的微笑,在我眼里比哭还难看。其实她长不了我几岁,只因早早掉入染缸中,眉目间更多成熟。 第十六章 幕后 随着丝竹声起,听笙开始起舞。水袖轻拂,步步生莲,她就像一只蝴蝶蹁跹在花海里,惊若翩鸿。 我由衷感叹:“好美啊~” “好!”楼下一声喝彩盖住了我的声音,我十分不悦,。 听笙一舞终了,大厅的灯复又全部点燃,通明的船体载着骚动不安的心,接下来就是投标环节,价高者得。 这桩买卖真让人倒胃口。 “听笙姑娘可是清倌儿,冰清玉洁之身,今夜哪位恩客能疏此薄财,也是我们姑娘的厚福。”老鸨在开价前,上台说了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什么薄财还搭厚福的,其中淸倌儿一词,让那听笙本若桃花的脸一刹煞白。 楼下竞标伊始。 “愿出百两,得姑娘一夜作陪。” 啧啧,说得好生露骨~ “愿出三百两,得美人香吻”一个满脸麻子,脑袋大脖子粗的家伙,腆着大肚子挤开人群到来前面竞价,这长相~多看一眼都会折寿,这让人家听笙姑娘如何下得去嘴? 那边的听笙虽仍旧端着得体的身姿微微欠身,在强颜欢笑。可我感觉她都快急哭了,不过也是,换谁谁不哭? 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觅得如意郎君,恩爱白首不相离。豆蔻年华做的春梦里,都想着会有一个俊朗的少年郎作伴,哪里会是这样犹如牛马畜生一般让人标价竞买。 我有点后悔今夜来看这场热闹,实在无聊至极。 价格还在不断地攀升,竞价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我的嘴角开始抽搐,这都是什么情况啊。我看着楼下竞标的人,上至老当益壮的六十老头,下至精力充沛的十来岁小孩,这些人都是认真的吗?不由感叹一句:真是世风日下! “我出五百两!!” 楼下没人说话,都纷纷抬头望楼上看来,这话是我隔壁那几位出的价格。听声音,像是哪个刚才说话带着戏谑意味的男子。 “五百零一两!”长极清了清喉咙,放出这个数。 我错愕看着他,他意欲何为? 底下瞬间一片哗然,都看向二楼的天字一号房与天字二号房,听笙倒是镇定,一抹清笑此刻落在我眼中就成了得逞媚笑,她抬头看向这边时直接忽略我,桃花眼勾勾地看着长极。 我偏头去看长极,那厮竟还在一副故作冷淡的模样。怒火攻心,我重重把手里的杯子砸在桌面上,恶狠狠的剜着他道:“早知道你陪我出来就为这事儿,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和你一起出门。” 长极一愣,煞有介事的的看了眼我,什么话都不说,转瞬又低头认真剥起花生。 底下闹哄哄一团,竞价声再次四起。 “六百两!”隔壁的声音有些不屑。 “六百零一两。”长极又加一两。 …… “八百两。”隔壁那人咬牙切齿。 “八百零一两!”长极不疾不徐的吐出一个数目,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扼住惊诧,压低声音问他:“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长极赧然一笑道:“这个先不用管,叫价要紧。”。 我哑口无言。 “一千两,不能再多了!” 隔壁有人显然气急败坏。 这次长极未再开口,掸了掸身上花生碎皮,奸计得逞一般向我眨眨眼,瞥了一眼不安定的下方,冷嗤道:“真有意思。” 我如遭雷击,不知他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你不加价了?”弱弱问了一句。 他笑着回道:“目的达到了,何必还要再凑热闹。玩笑开的差不多就行了,再开下去,玩笑就会变成玩火。” 但见他把花生壳扒在一旁,又将手里剥好的花生细细吹了干净碎皮,然后自然的放到了我手里。 我不解,又像是知道缘由一样,不再开口询问,喜滋滋的吃着他为我剥好的花生。 楼下传来一阵惊呼,纷纷议论着隔壁这位不曾露面的阔气金主。我吃着花生,十分惬意,此刻旁人在我眼中都只是虚设,无关紧要。 “天字一号的客人,不知小女子可有幸能敬您一盏茶?”站在舞台中央的听笙突然开口,话明明是在对别人说,却又表情复杂地死盯着我身旁的长极。 “当然当然,美人敬茶,甘之如饴。”听得出来那人是在笑,但却不令人觉得轻浮。 还没等听笙端着茶上来,隔壁的金主已经下了楼。 “公子……”虽然是低低的声音,却也听得出她此刻的惊喜与慌乱。 我与她同样吃惊,嘴里掉出的花生可以作证。 听笙大概惊讶于这位金主的容貌,而我则是惊讶于这人是谁。~想不到,刚才竞价竞得如此不含糊的阔气公子,竟然是孟节? 我尝听别人说起孟节年少有为,虽贵为王侯世子,却从小痴迷医学药理治好不少疑难杂症,找他看病的又大都是些豪门贵胄,看诊费应是收的颇高,不然怎会如此阔绰,随身携带千两银子。 “承蒙公子厚爱,听笙定当尽力服侍公子。”听笙眼波流转,满脸皆是羞红。 我呆住,仍是不可置信的瞧着前方的孟节。方才人声鼎沸,他也无意张扬,竞价时也是他旁边那两个叫的最起劲儿,种种原因下我没能辨认出他的声音,但长极应该早已知道,不然也不会与他互抬价格。可长极又为什么要与他怄气呢? 他狐狸眼勾起来,笑眯眯地说:“现在,你还觉得和孟节是同类人吗?” 我悠悠一叹,拍了拍手:“我可是洁身自好的人,才不会像他这样。” 长极探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呼吸拂在我脸上,痒痒的,我躲了一下,说:“你一早就知道他是孟节,你怎么不告诉我。” 对于我的问题,长极没有回答,反而问我:“你不是也觉得这声音耳熟吗?” 我随意嗯了一声,然后警觉地抬头上下打量他:“刚才,你是故意抬价起哄的对。” 长极摸摸我的脑袋,一言不发,只笑得促狭。 我愣了一下,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长极眼角弯弯,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说:“我只是助他一臂之力而已,说不定,他还得感谢我替他赢得美人归呢。” 他真像只狐狸。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看向孟节,我倒要看看他该如何收场。 孟节面色如常,欣然回道:“那倒不必,在下也只是图一时兴起,想让朋友玩的尽兴些而已。这一千两银子买姑娘一首妙曲也是值得,至于其他的,在下还真未曾想过。”他话里有话,已在婉拒。 听笙面色逐渐黯淡,坚持道:“不管如何,今日到底是公子将听笙身价拍下,听笙虽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也懂得不侍二主之理。今日,定是要服侍公子的,”。 说完,转身回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孟节还有愤愤不平的看客。 听笙这番言辞,震碎了我的人伦节操,感情人家不想那啥你,你还上杆子让人家那啥你?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我虽能理解孟节出来喝花酒事出有因,他既是年少儿郎血气方刚,又是豪气财主不差钱,寻寻乐子,竞标得胜,倒不一定真的会冒犯她。只是这听笙,二八年华居然也这般重欲? 枉我刚才还那么同情她。 透过帘子望向已经回到舞台的听笙,相隔有些距离,灯火之下只能能隐隐约约瞧见她的身影,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么今夜听笙姑娘的竞价,就告一段落。感谢这位公子厚爱,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老鸨高呼一声,满堂叫彩。 孟节虎躯一震,“这……真是出乎意料!” 我看着楼下的孟节,想像着他落入歧途后,那糜烂放纵的生活。唉,不由惋惜,又一个好儿郎堕落了。我正叹息着,穆然抬头间恰好对上长极一双戏谑发笑的眼睛。他好像没有我想的那么单纯。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事先考虑妥当,绝会不任意而为。便是这开玩笑的事,恐怕他也早在心里琢磨了一遍,他定然是知道对方是孟节,才会如此有条不紊的抬价。 而对孟节这人我也是刷新了认知,原来他竟还是个生性风流,多情又古怪的家伙。 不待晚宴结束长极便拎着我早早回了家,至于孟节将听笙带到哪儿去了,却是不得而知…… 这日课后午休,众人都没有回府,悉数留在尚书苑里用膳。男女各在一处,中间隔着一堵墙。 待用完膳,便是自由活动时间。想要刻苦问卷,还是四处闲游晃荡,或是眯着眼睛小憩片刻全然由你安排,只要不出书院便可。我因为早起的缘故,一早上都没什么精神,胃口也不好,匆匆喝了几口粥躺在软榻上补觉。于归死拖着我要去百里颛那里献殷勤,但败给了我的瞌睡虫,只好作罢。为了掩人耳目,她又拽上了允康和安康,秦落雪因着允康,也跟着去了,也不知他们几个是怎样的相处模式。长极和孟节被郝夫子叫去,三人竟下了一中午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本约好了于归一同上街买东西,我却被郝夫子留了堂,所有计划全都打断,我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 一同留下的还有长极,这一点倒让我觉得意外,可心里也平衡了些,想着连长极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都被留下来听教,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没想到的是,他竟是受我牵连的。 郝夫子让长极留下来,领着我去了尚书苑的藏书阁里,说是让我去读什么《女范捷录》,明日上课他要提问。我瞬间不想上学了。 什么鬼,这书名我听都听不懂,更别提还要回答他的问题。 长极没好气的拽着我往藏书阁方向走去,我虽不情愿不愿,却又不得不去。 坐落在学院以西的篱原书阁,是南瞻藏书最多的地方,始建于天启三十二年,历经南瞻五朝君王。主要用于收藏一些古籍、医书、农政全书什么的。这里环境幽美,清新雅致,藏书丰富,包罗万象,长极告诉我说,这里面光是登记在册的书籍就有四百万册,是南瞻甚至是整个九州中最大藏书阁,而且种类齐全,什么样的书籍都能在这里找到。我游走在一排排书架之前,被数以万计的书包围着,拂面而来的书香。我想,若是长时间受书籍熏陶,假以时日,说不定我还能够随口吟诗作对,出口成章什么的。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知识渊博的才女,光是这样想想便莫名兴奋。 想着想着,我便干劲十足的拿起一本书开始埋头苦读,呃不,应该是埋头苦睡,因为不多时我便靠在书架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 头顶被重重一敲,疼得我顿时睡意全无。我睁眼,横眉毛竖眼睛的瞪过去,正对上长极视线。他笑得狡黠,我气的抽抽。 他道:“还偷懒不去看书,你等着明日上课郝夫子的提问。” 他搬出郝夫子,我瞬间底气不足。我决意不理会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去找书。 这些书都是按照固定的位置摆放,很容易就能找到。我踮起脚去拿那本《女范捷录》,可书放得太高了,我根本够不着,当然,我打死也不会承认我矮这回事。 见我跳了半天够不着,他终于看不下去帮我拿了下来。我接过了,道了一句:“多管闲事!” 在他抽搐的眼角里,我得意偷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靠窗户的书桌坐下。小心翼翼的翻开书,密密麻麻的手抄文,看得我头都大了。风吹过,无意翻开桌角下方一本别人留下的旧书,我放下手里的《女范捷录》,拾起这本书。 “山,山……海,经。”我费劲的辨认着书面上的几个大字,令人惊喜的是,我居然能将这三个字认全,委实不容易啊。我兴致勃勃的将书翻开,里面的字照样不太认识,只是其中图画挺有意思的。三个脑袋的鸟、人脸蛇身的妖怪、还有状如兔而鼠首动物。光是看这些图画,我便也能摆出一副孜孜不倦的学习架势, 长极跟了过来,与我面对面跪席坐着,我抬头看他,他却板着脸似乎不太想搭理我。他手上握着一本书,厚厚的,装订精致美观,一看就属于那种很高深很有难度的书。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里的书看,想看看他在读什么,可书的题目我认不全,只识得一个西字。 我戳了戳他胳膊一下,他一动不动,我便加大了力气。他皱着眉头,口气生硬:“你又想干什么!” “凶什么凶,我就是想看你在读什么书。”我气得不行,用尽全力拿书拍了他一下的背,却没想到他硬得像快石头,反而把我手拍的生疼。 见我呼痛,长极眉眼似乎柔和一些,莞尔一笑道:“我在看《西蜀国策》。你看不懂的书。” 我扯了扯嘴角十分不服气,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偏过头去看。 嗯,我果然不懂。 这些字都挺简单的,只是没几个认识的!他恹恹抬头瞥了我一眼,又去看我手中的书,嘴角蠕动,似笑非笑的样子,轻飘飘来了一句:“居然在看《山海经》。”,我撇嘴,有何不可。 他继而又道:“里面都是你的同类,很值得一观。”口气明显带着不屑。我努力劝说自己,这不是嘲笑这不是嘲笑,这只是他委婉的鼓励,可我还是忍不住道:“你笑什么?你别小看这书,这书也是很有难度的。” 他的嘲笑越发明显:“是啊,比千字文、三字经什么的,都有难度!” 我决意不再理他,重新捡起我的《山海经》,快速的翻着看,书上的图画不多时就看没了。 长极用手背在膝盖上轻拂两下,双腿交叠,将手中书卷搁置一旁,抬手将我的书夺了过去:“郝夫子让你跟我来藏书阁,是想让我督促你多学点知识,免得你上课一问三不知丢人现眼。可你现在在干嘛,偷懒打诨无心学习,这杂书我收了,不允许再看。” “你凭什么没收我的书。你把书还给我。”说着,我便探手过去抢书。“不给!”他轻松躲开,简短回绝。我来了气,蹭的一下起身绕过书桌便去夺书。 “你该去看《女范捷录》,而不是这种没有用的杂书。”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瞪着他说:“这哪里是杂书,郝夫子还拿过这书让我们答辩呢,我这也是响应夫子号召啊。你放心,这书我很快就能看完,只用半盏茶时间,我便能将它读熟读透的。”, 他促狭一笑,突然问我:“你觉得天有多高?”我没做思量,脱口而出:“长极有多高,天就有多高。” 他兀地一愣,顿了顿,继而讪笑道:“我是想跟你说,不要心比天高!这书凭你的能力,怕是一年半载都看不完,你再不用心,我可没法再为你辅导。” “你都没有教我半个字,你还好意思说辅导我?你就是用说风凉话的方式辅导我的呀,你不想着替我答疑解惑,好好教教我,只知道说些废话。”我气得拍桌子,瞪眼睛,只差吹胡子了。 长极收敛笑意,严肃道:“明明是你自己要看杂书,还怪我。那本《女范捷录》你说你翻了几页?一页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替你答疑解惑?” 我瞥了他一眼,悠悠说道:“我只看得懂图画,那些字我都不大看得懂,你让我怎么读!” 我觉得全身血液都涌到脸上来了,可话说完,我的磅礴气势又瞬间弱化。 丢人啊,丢人啊!!!想我堂堂北邱公主,在北邱时也是上过学饱读过诗书的呀。可到了这南瞻,居然成了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这让我情何以堪。 “你与其这样凶我……还不如慢慢教我。”我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几近没有。 我都把话说得如此清楚了,他也该明白要如何对我进行有效指导了。可他却一脸云淡风轻波澜不兴,勾人的桃花眼微微眯着,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叹了口气,倏地出手,将那本《女范捷录》扔给了我。 “你这是做什么?” “你尽量看看,哪里不懂,你问我我教你便是。” 我苦大仇深的拿起那本《女范捷录》,又认命的将书合上,重重的拍在书案。 破罐子破摔,怄气道:“不看了不看了,这些字我都不认识还怎么看,我要回去,我饿了,要吃饭。” 眼睛轱辘一转,忽想起那晚外出回来的路上,偶然间看到建康东市新开了一家饭庄。生意很是红火,听闻菜肴绝味,无可挑剔。我素来好吃,听人说来实在馋的不行,若不是那日走的匆忙,我定要去酣吃一顿。 左右忍耐,口水吞了又吞,实在忍不住了,强行拖上了长极。 上了街,我们径直去了饭庄里吃烤羊腿。 第十七章 走散 我抱着羊排,吃得一嘴一脸的油沫,啃得尽兴时,也不忘抬头大笑一下,脸泛油光,动作粗鲁,毫无一丝女子该有的仪态。胡人开的饭庄里鱼龙混杂,各类人都有,大多是走江湖,在刀口舔血讨生活的人,最讲究的就是天性,豪爽不扭捏,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得好不痛快。 他们有说有笑,谈天说地,口沫横飞,讲到自己家乡的牛羊,自己的女人,眉飞色舞。我啃着羊骨头,听着旁人口中故乡,手上动作一慢,忽而有丝伤感,呢喃念叨:“北国雪飘,江南花俏。若能像他们一样走南闯北,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该有多好。” 可现实是,我只能从一个笼子里跳到另一个笼子里,不能决定自己的去处,更无法按照内心而活。 长极眉头蹙了蹙,不多时又扯出笑容给我:“你不会孤身一人。” “啊?”我啃羊肉的动作一顿,茫然看着他。 “你不是还有你的婢女朵步陪着你吗,不算孤身一人。” 我讪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仍旧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乌洛兰牧夏,外人眼中活得没心没肺的北邱质子。应该从来没人觉得我会难过,也不会在意我是否难过。细细想来,我感觉自己好可怜。 见我发呆出神,长极细心问道:“可是菜不合口味?” 我微笑回他:“没有,吃撑了而已。” 长极一个白眼,我又默默啃了一大口羊腿肉。 走出饭庄的时候,街头围了一圈人。我天生爱热闹,来了南瞻之后憋屈的事多了就更是如此。此番让我寻了个看热闹的机会,自然要挤过去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挤进去,原来此处在耍杂技。那是由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表演的转伞杂技。来的很是凑巧,刚好赶上表演开始。只见一个小女子缓缓蹲下,另一个女孩稳稳地踩在她的肩上。蹲下去的女孩慢慢地直起身,两个人手依然保持平衡的样子。下面的小女孩慢慢拿起伞,递给了踩在自己肩上的小女孩凌空转起了伞。一支、两支,伞在她们的手里又一次转了起来。旋转的小伞就像一支支翩翩起舞的彩蝶,两个纤细的身躯轻盈地移动变换着各种姿势恰似优柔的柳枝,蝶绕枝飞,是那样的和谐。 我惊喜的偏过头对长极道:“那两个小女孩还真是厉害,爬得那么高还敢动。要是换成我,准得吓死不可。” 长极没有回话,只是笑笑。 我叹气,有时候真的非常不喜欢跟他在一块儿。因为往往有趣的事,在他看来都是普通且毫无新意的。我也时常在他耳边念叨哪个市头发生的奇闻异事,在北邱时如何跟商泽山上的狼崽子们斗智斗勇,可他从未和我展开谈论,只竖起耳朵耐心听着便是,偶尔从嘴里挤出嗯哦的字眼,往往都是等到我自己没了兴头,讪讪关了话匣子。 一路上我都在极力跟他找话说,可他都不怎么理我,我实在憋不住就自言自语。可我发现,一个人自说自话多了就会感到无聊至极,无聊至极了就越发想去寻乐子。 夹杂在人流中看戏看得起劲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蓦然回头,正对上孟节一双含笑的眼睛。 今日的他,穿了一件青衫墨深袍子,腰间配着一块羊脂白玉挂饰,头发只用发带轻缚,留有余发披肩,看上去飘逸出尘。 长极向他点了点头示意问好,孟节没过来,只定定看了我们一会儿便转身离开,我也没做多想,继续回头看戏。 此时已经不表演转伞了,换成美人舞剑。这舞剑平日宴会上见惯了,在这大街上看甚是无趣,看了没多久就拉着长极离开,打算去寻点更有意思的玩意儿。只是今天兴致缺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吃了饭,看了热闹,反而觉得更加无趣。一路走来,愣是没有一件东西能使我提起精神。再晃一眼,看见街头小摊贩在兜售折扇。 南瞻尚文,文人骚客多不胜数,最喜在屏风或者扇子上作画题诗,就算不是个才子,稍有文化的人都喜欢买上一把折扇附庸风雅。浅墨山水图、华锦美人、梅兰竹菊皆在扇面描绘得栩栩如生。 长极也会作画,且画技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虽不知道炉火纯青是怎样高的造诣,但定是很厉害的。那日丹青课上,我看他研磨作画,铺纸润笔,笔锋浓转淡,勾勾画画就成了一幅佳作。 长极气质如竹,儒雅清高,大抵不同于我自小熟悉的北邱男子那般粗狂,只觉得看他作画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哪怕静静看上一个上午也不觉烦闷。我尝向他讨要一幅他自己亲手所绘的画,本以为十分容易,可没想到他竟想都没想就拒绝。我虽脾气好,但也是性子刚强,如此不留颜面,我怎能咽的下这口气。足足与他怄气了三天,天天给他摆臭脸,最后到底是如愿以偿。 一幅画就能摆平的事,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之所以在最后能够妥协,也不是说因着我生气而讨好,主要是因为他认为我臭着脸的样子着实难看,本就不太好看的脸生起气来,就更是无盐了,极其影响他作画的心情,他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 再说他给我作的那画,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人家其她姑娘入画时都那么美,选的角度不是花就是树,要么就是在轻扑流萤、追捉彩蝶,偏偏我就是一幅趴在桌上睡觉模样,虽说他手下留情,将我画得还算正常,可我越看越觉得我入画的方式有点奇怪。我与他抱怨时,他说只有娇滴滴的美人胚子才适合那样画,人家是用来赏心悦目,供人点评的,自然要上心一点。至于我,只有用泼墨留白这样高难度的技巧,才能将我的神韵描摹出来。 我气结,再不懂,也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按理来说,他如此埋汰我,我本该生气,可我又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真是费脑筋。 我将这话说与朵步听,问她我的想法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终是悟出来什么大道理一般,很有禅机的说了一句: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朵步哪里会懂这些,她的话多半也不可信。 我低头专注把玩着摊贩的折扇,上面绘着的美人图案让人移不开眼睛,地地道道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情脉脉的神情描绘得实在细致入微,灵动得紧。 我拿起一把团扇半遮着脸,心想着,若是将长极给我画的画像也做成一把折扇,能否如这般精致好看。想到此,顿时激动起来。我抓着折扇正要跟长极说我的想法,一回头,他已不见。 “长极!!” 我四处张望,长街行人匆匆,人来人往,竟没了他的身影。 我丢下手中扇子折回去找他,一边找一边大声呼唤。 那边耍杂技的热潮还未退去,仍有很多人。人实在太多,我身材娇小挤在人群里很是艰难,每挪开一步都得得费好大力气。 猛地冲了人群去,正好撞上“一堵肉墙”,退出去几丈远。 鼻子撞得生疼,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捂住鼻子,莫名火气就上来,抬头破口大骂:“你走路不看路啊?你是瞎子吗!!滚开,别挡道。” 待看清来人是谁,不免有些尴尬。这个笑得勾人心魄的家伙,不是孟节又是谁。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得像用墨水浸透一般,眼角那颗泪痣尤其醒目。 他愣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一通骂给唬住半晌不语,只含笑地注视着我,表情微妙。 “你心火旺盛,须得吃点清心润肺的药才是。” 我不悦:“吃什么药,你自己留着吃。对了,你跟着我作甚?可有看到长极?” 他并没有答话,而是慢慢地朝着我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隔着几步远才停下来,忽然笑了笑,纠正道:“我没有跟着你,再说了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你走得,我就走不得?” “那我怎么到哪里都能看到你,你不是跟着我是什么!。” “说明你在意我啊,目之所及都在搜寻我的身影。” “你胡说!”我气急吼他。 “这就生气了?你也太禁不住逗了。”他突然大笑起来,灿烂如霞蔚。他长得太高了,硬生生比我高出了一大截,抬头与他对视,脖子扬起来着实费力。四目相望之际,他眼中熠熠有神的光芒,让我不由得放低音量道:“那你可曾看到长极,他刚才还站在我身后的,一回头他就不见踪影了,你若是看到还请告知我。” 孟节摇头说:“我没看到他,我一直瞧着你,哪有闲工夫去看别人。” 说完,他倏而涨红了脸,闭口不语。 我不由得大大地一震,腹诽道:好端端的他瞧我做什么?都说孟节医术精湛绝伦治好不少疑难杂症,人称少年神医。不过他这神医也有令人咂舌之处,譬如他爱医成痴,对医术着了迷,经常躲在他的药房里专研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坊间中甚至流传他还用活物试药,说他时常站在大街上观察来往行人,目的就是寻找合适的人来练手,谁要是被他看中,就会被他弄回去试他新研制出来的药。此刻他说他一直盯着我看,莫不是想抓我回去试药不成? 但见他没有进行下一步骤,我一颗心悬之又悬。 “大街上人那么多,你能不能找别人试药,我细胳膊细腿的,禁不住针扎。再说了,我们都是熟人,你可不能做这种事。” 孟节先是一怔,随即白了我一眼,嗡声说道:“谁要抓你试药了。像你这种毫无特色的人,我可不会犯傻拿你试药,那只会浪费我的药材。别没扎几针就死了,到时候还赖我医术不精,坏了我的招牌。” 说的好有道理,我仍不放心。 “那你说你一直瞧着我,不是为了抓我试药,那你瞧我做什么。”我警惕的看着他,只觉得今日的孟节好生奇怪。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问:“你不是要去找长极吗,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 我一下子转过弯来,还得去找长极,他若不提都快忘了。我不耐烦的拨开面前挡道的他,继续往前去找人。孟节苦笑不已,却还是跟了上来。 我和他并行走着,一边搜索着长极身影,他一边不停的向我问话。突然说起北邱,他问我可有想家。我不假思索的说:“离家万里远,自然是想的。只不过,那个家也没什么值得我留念的。” “你在北邱,可还有亲人。” 我微滞了下神,思绪扯到远方的北邱,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没有什么亲人的,只有一个不能相认的阿爹。 “有啊,我有纂叔叔,有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阿诏” “阿诏?阿诏是谁?” “他是纂叔叔的儿子,也是我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挚友。” 纂叔叔很疼我,阿诏对我也是极好。我要出嫁到南瞻时,阿诏尚有任务困在元洲,得知消息后,他便连夜赶回来见我一面。我临走的前一晚上,他甚至大哭了一场。 意气风发的少年,落马摔断肋骨疼得冒冷汗时都不曾哼一声的人,竟然会为我的远行而哭鼻子。我知道,他是因为担心我,担心我到敌国来做质子。 他曾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家世也匹配,而且志趣相投,等我长大后若是没人要,他就勉为其难娶了我,权当为民除害。我想,如若我没有到南瞻来,待我年龄再长一些,说不定我真的会嫁给阿诏。只不过天意如此,我和他有缘无分。 半月前北邱来信,纂叔叔在信里提到拓拔诏成婚了,娶的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查木长老的五女儿阿依古。 初听时,我先是一惊,随后才是对他的祝福。 阿诏从前那么讨厌整日里黏着他的阿依古,说她性子娇纵蛮横以后没人敢娶她,可他却娶了人家,说起来真是打脸。 不过他俩倒是登对得很,都是敢爱敢恨的性子,能够结为夫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儿时挚友能够成为眷侣,倒也不错。 我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也就忽略了和孟节的对话。 孟节似有不悦,加大声量问:“你在想谁?怎么不回话?” 我捂住险些被他吼聋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要你管。”又歪着头打量他:“孟世子你很闲啊。你是不是每日都要跑到大街上来溜达一圈,找个人说些家常理短什么的,你不去给病人看病的吗。” 他捡了我的话怼道:“要你管。” 他现学现用的话,倒还用得顺手。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我压根儿没有心思和他磨嘴皮子,心想得赶紧找到长极,我鲜少来一个人外出,若是走丢了,我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转头抬高了下巴,急急对他道:“我要去找长极了,你莫再跟着我。” 孟节眉眼一动,咧嘴笑说:“我陪你一起去找不好吗,这建康城我比你要熟悉,找起人来也方便些。” 我叉着腰,佯装怒瞪着他道:“说,你到底要干嘛,是不是心怀不轨,还想着要拿我去试药?”明明就是一直跟着我,还死不承认。 孟节有些哭笑不得,撑开折扇,扑棱两下后低头睨着我,忽而仰天长叹,说道:“你怎么还记挂着我会拿你去试药,我几时说过要拿你去试药了?你何必这么怕我,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棍,也不是什么怪物,怎么会成天想着抓人去试药呢!那些有关我的流言蜚语,你还是少听为妙。” 我觉得他在骗人,坊间里都在流传的话,怎会有假。再说了,他成日里神出鬼没的,谁知道他背地里都在干嘛。我不再同他废话,转身就走。 我挖空心思的去想长极究竟会到哪里去,将他会去的所有地方想了个遍还是不肯确定。 孟节仍在后面跟着我,我走他动,我停他止。 “我跟你一起找,你那么迷糊几时能找到人。”他在身后再次叫住我。 我不想与他有所牵扯,果断拒绝:“我能找到路,我来这里这么多次,早就把建康城逛了个遍。每条路我都熟悉,不用你帮忙我也能找到长极。” 孟节无奈道:“缺缺,你似乎对我有所偏见。我可曾得罪过你吗?” 我本来想开口回他一句:是的,我对你很有偏见,可深思熟虑后觉得此回答非常不恰当,若是我的直言不讳惹怒了他,他真把我抓去试药怎么办! 遂又打着哈哈道:“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对你有偏见。我们又有无交集,哪里来的得罪一说。” 说起来我对孟节心存芥蒂,全都是受长极影响。长极对孟节似一直有隔膜,但要指出关键在哪里,却是说不上来的。两人像是朋友,却又不如朋友间的亲密,说是敌人,也从未听过两人恩怨。我思酎,既然长极不喜欢他,我当然也得附势。而且孟节长得太好,家世显赫引人注目,围在他身边打转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我深知不是与之相攀的身份,自然不会和他主动亲近。也因着那晚他高价竞拍一个舞姬,毁人清白后,我对他就更没什么好感了。 我隔着他几步距离,朗声道:“你莫再跟来,我自己去找人就行了。” 话落,再不与他多话,脚下生风往前走去。等我走出好远之后回头看他时,孟节居然还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一瞬不瞬,眸子清澈干净,看见我回头看他,他似乎很是开心,一笑,眼睛弯成月牙。 我眉头一皱:“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干嘛每次一见我就笑,跟个傻子似的。” 孟节会抓人去试药的想法,瞬间又在我心里笃定了些。 第十八章 大阿福 人潮拥挤,于西市晃荡半晌寻觅不果后,不知不觉走到南市。左转右绕到得卖饰品街上,我竟忘了要去找长极,只顾着买东西。不多时我手里已经抱着一堆东西,此刻还在与一个卖手链的姑娘讨价还价。 我来此处许久,别的没学会,这与小商小贩们叫价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肩膀忽而一重,回头发现是长极,我惊喜开口:“你怎么在这儿啊,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累。” 风拂过,绕动街上悬挂的花胜,天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杏花由绯红变成了更浅的淡粉,风吹过,零落成阵。 长极微勾着嘴角,平静的地看着我,难得开心:“你就是这么找我的?”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拎着的一堆东西,尴尬的笑了笑,喘着气问他:“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害得我一通好找。” 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圆乎乎胖嘟嘟白瓷娃娃,解释道:“刚才吃饭出来时我瞧见了这个娃娃,本想着要买下来。可是,我跟卖家价钱没谈拢,我说给他十文钱,他非得要我十五文,后来我说十三文,他还是不愿意,我又加价到十四文钱他还是不答应,那我没法了,只能再跟他讲价了。所以,耽误了一些时候。” 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难得见他开口一连串说了这许多话。我低头看着他手里的白瓷娃娃,造型极其简练,盘膝而坐,面型饱满,笑盈盈,胖墩墩,眉弯目秀,鼻直口方,头梳菱形发髻,怀抱青狮,服色明丽,黄底红花,真的特别可爱。 “你就是去买这个娃娃?” 他解释道:“这个娃娃,名叫大阿福。传说古时候,山中住着一对人形巨兽,名叫“沙孩儿”。沙孩儿本领强大,只要一笑,山中野兽即俯首投入其怀中被降服。后人据此做了沙孩儿,怀抱青兽,呈微笑状,以镇邪气。沙孩儿生着一张圆脸,很有福相,故又被称为“阿福”,寓意吉祥如意。你看,你和它像不像?” 说着便把大阿福凑过来和我做对比,欣赏一番后塞到我手里,忽而又道:“送你” 我很喜欢这个娃娃,一瞬不瞬的盯着看了好久,听到他说送我,我兀地抬头确认:“你,真的,要送给我吗?”我犹自不信。 他轻轻嗯了一下。 倏而开口,朝着我身后看去:“他怎么来了。” 我与他对面而站,他看得到我身后来人,我却看不到。 “谁啊?” 我疑惑掉头,不知什么时候,孟节又紧跟着来了。他离我只相隔数十步远,眨眼的功夫已然到得我面前,长指一弯朝着我脑门轻轻一弹,只听见我假意“嗤”了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孟节痞痞地笑着,说道:“你这人好没礼貌,说好一同寻人的,没经我同意就独自走了。” 我没回话,只是凶狠地看着他。倒是长极来了脾气,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护在身后,那架式像是护雏的母鸡似的。“世子这是做什么,还请注意您自己的举止。” 我暗笑,没想到长极还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平日里看似温和的一个人,训起人来还挺凶的,我凑过身去附在他耳边由衷赞叹道:“长极,说得好!” 孟节半晌没有开口,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刚刚那番举动不合适,退了几步拱手认真向我赔了不是,长长叹了口气,看了眼仍在生气的长极,目光重新落在探头探脑的我身上…… 孟节苦笑道:“是我唐突了。” “既然人你已经找到,我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 我一直看着他走远,大街上人流攒动,不多时,他便消沉在了茫茫人海中。我收回视线,回头对着长极坏笑道:“你对孟节,好像很不一般呢。” 长极立即驳回:“哪里不一般!” 我坦言道:“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觉得你对孟节不一样,每次同他见面,你都不太开心……” “有吗?” 我顿了一下,故意吊起胃口,继而调笑打趣,“你和他是不是为了哪个姑娘在争风吃醋啊?还是说,他抢走了你的心上人?” 我笑得开怀,长极倒是气结脸色阵青阵白,又恢复以往的好冷寡言,提步就走半分不待犹豫,我急忙跟上。走在人群里时,我紧紧护着那个娃娃,生怕被别人碰到弄脏,只得尽量躲闪避开与人接触。 他见我如此宝贝这娃娃,脸上表情甚是自得。 “是不是从来没人送过你东西啊?你若是喜欢,改日多送你几个便是,你换着玩。” 我驻足不前,冷不丁说了一句:“不用了,不是什么都能贪多,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说教给震住,我自己也给闹红了脸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担忧他是否会多想,觉得我是在暗示他什么。莫名有些心虚,但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心虚。 天突然下起雨来,初还小,不多时便如漏了一般,下得很大。打湿了青石板的驰道,打掉的杏花铺在上面,马蹄踏上去辗落成泥。长极一把拉起我迅速跑到附近的凉亭里躲雨,可凉亭早就人满为患,根本站不住脚,他只好拽着我往远处的客栈跑去,我虽不情愿被雨淋,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簌簌而来的雨,打得树叶一片沙沙轻响。街上行人匆匆,踩踏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衣摆,之前买的东西在跑的过程中全都掉了,只余下我手里那个大阿福娃娃。长极拉着我跑过长长古街,我心跳得好快,却不是因为累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发热,脸上也是烫呼呼的。 我们就近跑进云胡河边的一家茶楼,早有殷勤的小二上来张罗,长极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拉着我上了二楼的雅间。他要了姜汤,又吩咐人给我找来干净的衣服。我们在此用了晚饭,等雨停了才回去。 —— ———— 午后的课也很轻松,是女夫子白道允的音律授习。允康低头轻弹,认真拨弄琴弦,秦落雪一改之前的不耐,嘴角噙笑托着腮静静看着她傻乐。 百里颛低头抚琴,淡然自若,忽而琴音稍落,间隙里听出音色有些不对,暗以为自己手法出错,重又试了几个音后依然觉着不对,于是回过头去看于归,这噪音的来处! 于归本来就不擅长音律,比起投壶捶丸来,她更烦这种要耐得住性子的把戏。只见她此刻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死命咬着嘴唇乱拨一通。越弹越乱,越乱越烦。百里颛瞧着她,不知不知将原本微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少许。于归似有察觉,抬头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这琴不太好用,一定是琴弦的问题,不是我弹得不好。” 百里颛眼里含笑,耐心指点:“弹琴讲究一个心静。你莫要急,再好好想想方才白夫子教过的手法,你只要记住了音符和旋律,多练习几自然能弹好。” 于归得到鼓励后,瞬间喜笑颜开,手上动作放缓,虽还是不成曲调,但比起之前的魔音还算正常,百里颛解决噪音来源后方才再次拨弄琴弦。 白夫子又教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好像叫什么《琼琚》的,是她自己谱的曲。 曲子婉转绵绵,只是稍显悲凉,如泣如诉,但也不妨碍它的催眠功能在我身上的显着疗效。 室内弦乐切切,琴声流水潺潺,悦耳动听,白夫子让我们静心凝神,细细去领会曲子的弦外之音,品出个中情感。我谨遵师训,闭着眼睛听得十分认真,听着听着便去会了周公。白夫子戒尺落桌,吓得我抖了个激灵,一下子就醒神过来,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对着她歉意笑笑,她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白夫子长了一张娃娃脸,虽然年过三十,看上去依旧貌美。气质出众,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喜着一身素服,甚是清新脱俗。只是她太过冷漠了,脸上一点暖意都没有。孤傲的性子,和她的长相完全不搭。从上课到现在,她一直都在坐在竹席上,偶尔起身下来巡视一番也懒得与我们磨嘴,扼要的指点一下迷津便算完了。 她站在我面前时,就像一坨冰块似的,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我有些怕她,比怕郝夫子还要害怕。 于归和安康在后面乐得开怀,趁白夫子转身之际,孟节往我桌上扔过来一个纸团。我打开一看,脸色骤变。纸上画着个女胖娃娃,趴在桌上打盹儿,嘴角还挂着口水,这不是我是谁!我虽不气他打趣我,关键是他画的也太丑了些,我哪有那么胖。 琴音铮铮扰人心,我也不敢再懈怠。好在我本就有底子,来了南瞻又得安平娘娘请的教习先生手把手教学,不管是筝还是琴,我都还算精通。 琴声袅袅入耳入心,四下突然安静,白夫子难以自信的看着我,随即闭目倾听。四下消音,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各自心思随着琴音抚平,难得净心。 第十九章 年少初识情滋味 一曲罢,我听见掌声响起,白夫子欣慰点头,待做点评,却又到了下课时候。 …… “秦落雪,你与周公相谈甚欢啊。” 收拾琴具时,背后传来像极了白夫子的声音。我惊得一哆嗦,赶紧回头去看,却是安康那家伙在学白夫子讲话。 安康笑眯眯的看着趴在桌上睡觉的秦落雪,脸上全是暖意。 秦落雪被吓得弹立起身子,擦去嘴角残留的透明液体,迷糊不清,仍不忘替自己开脱:“夫子,学生听得津津有味,不曾偷懒。” 安康掩嘴,咯咯笑出声,秦落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瞪着她低吼“欧阳安康,你怎么这么烦人。” 息了怒气,见大家正在收拾书本,他再不搭理安康,转身去招呼小厮整理纸砚。等偏头去看允康时,发现她早已收拾妥当走出了门,又立马跟了上去。 屋内只剩下我和孟节时,他袖子一挥坐在前座,两条修长的胳膊搭在我桌子上,含笑道:“我最近又研制了一味新药,培元固本提神醒脑,且味道极好,加有甘草山楂,酸酸甜甜的,还能开胃,你要不要试试?” 我眼皮都不待抬一下,整整衣冠,抖抖衣袖,不客气道:“你的药你自己留着吃,研制一些莫名其妙的药丸出来,还总让我试药。半个月前,你也这样说,结果呢,让我上吐下泻的好几天,也是我命大活到现在还没死。我家朵步说了,以后啊,你要是再让我给你试药,咱们便不要来往了。” 孟节眼中笑意更甚,正要说话,门口的长极已经很不耐烦的催促起来,冲着我一脸不耐烦道:“母妃让我知会你一声,让你今日早点去府中,她有事交代。你到底走不走!” “走的走的,我这就来。” 我可不想给再去试孟节那些乌七八糟的破药,终于寻了机会脱身,遂赶忙拜别了孟节,乐乐陶陶的跟上长极步伐。 我去永河王府时候尚早,安平不像往常一样张罗听曲儿看戏,或者打叶子牌,兴致勃勃地拉着我欣赏那方娟秀罗帕,这是她最近给我绣的。上面的莲花绣得栩栩如生,不同的角度看去开放的程度似是不同,简直如层层剥开一般生动。她环顾四周,似才注意到什么不对劲,:“长极呢,他做什么去了,怎么没见他和你一起回来?” “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刚要进门时,他突然说有点要情要办让我自己过来找您,他带上山寒便急急忙忙走了。” 安平慈爱的凝着我,似乎要说些什么。可顿了顿,还是没开口。 “缺缺,可是觉得闷热,吃点瓜果怎样?” 我点头如捣蒜一般。 她让我小心将手上帕子收起来,又让人将葡萄端出来给我吃。 我捻着葡萄,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塞,懒懒地倚在椅背上,跟她话家常。 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长极。我突然有点想知道长极小时候的事,便直言直语的问安平能不能跟我说说长极小时候的事儿。 安平和蔼笑笑。 “你想听他的什么糗事?。” “什么都行,您只管说,我就听着,绝不会打断您的。” “长极这孩子其实无甚趣事可说的,他从小就比同龄孩子要老成些,做事一板一眼,完全不像个孩子样。若是仔细想想,倒还有一两件好玩的事儿。” 她笑着从白瓷海碗里抓了几颗葡萄,拿细细的竹签抠掉里面的核,再一粒粒递给我。我双手接过,轻轻放到跟前的小白瓷碟里,然后才开始精致开食。 嘴里含着果肉,含糊不清的说,“您说,我准备好了!” “你这丫头,弄得跟我要说书似的正经。我还有些不习惯。” 我笑起来,抓了三颗葡萄塞进嘴里。 “长极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糖,尤其爱吃蜂蜜。我记得应该是他五岁左右,有一次他问我蜂蜜是从哪儿来的,我告诉他说是蜜蜂从花蕊里采来的。我也不知他问来做什么,只是随口糊弄一句,不想他就放在心上了。后来有天,他哭得特惨的跑进我房中,说我骗他。我看着他那肿得红亮红亮的嘴唇,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问他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他哭唧唧的跟说我,他学着蜜蜂去花蕊里采蜜,他采的那朵花里藏着一只蜜蜂上,嘴巴刚凑过去就被蛰了。” 安平哈哈大笑,像个顽童。 她顺了顺气,接着说起。 “还有一次,是他和孟节还有温家小丫头一起作弄郝夫子。几人趁郝夫子看书时,把砚池里的墨水倒在人家茶杯中。你们那位郝夫子是个书痴,看起书来就跟个木头人似的,一双眼睛啊只会看着书,真正双耳不闻窗外事。竟毫无察觉的由几个孩子给愚弄了一回,生生喝下一盏黑墨下去,一说话,满嘴喷墨汁。” 我已经快把自己笑得半死,捂着肚子匍在桌子上。实在无法想象,当时郝夫子发现自己喝的的墨汁时的表情,只怕是想要捏死长极的心都有。“最后呢,最后怎么了,他肯定被郝夫子罚得很重,下场肯定很惨。” “郝夫子气不过,用笔沾了墨水在几人脸上画了大圈,又让他们跪在尚书苑的篁竹林旁小石子路上,差不多跪了一个多时辰。最后郝夫子还是不消气,狠狠打了几人一顿手板子,一人二十下。偏长极还逞能,学大人那套把戏去英雄救美,把温家十三娘那一顿板子也给揽下来了。这下好了,被夫子左右开弓的打,整整挨了四十手板子。手心被打得肿了一片,几日拿不起筷子。我还为此哭了一场,他嫌我哭得烦,便说日后再不胡闹。” 安平的声音忽而低软下去,说起长极被打,半是生气半是不忍。追溯过往,她脸上一直溢着笑。 真想不到,这样的淘气事儿居然是长极做的,他平常最是一副高高端起的小大人模样,明明大不了我多少,还总说我胡闹疯耍,幼稚可笑。日后他若再敢说我,我准把他这些糗事拿出来说。 我笑意骤停,刚才安平好像提到了一个人。温家十三娘,是谁?为何我之前从未听长极说起。 我试探问道:“安平娘娘,长极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啊?” 安平愣了愣。 “谁跟你说的?” 我掖了掖袖子,装得很是淡然:“没谁说,我猜的。您跟我说说,那个温家十三娘是谁?我怎么没听长极说起过她。” 安平挑葡萄籽的手一抖,静雅地看着我,“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闲来无事,就想听点有趣的事。”我倚在靠背上,慢悠悠地嚼着葡萄,脚尖轻轻地点着地。 安平犹豫一瞬,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温十三娘,是中庆侯温铉的小女儿,闺名唤作温耳。虽说温家是武将出身,可那温耳却是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惹人怜爱得紧,一点不像她的姐姐温央,女儿家家只知道舞枪弄棒。当时我就在想啊,若是将来这中庆侯能够和我家联姻,那温耳和长极倒也顶配的。两人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都合适,脾气也相投。” “可惜的是,中庆侯府举家迁去漠北为国戍疆,温耳随着父母前往后,我这心思也就作罢了。不过,长极和她……” 安平默了默,立马止住。 听着长极的经年过往,我竟然还为他感到惋惜。涩涩一笑,原来那日断桥上,长极说的她,便是温耳啊。 安平见我闷闷不乐,话锋偏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不是有你了吗。比起温耳,我还是更满意你这疯丫头。” “安平娘娘,您别胡说了。” 我低头,脸上绯红一片。 安平柔柔笑笑,瞥了我面前盘子里的葡萄一眼,又添了一些进去。 她兀地问起我来,笑着打量:“缺缺,我都与你说了长极这么多事儿,你就不和我说说你的事儿。” “我?我没有。”千真万确,我还真有不起一段可追溯的过往。 虽说年少无知时,我以为阿诏该是整个北邱最英俊的男子,但也只是站在朋友角度客观看待,完全不掺杂一点男女之情,况且我那时候年纪多小啊,哪里会像长极这样早熟。 我对阿诏高看一眼,也是事出有因,毕竟在北邱风沙的洗礼下能看到他那样白净的男子,已经实属不易。 其实阿诏没多好看,只是比起北邱那群狼一般的少年来说,他算是清秀的了,眼睛不大不小,鼻梁倒是挺高的。拥有一副古铜色皮肤,长得结结实实、高高大大的,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北邱的女子们也都是这样的择婿标准,从来看不上苍白无力的书生。可自从来了南瞻之后,我的审美观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初见长极时很是震惊,连连在心里感叹,原来真的有男子长得比女子美貌。举止文雅得体,却不让我觉得忸怩作态,甚爱讲究,又不会使我心生鄙夷不屑…… 呃,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罪过罪过。转念一想,我这么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安平是个温柔如水的美人,永河王更是有妇人姿容,生的儿子也是唇红齿白长了张美人皮囊,讨人喜欢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是纯粹抱着欣赏的态度罢了。对的,应是如此。 我咬了一颗葡萄,急忙岔开话题:“怎么不见王爷?” 安平笑道:“怎的忘了,这个时候,他自然是在无极殿商议政事。这人成日不在家,也不知陪陪我。我整日闲着没事,都快闲出病来了。不过好在有你陪着我。” 说着便欣慰的拍了拍我的手。 我笑起来,真心实意道:“安平娘娘和永河王感情那么好,王爷是因为有要事要处理,抽不开身来。若是空闲,王爷巴不得天天黏在家里陪您的。不过这样也好,他若在家陪您,你就会嫌我了。” 安平颇无奈的叹了口气,又极其甜蜜地瞅了我一眼:“那倒也是!”。 安平顿了一瞬,感慨道:“还有长极,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总感觉他在躲着我似的。长极是个心里藏事孩子,从来不会主动和我说他的心思,我都好多年不曾和他敞开心扉的谈过一次。” 我疑惑不解:“怎么会呢,长极那般敬爱您。你们母子的关系,可是我见过最好的。” “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着好,便真的好。就拿感情来说,表面看似情真意切,往往是假意情浓,看似洒脱漠然,往往最难割舍。你看不到他的心意,他也无法展示给你看。可这些都不要紧的,岁月久了,情也就深了。感情都是如此,需要一点点养出来,急不得的缺缺。” 她皱了皱眉,悠悠然,不知所以然的捻起颗葡萄放进嘴里。她话里有话,可我又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安平说话就是这样,时而清晰条理分明,时而又糊涂,说的毫无逻辑可言。安平虽然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也心思缜。 我从她手里拿过小刀,慢慢地戳着一颗大葡萄,淡淡道:“我才懒得去管他的心意,我又不喜欢他。” 谁知道呢。 安平轻笑:“我几时说你喜欢他了,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我:“……” 是啊,我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在安平这里待了半晌,吃光她一盘子葡萄,打了几个饿嗝,忧郁地起了身准备打道回府。 我跟在朵步后面从偏门走过了一道圆门,移步去了展华宫的南苑。 正是夕阳西下,我这个吃饱了撑得的人倚在凉阁栏杆上,忧伤的瞧着池水上的白莲。脑海里都是此前和安平的对话,我长长的叹了口气,郁郁寡欢地从凉阁处离开,刚到中庭的海棠树下时,远远看到回廊那边闪过一抹灰蓝,不由站定了脚步不肯再移动。 我看着那抹灰蓝穿过回廊,走到我跟前停下。 “是不是又听了一通大道理,怎么一脸生无可恋。”他手中多了一柄玉骨扇,跟我说话时手上动作暂停。 “我好得很,你少说废话!”我见着他莫名想要与他怄气,平端吼完后不觉畅快,反懊恼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蠢事。 长极微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恢复常态,嘴角上扬:“葡萄吃多了,又上火了,还是我母亲又责备你了?”他不怀好意地凑过脸来杵在我跟前,呼出的热气喷在脸上酥痒的,让我很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脖子。 “安平娘娘说,你以前,小时候……” 我低头悠悠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脑中反复构思着一句话,我想问他,可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作罢。 “她说我以前怎么了?” 他手上的扇子摇晃两下便半合起来,颇有节奏感地轻敲着左手掌心,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一脚踢飞脚边那颗碍眼的石子:“说你小时候尿床……。” 随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他大概是被我气着了,手中扇柄重重一落,狠狠敲在我脑门上,我夸大了惨叫蹲下身去,抱着头抬头怒瞪着他。他却乐不可支,毫不掩饰开怀大笑。 第二十章 春意困 冬去春又归。 南瞻好像没有冬天一般,四时都是温温暖暖的,没有结冰没有下雪,若不是看到嫩芽新发,都不会注意到,转眼之间我在这里又度过了一个四季。 正月结束,天气开始回暖,春草长势极佳,贵人们打马球的次数逐渐增多,建康城里接二连三的办了好几场春围,唯独宫里迟迟无人起头。我眼巴巴的等着来人下帖子,邀我打一场马球,等杏花开落,才等到陶贵妃的帖子。 马球会在西郊草场举办,离着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天微亮时就出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一番折腾才到。于归怕我不熟悉路线,刚收到消息,就自告奋勇的来做我的领路人。 草场的草不是很深,却也茵绿一片,赛场四周都设了席座,大约能坐上数百人。正中席位上首是陶贵妃、梅娴妃和几位勋爵妇人的位置,赛场后面,设有很大一处更换衣服和用膳休息的地方,内置雅室,男女分开,中间隔着人造小溪。 见安康几人说得正欢,也不好打扰,环顾四周,在一处安静角落里寻到允康,似乎还没睡醒,倚在小几上托腮打盹儿,大白猫乖巧的蹲在她脚边,惬意地舔着爪子。我拉着于归径直朝着允康走去,于归忙攥着我的手,俏皮眨了眨眼,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蹑手蹑脚踱到允康身后,猛地一声大叫将允康吓了个哆嗦,于归哈哈大笑,静等允康找她算账。允康好脾气依旧,不去搭理,偏过头看着我摇头苦笑。 屋内几人听见动静,齐刷刷的看向我们。这时一个穿橘色衣服,眉清目秀的少女率先出声:“缺缺公主来了呀。怎地没人通传一声呢。”边说边朝着我走来,亲昵的挽着我。 我笑得勉强,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如何称呼,一个劲儿点头,只是觉得此人热情过头让我有些吃不消。我忙寻了空隙不着痕迹间抽出胳膊,站到于归身边。 于归眉毛一挑,附耳过来,一一为我说明:“站在安康右边这位穿橘色衣裳的,是陶贵妃的外甥女,陶尚书家的嫡长女陶絮儿。年纪比咱们都要稍长,你可以唤一声陶姐姐。注意啊,她可不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口蜜腹剑,最爱捧高踩低。左边那个紫色衣裳的,是盛世祯将军的小女儿盛云姜,跟你差不多年纪,你就随我,唤她名字就行。” 于归让我留意记下,只因都在尚书苑里习礼,日后定会常常见面。 安康步伐轻快,几步上前,朗笑出声:“我望门口望得眼都花了你们才到。说,你俩姗姗来迟,让我们枯等这半晌,该当何罪。” 我无奈道:“想要什么,你说便是。” 安康欢喜不已,赶忙道:“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你马技精湛,球肯定也打的好。待会赛场上,你就故意输我们两杆,以做赔罪。” 我听后释然一笑,轻松点头答应:“让你就让你。待会儿到了赛场上,我让你两杆便是。” 以我的马技,别说让两杆,十杆八杆都不是问题。北邱马背上得来的天下,我更是马背上长大,从小跟在阿诏身后,骑马在无边无尽的草原上撒野奔跃,这小小的草场于我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旁观的盛云姜听得笑起来:“就你那马球打的那般差,就是公主放水让你两杆你也是打不赢的,何必呢。” “谁说的,我可是很厉害的,你若不信问允康,她就知道我的球技如何。”安康不悦,连声催促让允康作证。 始终站在最后的允康没想到会突然叫到自己,尚在眯觉之中,冷不丁抽神回来,茫然一句:“二姐姐是要吃果子吗,那果子确实不错,甜而不腻。” 安康噗嗤一笑,用指头戳了戳允康脑袋,恨铁不成钢道:“除了吃就是睡,你最近都快吃成秦落雪那只笨猪了。” 这一骂,惹笑了众人。 盏露蹙眉,轻轻拉了拉允康衣袖,小声提醒:“小姐,二小姐说的不是这个。” 允康仍是迷糊:“那是什么?” 陶絮儿讪笑道:“都说五妹妹不善言语,反应迟钝,如今看来不仅如此,你还有些耳背呀。你若是饿了,多吃几块果子,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你们家怎还缺这点吃食吗。看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想必这番折腾够呛,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说不来为好,反正打马球这种事,是我们这些嫡女的必修,与你关系不大。” 允康脸色如常,一句不落的听完陶絮儿的讽刺,却没做反驳,倒是护犊子的安康黑着脸怼道:“都说陶姐姐娴静温柔,哼,却没想也是个逞口舌之快的。我们家哪比得上你们国舅府,几辈子都在吃果子,都是些金贵果子,天天吃,顿顿吃,人都快吃成果子了。怪不得,最近我看着陶姐姐,怎么看怎么像块饼!” “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陶絮儿脸色瞬间铁青,再笑不出来,横眼睨着安康,随时要掐起来的架势。 安康也不惧畏,杏眼圆睁,讥笑反问道:“你耳背吗?还是,想多听我说几遍。” 。 “允小五!”帘后有人惊喜喊道,屋内瞬间安静。 众人回头,是秦落雪掀开帘子进来,笑意冉冉。走近几步,拜见我兼向几位姑娘问安后,自然而然向着允康走去,几近蹦跳的到她面前。 “长极呢?他没来?”我盯着屋外,却没见长极身影。 秦落雪口气慵懒:“他在马场上呢。这会儿正和太子殿下,武平齐,还有陶家六郎在一起为打马球做准备。” 我默了默,继而道:“那你怎么不去准备,跑这儿来做什么?” 安康也有意问他为何到此,见我先开口询问,忙竖着耳朵听他回答。 “我自然是来看允小五的。” 他说得这样欢快,完全不顾在场几人的反应,只看着允康笑得开怀。笑意更浓道:“允小五,我看见名单了,待会儿你也得上场。你在黄队,我在红队,是对手,不过你放心,我肯定护着你。” 允康并没有细听他说话,只专注于逗猫。 安康脸色渐变,微有些愠怒:“你瞎了呀。这么多人,就只看到允康一个人。” 声音不大,却也能听得真切。允康闻言怔住,耳根子瞬间烧红,忙挪了挪位置,左闪右躲的避着秦落雪。偏秦落雪毫无忌惮,允康挪一步他就跟着挪一步。 我和于归眼观鼻鼻观心,将一切看得明白,只是不能点破,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那边的陶絮儿率先打破宁静,柳叶眼微微睨着低头假装顺猫背的允康,音量故意提高几度道:“小公爷这般意允康,怎么也不分分什么人在场。你没看到人家姐姐脸色如此难看,怕是对你的厚此薄彼,十分不满呢。” 安康虽看不惯陶絮儿为人,但见她提及心里想法,却也任由她去,没有开口反驳。 秦落雪将视线从允康身上收回,横眉冷对着陶絮儿道:“这关你什么事,我在意谁是我的事儿,与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生人有何关系。” 于归噗呲一笑,对着我挤眉弄眼,四下无声,陶絮儿又羞又恼,恨不得给秦落雪一巴掌,但顾及太多,又将一腔怄气归结到允康身上,恶狠狠的用眼剜着允康。适时陶絮儿身后侍女低声细语提醒她,该去马厩挑选马匹好为赛事准备,倒是让她趁机逮住机会,指桑骂槐道:“急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挤破头也得不到。哼,下贱坯子,我的事也是你能管得了的?”侍女埋头不敢吭声,随她骂去。 于归再笑不出。 我实在听不下去,这波污言秽语竟是从一个世族贵门之女口中说出,顿觉刺耳无比,我毫无掩饰的投去嫌弃目光。 我拍了拍允康的肩膀,翻着白眼道:“哪里来的乌鸦叫,真是烦人。” 于归噗嗤一声,再次笑得毫无遮掩。跟风道:“不是乌鸦便是麻雀。” 同陶絮儿一道来的盛云姜羞红了脸,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喃喃道:“莫在说了。” 陶絮儿觉得自己得了势头,越发说得起劲,夹枪带棒道:“哦,我忘了,我可不能随意指责奴婢的,奴婢也可能成为主子的生母呢。唉,咱们这些贵族宗世的血脉,也不完全正统呢,混入低贱血液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你说对允康妹妹?” 因为我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没法替允康说话,只好将她拉过来护在身后。我去问安康,她虽面露不忍,可既不回我又没开口为允康辩白。 允康脸色苍白,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如身处冰窖。 “陶絮儿你不要太过分。” 秦落雪看着允康如此难受,努力遏制的怒火再次迸发,但他又不能对一个女子动手,正要出言讥讽,猛地被允康拉住,允康摇了摇头,眼里满是祈求。苦笑着说自己的出身在世族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虽没扯破这层遮羞布,也免不得被人拿此说项。 我顿时明白,不管谁占了上方,压力都会让允康背负,陶絮儿不会有丝毫收敛,反而会得寸进尺的欺辱她。看着始终不发一语的允康,心里一窒,陶絮儿的存在简直让我厌恶。 第二十一章 紫金少年郎 “这队是怎么分的,正好小公爷来了同我们讲讲。”于归故意往他和允康中间处一挤,将两人分开,朝我使使眼色,我立刻会意道:“秦落雪,人家贵妃娘娘派你来跟我们讲比赛规则,你还假意说什么来找允康。你别说废话了,快说说看,都谁和谁组队,这比赛规则有没有做改变?”。 秦落雪因着陶絮儿而恼怒,又和允康分开明显不悦,但也老实回话:“这队是一早就分好了的,共分了红黄蓝绿四队,每队有三人,不分男女随机抽取划分的。因此每一队男女比例不同,黄队是我,允小五,还有孟节。红队有我,安康,和陶絮儿。蓝队有太子殿下,长极,还有云姜。绿队的是陶六郎陶若,武平齐,还有广宁王府的郡主赵青鱼。” 我仔细听着分队名单,初听没和长极一队很是失落,再一听到和孟节一队,简直犹如听闻噩耗,错愕不已。 秦落雪说完自己先朝外走,我尚未移步,其余几人已跟上前去。 秦落雪突然止步不前,似想起什么赶忙退了回来:“对了缺缺,孟节让我跟你传话,他马球打的不好,待会儿上了场全得依仗你了。事关你们队的荣辱和今日贵妃给的彩头,你可得好好准备。” 我木然,心道这孟节莫不是疯了,竟说出这种毫无羞耻心的话来。 几人面面相觑,目光转而齐聚在我身上,我咳嗽一声,毫不在意的转身过来,拉过允康的手:“我们去马球场上看看。”又回头嘱咐朵步不要随意走动,准备午膳等她回来吃。 话音刚落,秦落雪又挤进我和允康中间将我俩分开,然后脸皮贼厚的拽过允康,满脸堆笑:“我带你去看看你待会儿你要骑的马。那是我给你挑的,保证听话温顺。” “小公爷……” 允康颇为尴尬,想缩回手,又恐他会生气,尚在犹豫间,已被他拉着出了阁门。 门口处,安康和于归还未走远,允康受惊赶忙挣脱束缚,疾步而前到得安康身边,安康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往前赶去,将允康甩在身后。 我看得出来安康很难过,允康更很难过。 为了给允康避嫌,我故意跟在她和秦落雪身后慢悠悠的走着。 偏秦落雪不明所以,追了上来堵在她面前,允康终于气恼,单手抱着大白,一手将他推开,皱眉道:“小公爷,你别再跟着我了。” 秦落雪双眸灰暗,不解地问:“允小五,你是在躲我吗?我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对,让你烦了我。” 这突兀的问题令允康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看着前方安康背影反问道:“小公爷真的不知原因吗?” “不知。”答得毫不迟疑,继而补充道:“还有。我不是说过,你别再叫我小公爷了吗,你就和别人一样,唤我一声阿雪,你之前明明都改了口,怎么又叫回来了。” 允康见他仍不上道,只得快速结束对话:“小公爷,尊卑有别,之前若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那是允康没有分寸。你是小公爷,现在是将来也是,允康身份低于你,自然该唤你一声小公爷的。还有,允康不值得小公爷这般上心,日后,还请待我如旁人一般。” “为什么!” 我虽极力不去听两人的对话,无奈听力太好,也可能是秦落雪嗓门高亢的缘故,我还是听了一耳朵。 秦落雪颓败看着她,戚戚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意什么尊卑,而且你我之间也无尊卑说法。”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我对他使了使眼色,他又似恍然大悟:“你是在意陶絮儿说的那些话?允小五,你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也不要多意别人会怎样想。” 允康诚然道:“别人说什么,允康都不会在意,也懒得去顾及他人想法。” “那是安康说了什么,她欺负你了?” 允康一惊,赶紧辩解:“自然没有,二姐姐什么都没做,更没有谁欺负我。是我自己觉得不妥。” 秦落雪追问道:“哪里不妥?” 我郁闷不已,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我都看懂了,他怎么就不明白呢。允康苦恼该对他如何解释,一时间也措不出辞,只得低声说:“男女有别。” 秦落雪朗然一笑,没有掩口,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缝,弯腰凑近道:“允小五,你是不是慕少艾了?” “你,你,你胡说什么!” 允康羞不能言,用尽全力,一把将他推开,头也不回跑开…… 晴空万里无云,日光晃眼也不是太过灼脸,照在身上暖暖柔柔的,很是提神。我随着于归去马厩挑马,一圈绕下来也没挑到合心意的,只因来得太迟,好马都被人挑完了。 于归本就不对自己抱有希望,说就是上了赛场也只是个陪衬的,遂敷衍了事的随手牵出一匹马,拍了拍马背,翻身上马:“就你了,反正我也赢不了,就是个凑数的。” “你这就挑好了,不再选选?”我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她。 “反正在我看来,马都是一样的,挑来挑去也没什么出入。我不选了,我得去溜溜马,跟它熟络熟络感情。你自个儿慢慢挑。” “别走别走!”我忙制止,挡在马前面道:“你再陪我挑挑,很快就好。” 马背上的于归俏皮一笑,朝我眨眨眼,唇弧弯弯,示意我往后看。我蓦然回首,身后并无一人,待回头过来,于归已驱马朝草场跑去,空中传来她阵阵爽朗笑声:“你自己慢慢挑,我要去找阿颛了。” 我长叹:“真是见色忘友家伙,算了,我自己慢慢的挑,定要挑一匹良驹,方才配得上我的球技。” …… 赛会即将开始,各方已准备就绪,后勤主事的却依旧忙个不停。陶贵妃身边的曹宫令,来来回回领着一队宫娥张罗观众席上的茶水点心,裁判挥舞旗号,示意赛手开始准备上场,我却仍在马厩前打转。 “有挑到合心意的马吗?” 我错愕,飞速转身,孟节牵着一枣红匹马正施施然朝我走来。他看着我,嘴角上扬,笑意便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皱眉,叹道:“没有,好马都被人挑完了。”心不在焉看着前方赛场,不住频频叹气。忽然一个小侍女快步跑过来,在我耳旁说了一句,我立刻眉开眼笑,飞也似往前跑去,一把推开挡道的孟节。 孟节没站稳,险些被我推得摔倒,立直腰背后站在原地吼道:“你跑什么?” 我边跑边回头,自得笑道:“长极已经替我提前挑了一匹马,他在前面等我呢,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找他。” 我跌跌撞撞奔了一路,穿过校场去到马球草场。此刻草地上已经站满了人,赛手们各自牵着自己的马在候场区等着。长极也在其中,手上果然牵着两匹马。一匹高大威猛的玉顶,另外一匹是体型稍微小一点海骝,但也十分健壮,给我骑正合适。 我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喘气道:“这是,这是你给我挑的马?”我蹦跶过去接过长极手中的马绳,感激道:“我还正在发愁没有好马,不能充分发挥我的马技呢,现在好了,原来你已经替我备好了。?” “可还满意?” 我拍着马背,惜爱道:“这马我很喜欢。” 长极道:“这马差点就不是你的了。” 我漫不经心道:“难不成还有人要抢?” “那是自然,这马本来是陶絮儿先看上的,只是手速慢了些被我先牵了出来。她向我讨要了好几次,我都没给。” 我惊奇抬头,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惴惴道:“那你怎么不给呢?”一看长极脸色不虞,连忙又道:“还好你没给。她那样的马术球技,哪里用得了这么好的马。我就知道,长极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长极哼哧一声:“谁关心你了,若不是母亲叫我要照拂于你,不让你在赛场上丢人下不来台,我哪有这个闲工替你选马。有匹好马,你丢人的几率应该会减小一些。” 我一个趔趄,几乎绝倒。咬牙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我虽不曾打过你们南瞻的马球,可我在北邱打过啊,规则和要领我都懂得。而且我体力好,马术精湛……” 长极不理我絮絮叨叨的抗议,利索翻身上马:“比赛快开始了。你先去换衣服,我去遛遛马。待会儿上场小心些。” 我低头着看向草地,遮掩住羞意。用脚尖去踢还没长全的草皮,偷笑出声:“明明就是关心我,还死不承认。” …… 我欢快的拍了拍马,回头时,正看到孟节。他没有骑刚才那匹枣红马,而是换了一匹青沙。 “你怎么换马了,之前那一匹马呢?”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不回我的话,只懒懒笑道:“这就是长极为你选的马?也不怎么样嘛。” 我头也不抬道:“关你什么事!我喜欢就好了。” 霎时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孟节干涩无波的声音响起:“是我多言了。” 二十二章 羽骑暮连翩上 第一锤鼓声响起,四周噪音落。 须臾,安康和陶絮儿相继牵着马入场,赵青鱼挨着盛云姜紧随其后。领衔的是太子百里颛,他身后跟着个穿黑色白边窄衣,系着束带,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是陶絮儿的六弟陶若。 今日百里颛穿着平常,一改往日东宫太子的尊荣,十分与民同乐。只用青色额巾简单将头发馆住,束着白玉腰带,穿着青色窄衣,白皙清美的容颜,加以温文尔雅的气质,虽脸上并无笑意,也给人一种他在笑的错觉。于归隔着人群,醉心的注视着他。频频在我耳边感慨于诗中那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第二锤鼓声起时,孟节和长极也到了赛场。长极换了一身便装,淡黄色绣有锦鲤的一身衣裳,因用金丝入线,衣服上的图纹在日光反射下,烨烨生辉。明明就是一身涉猎骑射的衣着打扮,愣是被他穿出一种文士衣冠的雅致。 马球场的四周都是樱花树,春日野穹,樱花粉白如冬雪,经风带来的花瓣飘洒而下,落在平坦草地上、宽厚马背上,还有此间明媚少年的肩头。 ?少顷,两列内侍前引,我和允康随后而至,陶贵妃登上马球场主座高台观战,各自队伍的队长,率着成员朝高台处的陶贵妃行礼。 比赛规则按照淘汰制进行,两两相战,胜出方方可再进行二次对决。 高台唱幕内侍高喊:“此场彩头,赤红珊瑚银铃铛手链一副。率先出场对决的是黄绿队,下一场,红蓝队准备。” 我信心满满的拍着胸脯,对身后的允康道:“看着,今日这串手链一定会戴在我的手上。”说着就举起手,露出还算洁白的手腕在允康面前摇了摇,允康莞尔一笑。 孟节道:“你若真喜欢这手链,待会儿我一定拼尽全力,保准给你赢来。” 我撇嘴:“谁指望你啊,我一个人也能赢。” 陶若排在前首,挥舞着球杖跃跃欲试,忽而转头对着孟节朗笑道:“你除了医术了得,这马球打的可很一般啊,就这样,你还敢说大话?” 赵青鱼接过话来,也甜笑附和:“就是,孟哥哥马球打成哪样,还好意思大放厥词呢,你也不怕待会儿在球场上献丑啊。” 话落,众人哈哈大笑,孟节朝着赵青鱼使眼色,要她嘴下留情。 孟节生的好看,一张干净的脸堪比深闺里的女子那般白皙,且他五官端正俊朗,尤其一双眼睛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他盯着一个人看时,像是用尽了深情。赵青鱼痴了一瞬,就是他做一些奇怪的表情,看在她眼里怕也是赏心悦目。她老早就看到孟节了,一直寻着机会想要与他搭话,可孟节是个闲不住的人,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总是四处游荡,赵青鱼找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可好容易见着了正要说话,还没等开口,他又窜到别处。现在正面对着,她总算能好好瞧他几眼。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有了于归这个大嘴巴,什么事能不知道。 真是想不到,原来孟节如此招人女孩子喜欢,就连眼高于顶的赵青鱼都恋慕于斯。 但她怕被人看出心思,急忙将视线从孟节身上收回,对我笑道:“牧夏公主是北邱来的贵客,待会儿上了场,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多担待,毕竟打起球来谁也顾不上谁,到时候我怕也顾不得主客之分了。” 我回道:“既然是比赛,那就正儿八经比一场,谁也不让谁,打一场公平真实的马球,郡主只管打的尽兴就是。” 再两厢对拜后,礼乐声起,扛旗的一位旗手列于两队旗筒中间,举着一面大旗等着胜负。共有十面旗,特制的香能燃两刻钟,两刻钟过后,以锣声响起为号,谁家的旗筒里旗面最多,谁就是胜者。 行过仪式后,本场赛手分守两侧,静候裁判发声。 我屏气凝神,听着随时可能发出的信号,马球在北邱时也曾打过,只是不经常打,搁置的时候久了难免生疏,如今提起球杖竟还有些不适应。 ?石头凿出的球洞上系着显目红布,赛上用的球仅如拳头大小,是用质量轻而有韧性的木料制成的,中间挖空,外边涂上黑色颜料,球杖用牛皮裹着,防滑不摩手。赛手于马背上,用球杖将球击打进对方球门里则能计分,赛时以香燃尽锣声响起为止。 孟节先行上前,举起球杖,拉紧马绳,和同时出场的陶若瞄准两队之间的马球,只等一声令下,争抢发出的第一球。 锣声振耳,比赛开始,孟节窥得先机,往来奔驰如风回电激,挥动球杖一杆将球击中,然后抛给前方的我。我使力一夹马腹,马得令冲去,略看了看滚动的马球,便一杆子挥下去,正中目标,稍一用力便将球击进球门。 这开场真是太顺了些。 “哈,我打进去了。”我惊喜大喊,孟节向我投来赞许目光,然后转顾陶若平端自豪道:“她厉害!” 陶若扯了扯嘴角,讪笑回复:“人家急厉不厉害的跟你有何关系,又不是你打进去的,你这么高兴干嘛。” 孟节兜转马头,正色道:“我就是高兴,看她高兴我就高兴。”陶若赧然失笑,接不住他的回答。恰好听得一耳朵的武平齐愣了一愣,他本是个迟钝的主,此刻倒是不落人后,调笑道:“原来是为了让缺缺公主开心啊,怪不得那么卖力的抢球呢。” 孟节垂眸,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驱马从容上前。 陶若和武平齐相视一笑,也策马扬鞭追上孟节,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如遭雷击的我。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我冲着几人背影怒吼一声,险些惊到我的马。 我十分气恼他们拿我开玩笑,可眼下打马球要紧,又不能痛打他们一顿解气,只好忍下了这口恶气。 ?观众席上喝彩不断,观战的于归更是欣喜,大力鼓掌,自己兴奋不算完还得带上身旁的安康一起欢呼雀跃。秦落雪一双眼睛,全过程都放在后方打掩护的允康身上,至于谁进了球得了分他是不在意的,声音喊得震天响,听得人耳朵实在受罪。一会儿担心允康有没有坐稳,会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一会儿又担心那些抢球的不长眼撞到她,声音随着比赛进度起起落落的,真是比人家赛场上抢球的人还要累。连声喊着允康,但见允康不搭理他,又不停冲着赛场上的我嚷嚷,让我照顾好允康。 …… 又是一个机会,孟节将球从武平齐杆下夺来,快速推给身后的我。球滚在我面前,我顺利将球稳稳扣在杆子下,可球门离得有些远,就是一杆子打出去也不能让球进门。一个醒神,福至心灵,朝着右边给我打掩护的允康大喊:“允小五,你往球门方向去,我将球传给你。” 允康会意,调转马头往对方球门奔去,赵青鱼连忙追赶,想将她挡下,可慢了一步没赶上。 “允小五接着!” 随着我一杆子挥出去,那马球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坠落下来,离着允康不过丈尺开外,离着赵青鱼却是数米距离,眼看着允康将要击球,赵青鱼慌不择路,竟将手中球杖抛了出去,试图将允康的马杆夺下来。 “小心!”我一声惊呼,可为时已晚。 允康握杆握得很紧,赵青鱼这一抛杆动作没能将她手中麻杆击落,不过却正打在她手背上。允康疼得倒抽了口凉气,不一会儿手背就红肿起来,但她一声不吭,忍着痛继续运球。 “她会不会打球啊,魔障了她。”秦落雪早已吼怒,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冲上场来一脚踹放赵青鱼的马。 赵青鱼对打伤了人毫不在意,只怕是还气恼自己用力不够,没能将对手的球杖夺下。她骑在马背上冷冷看着允康,微眯着眼哂笑:“不好意思,手滑了。” 陶若驱马走近,睨了眼赵青鱼,不悦道:“连杆都握不住,你可真是娇气啊。” 赵青鱼不屑置辩,马鞭一挥,悠哉驱马去后勤处领新的球杖。调转马头看到我时,又顿感心虚一样想要向我解释,我不做理会直接绕开她去看允康。 我担心允康手疼无法击球,遂上前准备替她把球击打进洞,可我人还没到呢,允康已经一杆下去,稳稳将球击进了球门。 “允小五你好厉害!”这次换我欢欣鼓舞,赵青鱼听道喝彩猛地回头,看着已经进洞的球脸色骤变,死咬薄唇,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陶若亦抚掌相赞,对钳制着他的孟节诚然道:“盈盈巧学男儿拜,唯喜长赢第一筹。我本以为是我们队占了优势,谁曾想轻敌了呀。” 我骄傲道:“这叫巾帼不让须眉。” 允康稳坐马背,颔首回以陶若夸赞,略无矜色。陶若迎风而去,两匹马挨近。笑吟吟地凑过身子对允康说了什么,像是在商量事情。我隔得远了,听不见他们对话,很是着急,遂对挡在前面的武平齐说:“你让开,让我上前” 武平齐头一皱,讪笑道:“咱们可是对手,我不能让你上前。” ps:作者我有话要说,手一抖收藏啊。抖动手巾,可怜的娃。 二十三章 羽骑暮连翩下 我怔了怔,调转马头往另一边走。 陶若注视允康,像是在等她答复,而允康沉吟着,始终未表态。 我过去时,恰好碰到领着球杖回来的赵青鱼,她对我笑了笑,正要与我说话,我立即扭过头高声道:“允小五,你的球杖可得握紧啊,千万别飞出去伤到人。” 允康很是乖巧的点点头。 赵青鱼默了默,似等得不耐烦:“磨蹭什么,怎么还不开始。” ?话音刚落,我朗声回到:“你慌什么,这么急着输啊?” 众人起哄闹笑,赵青鱼脸色越发暗沉,攥紧拳头,使劲一鞭子抽得马嘶鸣痛吼,马蹄一抬,疾驰奔去。 ? 我与允康说了即将要做的事,她听后一个劲劝我打消念头,毕竟赵青鱼是广宁王府的郡主,让我不必为她与人结恶。 ?我不接受这建议,状甚不怿。 挥了挥球杖道:“我可不怕她,她是郡主不假,但我还是公主呢。她敢动我的人,看我不教训教训她。” 不等她再说,我已然驱马而去。 ?孟节和陶若几乎在同时夹了马腹,风驰电掣一般向前冲去,在马球坠地之前挥动球杖,陶若抢先夺过马球击去给了打掩护的武平齐。 “把球给我!”赵青鱼大喊一声,武平齐眼疾手快把球传了过去,球滚到马蹄下,赵青鱼咧嘴一笑,挥杆正要击球,却被我截了胡。我从她身后突然窜出,一杆将球揽在自己杆下,再一用力又将球传到允康那边。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顺利流畅,赵青鱼还没反应过来,球已经不在。见来人是我,她瞬间气得表情扭曲,不悦道:“公主还真是身手敏捷啊,抢球如此迅速。” 我装傻:“呀,我以为抢不到的,竟然这么容易就抢到了。” 赵青鱼气得发了狠,脸上却仍在假意奉承:“公主骑射果然精湛,是青鱼大意轻敌了。” ?我神态自若:“客气了。” 允康运球又稳又快,不多时便把球击进球门,观众欢声雷动,纷纷向允康投去赞许目光。 赵青鱼仍在干笑着,可心里却不知咒骂了我几回。 这次发球由赵青鱼先,若按照规定她须得将头球递传给自家队友,等队友运出白线外才能继续由她运球,可她偏不按规矩,一个人就将球占着,谁也不给,裁判明明看到,却碍于身份不敢阻拦。 我故意放慢速度,落后了她一大截。赵青鱼这次打的急了,盲冲忙赶,根本无意将球运给队友,一个人击着球向着球门而去。?这次她作了充分准备,让武平齐拦住我,又让陶若去挡住孟节,而允康位于球门处,离她太远无法同她抢。 赵青鱼运球速度又快有准,马跑的很快,让人追赶十分吃力。 我仔细选好角度,等她将球运到球门数丈开外时,我便瞄准球,迅速将球杖举高一杆抛出,果然又把她的球打飞了。 球落在孟节马下,他臂力惊人一杆将球击打进门。 我在喝彩声中疾驰去到发球场,冷眼瞅了下刚才拦住我的武平齐,武平齐讪笑,抹了把汗。 场上打出了气势,赵青鱼瞄上了我,一个劲儿给我使绊子,偏我马术极好,体力也甚是充沛,一得到球就开始乱跑乱绕,跑圆了场子,也不急着击球进门。我存了心思要戏弄赵青鱼,所以故意将球送到她面前,等她要去揽球时又快速将球击飞,赵青鱼被我绕得头晕,越发盯牢我,看我如何发挥。 ?我微微扬起球杖,一个假击骗过武平齐的防护,再一次一击即中,推球入门。 在一片哗然里,我傲然回首,戏谑的瞧着赵青鱼,似笑非笑。 我想象着自己此刻的伟岸形象,脑后散发随风飘动,一袭红衫招摇如旗。啧啧,我怎么能如此出色呢。 赵青鱼定住马,沉默的凝着我良久不动。武平齐尚在困惑中,却被气急败坏的赵青鱼一杆子打在马背上,马受了惊提高前蹄差点将他簸倒在地,等他安抚了受惊的马,愤愤低吼道:“你疯了!” 赵青鱼不做理会,拍马赶上。 ……风里飘着我得胜的咯咯笑声,我转马头,满面春风。 等我和赵青鱼再次针锋相对,已经换成她在揽球。 赵青鱼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冷笑放话道:“公主,这次我可来真的了。” 说的好像她那次不是来真的似的,我心里暗暗讥笑,面上仍平淡笑回:“怪不得之前胜那几次如此容易,原来郡主都是来假的呀。” 赵青鱼不说话,卯足了劲挥杆向球,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杆,再次从她杆下把球敲飞。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球远离球门,高高地朝天飞去。 赵青鱼惊讶我这得不偿失的举动,正待开口讥讽,一晃眼我就疾驰奔到前方,抢在球快落地的时候大力出杆, 只在眨眼间,马球顺利滚进球门。 赵青鱼忿然作色,武平齐还不知趣的补刀一句:“她这是第几次,从你眼皮子底下把球截走了。”赵青鱼差点昏厥坠马。 恰此时,锣声惊响,此场赛事结束。 “本场比赛,黄队胜。” ?片刻的沉默之后,场外欢呼齐作,我挥舞球杖高兴得手舞足蹈,笑罢,浅笑回眸对阴沉着脸的赵青鱼,一字一句道:“郡主,你这次一定又是‘真的’在让我啊。” ?赵青鱼轻嗤,讥笑道:“哪里的话,是公主善于从别人手里抢东西罢了。” ?“什么抢不抢的,打马球本就是比眼疾手快,技不如人,就得甘拜下风。”孟节兀地冷言开口,赵青鱼越发气恼。 孟节口气转瞬缓和:“缺缺,快去领奖。” 我面色稍霁:“对啊,我得去领奖去了。”然后乐乐陶陶的赶去高台处。 允康在别人的欢呼声中,悄然离场。她刚一下马,我立即走到她身边攥住她衣袖,允康回头笑容不减:“怎么了缺缺?” 我背着手,假意绑着脸,直直道:“伸出手来。” 允康怔怔,按我的要求将手伸出,我笑了笑,便把那一串红珊瑚手链戴在她手腕上。允康不明所以,只抬头看我。我笑道:“这珠子还是你戴着好看。你的手腕又白又细,戴这串珠子再合适不过。” “可这是你赢来的东西,我不要。”她虽也喜欢这串珠子,却无意与我相争。 我抿了抿嘴,故作烦恼道:“赢这串珠子你可是占了头功,而且你还挂了彩。我若是占为己有,即使你不在意,可秦落雪还不得找我理论半天,他那么烦,我可不想听他废话。” 允康羞怯褪下手链递还给我,又被我挡了回去。 “真啰嗦,给你就戴着嘛,你戴着确实好看。若真不想戴,就拿回去给你家胖大白玩。” 她知我有意相让,遂不再推辞,两人相视一笑。 离场休息时,沿途两侧的观众朝我欢呼称贺,我很是受用的点了点头,颇觉自己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很是威武霸气。 赵青鱼颓败下马,将马鞭恶狠狠甩还给了侍卫。她的丫鬟上前为她擦汗,却被她一把推倒,好巧不巧正好倒在我身上,我和她同时摔倒在地。 候场区的路是用砾石铺陈,看着平整,实际上最是刺脚。我的后脑勺狠狠的磕在了碎石上,一瞬间只觉得头昏脑涨。我平平的躺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那丫鬟却还压在我身上不肯起来。我用尽全力去将她推开,摸着头坐在地上缓缓神。 长极不知从哪里蹭出来,将地上的我一把拽起,木着脸去检查我的后脑勺,确认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蠢,如此平坦的地还会摔倒。” 我看他一脸紧张的样子,不由得含笑道:“放心,我可是铜皮铁骨之身,伤不到我。” 长极眉头舒展,毫无避讳的弯腰为我掸去膝盖上沾染的灰尘。我感到身后传来的灼热目光,只觉后背快被烧出来一个洞来,再看长极这番贴切举动,我不由自主的面红耳赤。我往后退去,恭敬福身道谢,急忙扯谎:“多谢小王爷关心,我的腿没有受伤。” 长极看鬼似的看了一眼我,大概是不习惯我这么有礼貌,又恢复以往的刻薄:“本来就没什么事,我只是确认你没受伤,免得你会趁机讹人罢了。” 我:“……” 这时于归等人已经赶来,把我围成一团。 陶絮儿杵在人群里,讥讽道:“那丫鬟可真厉害,竟能推倒如此好体力的公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公主是在装柔弱呢,毕竟刚才在赛场上公主的飒爽英姿可是有目共睹的。” 于归剜了她一眼,口气冰冷道:“待会儿陶姐姐上场,你可得小心了。赛场上球杖无眼,若是在抢球时不小心磕到碰到,还请陶姐姐千万坚持才是,毕竟,陶姐姐也不是什么柔弱之人” “你……” 陶絮儿话锋急收,虽心底有气,也不对于归好发作,一转头对着赵青鱼嘘寒问暖热情搭话,偏赵青鱼不赏脸,气吼吼的往更衣室去了。 于归童心未泯,趁人不注意时对着我拉了一下眼皮,扮了个鬼脸。 我噘嘴不屑吐出两个字:“幼稚!” 话是这样说,我亦不示弱的鼓起两腮,白眼一翻,手指推鼻尖向上堆一个猪鼻子,扮出一个更丑的鬼脸给她。 “下场比赛快开始了,你再不去休息就没机会休息了了。”一道生硬低唤从背后传来,回首看去,?百里颛施施然从人群里走来,举止疏朗大方,脸上却无任何表情,木然走至于归身边,扯起她的衣襟后领子,不由分说拽着走。于归乖巧得很,被他像拎小鸡仔似的拎着。 二十四章此间乐 陶絮儿笑意散退,凝着两人背影出神,如同挨了霜打的茄子。 盛云姜突然将话扯到允康身上,眼底尽是揶揄道:“允康平日里安静得不像样,想不到这马球打的这般好。” 陶若也如实道:“确实打得不错。” ?“我家自来注重对子女的培育,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是请了顶好的师傅手把手教学。不管是乐、射、御、书、数,每一样都悉心教导,就是身为庶女的允康,父母也是一视同仁让她学了去。况且她不喜女红,专攻了骑射,如今马球打的好又有什么稀奇。”安康颇不服气的高声证实。 陶絮儿发完呆,又逮着机会大放厥词“说的也是,这有什么稀奇的。再说了,这球不都是人家公主传给她的吗,若是让她自己去抢,恐怕连球都摸不到。” 见没人回她,又极不情愿的凑到安康身边,酸笑道:“若是安康上场,恐怕才是真正的精彩呢,你说对安康。” 安康想了想自己的水平,委婉掩饰道:“这也不一定,还得看情况。再说了,术业有专攻,我擅长的也不是马球。” ?“那你擅长什么,这六艺怕没一样精通。只专心于吃喝玩乐,擅长挑选胭脂水粉,画眉点翠。” 一直不说话的秦落雪冷冷道补刀。 ?安康脾气上头,“我怎么说什么你都有意见,我会什么要让你知道啊,你是谁啊管这么多。” “谁耐烦管你。若不是听你刚才说起你们家如何教导有方,人才辈出,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你也是个中佼佼者,我那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说了实话。” 安康脸色阵青阵白,指着他颤声道:“你、你,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你这个纨绔,长得秀气,身手更是秀气。绣花枕头一个,还好意思学人家骑射打马球,别待会儿连马都上不去,惹人笑话。我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耍嘴皮子。” ?盛云姜闻言微微一笑,道:“你们吵架还真有意思。” 两人难得齐声:“没意思!” ?稍作休息后,等轮到红蓝两队上场时,却突然收到比赛暂停的指令,陶贵妃和娴妃临时有事便先行回了宫,下半场马球推迟,至于推迟到什么时候却是不知道的。于归靠在我肩膀上恹恹念叨自己心有遗憾,没能和百里颛打一场球,安康却暗自窃喜,说不用上场丢人。 因主办人陶贵妃走了,这里的一切事物便交百里颛给打点。百里颛大概是受了有所图谋的人相求,比如秦落雪,他竟下令撤了东西舍的宴,让所有人都留于露天楼台之上进午膳。 我素来对吃很有讲究,什么都可凑合,唯独美食不可将就,今日临时做的饭菜我尝了两口便再没动筷,朵步怕我不吃东西没精神,又怕吃了不合胃口的饭菜让我难受,便坚持要亲自下厨做我爱吃的菜,我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我只管坐在席位上安静等着。 长极看我一直没动筷子,轻皱着眉头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有些吃不惯这里的饭。” 他没再说话,抬手又夹了一块鱼肉。我默默收回目光,以手支颐静静看着远处粉如海的樱花林。不禁感慨万千,良辰美景奈何天,唯恨某人是木头。正惆怅着,一碗米粥递了过来,上面堆着还一小撮鱼蓉。 长极叹了口气跟我说话:“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吃点鱼,这个能开胃。” “公主还真是金枝玉叶之身,这寻常饭菜想来是入不了眼,不合公主胃口的。不过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太讲究的好。这又不是酒楼饭馆,还能点菜,您啊,还是不要太为难厨子们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陶絮儿再次逮到机会,又有所发言,我就奇怪了,怎么哪儿都有她啊。 ?我喜滋滋的喝了口粥,向她颔首轻笑:“陶姐姐说的是。我一定做到像陶姐姐一样,安静吃饭,不挑剔,不讲究,努力将一张嘴巴吃成你这样能言善道” ?陶絮儿吃瘪,讷讷道:“公主说笑了,姐姐不过是好心,多说了几句罢了,公主不爱听,姐姐不讲便是。” 我呆呆道:“爱听爱听,陶姐姐说话就像百灵鸟似的。我可爱听了。” 陶絮儿讪笑不语,拍了拍我手背:“妹妹谬赞了。”继而自鸣得意的转过头去与人说笑。 这莫不是和傻子? 我笑意收敛,不动声色的将她碰过的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倒不是嫌弃她,只是手背上面全是她落下的脂粉,我怕掉进我的粥里。 饭吃到一半,于归发现百里颛不在席上,便起身出门寻找,刚至小桥处便见端菜回来的朵步,两人迎面撞见。朵步躲闪不及,手里的饭菜全倒在地上。 ?于归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瑟缩着低下头。朵步微一福身行礼,冷着脸又朝着厨房方向去,准备第二次饭菜。于归抽动嘴角,好一阵尴尬,她应该也没想到,朵步脾气竟如此大。 等朵步再次做好菜回去时,我已经不在席上了。 围栏场春意阑珊,此时樱花开的极其旺盛,如粉如霞,一枝头的繁花盖过一枝头。樱桃树经过专人修剪照料,鳞次栉比,整齐划一,每一株都可独成风景。 樱花叠影处,我正踮起脚尖费劲儿的攀折着花枝,裙摆红衫迎风飘动,脑后披散的长发尽数兜在我的披风帽子里。树枝勾在帽檐上,我稍微动动,头发就被扯了出来,教那风一吹,乱的像个疯子,毫无美感。 我折腾半天,这花到底没能折了下来。 “这花开的正好,你折它做什么。” 背后传来声音,我依声回头。长极从花影出走了出来。 我甜笑:“这叫花开堪折直须折!”,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你总有说辞。” 我看着他举高了手,只听咖嚓一声清脆,一枝樱花便被他折下。 他毫无迟疑递给了我,我满心欢喜的接着。我拿着花凝神望向他去。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双眸光洁明亮,意态爽朗清举。他抬手为我捡掉头发上的花瓣时,我呆滞一瞬,顿时觉得身后的万树樱花,都不及他。 “你怎么这样看我?” “谁看你了,我在看你背后的樱花罢了。” “真的?”他犹自不信。 我有些羞戚,只好低头轻嗅着没什么香味的樱花来掩饰。 少女红裙青丝,少年行白玉,置于这花海之中,似一幅精心描绘的丹青画卷。我如是这般自恋的幻想着,仰起头,情不自禁说道:“长极,你对我真好。” 他打趣说道:“为你折了一枝花就好了?你未免也太好收买了。” 我倏而收敛笑意,落寞道:“你不懂。若是吃多了苦,别人随手给的一颗糖也能成宝贝的。” 长极一怔,只静静看着我。 “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扯着花瓣,良久不作回应,眼底凄凉只存一瞬,抬头后又是云淡风轻,强行笑得纯真洒脱,朗声道:“我当然有烦心事,我还没吃饱呢。” 长极似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额头,“那你想吃什么,你想吃天鹅肉我都给你弄来。”口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笑道:“我才不吃什么天鹅肉,说的我好像癞蛤蟆。” 长极连忙赔不是,弯着腰讨好说道:“是我说错了。那你说,你想吃什么。” “天鹅肉,我想吃天鹅肉。” 我现在是喜不自胜,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只不过是想逗逗他罢了。 长极果然难起来,本来他也就是随口说说,可我如今真要吃天鹅肉,他又能去哪里寻来。 他静默须臾,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拉着我的手便跑。 “去哪儿?” “你跟我走就是了。保证让你吃到天鹅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传说中的情窦初开了,跟着他身后,只觉得开心,满心满眼都是他。 …… 最后天鹅肉我没吃成,长极倒是给我捉了几只肥肥的麻雀。我拾了一抱干樱花树枝,他在泊湖边上支起了火堆,将麻雀洗干净去除内脏,用木枝串着烤得滋滋作响。 他选了一只已经烤得酥脆的递给我,略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尝尝看,看好不好吃。这是我第一次做东西给人吃,若是不好吃,也给点面子不要说出来。” 我没有立即接,一瞬不瞬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说:“一定很好吃。” 长极开心不已,“那就多吃几只,火上还烤着呢。”他抬手去擦汗,全然忘了自己手上尽是碳灰,手一放下,脸上顿时黑了一片。 我哈哈大笑,他丝毫没有察觉,仍在向我解说他的拿手好菜。 “这麻雀虽然比不上天鹅,但都是天上飞的长翅膀的鸟,味道想来也应该差不多。”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烤得很好,一点也没烤焦,你且尝一口。这肉很肥美,味道绝对不会比御厨做的差。” 我小心翼翼的接过麻雀,咬下一口细细咀嚼,果然很好吃。待我将手里这只吃完,长极立即又递过来一只更肥的。我吃得津津有味,毫无形象可言。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开口:“真的好吃吗,你莫不是为了给我面子故意说好吃。” 我咽下口中食物,撕下一块肉塞进他嘴角:“你尝尝,是真的好吃。” 他嚼了嚼,发现味道确实不错,笑道:“想不到我的手艺还是可以的。” 我眯着眼睛,吃得很是满足,若是再有一杯果酒喝就更好了。 我忽而想起往事,追溯怀念从前在北邱时,我也经常去捉野兔子打山鸡,然后在草地上架堆火烤着吃,配上马奶酒,真是香得不行。 二十五章 自是闲时好 我又在郝夫子的课上睡着了,梦里头周公邀我吃了顿饕餮盛宴,我啃着小烧鸡,开心得忘乎所以,直到郝夫子的教尺拍在我桌上,敲得咚咚作响将我吵醒,我方才依依不舍的放下烧鸡向周公告辞。 郝夫子吹着胡子瞪着眼,想来是已经懒得再说我,直接用手指了指长极后排的空桌,告诉我那儿凉快,去那儿待着去。今日秦落雪不知何故没来上课,他的位置就空了出来,我自觉拿上书,不等郝夫子吩咐,便轻车熟路入座抄起书,依旧还是那本没抄完的《诗经》。自从我入学尚书苑,最开心的应该还是于归,倒不是因为我俩感情好的缘故,纯粹是因为,我顶替了她抄书匠的位置,以及被郝夫子留堂默文的常客。想及此,我便陷入无穷无尽的惆怅当中,凄凄复凄凄,抄书不须啼。 这抄书啊,不光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巧活。首先,你得臂力好,不然几个时辰抄下来,胳膊酸胀苏麻,手指刺痛难耐。其次就是要懂得抄书技巧,字写得好不好看无所谓,但一定要尽量把毛笔吸饱墨,这样写出来的字又粗又大,本来要一百个字才能占满的纸,用七十个字便能搞定。 郝夫子一般是懒得去看我抄完的文章,说是像鸡爪子划地,乱七八糟,也像鬼画符,他看了会犯晕。我虽感伤他不懂艺术,无法欣赏我一气呵成的书法,可以我多次被罚抄的经验来看,这个方法还是蛮好用的。 可不管有多方便的法子,这抄书仍旧是件无聊枯燥的事,费心费力又费墨。我俯在桌上,握着笔有一搭没一搭的涂画着,不到半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越抄越烦,索性将书合上,继续偷懒打诨。 我趴在桌子上,埋头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左顾右盼。 长极以手抚额撑在桌上,也不知是睡熟了还是在假寐,一动不动。桌上的书被风吹起,翻来翻去,发出哗哗的声音,池砚里满满的墨汁也被吹出些许洒在白纸上,晕晕点点,晕开一簇簇墨花,也不见他整理一下。 长极上课完全按照自己心意来,有趣就听,没趣就睡,郝夫子还完全不管。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我表示很不满,同样上课睡觉,是我就得罚,他却什么事都没有,若随心所欲,好生自在。不就是我字写得不如他好看,书念得不如他好,文章作得不如他有问文采吗。可常言说得好,为师者,一视同仁有教无类。郝夫子这种做法,是十分错误,甚是不妥当的。 我每每想要抗议,向他讨一番说法,可又因看到秦落雪这个前车之鉴后,我只得打消念头。 秦落雪身先士卒,舍生取义的英勇事迹,很好的向我证明:书可以念得不好,但话一定不能多说。可以指天骂地,唯独不能说夫子不是。 我惋惜叹道,敢怒不敢言~敢怒不敢言啊。 光斜穿透窗户打在长极身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影子,我托腮杵在桌上,再无心思抄书,自娱自乐的盯着他的影子看了好久。他的背平平直直,宽宽顷顷的,就像张宣纸。我突然玩心大起,提笔在他素白衣裳上想画一只麻雀,方才起头画了一个鸟嘴,他便立即回过头来,将我抓了个现形。 他瞪着我,语气不善:“你在做什么。” 我眼皮抽了抽,堆出一脸尴尬。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吗?” 他冷笑,“你说呢!” 我蠕动嘴皮,还没等我再说话,他已经抢先一步打了小报告。 “夫子,某人偷懒。” 郝夫子眉眼一抬,我顿感脊背发凉。后半节课,我过得越发凄惨,郝夫子搬了个凳子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抄书。我心死如灰,这下不仅偷不了懒,连抄书妙招也派不上用场了。 我端坐如松,握笔的手却抖得不行。稍写错一个字,郝夫子便哼一声,再写错一个字,郝夫子又是一声轻咳,于是我只好放慢速度,将字重新写一遍。这般速度,不知何时才能抄完这本厚厚的书。 我很讨厌写汉字,觉得它笔画颇多,结构繁琐、而且辨认困难。一本千字文,我用了好久才勉强识得三分之一的字,到现在,知道春和舂不一样,入和人有区别。 《诗经》虽不长,可它生僻字多啊,有些字笔画拥挤成一团,我都不知道怎么读,遑论将它写的好看,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描个样子罢了。 我写写停停,磨磨蹭蹭半晌才勉强抄完一首,郝夫子刚开始还义正言辞的教训我,摇头晃脑说些文绉绉我听不懂的话,什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到最后,他都懒得理我,握着一卷书靠着桌子昏昏沉沉的打盹儿。长极再次转过身来,我当然很有骨气的不去看他,谁让他如此小气,居然还向夫子举报我。 他含着笑:“手酸嘛?” “当然酸。”我忙里偷闲的回他一句,低头继续抄书。 哼,这个落井下石的家伙。 “是不是觉得不服气?” “什么?”我漫不经心的抬起头,只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的凝着我,忽而又看向郝夫子,不知他意欲何为。他突然勾唇轻笑,伸出魔爪狠狠的揪了一把郝夫子那长长的宝贝胡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转身,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的读起来。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郝夫子哎呦的一声呼痛,随即一把戒尺狠狠敲在我的头上。 真正的当头棒喝。 “郝夫子您听我狡辩,不是,您听我解释。不是我!” “老夫不听!” 啪的一声,又是一戒尺落在头上,直打得我眼冒金星。 安康毫无掩饰的喷笑出声,允康怜悯看了我一眼,她的大白猫喵喵的叫了几下,听在我耳朵里很像嘲笑。 我觉得好生冤枉啊。 而那个罪魁祸首,安然无恙。 ………… …… 午后,我坐在廊下木椅上昏昏欲睡。花抚提着一个精致的小篮子,喜滋滋地从回廊一头快步进来,一脸汗都顾不得擦。朵步忙起身迎上去。 “花抚,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做什么。” 花抚藏笑,卖着关子对我道:“公主,您猜猜这里面是什么东西,猜不到就不给吃。” 我想了想,认真猜测:“果脯蜜饯?还是薯饼糕点?” 花抚摇头晃脑,将手里的篮子一股脑塞到我手里,用袖子扇着风大声道:“错,是葡萄。”。 “葡萄?” 我兴奋一叫,忙不迭将手里的纨扇丢到地上,双手牢牢抱住篮子,两眼发光,咽了咽口水兴奋问道:“哪里来的葡萄,我都好久没吃了,可把我馋死了。” 见着葡萄,所有烦恼都给抛到九霄云。朵步说我笑得痴了,活像饿狼,我也不恼,冲朵步咧嘴笑了笑,迫不及待的提起一串葡萄开吃,嘴里含着果肉,一边还不忘叮嘱花抚:“你去洗把脸,回来细细地给我讲,你是怎么弄到葡萄的!” “遵命!”花抚嘻嘻呵呵地躬了躬腰,跑进屋里去洗脸,不一会便闪身出来。拎着青瓷茶壶和茶碗,满满倒了一大碗凉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又喝了一大杯使劲喘了口气才道:“这是永河王从乌硕川捎回来的葡萄,听闻是今年葡萄林里最早成熟的一批果子,是稀罕物。路程颠簸,路上坏了大半部分,本就没有多少,所以更加珍贵。原本是永河王爷给王妃准备的,王妃又给了小王爷,小王爷却一颗没动,尽数给公主拿了过来。” 竟是他给的呀。 我心里抽动一下,五味杂陈。坐在栏椅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听着捎回葡萄的整个过程。 我道:“他是想着那日在课堂上捉弄了我,特意拿了瓜果来讨好赔罪,别以为我不知道。哼,不稀罕。” 话说得狠,葡萄却没少吃,话落又是一颗浑圆葡萄进嘴。 花抚话锋一转,突然说起近期宫里盛传的那起啼笑皆非事件来。陶贵妃和南帝新纳的妃子争风吃醋,两人拌嘴不过瘾,竟当着南帝的面动起手来。 “谁先动的手?” “自然是彪悍的陶贵妃先动的手。” 我不以为然,一颗葡萄进口,心满意足的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听着这些好玩的事儿。 一日,新册封的江美人留在御书房为南帝墨墨。正是新宠,和南帝好的蜜里调油的江美人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侬我侬之际,竟向南帝说起陶贵妃的坏话。话里话外都在暗指陶贵妃仗着有娘家权势撑腰,在后宫横行霸道。刚好这时,陶贵妃端着甜汤来邀宠,好死不死的听见这些话,张口就与江美人争执起来。 两人吵着吵着,怒极的陶贵妃便举手扇向江氏。一方面是风韵犹存的旧人,另一方面是娇俏可人的新欢,顾及谁都不能够,南帝在左右推搡之际,平端挨了陶贵妃一巴掌,顿时脸上就抓上了三个血淋淋的口子,这真是爱的烙印啊,那手印,估计到现在都还清晰可见。 这下好了,好脾气的南帝也压抑不住他的暴脾气了,当即要废了陶贵妃,可刚在朝堂说起此事,就被群臣的唾沫星子给挡了回去。最后虽没将陶贵妃给废了,却也将她冷落了。花抚不停顿,继续娓娓道来。南瞻后位空旷多时,后宫中地位最高也只有陶贵妃。这些年来,她打点宫中一切事物,统率三宫六院,基本上也等同于皇后。正因为如此,明明性格妒忌,表面上却偏爱装出一副蕙质兰心的得体模样。如今在新晋妃子那儿栽了跟头,宫里没一个人不暗地里嘲笑的。 我忽然想起来那次马球打到一半时陶贵妃突然离场,想必就是杀回去瞅瞅新册封的美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我就纳了闷了,一个眠花宿柳,且一把年纪满头白发的老头有什么好抢的?尤其还是被一群年轻貌美的女人争抢,就算抢到又能怎样,帝王恩宠能持续几时。 二十六章北邱来信 我听得花抚碎碎叨叨的念着,虽不想听南帝的琐事,却也得给她一点面子。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故意作弄道:“花抚啊,你这么上心无极殿里的事儿,莫不是也有什么想法?” 花抚吃瘪,条件反射掩了掩嘴,哭丧着脸。 我哈哈大笑。 “公主,您还是饶了我,花抚迟早会被您吓死的。陛下那样的人物,岂是我们奴婢能够肖想的。我们是展华宫的人,这话要是传了出去,莫说花抚会受责罚,就公主您也会跟着受损!” 花抚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我甚是赞同,赶紧又塞了颗葡萄进口压压惊。花抚笑笑,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公主,您和孟小世子近来怎么样。” 我一愣,不解道:“什么怎么样。” 花抚心急:“就是有无进展?” “什么进展?”我仍旧迷糊。 花抚恨铁不成钢,跺脚道:“就是进展嘛……算了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结果了。” 我一头雾水,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就知道结果了? 我砸了咂嘴,只道花抚最近又魔怔了。 我探头看了看像个火球一般的日头,就算有棵大梧桐树罩在头顶上,还是被骄阳烤得心焦火燎的。 “好想去云胡河边吹凉风啊。” “公主,您最近怎么老出门,不是去找太常卿府,就是去找于归郡主。自从你上次喝得酩酊大醉被小王爷背回来后,安平娘娘就下了命令,让奴婢们多看管你一些,莫让你再寻了空子出去疯耍。而且,你若是晚归准得又被关在门外。外头冷,就是朵步受得了您也受不了啊。” 花抚和朵步一向不喜我出门,安平也是如此,曾三令五申的告诫不许我出去,若是被她知道,免不得又要与我置气。但我想,与其被闷死在这深宫大院里,还不如用挨顿骂换来暂时欢快。 我放下手里的葡萄,谄媚笑道:“不会不会。只要有花抚在,后院的门会一直开着,我多晚回来都能进门。” 花抚劝了我半天,我一句没听进去。这念头一起我瞬间来了精神,拉着朵步回房换衣服,急吼吼的要出门。 我照旧换了男装,用细粉揉了耳垂,又用特制的胶水稍微粘了眉毛,在头上扎了一副白巾,穿了身象牙色的衣衫,佩戴上一个素色荷包,在腰上系一块普通成色雕工精致的碧玉琅环,嗯,很标准的小郎君打扮。 我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一番,见没有什么破绽,这才悠哉悠哉的转身出门。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没有把花抚带上,让她给我放风,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给我传信。 花抚对此很是受伤,埋怨我总给她找麻烦,还从不把她带上。话虽如此,可她每次都会答应我,若是被安平娘娘发现她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顶罪。不过我也很讲义气,好汉做事好汉当,从来没让她替我受罚。 到了后门,刚要抬脚跨出门槛,听的后面花抚急切地呼唤,“公主,等一等!” 我和朵步面面相觑,回头看着追上来的花抚,问道:“怎么了?” 花抚大口喘气儿,用手扇着风缓缓道:“公主,小王爷来了,现在正找您呢。” 我一惊,忙拉着朵步往回走。“他今日是怎么会来找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花抚在身后紧跟着,细声道,“不知道呢,但是看小王爷的神色似乎有点复杂,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 我抿唇不语,脚步轻快。 净面,更衣,重新打扮一新,收拾整齐后我才去见他。 我提着裙子,尽量轻盈地迈着步子走进大厅,抬眼便瞧到他。 “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了!你还能找我有事儿。” 他眉眼不动,吐字清晰:“北邱来信了。” “哈,什么时候?信呢,在哪儿?” 我心里虽是激动,但仍强行忍着,再次确认:“你确定有信?” “我可没闲工夫哄人。” “谁给我捎来的?” 长极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拓拔诏。” “阿诏?”我惊喜不已。 长极默了一会儿,抬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讪讪道:“是你耳朵不好,还是我口齿不清?” 虽不知他为何事所烦恼,倒也听出他此刻的不乐情绪。我识趣的找了个地方待着,等着他主动把信给我。 我低头拨弄着手上的铃铛,铃声叮当作响,清脆动听。 “信给你。” 他随手将信递给我,我起身双手去接,激动得差点打翻手边的一杯茶。拿到信后,小心翼翼躲到一旁赶紧拆开,一字一句,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是我来南瞻,收到的第三封信,头两封都是纂叔叔写的,这一次竟是阿诏。这个有了媳妇忘了兄弟的家伙,现在才想到给我写信,真是不容易。 信打开前,我幻想了信里要说的好多内容,好的坏的都有,最想看到的是信里会不会说什么时候接我回家。 可些了,全都是我的幻想罢了。 阿诏在信里说,北邱的一切都好,贺格好,纂叔叔好,他也好,叫我不要担心。只是元乞最近又不分,总是在朝堂上挑衅贺格,让贺格多次下不来台。阿诏说这些都会过去了,总有一日他会让步六孤元乞下台,让贺格成为真正的北邱王,总有一日,我会做北邱真正的公主,贺格的女儿。 其实,做不做北邱真正的公主我并不在乎,横竖这只是个名头罢了,但我想贺格啊,我想名正言顺的唤他一声阿爹。 贺格是我阿爹的小名。 我本是北邱皇室的血脉,现任北邱王拓拔立的十一女,却因宗世争斗,我从小被送到宫外。 自高祖后,皇室便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的境地。到了贺格登基为帝时,更是被步六孤一族挟持,做着傀儡皇帝,自己的子嗣接二连三遭到迫害,年过不惑膝下依然无子。眼看皇位就要旁落,贺格慌乱无之际,却意外得知后妃贺兰氏有孕,他自是大喜过望,但害怕会重蹈覆辙,不能将孩子养大。思忖再三,决定让贺兰氏秘密产子后,再将皇嗣送出宫养在异姓王乌洛兰柯达膝下。 那个孩子就是我,而我阿爹就是拓拔立,北邱的君主。而我阿娘,在生下我不久后便过世了。 而这一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读完信的上半部分,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滴答滴答的掉下来,我怕打湿了信纸,赶紧胡乱的擦了擦眼泪。 突然好想纂叔叔,好想阿诏,但我更想贺格,想我那个不能相认的阿爹,那个被权臣胁迫的傀儡皇帝拓拔立。他是我阿爹,而我只能唤他一声贺格。 我怕长极看出异样,赶紧转换了情绪,憋回泪意,低头继续去看信的下半部分。忽而眼睛一亮,阿诏在信里提到,他给我捎了礼物。至于是什么,他也没说明白。 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竟值得他这般费心思? 我反复去看这封信,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只是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来他是在故意卖关子,只说中庆侯温铉,不日便会从北邱的安护府返程回京,临行时,他托温铉给我带了一件宝贝,要不了多久就会随中庆侯一起到建康城的。 想着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阿诏送来的东西,我简直开心的要跳起来。 头顶传来长极的声音,:“你如此喜欢这串铃铛,佩戴在身上这么久也不曾见你摘下,这铃铛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我赧然抬头,他竟不问我书信内容,反而去问一串无关紧要的铃铛。 我眉毛一挑,右手端茶,将左手举得老高,骄傲回道:“怎样,是不是特别好看?” 他生冷回应:“丑出境界!” 我不甘示弱,回以一击:“是你审美有障碍。” 静寂片刻,他忽而开口:“配你倒也合适,蠢人配丑物。”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果然,自己还是轻敌了! “这是哪个俗人送的,实在是太丑了。” “谁送的跟你有关系吗?” “谁愿意管你似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那个叫拓拔诏的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得遮遮掩掩的。” 他忽而凑了过来,难得一见的好奇心:“那个拓拔诏,是不是你喜欢的人?” 我险些瘫倒在地。干干笑了笑,我喜欢谁也不能喜欢拓拔诏,那个尿裤子,流鼻涕,被狼撵得呼天抢地的傻小子。继而整理表情,又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想要化解这平白无故生出的些许尴尬。 “当然不是,他都成婚了,我怎么会喜欢他呢。” “那照你这么说,他若是没有成婚,你就是喜欢他了?” 这话还能这样理解吗。 我尚在怔仲,他又问:“他不会,是在信里跟你倾诉相思之苦?”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如此有空闲关心我的事儿。 我怕他会问我有关阿诏在信里说的事,我要是嘴上不把门,泄露了有关于我那些不能说的秘那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好装哑巴。 见我不置一词,长极脸色更加暗淡,手里的茶水未在饮一口,怔怔的坐着。 我苦恼着该如何岔开话题,去说一个他感兴趣的事。 脑海里闪过一个人来,长极真正的青梅竹马,中庆侯府的温耳。 二十七章试探 “你是不是自己思念别人久了,相思成疾,但又不好意思明说,才故意从我这里找同感,想要放松放松心情啊。” 他眉头微皱,瞬间又不高兴起来。 我心下一凛,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忙道,“我瞎说的,你别介意。” 他冷笑,哼道:“与你无关。” 我心里又一窒,如同吃了黄连。面上笑容却堆起来:“当然了,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他朝着我走了两步,面上怒意渐渐消失,倏而笑起来,笑得我眼皮突突地跳。 我见他又好说话了,趁热打铁追问一句:“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温姑娘啊?” 他立刻大声呵斥我道:“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我都听安平娘娘说了,你喜欢中庆侯的小女儿温耳,温家十三娘。你小时候为了讨她开心,做了好多好多傻事,有一次……” “够了。” 我没有说完,他便将我打断。一说到温耳他就不自在,表情也会凝重许多,看来,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叫温耳的人。大抵每个人的情窦初开都是大同小异,最初喜欢上的,最是让人牵肠挂肚,长极记挂着温耳也是人之常情。 他的眸子一下暗沉起来,像是空中布满阴云,山雨欲来的节奏,哑然出声:“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至于你,哼,还是提醒你一下,既然那个拓拔诏已经有了家室,你便得学会自尊自爱,有廉耻心,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这暴脾气蹭的一下就起来了,简直那什么,怒发……怒发鸡冠,哦不,是怒发冲冠,总之就是很生气,帽子都戴不住的那种生气。 我站在椅子上,插着腰怒吼:“我几时没了廉耻心,几时不自尊自爱了?你是不是发病了啊,我做什么了你这样说我。你是不是闲的发慌啊,想要找个人出出气,那你怎么不抱着石头砸 天去啊。” 我越说越来气,偏他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我和阿诏是朋友,我还把他当兄弟,当亲人,才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 我攒了偌大的一口闷气,终于倾吐干净。 他莞尔一笑,凑脸过来:“没有就没有,你至于激动成这样吗。你是担心我误会?” 我…… 空气渐渐凝固,尴尬得不行。 呸,谁担心你误不误会了,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对,就是如此。 …… 花抚用白瓷盘端了两块皮薄沙瓤的西瓜进来,看到我和长极一副要打架的姿态,放下盘子,就识趣的杵在一旁静静站着。看我倚在紫竹摇椅上气得炸毛的样子,终是忍不住笑道:“这是怎么了,刚刚还聊的开心,怎地就不说话了。” 我心烦意乱地摇了两下纨扇。 长极率先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小心触到她的痛处了而已。” 我笑得无奈,龇牙咧嘴道:“你倒是说说,我什么痛处被你戳中了。算了算了,懒得搭理你。我累了,要补觉,没事别来烦我。” “谁没事去烦你,你睡死过去,我都不会去打扰你。”长极冷嗤了一声,咬了一口西瓜。 。 “那最好。”我闭上眼,继续摇扇子,再不看他。 不多时,我听见脚步声起,睁眼时,他已经走去好远。 花抚弯着腰,拿小银勺子将西瓜子一粒粒抠下来,又拿小刀子将瓜瓤一块块切了给我吃。 “他可真是气人!” 我张嘴接过花抚递来的西瓜,含糊不清道。 再生气,也得吃东西,尤其还是我最爱的水果。放在深井里冰过的西瓜就是不一样,冰冰凉凉的,很是爽口。 “对了,我还得出门的。” 兀地记了起来,我原本是要去晚梧茶坊喝茶听曲儿的,因要回来看信便给耽误了。 我重新在脸上涂了一层黄粉,嘴唇涂紫,眉毛粘浓,因我本就身量中等,这样一番儿郎打扮出门并不惹眼,一般还是能骗过守门的侍卫。 从展华宫到茶坊,驾着马车去也至少需要个把时辰。晌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热的蔫蔫的,有气无力地摇扇子扇风,不住的用手擦汗。 一番奔波,好不容易到了,因为夏日太热,我在一处小溪前洗了脸。 我和朵步在茶坊待了半日,等日头偏西,天气稍微凉爽后才打道回府。 我在车里换了干净的衣衫,索性将脸上的东西都抹掉,天热捂着脸实在难受。 回到展华宫已经是月上柳梢,华灯初上时分。 我想着时间还早,大门应该还未关,索性从大门进去,谁知一进门花抚便守在院中,直不丁说了句安平在东苑,让我去见她,还强行拽走满脸不情愿的朵步。 我腆着一张嬉皮笑脸进去,安平沉着脸起身。“你又去哪里疯了” 我没回话,瞥了一眼桌上的枇杷,喜笑颜开挽过她的手,亲昵道:“安平娘娘真好,这么晚了,还想着给缺缺送果子来。” “你还知道时间晚了啊。现在才想着回来。我跟你说了,夜里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外面世道不安全,若是遇到坏人怎么办,若是磕着了碰着了,又怎么办。你说你,怎么那么让人操心呢。”她无奈地扶了扶我额头。 我赶紧狗腿讨好,左顾而言他:“呀,安平娘娘,你今夜看起来好美啊,这脸白嫩得犹如剥了壳的鸡蛋,您是不是又用了什么保养秘方啊。呀,您的头发也太乌黑亮丽了,就像用墨染过一样。啧啧啧,真是个大美人啊。” 我一通话夸下来,果然凑效,安平瞬间神色放柔,也不再唠叨了。 安平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似拿我没办法,叹了声气,咕隆道:“每次一说你的事儿,你就使劲儿夸我,夸得我都不好意思,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都是实话,可也不能老在嘴边提呀,下次得换个说法了。” 我领命道:“是,我以后定会变着法来夸您的。” 我顺势入座,然后低头专心吃枇杷。 “你今日,好像很高兴?” 安平提着帕子呼啦地给我扇着风。 “有吗?”我笑着抬头与她对视。 安平哼了一声,懒懒道,“你的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我收到北邱的来信了。” ………… …… 不知是不是郝夫子老的缘故,他惩罚人的手段越来越没新意了,不是罚跪就是罚打,还有三天两头的罚抄书。 他做人怎能如此无趣,就不能开动脑筋想出点新花样吗?一点创新精神都没有,哪里像快要落山的太阳,一点不晚气蓬勃,就不能迸发出最后的余晖吗! 我对他很是失望。 好,我承认,我又被郝夫子罚抄书了。 原因无他,只因课上与于归传了传小纸条,被夫子逮了个正着。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哪里会知道于归传来的小纸条里,竟是一篇大肆描写郝夫子的打油诗! 诗的内容大概如下:春天不读书,夏日不温卷,秋来挖鼻孔,冬时捉鹌鹑,要问堂前夫子像,拜上一拜好能写……此处省略密密麻麻的字, 我初读不觉好笑,只觉得这诗作的很一般,但细想后,我便忍不住大笑出声。 郝夫子的绰号不就是好能写吗? 谁知我这一笑,引来了郝夫子。 他向我投来关怀的眼神,示意我将纸条给他,看完后,再送以我和蔼的笑容,指着门口,吐字清晰:“抄书去……” “嗯,好的。” 这万恶的抄书,我简直恨得牙根痒痒。 不过这次我不亏,临死前还拉了个垫背的。我拖上了于归,让她陪我一起抄个痛快。是朋友,就一起抄。 唉,我想再这样下去,我这纤纤玉指怕是要废了! 到了书阁,朵步替我将笔墨纸砚摆好,我照例研磨出一池浓墨,两支笔同时开工。笔才落纸,于归已惊得张大嘴巴,竖起大拇指对我道:“写得好丑啊!” 我眼皮不抬,静心凝神。 “哼,天真,一百遍的《道德经》,若不出此下策,何时能抄完!” 她听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头对东珠道:“给我来五支笔……” 我一个趔趄,险些倒地。 “五支笔,你不好拿?” “用筷子横着固定就好了,这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果然还是你狠! 我和于归从寅时抄到午时,奋笔疾书,全神贯注,期间不曾说过一句好,不曾喝过一口水。这大好时光,都用在了学习上,吾心甚慰啊。 假以时日,我和她应该都能成为这南瞻国中顶尖的抄书匠,然后名留史册! 啧啧,像我这个年纪,就有如此理想和抱负的人,怕是不多了。 等抄完第四十遍时,我的眼皮打架打的管不住,手也有它自己的想法,不听使唤。我辍笔小憩,想着按照我这般抄写速度,定是甩于归几条街了,我也不好太过优秀,让于归难堪不是,于是我决定等等她,让她赶上我后,我再开工。 可等我溜过刺探军情后,顿时自尊心受挫…… 她已经抄完七十六遍马上进入七十七遍,关键字还写得工整。 算了算了,这无关紧要的比赛有何意义。于是我决定,自暴自弃,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落日余晖还停留在墙头,桌上有我的哈喇子,睡眼惺忪抬头处,是于归得意的握着一叠厚厚的纸向我炫耀。 “睡得好吗?待会儿交不齐一百遍,怕是郝夫子得留你用晚膳。” 郝夫子? 一百遍! 我的一百遍~ 算了算了,我决定再次自暴自弃,辍笔潜逃。 我拽起于归往外窜,丢下东珠和朵步。 二十八章 挑衅 抄书半晌,腹内空空,往日里我在尚书苑闲逛的时候,总会偷偷到后山的园子里摘果子吃。这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树。枇杷、樱桃、蜜桃、李果和梨子,围墙边上有大丛的凌霄花,牡丹和蔷薇,环湖旁也植有几棵栗树和核桃。 我同于归讲时,她睁大眼睛惊诧的看着我,说我胆子竟这般大,敢到这里来。我以为她接下来要说这园子是处禁地,或者有恐怖传说,闲人不得靠近什么的。可还没等我害怕一番,她话锋一转,竟是在指谪我不够意思,每次来也没将她带上。 我大喊冤枉,她时时刻刻都在围着百里颛转,哪里还会有时间和我去偷果子吃。 要说这后山的果子虽多,却也算不上应有尽有。就拿葡萄来说,在我们北邱那是极其普通且常见的水果,但在这里就没有。我来南瞻快两年多的时间,拢共吃了不超过三次。 思及此,我还是挺失落的。 环绕果园的石栅栏,修得又高又厚,碧湖拱桥,白墙黑瓦,圆门方窗,看上去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行宫,很是气派。 桃树枝头,黄雀伺蝉。 这些果树都被精心修剪过,便于摘取,我和于归找了一棵结果最大的树,毫不费力的便攀了上去。我们骑坐在树干上,看中哪个吃哪个。桃子果香四溢,晶莹圆润,像用粉玉雕成。我将裙角掖在腰带里,憋着一股劲往最高处攀去,于归担忧的连声阻止,我不允理会,只踮着脚去够最大最红的蜜桃,然后寻了个看风景的绝佳位置坐下。 桃子上有痒嘴的绒毛,于归拿了手巾细细擦拭干净,我没她那么讲究可也不想吃带毛的桃子,索性利用起我的大板牙,连皮带毛全给咬了丢掉,只捡着里头的白嫩果肉吃。 于归掩嘴笑我粗鲁,我耸耸肩,略无介意。 我靠在树干上,风拂起我的衣袂,微凉袭人,咬了一口桃子,偏头看着快要落山的日头。 天边泛起红霞,像条条红锦缎,听老人说,那叫火烧天。 我忽而转头问于归:“你说天到底有多高?” 于归漫不经心的回我:“不知道,天又不能测量。” 我叹气:“问你也是白问。”继而又咬了一口桃子,定定看着天空。 其实我这话本就问得没有水平,谁都知道天高,但谁都不知道天到底有多高。可我还是想问,天到底有多高,能不能碰到,能不能到天的另一边去。 天的那边,又是怎样的呢? 耳边是风声,鸟雀声,还有窸窸窣窣的虫鸣,顿觉时光静谧。我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北邱。 北邱的夏天也特别美,茵茵草毯,繁花似锦,芳香幽幽,一望无涯。草地中星落棋布地点缀着无数小湖泊,湖水碧蓝,小河如藤蔓把大大小小的湖泊串连起来,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牧歌响起时,羊、马、牛、驼,一群群,一片片,或疾驰,或漫游,像天女撒下的珍珠玛瑙,落在银链般的穆仁河两岸。 真的特别美,特别美。 可那时,我从未带着半点耐心去注意过。 一股凉意袭上心头,无关风吹,只是单纯的发发酸腐罢了。想不到在书院待得久了,我竟也沾染上了这臭毛病。我扔了桃核,拍了拍手打算翻身下树去。 这桃子虽好吃,但吃得多了,未免难逃乏味。 当质子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自由,也无甚乐趣,悠长枯燥无味,真是度日如年。为了不闲出一身病来,我只好变着法的给自己找乐子。 到了大街上,我领着于归随便找了个成衣店,打算买两套男装换上。于归一进门,兴奋得像只欢脱的小白兔,蹦跶在店里的各个角落,拉过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在身上比划,笑得十分灿烂。 成衣店的老板娘一脸戏谑的看着我俩,却也不说破,我给了片金叶子后,她立刻殷勤的挑了两套精致的衣裳给我俩换上,乐不可支的送我出门。 听闻东市又新开了一家胡人饭庄叫甘木居,这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心,我毫不犹豫的拽着于归赶去。 饭庄不大,但这生意着实不错,光排队等号的就还有一堆。我朝于归使了个眼色,于归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柜台,掏出袖里的金牌给掌柜的晃荡了几番。那掌柜的也挺有见识的,自去腾出个上好包间给我们。后面排队的见状,愤愤不平的瞪了我几十大眼。 我耸了耸肩,摆摆手对着于归做出一个欠揍的富人动作:“没办法,咱就是财大气粗!” 于归哭笑不得,趁我还没完全引起公愤之前,赶紧把我拉进屋子。 甘木居最拿手的,当属烤肉,且是烤制各类肉食。于归心细,我只是微微抬抬眼皮,她便深明我意,点菜时自觉的每样都来一份。 肉还在炙子上滋滋作响,我用筷子将肉翻了一个个儿,然后将烤好的肉沾了酱汁送到她碟中。我吃着烤肉,又喝了一杯桑葚酒,长长的舒了口气,真是舒坦。 正在我快意人生之时,闹哄哄的上来一群人,将楼板踩得“咚咚”直响。 这些人穿的人模狗样,却毫无素质可言,推搡打闹,哄然说笑。 我一向反感在人多的地方吃饭,倒不是怕吵,主要是我那吃相实在不雅,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拿着骨头狂啃的模样,这若是传出去有失我的风度。所以在外吃饭,向来都是独立厢房,几时与这多人共享一间! 抬眼望去,为首的是个青年汉子,矮矮的,胖胖的,脸上有颗醒目的痦子。衣着却穿得甚是粉嫩,约摸着还有些特殊的小癖好,我已经一副男子打扮,他仍旧端着酒杯前来勾搭。笑得一脸油腻可憎,嘴角上扬,还自以为潇洒拨了拨额前碎发,来了一句:“小公子一人饮酒啖肉,可觉寂寞?不如由在下作陪,共饮一杯如何?” 我自顾自的吃着烤肉,懒得瞟他。 这家伙恁地没有眼力劲儿,竟厚着脸皮坐了下来,涎笑着要我陪他喝酒。 我叹了口气,今天本来不想动气,只想好好吃顿饭,看来是避免不了了。我放下筷子,懒懒地道:“你是眼睛不好,还是没有眼睛!我几时一个人了,我身边这个大活人不是人啊!” 于归配合的拍了拍桌子。 那人一听略有些尴尬,继而又道:“是在下眼拙了,不曾看到小公子身边还有他人。这不也是证明了,在下眼里,只装得下小公子一人吗?” 满座起哄声,让那油腻之人颇为得意忘形,似也胜券在握一般,连连向我抛来几个媚眼。 于归和我皆是一阵哆嗦,一身鸡皮疙瘩舞动。都说建康城男风盛行,断背龙阳屡见不鲜,男子索爱毫不掩饰,更甚者男女通杀。以往我只当是个笑谈,心想这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呢,哪曾想今日却叫我给碰见了,还亲身体验了一回。虽说我本非男儿身,可因知他乃是因为我这身男子装束而向我传情,就浑身不舒服,只觉得分外恶心。 尚在思酎该如何抽身,但见这厮正恬不知耻的向我靠近,涎笑之间竟想来摸我的手。“小公子,可愿与在下共度良时,不负这大好春色。” 我干呕,忍住揍人冲动,低咒了声:“臭不要脸的东西。” 那油腻男子先是一怔,等反应过来我在骂他时,瞬间就将那副涎笑收了起来,露出本来可憎面目。龇牙喝道:“你说谁不要脸!” 我咻的一下站起身来,踢翻小桌插着腰骂道:“不要脸不要脸,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羞辱,断不会忍气吞声,只见他脸色阵青阵白,牙齿一咬,横眉冷对着我道:“我可是陶贵妃外甥,你不要不识抬举,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老子今日就是看中你了,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于归讪笑出声,鄙夷道:“一直只知道陶贵妃有个侄子叫陶若,是陶家六郎。几时还多了你这么个粉面油头的家伙。你冒充之前,也得事先打探清楚,惯会给自己贴金。真是又蠢又笨又傻,跟头猪一样。” 我配合的鼓掌大笑。“嗯,确实像头猪。” 那人脸色酱紫,怒不可遏的瞪着于归。 “你敢骂我?好啊,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话落一个手势高举,他那群随从便再忍不住,剑拔弩张地就朝我们冲过来。 好久没动手了,也不知腿脚生疏没有。 我用力将桌子一拍,那箸筒被震得跳了起来,随手接住一把筷子转头向那几人扔去,竟只打中一个,还是未伤及皮毛的那种!!我瞬间石化,有种空气凝固的感觉。这样的失手,人家面子上稍稍有些挂不住的说。 我将于归护在身后,怕打起来伤到她。但于归却将我推开,嫌弃道:“你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我低咒,都怪这安逸生活,让我的武艺生分了。 于归悠悠出声:“若实在打不过就跑。” 我:“……我要来真的了!” 话落,一把大刀劈了过来。 为了不闹出人命,我可是一直未下死手,本存了善念,这群家伙却是刀刀致命。我也发了狠,在电光石火刹那间,猛地将油腻男子腰间佩剑给拔了出来,只闻一声惨叫,那人的胳膊已被划破,顿时血流如注。。 暗觉身后有异,我抄起一把筷子转身投掷而去,恰好插透一喽啰的掌心。 纂叔叔为了让我有能力自保,从小就让我跟着阿诏一起习武,可我资质太差,只学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用来打架是不够,表演一段武术倒还行,不过好在我射箭投标很是精通。 二十九章 落水 那人惨叫着去拔筷子,但筷子透过他整个手掌钉穿桌面,便如长钉定死在木头上一般,如何拔得动分毫。 我这身本事,自从来南瞻后一直没机会用。正好今天派上用场了。 油腻男子捂着胳膊遁去老远,他那些同伴倒是拼命,纷纷拔刀想要冲上来要一较高下。尤其是那个又干又瘦的小瘦子最为卖力,我刚退了两步,明晃晃的刀尖已经刺到我面前,我拎起凳子将其挡下,使尽全力砸在他头上。 我虽不是什么高手,可对付这四个纨绔还是绰绰有余的。这帮酒囊饭袋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将手搁在箸筒之上,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瞄准目标后抓起一把筷子一根一根的射过去。那群人料是被我这气势所慑,竟然不敢上前一步。 我一脚踢翻那个猪一样的胖家伙,他像杀猪般叫唤着,我嫌他叫得太烦人,随手挟起块啃剩下的羊骨头塞进他嘴里,他被噎得翻白眼,终于叫不出声来。 我拿着剑,当的一声插进木桌里,冷眼环顾众人,问道:“谁还想试试。” 那群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我抓着一把筷子站起来,于归在我身后狐假虎威,恶狠狠的盯着他们:“怎么不打了,再打啊!” 我朝前走了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再走一步他们便再退一步,一直退到了楼梯边,其中一个人大叫一声:“跑!” 片刻不待,所有人一窝蜂全逃下楼去了。 太不好玩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表演拿手好戏射活靶子呢,他们就先散了场。 我坐回桌边,端了杯清茶欲饮又做了罢,那个手掌被钉在桌上的人还在流血,血腥气真难闻!我倒是无妨,可看于归已经微微皱起眉头,我也能懂得她的意思。我放下杯子几步上前一把将筷子给拔了出来,然后踢了那人一脚:“滚!”。 那人已经滚到楼梯口了,破口大骂:“臭小子,你给大爷等着,我非得找人砍死你。” 这话实在不堪入耳,我小跑上前,一脚踢在他脸上,他还来不及叫唤,便跌跌撞撞的滚下楼梯去了。捧着受伤的手掌,连滚带爬地向门外逃去。 流氓已尽数驱散,于归仍是愁眉不展的模样,我却不明白她这次皱眉是什么意思。遂纳闷问道:“你怎么了?” “缺缺,下次再遇到这些事,不要总是想着动武。打得过还好,若是打不过又待如何?” 我嘻嘻嗯嗯回她;“这不是打过了吗,再说了,一般小流氓地痞哪里是我的对手。” “就算这样,我也不希望你总是和别人动手。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再说了……” “再说什么?” 于归欲言又止,我最烦她这秉性,要说不说,什么都要我去猜去琢磨。我心思没她缜密,如何猜得到。且知晓于归脾气,她若不说,就是严刑逼供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索性不做多问。 从甘木居出来已是月升之时,空中无半点星子,倒是满地的月色。西边更声阵阵,暮鼓憧憧,此刻街上并无太多游人。 我吃了不少羊排,喝了不少马奶酒,撑得肚子胀气。我愁眉苦脸地捧着肚子,一步懒似一步跟在于归的后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吐不出来,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照这种速度走下去,怕是宵禁前都回不去。可是于归非常有耐心,扶着我一步一步的往前挪,从未催促我走快点。 也不知今天到底招惹的是什么人,刚走到街头拐角处,突然从黑暗处涌出一堆人,看样子又是来寻事的。亮光里一看,居然还是那个油腻的男子。他执着明晃晃的刀剑,怒声喝道:“你今日羞辱了我,我势必要讨回来!!” 我摇头长叹,纳闷自己压根儿不是一个喜欢寻衅滋事的人,为何偏偏要惹上这么个烦人的家伙。 我做出一副凶狠表情,瞪大眼睛看着来人。 大概是打怕了,他们虽人多,也仍不敢贸然上前决斗。那个胖猪头只提着大刀要前不前的放着狠话:“我告诉你,早先在甘木居,那是我故意让着你,才让你占了便宜。嘿嘿,现在我手底下人多,且还有兵器在手。你若是从了我,早上的事一笔勾销,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翻篇了。你若不从,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俩。” 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总有好几十的样子,我叹了口气:“你说你好端端一个男人,何苦为难同为男人的我呢?放着如花似玉的女子不要,你招惹我作甚!” 他怒笑,一阵阴风拂来:“你管老子的,老子就好这口不行吗。” 我一阵哆嗦恶寒,死命压着怒气握着拳头。因贪食吃得太多,此刻腹内发涨,已经没了打架的兴致和精力。 眼睛轱辘一转,既然不打,那就撒丫子——跑呗! 我拽着于归一路狂奔,跑到吐血的程度,算是暂时将那群家伙给甩掉了。两人都累得不行,扶着墙根大喘气,对视的一瞬间,兀地放声大笑不止。 来这南瞻这么久,别的不敢说,要说躲避仇家逃跑这档子事,怕是没人再比我在行了。经常因为路见不平一声吼,被人追撵着跑过几条街那是常有的事儿,以至于练就了我一双粗壮的小腿,跑起路来脚下生风。 正在得意于自己逃跑的本领之余,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那伙人的身影。我惹过的流氓地痞多了去了,什么样的都见过,什么样的也都能很快摆平,不过眼前这群人却不是一般凡夫俗子,他们追人的本事也当真了得,竟然跟在后头穷追不舍,追得我俩围着护城河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也没甩掉…… 我无泪问天,哀嚎一声:“这群家伙,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死咬着不放啊?” 于归也是恼火不已,咒骂道:“这群狼崽子,真是不要脸。”难得见于归爆粗口,未免有些好笑,我不自觉的笑出声来。于归见我笑她,稍有些不自在瞪了我一眼。 我吃得太饱,又被那群混蛋追了这么好一阵工夫,肚子里的羊肉都快要吐出来了。我头疼的毛病又犯了,却仍拉着于归继续逃跑。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近,眼看着那群混蛋追上来了,我蹲下身去,扶着膝盖气喘吁吁,“打死我……我也跑不动了。” “怎么了?”于归蹲下身来急急问道,右手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 “我头疼。” 我喘不过气,鼻子也不通气,只得张大嘴呼吸。 就在这时,那些人又追了上来。 情急之下,于归拉着我跳进了护城河。 我惊慌大喊:“也不会水啊……” 我想起才来南瞻哪会儿,我就是从水里把于归捞起来的。后来说起此事我才知道,她去够水边海棠果时崴了脚才会溺水,实际上,她的水性比我好了不知多少。 我当时壮着胆子下水那是救人心切,今天却是被逼跳河,真是搞笑。 于归一直紧紧拽着我,生怕我会被水冲走,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河竟然这么深,这么湍急,刚下水就把我和她冲散了。 我听见于归的嘶喊声,她在唤我。可我说不了话。 岸上传来惊呼声,还有纷纷扰扰的呼救声,可就是没人下水来救我。 河水冰凉刺骨,我的水性极差,又加上头疼使我四肢无力,就这样昏昏沉沉的陷进水涡之中。 不多时,我开始脚抽筋,彻底六神无主了。 我真的慌了,这条小命难道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可我才十四岁啊,我明年就及?了,到时候南帝就要为我挑选和亲人选了,那个人是谁我都还不知道呢。贺格还没接我回北邱,我还没有跟我喜欢的人表明心意,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好多美食没吃过,好多好玩的没玩过,我还不能死啊。 算了算了,我没力气了,随他去。最后的挣扎也放弃了。 脑海里像灌满了水,又晕又重,身子不停往下坠,不知要掉到哪里去。我努力睁着眼睛,期盼着,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来救我该有多好。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条好大好大的鱼向我游来,可又不像是鱼,像是个人。我好想喊一声,可我喊不出声,最后的力气只够我睁着眼睛。 那条“鱼”游到我的面前,我看清了他的脸,是长极…… 他怎么来了? 真巧啊。 他拽住下沉的我,紧紧揽着我的腰,拖着我往上游。 —— 长极背着有气无力的我亦步亦趋的走在大街上,街上的灯火与月光相映,照亮四方,也照亮两张各具特色的面孔。 建康城的晚上,灯影绰绰,朦朦胧胧的,真是个仙境一般的存在。彩绘的桥梁,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鲜鱼猪羊,糕点蜜饯,时令果品,应有尽有。 我环住长极的脖子,偏头去看他的脸。他的脸好白,月色之下,映得一双剑眉与眼瞳益加深邃不可测,他的头发湿哒哒的,不住的往下掉水珠。 可能是我呼出的热气让他觉得觉得,他不耐烦的簸了一下,我怕掉下来立刻死死的勒紧他的脖子,他哭笑不得,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乱动,好好趴在我背上。” “哦!” “你可真重!” “你胡说!” 我抬头看着天空,概因月明星稀的缘故,空中看不到什么星子,为数不多,倒也够瞧的了。 星子闪烁着光芒,像银珠般润泽,稀稀朗朗的镶嵌在深黑色的夜幕上。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把大地照得一片雪青,树木、房屋、街道都像镀上了一层水银似的。偶有凉风吹来,凉丝丝的风像是轻纱一步一步缓缓地从身边走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细细听来,宛如一首美妙的乐曲。 街上渐渐变得热闹起来,离着宵禁还有数个时辰,人们会抓紧这段时间外出游街。 此时长街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小吃摊、杂玩摊、算命摊都相继摆出来了,街边的酒楼、茶坊也是笙歌不止。湖上充斥着卖菱藕的声音。 前方不远处搭了一个戏台子,我趴在长极背上,顺道听听今天又在讲述什么离奇故事。戏文正好唱完柳毅传,醒目拍下卷。 我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问他:“你是几时来的?你知道落水的人是我吗。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啊?” 他不回我。 “你为什么会出现呢,而且如此及时呢。为何每次我遇到危险,你都会第一时间出现,怎会这么巧呢?” 他依然不回我。 “你知道吗,我刚才在水里害怕死了。我还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简直就像一场梦。你向我游来时,我仿佛看到了一条鱼,真的,你好像一条鱼啊。” 他还是不回我。 我锲而不舍,摇了摇他的头:“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我听见他无奈的叹息,终于回我:“我也觉得奇怪,到哪儿都能遇到你这个麻烦精。” 我努了努嘴。 他继而道:“郝夫子让我去藏书阁收你和于归那一百遍道德经,谁曾想人去楼空,你和于归都不在。问了你的婢女,听她说,你应该上街了,我一路寻来正好看到有人落水。” “就这样?”我不信。 “不然还能怎样。我本以为会是英雄救美,早知道捞起来的是个丑八怪,我就不下水了。” 他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我却也不觉生气。 我倏而惊乍,拍着他的肩膀:“于归呢,你有没有救于归。” “她应该被小皇叔带回去了。” …… 戌时,弯月西勾。 我们是从后门回去的,花抚一如往常的给我留了门。 守门的侍卫靠在大门上睡得正酣,只要脚步放得轻些便不会将人吵醒。 夜深了,后院四处静得吓人。这里又空又大,总是这样的安静。我住进这展华宫也有些时候,而我最熟悉的也只有这后院,这里有棵琼花树,今已繁花缀枝,从下走过,只觉得芳香扑鼻。 院中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很远处才有几点飘摇的灯火。 长极背着我走进暖房去,地上铺了很厚的地毡,踩上去绵软无声。 未几,一堆人持着灯笼涌进来,当先正是于归。见我没事,她瞬间松了口气,却难得的红了眼眶。 长极将我放下后,没有多说一句便转身走了。 我泡了个热水澡,要睡时花抚端来一碗姜汤,说是长极临走前吩咐的。花抚不明所以,问我为何要喝姜汤。她应该还不知道我落水的事儿,我怕她知道后又哭哭啼啼的跑去跟安平娘娘告状,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瞒着她,连带着于归要开口也给拦住了,只说我身体不舒服,要喝姜汤暖暖肚子。 于归怔了怔,顷刻闹红了脸,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我不知她理解成什么了,也懒得去管,我困得要死,一沾床就睡着了。 梦里,我看见一条好大好大的金色鲤鱼,它将我背在背上,带着我浮出水面。我一点都不害怕,趴在鱼背上觉得很安心,湖水都是暖暖的。 上了岸,鱼就不见了。我再次感到害怕,到处去找它。迈出步子,又是一个新的地方。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还有满地的栀子花,一转身,长极朝我走来。 ps:我觉得我真是取名无能,尤其是标题,简单直白。←_← 三十章 榴锦年年照眼明 安平与我说过,南瞻有五大节日,簪花节,端午节,中秋,除夕,还有上元节,都是顶顶重要的节日。 端午在南瞻也叫五月节,各地进给宫里的“端阳贡”,每年都要装满几十辆马车。 马车载满礼品,行过宣武门,绕过傩胜街,穿过长长的宫道运到国库里去。 昨夜七八个小黄门端着大大小小的托盘来展华宫时,我极为热情的招呼,财迷的想着这都会是什么宝贝。我耐住性子领完旨,等人走后,便迫不及待的打开红布遮住的托盘。 可见着东西后,不由得大失所望。 我还以为能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什么的,怎料到会是这些寻常物件。盘子里包罗万象,有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佩,还有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等避暑药品。 我拿起个香包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药草味扑面而来,我赶紧放下,又撑开一柄折扇,摇晃两下感叹道:“我宁愿全都是些吃的。” 百越之地进献的荔枝、杨梅、赣州的菱角、桐密的香瓜、龙眼,鄱镇的腊鱼烧鹅,这些吃食,光想想我都觉得流口水。 花抚轻笑,边收拾恩赏边叮嘱我道:“这些虽非至宝,但也都是精细珍贵的好物件。且是陛下赏赐之物,是皇恩浩荡,公主万不能胡说,尤其是在外面。” 我乖巧的点点头,继续扇风。 看着花抚为节日忙得热火朝天,我忽而想起北邱的伊慕额节,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五月中旬,草原上的羊、牛、马和骆驼刚接完春羔,牧民们用刀将母羔左耳抿出豁口,放回大群,为养满两年的马驹打上烙印,挤下的牛乳熬煮成奶豆腐,到了夜间,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吹着铁笛,拉着马头琴,喝着新做的马奶酒,吃着奶豆腐和烤全羊,真是畅快极了。 今年,是我来南瞻后过的第二个端午,南帝将庆贺地点定在了琼林苑的行宫。 其实南瞻的端午也挺好玩的,能看龙舟、吃粽子,还有好看的五彩珠串戴,但因有太多礼仪规矩要守,就觉得没那么有趣了。至少在北邱,我能过得自在一些,守的规矩少一些。 翌日清晨,花抚早已替我打点好一切,所以我并无多少琐事需要烦心,得以轻装上阵。 到了琼林苑后,我向安平打了招呼,便径直去找于归。 我本以为允康和安康也会来,可寻觅半晌,也没有见到她们身影。 我在昱池边上寻到于归时,她正和赵青鱼、盛云姜在玩投壶。 我兴高采烈地提起裙摆向她跑去,谁知青石板上有水,我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哎呦,我的天哪。”我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疼就算了,关键还好死不死的倒在了陶絮儿脚边,朵步见状,急忙上来扶我。 真丢人,真丢人啊~ 陶絮儿毫无掩饰的笑出声来,我又羞又恼,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怎么行此大礼,您这是要折煞我啊。”。 哼,当然是折煞你了。 她拚笑着伸手来搀扶我,我不看她,由着朵步拉我起来。 我若无其事的拍了拍手,潇洒依旧。 我绕开陶絮儿,直接踱步去于归那边。盛云姜率先看到我,我向她做了个噤声动作,她会意点头。我悄悄咪咪的走过去,趁于归不注意时,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于归吓得不轻,尖叫着抖落手上的箭支。 回头见是我,笑得分外明朗。 她作势要来打我:“好啊你,居然敢吓我。” 好在我身手敏捷,闪身躲过,让她扑了空。 我笑道:“允小五和安康呢,怎么没有看到她们。” 于归漫不经心回我:“她们来不了。” 话落随手投了一箭,没进铁壶。 我追问道:“为何来不了?”今日来的女眷那么多,凡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都有资格参加,为何不见欧阳家的人。 于归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我好像明白些什么。 陶絮儿袅袅婷婷的跟了过来,拿过盛云姜手里的箭,抬手投了出去,正中壶口。 小黄门朗声报数:“进六筹!” 陶絮儿眉眼盈盈处越发得意,头上的宫玉簪子在太阳底下显得好生妖娆。她靠我靠得极近,忽而微露皓齿,我没问她,她却偏要开口:“公主是在找允康和安康?您还是别找了,她们不来了。听闻安康生了病,不宜进宫。而允康那个小庶女是没资格参加这样的宫廷宴会的。” 我白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回头凝着于归,她向我点了点头。 我心下了然,再不来提起此事。 盛云姜兀地开口,望着我发髻上的簪子道:“这艾草簪做的真巧,很是清新雅致,是公主自己做的?” 端午这日,凡为女眷头上皆戴五毒簪、艾草簪,或绸布制的老虎簪。 我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礼貌回答:“不是,这是昨夜允康送给我的。” 这簪子外形虽谈不上多好看,可胜在味道清新,是用新鲜艾草叶编织而成的。允康说艾草簪可以辟邪驱虫,带来好运气,我便兴致勃勃的戴着了。安平瞧见,也说允康做的精巧雅致,将她大肆夸赞一番。 于归拔下头上的老虎簪,急忙道:“我也有一个,也是允康送的。”我俩相视一笑,各自炫耀着彼此的簪子,笑声之大,一园装不下。 偏这陶絮儿,仍没什么象牙吐出来:“破木荆钗,也好意思送人。” 我自然也不会理她,只顾和于归讲话,但陶絮儿却在阴阳怪气的说些酸话,得意洋洋地同别人炫耀着陶贵妃赏赐的什么金贵玉簪。她炫耀归炫耀,竟也不忘挖苦一下别人:“想必公主已经得到陛下不少赏赐,怎么不见公主戴呢,竟还戴着这般丑陋低廉的簪子。若是传出去,被有心人拿此说项,还以为公主在我们南瞻受到薄待呢。” 我知道她意不在我,而是针对允康,但我听得实在心烦。 我勾了勾嘴角,也学着她的做派,提高声音对于归讲:“天生丽质的人,便是布衣荆钗也是受看,不像某些貌拙心丑的,即便戴着金步摇也貌若无盐。” 陶絮儿吃了瘪,脸色微变。仍在强作镇定。 于归补刀:“偏还爱卖弄,也不知何处来的底气。有见过在凤凰面前夸耀羽毛漂亮的乌鸦吗,真是可悲可笑。” 众人纷纷掩面轻笑,陶絮儿挥了挥袖子,气冲冲的走了。于归轻声嘀咕:“谁知道她是不是又去找陶贵妃告状了,这个陶絮儿,我真是从心底里厌恶她。” 见她走远,我突然觉得心情大好起来,跟着于归她们玩起游戏。 赵青鱼又和我较上劲了,我也不知是不是那次打马球惹着她。从那以后,她每次见着我,脸上虽是笑意浓浓,我却感觉不到半点和善。 她拿着箭,轻轻一掷,便入了壶心,唱数的小黄门高声道:“十筹”。 我吞吞口水,瞄准壶口轻投出去,嗯,很好,没中! 投壶看似简单,实际不然。讲究心静手准,这比骑马打马球难多了。玩了半个多时辰投壶,我输了赵青鱼好几场。我甚是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投壶游戏上我确实逊于赵青鱼一筹。我也选准目标,站稳了身子,可接连投了好几次都没进,她却箭无虚投,每每准入。 于归见我输得凄惨,不但不为我鼓劲助威,反而嘲笑我是个只知道使蛮力的兵撸子。 在我输了第五场时,安平身边的伍嬷嬷和陶贵妃的曹宫令前来寻人,告知我们该去忙正事了,我只得恹恹的放下手中投剩下的两只箭。 本还想着要积累经验,再来反败为胜。看来是没机会了。 赵青鱼水汪汪的杏眼凝着我,未语先笑:“看来公主还是擅长打马球啊,毕竟投壶可不能抢。” 啧啧,这人还真记仇。 明明是你先欺负的允康的,居然还成了我的不是。我咧着嘴冲她笑笑,没有与她拌嘴,欢快的跟上于归脚步。 琼林苑内装置一新,尤其是楚嬛殿的装饰很是炫目。宫娥们将彩幡和花胜系在亭楼高阁上,殿前几株三人合抱大小的老树上也挂着五颜六色的香囊。 到了端阳这日,宫中总会大摆“粽席”,一日吃食几乎全是粽子。 陶贵妃率着后宫嫔妃和宗室贵女去了郦乐阁,亲手制作五毒荷包还有今日要吃的粽子。 我做不来细巧的荷包,便随着于归去包粽子,这活儿不用费神,过程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繁琐,我应该能够胜任。 于归抓起把米捏在手心,一脸苦大仇深,一边包一边碎碎念。我把手插在湿漉漉的米里,玩的不亦乐乎。 这包粽子有何难,不就是拿根细细的棕榈叶子缠紧一坨包着糯米的叶子吗。我认认真真学习,踏踏实实包粽子,凭着我多时绑人的经验和超群智慧,定能很快学会。 只是,我好像低了这项工作的艰难程度。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捯饬半天竟一个也没包成功,便是于归这个心不在焉的家伙包出的粽子也比我的好看。 三十一章 宴臣公主 我偏头去看其他人,我就不信只有我不会包。 果然,还真的只有我不会。 赵青鱼手法娴熟,粽叶在她手中如同一张纸似的,想怎样叠折便怎样叠折,这才多大功夫,她面前的粽子已经成了一堆小山。陶絮儿虽嘴毒,手却不残废,也是熟练的包好一大提粽子,用细线拴住提起来向我炫耀一番。我表示自尊心遭到很大的打击,而且严重摧残了我的信心。 陶絮儿望着我手里揉得破烂不堪的粽叶,嗤笑出声:“还是放弃,毕竟没有这个天分。” 我不允理会,继续往粽叶兜里装米,可不知何故,这叶子一点不听话,装多少漏多少,要么就是装好之后绑不稳线。 很多事情真的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好的,就拿这小小的粽子来说,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降服这个绿色恶魔。 于归凝着我手中五花大绑的粽子,露出异常嫌弃的眼神,摇了摇头,颇为鄙夷:“这般丑陋的粽子,谁愿意吃啊。” 我撇撇嘴,不置一词,继续乐乐陶陶的包粽子。 没人吃,我自己吃呗。 再说了,我这粽子差了哪儿?虽造型丑了点,可装的是货真价实的甜枣软糯,虽线绑得多了些,可胜在稳固牢实啊。俗话说,人不可貌相,粽子也是如此。 ………… …… 南帝御座设于历坤阁的北楼。随着南帝入座后,其他人也陆续到场。此次随行庆节的官员及其家眷,约有两百余人,分成男女两列进入历坤阁前的平地上,此间早已经设了席,人们纷纷 来这儿用午膳。南帝位于上首,陶贵妃坐在他右手边,宫眷于其后依序列座。 女眷先行落座,隔着薄帘,能看到对面的一切。 我听到熙熙攘攘说笑声,也看得俊逸出彩的少年郎,三人一组,五人一群的朝着这边走来,场内漾起一阵涟漪般的轻微骚动。 我朝入场方向望去,只见到一抹明黄,那是百里颛。他走的很稳,不疾不徐,身形秀逸,意态从容。一出场便引得席上的女眷纷纷侧首,于归更是喜不自胜,羞羞答答的往帘子那边望去,想看又不敢看。 我也按捺不住,微微倾身向前去看去,倒不是去看百里颛而是想看看他身后是否跟着长极。无奈隔得略有些远,始终没能看到长极,倒是看到兴致不怎么高的秦落雪,他耷拉着一张脸,心不在焉的跟在百里颛身后,应是今日没能看到允康的缘故。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秦落雪有多失落,于归就有多高兴,她拖着下巴,一脸花痴相,嘴角衔笑,默默道:“阿颛今日看起来真是格外俊朗。” 切,她哪天不这样认为。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时,我仍旧没看到长极。太子百里颛和永河王百里慨领着众人向南帝道贺,礼毕,又逐一跪坐在竹席上。 于归定定望着百里颛,双目含情,两颊绯红,可百里颛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全程不曾抬眼瞧这边一眼。于归怅然若失的收回视线,狠狠的咬了一口粽子。 忽有阵阵笑声响起,人们侧目看去,袅袅婷婷而来的宫娥们簇拥着一个娇俏可爱小娘子,那是陶贵妃的女儿宴臣,也是南瞻唯一的公主,百里颛小半岁的妹妹,和长极同岁的小姑姑。 宴臣穿了一身淡绿色襦裙,宛如初春新荷,唇绽樱颗,榴齿含香。一双眸球乌灵闪亮,长眉连娟。笑起来,很甜很暖。 她长得不怎么像陶贵妃,五官细瞧倒有些神似百里颛。 宴臣走近,略略半福身子向堂上行礼:“见过父皇母妃,祝父皇母妃佳节康乐。” 甜美乖巧,欢快得犹如黄鹂鸟一般。 “朕说是哪个疯丫头来了呢,原来是朕的小公主啊。宴儿啊,过来,坐在父皇身边来。” 南帝面露宠溺,和蔼的向宴臣招招手,看得出来,他极其疼爱这个小女儿。不过也是,南帝老来得女,且宴臣又是南瞻唯一的公主,自然宝贝得紧,看做掌上明珠。 宴臣几步上前,调皮的抱住南帝的胳膊左右摇晃。“父皇,宴儿才不是什么疯丫头呢,宴 儿是父皇的最最贴心的小棉袄。” 她这般撒娇一点不让人觉得矫情,反觉萌憨可爱。 南帝刮了刮她的鼻翼,笑得慈祥:“这么热的天,你这小棉袄,朕才不要呢。” 宴臣假意气恼:“哼,父皇不要宴儿,母妃定是会要的。” 话落,席上之人无一不笑。我看大家都在笑,也不好不笑,虽毫无半点笑意,依旧挤出个灿烂笑容出来。 陶贵妃亲昵地圈住女儿,难得一见的温柔。宴臣抬眼,目光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秦落雪脸上。恰好秦落雪也适时举目,两两相望间,宴臣犹如被火灼了一下,双颊晕红,立即将脸埋在陶贵妃怀里,这仓促举止又招致宫嫔调笑。陶贵妃心下会意,打趣道:“天太热,母妃也不要你这小棉袄。不过啊,我们宴儿到了选驸马的年纪,便有驸马要的。” 要了。” “母妃~”宴臣羞得不行,却也没有辩解反驳,反而笑吟吟看向秦落雪,双颊一点点红了起来。 秦落雪毫无察觉,仍在怔仲发呆。 看来允康又多了个情敌,而且还是个大情敌。 张美人闻言笑道:“早着呢,咱们的小公主还没行及笄之礼呢,不忙不忙。但若有中意的,贵妃娘娘便仔细为公主留意着呗。” 众人随之大笑,唯有陶贵妃不笑,不悦的横了横张美人,张美人淡定自若,犹自问道:“小公主可有适意人啊,今日在场的俊逸儿郎们,可都不错呢。” 宴臣又羞又急,双目莹莹,面上犹带绯色。低声道:“你们都打趣我。”旋即拉着南帝的手,红着脸道:“父皇,您看张娘娘,她欺负宴儿。” 南帝兀自噙着笑,抚抚宴臣发髻,越发慈祥。 我默默喝了一口雄黄酒,嘶~真辣啊。突然好羡慕宴臣啊。 有爹疼有娘爱,家中最小,还无兄弟姐妹争宠。陶贵妃虽跋扈,但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却是真心实意,事事替她谋划,处处为她在意。南帝嫔妃众多,可子嗣不繁,宴臣作为这宫里唯一的公主,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不像我,不曾有一日承欢膝下。 惆怅间,宫娥端来装满蜂蜜的金儡,又将许多粽子放在一个大盘子里,人们站在一定的范围内,用小角弓射,射中哪只就先吃哪只。我无意参加,只端坐在软席上,保持同一个含笑表情。未几,内侍又送来五彩线。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命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这线共有青、红、白、黑、黄五种吉祥色,手腕脚腕系上五色丝线,以保安康。我心不在焉的系着五色线,然后和于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其余时间,基本都用在吃东西上了。 又是一声唱报,我寻声望向花园东侧,长极终于姗姗来迟。阳光明媚,他的笑容和雅明净,头发被高高绾着,穿了一身墨蓝窄袖骑服,看上去十分有朝气,大抵是刚燕射回来。与他一起来的陶若和武平齐也是这样的打扮,同样意气风发。 丝竹管弦乐曲不绝于耳,粽子糯糯香甜的味道溢满这个口腔,我忽而心情大好。 三人前后走近,逐个向南帝贺节,席上女眷皆是翘首观之,莫不笑意涟涟。帘子被风掀开,我看见长极半眯的眼眸,还有浓长睫毛投下的浅浅阴影,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我一瞬不瞬的凝着他,他兀地抬眼,我慌忙低下头。 也不知他晓不晓得我偷看他。 想起我方才还在笑话于归,不由得一阵羞愧,五十步笑百步,实在不该。 约摸着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渐晚,南帝便下令可以各自活动。男子都随驾,女眷则听从陶贵妃安排。 散席时,于归匆匆起身,端着一盘子甜粽子上前。我知道她是要去送给太子。 于归身量娇小,之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挤到前面同他说上一句话,而此刻见百里颛要走了才着了急,迈大步子往人堆里挤去。于归护着盘里的粽子,努力避让退席的人,躲闪间,一不小心自己踩到裙摆,华丽丽地栽了个跟头,那一盘粽子便泼洒出去。其中一个,还圆滚滚的滚到百里颛脚边。 气氛安静得诡异,众人止步不前,凝视着地上的于归,转瞬间哄堂大笑。 唉,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过好在此举颇有成效,虽闹了笑话,却赢得了百里颛的注意。他止步,茫然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于归。于归羞愧难当,自觉把脸掩在臂弯里。百里颛唇角衔笑,脸上出现片刻无奈,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拉起了她。 晚间用膳,男女隔开。 南帝和一众宗世贵家的男子留在历坤阁,而女眷则随陶贵妃去了楚嬛殿。 我和安平并排坐着,身后依次坐着几个不太熟的女孩儿,我侧过头张望时,在珠帘后看到赵青鱼,还有她身旁的盛云姜,两人有说有笑,不知在议论什么。 我四处扫视,却不见于归身影,宴臣公主也没来。 于归应该去找百里颛了,至于宴臣公主……难不成去找秦落雪了? 我暗暗为允康着急,她的对手实在强大啊。 三十二章 猎杀 端坐正首的陶贵妃很是威仪,红唇朱钿,神态谦和温婉,着一袭藏青色锦衣,衣裙柔和垂顺,坠落到地上。这衣服看起来颇具质感,上面的纹饰是金线织成的祥云,中间杂以细细碎碎的莲花图案,在灯光映照下灿然夺目。 陶絮儿坐在陶贵妃右侧,乖巧异常,倏而低头从玉盘里拿出一个橙子,剥干净皮含笑递给了陶贵妃。陶贵妃欣慰的含笑点头,凝了她一眼,然后十分自然接过橙子。 我百无聊赖地嘬了一口菖蒲酒,悠悠吃着面前的茶果,安平递过来桑葚、樱桃,我看了看,都没有动。 陶贵妃环顾四周,忽而问道:“其他几个丫头呢,怎么不见于归和安康。” 安康的母亲申氏颇有诚恐之色,立身回道:“多谢贵妃记挂。小女安康顽劣不堪,恐带她来扰了贵人庆节雅兴,只将她留在府中,并未让她随行。”陶贵妃浅笑:“这是哪里的话, 安康那孩子我看着最是温婉可人,怎会像你说的这般。娇娘啊,你不会是担心安康模样生得太好,担心你的宝贝女儿被人惦记。” 申氏福身,嘴角上扬:“娘娘说笑了。” 陶贵妃秀眉轻挑,朝她略略颔首,默以为然,忽而偏头去问邕王妃:“芒儿呢,怎也不见她。” 芒儿是于归的小名,不知是不是叫起来拗口,所以一般不常用,只有长辈们寒暄时会这样唤她。 邕王妃转身向她,旋即低眉顺目地轻声回答:“贵妃娘娘,您也晓得芒儿这丫头是个坐不住的,臣妾也不知她去了哪儿。” 邕王妃这话是真的,半点不掺假,她确实不知于归去了哪儿。 陶贵妃眸光流转,细长白嫩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陶絮儿的手背,讪笑道:“莫不是又去找太子了。” 邕王妃面露羞赧,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四下安静,只听见陶絮儿的声音。 “姑母总教导絮儿,说女子应当矜持,尤其的未出阁的女儿更要学会自重自爱。举手投足,站立坐卧,都得拿捏妥当,万不能失了态,让人轻看。不过絮儿总觉得这样太过约束,反而羡慕于归郡主。像郡主这样率真主动,随心所欲的性子,才最为难得呢。” 我知道,她又有拙见要出。 果不其然,这好话才说完,接着便是句句废话。 “不过王妃,您还是该秫秫郡主性子的。再活泼开朗,也不能不顾场合,不顾时宜。像今天这样冒失摔倒在众人眼前,实在有失女子体态。毕竟也是宗室贵女,凡是还是多注意些好。” 陶絮儿这人真不是我诋毁她,惯会挑刺,总拿挖苦讽刺别人为乐趣,且事事要出风头。 就拿现在来说,不说话谁会拿她当哑巴嘛? 明明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自己喜欢百里颛不敢说不敢行动,偏还爱指摘别人,话里有话实在烦人。 殿内静谧如雾,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看戏的看戏,说笑的接着说笑,实际上都在竖起耳朵听动静。 我看着陶絮儿洋洋自得,实在可气,仗着有人撑腰,她竟这般欺负人。我瞪了她一眼,正欲开口替于归驳回几句,却教安平拦下。 安平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偏头看着她,她冲我摇了摇头。 我顿了顿,只能作罢。 我知安平是好意,她是不想让我惹事。我虽心下难平,可也得分清局势,作为异国质子,在人家的地盘上自是人微言轻。如若贸然开口,不仅帮不了于归,反而会给自己和她找麻烦。 真讨厌这样的场合。 …… “住嘴,于归郡主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我看我是太纵容你了,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陶贵妃假意瞪了一眼陶絮儿,脸上不见分毫责怪,转过头时,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王妃莫要见怪,这丫头虽说话直,可句句都是真心实意为了芒儿着想。你……” “贵妃娘娘——” 邕王妃突然开口,语气凛然。陶贵妃怔怔望着她,犹自不敢自己相信说话会被人打断,且那人还是看似唯唯诺诺的邕王妃。 安平一颗樱桃樊素口,好似周围事物都与她无关,风声雨声嘈杂声,声声隔断。 我凝了一眼邕王妃,只见她神色安然温和,情绪恢复正常。她莞尔笑了笑,温声细语,缓缓开口:“我家芒儿的性子,确实活泼。她年纪尚幼,做事难免会有不妥之处,但这也没什么。我和她父王就她这么个独女,平日里娇纵她些也无不可。即使她闹了笑话,那也是该我这个娘亲来说教,还容不得旁人置喙。” 话音落,满堂皆惊,便是陶贵妃也没想到娴静温柔的邕王妃,绵绵柔语,竟也能话里带刺。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我暗暗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于归阿娘,你挺不错的。 张美人素来爱与陶贵妃较劲,见邕王妃拿话噎了她,高兴得都快笑出声了,十分附和邕王妃。掩嘴偷笑,兀地道:“于归郡主是邕王独女,又是日后的太子妃,身份高贵,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议论的。贵妃想来也是清楚,不过关心则乱,才会犯越俎代庖,王妃可别往心里去。” 邕王妃笑了笑了,并未搭腔。 啧啧,真是没有硝烟的战火啊。同为女子,何苦来哉。 我跪坐在软席上良久,腿脚不禁有些发麻。刚想挪了位子,换个舒服姿势放松放松,却听见一阵异常的杂乱声从外响来。我停了动作,仔细分辨,这动静又可分好几重,有远处多人喧嚣声,也有殿外的纷踏脚步,隐约听得几声厉吼,似在吩咐侍卫做什么。 外面纷纷攘攘,陶贵妃玉容骤变,大声喝道:“外面发生何事,竟如此喧闹。” 即时,一个小黄门步履匆匆的从门外赶来,跪在地上急急禀报:“贵妃娘娘,是历坤阁走水了。” 走水?什么是走水? 我尚在懵智,身边的安平却顿时警觉,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神色很是惊慌。殿内的几个贵妇人也接踵起身,惊恐的看向陶贵妃。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陶贵妃也是惊诧:“怎么会走水,火势大不大?” 我终于听明白,原来走水就是失火了啊。要不说汉人用词讲究呢,字面意思还得要人反着理解。失火就失火嘛,干嘛要说走水,弄得我以为是水堤塌陷,吓出一身冷汗。 我顺了顺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咦!不对,着火了,哪儿着火了?历坤阁,那长极不是在哪儿嘛? 我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我迅速起身,趁着动乱直奔到阁门处,略略开启,朝外望去。 历坤阁方向果然是火光晃动,隐隐听见呼嚣,只因隔得远了,我听得并不清楚。 此时一名历坤阁近侍飞驰而来,一路大声疾呼:“行宫里潜入刺客,纵火行凶。陛下有令,众人闭阁勿出,阁中宦者持械拱卫,不得擅开阁门。” “陛下呢,陛下在何处?” “回贵妃,陛下已由太子殿下和永河王护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起火原因,是琼林苑内混进前太子余孽,这火便是刺客所放。目前火势虽大,但还危及不到楚嬛殿。金吾卫收到消息,未几便会赶来,贵人们不必担忧。” 果然打劫还得趁火,火壮歹徒胆。 这些刺客也真是,你有本事来行刺,有本事别放火啊,非得破坏财物。 我将门紧关上,回头看时,安平已经苍白了脸,欲破门出去,陶贵妃呵斥不准,又命人止住她。随即,邕王妃便镇定自若的吩咐殿内几个小黄门去将楚嬛殿阁门阖紧关闭。 心里突突的跳,不知为何,我会如此惊慌害怕,一门心思的想要去历坤阁,虽然我去了也没什么用,但还是控制不住脚步。 趁着没人注意,我绕去后殿,径直出了门。 刚至花园中,便撞见一队金吾卫,领头的正是武平皎。他没看到我,只疾步朝历坤阁奔去,我立即跟上,拦在他面前:“武将军,你可曾看到长极?” 武平皎急忙收步,借着灯火瞧见是我,明显讶异:“缺缺公主,您怎么在这儿。外面不安全,怎么不待在楚嬛殿内。” 我神色凝重,并不停步,只简单作答:“我担心外面情况,所以出来看看。” 武平皎哑声沉沉:“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刺客,极其不安全。来人,护送公主回楚嬛殿去。” “不,我要跟你一起过去看看。”我断然拒绝,态度坚决。 他要务在身,自然没时间和我闲扯,迟疑片刻,眼看三言两语说不动我,便也只得由我去了。 “那请公主紧跟着属下,万不能走失。” 我连忙点头,赶紧跟上。 黑夜里传来尖锐的哨音,宫娥内侍奔走于琼林苑的各个角落,院子里乱得可怕。小经上躺着几具尸体,有刺客的,也有羽林军的,身下大滩的血迹发出铁锈一般的腥味。 我看着血,腿脚有些发软。 不知历坤阁里情形如何,长极有没有事。 火星攒得很高,这边的楼阁已被烧去半壁。此时火光冲天,灼热感扑面而来。 “怎么会有刺客呢,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武平皎来不及回我,步子迈得飞快,我竟然有些跟不上。 我随武平皎进入东苑,绕过一个湖便到了历坤阁。我心跳得又狂又乱,等进了内殿时,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全都是黑衣壮汉。 鸦鸣桑树巅,狗吠深宫中,诡异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 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缓缓摇开,哗啦一声,带着渗人的金铁咯吱响动。我顺着青石台阶缓缓看下去,花坛处满地尽是斑驳血迹,纵是死尸和残肢已拾掇干净,仍旧是浓紫腥臭得骇人。 南帝等人已经移去他处,这里剩下的都是救火的宫人和侍卫。 隔着人群,我看见了长极。 他僵冷着面孔,浑身都是杀气,半边脸没入昏暗的暮色。 幸好,他是无恙的。 三十三章 乌硕川 他似也瞧见了我,从人群里走过来,眉头一皱,声音低沉:“你怎么来了!” 我翕动嘴皮,说不上话,走近时才看清他半边脸都是血,顺视而下,握剑的右手在微微抖动,还滴答滴答的流着血。 我胆战心惊地拉起他的手,急急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这是别人的血。”他笑了笑,然后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 我怔仲 “墙上有人!” 我尖声大叫。 长极厉声命令:“放箭!” 门内的弓箭手早已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等候到了猎物,刷刷几下就能将来人放倒。 还没等刺客站稳脚跟,便被弓箭手狠狠射穿了头,那些已经跳进院里的也被金吾卫一箭封喉。 我听得惨叫连连,头脑里嗡嗡地响。紧紧跟在长极身后,亦步亦趋,他走哪儿我跟到哪儿。 又是血溅三尺远,立时就有几个贼人被戳穿胸膛…… 琼林苑里,本来翠树草荫,花红柳绿。早先还绚烂如锦缎般的花丛,由这一场而大火付之一炬。光洁铺就的青石板,被血染得暗红沉疴。 长极四下吩咐,侍卫们有条不紊的进行清场。 不多时,军巡铺、防隅的人都悉数赶来,架起水龙,推来水车将火势压了下去。 …… ………… 此夜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建康城都不怎么安宁,城中各个关卡都增派了守卫,不光提前了宵禁时间,便是白天,人们也不能随意出城。 朝中下了死令:如若发现可疑人物,一律带走拷问,但凡有反抗者,就地屠杀。 此令一出,人心惶惶。 百姓们纷纷议论,究竟是发生何事才会让南帝这般大动肝火,宁杀错,不放过。 短短一个月,城中已经抓到好多“可疑人物”。冤杀错杀一千,真杀实杀一百。 很多异乡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因在问话时,紧张过度回答不上便被莫名其妙的杀了。这场大规模的搜索,闹得城内鸡犬不宁。说来也是可笑,往日里车水马龙、繁华热闹的建康城,一时间竟变得冷冷清清,行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也因着这些原因,我好久都没有外出门闲逛,整日待在展华宫里,读书写字,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实在痛苦。这简直就是变相禁足啊。 究竟什么人值得南帝费这番力气去搜寻。 宫中无人敢提,我也没人可问,遂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风波平息,我再次去茶楼听书时偶然间听人们说到这桩事。茶客们三言两语间,隐晦提到了南瞻的前太子百里甫,说这刺客便是前太子的旧部。个中详情,他们说得太少,我也听得不清,这事儿由此翻了篇,没再有人说起。 又过了一月,常年驻扎塞外的中庆侯大军即将返回乌硕川。 听闻温耳在路上生了病,好像还很严重,而温铉因为军务繁重,不能亲送回建康。长极得了温铉嘱托,也因南帝受令,便独去了乌硕川接温耳。 ———— —— 翻过这座山头,破开这些云雾,就能看到乌硕川。我坐在马车里猫着腰,状若漫不经心地低头剥着枇杷皮。 长极掀起帘布,百无聊赖的看了看窗外,回头时也故意躲闪我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继续剥着果皮,是我死缠难打要跟着他来的,他不给我好脸色也怪不得他。 已是夏末,即将入秋,马车外依旧是青萝黛翠。鸟鸣声此起彼伏,听起来悦耳至极。可我坐在马车最里面,什么都看不见。长极闭着眼假寐忽而睁开眼睛,朝帘外问了一句:“须再行多时可入关?” 正赶车的山寒回头道:“回小王爷,约摸着得再行两个时辰。” “嗯。” 他大概也觉得路程漫长枯燥,便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起来,我就奇怪了,他怎么这么刻苦,晃荡车厢里看书,多伤眼睛啊。 我靠在椅背上,身后的包袱有些硌人,里面全是花抚给我装在路上吃的枇杷。这枇杷放得久了,有些干巴巴的,吃到嘴里倒是甘甜,我连吃了几颗。我吃的忘乎所以,完全忘却路程疲惫,长极瞥一眼我手里的果子,又迅速低头看书。出门时带的水已经没了,他定是渴急了。我迟疑顷刻,还是把剥好的枇杷小心翼翼的递给他,满脸堆笑,十分狗腿。 他倒也不客气,接过果子一口吃了个干净。 我挑了一颗特别大特别饱满的枇杷,生怕他会来抢,便立即剥皮放进自己嘴里。谁曾想果子太大,进口后转来转去就是嚼不到肉。我放弃,索性一口吐了出来,不料吐的方向不对,竟砸在了长极脸上,他臭脸凝着我。 枇杷滑过,留下淡黄色的果汁在他脸上。我咽了咽口水,急忙去摸怀里的罗帕给他擦嘴,但手刚伸进怀里才发觉我来时匆匆并未带着罗帕。我很是尴尬,便下意识抬手,打算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嘴。本也没指望着他能感激,倒也没曾想他竟会嫌弃。 他左右躲闪,鄙夷道:“你这袖子干净吗,你就拿给我擦脸?” 我愣了愣,又蔫蔫的将手收回来。 “你还生我的气吗?”我将屁股往前挪了挪,挨着他近一些。 “生气?不至于!” 他心情憋闷,坐了会儿,终是沉不住气训斥我道:“好好待在家中不行吗,非得跟着我出来颠簸这一趟。” 我嬉笑道:“哎呀,我不是想要出来透透气,散散心嘛。你也知道,我是闲不住的人,这次能有机会出了展华宫,我乐得颠簸这一趟。” 长极音量微微提高,笑得促狭:“是吗?那我怎么听于归说,你最近总是在向她打听温耳的事,你打听她做什么?你跟我出来,是为了见温耳?” 车内闷热难耐,我本就昏昏欲睡的,乍听这话,猛地来了精神,耷拉下来眼皮下终于绽放出几丝光彩来。虽然心虚,嘴上仍旧反驳着:“谁要见她啊,见她作什么,我又不认识她。我向于归打听温耳,那是因为,因为阿诏托了中庆侯给我带礼物啊。我问问温耳,也是想知道中庆侯何时能到,我也好早些见到阿诏的礼物。”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 我佯装镇定。 其实一路上,我都在设想见到温耳时的场景。我得如何表现才能彰显出自己的优势呢……不知温耳的皮肤白不白,比起我来如何?她常年待在边疆,风吹日晒的,怕是白嫩不了。不过,我的皮肤也算不得白皙啊,虽不用经风沙打磨,但因常常出门疯耍,也沐浴了不少日光,单单这一点来看,我和她怕是差不多。 也不知她可有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小嘴?想来,只怕该是更好才对。思及此,我忙伸手量了量自己的嘴,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嗯,很好,嘴不大,眼大,甚好甚好。那她五官与我应该不相上下。 只可叹,我早先出门时太过匆忙,没有施粉黛,也没来得及画眉点朱唇,此刻自己这寡淡的模样,怕是会在温耳面前低下一头。 唉,忧虑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默默在心里勾画温耳是一个又一个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一个英姿飒爽又不失娟秀美貌的女子站在长极面前,笑语盈盈的对着他倾诉相思之苦。而我,却被长极晾在一边。 车厢突地一晃。 “哎呦!” 后脑勺猛然撞上车壁,我身体半仰着栽进车厢角落。长极与我对坐着,在关键时刻两只手撑住车壁,仍旧稳稳当当的坐着,不似我这般狼狈。 我突然头疼得厉害,只觉得太阳穴被扯着一般。眼前黯了黯,摇了摇头,又清醒不少。 长极看了一眼我,又回头看着帘外,口气颇为不善:“怎么回事!” 山寒掀起帘布,探头进来,不慌不忙道:“路被塌方下来的泥石堵住了,一块巨石挡在中间马车无法过去。” “幸好离乌硕川也不远了,走去就是。” 长极下了马车,我听见他对山寒道:“将这两匹马解下来,你独骑一匹,我同缺缺一匹。” 外面太阳好大,不用出去也能知道定是热得不行,但此刻已然没了办法,我只好不情不愿的从车里下来。 山寒道:“前面不远处便是乌硕川的城门,骑马倒也快些。” 长极点了点头,率先上马。 我低着头瞧着脚尖,嘟哝道:“能不能换条路坐马车走啊,骑马多颠簸啊。” 长极怒笑道:“你少矫情了,快点上来。” 我默默嘟囔:“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余光里,仿佛看到了山寒那个面瘫在偷笑。我脸瞬间绯红,胸口虽闷疼也强打着哈哈道:“这不是天热,没了力气不想骑马吗。” 话是这样说,却还是利落地翻身上去,长极搭了把手,将我扶稳坐好。 山寒站在道边,打理随行物品。 长极接过山寒抽出一把利剑,转手递给了我提着,叮嘱道:“乌硕川一向动乱,时有流寇躁动,须得多加小心,这剑就交给你保管。” 我怔住,想不到长极竟会如此关心我,瞬间激动得热泪盈眶道:“长极,原来你这么担心我的安危,还把防身的剑给了我,你对我真好。” 他淡淡回了一句:“这剑太重了,我拿着不好驱马。” 三十五章 一骢色作葡萄锦 “这是早先从葡萄架上新摘的,小王爷最爱吃了。我拿了一些来,本想着给小……给你们送来。既然他不在,交给公主也是一样的。” 她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我每吃一颗葡萄她的嘴角就抽搐一下,弄得我以为她嘴巴疼。 她说话这时,一颗葡萄方恰入我口。 我咬着葡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原来这葡萄不是给我的而是给长极准备的。此番被我截了胡,倒怪不好意思的。 我讪讪一笑,十分歉疚:“那剩下的这些,我给他留着?” “既然公主也爱吃,那我再去为公主摘便是,公主手中这份还请留给小王爷。” “哦,好的。” 我满口答应。 可低头瞧着这葡萄,我就嘴痒难耐,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往嘴里塞了一颗。我含着葡萄冲温央笑笑,她嘴角抽搐越发严重,我只得解释说:“长极一向不喜葡萄,你给了他,转眼就进了我的肚子。所以早吃晚吃都一样,我还是不给他留了。” 温央脸色渐变,疑惑道:“他说他不爱吃葡萄?” 我点了点头,如实告知。 “嗯!他不爱吃。” “长极似乎不太爱吃什么果物,他说是自己胃不好,不能吃偏凉性的东西,他几乎没有碰过什么瓜果。你给他送这葡萄,到最后也是要入了我的口。” 这话千真万确,绝对不是为了贪图这点口福而信口胡诌,是长极他自己说的不爱吃葡萄,以往宫里赏赐给他府中的葡萄,他也都尽数送去了我的展华宫。我什么都爱吃,尤其爱水果蜜饯之类的小零嘴,这些东西又香又甜,我宁可不吃饭也要拿它果腹,倒没有他那么注重养生。 可话又说回来,长极虽怠慢了自己的胃,却也没有亏待了我的。春时的枇杷,青枣,夏季里的杨梅,荔枝,香瓜还有李子,秋天的雪梨,柿子,葡萄,冬日中的橘子油梨,都是他给我收集来的。因为我嘴馋,总在他耳边念叨着北邱的雪莲果有多甜,平泽湖里的野鸭子有多肥美。许是听我说得多了,他也就记在心里,常常出乎意料的给我弄来一筐雪莲果或是几只麻雀。 再后来我想吃葡萄了,他也隔三差五的给我送来,每次都是挑着最好最新鲜的给我。单从吃这一点来看,长极对我算是很好的了。 北邱气候偏寒,并不盛产水果,城中蔬果皆靠毗邻的小国供给。但长途颠簸来的果子,等到了城中时已经没有多少可食。我年幼时吃过见过的水果更是屈指可数,唯一能经常吃到的新鲜果子只有葡萄。在家时,我也没这么爱吃它,可能是因为葡萄在北邱太过常见,就像在南瞻常见桃子一样,所以从未发觉葡萄是这般美味的东西。物以稀为贵,多就不值钱,这话果然有道理。 果物分时节,也分气候和土壤的适应力,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真不知,他是怎么弄到的这些果子给我。 又一颗葡萄入我口,我抬起头,温央已经假笑到脸部僵硬,如遭雷劈一般立在原地。我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方才回神。 “你怎么了?” 她眼圈有些红,轻声说了句:“没事。” 继而又道:“既是如此,那这盘葡萄,公主便不用再留。还望公主不要告知小殿下说我来过。” 她如此可怜模样,看起来像是被我欺负了似的。我忽而生出些愧疚,想说点什么,却措不出词,只能干巴巴的点点头。 “公主好生休息,末将先行告辞。” 温央赧然一笑,转身离去。风里飘来微乎其微,若有似无的一句:“本以为是他爱吃,可真是白白忙活这么长时间……” 我端着盘子默了默,身体一颤,不知是冷是惊。 其实我没太听真切,也不知温央意指所在。呆了呆,低头瞧着盘子里的葡萄,却再没了食欲。到最后,我也没动这葡萄。 毕竟,这是别人为长极准备的,人家一番心意总不能在我这里被辜负。 我端着葡萄坐在石阶上,等了许久,等到太阳下山都没有看到长极回来的身影。我托着下巴思绪万千,难道他是和温央私会去了不成?我就是再笨,也能看得出来温央对长极的不同。 人啊,最怕的就是心动,心若动了,就再难说冷静。 我奈不住心中的猜测,打算动身前去寻他。虽不知现在他对温央是何情义,也得防备些才好。 我在厨房里寻到他时,一颗心才算释然。 我悄悄咪咪的靠近,出其不意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回头,我一本正经的指点:“你这锅粥,怕是要熬成米糊糊了。煮粥得讲究火候,不能随意。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得适中。米呢。要事先用水泡透,煮的时候呢水也要放够,将米煮开花就行了,如此熬煮出来的白粥才又稠又香。” “要求真多。” 长极面无表情地转身,一把拉着我寻了个空桌坐下。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待在房内静养吗。” 说话间,他就给我盛了碗白粥,上面还洒着些葡萄干。 他笑意阑珊,叮嘱道:“吃,小心烫嘴,吃慢点。” 我虎躯一震,他这是捡到钱了这么开心,居然对我如此之好。 我顿了顿,虽惊诧他对我此刻温柔,却也心安理得的接受,毕竟现在我抱恙在身不是。尽管这白粥无味寡淡,但我现在饥肠辘辘哪里还有挑剔的资格,只得狼吞虎咽的打发下去。这边我才把碗放下,那边长极已将药吹凉,仔细把碗放在我手上。 “这药不烫不凉,温温的正适合服用。你快些喝了。” 我凑近闻了闻,十分嫌弃的捏住鼻子。 “我最怕苦了,这碗药光是闻着都觉得苦,如何咽下去。” 他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接过将药放下,又从宽大袖子里取出一个白布荷包。 不耐烦道:“你可真难伺候。” 我呵呵一笑不说话。心下好奇得紧,只盯着他这白布荷包看得认真。他将荷包打开从中倒出来一些粉色圆珠子,似珍珠更似樱桃,看着好看闻着清香,我砸砸嘴,不知吃起来是何滋味。 “这是何物?”我惊喜出声。 他笑着塞一颗进我嘴里,温声道:“这叫糖莲子。蜂蜜掺莲子做成的,香甜异常,最能解苦。你若是觉得药苦,就吃一颗,吃了糖也就不觉得药苦了。” 他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只是他笑得好看,我笑得像个傻子。 糖化在嘴里,满口满心都是甜意,瞧着长极也越发欢喜。 两两无言,我出神看着他的鼻子。他的鼻子高高挺挺的,宛如一座山峰,鼻梁上还点缀着淡淡一颗黑痣,就像美人专有的风情痣似的,真是好看极了。 我情不自禁的将手伸出去,想要摸摸这山峰,可手指才触碰到他鼻尖,还未做停留便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 我愣了愣,指尖一痛,如同扎到针一般。他似乎也觉得有所不妥,略带歉意看了我一眼。 “吃药。”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 我知道,他只是本能反应,可我依旧很难过。 我低着头,努力调整心态,再抬头是便是一个笑脸。话题一转,讪笑道:“我坐不住,你带我出去走走可好。自打来了南瞻,除了上过几次街,我就再未去过其他地方。好不容易出了趟门,我可不想枯坐在这里。” 他本还犹豫,但经不住我一番死乞白赖,到底还是领着我出了门。 我们来时,正是乌硕川最热闹的时候。月上正中,街上人流攒动,拥挤得很,长极怕我走丢一直拽着我的衣袖,牵牲口似的拽着我往前拖。 他带着我去了一家饭庄,因来得晚,饭庄里的好位置都被定了,我们只找到个靠楼梯的位置。楼上下来几个歌姬打扮的女子,怀抱箜篌、琵琶、觱篥,步子轻盈生风,款款而坐。 邻座是一桌子衣着怪异的人。宽大的连帽白衣从头盖到脚,脸上也用相同的白色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张嘴,难以确定是男是女。 乌硕川现在虽是南瞻的领土,但此地原本归属北邱,只因兵败时割给了南瞻。南瞻百业同举、儒商并重、诸教共存,各国的商人前往两国行商,必经之地当属乌硕川,所以在乌硕川中看到异邦人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些我倒不甚关心,只是他们吃烤肉的方法引起了我的注意。往釜中放一个铁奁,把硬肋肉置于其上,肉烤得滋滋作响,浓烟阵阵。吃的时候动作也是十分豪放,肉还没完全烤熟就用刀子割着吃,烤肉里的血水流出,粘在手上也不以为意。 我断定,这些人,应该也是胡人,说不定还是北邱来的。 我忍不住探头去看,长极一个眼神递过来,只得讪讪罢了。 隐隐有琴声入耳。 “不错!”一个声音大笑道,“弹得甚妙,赏……” 叮当作响的碎银子洒了一地,那些训练有方的歌姬却是一动不动,继续她们的演奏,十分投入,自始至终都没有侧头看一眼地下的银子。 那个声音继续喝彩:“此曲甚好,甚妙。” 叮叮当当,又是一把碎银落地的声响。 “客官真是风雅之人。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散尽千金只买一曲。” 三十六章 会错意 打赏那人哈哈一笑,摸了摸肚腩:“哎,这点小钱不足为道,大爷我不差钱。” 我白目,几把碎银子也能称得上“千金”?这些土包子,可真没见识。 想当时,人家孟节在醉生殿为了听笙姑娘一掷千金,眼都不带眨的,那叫一个大方,那叫一个阔绰。人家拿出来炫耀了吗?没有,人家有夸海口吗?也没有。啧啧,人啊,得学会谦虚,还得学会什么叫脸皮。打肿脸,充胖子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虽说这人无须打肿已然是个胖子,可作为一个心怀苍生大爱无疆的人来说,我是看不得别人装样的。所以,我在心里默默鄙视他,嘲笑他,奚落他! 倏而一道男声响起:“几把碎银子就成了千金,居然还有人奉承,果真是都是些囊中羞涩的穷鬼。” 什么人居然把我心里话给说出来。 众人闻言,都偏头去看这位拆台的家伙。我心生好奇,也侧头去看。只见那人疏眉朗目,唇红齿白的,不是孟节又是谁!我目不转睛,惊诧的瞧着他。他似乎也察觉到我在看他,顺势看向我。四目相对之间,还对我眨了眨眼。我微躬的后背突然伸直,咽了咽口水,急忙回头,囫囵喝了口茶压压惊。 怎么在哪里都能看到孟节,真是奇了怪了。 长极见我表情异常,遂也抬头望去,明显一怔。 那个被拆了台的客人,怒拍桌子站起身来,吹着胡子瞪着眼,可能想要跟孟节杠上一杠。谁知孟节只是阖上扇子,朝他轻蔑一笑,他便偃旗息鼓的坐了回去。大约是瞧见孟节这厮锦罗玉衣,贵气逼人的派头,生怕自己惹了城中权贵,吃罪不起,这才忍着没有发作。 不过这人也很讲究,虽说能力有限,可气势不能小,眼见惹不起孟节,便咬牙切齿大声吼道:“小二怎么还不上菜!想要饿死大爷啊。” 我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 啧啧,真怂。 一柄扇子敲在桌面上,孟节的笑声近在咫尺。 “好巧,居然能在这里遇见两位,不妨就一起用膳如何。” 说着便一屁股落座,也不管我们同不同意,接不接受。 孟节这脸皮,越发厚实了。 长极似不在意,轻抿一口凉茶,含笑道:“不巧。” 茶杯放下缓缓道来:“设计来的巧遇,怎么会巧呢。” 四周声音渐渐静下来,长极声音不大我也能听得真切的,孟节讪讪一笑。 我暗暗拍了拍手,长极这人,还真是不留情面的揭穿啊。 孟节挨着我落座,靠得极近。他以手支颐杵在桌上,也不点菜叫茶,通过余光,我发现他一直瞪着俩眼睛看着我,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耳边,我很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去挨近长极,他又得寸进尺的挪了过来。就这样,我们三个人便挨坐在一起了,连体婴儿一般,看着都奇怪。 这气氛莫名怪异。孟节突然直起头来,含笑道:“不知是否能请我喝杯清茶,刚才喝彩叫好伤了嗓子,此时口渴得紧。”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你刚才是拆台还是喝彩,你心里没数吗。 见我不搭理他,他竟蹬鼻子上脸,学着秦落雪那个糯米团子撒起娇来,扯起我的衣袖哼哼唧唧:“小缺缺,我口渴。” 眼含涟涟水光,薄唇轻抿,宛若思春小野猫。 话说,你这一脸娇羞模样做给谁看。 我真是,我真是……我真是嫌弃死了! 我冷冷道:“你口渴,与我何干。” “你可以给我倒杯水啊,要是不嫌麻烦,你还可以喂我。” 我一把扯回我的袖子,怒道:“要么闭嘴,要么就滚到一边,自己找位置坐去。” 孟节识趣闭嘴,自己倒了杯茶,悠哉悠哉的听起了曲儿。 长极忽而问道:“我还不知这乌硕川中有什么名贵的药材,值得世子奔波至此。” 孟节微愕,并不答话。只随口对在打算盘的掌柜道:“再来一壶清雪红梅,记在这位公子头上。” 掌柜忙不迭地点头,对等在一旁听候差遣的伙计道:“上好的清雪红梅,沏一壶给那桌客人送去,麻溜的。” 小二手脚利索,很快将茶送上来,孟节等伙计走后,才回复长极道:“这腿长在我身上,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难道小王爷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前几日便来了这乌硕川,这不,听闻这家茶楼的茶不错,特来尝尝。在此遇见本来也是凑巧,小王爷,大可不必多意。” “既如此,还真是挺巧的。”孟节痞笑道:“不知小王爷又是为何事而来?” 长极语气淡然:“自然,为该来之事而来。” 孟节再不说话,一口气喝光了桌上所有凉茶,应是心火旺盛。 我则在一旁埋头苦吃,将桌上的点心一扫而光。无意抬头,孟节居然还在看我,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尽量不抬头。 喉咙突然卡住—— “水……” 我方才吃得太急,这点心太干,我一口刚咽下另一口又塞了进来,干干的面点就这样卡在我喉咙,眼泪都噎出来了。 孟节这个烦人精,真是遇见他就没好事。 我手忙脚乱的去倒水,早先那壶茶早被孟节喝得干净,新茶还没上,壶里根本没水,我更加急了,捏住脖子痛苦不堪。 孟节见状,二话不说起身拿了邻座的茶倒了一杯,长极也从另一桌端来一杯茶水,两人手里都端着一杯清茶,我就近接过长极手里的茶水,猛地啜了一大口这才渡下喉咙里的点心。 我长叹了口气:“噎死我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急有缓。孟节抬眼望去,定定看着离前额只有三尺距离的楼梯,这一看,目光便胶着在最后那人身上。我见他面色有异,也转头向上看去。 今天什么日子,总是遇到熟人啊! 百里颛正悠悠然地从上面走下来,端得一副清高模样。 一袭雪白衣裳,浓发如墨,即使着寻常布衣,也挡不住那一身的华贵之气。他目光淡淡扫来,如寒星疏懒。慢慢向着我们这桌走来。 “都在啊,很巧。” 因着百里颛微服出巡,我们也不好太讲究,只坐在席位上点头示意,百里颛颔首落座。 孟节对此很是赞同道:“是啊,今日真是太巧了。” 长极语气不冷不热道:“果然是巧。” 百里颛笑道:“既然遇见,一起喝杯茶也无不可。”眼睛一转,又看向我:“长极倒是有心,走到哪儿也不忘了将你带上。只是一路奔波劳累,为何不好生在家待着。” 我撇嘴不搭理, 这话说的,好像我就不能来似的。还不等我反驳一句,长极抢先道:“这本非我意,我也不愿带她来。”长极这话也不假,确实是我硬要跟着他来的。可听他这样驳回百里颛的话,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百里颛笑了笑:“想来也是这样。” 我气急,一把抓起三块糕点往嘴里送,打算用狂吃消气。 可怜无助但能吃,说的就是我。 孟节用扇子敲了敲我的头,冷冷哼道:“还吃,你就不怕被噎死?” 又一块糕点入口,我不怕! 长极伸手夺过我手里咬剩下的半块点心,威胁道:“再吃一块,就由你来付钱。” 我果然听话,吃东西的动作放慢,最后索性不吃了,只默默拿着一块桂花糕看得出神。倒不是怕他让我掏腰包结账,主要是我心里闷得慌。 我是个极会演戏的人,或者说我很擅长伪装自己,每天都在笑。于归常说,从未见我难过,除去每天脸上带着几许没有睡够的慵懒外,每时每刻我都是精神饱满的。她们都觉得我无忧无虑,自在洒脱。可我若不说,谁会在意我在生气或者有心事。 长极没有察觉到我的失落,百里颛更没有兴趣去管我的情绪,孟节呢,只会以打击我为乐趣。他们端坐着讨论他们的事,别人插不进话,也融入不了。我不是没受过长极漠视,只是早已习惯,但每次这样,我再厚的脸皮也会薄下去。 我低头不语,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被孟节所捕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转身,正对上他龇牙咧嘴扯出来没心没肺的笑脸,耍宝似的凑到我面前。 “我是不是很英俊?” 我道:“丑死了!” 嘴上说着嫌弃,还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长极轻轻抿了口茶,好似周围发生的点点滴滴都与他无关。 吃饭时,几人都格外安静,没有客气也无须客气,自顾自进食。我一改往日话多的习惯,不发一言只拿着筷子在碗里一挑一挑的,半天没吃一口。未几,一块鱼刺被干干净净的拔去,只剩下肥美的鱼肉放进我的碗里。 心头一暖,以为是长极,惊喜出声道:“谢谢长极。” 长极夹菜的手一顿,脸色微变,疑惑地看着我这羞涩之态,随即恍然,眼中嘲弄一闪而逝,嘴角慢慢凝起笑意:“你感谢错人了。我可没耐心给你挑鱼刺。”他睨了一眼孟节,继续吃饭。 “孟节?” 我抬头看着孟节,他依旧在笑,眼睛亮亮的,映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只看着碗里的鱼。 孟节小声道:“你尝尝看,你不是最爱吃鱼吗。听说这家店的鱼做得好,特别是这道清蒸鲈鱼,更是不错,难得一见的美味。” 我嗯了一声,却再无食欲。 正巧此时,送菜上来的店小二听得一耳朵,只当我是孟节的小情人,讨彩似的冒出一句:“小郎君可真会疼人,小娘子恁地有福气。” 我大叫:“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 三十七章 吃醋 我吃惊于店小二这番鬼话怪谈,全然忘了解释,只拨浪鼓一般频频摇头。双颊烫得厉害,特别想去揍孟节或者店小二一顿。 店小二笑笑:“小娘子无须害羞。” 害羞你阿娘个头啊害羞,我是气愤好吗。 “没事没事,我们这儿啊,时常都会有小夫妻来吃饭,也互相给对方夹菜,看起来虽和谐美满,只是还没见过像您二位这般恩爱的。” 恩爱你阿爹个肺啊恩爱,我真快被你气死了,这店小二想象力未免丰富过了。 我咬牙道:“你瞎了不成,我和他怎会是这种关系,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我怒不可遏,使劲拍了拍桌子,企图从气势将他吓退。倒是孟节落得自在,一笑置之,不解释也不承认,反而像间接性承认。 我气得越发厉害。 “啪”的一声,长极将筷子拍在桌上。我们都被他这动作唬得愣了一下,茫然不解的看向他。 百里颛好整以暇地吃着烤肉,似笑非笑。 我凝着长极,心里默念,快点替我解围呀。他也在看着我,可脸色不太好。 我忽而来了希望,他,是不是吃醋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就说是不是啊。 我苦恼,自己的眼神已经暗示得够明显的了,可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换了一双筷子继续吃饭。 我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看来,真是不能对他抱有幻想。正失落之际,长极突然道:“眼神不好,就不该多话,免得招惹祸端。”话罢,一把将我拽离孟节。 “她尚未出阁!”这句话说完,便剜了一眼店小二。 那小二这才反应过来,忙掌嘴赔罪道:“是小的眼瞎,小的胡言乱语,还望姑娘莫要与小的一般见识才是。” 我被长极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唬住,怔了怔,直勾勾的看着他。只见他眉眼不动,冷冷清清说了句滚,那小二便急急忙忙的退了下去,直到我们出了茶楼都没再出现过。 百里颛和孟节也随着我们回了中庆侯府。 长极在店内的一番话,说得孟节很是难为情,一路上频频皱眉,我却心神恍惚,入坠落云端。我寻着机会,趁百里颛和孟节不留意,满心欢喜地问他:“长极,你刚才,可是在吃醋?” 长极看我眼露探究,脸竟骤然通红,皱眉道:“我疯了不成?” 寥寥几个字,又瞬间让我下不来台,果然还是我想太多了。 有时候,不是自己要自作多情,往多了去想,而是那个在意的人给了遐想的机会。我自认算不得聪明,更没有什么七窍玲珑心,不像允康聪慧,也没有于归的机灵。所以往往看不穿别人的心思,只凭着自己的感觉去揣测。就像此刻,我觉得长极其实是喜欢我的,可实际上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得不清楚,他有温耳了。 …… 因在茶楼吃了不少东西,回来后我们便没有再用晚膳,各自回房就寝。 至翌日,我一早去敲长极的房门,他却不在房中,百里颛也不在,连着温央也是没了踪影。 “人都去了何处?怎么也不叫我一声。”我闷闷道。 起身要出门时,却被山寒所阻。 “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出去。” 山寒面无表情:“小王爷吩咐了,让属下在此看好您,您身体没康复之前是不让您出门的……” 我一怔,气道:“为何不让我出门,我偏要出去。” 山寒挡在我面前,犹如猛虎拦路。 “那你告诉我,长极去了何处?” “接人” “接谁?” “温耳。”山寒惜字如金,只吐出两个字给我。 我闻言一愣,拔腿就往外冲:“我也去。” 山寒比我更快一步踏出门,一堵墙似的挡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小王爷说了,公主,您不许去。” “我偏要去!” 两人僵持不下,互不退步。 ……到最后,我还是出了门,而且还拉上正在睡回笼觉的孟节。 至于山寒,被某无耻之徒偷袭,施了一针昏睡过去。倒地时还不忘呵斥一声:“偷袭不算本事~” 去的路上,孟节有意无意的给我讲了些关于温家的陈闻旧事。 要说这温家,也算个传奇。自南瞻建国伊始,便世世为国镇守边塞。且男女皆是骁勇善战的良将,每一个都战功赫赫。真正的将侯之家。 八年前,北邱入侵南瞻疆土,在南瞻的边境上进行烧杀掳掠,连破南瞻多座城池。当时驻守北部的将领,还是温耳的祖父,老中庆侯温戎。 温戎本有三子,只因多年征战,次子温殊和第三子温页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剩下当时留在京中养伤,未来得及上战场的长子温铉。 燕山关一战,元乞用兵如神,且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大胜了好几场,将南瞻大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就要破城,南瞻却无人可征,已是古稀之年的温戎便自请先锋,身先士卒。 温戎亲率九万大军,在贺兰关,迎战了北邱亲王步六孤元乞的十四万大军。许是人老了,体力不支,最后败得一塌糊涂。眼看着就要守不住贺兰关,千钧一发之际,温戎只有十五岁的长孙女温央自告奋勇,替父出征。 温央率九千铁骑,趁夜偷袭,使巧计破了元乞设在关卡外的北邱主军阵营,活捉了北邱多名将领。南帝接捷报大喜,封温央为金河将军。自此一战,温央年少成名。温家功绩上,又重重的添上一笔。 再后来,温铉伤好披甲上战,接过温家大旗,和北邱狠狠的打了几仗,胜多败少。乌硕川一战,温央又率五千骑兵夜袭敌营,放火围困,断其后路。数日后,又率一万大军在子牙山关迎战,斩敌二千余,俘获三千。紧跟着过了一年,北邱再次挑起战斗。温铉提前在燕山出关口处设下埋伏,困住未能即时回到乌硕川中古冶将军。 温铉在乌硕川里大开杀戒,几乎屠了整座城,边关告急,温铉挥师北上,几乎直逼北邱都城。乌洛兰柯达临危受命,封乌硕川主帅,率军出战,带一万铁骑突袭温铉三万大军。柯达独自带着一支骑兵直闯敌阵,杀数千人,斩南瞻名将高孱帖,三进三出,敌军闻风丧胆,逼得温家军败退百里。后再次转回燕山关,温央故技重施,亲率骑军,布阵重征,数度偷袭,分股绞杀了柯达的部队。柯达战死,南瞻再次力挽狂澜,赢得先机。 这场仗打了将近八年之久,南瞻捷报连连。 这场大战的结果,孟节没有接着说。事实摆在我面前。 这场大战我是知道的,因为我的养父便是乌洛兰柯达。 柯达战死后,我的养母因为伤心过度殉了情。彼时,我尚年幼,虽早已知晓他们并非我的生身父母,可多年养育之恩,且他们待我也算不错,哪怕恭敬多而疼爱少,漠离胜于亲昵,我仍把他们当做亲人。 他们逝世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大半年,那段时间我常常从梦里惊醒过来。梦里一幕幕,都在回放养母挥剑自刎在我面前的场景。梦里,我跑过去抱住她,拼命唤着阿娘,哭得伤心欲绝,她却推开了我。 我永远都忘不掉,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亲情意味,满满都是仇恨。 “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们拓拔一族……我的丈夫和女儿才会无辜丧命。你为何不死……” 我醒来,汗湿枕头。 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恨我。她从未对我笑过,从未抱过我。 后来一次,我和阿诏误闯了皇宫,我见着了贺格,我的生父。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在无人的御花园里,他抱着我哭得声泪俱下,一字一句都是愧疚…… 回去后,纂叔叔将一切都告诉了我。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都是寄养在乌洛兰家的贵客。我也明白了,我的养母为何如此不待见我的原因。 那时候的我,就算再早熟,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我那么依恋她,可她最后的力气,竟是用来将我推开。我是真的将她当做母亲来敬爱,即使她养育我多年,从没给过我半点温情。 我不怨她,她是在为她的夫君鸣不平,为她的女儿怨恨。因为要养育我这位‘贵客’,不得已将我和她的亲生女儿掉了包。最后的结果时,我活了下来,她的女儿死了。身为臣子,她恨不了贺格,因为贺格是君王,是他们的陛下,所以,她选择恨了我。 说到底,是贺格和我对不起乌洛兰一族。 我始终有愧。 这段往事,一直是我心头的伤疤,轻易不示人。 一场恶战后,南瞻以少胜多,开创了奇迹,北邱惨败,几乎全军覆灭,最后割地赔款。 而我这个质子,便是这场大战的产物。 温戎也在这场战事中殉国,自此,温铉接替了中庆侯之位,举家搬迁乌洛川,常年镇守边关,扞卫着南瞻疆土。 乌洛川从此改名为乌硕川,南瞻再无来犯者,边疆安定。 一将功成万骨枯,承受着怎样的荣光,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甚至更多。 …… 三十八章 情知已被山遮断 从中庆侯府到城楼门口的路,不过花了半个时辰,并不很远。但一路走去,我就好像走了整整一年。 我的头疼毛病又犯了,头痛得不行,只是急于赶路,便皱着眉头一直强撑。走走停停,不但脸色发白,两脚也开始发软,竟是连站也站不稳。 孟节见我要摔倒,连忙扶着我。 “你急着去做什么,是想去看热闹,还是看看自己幻想已久的情敌长什么样?若是这样,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免得到时自惭形秽,觉得比不上人家。”孟节两手扶着我,话虽说得难听却又满眼担忧。 看来,他真把我当朋友了。 我怔了怔,慢慢缓过神。随即又是嬉皮笑脸道:“当然不是。再说了,我为什么要自惭形秽,我哪里比不上她了。边境风沙大,水土不养人,温耳常年住在这里,怕是已经变得如同粗鲁汉子一般,再无女儿娇媚。我若与她相见,也是她该觉得难为情才是。” 孟节横眼睨着我,嘴撇了又撇。 我甚是不服,扬起下巴声明道:“不信啊!我虽未生的倾国倾城,倒也肤白貌~貌美啊,虽不算温柔体贴,也勉强称得上善解人意啊。” 孟节依旧横眼睨着我,嘴巴撇的越发夸张。 天地良心,这番话编成这样,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不过也算不得全假,至少话的前半句我没骗人啊,我白是真的,于归可以作证,她常常骂我白的像鬼来着。 虽说是骂人的话,可也间接说明我确实肤白啊。 孟节为难道:“你,还挺自信的。” “这叫什么话。有本钱当然自信!”我犹自逞强。 本以为孟节会如同往常一样的打击挖苦我,他却一反常态的安静。 我们并肩走着,良久不发一语,气氛甚是尴尬。 走至城楼下,他突然停下步子,冷不丁的来了一句:“你就那么喜欢长极吗?可他心里的人,并不是你。在你来之前,长极心里就已经有小耳了。你若是去了,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出现?” 我脚下的行动一顿,头越发疼得厉害。孟节收起以往嬉笑,难得有此刻的认真模样,只是他问的问题,叫我回答不上来。如若像往常,他没个正经的打趣或是挖苦我,我反而会坦然回话。 “快走,去晚了就赶不上看热闹了。” 我像做贼心虚似的,以落荒而逃的架势往前赶去,妄图以这种方式逃避他的问题。 乌硕川的城楼此起彼伏,连绵如山峦。待我们赶到之时,城楼门口早已人满为患,仿佛再容不下一人。我疾步风风火火地登上楼,站在城台上,一眼便看到沐浴在朝阳里长极。 他骑在马头上,和百里颛并排着。 今日的长极,穿了一身银白色华服,修眉俊目,风采逼人。我想起了诗里那句,紫金少年郎,绕街鞍马光。 这次,我看着他,他未看向我。 地面微微震动,我抬头看向远方,瞧着众人翘首以盼的地方。 排列整齐,踏动山河而来的温家军,终于出现。那个坐在壮马上的中年男人是中庆侯温铉,他身后,身着朱红色云纹披风,足蹬白色避雪靴的少女,应该就是温耳了。 她坐在马上,三千青丝教那简约木簪随意挽起,却又不失雅致。左手按着腰间长剑,正精神奕奕策马迎着长极走来。 是了,这就该是长极心心念念的温耳…… 我立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 温耳原本沉着脸下马,不愠不喜,看到长极后,却立即喜笑颜开。 朝霞中,长极向她走去,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唯有温耳笑意盈盈,几步走到长极面前,继而便是爽朗大笑,齿如瓠犀,再不复之前冷漠。 我站在城楼之上,凝着城楼下的人。我此刻心里想着,这个温耳可真美啊。 离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重逢的喜悦却是显而易见的。 长极笑得那么明朗,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便是这样笑的。转眼快三年过去,已经好久不见他这样笑过了。 我目光稍稍移开,恰好暼到一旁的百里颛。他离着两人数步之外,脸上也是笑,只是笑得有丝苦涩。 我暗了然,他不会也喜欢温耳! 长极与温耳并肩而立,虽没相扶,看起来却颇为亲密。 前来迎接的众人皆是兴高采烈,只差没有敲锣打鼓放鞭炮来庆祝了。守城将士和城中百姓,无一不争先恐后地上前给中庆侯问好,看得出来,这位将军很得民心。 我想下城楼去,犹豫良久,仍旧还在驻足观望。 孟节叹了口气:“既然想下去,还在犹豫什么,大方点走下去啊。” 我没回他。 我恹恹开口:“原来,这就是温耳。本以为会是个相貌丑陋,行为粗鲁的女匹夫。今日瞧见了,这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狭隘了。” 孟节讪笑道:“你几时这般有自知之明了?” 我佯装怒道:“哼,要你管!这是我的自谦之词,并不是我真的比不过知道吗!” 孟节翻了白眼,不屑置辩。 我定定瞧着长极,他笑得那么灿烂,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情绪。。 我忽而记起,浴佛节那晚他在断桥跟我说的话,他口中那个“她”,就是温耳。他说:“我若愿意,纵使那人浑身缺陷我也认定是她,若我不愿,就是世上之完人,也不能入我的眼。” 在他眼中,温耳便是浑身缺陷也是完人。原来他如此喜欢这个人。 思及此,我长长叹息一声。 孟节往城楼下投去一瞥,道:“你这神出得够久的,啧,都没热闹看了。” 我反应过来,急忙探头往楼下看去,长极他们竟然不见踪影。 “走了啊……”我惆怅的看着城楼之下。 怎么就走了呢。 我默默收回目光,十二万分的失落。 孟节见我面色苍白,神情凄楚,难得宽慰我道:“缺缺,有些事情,其实没必要太在意,至少不要太为难自己就好。” 我嘴角抽动了下,低声反驳:“真是好笑,我有什么好为难自己的,我一向只为难别人。” 他道:“少装了,来的路上,你怕是在心里无数次构想温耳的模样,好的坏的想了不下百种。现在终于瞧见了,是不是顿感不如人家?” 我哑然,不知如何解释。 可能是头疼才使我心情烦躁的,绝不是他说的这样。 “不要想太多,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会是你的?” 孟节边说边打量我的脸色,语气稳如泰山。 我疑惑问道:“不是我的,怎么就会变成我的?” 孟节讪笑,却又懒得理我。 “回,今日可把我累坏了。”孟节施施然走在前面,背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白目以对:“你这人真是无用,我一个女子都没喊累,你倒好,一个男子竟如此矫情。” 他大声回我:“谁规定的男子不能矫情,我偏要矫情。” 我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抬头看着天空,云卷云舒,天色湛蓝澄清,心情稍稍好转。 贺格信佛,口中常说:诸事有序,因果是定数,有便有,无便无。 其实这不是佛说的,是贺格自己顿悟出来的人生箴言。我那时还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非要教给我,我起初还以为这是句诗,而且字数不多也不难,便记住了。 现在看来,确实还是挺有道理的。 这样一想,我又给自己下了一帖凝神静气的药,算了算了,既然人家有了意中人,我又何必强求呢。 …… 孟节回过头,不耐烦的催促:“你能不能走快点,我早饭还没吃呢。” 我冲他嚷嚷:“少吃一顿又不会死!” “死倒不至于,可会瘦啊!我一口一口吃出来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啧啧,这人,真是够了。 我快步上前,环抱着手,好整以暇,嬉笑着对他使了使眼色道:“既然出来了,我可不能就这样回去。我们去游游乌硕川怎样。” “不行,我们得回去。” “怕什么,出了事我担着。” 孟节想说些什么,可嘴一张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转身对他笑了笑,回过头,再无犹豫大步流星的走了。 ———— —— 我欢快的蹦跶在乌硕川的大街上,手上的银铃叮叮当,叮叮当响个不停, 孟节随在我身后,背着手哼了一声:“你能不能走慢一点,斯文一点,像个女孩儿一点!” 我气道:“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和你走在一起,别人总把你和我认成是小夫妻,你丢了脸自然会捎带上我也丢脸。你说,这能不关我的事吗?……” 我怒不可遏,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呸,你胡说八道。你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我捏紧拳头,恶狠狠的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他甚是乖张的扬起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我放下拳头,视线正好落在他手上。 我仿佛看到了粉红色的物件,会不会是什么好吃的。 “好啊你孟节,忒不够意思了,有吃的居然不叫我。” 他还在装糊涂:“吃的?” “你手上拿着什么?” “没什么,有什么也不给你!”说话间,他已匆匆把手藏在背后。 “你骗人,你手上明明握着什么东西。我都看见了。” 他赧然一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藏着什么了。” 只是一眼,我也没太看清楚,可能是吃的。 “我都看见了,你还偷偷摸摸的。” “我能藏什么,是你看错了。” “真的?” “真的。” 他信誓旦旦的点头。 三十九章 月食 我不动声色,眼神锁定他的眼睛,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被我瞧得心虚,正垂眸之际,我便一个闪身,绕到了他身后。我看着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珠钗,“噗”一下,嘲笑出声:“这有什么啊,居然还藏着掖着的。” 我围着他转了一圈,摸着下巴十分好奇打量他道:“看不出来啊孟节,你还挺会讨女孩子欢心的。说说看,这发簪是买给谁的。” 他脸色绯红,轻咳一声。 他道:“你不妨猜猜看,猜对了就有奖励。” 我眼睛发光:“什么奖励?” “随你!” 难得能宰他一笔,得下手狠一点。我思来想去,最后捶拳落音,我朗声道:“那我要吃一百串糖葫芦,你买给我。” 他怔仲一瞬,继而点头笑道:“你若猜对了,我就给你买一千串糖葫芦。不过前提是,只有一次机会,猜错了就没了。” “啊,只能猜一次啊。这未免也太难了,你给我一百次机会,我准能蒙对。” 他毫无留情的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脑瓜崩,郑重道:“想得美,只能猜一次。” 我思酎再三,反复回想和孟节有过交集所有的女孩儿,最后才敢开口:“赵青鱼,是赵青鱼对不对。我就知道,赵青鱼那么喜欢你,你没道理不喜欢她啊。” 孟节再次给了我一个脑瓜崩,我抱着头叫苦连天:“你再打我,我就翻脸了!” 他咬牙:“你猜的不对。” 不对?怎会不对。 我急忙改口:“那就是听笙,对,一定是听笙。” 他将发钗往袖子里装,憋红了脸,许是害羞,嘴还硬道:“不是!我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笑意不羁,戏弄的瞧着他,这家伙还不好意思了。 “啧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就是喜欢嘛,更何况人家听笙那么美,你也不亏。” 他盯着我眼睛,一字一顿:“我不认识什么听笙。” “你少骗人了,那次我和长极偷偷去醉生殿,正好碰到一出好戏。某人啊,可是为了人家听笙姑娘一掷千金呢。” 孟节眼睛微微眯起,哂笑道:“你怎么知道?” “你聋了啊,我不是说了我和长极一起去的嘛。对了,你后来把人家听笙姑娘……嗯,那个……怎么样了?看不出来啊孟节,你小小年纪便这般~……这般。你得克制啊!” 我摇头叹息,剩下的再说不出口,他倒也明白过来,顿了一下,正要发火,一辆马车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小心!”。 孟节一把将我拉到街边,躲过了这场车祸。 我拍拍胸口,惊魂未定的道了声谢。他倒也不客气:“记得啊,你可是欠了我一条命,要记得还。” 切,什么人啊。 “你别以为拉我一把,靠这点小恩小惠,我就能忘了你答应给我买一百串糖葫芦的事儿,快点,赶紧去给本姑娘买来,等着吃呢。” 他竟没有反驳,抽了抽唇角,十足严肃地说:“等着,我去给你买。早晚有一天,你得吃成一只小肥猪。” 我见他一脸嫌弃,很是火大,他居然骂我是猪?本想回击几句来着,但一想到一百串糖葫芦,便又做了罢。 ………… …… …… 我尝听闻,越过燕山关,是为九州管辖之外的凌渊。黄沙之外,万丈青山之下,冲破一道水帘有一处静谧的山洞,外观和寻常洞府并无二处,内里却是景致幽深,寻着甬道探入,愈见开阔,途有若干,最大的穴窟中,洞中长满各类花草,尽是珍贵药材。 那一处,可谓人间仙境。外人描述时,都是一脸的心驰神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吃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向孟节说起心中好奇,念叨能不能也去看看那仙境,他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我本就不抱着多大希望,倒也没有多难过。只是惋惜我去不得这地方,没法开开眼界。 孟节见我脸上挂着些许失落,揪了揪我的头发,兀地开口问我:“从未听你说过北邱,你不想家吗?你与我说说看,北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咧了咧嘴一笑:“若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我抬头望着他:“这个嘛。” 本想很骄傲的跟他描述一番北邱的大好河山,可他好高,仰得我脖子疼,只好低下头。我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北邱可美了。在北邱,不仅有荒漠戈壁,还有一望无垠的草原、洁白的雪山、葱茏的林木、灿烂的野花……你知道吗,那座雪山的名字就叫缺缺,我的小名便是从这里来的。对了,你们中原还有位诗人写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诗句来赞美过我们北邱的雪山呢,不过我忘了是谁,但确有其事。” 孟节点了点头,十分认真的聆听。我见他听得态度端正,越发讲的起劲。 “还有一望无际的沙丘,高耸入云的沙山,神秘莫测的鸣沙,沙丘中,还能看到静谧的湖泊。我最喜欢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骑马追野兔子,带着我家的月食去打猎。草原上,无数的牛羊在喀什河里低头喝水;抬头看天,雄鹰展翅高飞,翱翔苍穹。蓝天、白云、绿草茵茵、流泉滚滚、云衫密林、苍翠挺拔。真是美极了。” 我无限畅想,好生怀念。 孟节好奇道:“谁是月食?” “我养的狼。现在都三岁了,应该有这么大了。”说着,便向他比划了一番。 真是越说越想家,可越想家便越想哭。 可叹,我回不去。 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再次回到北邱。我想贺格,想纂叔叔,想阿诏,还想我和阿诏一起养的月食。 月食是匹小狼崽子,准确来说是一匹被我训成家犬的狼崽子。 那年纂叔叔去缺缺山上打猎,本想捉几只雪狐回来给阿诏的阿娘做围脖,可在山间寻找一天,都没发现一只狐狸。本是一无所获而归,却在半路捡回来一一匹已经奄奄一息的公狼崽子。 那狼崽子通体雪白,眼睛湛蓝碧亮,像极了一只雪狐,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瞧出不同。 我和阿诏开心得不行,将它捂在被窝里,用了好久才将它冻僵的身子暖和过来。 纂叔叔原本是打算将它喂得肥一点,再拿来给阿诏他娘做成狼皮围脖,以弥补没有逮到雪狐的遗憾。可我哭着喊着不准杀,纂叔叔最是疼我,自然依了我将狼崽子留下。 那狼崽子刚出生不久,小小的一只,路都走得跟楞半倒,颤颤巍巍的。而且还很瘦,瘦得皮包骨头的那种瘦。阿诏很是嫌弃,说它长得像我,干干瘪瘪的,丑死了。我为此和他大打了一架,打得他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方才作罢。自那以后,他再不敢多说一句。 我为了将月食养肥,偷了不少羊肉。一开始,它似乎对我有敌意,不肯吃我的投来的东西,我也不急,耐心的等着它放松对我的警惕。时间一久,它也瞧出我的真心,开始接纳我。 我还为它取了名字,原本是叫白雪的,可每次我这样叫它,它都不应我,许是不喜欢。 我为此十分苦恼,这般好听名字哪里不好,它居然敢嫌弃。后来经阿诏一语点醒,我才恍悟过来。白雪这名字是姑娘家才合宜用的,而按照人的认知来看,这小公狼崽子该取个儿郎名。 于是,我只得想新的名字。可我毕竟才疏学浅,学问不深,搜尽枯肠,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百十个名字,它竟都不满意。 后来,我干脆叫它月食,没想到它应了。 月食这名倒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在其中,主要是因为它白,而且能吃。可我想,总不能唤它作白吃,这多难听啊。经过我深思熟虑,开动我超凡的联想能力,月亮是白的,能吃便是能食,故而得名月食。 我真是佩服自己天才一般的脑回路,取得一手好名字! 月食只有半岁大时,因为被人误伤,腿中了一箭,走路时一瘸一拐。我心疼的抱着它大哭了一场,然后找到误伤它那人狠狠揍了一顿。从此后,月食越发黏我,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完全一个跟屁虫似的。 我来南瞻时,月食刚满一岁。我记得那日风好大,吹得人们眼睛都睁不开,我由着众人的拥护下登上马车,心里郁闷难受间,月食冲开人群跑到最前面来死命咬着我的衣服不放,嗷嗷呜呜的叫着。我知道它舍不得我,可我何尝舍得下它。我想带它一起走,可是随行的南瞻使臣不让,说月食是猛兽,恐它伤了人。我再三保证都无济于事,只能将它托付给了阿诏。 来南瞻这么久,收到过的信里,阿诏没有一句提到月食。我也写过信,想要问问月食近况,可是苦于没人替我送信,因此,那些信都没能寄回去。 月食都快三岁了,毛发应该更雪白,体格也应该更壮一些才是。 也不知它还记不记得我的模样,不知它会不会时常想起我来。 我开始不说话,默默的咬下一颗山楂。 孟节见我不语,打趣道:“你怎么了?糖葫芦吃多了撑着了?” 我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孟节这人也真是小气,说好的一百串糖葫芦,到手的却只有一串。小气鬼,真是太小气了! 我晃着手里的半串糖葫芦向他便是不满,他摸了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的说:“出门太急,没带什么钱,只买得起一串了。” “骗人,你之前还有钱买珠钗呢!” 他两手一摊,无赖道:“所以现在没钱了啊。” 四十章 遇险 我赏了他一个白眼,独自往前行。 风里传来阵阵银铃声响,我确定不是我手上铃铛在响,越发觉得怪异。那声音,像极了我手上戴着的铃铛。这铃铛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因为是特制,所以响声也不同其它普通铃铛,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第二副。 那铃铛声响响停停,断断续续的,我凝神静气去听,也没听出到底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只觉得它一直跟着我。 头突然疼起来,晕晕沉沉。 我频频回过头看,却又不见端倪,心下担忧,只好加快步子往前走。 因为这铃声,让我一直心绪不宁,紧皱着眉头。 孟节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询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没想什么。” 他学着我的话,嗔道:“骗人!你明明就在想事,眉头紧皱成这样了还说没想什么!” 我头疼得厉害,说话都没力气,哪有空跟他拌嘴。 他锲而不舍的追问:“你难过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没难过。” “你就是难过了。” 任我如何解释,他都一口断定我在难过,我索性不再搭理他,他倒是越发话痨。思定之后,他整理了下面部表情,呓语道:“你这般难过,是因为长极和温耳。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意自然比你这个后来的要深一点,本就无可厚非。你若是为了这个难过,实在不值得。” 我掏了掏耳朵,瞥他一眼。 他说得起劲,继而道之:“比不过就不必再比了,人嘛,总得要往前看,往好处看。何苦为难自己呢。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这可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你须得将它发扬光大。” 我皱了皱眉,瞥他一眼。 孟节这人,我是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才好。明明长着一张生人勿近,冷漠孤傲的脸,却偏偏是个……废话连篇,矫揉造作的废柴!我一想到他竟还学着秦落雪撒娇,我就很想给他的俊脸补上一脚。 “你为何不说话?” 我懒得开口,只是皱眉按住太阳穴。 孟节见状,更料定我是悲痛难忍,又开口道:“天下又不止他长极一人,你不妨考虑考虑一下别的人…譬如说我,我觉得我就很不错啊。” 那铃铛声终于停了,我的头疼也有所好转。 我转头,望向孟节,神情紧张。十分严肃地告诉他:“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孟节差点咬着自己舌头,咳了两声后,才皱眉道:“你有被害妄想症啊你!谁没事跟踪你做什么。” 我认真地点头,重复了一遍:“我是真的感觉有人跟踪我,你没有察觉到?…” 孟节迟疑:“那我之前说的,说的话,你听没听到?” “你说什么了?” 我渐渐感到他的愤怒,他重重道:“什么都没说,放了几个屁。” 我作势赶紧捏住鼻子,嫌弃道:“好臭的屁!” 孟节已然对我无语,挥了挥袖子,扬长而去。 其实我听到了,一字不落。 但孟节的话哪能当真,他时常唬我,三句里头两句不能信,且他惯会拿我开涮,总拿我对长极的心思来糗我。他若正经说什么,势必是为了开更大的玩笑。 孟节因生我的气,一个人怒气冲冲的往前走去,任由我怎么唤他都不回头,且步子迈得飞快。我虽感觉有人跟着我,可暗中观察半晌也不见半点异样,暗道可能真是自己疑心太重,杞人忧天了。 乌硕川的街头纵使比不上建康城来得繁华,可也是极有地方特色。这里的异域人情,别样多彩,尤其是吃的,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我悠然走在孟节后面,专注地游荡在各个小吃摊前。只是感伤我没有钱,唯有靠嗅觉和视觉来弥补味觉上的遗憾。 等我抬头寻孟节时,他已经看不到踪影。 忽感觉到有人站在身后,我以为是孟节,咬着糖葫芦悠哉回头,一个一身白袍从头盖到脚的人映入眼帘。脸上也用一块白布遮住,只露出俩眼睛看着我。 我怔仲一瞬。 “你是谁?” 他没有出声。 我好像见过他。昨日在饭庄里,也有这么一群穿白袍的人。 我一阵发怵,隐约感到不安。往后退了几步,准备伺机而逃。 这人一步超前,堵在我前面,他好高好魁梧,即使蒙着脸,似也能瞧见他被遮住的脸有多恐怖。他手里的长戟,被磨得锃光瓦亮,在阳光下发出阴冷寒光。他忽而开口,声音嘶哑:“缺缺公主,近来可好啊?” 他的声音好耳熟,我像在哪里听过。 我惴惴问道:“你,认识我?” 他犹自别开眼睛,不再开口。 “你想干嘛?”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正打算撒丫子跑,却让他狠狠拽起胳膊。 “你放开,我告诉你,你再不放我就要喊人了哈!还有,我可是会武功的,我可能打了,一般来说一人打十个不是……不是什么难事。” “闭嘴!”他听得不耐烦,一声将我打断。 他架起我,好像要把我拽上他身后的马车。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任我喊破喉咙,大街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都叫成这样了,还没人来救我。你们的良知良能呢!!! 这大个儿拎着我的衣襟,将我举地老高。 我惊叫着乱踢乱踹起来,拼命挣扎,使劲儿拍他的头。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拐卖小孩儿了!!!”我歇斯底里的叫喊着,用手去挠他的脸,用尽全力扯开了他的面罩。 面罩下,是一张络腮胡子脸,长长的刀疤划过右眼角延伸至耳边,实在是恐怖吓人。 这下,我是彻底愣住了,手足无措。 “莫昮……你是莫昮!” 我害怕到快要失声,仍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阴冷的看着我,仿佛饿狼看着羊羔:“缺缺公主,得罪了。” 心凉半截! 莫昮是步六孤元乞的手下,他来抓我,莫不是元乞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派来杀我的?那元乞是否也在这附近? 我呵呵干笑,妄图讨好,使他放松警惕。 “莫昮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有事慢慢说,别这么吓人嘛,你将我放了,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便是了。” 他一言不发,将我塞进马车里,我还待开口,就被他一掌拍晕了。 等我从马车里醒来时,车已经驶出了乌硕川。莫昮自信的没有绑住我的手脚,任由我躺在马车里。我小心翼翼的掀开马车窗帘,入眼处,是黄沙千顷。 莫昮坐在马车外,不停的吆喝,挥动马鞭催赶着马快速往前,不知他要带我去哪儿。他忽然掀开帘子,探头进来,我听见响动立刻闭上眼装作还没醒来。 他安心回头,继续赶马。 我爬起身来,蹑手蹑脚推开马车后门,一只脚还没跨出,马车便停了下来。莫昮掀开帘子,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我后背发凉,我咽了咽口水,赶紧收回那只脚。陪着笑脸道:“莫昮将军,您,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他又一把拎起我,将我拖出马车。 我慌乱中扯出一丝清醒,拍打他的手:“莫昮,你这是做什么。你快些放了我,我要回去。我可是北邱来南瞻和亲的,代表着整个北邱,你,你不能带我走。我若是出了事儿,你可担待不起。我的作用极其重要,可是事关整个北邱的荣辱,我若不见了,势必会引起恐慌的。” 他冷哼一声,十分不屑。 我继续道:“我若出了事,北邱会和南瞻开战。你想想,到时候,战火燃烧,生灵涂炭、多少人要国破家亡。” 他轻而易举将我甩在马背上,再不由我说半个字就把我嘴巴堵上了。 ………… …… 过了乌硕川的第一道关口,是为燕山。 燕山关前的八百里黄沙,一直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通塞绝径,虽能直达北邱,却鲜有人走。概因这里实在荒芜可怕,容易迷路。 我双手被绑着,莫昮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我。他为了掩人耳目,居然走了一条最隐蔽的路。这让我实在伤心,白白多受了些苦。 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沙海。黄沙被晒得冒烟,人踩上去,只觉得烫脚。那起伏耸立成锯齿形的沙丘,狂风袭来,沙粒飞扬,打在脸上又疼又烫。 真是可怜,想不到我堂堂北邱公主,居然被人像牵骆驼似的牵着走,还时不时吆喝两声:“走快点,别磨蹭!” 我浑身是汗,眼睛也睁不开。脚踩在松松的黄沙上,软绵绵的,根本提不起劲。 “莫昮,你这个大眼怪,刀疤脸,闷葫芦,你个死人头!!” 我已经骂了好久,口水都没了。嘴唇干得起皮,甚是痛苦。 “莫昮,你快些放了我。你这个大眼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快些放了我。否则,否则纂叔叔知道饶不了你。” 他终于回道:“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绑在马后,拖着你走!” 我拼尽全力嘶吼:“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说,是不是元乞让你来绑我的。他是为了什么,你倒是说话啊大块头!总得要让我死得明明白白的啊。” 他止步,顿了顿:“王爷只让我带你去见他,至于为了什么,我不知。” “那他在哪儿?” 他继续沉默。 “喂,你的同伙呢?只有你一人来?” 我就不信他是单独作案,肯定有同伙。 他平静道:“那个孟世子,是个难缠的主儿。” 怪不得我怎么叫都唤不来孟节,原是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着实可恨。 四十一章 搏杀 “你们把孟节怎么了?喂,说话啊,孟节有没有事啊?” 他一句堵来:“你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关怀别人?” 这话,确实有点道理。 —— 因为我走得实在是慢,莫昮等得颇不耐烦,只好改变策略,用长戟拄着行路,将我驮在马背上。 行至黄昏,眼前依旧还是延绵不绝的黄沙。 莫昮用白布给我裹紧了头脸,可狂风大作间,卷起的风沙仍将我打得头昏眼花,一脸一嘴都是的沙子。 燕山关最出名的,便是燕山石窟。传说到了此处的人,若是天黑之前还没走出去,待起大风时,便一定会迷路。 我起初不信,莫昮比我更加质疑,非得绕道从这里走。 果然,这个传说是真的。 莫昮这个笨蛋,带着我在燕山石窟兜来转去,一直到太阳快要落下山,隐隐约约能瞧着月影了,竟还没能走出去。到了夜里,他将我绑在一棵干枯了的树上,点了一堆火给我,说是祛除蛇虫用。怕我半夜趁他睡熟之后逃跑,还在我脚上系了根绳子提防。 我叫苦不迭,别说他这样绑着我我逃不了,便是放了我,这大半夜我能往哪儿逃? 我疲惫的靠着树干睡了过去,夜里凉,寒气重,便是旁边有火也觉得冷。半夜被冷醒,浑浑噩噩间,好像看到什么东西蜿蜒而来。我摇了摇头,借着火光去仔细分辨。 “啊!!!!蛇!” 莫昮被我惊醒,迅速抄起铁戟赶来,手起刀落间,便把那蛇斩断成两截儿。三下五除二,剥皮拆骨,随手折下树枝串着就给烤了。 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索。 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递过来半截蛇肉,凑到我嘴边:“小公主,吃吗?” 我猛地摇头,咽了咽口水,不是饿的,吓的。 客气婉拒:“不……不用了。” ………… 第二天,莫昮还在找出路。 我绝望趴在马背上,脸朝下,绝望的盯着黄沙。哀叹一声,只怕没等长极来救我,或者让元乞给宰掉,提前就得在燕山石窟与世长辞了。 日头昏暗,风呼呼的在耳边刮着。我舔了舔干起皮的嘴唇,无助的向莫昮祈求:“大叔,可怜可怜,给口水喝。” 他停下,抖了抖水囊,摇头晃脑:“没了!” 他嘴皮同样干得起皮,而且都开裂了。我无奈的认命,继续舔舔嘴皮。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只在心里默默诅咒! 又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马也累得要死,不停的喘气。 我精疲力尽的趴在马背上,心里默默念叨: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还有很多好吃的没吃过,好多好玩的没玩过,好多人没喜欢过,哦不,是喜欢的人还没喜欢我。我岂能就这样死了呢。唉,果然啊,要说的话得提前说,要做的事得提前做,否则……否则…… 似睡非睡时,我好像听见有噔噔的马蹄声从风里传来,还有男子大声喝止的声音。 那声音好熟,好熟! 我抬头看去,看到了长极。 他领着一队骑兵,大约有十来个人,他们正朝着这边赶来。 大漠孤烟里,那个少年乘风而来,他来救我了。 我欣喜若狂,拼了老命,大叫一声:“长极,我在这儿!!” 我手脚都被绑着,只能用手拐处使劲儿砸在马背上,可是力气不够,没起到丝毫作用。这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草未进,早就疲惫不堪,稍一催赶,马便累得倒地不起。 我圆滚滚地从马背上滚下,脸朝着黄沙堆里垂直栽去。仰起头,吃了一嘴黄沙。 都怪这个杀千刀的大眼怪,若不是他好端端的将我掳走,我怎么会摔得这么惨。 长极终于赶过来,不待他下马,莫昮已经先发制人,一戟刺入马腹。马受惊嘶鸣,前蹄抬高,长极起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与莫昮打斗在一起。 长极带来的小喽啰,没多久就被莫昮打死一半,唯一的作用,就是临死前替我松了绑。剩下的另一半,被长极遣来保护我。 “长极小心,他在你右边!” ……我愤愤瞪着莫昮,他转头看着我,眼里都是肃杀。 相较而言,长极面上虽同样战意坚决,眼神却镇定淡然。即使身处险境,气度丝毫不乱。 他凝视着我,沉声道:“自己去找个地方躲着去!” “哦~” 我真是听话啊。 …… 莫昮招招致命,长极左避右趋,身上早已处处伤痕,手上长剑却一招快过一招,在风沙中咬紧牙关,终是找到破绽,一剑划破莫昮肩胛骨,引得莫昮凶性大发,铁戟高抬朝他攻去。 我见状,忙不迭扔去剑鞘打在莫昮后脑勺。 莫昮回头,睁大眼睛瞪着我,我无暇理他。 —— 转眼间黑云压城,雷声阵阵,石窟前的沙丘被风吹起,如同波浪翻滚,足有千丈,犹如猛兽发出摄人心魄的咆哮。 我瞥见长极肩膀浸出的鲜血,心头一凉,:“长极受了好严重的伤……” 我看着长极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脸色苍白,吓得哭出声来,我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刚走了一步又被他呵斥退回,他令山寒紧拽着我,不让我靠近半步。 山寒轻声:“放心,这人一定会死在小王爷手里。” 莫昮脸色难看至极,喝道:“口气还真是大啊,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死。” 长极抬手拭去嘴角血液,勾唇冷笑:“自然是你死。” “实在猖狂!”莫昮低吼,飞奔刺来。 长极顺势,刺了莫昮胸口一剑,但也挨了莫昮一戟。他以剑支撑,跪在地上,胳膊上的血口子那么醒目,染红了素白衣衫。 我用力想去推开山寒,想去看看他。 “莫过来!”他大声喝道。 我不忍道:“你打不过他的,你还是走。” 长极望着我,嘴角有血,可笑意淡然,仿佛此时只是最稀松平常。他面上神态还有些许玩笑之意:“你莫怕,看我如何扭转局势。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眼泪泛滥成灾:“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大话。” 两人说话间,莫昮竟是挣脱了侍卫的牵引,将将从旁闪过。 长极用剑支在地上,撑着他已是无力的身子,长吐了口气,对山寒喝道:“快带她走!” 话音刚落,只见莫昮再次席卷而来。 就在此时,莫昮一路砍杀着冲破重重屏障,朝着这边冲来。 莫昮的目标一直是我,几次用尽全力朝我挥来长鞭,都被山寒阻挡了。 趁山寒拖住莫昮的空隙,长极忙向我奔来,却不防被莫昮的长鞭缠住脚踝,直将他往空中甩去,离我更远。 狂风卷起万千尘土,扬起漫天乌云。 长极奋力与莫昮缠斗,山寒一时根本无法靠近两人半分。眼见长极力渐不支,我心中急惧交织,而莫昮提戟正要向他刺去。 “长极!” 我惊恐万分,想跑过去护住他,山寒死死拽住我,喝道:“你过去也帮不上忙。” 莫昮是北邱有名的勇士,身经百战,长极是打不过他的。莫昮眼底划过一丝决然与狠辣,手中长戟挥动,轻松绕开数人,劈出一条路。狂风自天边而来,方才恢复如常的日光又瞬间被乌云密盖。 惊慌中,我看到不远处一个死去侍卫身上的箭囊,那里面还有两支箭。福至心灵,我挣脱山寒跑过去拿起了弓箭。 我就这点射箭准的本事了,可千万要帮上忙才是。 我现在是又饥又渴,力气也小得不行。我微眯着眼睛,用尽全力拉开了弓,朝着莫昮的头一箭射去,射偏了。 愣了愣,又是一箭嗖嗖而去,正中莫昮膝盖,他跪倒在地。 我头昏脑涨,再提不起力气,胸腔内袭来的阵阵痛楚。我紧闭着嘴巴,牙齿都在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莫昮手中长戟朝我挥来的刹那间,我只觉得耳鸣如钟鸣,一副天地俱毁的恐惧。我已是浑身失力,看着凌空腾飞的莫昮,根本挪不动脚步,遑论去跑。 我闭着眼睛,将拿弓挡在前面,静等着死。 耳边好像什么东西划过,感觉脸像被划破一道口子,生疼。 我睁开眼,出乎意外,还活着。 是长极替我挡住了莫昮这一戟。他回头看着我,神色更变,剑眉死皱,急声对我斥道:“笨蛋。不会躲啊……” 飞沙走石被风狂卷,铺天盖地砸过来。长极将我护在身下,而他自己却被沙石卷了一道。 他的手一直在流血,鲜血滴落于沙土上,将黄沙染得嫣红。 我看着他唇边渐渐泛出丝丝血痕,心里窒痛,声音嘶哑:“你走,不用管我。我若是死了,也算解脱了。”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也许是没力气了,见我说出一些不着调的话他竟也不气,换做以前他早就开始挖苦了我,眼下他却是从容低笑:“你是我带来的,我若是不救你,还能指望谁会救你。” 听他说完,泪意更胜,我低低唤了一声:“长极……” 本还待说些煽情的话,将我的心意告知给他。想着,我活了十四年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若是此刻死了,而他竟还不知我喜欢他,这多亏啊。思及此,我越发下定决心。 我翕动嘴皮,都打好腹稿准备开口道出,谁知竟被莫昮那烦人的嘶吼声给打断了。山寒受了莫昮重重一击,愤然嘶吼,拼了最后力气,吐出一口鲜血。 莫昮暴怒,一跃而起,举高铁戟向我劈来。头疼欲裂的我费劲睁大眼睛,用尽全力推开了长极,张开手挡在前面,受了莫昮一戟。这一下,正正坎在我右肩上。 莫昮一把拎起我,往远处抛去。再落地时,我便掉在了离着悬崖口不过一丈远的沙堆里。 我浑身瘫软无力,一口老血喷洒出来,连叫都无法叫出声,耳畔传来长极嘶喝一声:“缺缺!” 不过我不算亏,我虽挡了这一下,莫昮也挨了长极一剑。 长极这一剑真狠啊,生生刺穿了莫昮的喉咙,顿时鲜血如注,莫昮应声倒下。 我颤巍巍的起身,又摇摇欲坠,快倒下去时,我半阖着眼睛看向天际,方才还乌云压顶,风沙骇人的燕山关,此刻云烟雾散,甚至还放出晴来。 不知从哪里窜出的红影,接住了差点跌落悬崖的我。 铃铛声,萦绕耳畔。 我已经没了力气去思考,晕晕沉沉的闭上眼…… …… ………… 四十三章 脱险 长极厉声道:“放了她!” 羌笛冷“哦”一声:“好啊,我放了她。你可得接住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她眼也不眨的将我给扔了出去。 “啊……” “缺缺!”长极惊呼,疾步上前接住我。 我旧疾复发又有新伤,就连自保都做不到,要不是长极,肯定被摔得变形。 我被他抱在怀里,惊魂未定。 “幸好你接住了我。” 长极眉头一松,平端端来了句:“真重!” 我愕然,不知该做何表情适宜。遂未开口,柔柔依偎在他怀里,一阵激动过后,才带着哭音道:“你怎么才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长极笑着摇头,轻叹一声:“谁让你乱跑的。你还有脸哭?” 我闻言一愣,立马闭嘴不再言语。 “你既然主动送死,便怪不得我了。” 羌笛放出狠话,凌空跃下,立刻开打。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来的软剑,身法快似殒星坠落,毫无迟疑的向我们攻来,刀光之处带起剑风,一招一式,风驰电掣。 长极将我藏在一块巨石后,自己迎敌。 羌笛看起来虽年龄不大,武功却深不可测,两人过招,长极都是以退为进,步步险胜。刀影纷乱间,谁也没占上方,在奇石阵内穿梭。随着长极来的侍卫都无法参进两人的打斗中,只能侯在一旁。 我紧张地扒在石头后,眼睛跟着他们的身影上上下下转动,并不多时,羌笛的剑招便渐渐紊乱,长极剑上依旧不带一丝杀气,却逼的她退了几步。羌笛牙关一咬,眸现凶狠,拼尽全力的一剑直往长极胸前!长极还未作何反应,眼见剑就要刺上胸膛,他便一手将剑抓住,抵在胸前,再用了力将羌笛的剑挑开,逼得她踉跄而退,竟狠狠撞上山壁。 我看得焦灼,全然忘记身上的疼痛,然口中一阵腥甜,自知定是气急攻心,伤了心肺。我努力想压下口内翻腾气息,却是适得其反,喉头腥红汹涌而出。 “噗……”一声吐了出来。 这血太腥了,而且吐的量也太多了,我暗暗道,得吃多少阿胶才能补回来。 长极闻声猛地回头,急唤一声:“缺缺~” 我抬头,撑饱了精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让他大可不必分心。 长极眉头一皱,瞪向立在大石之上,暂做中场休息的羌笛,愤恨道:“你究竟是派来的?不管你是谁,今日,我定要你命。” 羌笛撩拨撩拨胸前长发,竟似是玩笑,冷笑一声,随即却气得发抖,啐了一口狠狠道:“哼,乳臭未干的小子未免太不自量力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要我的命,还是我结果了你。” 狠话说完,本以为她还会和长极大战几个回合,方才运气就罢了势。 她受了极重的伤,发作不得。 羌笛甚是不甘的瞪向我,低咒一声该死,便夺门而去。 长极松了口气,注意到我此刻的战栗,低声道:“你怎么了?” ……我虚弱道:“头疼,肩膀也疼。” 长极引我在大石上坐下,遣退了所有人,闭着眼睛,替我上药。 他的手抖得好厉害。 我的脸已经够红了,他的脸更甚于我。想不到,他脸皮居然这么薄。 药粉洒下来的刹那,我没忍住,“啊”的大叫一声,浑身早被冷汗浸透。 长极声音哑然:“那个女人可有折磨于你?” 我摇了摇头。 “没有。” 长极眼眸一暗,询问道:“可还觉得哪里不适?若是有伤一定不得隐瞒,如实告知,这样我才能为你医治。” 我犹自强撑:“你不必太过担心,没事的。只是,头疼得很。” 长极眼色一凝,兀地伸手轻拍向我肩膀,引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头疼的毛病,可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我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兴许是的,也或不是。” 长极无奈摇头,“你啊,永远迷糊得要死,又蠢又笨,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遇到我。” “花光有生之年所有运气。”不是溜须拍马,全部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决然道:“你放心,我会报答你的。你救过我这么多次,我都还没好好谢谢你。将来……将来我定会寻着机会投桃报李。” 长极滞了一瞬,唇角笑意温柔:“好好休息,你莫再惹事便好。” 他的声音此时听在我耳朵里,仿若天籁,我忙不迭的点头附和。 他怔怔望着我,兀地开口:“缺缺,若有一日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用救你十次,来换你一次原谅,你答应吗?” 我噗呲笑出声,扬起笑脸对他打包票:“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他笑意阑珊,真是好看极了。 我好喜欢他笑起来的模样,就像是阳葵,迎着阳光,是那么的温暖。只要看着他的笑脸,我就觉得任何的阴霾都会消散,莫名感到安心。 他忽而止住笑声,换上冷漠脸一本正经问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杀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隐瞒我?” 我摇头如拨浪鼓:“没有事瞒你。” 长极平了平语气:“那个穿白袍的男子你一定认识,他是什么人派来的?还有红衣女子为何要救你?” 我如实道:“莫昮是我阿爹的仇家派来的,他想杀我。而那个红衣服的女人,我不知道是谁。” 话音刚落,突觉胃中翻腾不息,又狠狠吐出一口鲜血,长极脸色一变也不上那么多礼节,忙拉开我胸前衣服查看。手僵在衣襟边上,听得见他倒吸了口凉气。我红着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自己胸竟是一团青黑,青黑之下一道血口子若隐若现,这是莫昮铁戟刺出来的。 长极眉头皱紧,愧疚的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收回手替我拉好衣襟才道:“别怕,等回去,我让孟节替你疗伤。” 我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莫昮怎么样了,死了吗?” 他语气淡然,眉眼不动:“死了。” “那他的尸体呢?” “喂给了大漠里的狼。” 我凝着他,如鲠在喉。倒不是在意他杀了莫昮,纯粹是因为他面色低沉,眼底闪过可怕的阴鸷。 我教他这种神情唬了一跳,除了病痛之外捎加惊恐,浑身更是抖的厉害。 他触了触我的眉头:“缺缺,你怎么了?” “没事。” 我忙不迭地拉住长极的手,转移话题问道:“你的伤重不重?那日你挨了莫昮一下,我看着都疼,伤口深不深啊?你脸那么白,是不是失血过多导致的?” 长极方才还皱着眉头,但听我说完话却舒展安然,忍俊不禁道:“你担心你自己。你的伤比我重多了。” 他探头瞧了瞧天色,回眸一瞬眼波里尽是忧虑,遂起身拉我上背。 “走,我背你回去。” ………… …… 刚回到住处时,我这头疼旧疾又开始发作了。眼前兀地一白,头越发昏昏沉沉,肩膀也疼得厉害。长极疾步送我去找孟节处。 我乍看见孟节,十分惊诧。他也受了伤,脸上多处伤口,嘴角的淤青还未退散,眼底青黑暗沉,甚是可怖。他见着我,眼睛兀地泛红,声音沙哑:“还好你无事。” 我有气无力,扯出一个笑容给他:“我这般人物,自然是有天神庇护的,岂能随意有事。” 长极对着孟节冷冷开口:“有时间废话,不如看看她的伤……” ………… 孟节给我开了一副药性很强的止疼药,不多时便把我胸口处的疼止住。我躺在床上,闷头睡下,到深夜时竟烧起来,想来是受了风寒。 折腾半夜,后来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到了第二天晚上,我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凝神看着锦幄上垂下的流苏,此时房中又温暖如春,我觉得安心又舒适。 长极推门进来,我一双眼睛跟着他,不愿离开他分毫。只见他端着一碗米酒汤圆朝我走来,坐在床边的软榻上,笑了笑,修长如玉的手指舀起一勺子,吹了吹热气,然后喂给我。 我努努嘴,嫌弃道:“这味道好奇怪啊。我不想吃。” “这个可以暖身,吃了对身体有好处。” 我眼睛扑闪扑闪的,试探着啄了一口,只觉清甜爽口,又有香气盈荡唇齿之间。我满足地砸了砸嘴巴,然后一口接一口地将那碗汤圆吃了干净。 我嘴里包着汤圆,含糊不清道:“大难不死,必有口福。哈哈哈。” 长极放下碗,没忍住用手弹了下我额头,怒骂道:“你就是个饭桶。” 他这般说我,让我很是窘迫,可我一点不生气。 他两指一夹,捏住我的脸,疼得我倒一口凉气。我玩闹似的张口就想咬他的手,他一闪避开,笑意里带了些无奈:“说你还不乐意了。” 望着我一脸伤悲的样子,长极笑意盎然,又伸手去摸了摸我的头,柔声道:“你休息……” 有时候,我觉得长极是这个世上对我最温柔、最温柔的人。他会舍命救我,会给我煮粥,还会亲手喂我吃饭。而且,他还长得那么好看的……他轻笑着抚琴的样子,写字的样子,画画的样子,还有修长指尖轻柔抚摸我头发的样子……一帧帧都像画中一般。 他将我从湖水里捞出来,背着我走过长长的街;他还为我杀了莫昮这个大坏蛋,不顾一切的救我;在山崖之下寻到我,为了我和羌笛拼命,背着我翻山越岭的,趟过百里黄沙回到乌硕川。想起这些,我脸上浮上一团红霞,满心满意都是他。 四十四章 以身相许 细细扳着指头算,长极都救我好多次了。若他不介意,我真想以身相许。 可事实是,他很介意。 他有温家十三娘了。 那个大方美丽又有智慧的温耳,能提笔,可上马,全然不像我总是给他添麻烦。 我心里明白,长极对我好,只是出于同情,因为我背井离乡来做质子,或者将我看做朋友,丝毫没有什么男女情意在其中,又或是,他将我当成了妹妹。 他除了不喜欢我,真的是对我仁至义尽了。 我其实都明白,可我这心下,为何越发闷痛得紧。 长极已走多时,我躺在床上苦思冥想,辗转反侧。一翻身,带动手腕的银铃和脚踝的铜铃响起。 我摸了摸手上银铃,愁苦不已。忽而想起那个红衣女子,她说她叫羌笛的人,究竟是谁呢?她为何要救我,还知道我阿娘的名字。 可她若是我阿娘的朋友,却又为何对我冷冰冰的。难不成,她是贺格的旧情人,和我阿娘是情敌?不对不对,贺格是君王,大可两个女人都娶了,何苦惹下桃花债来难为自己的后代。又或者说,是羌笛骗了我。她救我,根本就只是为了密诏。她在洞中就反复威逼我说出密诏下落,好在我口风紧,这才没有让她得逞。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真是我阿娘好友? 我的生母贺兰阮,我从未见过她,也鲜少听别人说起她。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她若是活着又去了哪里,为何不来看我呢? 自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也曾变着法去问贺格和纂叔叔我阿娘下落,可他们不约而合,皆是一字不提。 纂叔叔只说,因着外戚干政,奸臣当道,贺格自身难保之际才忍痛将我阿娘送出宫去。她藏在乌洛兰府,生下我后便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未见过她,就连她的画像都没有。不记得是哪年的事了,有次我偷偷翻墙去看贺格,彼时,他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酒坛子坐在梅花树下。我存着心要去捉弄他,刚捏住他的鼻子,他忽而开口,口里断断续续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凑近去听,只听他在喊阮阮。 我以为他在唤我,只是唤错了字,我插着腰,气吼吼道:“贺格真笨!是缺缺,不是阮阮!” 贺格被我惊醒,半睁着眼睛,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口齿不清的纠正说:“是阮阮,不是缺缺。” 我不知他口中的阮阮是谁,只道定是贺格新纳的娘娘。我虽不太清楚贺格后宫之事,可也听闻他不喜女色,只醉心于丹青诗词,是以,他后宫里的妃子我扳着指头都能数过来。除去皇后步六孤氏、贵妃丘敦氏、昭仪渴烛浑氏,另几个见过面但是说不上姓氏的嫔妃外,我还真不知道贺格竟立了其她妃子,我更不知这阮阮是谁。 后来想想,我的生母贺兰阮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阮字,贺格唤的阮阮,可不就是我阿娘了吗。总之,我对我生母的事知之甚少。 疾风打动窗帘,碰响悬挂其上的风铃。我挪了位置,将朝着内侧的头往外转动,甫一抬起,反光晃眼,吓得我赶紧往后一缩,猛地翻身跃起。 “是谁?” 我惊呼的刹那间,一个带着花纹面具的人持剑向我扑来。我眼疾手快,立马掏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用力划了她一下。通过身段和一双露出的勾人眼睛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她眼神狠厉,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向我,我躲闪不及,以为要白白挨了她一剑,她却没有刺下来,这让我很是不解。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收起了剑,凑我极近:“你这丫头,机灵是够了,只是动作迟缓了些。”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我破口质问。 她又不说话,几步上前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我拼命反抗却怎么都挣脱不了。 蒙面人凝着我,眼里却没什么杀意,声音放得很轻:“你别怕,我不伤你。只要你不出声引来人,我就放开你的脖子。” 我被她这么掐住脖子,呼吸极度困难,说话就更是费劲儿,哪里还能向保证! 我拍打着她的手背,她稍微松了松手,我费劲儿道:“要说什么话,就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嘛,非得掐住别人咽喉,才觉得霸气是不是。” 按理来说,若是熟人,我光听声音便能将其辨认出来,可眼前这人倒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竟故意遮掩了自己声音特点,使我无法认出。 她冷嗤一声,改成锁喉,这一掐,力气胜从前。 眼看就要小命不保,只得越发奋力拍打掐住我脖子的手,可这人力气太大,无论我使多大的劲儿都挣脱不了束缚。 “你……放开……放开我。…” 她冷嗤:“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的头疼才镇压下去,冷不丁的遭了偷袭,对方还是个手劲儿这么大的人,处于下方是绝对的。心里哀嚎,看来今儿必定又是要赌命的。 我苦苦挣扎,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时,掐住脖子的手却放开了,改成捂嘴。 她语气无奈:“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这人来时憋着声音说话,此时变了变,我大约听出了些端倪。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让她松开。 “要我放开你也行,不过,你得保证你不大声叫喊。” 我眨了眨眼。 她将手从我嘴上移开,方才起身,门轰然被推开,耳边掌风袭来,一道身影将我救下。我狂喜,以为是长极,睁眼看去竟是孟节那厮。 蒙面女子目光偏执阴狠的剜了孟节一眼,又转过身晦暗不明的瞧瞧我,然后遁门而去。 孟节没有去追,将我扶回软榻,见我身上满是血,眉头紧蹙,急急道:“你受伤了?” 我立刻将自己检查一番,神情凛然:“没有,这血是那个蒙面人的。” 孟节了然,接过话头:“你可看清那刺客的面目?是谁?” 我摇了摇头:“没看清,不知道。” 其实我早已印证心中猜想,只是不知如何解释,羌笛身份不明,又不向我说明来意,就连她这名字也难说真假。我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给别人找麻烦,自然不能向孟节透露羌笛的事。 我转了个身面向内侧不去看他,呓语道:“你回去,我要睡觉了。” “你多注意些,夜间不要睡得太死,恐她还会再来。我就在你隔壁,夜里有事只管大声唤我。” 我再次转过身,不在意道:“没事的,那刺客说不定是我纂叔叔派来保护我的。她不会杀我,不然之前她进来时就一刀结果了我。” 孟节颔首,抬眼望着我,眸中水色温柔,漾着浓浓情意。我很不自在的别开头。 “缺缺,那日你被人掳走,我很着急,也很内疚……我本想先长极一步找到你的,可是,我晚了他一步。” 我听见他的叹息,一声盖过一声悠扬。 我不觉好笑,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榻上,伸长脖子去看他。他睇了我一眼,又别开脸去。 我笑道:“你是在跟我道歉吗?” 他神色略有凄楚,想来是觉得对不起我。其实这怪不得他,他又不知道莫昮会来抓我,就是他在,也做不了什么,说不定还被莫昮打得爬不起来。若是认真算,他受了这伤也是因我而起,该是我对他不住。 我咳嗽一声,大方道:“无妨无妨。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你无须愧疚,不要觉得对不起我,这事本就与你无关。” “那怎么能行,我孟节,一向是个有担当的,有责任心的人。我和你一同出去,却把你给弄丢了,还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得补偿你。” 他声音突然拔高,大有一副你看不起我的意思。 我盘了盘腿,以手支颐杵在膝盖上,百无聊赖道:“那你怎么补偿,又是一串糖葫芦搪塞我?我告诉你,不接受。除非一百串,否则,我轻易不接受哈。” 他深吸口气,似要就义,一锤定音道:“我打算以身相许!” 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我咬牙切齿,恨恨道:“你不是补偿,是来补刀的。” 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一个白眼赏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大声抗议,表示自己从来不占别人便宜。 他好一番自卖自夸,誓要将自己塞给我一样,但都被我严词拒绝。 孟节这人,开玩笑越来越每个正形。 最后,为了表示歉意,孟节煎了一副好苦的药逼我喝下去,我觉得他是在报复我。 喝完药之后,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至第二天,烧又退了,但人始终没什么力气,只是歪歪地躺在床上,也不想起床。 长极给我煮了一碗清淡无味的白粥,我忍着反胃喝了干净,嘴巴苦苦的,我说想吃一只烧鸡,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说什么病中饮食要清淡,不可以吃太过油腻的东西。 我假意答应,想着到了晚上便悄悄咪咪的偷溜进厨房找吃的。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我从房中出来,蒙着脸,准备直奔厨房。忽而听到悠悠的箜篌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我耐不住好奇,寻着声音来处而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小院。 先从门缝里小心观察了半天,门里是一处绿杨庭院,除去杨柳翠枝依依外,还有一树枇杷。庭上回廊拐角处,两个侍女正言笑晏晏走过去。 我大胆地推开门走进去,一踏进庭院,恰值一阵清风徐来,吹落一庭柳絮杨花,瑟瑟地落一肩,让人都舍不得拂去。 庭中无人,四下转悠一番,寻思着怎么够到树上硕大诱人的枇杷。 刚把手搭在树干上,突听身后一声大喝:“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糟糕,被人发现了,听声音像是个女子。 我不敢发音,头也不回地就朝着来处跑去。我跑得飞快,身后的人动作也不慢。都没听到脚步逼近的声音,肩头就已经被她的一只手抓住了。眼看大门就在数步之外,我怎肯功亏一篑,反正也蒙着脸我不知是谁,遂朝着她肩头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趁她吃痛松开之时,我却晕头转向的往里屋奔去。 四十五章 北邱来客 在身体跃上门板并借助跳跃之势推开那扇门时,那人却甚是执着的同我一起跃来,并随着我一起滚进门去,在室内七磕八碰地翻滚着,只听得耳旁一阵唏哩哗啦地乱响声,也不知碰翻了多少东西。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定睛一看,周围已是桌歪椅倒,狼藉一片。 屋内雾气蒙蒙,好像是浴室。 追我那人一把扯下我蒙脸的布,她似乎并不知我是谁,我扯出一个笑,慢慢往后退。 身后的门通着内室,被我无意识的推开,转头一看,我瞬间石化,呆若木鸡。浴室中氤氲着朦胧水汽,烟雾缭绕里,好像看到有人正在洗澡…… 我木头似的愣了,身旁的这个侍女也好不到哪里去,先是瞪目结舌,然后二话不说掉头就跑,速度之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放轻脚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退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谁在哪儿!!” 一声惊呼,锦幄后的人便急忙披了件衣服,飞身而来。我认出了她是温耳,可她不认识我。 她此时恼怒羞愤,长剑出鞘,隐挟风雷之势,一点剑芒逼在我喉头。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挡住脸,急急道:“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温耳一脸肃杀之气,命令道:“把手拿开让我看看你是谁!” 我哪里好意思自报家门。 我最开始的打算,是想特别体面的出现在这个情敌面前的,着重的彰显一下自己气势。哪里会料到,竟是这么个开场。 “你到底是谁,不说我杀了你。” 我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开口,遂打着哈哈道:“我谁也不是,我只是路过,这就离开,你莫要生气,生气就不美了。您继续洗澡,继续哈。” 温耳脸上怒色更甚,手中剑尖一送,已经刺破我喉头一点肌肤,鲜血缓缓渗出来,恨声威胁:“你若不说是谁,我就一剑杀了你。” 那一点锐痛让我又惊又骇又恼,我放下手,哇哇大叫起来:“我是乌洛兰牧夏,北邱的公主,你怎敢对我不敬!” “你是北邱公主?” 她一愕,不信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 “怎样,我的气质不像吗?”我挺直腰板,铮铮回道。 她讪讪笑道:“看起来确实不像。” “我确实是北邱公主。哪个,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也不是故意看到你洗澡的。” 我连尊称您都用上了,语气十分谄媚讨好。想着,她该感受到我炙热的歉意了。 俩人依然立僵持着,气氛一度尴尬。 她虽纤细苗条,看起来也楚楚可怜,可此刻我看光了人家身子,自然气短半截,顿觉她有泰山压顶般的气势。早先我只在城楼远远见过她,没怎么细看,现下面对面,我正好趁机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其实温耳也说不上多么精致漂亮,至少和听笙安康比起来是不如的,但她的眉眼生得动人。长眉入鬓,挺秀如峰,英气潇洒,不似那些弱不禁风的闺中女子,再配上那双晶亮有神的漆黑眼眸,还是挺好看的,至少比我好看。 我以为她还在生气,正思考着怎么抽身,温耳倏而沉声问道:“你到底来这里作什么。” 我费了半天唇舌,终于算是解释清楚了。 “你来我这里找吃的?”她犹自不信。冷若冰霜地回视我,让我笑不出来。眼前的人,还是城门口那个笑得温文尔雅,千娇百媚的温耳?真是个会变脸的女人。 “我当然是来找吃的,也没想会看到你洗澡,但我真的没看到什么。对了,你有吃的吗?最好能有一只烧鸡,若是没有,鸡腿也可凑合……” “没有!” 随着“啪……”的一声,大门在我左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合上。 啧啧,真凶啊。 第二日,百里颛和长极随着温铉先行回都城复命。因我生病,长极便让我随着温耳一同回去,孟节倒是很仗义,因他懂医,遂主动留下来照顾我。我休整了两日,终于从床上下来。刚出门,温央一见我,不由意外道:“这才几日,公主怎的消瘦成这样了?” 我摆摆手,不甚在意:“饿的。” 接连吃了好几天白粥,一点肉不见,能不瘦才怪。 她体贴询问:“可需我搀扶?” 我婉言谢绝:“多谢将军好意,我自己能走的。” “公主身子不适,我吩咐下去备了一辆舒适柔软的马车。若实在体力不支,大可在府中多停留几日,等养好了身体再起身也不迟” 她言辞恳切,倒教人意外。 我懒懒地笑笑,着实没什么力气与她客套。直言道:“不了,这都是病没什么大碍。我回去养养,过不了几日便会好的。”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看样子今晚怕会下雨。 “对了温将军,北邱来信说,拓拔诏将军劳烦温侯爷给我捎来件东西,不知侯爷现在何处,我好去谢谢侯爷。” 我突然记起,阿诏在信里说过他托温铉给我带了礼物的,因为这几日的耽误,我便给忘了,现在才记起来问。 温央面露难色,也似才想起来要说这事。 “早先父亲交代过了,待公主回来,便将拓拔将军捎带的东西交到公主手中。我今早去军中,本想要替公主将东西捎回,可到那儿后发现,这事实在有些棘手。” 究竟是何物,竟让温央觉得棘手,我不禁疑惑。 …… …… 温央领着我去了后院,院里头有个硕大的笼子用黑布盖住。走近时,笼子微微摇晃,里头时不时发出响动,像是在啃骨头的声音 我狐疑的看看温央,又看看孟节,两人皆无回应,吊足了我的胃口。 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稍稍有些激动。为应证我的想法,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孟节连声制止:“别过去,缺缺小心。”话落,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我前面,我颇不耐烦的推开他,迫不及待的掀开这层布。 黑布下的礼物,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说呢,又惊又诧,更多的是喜悦。 “月食!”我欣喜若狂。 想不到,阿诏千里迢迢给我捎来的礼物竟然是月食。 月食见着我,明显也是一愣,全然忘了嘴里叼着的骨头。嗷呜一声,骨头便从嘴里掉落。 月食不住的扑打笼子,我知它是见着我激动,急于出来。 我打开笼子,抱着月食一顿猛亲,开心得不行。没想到两年不见,月食跟我一点都没生分。 孟节担心月食会伤我,几次想把我们分开,月食为此不太喜欢孟节,对着他龇牙咧嘴,吓得他连退了好几步。温央掩嘴偷笑,这让孟节十分没面子,却还嘴硬道:“我可不是怕它,我只是……”他措不出词,脸上晕红一片。 我亲了亲月食,揉揉它的脸,转头对着孟节投去嫌弃目光。“胆子真小。你放心,月食很有灵性的,它不会伤人。” 孟节冷哼:“哪有人把狼当宠物养的。” “我啊。” 我养过羊,养过马,最让我自豪的就是养了月食这匹狼。 回去的路上,因为我要把月食带上马车而惹怒了孟节,他愤愤的质问我:“我和它之间你选谁!有我没它,有它没我。” 这还用考虑吗,人怎么能和狼比较, 孟节岂能与月食同日而语。 于是我果断答复:“自然是选月食啊。” 孟节错愕的瞧着我,一脸不可置信。声音颤抖,扶着车轼甚是伤心,指着月食悲切道:“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我顺了顺月食的后背,瞪着孟节:“我家月食是狼,纯种雪狼,才不是什么狗。” 我暗暗构想,日后上街,我定要带着月食去。有了月食,我再不怕那些地痞无赖会找我麻烦。保不准,我还能成为建康一霸呢。 月食又嗷呜一声,十分高傲的抬起它高贵的头颅,转瞬偏头,轻蔑的瞥一眼孟节。 我以为有月食在,孟节是不敢和我坐一辆马车的。可他还是翻身上车坐在我对面。 孟节本想坐在我旁边,可稍微一动,月食便龇牙恐吓他,震慑着他不许他动。孟节煞是难过,冷眼盯着月食,月食却毫无在意,窝在我怀里睡睡醒醒,好不自在。可它体形太大了,又沉又重,压得我腿麻。 月食身上有北邱的味道,那么熟悉,那么好闻。我这么抱着它,不多时也睡了过去。 …… …… 回到建康的第一个夜晚,因为月食的到来,让我兴奋得睡不着,也可能是白天睡多了。我坐在床上来来回回的给月食顺理毛发,它也难得乖巧,将头放在我膝头上,眯着眼睛很是惬意。 可叹它不会说话,如若不然,它定会向我倾诉思念。 也因为月食,朵步对我难得的宽容,既不追究我擅自随着长极出城,也不责备我满身是伤的回来,还心情大好的找来羊肉喂给月食。 我和月食玩闹至半夜,依旧睡不着。心里突然多了点事,最后决定带着月食去蹭朵步的被窝。 月食一跃跳到床榻之上,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舔了舔爪子,又十分乖巧的跑过来待在我身边, “朵步……” 我站在床边,轻声唤她,没反应,又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她只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我玩心大起,又伸手拽拽她的头发,她还是没反应。 醒着的朵步冷漠又寡言,让我有些发怵,轻易不敢捉弄她。现下她沉沉睡着,我这样看着她,反觉得她亲切些。 四十六章 疑点重重 月食蹭了蹭我的手,在床边转了个圈。我忽而灵光一现,爬到床尾处,蹑手蹑脚将被子掀开一角,然后拽起月食的尾巴去挠朵步的脚板心。 朵步睡得正香,突然感到异样,条件反射的一脚呼了过来,重重踢在我的后背。我还来不及开口,便圆滚滚的摔倒在了地上。眼看她另一脚即将落下,我只能捂住脸,颤抖着说:“别打脸……别打脸……是我……” 朵步的眼神在黑夜里十分犀利,一改平素温和。 “公主半夜三更不睡觉,来这儿做什么!” “我睡不着,想跟你聊聊天…”我趁机爬上床去跟她挤,讨好道:“进去一点,给我个位置。” 她叹了口气,似拿我没办法,挪了一下:“上来。” 我乐乐陶陶的睡在她身边,月食就蹲在床边。 我想起在乌硕川发生事儿,莫昮将我掳走,还有那个自称羌笛的红衣女子。我不知,这些该不该跟朵步说。我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若不说,又觉得瞒住朵步不对,顿时纠结起来。 她似察觉到我的情绪,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缓缓开口,吐气如兰:“你不是要跟我聊天吗,你想说什么?” 我长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我环住朵步的腰,感到异常温暖,莫名想要依恋她。这种感觉,就好像对母亲的依恋一样。 月食跳上床来,我顿时打了个寒战,浑身哆嗦了下。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胡思乱想也得有个限度啊,朵步与我一起长大,我五岁就认识她,她那时最多也只有七八岁大小,如何当得我的娘。 她搡搡我的肩膀,好笑道:“又发呆了,在想什么?” “朵步……你说我的亲娘,她是不是没有死啊。” 我声音在夜里有些沙哑,她愣了一下,以为我在哭,便立即翻身起来,直勾勾的凝着我,诧异道:“你为何这样说?”她情绪一瞬高涨起来,盯着我看了又看。我被她看得心慌,犹自别开头。 我砸了咂嘴,下定决心跟她说起在乌硕川发生的一切。跟她说羌笛掳走我时,提到了我阿娘。 我望着她,惴惴不安道:“你说,那个羌笛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她说她是我阿娘的好友,我是她故人之女,可她对我可不怎么友善,她还向我要密诏呢。她定然是对我有所图谋,可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一股脑说完,心里疑问不减。朵步听后,眉眼渐渐舒展,忽而敲了敲我的头,语气恹恹:“她既然没有害你,定不会图你什么的。” “但她向我要密诏了啊,这还不算图谋不轨?” 她懒懒摇头,赧然笑道:“不会的,她只是逗逗你罢了。并不是真的要你的密诏。” 我讶异出声:“你如何得知?” 她说得这般笃定,好像她知晓那个羌笛一样。莫非她们之前就认识?可朵步日日与我在一起,她知道的人我都清楚,从未听她提起,或是见过那个羌笛。 她见我满脸疑惑,讪讪道:“我只是猜测,并不能断定。你不必大惊小怪的。” “真的?”我犹自狐疑。 她立即躺下,拉了拉被子替我盖好,这才道:“我困了,不与你说了。” 话落,便真的不再与我多说一句话,侧着身子睡去。 我努努嘴,直挺挺的躺下。 我与朵步共盖一重被子,根本盖不严实。我睡在外侧,风从窗户口灌进来,吹得我后背凉嗖嗖的。我不敢挨近朵步,只好抱着月食取暖,它嫌弃地嗷呜两声,一爪子拍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我伸手去打它的嘴巴,它又舔了舔我手心一下,弄得我呵呵笑出声来。 朵步嗫嚅道:“怎么还不睡?” 我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对月食做了个噤声手势,月食乖巧的低下了头,匍在床榻上再不动作。 我望着朵步后背,她动了动,看着欲要翻身过来,我赶紧闭眼装睡。 我听见她轻声的叹息,然后又为我掖掖被子,方才安心躺下。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提起书箱乐呵呵的上学去。 方进学室,于归就杀过来兴师问罪。 她环抱着手臂,冷冷哼道:“好啊你,竟然一个人跑出去玩,竟也不叫上我。” 我解释道:“不是一个人,我是跟着长极去的。” 她咬了咬牙,道:“听说你还受了伤,差点死掉的那种。看,这就是你不带我去的下场。你若是带上我,哪个贼人敢伤你半分。” 我颇为好笑道:“带上你会更惨。” 若真是带着她去,恐怕我不只是受伤而已了,简直命丧当场啊。 她顿了顿,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还听说,你金屋藏狗。” 我心里咯噔一声,愣神道:“谁说的,我没养狗。” 允康笑了笑,顺了顺大白后背,缓缓道:“是孟节说的。他说你北邱的朋友给你捎来一只狗。那狗在哪儿,怎么不见你带来瞧瞧。” 于归重重点头附和:“就是,你怎么不带着你的狗来给我们瞧瞧?” 我恍然大悟,转瞬悲愤交加:“我家月食才不是狗,是高贵稀有的雪狼。” 于归摆了摆手,无视我的纠正,犹自说道:“都一样,你何时将你家的狗带来给我们玩玩呀。” 我气结,无力纠正她对月食的看法。 允康也眯眼微笑道:“我也想看看。” 我叹了口气说:“我家月食虽模样漂亮,可到底是一匹狼,体型庞大,狼牙锋利,我怕吓着你们。” “你少来,我不怕。我今日课后便去你那儿看你的狗。”于归叉腰打诨的样子,可真像个女流氓。 我诚恳地看着她说:“你若是想看也不是不行,只是到时候你可别被吓哭。” 她挺了挺胸脯,扬起尖尖的下巴,哼了哼,说道:“我又不是允小五,才不会被吓着。” 我不屑与她置辩,只求到时候见着月食,她别被吓破胆才好。 …… ……… 果不其然,我的担心是对的。之前拍着胸脯说大话的人,初见月食时竟被吓得哇哇大叫,跳在我身上紧紧抱住不肯下来。月食本想与她示好,方才迈开步子往前走,她已经浑身颤抖,急得快要哭出来。倒是允康胆子大些,敢去摸摸月食的后背,月食温顺的蹭蹭允康掌心,然后蹲下身来,讨好的要摇尾巴,全然不顾自己高贵的狼族血统。 月食很有灵性,更通人性,谁对好它便对谁好。于归见状,也壮着胆子去摸摸月食的耳朵。月食可能生气于归之前对它的嫌弃,十分不给面子的甩开头,可后来,还是臣服在了于归投过来的小烧鸡下。 秦落雪蹲在地上,嬉皮笑脸的拿着个鸡腿逗月食:“来这儿,这儿有好吃的。” 可能是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的缘故,月食竟不受他诱惑,蹲坐在允康脚边一动不动。 转眼立秋,秋高气爽。 我被安平掬在房里绣了一个月的刺绣,她说按照南瞻礼制,过了年,我满十五岁,便到了行及?(ji)之礼的年龄。我须得亲手绣制一条发带,在行礼当日束发用。 我觉得这事很为难我,因为我实在不擅女红,苦学了这一月,安平手把手也没将我教会。她拿着我绣的成品,左看右看,眉头皱了又松,良久才缓缓问我:“缺缺绣的,可是一只猪?”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到我的绣品上,我明明绣的是月食啊,如此明显,她怎么看不出来呢。我细心引导她去看,耐心解说:“这是月食的耳朵,腿,尾巴,你看看这比例这体型,栩栩如生啊。” 安平终是死心,语重心长道:“术业有专攻,便不为难你了。” 对啊,术业有专攻,为何要拿我不擅长的东西为难我呢,若是比吃喝玩乐,我定然是其中的佼佼者啊。 这日天空湛蓝,白云袅袅,安平放了我一天休息。 我迫不及待的带着月食上街炫耀,朵步劝不住我,只得随了我。 马车内原本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但被小烧鸡的气味覆盖住了,我和月食各得一半,啃得忘乎所以。朵步颇为嫌弃,频频叹气。 我仰起头,嘿嘿笑道:“朵步,你要不要尝尝?” 她眼皮不抬,缩了缩手藏在衣袖里。 朵步自小畏寒,北邱虽四季分明,但冬季漫长,入冬时间也早。每年一过秋,她就开始裹着厚厚棉袄出门。到了南瞻后,因这里四季如春,天气比较暖和,我便好久没见她穿得这般臃肿。这几日她受了风寒,怕冷得很,才入秋便已经抱着暖枕,穿着棉絮夹衣,离过冬,只差一个火炉了。 我咬了口鸡腿,含糊道:“朵步,安平娘娘送来的字画你都收拾好了吗?” 朵步点了点头:“早就收拾妥当,让花抚放到了内橱里。” 我点点头,摸了摸月食耳朵:“安平娘娘送我的字画一点没用,我又不善文墨,欣赏不来这是风雅之物,还不如多送我点吃的来得实际。” 朵步恨铁不成钢的瞪我一眼,张口欲要数落,便听得外面一阵嘈杂,马车微微晃了晃停下来。赶车的小厮喊了一嗓子,勒住马。转头禀告道:“主子,前面的路给堵住了,” 我要刚起身一探究竟,朵步忙拦住我:“别乱动,让车夫去瞧瞧。” 四十七章 邀约 我静静地坐在车内,竖起耳朵去听,外面乱哄哄的听不清楚,过了片刻忽然安静下来,随即又是一阵杂乱。 我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呵斥:“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恬不知耻啊。” 小厮去探消息还没回来,大约是这热闹太好看了,以至于让他流连忘返。 外面又传来阵阵放肆的笑声,颇为无赖乖张,我实在好奇得紧,探出头出去逮住一个路人询问。 这一问才知,原是一个恶霸看上个俊美的小郎君,要抢回家去,那小郎君不从,嚷嚷着要投河以证气节。嗯,看来还是位贞洁观很重的儿郎啊。这一下我更坐不住了,不顾朵步制止硬要下车。 我领着我家月食,杀出一条路到得前方围观处,插着腰怒吼道:“是哪个不要脸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男啊。站出来,看小爷我不扒了他的皮。” 那恶霸一把推开原本抱住的玉面小郎君,走上前来冲着我舔脸涎笑,我一阵恶寒,险些没有呕出来。 “哟,真是冤家路窄啊。小公子,竟在这儿遇见了。” 我忍着反感道:“你认识我?” “自然认识。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他摸了摸油腻的脸,又要来挑我的下巴,我用尽全力一巴掌拍下去,疼得他眼泪汪汪。 我仔细看看这张胖脸,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对了,上次甘木居调戏我的那个死胖子就是他。这个好男风的丑八怪,又在这儿惹是生非了。 没等我说话,那人冷声喊道:“上次让你给跑了,这一次,我可再不会掉以轻心,非得把你捉回府里去不可。” 我怒极反笑,破口大骂:“呸,什么东西,小爷我也是你这腌臜之物能够肖想的?我告诉你,识相的赶紧放了那位公子,否则,哼哼,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亲爹都不认识才怪。” 他啐了一口,恨恨道:“好大的口气,我今日是要定你了,那个人也不放过。” 话音落,他一个手势下来,身后就涌出一堆跟班,口中尽是要打要杀。 “泼皮无赖,对付你都不用我出手。” 我不急不慢,移开步子,放出我家月食。月食张大嘴巴,蓄势待发,仰天一声狼嚎,便吓得这群乌合之众屁滚尿流,瘫倒在地上,一个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我拍手,哈哈大笑。瞪着这群草包朗声道:“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有本事过来啊,我家月食还没吃饱呢,正好拿你们填饱肚子。” “你这个兔崽子,若是有本事,那别放你家的狗出来啊,和我真正打一场。” 我冷冷勾唇一笑:“真是不自量力的蠢货。” 不等他再说一句,我就给了他一记窝心脚,踹得他人仰马翻,瘫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 那胖子牙齿都在打颤,哆嗦着骂骂咧咧:“臭小子,算你狠,你给我等着……别栽在爷手里,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废话真多!” 我不耐烦的扣扣指甲,掏掏耳朵,对着月食下令道:“月食上,咬那家伙的腿。” 月食闻令,飞快扑了上去,叼着那胖子的腿拖出去好远,只听见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声音,泪流满面,连声求饶。在场看热闹的人,皆被吓得抱头鼠窜,大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 月食没杀过生,顶多吃吃小烧鸡,啃啃肉骨头什么,自然不会吃了他。 我看那胖子被吓得不轻,也不想真的闹出人命,遂唤住了月食。 我蹲在地上,拍了拍月食的后背,月食乖巧的舔了舔我的手心。我盯着着这胖子,威胁道:“以后再让我看到你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我就让月食咬死你!” 他跪地求饶,叩头作揖:“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又踹了他一脚,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 “还不滚!” “这就滚,这就滚。” 这胖子闻言,长舒了口气,真的连滚带爬的跑了。 这时朵步从人群里挤出来,拽了拽我的袖口,没好气道:“你又不安分了。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惹祸,你怎么总是说不听!” 我大叫冤枉:“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算是惹祸呢。” 朵步脸色渐变,眉头紧锁。眼看风雨欲来,却被一个细巧的声音打断。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不用客气,应该的。”我大方的摆摆手,嬉笑回头,一瞬石化。 我惊诧出声:“羌笛?” 眼前这人可不就是羌笛吗?只是她一身男儿装扮,我刚才竟没注意是她。我偏头看着朵步,她比我更惊讶,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我扯扯她的衣袖,她回神瞧着我。 我疑惑道:“朵步,你是不是认识她?”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急忙否认。真是越发感到可疑。 “真的不认识吗,为何我觉得你俩怪怪的。” 我一瞬不瞬地凝着朵步,她坦然看向我,神色自若。人群陆续散开去,只留下我和朵步还有羌笛人人定定站在街心。朵步从始至终都没和羌笛说一句话,只拉着我就要往回走,我不依,强拽着她留下。 我盯着羌笛,仍旧不敢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羌笛撇撇嘴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怎么,见着我不开心。” 呵呵,开心个鬼。 按理说,以她的武功,就算受了伤,要对付那几个酒囊饭袋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她竟忍着没动手,这是为何? “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吗,怎会沦落到被这几个饭桶欺负的地步?” 羌笛不屑的翻了个白眼,环抱着手,冷哼一声:“若不是怕将事闹大,给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几个猪头早被我打死了。” 这倒也是。 可我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我偏头去看朵步,她就站在一侧,默默无言。既不催我走了,也不像防着别人那样防着羌笛靠近我,只是脸色渐渐苍白。她今日好生可疑,举止十分怪异。 羌笛忽而摇摇手上的铃铛,勾唇轻笑:“小公主想知道这铃铛哪来的吗?。” 我忙不迭点头:“想。” 她收起笑脸,拍拍我的脸。“可我偏不告诉你,自己猜。”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挽了挽头发,娇俏的对我眨眨眼。再瞥一眼朵步,然后飞快转身离去。 我始觉被她捉弄,气结不已,“你说清楚,你的铃铛哪里来的?” 本想立刻追上去找她算账,但考虑到我打不过,又只好止步。我咬牙望着她的背影气得跺脚,月食应景的嗷呜一声。 街边的落叶凋零,飒飒飘落。满天柳絮随风起,像极了雪,朵步伸手去接,却怎么都抓不住。 朵步应该是想家了,我也想。 我真想看雪,看看北邱的雪啊。 我无声地笑笑,抬手朝她挥了两下:“小丫头,竟还学会了伤春悲秋。” 朵步难得脸红:“我比你大,你不能这样叫我。” 虽然我觉得这话没什么不妥,但脸颊却红得通透。 “你怎么跟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似的,这般在意长幼。再说了,你才比我大多少啊,我为何不能叫你小丫头。”她瞪了我一眼,又不说话。 我无聊拍拍月食的头,噘噘嘴道:“朵步脾气可真怪。” 她不理我,沉着脸走在我右手边,我兀地开口:“我总觉得你和羌笛是认识的,你还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朵步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凝着我:“我哪能认识她,我与你日日在一起,我认识的人你不都知道嘛。” 说的也是,朵步自来不会骗人,应该不会瞒我。 我拉着月食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行人具惊,纷纷让路,但还好没有被吓到惊慌失色的程度,只不过见着时还 是会被唬一跳。 其实若不说,别人都只当月食是家犬,断不会想它是一匹狼。 毕竟狼是凶兽,没人敢遛着上街。 晚上回去,中庆侯府遣人来报,温耳设了斗茶会,邀请一众好友前去赴宴。我对此表示受宠若惊,我与她见面不过一两次,说是朋友都勉强,遑论是好友。 不过人家一番心意,我也盛情难却,自然要准备礼品赠送。 翌日清晨,我特意赶早前去赴约,以表示我的对温耳的看重和感谢。 方才进了院中,我就看到前方海棠树下的赭蓝背影,那背影,很像长极。 我从门口一侧与雅舍隔开的走廊进去,转了个弯然后上了席鹊楼。长极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上来的另一个人。温耳穿着一袭碧绿色锦缎衣衫,上面绣着精致的小碎花,衣襟和袖口的花边是金银丝绣,我识得这衣服,是苏绣中的广袖潋滟裙。以前长极也送过我一套,比这个还要好看,只是我不如她好看,穿起来自然不如她美。 温耳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宛如冬日里的暖阳一般。 长极凝着她略略沉了沉眸,也笑起来。 我本想走开不去打扰的,可月食却暴露了我。它被屋子里散发的肉香味吸引,一溜烟蹿到前面去,喊都喊不住。因我叫喊,长极和温耳闻声转头,正对上我视线。 “你来了。” 长极唤了我一声,我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去,三人互相见礼。 “小王爷。”我福身,笑了笑。 长极面露错愕,颇觉诧异的看着我问道:“你今日心情不好?” 我摇头:“没有啊,挺好的。” “那怎么今日这么懂礼貌,竟一本正经的唤我小王爷。平日里,你可从不这样称呼我。” 四十八章 听人笑语 我尴尬的咧嘴笑笑,睇着他的鼻子,故意不去看他眼睛,嘀咕道:“我一直都很有礼貌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温耳妩媚轻笑,看向我,略略颔首:“那日在乌硕川闹了一场误会,温耳没能认出公主来,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我急忙摆手:“不怪罪不怪罪,倒是我冒犯了温小姐,还望你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长极一头雾水:“什么误会?你们已经见过了?” 我与温耳同时缄默,皆是闭口不提那日的事儿。 拐向走廊间,长极云淡风轻地瞥了我一眼,我颇有些郁卒,转头看了眼朵步,她似乎不太高兴,一直绷着脸。 “我听母亲说,你最近在学刺绣?”长极在我对面坐下后,突然朗声问起此事。他眼睛眯了眯,好似在等着看我笑话一般,一脸不怀好意。我拒绝回答,他又揶揄道:“这也是难为你了,就你那点本事,让你学做女红,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嘛。手怎么样,没少挨针扎。” 我颇有些难为情,下意识睇向温耳,怕她笑话。她目含柔光,轻声细语:“公主莫要听他胡诹,他啊,惯会打趣别人。” 我默了默,压低声音说:“哪里是打趣,明明就是打击。” 长极笑笑,不置可否。忽而伸手在月食脑袋上一敲,又喂了它一块桂花糕,月食只是嗅了嗅,嫌弃的别开头,他又笑道:“嘴真挑,和你主人一样。” 我抢过他的糕点,一口塞进嘴巴里:“我嘴巴一点都不挑!” 他嘴角上扬,不与我争论。我抬眼望去,正看到玄关处进来的几人。 陶絮儿站在百里颛身旁,秦落雪身后跟着宴臣公主,在之后还有陶若和武平齐,外加一个盛云姜,隐在人后不太起眼。我暗道,这是什么鬼组合。 我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就是不见于归和允康身影,我起身上前问秦落雪:“为何不见允康?” 秦落雪眸光暗淡,讪讪一笑,并不回我。 我又问百里颛:“于归没有与你一起来?” 百里颛摇头:“她不愿来。” 我眼角抽搐,于归不愿来?这怎么可能,她最爱热闹,且总爱跟着百里颛,走到哪儿跟到哪,她会舍得这样好的相处机会。说她不愿来,就是打死百里颛,我也不信。 外面传来朗笑声,我探头看去,是孟节。他方才进门,一屋子的人直愣愣的站着,他踯躅道:“这是,在开什么大会?” 温耳起身,开口道:“大家都请入座。随意些,不要拘束才好。” “我本以为今日人都会到,却还是少了几个人。不见于归,青鱼,便是安康也不在。看来蘅娘你的面子,还不够大啊。” 十三娘是温耳的小名,于归之前有和我说过的,但蘅娘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唤她。 陶絮儿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令周围的人听清,她倒是眼尖,一眼便看出谁没来。谁都说了,却唯独不提允康。 紧随其后的,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秦落雪唇边的微笑原本还勉励维系着,现下一听,冷冷道了一句:“是啊,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这一下,他可是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不过大家都知他失落于没有看到允康,暂时未有任何不悦,一个个有意无意、或明或暗地把目光投向侍坐于秦落雪身侧的宴臣。宴臣一派从容,嬉笑的拽着百里颛往里走,娇俏道:“四哥哥,咱们赶紧挑个好位置坐下,免得待会儿被人抢完了。” 百里颛不急不躁,缓步往里走,目光从宴臣身上徐徐移至温耳脸上,温耳微微颔首示意,百里颛双眸映亮,笑意煦和。 月食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大摇大摆的踱到我身边,亲昵的蹭蹭我的手。我蹲下去,抱了抱它。兀地,陶絮惊叫了一声,颤巍巍的跑到陶若身后躲着,露出头恐慌的指着月食大喊大叫:“哪里来的狗,来人啊,快把它轰出去。” 我眼光如刀,狠狠剜了她一眼,真是少见多怪。 不多时,屋子里的人将注意力都给了月食,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畏手畏脚的样子,诙谐得很。 宴臣调皮的拽拽月食的耳朵,一点不怕的环住它的脖子,欢喜道:“好大的狗,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狗呢。” 我纠正道:“月食是狼,不是狗。” 真是的,有这么难以辨认吗,我家月食不要面子的啊,堂堂雪狼,竟总被当成是狗,要人家狼族尊严何存! 陶絮儿阴阳怪气道:“哪有人能驯服狼来当宠物,公主莫不是在说笑。” 此间气氛和乐,均视她如透明。她铁青着脸枯坐片刻,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武平齐脸色一变,口气生硬道:“这是我的酒杯……” 陶絮儿瞪着武平齐,抿嘴道:“我偏要用,怎么了。” 武平齐嘴角上扬,讥笑道:“陶大小姐,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这杯子刚才被月食舔过,我本来,是打算要换的。你既然不嫌弃,那便留着用。” 看着陶絮儿欲哭无泪,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的表情,我就绷不住笑出声来,几人瞧着我笑,也不再忍耐,纷纷掩嘴偷笑。 陶絮儿恼羞成怒,但又不敢指责别人,只好瞪着陶六郎,骂他出气。陶若摸了摸鼻子,歉意的看向众人。 若是平常,陶絮儿怕是早就跟武平齐翻脸了,因为在她眼里,武平齐出身不如她,是她可以呵斥贬低对象。但此刻,面对这空前的羞辱,她竟没有任何动作。在冷冷地瞥了武平齐一眼后,她就定定地注视着百里颛,可百里颛眼里哪有她,只看得到温耳。陶絮儿越发愤恨不平,当的一声,便将桌上的杯子给摔碎了。 温耳亦没就此说些什么,只让下人把杯盏碎片收拾干净,未几,又吩咐下人开始准备茶盏。 侍女端上来的蜜饯果子,梨干,胶枣,杏仁、糕点,我一块没动,只专注于赵青鱼面前那盘葡萄,可我和她一向不对付,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向她要。她得意的瞟我一眼,知我爱吃这果子,竟存心要气我,故意将这盘葡萄移得更远。这一移,位置胜从前,挪到了陶絮儿面前。我舔了舔嘴皮,又砸砸,不甘心的死盯着那盘葡萄看。我可怜巴巴的扯了扯长极的袖子,冲他眨眨眼,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倏而长手一伸,端过了那盘葡萄递给了我:“吃。” 我一时间,情绪复杂,又惊又喜,简直就是受宠若惊啊。我心满意足的抬头,众人皆在看我,我在他们诧异的眼神中,心情大好的吃着葡萄。 宴臣此刻正拈起一块透花糍准备塞进月食嘴里,见我手中有葡萄,动作一滞,瞪着长极道:“长极偏心,有好东西竟不先孝敬长辈,你小姑姑我还没吃呢。” 长极眉眼带笑,递过去一盘枣:“葡萄性凉,不适合小姑姑用。你还是适合吃枣。” “我不吃枣!” 宴臣噘嘴不悦,推搡一下秦落雪,命令道:“小雪人,去,给我端盘葡萄过来。” 秦落雪一动不动,只僵着脸看向门外,我知道,他还在等允康。宴臣脸红如丹砂,似要发怒,待说什么,我抢白道:“吃这个,我的给你。” 我为了平息这场风波,决定忍痛割爱,立即把手里的葡萄递给了她。她睇一眼我,恹恹接过,像在赌气,一把一把的往嘴里塞葡萄。我心疼极了,心疼那些我还没吃几颗就快被消灭干净的葡萄。 我的心在滴血,留点给我,留点给我,别全吃了…… 葡萄在南瞻是稀罕物,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寻常人家更是见都没见过。温耳因刚从乌硕川回来,府中有葡萄也不足为奇,只是带回的葡萄数量有限。桌上一共两盘,一盘在百里颛那儿,被孟节这家伙全吞,另一盘子本来是我的,可眼下也全进了宴臣肚子里。我心灰意冷的望着桌上的空盘子,望盘兴叹。 正感伤间,温耳突然与我搭话,她矜持轻笑,温声细语道:“听闻公主也在尚书苑读书习字啊。真是羡慕,想必平日里学院定是趣事多多。可叹我随父亲去了塞外,没机会入学,不然,还真想听听郝夫子的讲学。夫子德艺双馨,桃李满天下,能做他的学生,实在是幸运。” 我笑笑,不知如何接话,只道:“温姑娘蕙质兰心,聪明伶俐,便是不受郝夫子教诲,也有咏絮之才,锦心绣口。不似我这般愚钝憨痴,日日聆听夫子教诲,还是没什么长进。” “公主言过其实了,温耳哪有公主说的这么好。公主冰雪聪明,率性大方,才是温耳所向往的。” 我但笑不语,不再接腔。你向往,你也可以啊。 温耳陆陆续续又与我说了些什么,大都是在夸我,可我哪有什么值得她夸赞的,还不都是些客套话。她字字珠玑,句句妙语,我不喜欢跟她说话,总感觉是在玩成语接龙的游戏,我口笨,搜尽枯肠寻得几个成语也全说完了,实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话间,早有侍女推开门进来,端来洁手的瓷盆。之后又有婢女挑起珠帘,端来茶具,不多时,又陆续端上湖蟹。 我学着众人稳稳跪坐在厚厚的锦垫上,面前摆放的小案,是待会儿要吃螃蟹用的桌子。侍女们跪坐在下首,开始洗手焚香,将修剪得雅致美观的插花摆放整齐,又有七八个侍女娉娉婷婷走上前来,手里分别端着小巧的银盆。 四十九章 坐酌泠泠水 室内环境清雅,摆设别致,一股幽香萦绕鼻尖。 “今日我邀大家前来,特意设了这个斗茶会,是厚着脸皮为自己接风洗尘的,你们万不能约束。大家都尝尝看,这云胡河里刚捞上来的螃蟹,可还合口味。”温耳淡笑着,举手投足好生优雅,哪里看得出将帅之家的匪气,倒是像勋爵文豪家中的女娇娇。 我记得以前看的一卷书里说过,德貌双修的女子,该用“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来形容,我看温耳便是这样的。 和她一比,我真是得回洞重新修炼八百年了。 方才净了手,侍女便用银盘呈上绵巾给我擦拭。未几,又捧过金丝楠木茶盘,上面端放着两只玉杯,里面装着青盐水。我愣了愣,以为是要给我喝的,遂端起杯子啄了一口,咂咂嘴,嗯,咸咸的,不太好喝。 长极冷冷道:“这是漱口用的。” 我错愕的瞬间,咕嘟一声,已然咽下最后一口。 长极煞是无语的瞥我一眼,我默默将杯子放下。 漱完口,我想总该喝茶谈正事了! 谁知道,侍女们又用托盘端着大大小小的器具出来。孟节凑嘴过来,跟我说这叫蟹八件,是吃螃蟹的必备武器。 我叹了口气,腹诽不已:真是麻烦,吃个螃蟹,用得着如此繁琐吗,直接拿起来扳开不就行了。我第一次吃这东西,没什么经验,只好有样学样,跟着长极摆弄。他冲我笑了笑,十分耐心的引导我,可我笨手笨脚的,始终没找到诀窍。 我将螃蟹扔回盘里,又气鼓鼓的拿起来,趁人不注意,凑到月食嘴边,月食嗅嗅,嫌弃的别开头。 我摸了摸它的头,赞同道:“有眼光。” 我突然后悔来参加今日的什么斗茶会,要斗茶就斗呗,本来寻思着随便喝几盏茶就找借口偷溜回去,偏又要吃什么螃蟹,吃就吃呗,为什么如此折磨人啊。 众人忙于开蟹,顾不上说话,自然也顾不上我。我觉得枯坐无聊,便有意无意的去打量其他人的举止,妄图在他们吃螃蟹的动作里,找出一点笑料来给我打发打发时间。可他们都太无趣了,并没有笑料给我。 宴臣倒是好玩些,俩眼睛睁得圆圆,瞪着盘子里的螃蟹,拿起来敲敲,又放下,似拿它无法,最后索性不再弄。她以手支颐杵在桌上,静静看着秦落雪。忽又挺直腰背,把面前的螃蟹推给了他,似要等着他将螃蟹肉剔出来装到盘子里,她好吃现成的。她这番表现,呆呆萌萌,甚是憨态可掬。我看着都觉得可爱,遑论是男子。可秦落雪却不为所动,始终沉着脸,心不在焉的掏着蟹壳里面的蟹肉,不待宴臣抢过去,他就将弄好的蟹肉囫囵一口吞了。 宴臣大惊:“你怎么自己吃了啊!” “我为何不能吃,这是我弄的。”秦落雪面无表情道。 宴臣气得脸色绯红,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对他低吼:“小气鬼,真小气!” 秦落雪抬眼凝着门外,照旧淡然无波。 “我的给你。”百里颛将自己剔出的蟹肉推给了宴臣,神色温柔,语气却无奈。 宴臣一手托腮,一手赌气的将蟹肉推还回去,恹恹道:“不吃了。” 百里颛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说。回头看了看温耳,眉眼越发柔和。 陶若和盛云姜只顾着低头喝茶,始终没什么言语,武平齐和孟节在讨论什么兵法,沉醉其中,也掺和不进第三人。 铜壶水开,吱吱冒着热气,温耳细心的垫了绵巾才将壶拎下来,又趁着水滚烫,直接冲进紫砂壶中,递给了长极。长极去接时,两人的手便无意碰了。对视的刹那,温耳红透了脸,羞怯的将壶放下,立刻别开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去长极的反应。他不甚在意,仍倾神于点茶。而温耳现下已然面红耳赤。我心下感叹,她害羞起来的模样可真好看啊,长极应该也看到了。 “蘅娘怎么了,竟脸红成这样。”盛云姜故作惊讶,语气不乏揶揄。 “我才没有害羞。”温耳蹙眉,忙打住她的话头,眉眼盈盈处尽带柔情。 盛云姜笑得更加肆意:“我几时说你害羞了,怎么还急着承认呢,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陶絮儿附和的接着话头,言笑晏晏:“蘅娘难得害羞,想必又是因为某个人。” “好啦,就你话多,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吃盏茶。”温耳嗔了她一眼,又帮她斟了一杯茶。 盛云姜但笑不语,兀自别开眼,她看向我时,笑意涟涟。看向长极时,眼神一凝。我也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我多想了,她那晦暗不明的表情中,好像还有些许惆怅失落。 我仲然不语,心不在焉的扳下一只蟹脚。 温耳露齿含笑,对我道:“可是吃不惯这螃蟹?” “没有啊,我只是不太会弄。” 温耳见我下不去手,便接过我手里的螃蟹,对着我笑笑:“公主应该是头一次吃螃蟹,不会也不打紧,蘅娘替你将蟹肉挑出来,到时候你直接吃就是了。” 温耳要替我拆蟹,这让我很是不自在,还有点难为情。 我说不用,她非得帮忙。 她纤纤玉指解下捆绑螃蟹的稻绳,手势曼妙优美,不像是在开螃蟹,倒像是在作画。她做足了一套慨蟹功夫,剪,敲,掏,动作流畅,行云流水。不多时便把一只完整的闸蟹去壳取肉。 “好了,公主尝尝看。” “谢谢。”我笑笑,接过装在蟹壳里的蟹肉。 长极冷嗤一声:“又懒又笨,还贪吃。”我懒得理他,悠哉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慢慢嚼了嚼,味道很鲜美,甜丝丝的。 我低头吃着蟹肉,余光里,孟节凝眸好像在望这边看,我以为他在看我,还略微有点别扭。我抬头,却发现他其实是在看月食,嘴边挂着浅笑,我松了口气,心下舒坦开来。不知为何,最近我都不太想看到孟节,或者说,我是害怕见到他。 我放下筷子,突然头疼起来。眼前一花,险些栽倒在地上,长极连忙从后面稳住我,语气有些担忧道:“你生病了?” “没有,我只是头疼。” 顿时,屋内问候不断,纷纷上前来询问我哪里不舒服。 “让我看看!”孟节很快从对面转过来,一把拉过我的右手要替我号脉。 我愣了愣,将手收回来。 “我只是头疼,号脉应该没什么作用。” 孟节不悦的睇着我,冷冷哼了一声:“没听过望闻问切啊,这病是一通百通,互为相关的,说不定你这头疼就是其他病引起的,且让我看看,我才好对症下药。” 我闭嘴不说,乖乖伸手过去,屏气凝神等着他号出结果,众人也纷纷抬头看向我,面上担忧,皆是嘘寒问暖,关切得很。其中尤属温耳最为热心,一边吩咐下人给我送来屏风,一边又问孟节需要开什么药,她好让人去煎。 孟节不回,眉头轻皱,长极却生硬回道:“安静等他号脉。” 我和众人皆迷茫,一脸诧异的看向长极。 温耳怔仲稍顷,呆呆凝着他。 长极踌躇顷刻,终是缓了口气,柔声对温耳道:“她这头疼只是旧病,不碍事的。还是让孟节号脉完后,再决定是否要用药。你大可不必急着忙活。” 温耳颔首,低垂眉眼。 孟节将手从我脉络处移开,似觉困惑,恨恨道:“奇怪了,我还真号不出你有什么病。” 我眼皮跳了一下,头疼依旧。他又喂我吃了颗止疼药丸,过了半柱香时间,我这头疼才稍稍好转。 孟节道:“我给你针灸试试,看有没有效果。” 我不想麻烦别人,尤其那个别人还是孟节,便强说自己已然无碍。长极一巴掌拍在我头上:“什么无碍,你给我好生坐着别动!” 我欲哭无泪,抬眼瞪着他,想着我已经很惨了他居然还对我这么凶,真是太气人了。他就不能像对他的温十三娘一样的对我温柔点吗!! “你这头疼的毛病,万不能小觑。小小年纪便落得一个病,你以为很值得炫耀是不是。若不尽早医治好,只怕将来有你罪受的。”孟节淡淡地说着,又将随身携带的针包拿出来,要为我施针。 这又细又长,泛着寒光的针,我看得心惊肉跳,仿佛孟节手里的针不是针,而是屠夫手里的刀。他朝着我的头刺来,我下意识避开,拒绝道:“我不疼了,不用再针灸。” 孟节眯眼睨着我,好笑道:“你莫不是怕疼?” 我看了看长极,他面色沉重。 百里颛也关怀道:“你还是试试这针灸之法,说不定正对你的头疼症状呢。” “我最怕疼了,我不想扎针!!”我十二万分的拒绝。 孟节下针的手果然很准,我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插了一根针,我无语凝噎,疼得咬牙切齿。 我看着孟节温和的神情,总感觉他在幸灾乐祸,我便怒不可遏:“笑个屁啊。” “我几时笑了?”孟节淡笑着又在我头上插了一针。 我抬手指着他,愤愤质问道:“你还说你没笑,你看,你看,你又笑了。” “安静点,待会儿扎错穴位怎么办。”长极沉声命令,我立即闭嘴。他叹了口气,看向孟节,孟节朝他示意,他便将桌上的针包递了过去。孟节接过,又慢慢为我帮起针。 长极沉声问:“感觉如何?” “不怎么疼了。”我老实回答。看来这针灸对我的头疼还挺有帮助的。我左右摇晃了下脑袋,看着长极傻傻的笑。长极难得搭理我,我又气短的回头看向孟节,客气的朝着他拱拱手:“谢了啊。”他赏了我一个白眼。 “公主年纪尚幼,怎么还有头疼的毛病?”温耳关怀询问。 孟节的笑容豁然开朗起来,偏向温耳嬉笑道:“这可能,就叫未老先衰。”我赏了他一拳头。 我收敛起凶神恶煞的表情,尽量柔和的对温耳道:“这是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好不了,倒也死不了。不碍事的。” 略略抬眼间,猛地对上盛云姜凛寒的冷笑,心里一窒,她似在诧异我发现了她,随即又换上春风一般的温柔。 这变脸的速度真是够快的。 温耳会意点头,仍道:“栩歌医术精湛,你多让他替你瞧瞧,说不定还是能治愈的。” 五十章 秋千院落夜沉沉 我笑了笑,端起小小的茶杯,茶杯微晃,水便洒了出来,落在手背上有点烫,也强忍着没说。 吃完螃蟹喝了茶,他们便开始玩联诗,我不懂这些,只在一旁看着。 转首看了看窗外,原来已经晌午时分。 心里不舒服,坐在这里简直度日如年,很想逃离。我忽然明白,为何于归她们不来的原因。 “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没做,便先告辞了。” 我说着起身,众人纷纷挽留,唯独长极没有说话。 孟节蹙眉道:“我送你回去。” 我猛地抬眼看向他,随即垂下眼睫,急急道:“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的。” 他嗤笑回我:“我是怕你晕倒在路上。” 我心下一狠,抿了抿嘴,郑重道:“我不想麻烦你。” “你麻烦得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次了。”他说着就要起身,我急忙挥手说不必,态度坚决,口气冷淡。 孟节终是放弃的叹息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努努嘴,不屑置辩。 月食飞快的跑到我脚边,我转身欲走,手腕上一重,回头看,竟是温耳。 “有何事急于离开呢,公主不妨再坐坐。”温耳挽住我的手,看似诚意留人。 我笑着推了推,将手抽离出来,我对着她佯装苦恼道:“不了,郝夫子罚我那五十遍《出师表》我还没抄完呢,我得赶紧回去抄,否则定要挨骂。你不知郝夫子骂起人来多可怕,一套一套的,还尽说古文,我每每被他骂得云里雾里的,一句听不懂。我不想再被他骂了,那太惨了。” 众人闻言,开怀大笑。温耳也掩着口娇笑起来:“既如此,那我确实不好再挽留了,我送送公主。” “不用客气的,我识得路,走不丢的。我先走了。” 我轻轻摆了摆手,唤着月食,带上朵步疾步离去。 一路上,我都在回想之前席上的点点滴滴,心里五味杂陈,怪异得很。 想起温耳,想起长极,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和谐……忽而又想起盛云姜。我今日才发现,她让我有些看不透。之前我犯头疼病,明明看到她在冷笑。她似乎对我怀有敌意,可这是为什么,我与她素来无纠葛,犯不着这样。难道说,她是看到孟节为我针灸,热心待我,所以心里不高兴,莫不是她喜欢孟节?不应该啊,我与孟节也并无亲昵举止,她怎会如此小心眼。我想得头疼,索性不再想。莫名其妙的,我干嘛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算了算了,有这点功夫,还不如拿来睡大觉划算。 这日安平又给我送东西来了,是一个华贵的金奁,上好花梨木雕刻而成的,上面镶嵌着翠玉宝石,精致奢华。里头装了满满一奁珠钗首饰,闪着皎月的光泽。我看着欢喜,但却不喜欢往头上戴,我财迷的让朵步替我都收好了。心想着,若是将来我不用和亲,不用待在南瞻了,等我回北邱,就拿这些钱去开店,专门倒腾各国的特产。譬如将北邱的葡萄酒、玛瑙红石倒在南瞻来买,再将南瞻的茶叶、丝绸运去北邱……啧啧,真是个赚钱的行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能成为九州第一女富婆。将来,若是贺格真被元乞逼得当不成皇帝,我也好花钱给他打点打点,让他晚年不至于过得凄惨。 我拿着一支步摇想得出神,安平笑着打断我的神游。 “缺缺就快满十五,也该到了行及笄之礼的年龄。” 我点点头,放下手中步摇。 安平命人送来各式各样的点心摆满了一桌子,茯苓夹饼、枣泥酥、龙须酥、茉莉透花糍,琼叶糕、樱桃碎冰…… 安平看着我吃的有滋有味,脸上尽是和煦笑意。 “你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越喜欢便越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妇。” 我一口喷出嘴里的点心,尴尬的看着安平。她掩嘴偷笑,倏又开怀不已,揶揄我说:“缺缺竟也会害臊啊。你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我以为你脸皮厚实,经得起打趣的。” 娘耶,我这哪是害臊啊,我这是害怕。这话要是让长极听到了,他又要说我痴心妄想,想入非非了。 朵步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呷一口茶,努力平复心情。从前不曾有的悲哀感觉溢满心头。 安平一脸戏谑,兀地挥了挥手,花抚会意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厨房的晚膳备好没有,得叮嘱她们将汤煲得清淡些,公主最近胃口不太好。朵步,你跟我一起去。”说着便强行拽起朵步走去屋内。 我咬了一口枣泥糕,恹恹无力,只觉得胃里顶顶的,有点不舒服,不禁皱了皱眉,嚼得更加慢。 “缺缺?” 安平唤了我一声,顺了顺我的后背,关怀备至道:“是不是吃噎住了,慢点吃,不急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我胃里不舒服,但生怕惊了安平,让她为我担忧,遂强忍着喝了口热茶,却也不见缓和。 安平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额头,呓语道:“我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可是遗憾未能如我愿。我这样瞧着你,便觉心里欢喜,全然将你当做我的女儿一般。若是陛下下旨赐婚,你做了我的儿媳妇,咱们啊,定然是天底下关系最为和睦融洽的婆媳。” 安平对我真的太好,便如我的阿娘一般。我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受到母爱是什么。我感激她,也真心敬重她。 若如她说的这样,我有福成为她的儿媳该有多好。可现实是,她的儿子为她选取的儿媳不是我。 我鼻尖泛酸,苦笑道:“安平娘娘。我知道您对我好,我也从心里将你看做是我的阿娘一般。但长极喜欢的人不少是我,怕是将来,我成不了您的儿媳。” 安平愣愣不言,犹自道:“说什么胡话,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我垂下眼帘:“长极他,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不是我。” 安平有些动怒,戳了戳我的头,哼了一声,气道:“他敢。我是他母亲,我看中的人,便是他将来要娶的人。我喜欢你,他自然也得喜欢你。” 我颇觉好笑,更感无奈,她这强买强卖的架势,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朵步和花抚回来,朵步手里还端着一个陶罐。她熬了一锅羊骨汤,说是要给我养胃用的。 朵步用白瓷小碗盛了半碗,悠悠递给我,叮嘱道:“这汤最是滋补,你的胃受不得寒,得多喝点暖胃。若是饿了,就跟我说,我将锅里的羊肉盛给你。” 我嗅了嗅,对朵步道:“好清淡啊,我不想喝。就想喝点又辣又酸的,你给我煮酸汤鱼好不好。” 朵步蹙了蹙眉,笑骂道:“就你嘴馋。等你胃养好点,我再给你煮酸鱼汤。” 我乐滋滋的点头,一口喝干净碗里的羊骨汤。擦了擦嘴,将碗递还给她。她接过,语重心长道:“以后少吃点零嘴。你这胃病,还不都是你贪吃蜜饯点心,不好好吃饭造成的。你若是再由着性子来,贪嘴吃凉吃寒,我便将你所有蜜饯果子都扔了。” 她犹自数落我,我乖巧的听着,一句话也不敢顶回去。 安平凝眸看了看她,似也有些惧朵步,小声对我道:“缺缺,你这个侍女,怎么像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的。” 我抬眼笑笑,望了望那边弯着腰替我捞羊肉碎的朵步,掩嘴轻声对安平道:“别让她听见,她听见又得阴沉着脸不肯搭理我了。” 安平眉眼低了低,黑眸暗沉,低声道:“你竟这样怕一个小丫头?说出去谁敢信,天不怕地不怕的北邱公主,竟会怕她小小的侍女。” 我摇头说不是,我不怕朵步,至少我心里是不畏惧她的。可我又说不出为何我那么听她的话,还觉得理所应当。可能是我俩独在异乡为异客,相依为命,互相只有彼此。朵步稳重具有智慧,我又向来尊敬有智慧的人,自然对朵步言听计从。可在心里最深处,我好像又不是因为这层原因,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公主,还吃吗?”朵步起身看着我。 我急忙摇头:“不了,我吃不下。” 朵步沉吟良久,蹙了蹙眉方道:“也好。那我放回厨房,你饿了便说与我听,我重新给你热。”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留着晚上当宵夜吃。” 朵步微微颔首,提起汤勺帮安平也盛了一碗汤,恭敬奉上:“王妃也喝一点,这汤煲了许久,很是甘美。” 安平笑笑,接过去,优雅的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抿抿嘴道:“这汤真是不错,清香不腻,很是好喝。想不到你这丫头还有这般手艺,委实不错。你这汤里,都用了些什么食材,你同我讲讲,等我回去也让府中厨子照着做。” 朵步安然自若,宠辱不惊,悠悠道:“是王妃谬赞了。这汤平淡无奇,没什么难的。只因为公主平日里不准时用膳,又爱吃那些不宜消化的东西,才患了胃病,奴婢便想着法给她炖汤养胃。但若汤合王妃喜好,日后您常来,奴婢再做给您喝。” 安平忙应了,又叮嘱我道:“难得这丫头费心费力为你熬的汤,本就是给你养胃用的,你得多喝些,不要辜负她一番心意。还有啊,你别再去吃那些生冷和太过油腻的东西,蜜饯果脯,也不准再吃。改明儿,我让王府里的师傅给你炖养生汤,天天给你送来,让她朵步和花抚盯着你喝完,不喝完,便不准出去玩。我看你还敢大意……” 五十一章 风乍起 只叹我现在是嘴有余而胃不足,哪里还敢贪吃。我乖巧的连连点头说好,抱着安平的胳膊,狗腿撒娇:“安平娘娘对缺缺真好。” 她慈爱的点点我的鼻子。 安平临出门前,还再三叮咛要我好好吃饭,我不禁好笑,她如此啰嗦,刚才竟还笑话朵步像上了年纪的阿婆,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可我心里暖暖的,只抿着唇笑,她说什么都认真听着。 因着我们年岁渐长,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不顾男女之别同室上课,一月前便隔了分间。其他人都去了西边的课室。现在的课室里,只有我、于归、允康和安康,只是多增加一位新人——宴臣公主。 我不知她好端端的,她怎么跑到这里来。因为她原本是和陶絮儿、盛云姜还有赵青鱼那几人一起的,可现下,她却要来和我们几个平常不太熟悉的人待在一起。 我总觉得她来势汹汹,因为近日,她频频找允康麻烦。 晌午时分,天光云影徘徊,于归将墨磨得沙沙作响,熟宣的声音嘶啦刺耳,我知她的苦闷,概因又是为了百里颛。 午后溽热难捱,尚书苑殿宇幽深,方窗里吹进热风来,让人昏然欲睡。而我无半点困意,一改往日里的烦躁,拿了戏本子看得不亦说乎。允康端坐在桌前,一笔一划的临帖,身边的大白依旧伸着懒腰晒太阳。我原本也想带着月食来上课的,可朵步不准,她说月食若来,我一门心思就都放在它身上,更无心学习。我在课上瞧着允康的猫,心里越发惦念月食,于是乎,我真的无心学习了,索性偷偷拿出一本传奇来看。 风吹得书帛哗哗作响,我用手压一压,继续往下看去,书里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命运一波三折,真是有意思。正在我孜孜不倦,刻苦努力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打破所有宁静。 我很是恼火的转过头,想看看是谁在大呼小叫,影响我的神思飞扬。一回头,瞬间傻眼。只见允康跌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脸上身上全是墨汁,狼狈不堪。而泼她墨汁的人,是宴臣。安康隔在两人中间,紧防两人打起来。但她多心了,打是打不起来的,允康哪敢还手,顶多就是等着挨打。 我和于归同样惊诧,却又不明所以。我急忙上前询问情况,还没走到,宴臣又再次发作,拿起桌上另一个盘砚朝着允康砸了过去,正击中允康额头。 允康闭眼,墨汁洒了一脸,石砚掉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何事至于发这样大的火。” 我几步上前赶紧扶起地上的允康。她冲我勉力笑了笑,眼睛里泪光闪烁,脸上仍旧挂着笑。我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脸,她却止住我,将帕子拿过去擦她的猫。 我回头去看安康,想要一个解释,她翕动嘴唇,欲言又止。 宴臣捂着右边的脸,正咬牙切齿的瞪着允康怀里的大白,丝毫没有在意我的问话。 我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也不好随意指谪谁,只好隔在两人中间尽量调和。 允康是我朋友,安康也是我朋友,宴臣勉强算半个朋友,我总不能像看戏本子那样看她们吵闹。 宴臣高亢的声音甚是尖锐,一改往日甜美,嘶哑难听:“它将我伤成这样,你还护着这个畜生。既然你舍不得打,那便让我来。” “公主,我是不会把大白交给你的。你要打要罚,允康都认。只是,求你放过我的猫。” 大白惊恐的钻在主人的怀里,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气若游丝的喵喵叫唤。洁白如雪的皮毛上都是墨汁痕迹,眼睛耷拉着,很是无力。 于归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眉头紧皱,凝着宴臣不解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自是知道,不过还由不得你们来管。” 我心头一窒,顿感无奈。我不明两人发生了什么,只好耐着性子柔声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宴臣冷嗤一声,将手从脸上拿开,引着我们看:“难道你们看不到我脸上的抓痕!她的猫伤了我,我难道不能要个说法!” 宴臣脸上确实有三道细细的血口子,这不可否认,一时间,我和于归就更觉此事难办了。我忧心忡忡的看向允康,是她的大白伤了人不假,但宴臣这报复的行为却是过了些。 允康无助的看着我,声音微颤道:“不是的,不是大白的错。大白很乖巧从来不伤人。是公主……” 允康冲着我使劲儿摇头,眼里尽是惊恐。 宴臣冷笑:“你还在装!” 话音未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猫从允康怀里抢过去,五指死死捏住脖子,作势要将猫甩出窗外。 大白受了惊吓,发生撕心裂肺的声音。允康发了狂,用尽全力推倒此时面露有些狰狞的宴臣,夺回了她的猫。 允康不住的喘着气,安慰着怀里的猫,大声辩解:“不怪大白,真的不是大白故意伤人。是公主捏疼了大白,大白疼极了才去抓她的……” “小五你闭嘴!” 还没等允康说完,安康抬手又要去打她耳光,我想也没想便推开了允康。 “啪~”的一声,那一巴掌便落在了我脸上。 真疼啊。 于归终是忍不了了,推了一把安康:“你疯了,为何要打允小五。” 安康闭口不言,抬眼望向宴臣。 我将允康护在身后,她如同受了惊的小兽,靠着我时,浑身都在发抖,又因为生气的缘故,脸苍白得吓人。可一双眼睛是刚毅的,护着她的猫,无半点怯意。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允康。她向来反应迟缓,总给人一种呆呆笨笨的感觉,她和宴臣都属于柔弱类型的人,但宴臣的柔弱是外表,允康的柔弱却是从内到外。想不到她发起狠来,也如此骇人。 我凝着安康道:“总得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断定孰是孰非。宴臣打允小五,她说是因为大白伤了她,而大白为何要伤她?你又为何不等允小五说清楚,便急着打断?” 安康翕动嘴唇,面露难色。似愧疚似无奈,回头看看宴臣,宴臣却冷冷剜着我身后的允康,终是不置一词。 “发生何事,围在一起作什么。” 此时白夫子闻风而来,冷着面孔,一顿数落。 白夫子性情严厉,一向容不得别人在她的课上惹事,连声询问了好几次缘由,四下里皆是鸦雀无声。踱步到宴臣处,见她脸上留下的猫爪印,眉头一皱,又偏头看看允康怀里的猫,了然于胸。她质问允康道:“是你的猫伤了人?” “回夫子,是允康的猫伤了人。可猫是畜生,它不知事,并无罪过。所有的一切皆有允康来承担,也与他人无由。” 允康胸襟上墨迹淋漓,右脸红肿,明明挨了打,可她始终不作一声,更不曾为自己开脱。 大白猫阖着眼睛,气息奄奄。 “允小五,你将事情的起因都告诉夫子便是,干嘛接着揽罪。”我附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眼睛通红一片。 白夫子再次发声:“你的猫为何伤人?” 接连问了好几次,允康都没有出声,只不停去安抚她受惊的大白。倒是宴臣,白夫子话音才落,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梨花带雨,十分伤心。白夫子显然被允康的态度气着了,又因为宴臣脸上醒目的伤,怎么看都是允康的不是。 “我早说过,学院里不准带猫狗进来。偏你特殊,非得行这个例外,如今惹下祸,你又一副不知悔改模样。看来,我平日里着实太过宽容了些。” 宴臣哭音止住,恨声道:“你若是将你的猫给我,我便既往不咎,放过你。” 允康看着怀里的猫,头也不抬道:“我说过,公主要打要罚,允康一力承担。” 我常笑允康爱猫如命,但也只是玩笑,并未当过真。可如今看来,她竟真是将这猫看得比命重要。她活得约束,最懂尊卑,对人从来都是唯诺首先,丝毫不敢违逆。如今为了猫,竟这般硬气,敢和宴臣对峙。 宴臣冷笑,正要说些什么,白夫子正时对允康的一声呵斥,将她打断。 白夫子让允康跪下受罚,严厉责骂:“做错了事不知悔改,还一味护住那畜生。我今日,是不得不罚你。” 话音刚落,不由分说,拿了戒尺便要去打允康的手心。我挡在允康前面,却被白夫子喝住:“若是不想让她受更重的罚,就不要挡着。” “可是夫子,您还没弄清一下真相,怎么就能打人。” “那你知道?”白夫子冷冷道。 我确实不知,遂摇了摇头。 “既是不知,她又不说,我便当是她的过错。如何打不得!” “可是……” 于归立即将我拦住,摇头示意我不要再添乱,允康也向我投来恳切目光。她将大白送到我怀里,叮嘱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这事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你莫要掺和进来。大白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只要护住了它,就什么都值得。” 允康向来都是我们几个人中最为听话乖巧,也最为冷静沉稳的一个,白夫子吝啬夸人,却也常常赞允康蕙质兰心。她也清楚不是允康之错,但还是要罚她。 就算再心如明镜,分辨是非对错,也抵不上尊卑来得重要。 五十二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 宴臣身为公主,南帝的明珠,母亲又是陶贵妃。千娇万惯宠出来的女娇娇,谁能说她过错! 白夫子嗟叹频频,眉头紧皱,我看得出来她其实是不忍心的。可思酎后,戒尺还是落在允康手心,几板子下去,允康手就肿了……二十板子下去,手上血泡浮现。 我和于归每求情一句,落在允康手上的板子便多一下,以至于我俩都不敢再说话,只能焦心的看着,板子打在掌心的声音,听着真难受。我没去求宴臣,因为我知道,允康不愿我去求她,这是她仅有的傲气。 安康就站在宴臣身旁,眉心舒展安然,略无担忧,似有意避开我们视线,便低头看着地面。 这样的安康,真让人觉得陌生。她几时,变成这样了。 宴臣犹如看戏的观众,嘴角噙笑,杏眼炯炯,毫无一丝不忍。 三十手板打完,允康一双手已经肿得不成样子,血肉模糊,触目惊心。整个过程,她都紧紧咬着嘴唇,不肯求饶,也不曾哭。嘴皮被咬破,沁出血珠。 白夫子闭目叹息:“你可服气?” 她声音轻颤:“允康有错当罚,自然服气。” —— 到了最后,宴臣大约也觉得无趣,便不痛不痒的松了口,放了允康。 我急忙掏出罗帕要给允康包扎,却被宴臣抢走,我着实忍无可忍,横眼冷冷剜着她,一把夺回帕子。 “缺缺公主,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宴臣瞪着我,口气生硬。 我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教训我不成?” 她欲言又止,怄气不已。 我虽为质子,也不是全无地位,至少明面上还得客客气气的对我。 可怜的是允康,才从夫子戒尺底下逃过一劫,又被宴臣罚跪在门外的石子路上。她放了话,须得跪满两个时辰才算完事,若是有谁求情便要延长罚跪的时间。 宴臣存心要为难允康,我也是无能为力。既然求不得情,索性陪着允康一起跪。 我和于归一左一右,陪跪在允康两边。 而安康,由始至终都在独善其身。 允康强忍掌心疼痛捧过她的猫,蔫蔫的,吐字都费劲,却依旧在劝说我和于归不要掺和进来。 “你们起来,不用管我。我在家跪惯了,这两个时辰不算什么的。” “少废话。” 我严词驳回。 又换回笑脸对她道:“在我们北邱,不光男子讲义气,女子也是重义气的。你是我朋友,之前虽没为你两肋插刀,帮不上忙。现在怎么着,我也得意思意思,表示一下我还是个讲义气的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可不能把我们撇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男儿本自重义气,天子也会给颜色。”我跪的笔直,拍着胸脯,豪气云云。 于归怔仲片刻,到底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对我翻了个白眼,纠正道:“那句诗叫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而且,用在这里不合适。” 我:“……”假装听不到。 允康勉励一笑,回神看着她的猫,温柔的用脸在猫身上蹭蹭,露出安心的笑容。 日头正烈,晒得石子路滚烫,半个时辰过去,允康脸皮被太阳炙得通红,嘴唇皲裂出血。我见她撑不住,起身想将她拽起,她苦笑拒绝,摇了摇头:“现在罚得重一些,回去后,便少脱一层皮。” 是啊,若是在学院不挨打,回了家只会打的更重。 我望着允康,无语凝噎。 我仍旧觉得此事蹊跷,允康这只猫素来温顺,脾气好,关键是它懒得出奇,便是只耗子从它面前路过,也是不耐烦去捉的。一日里,十个时辰都用来睡觉,动都不见动,遑论去撒野。我常变着法逗弄于它,却从未见它发狠,如今宴臣脸上平端被抓上三条大口子,真是匪夷所思。 于归盯着允康怀里的惹祸精,气不顺道:“你平日里就是太宠大白了,才会让它伤人。” 允康愣愣,没有辩解。 我好笑的戳了戳于归的头:“这是只猫,又不是人。你让它不挠人它就不挠人了,那它不成精了。” 允康低首沉默许久,轻声叹息,嗫嚅道:“只求宴臣公主能不再追究下去,如若不然,整个太常卿府都得因我恒生枝节。” 我与于归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尽量说些好话宽慰。于归动怒不已,低骂白夫子,说她蛮不讲理,枉为人师。 “其实这不能怪白夫子,她打允康也是无奈之举,宴臣身份高贵,非允康所能得罪。如今宴臣脸受了伤,恐怕陶贵妃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担心,允康会不会因此受更重的惩罚。” 于归会意,遂转口骂向宴臣。“刻薄刁钻,任性野蛮……以势欺人!!” 我肃然点头:“骂得好。” 于归倏地垮下肩,哭丧着脸说:“骂人真累。渴了,缺缺去倒杯水……” 我有气无力的看着她,舔舔嘴皮道:“你怎么不自己倒?” 她瘫坐在地上,捶着腿,撇撇嘴笑道:“腿麻了,不想动。” 我叹了口气,起身端来两碗水,一碗给她,一碗递去给允康。 大约一个时辰跪完,允康就开始有些跪不住。她这几日都是病着的,身体虚弱得紧,眼下罚跪又挨打,面色十分憔悴。豆大的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在地上,我用手背去替她拭汗,越擦汗越多。 今天的太阳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毒辣似的,就是我这般体力好的人都有些扛不住,于归和允康就更是困难了。一个不留神,允康便倒了下去。 “允小五!” ………… 因为今日之事,允康病得更重,接连两日不曾来尚书苑,安康也不见人影。我和于归去太常卿府看望她时,她将自己锁在房间谁都不见。盏露哭着跪求我们去开导允康,我和于归无计可施,甚是担心。 我问盏露,允康那日回府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不说,只一个劲儿哭着摇头,声泪俱下,让我们别再追问。 我和于归急得不行,不住的拍打着门,连声呼唤。允康不回话,屋内半点声音不见。 我正打算破门而入,恰逢安康母亲大申氏疾步而来。大申氏面色沉重,眸光尽是暮霭。她见着我,缓缓福身,继而不发一言的走至门边,尾随她而来的是一众仆人婢女。 原本跪在地上哭泣的盏露见状,急忙上前相扶,大申氏一闪避开,反手甩她一个大耳刮子,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连主子都伺候不好。” 盏露不敢争辩,立即跪下谢罪。 大申氏却还不解气,接二连三的又给了盏露几个耳光,盏露疼得伸脖皱眉,泪流不止。 我几步迎上,挡在盏露前方对申氏道:“夫人,您要教训下人,我本管不着,可现下当务之急,是将门打开,去看看允小五怎样了。” 她终于停下,命令盏露继续跪着。 “公主说得是,我这就命人将门打开。” 她语气平和,波澜不惊,朗声吩咐身后的人:“将门给我卸下来!” 真是简单粗暴啊。 门哗然一声打开,不待我们进去,允康已经若无其事的走出来。 她脸上含笑,一如往昔:“让大家担心了,允康没事。” 我于心不忍,彳亍不能言。 后来,允康身边再也没有那只爱晒太阳爱睡懒觉的大白猫,于归试探着问她猫去哪儿了,她只轻飘飘的说了句:“死了。”便再赘述。 允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看起来越发孤单落寞。 她照旧来尚书苑,秦落雪依旧会给她说笑话,逗她开心,她静静聆听,偶尔也会笑,可笑得十分勉强。 有一日,允康没来尚书苑,随后的第二日、第三日……都没来。 许是有了答案,我们都未再追问原因。 我不是很清楚允康家中的事儿,也或多或少明晰她的处境并不太乐观。她是庶出之女,生母早逝,父亲疼爱不多,凡事都要自己谋划。 我也知道,允康并不如她表面那样天真无知,她的愚钝,多半是装出来的。我们都看破却不说破,因为明白她——她活得,委实不容易。 我在尚书苑的最后一节课,听了白夫子讲解《女诫》的最后一篇。 我望着右手边空出来的位置,原本那里,该坐着允康的。 白夫子心情甚好的讲解着文章大义,嘴角衔着一缕清傲笑意。鬓边有一缕没有梳妥帖的发丝垂下,教风扶起,跹然翩翩。 再过几日,白夫子便要卸任,尚书苑会有新的夫子接替她的位置。等候多载,她终于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过了中秋,她会脱下这身女夫子长袍,戴上凤冠霞帔嫁给武平齐的哥哥武平皎…… 再过几月,郝夫子也会告老还乡,管博山依然是这里的学监。 尚书苑会有新的夫子,新的学子。潮来潮去,云卷云舒,岁月无声,看似什么都没发生,却又什么都发生了。 夜凉如水,月皎似雪,我毫无睡意,遂披了大氅打算起身去散步。 刚走到院中,便闻一阵幽香袭来,瞻首望去,树上如绸似锦,盛开着团团簇簇的海棠,这香原是海棠香。我顺着院子里的楼梯爬到屋顶上,小心翼翼的找了个位置坐下,放眼望着四方,四方被月亮照得如同白昼。兀地记起来,今日又是十五。月月有十五,年年有十五。 十五的月亮总是那么圆,那么亮,也总让人想起家来。真是奇怪,为什么看着月圆便会不由自主的思乡,月亮再圆再亮,可她又不会说话,如何寄托思念,但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的对月祈求团圆。 以前我觉得拜月求团圆的做法十分愚蠢,且毫无根据,毫无用处,也一直标榜自己为人清醒,不同世俗里愚昧无知的庸人。可现在,我还不是一样,随波逐流,干着自己以前认为的傻事。 我虽不明其中缘由,仍旧虔诚的对着月亮祷告:“我呢,不求权倾天下,只求稳享太平;不求泼天富贵,只求健康长寿,吃得好,睡得好,但也得小有钱财哈,不然我如何健康长寿。对了,你还得庇护我,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五十四章 愁煞人 长极表情甚为凝重,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默了默,也惆怅不已,一如从前听完铭华和缘木故事后的难受。闷闷的灌了一口酒,心生凉意,惜叹世间为何总有诸多不顺。 我托着腮,感慨万千:“不知有生之年里,我能不能看到红色的雪啊。” 长极失笑道:“世上之人谁无遗憾。靠一场雪便能弥补一场遗憾的事,不过说来骗骗小孩子罢了。你都多大了,竟还信这个。” 我臭着脸吭声:“人总是该有盼头的,如果连盼头都没了,那人生岂不无趣。就算没有遗憾要补,我也想看看红色的雪是个什么样子,想来定是极美的。” 他漠然置之,倏又坐直身子,从他那万能的袖子里拿出一个陶埙,开始呜呜咽咽的吹奏起来。不知他吹的是哪首曲子,我从未听过。埙声温婉,柔柔绵绵,像在对恋人倾诉满腔思念,花好圆月之下,倒是十分应景。 我忍着心酸,讪讪一笑道:“你在想谁?” 他瞥一眼我,眉心蹙成川。 我听说,半月前百里颛曾向南帝请旨,要立温耳为太子妃。不过出师未捷,他未能达到目的。南帝早有意和邕王府联姻,册封于归为太子正妃,自然不会应允。 太子思酎再三,只好退而求其次,表示愿意立于归为太子妃,但要封温耳为良娣。南帝尚未首肯,不过应是无差,迟早会答应的。 长极眼下,怕是在为此事而烦心。 我情郁于胸,钝疼钝疼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定然是在思念温耳。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既然想人家,就去看她呗。与其在这里失魂落魄,还不如学学你的小皇叔,看人家多勇敢,果断追求自己想要的。” 他终于停下,冷冷道:“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几时能改改!” 我大大的生气,怒火攻心,喷道:“我哪有胡言乱语。明明就是你心里有鬼,倾慕别人又不敢说,不敢争,只会故作深情的吹吹什破陶埙。” 他不急不躁,徐徐开口:“你要我去争什么?” “自然是争温耳啊。你的十三娘,蘅娘,哎呀,总之就是你的心上人啊。” 陶埙曲调急转,忽又哀婉起来,冷月凋花。 我抗议拍瓦:“难听死了,请换一首欢快点的曲子。” 我贯来只喜欢听明朗曲子,最烦这种悲凉调调。 他无视我的请求,犹自吹奏。 “我晓得了,你是怕争不过,丢面子。” 我也不知自己这是魔怔了还是怎么地,越不想说的话越是要一吐为快,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还要时刻提醒。长极这回是真被我戳到痛处了,阴沉着脸看向我。我恹恹的咧咧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实,我只是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只叹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未能阐明。 他眸子晦暗,欲言又止,终是罢了,收起陶埙转身走开。 我木然望着他的背影,鼻尖泛酸,眼眶肿胀。刚低下头,他又突然折返回来。我猛地抬头,心里惊喜,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还暗暗期许了一把。 “笨死你算了!!” 他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夺过我怀里的酒瓶,又狠狠瞪我一眼,然后扬长而去。留下我于风中凌乱。 原来,他意在此。 夜渐深,我回到房中,成大字状躺在月食身边。我摇着月食的狼爪子,哭丧着脸跟它说话:“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心里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我一口气全说出来,而且还表达得一塌糊涂,牛头不对马嘴。唉,他现在都不想搭理我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月食吐着舌头,一副呆瓜样。 我叹了口气,放下它的爪子改捏耳朵,怯怯问它:“月食你说,我美不美啊?我和温耳比起来,谁更好看?” 月食收回舌头,还是一副呆瓜样。 “算了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我的美,你这个白眼狼是欣赏不来的。” 月食终于不再沉默,抬起狼爪子便是一掌,狠狠砸在我脸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而且它的爪子还臭臭的,一股子怪味道。 我捂住鼻子,低吼道:“说,几天没洗你的狼爪了,臭死了!!” 它轻声呜咽,仿佛不好意思一样,忽而凑了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我躲闪不及,生生被糊了一脸口水。 我胡乱擦了擦,瞪着它欲哭无泪。 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之前长极说的那句话,什么叫笨死我得了。他是真的觉得我笨,还是想要暗示我什么呢? 我挝耳挠腮,实在想不通。 唉,看来我这脑子是越发不灵光了,如此简短的一句话,也觉得晦涩难懂,理解不了。 看戏本子时,我总骂里头的主人翁太矫情,忸怩作态。因为他们总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情说三分,从不会干脆的挑明彼此心意,以至于最后错过了对方,又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可造成悲剧的原因,还不都是他们自己作的。遇到难题就躲避,拖沓犹豫,非要给自己的感情之路凭添曲折,自寻烦恼。 可现在,我不再认为他们忸怩了,反而有些理解他们。因为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懂得戏本中人物的不得已。很多话,不是你想说就能说的,很多事,也不是想做便能做的。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我时常在想,若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没有敌对之分,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世俗羁绊。想喜欢一个人,便真心悦爱不掺任何顾虑;想活得自在,便随心所欲的的去追寻。只是,我们都做不到。 想来无益,说来无用。任何人都做不到随心所欲,自在洒脱。就像我,我虽然很喜欢长极,可他不喜欢我啊。我虽很想跟他表明心意,却又不得不掺和太多顾虑进去。我不说,自己意难平;我若说,他不愿,反而各自为难。 唉,真愁人真愁人。 恋慕一个人很容易,被一个人恋慕也容易,难在两情相悦,更难在,两情相悦后还能岁月静好。 立秋,宫中办了一场赏菊会,我照旧入宫,共享盛宴。 清晨,我静坐在梳妆台前等着朵步为我梳洗打扮。进宫面圣,必须要庄重,不管是衣装还是头饰,都按着最得体的捯饬。 我穿了现下建康城最为时兴的衣裳,涂了宫里赏赐的胭脂水粉,描眉点翠,花钿云篦,该做的一个不落。因我不喜缳髻,发式就尽量束得简单,让朵步给我梳成双丫髻,佩了几小朵淡紫色的珠花点缀。一来给她省事,二来我也落得轻松。 我睡眼惺忪,精神困倦,默默念叨今日在书上看来的一句诗:“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并无特指,不过随口背来提神。花抚听见后顿时急得不行,乍惊乍恐的张望窗外,面露担忧:“是要下雨了吗,不会。我看日头挺好的,怎么会下雨呢。” 我回头对着朵步眨眨眼,我俩会意一笑,皆不说话,花抚又道:“公主您不要再把书当成枕头靠了,这样对颈椎不好。您若是嫌玉枕硌人,奴婢重新为你换一个软的。” 我点了点头并未解释。蔫蔫回首,望着镜子里勉强算作清秀的脸,深吸了口气,准备起身。 快入宫门时,正碰到庆阳王府的马车,两车相遇,并驾而驱。我掀开帘子往外望,恰好孟节也掀开帘子往这边看。 他笑得很是灿烂,朗声唤道:“你来这么早啊缺缺。” “你也挺早的。” 我冲他点头,咧嘴笑了笑。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宫道。 下车后我才注意到,孟节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不知谁家的香车。 里头下来两个人,一个是赵青鱼,另一个是她的母亲。赵青鱼的母亲看起来好生娴静娟秀。三十上下的妇人,依旧青眉玉面,唇红齿白。身量娇小,比起身形修长的赵青鱼,更加惹人怜惜。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 赵青鱼,也算得了母亲真传,是个美人。她下车看到对面的人是孟节,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开到荼蘼的烟花,欣喜万分,步疾生风。 “栩哥哥,怎么就你一人来,茗姑姑没有和你一起?” 孟节颔首,匆匆道:“母亲身体抱恙,今日未随我进宫。” 赵青鱼眉眼盈盈处,略带羞意,离着几步到得孟节面前时,孟节却向我走来。 我本想赶紧闪人,他却将我叫住。 繁花树下,他白衣猎猎,向我走来,我避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立在原地。 赵青鱼的反应我自然不会忽略。从她听到孟节唤我“小缺缺”起,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我忽而心生愧疚,好像是我对不起她一样。 但她依旧保持着得体微笑,款款立在原处,依偎在她母亲身旁,目光像水清凌,痴痴凝着孟节。 当孟节走上前时,我便做作地戴上了手上的帷帽。他怔仲片刻,摇头笑我呆守规矩。我也觉不妥,便懒得再装,一把扯下帷帽。 我苦恼道:“我也觉得这规矩烦人,可谁叫我是阁中女子,不得不遵守啊。” 孟节作势要来敲我的头,我急忙闪开,他一滞,讪讪收回手。 “是啊。这规矩真是烦人。” 语罢,他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赵青鱼踯躅顷刻,又匆匆跟上,她走的太快,以至于跑落了她的帷帽。她突然停下脚步,脉脉望着孟节背影发呆,忽而又自嘲一笑。她母亲将帷帽捡起来交到她手中,她心不在焉的接过戴上,朝着我姗姗走来。 五十六章 茧变 赵青鱼轻轻褰起了帷帽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真心实意的冲她微笑,她略有诧异,但很快恢复常态,朝我稍稍欠身:“公主妆安,近来可好。” 我礼貌回复:“一切如旧,多谢郡主挂念。” 寥寥几句问候,便各自离去。 寒秋冷,万花凋零,却是赏菊好时节。 刚入了偏殿,便看见宫人们在有条不紊的搬运着今晚要赏的菊花。 小黄门领着我和朵步进清乐宫时,在迂廊上碰到了于归和盛云姜。 两人一左一右,并未站在一起,离得丈尺开外。于归看起来心事重重,紧锁眉头。 她低着头走路没有看到我。我憋着坏,打了个手势止住盛云姜的问安和内侍的通传,躲在搬花宫娥的身后,放轻脚步走向于归,一下跳到她面前。 “于归!!” 我咆哮式唤了一句,她被吓了个激灵,身体往后仰,眼看就要摔倒,我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可没拉住,跟她一起跌倒在光滑的汉白玉地板上。霎时间,脑袋里嗡嗡作响。 盛云姜见状,立刻命令旁边的内侍:“愣着做什么,还不扶公主和郡主起来。” 不待几个小黄门过来搀扶,我和于归自己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照旧兴高采烈。 朵步迅速跑过来,拉着我一番检查,确认我没事后,才冷着脸替我整理裙幅,数落道:“怎会如此冒失。入宫前就反复强调,行走要稳,说话要轻,说了十遍,还是记不住。” 我努努嘴,没有辩驳。 我打着哈哈道:“无妨无妨,我和于归闹着玩儿呢。没摔疼的。” 朵步不说话,我难为情的吐吐舌头。 我转头冲于归扮了个鬼脸,她难得正经一次,居然没有扮鬼脸回敬我,低头沉默,恹恹无力。 我还纳闷她这是丢东西了还是怎地,如此不像她。 她这般不喜不怒,文文静静的样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刚想开口问她失意于何事,她却立刻满血复活,嘻嘻哈哈起来。嫣然一笑百花迟,步子轻盈地蹦跶过来挽着我的手,满脸春风:“我们去赏花,御花园的新菊是今日才从琼林苑运进来的,花目繁多,品种珍贵,听说开得格外好看。” “菊花有什么好看的,横竖只有黄白两个颜色,不稀奇。” “那是你没见识。” 盛云姜移步踱来,我本想与她打个招呼,可于归不由分说,非领着我往前走,我只好匆匆颔首向她示意。 御花园早已被各式各样的菊花覆盖,什么胭脂点雪,朱砂红霜、 玉翎 、羞女的花种,我连名字都叫不上。只觉得姹紫嫣红,惹得眼睛缭乱,唯有东南花坛金黄香菊还算熟悉。 我以前一直以为,菊花只有黄色和白色两种,如今才知,自己竟这般孤陋寡闻。好多菊花品种,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些花看下来,我只识得几种。绿云、墨荷、帅旗。这还是以前花抚打点宫里送来的盆栽时,非拉着我看,我才知道的。 于归用手拐拐我,我回头看她,她用手指着一盆花惊喜道:“看,这里竟还有绿牡丹耶!” 我疑惑环视:“哪里有牡丹?不都是菊花吗!” “在那儿,你往你右手边看去。”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寻找,果然看到一盆造型新颖,颜色脱俗的花。碧绿如玉,晶莹欲滴。花瓣浅绿,向上卷曲。 “这花很香的,你闻闻看。” 我凑鼻子下去,对着这盆花使劲儿嗅,果然清香萦鼻。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人按住肩膀,似乎要推我摔倒。我来不及回头,也不知是谁,便条件反射的甩开那人的手,一个箭步闪走。 那人站不住,便径直朝着花坛扑去。 她倒在花台上,打碎了那盆名贵绿牡丹,陶瓷花盆碎片划伤了她的右手,鲜血染红绿菊,应也煞白了我一张脸。 她戴着帷帽。 我惊诧出声:“你是谁?” 她下意识按住她的面纱,死死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分辨不出来她是谁。我本想伸手去拉她起来,她却拍开我的手,连忙爬起来溜得没影。人们都专注于赏花,并未注意到这边动静。于归赶来,急急慌慌问我发生了何事,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入宴,我没看到温耳,也没看到长极,不知他们是不是单独出去赏花了,反正是没出现在宴席上。 允康照旧没能出席,只有安康乖巧的坐在大申氏身边,学着母亲和各位勋爵官眷女子热络情意。 陶贵妃今日看起来格外昳丽。妆容一看就是精心修饰过的。绘了当下盛行的桃花妆,点了少女才点的弯月花钿,口脂也涂得粉粉嫩嫩,想来是人逢喜事。至于她能有什么喜事,要嫁女儿,还是又怀二胎,我是没什么兴趣的。 赏花时,听得一耳朵最近宫里的新鲜事。 南帝又新纳了美人,神若天仙,貌似貂蝉。刚得意没几日的张美人棋逢对手,牟足了劲要和新妃子争个你死我活,可没争上几日就败了。据说是给对手投毒时,但被自己贴身宫女告发……如今失宠,幽居冷宫。 陶贵妃素来与张美人不和,眼下她如此开心,也是因为因为这事儿。不过我觉得她开心得有些早,走了一个张美人,自然还会来一个李美人王才人,她依旧有对付不完的新人。 这么想想,陶贵妃也是怪可怜的,一辈子都在争夺。 我歪着头和于归说时,她严肃告诫我不要小看了陶贵妃的手段,这些年,她收拾过的妃子可没一个好下场。明的暗的,阴的狠的,沾血不沾血的,不知道杀了多少,她绝非善茬。 我默以为然,闭口不提。 这后宫,从来都是个胭脂水粉堆砌出的屠宰场。 —— 编钟响起,舞姬袅袅婷婷踩着红绸出场,我托腮杵在桌上,迷离的看着这些个美人。唉,同样都是女子,为何人家就能有这般容貌,位位好殊色。长眉妙目,红唇皓齿,腰若扶风之柳,髻上华胜于灯火下烨烨生辉。 我欣赏着美人的同时,又不得不分神去感叹一下这人生缘分。 世上的缘分,可真是没什么道理的可言,突如其来,出其不意,往往惊得你手足无措! 看到新出场的新美人显舞时,我圆张着嘴,半晌合不上,牙都快被惊掉。 听笙!!怎会是她,她如何进的宫? 我目瞪口呆,惊叹连连。 赵青鱼突然伸手搡搡我,问我可是认识那人,我不知如何说起,只得摇头说不熟。 她鄙夷看了眼听笙,我道:“你似乎对这位新纳的妃子有意见。莫非是你认识她?” 她讪讪一笑,咬了一口桂花糕,阴阳怪气道:“我哪里敢对她有意见啊。她是陛下新宠,如珠如宝,我自然认识。” 我赧然笑笑,不再多问。 乐声奏起,朱弦三叹,伶人水袖甩将开来。舞转回被看,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我不由自主去搜寻孟节身影,想看他是何反应。他靠左,坐在百里颛下首,面无表情,淡定自若,仿佛不认识听笙一样,依旧和众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赵青鱼啐了一口,朝着孟节方向撇嘴,口气甚是不满:“真能装,若不是你父亲赶早发现,将这狐媚子送进宫来,你还不得日日往醉生殿跑啊。真不要脸,真不要脸。” 从赵青鱼的话里,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个孟白脸,年纪不大,风流债倒是不少。平日里一副清高模样,谁都瞧不起,哼,我算是小看你了,原来也是个为了权势什么都能送的人。 听笙红衣鲜妍,如蝶摇曳,舞在绣有凤凰于飞的金毡之上,细碎的舞步,脚踝处繁响的铃声,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 她没有上浓妆,只是淡抹,却也美得不似世间人,犹如清冷莲花。 南帝眯眼看向听笙,如痴如醉,一脸迷离笑。陶贵妃坐于南帝左侧,不愠不怒,仪态端庄,颇有后宫之主的气派。 多么熟悉的情景,当年醉生殿,让我惊鸿一瞥的听笙姑娘,竟成了——南帝的明淑仪。 一舞罢了,听笙袅袅婷婷福身行礼,瞧见我时,毫无诧异。 她应该早就记不得我了。 “臣妾拜见陛下,陛下圣体康安” “爱妃舞姿绝妙,绝妙啊。来,坐到朕身边来。” 听笙也不忸怩作态,娉婷而坐,红唇轻启:“多谢陛下。” …… 这宴会开了半个时辰,我便吃了半个时辰的点心,喝光了一壶雏菊花茶,撑到打嗝为止。 南帝忽而开口,郑重威仪。 “让她们都撤了!” 乐声戛然而止,厅内落针闻声,皆抬头望向今上。 南帝捋捋长须,环顾四周,寻得于归身影后,和蔼一哂。 兀又含笑道:“朕早有意,将邕王府的小郡主立做太子正妃,只是当时二人年纪尚小,时机不适。如今他二人也该到了成婚年纪,是时候为其指婚了。钟迁啊,你意下如何?” 厅内顿时热闹起来,低头交耳,议论不止。 邕王夫妇眉开眼笑,连忙领旨谢恩。两人倒是没怎么惊讶,好像早就知情。 于归还没缓过神来,已被邕王妃拽起上前。百里颛眉目暮霭,并非太情愿,但还是随着于归一起向南帝跪拜叩谢。 邕王叩首,喜悦之情毫不掩饰:“谢主隆恩。天子赐婚乃是臣满门之幸,无上荣耀啊。” 南帝依旧客套、官方的说了一堆。我没太大兴趣听,只去看于归和百里颛。 于归欣喜是自然的,可百里颛……算了,不提也罢。目光一转,恰好看到陶贵妃脸上笑容渐退,不复之前好颜色,她身边的陶絮儿,更是精神恍惚,涨红了眼眶。 这出戏,看得真累人。 天光尚早,南帝美人在怀,无心周旋,寥寥数语结束宴会后,便要领着他的明淑仪去散步赏花,众人自然拥护而上,纷纷随着南帝移步御花园。 我心不在焉,只想逃离这里。 太液池旁边有一座小巧的泰山石假山,山下开着一丛丛的兰花,清香幽雅。于归兴奋得奔跑过去摘花,我正要去追她,却感觉身后有人,猛地回头竟然是盛云姜。 五十七章 鹧鸪清怨 我朝她笑笑,她走向我,凝着我欲言又止。我心下会意,对朵步点头示意。 “我在太液池边等你,别说太久,有事就叫我。”朵步低声说着,睇了一眼盛云姜。 我无奈失笑:“没事的,你别多想。我很快就过去。” …… 我与盛云姜并肩立在海棠树下,她看起来颇为神伤,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话要跟我说。翕动嘴皮,我~我~我的,我了半天,也不见她说出来什么。 我蹙眉:“你找我有事?” 她点头,依旧不说何事。 “你若无事,我便要走了。” 我最烦别人这种行为,要说不说,不说拉倒。明明就想说,却偏要装作不能说不敢说的样子。 “盛姑娘,到底要与我说什么?” 我很是不耐烦,等得心急。 她终于开口:“小王爷今日未进宫,蘅娘也没来,你就不好奇他们去了哪儿?” “不知道!” 她垂着眼皮,咬着下嘴唇,悠悠对我道:“蘅娘生病了,小王爷此刻在中庆侯府。” 我假装没听到。 她顿了顿,犹豫不决,又咬了咬嘴唇才道:“我知道公主的心意。” 我蹙眉不悦:“什么心意!” “对小王爷的心意。公主其实很在意他对温耳的感情,可却闷着不说。你其实心里难过得不行,可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最恨别人揣测我心思,尤其是揣测完还怕我不知道,非得告诉我她在揣测我。 我冷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就直说。” 她再不拿捏造作,直抒胸臆:“公主本就是来南瞻和亲的,却迟迟没有定下和亲人选,公主就一点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听闻陛下本来有意你与小王爷婚配的,可他……毅然决然回绝了。他是为了……” 她欲说还休,我心平气和的补充:“是为了温耳。” 她点头,继而又道:“我听父亲说,前几日在朝堂之上,陛下旧事重提。永河王都已点头答应,却又被小王爷推掉了。他在无极殿前跪了一夜,只为了让陛下收回成命。陛下为此动怒,竟当众打了他二十板子。” 他宁愿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愿点头? 我苦笑摇头,仍旧不信:“这事既然有关于我,为何我不知道,你却先我一步知道了。你定在骗我。” “我说的是真的。” 她靠前一步,认真道:“陛下怕此事外传,坏了皇家威仪,更怕传去北邱后伤了两国和气,让议和之策落空,这才下令严守秘密,不准当日在场的人透露半点风声,公主因而不知。” 我毫不客气,冷冷哼道:“我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偏偏你就知道了?” 她吞吞吐吐,嗫嚅道:“云姜的父亲,当时也在现场。” 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呵呵,你们家的大嘴巴功夫,感情是遗传的啊。人家南帝都下令不准说出去了,你老子守不住秘密立刻告诉你,你又来告诉我,你们家的保密工作,做的可不怎样啊。 我努力遏制内心波澜,平静回道:“这事本不该由你来告诉我,你说这些,意欲何为。” 她错愕一瞬,没料到我会问她这个。 “盛姑娘,你我的交集本来就不多,平日里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我原本还以为是你不喜多言,今日倒是神奇,你居然会同我说这么多话,可你绕来绕去,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来意。你想表达什么,你只管说,不要再拐弯抹角。” 她勾唇轻笑,不似之前为难,深吸了口气,泰然处之:“我的祖父,是陛下潜邸时候的伴读,如今又是太子颛的太傅,祖母是溥顺长公主。我的母亲,是陛下的亲外甥女,父亲,是梁楚大将军。盛家世代都与皇家联姻。” 她这一通自报家门听得我不甚心烦,这关我什么事。是来炫耀她出身如何高贵不成?怕你比,我好歹也是一国公主,我的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后,父亲是皇帝,母亲虽不是皇后也是堂堂四妃之首,难道我的出身不如你?笑话! 我耸耸肩,微笑以对:“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你家世显赫?” “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不管有没有温耳,陛下都有意将我纳与小王爷。” “够了够了够了!!”我低吼着不让她再开口。 她不为所动,依旧赘述不停:“若南北两国和亲,是由你同长极,那么,我可能不是他的正妃首选,可我依旧会成为他的侧妃。若是长极执意要立蘅娘,不愿同公主联姻,那么便是我同蘅娘争这正妃之位。” 这算什么,是向我来示威吗? 我听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冷。 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我像从未认识过一样,她波澜不兴的眸子里,明明没什么深意,我却解读出不下百种意味。 我急于逃离,她却逮住我的手。 “只要公主向陛下说同你和亲之人不愿是长极,那长极就不用为难了。” 我惊诧回头凝着她,她眼眶泛红:“公主,长极心里没你,你大可将对他的心思给别人。我看得出来,孟节就很喜欢你。” 我怒极反笑,冷冷道:“我若说不,你待怎样?我退出,就是你和温耳的争夺,我不退出,便是你和我的争夺。横竖你都要争,和谁争不是争,何必要与我说这些。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是你胸有成竹,觉得你和温耳去争,就有十成十的把握夺得正妃之位,而我是来和亲的,你争与不争,我都会是正妃,你知道争不过,所以就让我自动退出。” 她踯躅不言,我吸了口气,不禁好笑又道:“我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是你来和我说这些话。你对长极的心思,隐藏得可可真深啊。” 她怔仲,彳亍而语:“我自小便喜欢他,可他心里只有一个温耳。我怎么都走不进他的心里去,但我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不管他待温耳心意如何,终究能成他王妃的人,是我。可眼下事情发生转折,横出一个你来,长极若是愿意,你成了他的正妃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不愿看到长极因为抗旨而受罚,他不愿意做和亲驸马。现如今,只要公主一句话,向陛下说明不愿人选是长极,那陛下自然不会再为难长极了。” 这人是脑子有坑还是有病,想事情也太简单太幼稚了。 我挣脱她的手,阴沉着脸:“真是可笑至极。我为何要去说这种毫不利己的话,就算我说了又能有什么用,我的意愿别人会考虑吗,若是会,我当初也不会来南瞻了。” 她急于让我妥协,声音很是绵软可怜:“可你明知道,长极心里的人不是,何必勉强呢,” 我几时勉强他了?是你来勉强我好。 我不愠不怒,直言道:“那你又何必勉强呢。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为何要我去做。我们向来交情不深,可也不是毫无交情,你若还要对我说这些,那我们唯一一点交情也没了。你要抢要争的对手可不是我,没必要跟我摊牌。你能对我说这话,想必是很喜欢长极了,但我也明确告诉你,不管长极是否愿意娶我,陛下是否真要赐婚,我都不会擅自去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我的人生已经不自由,我不想连说话也不自由。很遗憾帮不到你,不过就算能帮,我也不会帮。” ……………… …… 我迈着碎步走在宫道上,朵步唤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有抬头,脑海里一都是盛云姜刚才说的话。 我之前那么强势的说完大话,跟她说什么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事。呵呵,我事与愿违的事,还少吗。 后来,我居然还说对长极正妃之位势在必得的话。 天啊,我也忒自以为是了。 细细想来,我越想越觉得委屈,长极虽不喜欢我,可也说不上讨厌啊,他为何要去违抗南帝旨意,不惜挨打也要拒婚。他就这么喜欢温耳,喜欢到要伤两国和平也要与她在一起。 是我隔在他们中间,给他们添堵了吗?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一个人,难道还喜欢错了不成…… 我虽不信盛云姜的话,可也不是毫无疑惑。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要去问问长极弄清楚事实,若不是盛云姜说的那样,他为了温耳违抗圣旨而不愿娶我,全是她编出来的,那我岂不是错怪了长极,让他蒙受不白之冤吗。 我回头,急急道:“朵步,你先回展华宫去,我有事急着去做!” 我要去中庆侯府,我要去问个明白。 不等朵步阻止,我已飞快开跑。朵步在身后边追边唤,急得不行。 我跑的好累,头好疼。 宫门外,陶若和陶絮儿正要回府。 我眼睛一亮,看到了陶若骑的马。用最快速度跑过去,趁陶若还未反应过来,我就翻身上马,夺了他的马绝尘而去。 马蹄哐啷,身后有人在嘶吼:“偷马贼——贼——贼——” 到了中庆侯府外,不等人通传,我便径直朝着里面走去,本以为要多绕几圈才能找到长极。迂回路尽头,花园里的石凳上,正坐着长极和温耳。真是好容易找到。 我没骨气的躲在高墙柳树后,默默凝望前方。 温耳好像真的生病了,脸色苍白,看起来还很不舒服。生病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折磨到哭,例如现在,温耳就难受哭了。她低着头抽泣,长极面露担忧,递去丝绢为她擦拭眼泪。 只叹离得有些远,我听不到他们说话。 我看着柳絮纷飞,如雪漫天,听得鹧鸪声十分清怨,隔着一园栀子花,那对璧人甚是般配。 我突然不想再去问他了。 转身之际,忍不住再回头瞧上一眼,温耳已经倚在长极肩头…… 心里钝疼。 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有月无星,一如地上,有意无心。 允康 允康坐在园里的秋千架上,静静看着中庭花架上的蔷薇花,不愠不喜。时而晃荡秋千,时而聊有兴致地去数花的数量,一个人,其实也能玩得开心。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回首看去,不知少年何处来,风尘仆仆。 她一瞬欣喜,蹴罢秋千,迎上前去问他:“你怎会来了,没有进宫去吗?” “去过了,又回来了。” “这么早就回来,为什么?” 少年喘匀了气,呓语一句:“我本就不稀罕去,以为你会去我才去的。可去了之后才发现你没去,我便提前回来了。” 脸不知是累的,还是羞的,此刻绯红一片,鼻尖沁出密密细细的汗珠,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 允康怔怔,羞怯的低头绕着手指。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少年清秀脸庞浮上几许失落,惆怅不已。顷刻,又神秘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打开,递到她眼前轻声试问:“允小五,这个瓷猫娃娃,是我亲手描绘了图纸,挖了上好的黏土,还特意找了最好的工匠烧制出的,你看,你可喜欢……” “给我的?” 允康缓缓从盒子中取出瓷猫娃娃,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掌中瓷猫呈睡态,温润如玉,白泽透析,模样是仿着自己那只猫捏的,肥肥胖胖,懒懒散散的。虽捏的粗糙些,却也不乏可爱,憨态尽显。她看了又看,嘴角始终上扬,看得出来她很喜欢。 秦落雪急于表功,得意洋洋道:“是不是很好看,可是我亲手捏的。” 允康眉眼带笑,举起手中的猫娃娃放在脸颊边做比较,笑声清脆悦耳:“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这猫好看?” 秦落雪微微一愣,随即摸了摸耳朵,怪不好意思的嗫嚅出声:“允小五……好看。” 声音不大,听清足矣。 可她难得活泼一次,竟垫脚去捏住他的鼻子,故意为难:“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秦落雪呆住,受宠若惊看着她。往日里矜持沉闷的允康,还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实在难以置信。凝神瞧着她此刻明媚笑容,仿佛是在看夜空的烟花,滞了一瞬,随即咧嘴傻笑,贴心的将头低了低,任她捏住自己鼻子。 允康再次询问:“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秦落雪心里又暖又甜,朗声道:“允小五最好看,允小五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允康笑得越发灿烂,眼睛里藏着星子一般,那么亮那么纯净。 …… 天色渐渐暗下来,南风稍起,卷帘人走后,室内静谧如雾。 盏露懒洋洋的趴在小榻上打盹,时不时翻个身示意一下自己还没睡着。允康静静坐在窗口边,把玩着新得来的白瓷猫。这物件小小的一只,恰好能放满手心。 允康抿着嘴,目光温柔,眼前浮现出一张笑脸,心头一暖,眉心也舒缓开来。 盏露醒来发现她还坐在窗口边,拿着这瓷猫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心里一疼,不由得邹眉轻叹。自从大白死后,五小姐便像失了魂似的,整日里提不起精神,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她面上虽挂着笑,待人还如从前那般温和,不过是在努力压抑自己情绪罢了。 夜凉如水,风过境,不知宫里的赏花宴办得可还热闹。府里的人都入宫去了,唯独落了自己主子。盏露对此愤愤不平,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拿了件氅衣给她披上。 屋外脚步声响起,允康眉眼一动,将物件赶忙藏在衣袖里,抬头往门外看去,正对上怒气冲冲走进来的安康,盏露惊惶失措地上前迎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安康杏眼圆睁,进门就不由分说的抱怨一通,允康也不询问,只如往常静坐着等她平复心情。安康吃了一盏茶,杯子摔得震天响,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在生气。 “你这个死丫头,我都气成这样了,你都不搭理我一下的吗?” 允康施施然起身,转去床榻处放了手中东西,又悠悠踱了回来,温声道:“二姐姐,我方才看你气得厉害,怕多问惹你不悦,索性就等你气消了再和你说话。眼下,你气可消了?” 安康白齿紧咬,小脸因为生气,此刻涨红一片,眼底还有些水雾,显然是哭过了,看来今日惹她生气的人,定然是将她气得不行。 允康耐心问道:“二姐姐,又是在和谁置气,若是为了不值当的人气坏了自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安康微眯着眼睛,咬牙切齿道:“还不是秦落雪那个混账。” “小公爷?”允康闻言,稍稍动容。 “这混账东西,每每和我作对,总是变着法要拆我的台。今日赏花宴上,我本来安排的好好的,让我的侍女在屏风后抚琴,我坐在前首案前装装样子就成,想着大家都忙着寒暄,无人在意我是否真的在抚琴,我便能顺利的蒙混过去。他可倒好,中途把屏风撤了,还叫我那个侍女站在我身边伺候着。你不知道,我当时抚琴,手都是抖的啊!那首曲子,我谱都没记熟,如何能弹,最后被我弹得乱七八糟的,简直是魔音绕梁。我已然觉得羞斥,本想撑着头皮也把一首曲子弹完。那个秦落雪,他,他羞辱我。他居然起哄叫好,还说我什么, 艺高人胆大。你说,他这不是故意讽刺我吗?” 允康忍着笑,宽慰道:“也许,他是真心夸赞也不可知。” “得了,我几斤几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是没看见在堂的长辈们听见他说这话时的脸色,一个个苦笑点头,完了,还勉为其难的拽文几句:古人有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这琴,也是一样的。什么意思,是想要我弹坏一百把琴,活活累死我啊!” “二姐姐就为这事哭?” “当然不是,我哭是因为……我哪里有哭,你瞎说。” 允康了然一笑,早已经将开导的话准备好。 安康生气,十有八九都与秦落雪有关,每每在他处碰了壁,她都要跑到允康屋子里来抱怨一番,大约是觉得一个人骂得不过瘾,得找个伴儿才行。可她实在不会找人,允康素来是个冷性子,惜字如金,哪里会说这许腌臜废话,她也厌恶听人是非,却只因安康需求不得已而受之。 安康是个精神头儿好的,平日里只要受了什么委屈,就会抱怨个不停,唾沫横飞,奋战天明。往往允康睡醒起来,发现她已经顶着乌青眼袋,仍旧在说个不停。允康无奈,苦笑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牢骚要发泄,那么多的口水话不吐不快。 心情好,允康还会听她发发牢骚,劝上一劝,若心情不好,一张被子盖过头,囫囵个卷在被子里装睡,任由安康在床边喋喋不休,总也不见搭理。 仔细想想,安康也不是对每件事每个人都要较劲,她口中说的最多的,除了秦落雪还是秦落雪。 “最让我生气的,是他当众叫我赤脚大仙!天啊,我不要颜面的吗?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气得我都哭了。要不是人多我发作不得,我非要扒了他的皮。” 允康笑了笑,不置一词。 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是斗嘴就是比翻白眼。斗嘴就看谁说得快准狠。吐字要快,话柄要准,放话要狠!拿彼此短处说项,譬如身体缺陷什么的。安康顶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除了脾气有些暴躁外,平白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单有一样,小时候因为怕疼不裹脚,导致脚比寻常女子大一点,留有不足。不过南瞻不兴裹脚之风,这唯一的缺点也不算缺点,而秦落雪偏偏要在她脚上找槽点,说她是大脚美人,每次斗嘴时提起,安康都像触碰到逆鳞,张牙舞爪的追着秦落雪一顿胖揍。 而秦落雪,天生眼神不太好,严重色盲,红绿在他眼里都是一个颜色。安康得了由头,时而拿此说项,管他叫小瞎子。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至于翻白眼,那是个力气活,且还要冒着翻不回来的风险,故而在两人吵架绝技中,是不常被派上用场的。 安康嘴里不断说着今日宴上的事儿,十句有九句不离秦落雪,偶尔提起席中出现的新鲜事。说起饭后移步花园赏月,去放河灯时她的河灯被于归的河灯挤开,没有随着大部队走,独个儿漂去个不显眼的角落,怕是不好的兆头,为此担忧了一个晚上…… 安康说得眉飞色舞,允康只凝眸听着,眼波流转,眉目如常。隆重的宫宴,像她这样的庶女是没资格参加的,没人会去唤她,也不敢有人去唤她。若是被当家主母大肖氏知道,多事儿的人免不了又是一顿板子伺候。就是素来与她交好的安康,也只是在宴席散场后,来给她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番。允康听得认真,七七八八加起来,大概能想象出来当时的热闹。 安康话锋一转,继而哼道:“母亲还有意与他家结亲,几次三番给姨母示好探口风,真不知她怎么想的。我看着秦落雪那欠揍的脸,就忍不住想和他打一架,我怎么可能会嫁给他呢。哼,我看他们啊,是要白忙活一场了。” 安康说得愤愤,咬牙切齿,眼神却不如之前凶厉。 不可为 允康眼角猛地一动,狠狠的撑了个懒腰,佯装困倦。轻轻将手搭在手背上,摩挲一遍又一遍,似在平息内心躁动。 太常卿府和秦国公府是连襟关系,安康的母亲大肖氏,是秦落雪继母小肖氏的嫡亲姐姐,秦落雪和安康便是名义上的表姐弟。 小肖氏在秦落雪生母病逝后嫁入秦国公府做填房,秦落雪自幼养在她膝下,虽无血缘,但母子关系甚为深厚,小肖氏多年无所出,秦国公又不纳妾,家中六个女儿均已出阁,唯有秦落雪一个儿子,真真是集全家之力宠爱。欧阳家子嗣不算繁茂,嫡庶加起来却也有五个,三子二女。嫡长子欧阳湛外放做官,不留建康,嫡次子欧阳澈早夭,剩下一个就是庶出的第三子欧阳源,今年刚满九岁,因被记在大肖氏名下,也算嫡子,现在尚书苑求学。安康是大肖氏唯一女儿,也是家中唯一嫡女,不同于允康的出身地位,身为嫡女的她从小到大被百般呵护。且她福运极好,不仅有了高贵出身,还生了一张顶漂亮的皮囊,小小年纪就被京中的贵门们盯着,就等着她长大后,能在一众青年才俊里挑出最好的相配。 允康明白,其实欧阳家有意与秦国公府亲上加亲,就算不曾对外放出消息,但见两家频繁来往,便可看出一二眉目。 允康哂笑,良久才回一句:“小公爷其实挺好的,与二姐姐倒也……。” “你胡说什么!”安康蹭的起身,小脸涨红,羞怯看了看四周,确认屋内无人方才嗔道:“你才多大年纪啊就能看出来这个,什么般不般配的。真不害臊!” 允康踯躅不言,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好笑道:“我还没说完,二姐姐怎么就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了?” 安康越发羞赧,跺了跺脚,圆睁着眼恨声道:“我不同你讲了,你总把我的话岔开。”说完急急离去,像是做了贼一般逃窜。 允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处,收回视线,刚还透亮的眸子忽而暗沉。起身拿回那个瓷猫娃娃,望着发呆,盏露几次轻唤也没抬头。 “小姐您怎么了?”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唯有闪动烛花知道。 “盏露,劳烦你把我那个梨花木的小匣子取来。” “是。”盏露不做迟疑,快速取了匣子回来,允康接过,似下定很大决心才将其打开。 盏露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仍忍不住好奇,斜眼去看匣子里被允康视做宝贝的物件。南瓜大小的匣子本装不了多少东西,可里面仍有些空荡,只搁着一包用草纸裹住的不明物体,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盏露有些失望的收正眸子,直言感慨道:“我还以为我家小姐终于开窍,懂得打点财物,积累嫁妆了,想看您藏的满满一匣子好宝贝,谁知脖子都伸长了,也没看见什么好东西。” 允康涩然,不发一语。 盏露恨铁不成钢道:“小姐,不是我说您。您性子如此冷淡,与世无争的,实在不行啊。就算您不看当前也要为长远考虑。等过几年,你及了?,到了该说亲年龄,到时候可有的是地方用银子,就算到了夫家那也是该有钱财傍身才能吃得通。” 允康知她好意,也不回腔。凝眸看着桌上匣子,动作轻缓的从里取出那半包东西。 盏露走近去看,原是半包不知年月如今已发了霉的糖莲子。 盏露蹙眉:“都发霉了” 糖纸已经泛黄发黑,霉化的莲子混着稀释化浆的糖衣,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允康摸索着糖纸,喃喃自语:“好多年不吃这糖莲子了,不知现在是个什么味道。” 盏露听她说起,以为她是嘴馋,连忙关怀道:“小姐若是想吃,明儿早上我就去街上买来。” 允康淡淡一笑道:“买不来了,再也买不来了。” 话落,便将东西放回匣子,又捧着那白瓷玉猫看的出神,忖度再三,终究将它一并放到匣子里,然后平静的关上,盏露都还来不及阻止。 盏露自知劝不回她,心下焦急,好不容易自己的小姐能够开窍,看到小公爷了示好,一转眼又消散得干净,皱眉低问:“小姐这是做什么,小公爷特意送的生辰贺礼,这还没捂热呢怎么就给锁起来了?您早先收到不是挺开心的吗,还把玩半日,和二小姐说了会话的功夫就变了心意,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 允康看向盏露,神色柔和,字字咬得清晰:“有些念头,迟早断了好。” …… …… 转眼又要过一年,南瞻的冬天不冷,依旧没有下雪。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甚是匆匆。 南瞻三月初十的簪花节,一般在三月初七就开始准备。这是女儿家一年到头最为忙碌的时候,堪比年关。 簪花节这一天,快要出阁,或者即将及?的女儿,一律梳洗打扮,对镜贴花黄,点绛唇,描娥眉。得到特许,纷纷盛装前往云胡河边折桃花,去桃花树下拜花神,祈求个人姻缘。 这一日,未婚男子手中都有一个花面具,有了心上人的少女会折一束分叉的桃花送给自己的心上人,男子得了花便会明白对方心意,若是有意,便将手中面具送给女子,若是无意,也不会把花直接退还,而会一直将花握在手里,寻求合适的时机将花扔掉。 女子若等不来面具,也就知道自己无望了。 簪花节不光是民间女子的盛日,就是宫中女眷,也将这一天看得极重。宫娥们在宫里种有桃花的地方摆上供桌,诚心诚意的向花神祷告。有品阶的王室女子、官宦小姐们的活动范围宽泛些,皆可往云胡河边去折桃花。 展华宫随着簪花节的临近,逐渐热闹起来,花抚几日来忙得脚不沾地,光是负责礼品的收取选送,以及节日当天我所要出席的场合、节后清理场院的后勤……事无巨细,都得她一一筹划。 三月初九,诸事礼毕,我照例去宫中向南帝请安问候,最近这段时间,我很少独自见南帝,每次去,都是同于归一起。南帝为人和蔼,不似我寻常的帝王那般不苟言笑,威严可怖。虽说他爱好风月,略略为老不尊,但也不乏是位随和慈祥的老人。 有了于归的陪同,朵步就留在展华宫给花抚打下手,并未随着我出门。 到得清乐宫时,南帝端坐在首席之上喝茶,一眼便能瞧见。陶贵妃也在,娴妃依旧没有出现,许是为簪花节做准备去了。听笙和柏昭仪坐在下首,面目温和平静。 听笙望着我笑,我也望着她笑,她不记得我是谁,我却是记得她的。如今再次见面,平端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在席间,南帝说了一大篇话,都是些日常问候。说实话,我都没太听懂,他用字文绉绉的,出口成章,就像在背书似的,尽说些让人费劲思考的话,以我的文化底蕴实在理解不了,为了缓解尴尬,我只得不住含笑点头。 南帝可能也看出我听得如坠云雾,慈爱笑道:“你这学问,哪里像是让郝夫子教出来的,去了尚书苑两年,竟不见半分成效。怕是朕在骂你,你也稀里糊涂的点头说是。出去可千万别说是郝夫子的学生,他不觉得丢脸,朕都感到难为情。” 我佯装委屈道:“郝夫子平日里已经说了我不少,您现在又来说我。我真的很努力了陛下,但我就是听不懂学不会嘛。再说了,陛下您这般疼爱我,才不会真的骂我,就是骂,那也是为了我好,捡着好话骂我。” 不待南帝说话,我又开始拍起马屁来。 我虽不学无术,会说的雅文有限,可在掌握的寥寥无几的成语里,也是捡着好听的学。经这甜言蜜语的炮轰,直把南帝老人家哄得满面红光,越发慈爱。南帝连连拍着我的手,笑嗔道:“你这丫头,其他的没学会,讨我开心倒是一套一套的。” 南帝哈哈大笑,捋了捋胡须欣慰不已,凝了眼听笙,听笙嫣然一笑,却讷讷颔首。 陶贵妃冷着脸,似要说些什么,我顿感不安。安平拽了拽我的衣袖,暗暗对我道:马屁拍的好,总能让人眉开眼笑。 我会意,冲她眨眨眼,然后迅速转头对陶贵妃笑道:“贵妃娘娘,几日不见,您瞧着越发美貌了。这可怎生是好。”我假装苦恼道。 于归一个趔趄,差点失态跌下座位,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你夸人就不能婉转点,高明点嘛。” 难道我夸得不对? 可我看陶贵妃明明很吃我这一套啊。我刚夸赞完,她就急忙追问道:“公主这话是为何意?” 我甜甜一笑道:“我与您在一起,明明我是晚辈,可你看着哪里像长辈啊,分明是个姐姐。这样一来,您倒是年轻了,可把我岁数显得老了。”陶贵妃先是一怔,忽而开怀大笑起来,在一旁看热闹的听笙却强忍笑意,很是含蓄的打了个冷颤,柏昭仪到底没能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不要紧,却是惊到了她身旁的陶贵妃,陶贵妃瞬间冷脸。 在我的记忆里,柏昭仪虽说以柔弱处于人前,可给我的感觉永远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冰雪美人,我很少见她笑,久而久之,还以为她是不会笑的。我尝听闻,这柏昭仪乃是前太子百里甫的宝林,百里甫宫变失败后,不知为何,竟被南帝纳入后宫。 也不知,这是否属实,若真是如此,那南帝也太不顾纲常,太那啥了。 啧啧,真是个肥瘦不挑的皇帝。 簪花节 好一番交代后,南帝甚是愉悦的打发了我和于归。一趟宫行,我俩又赚得了一堆赏赐。 傍晚自宫中宴席散退中归来,方才换下华服得了一身轻松,经花抚提醒,又得马不停蹄的赶去永河王府,安平据簪花节事项,要对我予以嘱咐。 花抚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替我梳洗捯饬,把我那身简便却不够隆重的衣裳不由分说脱了去,换上我最不喜欢百福华服。虽说这华服漂亮高贵,但穿起来着实麻烦,裹上七八层,又重又笨,走路都成问题。 我耷拉着脑袋,朵步忽然开口:“我就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像是忘了什么重要事情。这才回过味来,还得去趟永河王府啊,险些都给忘了。好在花抚想起,又赶来为你穿衣,这才免得你误了时辰。” 我叹了口气,想着如若不是不可选择,朵步倒是比我更适合来做这个人质,她学起宫廷的礼节来,可比我快得多。 不管大节小节,宫宴臣席,每每都要去永河王府请示一番才能行,这是我来南瞻,学会的第一道旨令。 因我身份特殊,事无巨细都由永河王全权包揽,我有事没事就得去一见一下百里慨,表示一下我还在,没有跑。展华宫与永河王府比邻而居,永河王百里慨对我多有照料。其实我明白,这说好听了叫照顾,说不好听的,就是有变相看管监视。但安平是真心待我,对我有求必应,诸事为我考虑,就因如此,就算被他们看管着,我也没觉得多不自在。 我以手支颐,困得东倒西歪,朵步拧干毛巾仔细替我洗脸。她故意用冷水浸透毛巾,冷的我打了个哆嗦,但照旧没能驱散我的睡意。头发被解开披散一片,为我束发的婢女细心地用象牙梳慢慢梳着,梳头婢女怕弄疼我,手上力气用得轻柔,更加使我昏昏欲睡。我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自己像个人偶,任凭她们摆布。 月食趴在我脚边,将头放在我鞋上睡得正香,我动动脚,它便动动头,压得我脚背麻。 插珠花时,婢女手一抖,刺破头皮,疼得我闷哼一声,这下瞌睡醒了一半。朵步见状,一把将她推开,夺过珠花自己上手。 沉声絮叨:“怎地如此毛躁,手无轻重,伤了公主你担当不起。” 她僵着脸,用眼剜了那婢女一样,那婢女被吓得大气不敢喘,杵在原地动也不动。我笑笑说无事,让她出去,她斜着眼睛瞥一眼朵步,朵步不言,她终究还是不敢领命,只留在一旁细心听候差遣。 朵步遇见大事话便会增多,一改平日沉默寡言的性子,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大都是见着永河王妃时如何说祝福语,给永河王爷行礼时如何福身算得体,这话我听过不下百遍,耳朵早就起了茧,此刻很是不耐烦的胡乱点头。 我听她说得起劲儿,也不敢打断。我现下无聊透顶,便透过镜子去偷偷打量她,不得不说,朵步这张脸还是很有特色的。秋娘眉、狐狸眼,鼻若琼瑶,肤若凝脂,口含丹朱,十分精致。在众人眼中,朵步聪慧温柔,且有耐心有觉悟,凡事一点就透,从无半点行差踏错。不似我这般无能,除了能吃能睡能惹事,对其他一概不知。既学不会宫中礼仪,又弄不懂南瞻诗文,在尚书苑里上学这段时间也大都在神游太虚。只叹我无可奈何担当起这和亲大任,哦,应该是人质重任,实在是强人所难,赶鸭子上架,赶猪上树,赶我下河啊。 这份讲究的差事是极不适合我的,像我这种野马驹子,就应该随意放养,疾驰在大江大河之外,不该被拘束。又或者,该像月食,活在北邱的雪山草原上,养在戈壁大漠里。总之就是,除了深宫高墙,去哪儿都行,只要能自由就好。我虽做不了翱翔苍穹的雄鹰,可也不想像画眉似的关在笼子里,做一个逗乐摆件儿,我不快乐,别人也不高兴。 我把玩着腰间琅嬛,抚摸其精湛纹路,略一顿,兀觉寒凉,便甚是烦躁的取了下来放到梳妆台上。这玉饰矜贵珍重,而我粗心大意,不适合佩戴,若是磕缺了一个角,岂不可惜。 朵步替我梳了三梳,摩挲着一缕头发,长吁短叹:“缺缺的头发都这么长了,时间真快啊。” 用头发来比较时间,是不是有点奇怪啊,正常人不应该都是说长高了多少,长大了几岁嘛。真难得,朵步也有词穷的地步。 她放下我的头发,侧脸凝着镜子,平端又夸了句:“缺缺变漂亮了。” 我呵呵干笑两声,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静坐在镜子前,望着铜镜,镜中的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唯有两道黛眉稍稍看得过去些,因为累,这张本就不太出色的脸皆是伤心颜色,哪有半分漂亮。任我脸皮再厚,也不敢应下这瞎子都不敢苟同的瞎话,亏得朵步违心说出这种谬赞。 ……捯饬了好半晌,我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听到“砰”一声巨响,眼睛一睁,睡意全无。 我脑子飞快转动,看向气得不行的长极,这才想起正事。 长极十分不悦,臭着脸道:“麻烦你收拾快点,我母亲还等着呢。” 我歉意笑着,也不反驳,好言好语道:“你再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长极伤神扶额:“两个时辰前,你从宫里回来时我便提醒过你,要你早点梳洗打扮好,这都多大时候了,你还磨蹭!快点,别让我母妃等急了。” “别催别催,我很快就好。” 花抚忙着为我准备礼品,没工夫替我佩戴头饰,就打开首饰盒让我自己挑选,看着面前的一堆步摇发簪,我就犯了难,不知如何佩戴。佩戴头饰讲究得很,每个重要的场合都有特定的配饰,若是佩戴不对,不但起不到美观作用,反倒污了颜色。 我转头看向朵步,期待她能给点意见,谁知朵步将头扭朝一边,再不看我,赧然道:“你自己选。” 她这是怎么了?刚还兴致勃勃的为我戴珠花,怎一下子就晴转阴。 我也来了脾气,不去央求,见着什么顺眼就戴什么,满头插得重重的,脖子重得撑不直。 长极杵在门口看着我笨拙的动作噗呲一笑,摇了摇头,施施然走了过来。 “你可真够笨的。”嘲笑过后,便伸手拔去我满头珠翠簪花,只挑了一只甚是精致的步摇给我戴上,又配上一对小巧的镶玉钗环。步摇上低垂的金叶摇曳作响,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声音,心里欢喜,就是被长极挖苦也不觉得生气。 一番梳洗完毕,便在长极的陪同下出门。 因着永河王和长极在,我一直坐立不安,幸有安平不停地和我说话解闷才不算尴尬。 半个时辰后,我再次满载而归。长极说自己有事要忙,便没有送我回展华宫。 我退去一身枷锁,准备去沐浴。 还未等我换衣服,朵步便来通报,说允康和安康前来拜访,同来的还有孟节。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急冲冲进门,差点撞上孟节那堵肉墙。自从上次宫中一别,我便好些日子没见他。听长极说,他好像去了陇洲,得去好长时间,没想到今日竟是回来了。我按住鼻子,抬头正对上他那张脸,他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笑屁啊! 允康笑着迎上前来,恭敬的向我福了福身,安康紧随其后。我不想她们待我这般生疏,这让我感到难受。 还未等我开口,安康立刻嗔道:“缺缺,你又去了哪里胡闹,害得我们好等。” 嗯,这样总算是正常点了。 我抱歉涎笑,道:“让你们久等了,我这不是来了吗。咦,怎么不见秦落雪,他没来?” 孟节戏谑附和到:“对啊,你那个斗嘴冤家呢?” 安康虽和秦落雪平日里没少斗嘴吵架,可哪里听人说起她俩是什么‘冤家’,这么晦暗不明的两个字,竟把平日里没羞没臊的丫头脸都给叫红了,连带着看人的眼神都是越发温柔。 “孟节,你胡说八道什么,冤家一词可不能这样用。” 我下意识的去观察允康的神态。她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挂着恬静笑容,忽而有些失落的别过脸去。 孟节尚在疑惑自己到底哪里用词不当了,根本没注意到此刻微妙氛围。我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也装作不知,拿起桌上点心慢慢啃着。 在外人眼里,秦落雪和安康的确是良配,家世容貌都是极适合的,可秦落雪的心思,是个明白人都能看懂,一心挂在允康身上,压根没对安康动念头。 我看了一眼安康,又看了眼允康道:“对啊,怎么不见他,平日里,你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儿,今日倒是稀奇。” 允康摇头嗫嚅:“不知道。” 安康脸色绯红,抿着笑说到:“你关心秦落雪那家伙做什么,横竖他都是有乐子的。对了,你今日进宫肯定得了不少赏赐。” “那是自然…”我得意一笑,转身吩咐朵步端茶倒水。 继而又道:“难得见你们一起来我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安康张口正待说话,却叫孟节抢了先:“明日是簪花节,你可有什么安排?或者说,你有什么不懂得,可以问我……呃,问我们。” 我噗嗤笑道:“你不会特意来说这个?你是个男子,我能问你什么,要问啊,也是问问允康和安康才是。” 初长成 孟节一阵无言,失笑道:“说得也是,是我唐突了。” 我摆了摆手,大方道:“无妨无妨。” “你等着,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他说着往袖子里掏了掏,取出事一根发簪。发簪上面点缀着几小朵含苞待放的桃花骨朵,骨朵儿簇拥着一朵完全盛开的淡粉色桃花,白玉点翠,红瑙为底,簪柄纯银打造,分外精致美观。 这簪子好生眼熟,我愣想片刻,一瞬记起来,这不是他上次在乌硕川时买的那支发簪吗,他还让我猜是要送给谁的来着,我猜了赵青鱼和听笙,他都说不对,到最后也没猜出来他要送给谁。他如今拿出来,难不成——他要送给安康!! 我惊讶地回头看着安康,安康却惊讶的盯着孟节手里的发簪,圆睁双眼惊呼一声,随即又撅起了嘴,口气很是苦恼道:“这簪子真是好看,可我们现在有三个人,你只有一支怎么够分的,孟节你也忒吝啬了。” 孟节眉眼带笑,随手递给了我。 给我的??? 我犹自不信,推开他的手:“你弄错了,安康在旁边。” 他口气稍有生硬:“我又不是给她准备的,就是特意给你的。”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令人听清,安康和我都被惊到,唯有允康尚在发呆。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微妙的沉默。我低头看着鞋尖,避开孟节眼睛,他声音飘荡在头顶:“明日是簪花节,你总得有件跟节日有关的物件才是。我母亲说了,簪花节要戴一只像样的发簪,这发簪你收着便是。” 他越说越没底,生怕我会拒绝,我面露难色,实在不好接受,确实打算拒绝的。若是寻常饰物也就算了,这簪子寓意深远……我万万不能要。 我断言回绝:“孟节,这东西我不要,你拿回去。” 我小心去探视他作何表情,他不愠不怒,安然自若,目光从我脸上徐徐移至手中发簪,讪讪一笑,又看向另一侧的安康,若有所待。安康似会意,唇角上扬,笑得促狭对着孟节道:“怪不得你会和我们一起来展华宫,之前我还道这是碰巧,原来啊,是有意为之。醉翁之意不在酒,感情是故意送礼来的。” 孟节莞尔,不置可否,紧盯着我,看我是何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自然是雷劈一般的反应。 “不行不行,孟节,这簪子我不能要。咱们虽然是很好的朋友,可这簪子送我不合适,你还是拿回去……今日是簪花节,你留给你想送的姑娘便是。” “废话真多!”他终于没有耐心,一个箭步靠近,便将发簪别在我发髻上,舒心道:“挺好看的!”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人就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门外。此时无风,我也能凌乱不堪。 我看到安康给允康使了使眼色,但允康神游天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安康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才惊觉回首,一头雾水凝向安康:“何事,是要回去了?。” 安康无奈蹙眉:“啧,你又在想什么,整天糊里糊涂的。” “没有没有,我没有想谁。” 像是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允康连连摆手否认,见我俩都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又羞赧低眉,嗫嚅道:“我刚才走了一下神,没听清你们说什么。” 听了安康转告的话这才注意到我头上的发簪,马上官方夸耀一番:“缺缺,你这簪子哪儿来的,真是好看。” 环顾四周,又问:“世子呢,回去了?” 唉,她真是诸事不关心啊。 我木然抬手摸了摸头上发簪,心里五味杂陈,思虑一瞬,还是将发簪取了下来交给朵步保管。 看来,我得找个时机跟孟节聊聊了。 ………… 安康和允康临走的时候才说明来意,原是来约我明日清晨一同前去云胡河边的。可她们来晚一步,我早就约了于归同行。 这一晚,我睡得十分香甜,做了个美梦。梦里下了一场雪,堆得大地素白洁净,我乘着东风远去,可不知去处,也许是要回北邱,突然想起,北邱里的太多阴谋诡计,又打了退堂鼓,回去做什么呢?我心里难受,不愿回去,正想掉头折返到南瞻,又猛地惊觉,南瞻不是我的家啊,我没理由待在那儿。 于是乎,我只能逗留在了云层之中,徘徊不定。 雪越下越大,大得遮住了前方的路,刺眼异常,让我寸步难行。我盘腿坐在云朵上,低头俯视人间。人间照旧,无风无雨也无晴,雾色沉沉。我以手支颐杵在膝盖上,突然眼睛一亮,看见满天飞雪都是红色。我喜不自胜,立刻爬起身来,欢呼雀跃的伸手去接这雪花,雪一落在掌心,就变成了水,留不住。 正此时,我听见有人唤我,蓦然回首,竟是长极。我惊喜出声,想要同他说话,却吐不出来一个字。 一阵大风刮来,云层散去,我从万丈高空坠落,我拼命叫喊,“长极救我”——没有声音。 我飞快往下掉,离他越来越远…… 我被吓醒,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看窗外,天微微亮,长舒口气,继续睡个回笼觉。 恍惚间,我听得有糯糯的声音在唤我,仔细听来,像是朵步。应该是要唤我起床,但如此温柔的声音只会让我睡意更浓。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朵步一阵推搡后,我才睡眼惺忪的醒来。 只觉得身下湿濡濡的,腻歪得很,掀开被子看去,差点当场昏厥。 “啊,啊,啊——” 朵步被我吓着,连忙问我发生何事,哪里不舒服。 我捂住肚子喊痛,抬手哭唧唧的指着双股之间,还有被子上那片暗红,抽泣嗒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肚子突然好难受,还流了好多血,一定是得了怪病。天啊,我还不想死不想死,我还那么年轻,我不甘心不甘心!” 说着说着,潸然泪下,忽又抱住朵步嚎啕大哭起来。除了受伤以外,我真还没流过这么多血,且还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毫无征兆就流血,这不绝症是什么! 小腹酸疼难耐,真是痛煞我也!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够了,又语重心长的开始交代后事:“我想我一定是得了绝症,怕是活不久了,你要好好活着,若是可以,就回北邱去。不过你得带上月食,替我照顾好它,它还没有娶媳妇,你得给它物色一个漂亮的母狼。我不行了,不行了……” 古有刘备白帝城托孤成就千古佳话,今有缺缺我闺房托狼崽子,想必也能名留史册,唉,都是操心的命啊。 正运量气氛中,朵步一巴掌呼来,拍得我眼冒金星,错愕不已。我瘪嘴,更是伤心:“我都这样了,你居然还打我……我就快死了,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朵步一忍再忍,扶额神伤,语气无奈道:“只是来葵水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 我瞪圆了眼睛,止住哭泣,不耻下问:“葵水是谁?他来做什么?” 朵步又一巴掌呼来,我瞬间清醒:“我来葵水了?” 简直难以置信。 她好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瞬间石化,努力憋住窘迫和哭意,颤巍巍:“我之前是被吓着了,没有反应过来。再说了,又不曾有人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这个。” 她疑惑问道:“你阿娘没跟你说过?” 她不说还好,一说,又勾起我的伤心事。我阿娘?,生我的还是养我的!生我的销声匿迹,不知是死是活,养我的,这倒是可以确认已经死了,不过就算她活着,也未必会跟我说这些,她那般恨我,才不会有闲情逸致来关心我。 我恹恹摇头,朵步怔仲,语气愧疚:“是我疏忽了,忘了教你这样。” “嗯?”我讶异抬头看她,她一脸自责,内疚不已的样子,我有些感动又又觉得好笑,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又能知道多少。 “这个不怪你,是我太笨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指望着别人。” 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立刻眼笑眉舒:“不过不要紧,现在学也是一样的。缺缺来了月事,便是长大了。” 是啊,我竟然来这个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我真的长成了女子?可是,为什么要是这个时候来,今日我还得去踏青呢! 来了这个,我行动起来多不方便。 我还准备去云胡河边戏水的,看来是泡汤了。 看我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朵步频频失笑,等笑话够了,才想起来该为我清理一下。 清晨,日头方上两竿未及三竿,永河王府的婢女便送来一盘面捏的青桃,说是簪花节里必吃的果子,永河王妃连夜吩咐厨房做的,就等着第二日给展华宫送来。花抚接过,好生打赏送走来使后,又端着果子去找我。 打扫的侍女都去为今日的事计忙活,院里此时寂静无声。 花抚一手端着果子,一手轻叩几下门,朗声问道:“公主,您起床了没,安平娘娘差人送来青桃。还在温热,您要不要吃点。” 我捂着被子,不想说话不想动。 房门开启,朵步从屋内走来,小声道:“公主还没醒呢,果子给我,我放桌上等她醒来就吃。” 我清醒得很,只是不太敢动罢了。我一起身,啧啧,黄河涛涛啊。 “还没起?公主平日里可总念叨着要出去玩,今日这般好的机会她还不积极?”花抚皱眉,说着探头往里瞧去。 朵步见瞒不过她,一把将她拉进房里,关上门才低声说:“公主她不想和宫里的其她人一起出游,觉得不自在,而且……她想穿上男装出行。” 青桃 花抚蹙了蹙眉,哑然道:“这怎么能行。宫里的贵人们每年都是一起出行,在固定的场地活动的。昨日公主入宫时也该听到这规矩,此刻离了席可不妥当!”说罢,放下手中盘子就往里走,还没走到内室,我就穿着一身男装,兴高采烈的蹦跶出来。刚想原地转个圈向朵步炫耀一番,没曾想正对上来前来说教的花抚,两人撞个正着,哎呦一声,皆被对方撞倒在地上。 花抚捂着流血的鼻子,泪眼盈盈蹲在地上,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十分抱歉的凑过去看她伤势,歉然道:“花抚,怎么是你啊,对不起我没看到。呀,你流这么多血,疼不疼啊!” 朵步憋笑当中。我却满脸通红。 花抚镇定的擦了擦血,从容的从地上站起来,苦笑道:“公主,您怎么像头小老虎似的,横冲直撞。您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啊,嘶,奴婢的鼻子可遭了罪。” 我一番赔罪,又让朵步打来一盆水,拧了帕子给花抚擦干净血迹,扮了个逗趣的鬼脸,她这才气消大半。兀地想起正事,又赶忙将青桃端了过来,笑语泠泠:“这簪花节吃青桃啊,是我们南瞻的习俗。女子早晨吃了青桃,就有了福气,外出踏青便能遇见良人,虽说公主不愁没良人,不过这南瞻习俗还是要遵循的,毕竟花神娘娘的庇佑不能舍。” 我好奇的捻起一块果子仔细打量,凑到鼻子下方嗅了嗅气味,顿觉清新。这青桃是糯米粉掺入艾草汁后,捏成桃子造型,放入蒸屉里蒸熟,所以有股子米香。只有鸡蛋大小的青桃,一手一个,甚是精致好看。我尝了一个,觉得吃味不错就塞了块进朵步嘴角,边吃边道:“这小小的果子,就能带来良缘?有些可笑。不过还是挺好吃的,对了,下次记得多放点糖进去,我爱吃甜的。” 花抚讪笑,递了杯茶给我,温柔道:“这果子一年只吃一次,您还以为是平日里的瓜果点心,想几时吃就几时吃啊。” 我咂咂嘴道:“若是有豆沙馅的就好了。” 朵步恨铁不成钢,拍了拍我的脑袋:“这是青桃,又不是豆沙包。” 我捧着冷茶再喝两口,将干涩的嗓子润了润,擦了擦嘴,才踩着飘忽的步子要出门。?花抚一个箭步冲上去,堵在我面前道:“不是跟公主说过,您今日须得先进宫去,和其她的公主郡主们一同出行吗,您不能单独出去,这样不合规矩。而且您还是穿这身衣服,须得换掉。昨儿晚上安平娘娘遣人来说,今日踏青是去云胡河边,那边的桃花开的最盛,最红,花神娘娘的恩慈也最旺,您待会儿去了,可得好好祈福,莫要贪玩误了正事。” ?朵步一闻此言,忙凑到我身边,笃定道:“花抚说得很有道理,你不妨听她的。” ?我回头看着一脸迷信的朵步,不觉好笑,揪着她的脸,捏了又捏,弹性真好。我道:“朵步几时也这般迷信了,以前在北邱祭拜天神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虔诚。莫不是,春心动,慕少艾了?” ?朵步冷哼一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十分气不顺的把我的手从脸上扯下来,严肃道:“我只是觉得花抚说得有理,况且,你也不能擅自独行。别忘了你的身份。” 又来了又来了,‘不要忘记自己身份’这话我都听八百遍了,耳朵早就起茧子。 我邹眉不悦,朵步毫不在意,一鼓作气,条条框框给我重温一遍又一遍,都是在暗示我要循规蹈矩,莫要意气用事。 我抗议道:“可我跟于归早就说好了,我俩一起换上男装出去的,你不让我出去,那我不就失信于人了吗。为何于归去得,我去不得。” “你和于归郡主处境不同。” “哪里不同!”我环抱着手,好整以待凝视着她。 她脱口而出:“以你的身份,你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瞬间冷脸,嗤笑道:“是啊,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哪里能自己做得了主。” ?朵步自觉失言,奋力抢白想要解释,但看我已经回了内室,她也就作罢,表情有些凝重。 小腹隐隐作痛,刚才那一动怒,再次引起黄河决堤。我羞愤交加,趴在桌子上,将头扭到一边谁都不理。 ?花抚站在我身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本以为她要来安慰我,她却走向朵步,拍了拍朵步肩膀宽慰道“没事,公主没往心里去。等她气消了就好了。” 朵步点头,默默不言,步子轻盈地转身进了内室取来锦衣要服侍我更衣。我认命的换了上,如同傀儡一般任由几个侍女装扮。褪去男装,着了一身鹅黄色轻衫,嬛佩吊饰,铺翠冠儿,捻金雪柳,花抚蹲在我脚边为我整理裙摆。 ?院外传来嘻嘻索索的笑声,花抚耳朵最灵,一准儿猜到是于归的声音,她突然回过味来:“公主,您快些准备出门,接你的人来了。” 于归今日这身行头很是受看,一袭天水碧长裙,清爽雅致,眉插春山之黛,樱珠轻点绛唇。忽而意识到,于归已然也成了大姑娘。她换了这身衣服,看来是要叛变了,不和我一同换男装出去了。??我听见她在唤我,但我充耳不闻,只拿起一块罗帕玩得开心,手帕转得圆圆的,一个使劲儿,便飞了出去。方巧落到刚进门来的于归脚下,她弯下腰去捡起手帕,几步上前将罗帕塞回我手里,笑语盈盈:“你是不是青桃吃多了上火,脾气如此大,跟谁生气啊。” “我才没生气!!” “还在狡辩,说,和谁置气呢?” 我努了努嘴看向朵步,于归瞬间明白过来,好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看啊,定然是你又想偷着出去玩,人家朵步劝了几句惹着你了呗,我说,你也忒小气了。”说着便向朵步使了个眼色。朵步会意,挪着步子向我走近,驻足打量我的神情,确认我没有怎么气得厉害,便试问道:“不生气了?” 我扭过脸,佯装气未消:“正在气头上呢。” 花抚取来那件云纹织锦斗篷交给朵步保管,交代她晚间时候要给我披上,说是要防着夜间回凉,我觉得麻烦说不想带,可有拗不过花抚只好作罢。 花抚替我理了理头发,催促道:“既然于归郡主来了,您就和她一起出去。要是去晚了,只怕您的良人收到的桃花都该用车拉了。” ?我略一出神,怔仲想了片刻,方才记起还有这一说法,当下拉起于归往外跑去,朵步轻叹了口气约上东珠赶忙追上来。 朵步和东珠一左一右坐在马车前面上,我听着街上传来的欢声笑语。 于归和我说了一件事,我惊讶出声:“你居然这么大胆,竟真的跑去和他表明心意。那他什么反应,是不是开心的找不到北了?” ?于归略有失意,面上却仍旧挂着笑,黯然道:“他说,他不是我的良人。” 我吃惊,怜悯道:“他竟如此直白!那你当时一定难过极了。” 于归也是伤怀:“我当时羞赧得紧,恨不得将他推下水里去,想着自己一番倾慕之心碰了壁,成了那水中落花,自己有意,别人却无心,我真是又气又恼。” ?我心里一塞,不知如何回话。 ?于归忽道:“不过事后想想,还是我鲁莽了些。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还大言不惭跟他说,我可是他的太子妃人选。我说出这话就后悔了,就像逼着人家喜欢你一样,可笑又可悲。”于归语气凄然伤感,说得让人心疼。 我叹了口气,以手托腮,支撑着脑袋杵在膝头发呆,这情爱之事果真让人烦恼。 城中游人如织,最是一派升平景象,云胡河边攒拢着一群群放花船,折花枝的人,河边的观海楼被皇家征用,里头全是宗室女子。我一直想亲自去云胡河边放一盏花灯,感受一下这南瞻有名的簪花节气氛,可如今虽近在咫尺,却因我随着皇家车队而来,并不能随性而为,擅自离开队伍。我求过朵步多次,总被她以规矩驳回。 “我们待会儿也要去观海楼里吗?”我问于归。 于归点头,答道:“嗯,观海楼是整个南瞻最高的地方,视野开阔,能看到整个建康城的全貌。但凡是重大节日,观海楼都是皇家御用之地,唯有此刻不对百姓开放,上面观景的人全都是贵族宗室之人。” 云胡河边的观海楼,里面的菜系齐全花样繁多,茶水点心也是一绝,楼有高七层,在楼上观景确实是首选。且观海楼装修极好,用材考究,围栏都是经过能工巧匠们精心雕绘而成,有凉阁名唤“众潮归”,听说出自郝夫子之手,是他当年为抵酒钱挥毫而创的,虽说写的一般,但人家到底是个名人,为着他慕名而来的人也不在少数。无论白昼通夜,四季更迭,此间游人络绎不绝,是贵人们平日里的云燕之地,也是今日皇室设定宗室贵女们的聚会场所。 我试问:“难道我们一天都在观海楼上待着,就不能离开那里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我可不想困在一个地方不动。” 我本就不愿和那些官家女子同处一室,若是长久待上一整天,还不得憋屈死我啊。 —— 求推荐,求收藏。挥泪大甩文╭(╯e╰)╮接下来,更精彩! 讽刺 于归噗嗤一笑,摆手道:“当然不是,我们只是去那里汇合罢了。等女眷们碰过头,会了面,便可以邀约上闺中密友,任由自己安排行程了。若是一天都想待在观海楼里,倒也不是不可以。” 我拍手叫好,顿时喜不自胜:“太好了,我还以为真的要一天待在那里,这未免也太煎熬了些。” 于归探头看向帘外,神情恍惚,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入眼处,车水马龙,朱轮画毂。 今日是簪花节的最后一天,城中最为热闹,街道两旁都是兜售各种有关簪花节习俗的物品,诸商家各出新意,将桃花运用在种种器物上,以此来吸引游人购买。有绘着花神娘娘的面具,点缀着些许桃花的发簪,也有绣有桃花图案的香囊,里面的香料也以桃花为主。长街两侧挂着画有桃花的五色琉璃灯,街上游玩的妙龄少女们,无一不是手执一束分叉桃花,耳畔还别着几朵作头饰,而男子手里,便是各种各样的面具。 雕鞍玉勒,行人纷纷,面上皆是朝气蓬勃。得了花枝的少年,春风得意的笑着,其中良缘定是促就。 越过这人声鼎沸的东市,过了相思桥,往观海楼方向看去,此刻那里也是人流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 于归恹恹放下帘子,斜靠在车壁上。我兴奋的看着街上盛况,忽听阵阵铜锣声,是编棘为垣在变戏法的艺人,周围是走走停停看戏的观众。王族宗室的车马占据了大半条街,如此热闹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我不住惊叹,扭过脑袋叫上于归一起看,她噘着嘴,不屑一顾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南瞻国强民富,国都日日都热闹非凡。今日又恰逢南瞻大节,人多些也正常,而且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猛地转过身子,惊诧道:“这还不是最热闹的?那什么时候才最热闹。” 于归气定神闲,骄傲回复:“晚上,到了晚上拜花神娘娘的时候,是整个簪花节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到时候,好玩有趣的事儿更多。” 我开始无边幻想,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宝马香车里不断下来些妙龄女子,大都是贵族里的千金,身后或多或少跟着几个家仆,数十辆马车队伍来的人,人们摩肩接踵,竟将观海楼前的大街堵得无法转身。 大街上,我死命拽着于归。我其实有点路痴,若是没了旁人陪伴出门,我定会迷路寻不到方向。关键的关键,我有点怕生。 于归笑我是窝里横,我懒得置辩,她怡然自得的拉着我往楼上走去。 方才上了二楼,只见袅袅婷婷一行婢女端着青桃往内走去,彼时楼上已是济济一堂,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 于归拉着我进雅间时,安康正与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围坐在一方小木几前说笑不断。 正中案前坐的是陶絮儿,橘色锦衣坠地,端坐在小香案前面,此刻正悠闲的摆弄着自己钗环首饰,拿起一件又一件对着镜子比戴,眉头蹙了又蹙,始终没能挑到称心满意的。 于归轻笑,说她好像花魁,是来选美的。说着说着,便大笑起来。 这边于归闹出动静,屋子里的几个女孩才注意到屋里来了人,立刻收敛笑声,恭敬起身向我问候,齐声道:“公主妆安!”。 我不端架子,含笑回复:“不必客气,大家随意就好。” 宴臣俏皮可爱,笑得很是甜美:“缺缺于归,你们来了啊。” 不知她原本是在和几个姑娘说什么,板着个脸,情绪低落。见着我和于归,倏而眉欢眼笑的起来,她冲我摇手之际便走了过来,我受宠若惊地迎了上去,因为手上戴着铃铛,随着我轻快跳跃的步子叮当作响。没缘故,心情也开始愉悦几分。 “我们在吃青桃,你俩也来尝尝看。”宴臣拉着于归欣然入座,我却被陶絮儿挽住,她看着我目中有微光闪动,恬静神情里透着几分不张扬的得意,声音尤其娇弱:“是我等眼拙,竟没注意到缺缺公主来了,也没个人通传一声,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公主莫要多意才是。” 我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呵呵。你又不是主人,说什么招待不周?莫名其妙! 她说着便上前来拉着我的手,也不再痴心于起先挑首饰的差事,开始给我念叨她今日发生的鸡毛蒜皮,描述南瞻节日的隆重。一会儿说什么她阿娘亲手给她做的青桃多好吃,要给我尝尝,一会儿又说陶贵妃赏了她多少珠钗,也要送我几对,她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嘴都插不上一句。我极力忍着不耐烦,脸上仍旧挂着礼貌的笑。 谁料她话锋一转,提到早晨见着长极去接温耳的事,还猜测他们是要单独出去游玩。我笑容渐渐消失,毫无客气的抽开被她挽住的胳膊,嬉笑道:“待我看看大家都带了什么好东西,也弄几个来瞧瞧,陶姐姐说累了,还是息息,让舌头小憩片刻。” 我环顾四周,左右两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允康和盛云姜,允康身边站着盏露,手里拿着帷帽。 我径直跑到角落挨着落单的允康坐下,推了推她:“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快来,咱们一起吃青桃去。” 允康满脸和煦道:“我吃过了,你去吃。” “吃过了?”我犹自不信,抬头看向盏露,见她一满面愁容,欲言又止的回看允康。 我心里大概有了个数,硬拖起允康,没心没肺笑道:“你那么爱吃,多吃几块又有什么关系。”我将她拽到人堆里,将桌子上的青桃挪一盘子到她面前:“你快尝尝,很好吃的。我早上才见着这东西,便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撑得打嗝都停不下来。”。 说完,我自己也拿着一块吃得香甜。 允康踯躅不懂,凝着果子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去拿。我见她不动,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眉头一皱,捡起一个往她嘴里送去,允康笑了笑,也不再忸怩。 陶絮儿从人堆里走来,看着吃得正欢的两人,袅娜娉婷的坐在我们对面,捻住一个青桃,嘴角上扬,看着允康轻蔑冷笑道:“允康你可得多吃点,沾沾我们的福气。毕竟你阿娘死了那么多年,怕是很久没人给你做青桃吃。你可得好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话落,四周喧闹戛然而止,皆屏气凝神的看着允康,有窃窃私语讥讽嘲笑的,也有同情怜悯于心不忍的,但大部分都装作事不关己,在一旁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安康和于归回首,不知发生什么事,迷茫问道:“这是说些什么呢,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允康握果子的手兀地一收,将青桃捏的稀巴烂,垂下眼帘,看不清她眼中愠怒,唯有耳根通红。 我瞬间爆炸,恶狠狠的剜着陶絮儿:“这青桃若是陶姐姐家的,就请端走,没人想要沾你的福气,我怕你的福气太少,没几下就被我们沾光了。若不是你家的,还请你少说几句,这世上从来不缺哑巴。” 于归早安康一步反应过来,知道又是陶絮儿这个不安分的在挑事,也不善的看向陶絮儿,眼里多了几分鄙夷。陶絮儿倒是面不改色,薄唇轻启,仍然一副跋扈面孔,讥笑出声对我道:“公主莫恼呢,姐姐可不是这个意思。公主应该不知道这青桃的讲究,那姐姐就跟你说说。” 我不屑听她废话,将手里剩下的半块青桃扔下桌上,拍了拍手,一脸不耐烦。 陶絮儿怡然自得,拿腔捏调的道来:“这簪花节吃的青桃,一般都是由自己母亲去准备。未出阁的姑娘吃青色的,已经婚配的,就吃红色的,青桃果子虽普通,却饱含母亲对子女关爱与寄托。一般来说,簪花节里的青桃是不能随意分享的,这事关个人姻缘,哪能马虎。允康吃了别人的青桃,也就是削减了别人的福气,我说了几句,难道不应该呀?” 众人不言语,便是允康自己也没有说话。 我气得不行,冷笑道:“这一块果子,怕是承受不住你这么大的寄托。再说了我也没有母亲,永河王妃还不是给我做了青桃,难道这习俗她会不知。这桌上的青桃我也吃了,你为何不制止我?可真会看人下菜碟,只说允康不说我,你就不怕我削减了你的福气!” 陶絮儿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抚抚裙摆,凝了一眼无动作的允康,傲睨自若道:“我怎么敢说公主您呢。永河王妃为公主准备青桃,那是王妃疼您,将公主看做是自己女儿,准备一份果子,也是合乎情理的。且公主身份高贵,何必跟有些人相提并论。哼,一个庶出,居然事事往前凑,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这什么人啊,气得老子肚子疼,要不是我今日身体不舒服,我非得揍人不可。 我正待开口回敬,于归却是看不下去,一口闷气不吐不快,反刺道:“是啊,你既然知道今日在这里的,都是些出身高贵之人,那你又来做什么呢。莫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跑错了地方。自己不怎样,整日里挤在老虎堆里的狸猫,竟也好意思在这里冒尖儿,对别人指指点点。” 祈愿 陶家确实说不上有多显赫,一切荣光皆依靠着陶贵妃而来,陶絮儿的父亲平庸无才,官场多年,不过还是个五品的通政司参议,不算什么大官。她能这样跋扈,不过是狐假虎威,借着陶贵妃的身份自持尊贵罢了。 尝听闻陶絮儿的父亲宠妾灭妻,弄得她母亲性情大变,阴晴不定。在陶絮儿小时候,她母亲便常变着法虐待她和她弟弟陶若以此出气。她还有个同父异母庶出的哥哥,十分得她父亲欢心,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溺爱得很。相比之下,她和陶若在陶家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一个庶出。 她如此这般嚣张跋扈,其实不单单是针对允康,所有庶出皆为她所痛恨。虽极力隐瞒,可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呢,只不过看在陶贵妃的面上,懒得与她计较罢了。 于归再次勾唇哂笑,完全不顾在场的人是不是有宴臣,鄙夷轻蔑道:“若不是仗着有贵妃撑腰,就凭你的出身和地位,又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这些正经出身的勋爵贵女玩在一起。允康是庶出不假,可就算是庶出,也得看是什么庶出。她祖父不用我多说,大家也知道,是当年驰骋北域疆场,扫除突厥的神武大将军,更是南瞻十六卫之首;而她祖母则是楚国公主,皇室正脉。较起真来,允康可没比你矮一头,你又有何底气说这些大话。” 陶絮儿脸色突变,阵青阵白,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允康怒不可遏道:“她怎么能同我比,她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的姑母是陶贵妃,我母亲出身名门,而她呢,贱婢所出的贱种。” 话音落,气势汹汹的就要掌掴允康,宴臣厉声阻止:“絮姐姐,你还没闹够?” 陶絮儿闻言顿了顿,手上动作一僵。我看着允康,此刻她的脸有种异样的刚毅,浑身透着一股冷,盯着陶絮儿目不转睛的看,似要将她看穿一样,完全不像平日里温顺的允小五。 陶絮儿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恼羞成怒,狠狠瞪回她一眼,阴阳怪气道:“我说的不对吗?平日里看着你一副装腔作势,自以为多清高的样子我就恶心。一个低贱的庶出,处处要同我们比,事事不甘落后,不要以为有人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可不会善待于你。” 宴臣频频皱眉,盛云姜看着气氛不对,赶紧扯了扯陶絮儿的袖子,示意她不要惹事,陶絮儿毫无忌惮,越发轻蔑地凝着允康。 允康依旧面无表情的地瞧着她,忽又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看热闹的人群,丝毫没有惧色,反倒低声笑起来:“是我处处与人相比,还是陶姐姐要比?你看不上比你出身低的,可比你身份地位高的,又何尝看得起你?你针对我,不过是因为你自己活的不痛快,在我身上找平衡罢了。你以为每次在人前奚落我,就能让别人高看你一眼?哼,异想天开,你不过是在哗众取宠。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殊不知在别人眼中你犹如跳梁小丑一般。” 一语毕,满堂鸦雀无声。我和于归拍手称快,哈哈大笑,始终沉默的安康听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看着允康。允康镇定自若的看着气节败坏的陶絮儿,眼底浮起一丝嘲弄。 笑罢后,我开始心疼允康,她的逆鳞是她的母亲,谁都说不得,可如今却被人这样诋毁,她怎能不恨。 陶絮儿也被她说到痛处,气得浑身发抖,眼神充满杀气,怒不可言的剜着允康,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宴臣偏头看向允康,柔声道了句:“你莫要与絮姐姐一般见识,她今日身体不太舒服。” 允康嘴角上扬,冷冷笑笑,并未说话。 于归撇嘴:“今日身体不舒服?她哪日舒服过,我看是脑子和嘴不舒服。” 陶絮儿怒极反笑,拿起桌上的茶水就要泼允康,亏得我眼明手快,抬手重重的向着她的手臂一拍,抖落她手中茶碗,茶水全部洒在她胸前,位置醒目又尴尬。 “你!!” 陶絮儿愤愤看着我,却又忍气吞声,不敢发作。 盛云姜素来与她交好,见状立刻拿着帕子为她擦拭,反被她一把推开,恨声道:“少在这里装好人。”盛云姜一愣,悔恨自己不该多此一举,对陶絮儿很是失望,再不管她。 宴臣脸色不太好,若有似无的冲陶絮儿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允康时,面色稍比从前要温和些,不再那么冷傲。 于归掩嘴偷笑,凑到我身边看似要说悄悄话,却故意说得很大声:“你看她胸前湿成哪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她在坐月子呢。” 我还未反应过来,只愣愣点点头。 霎时间室内哄笑一片,几个脸皮薄的已经羞得面红耳赤。陶絮儿更是又羞又恼,可动手的是我,她不能还回来,说话的是于归,她又惹不起。左右权衡,最终咬了咬牙,带上婢女回家换衣服去了,至于后面的拜花神祭祀她也无暇顾及。 观海楼的后院,是一片桃林,每一棵都枝干粗壮,花叶繁盛。这花神娘娘,是南瞻神话传说里的人物,由一株桃花修炼成仙。她容貌绝丽,温柔善良,掌管着女子的姻缘,决定一个女子的长相与品行,是南瞻最受尊崇的神明之一。 簪花节这天,女子在桃树下参拜花神后,要在发髻上别一支与桃花相关的发簪,若无发簪,也可以戴一朵真桃花。女子在桃树前点上一支刻有自己名字的红烛,然后虔诚祷告,将自己心中期许默默说给花神听,若是蜡烛燃烧一夜而不灭,就说明这个女子姻缘顺遂,可得良人。 我手里拿着蜡烛,安静地雕着名字,一本正经的跟于归说着闲话:“以前我很羡慕神仙,觉得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可以掌控别人的命运。可现在,我反而觉得神仙不易,虽寿命恒古悠长,不病不伤,可千年万载都过着一样的日子,也是有够凄凉的。一千年当做一日来过,凡人过得再不快活,也只有短短几十年光阴罢了,如此这么熬着,一眨眼睛就过完了,可神却要熬上无数个十年。” 她不以为然,嗤笑道:“当神不容易,那当人就容易了?你有空操心神的日子枯燥,还不如下点功夫,好好雕一下你的红烛,你看看你的名字,刻得真丑!写的什么鬼画符,神都看不懂。” 我瘪瘪嘴,再不多言。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神台上的花神,兀又感伤不已。 若不是人,不是神,只做花鸟鱼虫,飞禽走兽该有多好。不会动情,不会愁苦,顶多也就会为了争争地盘,三餐温饱而忧心,才不会像做人这般麻烦。 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悲天悯人的呢,我懒得去想,横竖由他去了。 我跟在几人身后,一板一眼的学着礼拜的手势,点燃蜡烛。朵步从带来的竹篮子里取出事先备好的焚香,递到我手中让我自己点燃。 我接过,小心翼翼的点燃放到桃花树下,方才闭上眼,于归凑了过来拐了拐我的胳膊,小声道:“祈愿时,你得在自己脑海里想着你的意中人模样,这样花神娘娘才知道你意中人是谁,便能为你们安排姻缘。” 我不解道:“那若是没有意中人怎么办,总不能平白无故的想象一个人出来。还有啊,万一在祈愿过程中,不小心想起别人,比如卖菜的阿伯,卖糖葫芦的小贩,又或者是你要好的朋友,再或者是你的仇人,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也得将就下去?” 于归嘴角抽搐,翻了个白眼:“所以才要专心,不能神游太虚!。” “那如果有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一闭眼,总想起那些东西形形,有的没的事儿,那该怎么办?” “你管这么多干嘛,你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你现在就闭眼,好好许愿,若是惹恼了花神娘娘,弄丢了良人,到时候你哭去。” 于归龇牙咧嘴的威胁完了我,转过头祈愿时,立刻一副温柔敦厚,虔诚无比模样。 宴臣瞥我一眼,甚是嫌弃。 允康始终恭默守静,听着两人对话回头看来,柔柔浅笑,继而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愿。 安康难得沉心静气,霜眸轻合,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看上去娟好静秀。我由衷感叹,我若是花神娘娘,只怕也会眷顾这样的美人。 看着大家都这样严肃对待,我也认真起来。 方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浮起长极的脸,脸上顿时烧红起来… 拜了神灵,祈了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在观海楼里用了膳,等到建康城里华灯初上,在此夜最为热闹也最让人期待的时刻出门。 南瞻的簪花节也是女儿节,不仅被王公大臣和皇家重视,寻常百姓也是为此忙的火热。南瞻虽素来制度严明,平常时间里可在街上滞留时辰短暂,待四更天后便再不得外出,可逢了这佳节却是个例外,通宵达旦,无人阻挠。 南瞻繁华,长街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晚上,夜幕灯火通明,那些春心荡漾的少年男少女,开始穿着漂亮的衣裳,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走在大街上。男子若是找到心动的人,便将脸上的面具脱下来送给女子作为定情信物,如果女子也有意,就将自己手中桃花枝送给他。 偶遇 观海楼里叠翠盈盈,樱粉沈沈,女孩儿们三三两两的相约去折桃花。 于归挑挑拣拣,选来选去,逛遍整个花园才勉为其难的折下一枝。我并未费什么心思,只随意堪折。宴臣似要和安康较劲,互相攀比着自己手的桃花,一旦发现对方的比自己选的好,立马扔了重摘。纵使大家都如此热心于选花枝,允康依旧不以为然,大抵也不想费这个神,看中哪枝,踮着脚便折了下来。 我低头凝着桃花,暗暗叹息,也不知今晚能不能送出去。 于归吵着要去放河灯,拽着我们就往云胡河边去。宴臣和盛云姜独做一队,并未跟着我们。 一路走来,安康已经收到一堆面具,尽数交给身后的侍女保管,手上的桃花枝依旧紧紧握着,始终没有给出去。允康不多不少也收到三个,但都礼貌的退还给了人家。而于归一路上奔奔跳跳,左看看右瞧瞧,一刻不安静,别人就是想要给她送面具也追赶不上她的步伐,到最后,她一个也没收到。 于归看着安康手里的一堆面具,又偏过头看看允康那几个,最后视线落到我身上,欣慰一笑:“还好还好,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没收到呢。” 安康轻笑,赶忙道:“谁说的,那些给缺缺递面具的人,都被她挥起拳头给吓跑了。” 我接话:“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为什么要接他们的面具。我得等到我真正的的意中人来。” 于归嘴角抽动,叹道,原来如此。继而又打趣我:“你的意中人?谁啊?” 我赶忙说没有,她哼道:“撒谎精!” 我打着哈哈说总会遇到的,她又说我眼神飘忽不定,心中有鬼。 安康的心直口快,一如既往,揶揄道:“还能有谁,肯定是孟节啊。” 我虎躯一震,惊吓之余也不忘补上一记白眼,低沉着嗓子怒道:“谁喜欢他了,你别胡说好不好。” 安康眼笑眉舒,粲齿轻启:“别不好意思,我们都知道的。从昨天晚上孟节给你送发簪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俩关系肯定不一般。” 我心下大慌:“你们听我狡辩,哦不,听我解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孟节……我和孟节只是朋友,哦不,我们连朋友都说不上,也不对,哎呀,反正就不是那样的。” 天地良心,我和孟节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我俩关系哪里不一般了! 于归怔仲,倏而开朗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孟节很好啊。长得高大英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关键还有高湛的医术,如此也配得上你。嗯,挺好挺好。” 我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看我急得跺脚,这几人反而越发多想,对着我笑得瘆人。我解释了好久没效果,遂不再多费口舌,憋着口气,一股脑的往前冲去。 我听见她们在我身后偷笑,心下越发郁闷,走得也越来越快。 当今晚的第一轮烟火在北城门燃起,灰暗的天空上升起了一个红红的“大火球”,“嘭”的一声,火球分散成了红色的小点,绚烂如星,引得人们都朝着北门涌去。一时间,这条街人多得不像样子。我就这样被动推着往前走,等我回头看时,才发现我和于归她们走散了。 我是典型的路痴,在如海的人群中穿梭,便会茫然无措,只知道在原地转圈圈,不知该往那个方向去寻她们。我本想试着找原路返回,还未站稳,又被一窝蜂赶去看烟火的人推着往前走,等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才发现,面前这条街我更加不熟悉。 “人呐,人都哪儿去了。” 我护着手中的桃花枝,慌乱无主的在大街上游走。 “于归~朵步,安康~允小五,于归啊……”人音嘈杂,我的喊声犹如蚊蝇,喊得倍感绝望。 迷迷糊糊在街上转了半天,还是没能到熟人,走得累了,索性蹲在一个卖花郎的竹箩筐边休息。抬头望着天,天上烟花绚烂,回首刹那间,我好像在人群里瞥见了羌笛,等我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去时,她又不见踪影。 兀地肩膀一重,我心里一紧,猛然回头看去。 我站起身,惊喜道:“朵步你来找我了!” 朵步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脸也有些煞白,看样子是走得太急,累着了。她叹了口气,嗔怪我道:“你怎么走这么快,害得我差点找不到你。不是反复交代叫你不要乱跑,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自知理亏,只耷拉着脑袋不敢回嘴。 朵步无奈摇头,也不再指谪我,等歇够了气便要拉着我去跟于归她们汇合。 我任由朵步拽着,乖巧的跟在她身后,转过一个街角时,恰好看见秦落雪和陶若出现在一个的卖折扇的摊位前。两人手中都握着一个面具,显然还没有送出去。我立住不走,再一晃眼看去,又看到旁边卖花胜的地方竟站着长极和温耳。 这几人怎么都在啊! 我暗道不好,踌躇不前,朵步拽不动我,回头讪讪问道:“又怎么了?” 我随意扯谎:“我不想走这边,这边一定更拥挤,我们换条路好不好。” 我才不想和他们碰面,长极和温耳走在一起,相谈甚欢,你侬我侬,我又何必过去自讨没趣。 “缺缺!” 我拉着一脸茫然的朵步想要绕开几人,还没走几步,便听有人在唤我名字,脚下一滞,真愁得我直咬牙。 “缺缺你也来了。” 呵呵,什么日子啊,孟节和赵青鱼也来了。 横竖躲不过,我只得回头,十分难为情的看着几人,咧嘴呵呵傻乐。 我装作才看到,招了招手道:“这么巧啊,竟然在这儿遇见大家了。” 孟节大步流星朝我走来,衣衫猎猎,笑得跟朵向日葵 似的,距着我一步之遥时,我赶紧伸手一挡,他就立即止步。还未说话,他又伸出猪蹄子去扯我的发髻。疼得我直皱眉头。 他笑意阑珊,开口第一句就问我:“你为何没戴那个发簪?” 赵青鱼猛地举目看着孟节,眼神甚是悲切,随即低头不语。 “说啊,怎么没戴?”孟节追问,笑意渐退。 我不好直接跟他说我不想戴,这样太伤人了。左右权衡,只好装傻充愣:“忘家里了。” 他一惊一乍,声量颇高:“怎么能忘了,这种日子不佩戴出来,以后哪还有如此好的时机。” 我苦笑,这是插珠花,又不是插秧,还分什么时机! 孟节独自生着闷气时,温耳和长极已然走了过来。 我侧目而视,故意不看长极,聚焦在温耳身上。她娉婷袅娜,步步生莲,真是淑女极了,完全看不出当日在乌硕川的英姿飒爽。可能因为是在长极面前,她须得时刻注意仪态,塑造出一个美好形象,如此这般,才能和长极登对。 单从这点看来,我就占了下方。因为我什么丑样长极没见过! 温耳睨着我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眼孟节,舒展眉头,笑意更浓:“公主是和栩歌一起来的?” 赵青鱼毫不遮掩鄙夷之情,轻声嘀咕:“眼瞎吗,明明才遇见的。” 她声音虽小,别人没察觉,我倒是听得真切。 我笑回温耳:“没有,我是和于归允康安康一起的。” 说话间,长极向我走近几步,翕动嘴皮,欲言又止,大抵是要和我说话,可见我有意不看他,只好罢了。 温耳往我身后看去,只看到朵步,疑惑道:“那为何不见她们?” 我正要回话,又被秦落雪打断。 他欣喜环顾四周,转瞬又失落道:“允小五呢?她怎么没在?她没和你一起?” 我扫视一眼孟节,嗫嚅道:“原本是一起的,后来走散了。” 因为有长极在,我没好意思说和于归她们走散的缘由。 秦落雪顿时不言,呆呆出神。 赵青鱼低头瞧着我手里的花枝,岔开话题,弯眉笑道:“公主这束花开的可真好看。” 她说着伸手轻轻挽过我胳膊,看似想要与我亲近,却是想把我和孟节隔开。 我道:“随便折的,并没多好看。” 赵青鱼手中的桃花枝才极好,粉如红霞,朵朵鲜妍,只是还未送出。 我下意识又去偷看温耳选的,可她手里空空如也,并未见着桃花。难不成她已经送给了长极?那长极的面具,也给了她?我脸颊微红,装作无意去看长极,他神色自若。 我心里难受,遂极力不去细想,别开头看向他处。 不多时,注意力真被一处摊子上的饰品所吸引。 逢此佳节,街上来往的妇人、女童,头上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我摸了摸自己发髻上,除了别着一小枝桃花再没别的。不与众人说明,我快步走近,从小摊子上拿起一只夜蛾儿在头上比划,回头甜笑着问朵步:“你觉得我戴这个好看吗?” 朵步认真瞧了瞧,摇了摇头:“不太好看。” 这夜蛾儿是以乌金纸剪为蛱蝶,朱粉点染,再用小铜丝缠缀而成,乍看上去是有些老气。我气馁放下,再次低头专心挑起来。 “我觉得挺好看的。”孟节积极搭腔,又将之前那支夜蛾儿戴回我头上。然后不由分说的拽了拽我的小发髻,扯得头皮生疼。我吃痛皱眉,瞅准机会一巴掌呼了过去,本想拍开他的臭手,谁曾想他率先反应过来,倏而抽回手,这一巴掌便落到我自己头上。我真是又羞又气。 秦落雪依旧在我耳边碎碎念叨:“你和允小五真的走散了,还是她压根没来?不对,依照安康那个疯耍的性子,她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游玩机会,安康一定会来。如果安康来,那允小五就可能来的。你们没有见过吗,还是她们去了哪里?那你怎么不一起去,你倒是说句话啊,允小五哪去了?” 我解释:“刚才人多……” “怎么办,若是她不来,我为她准备的发簪岂不是送不出去了!” 我再次尝试回答:“她来的,可之前……” “你倒是说句话啊,她去了哪儿?” 年画娃娃 我深深的吐了口气,几次想要回答,但都被他打断,这能怪我咯! 我放下手中物件,转身指着云胡河的方向,一鼓作气道:“我和她们本来说好要去云胡河边看花灯的,可中间出了点小插曲,我走散了,没和她们待在一起。此时此刻,允小五应该就在云胡河边,你要去便去,不过……” 话音未落,秦落雪已经跑得没影儿。剩下的话自然也来不及告诉他,……我原本想说的是:不过……安康也在那里。 不闻答谢声,惟闻我叹息。 恐怕又有人要伤心,又有人要为难了。 长极走在我前面,和温耳并肩而行。孟节和赵青鱼一左一右,陶若走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的成了俩人的屏障,想走又不敢走,移开,孟节不答应,不移开,赵青鱼不高兴,着实难为他了。 我拉着朵步,故意放慢脚步,琢磨该如何才能不着痕迹的甩开他们。 大约是我们这行人衣着华贵,尊荣之气显而易见,身后又跟有大串的随从保驾护航,以至于路上游人遇见我们后,都主动避开。这虽然很有面子,可我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游人见我们,犹如蛇蝎,避之不及。 玉壶光转里,恰鱼龙舞时。第一轮烟花放完后,就有高门大户家的嬷嬷丫鬟们出来挂花灯撒喜钱。之前花抚曾跟我提到过,说撒铜板也是簪花节习俗的一种。目的是为即将出阁的女儿讨喜头,结善缘。 大把大把的铜钱下雨一样砸在青石板上,引来成群结队的小孩子哄抢。他们捡钱的同时,在街上你追我赶,嬉笑打闹,铃铛清响般的笑声,干干净净,脆生生的,甚是动听。 一把铜钱滚到我脚边,我略无迟疑的弯腰下去,捡钱之际,一个小孩毫无征兆地跑来和我撞个满怀。他个头太小,跑得又快,以至于被我撞得倒退好了几步,险些摔倒,幸亏我反应快,立马伸手将他揽在怀里。 他慌慌忙忙地从我怀里钻出来,拍了拍手,瞪着又圆又黑的眼睛看着我,像是我做错了事。 我低头,好整以暇的瞧着他,软软糯糯的小孩儿,真是讨喜极了。心头一暖,觉得十分有趣,便想要去逗逗他,可他似乎有些怕我,转身欲跑,但被我一把逮住。 我蹲下身去与他对视,这小男孩年龄不过五六岁,胖嘟嘟,水灵灵,长得像年画娃娃似的,我摸了摸他的小脸,笑嘻嘻的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跑来撞我作甚?” 前面几人闻声回头,正好看见我用手捏着这小孩的脸,都以为我在欺负他,向我投来十二万分的嫌弃,其中以长极为例,好气又无奈地催促我赶紧跟上步伐,我懒得搭理,仍旧和这个年画娃娃逗乐。 他嘟着嘴巴,鼓着腮帮子,粉白的小脸因为生气有些泛红,越发可爱。我靠前一步,他便退了一步,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反问我:“你又是谁家的大姐姐,你挡我的路作甚!” 我学着他叉腰,假装严肃道:“你还没告诉我,我怎么能告诉你?” 他不慌不忙,奶声奶气的说:“你先告诉我,你说了你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我愣了愣,顿时哭笑不得,遂捏住他鼓起的腮帮子,吓唬道:“你听好了,可别被吓着。我啊,是山大王家的大姐姐,将来的女山大王。而且是专门拐卖小孩儿的山大王。我最喜欢拐卖的,就是你这种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你怕不怕!” 他犹自不信,丝毫没有被我唬住的迹象,扬起下巴,骄傲异常:“我不信。我爹爹说了,山大王都是凶神恶煞,青面獠牙,但是精明能干的样子,才不会长你这样的。” 这孩子,还真会看人,颇有眼光。 我兴趣盎然,歪着脑袋继续跟他逗趣:“你怎么还以貌取人啊。” 我清清嗓子,正经道:“难不成是因为姐姐我眉清目秀,温柔娴静,所以看起来不像山大王?” 我一脸期待,他认真摇头,一板一眼回我:“才不是,你看起来呆头呆脑,憨憨傻傻的,一点都不精明能干。所以不像山大王。” “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笑容渐渐消失,只留下一抹窘迫挂在嘴角,使劲儿抽搐。 长极踱步到我身边,我委屈巴巴的偏头看他,指着这小孩恨声道:“长极,他奚落我,贬低我。现在我是真想把他卖了。” 长极听后,双眼迷离的盯着我,随后毫不客气,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你还没他精明,别被他卖了才好。” 我:“……” 说得好像是这么回事。 我受此打击,正待疗伤之中,这小孩儿却握紧小小的拳头,在我面前挥舞起来,威胁道:“如果你想拐卖我,我就大声尖叫。只要我高喊救命,我爹爹一定会来救我的,到时候,他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我撇嘴,不屑道:“切,你爹爹是干什么的,他能打得赢我吗。我告诉你,你爹爹一定打不赢我。” 他小脚狠狠一跺,气急败坏,大声反驳:“我爹爹是杀猪的,一定打得赢你。” 长极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如遭雷劈,无言以对。只得错愕的拽拽朵步衣袖,妄求她能给我一点安慰,谁知,她也笑得开心。那边孟节几人,皆是乐不可支,开怀不已,唯有温耳含蓄些,只是掩嘴偷笑。 我无地自容,满腔悲戚霜雪。仰头瞧着天空,隐约觉得自己眼眶有泪花闪动。 伤怀中,这年画娃娃推了推我,不耐烦道:“姐姐,你能不能让让,我还得去捡钱呢。去晚了,我可就捡不到了,我答应了给小花买糖葫芦呢,你可不能误我的事。” 我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手指颤巍巍的指着这破小孩,不等我回击一句,他脚下抹油,一溜烟就跑了。 临走前,还不忘对我扮个鬼脸。 我蔫蔫的站起身来,真真伤心欲绝。 我陷入沉思,回忆之前的羞辱,三省吾身,是我太心慈手软乎?是他太可恶乎?是这世道太乱乎? 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小屁孩儿我都对付不了了?天啊,我真是没用。让我死了算了。 赵青鱼走在我右手边,通过余光,我看到她在偷笑。我老脸无光,只想赶紧遁逃。 孟节突然转身时,随手将他的面具扔了过来,他应该是要给赵青鱼的,却意外落给了我。幸好我眼明手快,赶紧又将面具往赵青鱼怀里送去,好险,好险,差点惹出误会。 我心有余悸,吐了口气道:“麻烦你看准点,差点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脸色微微一变,撇我一眼。陶若难得开口说话,提议道:“前面有猜灯谜的,要不咱们也去试试。” 赵青鱼闻言正要说不去,可瞧着一脸铁青的孟节也只好点头附和道:“对,好久都没去猜灯谜了。也不知这头脑是否还依旧灵活好用。”一句话逗笑众人,也引起几人兴趣。 长极稳住一个飞快转动的花灯,念着谜面,温耳暗暗揣度,动脑去猜。 灯面上写着:“寸寸实心夜夜明,缕缕红泪昼昼凝。披素孝儿燃纯白,洞房新人照红绡。” 温耳不说话,只朝着长极点了点头,显然已经胸有成竹。长极对着她莞尔一笑,回头看向我时,却是一副臭脸:“要不,你也来猜猜看。” 而长极对温耳是百般宠溺,却总对我横眉冷对,此刻亦然。 我本来想说算了,可又舍不下面子,只能咬牙上前。 我看着花灯上的灯谜,恨不得把它看穿才好,这灯谜我真是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孟节体谅我念书不多,识得的字没有几个,多次放水提醒,这道迷题虽也出得简单,但无奈,我就是猜不出啊。 我看向朵步,本想着她能帮帮忙,可她也一知半解。 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孟节身上,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别猜了,这不是你能猜到,毕竟没有个灵光的脑袋。”。 我鼓着腮帮子,不服气道:“郝夫子说了,我这叫大智若愚,你懂什么。”暼向长极,他很不耐烦的催促:“你能不能猜出来啊,不能就别费功夫了。” 赵青鱼一向活泼开朗,但在孟节面前则是个乖巧女子,眼波柔和,温如春风。 “我不猜了,不猜了,反正也猜不到。这那个写的谜语,一点也不通顺吗,乱七八糟的,换做是谁也猜不到啊。”我揪着头发,出神冥思苦想,也没能猜到谜底,索性放弃挣扎,顺带寻个借口将挽回一点面子。 摊主是个书生模样打扮的清贵人,闻言只抿着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孟节也摇头晃脑:“果然没有个灵光的脑袋!” 这时,摊主身后的小女儿从父亲身后露出个头来,五六岁模样,肉嘟嘟的小脸,裹着厚厚的红色衣裳,圆乎乎的一小团,模样甚是讨喜,她朝着我做了掩嘴的动作,偷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插着腰,孩子气的问道。 我就不信了,我还能总被小孩子欺负不成。 小胖丫头掩嘴偷笑:“姐姐你可真笨,这谜底就是蜡烛啊。这么简单的谜语都猜不到,你今晚怕是不能寻到意中人了。” 我瞬间气短。 摊主连忙捂住女儿嘴巴,歉意讪笑:“小女尚幼,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姑娘千万不要在意。” 我蹲下身,咬牙,尽量温柔道:“那小妹妹,你说姐姐今晚,要如何才能寻到姐姐的意中人呢?” 心上人 小丫头扒开爹爹的大手,喘了口气,娇声娇气道:“你要是买我家的花灯,我就跟你说如何才能找到你的意中人。” 哼,小样,想骗我花钱,我有那么笨吗?你一个牙都缺的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叫意中人,还想忽悠我! 我腾地起身,摆摆手道:“算了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她甚是气恼,叉腰道:“我说的话很准,好多人都说我比神算子还厉害呢,不信你问我爹爹。” 她爹爹尴尬的捏捏眉心,没答话,却也没有否认。 她拉了拉我的手:“大姐姐,你若是买个花灯,我就勉为其难的给你算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一定要信我。”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又乐了,我蹲下身去,摸了摸小丫头的头,朗笑道:“小丫头,你说的话能比神算子还灵?你说我买了花灯就能找到意中人,那我要是找不到,是不是就能退货?” 小丫头嘟着嘴,没好气道:“不退不退,货既售出,概不退换。” 赵青鱼怫然不乐,撇嘴催促我:“跟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说的,不猜灯谜就走,” 我横了一眼赵青鱼,她讪讪闭嘴。 我回首,温和对这小姑娘咧嘴笑道:“那我就信你一次。给我取左上角的来瞧瞧呗。”我抬手指着一个绘有栀子花,看起来素雅大方的花灯。 小丫头顿时开怀起来,扭头得意的跟她爹爹炫耀:“看,我又给你卖出去一个。” 我默然不语,转身让朵步掏钱,她面露难色,小声跟我说没带荷包。 我:…… 这可如何是好,我都说了让人家取下来,现在我又说不要,这小丫头还不得鄙视死我。 商家喜笑颜开地将架上的花灯取了下来,我僵着不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为难之际,孟节好像看出我的窘迫,打算慷慨解囊,掏钱给我。恰此时,长极却已经把钱递到商家手中,语气平淡:“把花灯给她。” 我心里微甜,欣喜接过花灯,定定看向长极,他却没看我。我略有失落,转瞬又打起精神,乐乐陶陶的问那小丫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她点点头,环顾四周,又默了片刻,煞有介事的叹息一声。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待我开口,她便道:“大姐姐的意中人,不就跟在你身后吗?就是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呀。” 我回头看去,身后正站着长极,我哑然。 小姑娘声音很大,听在耳朵里分外清明,我紧张得手脚无处安放。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微妙的沉默。温耳把目光从长极身上徐徐移至我脸上,嫣然一笑,双眸映亮,看不出有什么不开心。而我被人看破心思,十分难为情。 众人面面相觑,却暂时未有任何言谈,一个个有意无意、或明或暗地,都偏头去打量长极,脸上神情变来变去,无法言明到底是何意味。 长极原本也是一愣,但现在面容淡然,并不似我这般窘迫。他将目光投向别处,兀又去和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陶若说笑。 赵青鱼声音清晰响亮,贯彻耳畔,含笑揶揄:“缺缺,你觉得这小丫头说得准不准啊?” 未待我开口,孟节便已先代我作答:“一点都不准。” 我羞赧得紧,提着花灯起身要走,回过头去就撞到长极,手上花灯差点抖掉。他面部表情的低头凝着我,拍了拍胸口,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 温耳晦暗不明的看我一眼,立刻跟上长极步伐。 ……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俩已经踱去好远的身影,心里有些难受。 朵步拍拍我的肩膀,温柔道:“走,再去游游,看完最后一轮烟花便回去。” 我点头说好,心不在焉的跟在他们身后,于大街上游得无趣。 朵步今夜看起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我惹着她了,我和她说话,她竟是一句没回。只默默跟在我身后,不喜不怒,不言不语。 我叹了口气,随手将花枝插在没点蜡烛的灯孔里,莫名美观,赏心悦目。我举起花灯,试问道:“朵步,这样好看吗?” 她依旧没回我。 我左手提灯,右手就闲置出来,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的,本以为是铜钱,等打开后才发现包里还有几颗吃忘了的糖。这是来之前花抚给的,我随手将它塞到荷包里搁着,现在才想起。 塞一颗进嘴里,糖一化,连带着笑容都是甜甜的,转头塞了一颗给朵步,含糊不清道:“有个人跟我说过,如果觉得不开心,那就吃糖,吃了糖,嘴巴甜了,心也会跟着甜起来哩。你试试看,吃颗糖心情会不会好。” 朵步杏目圆睁,大概是惊讶于我塞糖的速度。 我笑着抬手拧了拧她的脸蛋,痞痞道:“吃了爷的糖,就得给爷笑一个,你若不笑,就把爷的糖吐出来。” 闻言,朵步果然噗嗤一笑,脸颊慢慢地红起来,本来秀美的容貌更多了分颜色。 孟节回头,疑惑瞧着我:“你们笑什么?。” “没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街两旁的柳条坠地,密密匝匝的枝条垂在青石板上,荡在半空中,就像北邱姑娘们身后长长的辫子。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柳絮,因风而起,飘在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夜空,就像下了场雪一样。南瞻无雪,北邱少花,这里是不下雪的,我来了快两年,还不曾看过一次雪。 我吃着糖,回忆起北邱的冬天,银装素裹,皑皑白雪,虽然冷,但好看极了。 我因这像雪的柳絮而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朵步沉了沉眼,嗡声道:“这糖真甜。” 我俩同时陷入沉思,追忆往昔。 一道声音想起:“你怎么了?” 孟节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的,忽而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关心问道。 我瞅他一大眼,理了理我的发髻。 他状若关心:“你在想事对,你在想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我吸了吸鼻子,故作神秘道:“想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告诉你。” 他笑而不语,安静走上前来伴在我右手边。 我看着前面荧光之下那对碧影,步子放得很慢很慢,任由孟节怎么催都不肯加快速度。 忽听得鼓声大作,伴着满天火树银花。 鱼龙舞还在继续,前方热闹异常,约摸有二十余人正护送花神像稳稳当当地向着云胡河边走去。游人凝望花神,双手合十,虔诚膜拜。 女童撒下的玫色桃花,随风飘扬,落地而满。 正时,另一支祭拜花神的游行队伍穿梭而来,和我们撞个正着。 人群自动分成两列,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因为让路时走得太急,我又醉心于看热闹,并未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和我分开。 等人流散去,我恍然回神。很好!再次悲催的和他们走散了。 不过走散了也无所谓,总归是会遇到的。 我低着头,悠悠然然,漫无目的的穿梭在长街上。 突然立住,我面前多了个人。 只呆上一刻,瞬间眼笑眉舒。朵步常说我见了他那神情,就跟见了鱼的猫似的,眼下应该就是如此。 就算他此刻戴着面具,我还是能将他认出。 他为何没有和温耳待在一起?是故意来找我的? 二轮烟火开始,刹那间在空中爆开,声音之大,响彻云霄,五色烟火流光溢彩,闪明耀路。火球在空中炸开,星星点点,犹如天女散花,满天金灿灿的。 他低下头对着我,我听的出他声音里带着笑:“小生唐突,见姑娘眉目清秀可人,气质出众。能否与小生结伴同游长街。” 我哈巴的点头,心下恨不得扑上去,大声回他说我愿意,自是一百个愿意。只碍于面上还得拿捏好分寸,想着莫要被他嫌弃,这才温声细语道:“小郎君是看上了我,想将面具给我吗?” 长极一怔,透过面具窟窿,清亮的一双眼睛正定定看着我,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大概还不知我已晓得面具下的人是他,见我如此反应明显不悦,声音哑了一哑,疑惑问道:“姑娘,你可曾许过人家?。” 我知他在开玩笑,配合道:“许过了呀,已经许过人家了。” “你这姑娘,怎地如此不矜持。既然已经许过人家,怎还能同陌生男子调笑,结伴同游长街。” 我见他动怒,不由好笑,遂不再与他逗笑。 “你又不是陌生男子。长极,你还想骗我!” 我心里乐开了花,踮起脚尖去摆弄他脸上戴着的狐狸面具,想要摘下。可他实在太高了,我够不到。 见我气馁的抱着手不动,他只好主动将面具摘下。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疑惑道。 我干笑两声:“我就是认得出你,换做别人,可能认不出来,可若是你,我便能认得出。” 长极眨眼的瞬间,嘴角噙着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嗫嚅道:“不过,我刚才还以为你是孟节呢。” 再次抬头时,他脸上却笑意全无,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甚是神气道:“难得你那么愚钝的人聪明一次,实属不易。” 我把头仰得高高的,尽量去看他的脸,我苦恼,我和他的身高差实在大了,仰头仰得我脖子发酸。 我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温耳在一起的吗?” 长极把玩着手上面具,不疾不徐回道:“迷路了!” “迷路?这么巧啊,你也会迷路?”我对此表示怀疑。 “对啊,很巧。” 他回答得轻飘飘的,听在我耳朵里却另有一番意味。 命悬一线 刺客弓上之箭锋如绣花针,咻咻射出,几乎未作停顿,直直向我射来。闭眼的功夫,那箭便被长极挥挡落地,我暗松了口气。 我们现在手无寸铁,对面可是几个手持利刃的彪形大汉啊。 俗话又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 思酎再三,我只好劝他:“算了,我们都没带兵器,打不过就跑。” 长极叹气,将我推到石柱子后躲着,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与那几人厮杀起来。 长极臂力了得,向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脖子劈空而去,那刺客闪避不及,被长极钳住了脖子。 长极夺过他手中的利剑,一剑封喉。 我拍手叫好之际,又有一堆黑衣刺客遁了出来,行人惊慌,左右逃窜,到处传来呼喝声。 长极和刺客搏杀混战,我帮不上忙,只得连声呼救:“快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没能唤来帮手,倒是引起刺客的注意。他们似才看到我,竖起剑,一窝蜂的朝着我杀来。 长极一脚踢翻街边临时搭建的木拱门,暂时挡去这劫,我尚在迷糊中,长极已拽着我健步飞驰,东腾西跃。我们混在人群,快速往断桥跑去,奔跑的过程,我手中花灯不慎挤掉,被慌乱奔跑的人踩得四分五裂。我无暇顾及,紧紧握着手上的面具。心想只要过了桥,便是县衙门,到那时,我和长极就安全了。 因为推搡挤倒了灯架,点燃了一连串的摊子货铺,火势迅速扩大,烧去大半条街。 刺客沿途砍杀,百姓的惨叫声盖过了焰火声,我回头看去,朱雀街已然血流成河,火光冲天。孩童的哭声在喧闹鼎沸的环境里,显得微乎其微。 我和长极没来得及过桥,又被从天而降的刺客堵住…… 除去游人的惨叫,刺客的怒吼,孩童的哭闹,清明之中,我还听得银铃响动。铃声越来越近,嗡嗡响彻耳蜗,我却不知从这声音是哪个方向传来,直扰得我心神不宁,头疼欲裂。 我痛苦的蹲下去抱住头,长极百忙之中还抽空担心我,他着急询问:“缺缺,你怎么了。”一边还忙着抵挡刺客。 我说不出话,费力抬眼去看他,眼前漆黑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脸。 “长极,我头疼病又犯了。” “别怕,跟着我走。” 他弯腰来搀扶我,两手交握之际,却被身后的刺客偷袭,割破了我和他的手腕。 长极震怒,回头就是一剑。剑从刺客胸膛里拔出来的刹那,带出冒着热气的鲜血,溅了我一脸,血顺着我右边脸颊流进脖子里,湿濡濡,滑腻腻,异常难受。 我又惊又怕,微张着嘴,竟迸进几滴在嘴里。 我“啊”的一声尖叫出来,浑身颤抖的往后退去。那人就倒在我面前,瞪着两眼睛死不瞑目一样,血从他身下慢慢流淌开来,湿去大片。 长极横眉冷眼,扫视群雄,兀又蹲下身来,抬起袖子给我擦脸,声音沙哑,轻声道:“对不起,吓着了你。” 我怔怔摇头,呆滞的说没有。 他眼球布满血丝,面色铁青,浑身皆是掩不住的肃杀之气。 我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手,心疼得快要哭出来,我忍着头痛,拼命撕扯下一块裙摆布缕,想要给他包扎。可那步步紧逼的刺客,根本不给我们时间。 我惊呼:“长极小心身后。” 两个刺客举剑砍来,长极条件反射的推开了我,立时起身,手起刀落,杀了两人。 他捏了捏眉心,然后胡乱将布缠绕在手腕上,提着剑冷冷喝道:“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无人出声,应该是怕被认出来。 长极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能看到他握剑的手在微微抖动。 他忽而怒吼:“既然不说,那你们今日,都得死!” 言罢,他再次上前与之搏杀起来。 ………… …… 因着长极的庇护,我毫发无损,可他却受伤严重。怪异的银铃声渐渐消失,头疼也稍微缓和。 等值宿的巡夜侍卫终于闻风而至时,刺客已经被长极杀得差不多了,这群酒囊饭袋,纯属来捡现成的。 长极杀红了眼,却也强忍着怒火要留下个活口问话。他强撑着上前,剩下的两个刺客见机不妙,还来不及活捉,立刻横刀自刎。 刀剑落地,“哐啷”震耳。 长极此刻体力不支,脸苍白得可怕,嘴唇都乌紫了。眼看着他快瘫软下去,我腾地爬了起来,他以剑支撑,精疲力尽的半跪在地。我赶紧上前去扶他,他回头见是我松了口气,放心的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我心疼的替他擦拭额间的汗珠,紧紧的抱住他,我不敢哭,生怕一哭眼泪会滴在他伤口上。 “长极……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有多痛啊。” 他半边身子全是鲜血,中箭的地方还不断有血汩汩涌出。 “长极……”我扶着他,用手去捂他的伤口,灯火之下,手背尽是他的血。 他的嘴皮乌紫乌紫的,眼神涣散不聚光。我心里一紧,暗道不好。 难道,箭有毒? 我又急又怕,拼命唤着那边寻找活口的禁军:“快来人,快送他去看大夫啊,快啊!” 我蹲在地上,努力憋着哭声:“长极,长极你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虚弱得不行,却还在问我:“你没有伤着对?没有就好……” 一句话没有说完,喷出一口血来,血溅在我的斗篷上,我顿时哭出声,撕心裂肺叫着他的名字:“长极!” 他尚有一丝清醒,见我哭得惨不忍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我还……还没死……你哭得这般惨,是有多心疼我……没事的,我不会……”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我在几个巡城侍卫的帮助下将长极送回永河王府,我憋着悲恸,匆匆忙忙的跑进内室,想去告知安平和永河王长极受伤的事。 可永河王尚在宫中处理政务,府中只有安平在。 她见我浑身污血,狼狈不堪的样子,错愕失态,半晌缓不过神。连忙问我发生何事,我来不及解释事情的详细过程,只挑着最关键的说,哭腔浓浓道:“安平娘娘,长极受伤了,快派人去请太医来,快去请太医。” 安平一下愣住,顿了顿,又立即遣出府中仆人去宫中请太医。 待人走后,安平这才一把握住我的手,颤声询问:“长极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 我手脚绵软无力,极力遏制内心深处的惧怕。 …… 约摸这过了半个时辰,内仆领着陈太医和莫太医匆忙赶来。陈太医一见床榻上昏沉的长极,探及伤势,倒吸了口凉气。莫太医镇定些,快步走近,轻轻扯去长极衣襟。他抬眼望到我,恭谦地请我到在外间等候,说待会儿处理起狰狞可怖的血口子时,怕会吓到我。 我冷嗤,断然回绝:“我不怕,你处理你的,我保证不打扰你。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我一定要看着他醒过来才走。” 陈太医拱手道:“公主身为女子,怎可见男子赤膊,还是请移驾莲步。” 安平也说:“缺缺,你尚未出阁,就在这里确实不合时宜。” “都什么时候还在乎这些虚礼,我不会走的。请太医赶紧为长极清理伤口。” 我固执的要留在这里,陈太医刚开始不准,但见我态度强硬,莫太医有所动容,只好劝他说由着我留在此间。 安平哭得两眼红肿,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明明自己很难过,还在柔声细语的安抚我:“没事的,长极从小就身体好,这点伤要不了他的命。” 我重重点头,也笃定他会没事。衣服拨开,露出长极的胸脯,血肉模糊。移目下游,他的胳膊上,手腕处,皆是暗红刺眼,触目惊心的血口子。我木然,心疼得一滞。安平扭过头,悲泣出声。我立在床头,只觉得腿脚发软,浑身冰冷,但仍在佯装镇定,死死的看着太医为长极处理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长极伤口处的血,才勉强止住。 —— 长极这次受伤,虽然庆幸那箭头无毒,伤不及他要害,但依旧不可小觑。 因为流血过多,导致他昏睡了两天两夜,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我和安平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始终守在他身边。 我看着他暗沉的睡脸,既愧疚又心疼,四下无人时,偷偷哭了好几次鼻子。纵然安平不怪我,可我还是觉得此事跟我有莫大关系,长极受伤,多半也是因我而起。那些刺客,一定是元乞派来杀我的,是我连累了长极,害了他。 如果不是我走散,长极来寻我,就不会遇到这倒霉事。若不是我执意不肯走,非得留下来看什么子夜烟花,他也不会为了护住我被刺客刺伤,导致现在不死不活的躺在这里。 思及此,我更加觉得羞愧。 到了第四天,长极胸口的伤口恶化,高烧不止,太医来过七八个,各种方子用尽,也没能将他就醒。 到了第五天,他还是没有醒来,我开始慌了,安平也慌了,阻挡所有要来看探望长极的人,只留下我陪她一直守在长极身边。长极昏迷的期间,南帝来过两次,秦落雪和陶若也来过四五次,却一直不见百里颛和孟节。听说,百里颛三天前突然被南帝派去邳州赈灾,临行时带走了孟节。 这可真巧,偏偏没了孟节,如果孟节在,他肯定能医好长极。 眼看长极就要支撑不住,安平娘娘和永河王只好亲自去求南帝让他下令召回了孟节。 苏醒 天擦黑时,温耳又来看长极,对他倾诉一腔担忧,也止住哭腔柔声宽慰开导安平。眼中含泪,面容憔悴,悲怯之情一点不亚于我和安平。长极昏迷这段时间,她基本上每日都来,只是时间都和别人错开,专挑着夜间。安平说,她是为了要避嫌。 我茫然不解,温耳为什么要避嫌,又何必要避嫌。单凭中庆侯和永河王的交情,便是温耳日日留在府中照顾长极也无不可,且温耳和长极青梅竹马,自小情谊深厚,如今友人患疾,温耳来探望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事,怎需如此谨慎。 我问安平,她摇了摇头,并未说明缘由,只说其中门道我还看不清。见她不想向我解释,也不好追问,只安静的守在长极身边,盼望他能醒来。 长极目前情况甚是不妙,原本捏住鼻子勉强还能喂进去一点汤药,可现在喂进去的汤药全被他吐了出来。我们急得不行,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将希望寄托到还未赶到的孟节身上。 圣旨传下去两天后,孟节终于风尘仆仆的赶回。 彼时,我正靠在床榻边上睡觉,恍惚中,我感觉到有人在唤我,梦魇里,我听得到别人说话,却使不上力气让自己醒神。 半梦半醒,头昏眼胀,依旧紧紧攥着还长极的手,有人试着去扳开,我却下意识不肯松手。来人终于没了耐心,左摇右晃把我给推醒。 睡眼惺忪的抬头,正对上孟节眸子。不知是不是赶路太累,以至于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甚是疲劳。 我看着孟节,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精神大振,喜不自胜,而他看我却是眉头皱成川,似有忧愁。 我无暇顾及这些,腾地起身拽着孟节袖子,急切道:“你来了就好,你来了长极就有救了。” 孟节不回我,抽离了衣袖,晦暗不明地瞥我一眼,然后径直走到长极身边替他把脉。 孟节走开后,我才发现此时屋子里站满一堆人,顿时有些窘意。 于归和百里颛站在一起,温耳赵青鱼立在安平身后,武平齐秦落雪以及陶家姐弟,还有宴臣和盛云姜……基本上都来了。 安平走到我身后,愁苦的脸上挤出一丝暖意,拍着我的手背道:“累着你了,回去休息休息,好好睡上一觉。” 我摇头说不,恳求道:“让我留在这里,我得看着长极醒过来才放心。您放心,我一定安安静静的,不闹出半点声音。” 安平慈祥一笑:“我知道你担心长极,可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好觉,做个好梦。这样熬下去,别长极还没好,你就又累病了。” “我不累,真的,我一点都不累。” 安平但笑不语,替我理理散落鬓角的碎发,眉目舒展安然,她的手好温暖,抚在脸上羽毛似的轻柔。我鼻尖泛酸,强忍着泪意别开眼睛。 众人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尤其是温耳和盛云姜。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反正是不友善的。 于归冲我眨眼,我没反应过来,还用手指着自己反问:“你叫我啊?” 她恨铁不成钢的跺跺脚,又对我做了个口型,我依旧没能看懂,她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疾步走来拽着要我出门。 我不肯,她又向安平讨权。安平和于归一个鼻孔出气,皆强制要求我回去补觉。 我就奇怪了,干嘛一定要我去睡觉,难不成是怕我睡眠不足,猝死不成。 经过外间玄关时,陶絮儿挡住了去路,我和于归看也没看她,径直绕开,她冷嗤出声,轻蔑的说了句:“毫无仪态” 这话不知是说我还是说于归,但听在耳朵里总是不舒服的,我怒目圆睁:“毫无教养。” 她犹自失笑,对着陶若指桑骂槐:“真是会做戏。谁不知小王爷是为何受的伤,居然还好意思一直赖在这里不肯走。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答应。” 陶若脸色阵青阵白,轻声示意她少说话,她底气的十足驳斥:“我又没说错。” 我不屑置辩,起身欲走。 她又道:“有的人未免太高估自己的分量,看不清局势。” 我停步不前,质问她道:“你什么意思?” 陶若霎时脸红,赶紧隔开我和他姐姐,拱手赔礼:“我姐姐口不择言,冲撞了公主,请公主殿下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算了,我不想与她吵,免得坏了我的心情。” 我憋着股气,没有责备陶若,毕竟他还算个不错的人。我扭头横了陶絮儿一眼,她仍是傲慢无礼。 于归推了她一把,低喝道:“起开,好狗不挡道。” 一句话煞白了陶若的脸,气恼了陶絮儿。 陶絮儿怒不可遏,拼尽全力反搡了一下于归,于归险些站不住,亏得陶若及时扶住她,这才没有摔倒。 于归推开陶若,咬牙切齿对着陶絮儿恨声道:“你敢推我。” “推就推了,你能怎么着?” 不等于归动手,我已经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啪” 声音清脆,分外动听。 于归和陶若被我吓到,皆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闹出动静,引得内室的人察觉。陶絮儿捂着脸,如遭雷劈,眼泪汪汪,几欲嚎啕。 于归冲她扮了个鬼脸,趁她没有撒泼之前,赶紧拉着我逃离现场。 我跟于归走至无人处,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待喘匀了气,她好整以暇的凝着我,蹙眉道:“缺缺,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睡梦中说了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 她捧着我的脸,一脸不信:“你就没发觉,刚才人们都在奇怪的看着你吗?” 我恍然大悟,拍着桌子道:“是啊,他们看我的眼神,确实挺奇怪的。这是为什么呀,是我睡着时说了什么吗?” 于归憋着笑意,循循善诱,就是不肯点破:“你再好好回忆一下,仔细想想。” 我凝神想了一下,什么都记不得。偏着脑袋,笃定道:“我没说什么呀。而且我睡觉从来不讲梦话。” 于归毫不留情的戳穿:“屁!你说梦话可大声了。” 我无声叹了口气。顿觉浑身无力,且困得不行,遂趴在桌子上不肯再说话,她仍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要我回想之前种种。 我捂住耳朵,懒得在意。 谁知于归自己先沉不住气,大声道:“你说梦话时说你喜欢长极!!!” 刹那间睡意全无,脑中响过一声闷雷。我心慌意乱的站起身,难以置信的指着于归,声音颤抖:“胡说,胡说,我没有说过。” “你自己说的,你喜欢他很久了,我听得清清楚楚,其他人也听到了。你还说,你第一眼看到他时,你就……” 我使劲捂住于归的嘴,恨不得杀了她灭口。 天啊,我居然,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 孟节果然不负众望,成功救会长极一条命。 沉睡了半月的长极,终于醒来。我站在安平身边,看着他缓缓睁开眼睛,激动得喜极而泣。 这日秋盛,晴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心情也随之愉悦,早膳过后,便乐乐陶陶的跑去安平处喝茶聊天。 半盏茶功夫后,安平才悠哉悠哉地和我说起不久后的一桩喜事。 听到于归和百里颛即将大婚之时,我正拿着偌大一块脆饼,咔嚓一声捏下去,脆饼少去一半,再一听温耳还要成为百里颛孺人时,手上一重,脆饼又少了一半。 “温耳也要嫁给太子?” 我食欲全无,惊得下巴脱臼。一下子从椅子上立了起来,难以抑制的捂住嘴。 安平见我疑惑,莞尔笑道:“你慌什么,又不是你要成婚。温家十三娘成为太子孺人,是今早刚定的,陛下钦赐。” 我缓了半天神,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于归和百里颛,我倒是不觉诧异,毕竟这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是温耳,怎就成了太子孺人? 温耳也要嫁给百里颛,还和于归一起,那于归得多伤心啊。她那么喜欢百里颛,一直将温耳视为最强情敌,如今虽成了太子正妃,可还是要和温耳争的。往后的日子,恐怕是不称心了。 还有长极,他怎么办!他没有反对,没有争取吗? 我呆呆傻傻的圆喔着嘴合不上,翕动嘴皮,说不出一句话。 明明温耳嫁给太子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这就意味着我跟长极还是有希望的。可我这心下,为何如此沉重,一点不觉高兴。 于归和百里颛成婚那日,是立冬。那日风好大,吹得喜幡于风中左右招展。建康城里,万人空巷,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我和允康一早赶去看她,彼时她端坐在梳妆台前,宫婢正在为她梳头,见我们来,又喜又害羞,只低着头抿笑。女官将铅粉细细覆在于归面上,傅粉,敷脂,涂黄,画黛,点口,描靥,贴钿……我瞧着她渐渐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真心为她开心。 她阿娘一边为她梳着头发,一边细细叮嘱:“出了闺阁,万不能像在家一般胡闹。以后要端庄贤淑,精明理事,方才能帮扶到夫婿。”然后亲手将一顶金冠立于她头顶,又替她拨了拨步摇,金子造的花枝,缀了各色宝石,层叠招展,颤巍巍。 于归玩心大起,摇了摇脖子,晃得喜冠上的珠子叮当做响。 邕王妃一把拽住她不安分的手,慈爱道:“你莫乱动,这沉,一动怕掉了。再忍忍,等到了晚上便能摘下了。” 之子于归 于归笑嘻嘻抱住邕王妃的腰际撒娇:“阿娘,女儿舍不得你,真的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啊。” 邕王妃慈祥的摸了摸女儿的脸,乐道:“你若是真舍不得出嫁,便让你父王退了这桩婚事如何?,”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不过故意说来打趣于归的,但看邕王妃说得一本正经,于归却是心慌了,急忙改口,呵呵傻笑道:“女儿嫁的地方又不远,说舍不得,实在太矫情了。这么看来,女儿还是舍得的嫁出去的。” 我扶额,翻了大大的个白眼,“真没骨气。” 允康掩嘴偷笑。 邕王妃也是迟疑,又假装愁苦道:“可阿娘舍得你啊。要不,你还是别嫁了?你若答应,母亲这就去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啊——不行!” 一听她娘不让嫁了,于归这不矜持的家伙,立马挺直了腰背,坐得分外端正道:“不行不行,这是陛下钦赐,岂能反悔。母亲,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做啊。” 邕王妃颇为无奈的点了点她的鼻子,假意怒骂:“你这个疯丫头,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娘亲。” 于归吐吐舌头,紧紧抱住母亲的腰,撒娇卖乖:“芒儿才不会忘了娘亲,娘亲永远都是芒儿心里顶顶重要的人。” 我与允康相视一笑,皆不说话。 邕王妃眼里有泪光闪烁,哽咽的频频点头,侧目望向梳妆台,呓语道:“人的一生很长很久,就像熬煮一锅汤一样,须得时间和耐心,去了苦涩方才得其甘美。若是急于求成,只会煮坏一锅好汤。” 于归和我一样,都露出不解神情。反而是一直沉默的允康突道了一句:“邕王妃比谁都看得通透。” 于归和我,都没有听出她母亲话里的意思,允康却是听明白了。 于归待要开口,邕王妃却有意打断她的疑惑,目指镜子里的人,莞尔道:“你看看镜子里的丑丫头,皱起眉头来,真不好瞧。” 镜子里的于归,头顶花冠,身段修长,亭亭玉立,再看不出当年黄毛丫头的模样。 于归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邕王妃仔细瞧瞧于归,等满意了,便携了女官转身出去,房中只留下我和允康陪着于归。 于归看着母亲背影,眼眸映着动容。澄亮的眼睛,仿佛炯然的黑色宝石,只是眸波一转,又是一副哀愁模样。 于归讪笑,一阵静默。丝竹鸣深庭,于归放下手中篦子,缓缓开口:“我真的嫁给百里颛了,可我觉得好不真实,就像在做梦一样。”她低头,不再动作。 原来,她听懂了邕王妃的话。 我不知如何开口,继而,她又自嘲一笑:“若是他自愿娶我该有多好。他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这我是知道的。我初见他时,便满心欢喜,可我一直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终于有一日,我倏而明白过来,原来我是喜欢上他了。可他是温耳的。动情动心的人,只是我一人而已。” 我凝着认真哀愁的于归,也正色回到:“我喜欢吃鱼,虽然被鱼刺卡过,但仍然喜欢吃,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于归一愣,也正经回问:“因为你嘴馋?” 我扶额,嗔道:“当然不是,是因为我喜欢啊,因为喜欢吃,明知道会有卡鱼刺的危险仍然喜欢吃鱼,因为喜欢是戒不掉的。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流水无情也要喜欢下去,我若不喜欢一个人,朝夕相对也是无趣。” 于归白目,一副不知我所云的表情。 此时此刻,我本该像个很有经验的良师益友,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开导她,可想想,自己不也是如此窘境嘛,有甚资本规劝别人?遂气短如实开口:“于归啊,我自己都没活明白又如何能帮到你呢。”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不喜欢一个人,也是如此。 四下无言。 允康坐在于归右边,思量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递到于归手里,呓语出声:“芒儿,这个送给你。你可别嫌弃。” 于归拿着盒子,嫣然一笑道:“这是什么呀?” “你打开看看。” 我同于归心下好奇,迫不及待的拆开,原是一块通体明透,润如脂膏的玉珏。 允康道: “你成婚了,我没什么好送的,这块玉珏送给你。” 于归收下,笑语盈盈:“谢谢,我很喜欢。” 话落,扭头若有所待的看着我,笑意分外奸诈,伸出手就要讨东西:“缺缺,你是不是也有礼物要给我呀?” 我哭笑不得,你还能再直接点吗! 我嘟嘟嘴,装作不知,摊摊手笑说:“给你什么?” 她讪讪收回手,环抱胸前,然后小声嘀咕:“小气鬼,真小气。” 看她生气,我便心情大好的拿出准备多时的宝贝,是只琅嬛手镯。 我将镯子戴她在手上,揶揄笑谈:“礼物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看把你急的。还说我是小气鬼,我看你才是小气鬼。贪财好色的小气鬼。” 她不好意思的咧咧嘴,一改之前郁闷,看着手腕处的镯子,笑得好甜:“我是故意这样说的。我当然知道你会送我东西的,只是想让你早点拿出来罢了。” 我闻言不置可否,捏了捏她的面颊,由衷道:“你真好看。” 于归笑笑低头,难得一见的害羞:“你也好看。” 允康戳戳于归涂得粉嘟嘟的脸颊,好奇道:“你紧不紧张,害不害怕?” 于归摇头,脸色晕红一片。 我哈哈大笑,拉着允康的手,对她说:“她才不会紧张呢。她等着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 于归瞪我一眼,嗔道:“你快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真快不好意思了。” 我们嬉嬉笑笑,又说了半盏茶的话,邕王妃领着几个娟秀内婢进来为于归换喜服。于归很配合地舒展手臂,含笑立在观衣镜前一动不动。 我看着司仪女官将褕翟套在她身上,左一层,右一层,将她裹成个粽子。沉重钗冠,宽大的吉服,让于归举步维艰,姿势僵硬。 ———— 宫里来迎亲的仪仗,多达千人,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辰时,南帝率百官临轩醮戒,因三宫无正主,便由陶贵妃暂充一职,领众嫔妃前往清乐宫前行盥馈礼。 百里颛身为皇储,乃将来的天子,他的大婚,自然不同常人。婚礼从一月前开始筹备,采吉、纳采,和命……忙至日前,才稍稍妥善些。东宫官次于南,东西相向。至日质明,??百里颛冕服乘舆出,侍卫导从如仪。护送新人的仪仗队,延东顺大街,遍布朱雀长街,整整齐齐,似要占满建康城一般,实在热闹极了。红幡在风中抖动,桂树枝头挂上五色花胜,不是春日,艳甚春日。 百里颛至宫门前降舆升辂,长极作为太子随士,亲持彩杖云簿,跟随东宫回辕南向,降舆入就次。 我跟在安平身后,含笑的凝着那对璧人。 于归娉婷而至,褕翟炫目,花钗头凤,出就阁南面立,司仪女官立于左右。 永河王具朝服立于西阶之下,引进太子出次,立于大门之东,西向。 百里颛便是在这百官朝拜,万臣拥呼之际出现,金丝缠华服,嬛佩绕明珰,脚下生风,如骑乘祥云,身着沉坠红绸,冠并镶玉,俊逸如斯。他伸手牵过于归,于归低垂眉眼,嘴角弯成上弦月,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喜悦,反观百里颛,我实在看不出他有几分开心,无甚表情。 他想娶的正妃本是温耳,虽落了原意,但也得偿所愿,聘做孺人。我默默为于归叹息一声。 但好在,百里颛虽不是那么高兴,却终归没有表露一丝不情愿。 我抬头,隔着人山人海,偷偷打量着百里颛身旁的长极,他眉目依旧,俊朗不减,只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清瘦了几分。 此前将近一个月,我几乎都没怎么见到他。刚开始是因为他要养病,我不好打扰,索性两三天才去探望一次,但每次去,他要么在困觉,要么就进宫去。一月后,又赶上百里颛即将大婚,朝中各人皆忙得不可开交。我和他碰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现在想想,他可能是听了什么话,故意在躲我。但也有可能,因为温耳成了太子孺人,长极痛失所爱,故而情绪低落,不愿见客。 我陷入沉思,凝神望着前方。长极移步将云簿递到傧者手上,转身时晃眼看到这边,微怔一瞬,随即笑了笑。我以为他在对我笑,开心得忘乎所以,羞答答的咬着嘴唇,抿笑去看他。但很快我就发现,原是我自作多情了,他看向的地方是举彩屏的仪仗队,顺着他视线看去,恰是彩屏之下的南帝。 我努力扯出一个自以为得体的笑容,殊不知,落在别人眼中竟成了敷衍。 陶絮儿离我很近,在身后不足半丈远的地方,小声冷嗤:“不想笑就别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话我听到后,出乎意外的没有生气,竟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垂下眼皮,收敛笑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因为长极没有看到我而失落,还是难过于他的强颜欢笑?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可怜的,但仔细想想,真正可怜的——是长极和于归。 司事之傧着降紫朝服,持云簿立于门东,唱报:“敢请事。” 随后永河王持彩杖,交与百里颛引进跪启讫,入门而左,执雁者从。 馆发 于归恬静得像换了一个人,稳重矜持,谨遵循化,再不似往日顽样。叩拜天地时,她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一眼百里颛,盼望着能得他赞许。可惜百里颛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并未给她任何回应。于归略显失落,眸光暗下几分,但转瞬又是一张笑脸。 南帝命人呈上早已备好的并蒂莲,装在青瓷为壁白釉为底的瓶子里,端放在喜台之上。 槐荫连枝百年启瑞,荷开并蒂五世征祥。 随后,新人各执红绸一端,起身上殿堂叩拜南帝。南帝着金龙衮服,烨烨朝珠,尊于上首。 不知是于归走得太慢,还是百里颛走得太快,总之两人步伐不一致,步履匆匆的百里颛迁动际时,竟抽脱了于归手里的牵红,红绸坠地,满堂哗然。 南瞻婚俗里,有新人牵红不能落地的说法,若是落地,尔后婚姻必不美满。 虽说这只是民间说辞,皇室并不在意,但大婚当日,事事讲究,处处谨慎,总是没错的。 拥上氍毹双璧人,笙箫迭奏瑞光臻,红丝一系偿心愿,好向三生问夙因。 如今牵红落,视为不吉。 这边红绸刚落地,一阵风起,又刮倒装着并蒂莲的瓷瓶。 但闻“嘣——”的一声响。 侍人搀扶不及,以至瓷瓶乍破,水浆迸溅,莲花折断成了两截。 于归呆滞片刻,定定凝着百里颛,几欲落泪。 台下宾客面露惊色,无一不在窃窃私语,都说这是不好的预照。 南帝肃穆凛然,不怒自威,吓得百人立刻俯首叩罪,目伐台上看护银瓶的内侍。那是个白面秀气的小黄门,十七八岁,应是头一次参加这般重大的场合,从上台起就束手束脚,畏惧不安,此刻更是被吓得六神无主,近乎瘫软倒地。 众人屏气凝神,有意无意的看向邕王夫妇,两人脸色铁青,纵有情绪也不能显露。不等南帝开口,陶贵妃已威仪喝道:“来人,把这无用的罪奴拖下去。”便令金吾卫右将军武平皎上前,架走内侍。 就在我为那小黄门暗暗担忧,怕他血溅当场时,人群里不知谁家孩子,奶声奶气道了一句:“母亲,这个是不是就叫碎碎平安啊。” 人们侧耳静听那妇人回应:“是啊,岁岁平安。” 只因这句话,缓和了当场气氛,挽救了那内侍一命。 我松了口气,继而回头去看于归,真担心她会因此委屈,不顾场合的哭出来。 所幸,她还是能经得起风雨的。 不待宾者换上新的牵红,于归兀自弯腰,镇定自若的拾起掉落的红绸,眉目含笑的递回给了百里颛,叮嘱道:“握紧了,可别再掉。” 百里颛怔仲须臾,忽又莞尔一笑接过红绸。 这虽于理不合,却无人阻止。南帝转变暮沉面色,抚掌大笑:“太子妃毓秀聪颖,绰有余裕,实乃我朝之福。” 满堂高呼陛下圣明。 我觉得有些好笑,真是不管什么场合什么情况,南帝喜怒与否,只要称赞他总是没错的。 就比如现在,明明夸赞的是于归,到头来,却成了南帝的主场,绕个弯又颂了他的圣明。 南帝稳坐,接受东宫太子及其太子正妃的叩拜。陶贵妃因并未冠后,只能随着三宫命妇,守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主婚者升西阶,启奠雁,执雁者以雁进。銮仪卫备采舆,届合卺时,百里颛位于西,于归立于东,行两拜礼。鸿胪寺官引众官至堂下,以邕王为首,行三跪九叩礼 宾者回以:“礼毕!” 如此一番复杂程序走完,才算礼成。 夜幕星河,我趁着无人留意,独自离席,移步中庭。 我低着头,踩着落叶漫无目的的走着,抬头间,看到着了一身绛色锦衣的温耳。 她站在一棵萧索落尘的树下,树的叶子掉光,使我分辨不出那是棵什么树,同样,我也分辨不出她现在的表情。 我冲她点头示意,她勾唇轻笑,突然开口:“能和我聊聊吗?” 她是故意等我?还是她等的人没来? 我犹豫顷刻,还是朝她走了过去。我和她对立而视时才发现,她眼底有泪光闪动。 夜里凉意刺骨,寒风凛冽,打在脸上如同荆棘鞭抽。 风吹动她的衣袦,红衣猎猎。 她道“真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 她的语调平静,我听不出哀乐。我本就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此时此刻,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宜。 她说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看来嫁给百里颛,她真的不开心。 我低头看着地面染了霜的落叶,专心去数叶子上的褐黄斑点,以此来分散自己注意力。 “你看得出我对长极的心意吗?”她毫无征兆的开口问我。 瞬间的愣怔之后,我才缓缓点头。 她洒脱的笑了起来,这一笑,泪意泛滥。纤长的手指抚上脸颊,揩去饱满如珠的眼泪,面无表情的对着我说:“那你知道,我见你的第一面便讨厌你吗?” 我摇摇头,不解询问:“那时你我并不相熟,你为何要讨厌我?” 这问题让她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帘,她笑答:“没有缘由的讨厌。”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微妙的沉默。她神情肃穆地等候我的反应,在一种类似对峙的氛围下,我们四目相对,竟是两两无言。 我抿抿嘴,坦然接受她的实话,随即吐露隐蔽多时的心思:“那我也跟你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你时,也不怎么喜欢你。时间越长越不喜欢,甚至害怕见到你。” 她似有所动,眼睫蹁跹:“哦,这是为什么?” 我凝了凝神,重复她之前问我的那句话:“那你看得出我对长极的心意吗?” 她笑意微滞,沉默下来自嘲笑道:“原来如此。” 话落,面上浮起一丝惆怅,苍凉之感类似叶上霜。 良久的落寞,她当即转身,决然离去。 她走去几丈之外,忽而止步,背对着我朗声说道:“我今天的不自由,终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我僵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我们并没有说什么,却好像说了好多好多。我当然知道她对长极的心意,她也知道我的。她知道我的不自由,我却不知道她的。 ———————— ——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转眼间,我在南瞻又度过一年。 三月三,上巳佳节,我满了十五岁,到了及笄之年。 听闻北邱前来观礼的筮宾,依旧还是赫连柏,半月前已至鸿胪寺。 我初听这消息,委屈得不行,捂在被子里哭了好久,谁劝都不管用。 我的成人礼,贺格不能来就算了,连纂叔叔也不能来,他们忙,我能理解,可好歹意思一下让阿诏来啊。 现如今,他们谁都不来,我怎能不难受。 但哭完后,还不是雨过天晴。 因我无父无母,又只身在外,为我加髻的人只能南瞻命妇。南帝本有意让陶贵妃做我的馆发正宾,但念及安平素来待我亲昵,边换成了她。 加髻前夕,朵步忙得脚不沾地,着手替我准备明日行礼时要用的物件,我静坐着看她在屋内走来走去,托着下巴百无聊赖,不时用脚踢踢趴在地上打盹儿的月食,月食自岿然不动。 我蔫了唧的匍在桌上,望着案几上的发笄和罗帕,还有素色的襦裙,脑海里幻想着明日的场景。 我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更多的是抗拒。不由得嘀咕道:“唉,我怎么就快长大了呢。” 朵步耳朵灵光,笑语泠泠对我道:“是啊,缺缺都成了大姑娘了。” “我才不想长大,长大后,心烦的事真多。” 朵步仔细叠齐襦裙,漫不经心的说道:“不管你想不想长大,每个人都要到这个年纪。也不管你是年少还是年长,烦心的事,该有的总是避免不了。” 我翻了个身,面朝内侧,闷闷不乐。花抚察觉我的心思,变着法逗我开心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朵步叹息一声,兀地又喜道:“缺缺,你来看,这是什么。” 我应声回头,恹恹看着她从梨花木的箱子取出小小一件衣裳,缁布为衣,滚了朱红色的锦边。 我眼前一亮,喜滋滋的跑过去接过衣服,难以置信道:“这衣服怎么还在啊。” 朵步但笑不语。 这是我孩提时候穿的童子服,年代虽久,仍平整崭新,找不出一点褶皱。,我拎着这件彩衣反复比对,乐乐陶陶的转了个圈。窄细的袖管,短短的下摆,我玩心大起,强行将手塞进一只袖子,然后举起手去给朵步看。 我摸着衣襟,感叹不已:“这衣服真小啊,我都穿不下去了。” 花抚好笑道:“这衣服应该是公主七岁左右穿的,公主如今都满了十五,自然穿不了。” 我默以为然,朵步却摇摇头,纠正道:“不,这是缺缺五岁时候的穿的。” 我和花抚同时惊讶出声:“你怎么如此笃定?” 她淡然道:“猜的。” —— 翌日清晨,我尚在迷糊中,便被朵步不由分说的掀开被子拎去沐浴更衣。 我打着长长的哈欠,朵步和花抚一左一右,服侍我换好采衣采履。 待一切准备就绪,就静坐在东房内等候安平来为我馆发。宫中送来的曲裾深衣,又宽又大,套在我身上犹如套了一个笼子。 朵步来替我撑衣,束带之际捏了捏我没什么肉的脸,皱眉道:“怎么又瘦了,饭都吃去哪儿了。” 我呵呵笑道:“吃了不长肉,这多好啊。” 她瞪我一眼,我讪讪闭嘴。 女子笄礼同男子冠礼一样,也有二三加。冠笄盛于盘中,有司执之纷繁钗冠。 金编钟、编磬的声音响彻云霄,此刻演奏的正是中和韶乐。 我站直了腰板,等着安平上钗冠。有司撤去笄礼的陈设,在西阶位置摆好醴酒席。安平开始替我簪发,口中念念有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安平的声音宛若黄鹂一般动听,我听得朦朦,又听她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春闱 这一年里,南瞻发生了好多事。譬如,于归成了百里颛的太子妃,温耳成了太子孺人,现在,该称她为良娣。再譬如,我及笄已过,即将议亲。 大臣们纷纷上书,奏请南北联姻之事尽快提上日程,谏言南帝为我挑选和亲人选。但因科举春闱后发生的一些列事情,又将联姻推后。 ———— —— 春闱之后,杏榜名内,尚书苑学子林周夺魁。 听闻这位林状元小时候便是个神童,三岁识千字,七岁能吟诗,九岁不足已成天下最小的廪生。且他勤奋刻苦,醉心学问,不知饥渴寒暑,如今黄金榜上蟾宫折桂,也才刚至弱冠之年。果真了不得。南帝对这个状元郎颇为赞赏,有意招他为驸马,无奈宴臣百般拒绝,千般不愿,也只得作罢。 这林周我曾在宫中见过,五官寻常,身量也不高,实在谈不上一表人才。与秦小公爷比起来,实在是……没法比。所以宴臣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最让人觉得讶异的,是陶若竟然中了探花,同他一起科考的秦落雪毫无悬念的名落孙山,为此颓废了好一段时间,闭关反省。 闭关期间,还学着郝夫子写了不少酸诗。 不过写诗最酸的不是秦落雪,而是一位姓吴名望,几度落榜,年越不惑还在参加科考的老童生。 秦落雪科考是去试试水,毕竟以他的身份,自然不用担心没官做。但吴老童生就不一样了。做官,那可是一辈子的梦啊。 殿试伊始,由这位吴望童生而起的“翻诗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乐此不疲探讨的话题。 吴童生,十二岁开始科考,再加上这次,他已经是第十一次落榜了。 真是越挫越勇,毅力惊人啊! 我之所以会知道到这些,还不是因为他以一己之力,颠覆了南瞻的国考之制。 起因是他写了一首诗。 什么沽酒不为钓恩誉,他年卷土再重来……偶失什么……青卷做白衣,扬州……什么什么皇家路的。哎呀,反正大概意思就是说,这次不行下次再来,目前考不上,将来必定行。 我向来不通文墨,且他写的文章太没水准了,我也懒得去背,只记得这么两句,还是于归同我说笑时,她随口读来,我顺便记下。 我虽读不懂他写的酸腐破诗,倒也不妨碍别人眼瞎,慧眼独具,趁机将他这“佳作”炒作一番。 可惜炒作的火过大,到底是炒糊了。万人拜读,倒不是因为这首诗写得多好,如果写得好,这童生也不会连续考了十来次还只是个童生,哪怕运气背到极点,也该轮到他踩狗屎,走一次运了。 不过经我这非专业人士的判定,他屡试不第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资质愚钝,也有可能是是名字没取好。 吴望——无望!怎能还寄存期望呢。想要中第,明摆着不可能啊。另一方面,应该是他能力有限,资质不够,实在不是读书为士的料子。 当然,这纯属个人看法,如有反驳,反驳无效! 尽管如此,吴望老童生还是想要向世人声明,屡试不第并非自己不行,实乃世道艰辛,奸臣当道,寒门学子生存不易。于是乎,大笔一挥写下自己愤愤控诉和满腔失望。 别人都说,他这首诗,道尽了官场水深。 本来呢,他抒发抒发自己落榜后的郁闷情结也没什么不可,但此诗因为隐晦的表达了科考不公,道尽万千寒门学子的心声。更暗指朝中赵孟两党的‘政斗’,大行文字纠察,越发让平民考子无望仕途。 于是乎,放榜之时,这位吴童生,义愤填膺将此诗写在了观海楼的墙壁之上,引得千人停驻品评。 那首诗我起初听得不全,还一直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第十二次科考明志。可后来这事越闹越严重,我才不得不去重新研读这位大家之作。 我企图从字里行间中,读懂他诗里的官场水深。如此说来,我还是个颇有政治觉悟,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犹记得,他的原诗如下—— 愤平生 沽名勋爵厌恩誉, 无须卷土重来时。 朱笔青卷弃白衣, 扬州胜比踏皇城。 春闱殿试显鱼目, 市井勾栏藏明珠。 …… 是我背错了诗,歪曲了原意。 可是,我仍旧读不懂他哪句是在讽刺。是我太笨了,还是他说得太含蓄?嗯,一定是后者。 放榜不久,此诗便在建康城内疯传开来。一时间万人吟诵,争相拜读,有心人传至天听,好死不死入了南帝耳朵。 朝中党派借此大做文章,说吴望不满朝廷科举,藐视国制。 龙颜大怒,当即宣见了他。 吴老童生可谓一举成名! 据现场内部人员(长极)透露的可靠消息,当时大殿之上,发生了以下对话。 南帝诘问:“既然勾栏瓦舍有明珠,何必争做这春闱殿试里的鱼目。你如此淡泊名利,显然已达上善如水的境界,又何苦多载入考。既然不想卷土重来,何必屡试宦海!” 吴望不紧不慢,泰然自若,跪地禀启:“处于江湖之远,想要报效家国,那是心有余力不足。处于庙堂之中,纵力有余心不足,总也好过有心无力。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附我步瀛洲,草民毕生所求,不过也是想要个施展自己抱负,为国为民谋福祉的圣地瀛洲。而这个圣地,必须经过科举,所以草民不得不多载入考。” 南帝哂笑:“你要一个施展抱负的圣地瀛洲?难道朕没有给?是尔不争,自己无能到达这瀛洲,尔能怪谁!” 吴老童生也是刚烈,愤懑不平道:“若非通往瀛洲之路,虎狼拦道,草民怎会无法抵达?” 众臣嗤笑,但见南帝动怒,便不敢有所作为。 南帝当下勃然色变,厉声喝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所谓虎狼,究竟是个什么?” “买官鬻爵,内通编省,是为虎;党同伐异,乘伪行诈,是为狼。而这虎狼,一直盘踞真龙左右。” 朝内静谧如雾,百官面面相觑。 南帝闭目扶额,怒面却稍稍霁,让人琢磨不透,他意欲何为。 吴望仍不知收敛,继续倾吐:“寒门学子十载苦读,谁不望黄金榜上显真名,蟾宫折挂伴圣驾。但又有多少人,空有满腔热忱,却被世道所迫,最终壮志难酬,报国无门。草民题诗,虽言词犀利,但也绝非胡编乱造。既为宣泄私人怨念,也为天下寒门学子鸣不平。” 南帝睁眼,艴然不悦:“世道所迫?你被什么世道所迫。你这般愤世嫉俗,就算让你入了朝堂,也不过多了让官场一个酒囊饭袋,能成什么大业。你嘲讽在前,辩解在后,如此抬举自己借事生端的弊行,实在愚蠢,实在可笑!” 见南帝责骂于他,百官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吴望更是鄙夷不屑。 吴望匍跪,将头深埋臂弯怔仲,浑身颤抖。良久后,缓缓抬头。 他似在犹豫什么,好一番挣扎后才叩头颤声道:“陛下,致士之路被门阀士族所操纵利用,非簪缨史书之家科考无望。难道陛下真的不知?” 吴望越说越激动,越激动就越口不择言,此话一出,万目睚眦。 南帝默言,不行于色。 安阳王突然站出来,直指吴望讥笑讽喻:“锦鲤同泥鳅皆靠水而生,以蜉蝣为食。但锦鲤本质高贵,最终是要跃化真龙,泥鳅卑贱,终其一生也只能深陷泥潭,当一辈子泥鳅。泥鳅到底不是锦鲤,何必埋怨所借何物。自己无才无德,却指谪别人不给自己机会。” 吴望镇定反问:“陛下受尔蒙蔽多时,如何看得别人才能?你祸乱中举,买办官职,藐视朝纲。试问,我辈岂有机会。” 安阳王恼怒驳斥:“一派胡言,含血喷人。” “我是否胡言论语,王爷自己清楚。” 啧啧,他可真敢说啊。 南瞻素来党争不休,其中尤数“二阳一邕”之间的争斗最为激烈。安阳王赵启,庆阳王孟喆,还有邕王于邵。他们都是异性王,开国元勋之后,世代袭爵。本该分属封地,却不知为何,多载来久居建康。 现如今三足鼎立,成了占据南瞻半壁江山的世家大族。百官更是纷纷站队,各寻良主,分庭抗争。 他们自为派别,把持朝堂一隅,数十年培植的势力,已然盘根错节于前朝,难以根除。 眼看三王日渐强大,南帝虽想有所作为,却是有心无力,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二阳一邕,当属邕王于邵权势最盛。不然,南帝也不会选择和邕王府联姻。不过斗得最厉害的,是那二阳——安阳王和庆阳王,两人自小不对付,两看生厌。 如今吴望戳破这层窗户纸,无疑是在与政场巨头叫板… 安阳王阴沉哂笑。 …………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长极不打算说,我自然也没有刨根究底,所以不太清楚。只知道因为吴望一事,惊动御史台。 南帝全权将此事交由长极负责,命他前往御史台,又派御史府少卿辅助他查明此事。 长极由此顺藤摸瓜,查出朝中不少大臣卖官卖爵的勾当。开封近十年考卷,果然发现每年都有举子考场舞弊,买通主考官,偷换答卷……一系列宦途暗门。 小红楼 我听过一句玩笑,是他孩提之时跟我说的。他说过他喜欢我,还说长大以后要来娶我。 后来长大,他真的应言娶了我,但却不是因为喜欢…… 睁开眼睛,原来已到天明时分,昨夜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打湿了芭蕉叶,也打落了一地栀子花,只剩下满园幽香。 稍稍洗了把脸,我有气无力的游荡到妆台前,桌上摆着铜镜,亦被女娥擦得晶亮。我持了镜,望着镜中自己,面上带了一丝红晕,因为不施脂粉,未上螺黛,仍旧显得寡淡。 忽听门外有响动,便闻侍女通传,“太子来了” 我起身,急急走出房间,却见院中的槐花树下站着那人正是他。院里的枯枝落叶、残花败柳什么的,已尽数被人打扫干净,院里此时干净得很,看上去朝气明显。 我欢喜走近,便听他小声问我:“身体可还无恙?” 我不由惊讶。 “你是怎么知道我生病的?” 他笑了笑,便说道:“今日遇见缺缺,她跟我抱怨说你食言爽约,没有去和她打叶子牌。” 我咧着嘴傻笑:“我没生病,只是身子有些乏,懒得出门。” 其实,我是在生闷气来着。 我在埋怨那日浴佛节他将我独自留在城楼之上,而他却提前离场,使我被宴臣和陶贵妃两人奚落嘲笑。 我一生病就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只想个睡懒觉。 我心里有气, 本也打算见着他时,好好说道说道他。但不知是何缘故,我一见他,便再无甚可气。 院中石桌尚有水汽,他也不胜在意,一拂袖子轻轻坐下来。我毫无迟疑,也随着他一同坐下。 时光尚早,却因天空乌云密布,显得院内有些昏暗,想必还有一场大雨要下。 我坐在百里颛的对面,他倒了一杯浓茶悠悠喝着,我不动声色,暗暗去端详他的脸。他眼睛亮亮的,似霞蔚炫目,熠熠生辉,又似一潭湛蓝湖水。 闷热的空气里,槐花香得醉人,闻着气味都觉得甜丝丝的。顺着香味,抬头瞧着繁茂树上的低垂着的槐花串,寻思着晚间让东珠摘下来做槐花饭团吃,浇上去年酿的槐花蜜,味道想必极好。收回目光,想与他谈谈这个想法,却见他扶额闭眼似在沉思,也就不好打扰。 等待良久,我才惊觉,原来他在假寐。他最近,因为“翻诗案”事件,怕是未曾好好休息过。 他突然放下手枕靠在桌上,眼睛半睁未睁,萌态得紧,一点没有平日严肃模样,仿佛又是那个稚气未脱的百里颛。 他的十指修长,瘦如竹节,白皙如槐花之色,我睨着,不由伸手摸摸那指尖。顺遂而上,便将他整只手握在手心。 他应是被我惊醒,睁开一双凤眼来瞧我。乍醒初晴,声音也粘缠含糊:“为何这般瞧着我,我脸上可是沾了污秽?” 我愣怔间,鼻边一股香气袭来,微醺醉人。我抬眼看他,他眼底都是笑意。我却被这笑弄得莫名心虚,垂首时才反应过来,我还死拽着他的手不放。心里一跳,忙收回手,嗫嚅答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瞧着你睡着的样子好看,想多看看你。” 他恹恹一笑,坐正身子,笼发整衣,变回往日那个他,端正严肃。 我捻着桌上一朵落花,装作无意提及:“为何那日走的如此仓惶,可是有急事,竟急到连通知我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你还在生气?”他不回反问。 我托着腮,若无其事的样子,悠然回道:“那倒没有,只是那日你走得太急,我寻不到你难免有些疑惑。回来后,我也不见你。你是遇到什么急事,才会没有机会知会一声我呢。” 看他颔首,似在沉思着什么,却仍旧没有回我话的意思。 “有这么难以回答吗?”我追问,他蹙眉,兀地起身要走。 他居高临下,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无极殿还有事,我得速速回去。等明儿个我再来看你,顺便给你带好吃的。” 我急忙起身,一下扑于他的身上,黏住不放。 “你明日果真回来?” 他没推开我,也没有反手抱我,只低头瞧我,好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如此黏人,实在不像你的作风。”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我把头往他胸口埋得更深些,深深吸一口气。 我嘟着嘴,仰头不满道:“你不打算抱抱我吗?” 他似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圈我入怀,无奈笑道:“往日里你不是说,最看不得那些女子娇羞模样,学不会她们对丈夫撒娇,说这是矫情做作。怎么,你今日倒是不嫌弃,也学会了这一招。现在不嫌弃人家矫情了?” 我摇头晃脑,底气十足:“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情真意切,她们是矫揉造作。” 他赧然一笑,摇了摇头。 我继续道:“缺缺说,女子不能太过强势,偶尔也要柔情一点,最好还能时不时的撒个娇什么的。如此才能讨得丈夫欢喜,惹他怜爱。我这般抱着你,对你撒娇,你……可觉欢喜?” 此刻所言,皆是我心中所想,恨不得一股脑都告诉他。 他轻轻推开我,拧转了身子背对我。 “你少听缺缺的…她懂什么呀…” 听他声音,好像不太高兴。 想必又是我口笨,惹了他不悦。就如大婚那日,因我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开心,我们的新婚之夜便那般耽误了去。思及此,我立马闭了嘴,生怕说多话惹恼了他,他明日真不回来了。 他半晌不答言,我也木讷无语。 我见他的耳根忽而飞上红霞,久久凝着待那红霞渐褪,许久后,我方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害羞了?” 他瞬间咳嗽得厉害,扭头就走。我急忙追问:“那你明日何时来,我好让东珠准备些吃食等你。” 他匆匆扔下一句:“到时候看。”说罢踏风而去,竟是头也不回。 我十分受伤,回去呆坐在石凳子上,心下懊恼不已。 该,谁让你学些不着四六的话,这下出糗了! “太子妃,该喝药了。”一声清脆声音将我惊醒,抬头望去,是东珠端着一碗汤药走来, 我接过药碗,刺鼻的药味充斥整个鼻腔,差点没把我熏吐。但我还是在东珠的监督下,捏着鼻子艰难喝光这碗药。 药太苦,喝在嘴里苦在心里,此刻越发觉得难受。东珠递过来一小碟糖花丸,我捻一颗含在嘴里才稍稍将那苦压下去。 我放下碗,拽着东珠的衣角,吞吞吐吐的问她:“东珠……方才,我对太子殿下说了些话。嗯~都是缺缺平日里教给我的情话,而且,我还向他撒娇。缺缺说只有这样,才能讨得心上人的欢喜。我对百里颛说了,本以为他会开心,可他却莫名生了气,也不知,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你说,是我口笨,还是他压根不愿意听我讲这些?” 东珠叹了口气:“是不应该这样说。这样显得不矜持。” “你怎么也不劝劝我,就知道拿话来刺我。”我郁闷至极。 东珠浅笑,温声细语道:“那您想要东珠如何劝你,是和您一起埋怨太子殿下的不解风情,还是赞成您学缺缺公主那套毫无用处的方法。缺缺公主尚未婚配,哪能教得了您。” 我眼睛一亮,满怀期待问道:“她不能教我,那你能吗。你可会御夫之术,不妨教教我呗。” 东珠大惊,连忙摆手,脸红得充血,恨恨道:“太子妃,奴婢哪能知道这些。奴婢……奴婢尚未嫁人,怎会知道这些。” 我没皮没脸,嬉笑道:“说不定你能无师自通啊。” “太子妃,您……奴婢不跟您说了。” 见她不悦,我只好不再求解,转换话题。 我指着树上繁花,朗声道:“东珠,我瞧着院子里这株槐花开得甚好,闻着清香甘芳,想必拿来蒸槐花饭必定好吃。” 其实我想说的是,将它做成槐花饭团,等明日百里颛来了,好拿出来给他尝尝。 东珠不回话,疾步往院外走去。 我在她身后唤道:“你要去哪?” 她回眸一笑,无奈道:“去拿个篮子,否则怎么给您摘花?” ………… 百里颛答应过我明日早点来,他一走,我便开始盼着。 天微微亮,我急不可待的起身梳洗打扮,想着要清清爽爽的见他。 不知从何时起,我好像成了别人口中的怨妇,日日夜夜思念不归家的丈夫,明明昨日才见过,隔了一夜,竟觉得隔了三秋。 我精挑细选换过一身新衣,才去对镜梳妆。东珠仿着当下宫中最时兴的新式给我盘了头发,挽了发髻,额头贴上花黄,铅粉口脂,无一不用心捯饬。 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默念道,其实我长得还算清秀可人! 辛亏缺缺没在,否则,她又得笑我孤芳自赏。 我端着一盘子槐花饭团,坐于院中石桌前。饭团是我亲手做的,浇了薄薄一层蜜糖,百里颛不喜甜食,我便不敢多放。 饭团做的时候还是滚烫的,捏成拳头大小摆放盘中,现在已经凉透。 待到殿外院里开始陆陆续续的掌灯,方才惊觉,现已是日暮时分。 院上空的天方泛起渐渐红霞,渐次姹紫嫣红。云层里的月光照进院中,洒了我一身。 我望着月亮,呆呆出神。似乎见到百里颛,正逆着光,朝着我款款走来。 他轻轻落于我的面前,华衣黑发,一尘不染。 他含笑的向我伸出手来,声音略为低沉,但很动听:“怎么不进屋去等?” 微风不燥,暗香疏影横斜水清浅。原来,真有从画中而来的人。 风吹过,我晃神醒来,眼前人已然无影无踪。可叹,这原是我的幻想。 ╭(╯e╰)╮好想写于归和百里颛的日常。 他们的故事,只能用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来诠释了。 冰相思 夏日祭,人间最是多雨时令,新雨融融,经水润泽的梅子酸度好,摘了最合适酿酒。 我因为生病,最近都没什么胃口吃饭,东珠给我端来一碟蜜糖陈梅,这是去年我母亲亲自酿制。今早,母亲又遣人给我送来,说让我提前尝尝浓烈清淡。 我倒了一杯,呷了几口,这酒虽埋藏的时日不长,倒也甘醇可口。几杯下去竟将自己给灌醉了,我躺在贵妃椅上,睡去半天时光。 前些日子,百里颛送了我一盆栀子花,说是养花能养性子、能静心,是他从展华宫移植来的。我听缺缺说过闻这花能安神,最适合我这种急脾气的人。那花如今端放在窗台上,还未开,只结了花苞,翠叶亭亭立于一新盆之中。装花的盆是漆玉司新造,白瓷上绘了朱红石蒜,衬得那栀子花叶支支新绿,脉脉含情。 帘外雨丝飞进我的房中,凝于那一丛新绿之上,含情凝睇,想来,开花不远。 我行出房中,抬头看了看天,学着戏本子里头多情的娇小姐,柔弱无力的对着东珠伤怀道:“我想出趟门,许久未曾去找缺缺了,思量得紧,不知她消气没有。我们都好久没有吃甘木居里的美食了,真想去看看他们家可有添了新的菜式。只是看这天昏昏暗暗,却又不见乌云压顶,到底会不会下雨,这天实在难也琢磨。” 东珠闻言,便悠悠然走去取了两柄油纸伞抱在怀中,叹气道:“太子妃这是怎么了,下雨带伞不就行了吗。何必如此伤感。您啊,病了一场,竟还学会了多愁善感。” 我冲她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看来这娇滴滴,病恹恹的小女子做派,当真不适合我。 …… 我本想邀约缺缺一同去甘木居吃饭,但怕她还在生我气,不愿搭理我,去了碰一鼻子灰,更令我心情不佳,再说她近日对女红着了迷,嚷嚷着要为长极做一个腰带,要在家闭门造腰带,此刻应该无暇顾及我。 左右权衡下,还是自己去算了。 甘木居里,我恹恹趴在桌前,听着那店小二,一一为我殷勤介绍菜名。 “此乃本店招牌菜,汨罗鱼脍,取鲜鱼切薄片覆于寒冰之上,食用之时,蘸秘制酱料,极其鲜美;而这一道叫槐蜜豆沙,是将建康城本地所产槐花蜜浇在豆沙馅做成的米团子上,吃时,弹牙爽口,甜上舌尖;还有这个炭烤牛肉,那更是一绝……” 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子食物,看着也确实诱人。只是我却毫无胃口,不为所动,只呆呆瞧着一桌子菜发呆。 “你下去,有事再叫你来。”东珠打发了店小二,往后挪挪身子靠近我问道:“可是觉得这些食物不合心意,若是不满意,撤了让他们重上。” “不用了,菜很好。是我,是我没了胃口。” 也不知为何,看着平日里我最爱的美食,我竟能如此淡定,换做往常早就大快朵颐,定会吃得尽兴而归。只是现在,我这心里蒙蒙潮潮的,就如同这欲落雨,不上不下,迟迟不肯给出准确感觉。 “您都好几日没胃口了,多少吃点东西下去才行。” 东珠叹了口气,伸出手端过桌边一个小碗。这只白玉小碗盛着细细碎冰,掺杂着煮的软糯的红豆,红白相间煞是受看。 我来了一丝力气,好奇问她:“这道菜,以前倒是没得见过。菜叫什么?” 东珠对我笑道:“这名字有些特别,有人觉得这名字取得诗情画意,但也有人说听起来不伦不类,奇怪得紧。您要不要猜猜看,取个什么名字恰当?” 我摇了摇头,示意不想去猜。眼下我哪有这个闲情逸致,既使感兴趣,也懒得费神去想。 东珠嫣然一笑,诺诺解说:“它叫病相思,冰取谐音为病,而相思二字,便是指着里头夹杂的粒粒红豆。” 我偏头问道:“什么冰相思,为何不直接叫相思病来的直接?” —— “名字取得好不好听,可是很有讲究的。” 凌空传来的声音替东珠回了我的问话,只是这平端出来的声音,扰得我心旷神怡,恍若高悬云端之上。 “…你怎么来了?”我兴奋起身,吃吃看着他傻笑。 他牵过我一同入座,不答反问:“何不尝尝,看是否合胃口。再不吃,冰就该化了。” 说罢取了调羹递了过来,他一笑,我便酥了,竟忘了去接他递过来的调羹。 我双手托腮,眼笑眉舒,“百里颛,你不忙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出来找我啊?” 他见我笑得憨痴,不由得莞尔嗔道:“你笑起来真傻。” “哼。我还以为你要夸我笑起来好看。” 我赌气接过调羹,挖了一大勺子塞进他嘴里。 他愣了愣,抿笑道:“果然冰凉清爽,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瞧他似嗔还喜,想要离他近一些,却怎么都移不开位置。暗暗打量他的动作,文雅举止自带冷傲,清风徐来拂起他一头青丝,便如用冰雕成的玉人一般,给人一种感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恰如这碗冰相思,沾不得一点人间烟火,若是轻薄动了,它便会化成一滩水,再无美态。 我摇了摇头,狠狠在心里鄙视一番自己。我在他面前怎成了这般怂样。 我凑近,眨眼道:“好吃吗,真的好吃吗,要不要给我也尝尝看。”我假意问他,也并非想吃,只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百里颛闻言笑了笑,轻轻舀了一勺,没有吃,果真送于我的口内。那碎冰入口,唯觉一片冰凉,没什么味道,砸了砸舌头再仔细尝尝,这才初觉有一丝甜意,像是软糯红豆自带的甜味。 我殷殷瞧着百里颛笑说:“也不是很甜,不过挺清爽的。只是,为何要叫病相思,还不如直接叫相思病来的贴切些。” 百里颛点点头,又给我送来一口:“这个嘛,你得去问做这道甜品的师傅,我可回答不上来。” 我含着碎冰,含糊不清的问他:“你是故意来寻我的,还是碰巧遇到?” 百里颛手上动作一顿,诚实回答:“只是碰巧。。” 他顿了顿,继而又道:“有个朋友近日身体不适,府中菜食皆不和胃口,吃什么都会吐。我记得小时候,每次她没胃口,只要一吃东市那家的槐蜜豆沙便会胃口大开。我出门寻了良久未得,而后才得知那家店的厨子已经来了甘木居帮厨,所以我才找到这里。” 碎冰下肚,明明应该感到凉意畅快才是,可现在我却觉得它在我腹内徒然转热,登时似火烧刀割,让我忍耐不得。 东珠脸色一暗,欲言又止,我冲她摇了摇头。回头低声问百里颛道:“那个朋友,是温耳。” 百里颛眉睫一动,诚然点头。 也不知是我抽风,还是今日没带脑子出门,我竟开口:“你真的很在意温孺人啊。” 一时间,相对无言。 本以为他会遮掩,却没想他倒爽快回道:“嗯,很在意,多年情分怎能不在意。” 他回答得太过果断诚实,不假思索,全然不顾我会不会吃味。他这般真诚告知,却并非我所想,我宁愿他能假意欺瞒我,而不是这样不轻不重的告知。就算他说了假话,至少让我能感到他还是在意我,是怕我吃味而不告知。这么不掩饰,应该是在暗示我,我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反正也无关紧要。 人心还真是种奇怪的东西,怕被人骗,却又害怕没有人骗。我记得阿娘说过,要是遇见自己真心相待的人,万不可辜负,莫要骗他瞒他,不过也有例外,便是用情到了极点,才会费心费的去隐瞒一些事,怕他知道会难过。情人之间的欺瞒,更有学问,既不愿对方欺骗,又怕对方懒得欺骗。 这话说得复杂了,总而言之便是,一个骗你的人不见得喜欢你,可一个连骗都不愿骗你的人,那一定不会喜欢你。以前听来,觉得甚是荒诞不经,自是嗤之以鼻,觉得阿娘在说胡话,毕竟她自己就活得并不幸福。可今时今日,我动了情,此番胡话竟也成了箴言。 腹内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但看他神态自若,心下越发郁闷起来,忍痛笑道:“那日你外出,你说你要回来。我端着槐花饭团,在石椅上等了好久,你都没来。” 话没说完,我只觉得胸内阵痛袭来,下意识捂住胸口。 大概被我给吓到了,一旁东珠不知所措,急的脸也黄了忙迎了上来。 我转头对百里颛扯出一丝假笑,不愿让他看见我这番狼狈模样,只好道:“我想起来,我好像还有些事情没做,我得去找缺缺,她还等着我呢。那我先走了。你……你早些回家。” 未等到他的回答,东珠便扶我急急出了门。上了马车,像逃难似的匆忙离去。 我没去找缺缺,径直回了东宫。 早先受的风寒还未尽数退去,今日又严重些许,东珠说我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忙取了消寒丹药给我服下,拿过好几重被子替我盖上,我还是感到冷。 明明服了药,为何仍旧感到胸内隐隐作痛。 东珠劝我不要胡思乱想, 我将声音放软,尽量扼制眼下情绪,缓缓说了声好。 可还是忍不住去细想。 我知道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百里颛他喜欢的人不是我,从来都不是。他待我好,只是因为我能帮到他,政治联姻,不得不对我好罢了。他做的一切,也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 只是奇怪,我已经知道这些,为何还会难过至斯,难过至斯呢。 我将被子扯到脖颈,只露出一颗头,痴痴瞧着床帘。这感情之烦恼,真叫人郁闷。 东珠陪了我半晌,待我痛意全消伸手摸摸我的手道:“太子妃好好休息奴婢就在外间侯着您,有什么事唤东珠一声” 郁郁不乐 我和于归很少吵架,可一吵架就会闹得很大,而且专爱搞冷战,谁来劝都不管用。我生气喜欢碎碎念,而她一生气就会不理人。 允康常说我俩心直口快,小孩子脾气,明明都不是什么记仇的人,可却会因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比如,我会因为于归嫌弃我写的字丑而不满,她会因我说她佩戴的发簪俗气而置气。 于归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气小的时候半个时辰就能跟我和好,依旧同我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可若我真把她气着了,十天半个月不理我也是有的。 这次同我生气,也起源于一件小事。 前几日,她跟我哭诉百里颛在浴佛节时扔下她跑去找温耳,她感到十分受伤,恨意难平。我搜尽枯肠,寻得几句良言相劝,她却说我不懂,不理解她的伤心。 我闭嘴,只静静听她倾诉。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离谱,不是担心日后百里颛会为了温耳废了她,另立温耳为太子妃,就是担心自己会被提前气死。 “你说,将来百里颛真不要我了,把我给打入冷宫,我整日里困在凄清的院子以泪洗面,那可如何是好。又或者,我受不了他们你侬我侬,自己饱受相思之苦,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最后还不是成全了他和温耳。这样想想,我可真惨。” 我咽下去嘴里的点心,认真道:“不会有这样一天的,百里颛如果要废太子妃,手续很复杂的,又要请陛下写诏书,又要经过三省审核。他作为储君,他如此忙,哪有时间去忙这个。” 她情凄意切的摆摆手,悲戚道:“你不用说好话安慰我了,我都知道的。如果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他们两人气死。到时候,史书上又多了一个短命太子妃,而世上则少了个绝世佳人。我就知道,红颜薄命啊。” 我听后大为震惊,诧异问她:“你怎会这样多想呢,绝不是这样的。” 她泪如泉滴,缓缓哽咽着说:“戏本子都这样写了,蛇蝎心肠的小妾,会用尽手段魅惑夫主,然后费尽心思去谋害正室。可怜的正室,因为漂亮,善良,所以总是被人嫉妒,遭人排挤,得到不别人的理解,还频频被人陷害。关键的是,正室太正直,太单纯,还看不出小妾的恶毒心思。歹毒的小妾,惯会拿捏夫婿心意,给美丽大方,高贵典雅,毫无防备的正室使坏下套……让她讨不到丈夫欢心,以至于最后正室郁郁而终,红颜薄命。” 我在她一番变相夸耀自己的诉苦声中,乱中有序,假中寻真,理出了关键所在。 我镇定思之,劳神须臾,为了让她安心,我只得告知她真相:“你就放心,红颜薄命跟你没什么关系的,以你的姿色,定是能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 于归听后若有所动,眼角抽搐。 我笃定的点了点头,她却瘪着嘴,泪意涟涟。 我怕她不信,又连忙补充:“长得极美的人才会红颜薄命,天妒红颜,你很安全,不会发生类似的事。” 她颔首,将信将疑,突又哭腔颤颤,咬着帕子忸怩道:“那你说,是我好看还是温耳好看?” 这个问题十分棘手,我扭头去看朵步,妄图她能给点建议,可她竟装作没看到,自顾自跟花抚说话。我气短,遂将希望寄托在了月食身上。它倒是没有避开我的求救眼神,直面回应,嗷嗷呜呜的说了一堆,只可惜我听不懂狼语啊。 我叹了口气,迟疑询问道:“一定要我说啊?” 她瞪大了眼睛,一副听候宣判,视死如归表情,咬牙道:“你说,我能接受任何回答。” 脑海里浮现出温耳的样子,肩若削成、 腰如约素、延颈秀项、芳泽无加,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确实挺好看的。可不知为何,一想起她,我总会情不自禁记起她那脸上有疤,虎背熊腰的爹,就算温耳再美,我也觉得没那么美了。 我冒着说谎话长胖的危险,诚恳对于归道:“你美,你最美。铅华弗御、云髻峨峨、明眸善睐、辅靥承权。你在我心里最美。” 于归哭意稍减,抽泣嗒嗒,有了一丝喜悦,感叹道:“你颇有眼光。” 我僵硬的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她露出欣慰笑意。 我拿起桌上的冬桃,粗鲁扳开,一半给了她,一半自己吃。不知是不是我的动作刺激了她,唤醒她沉睡多时的温柔,她兀地撩了撩额前碎发,柔声细语问我:“那你说,是我楚楚可怜,还是她楚楚可怜?” 我看惯了于归雷厉风行,动若疯兔的样子,乍一见她静若处子,便觉得十分矫揉造作,很是好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刚要问她怎么了,她却忽而泪光闪动,我只得放弃,敷衍道:“你楚楚可怜,你可怜。” 她得了些许安慰,这才消停一会。 如果楚楚可怜,是形容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女子,那于归比温耳的确更合适。温耳是武将之女,饶胆智、善骑射、熟韬略、我实在不觉得温耳跟楚楚可怜挂上勾。再说了,她刚才哭得梨花带雨,可不就是楚楚可怜吗。 如此对比,还是于归略胜一筹。 她擤了一把鼻涕,得意之色,毫不掩饰。 我长吐了口气。 好半晌,于归歇够了气,兀地又凄楚问我道:“你说,是我善解人意,还是温耳善解人意。” 我的良心经不起我这样糟蹋,思酎再三,只好如实告知:“我觉得,你没必要处处去和温耳比较。你有你的好,她也有她的好。而且就算我觉得你好,哪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百里颛。你这样在意,只能说明你不自信。” 我看着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很动容,替她难过。只是我一向不会宽慰开导别人,嘴笨得紧,翻来覆去也只知劝她要放宽心,不要往坏处想。 触及伤心处,她反而沉默下来,落寞神伤。 我顿了顿,又道:“在我们北邱不光男子能休妻,女子也可以。女子嫁入夫家,若是过不好,便可以提出和离,重新找个人嫁了。你若过得不好,大不了,就不要百里颛呗。” 话落,于归果然不难受了,瞬间满血复活。倒不是说她不再气恼百里颛,只是暂时将怄气转移到我身上,说我根本不理解她的伤心,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何必说这些风凉话。 我觉得委屈,但也没生气,可她气得不行,气冲冲从我这儿回去后便整日不出东宫门。她不来展华宫找我,也不允许我去找她。 于归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但实际上她脾气执拗,脸皮也薄,若是吵架,从来不会主动拉下脸来跟我和解,每次都是我去找她。而这些日子我又被安平娘娘圈在房中不给出门,让我学做什么青缘赤腰封,我真不明白,好端端的要我做什么腰带。不过也因为这事,我好几日出不了门,也没法去找于归,但她也真忍得住,竟也不来找我。 我待在空荡荡的展华宫,都快闲出一身病来,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凝着金猊吐出的幽幽青烟,怔怔出神,殿中寂寂,屋檐上滴答滴答的水声,听得分外真切。 那日百里颛来展华宫移植了一株栀子花,说要送给于归安神用的,问后才知道,原来于归是生病了。我二话不说,立马挖了一堆栀子花差人给她送去,可又让她给我送了回来。我本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不肯收我送的东西。谁知晚间,她却派了东珠给我送来半坛子蜜糖陈梅酿,应该是消气了,但为什么又不来找我呢。 怕是打算再晾我两天,让我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过失! 又过了两天,她还是不来找我,我便是真郁闷了。 我懒洋洋的睡在枕榻上,挺直了腰背,一手持扇,一手不停去抓盘子里的摞成塔似的樱桃,扔得高高的,再张大嘴巴去接,毫无仪态可言。一颗樱桃没接住,砸在脑门上,滚落到了地上,我下意识去看,便见月食蹲坐在我脚边。 我撑起身来,拽了拽它的耳朵。它一动不动,半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吃的,嘴角慢慢沁出一丝晶亮涎液,毫无征兆的滴在了我脚上。 我嫌弃的啧了一声,却也没有挪开脚,它倒越发放肆,直接将头耷拉下来匐在我的脚背上,睡得甚是香甜。不多时,涟涟唾液,在我脚背上湿去大片。 花抚掩嘴笑道:“这小家伙,不会梦见在啃猪蹄了。” 我腾地抬头,疑惑道:“为什么这样说?” 花抚笑而不语,朵步悠悠解说:“应该是你的脚,散发着和猪蹄一样的气味。” 我嘴角抽搐,哭笑不得。 傍晚的时候,我拿着好不容易,戳破十根手指才绣好的腰带去向安平交差,去时她恰好不在,但碰见长极自宫中回来。 几日不曾见他,他风采依旧,我却觉得恍若隔世。 他笑得和煦:“你来找我?” 我摇头,呆呆道:“不是,我来找安平娘娘。” 他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你等等,我有事要问你。” 我拉着他不让走,非要他给我透露最近宫中的新鲜事,他一脸茫然的睨着我,无奈笑道:“你知道这个做什么,你又不参政。” 我撇嘴:“谁规定不参政就不能听政事了。” 换卷 我涎笑,狗腿道:“你就与我说说呗,我觉得听真人的事儿,比看戏本子还有趣呢。”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似要在我脸上找出一些异样,我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好像故意躲避,不敢与他对视。 我发誓,真不是我以此为借口,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只是单纯的想要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因为这日子,过得实在太无聊了。 朝中近来颇不安生,因着吴望言伐国考制而掀起的风波久久未能平息,十分严峻。我略有耳闻,但只听到个大概,并未弄清事情的起因经过,距离上一次听长极讲起,还是很于归一起的。 “你这么久不见我,居然只想听故事。”长极身形高大,我便是踮着脚也只能达到他的肩膀位置,此刻我与他面对面,仰起头来看他颇为费劲。他居高临下,声音犹如从从对面山头传来。 我愣了一下,道:“不然呢?” 他叹了口气,拧过身去,我以为他还是要走,赶忙跑到他前面张开胳膊拦住他,高扬下巴,大言不惭的命令他说:“不准走,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好玩的事儿呢,你不准走。” 他怔仲,目指前方的椅子,哑然失笑:“我只是想过去坐坐,毕竟站着说久了,腿会酸。” 我尴尬的扯扯嘴角,赶紧让开。忽又反应过来,他答应要给我讲故事,便立即喜笑颜开的跑过去搬来凳子等着听,还贴心的为他准备好了一杯香茗,长极清清嗓子,娓娓向我道来。 自无极殿回去,那吴老童生便像是人间蒸发,莫名失踪了。人们纷纷揣测,说他因为得罪了高官,定是被暗杀了。虽没有明说高官是谁,非议之声,却都在含沙射影意指安阳王。 谣言传到南帝耳朵里,他老人家表现得很生气,多次当众呵斥那些上谏要求省察安阳王的言官,看样子不打算再追究今年春闱泄题和安阳王买卖官职之事。可临了了,南帝又偏偏出动金吾卫去满城搜寻吴望的踪迹,势要将人寻到。明面上看似在维护安阳王的声誉,却总感觉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过了几日,郑川县府有人击鼓报官,说在城郊的白龙寺后院找到了吴望。等金吾卫赶到,他已经死了,身上没有伤口,但面部狰狞,死相极其难看。 毫无疑问,这是遭人毒杀。 南帝震怒,接连动用了御史台、大理寺去彻查此案。 经大理寺出手,明察暗访,不仅查出近年来权臣操控科举,偷换考生答卷,扰乱了选拔制度;更牵扯出他们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大肆敛财;更有甚者,身负多条命案。 凡是有所涉嫌的官员,一个两个都开始恐慌。 本来买官卖官算不得什么大事,若非吴望题诗楼前,面圣于朝,谁会想起来要去探究这科举选官之间的门道。有钱的人想要权,有权的人想要钱,大家各取所需,看破不说破,实在不值一提。而作为历年主持春秋两闱的安阳王,当然不可能对学子考场舞弊,偷换答卷,以及部下卖官鬻爵等事毫不知情,多半也是纵容,毕竟卖出去的是小官,收回来的是巨财,而替他敛财的又是自己的心腹,又不用他出面,何乐不为。 只是他没想到,吴望题诗的事情会闹得满城风雨,引起了南帝的注意。 多年来,南瞻三王并驾齐驱,分揽权势,南帝自然也有所警觉,恐怕早就有心要整治。 三王中,最强的邕王已与皇室联姻,是为太子外戚,倒不用担心;庆阳王谨小慎微,不露圭角,也不足为惧;唯独这安阳王,锋芒毕露,从来不知收敛,势必会受帝王猜疑。如今南帝为了这点“小事”,而大张旗鼓的清查卷宗,看来是要对他出手了。 凡是沾手此次春闱会试的朝臣,人人自危,都害怕查到自己头上,急于和安阳王撇清关系,却又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吴望的惨死,使得万千寒门学子愤慨而起,聚众声讨贡院,联名上书力求朝廷要严惩凶手,并整改科举制,处置受贿的考官。更有行为偏激者,直接跑到太学院和贡院闹事,打伤了不少人。 这些示威的学子,他们当中有真心为吴望鸣不平,声张正义的;也不乏一些对科举存有抵触情绪,想要借此机会发泄心中不满的;但更多的是些无能的宵小,故意借着此案滋事,而这些人大都是些无真才实学,屡试不第的酒囊饭袋。他们闹事,纯属围观看热闹。 不管出于各种目的,这闹剧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了场的。 而至于谁是杀害吴望的凶手,在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涉嫌人员全在互相猜疑。 作为主考官,以及当日在朝与吴望发生过口角争辩的安阳王,却因其地位身份,勋爵权势,无人敢指谪。 而作为本次春闱阅卷官员的欧阳崇荣,首当其冲,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听闻,他有位堂侄叫欧阳引,是欧阳一室旁支,家中历代从商,十分富有,之前为买一个七品县令就花了五万两银子,出手委实阔绰。 行商的有钱人什么都不缺,唯独缺权势,有钱有权,才是人的毕生追求。 可不知为何,他这表侄是脑子发热还是怎么说,突然说不当买来的官了,而想要通过自己科举中第,只有这般,才能爬到政坛顶峰。毕竟当一个芝麻大小的县令,离出头之日遥遥无期。而后便痛下决心,毅然决然辞官重考。 单单从这方面看来,他这位表侄,还是很有远见的。 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他依然不走寻常路。当高官重考的途径,居然是去买通考官,偷换别人答卷。不得不说,酒囊饭袋就是酒囊饭袋,换了个方式,还是饭袋酒囊! 长极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开口问他:“欧阳引偷换考卷和吴望有什么关系,和允康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他默了默,勾唇轻笑:“巧就巧在,考官给欧阳引换来的卷子,居然是吴望的。” 我大为震惊,啧啧称奇:“还有这样巧的事。那严格来说,欧阳大人也不算冤枉,谁叫他的侄子就是此次买官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呢。虽说人家吴老童生发挥失常了十一次,但也不影响人家第十二次发挥超常啊。一举中第,位居甲榜第五,也算优异。可啼笑皆非的是,偏偏这次答卷还被人掉包,让他再次名落孙山。真是人间惨剧,人间惨剧啊。” 长极敲了敲我的额头,不悦道:“认真听故事,别打岔。” 我吃痛,揉揉脑门,“哦。” …… 吴望老童生怕是对自己本次发挥很有信心,所以才敢要求启封查卷,这一查,果然发现了端倪,发现存在贡院里的样卷并非出自他手,不知是哪个不学无术写的狗屁文章。所以,才会有后面他在观海楼前题诗,痛批科举之事。 作为偷换吴望答卷的当事人是欧阳崇荣侄子的事,我表示十二万分的讶异,毕竟他和允康沾亲带故了,这总让我觉得神奇。 欧阳崇荣原本担任的是太常卿一职,主管宗庙祭祀,并无高职在身。但胜在家族兴盛,蒙父辈福荫,即便官职不高,但在官场却颇有声望。且他从政多年一直平坦顺遂,从未遭贬谪。他先是前太子百里甫的伴读,与太子交好,两人感情甚为笃厚。后百里甫宫变失败,东宫被屠杀殆尽,而与百里甫来往密切的官员也都遭到南帝猜疑,纷纷被贬,甚至是连诛。而欧阳崇荣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一步步从太常卿做到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再做到了今天的吏部尚书。 因他做太常卿的时间最久,长达十二年未曾提升,直到今日,人们还习惯称他为太常卿。 允康的父亲我没见过,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官声还是不错的,至少算不得个昏官,但他怎么会允许自家人犯这样的事呢。真是老糊涂了? 如今因为吴望一案,欧阳一族被莫名被卷入其中。 平日与欧阳崇荣交好的官友,当下都变了脸,急于划清界限。更有落井下石者,谄言进献,说他啖以甘言而阴陷,实乃奸臣;滥用职权,包庇内侄,暗杀举子,数罪在身,奏请南帝定罪。 南帝虽不允查究,却又不明言其意,似在默认。 欧阳崇荣一口闷气吐不出来,那日散朝回去便病了,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宫内殿外,议论纷纷,没有同情者,反而都在说他在装病。 此案越演越烈,以至于后期竟有学子填词作诗来辱骂他,句句辛辣,字字不堪,十分伤人,还贴在太常卿府的大门上。 欧阳家的老太爷乍听孙子身陷命案,连带着儿子也被南帝所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多次进宫面圣却不得南帝相见,又闻无赖寻上门来,拄着拐杖非要出门和那些前来闹事的人讲道理。 可能是因为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支,谈吐显得中气不足;又加上那口老牙所剩无几,说话漏风,骂起人来更是毫无威慑力。总之就是,没人听他解释,反而骂得越凶。 欧阳老太爷作为南瞻名将,当年那是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几时受过这样的气。他本就是个刚烈性子,因受不了这样的诋毁,忧思成疾,以至药石罔效,不久便发出讣闻。 戏弄 允康祖父过世了?什么时候,这么突然? 我惊诧从凳子上蹦跶起来,难以置信的望着长极:“这么大的事,为何我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 他淡淡回复:“你无须知道。”然后面无表情的凝我一眼,我便立即安静了。 是啊,以我的身份处境来看,这些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和允康深交,也还达不到我去给人家奔丧的地步。 我蔫了唧的坐回原处,感慨颇多。 那些闹事的人,真正将“唇枪舌剑”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让欧阳一家饱受笔诛口伐之苦。 我们北邱尚武不尚文,解决问题能动手就不动口,喜欢谁,打一架,不喜欢谁,也打一架。从来不会呈口舌之快,不屑于背后说人长短,更别提靠一张嘴去害死人。在来南瞻前,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骂人还能杀人,真是毒舌有甚于毒蝎之祸。 我砸砸嘴,小声嘀咕:“那欧阳老太爷,也太经不起事了。当年还是将军呢,居然会因为吵不过别人被气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长极一瞬不瞬的看着我,戏谑说道:“你要是碰到毒舌的人,对你百般诋毁,你就不会嘲笑欧阳老爷子经不起风雨了。” 我很不服,拍桌子怒道:“谁说我没碰到毒舌的人!只是我心胸宽广,不与那些毒舌之人计较罢了。” 说起毒舌,我第一想到的就是陶絮儿。 我虽看不惯陶絮儿,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口齿伶俐舌灿莲花,骂人的功底,与那些靠嘴便能说死人的儒生不相上下,或者更胜一筹。我常与她吵架,但每次都吵不赢,她总是可以没来由的寻来一堆话,阴阳怪气的将我说得哑口无言,我气得不行,可又无计可施,只得求助于归。 那时我初来南瞻,官话说得一言难尽,也不太能听明白别人在说什么。每次出门闯祸被人辱骂时,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没较劲那人话里的意思。常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来宽慰自己,从未往心里去过。 后来面对嚣张跋扈的陶絮儿,我是再忍不了了。多次被她逼得我大显家乡话,发了狠去反击。 再聪明的人也不能无师自通一门语言不是,她因为听不懂北邱话,往往时间都花在琢磨我说了什么,偶尔也会让我钻了空子讽她两句过过嘴瘾,看她绞尽脑汁瞎想半天也不愿向我示弱询问,真是既得意,又解气。 这是我吵过最严重的架,但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要被气死的地步。可能是我心态好,脸皮厚,也有可能是陶絮儿的嘴还没有毒到能杀死我的段位。 可悲南瞻儒生们满腹经纶,饱读诗书,懂得不少箴言道理,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不带也能将人骂的狗血淋头。 思及此,只觉后背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想,那些创造金玉良言的圣人怕也是一个吵架高手,要不然,这些读书人怎地如此厉害,兵不刃血,便能杀人无形。真是积毁销骨。” 长极笑笑,揶揄说道:“你还会说积毁销骨这样有深度的成语,实属不易。” 我瞪他一眼,犹自矜夸:“哼,我会的成语多着呢。是你少见多怪罢了。” 他突然伸出手来,我以为他要打我,条件反射的双手抱头。谁知幅度太大,抛丢了藏在袖里的腰带,正砸在他脸上。 “我的腰封!” 长极面无表情的拿下,愣了一瞬,问道:“你在绣腰封?” 我嗯了一声,脸开始发烫,颤抖地伸手去要回来:“你还给我。” 他抬手挡下我的手,拿着腰封好一番打量,边看边说:“你居然还学会做女红了,真是不简单。让我瞧瞧,你都绣了什么。” 我羞赧得紧,低头谦虚地说:“随意绣的,绣得不太好。” 他良久不说话,我忍不住抬头,却见他眉头皱成川。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眼角还闪着泪花。 “你笑什么!” 他道:“你还挺诚实的。” “嗯?” 此话何解? “果然绣得不太好。” 他将腰封递到我面前,虚心请教:“你绣的这是什么,我看不出。劳烦你解说一二。” 我没好气的哼哧回道:“我绣得精致,图案如此明显,怎会看不出。” 他摇头晃脑说:“真的看不出来。” 我羞赧不已,扭过身去背对着他。 长极见我生气,便强行扳我转身坐正,指着腰带说道:“看这轮毂,看这线色配置,你绣的莫非是韭菜?” 我咬牙,恨恨道:“那是栀子花!!” “栀子花?” 他闻言,低头认真看了半晌,最后笃定回我:“不可能,这哪里像栀子花了。你说像兰花我还勉强信。这么长的叶子,这么畸形的花,说是栀子花就太扯了。” 我气不能恼,支支吾吾道:“人家…头一次绣花,难免手生。你仔细看看,还是能认出来的。” 他忍笑困难:“看你的绣品还得发挥我所有想象力,真是伤脑筋。我记得上次你也绣过一张罗帕,怎么过去这么长时间,你绣的图案,还是这么丑。毫无长进。” 他停了一下,随后目露嫌弃,补刀说道:“在我们南瞻,女子女红太差可是嫁不出去的。” 我气结,偏过头小声嗫嚅:“嫁不出去就不嫁了。” “嘣!” 话音刚落,长极的手指就狠狠敲在我的脑门。 疼得我眼冒金星。 我吃痛,捂住额头大声呵斥:“你怎么总是敲我的头,我都快被你敲傻了,我要是傻了,可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他垂眸看我,含笑道:“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嫁不出去的。” “什么意思?” 我张了张嘴,愣愣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道:“你是说,你会……” “我会帮你的,保证让你嫁得如意郎君。” 看,我又自作多情了。 我黯然神伤,漠然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我就是傻了也不赖你。” 他微皱了下眉,笑意在他眼底悠悠荡漾开来,他唇畔微扬,含笑道:“你在难过什么?” “关你什么事。” 我一人正暗自神伤,长极犹自将腰封揣在怀里,我赶忙阻止:“你怎么就收起来了,快还给我。” 他手上动作一顿,迟疑地说:“不是给我的?” 见我没说话,他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不知何意。 我默默抬起头看他,他也看着我,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他冰冷着脸将腰封递还给我,讪笑说道:“难不成,你是要绣给孟节的?” 我顿时石化,整个人从脚趾头僵硬到发梢,摆手否认:“不是不是,我怎么会绣给孟节。” 长极嘴角上扬,冷笑出声:“可我听闻,簪花节那日,他送了你一支发簪?” 我讪笑:“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当真?” “当真!” “你知不知道,你说不了谎。你一说谎,脸就会红。” 他宛如狐狸似的眼睛,此刻正直勾勾的瞧着我,又魅又妖冶,看得我心里发慌,连带着手足无措。 我慌乱地看着他道:“他是送过我一支发簪,但我是不想要的,可他非要给我,我也不得不收。” “可你还是收了对。” “对,我是收了他的发簪,可那是因为他强行塞给我,我来不及拒绝他就走了。那发簪我让朵步替我收着,但我并没有佩戴过一次。再后来,我就找了个机会还给他了。” “当真?”他尚在怀疑。 “我是真的将发簪还给孟节了。” “什么时候?” “那次你受伤昏迷,他来替你诊治,我就将发簪还给他了。” “为什么还?” “不想要。” 他眨了眨眼,拍了拍我的脑袋,再次抿笑:“你为什么不想要他的礼物呢?” “我听人说过簪花节的习俗,女子不能随意收男子送的发簪。我自然也不能收孟节送的。” “可你却收了我送的面具!” 我讷讷不言。 他笑得越发得意,“那面具你也知道对我意义非凡,可你却收了。” 我呆呆点头。 “这青缘赤腰封,你也是绣给我的对不对?” 我还是呆呆点头。 他说着说着,便移身凑我凑得近些,我尴尬的往后挪了挪位置,他又往前一挪,我一边盯着他一边再往后挪,“哎呦!” 屁股下面兀地一空,我就从凳子上翻下去坐到了地上。 屁股着地,我疼得泪意泛滥,他却开怀大笑。 我抬头,怒不可遏,呵斥道:“你戏弄我!” “你可真笨。” 我努力抑制内心怒火,咬牙切齿等着他笑完。 他笑着蹲下身来瞧着我,不拉我起来,也不说话,只出神的瞧着我。 我有些害羞,刚垂下眼帘,却又忍不住去偷眼看他。 他就这么安静的看着我好大一会儿,一言不发,让我等得十分烦躁。 他咧嘴莞尔,牙齿雪白,眼睛弯成月牙。我出神的瞧着他,他是那样好看,就如春时的暖阳。 我抿唇笑着,轻声询问:“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莫不是被我的美色所魅惑?这一想,窃喜盛然,犹自娇柔的挡了挡脸。 “你这样看着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自娇羞,遐思不止,谁知他却讶异道:“你怎么长痘了?” “什么?” 我下意识去摸脸,果然在脸上摸到几颗痘痘,使劲一按,疼得我龇牙咧嘴。 原来他之前那样看我,是因为我长痘了?真是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这地板凉嗖嗖的还硌人,他竟这么让我干坐良久。我急了,刚要自己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他就伸手过来讨好:“我扶你起来。” 我抬头剜他一眼,冷嗤不屑,挥手挡开:“不用你假好心。” 我蹭的起身,得意地对他挑眉。拍了拍裙子。 他突然正经起来,温声问我:“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患疾 我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我哪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啊,你要我说什么。” 他弯下腰凝着我,严肃道:“说什么都可以,说你的心里话。” 他这般认真,让我顿时有些恍惚了。 我捏着衣角,努力扼制内心的波涛汹涌,抱着必死的决心,吞吞吐吐地问他说:“长极,你说……如果……假如说……” 他等得颇不耐烦,催促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顿了顿,抬起眼定定看着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压制心意。 沉吟片刻,我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是不是,还在喜欢温耳?” 此话一出,我就后悔了。 长极神色自若,眼底却浮起一丝不悦,生硬道:“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这个,我有跟你说过我喜欢温耳吗?” 我摇头,“不曾。” 他深吸口气,朗声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的……” “小王爷!” 长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山寒疾步进来,见我也在,略微颔首示意,附在长极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长极眸色便瞬间黯然下去,应该是有什么急事须得他去处理,临走前嘱咐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了,你若是想等母亲就留在这儿,她去了欧阳府,傍晚时候才回来。” 我怔怔点头,默而不语。 他看我一眼,然后大步流星而去。 …… 又过了半个时辰,安平回来,将长极没有说完的故事给补充完整。 此事因一首诗作,翻出了不少陈年旧账,也搭进去了人命。人们戏谑的称此为“翻诗案”。 欧阳家的主心骨倒了,南帝给出的抚问却不痛不痒,甚至连一个谥号都没给,还是与欧阳家素来交好的秦老国公多次上谏请旨,列举老太爷的数桩功绩,说得声泪俱下,这才让南帝老将军求追封了一个谥号“靖”。这样做,无疑是寒了众多老臣的心。 近来太常卿府闭门谢客,我因此好几日都不得见允康,实在想她得紧。 自永河王府回来,我便像受了风寒,时而会打寒颤、时而又是发热,脸上的痘也越冒越多。我看着镜子里这张惨不忍睹的脸欲哭无泪,本就生得不美,如今还长了这水灵灵的水泡,真是存心不让我活啊。 晚上沐浴时,不知何故,我疲惫得几近瘫软,若不是朵步及时搀扶,我真得一头栽进浴桶。 我坐在水中,无力的撩着水,四肢酸软,浑身没劲。朵步拿来浴布替我擦洗,手才碰到我的后背,兀地发出一阵惊呼。 “朵步,怎么了?” “缺缺,你背上怎么都是红疹子啊!” “红疹子?什么红疹子?” …… 到了半夜,我突然发起了高烧,呕吐不止,脸上身上更是痛痒难耐,不停去挠,恨不得使劲抓破才算解脱。见我痛苦不堪,急坏了朵步和花抚,尤其是朵步,直被吓得脸色煞白无血色。花抚忙不及履,急冲冲跑去永河王府找安平娘娘,让她连夜去请太医来为我整治。 未几,永河王和安平一前一后赶来,莫太医挎着药箱紧随其后,刚要跪下行礼,却被永河王打断,“赶紧为公主诊脉才是,无须讲究这些虚礼。” “是。” 此刻我已然无力说话,侧目而视,只见安平头发凌乱,穿着一件单衣,头发都来不及挽髻便仓促赶来,心下感动,嗫嚅唤了一声:“安平娘娘——” 安平面露担忧,怯生生的回我:“孩子,哪里难受,告诉嬢嬢。是不是哪里痛得厉害?” 我摇了摇头,无力道:“没有哪里痛,只是觉得没力气,口干舌燥。” 永河王对我也甚是关心,嘘寒问暖,不住的催促太医赶紧替我号脉。 莫太医应声上前,放下药箱开始替我诊脉。见我满脸冒出的水痘,惊得倒吸口凉气,他三指搭在我手胫处,翻动我的眼帘,惊诧起身,赶紧让永河王夫妇避开离我远一点。 永河王急急询问道:“是何症疾?” 莫太医似权衡一番,这才艰难开口:“公主,应是得了天花。” 四下静谧,鸦雀无声。 只听得众人沉重的呼吸,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尚在迷茫之中,安平和花抚已经痛哭流涕,永河王长吁短叹,莫太医一脸惆怅。唯有朵步镇定些,不哭不闹,单脸色不太好。 众人都是伤心色,我总不能免俗,也跟着悲切一把,但也只是应景,并未真的在哭,只因我还没弄明白,这天花是个什么病。不就是长了几颗痘痘吗,怎么大家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等我从莫太医口中将天花二字摸清后,才是真的悲形于色,悲从中来。又闻得过这天花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即便是好了,脸上也会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这无疑就是绝症。 我瞬间心凉,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怎么都停不下来。任由屋内的人如何劝说宽慰,眼泪就跟活水一般,源源不断流下来。 我招了招手,朵步立刻上前,理了理我被汗水打湿的发丝,放柔声音道:“怎么了?” “朵步,我口渴。”这一开口我才发现,原来我说话也会奶声奶气,而且鼻音还如此之重。 朵步露出恬淡的笑颜,刮了刮我的鼻子:“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倒茶水。” 朵步凑我很近,莫太医几次想要阻拦,只是都不曾开口。屋内的侍女乍听我是得了天花,全部往后退去,纷纷掩住口鼻,避我如蛇蝎,脸色恁地苍白。 我怔了一下,心中似乎闪过什么异样的情愫,鼻尖泛酸,觉得十分委屈。 朵步尚未起身,花抚已经把水递了过来。 莫太医迅速拟了药方让人照着方子给我煎药,喝下苦得险些让我失去味觉的汤药,又过了个把时辰,我渐渐退烧,开始有点精神气。 不知是不是为了使我宽心,莫太医再替我诊脉时,原本蹙成一团的眉又松开,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惶。拱手对永河王说道:“恕微臣老眼昏花,之前灯下惺忪,看不大真切,其实微臣也不太拿得准,公主是不是真患了天花之症。如今再看,仍是拿不大准,所以王爷王妃和公主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晕!这什么太医啊,拿不准? 您老人家不知道你的拿不准会吓死人啊。 安平扶额神伤,痛定一瞬,便对待命的侍卫喝道:“莫太医老眼昏花了,不太中用。再去请陈太医,蓝太医,还有,去把朱太医也给我请来。” 侍卫领命,疾步而去。 莫太医老脸一红,冷汗津津。 永河王愠怒,挥袖责备道:“莫太医从医数十载,也拿不准是何症状?” 莫太医立刻跪地叩罪,颤颤巍巍道:“请王爷恕罪。并非微臣庸碌,实乃微臣因上了年纪患了眼疾,夜间看不太清东西,实在不敢确认公主脸上的水痘是否就是天花。还是待天明时分,再为公主确诊。又或者还是请来庆阳王世子替公主好好检查一番。” 永河王愠怒,冷嗤出声:“枉你身为当朝御院院正,太医院首席,竟连一个病症都无法判断,真是无能至极。不用等到明日,现在就去请孟世子来。” ……………… 折腾到了后半夜,外间还是闹哄哄的。 我几度欲睡,都被安平和朵步制止,说是得撑到太医来确诊后才能放心,我以手支颐,盘腿坐在床上发呆。太医来了四五个,轮番给我号脉后,几人争执不休,各持己见,有说我是起了水痘,有说我就是得了天花,还有的说我只是起了湿疹,但都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什么病,最后给出的说法却与莫太医如出一辙——拿不准! 我的天,什么叫拿不准?真是要折磨死个人,死都不能给个痛快的。 “一群饭桶!” 永河王忿然作色,强行忍着怒火,最后决定亲自带着侍从去庆阳王府请孟节。安平在永河王走后更是大发雷霆,对着屋内扎成堆的太医咬牙切齿的一通臭骂,几个太医颔首低眉,被她数落得惶恐不安,莫太医更是措颜无地,半句话都不敢反驳。 若不是看在几个太医都上了年纪,安平都恨不得去踹人家几脚。 约摸着又一个时辰过去,我实在折腾不动了,困乏得厉害,便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因不敢确认我是否得了天花,内室的人皆被遣退,只留下了朵步一人照顾我。 朵步小时候得过天花,所以不用担心会被我传染。 等我睡醒一觉起来已到寅时,永河还没回来,侍卫来报,说是孟节此刻不在府中,不知去了何地。永河王和安阳王正到处寻人,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了。 安平身体不好,熬不了夜,经不住我的劝说只好先行回去休息。 因心里惴惴不安,翻来覆去我都再未睡着,索性掀开被子起来坐着。 天气闷热得让人抓狂,后背起的小红疹又痒又痛,我忍得十分艰难。 屋内灯火明亮,人音渐消,我盘腿坐在软榻上拿着一面小镜子照来照去,摸了摸鼻尖那颗水痘,滑滑的,鼓鼓的。疼倒是不疼,只是——也太丑了。 朵步送走安平,满脸愁容的转回房中。 之前不仔细照镜子,我都没发现自己现在丑成这个鬼样子,因为害羞,怕朵步嘲笑,不等她走近,我便赶紧钻进被窝躲着。 “躲我做什么,你什么丑样子我没见过。” 羞意盛 “缺缺,被子里热,别捂着。” 我听见朵步窸窸窣窣落座的响动,她说话的声音绵软无力,夹杂着很明显哭音,被子被掀开,明光照在朵步满是泪痕的脸上,我急得不行,赶紧起身给她擦眼泪。她眼底青黑,倦怠得比我更甚。 “你哭什么呀,我都没哭。”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我,任由泪意泛滥成灾。我不忍,遂劝她道:“你回去休息,我不会有事的。” 她摇头,决然回绝:“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都不去。你莫怕,现在还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真得了天花,等孟世子来了便好了。他医术精湛,擅长各种疑难杂症,更有起死回生之术,便是……便是你真的得了天花,他也能治愈得了。” 我凝着她,心下存着疑虑,便直言开口问道:“朵步,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得过天花?” 若她不曾得过天花,如今为了要照顾我而感染上,那我岂不是害了她。 “当然得过。我还骗你不成?” 她如是说着,语气异常的坚定。 “那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们一起长大,为何我对这事毫无印象?” 她咧嘴笑笑,揪了揪我的发髻,“这病是在我们未见面之前得的。我比你年长几岁,我的事,你还能都知道了?” 我仍是不信,生怕自己真的得了这病还传给了她,内心不安,便寻着借口支她离开。 “我觉得我好多了,现在身上也不难受,只是觉得有些饿,你去替我做点吃的好不好。” “我吩咐下去让厨房给你准备,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 我裹了裹被子,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卖好道:“可我想吃你做的面果子、奶豆腐,真的好想吃。别人做的东西,不和我胃口,我不想吃。” 朵步有些为难,怅然道:“这个时节,哪有奶豆腐可以吃。” 任我如何找借口,她就是不肯走。我无奈,本想栽倒在她怀里撒娇打滚儿,可因着这病不得不与她保持距离。我伸出手来拽着她的胳膊摇来摇去,嘟嘴道:“我饿啊,真的好饿。我晚饭就没吃,难道你忍心看我一直饿着呀?”说着,还对她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可怜模样。 她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终还是答应下来。临走时,掖了掖我的被子,柔声道:“花抚就在外间侯着,有什么事你只管唤她。我去给你找新鲜牛奶做奶豆腐。你可真是个磨人精。” 我吐吐舌头,不置可否。 等朵步走后,我才敢放心大胆的哭一场,实在是太害怕了。 我其实特别没用,怕疼怕痒,更怕死。平日里,就是手指头被割破点皮我都要鬼哭狼嚎一番才算完,更何况是现在。我居然,得了天花? 天啊,我不想死得这样丑,就算是死,我也想漂漂亮亮的去死,才不要这副丑模样进棺材。 初听闻病症时我已经哭过一次了,现在再哭,生怕别人听见后笑话。只好掩耳盗铃似的躲在被子里哭,被窝搭成的小帐篷里,尽是我抽抽噎噎的声音。 哭得累了,便停下来暂做休息。 我要是真的得了天花,那可如何是好,我如花年岁,怎能就如此潦草结束了。但如果不是天花,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死是死不了了,可是我的容貌怕是要毁了。我本就生得不漂亮,如今又要惨遭毁容,天啊,我是没得脸见人啦。 帘外传来响动,堂间的门被推开,我以为是朵步回来,怕她看见我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丑样,遂赶紧扔了镜子缩回被窝里躺着装睡。 “别装了,我进来时都看见了。” 不是朵步,听声音好像是——长极。 我翻身起来,又惊又喜的看着来人。 他怎么来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情况,赶紧尖叫拦住他的步伐:“你别过来,你走开,走开。” 长极怔了片刻,泰然自若,毫无迟疑的大步走了过来。 我吓得惊慌失色,赶紧掀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趴在被帐里与他说话:“都说了叫你出去,我会传染给你的。你不要命了啊。” 我难道要以这副面容去见他,不,不行,我不要这样丑的模样去面对他,虽说我在他眼里本就没什么美好形象,但我……还是想要以最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你躲我做什么,是怕我会笑话你?”他的声音干净清雅,一如往昔那般受听。 我不敢说话,只竖起耳朵听他动静。他好像坐了下来,还伸手扯扯被子,我蜷缩成一团,拼命攥紧被褥,绝不能让他掀开。否则,他准得被我吓死。 “我保证不笑话你,你出来好不好。” “我不!”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而后便温声细语的宽慰我道:“不会有事的,就算你真的得了天花,只要安心调养,熬过了这十天危险期,你就会好的。”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见我这样他心里定然是不好过,但这是出天花,又不是什么寻常伤寒,有几个人能熬得过去的。 “唉,近来宫中事多,皇爷爷让我负责鲁国附属之事,我忙了一日,累了一日,今夜原本都打算在宫里降息的。可听说你病了,便连夜里赶了过来。你真的不想出来看看我?” 一听见他如此温言软糯的声音,我就想哭,可怕他担心,我又不能哭。咬牙忍着,忍得眼泪大滴大滴的滚到膝盖上。 我死死压着被子一点间隙不留,被子里没有空气流动,闷热难耐,直憋得我喘气不匀。可他又不见走,让我无法出来透气。恐怕还没被天花折磨死,就得先被捂死了。 我在被子里大喊:“你快走,我得了天花,是会传染的。” 他说,“我不怕!” 我白目,只好放大招,吓唬他说:“得这病会死人的。” “我也得过天花,不碍事的。我能接近你。” “你骗人,你得过天花,我怎么不知道。” 他再不说话,只使劲去扯我的被子,我死命的拽住不放,他只得无奈放弃。“你听我说,我小时候真的得过天花,现在这天花对我没有危险。不然母亲怎会放心让我过来。” 我奋力掀开被子,拿起榻上枕头砸向他,“我让你下去,我不想见你。你是耳朵聋了吗!走啊。” 为了不让他被我传染,我只严词命令。长极被我的疯样吓到,紧蹙眉头,哑然道:“缺缺,我只想陪着你……” “你陪着我做什么,陪着我一起死啊。我说了让你走,让你走,你是傻了还是聋了。滚出去,不要待在这儿。” 我擦了擦脸,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起身去捡起地上的枕头,又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毫无忌惮。 我眼睛里含着满满一眶泪水,摇摇欲坠。 “说了别过来别过来。你要做什么。” 我往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到靠着墙壁,再无退路。眼看他就要靠近,只好故技重施,想要钻进被窝里。 他急忙夺去我的被子,往后一抛,被子砸在地上,这次我是再无力气阻止了。 我此刻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水痘,又因为哭过,眼睛肿得看不清人,真是像极猪头。 没了被子做遮羞布,我便双手捂脸。 “你走,我不想见你。”我咬了咬下唇,忍痛赶他走。 他倏而笑了起来,很是不注意场合的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害羞了?”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没法遮掩住话音里的戏谑。 我低着头,强势争辩:“我才没有。” “那你为什要捂脸,为什么要一直低着头不看我?” “我现在样子太丑了,我不想被你看到这张肿得像猪头似的脸!” 我叹了口气,很是不情愿的承认了这个现实。 “你就这么在意我的看法啊?”他笑意盈盈,还故作诧异。 “其实我觉得这没什么呀,也不是很丑。” 他扒开我的手,端看着我的脸。 我羞愤欲死,急忙掏出袖子里的罗帕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嘴巴,确认将自己包裹严实后才敢抬头与他说话:“你骗人,分明就很丑。” “没骗你,真的不丑。” “真的?” 我将信将疑抬眼去看他,他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我气恼道:“你看,你还在笑,分明就是在嘲笑我。” 趁我不防备的须臾时间,他伸手过来扯下我遮脸的罗帕,待看清我的脸后。呆滞了一瞬。我对此大为受伤,一定是我吓到他了。正想抬手挡住脸,他却忍不住放声笑出来。 “嗯,果然丑丑的。” 我咬牙,我愤恨,我气得跺脚,真想一脚踹死他。 算了算了,反正他也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了,还遮着掩着做什么,随他笑去。 我以手支颐杵在膝头,抽搐着嘴角静静等他笑完。只是——他未免也笑得太久了。我等得很不耐烦,使劲儿推了他一把,他立时止住笑意。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谢客就寝,他却唤了我一声,“缺缺……” 声音之悠长,之怪异,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伸手过来,轻轻抚在我脸上,犹如竹节一般的手指划过我脸颊,慢慢撩起我耳畔未被束起的碎发。 “你,要做什么?” 我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脖子,他的手霎时僵住,迟疑在了我额前。他的手指有些冰冷,还有些微微颤抖。 “我……” 虚惊 他手碰到我的鼻子时,像被烫到一样收了回去。兀地轻笑一声,又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温声道:“脸上的红疹好像消了不少,应该不会是感染天花。” 我回过神来,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嗫嚅问道:“若我真得了天花,你怕不怕啊?” 他郑重的摇摇头。 我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缓缓下彻,看向他垂落的手。他的手还在颤抖,可能是害怕了。是害怕触摸到我的脸会感染天花,还是害怕与我的接触? 我痴痴的睨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他眼底的波澜,让我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心口砰砰直跳,耳中嗡鸣声一片。 片刻,我干笑了一声,翕动嘴角,不知该说些什么。欲打破这僵局,他却似在躲避,留下一句让我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我没有开口唤他,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良久。 这次我是真伤心了,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嗒嗒掉了下来。 我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圆睁着眼看向帐顶,脸上烧呼呼的,心里闷得不行。 破晓时分,窗外透来光亮,我一瞬不瞬的盯着看,眼皮一耷,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这些人,难不成都在怕我? 真是世态炎凉,冷漠至斯。 哗啦一声,门被推开,侧目望去,竟是孟节。 我害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遂赶紧闭眼装睡,将被子拉得高高的挡住脸,只露出眼睛。 他轻轻咳嗽,不知是不是发现我在装睡。我忍不住虚着眼去偷看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唇畔噙着抹淡淡的笑意,缓缓走到我身前,然后三指并靠,搭在我的脉搏上。 我屏住呼吸,紧咬牙关,跟个死人似的躺得笔直。 被子里热烘烘的,害得我后背发痒,特别想伸手去挠。见他挪了挪位置,我赶紧探手到背心里,却听得他道:“别去挠,挠破了皮,以后会留疤。” 我窘态毕现,再装不下去,打着哈哈一骨碌翻身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 他翻了个白眼,冷嗤道:“眼皮跳成那样,还想骗人?” 我撇嘴,朝他吐舌扮了个鬼脸,他突然一脸严肃,环抱着手蹙眉说道:“你的情况,不容乐观啊。” 我心凉大半,试问:“难不成,我的真的……” 他若有其事的点点头。 我不死心,拽着他的袖子,惧怕确认:“我的病,真的很严重吗?” 他眸子冷凝,“嗯,是挺严重。” “连你都束手无策?” 他半分犹豫都不带的点了头,这下,我算算彻底心凉了。我放开他的袖子,失望的跌坐回榻上,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我咬着被子一角,悲恸号鸣:“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就要以这种方式死了,不甘心——不甘心啊!” 孟节退到中堂,嫌弃的捂住耳朵,冷眼看着我哭得死去活来,竟是一句安慰也没有,末了,还不忘补上一记:“哭得真丑!” 我顿了一下,深吸口气,指着他的鼻子痛骂:“冷血无情、蛇蝎心肠、灭绝人性!” 他对我的悲伤恬不为意,让我十分心寒。 我震耳欲聋的哭声,引来了侯在外间的朵步和花抚,两人进门见我嚎啕,皆是一滞。朵步横瞪着孟节,满脸恼怒,花抚立即跪在床前,焦急询问我:“公主可是哪里不适,觉得难受?”说着便偏头看向孟节,言词恳切:“还请世子快来瞧瞧,我家公主可有大碍。” 孟节充耳不闻,气定神闲的整理着他的药箱,擦拭这他的药瓶,不疾不徐的吐着字:“能哭能喊能骂人,会有什么大碍!” 哼,说得这般云淡风轻,真是铁石心肠的人。 我适时收了一下哭声,憋着眼泪留在眼眶不让它掉下来,扭头看向朵步,有气无力道:“你们都别瞒我了,我全部知道了。” 花抚喜道:“公主知道自己没事了?” 我委屈的瘪瘪嘴,“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安平娘娘和王爷呢,怎不见他们?” 朵步掖了掖被子,缓缓道:“王妃随着王爷进宫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我扯着花抚的衣袖,伤怀道: “你快去请安平娘娘,让她回来看看我。我觉得,我……我就快不行了。” 按照孟节之前给我的暗示,我只怕凶多吉少,时日有限。又赶紧回头对着朵步嘱咐:“朵步,快去写信……告诉纂叔叔让他来接我,我要回北邱,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北邱。” 我泣涕涟涟,呜呜咽咽,真是伤心欲绝, 朵步一脸诧异的看着我,错愕出声:“公主,您在胡说什么?” 思酎片刻,突又觉得还是就近不就远,重新叮嘱朵步说, “在死之前,你还是先去把于归和允康请来。告诉她们,我就快死了,让她们走快点来看看我。我再坚持坚持,应该还能撑得住见她们最后一面。对了,还有前些日子打叶子牌,于归还欠我十颗金瓜子没给,你记得提醒一下,让她来看我时带着一并还了。” 朵步板着脸,一言不发,静静等着听我交代后事。换回以往冷漠,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花抚则是一头雾水,呆然凝向孟节,“世子,公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刚刚还好好的,睡一觉起来就得了失心疯?” 孟节莞尔一笑,并未答复。 他居然……还在笑!有没有人性啊。 我真想一巴掌怕死他算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歹也算半个朋友,他怎能绝情到这个地步,还是那句话,世态炎凉啊。 正在我感伤人情淡薄之际,孟节广袖一挥,遣退众人,“你们都先出去,我要为公主施针。” 他饶有兴味立在我身边,唇边咁一丝淡笑,宽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怎么不哭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罗帕胡乱扔了过来,砸在我脸上。我狠狠瞪他一眼,但还是好脾气的拿起来拭了拭眼泪,擤一把鼻涕,悲戚道:“在我死之前,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脸上的水痘消下去,我不想死得这样丑。” 他朗声开口:“不逗你了,其实你没事。” “什么意思,我没得天花?” 我眯着眼睛看他,仔仔细细地,连他一眨眼隐约的笑意都不放过,他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随即含笑点头。 “不可能,那我怎么长这么多红疹!“我晓得了。一定是因为我现在得了这天花,你可怜我,觉得我活不长,怕我带着遗憾离开,所以才对我说这些话。其实你不必如此,实在告诉我就是了,说,什么情况我都能接受,我还能……还能活多久。” 他嘴角微挑,捏了捏眉心,半晌才微笑着答道:“你没得天花,只是出了湿疹。要不了你的命。” 我:“……” 我真想捶死你! ——待他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是莫太医误诊。 我气恼他方才诓骗于我,害我担心得要死,白白让他看了笑话去。如今他再想来讨好,我是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的。 大被盖过头,我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靠着墙,任他怎么叫唤都不搭理。 我听见他的叹息,一声高过一声,吵得我睡都睡不安稳。我甚是烦躁的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耳朵,紧紧闭着眼。默念道:旁边有只猪旁边有只猪…… 又听咖嚓~咖嚓声响,便闻一股清淡果香袭鼻而来,味道很是香甜。撑起身来看,这个嘚瑟作怪的家伙,竟以手托腮杵在床榻边上悠哉的啃着苹果。 见我起身,还忒不要脸的举起手中红苹果摇晃两下,“是不是想吃啊?” 我咽了咽口水,顽强抵制,“谁想吃了,是你吃东西的声音太大,烦人死了!” 他耸耸肩,贱兮兮道:“这苹果太脆了,又脆又甜,实在不能怪我。要不,你把耳朵捂上?” 我一口老血蓄势待发,真恨不得喷他一脸,再扇他两巴掌,让他知道什么叫低调,什么叫收敛。 他以惊人的速度啃完这个苹果,捏着果核,露出欠揍的笑容:“真可惜,没了。” 我别开眼不去看他,自顾自冲着门外大喊:“朵步我饿了,要吃饭,要吃果子!” 回声荡荡,不闻人影。 “别叫了,她们不会给你吃东西的。你刚吃了药,以防药效减弱,你什么东西都不能吃。” “真的?” 他挑了挑眉。 “我不信,你的话九假一真。”,话落,我继续往外呼唤朵步,但无论我怎么喊她就是不出现,也不让别人进来。 孟节悠闲的翘起二郎腿,随手一扔,那果核就优雅的飞出了门外。 他冲我眨眨眼,继而惬意的呷一口清茶漱口。我饿得不行,肚子开始咕噜咕噜闹腾,他手上动作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我半晌,突然轻声道:“你要是对我说点好话,我就让他们给你东西吃。” 我侧目看着他,惊讶道:“我不是不能吃东西吗?” 他嘴角上扬,弯成月牙形状,摸了摸鼻子,凑近过来跟我小声说道:“我是故意骗她们的。我跟她们说,你吃的药偏寒性与很多食物相克,为了确保药性不被冲淡,两天内都不能吃东西。所以,她们自然是不会给你送饭菜的。” 他说完掩嘴偷笑,看我的眼神越发怜悯。一瞬间,只觉得鼻酸眼热,我咬牙切齿,恨声道:“卑鄙无耻!” 孟节,真是一个神奇的——怪物! 忆往昔一 允康往昔片段一—— 打从我记事起,冷如冰霜的父亲欧阳崇是很少对我和蔼关怀的,我见他的次数不多。我以为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慈祥,但唯独我的父亲是个例外,每每定省请安时,他都是一副疏远面孔给我。 我总是安慰自己,父亲一定面冷心热,就算他明面上对我不甚看重,但一定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关心我;他也一定是爱我的,就像爱我的其他兄弟姊妹那样,他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我一直秉持着这样的理念,始终相信,他是个慈爱的父亲。但实际上,他不是。他的父爱,全给了他的其他子女。他会任由二姐姐挽着他的脖子撒娇,然后慈爱的摸摸她发髻,会因为二姐姐半夜里踢被子着凉而处罚下人,然后亲自端着药一口口哄着她吃,对她有求必应。却从未在我生病时来看我一眼。长大一些后,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再不像以前那样盼望着父亲的关怀。因为我的改变,母亲还打趣我说,以前小五每次烧糊涂后,总是扯着阿娘的袖子唤爹爹,现在大了些,我却再不唤,真的是懂事了。其实我不是懂事,而是我明白,不管我怎么唤,爹爹都不会来的,我不想再看阿娘失落伤神的样子。 父亲妾氏不多,他和大肖氏鹣鲽情深,夫妻感情甚笃,府中统共只有一妻二妾,而那两个妾,王氏和李氏也都不得宠。李氏产下过一个庶子,王氏无所出,在国公府里立不住脚。两个妾和我母亲一样,基本上形同虚设。 府里真正做主的是大肖氏。 大肖氏出身名门,她的亲姑母是南帝的结发妻子,已经仙去的懿孝皇后;她的祖父是帝师,历经四朝皇帝,肖氏一族在南瞻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世代簪缨,满门清流。这样的出身,我阿娘就是拍马都赶不上。 安康遗传了她母亲大肖氏的美貌,她们都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那么美丽高贵。肖氏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的笑,对待下人宽厚耐心,对府中子女一视同仁,视若己出,赢得不少夸赞。安康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耀过她的母亲,说她的母亲高贵端庄,善良真诚,我每次都配合的点头说是,从不敢违逆一句。我无心撒谎,只不过承认了前面那句高贵端庄,至于真诚二字,着实不敢苟同。若不是亲眼看到她,因为下人打翻了汤碗泼脏了她的衣裙,而被她下令活活打死;若不是亲眼目睹她给李小娘灌汤避子;若不是她总在父亲面前讥讽我母亲,我想,我对她最初的看法还是善意的。实际上,她和人们对她一贯的看法大相径庭,心机深沉是她,手段毒辣的更是她,而她真正的面目,却从不会在人前显露半分。 除了我这个意外,还有那个早夭的哥哥外,府中所有孩子都是大肖氏的亲生骨肉。我阿娘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顺利将我生下来,可想而知,这过程之艰难。可叹,我又偏是个女儿,不如儿子来得重要,不能替我阿娘挣得名分。不过也胜在我是个女儿,这才让大肖氏留着我母女二人性命。 父亲性子软弱,对我阿娘也只是一时兴起,并无感情。我的出生并未给他带来半分喜悦,他反而觉得我阿娘是蓄谋已久,处心积虑的想要母凭子贵,遂对她心生厌恶,故迟迟未将她扶做姨娘,对我这个女儿也是极其不待见。我是在上族谱以后才有的名字,在此之前,我阿娘都按着家中排行,唤我一声小五。像我这样出生不光彩的私生女,哪里配得上什么好名字,父亲虽允许我的存在,却并未从心底里将我看做是欧阳家的女儿,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为我取名字。后来上了族谱,他不得已才为我定了名,还是带着施舍的本意,随心所欲给取的,允字,便是允许存留之意。 父亲对我虽不疼爱,不过好在,他给几个子女的教育还算公平。我虽是庶出女儿,却依然会有繁重的教习,识文断字,女红针织。凡是官家女儿该学的东西,我全都学了。我想,他对我对我阿娘,大概还是走些许愧疚之心。 我阿娘周氏对我管教甚严,从不肯在玩乐方面纵容我半分。她向来严于律己的在府里做小伏低了多年,早就磨平棱角,练就处事圆滑八面玲珑的本领。记忆里,她总是循规蹈矩,从无半点行差踏错。对府里的事她不闻不问,只活在自己的方寸天地里,安分守己。至于那些什么争宠,耍手段,惹当家主母不快的事儿,她更是绝对不会去做的,譬如逢年过节里,能露脸面的场合,她从无一次出席。 她时常告诫我说,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再吃第二次,人就得学会吸取教训。那时年幼的我,在母亲的庇护下到底还没吃过什么大亏,也不知道她说的经验该如何吸取。我讨厌像做贼一样活在这府邸里,见着二姐姐的母亲便要回避,讨厌每逢佳节、重大宴请,我们母女都要闭门不出。 我时常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可我不能问缘由,只有听从安排,至于听谁的安排我是不知道的,或许是那个皮笑肉不笑很少见面的父亲,也或者那个面甜心苦的当家主母,总之没有传唤,我和阿娘是没法自由出入前厅的。 当前院正是热闹之时,我已经被阿娘勒令就寝,早早地熄了灯,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闭上眼睛,努力催眠。记忆里,我唯一一次违背阿娘是我六岁那年。那时正逢好玩好动的年纪,没有阿娘藏拙的觉悟,她让我熄灯睡觉时,我假装听话的躺在床上不动,但仍旧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等她一走开我便悄悄咪咪的跑出房间。 避开来往匆匆的家丁仆人,小小的我凭着一点模糊记忆寻着正厅的路,竟晕头晕脑的寻到了前院去。 宾客畅饮把酒言欢,哪里会注意到小小一团毫不起眼的我,还是端酒菜的丫鬟惊呼一声:‘五小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众人闻言回头,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我来。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如此‘重视’,还没等我回过神,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妇人阴阳怪气儿的谄笑声:“这便是崇儿那还没入族谱的小女儿。看这小模样长得,可真逗人喜爱呢。来,告诉姑奶奶怎么跑这儿来了,是想要找爹爹对。”妇人瘦且骨节分明的手指,使劲儿在我脸上留下一块红印,我吃痛,伸出爪子拍了一下她的手。她手劲使得更重,指甲都陷进我脸上的肉里去,目光犀利的盯着我看,像是恶狼盯着肉一般,巴不得把我活吞。 不知谁冷笑道:“这小私生女,还挺凶的。” 一时间,屋内哗然声四起,纷纷指着我议论开来,尚不知事的我捂着脸又疼又怕,只觉得委屈,眼眶里包满了眼泪,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我的父亲脸色铁青。主母肖氏唤来下人,厉声吩咐:“还不把她送回去。” “孩子别哭别哭,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姑祖母,姑祖母替你做主。是不是受了什么折磨,你别怕,你只管向我说,姑祖母做不了主,还有满屋子的叔叔伯伯,伯娘婶婶呢。” 妇人声音洪亮张扬,经她一番宣扬,这下动静彻底闹大。本还镇定的父亲脸色阵青阵白,看我的眼神越发漠视;她恨这个不安分的妇人,更恨的是在家宴上出现的我,是我败了他们的酒兴,让整个欧阳家蒙羞。父亲最后剩的这块遮羞布,到底没能挂得住,被我亲手撤了。 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那个令父亲难堪的东西,就是我自己。他们口中‘未入族谱’的私生女儿,也是我本人 挑起这场风波的妇人,是我父亲的姨母,也就是武平齐的祖母。她因痛恨我祖父见死不救,没有为她丈夫武琼庭求情,而导致武琼庭入狱流放,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的结局,而她自己年纪轻轻守了活寡,从此将视整个欧阳家为死敌,恨之入骨。。 我之所以未入族谱,全因我非妻非妾所出的尴尬出身。我的母亲周氏,原本只是府里的一个打洒婢女,其貌不扬,也无甚才艺,只因父亲酒后乱性才有了我。我的出生本就是个意外,更甚者,是我父亲欧阳崇的污点。我的到来,让他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脸面。 这次擅闯“虎穴”结果的双重的。事后,阿娘因为管教不严而被禁足半年,遭到大肖氏好一番责备,又被克扣了三个月的月例;而另一方面,却有因此换来一众族人的深切‘同情’,我和母亲终于在那位姑祖母的帮扶下,取得出乎意料的战绩,稀里糊涂的在欧阳一氏的族谱上挂了名。至于她为什么要帮我们,我那时是懵懂无知的,只是一门心思的感激她,恨不得长大后要给她养老送终,披麻戴孝才好,完全忽略她背后的算计。 我终于得了名字,终于上了族谱,终于在这个家里有了身份。我想,我成了真正的五小姐,是不是冬天就能领到没有浓烟的碳火,夏天能有冰镇银耳汤喝,是不是阿娘就会活得轻松些,不会再被下人随意欺负,不会半夜里趁我睡着偷偷哭鼻子。然而现实时,阿娘越来越不快乐,而我从此面对的是无边无尽的压抑。 阿娘整日提心吊胆,守着一方小小的院子不肯踏出一步,逢年过节更是将我锁在屋子里。 忆往昔二 那年上元夜,建康城中张灯结彩迎佳节,府上惯例设宴,在家招待亲朋好友。父亲的嫡子嫡女们皆由家丁侍女婆子陪同,成群的去东市看鳌山。 只有我,形单影只。 我隔着又厚又高的围墙,幻想着墙外的景象。要是能出去玩一次,不知多么开心。我提着母亲做的鲤鱼灯,无精打采静静坐在院子的秋千架上,暗暗念着,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上元节我还是会被母亲留在小院子里学刺绣,或者早早撵去睡觉。 可是今夜,对我管教素来严苛的母亲却一反常态,竟温柔的问我是否想去看看鳌山。我不敢置信的看向母亲,又惊又喜,可面上仍旧强作镇定。我拼命压制内心的波澜,音小如蝇道:“若是可以,我想去看鳌山,放河灯。可以吗?” 母亲摸了摸我的发髻,嫣然一笑:“今夜小五想要什么都可以,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阿娘也给小五摘下来。” 我高声道:“我还想要一大包糖莲子,昨儿我看见二姐姐吃了,我问她要,她不给。” 我见母亲有些难过,又立即得意洋洋跟她说:“不过没关系,我在她走后偷偷去她吃糖莲子的地方找。找了好久,终于让我找到一颗,我吃了,果然香甜。” 我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的向她描述糖莲子的味道。 年幼的我,满心满脑满口都是大鳌山、五色花灯,还有牵挂多时的糖莲子,丝毫没有注意到母亲眼睛里氤氲起的水雾。 她温柔的为我梳理头发,耐心听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我说得累了,便靠在母亲怀里撒娇,仰头问她:“阿娘,你为何不说话呀?”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道:“好,那阿娘就给小五买一大包的糖莲子,小五吃了甜甜的糖莲子,就再也不怕吃苦了。” 我认真的提醒道:“嗯,有了糖莲子,我也不怕喝苦得要命的汤药了。” 她亲了亲我的额头,“嗯,再也不怕了。”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只要吃了糖莲子,我就真的不怕苦了。 我终于如愿以偿,和母亲去看了鳌山和舞狮子,还得到一大包的糖莲子,我一口气吃完半包,舔了舔嘴皮,用了好大的毅力才住了口。 母亲低头凝着我,打趣道:“怎么不吃了,是不是吃腻了?看,让你慢慢吃慢慢吃,你偏不信,定是被腻着了。” “才不是,我这是要留着日后慢慢吃的。我怕以后的上元节,不能像今天晚上一样出来玩,就好长时间吃不到糖莲子了。” 她擦擦我嘴角的糖渣滓,然后弯下腰来和我额头对额头玩顶角游戏。 她说,“不会的,小五以后可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出来玩,一辈子都有糖莲子吃。” “真的吗?” 母亲刮了刮我的鼻子,笑而不语。我像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奖励,牵着母亲的手走在大街上又蹦又跳。 上元过后的第二日,我屋子里多了一只刚断奶不久小猫。瘦骨嶙峋,娇娇弱弱的,除去一身白毛外再无特点,且我一向不喜欢猫狗,这只丑丑的猫自然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我懒得搭理它,也没心肠给它喂食,这一饿,它就更瘦了。 因为没有玩伴,我向来只会跟在母亲身后打转,她走我走,她停我停,就像长在她身上的尾巴一样。母亲总在赶我去和这只猫玩,说让我和它培养感情。我敷衍答应,但照旧不去照理它,自己玩自己。它只是一只猫,又没有人的感情,想来不会多意我的漠视。 让人惊讶的是,这猫很通人性,会时常去舔我手心卖好,还极其没眼力劲儿了窝在我怀里睡觉,这真让人心累。 我使坏将它带到荒废的院子里去,故意趁它捉老鼠时,将它关进了笼子。看它困在笼子里出不来,我拍拍手,乐滋滋的溜回去。 我本以为解决了一个小麻烦,我会很开心的,但现实是,我反而更加苦恼。 夜里做梦,我梦见小猫死了,母亲发现是我丢了小猫后,竟跟我说不要我了。我哭得很伤心,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母亲被我吓着,连连问我发生何事,我哭得哽咽,再不敢隐瞒,呜呜咽咽地把丢猫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母亲没有责备于我,跟我说这不是一般的猫,而是只小老虎,和我的属相一样,能陪在我身边,庇佑我,保护我。 “小五,你要好好的照顾这只小白猫,它是阿娘从水沟里捞起来的,日后哪怕阿娘不在了,有它陪着你,我们小五也能有个伴。” 我仿佛意识到什么,哭音凄凄道:“阿娘要去哪里,阿娘是不要我了?” 母亲没有再说话,连夜里领着我去荒院中将猫抱了回来。 我开始慢慢喜欢上这只猫,还给它取名叫大白,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会带上它,真正形影不离。 半月后,母亲病重,药石罔效。 临终前,她的病榻前只有我一个人,父亲照旧没有来看她一眼。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的跟我说,“阿娘的路快走完了,而小五的路才刚刚开始。你的路,会比阿娘的路好走,顺心顺意,平坦康庄。”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不停不停的哭,哀求她快些好起来。 我记得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让我学会提防人心——‘小五,你要记得阿娘的话,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也无无缘无故对你坏的人。人生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这路,不会一直平坦顺遂,也不会一直坎坷崎岖。不管你愿不愿意选择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你都得选,不管你选的路是否正确,你都得走下去。’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母亲死了,照旧没能入欧阳家的陵园,没能上族谱。父亲许是心怀愧疚,在城郊买了一小块地安葬了她。但墓碑上,没有被冠以夫姓…… 再后来,在那位‘菩萨心肠’的姑奶的奶帮助下,费了偌大周折,我到底是被大肖氏记在自己名下,同嫡女安康一样养在了正室屋檐下。 我抱着大白,住进了往日里无比向往,而此刻无比厌恶的前院,开始了我沉默寡言,谨言慎行的游戏。 至于我为何能顺利进去尚书苑,自然也少不了那位姑奶奶的支援,还有流言蜚语的攻势。 族里的贵妇们,都在等着看大肖氏给父亲难堪,两人为了我闹不和。为了不被人诟病,但凡明面上看得见的公平,大肖氏还是尽量给了我,让我不至于和安康差别太大,让我心存怨怼,算计她的儿女。所以,她答应了让我和安康一起入学。 从这一点看来,我对大肖氏说不上感激,倒也无法真的下决心去恨她。 而那位一直帮助我的姑奶奶,她想要的是什么,我也很清楚,只是不拆穿、不迎合罢了。她要仇人府中的不安宁,我要稳居避雨的屋檐,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母亲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对此深信不疑过,所以总是漠然看待人情世故,从不肯施与别人星星点点的关怀,吝啬我丁点热情, 这样的我,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 最开始的允小五,除去她的阿娘,一无所有,后来的允小五,除去她的大白猫,也一样一无所有。 再后来,大白也死了。 我还记得那个午后,太阳毒辣灼热,室内燥热,闷得人恹恹无力。 宴臣不停的发着脾气,埋怨温卷无趣,天光太长。安康为了讨好宴臣,屡次三番让我把大白抱过去给她解闷。我自然不肯答应,婉拒说大白生病,不能供人娱乐。但事实上,那几日大白也确实生病了。 安康脸色一变,愤愤朝我扔了只笔,再不说话,明显不悦。我没太在意,本以为她已经打消了送大白去讨好宴臣的念头,谁知她却趁我研磨时不备,偷偷将大白抱走。 等我发现时,大白已经要死不活的捏在宴臣手里。 我遏制满腔怒火冲过去,低声下气的向宴臣想要回大白,她看也不看我,冷嗤说我小气,就是不肯归还。 我百般无聊,只能动手去抢,她一壁闪开,让我扑了个空。 宴臣不停的去扯猫的胡须,用力揪猫耳朵,只是大白因为生病虚弱,根本没有精神逗乐于她,蔫蔫不动。 宴臣为了使猫活泼些好让自己开心,竟拔下她发髻上的珠钗狠狠扎在了大白的肚子上,大白吃痛,怪叫一声,奋力要从宴臣怀里挣脱。宴臣死死捏住猫脖子,凑近察看时,却被惹毛的大白跳起来挠了脸。 宴臣震怒不已,当即将大白摔在石板上,摔去它半条命…… ……回家后,大白的另外半条命,是父亲亲手断送的。若不是秦落雪护着我,我的命,也会被他拿去。 于他而言,大白不过是只猫,一只畜生,伤了公主的那一刻起,它就犯了死罪。可他不会在意,我失去的不是一只猫,而是我的亲人。 大白在母亲过世后陪了我七年,我没将它当做宠物,它一直扮演着我亲人的角色。不管走到哪儿,我都抱着它,一刻都舍不得和它分开。我也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当时非要将它养在我身边,让我照顾它。她只是希望,在这个世上能有一件活物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没有欺骗算计,没有索求压制的陪着我。 大白的死,让我厌恶极了宴臣公主,但我不敢恨她,也不可以去恨她,只因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是臣子府中的庶女。我恨不起任何人。相反,我还得感谢她的不杀之恩。比起宴臣公主,安康,才是我真正恨不起的人。 不管她抱走大白的初衷是什么,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安康达到了她的目的,我被父亲鞭打责骂,禁足禁食,再无法去尚书苑,自然,也远离秦落雪。 —————— 我将大白埋在母亲的坟旁,让它代我陪着母亲。 从此以后,这世上又只有我一个人。 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原来,就算我吃了再多的糖莲子,人生,也不会因此而甜起来。 山中月 因着长湿疹的缘故,我这平滑柔嫩的脸上,现在尽是刚消下去还未结痂的痘印,孟节说,若想恢复原样,须得我静心养气,戒辣戒腥,严格控制饮食。 我对此表示十二万分的不满意,明确发出抗议,可抗议无效,我只能遵循。 虽说局限吃食就要亏待了我的胃,那也总好过亏待我的脸,我可不想一辈子顶着一张凹凸不平的脸生活。于是乎,我只能靠喝白粥才勉强吊住我这条小命。 这一日,我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照得出人影的稀饭,喝到反胃,简直欲哭无泪。在脑海里不停幻想自己所食乃是羊排牛肋,珍馐美味,以此来蒙骗自己那可怜的舌头。 月食蹲在我脚边,昏昏欲睡,哈喇子流一地,不知又做了什么美梦。 不得不说,孟节那个浑球的医术也当真了得。经他一番医药调理,不过四五日,我脸上的痘还真的全部消了。孟节给我涂的药膏,不仅治好了我的红疹,连带着我的皮肤也因祸得福,对比从前,越发显得白皙细腻。如此,也算对得起我这几日的折腾。 养病后的第七日,孟节照旧来给我复查病况,来时手上拎了只烧鸡。还没进门我就闻到了气味。我那个馋啊,犹如饿狼扑食一般跑去夺。这厮凭着身高优势,竟敢戏弄我,碾压我,将烧鸡举的高高的,就是死活不肯给我。 我望着他手中的烧鸡不住地咽口水,嘴巴咂了又咂,真是馋煞我也。 我扯着他的衣袖,堆笑讨好,“大爷,赏一个鸡腿,求你了,五天没吃饭了。” 他低头看着我,晃了晃手,“想吃啊?” “想!” 我满怀期待,点头如捣蒜。 他笑意一收,挑动眉梢,贱兮兮道:“不给!” 话落,嘚瑟的拧过身。 真是太欺负人了! 孟节扳下一个鸡腿,在鼻边嗅了嗅,然后对我说道:“真是外焦里嫩,口齿生香。” 我忍住一口气,小声骂道:“小心噎死你个王八蛋。” 孟节放下双手,向我走来,我下意识想后退,忽然察觉自己慌乱的表现不像话。这可是我的地盘,还能被他欺负了,更何况我家月食还在旁边呢。我朝着月食蹲点的地方唤了几声,月食朝着孟节龇牙咧嘴,作势就要扑来,孟节呵呵一笑,便将手里的烧鸡扔给了它,然后踱步过去,就着我早上没倒的洗脸水净了手。 月食得了小烧鸡,果然老实起来,彻底被孟节收买,乐颠颠跑到一个角落啃烧鸡啃得不亦乐乎。 不得不说,这年头,就是一匹狼也懂得见风使舵。 我扶额,真是遇狼不淑,养狼不慎啊。孟节这厮也忒不要脸了,真是会收买狼心。他走近,居高临下看着我,笑得甚是开怀。 我后退几步,离他几丈远, 孟节并未在意,眉目含笑的走到我身边,弯下腰来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哼,自然是生气。 我插着腰,很想装傲慢,可是声音里的底气有些不足:“你也太欺负人了,宁愿把小烧鸡扔给月食也不给我,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我狠狠跺脚,咽了一下口水。 他莞尔一笑,骄傲道:“你若是说几句好听的话给我听,我再给你找一只小烧鸡如何?” 我硬着脖子道:“谁稀罕。” 孟节扭头看着月食,又回头凝着我说得不紧不慢:“你看它吃得多香啊,真不心动?我给你看样东西。” 话落,他果真往广袖掏取出来一串葡萄。 我眼睛一亮,口齿生津。 他眯着眼, 冁然而笑:“你若是肯求我,说些好听的话,那这葡萄我就给你吃。怎样,是不是很划算的交易。” 臭不要脸,当我是什么,月食啊。 我握紧双拳,气得快要七窍流血,一字一顿道:“我说了,不稀罕。” 常言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虽说我不是君子只是女子,可这套道理于我,仍然是适用的。我堂堂北邱公主,怎会为了一串葡萄而向他孟节折腰!要我甜言蜜语向他要吃食,这绝无可能。 “谁稀罕!你不给,我还不能自己去找啊。” 他微微偏头,额角紧贴住手指,状甚烦恼,似笑非笑看着我:“那你不妨试试看啊。你若是不想要,那这串葡萄,我可就再扔给月食了。” 那边月食闻言,耳朵都竖起来了,乐滋滋跑来,讨好卖乖地在孟节手心蹭蹭,甚是狗腿。孟节蹲身下去,摸摸月食的光滑的狼毫,继而往它口里塞了一颗葡萄。 我狠狠剜他一眼,不假思索,扭头就想朝相反方向逃跑,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就往外走去。 “想去哪儿?” 才迈了第一步,孟节便挡在我面前,双手抱胸口,眉梢轻挑,端足了痞子气势。 我大大的生气,叉腰吼道:“快些让开,你真想饿死我啊。” 他腆着脸凑过来,勾唇坏笑道:“你求我啊。求我,我就让你去吃饭。” “我才不会求你。” 他的脸近在咫尺,浅浅的梨涡,高挺的鼻子,他一笑,眼角那颗泪痣也在跟着笑似的。他说话,热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很不自在别开头。迅速绕开他欲往外跑,他直起腰,一把将我拽住,紧紧握住我的手,苦笑道:“你真的宁愿饿死,也不求我啊?” “当然。” 像我这样有骨气的人,可不多见了。 我使劲想甩开他的手,仍坚持要出门,他蹙了蹙眉,手上力气加重,捏得我手腕生疼。 “孟节。我手疼。” 我皱眉瞪着他,很是尴尬。 我努力扼制内心愠怒,讪笑道:“孟节,有话好好说行不行,你这样不由分说的就拉着我,我很为难耶。” 他突然一声笑,兀地把我拉进怀抱。 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上,听到他胸腔里砰砰的声响,怔了片刻,随即清醒过来,冷冷道:“孟节,你放开我。” 他不说话,抬手按住我的脑袋紧贴在他的胸膛,再无下步动作。我努力挣脱束缚,将手挡在我和他中间,隔开我们的距离。 “别动,让我抱一小会儿就好。” “我说了,请你放开。” 他闻言怔仲,稍微松了松手,并后退一步,手搭在我的肩头,定定凝着我颓然失笑。 我本以为他是听懂了我话里的警告,正想松口气,谁知他却是得寸进尺,将头靠在我肩头,朗声笑道:“我累了,给我靠靠都不行。” “累就回去休息,你这样靠着我算什么回事,我又不是枕头。” “如果你想当我的枕头,我不介意的。” “我介意!” 我是真的生气了,咬牙切齿的将他推开,可他比我高出太多,力气也比我大,任凭我使出浑身力气也奈他不得。 我气馁伤神,叹气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将我死死箍在怀里,呼吸声重得吓人,仿佛没听见我的说话。 我又羞又恼,拳头握得吱吱作,严词勒令: “孟节,趁我现在没有完全生气,你快些放开我。你这样,让我很不舒服,很不自在。” 他岿然不动,仍抱我抱得很紧,我下了狠心,张口就要去咬他的手臂。我牙才碰到他膀子,他却突然松开了我,转换另一种方式继续欺负人。 他使劲捏住我的脸,笑得面目可憎,摇头道:“你属狗的吗?居然还想咬我。” 我面红耳赤, 艴然作气。 他还在用力扯我的脸,皮都快被他扯松弛下去,我死命瞪着他,口齿不清威胁道:“我是属月食的。你识相的,赶紧拿下你的臭手,否则,我咬死你!!” 说着,尽量张大嘴,凶相毕露。 他不为所动,咬住葡萄提,腾出另一只手,左右开弓,两手扯着我的脸皮拼命往上提,疼得我眼泪汪汪,龇牙咧嘴。 我用力拍打他的手,气得声音都变了,“孟节,你这是以下犯上……我乃北邱公主,你怎敢对我无礼!” 他呵呵一笑,还有恃无恐的捏住我的鼻子,贱兮兮的说:“我就是无礼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怒目圆睁,死命的瞪着他,趁其不备,一口咬在他手背,留下一个又大又深的牙印。 “嗞……嗞” 他吃痛,立马放开我。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你还真咬人啊?” 我揉揉脸,斜眼瞅着他,撇嘴道:“谁让你捏我脸的。” 他苦笑,“那也不用咬得这样重。你看你给我咬得,都出血了。”他将手伸到我眼前要我看,呵呵,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嘟嘴做出一副可怜模样。 我环臂抱胸,瞥眼看去,那个牙印果然沁出了血丝,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心虚的转动眼珠子,咕噜咽了咽口水,仍嘴硬道:“这能怪我啊,谁让你犯浑的。我这算是口下留情了,不然,哼,非得废你一根手指不可。” 孟节扶额,神伤不已。 我尴尬的别开眼,突然小声道:“你这是怎么了,吓着我了。” 他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心微微窒了一下,可是看见他那张欠揍痞笑的脸,又忍不住硬起心肠:“我怎么知道你发什么病。” 他倏而收敛了笑意,轻咳一声,极缓的语速正经说道:“缺缺,我刚才失态了。可我,真的很……” 他面红耳赤,吞吞吐吐,迟疑半晌后也没吐出几个字,然后将那串葡萄塞给我,落荒而逃,留下呆如木鸡的我。 ……………… …… 陶若 盛夏,正值瓜果飘香时节,虽饱了口福,但也难逃酷热。 知了嘶声地叫着,火辣辣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地面蒸腾起的热浪熏得让人发晕。空中朵朵白云如大团的棉花,星罗棋布的点缀在蓝色天幕上,早间还起了两块乌云,却也成不了大气候,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抬头看去,这天竟是半丝要下雨的迹象也没有。 如此热的天气,院里那棵恒古悠长得不知年月的梧桐树成了香饽饽,大树底下阴凉处聚集了许多纳凉偷懒的婢女内侍,众人三三两两聚过来围着树,或站或立,或蹲或坐,时而还笑谈几句,毫不在意身边躺在摇椅上困觉的我,面对花抚的驱赶,更是置若罔闻。 可见天若是热疯了,人们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礼。 我被花抚的呵斥声吵醒,起来揉揉眼,伸了个懒腰,继而摆手示意朵步无须责备,留下那些乘凉的奴婢。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霸道的人,犯不着对待仆人这般严厉。 花抚站在我身旁不断地扇扇子,可风力太小,根本消不了我的暑气。 前些日子生了病,导致我现在都还身疲心乏,见我一副恹恹无力状态,朵步便去冰窖里取出仅剩不多的大盆冰块,用蒲扇对着盆子里的冰使劲儿扇风,招来阵阵凉意才稍稍解去我几丝燥热。冰取得多,我便让朵步分些给树下乘凉的娥女内侍,让他们拿去冰茶喝。 花抚不情不愿,嘀咕念叨:“倒是便宜了旁边那些搭伙乘凉的。” 朵步转身出院,不多时,神神秘秘的提回来一个竹篮子。 我蔫了唧的开口道:“你手上提着什么东西?” 她笑了笑,竟给我递来一块西瓜。 这在玄冰井里浸过的沙瓤西瓜,果然口感清爽,一口下去,冰凉透心。 我和月食一人一狼,蹲在树荫下乐滋滋的啃着西瓜,悠闲地望着院门口,任何人出入都会引来我的注目礼,但大都会被我莫名发出的一句哀叹给唬一跳,又因不敢询问缘由,只得快速走开。 “你倒是很会享受嘛!”一道干净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懒得回头,犹自啃了口瓜瓤,坐回摇椅。 不用看,光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于归来了。 她朗声笑道:“这般无精打采,可是被热傻了?” 我不搭话,徐徐回头看着她。今日的于归穿得格外仙气飘飘,浅绿绫衫月白罗裙,像只轻盈的蝴蝶蹁跹,肌肤白皙带着浅浅柔红,一双乌黑灵动的眸子透出一股慧黠,真是灵动可人。 只是,她不是我要等的人,我继续啃瓜。 这热死人的天气,长极怕是不来了,思及此不禁遗憾地嗤了一声, 花抚一向热情,待看清来人是于归后,立刻兴高采烈地起身迎上去,衣裙索索,小侍女们更是摇着扇子跟上,但都被于归不着痕迹的躲开。 唉,这群势利眼。 于归款款走近,看见小几上摆放的西瓜,朝我甜甜一笑,不做犹豫的拿起一块就往嘴上送。 “少吃几口,我都不够吃了。”我舒服悠闲的躺在椅上,边吃西瓜边幽幽吐字。 “小气!!” 于归神情淡然地暼了眼我,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只道:“我大热天的跑到这里,来了,你也不知道招呼一下。吃你一块瓜,瞧把你心疼的,真是小气。你不是说好今天去我府上,怎地也不见你来?” 我眉梢轻挑,回道:“我才不出门,天太热,懒得动。” “缺缺,见我来,你怎么也不知道起身迎接一下。看你神情那般不自在,莫不是不欢迎我,还是说,你正在思春,不耐烦理我?你在等长极吗,他随着百里颛前往泔兰抚灾,昨日才回来,如今还留在宫里。你快别等了”。 我嘴硬,口是心非道:“谁说我在等他!” “你不等他你等谁,等孟节?” 于归嘻嘻哈哈总也没个正形,我随手将西瓜皮扔去,她扭身一转,完美躲过。 “你说你都嫁做人妇了,举止还是这样不得体,言谈依旧口无遮拦。百里颛真是命苦,怎会娶了你。唉,他可真惨。” 正说着,我眼睛一抬,忽然看到于归袖子里掖了件什么物件,直起身来拉着她手好奇问道:“于归,你可是藏了什么好东西。是什么,快给我瞧瞧!” 于归脸色绯红,倒也不拂我的意,笑着摸出来递到我眼前:“也没什么,一块罗帕。天热,绣给百里颛擦汗用的。”说着手一抖,一方淡青色锦绫帕子便如云层铺开。 我定睛去看,“呀”的一声,蹭地站起来。 将帕子摊开细看,帕上绣有鹧鸪和栀子花,栩栩如生,很是精致,我称赞道:“啧啧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看不出来你这笨丫头居然还会绣花。我来南瞻这些年,从未见你做过女红,今日终是见着了,绣得还有模有样的。” “那是自然。” 于归得意弯眉,含笑轻扬唇角,一缕温泽的光从树梢间隙里映射下来,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越发明媚。 我笑道:“你对百里颛真是上心。娶妻如此,夫复何求。我若是百里颛,你嫁了我,定然将你当做宝贝供着。” 于归咧了咧嘴,悠悠吐出嘴里的西瓜子,这才不疾不徐的跟我搭话:“那是,百里颛能娶到我,是他的福气。”, 我吭哧一声,叫板问道:“夸你几句,你倒也不客气,逆来顺受。” 于归冲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张口便道:“缺缺,我觉得日后你还是尽量少用成语,若还能不开口,定然也是极好的。”她咬口西瓜,继而又道:“逆来受顺可不是这样用的。” 我讪笑,尴尬的点了点头,咬了口西瓜笑而不语。 于归吃瓜的动作顿顿,长叹一声,突然开口:“你说喜欢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啊。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生怕他不明白心意,可直白开口表明心意,他又觉得你不够矜持。唉,真真是烦人。” 我柔声唤她,“于归…可是百里颛又做了什么让你难过?” “没有,他待我很好。” 她眼底青暗,愁容不遮。 我微微张嘴,再说不出什么。 她默默不语的拿着块瓜呆坐出神,思虑良久。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打,以此安慰。 她抬头,换回笑脸,洒脱道:“我就随意说说,你无须挂怀。” 我知道她是想就此打诨过去,偏偏演技不好骗不得人。近日,怕是又和百里颛闹不和,每次两人吵完架,于归都会来找我。 天热,俩人就这样呆呆坐了良久。约摸着半个多时辰后,于归方才回去。 这日,我随于归一同入宫向南帝请安。马车驰扬,帘布晃动,下了马车进宫门时恰好遇见陶若。陶若着了一身碧青祥云官袍,脚蹬玄色无纹步靴,绀色青丝只用一支素玉簪子束起,看起来翩然清雅,很有道家风骨。只是面色不太好,眼窝深陷,面颊如削。 于归心直口快,见面便道:“太史院的公务竟如此磨人,陶六郎,你怎么看起来这般疲惫?” 陶若勉力一笑,恭敬拱手弯腰行礼,“太子妃说笑了。” 只随意寒暄了几句,陶若便匆匆遁走,似在逃避什么。 数月,建康城里滴雨未下,护城河的水都浅了不少。听闻南瞻境内的其他地方也遭逢干旱,而受灾最严重的,却是素有南瞻鱼米之乡的兰泔,干旱之重,甚至连日常饮水都成了问题。无水灌溉禾稻,农田干到皲裂。天公不作美,枯死了大片大片秧苗,民间哀声不断,恐怕今年又是个多事之秋。 求雨的祭祀办了好几场,至今未求得一滴雨。为了商量是接受鲁国附属,还是直接覆灭鲁国来充实南瞻疆域版图,朝臣们可以喋喋不休,争论上个日不带重复的,而让他们为了今年干旱之事想出应对之策,却是一个个张口结舌,又或闭口不谈。 派去赈灾的命臣去了一批又一批,可无一人能坚持下去,因耐不住酷暑,只稍稍待了几日便要立即返程。南帝震怒,接二连三贬了不少官员,而其中就有陶贵妃的弟弟户部侍郎陶戍臣,且他被贬情况最为严重。 南帝对陶家向来器重,陶贵妃恩宠多载不衰,不管是陶戍臣还是陶若,尽得南帝青睐,每每被任的职务尽管不高,但也都是美差,唯独这次破了惯例,陶侍郎竟被派去赈旱灾。 陶戍臣去了半月,无功而返,归来面圣述职时,南帝一改往昔纵容直接罢了他的官,免了他的职。 如今他不仅丢官闲赋在家,还被罚了十万银钱。 因为此事,陶贵妃隔三差五就跑去向南帝哭诉,请求给弟弟官复原职。可她眼睛哭到肿,南帝也没能答应,反而警告她若再生事端,保不齐,她自己也会受牵连。这一吓唬,陶贵妃果然老实不少。 要不说伴君如伴虎呢,这是天灾,又不是人祸,是发怒贬官就能解决的?不过说也奇怪,南帝虽对不少官员发怒,贬谪其职,但对陶侍郎的惩罚竟是连贬都懒得贬,直接罢了人家的官。 四下议论不止,皆在揣测南帝用意。有说南帝是因为陶家私吞赈灾银而动怒,也有说是为了打压陶家势力,免得其倚仗陶贵妃盛宠而步步登高。两者对比,唯后者最不可信。如此,便只有第一种猜测说得通了。个中蹊跷,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话一出,陶家便不得安生。听闻他家府前每日聚了成百上千的百姓,都是前来声讨贪官污吏的城外难民,往大门泼狗血,往院内扔刀子,更有甚者直接翻墙进院,吓得胆小的丫鬟嬷嬷惊恐万分。陶家家宅不宁…… 陶戍臣称病不起,所有应酬都交给了陶若,他自然疲劳。 关锁千重 我嘴角抽搐,凝着于归哭笑不得。偏头时无意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婚仪教策。 委禽奠雁,配以鹿皮。 因我自北邱来,便住在展华宫,成婚时景王府送来的大雁、币帛、朝冠、凤钿等等也都暂时安放在了这里,堆了满满五间房还有余。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总备。 心下忽而闪过一丝凄怨,为了即将到来的大婚,宫内宫外忙碌不停。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再到亲迎,大婚当日的每个步骤,永河王都做了精细计划,而安平更是亲自指导我礼仪,站立行坐,跪拜叩福…… 这些日子,天不亮我就起来学规矩。 似乎每个人都在为这场婚事操持忙碌,却始终不见长极有所上心。 我将厚厚的《女诫》摊开放在膝头,再无心思去看。书本合上,我凝眸去看于归,婚后的于归过得并不比我好,百里颛对她是敬爱有余,怜爱单薄,于归曾苦笑对我倾诉,如此日日纠缠于一个人,他总会对我产生感情,就算不是爱恋,也有亲情。 我对她的开导劝解,拢共只有那么一两句看开点,别多想,一切都要向前看。可这话并无任何效果,治不好她的情伤,也无法说服我。 我不想步于归的后尘,活得这般累。 “于归,我不想嫁给长极了。” 她被我吓到,一把握住我的手问道:“为什么?” 我双手托腮杵在膝上,悲切切的说:“以前作为朋友,长极从不会刻意疏远我。而如今因着和亲,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躲我,想来是很烦见到我的。若成了婚,我们便要朝夕相处,到那时,他每日瞧着我会心堵,我会因他的不待见气闷,到时落得个两看生厌,成了怨偶,反而坏了我们以往那点情谊。与其这样,还不如趁现在大礼未成,早早解除婚约,各自都轻松。” “蠢货。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于归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撇嘴嫌弃,“这是国婚,岂是能解除的?便是寻常百姓家,男女定了婚,也不可能随意就悔婚。你身为异国公主,长极是皇室长孙,你们的婚事,从来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可他不愿意娶我,他不喜欢我啊。” 我很是委屈,几欲落泪:“以前陛下就提过,赐婚我与长极,但他拒绝了,宁被陛下责打,也不答应。可见他对这桩婚事的抗拒程度。他既如此不愿,又何必为难他呢。趁现在未成定局,还不如去跟陛下说清楚,说长极不愿意,我也不想勉强,” “哼,难道你说了就能起作用,你能改变今上的心意?” 于归不紧不慢,说得一针见血。 我错愕一瞬,是啊,我说了也不起作用,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更做不得别人的主。 于归搂着我,叹息复叹息,谆谆善诱:“我和你一样,所嫁的人都不愿意娶自己。可我们就算不想去勉强,而是想要成全自己的心上人,但也只是放在嘴上说说而已,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我们的身份摆在这里,拘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的婚姻,关乎整个邕王府的荣辱,而你的婚姻,更是两国的邦交联姻。” “可我不想勉强他啊。” 我喜欢长极是一回事,可嫁不嫁他又是另一回事,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牛头。 于归看了我半晌,突然发起急来。 “怎么跟你说不通呢!你就不能糊涂一点呀,这么较劲做什么!这是陛下赐婚,又不是你强迫的长极,说什么勉不勉强。” 我怔仲良久,倏而又勉励一笑。 —————— —— 夜中月圆,引起了月食的狼嚎。原本这声音该是威震四野,令人毛骨悚然的,但因我这心下烦闷,听起来只觉如怨如诉,哀怨异常。 辗转反侧睡不着,我叹了口气,索性穿好衣服出门走走。 院中树下有团黑影,隐隐绰绰,我看不太真切。我提着灯笼,走近一照后才发现原是朵步。 我踱步到她面前,她闻声抬头看我。 见我衣着单薄,急忙道:“你怎么不去睡觉,夜里凉,小心伤寒。”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刚哭过。 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朵步,你是在哭吗?” “没哭,夜里风大,吹得眼睛发酸罢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笑着回我。 “撒谎,明明就在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放下灯笼,挨着她坐下,举目四望,四下静谧。 “能跟我说说,你因为什么心情不好?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她粲然一笑,轻启贝齿,吐出三个字给我:“想家了。” 我默了默,追问“只是因为想家了哭,没有别的原因?” “嗯。” 朵步一般不骗人,但也不代表她不会说谎。她说谎话其实没什么明显特征,不会脸红,也不会结巴,唯有语气不同平常,说话更简洁明了,惜字如金。 我蹙了蹙眉,不停去捕捉她脸上的神情,她端得淡然自若,毫不半点闪烁。 “不说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我犹自别开眼,佯装不在意。 朗声唤了一句,月食便昂首挺胸的从西院拱门处蹿出来。见着我,屁颠颠跑过来。我抱着月食一顿搓弄,顺顺它的毛发,回头对着朵步甜甜一笑:“你看月食多乖啊,哪里像匹狼,简直比狗还听话。” 月食似乎不满意我将它和狗做对比,立即仰天长啸表达自己的抗拒,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太恰当,又急忙改口:“不过一般狗是不能和月食相提并论的。我的月食是拥有高贵血液的狼,才不是深巷之中吠叫的家犬。” 月食这才稍稍欣慰些,温顺的蹭了蹭我手,示意我摸摸它的头。 这家伙的头也太重了,只在我手上靠了一会儿,便压得我手发麻,我几欲抽回手来松松筋骨,它还摆出一副不乐意模样。让人无奈又好笑,我拍着它的头,碎碎念道:“月食啊,你看你哪里还有点狼的尊严。好吃贪睡,还狗腿,一天到晚就知道吓吓兔子唬唬鸡。吃得比谁都多,每天闹着要吃小烧鸡,你看你现在都胖成什么样了,都快胖成猪了,随便叫唤两声就大喘气,随便跑跑就累得吐舌头。若是不说,谁知道你是狼,你可真给你们狼族丢人。” 月食再次表示自己的愤怒,腾地起身,对着月亮拼命嘶吼,声震十里,吵醒了睡梦中的花抚,大门一开,抡起棍子就来算账。 月食以为我会护着它,泰然处之的蹲在我身边,头颅抬得高高的,目中无人,很是神气。花抚是个狠角色,只要是打扰她睡觉的,管他是人是狼,照打不误。月食的下场便是最好的例子。 院内之前还是狼嚎,现在只剩哀嚎。 我扶额无奈叹气,月食好歹也是兽中强手,怎么沦落到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追打,若是传到北邱去,让它的狼兄弟狼姐妹们知道,还不得集体鄙视它啊! 我看着花抚拎着裙子,手持棍棒撵着月食满院子的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狼一人打得不可开交,实在好笑。 本以为朵步也被这有趣的画面逗乐,我回头看她,她依旧还是面无表情的坐着。 我拽着她的胳膊,小孩儿似的讨好:“朵步,你笑笑,你笑起来的样子可好看了。嗯,笑笑呗。” 朵步环臂抱于胸前,冷冷往前方打闹地方瞥了一眼,看似不屑,嘴角却不由自主的上扬。 院内喧嚷起来,打破之前的静谧。 朵步目视前方,忽而不合时宜的问我:“缺缺,你怨命吗? “啊?” 我正专注的看着前方热闹,朵步却出其不意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她也不躲闪,与我四目相对。朵步的眼睛因为哭过,仍泛着泪光,此刻在月夜下,如同寒潭之水。我的脸倒映在她眼里,小小一个圆点,还有些变形,莫名觉得有些诡异。 本想揣测她的心思,反被她看得我不自在,我别开眼不去看她,嗫嚅开口,“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直率回我,“一直想问,可一直都没问。今日问了,你但说无妨。” 从来都没有人问我这个,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以前是有怨过的……想家了,就躲在被窝里哭哭,或者爬上最高处看着远方,可惜楼不够高,我看不到北邱。无数次想逃回去,可我走不了。这样想想,我确实挺可怜的,怎能不怨。” 我低头玩手指,心里百感交集,没来由地湿了眼眶。 我一出生,就被迫离开亲生父母,寄养在别人的家里,从来没得到父母半点关心,养父疏远我,养母痛恨我,我表面没心没肺,跟着阿诏打打闹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过得真的很压抑,我甚至害怕回到那个家。后来知道贺格是我的父亲,我虽然感到害怕,但也很开心。可惜的是,我们却不能相认,反而还要故意疏远。 再后来,年纪稍长些,又逢北邱和南瞻开战。养父战死,养母跟着殉情,那个家就更冷清了。 北邱要与南瞻和亲,宗室无人可去,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便选了我。跋山涉水,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我成了北邱丢到异国的质子,成了一个摆件儿。那个时候,我还是挺怨命的。 成追忆 “我怨恨自己像傀儡似的任人摆布,像家雀一样拘束在笼子,怨恨身不由己,怨恨别无选择。” ……朵步翕动嘴唇,本还想问我些什么,但见我闷闷不乐,欲言又止。 我长长吐纳口气,释怀道:“但我现在不怨了。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熟悉了这里人,开始不想家,也开始不怨命了。我还即将嫁做人妇,在这里落地生根。以后还会生儿育女,儿孙满堂,如果还在埋怨,那也太不知满足了。” 朵步面色微微渗白,用无比怜悯的眼神睇着我,兀地又抬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碎发,“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的手停留在我耳畔,眼泪迎风一吹,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滴答掉在了我手背上。 我像被滚水烫到似的,情不自禁的抖了抖手。 “没能照顾好你,我很愧疚,是我的疏忽大意。缺缺长大了,也懂事了,知道该为自己的人生谋划,为自己将来打算。” “不管怎样,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因为有我陪着你。你在北邱,我就随你在北邱,你留在南瞻,我就陪你在南瞻。你去哪儿,我们就把家安在哪儿。” 这句话,她说得很是艰难,几欲哽咽。 朵步明明大不了我几岁,怎么看我的眼神就像母亲关爱女儿一样,眸子里尽是慈爱,话语里也全是叮嘱。她以前不这样啊。 不知何时起,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时候的朵步活泼开朗,话也很多,跟现在沉默寡言,做事雷厉风行的她完全不似一个人。那时候,她一天跟在阿诏身后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还喜欢找人聊天。提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阿诏为着朵步话多之事跟我抱怨过,还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知了。 可现在的朵步,话少得可怜,若不提前声明,说她是哑巴都有人信。不过她在教训我时倒是个例外。每当我犯错犯浑她跳出来指责我,便会由一个少女化身成为上了年纪的老母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讲道理,话人生。但只要她怒气一过,又立刻换回她原来的孤高冷漠,说话按字数吐,亦或用点头摇头打发人。 她阴晴不定的性格让我常常犯难,无法适应她的两副面孔。但最让我难以适应的,还是她不经意对我露出的慈母般神态。虽说有人对我嘘寒问暖,处处关怀是件让我很动容的事,朵步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对我的指点训斥也应该。可仔细想想,我与她相处的方法,怎么那么像母女。 倘使朵步比我年长得多,我们之间有了一定的差距的年龄界限,便是让我唤她做娘也是可以的。偏她没比我大几岁,却总以母亲的口吻跟我说话,这种感觉好生奇怪。就像你一直把某个同龄女子看做是姐姐,而她想当的,却是你的娘。纵使表面关系看起来融洽和谐,但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适应。 如此这样想着,我脱口而出,“朵步,你是不是很想当娘啊?” 她不为所动,犹自替我整理衣襟。 这话我说得极慢,咬字也很清晰,她没道理听不见啊。难道她在装作没听见?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我害怕她是真想当我娘。 知道我和贺格关系的人不多,朵步便是其中之一。北邱时,我尝带着朵步偷偷进宫去探望过几次贺格。但每次,她都会主动提出留在拱门外给我放风,两人并未真正见过。她是何时相中的贺格,竟隐藏得如此之深,让我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我苦恼的拖着下巴,反复思量琢磨。 朵步正值似锦年华,余生漫长,到底看中贺格哪点了呢。贺格虽然位高,但权不重,长得吗,也还算不错,可奈何他年纪已然一大把,再好的相貌也堆了褶子。难不成,朵步还想小牛啃老草? 啧啧,她怎会有如此重的恋父情结,真是让人伤脑筋。光是这样一想,我就忍不住打了个颤抖。不可以,不乐意,她是我朋友,怎能成为我后娘。我不答应,不答应!! 我绝不能让此事发生,我可不想要这么年轻的后妈。 撇开这些先不说,退一万步讲,就是朵步真想嫁给贺格,成为贺格的十、二十,不知道第几个嫔妾,以目前情况来看,这是极不可能的。我们身处他乡,归期无望。恐怕毕生,朵步都不能如愿了。 但怕朵步心不死,害了相思病,我毅然决然的展开挽救攻势。 我右手握紧成拳头,重重砸在左手心,咬着牙笃定反对道:“我是不会同意你嫁给贺格的。朵步,我明白你的心思。贺格虽然年纪大了,但那副皮囊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你喜欢他,也不足为奇,毕竟谁不会喜欢美的事物呢,虽然贺格身为帝王,可他……不提也罢。总之就是,你还年轻,认识的男子太少,难免会被他的外表欺骗。等你再成熟些,你就会看清楚,贺格真没什么好的。” 朵步这次终于听清我的话,脸色阵青阵白,倏又变得通红酱紫,堪比换脸谱。 她一巴掌呼在我脑门,咬牙切齿的恨声道:“又在胡言乱语了,说话也不过过脑子,我怎会想嫁给贺格。。” 我闹红了脸,安静须臾。 等她脸色稍好些时,我撇撇嘴,又立刻去挠她痒痒,她笑也不笑,跟一尊佛似的。 夜里凉初透,单衫不耐寒。我们坐着说了会话,就各自回屋就寝。 ……—— —— 我是在南帝赐婚,大约半月后见到孟节的,他自滁州回来,风尘仆仆,满身尘霜。 他来时,我才跟司仪女官学完叩拜大礼,浑身冷汗,正要去沐浴。出了玄关,看见他静静站在中庭那棵海棠树下,还抱着一株用彩釉陶瓷栽种的墨兰。 我看见他,稍有错愕,他却咧嘴冲我笑笑,脸上梨涡深陷。走近时才发现,他额角受了伤,青紫一片。他的脸黑了不少,还微微有些脱皮,眼睛略略黄浊,但依旧遮不住他的琼林玉树之姿。 我笑道:“孟节,你是出海捕鱼还是上山狩猎去了,你看你都黑成什么样了。” 他赧然一笑,低头看了眼瓷盆中的兰花,温声回我:“若得所爱,皮囊亦可舍之。” 我怔仲片刻,莞尔失笑。 “难得你有此觉悟,真是不易。” 孟节长相俊美,秀逸儒雅,素有建康皎月公子之称。 我想,长得好看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孟节自然也不例外。 我笑道,“你精通药理,更是惯会保养,一张脸往日里看着,竟是调理得比女子还要白皙细嫩。你这般宝贝在意自己的俊脸,竟也舍得任由其晒黑成这样!是有多喜欢这株墨兰?” 他甚是不满的哼了一声,端着花盆站得笔直。他很高,像座山,站在我面前仿佛挡住了所有的光,只留下一片阴影给我。 我们僵站着说话,多谈近来琐事。 他话锋一转,笑意潋滟,“你看起来跟开心。” “嗯?” 难道我会如此不矜持,将开心都写在脸上? 他见我一脸不解模样,莫名笑起来,压低声音跟我说:“得偿所愿,是值得开心的。” “只是……” “只是我想不到会这样突然,陛下都为你和长极指婚了。真是世事无常。我不过是去了一次滁州回来,可怎会有种到乡翻似烂柯人的错觉,”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忽。 我忍不住损他:“你这是又要写什么酸诗了?” 孟节气愤道:“我这是有感而发,情致所动。” “嫁一个不爱自己夫婿,娶一个自己不愿娶的妻子。缺缺,你说这样的婚姻,对女子而言,幸还是不幸。” 我抿嘴一笑,“你在说绕口令吗?” 他怔了怔,继而开口问我:“你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诚然摇头。 孟节眸子渐暗,长眉微微蹙着,脸色也不太好。恐是路途奔波,劳累了。但不一会儿,他又微笑起来,将手中墨兰递到我面前。 “我自小学医,认遍奇花异草。而百花中,唯爱一株墨兰。觉得此花益气养神,清渗心脾,高洁无匹。我的祖父跟我说过,兰有灵,通人语,以花赠,万语皆在花中。” 他温声诉说,仿佛在对恋人呓语。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孟节,认真且多情。 “那日我仓惶而走,本是为了去移植这株墨兰,想要以花赠给意中人。你说,我若早些时候把这墨兰送你,你会不会嫁我?” 我如遭雷殛,惊诧的退后一步,嘴唇都是发颤的。 “孟节……你,你在同我说笑?” 他收回花盆,大笑不止,“骗你的。就是你愿意嫁我,我也不愿意。你又笨又丑,我又不是眼瞎。怎会喜欢你呢,怎会喜欢你呢。”他一连说了两句怎会喜欢你呢,一句比比一句说得重。 孟节是不可信的,因为他很会变脸,彼时还在一本正经,此刻就能嘻嘻哈哈,泼皮无赖的揶揄我。 他凝着我看了良久,别开头再转回来,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以后……我可不会称你为什么景王妃,照旧唤你缺缺。” “好。” 他一言不发,然后潇洒的拧过身背对着我,大步流星而去。 翌日,孟节派人送过来一个宝奁。 四四方方的紫檀木匣子,里面只装了我还回去的桃花发簪,那是簪花节他送我的,我还不起他的情,所以不能受他的意。 同隆四十二年,南帝改年号为大兴。 仲秋,南帝下令,正式册我为景王正妃,礼部仪注,今上预览。由册命至亲迎,一番繁文缛节,立秋时便开始筹备,冬至大婚。 大婚日 转眼,大婚已至。 因着是和亲,事关两国利益,这场婚礼办得十分盛大,礼节也尤为繁琐。大婚头几日,宫中尚仪局女官钱宫令特来展华宫教授我大婚礼数。从布席、设甒醴、进筵、降席,再到拜叩、受觯、设洗、小叩、拜分仪,一连串的说完,直听得我头晕眼花,心情郁闷。恨不得不结这个亲算了。 冬至,南瞻虽无冰雪,但天气回凉,稍感冷意。幸得那一层又一层的吉服把我裹成粽子似的,半点凉风也透不进,反而热得不行。 我端坐于梳妆台前,等着梳头娘子替我馆发。钗钿礼衣,一步也不能少。 在此之前,首先为我开梳发祝词的人仍是安平。她拿着把暖玉小梳,一壁顺着我的头顶梳到尾,一壁悠悠道着祝福语。 一梳举案齐眉,良缘夙缔; 二梳相敬如宾,平安喜乐; 三梳白头偕老,瓜瓞延绵。 不知是因为安平的声音绵软温柔,还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这几句祝语听起来甚是悦耳。 安平放下梳子,移步让绘妆女官来替我上妆。 朱红点丹唇,峨山描黛眉,花钿印于眉心,及腰的长发挽做高耸的发髻,云翘斜鬓入簪。待束发完成,又加以碧玉瓒凤钗和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做配。 我顶着这一头珠玉宝石,实在不堪重负。只是稍微转个身,发饰摇曳作响,晃眼炫目。 朵步伴着安平站在我的左侧,含笑以观。怡然恬静,嘴角上扬,只有花抚喜不自胜,不停夸赞我的妆容。褒词之多,语气之夸张,表情之丰富,若不知情者,还以为她在说什么绝世倾城的仙女。但事实上,铜镜里只有个被涂抹得像鬼似的女子。 我定定凝着镜子,白的脸,红的嘴,长而细的眉,面妆很精致,但太浓了,我不适应。看着镜里面的人,我只觉陌生。 我乘坐的厌翟车,完全是仿照古制而设的。辂车轮轴,雕龙画凤,甚为精美。 我记得教习女官有说说,这车上顶置方镜,下部置圆镜,左边建了曳地赤旗,十有二旒,上面绘有龙凤呈祥图,青绣绸杠,又绣制朱雀玄武、百子千孙图。车门之右,便是闟戟,长四尺,广三尺,上刻黑青相间如亚形的花纹,是为黻文,寓意深长。 乐钟奏起,我由着和朵步搀扶,以扇遮面,徐徐迈出门槛,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百十侍女和内仆。 宫扇只遮住半边脸,我一抬头便瞧见了长极。朵步俟我登车,长极骑在青骢马上,翩然俊雅,红衣猎猎。 我在北邱时,那位授习中原话的江南夫子教过我们不少诗,但我大多都不记得,或记不全,只背得一二句。唯一完整背诵的,只有那首《公子行》。 ——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双蹬悬金缕鹘飞,长衫刺雪生犀束。 绿槐夹道阴初成,珊瑚几节敌流星。 红肌拂拂酒光狞,当街背拉金吾行。 朝游冬冬鼓声发,暮游冬冬鼓声绝。 入门不肯自升堂,美人扶踏金阶月。 …… 这诗对我而言,实在是又长又难读,满篇都是令人头大的生僻字,笔画之多,读音之烦,初读时,唯有它们认得我,我不识得它们。之所以咬牙背下来,全因诗中描写的那位美少年,引起我无线遐想。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我读时就在想,诗里描绘的男子,到底个长什么模样。春闺幽梦里,也幻想过无数次,但可惜都只有一个背影,无法看清正脸。 如今,我终于看清那个背影。眼前人,心上人,皆是他。 待吉时到,喜车启行。 车轴上端置有矮矮围栅,四柱华竿为支架,搭以薄透红纱,撑成了一个帐子。我坐在车正中,透过红纱也能将外面的人和物看得分外清明。 执烛、前马、鼓冲、侍从、护卫逾千人,执绥御轮。 长街行人聚望,红幡翻动。 行“水路”之时,仪仗队会走在最前方,百十人组成的司兵位列长街两边,执扫具,提水桶,一边洒水一边高唱祝词。另有女娥数十人,头佩珠钗,端抬销金袍帔,排做两列于市头,这是南帝赏我的陪嫁宫婢,个个淑丽,位位美妍,真不知他老人家安的什么心。 …… 绕城约行了两个时辰,才至景王府,这是我和长极的新宅。 我由着长极牵引,步入中堂,首席之上坐着南帝,安平和永河王立于右侧,百里颛和于归位于左侧。透过薄而透的红纱看去,堂中尽是皇族宗氏,以及大臣、命妇。安康和宴臣同时冲着我眨眨眼,嫣然浅笑。秦落雪站于允康身侧,赵青鱼和陶若、武平齐隐在人堆里,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弯眉勾唇,面露喜色。与我相熟的人几乎都到了,只是不见陶絮儿,不见盛云姜,也不见孟节。 宾者高声唱贺,接下来就是冗长而烦琐的大礼,不停地叩、拜、揖。 女官引长极居左稍前,对着南帝行三跪九拜,而我居右稍后,六肃三跪三拜。待行礼,我端定起身,由着宫侍为我和长极酌合卺酒,依寻古制,用了匏,酒馔三行。 我与长极两两相对而拜,扇子挡住我的视线,让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 我垂下眼睑,能看见自己流光溢彩的衣袂。长而宽的婚服曳地垂坠,沉重使我动作不得不放慢。头上步摇随着我的移动轻轻颤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被送入新房时,我已然筋疲力尽。朵步和花抚小心拿下我的皂罗,两旁各四名女婢垂手环侍。 目光所及,全是耀眼夺目的红。 新房的雕花小窗半开着,莹亮的月光融融入室。静气凝神,静坐宽床之上,侧耳倾听,是依稀可辨的笑闹声、劝酒、祝词,行酒令。 奴仆侍从由房外穿行进来,端来一盘盘点心,干果。我吞了吞口水,整日没有吃什么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了,只是不好开口讨要罢了。 我向朵步使了使眼色,她立刻会意,拣了几片点心给我。 两尊硕大的龙凤宝烛,烁烁地映着火焰,我一瞬不瞬的看着门口,又喜又忧的等着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喧闹声半点未减,我倚着床柱,竟自慢慢地睡着了。 头一点,突然掉下一只珠花砸在毯上,发出闷闷响声,我这才想起自己满头金钗玉钿尚未卸下,沉甸甸地殊不好受,忙探手去拔发上的一支。由于我的笨手笨脚,勉强将四蝶金步摇拔下,半晌没拔动那支金镶宝石碧玺点翠花簪,反弄得我头发吃疼,皱起眉头轻呻一声, 夜渐次深沉,喧闹声愈来愈淡,我枯坐等得哈欠连连。再过得半个时辰,走进来一名女子,模样秀丽、模样装束是名婢女,向我欠欠身算作施礼,语气恭敬却不太温善,禀告道:“王妃。王爷说今夜沉醉,精力欠佳,请您……先做休息,不必等他。” 我怔仲良久,缓缓点头。 我初见长极时,他虽清冷孤傲,看着难以亲近,却又会与我说笑打趣。我对他惊鸿一瞥,从此常挂于心。说是无心,其实有意,以无心掩饰有意地亲近他。然而,随着悠长时光徒增,倒是我越来越泥足深陷,难以自持。 我虽知他心里无我,但竟也不曾想,他会新婚之夜就忽视冷落我。 我脸上挂着笑,可心里却是悲戚霜雪。 失落悲切无端纠缠,双双如潮水般阵阵翻涌。 唉,我真的越来越酸了,酸腐的文人气息显露无疑。 朵步一脸讶异地向我看过来。我在她凝望下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落下泪来。 朵步叹息,一步步朝我走来。 她双足如钉子般钉在原地,眉头一皱,“你哭什么?”她问。 我瘪瘪嘴,随即胡乱用袖子抹了抹面孔,低应一声。 “我才没哭,打个哈欠眼睛发酸而已。” “这就受不了了?哼,那日后可有你难过的。”朵步淡然转身,不再看我。 我被她一前一后的态度弄得忐忑起来。 日后?日后会怎样?我不明白朵步话里的意思,却又不敢直问,只得忍着。 想到刚才自己居然在哭,不禁嗤笑出声,我可是北邱的公主,我可是乌洛兰牧夏,我怎么会哭呢? 只怪这眼泪太不争气,恁地莫名其妙 久落下来,让我在朵步面前掉了价。 有些时候糊涂的人,往往过得比聪明的人要幸福。只要不在意不较真一切都好。 我苦笑,纵使在意又能怎样,要去较真吗,与我而言是完全不可能也不可以的。若是较了真,到头来难过的还不是我自己,索性不去搭理,装作看不见不明白就好。 长极虽然待我极好,但却不是我期盼中的那种好,也并非我所渴望的样子。对人好的种类和理由有很多,情人之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都是完全不同的。他待我的好,是在朋友和亲人两者相间的好,而我所渴望的却是情人的那种好。 由着一天疲劳,纵使心情再低落,也挡不住我的困倦。我胡乱取下发饰,倒头就睡。 半夜凉初透,我睡得迷迷糊糊。 朦胧中仿佛有双温润如玉的手抚摸自己额头、面颊,轻捋自己发丝,还有微醺的酒气,我猛地醒过来。 却扇 长极?他不是不来了吗? 我腾地翻身坐起来,赶紧去寻扇子挡住脸。我此刻妆也花了,发髻也散了,恐怕真就一副女鬼模样,他,会不会被我吓着? 我坐正身子,抬起扇子掩住半边脸,难以置信看着他。他把嘴一抿,脸上显出一种好奇而又揶揄的笑容。 “遮什么遮,又不是没见过。” 他眉眼挑动,不由分说抽走我的扇子,就势坐到榻上,弯指去弹我的脑门:“你心还真大啊,新婚之夜,不待夫婿回房就却扇就寝了。” 我生着闷气,不愿与他多说,遂使劲儿推搡赶他下去。 “你这人十分泼皮,未经我允许,怎能爬上来,下去。” 他不为所动,只似笑非笑的凝着我,倏而凑过来,甚是无耻戳戳我的脸:“你之前是不是哭过啊,妆花成这样。黑的红的晕开成一团,真丑。” 我有些恼,抬手挡住脸,恨声道:“鬼才会为你哭,少自作多情了。” “我几时说你是为我哭了?你急着否认什么?”他勾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平静湖面上的掠过的一道涟漪,停了片刻,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他睇着我的眸子清澈澄亮,像落了星子在里面,我瞧着,不禁迟疑须臾。 他一个响指惊醒了我,面露鄙嫌,抬起手去擦我的嘴角,“小色女,你流哈喇子了。” 我又羞又恼,大掌拍开他的手,赌气扭过身去不看他。 见他没反应,我却又忍不住侧身回来偷瞄。 “你不是派侍女来说今夜你不过来了,那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他以手支颐,涎脸饧眼,“你现在可是景王妃,是我妻子。既是我妻子的卧室,那便是我的卧室,我为何不能来自己的卧室?” 这人,真的好生无耻! 但他说我是他的妻子,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低垂眉眼,只觉得此刻耳廓发烫,想必定是面红耳赤。 他兀地感叹,帮我取下一只发簪,皱眉嫌弃:“你看你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斜簪入鬓,披头散发,像什么样。” 我无所谓的努努嘴,但还是配合的将头递过去。 他动作放得很轻很柔,生怕弄疼了我。我存心逗他,便佯装威胁:“轻点儿,要是敢扯疼我的头皮,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一愣,哭笑不得捏住我的鼻子,舒眉道:“真是个刁蛮跋扈的丫头。平日里还装得乖巧听话,想不到才新婚,你便露出狐狸尾巴了。” 我鼻孔朝天,冷冷哼道:“我本就如此啊。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长极闷声不语,理着我的头发犹自含笑,他的笑容实在是好看极了,使得我这一丈高的火气霎时就灭了不少。我心虚赧赧,别开脸小声嘀咕,“就知道笑,有什么好笑的,居然还有脸笑。” 他听到我的话,笑得越发大声,也越发得意,最后笑瘫在喜榻上。 我插着腰,瞪着他怒不可遏道:“你笑什么,有这么好笑吗?我可是气得不轻,我刚才都被气哭了你知道吗你,还恬不知悔的笑。” 长极笑意渐渐收敛,蹭地直起身来,凝着我正经问道:“你是怕我不来哭的?我几时说过我不来了?” 我横他一眼,嗤笑但:“装得还挺像。”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比不得某个人来得重要。那个人温柔体贴,贞静娴淑,很中你意,若换做她,你会像这样新婚之夜就将我给丢在新房里不闻不问?忽视我也就算了,还故意使了个美貌婢女来给我传话。说您今夜精力不佳,让我别等了。我听话了啊,我不等,乖乖去睡觉。谁知你半夜三更又魔怔了跑过来把我摇醒,居然还大言不惭怪我不等你就却扇就寝了。呵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至极,蛮不讲理,无理取闹!我告诉你,我也是有脾气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不说话,霎时冷着脸,眸里闪过一丝戾气。我却是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 “我说,我们好歹也是政治联姻,事关重大,身负两国的和平宁睦,你就是再不待见我也不能做得太过了啊。你要是冷落疏忽我,我一个不开心,我告诉你,我就……” 这大话放得狠了,所幸我牙关稳健,及时打住。 长极眉眼一动,哂笑追问:“你就怎样?说啊。” “不怎样,当我没说。” 我甚是懊恼,只觉心累,正要掀开被子睡觉却被他一把捞出来。 “你干嘛,我累了要睡觉。” 他将被子团成一团抛到床下,环臂抱于胸前,好整以暇的睇着我,“你若不说清楚,今夜就别想睡好觉。” 我咕噜咽下一口口水,顿觉情况不妙,赶紧讨好。我笑得甚是谄媚,双手捧着脸,装得一脸天真无邪:“我就求着你呗,求着你别冷落我。” 我这狗腿模样,真是自己都嫌弃,若是月食此刻在,一定和着长极一起鄙视我。 他听后脸色稍霁,但仍觉我的回答令他不满意,冷冷一笑,咬重字音,一字一顿道:“你刚才的语气可是恶狠狠的,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讨好啊。你若不接着说完刚才的话,那我,可要做些不好的事了。”他视线下撤,移到我胸前,气息吐纳有度,说话也温和,却令人不寒而栗,害怕不已。我下意识去按住衣襟,仰起脸假意镇定:“你要干嘛!你莫不是起了色心!” 他转开目光,尴尬的咳嗽一声:“你想多了。” 我老脸涨红,松开手羞赧失笑,“没多想没多想。我逗你玩呢。” “所以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你说我若是冷落你让你不开心,你待怎样?” 看来,他似乎很感兴趣我那句没说完的话。 我挺了挺胸,抬头收腹,底气十足宣告:“那好,我就告诉你。若是你惹我不开心,那我就把你休了,我收拾包袱回北邱去。” 他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笑,甚是不屑的摇了摇头。 我对他这副不以为然的做派很是鬼火。 “我说真的,我真的会休了你。” 他冷嗤讪笑。继续无视我的恼怒,撑了个懒腰打算就寝。 我仍不甘心,拉着他,喋喋不休跟他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和发生的可能性。 “在我们北邱,不光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也是可以的。两个人婚后不睦,只要有一方觉得过不下去,便可以主动提出和离。即便和离不成功,也可以选择分居两地,不必勉为其难的生活在一起。” 这话果然奏效,长极脸上瞬间乌云密布,他坐直了腰板,惊诧的睨着我,眼神冷凛似冰剑,仿佛要把我看穿。 想不到他竟如此生气,难不成是我说要把他休了,伤着他的面子了? 我心里一阵发怵,正打算偃旗息鼓,放低姿态准备求和。他却率先动手。捏着我的脸挑衅说道:“你试试。看你敢不敢把我休了。” 我脸皮被他捏得酸疼,说话十分费劲,气势自然也跟着减弱不少。 “你再不放开我的脸,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休了!啊?” 长极大手一张,虎口便钳住我的下巴,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腮帮子,手劲微微加大,疼得我倒吸口凉气。 “行了……行了……我不休……不休你了。” 他仍不满意,我又断断续续说道:“你要是…觉得我休你让你面子受损,那换你……换你休我总行了。” 他错愕顷刻,无奈苦笑。 “说你笨,你还死不承认,自认为自己很聪明。你我是邦交联姻,婚牵两国,岂是随意便能休娶的。” 我眨巴眨巴眼,表示听不懂。 “那你会休我吗?” 他一手捏住我的腮帮子,一手刮刮我的鼻子,“你放心,我不休你,也休不了你。当然,你也是休不了我。你我和离之时,便是两国开战之际。际时,你得到的也不是我的休妻书,而是回国诏书,也叫归降书。不过以目前形势来看,南瞻暂时是不会和北邱开战的,你我自然也用不着和离。” 长极话音未落,我已然失魂落魄起来。 原是这样,原是不得已才不能休我。若不为着两国,他当真会与我和离。 若是哪天南瞻铁骑重踏北邱,我是不是就必须和他分开了。 我不想要什么归降书,一点都不想。 真希望两国安宁共存…… 我低垂眼帘,鼻尖开始泛酸,很是想哭。长极见我情绪低落,指尖顿停,松开手,焦急问我:“你是不是头疼病犯了?” 心里五味杂陈,那好意思跟他说我是为着他的话难过了,他所知道,还不得得意忘形。我点头,顺着他的猜测而假装头疼。嗫嚅道:“有点疼,倒也不是很严重,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他松了口气,毫无芥蒂道:“那好,我们一起睡。” 我捂住脸怔仲不言,羞赧万分。 什么叫一起睡! 他手指触到我脸庞,忧虑道:“你脸怎么红成这样,头疼真的不严重?” 我气结,仰头与他对视,低喝道:“你难道看不出我脸红是在害羞嘛。” “害羞?。” 他紧咬字眼,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很是欠揍。 “你居然还会害羞?” 我挪了挪位置,窘得只想一头撞死算了。 他凑过脸来,神神秘秘的对我说道:“你闭上眼睛,我给你变个戏法。” 我心下存疑,“什么戏法?”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眉眼带笑,便道:“能让头不疼的戏法。” 请安 让我闭眼睛,难不成,莫不是——他想吻我? 天啊,好激动,好紧张。 我自百般期待,乖巧的闭上眼,静等这一吻下来。谁知他长臂一伸,便将一重被子从头到脚的给我盖下来。我被遮掩在黑暗里,一瞬呆滞,如遭雷劈,那人却大笑不止。 他还边笑边说:“你定是累着了才会头疼。治疗头疼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好好睡一觉,我给你盖好被子,睡。” 如此丧尽天良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我咬牙,我痛恨,我想化身为屠夫,宰了这家伙。 真是气煞我也! 我大力掀开被子,恶狠狠的剜着他,竟是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 我强扯出一个微笑,“这就是你给我变的戏法?” 他大言不惭:“对啊,厉害。” 幼稚鬼,无聊傻子! 我白目,摇头哀叹。 这厮还忒是无耻,犹自腆笑问道:“你不喜欢这个戏法?” 呵呵,喜欢?拜托,哪个傻子会喜欢这种逗白痴的戏法。 我气结,扶额叹息。 极力压制胸中怒火,看着他一张欠揍笑脸,竟无语凝噎。 他似思酎良久,忽而像想明白了什么,紧张兮兮的问我:“你不会以为,我让你闭眼睛是要亲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啧啧,你这脑子里,整天都是些龌龊念头,这样可要不得。” 他一壁说着,一壁还向我投来鄙夷眼色。 我恼羞成怒,大喝一声:“百里长极!!” 只气得浑身发颤,顿觉怒火攻心,再憋着非得气死不可。 我握紧拳头,再忍不住冲动,抬起就是一脚狠踹在他腹部,长极防不胜防,一个趔趄栽倒下榻。 长极躺在地上,吃痛的按着腹部,龇牙咧嘴的睇着我,苦笑道:“你疯了?” “你才疯了!” 话音刚落,我立即捧起床上的枣子桂圆一股脑砸在他脸上。他连连摆手告饶,说不逗我了,我仍不解气,跳下床铺对着他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闹至东方鱼肚白,我终于打得气顺了。这打人还真是个力气活,累得我腰酸背痛,手脚酸软,且也困得不行。 我拍拍手,抖抖衣袖,甚是神气的补上最后一脚,功告垂成的返回卧榻之上。 “缺缺,你不管我了吗?”长极在我身后唤我这声,声音哀婉悠扬,语气之绵软,听起来十分可怜。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把我打成这样,你好歹扶我起来!” 回头瞪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我欠身做福,笑语泠泠:“景王殿下,您想妾身扶你到哪儿去呢?” 这次换他打冷颤。 我卸下假笑,叹了口气认命道:“说,想去哪儿?” 他弯眉浅笑,朝我身后努努嘴,示意我扶他到床榻上去。我装作不懂,回身抱了重被子扔给他,让他在地上打地铺。 他惊诧失声:“你就让我睡地上?” “不然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奈我不得,只好认命铺床。我自动忽略他向我传射来的凄怨目光。此刻筋疲力尽,已然顾不得他,沾床就睡。 日悬中天,我尚在困觉。 晕晕乎乎睁眼,乍见一团红影在眼前晃动,心里一紧,顿时睡意全无。等我翻身起来才发现,这红影原是长极。 他起了个大早,换好衣服洗漱完毕,此刻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定定看着我。 我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你有病啊,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勾唇一笑,我立即警觉护住自己:“难不成……你不会是在想怎么整治我,以报昨夜被打之仇?天啊,你这么小气的嘛?” 他冷嗤,不屑的别开头。 我撇撇嘴,精力饱满的伸了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这才悠悠然开口:“你没睡好?” 他眼底氲染青黑,面色渗白,看起来倦意慵懒。 他冷冷一笑,掷地有声道:“你说呢!” 我识相闭嘴,他又不甘被人忽视,干咳一声道:“我一夜不得好眠,你倒睡得香甜。” 我扭扭脖子,哂笑道:“你不得好眠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不让你睡觉。” 长极默而不语,起身走到我面前,稍作迟疑,便伸开双臂,闭着眼睛冲我朗声指使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服侍本王更衣梳洗!” 我错愕,“为什么要我给你换衣服梳洗,你自己没手没脚吗!” 他睁开眼睛,一字一顿,咬字清晰:“这是你身为的责任!” 我心想他定是没睡好,魔怔了,懒得搭理,准备翻身睡个回笼觉。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是朵步在唤我。 我佯装没听见,捂住耳朵继续睡。 我沉浸在与周公的邂逅里,流连忘返,忽略了身边还有个活人。 长极掀起我的被子,状甚不悦,居高临下怒斥道:“懒猪,你再不起来,今日就不能给母亲请安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记起,我和长极还得去向安平和永河王请安,怎么能把这事儿忘了。 我蹭地起身,到处乱窜。不待我开口,长极已经会意,唤来伺候侍女替我梳洗打扮。 朵步一直守在外间,听见吩咐,便领着几个小婢女端着水,拿着洁白的脸巾进来。花抚面上带笑,见着长极微一福身算作行礼,便含笑朝我而来。朵步依旧面无表情,自动隐到一边慢条斯理的给我挑选今日的衣服配饰。 花抚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衣服鞋子,还有凌乱不堪的房间,煞有介事的掩嘴偷笑,继而镇定道:“王妃,让婢子侍奉您更衣梳洗。” 我受宠若惊的点点头,“好~” 这新的称呼,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让我十分不适应。 花抚不疾不徐地替我梳着头,细细道来我今日的出行安排,可先去给安平和永河王请安,再随长极入宫拜谒。 见我频频蹙眉,花抚放缓动作,担忧道:“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我有气无力的点点头,但说:“昨夜太累了,没怎么睡。” 霎时,屋内静谧如雾,鸦雀无声。 朵步替我梳头的动作一顿,木讷的僵在原地。我从镜子里看她,她面无表情的抽搐嘴角,装得很是淡定,倒是她身边的小侍女表情怪异,面红耳赤。 我觉得奇怪,便朝朵步使了使眼色,朵步眉心深锁,轻轻叹了口气,晦暗不明的瞥我一眼。 我默了默,忽恍然大悟,突然回过味来发现是她们误会了我的意思。又去看长极,他端得正经,自持清高的拿着一卷书在看。 我气恼的从长极脸上将视线收回,脸烫乎乎的,对花抚讪讪解释:“我是说昨夜折腾久了,累着了我。“ 继而,室内又是一阵沉默。 这话真是越描越黑,我越发解释不清楚了。 长极已经忍俊不禁,再装不下去,丢了书卷哈哈大笑。我羞赧万分,扭头去看朵步,她不仅不脸红,反而底气十足的说:“新婚燕尔,人之常情。但不可过度,须得节制!” 这话,真叫人……无地自容。 长极深深地看着我,似笑非笑,饶是我脸皮再厚也觉得难为情,我拼命将头耷拉得低低的,恨不得挖了洞钻进去算了。 ———— —— 正午时分,我随长极入宫。清乐宫中,满满坐了一堂人,南帝午朝未退,由着陶贵妃宴见我和长极。陶贵妃着了一袭青底釉色祥云芙蓉锦衣,端坐首席,下首是新晋了昭仪嫔位的听笙,她还是喜欢穿绣有牡丹花纹的衣服,碧绿底衫,素色外套,清新淡雅。见着我和长极,嫣然一笑,随即转眼凝向陶贵妃。 陶贵妃象征性的一番夸耀,嘱咐了不少事宜,也免不得对我们姗姗来迟的请安颇有微词,稍作训诫。我很是乖巧,颔首低眉,耐心听着。抬眼望去,正对上于归一双含笑的眼睛,她趁人不注意,以手推了推鼻子,对我扮出个可笑猪鼻子。我迅速移开眼睛,看向别处,但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陶贵妃被我逗乐,红唇轻启,温声细语道:“缺缺在笑什么,这般开心。不妨说出来,让本宫也跟着你一起乐乐。” 我怔仲,不知如何作答,但听陶贵妃身旁的一个妃子道:“娘娘可是糊涂了,公主与景王殿下新婚燕尔,正是甜蜜之际。新娘子的高兴都写在脸上,自然情不自禁的会笑出来。” 这话说得,真叫人怪不好意思的的,室内瞬间欢声雷动。 陶贵妃恍然大悟,抚掌笑道:“哎呀,是本宫晕乎了。” 我讪讪一笑,侧目望着长极,他脸色如旧,不愠不怒,只全程端着架子。他发觉我在看他,立即冷漠起来,还嫌弃的挪了挪位置,恨不得离我远远的,装作不认识我才好。 陶贵妃拉着我说了半晌话,我嘴巴甜,专捡着她喜欢听的说,一会儿夸她看起来年轻,一会儿夸她衣裳好看,发势别致,直说得她笑到脸僵。 临出宫时,凭借我的恬言柔舌,大筐好话,陶贵妃和各位妃子又赏赐了我不少珍贵物件儿。我也不客气,来者不拒,凡是那些娘娘赏的东西,我都照单全收,足足装了一大车,挤得我和长极都快没地方坐。我和他坐在一堆宝贝中间,我乐不可支的数着我的战礼品,东珠凤钗、琅嬛挂件、青瓷砚台、胚玉珠串、红蝽珊瑚山、苏绣美人图……越数越开心。 长极冷眼相待,扶额叹息:“看你那点出息,这么爱财。” 我吐吐舌头,耸耸肩,拿起一颗圆润东珠凑到眼边细看,“我的梦想,可是要成为富可敌国的九州首富。数钱的乐趣,你是不会懂得。” 长极莞尔一笑,再不多言。 只道寻常 南瞻无雪,但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长夏无冬,只觉岁月难熬。 二月初,杏花报信,南瞻久逢甘露。喜雨连续下了一月有余,浇透了干旱许久的农田,挽救了无数生灵。 这场雨下得太及时,可未免下得也太久了。 我撑伞走上观景台,身后跟着月食。 雾水蒙蒙的建康城,氤氲朦胧,看不太真切。院中藤萝摇曳,雨洗过树叶,绿意莹莹,打落了新开不久的杏花,雨燕穿梭在白墙黑瓦间……如烟似梦,美如泼墨山水画。 忽闻墙外马蹄哐啷,抬眼望去,只有一人一马。那人穿着玄色衣裳,披了蓑衣,还戴了斗笠,轻易认不出来。待他走至院内,仆人过来侍候。月食嚎了一声,他抬头我才看清是武平齐。 隔着几丈开外,他向我点头示意:“王妃妆安。” 我扯着嗓子问:“下这么大的雨也来找长极?” 他笑而不语,随即跟着侍从进屋。 这雨越下越大,饶是我撑了伞也湿了不少,月食就更不用说了,这个跟屁虫,我去哪儿它都要跟着。 我毕了伞回到卧室,趁长极没发现我偷溜出去之前赶紧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老老实实待在屋内。他管我管得忒严,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三令五申叫我好好待在房内,不要随意出去。我问他原因,他只是说怕我淋雨生病。我说屋子里太闷,我待着不习惯,他便让花抚来督促我学看账本,天啊,这不是要人命啊。我宁肯睡觉也不去看什么账本。 武平齐留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走了,片刻功夫后,长极也要出门。临走前特意交代让我不用等他用晚膳。我来不及说句话,他就出了门,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做什么。 长极这一走,又是四五日不回来。 —— 屋内金猊兽吐着烟圈,溢出阵阵芳香催人眠,我坐在窗边将帘子卷起来,看着院内被雨水润泽过的枇杷树,洒落一地的杏花瓣,还有屋檐下那几只暂停的鹧鸪,真是美极了。看着如画美景,却觉少了些许人间气。 月食蹲在我身边,一摆头,雨水四溅,洒我一脸。 我想我一定是憋闷到了极点,居然心血来潮去想要去写写字、作作画什么的。人啊,最怕无聊,无聊起来,连最讨厌最无趣都想尝试。 这样想着,果真起身前往书房。 研墨湿笔,铺开纸张,却提笔忘字,与月食人眼瞪狼眼,不知该写什么是好。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长极长极长极…… 思定许久,忽想起建康近来盛传的一首新词,遂提笔写下。 鹧鸪天代人赋 近暮子规啼新愁,寒塘残藕道晚秋。 但若少时浮生许,何泣人间无白头。 栀子谢,簪花鬓,相思手写竹笺柔。 劝恨青山久磐石,却遗蒲苇韧如丝。 …… 这是陶若在醉生殿里填的词,最近在建康城盛传。 据专业人士——于归的分析,陶若定是和醉生殿的某位姑娘感情破裂,两人分手时,人家姑娘走的潇洒,而陶若却放不,为了这情伤大受打击,酒后作了一首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酸词,以此来怀念他逝去的爱情。 大抵陶若名声在外,这词虽没什么好句,却因他探花郎的身份也能流传甚广,引起那些文人骚客费评章,逐字逐句的捡萰,反复推敲。 虽不知这故事真假,但此番风流韵事发生在陶若身上,我怎么觉得如此好笑呢。 我想,不是每个情场失意的人都能成为一个会写酸诗的人,为了发泄心中苦闷,便能文思如涌,妙笔生花。 譬如说我,也是情场失意,却不能学着陶若随手就能写下一首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词来纾解内心忧愁,憋了半天,写下两个字!无奈只能抄抄。 —— 不知不觉,我待在书房竟过了半天时光,抄了一首词,打了一会盹儿。虽无什么大的成果,可比起以往我沾书就睡来看,今日还是大有长进的。 眼见天色渐晚,我还没有出来用膳的意思,朵步便来唤我。 我看她进来,赶紧放下手中的笔,引着她来看我的大作。 “这是您写的?” 我甚是得意,好一番自夸:“写的不错,郝夫子曾说我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材。我的天赋,可不是吹嘘出来的。瞧瞧,我这手好字,墨迹浓淡相宜,笔锋苍劲有力……再过年,怕也会跻身在大家行列,成了一代才女,际时,我也能靠卖字赚钱了。” 朵步刚开始还乐乐陶陶,向我投来赞赏目光,待接过去看后,脸色瞬间沉重起来。她抬头,茫然地看了看我,失笑道:“你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就写了这几个字?” 我点头如捣蒜。 “练了这么久的字,写得怎还是这般丑。横七竖八,一大一小,不工整。你看这个残藕的藕字,笔画都没凑齐。还有鬓角的鬓……” 我扯了扯嘴角,一下子泄了气,讪笑道:“我知道自己写的不好,可我尽力了。” 朵步绕开我,走到装画的瓷器前,抽出一轴长极以往写好的墨宝平摊在桌上,她想要我去看看真正的佳作。我低头,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力透纸背的小篆,端正之中带着几分随性,便如长极他人一般清雅。 我很有见地的评价一句:“有泱泱大家之风。” 相形之下,我所写的字,哪里能成为字。同那刚学字的幼儿一般,一笔一划,歪歪扭扭,连下笔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论风骨。 朵步卷了手卷,巧笑嫣然的叮嘱:“要想学写字,就先临摹小王爷的来。他的字写得好看,平日里也可让他教教你,省得你瞎写乱画的。” 我撇撇嘴,小声嘀咕:“我能自学成才,才不用劳他大驾。” 让长极教我学写字?开什么玩笑。他若是见着我写的字,还不得往死里嘲笑才怪,遑论还指望他手把手教我。 我正涮笔,打算再写一会儿。 朵步忽笑问:“怎么今日会有兴致来练字,往日里你不是说,就算刀架在脖子都不想读书写字的吗?还说那些拽文弄墨的人最是无趣,有这时间,不如拿去打叶子牌。” 我听了,心中热情顿消,搁下笔,讪笑回道:“人不能总是这样慵懒度日,没有上进心啊。”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好到能够配得上那个人。我不想每当别人说起我时,都在摇头叹息,求你长极如何如何好,而我如何如何平庸,无德无才,嘲笑我配不上他。” 朵步微张着嘴,沉吟不语。 我心下缭绕,遂试探着问道:“你可是觉得,我这样的想法愚钝憨痴,有些可笑。” 她垂眸不言,再次沉默起来。 朵步一向聪慧通透,不似我这般粗糙,她虽未嫁过人,但对待感情之事她似乎很有见地,自有她的看法。往日里她对我的劝诫,那是一套一套的,每次都一针见血,说得我茅塞顿开。可现在她默而不语,看似不愿提点我一二,倒让我很是失落。 …… 回了房,我随意卸下装饰,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两三个时辰,待到夜幕华灯初上,才睡眼惺忪的起来觅食。近来不知怎地,总觉身子不适,时时困乏。还老是想睡觉,胃口也小了,再好吃的食物摆在我面前,也引不起半点食欲。 我随意披了件衣服出了内室,长极竟坐在那边小几处,手握书卷,专注研读。抬眼望去,膳食早已备好,饭碗旁边单着两双筷子。心里一喜,顿觉食指大开。真是打脸之前说的毫无食欲那句话。 长极见我兴冲冲地走来,一屁股落座,盯着菜不住的咽口水,颇有饿鬼扑食似架势,便忍不住揶揄我道:“你是被狼撵着了?” 我憨笑了事,并没有驳回他的打趣。 “你去刨土灶了?”他眉头一皱,很是嫌弃的瞧着我握着筷子的右手。 我手停在半空,茫然地看着他,不解何道:“怎么了吗?” 长极道:“你把手翻过来。” 我乖乖地翻过手掌,掌心黑乎乎的,全是墨汁印。 甚是尴尬,再笑不出来。耳根微微发红,适才一直注意手背,不曾注意掌心竟沾了墨汁。 朵步见状,很快端来清水和皂角给我洗手。 我低头洗手,浑身不自在,总感觉长极的目光一直黏在我身上,不由一阵紧张,洗了几遍,手上还有淡淡的墨痕。 “莫洗了,明日便会消退。”长极道。 “嗯。”我胡乱地点点头,飞速将手擦干。 终于可以动筷。 我悄悄看了长极一眼。 他淡然回望。 “去了何处?这么久才回来。”我低声道。问完之后,立即觉得不妥,这句话说得实在不该。但又期待他的回答。我低头吃饭,味同嚼蜡。我沉吟道:“你最近可有够忙的,忙得整日整日的见不着人,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非得你去。你说,我都好久没和你好好吃顿饭了。” 长极低眉,停杯投箸,只是淡淡道:“从御史院而来。鲁国要归属南瞻,太史院要忙的事还要很多。最近,我可能都会晚归,你就不要等我用膳了。” 我将积压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这一讲,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长极默不吭声地听着,神情不咸不淡。 到最后,我讲得实在无话可说,才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就等他说出个什么所以然, 但等了半天,他依然没有任何表示。 闹剧 会让我头疼的,久违的铃声再次响起,如洪水猛兽一般席卷而来,扰得我头疼欲裂,心慌意乱。 我僵在原地,一手拽住那小偷,一手锤了捶晕乎乎的头,出神的时间,这小偷便钻了空子挣脱我的束缚。 我被身后慌乱奔走的行人推倒,防不胜防的跌坐在了街中心。 “缺缺小心!!” 于归声音仿若云间传来,飘忽不清。 那匹马像疯了一般冲过来,像是故意冲着我来的。马上坐着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体型肥胖,看身形该是个男子。离着我只有丈尺开外时,马的主人勒紧了缰绳,马蹄高抬,铮铮扬风。 眼看着马蹄就要落下踢向我,我在惊慌中定了神,拔出腰间佩戴的羊角匕首,奋力腾身向着马刺去。 “噗”地一下,我的羊角匕首便生生刺入马腹处。马疼痛难忍,嘶鸣着往后倒去,马上的胖子也受惊坠地。 我强忍着头疼上前从马腹出拔出我的匕首,本准备去看看那坠马的人有没有事,他却突然翻过身来,扬起马鞭朝着我甩了一鞭子。我急忙用手去挡住脸,脸没事,手背却挨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疼得我眼泪横飞。 我咬牙切齿,恨声低喝:“你个浑球!” 于归更是上去一脚踹翻了他,夺去他手中马鞭,将他狠狠抽了几鞭子替我报仇。 “我看你是活腻了!”黑衣胖子似恼羞成怒,立即抽出腰间佩刀,劈头盖脸的向着于归砍去。 “小心。” 我见状,于电光火石间迅速将于归推开,让她躲过一劫。 这胖子发疯似的,还在朝着于归攻来,刀刀致命,他手持得力武器自然嚣张,而于归只有一根短短的马鞭,明显占了下方。四周看热闹的人多,却没一个上来帮忙的。眼看那刀就要落到于归身上,允康抄起街边撑摊子的竹竿递给我,趁其不备,我一竿子朝那胖子的后脑勺呼过去,他应声而倒。 允康赶紧过去扶起于归,于归惊魂未定,脸色苍白。 我气不过,又赏了那胖子几竹竿。 “死胖子,纵马伤人在先,还死不知悔改,竟改拔刀相向。看我打不死你才怪。” 他蹭地爬起身,大刀一挥,吓得我猛地往后一跳。我以为他又要打架,赶紧做好准备,持竿瞪着他:“还想打一架不成?” 街上行人纷纷让路,倒不是为了给这厮开道,只因巡城金吾卫闻着动静赶来。我抬头看去,为首的正是金吾卫左将军武平齐。 武平齐穿了身藏青色的紧袖箭衣,腰间配着一把长剑,看上去甚是干练。面部棱角分明,浓浓的眉毛,冷冷的目光凛冽凝着前方。 “何人在此聚众闹事!” 我高兴向他奔了过去,连声呼救。 “武平齐,你来真是太好了,快,快去抓住那个闹事的歹徒。” 武平齐从马上弯腰下来打量,见人是我,脸色骤变,惊诧道:“公……缺缺,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嘛,事后再说不迟,你去将那家伙给我逮住,送他到衙门去。” “是。”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索之至,大声对前面黑胖子说道:“何人在此放肆,竟还敢持刀伤人,还不束手就擒。”声音清冷而不失刚硬。 这歹徒啐了一口唾沫,应该是忙于逃命,所以半点不恋战,趁乱劫持了一个围观群众,正是刚才偷我钱包的小乞丐。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那破小孩哭得好不伤心,呼天抢地,看着十分可怜。饶是他之前偷过我荷包,此刻看着,还是替他揪心。 “救救我,救救我——大姐姐救救我啊。我才七岁,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好多好玩的没有玩……我的糖葫芦、小糖人、八宝饭……糖醋排骨……我都还没吃够啊!!快救救我。” 众人同我一般错愕无语。 黑衣胖子很是不耐烦,扯着他一阵摇晃,大声呵斥:“闭嘴!你在报菜名啊?” 于归好笑道:“这家伙怎么跟缺缺一个德行,都是个饭桶,临死之前想的都是吃的,真没出息。” 允康和武平齐都是一愣,忍俊不禁的掩了掩嘴,我尴尬扭回头,怒视这胖子。 小偷瘪嘴,双涕齐下,鼻涕和着眼泪糊了一脸。那刀架在脖子上,虽然怕的不行,仍在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的碎碎念:“我死的好冤啊,我阿爹阿娘,还有我大哥哥,他们都不知道我离家出走了,可怎么来寻我。我年纪轻轻,若是今日丧命在这草寇手里,那可真冤啊。” 我翻了个白眼,这家伙真是让人……又觉好笑又是担忧。 “救命啊,救命啊……” 我扶额伤神,大喝道:“你别鬼哭狼嚎了,小心惹怒了他,他真一刀结果了你。” 他应声闭嘴,委屈巴巴的瘪嘴,脸上本来有一层黑灰,可经之前决堤一般的泪河冲刷后,现在一张小脸上譬如沟壑,黑白分明。眼眶里还包着欲落欲坠的泪珠,十分可怜。 那胖子大刀一横,声音拔尖:“都退后,不然我就杀了他。” “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只要你放了他,保证让你离开。” 我耐着性子安抚,生怕把他逼急了,真将这小孩给杀了。 武平齐挡在允康面前,冷笑出声:“还真是个酒囊饭袋,没出息到要靠劫持一个孩子来保命。还不赶紧将人放了!” 那胖子哼哧不屑,高声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命令我!都给我听好了,识相的赶紧给我闪开,再给我牵一匹马来,否则我可不保证能不做出什么事儿来。” 说着,那刀口又近了那小孩儿皮肉一毫,白嫩的脖颈划开一道血口,吓得他哭声大起。 武平齐不为所动,仍在出言无状:“一个小乞丐罢了,死了就死了,我不在意。你就是杀了他,也是枉做挣扎,我最后还是要将你绳之以法的。倒不如你识趣的放了他,还能免去我动手。” “狂妄至极,简直狂妄至极!”那胖子怒不可遏,气得发抖。 我一脸茫然的看向武平齐,他到底要干嘛!只见他神色自若,一步步逼近,像是当真是不在意那小乞丐的死活。我急忙扯着他的衣角,恨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若是惹怒了他,他真的动手怎么办。” 武平齐端得镇定,云淡风轻道了句:“大不了就杀了那小乞丐,放心,我会替他报仇的。” 我错愕不已,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我气急,狠狠推了一把武平齐,怒声低吼道:“铁石心肠的家伙!” 那胖子试着一步一步往后退,警惕的盯着前方:“都别过来,别过来!” “救救我,我的脖子好疼啊。”小孩有气无力的呼救声听起来尤为刺耳,脸色苍白,不住地颤抖。偏偏武平齐还在步步紧逼,毫无议价余地。 允康和于归面面相觑,甚为恼火的剜着武平齐,于归挡在他前面,厉声斥责:“你怎可见死不救,那孩子是无辜的。” “杀人的又不是我,救不救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武平齐目不斜视,绕开于归,径直走了过去,于归气得跺脚。 淑静如允康,面对如此冷硬心肠的人也再忍不住,一把拽住要拔剑的武平齐,哆嗦着嘴唇,一字一顿道:“武将军,见死不救,也算草芥人命。” 武平齐没想到允康会这样大胆,竟会伸手按住他拔剑的手,他低头看着她,目光炯炯,神色凛冽,冷笑着将她推开。 “救人?那也得看自己有无资格。自身都保不全,还想救别人?真是可笑至极。” 允康像被说到痛处,霎时脸色惨白,自嘲一笑。 于归痛喝:“武平齐,你太过分了。” 我下意识去看允康反应,武平齐这话含沙射影,伤人得紧,万望她不要太过在意才是。我见她踌躇良久,未说一句,那劫持孩童的歹人却快逃离现场,真是让人捉急。 正时,允康倏而开口:“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深吸口气,坦然自若,再次吭声:“武将军,作为一个军人,就算做不到锄强扶弱,但也至少能够对弱小施以援手。难道穿上这身冰冷的铠甲,心也会跟着冰冷了不成。我有无资格与你无关,你有无资格,却是显而易见的。你救不救,是你的事,我们救不救是我们的事。若是不救人,劳烦您让开,不要当道就好。” 我和于归皆是一怔。 允康她……还真敢说啊。 武平齐面无表情的瞥一眼允康,看不出愠怒。本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却又木然转身。他回头的片刻,我好像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抿笑了下,惊得允康明显一窒。不笑还好,一笑简直瘆人啊。 武平齐平日里专爱摆出一副冷漠严肃,生人勿近的架势,不苟言笑,十分无趣。我见他的次数不多,见他笑的次数就更不多了,就算是笑,也只是皮笑肉不笑,特别勉强。可刚刚他对允康露出的一抹笑意甚为真诚,全不似以往假笑。这人,莫不是脑子不好使? 他拧过身子背对着允康,直面歹徒,掷地有声:“再说一遍,束手就擒的好,不要逼我动手。” 看样子,武平齐还是不打算先救人。 我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忽而看到前面有个卖鱼的摊子,福至心灵,便给于归使了个眼色。于归果然会意,立即上去端起一盆刚刮下的鱼鳞,瞅准时机一下倒在胖子。 落网 那胖子脚底打滑,果然摔倒在地,我趁其不备,一脚踢飞他手里的刀,将那小孩救了出来。胖子本欲挣扎,武平齐长剑出鞘,悬而又悬的抵在他脖子上,人瞬间就老实了。 于归愤愤提步冲上去,一把扯下这人脸上的黑巾,待看清了脸,顿时吸了口凉气。 允康诧异出声:“陶韩!!” 武平齐神情冷漠,俨然早已知晓他是谁。他不急不躁,端着剑蹲下身去,对这胖子冷冷嗤道:“陶韩,你还逃吗?真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让你落网。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山河图被你藏哪儿了?” “山河图?什么山河图,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不知道?我劝你识相点,赶紧交出来的好。” 这名叫陶韩的家伙瞳孔一缩,狰狞瘆笑:“哼,武平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带兵来抓我。老子是陶贵妃的外甥,乃皇亲国戚。你爹不过是个小小的光禄勋,你一个破落子弟,有甚资格对我吆五喝六!” 武平齐亢心憍气,鄙夷的凝着他,慢慢扯过他的衣襟:“骂,待会儿进了大理寺,那可就连骂的体力都没了。” 陶韩闻言顿恼,不顾脖子上还担着把利剑,怒目圆睁,起身便要做拼死抵抗。 武平齐不惊不诧,反手便是一剑刺进了陶韩胸腔,众人兢惧尖叫,我下意识去捂住那小孩眼睛,这血腥场面,实在不适合孩子观看。其实武平齐手上留着分寸,这一剑不过是剑头入肉,看着虽狠,却伤不及要害。 陶韩冷汗泠泠,喉咙一哽,浑身发抖,声音颤颤。 武平齐面色如常,凛若冰霜。将剑拔出时,剑面上还带着赤色鲜血。 陶韩捂住胸口呼痛惨叫,没骨气的跪地求饶:“你放了我,武平齐,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就当没抓到我,从头到尾没有这回事,好不好?” “放了你?真是可笑!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逮住你的。实话跟你说了,之前追你的那队金吾卫,也是我下的命令,我出的兵。之所以故意放走你,本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找出你的其他同伙。不过可惜,你狗急跳墙,自乱了阵脚,提前了落网。陶韩啊,你可真蠢……把山河图交出来。你交出来,也免得我再动手。” 我听的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怎么半句话都听不懂。 陶韩面如死灰,脸上横肉一抖,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你故意的?你一早就知道逃走的那人是我?” “是啊,你蠢笨如猪,现在才发觉啊。你自己傻,就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打你从昌盛赌坊出来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我一清二楚。只不过,是想找到好地方再动手,可惜的是,竟是这样场合,也不得不提前逮住你。” 陶韩额头青筋暴起,表情极尽痛苦,仿佛撕裂了皮肉,环顾四周,又颓废的低下头去,任由几个侍卫将他架起。 临走前,他回头向我看了看,眼睛陡然转动,似乎认得我一般。 我本以为他是要骂我,谁知他却露出被雷劈的表情,口气极其伤心,犹做不信的问我说:“你……我想起你来了。你怎么,怎么是个女子!” 我打了个冷颤,嘴角抽搐:“我本来就是女子啊,这有什么不可。” 他大受打击,悲戚道:“枉我对你牵肠挂肚,你竟然……是个女子——” 他说得好认真,感情好充沛,为了对得起他的错爱,我也极认真的打了个激灵。 他忧伤的装着情种,眼眶泛红,“我刚才竟未能认出你!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好哀怨的一句话,真是抱歉了,本人性别女,爱好男,让你错付了情衷。 武平齐押着这个此时此刻颓唐绝望的胖子告辞,于归和我因着之前他的铁石心肠,而对他态度冷淡,他讪讪一笑,倒也不恼。转身之际,晦暗不明的瞥一眼允康,暖意融合,然后翻身上马,率领一队人马再次匆匆而去。 望着这队人马浩浩汤汤走远,我这心下才算释然,长长吐了口气,很是放松。 正恍然间,糯糯的声音响起:“喂!你能不能松开手了,我眼睛很疼。” 手背兀地刺疼,我回神低头看去,那破小孩竟在掐我的手背,许是我捂住他的眼睛,他不乐意了。 我吃痛皱眉,赶紧缩回手,瞪着他狠狠道:“你这小狼崽子,我救了你,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啊!” 他叉腰不屑道:“要不是你,我兴许还不会被人劫持呢。说起来,这也是你的不对!” 他瘪嘴,脸蛋霎地飞上红晕,黝黑发亮的圆眼睛转来转去,一看就憋着一肚子坏水。允康和于归一呆一怔,面面相觑,不禁失笑。 我气得喷火,也叉腰站定,咬牙切齿齿跟他对吼:“嘿,你这臭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救了你还不得好,反而被你倒打一耙了。” 他吐吐舌头,十分狡黠对我扮了个鬼脸,大言不惭道:“本来就是你不对。如果你大方点,不追着我讨要荷包,我们就不会在大街上吵架,如果我们不吵架,就不会撞上那个死胖子了,如果不是碰到那个死胖子,我也就不会被挟持。你看我的脖子,都被他划拉出一条口子,滋滋冒血,不信你瞧瞧。” 说着,立马拉开衣襟伸出脖子让我看,屁大点伤,只是沁出淡淡一丝血迹,也值得这样鬼哭狼嚎。再说了,他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怎还怪起我来。 我抿嘴,努力遏制心下怒火,倏又翕动嘴皮,一字一顿道:“你这个狼崽子,我就不该救你,你根本就是个白眼狼!” 我伸出手,紧握成拳头,在他眼前晃悠一番,作势要打他。谁知我手还没到得他脸上,他倒先我一步,扯着嗓门,撕心裂肺的呼救起来:“不得了了,有人打小孩了!救命啊!!!” 我错愕一瞬,急忙捂住他的嘴。 “缺缺,你在做什么,快放手,他还只是个孩子。” 允康和于归真以为我在打人,赶忙上前,两人配合得极好,允康使劲拽着我胳膊,于归直接上手抱住我的腰。两人就这样将我紧紧箍住,使我动弹不得,生怕我伤到这破小孩一根手指。 我无奈,痛心疾首哀呼:“你们拦我干什么,我才是该可怜的那一个好。” 我……我……我真是好委屈。 于归慈悲心大显,苦口婆心劝诫我烦:“再怎样也不能对个孩子动手的。” 允康附和,频频点头。 我气得脸都绿了,偏这狼崽子安逸,还肆无忌惮挑衅的冲我眨眨眼。 他嘟嘴耍乖:“大姐姐,我都知道错了,你就不要再打我了。我刚刚差点死在那个坏人手里,我好害怕啊,你,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我了。” 天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牙都没长齐全,说话还漏风的小孩都这样能诡辩,妖言惑众,颠倒黑白。 他干打雷不下雨的嚎了两声,转瞬又故作可怜模样,将我的荷包双手捧高递到我面前,畏畏缩缩道:“姐姐,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的钱袋子,我真是太饿了才会做错事……你就可怜可怜我,看在我几天没吃饭的份上,饶了我这次。诺,我把钱包还给你。” 说着,还向我作揖求饶,连声让我放了他。 我赏他一记白眼,小样儿,你还挺会装的啊你。这么拙劣的演技,谁看不出来,谁会信你的鬼话,骗傻子去你。我如是这样想着,却不料,还真就有傻子信他。 于归便是这个傻子,她面露不忍,拍着胸脯承诺:“你莫怕,有姐姐在,她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狗腿的抱着于归,得意洋洋:“嗯,我就知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话锋一转,立即又对于归和允康卖好:“两位漂亮姐姐,你们也别怪这个凶巴巴的姐姐了,放开她,她应该不会打我了。” 允康领命似的松开了手,冲我抱歉颔首。可恼的是于归,仍害怕我会拿这小孩怎样,死命抱住我不放。 我无奈扶额,挤出一抹平易笑意,悠悠道:“是啊,放开手,我不打他。” 于归疑问:“真不动手?” 我苦笑,笃定摇头,于归这才慢慢撒开手。腰际一松,如释重负。 我弯下腰,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地盯着这破小孩看。他略显窘意,眯着眼睛微微咧嘴,我轻哼一声,然后迅速夺回我的钱包。 拧身欲走,可又莫名感到不安,忍不住的止步从钱袋子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没好气道:“拿好了,可别丢。” 他讷讷不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犹不相信的问道:“这是给我的?” “不然呢?” 我以为他会感动到哭,谁知却是—— 他撇嘴,目露嫌弃:“这也太少了。你真抠门!” 我:“……” 于归:“……” 允康:“那,你是想要多少?” “少说也得给个十七八两啊,这一两银子,还不够我吃顿饭的。你打发乞丐啊。” “十七八两?你怎么不要百八十两啊。你还真敢开口啊你。我给你钱是看你可怜,想让你吃顿饱饭,又不是我必须给。给你是情分,不给是本分,你还敢嫌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饿死你活该。” 这哪是什么孩子,分明就是个地痞流氓。如此深谙人情世故,懂得勒索敲诈,莫不是个假扮孩子的侏儒?我再忍不了,撸起袖子就想给他一巴掌。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动手,不能生气,这——确实是个孩子。 天啊,成精了这孩子。 秦时月 我本还努力抑制肆意攒大的火气,于归这傻子,却又甚无眼力的添了碗油。“算了,你就当做好事,再给他十两。” “说得到轻巧,我凭什么要给他这么多钱。要给你给,我可不给。” 于归横我一眼,环臂抱胸:“我的钱不都在你那儿,我现在没钱给他。” “那你可以找允康要啊。” “允康哪有钱?” 说的也是,允康一向没什么钱。 于归摊开手心,秀眉一挑,“你给不给?不给我就抢了哈。” 我坚定摇头。 她果然作势就要来抢,好在我眼明手快及时紧紧按住了我的荷包,这才没让她得逞。 于归怒道:“真小气,抠死你算了。” 我耸耸肩,颇不服气道:“嘿,这怎么能叫小气呢,这是我的钱,我的钱哎。” 我扭头看向允康,本指望她能说句公道话,谁知她也是个圣母心,竟和于归站一个阵营,然后三个人集体鄙视我。 “大姐姐,虽然你很吝啬,但这钱你也是必须给的,毕竟你要对之前发生的事向我道歉嘛。你若心怀愧疚,非要弥补我,也不是不可以的。这样,给你一个机会,你送我回家,我就不要你的钱了。不过事先说好,你送我回去,可不能向我爹娘讨要报酬啊。如此,我们也算扯平了,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你给我钱啊!” “不给!” “抠门鬼,守财奴!” 我无言以对,正思考该考驳回面子之际,这破小孩再次语出惊人。 “大姐姐,你不但抠门还凶,这样可不行啊。我娘说了,女子要大方,要温柔,不然以后找不到婆家。就算勉强让找到婆家了,那婆婆也是一个长着獠牙的女巫婆。而像你这样的,唉,以后想要嫁人,可就更难喽,巫婆都不要你做儿媳妇。”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而后下结论: “我要是娶媳妇,也一定不娶你这样的。” 我呵呵冷笑,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咆哮如虎,“你皮痒了是,你看我不揍死你。” 再未给他机会反抗,抬手就是几巴掌呼在他屁股上,疼得他抱“臀”鼠窜。这小家伙真是又狡猾又怂气,躲到允康身后才敢朝我吐舌头,没等我再次动手,他又开始皮痒,继续说些震碎我三观的话。 “像我这样的金贵的身体,堪比金石玉器,你居然敢打我。你打我一下,就得赔钱百两,我数过了,你刚才一共打了我七掌,你得赔我七百两。” 顿停少焉,又道:“你要是不赔钱也行,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就不要你赔钱了。” 我怔仲,忍无可忍,又是一顿胖揍。 …… 不过最后,我到底答应了送他回家。虽然我有一个百个不情愿,可挡不住于归和允康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以及这倒霉孩子的死皮赖脸央求,终于还是屈服。 “你家在哪?说,我们替你找找看。” “真的吗?” 他眼睛骤然发亮,兀地又暗淡下去,摇了摇头,背对我们,自言自语起来。 我凑耳过去,只听他在碎碎念叨:“不行,我可不能随意告诉她们我家在哪儿。若她们是坏人,居心叵测套出了我的真实身份,然后起了歹心绑架我,拿我去要挟爹爹怎么办。我可不是好糊弄的,我不能轻易相信。嗯,不能相信。” 这小子又一次刷新我对天真孩童的认知,小小年纪,疑心病可真重! 他蹭地转身,握紧小拳头砸在手心,一锤定音,很是决绝道:“我不能提前告诉你们我家在哪儿,你们也不需要知道。你们就跟着我,护送我安全到家。等到了我家,不就知道我是谁了。等我确认安全了,再告诉你们我是谁也不迟。” 我眼角抽搐,捏住他的脸蛋儿使劲搓弄:“你不告诉我们你家在哪儿,我们怎么替你找回家的路?” “不用你们找,只用跟着我走,专职给我保驾护航就行。” 允康忍俊不禁,俯身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跟我们说。” 他偏头想想,迟疑一瞬才道:“木瓜!” 允康:“……” 于归:“……” 我捧腹大笑,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待笑完,又捏着他的脸皮扯弄:“这是什么鬼名字,木瓜?怎么不是叫冬瓜、地瓜,南瓜,呆瓜,或者叫傻瓜还更贴切些。” 他怒不可遏,叉腰尖声大喝:“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 我瞬间严肃,正经道:“好的木瓜,那请你领路,我们就在后面护着你。” 他骄横的转身,不可一世的招招手示意让我们跟上。四下静默,忽听他肚子咕咕一阵响,他脸红的赶紧捂住肚子,颇不好意思的砸砸嘴,解释道:“饿的,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 话才落,允康便立即去给他找吃的。 ———— 小木瓜带着我们,左拐十八绕,走街串巷,不知要绕去哪儿,走到我脚肚子抽筋,他还是没确定一个方向。 夜幕很快降临,灯火影绰下,我们一行四人漫无目的走在长街上。 于归拍着小腿,累得不住喘气,拍拍这小木瓜头,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喂,你家到底在哪儿?” 他也绕晕了,受挫的咬下一大口烧饼,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我一直是跟着娘亲住在城外的房子里,爹爹一个月会来看我们两次。我是瞒着娘亲,偷偷跑出来的,我之前听爹爹说起过回家的路,但不太记得路线了,所以才会迷路嘛。” 我气不顺,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怒道:“你还得意是。不知道回家路线也敢带着我们绕,是个路痴还敢离家出走,羽翼未丰还敢翱翔苍穹是。” 他疼得龇牙,却又不敢反驳,咬着大大的烧饼,极委屈的嗫嚅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嘛。我要是能找到路,我肯定一早就回去了,才不会在外面瞎晃荡呢。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挨狗咬。” 他越说越来小声,泪意泛滥,哀婉可怜。 我叹了口气,再不说吼他。 允康耐着性子问:“那你可知道家在城南城北?” 他未做迟疑,笃定回复:“城北。” “那你再仔细想想,回家的路上有什么特殊标志,譬如说什么酒楼,饭庄,再或者一座桥,一棵大树?” 他小口小口的咬着饼,大大的眼睛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摇头晃脑,很卖力的思考。未几,似恍然大悟,欢快的跑到前方向我们招手:“我想起来该怎么走了,你们快跟上我,快来啊。” 花了半个多时辰走到城北,沿途走来,街道两旁皆是柿子树。这路越走越熟悉,只因天色已晚且灯火惺忪,我们都看不大真切,所以无法确认是哪儿。 我们最后的脚步,停留在了一个偌大官邸门前。 木瓜咽下最后一口饼,指着大门,扭过头对我们乐乐陶陶道:“到了,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 我和于归皆不出声,互以眼神示意,默契举目,看着牌匾上那醒目的四个大字——“秦国公府” 面面相觑,四下无言。 允康低头看他,生硬问道:“小弟弟,你确定你家在这儿?” “对啊,我家就是这儿!” “你找谁?” 他朝允康翻了个白眼,嘟嘴道:“真笨。不是跟你说过,我回家是来找我爹爹的嘛。” 开什么玩笑,这是秦落雪家,他说来找爹,我可从来不曾听过秦国公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 我犹自不信,便挤开允康,板着脸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高仰起头,甚是骄傲的自报家门:“我的小名叫木瓜,大名叫秦时月。我是国公府的小公子。” 允康目视前方似在思酎什么,“你说这儿是你家,那你为何会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呢。还有,这位秦国公只有一位公子叫秦落雪,他并没有第二个儿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我就是国公爷的儿子。” 于归笑了笑,刮刮他的鼻子道:“秦时月?那你怎么不叫汉时关。小木瓜,姐姐告诉你,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小木瓜急得直跺脚,挝耳挠腮,大声辩解:“我没撒谎,我真的叫秦时月,我爹爹真的是南瞻的秦国公。……” 于归错愕片刻,再问:“哦,那你爹爹是小公爷呢,还是老国公?” 此话一出,我险些一个踉跄倒地不起。 允康脸色渐变,蹙眉嗔怪:“胡说什么,小公爷才多大,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儿子。” 于归摆摆手,又正色道:“万事皆有可能,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嘛。” 小木瓜怒瞪着于归,环臂抱胸,气鼓鼓声明:“我爹爹叫秦立谒,秦落雪是我哥哥。” 不待我们回过神,他就握紧小拳头前去砸门,并大声叫喊,吵醒了正在打盹儿的看门家丁。 两个家丁烦躁醒来,见是一小孩儿在叫山门,顿时火冒三丈。两人撸起袖子,一把拎起小木瓜的衣襟,凶神恶煞道:“哪里来的小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来这儿撒野,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住手!” 两人正要出手教训,幸得允康及时喝住。 秦国公府家丁自然是认得允康的,也认得我,更认得我们身后的于归,闻言一愣,赶紧松了手。 于归缓步上前揽过木瓜,抬眼一瞪,两人一瞬脸都白了,赶紧跪下磕头。 “太子妃恕罪,是小人们眼拙,没能及时向您请安。万望太子妃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啊。” 于归最懂如何摆架子,嘴不张,眼不瞟,光站在那儿就令人发抖的。 她咳嗽一声,冷冷道:“愣着做什么,还不通传你家主君出来迎接。” 两家丁如获大释,擦了擦汗,马不停蹄的赶去通传。 少焉,秦府的大门哗然大敞,浩浩汤汤出来一堆人。 戏缘 此后,建康城的说书楼里又多了一则笑谈,龄近花甲之年的秦老公爷秦立谒,竟还有个六岁大的私生子,乃是他与外室所生。 秦落雪从此告别家中独子身份,从一个人的老大,摇身一变,成了两个人的老大,虽本质上还是老大,可意义不同。而秦国公府也因着这个私生子的到来风雨飘摇,近日府上颇为不宁静。秦国公夫妇吵得不可开交,小肖氏气得直接跑回了娘家。秦落雪也是伤心他爹的行为,本以为父亲坦荡如砥,却没想到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秦国公的那位外室,听说是之前服侍小肖氏的梳头丫鬟,之前犯了点小错而被秦国公寻了借口驱赶出府。没想到的是,她不是被赶,而是被金屋藏娇了,也难怪小肖氏会这般生气,换做是谁不气。 啧啧,要不说大人物都是闷声干大事的,想不到这秦国公平日里端得正经,号称不纳妾、不逛花楼、不近女色,做了十足的正人君子,竟会在背地里弄出这等风流韵事来,年纪一大把,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着实隐藏得够深。 东宫花园。我和于归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四下都是我俩的笑声。临进南苑,她倏而止步不前,定定看向前方。我随于归的视线看过去,隔着一碧池水,看见了百里颛。 他伫立站在那畔,背对着我们,像在等谁。恍然想起,自我和长极成婚以来,都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百里颛了。我抬眼去看于归,她脸上不自觉溢出欣喜,连带着我也心情大好。在南瞻,数于归和我关系最好,我视她为挚友,她待我也是推心置腹,她若开心,我自然也高兴。 我坏笑的拐拐她的胳膊,小声道:“还不赶紧过去,太子殿下在等你呢太子妃。” 于归讪讪一笑,迟疑不决,仍不肯迈出一步。 我叹了口气,“看来,须得我出马不可。” 湖畔中间有座桥,隔着百里颛和于归,我拽着她急匆匆跑去,刚踏上桥,未曾想,还来不及跟百里颛说一句话竟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侍婢,打断了我们的脚步。那婢女向百里颛福身不知说了什么,百里颛未做迟疑,立即转身要走。回头时见着于归,有一瞬诧异。我推了推她,逼得她向前走近几步。 百里颛离得尚远,眯眸凝了凝,随即勾唇笑问于归:“回来了?” 于归怔怔的望着他,面无表情,想必心情复杂。 我小声提醒于归要走过去,她堪堪点头,隔着一段路程,只微微福身行了个拜礼,鬼使神差的想要遁逃:“殿下,妾身先行告退。” 不待百里颛唤住,于归立即拉着不明所以的我大步离开。 转身之际,我听到百里颛在身后轻唤于归。于归停下脚步,缓缓回头,尽力扯出一个笑。 ———————— 南帝近来心情大好,为了表达他这份喜悦,又扮了一回月老,赐了两桩婚,赵青鱼配了新科状元林周,盛云姜许给了陶若。 我在饭桌上听安平说起此事,惊得胃口大减,原本是要吃两碗饭,硬生生被吓得只吃了一碗。 “您没听错,是赵青鱼和林状元?陶若和盛云姜?” 安平郑重点了点头。 我圆喔着嘴,仍然不敢相信,再三向安平确认:“是赵青鱼,安阳王府的郡主赵青鱼?” 安平浅笑:“你这孩子,年纪不大,耳朵却不灵光。。” 南帝这婚真是赐得又讲究又惊人,让人始料不及,却在意料之中。 盛云姜心属长极,一心一意以为自己要嫁给长极为妻的,虽然被我捷足先登,她成不了正妃,只得退而求其次对那侧妃之位志在必得。可如今看来,这愿望又泡了汤,估计现在眼都哭肿了。 我对此表示唏嘘,感叹世事无常。可也只能是唏嘘,算不得同情,毕竟我又不是什么圣母,会来同情自己的情敌,更何况那个情敌还伤害过我。 不过若非要我圣母一回,我倒是有些同情赵青鱼,人人都知道赵青鱼恋慕庆阳王世子孟节,自小立志,非君不嫁。 我在惊讶的同时,也免不得为这人世姻缘感伤一番。 尤其是安平,她说赵青鱼时,句句都在替她惋惜感叹,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夹了一块排骨正要动嘴,但见安平心事重重,也不好意思再吃得这样香,便放下碗筷,捧场的疑惑追问道:“母亲为何如此在意此事,是为了盛姑娘还是为了赵姑娘。她们嫁得不都挺好的吗,夫婿皆是青年才俊,有识之士。” 安平轻叹一声,摇头不语。 我再次迟疑开口:“难不成,您是因为盛姑娘嫁要给陶若,不能给长极做侧妃而惋惜?” 安平怔忡良久,杏目圆睁,惊诧的看着我:“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谁在为盛家丫头惋惜了。她与我有甚关系,她嫁给谁都不打紧,我又不中意她,更不会让她做长极的什么侧妃。” 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追问:“那您在为何人遗憾哪?” 安平以手支颐,美眸半阖,恹恹道:“倒也不是为谁遗憾,只是有些感叹罢了。为赵家那丫头惋惜。” “赵青鱼?” 安平点了点头,缓缓道:“安阳王妃言穆雨和我是闺中密友,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厚。长大后,我嫁给了你公公,而言穆雨则成了安阳王妃。青鱼那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总喜欢追着我跑,一声声安平姨姨唤得可亲热了。我还想过,将来让她给我当儿媳妇。” 儿媳妇?您的儿媳妇在眼前哪婆婆! 安平兀自怀恋往事,全然不顾我在一旁撇嘴。 她神情恍惚,话锋一转又道:“可后来不知何故,青鱼母亲渐渐与我生了嫌隙,那丫头便与我生疏了。永河王府和安阳王府分属城南城北各一隅,若非重要场合,我们鲜少能见到。但不管怎样,小青鱼我还是挺喜欢的,自然也希望她能觅得良人。” 良人?林周虽其貌不扬,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量,如此一看,也算得良人啊。 我讪讪一笑,对安平补充道:“林状元那人我见过,还是很不错的,值得托付终身。” 安平不以为然,摇头道:“单看起来是不错,可和孟节一比就差强人意了。” 我默以为然,“孟节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相貌,都要胜过林周。林状元单独来看还是很优秀的,但总体来说,尤数孟节更得人心。” “我惋惜的,不是这些可以忽略不计却非要扯上的对比。最为关键的是,我惋惜小青鱼的春闺意愿,一腔深情,到底还是错付了。这遗憾,恐会让她一辈子意难平。” 一辈子意难平?竟会这样严重? 我知道赵青鱼喜欢孟节,可不知她已经喜欢到了这个地步。 经安平说起我才知道,赵孟两家本是世交,但安阳王与庆阳王政见不合,也是人尽皆知的。虽然表面看着和和气气,风平浪静的,实则两人都是笑里藏刀,互相看不上对方。年轻那会儿,针尖对麦芒,常在朝堂之上剑拔弩张,据理力争,弄得南帝多次难做。 如今两人年纪大了才懂得收敛,近些年也逐渐缓和关系,慢慢开始走动。 安阳王本有意和皇家联姻,但赵青鱼却自小立志要嫁给孟节,安阳王百般不愿,但为了女儿终身幸福,却又不得不放下成见,主动拉下见面去和庆阳王套近乎,也曾数次提及此事愿与孟家结为秦晋之好。 若不是孟节僵着脖子不肯点头,说不定他和赵青鱼早就成了。可如今,赵青鱼却被南帝的指婚,活生生灭了原本的期盼。南帝有意阻止“两阳”联姻,为防两家合并壮大势力,这才会率先出击,选了个背景不大,又看似前途光明的人配与赵青鱼,以此来阻止赵孟结合。 我甚至怀疑南帝是早有预谋,之前说想将宴臣公主指给林状元,恐怕也只是随口说说。布好了局,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南帝再有闲情逸致,也不能闲得发慌去插手臣子嫁女儿的事儿,他那是看着臣子的壮大,坐不住了。 只是可怜了赵青鱼,也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我虽和赵青鱼不睦,倒也说不上讨厌她。相反,比起口蜜腹剑的盛云姜和咄咄逼人的陶絮儿,赵青鱼心直口快,敢爱敢恨的性格更对我脾气。 总的来说,赵青鱼和林周,我倒是没怎么惊讶,而陶若和盛云姜实在难以置信。 陶家的日渐衰败显而易见。自从有了强劲对手听笙,陶贵妃在宫中是远不如从前,南帝甚至有意要将其废黜。陶家明明才丧圣心,南帝又怎么突然赐婚,还是和如日中天,正值鼎盛的盛家。 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我自安平房中出来天已经大黑,提着一盏灯笼心,不在焉的向着仪含阁走去,脑海里尽是在安平这里听到的消息。临进院,眼前明亮烨然,抬头望去,长极提着一盏灯就站在那棵海棠树下。海棠花掉落在他肩头、脚下,还落了一片在发冠上,他微微侧着脸,凝眸盯着地面,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长极。”我轻声唤他。 他一刹惊醒过来,瞧见我,粲然一笑。 我心下欣喜,立即向他走去。 “长极,你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我低头抿嘴傻笑,忍不住斜眼看他。他不言不语,只定定瞧着我,忽而又淡淡笑了笑,伸出手来牵住我的手:“回去。”。 。 …… 窗透初晓 进院回到房间有好长一截路要走,四围环植树木,藤萝碧叶,多是繁花缀枝。若是白日赏景还好,可到了晚上便是吓人。葱郁绿植经月亮照后投下的暗影,造型特别,千奇百怪,风一动,左右摇晃,看起来甚是诡异。平日里我和朵步走时,就是用两盏灯笼照明也觉害怕。 今夜无月,周围漆黑,我们缓缓向着前方走去,此刻院内树影斑驳,婆娑多变化,亦如往常般瘆人。可长极握着我的手,我一点不怕,反而觉得十分安心。 “母亲都与你说了什么,竟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长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暗哑低沉,很是疲惫。 他问我安平与我说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如何开口。我和安平前半段都在说赵青鱼和林状元的事,后半段却扯到我身上。不是跟我说哪位官员又添了小儿子,就是哪位夫人又抱了孙子,安平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她想当祖母的迫切愿望。难道让我跟他说这些?我实在羞于启齿。 我低头不语,将步子迈大,只想走得快些。长极拽住我,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左顾而言他,“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近来太忙了。” 长极捏了捏眉心,淡然一笑:“嗯,最近事多,是有点累。” …… 移至中庭长极时止步不前,放开我的手,柔声道:“早点休息。” 我滞了一下,呆然问道:“你……不和我一起吗?” 天啊,这般明显的且露骨话我都说出口了,跟着于归混了这么久,厚脸皮的功夫果然见长。但说完,我就脸红了。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死死盯着地面转移注意力。 长极也是怔仲片刻后才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打趣笑道:“我还有些重要公务得尽快处理完,今夜你无须等我,自去就寝便是。还是说,你舍不得我?你若舍不得我,不让我走,那我留下可好?” 我知他在说笑敷衍,只是不好点破罢了。他日日都有做不完的事,夜夜都有办不完的差。心里了然,失落难过,但又不想被他看出我的心思来揶揄我,只得强说些违心的话遮掩情绪。 我耸耸肩说道:“谁舍不得你,少臭美了。我每天吃好睡好玩好,哪里有时间去照拂你啊。你留不留无所谓,谁稀罕了,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多想,我就那么一说,你千万不要歪曲我的意思。” 他睫毛微微一颤,恹恹失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羞赧万分,将灯笼往他手上一塞,撒丫子就跑。 其实我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心里还是会难受。我们成婚数月,我和长极还不曾——算了,不提也罢。 ………… 我躺在床上发愣,出神望着窗口,天已经大亮,光从窗户照进来,洒满了一室。 起床梳妆时,镜子里的我眼睛红肿,神情倦怠,不知是不是没睡好的缘故。 用过早膳后,我领着月食在院子里溜达消食。院子里的海棠花开的极旺,繁花似锦,芳菲妍露。花上虽罩着锦幄防止花被风吹雨打,可仍旧抵不住雨疏风骤,时光催促,接连凋零。花瓣落了一地,浸透在积水处污了好颜色,也坏了人心情。 长极怒气冲冲自书房出来,在院中见着我,上来就质疑我偷了他的什么破画。 他直勾勾的看着我,语气生硬强势,容不得我有半点解释,张口就道:“你是不是又进我的书房去了?我只问你,可是你偷开了我的箱子拿走了里面的画?若是你拿了,快些交出来给我。” “画?什么画?”我一头雾水,不知他所言何物。 “还在否认?我的书房平日里只有你能进去,除了你动过我的画,还能是谁?你莫要再狡辩了,快些把画交出来给我。” “我没瞧见你什么画,更没拿你任何东西。你少诬陷我。” 他不信,仍一口断定是我,“哼,你没拿,那还能是谁。快点还回来。” 我颇为怄气,叉腰与他对吼:“你讲不讲理啊,我都不知道你说的画是什么画,你就要我交出来,我交什么给你?” 他这是怎么了,为何又突然变一副面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昨日对我还好好的,我去看望安平回来晚了,他担心我,还特意提着灯笼候在门口迎我回家,对说话我也是温柔体贴,嘘寒问暖,这才过了一夜,便又对我大呼小叫,还随意质疑。 想必又是闲着无聊,与我斗嘴找乐子来的。 “再说一遍,快把那画还给我,那幅画对我很重要。” 我近来精神欠佳,无力也不想与他争吵,任他再说什么也不再搭腔,自顾自去逗弄月食玩。我将月食揽在怀里,让它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腿上,拿着一把小梳子,慢条斯理地替月食梳着毛发。月食惬意的半眯着眼睛,由我随意折腾。 见我沉默不语,长极再次开口找茬,语气轻蔑,神色也十分凝重,:“原来你们北邱的女子都是这般敢做不敢当啊。且惯会演戏,擅长装聋子和哑巴。做出这等窃贼所为,却若无其事,怡然自得。” 我大怒,虽说我平日里常和别人吵架,但也从未得理不饶人,或冤枉过别人,更没被人这样诬陷指责过。而且这个人还是长极。他方才所言,句句带刺,字字戳心,不但羞辱了我,更伤及两国荣辱。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大动肝火,总之我是被他惹怒了。 他丝毫不在意我脸色有变,仍锲而不舍的向我讨要,“我说了,请你快把你拿走的画还回来。” 我恨声张口:“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你要我说几遍,我不知道你的什么画。” 我吸气吐气,一番忍让,终是忍无可忍。将手中梳子狠狠砸在地上,抬眼瞪着他,咬牙切齿,:“还有,你说我便是了,何故扯到我们北邱女子身上!我不知道你为何事这样恼怒,可不管为什么,你都不可以说出这种话。我告诉你,我不管做过什么事,就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犯了错,不用你说,我也定然会承认。可我没做就是没做,没拿就是没拿,打死也不背黑锅。你以为我稀罕你的什么破画,你以为你是画圣吗我要偷你的画。你的什么破画,我不稀罕。” 我和长极不曾这样脸红脖子粗的吵过架,时而斗嘴,也都是嬉皮笑脸,从未像此刻认真严肃过。几个胆子小的侍女被我们这样大的阵势给吓到,跪在院内请求我们休止干,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长极轻蔑哂笑,我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冤枉我,实在气煞我也。 他顿了顿,忽而冷笑道:“不稀罕?那你还偷偷到我书房乱翻,看我绘的丹青,临摹我的字帖!还成日里缠着我让我给你画画。若不稀罕,你将我给你绘的画像还回来啊。” 我木然,我确实是央着他为我画过一幅画,可没想到,如今倒成了他冷对拿捏我的说辞。 我甚为诧异,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长极,而是个幼稚怪。 真是可笑,送出去的东西也能时时放在嘴巴里念叨的嘛!居然还好意思要求别人还回来,这种行为,垂髫之童都不屑于做。 我扶额,嘴角微微抽搐。 他却得意的挑眉,腆着脸道:“被我说的哑口无言了。” 我气急败坏,嘎嘣扔出四个字:“还你便是!”不等他接着说话,我转身朝室内走去,他急忙移步挡在我前面,眉头紧皱道:“我要的不是你那幅,而是被你偷走的那幅。” 我眉眼不兴,嗤笑回复:“从头到尾,我只要过你一幅画,既然你不想给,那还你便是。免得你在拿此来讽刺我。” 长极愕然挡在我面前,宛如一尊石像,我用力推开他,脚下步子不停。 他拽住我,愤然怒骂:“真是不可理喻!算了算了,我不要便是。” 他见我果真要去取画,气得拂袖而去。 我踌躇不前,回头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一片空白。 实际上,我哪里舍得去把画摘下来还给他,不过是装装样子,气气他罢了。我知他脾气,见我态度强硬,自是不会再与我较劲。 我还是没想明白,他到底丢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画。 —— 整个晚上,都因为这场莫须有的偷画事件搅乱了我的好心情,使我心绪不宁,愁闷不堪。 烛火惺忪,人影孤单,我坐在软榻上,反复回想和长极吵架的事。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今日要生那么大的气,他一直在说我偷拿了他什么画,可又不明说那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也不许我辩解,不分青红皂白就骂我一顿,着实可恶。 越想越气,越气就越想打人。正气着,小腹一阵抽痛,只觉身下有暗流涌动。 算算日子,兀又明了,应该是来葵水了。 我每次来月事腹内都会阵痛,眼下更是痛得冒冷汗,大抵是被那个蛮不讲理的人给气急了。 我扯着嗓子,冲着外间大喊朵步。她此时正在灯下替我绣制襟怀,乍听我唤她,抱着针线笸箩就匆匆赶来。见我吃痛的捂住肚子,也不问原因,只急忙张罗替我处理亵裤。未几,便差人去把早就熬煮好的汤药端来给我喝下。 祸起萧墙 药到嘴边我便觉察出来这药不对,一股怪怪的味道,呷一口,奇苦无比。 我砸砸嘴,十分嫌弃,“朵步,你给我喝的什么东西,不是往日里喝的阿胶红枣汤啊。” 朵步含笑坐在我身边,又露出一副慈母模样。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道:“这是调养身子的药。我特意请御医开的方子,益气补血,美容养颜,还能……” 话未完,她欲言又止。 我端着药碗凑过去,“还能什么?” 朵步犹豫须臾,嫣然笑道:“还能有助生息,绵衍子嗣。这汤药须得在来月事的头一天喝才管用,打从这月初我便算好日子,这几天都在熬制,就等着时候到了让你喝下。正好,此时赶上了,你快趁热喝。” 我一瞬错愕,看着碗里冒热气的汤水,心里五味杂陈。 这汤,我喝不下…… 我迟迟未动,朵步柔声询问道:“怎么不喝,是嫌药苦吗?那我去给你拿点蜜饯果脯下药如何?” 我讪笑,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绵衍子嗣?我和长极至今为止都不曾圆房,哪里用得着喝什么助孕调养的汤药。 朵步叹了口气,揽了揽我的脑后垂下的一缕头发,“你是有什么心事吗?不妨与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我将碗放在桌子上,暗暗失落,总不能跟朵步说我的闺房之事。如此难为情,叫我如何开得了口。 朵步又催促道:“缺缺,趁着药温热快些喝了,凉了药性就会减弱。” 我瞥一眼桌上的汤药,无端生出几分厌恶,扭头赌气道:“我不想这么早要孩子,我都还是个没长的孩子,还要什么孩子。” 朵步眉头一皱,便板着脸开始训斥,“又在说什么傻话,你都几岁了还是孩子?十五岁,已然到了可以生子的年龄。你既嫁做,理所应当是要为夫婿生儿育女,繁衍生息的。怎还在由着性子来,说这些没用的气话。” 朵步的坏脾气一上来,不管是谁不给好脸,尤其是训斥起我,更是半点情面不给。 我咽了咽口水,大气也不敢出。她将药碗抬起,递到我眼皮子底下,稍作停顿,随即又道:“你可以不理会我的一番心意,却是不能白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药,快喝了。” 我明确拒绝:“朵步,我不喝这药,我又没病。我肚子疼,要喝红糖姜茶。” “喝完这个再喝其他的。这不是治病的,只是调养身体,你只管放心喝下去,并无副作用。” 我不想辜负朵步的好意,可也不想平端喝些没用的东西,她再将碗递进时,我下意识便去推。一递一推间,便打翻了这药碗。 汤水四溅,泼了一地。 室内静谧如雾,两两无言。 我难为情的耷拉着头,竖着耳朵听候发落,等待良久,朵步竟是连重点的叹气声都没发出。 她这样沉默让我心里直打鼓,顿觉山雨欲来风满楼,十分恐慌。透过余光去看她,只见她像一尊佛似的坐着,一动不动,神色凝重。 我慢吞吞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拽拽她的衣袖,企图讨好。她不为所动,淡然抽离我的手,扭身背对着我,继续沉默。 我深吸口气,不顾她的抵触去抱紧她的胳膊,撒娇求原谅:“朵步,你别这样,别不理我。你说说话,或者你骂我。随便你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反驳你的,真的。” 她继续不搭腔,出神凝着地面。 我挪了挪位置,离她更近,抱着她的手摇来摇去,努力使她消气:“好了,我答应你喝药,你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嗯?嗯?” 这话说得十分奏效,朵步果然动容。 她勾了勾嘴角,冷冷笑道:“就是你现在想喝,那药也没了。” 我又惊又喜,却假装遗憾:“就一碗啊?” “这药珍贵,配制极难。是我好不容易才求得孟世子给的方子,一月吃一次,一次只有一碗,现在你把这碗打翻了,哪里还有?” 哦,原来如此。 咦,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可这话到底哪里不对呢。 我思酎少焉,脑子一转,倏而通透清明起来。 我凝着朵步,结结巴巴问道:“这药,你是向……向孟节……孟节要的?” “对!” 朵步眉眼一动,随即静默,重新恢复她惜字如金的风格,问什么都只用极短的字词打发我。 我吐字异常艰难,几乎一字一顿说完的这句话,“你是让孟节特意给我配制的药,也有说明,是想要给我调养身子绵衍子嗣用的?” “嗯!” 我眼角抽搐,再问,“那你何时去找他的。又是去哪里才找到他,让他给你配药的?” “上个月,庆阳王府!” 我咽了咽口水,“以谁的名义?长极还是我?” “自然是你。” 我苦笑,竖起大拇指,言不由衷的称赞:“你真是有心了。善解人意,考虑周全,做事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干脆利落啊。” 她颔首,坦然接受,不痛不痒回我一句:“谢谢。” 我扶额,再无话可说。 —— 风乍起,吹乱一池春水,太平日子过了没一段时间,建康城再起异事。这次事关陶家,也事关整个南瞻军机要务,便是陶韩。就是从前追着我满大街跑,有龙阳之好的那个家伙,也就是被武平齐逮住的那个死胖子。他是陶贵妃的另一个外甥,陶若的哥哥,陶家二郎。 这个陶韩仗着是自己是陶贵妃的侄子,平日里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做尽了坏事儿。而他最大胆的行为,是没有去官府备案的情况下,便敢私开矿山。不管是哪个国家,对矿山,尤其是铁矿的把控都是极其严格的,私开矿石者,一旦被发现,轻则罚钱,重则罚命。这些陶韩自然也知道,但人家无所畏惧,还甚是高调的开起了他的黑矿。就算他四处显摆,也从没被举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本来,按照陶家在朝中势力来看,私开铁矿,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的去缉拿,毕竟官宦纨绔做过的大事儿多了去,官官相护,利益牵扯,往往调查官员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将事实掩盖过去。可不巧的是,如若不是陶韩名下的一处矿山出了事,矿洞塌方活埋了数百人,属于重大命案,遇难家属联名上书惊动了朝廷,这陶韩至今逍遥法外。这还不是陶韩最吃亏的,吃亏的是负责调查此次案件的人,偏偏是武平齐。 武家和陶家有世仇,又是朝中政敌,武平齐受命调查矿山一事,自然做得分外上心,格外卖力。介入调查后才发现,陶韩的的罪行其实远远不止这些,而那出事的矿场也绝不只表面上那样简单。 那矿场明面上是去开采煤矿,而实际开采冶炼的却是铁石。众所周知,陶家是皇家的兵器库,锻造技术是整个九州最好的,刀剑锋利,得之可削铁如泥,叉戟趁手,得之可所向披靡。故而,周边国家无不想学得这铸兵器的窍门,可惜学不到,只得偷偷花高价购买。陶韩便是看到个中商机,私开铁矿,将这些铁石进炉锻铸兵器,并以高价贩售到了邻国。 深入查下去,再次令人咂舌的是,陶家不光贩卖兵器,倒卖军火,还涉嫌通敌卖国。陶戍臣作为负责绘制疆域版图的秘臣,曾参与绘制了南瞻的《山河图》。 《山河图》上面清楚记载了南瞻每一座城池地貌,每一处军事要塞,以及各个通关口道,若是落到敌国手中,无疑是为外敌的入侵,提供一份作战地图。而陶韩偷拓《山河图》,企图泄露南瞻的军事机密。作为他老爹的陶戍臣,定然也是知情的,或说,也是参与者之一。 陶家在南瞻的地位甚重,祖上先辈跟着高祖创立了不朽基业,世代高官厚禄,又靠着一门铸剑手艺立稳脚跟,得道南瞻历朝皇帝青睐。到了陶戍臣这一代,虽说他官位不重,陶家所得荣耀也远不如从前,可陶家世代积累的勋荣还是在的,尤其陶贵妃入宫多年盛宠衰,南帝对陶家的重视可见一斑。便是之前因为天旱赈灾一事陶戍臣被罢官,南帝对陶家的信任也丝毫不变,陶若在朝中也是步步青云,颇受重用。 但令人震惊的是,如今陶家却做出通敌卖国的事,而举报这一切的人,竟然是陶若!!陶家可真是玩完了。一个庶子捅出的天大的窟窿,祸及了整个家族。 陶家数罪并罚,被抄家查封。 不久后,陶戍臣和陶韩就被判秋后问斩,一切家产充公,府中女眷全部纳入军营。因为陶若早早与陶家划分界限,另立门户,还大义灭亲主动揭露,不但没被处罚,反而受到南帝恩赏,逃过一劫。 陶絮儿作为陶若的亲姐,虽没落得死罪,却也要被罚流放,到那千里之外的百越郡。听闻那里瘴气萦山,荒芜萧索,到处都是毒蝎,时而猛虎出没,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凡去之人,死之六七。作为一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堆砌长大的娇小姐,一听自己要被流放此处,立即昏死过去,哭都来不及哭一嗓子。 陶若作为除奸功臣,深得圣心,自然是不会放任姐姐不管,让她受此磨难。在陶若反复请旨下,终是让南帝松了口,免去陶絮儿的流放,改为充入官邸为奴。至于充入谁家为奴,目前还没个定数。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有祸也会祸害一族。 陶家败了,陶贵妃也因此受到牵连,禁于冷宫。 归附 七月有落梅风,夏至霖霪,至前为黄梅,自入了梅雨时节,绵绵细雨便再未断过。 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潮湿的天气里,最让人心烦。 而让人心烦的节日里,却又不合时宜的多了一桩喜事,鲁国举降归附南瞻。为了表示天朝圣恩,也为稳定两国盟约,南帝决定与鲁国联姻,永以为好。众所周知,南瞻能担任联姻的人,唯有一个宴臣。 陶家毁了,陶家的儿郎们大都丧了命,只余下陶若。陶家的女儿们,不管是陶贵妃还是陶絮儿,一生皆毁。 陶贵妃老实的待在冷宫里,往后余生,注定凄凉。陶絮儿则是充做官婢,昨日进了安阳王府。 其实,对于她们的所得的结果,我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以两人的为人处世来看,谁都不是无辜的,得到这样的下场也算因果不虚。 陶絮儿从小跋扈、刻薄,心术不正,帮着她姑姑害过不少人;而陶贵妃,更是谄媚祸源,作伥后宫多年,手上沾染鲜血无数。 安平是南帝原配起皇后的养女,自小在宫中长大,她和赵青鱼的母亲以及陶贵妃,都蒙起皇后亲自教养过。按理来说三人关系应该很好才对,但现实却绝非如此。安平素来看不惯陶贵妃,历来与她不对付,从前领我进宫时,也多次提醒我要提防此人。我虽对陶贵妃的蛮横霸道有所耳闻,但她对我也还算不错,所以并不能理解安平所言。后来安平无意说起一星半点有关陶贵妃的事迹,言语之外,也多是厌恶。 陶贵妃生就美艳,自带万种风情;且她聪慧毓秀,甚有学问,可谓才貌俱佳。只可惜,她却是个不折不扣蛇蝎美人。陶贵妃闺名陶染衣,她的母亲是起皇后的长姐。因起皇后身体不好常年需要服药,以至多年不曾生育。陶家为了讨好起皇后,在朝中有所依附,于是六岁的陶染衣便入宫寄养在皇后膝下。陶染衣入宫十年,起皇后诞下如今的太子百里颛,不久初薨,后宫无首,正值跃迹之机。 那时南帝思念亡妻,无心朝政,更无心后宫,每日只醉心于写悼亡词和逗弄稚子百里颛。起皇后作为陶染衣的姨母,临终之际,对南帝也有所嘱咐,让其对她多加照顾,免去她在后宫诸多不顺,言下之意便是让南帝纳了她为妃。 陶染衣本就生有七窍玲珑心,颇具智慧,又得此云梯,自然是步步生莲。起皇后薨逝不足一年,陶染衣便成了南帝的才人。 她在后宫过关斩将,从一个小才人到南帝的婕妤,再位居贵妃,中间不过隔年时光,其手段高明,可见一斑。 陶家原就是南瞻的名门望族,又因为陶贵妃的得宠,一时风光无限好,无人争翘楚,陶贵妃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可如今,却是这样惨淡收场。 我鲜少会为别人的故事感伤,因我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可怜了,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 要说在这场祸事里非得同情一下谁,我倒是有些可怜宴臣的。我们都一样,都成了国家送去异国求和的吉祥物。 常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陶家的败落,陶贵妃的失宠,让宴臣成了最无辜的一个。 作为南帝唯一的女儿,南瞻仅有的公主,宴臣享有史无前例的荣耀,然,荣耀给多了,必定是要尝尝苦难的。 原本此次联姻也不是非得由宴臣亲去的,她一心一意想要嫁的人是秦落雪,陶贵妃也早有打算成全爱女。可惜,就在这备选的节骨眼上,陶家犯下如此罪行,坏了陶贵妃所有的计划。 宴臣为了让南帝宽恕其母,遂主动请命前往鲁国和亲…… 日子定于下月十五,也就是仲秋。彼时万家团圆,花好月明,竟是离人泪。宴臣也将重复我走过路。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仲秋才过,转眼间又是金秋十月。 于归许久没来找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许是生病了。这日天趁放晴,我早早乘车去东宫探望。 我到时已是日上中天,于归竟还没起床,将房门掩得死死的,任我将门敲得震天响,也不见她理会。 东珠说她家主子自送宴臣公主出降归来后,连续一月,都是这副闷闷不乐神情恍惚模样,她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儿都不去,谁来也不见。 东珠泪眼婆娑,说得动容,哽咽着让我好好开导开导于归。她虽什么都没透露,我已心下了然,只怕于归的难过,又与百里颛脱不了干系。 我让东珠唤来内仆强行把门弄开,待门破开,我佯装动怒,阴沉着脸,气势汹汹朝内室奔去。随着最内间的门被我哗啦一声推开,抬眼处,是于归盘腿坐在床头,以手支颐杵在膝上发呆。见我进来,她眉眼微抬,随即不紧不慢地掀开被子,将自己埋进被窝里蜷缩成一团。 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点气都不透,她这睡姿,像极了一条冬眠的蛇。 我抱着手立在她的床边,静静等着她伸出头来吸口气。 她良久未动,仿若死人。 我扶额叹息道:“你又是在跟谁赌气,还殃及到了我,连我也不搭理了?” 她不开腔,继续装沉默。 我掀开她的被子,本想骂她几句,但见她废柴一把,只好作罢。我坐在床边,帮她掖掖被角,她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尽管她已经尽力遮掩红肿的在眼睛,却还是被我看到。 我陪着她在房中沉思了会儿,期间问过她好几次她和百里颛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问什么,她都是摇头晃脑。 后耐不住我的追问,终于敞开心扉说道:“今日,百里颛又进宫了。” 我扯扯眼角,苦笑道:“他是太子,进宫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难不成是为了这事难过?” “他进宫不仅仅是为了处理公务,更是为了报喜——温耳有身孕了。” 我惊诧不已,一下子站了起来, “温度有孕了?” 于归讪笑:“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愣住,好半天缓不回神来。 “已经确认了,温耳真的有孕?” 于归怔怔点头,十分感伤。 我收起讶异,不想再戳她痛处。她却唉声叹气,悲切道:“我以前还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可是现在有了。温耳不是一般人,她被百里颛心心念念多年,是他不肯忘却的朱砂痣。以前她在边疆,离得远,倒没什么感觉,可现如今她时刻在我眼前,我如何能够轻敌,而且,她现在比我早一步有了孩子。” …… 我咳嗽一声,努力变着法安慰:“瞧你那点出息。为了这点事要死要活的,你可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再将来以后的太后。身份尊贵,地位崇高,若连这点度量都没有,啧啧,那我可就看不起你了哈。” 她僵住,扯扯嘴角朝我投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我反复思量,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坦然与她说清现状,:“于归,我知道这样说不对,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我还是要说,百里颛是东宫太子,并非又不是一般人,皇室人丁单薄,作为太子他必须也该早早有子嗣才对。虽然你不愿意接受,但这确实是事实。我知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没办法,你必须直面现实。” 于归赧然失笑,反问我道:“我知你是好意,可如果今日换做是你,你会怎样,也轻易接受我的安慰?” “什么?” 于归凝神瞧着我,笑意阑珊:“如果当初温耳嫁的人不是百里颛而且长极,她比你先有了长极的孩子,你心里会怎样想?” “于归……” 她打断我,又道:“以前我总在想,百里颛和温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都会做什么呢。是否常是含情脉脉两两相望,亦否把酒言欢,追溯当年曾经?他们谈论的话题里,可曾只言片语提到过我。现在,我脑海里又总是一幕又一幕地出现百里颛和温耳还有他们的孩子,三人日后温馨相处的画面。虽宽慰自己往他处想,莫要再自寻烦恼,但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如果是你,缺缺,你会和我一样的难过,一样的伤怀失落。” 我无言以对,的确如此。 待于归倾吐完毕,静默良久,我方才开口道:“于归,尽管你我都不爱听大道理,可我还是要说的。你既已嫁与太子殿下,又何必再惧故人之情。就是不得太子殿下怜爱,伴他左右最长久之人也只有你。百年后墓穴栖身,也是你二人,旁人无份。我说的这些,你想明白否?你说如果当初温耳嫁的人是长极,可能今日难过的人就是我,不错,我确实会这样,也会难过,也会吃味。但我会很快就会释怀,真的,我没说大话。毕竟,人都是要往前看的,绝不会因为眼前的不如意一直消沉。我想,就算日后率先为长极诞下子嗣的人不是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我才是正妃啊。只有我的孩子才是未来的景王世子,只有我才是将来和他同眠一个陵墓的人。只要如此想,我就什么都能看得透了。” 于归被我这通不着调的话逗笑,努努嘴道:“说些什么鬼话。” 我耸耸肩,堆笑道:“不是鬼话,而是良言!” 于归垂眸,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俩说了半晌话,傍晚的时候,我才打道回府。 回了府,却发现书房中灯火全暗,也不见长极身影。随手招来一名侍女打听,才知他尚未回来。 胸口闷闷的,喉咙兀地刺疼,只觉一股腥味溢出。我大口喘喘气,猛地咳嗽,竟咳出了口血沫子。忙擦去唇边血迹,抬头望着前方,眼前晕眩不已,一个不稳直接倒在地上。 ———— 高山仰止 我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浑身酸软乏力,脑袋晕晕沉沉,神识不清,好像这头不是自己的一样。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向光处的长极,他身边还站在一个人,仔细分辨是莫太医。他们背对着我小声说着什么,我也没力气去招呼,只撑起身子去够床边小案上的茶杯,心里燥热,连带着嗓子也干的冒火,须得灌下一杯清茶方才能得解脱。 因我翻身时闹出动静,引得长极回头。他见我醒来似乎很是高兴,朗声唤了我一句,便立即朝这边走来。 “长极,我渴了,想喝水。” 一开口,声音沙哑难听,就像被人捏住脖子。 长极连忙止住我,“你好好躺着别动,我这就给你倒水。” 他端着茶盏坐在我身边喂我喝下,又轻声细语问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渴了多时,此刻就如旱了一日的老黄牛,只顾着喝水,哪里顾得上说话。 他难得耐心的等着我喝完,又续添一杯,待我喝够了,才缓缓开口:“若身体有不舒服的只管说出来,莫太医在这儿,正好给你一并看了。” 我推开杯子,恹恹摇头,只说浑身没劲,并无大碍。 长极将杯子放下,毫无避讳的抬手替我擦了擦嘴,举止亲密,自然大方。“没事就好,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他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在演戏给谁看?那日还气势汹汹的找我要什么画,与我吵的不可开交,恨不得与我打一架解恨,现在又表现得温柔体贴。变脸这样快的?我环顾四周,寻找屋内的可疑人员,搜寻无果,只得一个臊红了脸的莫太医。老太医也很识相,自动退至几丈外站着,不急不躁的擦拭他的药箱。 我一瞬不瞬的盯着长极看,他也气定神闲的回看我,忽又咧嘴哂笑道:“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没看什么啊。”我往内挪了挪位置,腾出足够的空间让他坐下。 长极敛了笑意,抬头召来候命的莫太医。 我看着莫太医的医箱就发怵,尤其是此刻他展开一整排粗细不均,明晃晃,亮闪闪的银针时,简直是心惊胆战。 我眼神一动,脱口而出:“别过来!” 长极皱了下眉头,看向我:“你时常会犯头疼病,哪次疼起来不是疼得死去活来。这病须得及时根治才行,越往后拖越严重。你这次都吐血晕倒了还逞强。” “我吐血晕倒也不是因为头疼引起的啊。” “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我严词拒绝,“总之我不针灸。我头疼的疾病,是自娘胎里便带出来了,看遍天下名医都无效,何况寻常大夫。这病是治不好的,何必多此一举。” 莫太医握针的手猛地一颤,脸色酱紫,怒不能言。我自知说错了话,遂急忙改口:“虽然莫太医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但……我这病非同小可,轻易治不好,还是算了。” 长极眼神深沉,不容反驳:“不管治不治得好,你都得试试看。” “可我不想扎针。” “唯有此法最为有效。” 经我强烈的反抗,最终……还是无效。无奈只得认命。 我紧紧抱住长极的胳膊,任由那锃亮的银针一根根刺入颅骨,疼得我乏意全无,眼泪直流。等莫太医一整包的银针用完时,我已顶着满头的针,动也不动,犹如一只被点了穴道的刺猬。长极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暖暖的,还带着薄薄的茧。我心里欢喜,就算这般痛苦,我也紧闭牙关不肯出声,只死死的咬着嘴唇。良久,我的手心里开始沁出密密的汗珠,我怕他会嫌弃腻乎,便下意识想要把手收回来,他笑了笑,握得更紧。 “若是扛不住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我佯装淡定,哼哧不屑道:“这算什么,一点都不疼。” 话落,莫太医又取出一根针,快如闪电地往我额头刺去,我再受不住,痛哭失声。 看,这是说大话的下场。 须臾, 莫太医缓缓取出脉搏上的银针。银针雪亮,泛着寒光,上面沾染着点点血迹。等针全部取出,我已疼得浑身颤抖,拼命攥住被子。体力不支,正晕怵要倒,长极立即俯身下去将我拉起来抱在怀里。我靠在他肩头,兀地呕出一大滩血。 “缺缺!” 长极惊诧出声,脸色阵青阵白,难看的很。 我抬手,肆意揩去嘴边的血,没个正经的嬉笑道:“没事没事,我血太多,吐出点也无所谓。” 他微怔,赧然失笑。默而不语,只轻轻拍着我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哄着我,难得的柔情。我心里甜蜜,想着,便是再扎个百八十针也是受得住的。 我靠在长极怀里,虚着眼睛去瞧地上暗黑的血块。过了好久,疼痛方才消去,长极还在紧紧抱着我,使我动弹不得。 我费力将他推开,朗笑道:“你干嘛那么紧张。放心,我又不会死……” 长极狠狠剜了我一眼,怒斥喝道:“又在胡说。” 我满不在乎,淡然处之。 “我随口说说而已。”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正色道:“总之是不能胡说的。你可知道,有句话叫一语成谶。” 我干干一笑,没有再说话…………。 正时,莫太医神色凝重的走来,拱手禀道:“王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长极略略点头。 莫太医躬身请走长极,不知要与他交代什么,两人皆是一脸严肃,神神秘秘的。 长极这一走,好像把房间里所有生气都带走似的,我再无半点精力支撑,裹紧被子恹恹睡去。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正欲睁眼,便感到一股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痒痒的,酥酥麻麻。 不待我反应过来,腮上便附来一下柔软得犹如花瓣似轻抚,软软的,温温的,还有点湿润。我缓缓睁开眼睛,长极的脸近在咫尺。 他的睫毛是那么长,他的脸近得我都看不清楚。 他在做什么……在亲我? 一时间,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汇集到了大脑,让我没法思考,耳蜗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像要冲破胸腔。好半晌,我都是眩晕当中。 在我呆若木鸡,迟迟未做反应之际,一个吻落在左脸上,似觉不对称,又亲了我右边的脸颊。最后才落在了唇边,顺延而上,定在了唇瓣上…… 他啃我做什么! 我攥紧拳头,浑身酥麻得犹如蚂蚁在爬。他捧着我的脸,鼻子,眼睛,脸颊,皆落下他蜻蜓点水似的亲吻。 我紧张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手心沁出冷汗,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良久,他从我的唇上移开,我抬头看他,他也是羞红了脸。 我迟缓的抬手摸着嘴唇,心乱如麻,仍觉不真实,犹如坠落云端。 我凝眸望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忽地俯下身来抱住我,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圈在怀里,头颈交错,炽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后。 他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我晕,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含含糊糊,尴尬的老实回道:“换句简单的,我听不懂。” 他叹气,笑了笑,又道了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样,该听听懂了。” 我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急得如弦上玻珠,一跳一跳的,总也没个完。 这话听是听懂了,只是,他是为何意,我仍是不解。 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不,应该是觉得自己有毛病才是,我总在关键的时刻说些不合时宜又甚是无脑的话。就如此时,本来自己倾慕多时的心上人也说喜欢自己,正常人不都该是心甜如蜜,然后一副害羞模样,甚至是喜极而泣,又或者两两无言,只与恋人紧紧相拥。 而我第一反应竟是去问他:“你在背诗吗?” 长极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他很是无奈叹了口气,扶额道:“真是不解风情,笨死你算了。” 我脱离他的怀抱,和他四目相对,再不躲避,直直问他:“那你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个。” “你说呢?” 我的顿了顿,呓语道:“你这是,在说喜欢我吗?” 话落,我赶紧低头,生怕他会笑话。 我努力扼制心下激动,压得声音沉闷,“我胡说的,你就当没听见。” 他愣了愣,随即重新抱着我,附过来在我耳边柔声道:“对啊,我喜欢你。” 心里蒙蒙如雾,悚然抬目视他,他也一脸认真的凝视着我。 长极容貌极美,世间少有的殊色,而我模样一般,本就自信不足;就如此刻,我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简直丑到不忍直视,这样的我,怎么敢希冀于他倾心于我。我自来活得清醒,不愿糊涂勉强,便是对他所言喜不自胜,仍是不肯自欺欺人。 我将头埋得很很低很低,解嘲地给诉说自己:“我不聪明,不自信,不漂亮,便数说善良的人,我都排不上前号。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笑笑,镇定自若,“还有吗?还想说什么?” “我心胸算不得宽广,才德也不兼备,还好吃懒做,好逸恶劳……这样的我,配不上你的。” 西窗烛 他仍旧笑笑,“还有吗?” “ 都说了这么多缺点了,还嫌不够啊。” 我顿了顿,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明明是他对我表明心迹,怎么变成了我的自我检讨。 我恨恨道:“没了,已经说完了。” “可你没有说到关键,也没有说清你现在的态度。” 长极沉了沉眼,收敛笑意。 我犹豫,声如蚊蝇的问他:“你方才说喜欢我,我不是太明白。” 他讶异,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迟疑道:“有什么不明白的,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我摇头晃脑,解释道:“我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喜欢我,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说真的,我没盼过他能对我说这番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现在心情很复杂,很乱,很慌,更多的是藏在窃喜里的清醒。 “你不是,一直恋慕着温家十三娘吗,你不喜欢她了?” 我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他们之间的情意有到底多深,我又知道几分呢。 他懒懒笑道:“这才是你在意的对。” 我绞着手指,故作镇静,:“我听闻,你曾经为了不应承下与我的婚事,甘愿受今上的责骂鞭笞。那个时候,你是为了温耳。我看的出来,你很喜欢她。既如此,当初何不早与她定下亲事,说不定还能免去我这一劫难,不用同我成婚,成了和亲之首选,留得终身遗憾。” 我说的极其艰难,吐字却异常清晰:“长极,我原本以为喜欢一个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自己心里头欢喜,那个人知不知道都是次要的。可如今我才晓得,原来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容易。除非真的心宽到能够不介意他的漠视,独自受着相思苦。可是单相思,真的是件又蠢又笨,费心费力的事儿。你今日对我说了这番话,让我觉得很不真实,如坠烟海,像是一场梦。我怕梦醒了,发现一切都是假的,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如此下场,那该多伤人啊。” 长极没想到我会扫人兴致的说出这些话,脸上风云变幻,有吃惊,有不解,还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知这笑为何意,怕是嘲弄。但他怎会嘲弄呢,只怕又是我多意了。但他缄口不言,不喜不怒的端坐着,让我捉摸不透。 我拉住他的手,迫使他与我四目相对,“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你必须得娶我,只是因为我这个人来说,你可否会娶我?” 我一瞬不瞬的瞧着他,满心期待…… 可他未回答,无形的压力几乎将我压得喘不过气。 他盯了我许久,眼神莫名。 只是苦笑,或许真的因为我晚了温耳一步遇见他,所以才会错过那么多有关于他的年岁,这是先天的缺陷,任由我怎么追赶,好像都无法跟上前去。我融不进他们的空间,这是我耿耿于怀,始终在意的事。 心头升起失落,勉强笑道:“算了,虽不懂你今晚为何对我改变了态度,还……还亲了我。若是因为怜悯我生了病,想哄我开心,那你大可不必这样。你放心,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唯有心放得最宽,从来不会让自己钻牛角尖。今天晚上我们说的话,你若想要收回,我就当做没听见,忘得一干二净就是了。” 他还是沉默着不回我,看来这问题一定很难。 我却忽然笑起来,隐藏多时的话,趁着今天竟一口气说了个痛快,这样也好,免得要说的时候来不及说。 只是奇怪,为何眼睛会涩涩酸疼,鼻音浓浓,一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呃——我真没用啊。 我沉默了,眼泪滴答,掉在了手背上。 长极大手一挥,毫不怜惜的用力拭去我脸上的泪珠,揶揄笑道:“不是嫌弃自己不好看吗。那就别哭了,哭起来,更难看。” 实在过分,这种时候适合说这种打扰我酝酿感情的话吗。我怒了,抱起一个枕头砸了过去:“你才丑,你最丑。” 他接住我扔过去的枕头,随手放到我身后,捏了捏我的脸,哂笑道:“真想不到,你这丫头平日里呆呆傻傻的,心思竟会这样细,还藏着如此多的心事。可见,你委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我怒目圆睁盯着他,愤愤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在奚落我?” 长极朗笑一声,收了手,“随你怎么理解。” 我能怎么理解,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了。但我故意不顺着他的话,腆着脸,甚是骄傲道:“我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我可是北邱公主。像我这身世好,性格好,模样好的人,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我的话逗笑了长极,他半是鄙夷,半是无奈道:“你是真笨还是装糊涂。我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说你心眼太多,想法太多。” 我气结,愠怒难忍,他竟是这样看我的?在他心里,我怕也是个存着歹心,假扮良善的。 我这次不扔枕头,直接上嘴,趁他不备,拉起他的手背大口咬下去。我气得狠了,牙劲下得很大,但又害怕真伤着他,只好拼命压着这股怒火。 我放开他的手,余怒未消,讥笑道:“晓得了,在你心里谁都不算不得简单,谁都带着两副面孔,只有你的十三娘最善良,最纯真。” “你怎么又提她。” “就提她了,怎么,准你想着她,就不允许提起她啊。我又没说她什么坏话,你紧张什么。莫不是心里有鬼,怕被我说破。” 我莫不是魔怔了,还能如此蛮不讲理,我都被自己吓到了。 长极更是错愕,哭笑不得扯了扯嘴角。 “你为什么笃定说我恋慕的人是温耳?你是看到我们举止太过亲密,还是言语透露着那种情愫。怎么一直在说我喜欢她呢。” 我讪讪一笑:“我觉得你喜欢她啊。而且不光是我,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就是喜欢温耳。只是你矫情,扭扭捏捏不肯明说罢了。” 他冷笑,弹了我一个响亮的脑瓜崩:“你觉得?你觉得是就是了?我几时承认,几时表现得像我喜欢她了?” 我颔首,垂目想了想,好像他确实没有承认过,多半时候都是我自己在揣测。 “你是没说,但不代表你就不喜欢她啊。如果不是你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早点与温耳袒露心迹,让她知晓你心里有她。她也不会带着遗憾成了太子良娣。说不定——说不定……” 长极貌似已经生气了,冷冷追问:“说不定什么?” 我抿了抿唇,低头不语,想要掩饰过去。 见我沉默,他嗤笑一声,随即说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不说,那就换我来说。你是想说,说不定我就不会娶了你,而是让温耳做了我的景王妃?” 我僵着脖子不点头承认,也不摇头否认,只黯然神伤的睇着长极手臂上的牙印,刚才力气用大了,那牙印虽没出血,但那么深的陷窝到现在都没复原。我怀着歉疚拉过他的手,轻轻抚着那牙印。 他不领情,咻地收了回去,一点不给我面子。我长叹了口气,羞赧不已。 他又道,“若真如你所想,我是该娶温耳的,那你呢,你会嫁给谁,又想嫁给谁?孟节吗?” “你胡说什么,这与孟节有甚关系。” “你敢说你你看不出孟节对你的心思!你就没有想过你会嫁给他!只怕你想嫁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你想要的如意郎君是孟节。只是天意弄人,为了和亲大业,你迫不得已才与我成婚。你心里有遗憾,所以才会几次三番拿温耳来说事,让她做我们之间的隔阂。” 他这话让我瞠目结舌,舌桥不下,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瞋目切齿,铮铮驳斥:“你真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明明就是在说你的事,怎么就牵扯到孟节了,再说了,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你这样说我。” “你和他自然没关系,你倒是想和他有关系,可惜没机会啊。” 我吃瘪,恨声喝道:“胡言乱语,我不与你说了,走开,我困了我要睡觉。”说着就要掀被子躺下,可他拦住不让。 “怎么,被我说中了,觉得难为情了?” 我觉得眼前这人一定不是长极,他怎么会无理取闹成这样,莫不是谁假扮成他的样子来捉弄我,又或者是被妖怪附体了,再不然,直接就是妖怪幻化的。我死死盯着他,妄图能看出什么破绽。可看来看去也没什么不同,皮囊还是那副皮囊,眉眼也还是那副眉眼。唯有冷傲不见,稍带几分幼稚。 我这么眼不眨的瞧他,他略有不悦的瞥我一眼,转瞬变回以前的孤高自负。 “为什么不反驳?” “反驳什么,有什么好反驳的。” 我极其自然的撩了撩头发,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怔仲,似在极力抑制什么,蔫蔫道:“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了?你果然对孟节存在想法。” 我怒不可遏,拍着胸口顺气,定神凝着他,钝口拙腮,只恨一时间找不到什么狠话来讽他两句。待我气够了,方才郑重其事阐明,“我是知道孟节对我的心思,但我对他没心思,从头到尾都没有。我只把他当做朋友,从未有过半点其他不该有的想法。他待我真诚,我待他却是尽可能的回避,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君心似我心 长极星目半睐,看着我笑问:“那你呢,你对我是何种感情?” 我羞怯怯的扭过脸,“你明知故问!” 他哼哧不悦,顶我一句:“那我还觉得你在欲盖弥彰呢。” “欲盖弥彰还能这样用?”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我看着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可爱模样,微嘟着嘴,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气鼓鼓的跟只青蛙一样,难得见他这样诙谐。我埋首下去,躲在在臂弯里偷笑,因为笑得隐忍,以至于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长极以为我在哭,急忙扯着我问道:“你头疼又犯了?” 这人,怎么总想着我的头疼啊。 他忧心忡忡,摸着我的头问我,“严不严重,是不是很疼?” 我不应声,只等着笑够了才缓缓抬目看他。 他见我一脸尽是掩不住的笑,眸子微眯,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会错意,“你居然没哭!” 我很是神气道:“当然没哭,这有什么好哭的。” “那你还抖成筛子。” 长极叹了口气,随即毫无征兆地握住我的手,我挣扎了一下,没力气挣开,只能由着他握住。 他号了一下我的脉,确认我没事,这才放松下来,含笑说道:“果然无碍。” 我忍俊不禁,揶揄他说:“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号脉了?不会是在装模作样,故弄玄虚的。” 他瞪我一眼,重新拾起此前话题,“你还没回答我问的话。你说对孟节没有男女之情,那对我呢,对我又是什么感情。” 我坐正身子,不管他是不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道,我都打算明确告知他我的心意。 我凝着他的眼睛,用尽毕生最深的诚意跟他说:“我记挂你的时间,比你记住我的时间还要早。我瞧你便欢喜,不见便失落,与你同在一个屋檐下,觉得此生都是圆满的。我怕别人想着你,更怕你心里有别人;害怕我出丑的时刻被你看到,但更怕你连看都不看我。你说,我有这样的想法,我对你会是什么感情。” 这句话令长极怔住,应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一番思酎后,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眼笑眉舒说道:“何必说得这般隐晦。你其实是想说,你恋慕我的时间,比我喜欢你的时间要早对?” 我不置可否。 “那你直说不就好了,何必绕这么一大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鼻孔朝天,自是十分得意。 我并没有说话。 他深情地凝着我看了许久后,再次慢慢挨近我。他抚摸我的眼睛,我的鼻子,随后便直身仰首去搂住我的腰,温暖的手掌渐渐上移,抚在我的襟口处。我的衣服被他徐徐褪之,我由于惊愕,一时无措,只是木然坐着。 长极笑了笑,嘴唇即时落在了我的后颈处,他轻轻地吻着我的脖子,这样的亲吻温温凉凉,让人不反感,但也很紧张。他的吻犹如羽毛,一寸一寸地辗转在我颈项上。 “等等,我和你好像还是没说明白呢。” 我推了推他,他果然听话停下,好整以暇看着我,“还没说明白?说,还有什么是该说的。” 我吞了吞口水,艰难开口,确认性的问他:“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可你还没回答我最早问你的话。” “什么话?” 我觉得他肯定又在装糊涂。 “就是我刚才问你的,你对温耳……对我,如果……” 他冷着面孔,没好气道:“别说了。” 我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他到底是不耐烦的打断我。 我垂眸,佯装淡定。 他双手兀地扶住我的肩膀,让我与他四目相对,然后一字一句的跟我说:“我从未跟你说过我跟温耳有什么过去,我更没承认过心里有她,喜欢她,更何况,我也不可能会喜欢她。” 我茫然不解,木讷讷的反问:“为什么啊?” 他不假思索的回复我:“因为她是小皇叔中意的人,我是不可能与小皇叔去争一个女子的。” 我倍感失落,惆怅道:“就这样啊。那如果太子殿下不中意温耳,那你就会喜欢她咯,那我……” 我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脑瓜崩落在了额头,手速之快,我都来不及伸手去挡挡。 我很生气,但长极貌似比我还气。 我生气是因为他弹我脑门疼的,他生气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气呼呼的样子,还是很像青蛙。 “是不是每个女子都像你这样迟钝!还是说,只有你特殊,尤其蠢笨。这么简单易懂的话,居然非得让我再三再四的重复。” 他忿然作色,眼里都快喷火了。我愣住,嘴都不敢顶一下。 我绞着衣袦,嗫嚅道:“你这么凶干嘛,我不过就是想听你说两句好话哄哄我罢了。” 我说得很小声,基本不可闻,但长极却是听真切了。他反怒为笑,似拿我没办法,无奈何地揉了揉我的发髻,使我的发型变得更糟。 少焉,他又将我揽入怀里,下巴抵在我臻首上。 长极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贯入耳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你了,所以,容不得别人。不管是温耳,还是其他人,我都不会去在意。” 我窃喜,却又忍不住逗他:“骗人的?” “爱信不信,” 我撇撇嘴,再次忸怩作态问他:“我有什么好的呀?你莫不是眼神不好,竟会看上了我。” 他谩笑,还是那句:“爱信不信。” 我颇不服气,暗暗立誓,今日非得让他说出点我的好来不可。若不让他美言夸我几句,我还真就不甘心了。 我干咳清嗓,做作说道:“我这样普通,除了身份地位能勉强配得上你,无论长相还是智慧,我可是一样都比不得温耳的呀。你怎么会舍弃明珠,而去选了我这样的一颗鱼目呢。” 我朝他眨了眨眼,等着看他如何回话。 我这样贬低自己,暗示得如此明显,你要是再不意思意思夸我两句,那就太没眼力劲儿了哈。 他眉眼一动,“你……果然不一样,很有自知之明嘛。” 我时常为了自己的不解风情而苦恼,佩服戏本子里的女旦们,那欲语还休,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本事,深感她们牵住情郎的手段高明,此刻效仿用来,怎么也算得略解风情。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却是,眼前这个人,他竟然比我还不解风情!我故意说些贬低自己反话,本是指望他能逆着我的意思,着重去数几条我的优点。譬如,我是靠着什么曼妙的舞步,悦耳的声音,还是出众的才艺使得他被我迷住,虽然那些东西我都不具备,可解风情的人,不都是一点就透,会说些点好听吗! 谁曾想,我翘首以盼等来的,果真是他振振有词肺腑之言:“太过聪明的人没什么好的。很有智慧的人想法太多,留在我身边,我还得时刻去揣摩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又不是头脑不好用,还得找个比我有智慧的人来依靠,我不是将帅,更不需要什么出谋划策的军师,如此,我为何还要找聪明的人。在我看来,像你这样不笨不傻的头脑就挺不错的,虽然不聪明,但相处起很容易。至于美貌这方面嘛,却是有点有些问题的,你这样普通,跟我站在一起确实很有压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美貌我有了,你就没必要再有。长相一般,也让你省去不少麻烦不是。再说了,我是个有内在修养的人,是不太看脸的。” 呵呵,呵呵! 真是听君一席话,气得人发抖啊。 我不气,我不气,全当他是在放屁。 顷刻,他又补充一句:“你无须太在意这些的。只要我喜欢你,你就什么都是好的。” 我瞧着他,不知哪里来的酸愁,许是太高兴了,眼泪不住的往下掉。 原来世间真的有喜极而泣。 我抿抿唇,哽咽着说道:“你这人很是讨厌,连句漂亮话都不说。你该说,像我这样如芝如兰的女子,你自然会喜欢的。” 见到他,我便开心,听他说话,也实在真心喜悦,没法掩藏。 此刻他跟我说的这话,我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就算将来他忘了,我也不会。 长极见我哭,以为又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伤着我,遂十分负疚的跟我道歉:“你别哭别哭,是我说错了话,你要听什么好话我重新说就是了。” 我努力止住眼泪,怕他笑话我哭的原因,只得嘴硬道:“谁哭了,我才没哭。” 也不知怎地,今夜眼泪尤其泛滥。 他的手抚摸在我脸颊处,细细为我擦去泪痕,倏又捏了捏我的鼻子,调笑道:“就是哭了还不承认。如果是因我说的那些话哭,那你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我揉揉眼睛,嗡声嗡气驳回:“我才不是因为这个哭呢。” “那是因为什么?” 他凑近看我,眼睛黑亮得像装满星子似的,眼神灼热,使我不自觉别开眼。“我头疼不行啊。” 我随意扯谎,他还真信了。 “真犯病了?那你为何不早说。” 话落,他便急急忙忙起身,安抚我道:“你莫怕,我再让人去请莫太医回来,再予你扎几针就好了,” 乍听莫太医大名,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刻翻身起来飞快跑到门边拦住他:“长极等等!” 关雎赋就赋熙熙 他停驻,扭头答我一句。 “何事?” 我咧嘴,笑到十二分:“我没事,就想跟你说,我头也不是那么疼的。” 他皱眉,缓缓将我揽过抱在怀里朝着内室走去,将我轻轻放在床上,说道:“还是唤人去请太医来看看,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 见他要走,我立刻环住他的脖子不让,坦诚道:“我真没事的,刚刚说头疼,其实只是骗你。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话,让我听了后觉得很感动,一感动,就忍不住哭了。” 他哭笑不得的看着我,略微有点动容。 我咧嘴木讷一笑,未几,他的嘴唇便附在了我的嘴唇之上。 “长极……” 趁我不注意,微微张嘴间,他就轻而易举地撬开我的牙关,然后深深吻了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好紧紧闭着眼,他的吻落遍全身,炽热缠绵,我再次被这种的感觉弄得局促不安。 须臾,长极附在我耳畔,轻声呓语:“长夜漫漫,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我:“……” 烛火惺忪,红帐重重。 ———— 翌日醒来,浑身酸痛,我忍着羞意偷偷睁开眼,枕边人却是早已走了。 晴方好,云正淡,光透窗帘直射进来,照在金猊兽上,盖过了炉中升起的袅袅紫烟。 我翻了个身,本打算继续睡觉,正时花抚端着洗脸水进来,瞧见我伸懒腰的样子,笑得好不怪异。 花抚掩嘴偷笑,声音渺然:“公主昨儿个累着了,还是再多睡一会儿。不急起床的。” 花抚说得十分惹人遐思,我不由老脸一红,赶紧提高被子盖住脸。 花抚笑语泠泠,拉下我的被子道:“公主还害羞了,真是难得。好了,婢子不再说便是了。” 我嘟嘴,佯装恼怒:“花抚话越来越多了,谁听得了你这么多话啊。赶明儿,也给你找个如意郎君,让你对着他说个够。” 花抚如遭雷劈,半点羞涩不见,唯有错愕,“公主,奴婢也没说什么啊,你这是要害我啊。” 看她这副委屈模样,仿佛让她嫁人就是让她受刑似的,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笑便咬着舌头。这下子可真是毫无睡意了。 用过早膳后,我心情大好,再次钻进书房练字。从今日开始,我更加下定决心,定要做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如此才能配得上我家长极。 我在书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全天都觉精力充沛,毫无倦怠之意。奋笔疾书,只为地上铺满的废弃草纸。这字怎么写来写去都是这样丑啊,真是愁人。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我还没有出来用晚膳的意思,朵步便忍不住来敲门唤我,我未答声,她自己推门进屋。 花抚看朵步进来,如见救星,抬手夸张的捶了捶磨墨磨得发麻的右臂,向她投去求救的眼神。 朵步自动忽略,径直朝我走过来。 “朵步,你快劝劝王妃,她要是再写下去,她倒是不累啊,我的手可快废了。” 我向花抚扔去一个废纸团,假意生气:“就你话多,快磨墨。” 花抚委屈的眨巴眨巴眼睛,继续埋头苦干。 “都写一整天,怎么还不歇息?”朵步移步走近,柔声开口。 我抬头随意看了看窗外天色,日光晕黄,残辉斜挂在墙头。我情不自禁感叹道:“想不到我勤学苦练,竟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花抚撇嘴道:“不见得,应该是到了废手忘痛的地步。” 我朝她翻了个白眼, 重新握起笔挥毫泼墨,朵步接过花抚手里的活,一边研磨一边探看我的字。我看她看得认真,却是不置一词点评,且面色凝重,应该是我写的字没法入眼,她都懒得评价了。 思及此,我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便下意识挪了挪位置,还故意去遮住右边角写错笔画的字。朵步不以为然,仍继续跟着我移了移位置,终于开口道:“写字也是需要灵感的,现在写不好也不打紧,多练练就好了。” 我讪笑道:“写了大半日总算也有点感觉了。你别看我现在写的字丑啊,假以时日,我定能成为书法大家的。” 朵步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桌上一册手卷,赞许连连:“这字写的真好,很有大家之风,应该不是你写的。” 我瞥眼看去,黑轴黄纸,十分醒目,“这是长极写的。” 长极的字写得漂亮,我便央着他给我写了一幅字帖当做我练字的参照。我想着,我这样日日瞧着,慢慢临摹,没准哪天就和他一样写得一手好字。我想得挺好,可惜就是真相有些残酷,任我怎么模仿竟也学不到他半点精髓,饶是刻苦练习了这多日,还是没能仿个相似,真真是伤人啊。 “长极那一手好字,端正工整,却又不失随性俊逸,相比之下,我连下笔的力道都掌握不好,更枉论风骨。看看他字,再回头再瞧我的,歪歪扭扭,墨迹斑斑,啧啧,简直是不忍直视。” 见我愁眉不展,朵步遂宽慰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写得一手好字,也不是一两日就能练成的。若是只凭朝夕之功便能成就一代大家,那书圣的一池清水岂不是没派上用场。” 朵步泠泠笑着,仪态端和。 我略略思酎,觉得此话有理,很得我心。反正一口也吃不成大胖子,这事急不得,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才好。这样一想,热情顿消,搁下笔,连连称是。 顿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来一件事。 我有些难为情,但还是不耻下问,虚心求教:“对了朵步,书圣是谁来着?他的什么池水?” 朵步笑意渐渐消失,眉头却逐渐皱成川字。 这时一个婢女从外间进来,手里抱着几副卷轴,看样式似极了我平日绘画所用的纸张。 我放下笔上前询问道:“怀里所抱是为何物?” 她像被惊到一般,听到我的声音猛地震了一震,脸色涨红道:“公主,奴婢是不小心的才弄脏您的画,绝非有意为之。” 我茫然不解:“画,什么画?” 花抚站在一旁提醒我:“应该是月初时大王妃送来的,拢共有七八幅,是婢子粗心,还没来得及跟公主禀明,就擅作主张让人收去书房了。” 我突然想起来,长极日前几天也曾向我索要什么画,当时他搜遍书房也没找着,还以为是我拿了。讨要无果,跟我大吵一架后气冲冲走了。莫不是他的什么画和安平送来的卷轴摆在一起,被打洒的婢女弄混了? 原是如此,怪不得他会来向我讨要。 朵步板着脸,冷冷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这么久才还回来!” 这丫头急忙磕了几个头,声音颤颤解释道:“奴婢打扫屋子,擦拭桌子时不小心将水洒到这画上。奴婢怕被主事的嬷嬷责罚,情急之下,这才会将画拿到外面晾晒。奴婢本打算待画晒干了就立刻收回来放到书房的,可没曾想那日奴婢抱着画路过中庭时,温良娣来府中探望王妃,恰好看见奴婢怀里的画,便不由分说借走了,还说过几日一定还回来。奴婢不敢不从,所以……不过今日温良娣果真派人将画送回,奴婢便立刻送来。” 我心下一惊,疑惑道:“温良娣,她何时来看我了?” “回王妃,半月前。” 我未开口,花抚却厉声呵斥:“半月前的事,怎么现在才说。你这婢子,好大的胆子,还学会欺上瞒下了。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纵容你们了。” 这婢女怕的脸色苍白,一下匍在地上,“奴婢知错了,王妃恕罪,王妃您就饶了奴婢。” 朵步恨声道:“实在是太没规矩了,怎能……” 我知朵步生气这人的粗心之举,害得我被长极误会,本想也责备她几句,但见她如此害怕,我也不好动气,只得挥挥手让朵步作罢。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将画交给花抚处理便是,以后别再粗心大意了,在王府里做事就该事事谨慎,万不能马虎大意,否则吃亏最惨的还是你自己。” 她连忙磕头,意态卑恭:“奴婢谨遵王妃教诲。” 我讪讪一笑,这那算什么教诲,不过几句口水白话。 我将那画收下,放回装画轴的瓷器中,准备第二日长再去找长极算算账,平了我平白受的冤屈。 画才放下,又被我拿起。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画,能让长极紧张成那样。 我勾唇,笑得不怀好意,自言自语道:“这么紧张,到底画了谁啊。难不成他在偷偷画春宫图。还是,他其实在偷画我啊。” 呵,哪来的自信!说出来我自己都脸红。 我心里憋着激动,急不可待的去偷看他的画,只是画轴打开,我却是后悔了。 画的不是春宫图,自然,画的也不是我。画上人是谁? 不过这人长得好漂亮。 画卷稍有泛黄,也因染上过些许水渍,使纸卷有些不太干净,但画上的人依旧显目。一身武装也掩盖不住其妍丽,眉目精致,英姿飒爽、整练得紧。我瞧着画,心里顿窒,这是温耳? 怪不得他会如此宝贝这幅画,换做以前,且莫说我拿了他一幅画,就是将他书房给拆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但因为这画里的人,他便对我横眉冷对,恶语相向。 离娘 我落寞异常,心里五味杂陈。昨夜他还跟我说他不喜欢温耳,现在却发现他偷偷过画人家,这就是他的不喜欢?真没想到,长极竟是个心口不一的人。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朵步见我站在一旁自顾自地唉声叹气,担忧地拍我肩膀道:“不要多想,可能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能是什么误会,这画上的人明明就是温耳。他那日来找我讨要画时,就该直接跟我说清楚是幅什么样的画啊,闪烁其词,左顾而言他,是怕我知道了生气?哼,既然怕我知道了误会,那为什么还来找我要,怎么不自己偷偷的去找啊!来找我要画的时候也不说清楚,分明就是想要隐瞒什么。可又气势汹汹,像巴不得我知道他偷画人家。跟我闹得那么凶。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越说越气,真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他面前给他一拳才好。 “有什么不对的吗?”花抚一头雾水,貌似还不知情。 “公主,这画上都画了什么,您为何发这么大脾气?”她猛然上前一步,站在我旁边,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手上的画卷瞧。 我将画合上,有意不让花抚瞧见,她那张嘴是不把风的,若是让她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怎生得了!毕竟长极画的人是温耳,她现在可是太子百里颛的良娣,和长极关系又实属特殊,万不能传出什么不好的风声。 我摆手说道:“没什么,只是寻常仕女图罢了。” 花抚犹自不信,“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我讪讪笑着,生怕被她看出端倪。俄而,话锋一转,故作惊讶之色:“花抚你可越发没收拾了,实在不注意保养。你看你年纪轻轻的,脸上的斑却冒出好些来,都快成黄脸婆了。” 女人素来爱美,花抚亦是如此,我一诈,她果然上当, 苦兮兮的捧着脸颊哀嚎连连:“不会,我平日里很注重养生的呀,真的有斑啊。” 我笃定道:“对啊,可多了,你要不信可以问问朵步,她从不说谎骗人。” 话音刚落,花抚便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嚷嚷着要去照镜子。 我长舒了口气,将这画细细卷起妥善放置,待寻到机会再向长极说明缘由。我倒不是怕他一直误会是我偷拿了画,对我心存芥蒂,只是单纯觉得没意思罢了。又或者像是朵步说的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冤枉了他,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从书房出来,刚走至院子时,兀地就起了一阵怪风。这风很大,吹得人眼不睁,扰动挂在枇杷树上驱赶鸟兽的铜铃,惊起满树野雀。我驻足不前,眼角扫过地上那些颜色异常艳丽的花瓣。红如赤绸,妍过蔷薇,这花我认得,唤做离娘。 南瞻虽四季温暖,百花盛集,但离娘花在这里却是鲜能看到,唯有胡人居住的地方才有。花抚她们不知,我和朵步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我扭头瞧着朵步,问道:“这儿怎么会有离娘花呢?” 她与我对视一眼,眼神之中透着疑惑,似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偏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朵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朵步垂眸不言,神色复杂,讷讷地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正欲往卧室走去,朵步却突然拽着我,一步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凝着她,只问道:“你好好的停下来做什么?” 朵步朝着室内睇去一眼,表情严肃,目露忧虑。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我心里顿窒,莫名害怕。正时,手上的铃铛无故摇曳起来,叮当清脆,闹得我头有些晕眩。 我一下有些站不住,倚在朵步肩上,她看着不远处的卧室有点迟疑,稍稍犹豫后,还是扶着我往室内走去。 进去后才发现,原来屋中已有人等候。 那人背对着我们,一袭红衣似火,戴着斗笠。 我颇为不悦,挣脱朵步快速走上前喝道:“你是何人?怎能随意进我的卧室,快些出去。” 我素来不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就算是打洒屋子的人也只能是朵步或者花抚,若是换了其她婢女,尤其我不熟的人进我的卧室,我便会从内心深处有所排斥。譬如现在,这个只能看见背影的人,就让我忍不住想要轰她出去。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她不为所动,继续以背对着我。 我越发生气,便顾不得朵步的牵扯,大步流星到得她身后。 “我问你话呢,你干嘛一直拿背对着我。” 正想去拍下她的肩膀让她回头,她却不让我有触碰到她的机会,立时就主动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手僵在半空中,惊诧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明眸善睐,肤白胜雪,这般美貌不是羌笛又是谁。 “是你啊。” 羌笛嫣然一笑,日月失辉,“好久不见啊小公主,不知你想我了没有。” 我心下腹诽,我与你又不熟,想你做什么。 “为何不说话,是不是看到我太开心了?” 我面无表情,直言道:“你怎么来了,又是来做什么的?” “想来就来了呗。”她如是说着,随性找了个地方坐下,怡然自得的翘起腿。睨着我,抬手拿起桌上盘子里的桃子,擦也不带擦的就咬下一大口,吃得满嘴满腔,说话也含糊, “小公主,近来可还过得顺遂,还有人来找你讨要密诏吗?” 我随着她一同坐下,也拿起一个没削皮的桃子开始啃,悠悠道:“自然没有,我又没他们要得的东西,找我作甚。对了,你问这个干嘛?” “当然是关心你啊。” 我挑眉一笑,“谢谢你的好意,用不着。” “见外了不是。” 她朝我身旁侍立的朵步看去,淡淡笑着,略一端详后才问她道:“朵步是?你躲于那边是怕见到我吗? 朵步眼皮微抬,哂笑回复:“你我素昧平生,又无冤无仇,我何必要怕见你呢。你想多了。” “是嘛?”羌笛似笑非笑地凝视朵步,目露玩味,“那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朵步微窘,略略往前一步,讷讷道:“我现在离你近了,你又想说什么。” “不说什么,只是想将你看得清楚点。” 朵步不言不语,只盯着堂中香炉。 羌笛却又笑了,扔了果核,拍拍手道:“不逗你了,说话无趣,举止呆板。” 继而转头看着我,“小公主,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来找你吗?” 我嚼着桃肉,迟唔摇头。 “算了,时间关系,我也不卖关子了。” 羌笛煞有介事地扫视下屋内,确认无外人在旁后,才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对你的那匹狼你要多上点心,它可是个宝贝。” 切,就这个啊? 我咬下一口桃肉,悠哉回道:“我家月食当然是个宝贝,这还用得着你说啊。” 羌笛撇嘴,倏又慢条斯理说道:“是啊,那狼确实是个宝贝,不过这宝贝身上还有更重要的宝贝呢。” 我被她的话吸引,包满一口桃肉,期待问道:“什么意思?月食身上还有其他宝贝,那是什么呀?” 羌笛凤眼上提,红唇轻启,简短的吐出两字给我:“你猜。” 我直身昂首,不屑道:“月食只是一匹狼,它能有什么宝贝藏在身上。若说月食的价值,拔了它的狼毛做狼毫笔,拔了狼牙做吊坠,这些倒是能卖点钱,不过也算不上是什么宝贝。你想骗我,我才不上当。” “骗你?” 羌笛冷哼,兰花指翘得分外妖娆,撩拨撩拨鬓边秀发,正色说道:“我骗你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不光浪费我的精力,还浪费我的口水,我才不乐意骗人。” “那好啊,你告诉我,月食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宝物?” “想知道?那你过来挨我近些,我就告诉你啊。” 她弯唇一笑,勾了勾手指让我凑过去。 “不要。”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保证你会很感兴趣知道的。月食身上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面上装作不在意,但见她说得认真,不像是在胡诌,还是有点相信的。我忙不迭附耳等候,急问道:“那是什么呀,不会是——藏宝图?” 朵步见我一脸财迷样,无奈的拽了拽我衣袖,提醒我要注意形象。我咧咧嘴笑起来,离羌笛更近些。 羌笛冁然而笑,举目扫了一眼朵步,我以为她要说了,回头时却跟我打起了哈哈。 “这个嘛,现在还不能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呢,这还是要等合适的时机,你才能知道的。至于时机什么时候到,那就得看谁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这个宝贝了,想要宝贝的人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 我呵呵干笑,漫不经心地掏掏耳朵,打着哈欠道:“你糊弄谁啊,我看你就是在故弄玄虚而已。” “随你怎么想,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一句话,我今日来此,就是想提醒你让你看好那匹狼。若有生人问起,切莫交浅言深,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我听得颇不耐烦,但又惴惴不安起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你明说好不好。” “都说了时机不成熟,你现在不宜知道。我要是跟你说了,反而会害了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引起我的好奇!你来,不就想跟我说清楚吗,我刚才不想听你要说,我现在想听了你又不说,你这不是存心戏弄我吗。” 她不答反问,“你的狼呢?那匹叫什么白痴的狼哪儿去了?” 我白目,怒嗔驳回:“你才是白痴,我的狼叫月食。” “都一样。” 我气结,懒得与她辩解。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狼哪去了?” 我恹恹道:“被秦小公爷借走了。允康近来心情不好,他说把月食带去给允康解解闷。” “你怎能随意将它借给外人?”她声音突然拔高,吓我一哆嗦。 我怔了一下,缓缓拍着胸脯安神,“他们都是我朋友,怎能算是外人。再说了,月食只是过去陪允康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横竖弄不丢的。” 须臾,帘外走廊传来脚步声伴着阵阵笑语,女细细辨认,是打洒的婢女。羌笛眉头一皱,怕被人发现,匆匆扔下一句“快把你的月食带回来。”后便遁窗而出。 我探头望去时,她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羌笛同我说的这番话,让我且惊且喜且忧且虑,大大伤了一回神。 羌笛走后不久,我就亟不可待的拉着朵步出门,满心只惦念着要赶紧去看看我家月食。 这家伙,怎么徒然就成了个身怀天机的宝贝疙瘩了呢。 —— 葭月同心丽人好 ——于归篇 其实,我也不是打一开始就心系百里颛,起初对他无甚感觉,只把他当做朋友,或是兄长,并未有所遐思。 犹记得幼时随母亲进宫,从那些命妇们笑谈中得知,自己将来定是要给皇家做儿媳的。不过,到底是嫁给百里长极还是百里颛,我没想过的,至于做不做太子正妃,我就更没想过了。我虽生在王室,也知婚事不由自己安排,但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婚配,甚至是反感,因为我心里清楚,这不过只是政治联姻。 后来南帝下令,直接点了我作为太子妃人选,这是父亲和母亲意料之中的事儿,却在我的意料之外,因为百里颛不喜欢我啊,他都向陛下请旨要立温耳为正妃了,我的希望渺茫。 可我没想过,这事竟如此顺利,连一点小插曲都没有。 若说插曲,最大的插曲应该是我对百里颛的心意。 我对他动心的过程,也是经过好大一番曲折的。 少时的百里颛就是个药罐子,待在自己寝宫里的时间,还没有泡在司药殿的药缸里的时间长;吃的饭也不及他喝的药多,宫中的珍贵药材,差点没被他吃绝了。再后来,为了给他治病方便些,陛下甚至直接将他安顿在了司药殿。 百里颛的生母起皇后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美人儿,怀着百里颛时,起皇后的饮食便是五谷与药各掺一半,生他时候更是耗尽最后一滴精血,早早地香消玉殒。百里颛这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说也怨不得他。 陛下子嗣稀少,一生只得了百里颛和永河王,还有早就故去的废太子百里甫等三位皇子。百里颛最受陛下宠爱,出生没几日便被立为新任东宫太子,又因亲母早逝,陛下不放心交给其她妃嫔抚养,故而又将他养在自己膝下,亲自教导,百里颛于南瞻皇室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因为百里颛的童稚时期,都是待在一堆草药中度过的,身上也常有一股子药味儿。每次他与我见面,我都被他身上的药味熏得反胃,我性子直爽无遮掩,或者是说无脑,我竟然会毫无忌惮的地在他面前掩住口鼻。 偏偏百里颛又是个冷傲孤高的性子,怎忍得别人如此嫌弃他。他似负气一般,想尽办法想要散退身上药味,一日里,隔不过几个时辰便要去泡一次澡。听服侍他的小黄门传出的消息称,太子有洁癖,恁地喜欢泡澡,经常会泡到皮都皱了还是不肯起身。 后来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的话,才发现了那股药味真的难以忍受。他听后脸色一变,从此就开始记恨我了。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们两人几乎时说不上几句话来。 百里颛长到十二三岁时,他这顽疾越发严重,寻常药石也不抵用了。温耳的母亲凌氏精通药理,尤擅用药膳和药浴为人调理,这对孱弱的百里颛是大有帮助的,因而百里颛也在中庆侯府上住过一段时间休养。 那段时光,他和温耳日日相对。 试问温耳那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百里颛对温耳的感情,大抵是那个时候产生的。 我小时候跟现在一样,从来不是温柔贤静女子,动弹得很,胆子也是大得不行。要是起了玩心,随时随地都能疯起来,常常拽着百里颛就是一阵胡闹。我带着他去爬御花园的假山,去枫叶暗河里摸鱼,去尚书苑的桃林上树摘桃子,那时单薄的百里颛,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时而累得犯病,可他一次都没怪过我。 后来,我和他却因为温耳吵了架。 也不是什么大事,起因是他说我不如温耳来着。说我脾气暴躁,不如温耳和善,嫌我蹦蹦跳跳,不像温耳举止文雅——我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说过,自然气得不行。 我赌气,偷偷捉了一只人脸蜘蛛放在百里颛的书本里,打算吓吓他,谁让他说我不如温耳的。可没想到的是,因为我的小肚鸡肠,差点酿成大祸。 百里颛因为生病,常年关在房中养病,生人见得少,胆子也小,一点不像现在这般生龙活虎,被人脸蜘蛛这一吓,他竟又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祸闯大了。那几日,我大门都不敢出,躲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想着,若是让陛下知道是我害了他的宝贝儿子那还得了,还不得让我们全家陪葬啊。 是以,那段时间我每日过得提心吊胆,生怕陛下会追究下来。 可是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任何对我不利的消息传来。百里颛几经生死起伏,到底是活过来了。 终于风平浪静,我的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安稳,更庆幸脑袋还在自己脖子上,心道,幸而百里颛不知道这事儿是我做的,不然怎会忍到现在,还不来找我算账呢。 不知是因为出于对此事的感激,还是我原本就对百里颛有意,自此后,我就发现我是喜欢上他了,再后来,我就像魔怔了似的,天天围在他身后转悠。 我觉得,我们明明是很般配的一对璧人,可惜……百里颛所爱另有其人。 一个人若是动了情,尝了红尘花事,就会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会小心眼,会胡思乱想。心上人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能揣测出不计其数的因由,暗暗思酎他可否变了心,可是另有新欢。我嗤笑,自己倒是不用担心这些,且不是因放心百里颛为人,实乃我并非被他所记挂,不是他所爱慕之人,他若是动情她人,自然也谈不上是负了我。况且,温耳本就是他最初上心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自己阻挠了人家。 只是这心下,酸酸苦苦,难受得紧。 他始终没能放下年少时的那颗朱砂痣。事到如今,我只有叹一声。 我常把喜欢他挂在嘴边,总是围着他转,母亲让我不要那么主动,说须得保留女儿家的矜持和含蓄,男子若是有意,无须你日日痴缠,也会对你青睐有加,可若是无意与你,任你百般讨好,也无情可还。可那时的我哪里在意这些,以为常在他眼前晃悠,日子久了,就能从他眼前走进他心里去。但年岁长了,我还是没能从住进他心里去。这才发现,原来母亲说的话委实不假。 温耳有孕,百里颛日日陪着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对我就更加疏远了。 以前,他偶尔会来看我,一月或者半月,而这个月,他却是半月有余没来瞧我了。不过我现在还在气头上,也不稀罕见他。 而我上一次见他,还是托了温耳的福。 那日傍晚,霞蔚红云,暖风熏人,我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毫无形象的啃着小烧鸡。正在我啃得满脸油光,欲吮手指吸之际,身后脚步声起,我回头,却是百里颛。 我丢下鸡腿,胡乱擦了擦嘴,欣喜迎上去。 他朗眉星目,依旧英俊非常。他素来以温和儒雅示人,对我虽说不上多好,但到底也是留有客气的。可这次见面,他连之前的客气也没了,换成了眉宇间隐隐显露的厌恶。 我不由自主的怔在原地,定定的看着他。 空气里是油腻的小烧鸡味,也掺了一些桂花清香在庭院里飘荡。 我与他面面相对,他冷着脸,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好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 难不成他在嫌弃我满脸油光?思及此,我便下意识将手在裙裾上蹭蹭,又不好意思的对他咧咧嘴。 他的眸子深沉晶亮,像是能看到人的心里去。我这么瞧着,面红过腮,四周望去,偌大的庭院里只余了我们两人。四下静谧,兀地起了他的轻叹,我忽地感到万分窘迫,只得垂头低低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啊,我脸上是不是有东西?” 他不说话,眉头又皱深几分。 我抬手,慢慢擦了擦脸。他走近一步挨着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我却感到一股凛然气势压迫而来,让人呼吸不得。 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再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这样看我干嘛?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倏而开口,语气轻蔑: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还要我点破你吗?” 我错愕,哑然道:“我……我做了什么?” “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只管说出来好了,何必给我脸色看。我自认安分守己,并无做过什么。” “你还在装,还不主动坦白吗?” 我茫然无措,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常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我没动什么心思,别人已经来给我找事了。看来,他是为了温耳才会来找我的,可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我低头看着地面,忽又抬起头与他对视,赧然失笑:“你说,要我坦白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事需要坦白,你不妨把话说清楚。” “好啊,你不清楚,那就让我来跟你说清楚。你做的事到底有多恶毒……你对蘅娘” 话未说完,正此时,东珠疾步进了院中,见着百里颛和我跪地而奏:“太子殿下、太子妃,温良娣在外叩请参拜太子妃。奴婢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正在谈话,便不敢擅专,特来请太子殿下指示。” “当然是请温良娣进来,这还用多说吗?” 百里颛冰冷的视线从我身上收回,亲自上前去扶温耳进来。 一段伤心画出难 《于归篇》 我驻足在原地,好整以暇的等着他们,抬眼望去,百里颛和温耳并肩而行,两人皆是凝重表情,由四五个小厮和婢女簇拥着向我走来。神奇的是,温耳像是故意要离着百里颛些隔隙,所以并未与他紧挨在一处,而百里颛也没有伸手去挽温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入院一瞧见我,温耳便在百里颛前面,袅袅婷婷地迎上来对着我行礼问安,步履轻盈,裙裾扶风。 她福身,吐气如兰,不卑不恭跟我问候:“太子妃妆安。” 温耳今日着了一袭鹅黄锦衣,华髻高耸,不饰珠花,只斜插一支玉簪入发,额间印着妍冶的金色花钿,薄唇透绯,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美丽高贵,与我相比,她更像百里颛的正妃。 我特意站在离她几尺开外的地方,目光下彻,下意识去瞥她的小腹。她现在是三个月的身孕,其实尚不显怀,但我却仿佛看到了圆滚滚的肚子,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可爱的婴孩。我放柔了心肠,不禁感叹,百里颛未及弱冠,不过刚满了十八岁,却马上要成了另一个孩子的父亲。 我定定看着温耳的肚子,脑海里勾勒着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模样,小小的眼睛是雪亮的,小小的嘴巴是粉嘟嘟的,鼻子挺挺的,眉毛会有些淡,怕是看不出眉型,不过大抵该是与他父亲一样才对,都是墨浓的剑眉。只是不知,是男孩女孩,但绝对会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我如是这样想着,不觉就出了神。 “太子妃。” 温耳又唤了我一声,弯腰更胜之前,拜福欠身。 我醒神,潸笑道:“蘅娘无须行礼,快些起来。” 本想去扶她的,但恐我笨手笨脚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岔子,又因着百里颛有意提防着我似的挡在温耳前面,这一思酎,便只好打住,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正想开口问她为何来此,却听百里颛放缓声音跟她说:“何必行此大礼,有些人不配。” 话罢,百里颛横我一眼,意态轻蔑,目露愤色。这话明明就是说给我听的。 我气结,冷笑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为何不配?” 他看也不看我,只道:“不配就是不配,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简直欺人太甚。 我深吸口气,想努力平复心情,可我素来就不是个能隐忍的人,怎能被他当着温耳的面羞辱。 我插着腰,大步一跨,移到百里颛面前,抬头瞪着他:“我是太子正妃,而她是侧妃,就算她身怀有孕,对我行个礼也是规矩,也是必须的,我为何就不配了。而且我又没有强制要求她给我行礼问安,是人家识大体,知礼仪,主动问候,你凭什么就这样贬低奚落我。” 百里颛居高临下,嗤笑出声:“你对蘅娘做了那样的事,还能心里无愧的接受她的行礼问安?就不觉得难为情?我这样说你,也都是轻的了。” 我晕晕叨叨,不知他所言何事,只问道:“我做了什么?我能对她做什么!” 他别开眼,背手而立:“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难道还等着别人挑破。” 我眼睛游离在他和温耳之间,两人各怀心思,都默契的不开口。 我犹是不得通透,朗声道:“我不清楚!” “那我问你,蘅娘的安胎药你到底放了什么东西进去,竟让她腹痛了一个晚上。”他回头,与我四目相对。 我忽而就明白了,今日他来,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 我赧然扶额:“什么安胎药,这与我何干?” 他轻挑眉梢,勾唇嗤笑:“本来是不打算使你难堪的,但见你不思己过,反而还这般理直气壮的说与自己无关,那我也就没必要再给你留情面了。” 我气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大声道:“那好啊,你也犯不着给我留什么情面,有什么事儿只管说出来就是,只望实事求是,不要冤枉了我。” 我侧目而视,凝着镇定自若的温耳,不由得对她竖起大拇指。看看别人家的宅斗宫斗,那些来冤枉正室的小妾,哪个不是哭得稀里哗啦,梨花带雨的,要么就是在一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巴不得主君和正室打起来才好,她可倒好,面无表情,站着动也不动,眼皮都不带抬的。 可能是笃定百里颛会毫无保留的现在她那边,所以才会这样有恃无恐。真是高人啊。 我低压嗓音,恬然道:“蘅娘,你为何一言不发?今日不也是来找我讨要说法的吗,怎么,现在却哑巴了?” 温耳后退一步,恭敬顶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谈话时,我作为侧妃怎敢多言。” 我收敛笑意,驳问:“不敢多言?既然不想掺和进来,何故出现于此?你不要跟我说,你就是来看看热闹,散散心的。” 温耳怔仲少焉,眸子澄亮:“本是太子殿下要妾身来的,若太子妃要妾身走,那妾身立刻就走。” 她欲转身离开,我急忙将她一把拽住:“现在不准走,把话说清楚再走。” 我就是见不得她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不哭不闹,还不言不语,看着我和百里颛吵架,竟是半点讶色都不露,不由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温耳为人清冷,自持孤傲,何时也学会构陷,这般有心机了。 我忍了忍,还是将手松开。温耳颔首对我示意,继而莲步移动走向百里颛,眉眼高低,尽是愁绪烨然,口吻却是出奇镇定:“殿下,妾身已经说过,这事与太子妃无关,殿下无须为了此事和太子妃生了嫌隙,更没必要将我唤来。” 百里颛对温耳永远是另眼相待,关怀备至,此刻亦然。便是她冷淡至斯,百里颛还是柔声细语跟她说:“蘅娘你不用怕,今日有我在,我自会替你做主。” “可是殿下……” “好了,你不用多说。” 他将温耳打断,再次将目光投向我。 “我问你,两天前,你的小婢女可去过厨房?” 我撇嘴,哂笑道:“小婢女?这儿有这么多的婢女内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再说了,就算我这里的婢女真的去了小厨房,那又怎样了?”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 他默了默,嘴角抽动一下,带着少许轻蔑道:“你这女人心思真是歹毒,你让你的婢女去厨房,不就是寻找机会往蘅娘的汤药里做手脚吗。” 我冷笑:“你在诋毁我!” 他道:“是不是诋毁你,将人证物证呈现出来,不就一清二楚了。” “好啊,谁怕谁。” 他镇定转身,朗声对身后的内仆交代:“差人将太子妃徵晖阁所有的婢女都唤出来,再去小厨房把当日主事的嬷嬷也叫来,让管事嬷嬷细细认认,这徵晖阁里,可有当日去过小厨房的人。” —————— —— 未几,庭院已站满了人。厨房管事嬷嬷还没来,百里颛便开始训话:“两日前,你们当中有谁去过温良娣的小厨房?” 四下无人应答。 百里颛默默,又冷冷道:“是谁去过,又去做了何事,我其实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是想看看这人有多沉得住气,嘴有多严实。既然你们都不承认,那就………” 话未毕,什么都还没吩咐清楚,就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婢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颤颤巍巍就跪在百里颛面前,煞白着脸道,拼命叩头:“太子殿下饶命,温良娣饶命,是奴婢,那日是奴婢去过温良娣的小厨房。” “去做什么?” “去……”她欲言又止,有意无意的看我一眼。 百里颛怒斥一声,“怎么不说了,还在隐瞒什么。你若闭着嘴巴不说,便让人来撬开你的嘴让你说。”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是太子妃,是太子妃让奴婢去看看温良娣在喝什么补汤,还让奴婢……让奴婢加了些红花进去。奴婢不知红花是为何物,但太子妃吩咐,奴婢不敢不从。不过,奴婢怕闹出人命,伤了良娣腹中胎儿,所以没有多放,只加了少许进药里去。” 我愣愣瞧着眼前这个我见都没见过的婢女,口口声声的指控我,忽然手脚冰凉,心底发寒。 我未动声色,只抬眼去看百里颛,问他:“这样的话你也信?” “你说呢!”他厌恶的瞥一眼地上跪着的婢女,看也不愿看我一眼。 我原本还生气,但此刻,竟是气都气不气来。 “你是哪里来的小蹄子,竟敢诋毁太子妃!”东珠怒不可遏,冲过去就给了那丫头几巴掌,力气使得极大,响声凛然。 那小婢女年纪尚小,脸皮也嫩,受了东珠这几大耳光,脸瞬间就红肿起来,身体抖得不行,捂着脸,哭也不敢哭出声。 百里颛睇着东珠,厉声道:“放肆,这里那轮得到你动手!” 东珠赶紧跪下,极力向百里颛解释道:“太子殿下,奴婢是气不过这贱婢被人收买来构陷太子妃,这才会忍不住动手。殿下千万不要受人蒙蔽,误信这贱婢,冤枉了太子妃啊。” “我信与不信,自有分寸。不用你一个婢子置喙。” 我倏而将所有的事都想通了,忍不住呵呵干笑两声,冷哼道:“这是哪年的宫斗戏码了,居然还在不厌其烦的搬出来演。这么蹩脚的理由也好意思找出来冤枉我吗?这样的诡计,可不怎么高明,实在破绽百出,你来之前都没有好好理清思路吗?还是急着来冤枉我,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百里颛满脸都是退不去的暮霭,手握成拳,像是在极力遏制内心的愠怒。 我半点惧意也无,上前一步,沉声质问始终沉默的温耳:“你也认为是我往你的汤药里动手脚,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你设计的?” 我承认,初听她有孕,我的确很难过,也有些嫉妒,还为此颓废了好几日。但后来缺缺跟我说了很多话,将我骂醒,一早就接受了这一现实。我对温耳腹内的孩子,虽说不上什么期待,但也绝不可能起歹心,我才不屑去害谁。 温耳终于有点反应,不再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正色道:“太子妃,蘅娘绝无意诋毁你,更不会设计去害你。至于这婢女所言,我全然不知情。” “你不会害人?你既然说你的腹痛与我无关,但百里颛这样责骂我,这婢子构陷我,你为什么一概不解释。你不就是在默认,想故意坐实了我的罪名吗?” “够了!” 百里颛将我的话打断,皱着眉毛瞧着我,目光冰冷,犹如寒潭冰剑一般伤人。 我刚要上前一步,他又立刻将温耳护在身后,生怕我会伤着她似的。 我心里窒疼,惨然一笑:“你怕我会推她,还是会打她?” “哼,你怎么可能当着我的面动手,你只会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把戏罢了。 “我说了,我没做过这种事。” “我原本以为,你虽然刁蛮任性些,但心却是不坏的。可现在看来,我倒是小瞧你了。你与深宫里那些勾心斗角,阴狠毒辣的女人并无不同,都非良善之人,一样的歹毒,一样的工于心计。你该庆幸蘅娘无事,若她腹中胎儿不保,你认为你还能这样相安无事跟我争辩!” “我警告你,你最好收起你的歹毒心思,若你再敢对蘅娘下手,我就……” 我瞪着他,紧握拳心,仰头一字一顿道:“你就怎样?” 他犹豫一瞬,还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我就请旨,废了你的太子妃位。” 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到底是断了,划破了脏腑,疼得眼泪泛滥。 温耳吃错东西导致腹痛,他竟是问也不问,不分青红皂白就来骂我一顿,说是我往温耳的安胎药里动手脚,现在又怒斥我心思歹毒,警告我不要再对温耳起歹意,否则就要奏请陛下请旨废了我,扶正温耳。 呵呵,天下还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我又不是好欺负的。我突然不想哭了,哭又有什么用,只会让别人看了热闹。 我很努力的憋回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然后抬手,直接一巴掌呼过去,扇在百里颛的脸上。 他错愕须臾,哑然失笑,竟是一反常态的没有追责于我,而是凑过脸来,怔怔问我:“你疯了不成?” 四下噤若寒蝉,一阵静默。 我嗤笑冷哼:“就是疯了你能怎样。你想废了我?不可能,你废不了我,也不敢废我。别说我没有对温耳做过什么事,就算我真的做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气得冷笑,深深看我一眼后,然后拂袖离去,也不管他的蘅娘了。 …… 事后我虽也后悔不该打他,但更多的是怒火。我知道他心里没我,将温耳看得很重,可再怎样,也不能这样冤枉我。 由着这番生气,我决定要化悲愤欲绝为大快朵颐,一日三餐,晨暮日常,没一顿省下。 藻燕宫 听说,陶贵妃得了失心疯,整日在冷宫里唱戏,宫人们时常会在半夜听到她如泣如诉的歌声,悲切凄凉,十分瘆人。概因是受不了陶戍臣和陶韩的死,以及宴臣远行和亲的打击。 其实在我的定位里,陶贵妃并不算什么坏人。可能是她不曾害过我,而且还赏赐过我很多珍贵物件儿,很好的收买了我这个财迷的心。她被废,禁于藻燕宫后,这是我第一次进宫去看她,就算是报答她曾对我的善待。几月前,我曾去探望过她一次,可惜的是,那时未得南帝许可,我无法进去内院,只能通过褐红色铁门的空隙里远远的瞧见她,那时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安安静静,怡然自得。 我和朵步拎着食盒,亦步亦趋跟在管事嬷嬷身后,绕过福宁宫,穿过宜昌回廊,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藻燕宫门前。朵步本是不愿来的,我问她原因,她支支吾吾,只说是不想看到昔日跋扈嚣张的人,变成了如今疯婆子。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也只得随了我,跟着我来了藻燕宫。半天行程,她始终站在我身后,冷着面孔,神情严肃,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 我没问她缘由,只一心想着再见陶贵妃时,她会是何反应,也不知还认不认得我。今日天气明明很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藻燕宫却像是被太阳遗忘的地方,光照不进去,显得格外晦暗阴沉,地上萧索落尘,尽是枯叶败絮。从宜昌回廊到藻燕宫要走过好长一条道,道上铺就的青石板稍显残旧,还敷了薄薄一层苔藓。 大门未开,透过门的空隙,陶贵妃就坐在庭中的石凳子上,身边站着曹宫令。她侧着身入座,使人无法看全她脸上的妆容,不过能看清她的衣着打扮还如往常一般鲜艳招摇,金钗锦衣绣罗襦,曳地裙裾生冶色。看来冷宫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凄苦,至少她的行头没做多少改变。 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弹弹停停,终不成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应是在嗟叹人生的不如意。 我心里一酸,忍不住唤了句:“陶娘娘”,她愣了须臾,以为是幻听便没做搭理,我又提高的声量唤她,她这才听清,猛地回头问道:“是谁在那边?” “我是——” 她惊喜出声:“是宴臣嘛?” 不待我回答,她便放下了琵琶,起身疾步向我走来,身边的曹宫令连忙跟上去扶她,生怕她会跌倒。 宫门在哗啦声中打开,我看着她慢慢向我走近,脸上带着和煦笑容,她怕是将我的声音错听成了她的女儿。等她步履匆匆靠近门来,看清我不是宴臣后,神色一转,是遮不住的落寞。 她凝着我出了神,怔怔不言,几欲落泪。 我慢慢向她走过去,小声的跟她问安,一如往常般恭敬,还是唤她做陶贵妃,她惨然失笑,更正我的称谓,说:“我喜欢你叫我陶娘娘,缺缺。” 看来她没有疯彻底,还能认得我。 我略略迟疑,还是甜甜的唤了她一声陶娘娘。 她貌似很高兴,暗淡无光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亮色,频频的点头,还忙不迭要取下她手上的琅玉手镯要给我。 我错愕,哭笑不得的说:“陶娘娘,这次缺缺可不是来向你讨要赏赐的。” 以前进宫去,每回都能从她那儿得到好些宝贝,珠钗步摇,锦罗绸布,珍珠珊瑚,还有各类的小饰件,只要我甜甜夸她两句,她便会将这一大堆东西赏赐给我,从不吝啬。 单从这方面来看,她对我确实是不错的。 如今她虽落魄了,可喜欢送我东西的习惯却没改变。 我睇着她手里的手镯,心里五味杂陈。 她有些着急,忙说道:“这是陶娘娘给你的,你就接着。” “陶娘娘,我不能要,这手镯还是你戴着好看。” 见我推辞不接,她一下板起脸来,甚是生气。 曹宫令走近我身边,殷切的劝我收下这镯子,目露伤心,语气极尽恳切,我犹豫一下,还是接过了。 等我将这镯子戴在手上,陶贵妃这才转怒为喜,摸着我的头笑道:“缺缺戴着这镯子也好看。” 她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哽咽的对我说:“缺缺啊,难得你还能来看我。从前得过我恩惠的人,都只记得我对她们的狠,却从来记不得我对她们的好。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藻燕宫里这么久,竟是没一个人来看我,她们都巴不得我死,巴不得我死。” 我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咬着嘴唇,默默听她说话。她扶着门,倏而伸出手来来握着我的手,柔声的跟我说:“缺缺,陶娘娘其实是真的很喜欢你,真心实意的想对你好,你相信陶娘娘说的话吗?” 我顿顿点头,笑道:“我相信,你对我的好我都能感觉到的。虽然别人都说你很坏,落得如此下场是报应,可我没见你做的坏事,也不知你到底有多坏,不过你没害过我,对我也挺好的。” 她闻言先是一愣,立时眼笑眉舒。这一笑,桃李失色。 “你这个小丫头啊,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我记得你才来南瞻那会儿,也是这么不会说话。那时的你,怕生得很,每回进宫啊,你都要躲在安平身后,睁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任谁跟你说话,你都是点头摇头,从不肯多说一句。那时我还以为你是有些孤僻,怕与人接触。后来我才知道,你哪是什么孤僻啊,明明就是雅言说得不好,怕说错什么,被人笑话。” 我笑笑,难为情的摸摸鼻子。 她恬然的追忆着往昔,随即又开口道:“等你学会南瞻雅言,就开始爱说话了。再进宫来,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里乐乐陶陶地说个不停,宛如一只爱唱歌的百灵鸟。不知何故,我很不爱听你唤我为贵妃娘娘,我喜欢你唤我陶娘娘,更喜欢你唤我陶姐姐,你每次这样唤我,就像宴臣唤我母亲一样的让我开心。我是真将你当做女儿一般疼爱。” 她停了停,忽而柔声笑道:“缺缺,你再唤我一声陶姐姐来听听。” 陶贵妃的年龄和安平差不多大,甚至还长了安平一两岁,可她天生丽质,皮肤较之安平要白皙柔嫩,瞧着也比安平要显小。若不说年纪,我就是唤她一句姐姐也没人会不信。 果然啊,不管什么时候,正常还是疯癫,女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 “陶姐姐……” 我甜甜唤她一声,兀地就鼻尖泛酸,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但笑不语,只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啪嗒掉下来的眼泪砸在手背上,仿佛是会灼人的滚烫红烛泪,让我不自觉的缩了缩手。 我抬头看着她,徐徐伸出手去回握着她的手,又给举手去给她擦擦眼泪。 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她:“您为何会这么喜欢我呀?”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有宴臣,又不是没有孩子可以疼,怎会视我一个异族女子为女儿。 大概是我问得太唐突了,让她有些懵。 “是啊,我为何会这么喜欢你呢——” 她讪讪收回了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自嘲似的笑,转身背对着我,我凝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静默顷刻,她又拧过身来看我,已然湿了眼眶。 她粲齿莞尔,说道:“大概因为你是北邱人。” 我懵懵的问:“这与我是北邱人有什么关系?” 她突然问我:“你可曾听过前废太子百里甫?” 我越发觉得茫然不解,但还是诚实点头说知道。 她却不再搭理我,犹自踱步走至院中,重新抱起她的琵琶,试了试弦,再次弹奏起来。 我将拎着的食盒交到曹宫令手里,提步向陶贵妃走过去。 我坐在她对面,小声小气的问她:“陶娘娘,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呀。” 她还是不理我。 曹宫令叹了口气,对着我躬身行礼说道:“景王妃莫要见怪,娘娘这病时好时坏,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清醒时候多,与人说话也正常,但若糊涂了,不哭不闹,就是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弹琵琶唱戏文。现在,只怕又犯病了,王妃莫要多心,娘娘不是故意不理你。” “不碍事的,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我今日来,本就是想看看陶娘娘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我听说了她的病情,还以为很严重。但现在看来,却是外面那些人夸张了。” 朵步掩嘴咳嗽一声,示意我不要多言。 想来是我说话不会绕弯,直言直语的,又说错了什么。幸好现在的陶贵妃不会多想,更不会往心里去。 我尴尬的冲曹宫令笑笑,以此来掩过刚刚的废话。 曹宫令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坦然道:“难得王妃还有这份心,不仅没有跟着别人对我们娘娘落井下石,还在这避嫌之际特来看望。您有这份心意,不说娘娘能感受到,就是婢子也是看在眼里的。” 我默然不语,重新看向陶贵妃。 她拨动琴弦,唱着小调,仔细辨认,好像还是用北邱话唱的。 “阿郎骑马归,踏过小山春水。长臂挥舞,芨草牛羊尽风折。阿郎收竿回,唤来绕膝儿女,毡衣递去,娢娢嬗嬗沏热茶。” 藻燕宫 听说,陶贵妃得了失心疯,整日在冷宫里唱戏,宫人们时常会在半夜听到她如泣如诉的歌声,悲切凄凉,十分瘆人。概因是受不了陶戍臣和陶韩的死,以及宴臣远行和亲的打击。 其实在我的定位里,陶贵妃并不算什么坏人。可能是她不曾害过我,而且还赏赐过我很多珍贵物件儿,很好的收买了我这个财迷的心。她被废,禁于藻燕宫后,这是我第一次进宫去看她,就算是报答她曾对我的善待。几月前,我曾去探望过她一次,可惜的是,那时未得南帝许可,我无法进去内院,只能通过褐红色铁门的空隙里远远的瞧见她,那时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安安静静,怡然自得。 我和朵步拎着食盒,亦步亦趋跟在管事嬷嬷身后,绕过福宁宫,穿过宜昌回廊,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藻燕宫门前。朵步本是不愿来的,我问她原因,她支支吾吾,只说是不想看到昔日跋扈嚣张的人,变成了如今疯婆子。但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也只得随了我,跟着我来了藻燕宫。半天行程,她始终站在我身后,冷着面孔,神情严肃,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 我没问她缘由,只一心想着再见陶贵妃时,她会是何反应,也不知还认不认得我。今日天气明明很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可藻燕宫却像是被太阳遗忘的地方,光照不进去,显得格外晦暗阴沉,地上萧索落尘,尽是枯叶败絮。从宜昌回廊到藻燕宫要走过好长一条道,道上铺就的青石板稍显残旧,还敷了薄薄一层苔藓。 大门未开,透过门的空隙,陶贵妃就坐在庭中的石凳子上,身边站着曹宫令。她侧着身入座,使人无法看全她脸上的妆容,不过能看清她的衣着打扮还如往常一般鲜艳招摇,金钗锦衣绣罗襦,曳地裙裾生冶色。看来冷宫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凄苦,至少她的行头没做多少改变。 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弹弹停停,终不成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应是在嗟叹人生的不如意。 我心里一酸,忍不住唤了句:“陶娘娘”,她愣了须臾,以为是幻听便没做搭理,我又提高的声量唤她,她这才听清,猛地回头问道:“是谁在那边?” “我是——” 她惊喜出声:“是宴臣嘛?” 不待我回答,她便放下了琵琶,起身疾步向我走来,身边的曹宫令连忙跟上去扶她,生怕她会跌倒。 宫门在哗啦声中打开,我看着她慢慢向我走近,脸上带着和煦笑容,她怕是将我的声音错听成了她的女儿。等她步履匆匆靠近门来,看清我不是宴臣后,神色一转,是遮不住的落寞。 她凝着我出了神,怔怔不言,几欲落泪。 我慢慢向她走过去,小声的跟她问安,一如往常般恭敬,还是唤她做陶贵妃,她惨然失笑,更正我的称谓,说:“我喜欢你叫我陶娘娘,缺缺。” 看来她没有疯彻底,还能认得我。 我略略迟疑,还是甜甜的唤了她一声陶娘娘。 她貌似很高兴,暗淡无光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亮色,频频的点头,还忙不迭要取下她手上的琅玉手镯要给我。 我错愕,哭笑不得的说:“陶娘娘,这次缺缺可不是来向你讨要赏赐的。” 以前进宫去,每回都能从她那儿得到好些宝贝,珠钗步摇,锦罗绸布,珍珠珊瑚,还有各类的小饰件,只要我甜甜夸她两句,她便会将这一大堆东西赏赐给我,从不吝啬。 单从这方面来看,她对我确实是不错的。 如今她虽落魄了,可喜欢送我东西的习惯却没改变。 我睇着她手里的手镯,心里五味杂陈。 她有些着急,忙说道:“这是陶娘娘给你的,你就接着。” “陶娘娘,我不能要,这手镯还是你戴着好看。” 见我推辞不接,她一下板起脸来,甚是生气。 曹宫令走近我身边,殷切的劝我收下这镯子,目露伤心,语气极尽恳切,我犹豫一下,还是接过了。 等我将这镯子戴在手上,陶贵妃这才转怒为喜,摸着我的头笑道:“缺缺戴着这镯子也好看。” 她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哽咽的对我说:“缺缺啊,难得你还能来看我。从前得过我恩惠的人,都只记得我对她们的狠,却从来记不得我对她们的好。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藻燕宫里这么久,竟是没一个人来看我,她们都巴不得我死,巴不得我死。” 我哑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咬着嘴唇,默默听她说话。她扶着门,倏而伸出手来来握着我的手,柔声的跟我说:“缺缺,陶娘娘其实是真的很喜欢你,真心实意的想对你好,你相信陶娘娘说的话吗?” 我顿顿点头,笑道:“我相信,你对我的好我都能感觉到的。虽然别人都说你很坏,落得如此下场是报应,可我没见你做的坏事,也不知你到底有多坏,不过你没害过我,对我也挺好的。” 她闻言先是一愣,立时眼笑眉舒。这一笑,桃李失色。 “你这个小丫头啊,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我记得你才来南瞻那会儿,也是这么不会说话。那时的你,怕生得很,每回进宫啊,你都要躲在安平身后,睁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任谁跟你说话,你都是点头摇头,从不肯多说一句。那时我还以为你是有些孤僻,怕与人接触。后来我才知道,你哪是什么孤僻啊,明明就是雅言说得不好,怕说错什么,被人笑话。” 我笑笑,难为情的摸摸鼻子。 她恬然的追忆着往昔,随即又开口道:“等你学会南瞻雅言,就开始爱说话了。再进宫来,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里乐乐陶陶地说个不停,宛如一只爱唱歌的百灵鸟。不知何故,我很不爱听你唤我为贵妃娘娘,我喜欢你唤我陶娘娘,更喜欢你唤我陶姐姐,你每次这样唤我,就像宴臣唤我母亲一样的让我开心。我是真将你当做女儿一般疼爱。” 她停了停,忽而柔声笑道:“缺缺,你再唤我一声陶姐姐来听听。” 陶贵妃的年龄和安平差不多大,甚至还长了安平一两岁,可她天生丽质,皮肤较之安平要白皙柔嫩,瞧着也比安平要显小。若不说年纪,我就是唤她一句姐姐也没人会不信。 果然啊,不管什么时候,正常还是疯癫,女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 “陶姐姐……” 我甜甜唤她一声,兀地就鼻尖泛酸,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但笑不语,只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啪嗒掉下来的眼泪砸在手背上,仿佛是会灼人的滚烫红烛泪,让我不自觉的缩了缩手。 我抬头看着她,徐徐伸出手去回握着她的手,又给举手去给她擦擦眼泪。 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她:“您为何会这么喜欢我呀?”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有宴臣,又不是没有孩子可以疼,怎会视我一个异族女子为女儿。 大概是我问得太唐突了,让她有些懵。 “是啊,我为何会这么喜欢你呢——” 她讪讪收回了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自嘲似的笑,转身背对着我,我凝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 静默顷刻,她又拧过身来看我,已然湿了眼眶。 她粲齿莞尔,说道:“大概因为你是北邱人。” 我懵懵的问:“这与我是北邱人有什么关系?” 她突然问我:“你可曾听过前废太子百里甫?” 我越发觉得茫然不解,但还是诚实点头说知道。 她却不再搭理我,犹自踱步走至院中,重新抱起她的琵琶,试了试弦,再次弹奏起来。 我将拎着的食盒交到曹宫令手里,提步向陶贵妃走过去。 我坐在她对面,小声小气的问她:“陶娘娘,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刚才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呀。” 她还是不理我。 曹宫令叹了口气,对着我躬身行礼说道:“景王妃莫要见怪,娘娘这病时好时坏,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清醒时候多,与人说话也正常,但若糊涂了,不哭不闹,就是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弹琵琶唱戏文。现在,只怕又犯病了,王妃莫要多心,娘娘不是故意不理你。” “不碍事的,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我今日来,本就是想看看陶娘娘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我听说了她的病情,还以为很严重。但现在看来,却是外面那些人夸张了。” 朵步掩嘴咳嗽一声,示意我不要多言。 想来是我说话不会绕弯,直言直语的,又说错了什么。幸好现在的陶贵妃不会多想,更不会往心里去。 我尴尬的冲曹宫令笑笑,以此来掩过刚刚的废话。 曹宫令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坦然道:“难得王妃还有这份心,不仅没有跟着别人对我们娘娘落井下石,还在这避嫌之际特来看望。您有这份心意,不说娘娘能感受到,就是婢子也是看在眼里的。” 我默然不语,重新看向陶贵妃。 她拨动琴弦,唱着小调,仔细辨认,好像还是用北邱话唱的。 “阿郎骑马归,踏过小山春水。长臂挥舞,芨草牛羊尽风折。阿郎收竿回,唤来绕膝儿女,毡衣递去,娢娢嬗嬗沏热茶。” 冬嘉 朵步和我皆是一惊,讶异的看着她。 娢娢在北邱话里是妻子的意思,而阿娘便唤做嬗嬗,这是北邱人人都会的牧羊曲。陶贵妃不是胡人,更不是北邱人,她怎么会唱北邱的民谣。 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声音压得很低问她:“陶娘娘,您还会说北邱话啊?” 但闻琵琶声渐消,她缓缓抬头,深深的瞥我一眼。我咧嘴对她笑笑,目光游弋,兀地便被她怀里的琵琶所吸引。这琵琶少了一根弦,而且掉漆严重,怕是因经年弹奏的缘故,磨损厉害。 “陶娘娘,您这琵琶弦断了,为何不续呢,是故意不续的吗?” 她不回我,低头专心的擦拭琵琶柄轴。曹宫令柔声提醒我,示意我不要再多问。我略有不解,连连问她是何缘由,她但默不语,只凝神静气侯在陶贵妃身旁。我噤声思酎,一下又通透过来。许是幽禁在冷宫,根本无人来替她换弦,这琵琶自然就任其残缺了。思及此,我便好意说道:“您这琵琶少了一根弦,不如让我带回去找人修修,等上好了弦,我下次进宫,再给你送来如何。” 她淡淡睇着我,不答应也不拒绝。 我看她对我没什么抵触意,便试着去摸了摸那把琵琶,她却像受了惊,尖声大喊,不准我碰她的琵琶。我赶紧收回手,她又立即扔下琵琶朝我扑过来,我躲闪不及,猛地被她的推到在地,后脑勺磕在石板上,疼得我眼泪婆娑。 朵步和曹宫令见状先是一愣,倏又匆忙赶来要扶我,还没走近我身边,却叫陶贵妃拦住不让。 只见她蹲下身,摸着我的脸颊,呢喃道:“宴臣,你怎么坐在地上了,地上凉快起来。来,母亲扶你起来。” 她又开始糊涂了。 “陶娘娘,我不是宴臣,我是缺缺。” 她大声喝道:“胡说,你分明就是宴臣。你怎么不认你的母亲了,你也嫌我了?” “我……” 一语未说出口,她就将我紧紧抱住,一边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一边自顾自的说着话:“宴臣,是母亲无能,没能护住你,才会让你嫁到鲁国那么远的地方。山高路远,跋山涉水,你受苦了。你别怪母亲,陶家败了,母亲也败了,这才让你受了牵连。” “我不是宴……” 我欲言又止,虽不想扮做宴臣来骗她,但见她这般痴傻模样,委实是不忍她失了希望,也只好任由她这样抱着我。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正在考虑要不要演戏演全套,学着宴臣开口唤她一声母亲,尚在挣扎之际,朵步却替我做了抉择。 只听朵步冷冷开口,朗声道:“陶贵妃,这是缺缺公主,不是您的宴臣。” 这一说,果然激怒了陶贵妃,我猝不及防地又被她推倒。她直勾勾的盯着我看了好久,颤声道:“你是缺缺,不是宴臣啊。” 我颔首:“对,我是缺缺。” 她眸子一眯,似清醒了些,但转眼又迷糊,拉着我的手,重新给换了称谓:“是冬嘉啊。冬嘉,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仍旧在怪我,不肯来见我呢。” 我蹙眉,眼角抽搐:“冬嘉又是是谁啊?” 她慌慌张张道: “这琵琶是冬嘉送我的及笄贺礼,上面刻着我的名字,还有你对我说的话。求仁得仁,顺心顺意。你不记得了吗?” 她铺陈了一长串的前奏,也没陈述清楚要说的话,而快速晚下去的天色由不得我的停留。 不待陶贵妃开口回答我的问题,忽听鼓声起,我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快关宫门的时辰。提醒闭门的鼓声会有两次,这是第一次,若耽搁了半个时辰后的那次鼓,我今夜定是出不了宫门的。我心里担忧,蹭地爬起来,准备带着朵步离去。 “陶娘娘,我下次再来看你,宫门快关了,我得赶紧回程去。” 方才拧过身,陶贵妃紧忙拽住了我的手,凄然开口:“我少时有两个好友,一个是安平,一个便是冬嘉。” 我看着她,她神情恍惚,眼神迷离,悠悠道:“幼时,我和安平都养在我的姨母起皇后身边,作为皇室的养女。我俩整日里形影不离,感情笃厚,关系也比旁人要亲密些,再后来,我们中又多了一个冬嘉。冬嘉的生母是远嫁北邱的璃国公主,她父亲死后,便随着母亲回到南瞻久居。冬嘉得了特许,能常常进宫,她最爱来姨母宫中。这一来二去的,我们三个人就热络了。” 安平倒是跟我提过她儿时的一些玩伴,口里念叨最多的是赵青鱼的母亲,偶尔也会提到陶贵妃,却从未听她说起过还有冬嘉这个人。 陶贵妃顿了顿,又道:“陛下的子嗣很少,当时宫里只有百里慨和百里甫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也无,所以起皇后和陛下对我、安平,还有冬嘉,都是很好很好的,将我们当做女儿似的疼爱。我是三个人中年纪最长的,是她们的陶姐姐,安平排第二,冬嘉是妹妹,两位小皇子则是哥哥。我们五个年纪相仿,趣味相投,当时,也和你们一样在尚书苑里读书温卷呢,那真是一段好时光啊。安平是我们五个中最安静的,沉默寡言,循规蹈矩,一言一行最像起皇后,所以也最得陛下疼爱。而冬嘉和我都是个疯兔子,最恨冷清,喜欢闹腾。百里慨那时候也还不是永河王,只是南瞻的二皇子,活泼好动,时常惹事,完全不似今天的不苟言笑。有时我瞧着他这样严肃,又想起他当年模样,都在极力忍着不笑。他和太子百里甫完全是两种人。太子是儒雅的才子,酷爱琴棋书画,也喜诗词歌赋,唯独不爱习政事。可作为东宫太子,他又不得不放弃自己喜好,去当一个合格的储君,他是个懂得取舍的人。” 我无意追问她们的过往,可她貌似很想告诉我,应该说,她是很想找个人倾诉。我没理会朵步的催促,也不去打断陶贵妃的追忆,只屏气凝神,听她说话。 “那时的太子哥哥,俊朗温柔,稳重当担,在我眼里心里,他是最好的良人。我每日都想见着他,做梦也想。为了他茶饭不思,患得患失。可我知道,姨母和陛下属意的太子妃是安平。原本以为,像安平这样淑慎无趣性子,也该会中意太子这样的人才是,可不然,她却是倾慕了吊儿郎当的百里慨,为了百里慨不惜违背姨母的意愿,失去陛下疼爱,也要嫁给百里慨。但可笑的是,百里慨却和太子哥哥一样,喜欢着冬嘉。” ……这,还真是,有够曲折,有够狗血啊。 我越听越来劲,比看戏本子还有趣。 忍不住问道:“那冬嘉呢,冬嘉喜欢谁啊?” 陶贵妃眸子转暗,惨然失笑,恹恹说道:“冬嘉啊?她自然是喜欢太子啊,她那么想当太子妃,想当皇后,不喜欢太子又会喜欢谁呢。可惜,她没能如愿成为太子妃,以她的身份地位,怎么配得上那个位置呢……不过,她却能成为太子良娣。那时东宫并未立太子妃,所以她这个良娣,不是正妃却胜似正妃。我嫉妒她,发疯似的嫉妒她,甚至是恨她。因为,我宽慰自己,说那个空着的太子妃正位是我的。讽刺的是,陛下却立了邕王的妹妹于芃芃做太子妃。但我仍不死心,抱着一丝侥幸等着他能立我为侧妃。可我等啊,等啊,始终没能等到这一天。不过我也不是最可怜的,因为安平和我一样可怜。百里慨可是一点都不想娶安平的,而安平这个傻子,却还上赶子非他不嫁。这么多年了,她都费劲营造自己过得很好的假象,可我知道,她那是自欺欺人罢了。说不定啊,百里慨到现在还喜欢着冬嘉呢。这个傻子,她真是个傻子。” 我拉着朵步慢慢往后退,颤着声音与她道别:“宫门快关了,我必须得……得赶紧回去。” 我刚走了一步,她又扑上来拽着我,死活不让我离开,歇斯底里的喊着:“不准走,不准走。冬嘉啊,你不准走。你是不是在怪我啊?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你怪我说你是北邱的细作,所以太子废了你,你还怪我替父亲递上函书,诬陷了太子要谋反。你在怪我,你还在怪我。” 她泣不成声,好不悲恸。 我错愕的看着她跪在我的脚边,声泪俱下说着过往云烟。我用尽全力去搀扶她起来,任我百般解释自己不是冬嘉,可她还是不信,非要坐死在地上。 曹宫令面如死灰,哆嗦着嘴跪下劝她:“娘娘,快些起来,您知道你都在胡说什么。” 继而又抽出空来赶我:“景王妃,您还是走,娘娘病犯了,她的话不能信,你快些回去,宫门就快关了。” 我看着陶贵妃的表情由开始的平静,渐渐扭曲起来,心里徒然泛起恶寒。她狞笑,发出诡异的笑声:“后来,我目睹了那场宫乱,血流成河,浮尸宫池。我躲在望钟台后,亲眼看着太子倒在血泊里,于芃芃也死了,那时候,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我虽然嫉妒她,但我更嫉妒的是冬嘉,所以我不想她死的,我更不想太子哥哥死的。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杀太子吗?我告诉你,我告诉是为什么,陛下因为一个梦,因为一个梦而对太子哥哥起了杀心……哈哈哈哈,我真可怜他啊。不对,我不该可怜他的,不该可怜他的,他都不娶我,他不娶我。他娶了冬嘉,娶了于芃芃,可他就是不要我,他不要我。” 她说的话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魔怔一般的抱着头,又哭又笑,看得我目瞪口呆。曹宫令去抱着她,不停的说着好话安慰,一边又催促着让我赶紧走。我回头看了眼朵步,只见她神色漠然,没有半分怜悯。 隔重城 暮霭沉沉的藻燕宫里,此刻只有陶贵妃的哭声,兼有我和曹宫令此起彼伏的叹息。朵步立于石桌旁,神色自若,目光炯炯只盯看前方日晷看,自始至终都不曾瞥我一眼,也更加无视庭院中悲恸嚎啕的陶贵妃。其间,我无意抬头看到她时,她嘴角甚至有些微微上扬,目露戏谑,似在嘲笑。我怔仲须臾,心里噔的一下,平端就生了层寒意。 我知朵步冷漠,但从不认为她冷血,可现在看来,朵步的冷血只是不对我而已。 陶贵妃固然不能说是无辜之辈,可她没害过我,还善待于我,所以我才会来看她,所以才做不到对她的悲嚎视若无睹,无动于衷。退一万步讲,我对她就算不能心生怜悯,但也绝不会去嘲笑她的。每个人的活法不同,选择各异,就像我不能指谪朵步此时的麻木不仁,只会惊叹,她是如何做到在冷眼旁观的同时,还能去讥笑别人。我也并非同情心泛滥成灾,对陶贵妃,唯望她能安稳居于一隅,顺利度后半生,也算念着昔日的情分。 我抚摸着琵琶上的字——求仁得仁,顺心顺意。字迹潦草,斑驳扭曲。 我不禁莞尔:“这字写得真丑啊,和我的有得一比。” 我放下琵琶。突然心生疑问,终是开口问她:“陶娘娘,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将我当成了冬嘉?” 现在她已经哭够了,眼泪尽收,平静安然。听见我的问话,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她坦率的回我说:“应该是的。我对你好,可能真的是把你当做了冬嘉。虽然,你长得一点不像她,一点都不像。” 我道:“既然不像,为何还会错认?” 她重新抱起琵琶,侧目而视,嗫嚅道:“也许,你是除了冬嘉外,在这近二十年来,第一个踏入南瞻宫墙的北邱人。我明知你与她没有半分关联,还是忍不住把你想象成她。她才来南瞻那会儿跟你好像,我不是说容貌,而是你们的言谈举止像。她也说不好汉话,吃不来白米,你们的性子也像,活泼得如同草原上的肆意奔腾的小马驹,你们都是小财迷,喜欢亮闪闪的银子,明烨烨的珍珠,收集珠钗秀翠,琅嬛玉珏。小时候,无论我和安平谁得了赏赐,都会分一半给她,她每次收到,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她说着说着,咧嘴谩笑,眼泪兀地又流了出来,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看来,她仍旧没能清醒过来。 我平白出声问了一句:“你明明那么恨冬嘉,视她为敌,又为何会多年放她不下?” 陶贵妃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随即又垂眸浅笑,“是啊,我为什么会这么记挂她呢,我还真不知道。她和安平,是我闺阁时候最知心的朋友。但我自小就对冬嘉另眼相待,她在我心里的份量,远比安平来得重要。而且,她是被我亲手毁了的,我这样记着她,也许是心怀愧疚。” 跟疯了的人说话,也不是那么困难,少问多听便可。 我无声叹气,恹恹举目看着楼梁。 画角骤响,梁上雨燕惊飞起,铺天盖地的扑去空中织成了网状。忽而刮来的一阵急促南风,又将这鸟网吹散,扰耳的画角声,还惊动了栖息在乌桕树上的鹧鸪,霎时乌啼不止。 天色已晚,我再不能做耽搁,起身欲走,陶贵妃再一次唤住了我。 我扭身凝着她,她泪意朦胧,缓缓开口问道:“缺缺,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红色的雪?” 她为什么会问我这个? 我怔了一下,尚未回答,她兀自便道:“冬嘉跟我说过的,这是北邱流传已久的神话。她说,绝望的人,生前若能看到红色的雪,便能了却平生遗憾,就如又活了一次……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连一次雪都没有见到过,更别提是红色的雪。”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开始沉默。 ———— 我最终还是赶在宫门关闭之际出了乾元门,天下起了毛毛细雨雨,入秋后的冷雨最伤人,打在脸上冰凉一片。 雨虽不大,但若要打湿衣衫和头发还是绰绰有余的。来时匆忙,我们并未带着伞,我和朵步只得小跑着到驻马停车的平庭处去。 一路上我都没和朵步说话,原因不在我,而是她不乐意开口。也不知,我又如何得罪了她。 我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的,都是从陶贵妃这里听到的话,心里有疑,不知陶贵妃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旧事,这些事原本就是讳莫如深,应当深埋心底,她怎会对我一个外人提起。 那场扑朔迷离的宫乱,那段被权谋掩去的风月,凡此种种,本与我无关,但因是发生在我认识的人身上,便由不得我不去在意了。 我来南瞻的时间不长,但或多或少,也曾听人说起过南瞻前太子发动的那场宫变。在退去风云之光后,也只剩下血腥政权印下的一道疤。这场祸事牵连甚广,坐罪死去的人多得堆成了山,与太子百里甫亲厚的人都受了难,便是那稍有来往的,也遭池鱼之殃。南帝杀红眼,几乎诛灭了太子的母族周氏满门,只留下几个女童。 我忽而想起允康曾跟我说过,她的生母也姓周,是因家中受了横祸才会沦落为官婢,后又成了她父亲的妾氏。难不成,允康母亲还是周氏后人? 多半是这样的。 按理来说,太子以谋反而败落,这是滔天大罪,不光他会死,而作为太子妃的于芃芃,她的母族也定然是会受连坐之罪,一起覆没的。轻则抄家流放,重则灭门斩首。可是,于家却能全身而退,兵卒未损。我想,大概是是因为邕王府在历朝历代积攒下的势力,让南帝有所畏惧,这才让于氏一族得以幸免。但还是说不通,南帝生性多疑,冷酷暴躁,就算不动于家,也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啊。而事实上却是,南帝一如既往地信任邕王,屡次提拔,并委以重任。按照南帝复杂的性格来看,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可怜这段故事里的所有人,不管是活下来,还是已经亡故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总去想这些不该由我我去想的事,但就是控制不。 猛地摇了摇头,加快速度朝前走。 登车之际,忽闻有人于身后唤我,回 头看去,竟是长极。他撑着一把绘有栀子花样的油纸伞,挺挺的立在一棵木棉树下,他脚边还蹲着月食。我顿时欣喜万分,飞快跑向他。 我环抱住他的腰,明知故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他笑笑,照旧刮了刮我的鼻子,朗声说道:“自然是来寻久出未归的妻子。” 我笑而不语,只紧靠在他怀里,全然不顾在场的朵步和月食。 上了马车,我与长极促膝而坐。 朱雀大街路的两侧,红柿压低树枝,沉沉冗冗,像小灯笼似的可爱。马车平稳的驶行,半点颠簸也无,这样舒适的环境是极易让人犯困的,我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打,懒腰伸得十分夸张。振臂张开,猛地便打在长极脸上,他也不恼,只颇为无奈的笑笑。 我无不好意思的凑上前去,拉过他一只手抱住,随即将头靠上去,不满道:“你又不用考功名,怎么时时刻刻都在看书。” 他回我说:“虽不为功名利禄,但多读点书也是好的。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 我撇嘴,“说什么啊,听不懂。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果是,那你就别说了,像这种陈词滥调,我都听烦了。我近日刚学了那句,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可比你说的意境美多了。” “你知道得还不少嘛,还会读词了。”他弯起指头轻轻弹了下我的脑门,笑意浓浓。 我得意尤胜,扬起下巴夸道:“那是自然,我现在读书习文都可认真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下一个咏絮之才可不就是说我呢。” 我这大话说得长极先是一愣,随即便朗笑不止。笑罢后,他放下手中案卷将我给搂过去,下巴抵在我头顶上,温柔的跟我说着话。 我就这么靠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着。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倏而问我:“见着陶贵妃了吗?” 我嗯了一声。 他迟唔,思忖片刻又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竟去了这一日…” 我张口就来的瞎话,“我们没说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些琐碎闲事罢了。她现在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哪里能与我说什么正事儿。” 他低头看我,似笑了一下,还带着一股子无奈何的意味:“我有些伤心,你对我竟还有所保留啊?” 我有些发懵,仰头看他,吞了吞口水呆呆问道:“你看出来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皱眉道:“你纵然很会说谎,但我更会辨谎。” 我在心中雪亮雪亮地过了一遭,默了顷刻,终归是将所有的事情都跟他交代了。我刚才之所以迟疑,并不是要隐瞒他,只是怕在外面说错了什么话,不小心落在旁人耳朵里,恐怕害了长极。 我自己不打紧,但我怕误会他。 故事的最后,百里甫和他身怀六甲的太子妃,都惨死在这场权力之争,安平如愿嫁给了永河王,陶染衣成了南帝的才人,就是现在的陶贵妃,至于那个和我同样拥有北邱血脉的冬嘉,却是不知所踪,甚至再未听人提起过她,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奁里桃花 天气回凉,这种气候最适合拿来睡觉了。 夜幕刚至,用过晚膳后我早早就跑到房间去,窝在被子里舒舒服服的躺着看我上次没看完的小戏,任长极多次催促我去沐浴,都被我以天冷怕冻着为理由给搪塞过去。不过半个时辰,又看完一本折子戏。 我找来笔,照旧要在书页上留下了记号。 我所看过的书,不管是戏本子还是正史,都喜欢留下一小段话或者一句诗在上面,我想等老了以后,我回头再看这些话本子时,还能另添些其他乐趣。 待我兴致勃勃的将书摊开,握着笔的手上却兀地一滞。我凝着书里那枝干透了的桃花出了神,这是尚书苑后山的桃花,是长极给我的。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花枝,思绪万千,忽而追忆起了在尚书苑的日子。 春日野穹,雨露浇透黄土后,便是繁忙的春耕。挨过冬天的冻,当风温柔一些,拂面而来不再感到刺痛,正是山花烂漫好时节。尚书苑的后山,梨花和李花白了整座山头,像是熏了香的雪,引了蝴蝶,招来蜜蜂。我最爱桃花绯红,点缀在翠绿的乔杉阔叶林里,如粉如霞,煞是好看。有年桃花又开,郝夫子领着我们一众门生到后山踏青。路过桃林,和风暖阳里,完全开放的桃花挺立枝头,犹如古画中着了一袭粉裙的仕女。还未开透,只是打了骨朵的花苞,又好似羞赧的少女,交错重叠的桃花一朵盖着一朵,一枝压过一枝,朵朵鲜妍,枝枝勾缠。 夫子指着一树桃花让我们作诗题词,众人得了令,纷纷开始斟字酌句,擅文的南瞻人,只用了须臾思量,那好词佳句便信手拈来。 我当时初学汉语,识字不多,瞧着满树桃花只觉好看,但不知要如何形容才能说尽桃花的美,众人作下的诗,听在耳朵里,不过是觉得顺耳些罢了,并不懂诗里说的什么意思,更不懂诗的韵律。我一脸茫然的听着别人吟诗作对,夫子还以为我是在认真学习,多次夸我。其实,我是不知他们所云啊。 待他们都咏完了,郝夫子就将目光锁定我,点名要让我也学做一首赞美桃花的诗来。 我愕然,觉得郝夫子是故意想让我出丑的,他明明知道,我根本不会作诗,就算是让我去背诗我都背不下来,可他还是点了我的名字。 我惶惶不安,于归和允康变着法提醒我,可我心里慌乱,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听得什么妆啊,美啊……等我凑近再想听第二遍时,郝夫子立刻板起脸训斥,说让我自己想。 我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我见满园盈盈粉装,搜尽枯肠,才想得一句:“此花甚美,美过女儿妆。” 说完后,不等郝夫子点评,我自己倒是先脸红起来,众人的哄笑更是让我羞不能抑,我当时很怕生,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躲在于归身后去。 我耷拉着脑袋,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郝夫子,只见他摇头晃脑,捋着长长的胡子长吁短叹,却是一言不发。 他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十分嫌弃我的。 我脸颊两侧烧呼呼的,余光里,看见大家都在笑话我,其中尤以陶絮儿和赵青鱼笑的最欢,声音高亢明亮,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出了糗。 我怒不能恼,真想马上掉头就跑,跑去没有人的地方去躲着,又或者跑到南帝面前去,然后指着他的鼻子,理直气壮的告知他——本公主不去什么劳什子的尚书苑了,本公主认得的字不多,作不来诗,丢不起这个人! 但实际上,我并没这样做,只是一味的忍。我就是个纸老虎,很多事情都是敢想不敢说,敢说又不敢做。我十分胆怯怕生,就算被他人嘲笑,还是不敢怎么着,只会低着头等别人笑话完,再仰起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这次丢人与以往不同。 我初来乍到,又作为北邱的质子,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还是很怯弱的。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会被人看不起,内心也很希望能得到别人的称赞和认可。 此刻我出了丑,很想大声的让别人闭上嘴不准笑我,但我不敢,就在心里无声嘀咕:为什么不比赛马,为什么不比射箭,为什么要比作诗?为什么不比我擅长的,而要去比你们专长熟悉的诗词歌赋! 南瞻人,真是狡猾,真是太会算计了 真烦人,真烦人啊。 唉,有时静下心来想想,那时的我,内心戏怎么会这么多呢,有的没的总是想一大堆,别人一个眼神我都要琢磨半天。 但这也怨不得我,毕竟我从小就要学会揣测别人的心思,所以才会分外敏感。 总之,这次作诗还是让我大受打击的。就在我委屈得快要落泪时,一道声音抚平了我的羞赧。 “这诗写得很有意境嘛。” 长极从人群之中走上前来,随手将他手里的一小枝桃花别在了我耳畔,又笑着对我道:“此花果真美过女儿妆啊。” 他虽也是笑着说的,可语气淡淡,脸上没有半分嘲弄。我呆呆的抬起头,回给他一个微笑。 正是折花好时节,爱美的姑娘,都会折下一小枝来别在发髻上,人面桃花相映红。但我自认不是什么美人,哪敢东施效颦,插花入鬓教人去看,所以从未戴过什么花。我摸了摸着耳畔的桃花,然后取下来握在手里,紧张兮兮,又楞头楞脑的开口问长极:“那是我好看,还是桃花好看?” 他闻言顿了顿,朗笑回道:“当然是桃花好看。” 说得真直接啊。 我略无恼意,仍对着长极傻呵呵的笑,众人纷纷咋舌,说我不懂矜持,允康也提醒我要笑不露齿。但我毫不在意,依旧没心没肺的笑。 我想,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他了。 我看满山桃花,满山桃花都是他,我看他眉眼含笑,满山桃花都不如他。 ———— 我凝着桃花出了神,未注意长极已经从浴室回来。 他问我,“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 我恍过神,冲他摇了摇头,咧嘴笑笑。趁他未注意,又赶紧将桃花枝塞回到书本里。 我才不能让他知晓,我那个时候就对他动了心,这会让他得意的。 他挑了挑眉,含笑的坐下来挨着我,捏着我的脸说道:“切,别藏了,我都瞧见了。不就是一枝干桃花吗,又不是什么好宝贝,看把你紧张的。” 我吐吐舌头,并不开口反驳。 他忽而勾唇坏笑,低下头,唧一下亲在我脸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直起了身子坐得端正。 我捂着脸偷笑,心里很是甜蜜。 正回味着这个吻呢,额头猛地受了他一个响亮脑瓜崩,我瞪眼看他,恨声道:“你干嘛总是弹我的脑门,你看,都肿了。” 他不以为意,反而大笑起来,一把搂住我痞痞说道:“笨蛋,这叫闺房之乐,我喜欢你才会弹你的脑袋啊。” 在听到某个词后,我不由得老脸一红,一把将他推开,插着腰没好气道:“呸,这算哪门子的闺房之乐。别人的闺房之乐,不是给妻子画眉就是梳头,你倒好,打着什么破幌子来欺负我。” 他一听更乐了,臭不要脸的凑过来道:“你还知道其他人的闺房之乐啊?那可否与我说说,你都知道谁的,他们的闺房之乐又是如何一个乐法?” 我噎住,讪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打个比方而已,并没特意说谁,你何必这么认真嘛。” “真的?” 我环臂抱胸:“自然是真的,还能胡诌不成!” 他却道:“你少来,指不定是看了多少令人脸红心跳的戏本子才知道的。你说说你,成日里怎么都不学好呢。” 我哑口无言,火一下就上来了。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莫不是以为我在偷看——那什么有伤风化的什么春,什么图。 我气得牙齿打颤,对他怒目而视,“你诋毁我的清誉。” 他十分放肆,勾唇,揶揄我道:“你没有清誉,只有~情欲!” 我再不能忍,腾地站起来,趁其不备,一下揪住他的耳朵狠狠的扯,大吼道:“我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诋毁我。”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放心,以后无论你再看什么书,我都心里清楚就好,绝对不去点破你,不说你看小春图了。” 我气得更惨,大喝道:“你还说,你还在诋毁我。” 他连声求饶,我都装作没听到,犹自去提扯他的耳朵,抱着他的头使劲摇晃。 等我气撒得差不多了,他那耳朵也红得不能细看。 长极哭笑不得的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这小暴脾气,可真是不能惹啊。” 我大哼一声,扭头横他一眼。我瞧他一身水雾未干,头发还滴答滴答的掉着水,我一下心软,蹭地就蹦跶下床。 他在身后唤我:“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耳朵都被你扯破皮了你还不消气啊?” “不要你管!” 他以为我还在跟他生气,怕我要出去,吓得鞋也不穿的跑过来拦住我,小声小气的跟我赔罪:“我真的错了。你要是还在生气,那你再揪几把我耳朵消气行?” 我噗嗤笑出声来,乐道:“不气了。你站着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百年有结 不等他说话,我蹭蹭跑到衣柜边,去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折回去,他这才反应过来我是要做什么。 我抖抖帕子,抚掌而笑:“你以为我是要去哪儿?你这么紧张我的啊?” 他摸了摸鼻子,很不好意思别开眼睛,却还故作姿态道:“真是又蠢又笨,你要做什么不会说清楚啊。” “那你晓得我要做什么?” 我狠狠一挥,甩着帕子晃过他的眼,快速走回床榻。 我拍拍床沿,努努嘴示意:“笨蛋,过来,让我给你擦擦头发。” 他很是高冷,抱手站着动也不动,却还对我颐指气使:“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过去。” 我白目以对,哼哧说道:“你爱过来不过来,不过来算了。我要睡了,你头发是湿的,千万别过来啊。” 我将帕子一扔,躺下去准备睡觉。 我裹紧被子只露出一颗头来,本不想管他的,可又忍不住会眯眼打量他。 这人也是硬气,还真就站着不过来。我探起身去看他,他慢吞吞踱步到桌子边,竟拿起本书悠哉看了起来。 我连唤了他好几声,他都置之不理,还动作夸张的扭过身背对于我。 我真是又气又觉得好笑,这人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以前他也不这样啊。 “喂,你不怕受凉啊?” “不用你管!” 我冷哼:“谁稀罕管你啊!”但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担忧的。 他头发还没干,穿得还少,天气又这么冷,若着了凉,受了风寒怎么办。 这回换做是我沉不住气了。 我掀开被子,小跑着过去一把拉起他,哄孩子似的哄着:“是缺缺错了,长极莫要生气,求你把头发擦干好不好啊?” 他干咳一声,淡淡道:“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 呸,真是个无耻的家伙。 他侧身坐在床的边沿,我就跪坐在他身边,一壁替他细细的擦着头发,一壁碎碎念道:“还说我小气,你可比我小气多了。一个男子,居然要我一个女子去哄。你堂堂景王如此幼稚可笑,颜面何存啊?” 他不满的吱个声,正色道:“好好擦你的头发,话真多。” 我闭嘴,再不多言。 目光下移,倏而看到他的耳朵,薄薄的耳垂已经红肿一片。被我那样揪扯,应该会很疼。 我怔忡,心里好一阵难受,真后悔不该下这样重的手啊。他见我镇住不动,侧目睇着我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 “没生气。” 我垂下眼眸不敢去看他,因这愧疚,给他擦头发的力气也用得很小很小。 他似看出我的心思,一把扯过我手里的帕子随手扔开,然后抱着我狠狠亲了两大口。 真幸运啊,我竟然嫁给了长极。 ……我安静的枕在他的膝上,微阖着眼睛,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将我鬓角未被梳起的头发理顺。我眯眼去瞧他时,正好赶上他将头低下来,我心跳的快要蹦出胸膛,却要努力装作不知情,将眼睛闭上,关得死死的,就等着看他如何偷亲我。 可我等来等去,就是迟迟等不到这个吻。 “磨蹭什么啊,怎么还不亲下来!” 我不耐烦的睁开眼,正对上他一双含笑戏谑的眼睛,顿时眼皮就抽搐得厉害,真是窘得想要抽自己一巴掌。 我羞赧不已,赶紧抬手挡住脸。 但听他哈哈的大笑声,真是气煞我也。我恼羞成怒,腾地起来捧住他的脸,一下子便吻了下去。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咳了两声,干脆利落道:“我吻就吻了,你还能要还回来不成。” 他呆了呆,随即转客为主…… 我真是大胆哈! 长极吐出的热气洒在我眉眼,痒痒酥酥,轻轻柔柔,十分挠人。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就像是和风细雨里的樱花,虽然没有什么浓郁香味,却异常的清新,干净,我很是喜欢。 原来恋上一个人,真的像吃糖莲子似的,只要想起他,满心都是甜意的。若是吃不到,就会觉得失落,惆怅不安。长极在我眼里就是如此。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但吻完后,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晕晕乎乎的。 我好像掉进酒缸里的酒鬼,酒越喝越醉,越醉越想喝,长极便是酒缸里的美酒,随时随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引诱着我,食髓知味,恁地想要黏着他。 “你就这么想亲我啊?真是个色胚子。” 我如遭雷击,赶紧伸手堵住他的嘴:“才不是这样的。你胡说什么。” 长极一双眼睛亮了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不敢去看他的脸,突然懊恼起来,自己刚才真是好没得羞,竟然做出这种举动,实在是丢人。长极他,该不会是轻看了我,觉得我轻浮!我深深地将头埋进自己肩窝里,闷闷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啊,难道,你在嘲笑我?。” 我以为他会解释说不是,但他开口说的却是:“女子要矜持,不能太主动了。” 我惊讶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十分震惊。震惊过后,却莫名有丝失落。 我闷气嗯了一声,瞬间惆怅起来,回了一句:“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 我没理他,他又道:“不会亲我了?” 我别开眼,只将头埋得更深。 他一下抱住了我,“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太主动,矜持的等着我就好。” 我僵了僵,抬头来望他,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闪。我撇嘴不屑道:“等你做什么?” “自然是等着我主动靠近你啊。” ………… 我睡得香甜,梦见长极带着我又去打麻雀烤着吃了。地点还是那年我们打马球的西郊河边,人也还是我和他。 碧波荡漾,清澈见底的河边,长极架起了一堆火,火上烤着四五只滋滋冒油的麻雀,我安静坐在火堆旁,托着腮等着吃肉。长极取下一只麻雀,含笑的递给了我。我接过,还是毫无吃相,饕餮进食一般扫光整只麻雀。逗得长极哈哈大笑,笑罢,还略无嫌意的给我擦嘴。我也顾不得羞,吃吃地看着他笑,他也是满目柔情的凝着我看。 这梦我很是喜欢,在梦里,只觉岁月静好,浮生得意。 睡意正浓,梦入佳景时,我却顿感呼吸困难,透不过气。恍惚间,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谁捏住了鼻子。 我很是愤怒,猛地睁开眼睛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搅了我的美梦。 眼睛一睁开就看到长极那张俊脸,怒气顿消,欣喜翻身起来,假意嗔怪道:“你干什么呀,我难得做了个好梦,这下全被你毁了。” 他轻轻哦了一声,然后眼笑眉舒问我:,“做了什么什么好梦,不会是梦到我了。” 我顾盼间点了点头,又随即狂乱摇头。 他含笑的刮刮我的鼻子,柔声道:“梦到就梦到,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你的夫婿,拿我当春梦的臆想对象也没什么不可的。” “呸,你才做春梦呢。” 我气不能恼,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话,他一闪躲开,继续揶揄我道:“别不承认,你都脸红了。我一睁眼,就见你笑得怪异,嘴边还流着哈喇子,一脸的娇羞,你不是做春梦了是什么。” 话说完,大笑不止。 我羞赧欲绝,作势就要去打他,动作迟缓反被他反手握住,趁我不备,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就落在我嘴唇上。 我呆住,再无恼意。 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没问他,这一耽搁,拖到现在还没问。不知有关于那幅画的事,他会怎样向我解释呢。 我微张着嘴,正要开口询问,门外山寒匆匆赶来,唤走了长极。 长极摸了摸我的额头,柔声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 —— 待酸枣落地,叶上添霜,我才晃神过来,不知不觉,原来秋已过半。南瞻长春余夏我尽能感知,却鲜能察觉秋意,概因秋光太短,而我反应太迟。 于归养病的院子位置偏僻,极不好找,我来了多时,在院里走了半晌,竟是连内仆家婢的人影都没有看到几个。到了内院时,才看到一个负责通传报信的婢女。 我制止了婢女的通传,拉着朵步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彼时,于归正捧着一本戏本子坐在窗边看得认真,认真到就连我进来她也没发现。 一只白毛小狗躺在她脚边沉沉的睡着,时不时惬意的翻个身,拨拨耳朵,然后继续睡。我回头冲朵步做了个嘘声动作,示意她不要暴露行踪,我蹑手蹑脚的绕到于归那边,躲在她身后的屏风处探头去瞧她在看什么好戏。 于归低着头,眼泪肆意地挥洒在书上,斑斑点点,湿透纸张。想必又是为了戏里的各种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而难过。 她现在看的这一章,是说铭华公主和缘木和尚的故事。这故事从前长极也跟我说过,但我记忆不好,记不全,忘了一些情节,只记得铭华公主病逝他乡,缘木造桥埋骨这一片段。为了这故事,我曾经难受到好半晌都没缓和过来,此刻于归看得潸然泪下,也不足为奇。 立时,东珠端着一碗甜汤进来,乍看见我和朵步不由得大惊失色,刚要向我问候,我又赶紧做了个噤声手势将她打断。东珠愣愣的点了点头,回头瞧见于归那副痴痴呆呆,魂不守舍模样,又是一阵惊讶,连连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青蛾低映越山看 于归凝滞的目光一瞬亮了些,隐约可见是泪珠转动,她将书合上,随手搁在了桌上。见她这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该如何解了她的烦恼,这世上最难帮的忙,就是掺和别人的情债。 我无声叹息,躲在暗中注视着于归,她方才哭过,若是教我看见她红肿的泪眼,我怕她难为情。 东珠抬汤碗给她,兀地也发现她眼底的水光,惊诧呼道:“太子妃,您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于归猛地回过神,擦了擦眼泪摇头说无事,恹恹接过东珠手里的甜汤一饮而尽,随后又拖着下巴发呆。 东珠看得呆了一瞬,便又大声喊到:“太子妃,这甜汤还很烫啊!您没事。” 于归受惊抬头,迟了片刻,应该是感到疼,才“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赶紧将舌头伸出来凉凉。 这碗烫人的甜汤下肚,想必她的舌头都被烫到冒泡了。 我看着于归吐舌头的搞怪动作,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嗔怪道:“活该,谁让你心急的。” 她大着舌头,对着屏风后大喝道:“谁?谁在哪儿,快些出来。” “哈哈,当然是我呀。” 我大摇大摆走出来,戏谑的对她说道:“小娘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乱也喝不了热甜汤哦。” 她顿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瞪我一眼,将碗递还给东珠,侧了头来问我:“你几时来的,怎也不有见人招呼?” 我旋身坐下,捡起她搁在小案上的戏本子,嬉笑道:“我是故意让人别声张的,本想出其不意的吓吓你,可没想到,没有吓到你,反而是看了一出好戏呀。” 于归尴尬的别开眼睛,含糊道:“哪有什么好戏,胡说什么呢。” 我嘟了嘟嘴,再不多言此事,只道:“听说你病了,我今日特意来看看你。怎么回事,是何症状,严不严重啊?” 她摇了摇头,强打起几分精神,弯眉含笑道:“不过是受了风寒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大病,好好休养些时候,多喝两副药就好了。难得你今日能来瞧我,你一来,顿觉神清气爽,这病好了不少呢。” 我扬起下巴,自鸣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于归噗嗤笑道:“哦,你是谁啊?” 我凑近她,好没个正经的样子,捧着脸乐乐陶陶说道:“自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病魔见了快走开的缺缺小仙女啊。” 话音落,几人莞尔,便是冷漠的朵步也被我逗乐了。 于归更是笑岔了气,捂着胸口直喊累,我连忙过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直起身来,冲我扮了个鬼脸。“我没事,看把你吓得。” 我一反常态没有和她打闹,将她扶坐得稳稳当当,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叮嘱道:“渴不渴?喝点热水下去,润润嗓子也是好的。” 她挡住我递过去的茶杯,嫌弃道:“喝不下,我整日里不是喝什么药就是喝什么养生汤。便是那润喉的汤水,也是用冰糖川贝熬煮的甜汤。我喝了多少下去,现在这一肚子都是水,实在是撑得不行,你就放过我。” 我闻言不禁莞尔,一口饮尽杯中茶,抬手随意擦擦嘴说道:“也是,你都喝够了。” 我与她说了会儿闲话,说起我进宫探望陶贵妃时于归表现得很错愕。但听我说起陶贵妃的惨状,她又表示深切同情,也觉幽禁在冷宫的女子可怜。我怕她以人推己,联想到自己的不受宠,从而心生愁苦,加重病情,便赶紧转移话题。话锋一转,说起南帝曾赐的两桩婚。 这两桩婚事,一桩给赵青鱼和林周,另一桩是陶若和盛云姜,而这两桩只成了赵青鱼和林周。 因为陶韩偷拓《山河图》一事,赔上了整个陶家,纵使陶若大义灭亲得到自保能够幸免于难,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来说,要再想和盛家联姻是绝无可能的。莫说盛家不答应,就是南帝这个指婚人也觉得不合适,所以盛云姜父亲盛将军甘愿冒着大不违得罪南帝,也要求请旨收回成命,破出这桩婚事。 盛大将军所为,明明是在打南帝的脸,但南帝还是忍着被打脸的痛,免去这场戏缘。从此,盛云姜也不用担心要嫁给一事无成的陶若,可以再觅良人。而陶若可怜些,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的就是他。我本以为,丢了这桩好婚事会让陶若受打击,觉得脸上无光而消沉,说不定还会想不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后来看到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模样,我才发现,貌似又是我将事情想得严重了。陶若不但不受挫,反而像是松了口气,阴沉许久的脸上重见煦日,再不写他不得意的酸诗,专门书写人生畅快事,歌颂年华好时光。偶得妙句,大笔一挥写下:“蓬莱神境太液池,华清琉璃昼夜灯。西岳拜辞攀东麓,青山属意垂钓人。” 再次风靡了建康了。 我虽读不懂他写得是什么,但明显这诗的气势是雄浑的,写诗时,心情未必不好。看来除去这桩婚事不但没有让他受打击,反而豁达乐观,又洒脱了几分。 我说出与于归我的看法,她颇为不赞成,说陶若这不是洒脱,是傻脱!失去盛家这棵遮阴大树,就等于失去了日后在朝中得重用的机会,陶若其实也无奈,诗里所题不过是在自我安慰罢了,怎么会有人不想攀西岳而去屈居山麓的。 我不是很认可于归的说辞,毕竟每个人求的东西又不同,不是都想要攀到顶峰,也有寄愿于平淡的,譬如说我,我便只想要安稳现实的生活,权势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我顿住没有说话,四下安静下来。 少焉,于归忽然问我:“你和长极近来可好?” 说起长极,我心里就跟吃了蜜糖一样,很想自豪的跟她说我与长极相处融洽,恩爱和睦,但看于归眉头紧锁,这话实在不合适这样说。 我便不痛不痒的嗯了一声。 她兀地笑了起来,释然道:“那就好,我们中,总算有一个是顺了心意的。” 她好像有心事,泪意朦胧,啼眼未曦,因着她的愁苦也影响到我,我一瞬不瞬的瞧着她,也感心涩。 我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说不上骨瘦如柴,但也清减得很。她这病来的急,要好却很慢。 我其实很想问她是否又和百里颛吵架了,但怕引她伤心,只好只字不提。 我道:“为何挑了这么一处僻静院子养病,冷冷清清的,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她费力笑笑:“养病本就该清静啊。” “但这里太冷了,对你的病没好处。” 她眼眸黯然:“无妨,心里冷的人,在哪儿都是一样。” 我握紧她的手,“于归,你变了。” 谈话一下被我终结。 她眨巴眨巴眼,又含笑对我:“我变了?变成什么样了?” “你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闷闷不乐。你以前,是那么爱笑,那么喜欢和我打闹。活泼得像个小太阳。” 她笑意敛去,抬手揩了揩眼角,刻意掩饰刚才的泪痕。 她不服气道:“我现在也活得像太阳,待我病好了,再和你打一场架,到时候你就等着求饶。” 我但笑不语,重重的点头。 本以为能抛开这个烦心事的,但终究还是于归背主动提起,待炉中的沉香燃过两节,她凝着炉灰问我:“缺缺,你说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真的就是最好的归宿吗?” 我惊道:“为什么这样问。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是最好最好的归宿。” 我不知说错了什么,这话是她自己问的,我也并无隐瞒直言相告。可是从我口中给出的答案,却不是于归想听到的。 她赧然失笑,惆怅道:“从前我以为,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自己喜欢,紧紧攥在手里就好。喜欢的东西是这样,喜欢的人自然也是这样。所以,我总是去勉强,总是想法设法要得到自己喜欢的人关注。可一厢情愿的事做多了,我才发现,我有多可笑,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 我理解于归的感受,从前,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时,我以为长极心里藏着温尔,经常吃干醋,经常失落伤怀,也过得不快活。但现在,我和长极很好,不管他对我有无欺瞒,我都不再去计较。我是个俗人,只求眼前的安稳。 听于归说这些话,我心下也是郁闷得紧。 她凝了凝窗外,“如果再给我选一次,我不打算再去给别人添堵了,让自己活得轻松些才行。” “于归你别这样想,你跟太子殿下来日方长,总归会安好的。你看我,以前我和长极才成婚时他也冷落过我,可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嘛。我早就跟你说过,不管他待温尔怎样,你始终是他的妻子,他的太子妃。” 话落,我晃眼看到她茫然失落的神情,我心道定是自己说的过分了些,不该说这样说话,可我真的找不到什么安慰人的话来说。 “是啊,我是他的太子妃,他的妻子,可除去这些身份我还是什么呢?” “你就像我以前似的,没事就给自己找不愉快,你得把心放得大,该吃吃,该喝喝。何必活成一副怨妇模样。” 话落,她好久没有开口。 我刚想开口解释自己并非想要骂她,却不料想是她开口打破僵局:“你说,咱们晚膳吃点什么好呢。” 丧钟 我扶额,还以为她会因我说她是怨妇而生气,没曾想她的沉默却是为了这事儿,于归的关注点依旧那么与众不同。 我本想再深问上一二句,问她跟百里颛又在闹什么矛盾,就算不能知全情,了解个大概也是好的,如此也能更好的安慰于她。可只要我稍微提起百里颛,于归就急忙将我的话打断,明显是不想谈论他的。 我默了一下,终是没提。 我在于归这里待了半天时光才准备回去。 方才出门,便遇见了百里颛。 见着我,他很是客套的点了点头,依旧没多的什么表情给我。 “小皇叔……哦不对,太子殿下。” 我福身,恭敬问候:“见过太子殿下。” 他摆手,淡淡道:“不必这般见外,随着长极唤我小皇叔就可。” 我领命,重新唤了声小皇叔。 他嗯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 如此冷淡的人,我还真不想与他客套多话,但为着于归,我也得满脸堆笑热络问安。 “小皇叔是来看望于归的,于归刚才还念叨您呢,现下您还真来了。” 百里颛冷着霜染过似的脸,掷地有声:“她念叨我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有些怕,怯生生道:“当然是念叨你的好啊。” “真是匪夷所思,她还能念叨我的好?” 他冷笑一声后,大步流星进了内室,走至玄关时,倏而止步,回头看着我道:“她近来生病乏力,经不得折腾的,你若无事就不要来打扰她养病了。” 我错愕,您也太直接了。 “那好,我就待她好些时再来瞧她。” 他颔首致意:“有心了。” 我讪讪点头,目送他完全走进去房间才敢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气死个人了,什么叫于归经不起折腾,我不要去打扰她养病?啧啧,她生病还不是你造成的,你个罪魁祸首,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让我别折腾她。你让我不来我就不来了?开什么玩笑,我偏要来,我还要常常来。 真不明白,于归到底喜欢这个冷漠怪哪里。虽然长的不错,但性子高傲成这样,冷漠不可靠近,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换做我我才不喜欢这种人。还是我家长极好,不光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更可贵的是,他暖冷都有,才不像百里颛这个古板家伙,只有冷没有暖。 我与允康交好,和安康也算熟识,但最要好的还是于归,她的性子是我最看得起的。 于归生性善良单纯,敢爱敢恨,从不忸怩作态。我没听她说过谁的坏话,更不曾见她算计过谁。她是个直肠子的人,对人对事都极尽率性坦诚,不懂弯弯绕绕,她心里有什么,都会写在脸上。若我是男子,我会很乐意喜欢这样的姑娘。只遗憾,百里颛不知道珍惜。 宫内宫外谁不议论太子和太子妃的不和,两人时常争吵,偶有安逸。于归很少和百里颛一同出席什么场合,十之六七陪在百里颛身边的人都是温尔,弄得世人皆知温良娣,却鲜少提及太子妃,她这个太子妃做的委实委屈。 于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见不得她难过,也气恼让她难过的那个混蛋,更无奈的是这个混蛋还是百里颛。只叹我们都身在皇室,处处受约束,事事不得行,若是换做寻常人家,谁敢这么欺负我的挚友,我定会忍不住上去揍他一顿解解气。可惜,百里颛不仅是皇室成员,更是皇太子,身份尊贵,权势滔天,我表示无能为力。 ————我自内院出来路过前院时,看见温尔站在庭中的柿子树下。 我驻足不前,目不斜视的盯看着她,红柿之下,白衣如她,很是清丽动人。 她是随着百里颛来的?为何不进去呢。 风吹叶落,一片落叶旋风落到她臻首上她也没有觉察。神情凝重,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看脸色,只怕不是在想什么开心的事儿。 可她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呢,百里颛那么喜欢她,为了她日日与于归吵架,她现在又有了身孕,可谓风头正盛,无人争翘楚。 天凉,寒风吹得我想打喷嚏,但在温尔面前我比在长极面前还要在意形象,所以就极力隐忍,狠狠的吸了吸鼻子,谁知我这野蛮女子,连吸鼻子的声音都这么大。 温尔脸色有异,似乎才察觉到我的到来,徐徐抬头看我,面无表情,连个敷衍的笑都懒得给。 我侧目示意朵步,让她到前方等我,她什么都没问,径直朝外走去。 我停在离她数丈之外,平静的唤道:“温良娣?”。 她嫣然一笑,提步朝我走过来,步子轻盈,举止文雅。她不是怀孕了吗,走路还能这样轻便?我下意识去看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些,倒也没有很明显的孕肚。 我没话找话:“好巧啊,良娣也在这儿。” 她赧然一笑:“好久不见,缺缺公主。” 自我和长极成婚以来,便很少再有人唤我缺缺公主,都一概称我为景王妃。我很喜欢景王妃这个称呼,长极是景王,而我是景王妃,一听我们就是一对儿。现在温尔突然唤我缺缺公主,还真不习惯。 所以我故意纠正:“温良娣,你该称为景王妃才是。”。 温尔怔了须臾,又讪笑改口:“景王妃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多谢挂念。不知温良娣是正好路过,还是特意在等谁?” 我心里有股闷气,既是为了于归更是为了自己,言语间难免显得有些漠然生硬。 温尔却也不恼,还是持无所谓态度,淡淡道:“王妃似乎对我有什么敌意。” 我皱眉,稍有不愉:“可笑,我对你能有什么敌意,是你想多了。” 她嗟笑,“真的是我想多了?” 我凝眸,不解的直视她,她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王妃不说我也知道。王妃对我心怀芥蒂,既是因为太子妃,也是因为长极对。” 我像被人踩住尾巴,立即驳斥:“这与长极有什么关系?” “王妃应该有看到那幅画。” 我哑然,再无法淡定。 低头凝着地上的柿子,只觉得气很不顺,一脚踢开柿子,柿皮被踢破了,我的鞋也脏了。我忍着心里的不适,掏出帕子蹲下去擦,一股脑想要赶紧逃离这里。可转念一想,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又要装糊涂呢。 我迟疑稍顷,理了理头绪,直言回道:“我没必要为了一幅画就和谁置气。那画我见过了,上面画着你。你若是想要向我炫耀你的得意,那大可不必,因为我现在毫不在意。” 她睫毛微微一颤,突然大笑,笑罢后又落寞伤神起来,苦笑的说:“你以为那画上的人真的是我吗?。” 我闻言诧异:“难道不是吗!” 她始终苦笑着,十分的悲切,轻声碎碎:“我也希望,那画上的人真的是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去问长极,长极会跟你说清楚的。” 话落,她悻悻离开。 我于她身后一头雾水。 —————— 晚间时分,雾雨蒙蒙,屋内光线昏暗,潮湿微凉。 宫中突然来人通传说陶贵妃自杀未遂被救下来的消息。而来通传的人,竟然是曹宫令和高兴公公。见着我,曹宫令一声就哭了出来,哽咽着赘述。陶贵妃目前情况不妙,一心求死,南帝念着昔日情分应允一些平日与贵妃交好的女眷进宫探望,但贵妃却是谁都不见,只央了南帝,想要见我一面。 我大为吃惊。 按理来说,无论是谁,弥留之际最想见的人应该都是自己生前最爱最重要的人才对。于陶贵妃而言,最想见一面的,不是宴臣,就是冬嘉。可惜宴臣远嫁鲁国,无法赶来见她。至于冬嘉就更不可能了,毕竟盼望了快二十年都没能如愿。但不管怎样,就算除去这两个她无法见到的人外,也有她的侄女陶絮儿,再不济,也还有早已反目成仇的旧时好友安平,怎会轮到我去呢。可现实就是她却偏偏选择了见我,这实在令人费解。 长极尚未回来,我也没个商量的人,虽也满心不安,但事发紧急,由不得我的迟疑。最后,我还是随着曹宫令匆匆赶去。 藻燕宫的殿门外冷清异常,没有太医,没有值夜侍卫,就连小黄门和伺候的宫娥都没有两个。曹宫令领着我进去,映入眼帘的,是薄而透明的黄纱,四下昏暗,烛火惺忪在凤台上随风摆来摆去,摇曳晃眼。 进入内间,床榻上却不见陶贵妃的踪影。曹宫令急得逮住一个刚进门侯夜的小黄门吼道:“娘娘哪儿去了,狗奴才,你们是怎么当的值,娘娘若是有了什么差池,谁都别想活。” 年轻的小黄门被吓得脸色苍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叩首回道:“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啊,不是奴才们看管不力,是陛下,陛下让人将贵妃娘娘重新送回了清乐宫,奴才刚刚进门本想告诉您的,可还没开口,您就……” 剩下的话也不用他多说,自然是明白了。 曹宫令面露惊诧,怔一一会儿,又赶紧领着我又想清乐宫赶过去。 一路我都在想南帝意欲何为,既然救下了陶贵妃,让她留在清乐宫里养病,那对她必定还是留有情分,就算不念着一场夫妻恩情,看在宴臣的份上,也会对她保留仁心。冷宫潮湿破旧,门可罗雀,确实不适合养病,但在夜里搬来搬去最是磨人,还不如派遣太医前往藻燕宫好些。 我摇了摇头,再不多想,赶紧跟在曹宫令身后。 …… 未至目的地,报丧的钟声便自正元门传来—— 画像 彼时,我和曹宫令刚刚出了藻燕宫的拱门,听见钟鸣声,她猛地就哭了,失魂落魄的道了句——“贵妃殁了。” 一语毕,曹宫令瘫倒在地。 我微张着嘴,错愕好久都没有缓过神来,手一直在抖。 我不知道她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也不知,她为何会想要见我。她死了,这些疑问,再也无解。 我还是去了清乐宫,南帝没在,只有几位宫妃留着替陶贵妃料理后事,为首的,正是听笙。现在,应该称她为伶贵妃。 我环顾四周,却没能见着陶贵妃的棺椁,入眼尽是新挂的白幡。 沉默半晌,我才福身问候:“伶娘娘万福。” 见着我,听笙露出一抹清减的笑,我此刻笑不出来,淡漠不语,只定定看着她。我与她不熟,她自然也无多话要与我说,只简简单单交代,陶贵妃已经入殓,前脚刚被送往皇陵,我后脚就赶到,一出一进正好错过了。 我怔怔,这一切为何办得如此伧俗,仿佛多等一刻都是不允许的。所幸的是,依托着宴臣的恩德,陶贵妃竟还能葬进皇陵,这于她而言,已经是无上尊荣,毕竟陶家罪行实在太大。 我跟在听笙身后,轻声问道:“陶娘子走时,身边都有谁人在啊?是陶六郎,还是陶姐姐?” 听笙摇头说道:“陛下见陶娘子病重,不计前嫌,特开恩准许亲眷前来探望,可陶娘子脾气执拗,竟是谁都不见,只嚷嚷着要见景王妃。可惜景王妃你来迟了一步,没能如她所愿。陶娘子走时,陛下和本宫都没在,陶娘子走的着是冷清。” 我暗了然,犹豫一下后又道:“那娘娘可知,陶娘子弥留之际特意宣我进宫所为何事,她,可是对我留有交代,还是要我替她去给谁传达什么话吗?” 陶贵妃大临前,只怕是心念着宴臣公主,可惜宴臣远嫁了鲁国,相隔千山万水,骨肉分离,终是再不得见。 听笙愣了愣,忽而笑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本宫与陶娘子的情分不多,还没熟到可以给我交代遗言的程度,她要对你说什么,怎会告诉本宫。至于她为何要宣召王妃,你应该比我更能想通才是。” 是啊,陶贵妃怎会跟听笙说什么遗言,用鼻子想都能明白的事,我为何也糊涂了。 她会想见我,其实也不难解释。她以前就说过,她将我当做是女儿。此番她病危,亲女不在身旁,这才会临终宣召我来,大抵是想要以此来慰藉心中缺憾。虽不能见到最后一面,但我实在是尽力赶来了,也算对得起了我与陶贵妃最后一丝情谊。不管怎样,逝者已矣,过去种种都不必再提。 屋内冷清,素色灼眼,我待在这里只觉得内心深处泛起阵阵寒意,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 我向听笙请辞道:“既然万事已妥,缺缺留在这里也是无益,便不作停留了。陶娘子的后事,还望娘娘多劳心。” 我欲走,听笙一下唤住我。 她于我身后朗声说道:“你就不想知道,她可留有什么东西给你。” 我拧过身与她对视,“伶娘娘不是说陶娘子辞世时您不在,为何还知道她留有物件?” 她莞尔一笑,明媚动人,粲齿轻启:“我说什么你都信?” 什么意思?我表示不解。 她平静说道:“陛下既准了她搬来清乐宫养病,定然也是来看过她了。陛下给了她最后的体面,不是因为对她还留着情意和仁慈,做这些,不过是演戏给外人看,免得落人口实罢了。陶贵妃走时,陛下在,我也在,可陛下怕晦气留在待在中厅不肯进来,而我却是在的。” 一语落,她缓步走到烛台边,拿起剪子剪去过长的灯花,慢吞吞的说着话:“当时整个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在,她那么讨厌我,自然是不肯与我多说话的。啧啧,她都快死了,还在嫌东嫌西,不肯睁眼看我。就是想找个能交代遗言的人都没有,想想也是可怜。” 但听她道来,只觉她话里藏话,没有言明到底要说什么。站得久了难免腿酸,她便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随即令人抱过来一个用黑布套着的东西。 她睇了我一眼,纤手轻捻住布扣,徐徐将布套退去,我看清布套里面的东西,原来是把琵琶。 我认得出,那是陶贵妃的,她说这是冬嘉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听笙怀抱琵琶,轻轻拨弄了一下弦,红唇翕动,嫣然笑道:“你知道吗,陶贵妃其实不是送去了皇陵,而是偷偷运到了陶家陵园,随意挖了个坑就埋了。她闭眼时,还念念不忘求着陛下让她葬在皇陵呢。可笑,陛下厌恶她至斯,都不想让她脏了清乐宫的地方,更何况是皇陵。任由她如何哭着祈求,陛下都没来看她一眼。为了粉饰门面,人死了,却还是让我来替她主持后事。你说好不好笑,陛下竟让我这个陶贵妃生前最不屑,最痛恨,花楼出身的女子来给高高在上的陶贵妃主持后事安排?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至极。是我,看着她落下最后一口气,也是我,听了她最后一句话。你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嘛?” 我嗤笑,很想大声告诉她说我根本不想知道,这与我无关,我和陶贵妃并没有过多的交情,我去冷宫探望她,只是作为过去得过她恩赏的晚辈,作为她曾真诚待过的异国质子。除此之外,再无过多情分。所以陶贵妃最后说了什么,我并不是非知道不可。而且我也不是最有资格知道的那个人。我本不准备询问的,但死者为大,说不定陶贵妃真的对我有所嘱托,要拜托我做什么事。想了想,我还是开口问她:“陶娘子说了什么话,那话是给我的还是要我传给谁的?” 听笙勾唇哂笑:“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呢。但你既开口问我,那我好好回你便是。说来也奇怪,陶贵妃生前跋扈嚣张,自持高贵,谁都看不上,竟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她弥留之际,确实留有话给你。她说,希望你替她保存,将来见着冬嘉了,就把这琵琶还给她。她还说,世上真的会有红色的雪,死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我打了个冷颤,这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遗言啊。 我冷冷凝着听笙,缓缓伸出手,“这琵琶既然是陶娘子请您给我的,那请交由我保管。” 她没立刻给我,笑意渐渐消失,低头看着这把琵琶,犹自念着上面的字:“求仁得仁,顺心顺意。很真挚的祝语,可惜了,没一句应验。” 话落,随手将琵琶递给了我,不再向我多说一个字。 我一直都觉得听笙很特别,但我又说不出来她到底哪里特别,她很少笑,很少说话,总是冷漠示人,我每次见到她,她的神情都很沉郁。尤其是看到长极,总是有意无意的透露她的忧伤,我曾以为她喜欢长极,但我没有证据,也觉得她喜欢孟节,可我还是没有证据。此刻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忧郁,或者说是凄然。 我有无数次想要问她,她是如何进宫成为南帝妃子的,毕竟……毕竟她曾是醉生殿红极一时的花魁。以这样的身份,进入皇家,实在是不可思议。不过,我此刻无暇顾及别人的事。 我抱着琵琶立在原地,这次换做她转身背对着我。她清泠的声音在偌大宽敞的室内,显得格外空灵。临走前,她又说了一句让我很费解的话:“这琵琶若是摔坏了,里面会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紧紧抱着这把琵琶,心绪不宁的跟在掌灯内侍的身后,四幕太黑,天穹格外暗沉萧瑟。一只猫突然从假山后跳下来,扑向正在出神的我。 “王妃小心……” 我大骇,遂下意识抬手去挡。谁知用力过猛甩掉了怀里的琵琶,我崴了脚跌坐到地上。那琵琶撞在假山后又摔在地上,霎时就摔断了两根弦。 掌灯的内侍赶走野猫,惊慌赶来搀扶我,我抚手示意说不用,慢慢起身想去捡琵琶。一提步,脚踝处传来专心刺痛,我忍着疼弯腰去够那琵琶,机灵的小内侍抢先拾了起来,用袖子擦干净才递还给我。 我担心琵琶损害过重,赶紧让小内侍将灯提得近些,借着灯光查看。这一查,果然是摔坏了,琵琶边沿都摔出了裂缝。 我盯着摔坏的裂缝,兀地察觉有异。透过裂缝看去,这琵琶里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 “有劳小公公为我引路了,剩下的路我很熟悉,便不用再劳烦公公。请先回。” 我立刻警惕起来,赶紧用手遮着那裂缝,遣散了内侍。 “那奴才告退。” …… 待内侍走远,我就迫不及待的去探看琵琶。 琵琶里似藏了两张纸,我犹豫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将纸给抽取出来。我将灯笼就近挂到了低树梢上,借着灯光翻开了第一张纸卷。好像是幅地图,上面描绘南瞻的山河疆域,右上角写着《南瞻堪舆》。难道,这就是陶韩偷拓的那幅山河图。多半是的。 第二张纸打开,是一幅美人像。上面画的人我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凑近灯笼辨别眉眼,这人像极了温尔。 不对,温尔的画像怎么会被陶贵妃收着呢。而且这画纸泛黄,一看就年代久远,温尔年纪与我相仿,不可能是画中人。 但若不是温尔,又会是谁呢…… 煮茶亿 我突然想起上次长极向我讨要画的事儿,那画上的人我原本以为是温尔来着,可温尔却说那画上之人不是她。仔细一想,画中与温尔也只能说是相似,并不是完全重合,无法判定成一个人。而现在我手里这幅画像上的人,定然也不会是温尔的。 这人若不是温尔,便只有一种可能。 难不成会是冬嘉吗。 这想法连我自己都被震惊到了,如果她真的是冬嘉,长极为何会有她的画像。就冲着长极那次气势汹汹的向我讨要画,就断定他万分在意这画上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长极和冬嘉,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揣着这个疑问,我匆忙出了宫,没回景王府,而是径直转去了永河王府。 这些疑惑,只有安平才能替我解开。 我去时,安平正在点茶,茶香袭人,进门便闻到了。 她闲闲地用茶杯盖浮着茶水沫,欲要饮用,恰好望见我来,遂止住动作,欣喜招呼我道:“缺缺来得正是时候,我刚煮了一壶好茶,做了些茶点,你也来尝尝。” “好。” 我缓缓入座,很淡定的放下琵琶,然后才接过安平替我倒的茶水。 她看起来好像挺开心的,脸上一直挂着恬然的笑。 我凝着杯子里的茶,渐渐陷入沉思,到底我之前的猜测是不是真的呢。 安平见我迟迟没有喝茶,便问我为何神色倦怠,衣染风霜,是从何处回来。 她不知道我去了哪儿? 我有些讶异,却也没做隐瞒,直接说道:“我进了一趟宫。母亲没有得到陶娘子殁了的消息吗?” 因为陶贵妃被废黜幽禁的缘故,所以现在人们都不管她称作陶贵妃,而是唤她为陶娘子。安平这样称呼她,我自然也得跟从。 我如是说完,安平打茶的手猛地一滞,煞有介事的睇我一眼,淡淡说道:“知道,听见丧钟时就想到了。” “母亲不觉得意外吗?” 安平没有立刻回我,而是镇定提起紫砂壶,慢悠悠的倒出里面的滚水洗了洗杯子,待杯子洗好,又慢吞吞的开始调茶。 我悠悠然开口:“不久前我去藻燕宫探望陶娘子时,她虽心智恍惚,但看起来,精气神还是好的。能说能笑,能哭能闹,还与我说了好久的话。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见,竟是永别。” 我安静看着她完成这一系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待一切就绪,她才赧然开口说道:“宿命如此,无须伤怀。” 我噎了噎,不知该如何接下话。 我笑着说道:“听旁人提及,陶娘子还是母亲儿时的玩伴,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面色如旧,波澜不兴,仍怡然自得的捣鼓她的茶。 我有些坐不住,很想直奔主题。侧目看着桌上黑布包着的琵琶,本欲将琵琶里藏着的画拿出来给安平看看,确认画上的人是否就是冬嘉,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开口很不妥。 如果画上人不是冬嘉,这样直白问她,只怕会平白勾出了安平的伤心事,反而惹起不快。可如果这人就是冬嘉,她又会如何解释冬嘉和长极的关系! 我不想再憋着不说话,今日若是没能弄明白,我会一直将这事儿堵在心里,反复揣度的。 忖度须臾,我佯装苦恼道:“唉,长极又跟我吵架了。” 安平闻言果然目露忧色,赶紧放下茶杯问道:“吵架了?所为何事?”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紧不慢说道:“还不是为了一幅画的事。因为一幅莫名丢失,又不知是何名贵墨宝惹的祸。起先,那画不翼而飞,长极以为是我偷拿了不肯交出来,于是不分青红皂白骂了我一顿,说我不经他同意乱动他的东西,还骂我是贼。我气得不轻,就和他大吵了一架。这还是我们成婚以来,仅有的一次争吵,而且吵得可凶了。如果不是打洒的婢女将那画还回来,我到现在还背负着偷画的罪名,我可冤枉了。” 安平的担忧稍稍退去,却仍旧关怀此事,耐心询问:“那到底是怎样一幅画,竟也值得的长极发这么大脾气?我倒是很好奇,这画有多名贵呢。” 安平是个画痴,最爱丹青古绘,此刻我特意说起画,正好能勾起她的兴趣,她便不复之前的冷淡。 我趁热打铁,继续引起她的注意力,假意生气说道:“可不是嘛。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古作,也值得跟我大呼小叫,真是过分了。” “听你的语气,你已经知道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了?那这画,画的是什么?到底是谁的墨宝?” 我叹了口气,愁苦说道:“不过是一幅寻常的美人图罢了,也不是什么名家大作,只是画上的人有些特别。画上人是个身穿戎装的女子,英姿飒爽,眉眼动人,仔细去看,她的眉眼还有些神似温良娣呢。我初时瞧了此画,便大为失落,误认做长极心里的人是温尔,很是难过。为着这事,我还跟长极置气,好久没有搭理他。而后不久,我再去探望太子妃时遇见了温良娣。谈话间,她突然就跟我提起那幅画,她说,画上人其实不是她。我这才释然,原来是我误会了长极。” 安平眸光烨然,轻笑掩口,打趣我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多,整天胡思乱想的。长极心里有谁你还不清楚吗,除了你还能是谁。虽说我以前也动过让温尔做儿媳的心思,但长极却是从未表过态的,他对温尔没有什么想法。再说了,这事不早就翻篇了。她现在是太子良娣,你才是景王妃,你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归宿,早就分清楚了路数,就算她和长极真有什么情意,也是不可能的了,又何必再不依不饶追究过去。” 我笑着说是,要看安平把话岔远,又赶紧将话题扭回正路,继续道:“母亲说得也是,温良娣和长极确实不可能了,那画上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她呢,我之前定是被气糊涂了,这才吃了干醋。只是,现在困扰我的却不是温良娣,而是那画里的人。” 说着,我装作无意的瞥一眼安平,她依旧淡然处之。 “母亲您说,这世上可有什么人是相似的呢?” 她愣住,讪讪道:“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这事真的奇怪,很让人不解。那画中人,乍一看真就好像是温尔,可仔细瞧瞧,还是能辨别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她既然不是温尔,又会是谁呢。” 安平眼神闪烁,仿有不安。 我极力掩饰内心动荡,犹自道:“母亲可还记得冬嘉吗?” “不记得。” 她回答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反而证实了她们是相识的。 “您真的不记得了,还是暂时忘了?听说,那个叫冬嘉的女子是半个北邱人,母亲是南瞻前往北邱的和亲公主,她父亲过世后随母亲回居建康。” 安平神情冷漠,兀地启齿道:“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哑然,看来在安平这里是套不出什么话了,我匆忙告辞,刚抱起琵琶要走,安平却一下子站了起来,拽住我道:“你手里抱着什么?打开给我看看。” 我重新将琵琶轻轻放在桌上,掀开黑布,露出里面的真身。安平看着琵琶的眼睛倏而雪亮,手指轻微发颤。 她的一切异样,被我尽收眼底,我问道:“母亲,您认识这柄琵琶吗?” 她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又试着问说:“你真的不认识吗。” 安平脸色微变,随即严肃,抿了口清茶才回我道:“我怎么会认识呢。” “不,您一定认识。” 安平难得一见的动了怒,虽知继续问下去必定会让她生气,但我心里的疑惑解不开,我始终心心念念,是会每日折磨着我的。 于是我壮着胆子,小声说道:“您其实是认识冬嘉的。你们不光认识,而且是从小一起长大,熟识甚久。那画上的人不是温尔,只是和她相似的人,而这个与她相似的人,其实就是冬嘉对。冬嘉和陶娘子感情甚是笃厚,与您也是自小蜜友。她后来还成了前太子百里甫的侧妃。但她,好像是在一场宫变后销声匿迹了。” 安平蹭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我:“是谁跟你提气的冬嘉,跟你说这些话的人又抱着什么目的!你问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大,情绪也失控得厉害,表情略有狰狞。 我大气不敢出的盯着安平,这次我是真的害怕了,蠕动嘴皮,慢吞吞的吐着字:“我只是好奇罢了,我好奇这画上的人与长极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有这幅画,而且他还如此在意这画上的人。” 她瞳孔一缩,震惊地看着我,一字一顿道:“那我问你,是谁跟你提起的冬嘉!是陶染衣?” 我僵着脖子没有点头承认,但安平已经洞察一切,冷笑说道:“想不到你们感情还挺好的,她竟会和你提起这些往事,还说起了冬嘉,实在匪夷所思。” 安平她,居然和听笙说了类似的话。 我咬了咬嘴唇,再次问道:“所以,冬嘉到底和长极有什么关系呢?” 她似受了刺激,大声吼道:“没关系,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可是——” 夜来沈醉卸妆迟 安平脸色苍白,扶着桌沿,冷冷凝着我:“陶染衣,她有什么资格翻说这些陈年旧事。你在她哪儿,到底都听了些什么话?” 我紧紧捏住衣袦,怯怯道:“没,没说什么。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就晕晕叨叨,神志不清的。不知怎地,莫名其妙就拉着我说起了以前的事。她说起了您、永河王,前太子百里甫,还有冬嘉。” 安平冷笑,细长的眉眼,透出冷森森的的光。“这些事不该由你来过问,你又何必多生事端。” 默了默,她再次咬牙切齿,恨恨说道:“她还跟你说起了那场宫变,说起了前太子妃于芃芃对。” 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敢低着头小声说是。 “这些都与你无关,你本不必去知道的。” 我突然底气很足,据理力争:“这怎么会与我无关呢母亲,长极是我的丈夫,凡是与他有关的事,我不是都有权利去知道的吗。” 安平嗤笑:“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长极,而是先过来问我?” 我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不确定,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所以,我才会先来您这儿试探。” “试探?试探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做什么!” 安平苦笑,怔怔又道:“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多,反而危险。” 她步步紧逼,一下子摁住我的手,恶狠狠的威胁我道:“你最好忘了在陶染衣那里听到的话,你什么都不要信,什么都不要说。她就是个疯子,她的话,半句都不能信。你听清了没有!还有,你最好别再提及此事。”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安平,像只被惹怒的母狮子,稍有不慎,便会被她吃了似的。 她被我气狠了,扶着桌子边大喘着粗气,正在努力平复心情。 我重新抱起琵琶,摸着上面镌刻的字,平静的对安平说道:“您认得这把琵琶,也应该记得这把琵琶上的字。这是冬嘉送给陶贵妃的贺礼,上面还刻着祝语。左边一句是汉字写的,另外一句是用北邱语写的。刻着,求仁得仁……” “刻着求仁得仁,顺心顺意。” 她打断了我的话,却补充了话的后半部分。 我讷讷道:“那您承认,您认识冬嘉了。” 安平瞬时笑了,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 等她笑够了冷静下来,我仅剩的惊慌也渐渐消散干净。 “认不认识,记不记得,这些都不重要了。过去的人和事,我都不想再提起。” “缺缺,这是上辈人的事,与你无关的。你也不要再去问长极,他不会跟你说,也不能跟你说。你若真是为了他好,就不要去问他冬嘉是谁。我知道,你现在满心都是疑问,可恕我不能奉告。这琵琶,你就在我这儿,让我保管。” 容不得我拒绝,安平抱起琵琶转身离开。 我摸了摸袖子,所幸,琵琶里的两张画已经提前藏好。 ……我回了家,长极照旧提着灯笼在院门口等我,这好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每一次我晚归,他都会将院外走道两侧的灯笼逐一点燃,长长的一排灯笼全部点亮,照得地板亮堂堂的,能让我清楚的看到回家的路。而等我进了院子,他又一准儿会候在门口等着我。 走了一日,脚酸的要死,心里也是闷闷的,本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可见着长极,我猛地就来了精神,小跑着向他跑去。 我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仰头欣喜道“你是不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呀?” 他刮刮我的鼻子,戏谑说道:“不是,我只是在这里看夜景、吹冷风。” 我努努嘴,翻了个白眼:“等我就等我,还撒谎。” 他虽不承认,但我心里却是甜蜜的。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哎呀,我这累了一天,怎么也不见什么贴心的人来慰问慰问我呀。” 长极颇为无奈,捏着我的鼻子,好笑道:“疯丫头,你做什么了就喊累,我还没问你这一天到哪儿疯去了。” 我诧异道:“你真不知道我去了何处?” “嗯,刚知道不久。你可见着陶娘子最后一面了?” 我恹恹道:“没有见到。我去时,她已经被送去了温家陵园。” 长极怔愣不言,我也没再多说。 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脚踝处忽然隐隐作痛,我这才想起出宫时扭了脚,那时心里慌乱,便一直没顾得上处理,只怕现在已经肿起来了。 我抬头看着长极,心里存了主意,拽着他的袖子摇来摇去,撒娇道:“长极,我回来的路上把脚扭了,走不动道,你背我好不好。” 他咧嘴,赏我一个微笑,吐字清晰:“不好!” 我放开他的胳膊,插着腰恨声质问:“为什么呀?你都不知道心疼你家娘子的啊。” 他抱着手,哂笑道:“方才还欢脱得跟只兔子似的朝我跑过来,当时你怎么没说脚疼了?” “没骗你,我真的将脚扭到了,只是我坚强,一直在忍着没说而已。刚刚我见着你太高兴了,所以才没在意我的脚伤,你要是不信,那你来看啊。” 说着,我弯腰下去要解开袜子给他看伤,手才碰到脚,长极却立即抬手止住了我。 他莞尔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温声道:“我逗你的。” 倏而又微微躬身,认命似的唤我:“小胖子,上背,我背你回家。” 我又气又好笑,挥起手一巴掌呼在他胳膊上,怒道:“你才是小胖子!” …… 我趴在长极背上,侧脸贴着他的背脊,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脖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今天在宫里的所见所闻,说得最多的,还是关于南帝对陶贵妃的后事安排,也随口提了下听笙,只唯独没有提去了安平那里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跟他提起安平今夜的反常举止,我也不能轻易询问他,到底冬嘉和他有什么联系。 说起陶贵妃,心头忽飘过些愧疚,觉得对她不起,没能尽快赶去见她一面,让她抱憾而终。思及此,便情不自禁的叹息出声。 长极听见我的无端哀叹,偏过头来问我:“为何长吁短叹?是脚疼的?” “没有,我只是莫名想起了陶娘子生前跟我说的那些话,伤感世事无常,有点难过而已。” 我明明那么难受,他不但不宽慰,反而忍俊不禁的打趣我道:“那陶娘子也真是厉害了,随便和你说了几句话,竟还能引起你伤春悲秋,真是不容易。” “嘿,你这话什么意思?见我伤春悲秋,难道是很奇怪的事吗?像我这样心思细腻,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姑娘,这世上可没有几人。我多愁伤感,是极其自然的事儿。” 他但笑不语,背着我慢慢走去。 夜里有些凉,我出门时比较匆忙没来得及多加一件衣服,现下教北风一吹,着实冷得厉害,遂赶紧缩了缩手进袖子,又埋首往长极的颈窝蹭了蹭。 我笑嘻嘻的跟他说话,“长极,挨着你可真暖和啊。” 他不理我。 “长极,我是不是很重啊?” 我伸长脖子去看他,许是被我蹭得不自在,他微皱眉头,脸还有些红。 “问你话呢,我是不是很重?” 他讪笑两声,稳住我腿的手往上挪了挪,将我背得更高些才道:“不重,一点都不重。再来两个这样的你我都背得起。” “哈!你还想要两个?没门!你有我一个就够了。” 他苦恼道:“是是是,有你就够了。就你一个我都觉得吃不消了,再多一个可怎生是好啊。” 我耸耸肩,不想跟他磨嘴皮,惬意的抬眼看着夜幕。星子稀疏,黯淡无光。两排红纸灯笼透出的黄光,照亮了小道旁边的影影绰绰的桂花树,微风徐来。鼻边依旧萦绕着晚秋的桂花香,淡淡的,不重不浓。我低下头,下巴杵在长极的肩膀,倾心听着周周围微不可闻的鸟鸣。 我嗡声嗡气,碎碎念叨:“长极,为何好久没见到鹧鸪鸟了,明明都快入冬了,竟还没听到鹧鸪鸟的叫声。” 他柔声回我:“等栀子花开的时候,鹧鸪鸟就会出现。” “骗人,栀子花夏时开,鹧鸪鸟要冬月才出现。栀子花开的时候,怎么可能见到鹧鸪鸟?” 长极哭笑不得:“你从哪里得来的错误认知,栀子花开的时候当然能见到鹧鸪鸟。你忘了,那年你在展华宫栀子院里逮鹧鸪的事了?” 我默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事儿。 “说起展华宫,我都好久没回去过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好不好,我想那一片栀子花,想南苑的水莲池了。” 长极半晌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是没听到,遂拍了拍他的肩,正要重复一遍,他却道:“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 他淡淡笑说:“我不喜欢展华宫那个地方。” 我哼哧道:“你又骗人,你不喜欢展华宫,那你以前还老往那边跑。” 他顿了顿才道:“因为那个时候你住在那儿啊,你在那儿,所以我不得不去。” 我乐不可支,掩嘴笑道:“啧啧,你这油嘴滑舌都跟谁学的啊,这么会说话。” 他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回我道:“全是肺腑之言。” —— 我玩心大起,立刻松开环住他脖子的手去揪他的耳朵,扯着他的耳朵哈哈大笑。 长极并无恼意,任由我摆布。 成谜 我摇了摇手腕上的银铃铛,很勉强的挤出一个笑。 “这铃铛是我生母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但我从未见过她,便是画像都没有。八岁时,我和阿诏偷偷进宫,因为迷路,所以误打误撞遇见贺格,始知他是我父亲。我的养母憎恶我,从不与我亲近,我的养父常年征战沙场,我也没见过他几次。虽与他们不亲,但我真的很感激他们,同时,也深感歉疚意。为着我,他们付出太多,甚至是丢了亲生女儿的性命。我一度觉得自己不该出世的,因为我根本担不起振兴拓拔家的重担。贺格当年费尽周折将我母妃送出宫待产,是预想我会是个皇子,好可惜,我不是。我的出世不仅白瞎了他们的心思,更害了我母亲,养母,还有养母的女儿。” 这些事如今说出来,就像是在说一段戏文,或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我很平静的赘述着,全程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吸了吸鼻子,鼻尖泛酸。眼睛一眨,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长极面露不忍,捧着我的脸,轻柔的为我拭去脸颊的泪珠。我反握住他的手,透过朦胧的泪眼去看他,他浅浅一笑,吻了我的额头。 我们四目相对,静谧如雾的室内,只听见他柔声的安慰:“都过去了,这些都不再重要。” 我释怀的吐纳口气,仰起笑脸对着他:“这是我的秘密,除了我的亲人,再无人知道,而我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你现在也是我的亲人,所以我说了。我与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句句属实,绝非捏造。” 长极环抱着我,我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愿意将这些事告诉我。” 我略略哽咽,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我的秘密,接下来,你该说你的了。” 他笑了一下,扯皮道:“我没有什么秘密要说,我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我收住所有泪意,抬眼瞪他:“你不守信用!” 他讪笑扶额:“我几时答应了?从头到尾我可都没有说过要与你说什么秘密的,更何况,我的确没有秘密。” 我郁结于胸,哼道:“你还瞒我,你还还不承认?那好,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证据,看你怎么解释。” 我抽离他的怀抱,光着脚丫子蹭蹭出了门。书房离卧室并不远,就在院西,出了卧室门不用半盏茶功夫就能走一个来回,我要去将书房里的画像拿来和藏在琵琶里的这一幅做对比,我倒要看看,两幅画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冬嘉。 更深露重,寒夜朦胧,院里的地板沾了秋霜,踩上去好冰。长极见我出门,不知我到底要做什么,因连声唤不住我,便急忙跟了出来。等我前脚到得书房时,他也后脚进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件衣服。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冷着脸予我披上外衫,低斥道:“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臭脾气,总是动不动就往外跑,也不管什么时辰什么天气,光着脚丫子就出门了。若是冻着了如何是好。” 我没做理会,只顾着翻箱倒柜的去找那幅画,任由长极说什么都不回。我将所有的画筒都翻过,可这画不知哪儿去了。我累得气喘吁吁,垂头丧气的跌坐在地上,苦恼不已:“没道理啊,为何会不见了。” 长极什么也没问,只缓缓蹲下身,伸手揉了揉我的头。 我仔细想了想,兀地清明通透,一拍脑门记起来,那画原是被我收在了卧室,怪不得我在书房找不到呢。于是乎,我又爬起身,蹭蹭的跑回来卧室,长极哭笑不得,再次随着我赶回去。 我方才跨出门槛,便被长极拦腰抱起,这一动作快而急,且毫无征兆,吓得我赶紧圈住长极脖子。 “长极你这是干嘛?” 他面无表情,无奈的叹气,吐字清晰道:“你没穿鞋,地上凉。” 我心里一甜,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眼,低头瞧着脚下时,这才发现他也没穿鞋。 地板那么凉,他却只顾着担心我了。 我有些懊恼,不该这样性急,这风风火火的脾气,真的是该收收了。 我老实的被他抱着,安静异常。 待重回了卧室,我便犹豫不决起来,到底该不该问他这件事呢。 正怔忡间,长极放下我,柔声开口:“你要问我什么,你问。” “你又肯跟我说你的秘密了?” “问。” 我迟疑片刻,终是拿出了那两幅画像,还有另一幅《南瞻堪舆图》。 这堪舆图我是毫不在意的,所以随手搁置一边,不作理会。 我走至桌案前,动作轻缓的将这两幅画像打开铺在案上,明晃晃的烛光下,白纸上的戎装女子,显得格外熠妍,昳丽大方。 仔细对比察看,两幅画像上的人,当真就是一个人。 我一边垂眸瞧着画,一边忙着与长极说话,我问他:“你还记得你上次跟我吵架所为何事吗?那时,你气冲冲的跟我讨要一幅画,我满心疑惑,不知道我弄丢了你的什么画。你也没说清楚,只一口咬定是我偷拿了,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等后来,打扫书房的婢女将画送回,我才是第一次见着这画的。画慢慢展现在眼前,我一开始就将画中人错认成了温尔,因为她们的眉眼真的很像,但温尔却说,画里的人不是她。我满心疑问,直至我又得了另外一幅。今夜陶贵妃宣我进宫,虽没能见着她,可她却在临终之际托人转交给我一把琵琶,说要让我我替她保留,我就更是糊涂了。” 停了须臾,我再次说道:“我自宫中归来途中,不小心摔坏了这琵琶。阴差阳错就发现琵琶里的玄机。琵琶里有两张图,出于好奇我打开了两张图。一张是画像,一张是绘着南瞻堪舆的山河图。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张画像若吸引,那画上的人,居然还是神似温尔。准确来说,是神似你丢失的那幅画中人。我想,陶贵妃怎么可能藏着温尔的画像呢,所以,这画里的人,便不可能会是温尔。我仍是不解,如果画中人不是温尔,你当时为何还那么在意,甚至不惜与我置气,失了理智质去问于我。可事实上,这个人确实不是温尔。我又不懂了,她不是温尔,那她是谁?为何你和陶贵妃还都有这个女子的画像。这些未解的迷,我很想知道。” 我扭头问长极,郑重道:“你如实告知我,你认识画上的人吗?” 他一言不发,漠然的凝着桌上的画像。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我试问道:“你是认识的对不对。这其中一幅画,果真就是你丢失的那一幅对。” 他镇定自若的点了头。 我指着画像,正色道:“这画上的人,我原本以为是温尔,但不是。她其实是冬嘉对不对?我在陶贵妃那里初次听到了冬嘉这个名字,陌生异常。但我好奇的是,你与冬嘉,究竟是何关系,你为何会有她的画像?” 长极死死盯着画看,脸色越来越白,垂下的手渐渐握成拳头,一字一顿道:“这是陶贵妃告诉你的?她都与你说了什么?。” 我一怔,顿顿道:“她什么都没说,都是我自己的横生出的疑问。” “那你又猜到了什么?想知道些什么?” 我摇头,如实告知:“我什么都猜不到,我在等你主动来告诉我。” “好,那我全部都告诉你。” 长极艰难地开口,悚然抬目视我,眼球竟泛起了血丝。看来,我是触碰到长极的逆鳞了。 “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了?” 他赧然失笑,声音暗哑:“是啊,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我突然不想知道他的秘密,十分后悔我的自作聪明。我迅速将画轴卷起来,讪笑道:“那我不问你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些话。我们回去睡觉,” 我抱着画轴转身欲走,却教长极给拦住。 他于身后问我:“你不想听我的秘密了?” 我道:“这问题看起来不好回答,所以就不让你为难了。” “回答你的问题,从来不会为难。” 我举目凝视着他,他收敛了之前的愠怒,半低眼帘,长长的睫毛映出浅浅的暗影。他叹了叹气,微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悲怯:“你想知道的,我今日便通通告诉你再不隐瞒。但是,你听完之后就要忘了我说的每句话,绝对不能提及半个字。”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道:“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摇头:“没有吓到我,我只是觉得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勾起你的伤心事似的。” 我低首不言,拼命绞手指。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索性我今日全告诉了你,免得你再去胡乱打听,到时候被有心人抓了把柄。” 长极沉吟许久,接过我手中画卷,又缓缓平摊开来,他倏而苦笑,睇着画中人说:“这个女子,她与你一样,都来自北邱,身上流着北邱人的血。不过她又与你不同,因为她只有一半北邱血统,还有一半流着南瞻人的血。你说得没错,她就叫冬嘉,而她……是我的生母。” 我想过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竟然如此不一般。如果按照年龄来看,除了这层关系,他们也不可能再是其他的。可按照我的认知来说,这种事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秋柿 我如遭雷劈,惊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指着画中人,哆嗦着嘴,反复确认:“你的生母?你是说,冬嘉是你的生母!!” 我就是想不出对他们关系有个合理猜测,所以才会这样百思不得其解。可现在面对长极给出的答案,反而让我越发迷糊,更多的是惊诧。 长极回复了沉稳,决然颔首。“你也觉得匪夷所思对。” “是啊,匪夷所思。” 长极顿了顿,再次启齿说来:“缺缺,你的身世故事很离奇,我的同样如此。安平并非我的生母,而永河王也并非我的生父。” 单从这一点看来,我和他的出身,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我捂住嘴,惊不能抑。 我斟酌半晌,终究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这实在太难以令人信服了。我按捺不住内心波动,直言问他:“你是永河王和安平娘娘的独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是冬嘉的孩子呢。你在与我说笑的对不对?” 他不答反问:“你知道多少关于冬嘉的事?” 我默了默,将陶贵妃告诉我的一切都与长极说了。 冬嘉的母亲是去北邱和亲的璃国公主,父亲死后随母重返南瞻。她和陶贵妃还有安平娘娘是亲如姐妹的挚友。而且,她还是前太子百里甫的侧妃,但很多年前就失踪了。这是我在陶贵妃那里听来的全部内容,可我从未听陶贵妃说过,冬嘉还有孩子啊。平白无故的,长极怎会成了冬嘉的孩子,那他和百里甫又是……不,这不可能。 我一股脑把全部知道的事都说出来,犹自不敢直面现实。 “这真像一场梦,还是混乱不堪,莫名其妙的梦。” 长极也是错愕一瞬,讪笑阵阵,叹道:“你知道的还不少,连冬嘉是何身份都摸清楚了。但你知道的还不全,只知冰山一角罢了。” 他拉着我一起入座,我们面面相觑,他平静的说起这个我未听完的故事:“当年,侧妃冬嘉和太子正妃于芃芃一前一后怀有身孕。因为些许小事,冬嘉和太子置气,独自一人前往万福寺小住,因此未来得及将这有身孕的消息告知太子。不久,便发生了宣和宫变。等冬嘉赶回去时,太子和太子妃都死了,只有身离宫墙的冬嘉活了下来,并悄悄生下了我。我虽是前太子的遗腹子,但所幸这世上并无几人知我真实身份,而我父亲也念着昔日旧情,静心设计了一场母亲有孕的假象,待到冬嘉顺利产子后,便把我收做子嗣抚养。再后来,冬嘉只身远走,不知去向,只留了一幅画给我。” 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陶贵妃之所以会跟我说起陈年往事,一定是引导我去知道什么事的。也许,她已经早早的知道了长极的身份,但却以为长极还蒙在鼓里,这才想借我的口让长极知道他的身世。 原是如此境况吗? 他握紧我的手,讪笑道:“是不是像听书似的精彩?” 我收回手,按了按又有些疼的太阳穴,“你等我缓缓,这太突然了。” 我觉得我的出身已经够离奇了,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人和我有一样,而这个人居然还是长极。仔细回想,我来南瞻这些年,确实听过不少有关前太子百里甫的事。 坊间听说书时,偶尔也能听到几句对百里甫的唏嘘声,有说他颇具智慧,为人正派儒雅,怜悯百姓关心民生,更多的却是说他是个有野心,企图弑君篡位的虎狼之辈,百里甫制造了一起宫变,但起因过程却没人仔细说过,勿谈国事,不经意提到他时,也不过只用寥寥数语交待罢了。 这个前太子,从来只活在人们的唏嘘或唾弃声中,因为与我无关,所以我也从未追问过别人有关他的事迹。如今,冷不丁的,他怎会就成了长极的生父! 我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身世的?” 长极忽抬眼望向窗外,清眸半阖,不知所想。我随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夜幕将褪,天际微微泛亮,也并无任何异样。 良久沉默,他兀地开口道来:“你还记得那年簪花节,我们游街时突遭刺客行刺吗?” 我大力点头。 当然记得,那次遇刺,简直就是场噩梦,长极为了救我受了好严重的伤,差点送命。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朝暮。 我一瞬哑然,很是歉疚,那些刺客是为了我来的,他们想杀的人是我,而长极也是因了我的牵连才会受伤。 我欲望开口说些什么,长极莞尔一笑,又道:“那次昏迷不醒,吓着你了。” “眼看我就快没命了,太医们却束手无策,都等着孟节这个神医。孟节赶到后,我也醒了。但救我的人不是他,就像致命的不是刀伤,而是刀口上的毒,都不是关键所在。” 我一头雾水,如实道:“没听懂。” “我中了北邱人才会使用的毒,救我的人,不是孟节,而是一个女子。是母亲引着她来的。她蒙着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瞧见一袭红衣猎猎,她喂我吃了解药,解了我的毒。昏沉之间,我听见她哭着唤我的名字,也听见了她和母亲的对话。我趁她不备,揭开了她的面纱……她仓皇逃走。” “这张脸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有点像温尔,却又不是温尔。我无意间在父亲书房里看到了这幅画,而画里的人和那个救我的女子一模一样。从那后,我便开始起疑,遂瞒着母亲不动声色的去暗中查访。” 长极的语调平仄起伏,似在极力控制什么。 我佩服之心油然而生,双手着脸,赞叹道:“真厉害,你就凭借着这么一点蛛丝马迹就弄清楚了所有的事?” 他赧然失笑,摇头道:“还不待我询问,父亲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惊道:“为什么呀?费尽心思瞒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轻易就让你知道了!” 长极叹了口气,缓缓道:“大概是觉得,时机成熟了。” “什么意思?” 我茫然不解。 他刮刮我的鼻子,怅然若失:“这些事情,你便不需要知道了。” ………… 十月初二,是秦落雪的生辰,上月初,他便早早下了帖子,邀请我和长极一同前往,说是他为自己办了一个赏月宴,特意请了一众好友前去闲聚。我就想不通了,这冷嗖嗖的天气里有什么月好赏的,但长极跟我说,秦落雪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某人。我一瞬清明起来,他是念着允康。 初二这日,天果然大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但微觉凉意袭人。朵步怕我伤风寒,非得让我学她提前穿上那略厚的锦绒背锻,若不是我再三推辞,她还得给我硬塞过来一个手暖炉不可。 马车压过干净的长街,缓缓驶向秦国府。 我端坐在靠窗位置,百无聊赖的掀开帘布,恹恹的看向窗外图景。云胡河水泊浪清,野鸭浮游,仿若春时景,但唯独少了几枝桃花做点缀。 一阵凉风吹来,弄得人脸潮寒,心意凉凉。我裹了裹衣服,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看窗外树梢头的红柿。长极神色自若,目露思索。 我拿起盘子里的柿饼,只咬下一口,剩下一半全塞进他嘴里,他无奈的睇着我,略无介怀的吃了。 “长极,你在想什么?” 他迟迟不语,我挪了挪位置挨他近些,清了清嗓子,吩咐道:“给我倒杯茶呗,我渴了。” 刚才点心吃得太多,须得多喝点酽茶才能消食。他默不作声的递过来一杯茶,我顺着茶水咽下最后一口柿饼。 许是今日起得太早,又或者是穿太厚的缘故,只觉车内安逸舒适,浓浓的暖意催人入睡,困倦乏神。我放下茶杯,托着下巴杵在膝上打盹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长极一把将我揽过去,让我在他的腿上后才嫌弃道:“你怎么总是一副慵懒模样,就像只贪睡的猫。” 我挪了挪身子,惬意舒坦,吐吐舌头道:“就算是猫也是你家的猫,你可不能嫌弃。再说了,我自来就是如此,永远都睡不够的。” 他不再多说,只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膀,似在哄我入睡。 我安然的闭上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到了秦国公府。 秦家花园里的墨菊、吊兰、木槿花都开得甚好,但最耀目的还是满架的蔷薇。在早晨日光的润泽下,带着白露的粉蔷薇娇媚动人,宛如十五六岁的女娇娥,风一动,便娉娉婷婷的起舞。这花开得极盛,沿途沿墙都是,芳香萦鼻,花色宜人。我瞧着这满园蔷薇,浑不知这是秋日而非春季。我故意放慢脚步走在长极身后,趁他跟秦落雪说话间,忍不住想去偷偷折下一枝蔷薇拿在手里,手才伸去花丛就被秦落雪叫住了。 他大喝一声,声动十里:“别动我的花!” 我怔住,将手搁在半空中,呆呆看着气急败坏的秦落雪脚下生风的跑到我面前,木着脸,毫不客气的训斥我道:“好好的花你折它做什么!我为了种这些花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松土,施肥,修枝、除草,捉虫的。你知道这些多费事啊,你竟毫无怜惜之意,还想折我的花。” 我手足无措的看着秦落雪,赧赧道:“我这不是还没折下来嘛,你别生气啊。” 他撇嘴,仍旧不依不饶:“我要是不发现,你不就得逞了。长极你看看她,她怎可……” 长极只冷眼一瞥,秦落雪识相便闭了嘴。我得了势,便赶紧折了一大捧花。 我边摘边笑,冲长极挤挤眼睛说道:“这花又香又好看,多摘些回去插在花瓶里,放到卧室肯定芳香清新。你说对长极。” 长极颔首微笑:“你高兴就好。” “你们……” 秦落雪心疼得不行,却又不敢发作。 矜持 秦落雪领着我们去了他家花房,在我印象里,秦家的人一直是很特别的存在。身为勋贵世家,不爱舞文弄墨,不争朝堂毓秀,却以培育花卉为乐,醉心山水,寄情于栽花种草的之趣。秦家的花房是整个建康城最大,所植花草最齐全的,且四季都有花开,入冬也能见绿萝藤蔓。 方才踏入花房,便闻花香袭人,画眉鸟啾啾的鸣叫声很是悦耳,室内花草被秦落雪侍弄得极好,姹紫嫣红,翠萝粉黛。若不说明时节,看了此间景,我真有种错觉时光尚是春时。 映入眼帘,是花房里开的最盛的蔷薇花。秦落雪好像对此花尤为钟爱,整个花室里就数蔷薇开的最繁,长势最好,满墙满架,绵延盘绕,都有,开满了半个花室有余。长极伫立花架之下,繁花美颜,相映成趣。 我玩心起来,随手摘了一小朵粉蔷薇别在他耳畔后,他一抚头发,取下花插回在了我发髻上,眉眼带笑道:“这花与你倒是相衬。”顿了顿,又补充说:“更能突出此花娇美。” 我撇嘴做不悦状,长极但笑不语,悄无声息的拉起我的手,慢慢跟在秦落雪身后。我心里甜蜜,与他相依相偎,毫不顾忌有人在旁。 秦落雪动作夸张的掩住眼睛,对我们的亲昵颇有微词:“我知你们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但也不用时刻展示出来,尤其是在外边,有外人在的情况下,你们这样做很不恰当耶。” 长极冷眼一瞥,回道:“你是在怪我们夫妻的恩爱甜蜜,让你难受了?” 秦落雪笑笑,不置可否。 长极举起我的手,再次高调炫耀,刺痛了秦落雪眼睛:“那没办法咯,你还是继续难受。” 秦落雪扯了扯嘴角,捂住心口,假意胸闷,恨声道:“你们竟如此欺负我这个纯情少年!” 我撇嘴,自得道:“错,是欺负你这个孤家寡人!” 长极赞同的对我点头,朗声而笑。 秦落雪闻言石化,怔怔扶额神伤。 越过花室,走过很长的回廊,粗略扫遍院中景色,秦落雪便引着我和长极去了尹音亭。 尹音亭建在湖中心,到亭中须得走过一截长长的铁锁吊桥才行。方才踏上桥板,就看到亭对面出现一抹绿影。定睛看去,竟是允康。 “允小五,我在这儿呢。” 秦落雪和我一般激动,大呼小叫的朝允康招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允康她也是看到我们的,脸上挂着笑意,盈盈向这边走来。 我暂时丢下了长极,和秦落雪争先恐后的赶去见允康。 秦落雪这个头脑简单,四肢无力的家伙,我要甩开他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率先到得允康面前,将手里的蔷薇花随手塞了给她。 我手速太快,也没顾这花柄带着刺,竟让花刺划破了她的手背,划出一条血口子,霎时就沁出了血珠子。允康没在意,依旧高高兴兴的收下了这捧花,低头轻嗅:“这花真香。” 我赶紧掏出袖中帕子去给她擦伤口,连声道:“对不起允小五,是我太粗心了,我忘了花柄上还有没剔除干净的刺。” “没事的,一道血口子而已,连伤都算不上。” 允康毫不在意,没有半句责怨的话,却是把一边的秦落雪给心疼了。为了允康,他也不再惧长极的气势镇压,狠狠瞪我一眼,恼怒道:“你看你,莽莽撞撞,笨手笨脚的,都把允小五伤到了。” 话落,拉起允康的手就要去给她挑刺。 我与长极相视,会意一笑。 允康倏而脸红起来,猛地收回手,恭敬福身:“多谢小公爷关心了,这点小伤不足挂齿,便不劳小公爷挂怀。” 秦落雪眼眸低垂,讪讪耷拉下手。 气氛莫名怪异,我赶忙扯开话题道:“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还没到?”我踮着脚尖东张西望,除了我们四人之外,再无任何人影。 秦落雪的伤怀转瞬即逝,须臾又是满脸堆笑,自动移到允康身边,顺便回答我:“他们啊,天黑之后才到。” “什么意思?” 我和长极同时发问,音量极高,震得秦落雪捂耳避开,讷讷笑道:“我对你们夫妇可是另眼相待的,我给其他人拜的帖子,注明时间是让他们夜幕时分才来赏月。只有你们,才得了我这份厚待,可以早一点到场。” 切!他那点小心思还想瞒谁?我呵呵一笑,并未拆穿。他不就是怕人都来了会打乱他的计划吗。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一门心思想与允康独处,但又觉得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会让允康难为情。也为了允康的名声得要避嫌,他这才会让我和长极提前到场,让我们来做幌子罢了,毕竟我和长极都是知情者,允康自然不会有所顾虑。 唉,也难得秦落雪这样吊儿郎当的性子还能想到这一层,比起以前做事欠考虑,永远不顾后果,多次让允康难堪的愣头青来说,他这一次总算是长进了些。 我欣慰的对秦落雪说道:“你不必解释了。我懂,我都懂,毕竟我是过来人嘛,你的心思我全明白。” 秦落雪蹙眉道:“你又明白什么了?” 我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说道:“自然是明白你打的如意算盘啊。你不就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去见见意中人,这才要拉着我们做幌子吗。你还遮掩什么,这又不丢人。” 说着,我又对允康眨了眨眼,她顿时羞得脸颊绯红,低头不语。 长极哂笑,一把拎起我的后领,将我从秦落雪和允康之间提开,拉进他二人距离。 两人虽还未说话,但脸上似有若无都溢出了恬淡笑意,似乎都在等对方靠近一步。 长极一直很安静,只低头看着我,脸上始终含笑。 秦落雪仿是下了决心,他摸着后脑勺,好不容易才跨出一步,等他朝允康挪近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允康又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如是再三允康都在回避,秦落雪面露苦涩,再无动作。 我看得着急,却又帮不上忙。我特想一把推允康上前,她这别别扭扭,真是操碎了我这老母亲一般的心。 秦落雪得了之前教训,此刻矜持异常,僵着步子一动不动,凝眸专注睇着允康,眼里却是藏不住的喜悦。 允康白皙的两腮全是绯色,就连耳根都泛起了红,手里捧着蔷薇花,似笑非笑,总也不敢看秦落雪。 我最烦别人这种忸怩举止,明明都想着对方,想要靠近一步,但又打死不承认,坚守他们的矜持做派。秦落雪还好些,毕竟之前都是他主动,可惜这事不是一人努力就有作用的。他再热情,也无奈允康是个克己复礼的人。说白了,允康就是个榆木脑袋,若不提点一二,她还真就不懂人家的心意。转念一想,这也说不定,允康虽反应迟钝,但她心思细腻,没准儿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秦落雪对她怎样,她还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轻轻推了推允康,欲开口,却教长极制止住。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可多言。我略一忖度,这事的确急不来。我顿顿点头,拉着长极率先向亭子里走去。大不了不由我多事,留着秦落雪和允康在后,让他们相处,有什么心结也让他们去解开,旁人看得外清楚,都不如当事人自己想通透了。 我的想法是挺好的,怎奈允康还是不开窍啊。我和长极前脚刚迈出几步,她赶紧跟上前来,挽上我的胳膊,急急道:“缺缺,我听闻暖房花室的的蔷薇花开的正好,你陪我去看看。” 话落,不由分说拉着我往回折返,单要把长极和秦落雪留在了凉亭。 秦落雪眉头紧锁,低唤道:“允小五——” 允康顿了片刻,转而又拽着我步履匆匆朝前走去,丝毫不给秦落雪有撵上的契机。 一路上允康都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忍不住试问:“允康,你是不是要与我说什么,你有心事?” 她仰起头,对我笑脸相迎:“对啊,我们许久未见,我有好多事要与你单独说,你跟我来就是了。” “这不太好,毕竟小公爷他……” 毕竟秦落雪那么想见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处机会,总不能让我给误了。 允康蹙眉思索,正色回我:“我正是要与你说他。” 我心下了然,不再多言。 花房里的白色蔷薇花架下,我和允康并肩而坐。四下无人,静谧安然。我见允康迟迟不开口说事,便率先打破沉默:“你不是要与我说什么吗,那你说,我倾耳听着,绝不打断你。” 允康摸了摸手中的蔷薇花,嫣然一笑,没来由的问我:“缺缺,你觉得蔷薇花好看吗?” “好看。你,难不成就要问我这个?” 她别开眼,看着满架蔷薇,笑的很开心。兀地柔声对我道:“他以前最不喜欢的就是蔷薇花了。他说过,此花有刺,最是伤人。他还说,这花娇弱无力,且难打理,若沾染了雨水,不是生虫就是散了花瓣。所以这样带刺还娇弱的花,他是不喜欢的。” “他?你是指小公爷吗?” 她没回我,但说道:“可我却是很喜欢这花的,我与他念叨过几次,他便记得了。他说,为了我的喜欢,所以他要种一院子的蔷薇花,以后还要在蔷薇花架下给我搭建一个秋千架。他对我的好,我其实,全部都能感觉到。” —————— ps:期末了,考试了,暂时不能每日更新了。泪奔t﹏t! 烽烟 秦落雪对她,真的是半点瑕疵都挑不出。我含笑以对,看她像个孩子似的喃喃自语,说着一些我听不太懂,但又觉得很甜的话,终于是忍不住道:“我还怕你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却原来是我没看明白了。你对小公爷,也有同样的心思,对。” 连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允康怎么会不懂呢。 允康莞尔,不置可否。 我斜眼偷瞥她,见她无反应,便道:“允小五,你其实也很喜欢他对。” 我挪挪位子凑她近些,想去探看她有无脸红,但到底是让我失望了。 我清清嗓子,又故意拔高声量:“秦落雪这人委实不错,家世好,模样好,性格又好,这建康城里思慕他的姑娘不知多少。某人要是再看不到,不着急,到时候被别人抢走了,还不得哭死。” 允康终于有点反应,勾唇笑道:“是啊,他确实很好,我哭时,他总会想方设法哄我开心,我笑时,他却安静的看着我笑,我常问他盯着我瞧什么,他说,他在观察我是为了何事而高兴,这样才能找到使我高兴的方法。他真的,真的对我很好。这些年幸得有他,我才不会觉得天光这样难度,周遭不一定都是冷意,也能多些温暖。这样的人,怎能不好。” 话锋一转,却又听她道:“可这些好,实在不该由我得到。” 我的笑僵在嘴角,只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我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无非在担心自己的身份配不上秦落雪,可秦落雪都不在乎,她又何必如此介怀。 “谁说你不该得到,你很有资格的,在秦落雪看来你比谁都有资格获得他的喜欢。” 她眼睛闪过一丝亮色,微微眯眼,问道:“我?我能有什么资格?” 我正色以对:“你稳重,善良,温柔大方,而且善解人意。” “还有呢?” 我换了个顺序,重复一遍:“你善解人意,温柔大方,善良,你稳重。” 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准确来说,我不是个善于说安慰话的人。若是叫我说俏皮话和废话,那我是顶顶厉害的,但若叫我正儿八经的去开导宽慰别人,可真是太难为我了。 我这没用的废话说完,允康果然是沉默了。 她一言不发低头凝着手中蔷薇,怔了好一会儿,忽而问我道:“缺缺,你觉得蔷薇能配得上牡丹吗?” 我不解,凝着满架繁花,哂笑道:“蔷薇和牡丹?你为何要拿二者做比较,这完全没有可比性。” 她眸光清澈,笑时,梨涡浅陷:“蔷薇是配不上牡丹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世人皆以牡丹为贵,蔷薇不过荆棘丽色,只做陪衬,而两者如何才能相配。既知配不得,便不该多生无谓心思。” “怎能这样判定,在我看来,牡丹和蔷薇自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的。牡丹是牡丹,蔷薇是蔷薇,各自都有不同。” 她不说话,只讪讪一笑。 我似懂非懂,想了想,还是问出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是在担忧自己配不得秦落雪吗?” 她依旧没说话,缓缓点了点头。 “允小五,你莫要这样想,你配得上,你真的配得上。” “好了,不说这些了。” 她兀地打断我的话,目光越过我看向前方,柔声唤道:“于归,二姐姐。” 我回头,果是安康,还有她身侧的于归。 安康看到我,再不复往日热心,脸上虽是含笑的,可看到允康时却又迅速敛去,微蹙着眉头选择漠视。 允康垂下眼帘,脸上稍有霾意。 “景王妃。” 安康照常问候我,但语气冷淡,显得我二人好生疏远。我朝她笑笑,正欲开口,但是让于归抢了先。 “好啊你们两个,原是躲在这里来说悄悄话了,害得我好找。” 于归走近,笑颜如画,我绕过安康,径直走去挽起她的手,说说笑笑,一如往常。 —— 南瞻的冬天不长,仿佛打个盹就过了。 正月未过,建康城便传来战报,鲁国叛约,出兵来犯。 去年初的时候,鲁国还要归附南瞻,与南瞻联姻,如今却又变脸,竟要出兵来犯,真是说话当放屁。 长极向我说起要与鲁国开战时,我就气不打一出来,义愤填膺的破口大骂,从孔家的开国太祖骂到现在的国君孔兖。句句辛辣,字字愤恨,倾其我平生积攒的所有怨气和粗口,一并都给了孔兖。 长极笑我,说我对鲁国来犯之事比他还要在意动怒,不禁揶揄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不屑置辩,堪堪一句自己心怀天下苍生、不愿生灵涂炭,才会这般动怒。 事后想想,也不知我到底在气个什么。我与鲁国毫无瓜葛,又不专属南瞻。但我嫁给了长极,怎么也也当属半个南瞻人。如此看来,鲁国要打南瞻,和我便有了莫大的关系。身为南瞻皇家儿媳,我才得同南瞻百姓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可我心里明白,我之所以会如此激动,只是怕若哪天北邱也会和南瞻开战,到那时,我就得被一纸诏书宣回本国。我想回北邱,但我舍不下南瞻烟雨如画,舍不得知心友人,更舍不得长极。我好不容易才嫁给了他,我可是打算要跟他过好几十年的,哪怕我会跟他吵吵闹闹的斗一辈子嘴,我也甘之如饴。所以,我不想走,不想打仗。 作为南瞻周边的小邦鲁国,一直以来都不是个安分的主,颇有吞象蛇心。虽然实力不胜,国不富民不强,野心却不小,一如曾经的北邱。近些年每次吵着要开战,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未有一次真正出兵与对手正面交锋。 三年前,鲁国也曾硬气过一次,鲁国八皇子孔兖,风风火火的亲率十万兵马来战,可惜鲁国铁骑还没来得及踏入南瞻领土,又恰逢鲁国国君突发疾病去世,八皇子便当即鸣鼓收兵,急匆匆的赶回去和众兄弟争夺皇位。而这位孔兖,不仅熟读兵书,擅排兵布阵,更深谙夺权门道,阴谋诡计耍得更溜,原本他老爹都将皇位传给了第五子孔畇,眼看快要举行加冕仪式了,这节骨眼上他就赶了回去,直闯宝殿,杀了拥护孔畇登基的右相公孙暨,赶下五皇子孔畇,自己登基称帝。事后,又将孔畇软禁行宫,不久后,孔畇感染上了痢疾,半月不到就死了。民间议论纷纷,都说五皇子其实是被毒死的。 孔兖十三岁进军营,十四岁上阵杀敌,十七岁便能做主帅,号令三军。一路披荆斩棘,不管是沙场还是深宫,都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不过二十一岁,双手便沾满鲜血,踩着累累白骨爬到如今的顶层,成了方下鲁国的君王。 听闻,孔兖生母身份地位不高,原本是位巫女,最擅用蛊。在一次皇家祈雨时,偶遇鲁国国君孔訇,这巫女用巫蛊之术迷惑了君王,这才被封为妃子,是为笙姬。这位会巫术的笙姬,传闻并无殊色,其貌不扬,但胜在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惯会用计蛊惑人心,自成为鲁君之妃后,盛宠多载而不衰,鲁国后宫也再无宁日。被她明杀暗害了的妃嫔,不知多少,谗言舌毒的忠臣更是不计其数。孔畇的生母元皇后就是被她以巫术弄死的。 但值得一提的是,后来孔訇清醒回神,反思被这位妖妃荼毒得满目疮痍的国家,终于开了心窍,幡然醒悟决定处死笙姬。而就在行刑之际,孔訇又临时反水,不杀笙姬,反而将她带回宫去,百般呵护。一年后,笙歌便诞下了孔兖,再后来,笙姬结仇太多,生怕鲁君会再次被臣民左右,还是要杀她泄愤。便主动请旨出宫,前往万普佛寺带发修行。可不知是何缘故,一年不到,笙姬却从万普寺逃走,自此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有关笙姬的种种,早已传遍了九州。而对这位妖妃下落,更是人们茶余饭后必论的话梗。有人说她被鲁君秘密处死,也有人说她是作恶太多,被仇家所杀,更多的说法是,笙姬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留在鲁国,就算孔訇暂时被她迷惑,也终有清醒的一天,为了给自己留下后路,这才急用出宫修行的借口,使用巫术遁逃了,是想等到儿子顺利登上皇位,她再回宫作妖。 嗯,我觉得后面这种说法更符合戏本子的设定,曲折离奇,荒诞不经,十分符合读者所需要的情节安排。但是,这未免太扯了。用巫术来魅惑人心的传言我并不相信,拿它来杀人的说法就更是匪夷所思了。巫术存不存在都没法下定义,就被以讹传讹说得这样玄乎,这不符合我的认知。 不过,这个坏到骨子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究竟和他的母亲都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行吗,非得去坑害别人,如今还弄得狼烟四起,尸横遍野才算完。我看他就是好日子逸了,纯属闲的。 忍了忍,我还是讪讪开口问道:“那宴臣呢?鲁国要与南瞻开战,宴臣怎么办?” “许是会被遣送回国。” 我沉默,良久不语。 鲁国要与南瞻开战,只是刚有所耳闻,我便开始心绪不宁。想来,也是我太过杞人忧天了。 鲁国不是北邱,便是开战了,我也一定不要回去。 故人归 今年簪花节还是从节日的头三天开始准备,但并不如往年那样热闹,概因我们都非昨日少年,故而才没了当年的玩心,也或者是因了和鲁国的这场突然战事,让所有人都失了好兴致,不过节日里该有的仪式,却还是没少的,风俗照旧循用,做青桃,折桃花,拜花神,往年有的,今年还是有。我想今年,宗室中的贵女们还是会早早地赶去望海楼,满心欢喜的等着去游街,去遇她们的意中人,而丰神俊逸的公子们也会备着各式的面具,待着夜中前去游街,送了面具给心仪的姑娘。 清晨,安平将染了红粉的青桃差人送来时,我瞧着摞成小塔似的果子略愣了下,反问说往年簪花节的青桃明明是绿色的,今年的怎会成了这异样颜色,经花抚提醒后才回神过来,我已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儿,自然是不吃这绿色青桃了。 我捏着青桃,不由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于归、温尔、赵青鱼,还有宴臣都过了能吃绿色青桃的年纪,都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而是变作了他人妇。过个几年,要变作母亲,再过个几年,还要做婆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流水似的,真害怕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人老珠黄,年华不再。 由着这点感伤,我在东宫打叶子牌时都是忧心忡忡的,接二连三输了好几把。 于归见我输得凄惨,一边喜滋滋扒拉着她面前赢来的碎银子,一边还抽空安慰背运的我说道:“刚开始手气差不是什么大问题,多打几把就会转运的,你别总是哭丧着一张脸,你又不是要当小寡妇了,这愁云变淡的,牌运都被你吓跑了。” 我被于归的话惊了一跳,略定神,才低声反驳了一句:“呸,你胡说什么,就是天下人都当小寡妇了我也不会当小寡妇的。再说了,我才舍不得让长极死在我前头,就是要当,也得是他当小鳏夫。” 于归斜眼凝我,忽而坐正身子,摇头晃脑道:“小鳏夫?你说得好瘆人啊,难道你们不能都活着吗?非得阴阳相隔?” 我败了,又被她套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里去。 这都多少年了,于归这嘴上不把门的毛病,还是改不掉。 不过小鳏夫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难听,比起小寡妇也不遑多让。我瞪了于归一眼,继续认真的整理手中的牌,正琢磨着该出那张合适,允康这个反应永远慢半拍的家伙,探头过来小声小气的问道:“最近我没听闻谁家有丧事啊,是哪位官员的夫人没了,谁成了鳏夫?” “你闭嘴。”我和于归难得一见的默契。 这都多少年了,允康这听三不听四的毛病怎么还没治好。 牌局三圈,我还是输得很惨。允康理着手里的叶子牌,哧地笑出声来,似怕被我们发现,连忙抬起手掩住唇角,一双眼睛却来回在我和于归之间打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干嘛。 我蹙眉看着她,不解道:“你偷笑什么,你也在笑我手气不行。” 允康摇了摇头,笑眯眯道:“不是不是,谁有空笑你。我是在笑我的手气不错,马上就能翻本了,刚刚输了好几把,把我一个月的月钱都给输光了,现下我定是能翻本了。”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允康也变坏了。 于归弯眉一挑,动作夸张的凑到允康身边,朗声笑道:“心疼什么,你家小公爷那么有钱,你还在意这点小钱?等你过了门,成了小国公夫人,到时再出来打牌,那荷包肯定是鼓鼓的,现在输几吊钱实在不值一提。” 允康羞赧笑笑,撑着如扇似的的纸牌挡住半张脸,娇怯怯地嗔怪:“于归,你别胡说,他才不是我家的。” 我咋舌:“对,他不是你家的,但你迟早是他家的。” 于归以牌做扇,夸张的给允康扇了几下风,悠然的眨巴眨巴眼睛,眼笑眉舒,依旧没个正形的说道:“现在你们虽然还不是一家人,但也快了啊。我听说秦落雪那小子已经央着秦老国公准备去你家求亲了,你说,秦落雪求的亲能是谁啊?” 允康羞不能言,埋首理牌。 秦家近来确实透露了风声,说是要和欧阳家结亲,尽管未言明要求的是欧阳家的哪位小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落雪属意的除了允康还能是谁。几日前,秦落雪登门拜访,兴高采烈拉着我家长极跟他去了西麟山,说是要去猎求亲时用的聘雁。 耽搁这么多年,秦落雪这个不着调的家伙,这回,也总算是靠谱了一次。 允康脸上红晕不消,紧抿着嘴不言语,但她的高兴却是藏不住的。 我和允康的心思全扑在叶子牌上,只有于归一人认真在八卦,半天不见她出一张牌,只拉着允康问东问西,最后莫名奇妙问了句让空气凝固的话。 “你的伺候嬷嬷可有教过你,大婚之夜要如何讨得夫婿欢心?” 允康果然怔住不动,我逮住机会赶紧伸长脖子偷瞄一眼,嗯,她的牌还真不错。 也许是被于归的直白震着,允康吞了吞口水,傻乎乎问道:“不曾说过。但为何要在大婚之夜讨夫婿的欢心,这是什么说法?” 于归狡黠一笑,轻声问她:“讨夫婿欢心,自然是要懂得闺房之乐啊。闺房之乐你可懂?” 允康摇头,诚然道:“不懂。” 于归会心一笑:“既然不懂,那就得多问。” 允康脸皮薄,不像我和于归,是说不了多少玩笑话的,我真怕于归再说下去,她会羞到弃了牌局,落荒而逃。我的本还没捞回来,这可万万不行。所以我给于归使眼色,示意让她停止此话题,谁知允康这个笨蛋毫无察觉,竟还要认真的跟于归探讨学习。 由着于归的点播引导,允康不负众望,红着脸又问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在闺房里有什么可乐的,你那么懂,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乐法,你是如何乐的,你也教教我呗。” 我咽了咽口水,嘴角抽搐,连忙喊到:“打牌打牌,这些都不着急,不重要,打牌要紧。” 话落,一牌砸下,叫嚣道:“快出牌呀,愣着做什么,你们是不是要不起?” 允康不理我,仍在较劲:“于归,你怎么不说话了?” 于归假意咳嗽一声,往后的挪了挪位置,我也随她挪动,然后趁着这机会顺便想瞄瞄她手里的牌,无奈这个机灵鬼实在狡猾,不动声色的抬了抬手,便完美的躲开了我的刺探,随即横眼瞥我,紧张兮兮的挡住手里的牌,喝道:“想偷看?没门!你离我远点。” 我撇撇嘴,哼道:“切,真小气。” 允康拿牌的手偏了一下,很好,恰能又让我趁机偷瞟。正偷笑间,她兀地拔高了声量叫道:“不行。” 这一声吓得我不轻,我赶紧移开视线,端正坐好,本以为她发现我偷看她的牌,但貌似她意不在我,而是心急的追着于归问道:“你都还没跟我说这闺房之乐到底如何个乐法,你再与我多说说,我也学着点,免得我以后在他面前出丑。” 我和于归同时怔住。 天哪,这莫不是个假允康。 我扶额,环顾四周,好在提前遣散了婢女,如今四下无人,只得我们三人在。允康这话若是传了出去,那她以后可如何见人。 “为何不说话?你也是一知半解不成?” 这下换做是于归嘴角抽搐了,她哪懂这些啊,这事恐怕她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又如何教得了别人,但她大话都说出去了,硬着头皮也得圆谎。 接下来的牌局,便是她二人的鸡同鸭讲时段,两人心思皆不放在牌上,就让我捡了便宜,不但翻了本,还额外赚了些。 天色已晚,红霞渐起,我和允康终于自东宫回程,起身时,我的钱袋子已然鼓鼓囊囊。这银子真重,赢钱的感觉真好。 马车上,我和允康对面而坐,她脸上的红晕从刚才留到现在还没褪去,实在可爱的紧。我咧嘴冲她笑笑,刚要开口,她却连忙避开我的目光,左顾而言他,生怕我会拿之前的事揶揄她。 行至朱雀街,正逢着有表演皮影戏的,我玩心大起,便拽着允康下了马车要去凑热闹。 街市人头攒动,喧嚷不止,我戴着宽宽大大的兜帽,费力的往人堆里挤进去,这出戏原来是《桃花扇》,我大失所望。这故事太悲,我素来是不喜的,便没了看下去的兴致,扭头欲唤上允康离开,回身却是不见她的踪影,心下顿时慌乱,生怕弄丢了允康,遂赶紧从人堆里挤出来。 我低着头一个劲儿往外挤,等冲破人障,到得前方开拓之地猛一下撞上一堵肉墙,倒退几步险些没站稳,这感觉似曾相识啊。 我避开这人的搀扶,定神拨了拨兜帽,抬眼看向头顶,看清他面容后,竟是滞了片刻。 他瞧我也愣住不说话,明朗一笑,率先开口打破尴尬:“小冒失鬼,好久不见啊。” 是啊,我和孟节,还真是有好长时间没见了。自我和长极成婚那年,他就去了儋州,说是去搜寻什么奇异药草,这一别都快有三年了。 皮影 我紧张得手足无措,正要闭眼之际,他却抿笑对我说道:“我很知足。” “啊?” 他直腰站正,拽着我飞快往前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北城门,再过半个时辰,就能看到今夜最漂亮的那一轮烟花。” 路转桥头,忽瞧见前方出现的两抹熟悉身影,我一下欣喜,朗声便唤,前方两人同时回头,果真是于归和百里颛。 百里颛还能和于归一同出来游街?实在是百年难遇的奇迹。 见着我,于归自是高兴的,欢脱的向这边迎来,百里颛似有不愿,步子虽也随着于归移动,满脸却都是不情不愿。 长极朝我使了使眼色,我没会过意,偏着脑袋求解,他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你其实没必要非得去跟太子妃碰面的。” 我疑道:“为什么?那我见着了,总不能装作没看见。再说了,这是于归,又不是其她人,我见着她不打招呼怎么可能。” “比起你,她应该更想跟小皇叔独处,何况他们……” 长极话说一半,于归倒也走近了些,瞧着我和长极小声嘀咕,憨憨一笑道:“你俩窃窃私语,这是要密谋些什么?” 我和长极相视一笑,闭口不提。 这时百里颛冷着张脸走来,很自然的走到于归身边,于归全程没看他,只顾着拉着我说话,百里颛垂了垂眼帘,又环顾四周,左手端背身后,右手掩嘴假咳了一声,见我们注意力都集去给他,这才不疾不徐的朝着我们点了点头:“真巧,你们也来夜游啊。” 典型的没话找话。 停了停,他又说道:“建康城好久没这样热闹了,今夜月色也不错。” 于归正与我说着笑,乍听此言抽神出去,蹙眉瞧着百里颛,一字一顿的说:“你瞎了?” 今日虽没下雨,却也不是放晴的,阴沉沉的天气,黑蓝黑蓝的天幕,哪里来的月亮。 百里颛抬头看了看天,立时面露窘意,回头时却还不忘和于归争辩:“我几时说了有月亮,是你自己听错了。” 我和长极面面相觑,皆没说话。 百里颛,还能这样幼稚? 长极笑道: “小皇叔,你是多久没出门了,建康城可从来不缺热闹。不过也难怪,平常政务繁忙,你鲜少出游。难得你今夜肯出来走走。” 我赶忙插嘴道:“小皇叔被烦事琐碎所扰,应该没得机会好好放松,既然在这儿遇见了,何不结伴同游,共去北城看子时烟火表演,你说是于归?” 百里颛偷瞄一眼于归,见她没反应,便口气生硬对她道:“你呢,你想去吗?” 于归并未回话,而是怔怔望着百里颛身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连百里颛和她说话都没理会。见她目露亮色,我们皆转头向百里颛身后看去,焦点聚在一个卖皮影人偶的摊子。 于归这一看,目光再也移不开去,手指着皮影摊,喜形于色。 “我想玩那个。” 说着便朝那边走去,疾步生风,带动猎猎白衣。因她走的太急,猛地和过往挑花担的行人相撞,她这小身板,平日里病病殃殃的,实在不经撞,眼看就要跌倒,百里颛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她拉住。 于归靠在百里颛怀里,颇有些受宠若惊,缓缓抬头看他,结结巴巴的道了一句谢。 烟花霎时绽放虚空,于归抬眼望去,侧着脸,长长的睫毛偶有眨动,烟花爆后投下的流光溢彩照着她的脸,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越发水润,面色即便还透着一丝病意,也还是很好看。 而百里颛,青衫绣兰,墨发玉冠,通身是挡不住华贵,我虽看不惯他平日里对于归的冷落,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皮囊甚佳。于归被他迷的五迷三道,也情有可原。 这温情的时刻,到底没能维持多久,按照我对百里颛了解,接下来,于归是免不了挨一顿训的。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跌倒了,可别指望我会扶你。” 果然啊。 总觉得今日的百里颛哪儿不对劲,他是不是最近忙疯了,所以说话才不过脑,他这一面担忧人家,主动赶过去搀扶,一面又放着狠话,说跌倒不扶人家?那他现在扶着的是谁?空气? 于归脸色渐变,抽离了百里颛的怀抱,不冷不热道:“不用你操心,就是摔一跤也死不了,不劳烦你来搀扶,又便是摔死了,那也是我的事儿,赖不得你。” 百里颛冷笑:“是赖不着我,但你那对父母恐怕又会跑到我父皇那儿数落我的不是,尤其是你母亲,又要怨我没照不好你。” 于归握拳:“你说我便是了,何必又扯到了我母亲。” “我说错了吗?…那么多的政务等着我去处理,若不是你母亲跑到我父皇那儿哭诉,说我平日对你关心太少,正好你大病初愈,又逢着簪花节,陪你出来散散心,父皇非得让我来,你认为我愿意来?” 于归蹙眉,平淡而道:“是啊,你哪里愿意真的与我亲近。你肯赏脸陪我出来,也不过是由了今上的告诫,训斥你不得伤了肱骨忠心,这才不得已的和我同游,出来杀杀外界的传言罢了。如此,也是难为你了。” 百里颛怔了一瞬,似没想到于归会这样说,但也不愿落下风,冷冷开口哧道:“你知道就好。” 于归动了怒,双颊微微上了红晕,我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反击的话,担忧她会和百里颛在大街上开吵,两人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些,万不能这样快又陷入冷战状态。 我本想去劝劝于归,但被长极拦住,“你就别过去添乱了。” “可是……” 我看着于归,这事我还真插不上手。 于归良久的沉默,不仅唬住了我,就是百里颛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压低声音道:“你不是想去看皮影戏嘛,还愣着做什么,要我陪你去?” 于归这次出乎意料没和他吵起来,面对他的故意示好也不搭理,一言不发的拉起我往热闹的地方去挤去,留着长极和百里颛在身后。 脚步停在了表演皮影戏的摊前,于归怔怔望着屏框里翻转跳跃的的小人儿,弯腰好奇的凑过去看,眼里尽是喜悦。 我瞧她盯着皮影人偶的双眼都放着精光,好像从未见过,忍不住道:“你别告诉我,你没看过皮影戏。” 她一边笑嘻嘻的回我:“当然看过,我小的时候还常常来玩。”一边指着个牵丝人偶对摊主道:“这个皮影人怎么卖。” “您说哪个?” “这个这个,提着花篮的女小人儿,还有这个骑马的男小人儿,这怎么卖的?” “哦,这卖花娘子和探花郎,是一对儿呢,寓意极好,只买一锭银。”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面目慈祥。说话和善,就是有些贪财,竟然开口就问于归要一锭金。 “什么?一锭银?你抢钱哪?” 不待于归开口,我就喊了出来。 这老头从容的捋捋花白的胡子,淡淡道:“小姑娘,我是卖东西,你是买东西,以钱易物,正经买卖,说什么抢不抢。” 我据理力争,企图跟他杀杀价:“可你这皮影人偶未免卖的太贵了,一锭银,能买你一百个摊子都有余了,你逗我们的。这样,你让个价,三十文钱。” 他全神贯注的剪着皮纸,眼皮都不带抬的:“诸位穿得如此贵气,别说一锭银,一锭金你们也给得起。若是穿得破烂些,三十文钱我也出售。” 好家伙,看着良善,实则是个黑手啊,感情他还有仇富心理?见我们穿得好,故意宰我们呢。 我抱着手,哼哧道:“您这皮影人都是什么材料做的,竟卖出了天价,你心可真够黑的啊。我再给你加点钱,三钱。” “一锭银,不二价。” “五前银。” 老头放下剪刀,口气不耐烦的催促:“小姑娘你们到底买不买?买就给钱,不买一边玩儿去,可别妨碍我做生意。” 我气得要死,这无关乎钱,而是这老头实在欠收拾,说话也太气人了。我长袖一甩,准备扬长而去,于归却振臂一挥,豪气干云:“买!当然买,您给我取过来。” 我瞪圆了眼睛,惊呼:“于归,你可真是败家啊,一锭银子哪,你说给就给,心不痛的吗。” 于归嫌弃的摆摆手:“这有什么,一锭银而已,都是小钱,我不心疼。” 她回头,冲我眨眨眼,嗫嚅半晌,眯眼笑道:“只是今日出门太急,没带钱,缺缺,要不由你先给我垫上好不好,我回去就还你。” 呵呵,感情你这么大方,是因为不用自己掏钱是。 我下意识按住自己的钱袋子,大力摇头:“少骗人,你会没带钱?” 她两手一摊,砸砸嘴,皱眉苦笑:“真的,没骗人,我真没钱,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的眼皮在跳动,这大概是是我见过最穷最抠的太子妃,于归啊,说你是贵族,说出去谁信!看来这皇家颜面,你是真不打算要了。 我叹了口气,无奈的取下荷包打开,忍着心痛掏出一锭银,还没递出去就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百里颛递过来一锭银付给摊主,看向于归,轻声道:“你要哪个自己去取。” …………………… —— 画山眉 要说这百里颛也是真笨,举着皮影人手足无措,不时扯扯线,那是棍动人不动,头动手不动,看他扯线的手法实在不忍直视,僵硬得不成样子。 于归乐乐陶陶的摆弄手里的小人儿,时而不忘给百里颛指点下步骤:“不对不对,你提线的手势不对,你得这样,这样提,小人的胳膊才会动。” 百里颛不说话,快速瞥一眼于归的动作,似有所领悟的点点头,然后再次上手,嗯,很好,失败告终,再瞥一眼,依旧不得章法。他轻轻抿着嘴,眉头紧锁,认真且手忙脚乱的一阵摆弄,差点就将那皮影人给拆了。 于归见状,噗嗤笑出声:“平日里你还笑话我笨,我看你才是真的笨,这么简单的影子戏你都不会玩,你看我的,看我怎样提线你就跟着怎样提。” 百里颛面露不服,但自己又确实不会,也只好耐着性子学艺,跟于归着有样学样,等于归好不容易将他教会了,竟还洋洋得意的炫耀:“这有什么难的,一看就会。我当然知道这线这怎么提,不用你说我也会。” 于归撇嘴,碎碎嘟囔道:“明明不会,还非得嘴硬,技艺不精,还要强出风头。” 她声音不大,但语速很慢,所以站得近就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和长极都听到了,百里颛自然也是听真了的。百里颛嘴角抽搐,恨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我不会装会?我什么时候技艺不精还强出风头了?” 于归毫不畏惧,朗声反驳:“小时候啊,你小时候便是这样嘴硬,明明你不会的事,还非要说自己会。记得有年上元节,我们随着大人去楚嬛殿,期间有表演皮影戏的节目,蘅娘喜欢,全程目不转睛的盯着看,散场后你挡住表演皮影戏的师傅不给走,还拉着大家都去围观,为了在蘅娘面前逞强,讨好她,非说自己也会表演皮影戏,还兴致勃勃的要了表演师傅的皮影人,大言不惭说要给我们露一手。但结果怎样?还不是演砸了,大大的闹了笑话。” 于归悠悠然的追溯往事,全不顾百里颛的眼神警告。 只见她眉飞色舞,说得很是生动,脑补一番,当时百里颛做的这事还真让人忍俊不禁,我扭头对着长极笑道:“皇叔竟还有这样的趣事儿啊?真是够新鲜的。” 长极笑道:“我不记得是不是有这回事,但皇婶说有,应该也不假。” “没有,别听她瞎说。” 百里颛面无表情,直直盯着于归,企图让她领会自己现在的不高兴,于归没做理会,顿了顿,似想到什么,边说边笑道:“后来,他玩不转,就非说是人家师傅的皮影人做得不好,不听他的使唤,一气之下,他就把那皮影人给拆了,给那表演师傅心疼的呀,脸都白了。” 百里颛哼哧道:“胡说八道,前言不搭后语,心疼为何会脸白?明显就是你编出来的鬼话。” “但也可能不是心疼导致的,许是被吓着了呀。某人拆了还不算完,一边拆一边哭,嘴里念叨着:我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真是傻透了,哪有人去埋怨一个皮影人不听话的,实在好笑。” 话落,我和长极再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君臣规矩,放声大笑起来。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黑心商家还补了一句:“好在没把那做皮影人的师傅也给拆了,真是万幸万幸啊。” 此话一出,更加令人捧腹。 百里颛气的直咬牙,恶狠狠的扫视过来,命令道:“都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 转瞬偏头盯着于归,一字一顿道:“于芒儿你给我闭嘴。” 于归耸耸肩,摊手道:“不说就不说。” 短暂说笑,两人再次扯动了手中皮影,有板有眼的操弄起来。 百里颛笨拙的扯动手里的细线,骑马的探花郎渐渐挨近于归手里的卖花娘子,灯火下,两道清晰的影子投射在帘布之上,甚是静谧和谐。 我和长极齐排排的站在一边等着,百无聊赖的注视着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人,他们玩的倒是开心,只苦了我和长极,走又不让走,玩又不给玩,非拉着我们当凑数观众听他俩唱对手戏。 百里颛故意压得沙哑的声音响起,正经 唱着戏文里的词话:“你这卖花的娘子很是无礼,何故要挡了我的去处。” 于归灿然一笑,缓缓提扯小人,翕动微微上扬的嘴唇,低唱道:“大路这般宽,你走在左,我走在右,中间还能容得下跨马的金吾卫,提刀的羽林军,我哪里挡了你的去路,分明就是你这个轻佻公子戏弄我,还来编排我的不是。” 于归表情丰富,唱出的戏文,音虽拿捏不准,但也清丽婉转,灌进耳朵里别样动听。 百里颛牵动手里的皮影人,柔声唱道:“你这卖花娘子野蛮不讲理,本就是你挡了我探花郎的道,却还口齿伶俐怨我轻佻。你拦住我的马,挡住我的眼,使我过不去,走不动,偏生还不知。” 于归蹙起眉,直了直身子,回唱:“我何时拦住你的马,怎生挡住你的眼?” 百里颛清清嗓子,将探花郎的傲气多情学得淋漓尽致,:“我本新科探花郎,方才骑马绕长安,偶见罗敷女,倾心恋慕。马不愿走,魂忽丢,岂不就是你挡了道,拦了路。” “那到底是马是人丢了魂,你这公子忒多情!” “是我丢了魂……” “哎呀不对,阿颛你唱错词了,你该唱:平生初识罗敷女,是我空情多自许,何必问他人与马,唯愿与卿结良缘。画山眉,点朱唇,比翼连理,白首如新。” 于归唱着唱着,不由就红了脸,道是随意也是掩饰,慵懒地的扯着皮影人。刚才戏文里的唱词,确实写得很羞人,我看得出来,于归在极力控制内心羞意,间或斜着眼想去偷看眼百里颛,可稍稍瞥又赶紧收回视线。 百里颛神色自若,耳根处却是一片烧红,嘴角不自觉勾起的安逸笑容,时而摆弄皮影人,时而又扭头回来看于归,眼里是他自己都不知温柔。 看着两人,脑海里忽现一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说的,不就是他们吗。 于归收了皮影人,蹭地蹦跶起来,拽起百里颛道:“不玩这个了,我们去前方看看,北城那边应该更热闹些。” 百里颛难得不反驳,欣然接受。 走至中途,北城的烟火表演就开始了。开在漆黑天幕的烟花,炫目迷人,我仰面朝天,清风拂过,觉得有点冷,便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长极注意到我缩手的举动,笑了笑,然后体贴的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温热热的,这一握,果然就不觉得冷了。 只听一声轰响,自北城那处燃起的烟火弥漫苍穹,映亮了人面桃花。来往者皆纷纷驻足观望,脸上尽是恬然笑意。 我下意识去看于归和百里颛,他们也正专心看着天空。 于归兀地开口:“人们都感叹烟花易冷,惋惜美景留不住,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美景入了眼,能得一时绚丽就是一时绚丽,毕竟是看了的,又何必计较停留的长短。火树银花不夜天,唯愿年年都相似。” 听她一本正经说这些话,我一时还挺不适应的,正欲开口揶揄,百里颛却领先我一步,莞尔笑道:“你几时学得这般酸腐,看场烟花罢了,倒让你悟出几分禅意来了。” 于归咧嘴笑笑,再未说话。 画山眉,点朱唇,比翼连理,白首如新。 真美的誓言。 再后来,当很多故人都不在了,我独自回忆起今日种种,只觉恍如隔世,惋惜当时璧人。 又是一声响,却不见烟火的流光溢彩,唯独见了冲天的火光,转瞬,便是乌蒙蒙的烟尘滚滚。所有人怔在了原地,惊慌的盯着火光。 我愕然,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烟花爆竹响,倒像是——…… 霎时,又是数次巨响连轰,一声盖过一声,只见北城方向冒起了弥天烟尘,继而,从北城方连滚带爬的涌过来一窝蜂游人,脸上全写满了惊慌。 人们口里都在嘶声叫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真的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这是怎么回事?” 于归紧张的躲在百里颛身后,惊恐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的声音可不像是烟花爆竹发出来的。莫不是有暴徒作乱?” 百里颛面露沉重,随即低头安慰于归:“你别怕,有我在呢。”又转头对长极说道:“此刻民众躁动,慌乱无序,这里不宜久留,还是先行回去再差人来查。” 长极颔首,然后紧紧握着我的手,随着人流往后方撤去。 —————— —— 平常的烟花礼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据我所知,南瞻的烟花爆竹全都是精良的官造出品,悉数出自司造坊。因为寻常人家没有多少人买得起礼花,民间便没有了制造烟花的作坊,所以,也就不存在民造的伪劣品会以次充好,混进去节日当天要用的烟花里,从而导致了这场爆炸。簪花节当日所用的烟花爆竹自然是出自司造坊,而司造坊是由南瞻两大家族于氏和赵氏负责的,按理来说,以安阳王做事精益求精,邕王一丝不苟的严肃性子,由他们管理的司造坊所出烟火,制作时必定都会严格把关,像这种事烟花爆炸的事儿,是断不可能轻易发生的,尤其是在簪花节这样的重要节日里。 ——轰隆一声惊天怒响,炸死炸伤数百人,当时站在观景台下观看烟火,近乎半条街的人都遭了殃。 赵氏灭门 观景台上的火,由着百位卫军彻夜扑救,到了第二日午响时辰才勉强扑灭。现在的北城青雀长街,就像一个炼狱场,残垣断壁,尸骨成堆。 寻常烟花怎么会爆炸,其中必有蹊跷。 如果那天不是于归吵着要去玩皮影,我们耽搁半个时辰,晚去了北城避免了那场爆炸,说不定,我们也会遭难。思及此,真是心有余悸。好险啊,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成了那半条街中的一员。 好好的一场烟火表演,竟无端死了那么多人。 此事沸沸扬扬的闹了几日,终于断了案,原来簪花节里备着的烟花礼炮中,果真是混进去军用,而且还都包装成了节日当夜要燃放的烟花模样,这也难怪在点燃之前一直没被发现。那这些掺杂在烟花礼炮中的,又是从哪儿来的。 混进去的量虽不多,但杀伤力却不小,要不然也不会轰了整个观景台,还炸死了台下近乎半条街的人。 想不通,为何节日烟火里混进去军用的会没被发现,又是挑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若是如此,藏的人又为何这样做,他是谁,为何要在幕后策划这场爆炸,他想要借一场礼花爆炸去杀谁呢? 要是真如我所推测的,这未免也太恐怖了。赔上那么多人命就为了杀一人,这心肠是有多歹毒。而藏的人,又到底是想要杀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惊悚,当日要去北城的大人物,除去一些宗室子弟,就是我和长极,还有于归和太子颛值得被人谋算。难不成,这是冲我们来的?但具体又是冲谁?长极,百里颛,还是我,或者于归? 我想,我和于归应该都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值得别人冒着这天大的风险去谋害,一场谋杀,要轰动一城。排除我的理由有二,首先,我在南瞻自问没有结仇家,也不会有人屑于大费周章的去害我,而且我是北邱的和亲公主,若我死在了南瞻,便无法给北邱皇室交代,反而会授人话柄,被寻衅滋事,如此,南瞻人就不可能会要杀我。其次,就算是步六孤一族为了日后夺取拓拔家的政权而想要除去我,他们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赶来南瞻,用藏在节日烟火里的这种笨办法杀人,杀鸡用牛刀太得不偿失,比起这种方式,他们应该会选择折中保险的方式,比如刺杀。 所以,这场谋害名单里,我是没有可能的。 至于于归,那就更没可能了。她是太子妃,能招惹的仇家,顶多就是一些东宫的妃子嫔妾,她们身后拥有的权势,远不能比于氏一族,没这通天的本事,能将藏在烟花里。再说了,管着司造坊的人可就是于归父亲,她们还能买通人家亲爹去害他女儿不成。 除去我和于归,便只有两个人值得考虑,唯剩下长极和百里颛了。 长极早年因为百里颛的体弱多病,破格被封做皇长孙,他是皇位的第二人选,如果他死了,得利的人是百里颛,反之,若是百里颛死了,得利的人也会是长极。 但,他们总不能互相残害,选择同归于尽。 如果簪花节那天,在北城遇害的人是长极,那么百里颛就有了嫌疑,反之亦然。但要是他们两个都遇害,当然是藏的幕后人坐享渔翁之利。 幕后者将混入烟花里,并不急着燃放,而是到了烟火表演渐到佳景,选在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满天流光吸引,趁人不备之际再动手,就算没得手,也能将这爆炸的事全推到负责燃放烟的人身上,查不到是谁在背后搞鬼。这计划虽然可行,但总觉得漏洞百出,策划者怎么会知道我们会去北城呢。难道,策划这场横祸的人,事先就知道我们会去北城,还一定会上观景台,他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路线?既是如此,那这人,必定是与我们极亲近者。 这会是谁?目的何在? 要是长极和百里颛都死了,得利的又会是谁?其他的宗室子弟,还是外姓诸侯,又或者——是永河王百里慨!! 永河王确实是除了百里颛和长极之外,最有资格被立为皇储的人,他如果想要皇位,就必须除去他们两个,而且百里慨对长极和百里颛的日常出行也是十分的熟悉,他若是要算好时间地点去害他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思来想去,我这推理都是合情合理的,可我推理得越清晰,就越害怕,后背一阵发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想法只在头脑里停留一瞬就被我及时扼杀,我不想去怀疑永河王,这绝不可能是他。尽管永河王并非长极的生父,但他对长极有再生之德,再造之恩,为了长极,甚至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血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谋算长极。 刚才的这些推理,完全是我凭空所想,并没有什么依据,可我有预感,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正被人盯着。 我将我的想法说给长极听,让他近来要多加注意时,他却不以为然,只劝我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还说我是话本子看得太多,过于杞人忧天,这混进烟花里的,很可能是制作途中出现纰漏,制作烟花时用错了量,将寻常烟花制成了杀伤力强的。 这谎话说得他自己都怕不信还拿来哄我,我又不是三岁稚童,那么好糊弄。可他不信我说的话,也不要我打听此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相信也只是意外,还是说,他比我更加清楚其中利害得失,为了大局考虑,这才没有声张罢了。要是这样,我也确实不该多问。 往日里长极被派去执行差务,不管是什么事,他都爱当做有趣闲话说与我听,供我解闷,唯独这些日子发生的大小事件,他都没跟我说过,尤其这件事,他还是全程参与而且还是主要的负责人。 这些天他为了查清楚这事忙得脚不沾地,夜不能寐,好几次我从梦中醒来枕边都不见他,不是披上衣服去了书房,就是大半夜下属来报说有了眉目需要他亲自盘查,被急急忙忙喊出了门。数日下来,人都瘦了一圈,看着实在心疼。 没日没夜的彻查,想必是早有眉目,可长极还是对我缄口不提此事。他既不说,我也不想强他所难,并没追问。 半月后,随着安阳王的入狱,安阳王府被查封,这场大案终是水落石出。入狱时的理由,只说是安阳王对司造坊监督不力,导致伪劣烟火燃放,屠害了大量无辜百姓,至于是不是他故意将军用藏进烟花里,却并未提及。 安阳王被这样的理由陷身囹圄,未免显得太牵强了些,要是用监管不力的说辞来判他犯了重罪,被查家入狱,为何同管司造坊的于氏一族相安无事,邕王为何能脱身,也不是我非要去怀疑邕王。实在是朝廷对安阳王的判案存在不公,他和邕王同掌司造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安阳王因司造坊获罪,邕王按理也行收到牵连。但邕王却能全身而退,这不是很奇怪吗。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等一个对安阳王最终的判词。 想不到,这幕后者居然会是安阳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这样做意欲何为?果真如我所想,他是想要趁机暗害长极和百里颛?这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好处。赵家势力虽大,安阳王为人嚣张跋扈,但他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谋害还皇太子和皇长孙,对他一个异姓王有什么好处? 南瞻的三大异姓王,以邕王为首,庆阳王,安阳王。势力最大的当属邕王,最知韬光养晦的是庆阳王,向来最不安分的就属这安阳王,上一次翻卷案一事他就栽过跟头,不过他还算幸运,并没受到多大影响,倒是太常卿府欧阳家还还赔上了个老太爷。这次,他这只最爱蹦跶的蚂蚱,还是被逮到了。 我本以为,安阳王的目的,是想置长极和百里颛于死地,但现实远不止我所想的那样简单。 又过数日,安阳王在狱中咬舌自尽,默认了私藏军火。天命下达,赵氏一族,以谋反罪名宣告于世,被诛九族! 起因经过,只是简略交代,概括来讲,就是安阳王私下里偷造军用,为了掩人耳目,就将悉数藏进了烟花桶中,企图为日后谋反所用,不想竟是在运输途中出了差错,误送去了北城观景台,而簪花节当日所用的烟花,就是被误掺进去的。 事情真相,果真如朝廷的判词一样,只是偶然?所以这场闹剧,全出自安阳王谋反没有得逞的野心? 不管怎样,原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手遮天的安阳赵氏,这一次算是彻底败了。曾经的陶家,如今的赵家,都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下场,陶家姑且还留着陶若和陶絮儿姐弟,而赵家,真真是九族全灭。 可怜赵青鱼和她丈夫林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跟着安阳王受了难。 安阳王死讯公布那日,正恰逢赵青鱼临盆。九死一生诞下一名男婴儿,还来不及给孩子举行洗礼,随后半个时辰,赵家就被封了府,举家入狱。 因受不了打击,又加上之前难产时有些血崩,赵青鱼,到底还是香消玉殒…… 赵家的灭门,让整个建康城群民为之欣喜,无不在拍手称快。 温央 这几年,南瞻颇不宁静,不是敌国来犯,就是内部动乱。 六月,鲁国大军趟过番渡山,打到了术提城,接连攻下南瞻数座城池。南帝对这个多年俯首称臣的小国除了表示厌恶,更多的是痛心疾首。前朝议论纷纷,都在揣测国中是否有内鬼通敌,不然鲁国怎能如此熟悉南瞻的地况,这仗打得这般顺利。 九州战乱,群雄逐鹿。南瞻、北邱,楚国、鲁国和柔然等五国将天下版图瓜而分之。早年间,尤数南瞻和北邱之争竞尤为激烈,但燕山一战,北邱战败后,北邱无力再犯,只好与南瞻化干戈为玉帛,选择与其联姻来求得国家安宁。而如今,最不安分的北邱都停了战火,鲁国这个君子之国又开始挑起战争。 我虽不懂时政,更无心关注战局,谁赢谁输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横竖南瞻底子厚,国强兵壮,鲁国不过是皮子痒了想松松皮罢了,左右这战火殃及不到我这池鱼,只是近来众人都在担忧,我也得应景的跟着装装样子。 谁也想不到,还没到了六月下旬,前方战报再传,南瞻主将骁善将军温央,在出城连夜追敌时不慎中了敌方埋伏,遭万箭穿心,惨死于术提城外的戈壁滩。 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发生,任谁都会吃不消,南帝也不例外,终究还是病倒了。 南帝自病后,身体每况愈下,半月不到竟是卧床不起,所以,南瞻大小政务便都暂时交于太子百里颛处理。 温央的死和术提城破的消息一同而来,噩耗风速的传遍了建康,人们在痛恨国家又失了一座城池时,却没有多少人会惋惜一下刚刚为国捐躯的温央。 温央死了,最伤心的是中庆侯,痛失爱女,一夜白头。此外还有温尔。 温央战死噩讯,虽被百里颛极力压住,但还是入了正在安心待产的温尔耳中。温尔因为长姐的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还因此动了胎气,腹中孩子未能足月便提前出世,不过幸好母子平安。除去孩子看着有些孱弱,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足之处。这孩子出生后第二天,我和允康便去东宫探望,是个漂亮的男婴,眉眼神似母亲,独那鼻子像极了百里颛。温尔肿眼未消,精神萎靡,实在伤心透了。我虽无姐妹,没有过姐妹情深,但对痛失亲人的悲恸却是深有感触,也对温尔的悲伤感同身受。 我对温央的记忆,停在那年乌硕川之行。我记得,那个比男子还不苟言笑的女将军,冷傲孤僻,对谁都是是冷冰冰的,可唯独会给长极笑脸,会趁晨露未干,起早去给长极摘来葡萄,但最后,那葡萄却都入了我的肚腹。现在想来,真是对不起她。我曾听人议论过温央,说她一生未嫁,不知是不是不喜男子,而对女人感兴趣,这才没嫁,也有人说她只晓得带兵打仗,不识男女情趣。其实不然,温央不嫁,许是一生都在等着谁。她应该,是喜欢着长极。 …… 我去找于归时,东宫上下,主子仆人,无不是脸上带笑,都在兴高采烈的张罗着小皇孙的满月礼。院中热闹,唯独不见百里颛,他应该是忙着处理政务去了。我向温尔打了照面,带着月食匆忙赶去于归的院子。 我去时,她正与东珠忙着挑选要送给孩子的礼物,大小箱子里装着的罕见的奇珍异宝,十几个箱子,足足占了半个中庭。 月食一向都很待见于归,刚见着面,便立刻挣脱我的束缚欢脱的向她飞奔过去,于归猝不及防,猛地被扑倒在地,险些摔了手中红玉净瓶。 “是谁,是谁敢偷袭本太子妃。” 于归迅速起身,将手里的瓶子举过头顶,这才扭头对着月食道:“好啊月食,原来是你偷袭我。小鬼头,你给我安静待着,你知不知道这瓶子很贵的,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月食不晓得自己差点闯祸,还蠢而不自知地围着于归一个劲儿转圈,吐着舌头仰着头。每回见着于归,月食都能混一只烧鸡,眼下它这么热情,目的肯定不单纯。月食谄媚讨好的样子,看着真是有够傻的。说它是睥睨四方的雪山白狼,谁信! 于归缓缓将瓶子放进木箱,仔细关上箱门,嘱咐东珠小心收着,晚间时唤人抬几箱送去清旧院给小皇孙。待一切交代妥当,她这才拍了拍手朝我走来,笑道:“你不去稀罕稀罕刚出生的小婴儿,来我这儿作甚?” “小皇孙现在有得是人稀罕,不差我一个去凑热闹。所以啊,我就大发慈悲,来看看这边孤院里的失落人。” 于归佯装生气,斥道:“那来的失落人,你尽是瞎说。” 我随她进了客室,紫烟袅袅,香气袭人,屋内桌上摆着的,依然还是各类的宝贝。既有白亮润泽的配珠,碧透纯然翡翠小枕,也有寻常绫罗缝织的婴儿衣袜,华绸裁制的鞋帽……这么多的东西,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我拿起一件小衣,摸着上面细细的针脚,感叹道:“要说你这东宫太子妃,当得还挺称职的嘛。你说,你平常那么抠,这送孩子的礼物倒不含糊,竟能如此大手笔。” 于归没说话,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我顿了顿,放下衣服,又捡起一串珍珠手串道:“看来生个孩子还挺划算的,弄得我都想生了。” 于归原本在给月食顺狼毛,乍听我此言,一下停住,颇为不解的抬头看向我,含笑道:“生孩子划算?你当这是什么,做生意啊。” 我不以为然道:“生孩子真的很划算,你看温尔就知道了。她生一个孩子,平白就得了许多贺礼,你这满院满屋的宝贝都是要送去给那小皇孙的。我粗略扫一眼就知道这些东西可都价值不菲,还不加上其他人送的。如此看来,你说生孩子能不划算吗。我可跟你说了啊,你的宝贝得留着点,可别全送人了,以后我要是有了孩子,你也得照着这样的厚礼给我送,不然我可不收。” “你放心,你的那份我早就给你备着了。等你将来有了孩子,我就差人给你送到景王府,保管把你家都给堆满了。”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得说到做到啊。月食也听到了,要到时候你送的礼没能把我家堆满,就算我答应,月食也不能答应。对不对啊月食?” 月食眯眼打盹儿,不予理会。 “对了于归,这些小衣服小帽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你心可真够细的,竟还提前准备了这些。小皇孙有你这样的嫡母真是不错。” 桌上有盆栀子花,花开得正好,香气幽幽扑面,于归拿起一把小剪刀,耐心挑剪着多余枝叶,笑叹说道:“这些都不是我准备的,是我母亲。” “邕王妃?” 于归微微一笑:“是啊,这些衣服鞋袜原是母亲给她未出世的外孙准备的。从孩子出生到三岁前的衣服,她都备着,装了几大箱子还有余。但我无福,一直未能有孕,所以这些衣服也用不上。我还担心,箱子里的衣服长年累月的放着,时间久了会捂出霉虫,会可惜了母亲的心意。如今好了,东宫里添了小皇孙,这些衣服也不用再搁置。” 我愣住,愕然道:“于归,这衣服既是邕王妃给未来外孙准备的,我觉得你应该留着,不能送人。这衣服放着不会生虫,你放着,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再拿出来不迟,至于小皇孙,你大可以送些其他东西。” 于归眉眼一垂,赧然失笑:“我的孩子?我,应该不会有孩子。” 我被于归的话吓到,一下握紧她的手,宽慰道:“你别这样想,你怎么会没孩子,你还年轻,天光漫长,保不准哪天你就有了。说到底,你终究还是要当母亲的。” 于归掩嘴一阵咳,放下剪刀,慢慢拾起桌上的枝叶悉数都扔进香烟炉里,她淡淡说道:“我体性寒,本就不易受孕。再加上人为所阻,坏了孕时,更不可能会有孕,哪敢再期盼什么孩子。我只求,我活着的时候,能少些约束,多些自在,如此,即便哪天我不得不走了,倒也没太多遗憾给我。” “为人所阻?哪天走了?于归,你都在说些什么傻话,你吓着我了。” 我被于归的话再次惊到,我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的凝着她,企图在她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但她面露恬然,镇定自若的回望着我,并未有什么问题。 我试问:“于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兀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猛,也咳得太猛,以至腰都直不起。我赶忙起身给她顺背,她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捂着肚子,憋笑道:“看把你吓得,我逗你玩呢。” 我将信将疑,冷脸到现在:“你真没事瞒着我?” “真没事,我刚说的那些话,都是在故意演戏,给你逗趣呢,看你,还当真了。” 我无声叹息,暗暗松了口气,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险些被你的话吓哭,你简直是魔怔了。” 于归耸耸肩,再次眼笑眉舒,堆笑道: “对了缺缺,你还没说你今日来做什么呢。” “你不妨猜猜看,你猜不着我再说。” 嫁妆 “我猜不到,你还是直接说。” 刚刚于归的话吓得人胸闷,由了这场虚惊,现下我只觉口干舌燥,异常聒乱,趁她分神想事,忙倒了杯水赶紧一口饮完。待稍稍好些,方才顾得上回她的话:“我今日来,主要为了两件事。既是特意来看看你,也是为了允小五的事。” “就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允小五她怎么?” 她似松了口气,一壁跟我闲闲说着话,一壁又忙着弯腰去逗月食。 我重重将茶杯放下,认真道:“喂,我和你说真的,这是很重要的事,你上点心好不好。允小五即将出降,难道你对此都不上心吗。自从得知秦国公府着手准备聘雁,要向欧阳家提亲后,我这心里可是比允小五还要激动。这些天,我一直在都为她出降时要送她什么贺礼而犯愁。金石玉器,绫罗绸缎,思来想去,觉得送什么都不太合适。所以啊,我就想来看看你都给她准备什么,我也有个参考,回去好打点。” 于归默了默,眉眼不动,轻声道:“嗯,你这想法挺好的。” 我眨眨眼,好整以暇的凝着她:“所以呢,就只是挺好的?你不会,什么都没准备?” 她但笑不语,像在默认。 我再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疑道:“你还真的没准备啊?” 于归莞尔,随手从果盘中捡起颗枇杷朝我扔来,又剥了颗送进嘴里慢慢嚼着,这才不慌不忙道:“你急什么,我有说我没准备吗。” 我松了口气,又坐回位置。 她道:“其实我也没选好该送什么。允小五出阁的大日子,送她的东西万不能马虎,刚才你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器件儿,一半我要送去清旧院给小皇孙,另一半就是给允小五备着的,但这些远远不够,我在想还得再添些什么在里面。” 我惊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颤掉了手里的枇杷,扭头呼道:“还不够?那几箱子里,竟还有给允小五的东西?啧啧,感情你平日里装穷积累下不少的好东西啊,怎么,你要一次性给送完?” 于归自得一笑,微仰起鼻孔,大气道:“当然不是,这些东西才哪到哪啊,我的好东西还多着呢,怎么可能送得完。我不过是让东珠随意从库房里搬出几箱,等明儿,我再去库房亲自挑选出些拿得出手的,凑个整数,等着允小五出降时,好给她当嫁妆长脸。” 我伸入盘中拿枇杷的手立时又是一滞,呆然看向于归,结巴道:“你,你,你到底要备多少才算能给她长脸?你这样大手笔,会让我很有压力呀太子妃。” 于归眼睛徒然一亮,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左手掌心,慷慨激昂说道:“咱们是皇族,皇族就得有皇族的阔气,皇族的大方,万万不能丢了皇族的颜面,这送人的东西,自然要挑最好最多的送。对了,你也多备着点,万一有什么是我准备不齐全的,你准备的恰好派上用场。可怜允小五没有母亲,她的嫡母大申氏是断不可能给她准备多少嫁妆,所以咱们就得多备些,才能让允小五风风光光的出嫁。何况秦家是名门望族,要是因为嫁妆的事,让允小五被婆家的人小看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你说得很有道理。” 我咬牙,苦笑道:“我一定,尽量多备点。” 因受了于归的影响,从东宫回来,我连晚膳都顾不得吃,便拉着朵步和花抚翻箱倒柜,捯出我这些年来积攒的全部金石玉器,珍珠翡翠,可谓把家底都给掏出来了,足占了半个厅室。 这几大箱东西,有逢年过节宫里赏的,也有长极平日里给我的,但大多,还是那些年嘴甜往陶贵妃那儿讨来的。量虽不及于归的多,但也都是些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平日里,我让朵步用大锁锁好放在我的私人库房里,轻易不示人,更别说送了。若不是为了允康,我怎舍得拿出来。 想当年,我年少无知,头脑简单,积攒这些东西的最初动力也甚是很幼稚可笑。我本打算,若哪天我做不成公主回了北邱,就带着同样做不成皇帝的贺格出逃,有了钱,就能天涯海角随意闯,我们到异国他乡去开个饭庄,勉强也能度日。再后来,我成了景王妃,回不去北邱,带贺格出逃的事儿也就放下了。但我又想,或许带着长极在南瞻开一个饭庄也不错。横竖我是定好了要当正牌老板的,也不知,长极愿不愿意当个听话的老板夫。 随着年岁渐增,如今的思想倒是成熟不少,回忆当时积攒财富心里抱着的念头,实在是可笑。 我埋头整理这些物件儿,朵步帮不上什么忙,就在一旁安静看着,几次欲问话,但见我挑得认真也顾不上搭理她,便止了心中想法没有问我,只随手拿起桌上白布轻柔的擦拭着一对玉盏。 待我忙活得差不多后,她才开口问道:“你是要给谁送礼吗?” 我点头说是,末了又补充一句:“嗯,给允小五准备的。” “这些都是?” 我再次点头,“都是。” 朵步眉眼带笑,轻启粲齿:“她是有什么喜事了?用得着你送这么多东西?” “秘密,暂时不告诉你。” 我关上最后一个箱门起身,环臂抱于胸前,盯着满满当当几大箱子宝贝,稍有心疼,但也深感值得。 朵步又道:“你一向小器,可谓视财如命,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大方,肯掏空所有私藏去送人。可见这个五姑娘,必定是你极在意之人。” 这倒是真的,不对,朵步话里有话。 我清清嗓子,十分认真回复:“对我来说,情意远比身外华物重要。只要是我看重的人,别说是舍出钱财,便是必要时候须舍命,我也是做得到的。” 朵步顿了顿,放下抹布,抬眼看着我,“那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是你看重的人?” 我偏头,扶着下巴思考:“这个嘛,你让我想想,长极是,贺格是,于归允小五都是,还有纂叔叔和阿诏……还有,” 我偷瞟一眼朵步,见她满脸写着期待,遂故意止了话让她着急问我,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追问,还是我沉不住气,狗腿讨好:“自然还有朵步和月食啊。” 话落,朵步不见高兴,却一下沉了脸,一字一顿道:“为什么把我和月食并列,还排在最后?” “朵步我……” “你竟然,让我和月食这一匹狼并排倒数?” 我愣住,她好像误会了。我苦笑,咽了咽口水,尴尬的搓着手,正待开口,却听身后传来开门的吱吱声,扭头看去正是长极。幸亏他来得凑巧,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向朵步解释。 “王爷、公主,若是无事,婢子先行出去了。”朵步定是还在生我气,冷着脸福福身,放下抹布看也不看我直接出了门。 长极注意到朵步明显阴沉的脸色,环顾四周,扫着占了客室的大箱子,稍有疑略,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柔声道:“你把这些东西搬出来,是想给你的宝贝擦擦灰,还是打算,收拾细软离家出走啊?” 我咧嘴,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甜美的笑给他,捧脸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哪可能要离家出走。这些东西,是准备拿来送人的。” “送人?是给千应的?” 我一头雾水,茫然道:“千应?是谁啊。” 长极刮刮我的鼻子,灿然失笑:“自然是刚出生的小皇孙。” “小皇孙叫千应啊?他有名字了?” 长极点头,蹲下身来随手拿起一把长命锁,吐字清晰:“由皇爷爷刚定的名。百里漾,字千应。” “你忙活半天,是在给他挑选满月礼?这小子还真是受宠,一出生就有这么多人争着给他送礼。” “不是的,这些不是给小千应的,是我给允小五准备的出阁贺礼,于归说,我们得多凑几箱给她当嫁妆用,这样能给新嫁妇长脸。” “允康?是啊,你不说,我险些倒忘了,欧阳家近来也有喜事。那你光忙着给允康准备,就没想着安康的那份?你们几个平日里不都玩得挺好的,到了关键时刻,却只单单想着允康,而忘了人家姐姐,你说,这不是不是有些厚此薄彼啊。” 我摆摆手,拿回他手里的长命锁放回小匣子里,笑道:“安康的先不忙,等忙过了允小五的,我以后再另行给她准备就是了。再说了,即将出阁的是允小五,又不是安康,她急什么。” 长极闻言,淡淡道:“你难道不知,欧阳家同时结了两门亲,允康安康都要出阁?” “两门亲?我只知道允小五和秦落雪,安康是和谁?” “错了错了,不是允康和秦落雪,而是安康和秦落雪。欧阳家配的两门亲,除去秦国公家,还有武家。允康给的也不是秦家而是武家,要嫁的自然也不是阿雪,而是仪朊。”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被他说蒙了。我扶额,略一定神,猛地才反应过来长极话里透露的信息。 我僵着脖子,缓缓抬头,反复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仪朊?武平齐武仪朊?你是说,允小五要嫁的是武平齐,而不是秦落雪?” 当真在意 秦家和欧阳家结了亲,可和秦落雪订婚的人不是允康,竟是安康。而同一时间,武家也前去欧阳府纳彩,为武平齐求了允康,所以,现实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成了定局吗。 “怎么会这样!” 我黑着脸,一脚踢飞了脚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桃子,怒喘口老气,仍觉得胸闷,又一拳头狠狠砸在桌上抖歪了茶盏,溢出的水渍溅了长极一身。长极蹙眉,并未说什么,只随意掸了掸衣服,走近握着我的手试探问道:“你在生气?你是觉得,这两门亲事有何不妥吗?” “不妥不妥当然不妥。秦落雪怎么能娶安康,他不是,他不是一直倾心于允小五,要聘她为妇,托付中馈的吗?怎么到了这最后一步,眼看就能如愿以偿时,他却突然变了卦要另娶安康!那允康怎么办,他难道不知允康还一心等着他上门提亲啊。” 我猛地出手拽着长极的袖子,心存幻想,仍不甘的追问:“长极,你是不是将允康和安康名字弄混了,不该是允小五和秦小公爷是一对吗,怎会还有武平齐什么事儿。又或者,这婚事定的是武平齐与安康,而你将安康错听成了允康?对不对?” 长极轻叹,笃定的摇头道:“没有,我绝不可能将此事弄混。秦国公府确实是向欧阳家求了亲,但求的是嫡女安康,今日同去求亲的还有武家,聘娶的却正是庶出第五女允康。欧阳家一日双喜,秦武两族派去送彩礼的仪仗排了半条街远,动静闹得极大,如今这喜讯怕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松了手,呐呐不知所言。 “这怎么可能呢,秦落雪娶安康,武平齐要娶允康,这阴差阳错的婚事,到底是谁给定下的!莫不是秦老公爷老糊涂了,给秦落雪错聘了安康!秦落雪要娶的人一定是允小五,他怎么可能会娶安康。还有那个武平齐,好端端的他来凑什么热闹。一定是他威胁了秦落雪,破坏了人家的好姻缘……” 长极双眉一蹙,随即一展,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缺缺,这与你本没有什么关系,你无须如此动怒。” 我用力推开长极的手,气结望着他:“怎会没有关系,在南瞻,除了于归外,允小五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作为朋友,这些年,她对秦落雪的感情我都是看在眼里,也替她担忧着的。别人我没这个圣心在意,可允康不同,她和于归一样皆是我所在意之人。我为何不能替她抱怨两句。” “但你的怒火又能为她做什么?个人姻缘,旁人都只是看客,帮不了忙。更何况,你怎知允康不愿意这桩婚事,你在这里为她鸣不平,她或许早就坦然接受。在我看来,武平齐并不比秦落雪差,抛开家世背景而言,仪朊也胜于阿雪。” “这根本不是谁优谁劣的问题,而是情不情愿,爱与不爱。允康嘴上不说,但她心里确实装着秦落雪,而秦落雪就更是如此了。如今,只怕也是因了家中父母强行拆开,导致一个另娶,一个她嫁,潦草结束两人多年思慕,这对他们都不公平。往后漫漫岁月,怎能不悔?” 我越说越生气,长极见我气不过,赧然失笑道:“这桩婚事,本就是秦落雪自己去求来的,即便他将来后悔,也与人无尤。” 我哑然,默了须臾:“你说什么?” 长极徐徐道来:“今日,是阿雪随着老国公亲去欧阳家求的亲,当时我也在场。他一字一句,念的都是安康,没有半个字提到允小五。他要娶的是安康,要托付中馈的人也是安康。” 我再无话说。转眼盯着满屋子给允康准备的嫁妆,呆然站着,错愕了良久。不禁冷笑,世事还真是无常,人心,也真是变化难测,实在荒唐。 “缺缺?”长极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不动,也不回他,便又低声唤我:“你别这样,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长极,感慨万千:“长极,人心,是不是都会变啊?秦落雪以前,表现得那样喜欢允小五,说什么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长极扳着我的肩膀,逼着我与他四目相对,口吻异常严肃且认真,他道:“别人变不变我不知,但我不会,永远都不会。” 我会心一笑,笃信点头。 —————— —— 翌日,我特意起了个早去看允康,半路上遇见了秦落雪,他拦了我的马车,好像故意搁这儿等我。 我掀开帘布,低头漠然看着他,心里是前所未有烦闷。秦落雪今日袭了一身玄色薄衫,腰间系着玉色的鞓带,发被高高束起,梳得利索平整,额前脑后也不见一丝碎发,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已是如此老沉的装扮。我上下瞟他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穿的跟只乌鸦一样。怎么,不是刚逢了喜事,得穿得喜庆吉祥些吗,大早上穿的黑漆漆的跑出来吓人,还挡了我的去路,是准备来吓谁?” 反正我现在是怎样看他都不顺眼,也怪不得我话里藏刺。本打算要没好气的再讽刺几句,但见他神色倦怠,眼眶微微凹陷带着很重的青黑,又觉心下不忍。 秦落雪躬身抱拳,状若谦恭:“景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要与我说什么,快些让开,莫当了我的去路。我还得去看看那处的伤心人,没时间听你废话。” 秦落雪道:“有些话没法当面说,所以只好找人代传。” 我冷笑,不耐烦的摆手轻声道:“你要说,也应该去找允小五说,说个清楚,说个明白。你平端挡了我的路,跟我有什么好说的?” 他迟疑不动,见我冷着个脸死盯着他,犹豫再三,这才支支吾吾道:“是意州无礼,挡住王妃去路,还望王妃莫怪。但还是想请王妃移步下车,听意州讲两句话,替我带给允小五。我说完就走,绝不耽误王妃正事。” “我若是不想下来呢?” “那我就仰着头,恭敬的说给您听。” 秦落雪抱拳的手无力垂下,微勾了勾嘴,苦笑道:“我现在,实在不宜去见她。” 我恼火得不行:“是啊,你现在确实不宜去见她,只怕也没脸去见她!你要说什么话,我坐在马车上也能听真切,你说,我保证一字不差的替你送到允康耳朵里,至于她想不想听,就不是我能帮忙的了。” 他难得不与人抬杠,平静将头抬高,我顿半晌更觉得可气,但还是下了马车。 我叹了口气,定定看着他:“说,你有什么话,是要我去传递的!但事先声明,我下车听你说话,是看在允小五的面上,你把话都说清楚了,她听懂了,免得她会胡思乱想,省了她的伤心。如若是看在你的脸面,我才没这个闲工夫跟你扯。” “胡思乱想,伤心?”秦落雪轻轻念着我这句话,似在琢磨这几个字,脸色微变,眉蹙成川,随即又恍然:“她那样通透的人,凡事都像与她无关,谁都不在意,谁都不看重。不管遇到什么,她都会泰然处之,冷漠以对,怎会为了我胡思乱想,为我伤心。王妃,是在说笑了。” 我狠狠剜他一眼,他说这话什么意思,这还能有假不成?一些往事蓦然飘过脑际,我心里不爽,忍不住嗤笑道:“她又不是草木之心,怎么就不会伤心了?” “她当真,会在意我吗?” 允康性格内敛,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真实心意,从不说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是符合礼法的,别人望她做的,他都不会拒绝。但唯独她的喜好,永远不为人知,她这样含蓄,自来也不会把喜欢二字挂在嘴上。即便她很在意秦落雪,但因为尊卑,不得不极力隐藏。 可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纵然行动上不作为,脸色上不表现,可她的喜欢也会透过眼睛溢出来。 我嗤笑,感慨不已:“秦落雪啊秦落雪,你有眼睛你不会看吗?这么多年,你连她在不在意你都看不出来?曾经对她那么殷勤,明知你的接近会影响她声誉,还时时刻刻缠着她,说尽甜言,道尽蜜语,不就是为了让她也在意你吗?等她心思真放在你身上了,盼着你去娶她,转眼你又能将她抛诸脑后,择了别人。你的情深,原只图一时新鲜。你当她是什么,你能随意戏弄的玩物?” 我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秦落雪张口结舌,慌乱解释:“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戏弄她。” “……是允小五,她,她心里没我。” 我冷笑连连,努力遏制下内心波澜,抬眼望他,平静如水的开口:“你说她心里没你?到现在了,你还说她心里没你?那好,今日,我便都说与你听。那时我们在尚书苑听学,你最好惹事,每回犯错被郝夫子罚抄经卷,有哪次是你自己抄写的?你就没疑惑过,为何从你未被郝夫子点名要你上交昨日被罚写的经卷,却能相安无事坐在学室里?这是因为在此之前,允康这个傻子已经熬夜替你抄完了,所以每天她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废苑 盛云姜到底想做什么,平白拦住我是真要与我联络感情? 我茫然睨着她,不解道:“盛姐姐,看着我的路,你这是何意?” “王妃若想知我何意,不如随我来一探究竟。” 我将头偏向朵步,对她使使眼色,朵步会意,立刻道:“王妃,今日是贵妃娘娘设的宴,您万不能去迟了。何况,前方太子妃还等着您呢,您不先过去看看?” 我状若恍然,拍着脑门道:“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说有什么事想不起来,原来是太子妃在等着我呢。” 我回头,对着盛云姜笑脸相迎,假意为难道:“盛姐姐,你看我现在也抽不出空陪你闲谈。有什么话,咱们不妨改日再说,太子妃还在等我。” 盛云姜挑眉一笑,红唇轻启,说道:“云姜既非蛇蝎,亦非精魅,王妃到底在怕什么。单凭咱们昔日的情分,也是够的,为何连坐下来同喝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顿了顿,又道:“还是说,王妃真的很不待见云姜,不肯赏脸?” 我咧嘴笑笑,懒得解释。 怕你是假,不待见你倒是真话。 我和盛云姜的情谊,唯有少年时同在尚书苑听学习礼的那点交情,而且很浅,连朋友都算不上。那时,因她常和陶絮儿同行,也划为宴臣一方,平日里与我们并无多少交集。每次不管是陶大小姐闹事,还是宴臣公主发脾气,都是由她出面调解,充当和事佬一角。表面看着,她是陶絮儿的挚友,但更多的,反像是陶絮儿的跟班。盛云姜虽没有陶絮儿的跋扈嚣张,但我也不是很愿意与她结交,我总觉得她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虽喜欢打圆场,可又给人一种,她擅长在隔岸观火。 后来,为了争做长极正妃,她苦口婆心试图说服我放弃同她竞争,被我毫不留情的拒绝后,又变着法威胁我。我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岂能让她占了便宜?自我成了长极正妃,我与盛云姜也算是断了最后一点客气。明明都在建康城里住着,却很少能遇见,便是偶尔遇见了,我有心招呼一声,她却常装作没看到我。她不愿搭理,我更不善与人热络,也就随她去了。见面不识,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如今,她竟还和我攀上了情分? “盛姐姐这是说哪里的话,实在生分了。只是你也晓得今日是贵妃赐宴,同去赏花点茶,各家妇眷都得按时前往,我当然也不能耽搁,误了时辰。盛姐姐今日不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咱们叙旧可以,那等散了宴,你同我一起回去,不管是去景王府还是去盛府,咱们坐下来,慢慢聊个够。” 盛云姜道:“贵妃的宴先不急,我要说的事却很急。放心,我耽误不了你多少时候,你且放宽心就是。” 言下之意,她还是不让我走。 我秉持着人不招惹我,我不惹人的心态,一向与人为善,但若别人刻意要做些什么事出来惹我不痛快,那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当即冷了脸,正要严词拒绝她的强行挽留,朵步竟早了我一步,语气生硬,漠然以对:“盛小姐,你与我家王妃自来交情不深,王府与盛家也不常走动,不算深交。今日你与我家王妃在这宫中见着,也是托了贵妃的赏宴,我家王妃肯与你多说几句,也是本着礼仪二字,你也实在没必要装作熟人来攀谈。若无要紧事,还请盛小姐移步,莫要挡道。” 盛云姜脸色略变,目露寒光,凝着朵步,同样冷脸回应,鄙夷道:“主子说话,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插嘴妄言,难道这就是你们景王府的规矩?不成体统。” 朵步不卑不亢,不用我出头,她自己就能把话怼回去:“王府的规矩是自然是我们王府的人才能懂,盛小姐又不是王府的人,不必知道我们的规矩怎样,当然,也不用你来操心。况且,规矩也是针对人才有的,对有规矩的人讲规矩,对没规矩的人,便不用讲规矩。盛小姐无故挡人道,想来也是个随性洒脱,不受规矩控制的自在人,何必与我多谈规矩二字,不觉可笑吗?” 盛云姜蹙眉,怒目而视:“你……” 我急忙道:“好了朵步,你且少说两句。站我身后来。” 盛云姜今日,只怕就是存心来找茬的。 我对朵步摇了摇头,深吸口气,仍保持最后的客气,扭头对盛云姜问道:“盛姐姐到底是有什么隐秘事情,需要与我单独说清?若是寻常小事,你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还去另觅他处来谈,就在这里说也是可行的。如果,你当真是什么大事,我竟不知,我还能有给你出主意的本事。” 盛云姜努力遏制被朵步激起的怒火,闭了闭眼睛,不悦之色渐渐褪去:“既然是是隐秘的事,当然要隐秘的说。” 她挪了挪,靠我近些,声如蚊音:“有位故人,想请你一会。” 故人?我在这儿,还能有什么故人? “盛姐姐可否告知,你说的这位故人是谁?” 盛云姜环顾四周,警惕道:“你随我去个地方,那个古人就在此等着你。” 我略一斟酌,想必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她断不会对我做什么,再说了,要是论打架,她实在不是我的对手。 “好,我跟你去。” 朵步一下拽住我,摇头道:“王妃不可!” 我拍了拍她的手,“没事。” 我与朵步随盛云姜去了一处僻静宫苑,这里离着清乐宫不过两刻钟路程,竟也能荒凉至斯? 进了院,到一棵大树下盛云姜突然止步不前,站定后对我勾唇一笑,“到了,那位故人就在此处。” 随又轻声朝着假山唤道:“还躲着做什么,出来。” 我下意识往假山处看去,后面果然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带着兜帽捂住脸,使人看不清真容。其中一人穿身寻常的粗布紫衣,另一个则是一袭老气的藏青色麻服,初步只知这是两个女子。 我和朵步面面相觑,又同时扭头看向来人道:“你们是何人?” 盛云姜睨着来人,饶有兴味的扇着团扇,唇边漾起一丝淡笑:“还不把兜帽放下。让王妃看清你们的脸。” 两人闻声怔了片刻,似在犹豫放不放下兜帽,迟疑一番,还是紫色衣服的女子慢慢将兜帽褪下,抬头露出一张脸。 乍看清后这脸,我忍不住往后倒退了几步,倒不是见着什么故人被惊的,纯属是吓到的。 我掩嘴,颤声道:“你是何人?” 这张脸毁了容,大面积的疤痕像是火烧后留下的,狰狞可怖,扭作一团,实在吓人。 这紫衣姑娘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罗帕将脸挡住,又重新将兜帽戴好,这才回复我道:“缺缺,是我,我是…。” 她吐字艰难,声音又哑又粗,像是还损了声带。 我走近一步,试探道:“我认识你吗?你是谁?北邱来的?”。 盛云姜以扇掩面,呵呵笑着,语含嘲弄:“陶姐姐,你看你的人缘多差,这才几年不见,人家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也是,往日你处处针对排挤的人,哪里肯费功夫记住你这只丧家之犬。更何况,你如今烧伤了脸,一张皮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看你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眸,谁愿搭理你?” 我懒得听盛云姜废话,只诧异的看向紫衣女子,难以置信道:“陶姐姐?你是,陶絮儿?” 她将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尚且称得上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但眼睛里却无一点亮色,泛着哑淡浊黄,不尽沧桑。 盛云姜冷哼一声,没好气的说:“可不就是她,怎么,你还捂住脸不肯见人?不是你跪下来求着我让我替你把人找来,如今人都到你面前了,你又不说话了?” 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盛云姜,示意让她闭嘴,面露不悦,她也识趣,立刻住口。 难道真是陶絮儿,那她身后穿藏青色这人是谁。我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她似还不想让我知道身后这人是谁,立刻移步挡住我的视线,低唤道:“缺缺——” 我扭头看着陶絮儿,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心里大大的问号,这人,真是陶絮儿?她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这几年,她到底都经历了什么。陶家被灭门后,只留下大义灭亲的陶若和陶絮儿。陶絮儿最初被充入掖庭做官婢,后又进了安阳王府做家婢,陶若自和盛云姜解除了婚约,便请旨去了暨州做外官,我以为,他会带着陶絮儿一同前往。陶絮儿若没去暨州,便是一直留在了安阳王府。而安阳王,不久前又因私藏一事扣上蓄意谋反的罪名被诛九族,和曾经的陶家落得一样下场。陶絮儿在安阳王府为奴,想来也是受到牵连,就算免除了一死,也免不得再次充入掖庭做官婢,也能解释,她为何不在宫外见我,而来了这废弃宫苑。但,她到底为了何事而来? 我不自觉往后退退,与她隔开些距离,“陶姐姐,真的是你?我不信,你少骗我,陶絮儿可不是你这张脸。” “真的是我。” 我很想问,你这脸,怎么会毁容成这样。 想了想,觉得不礼貌,还是算了。 见我一脸震惊,陶絮儿忍不住冷笑一声:“是我,陶絮儿,你当真认不出了?” 交易 她伸手摸了摸了脸,自嘲道:“你认不出来也应该。这张脸毁成这样,又有几人能认得出来。那日簪花节,安阳王府的婢女们得了半天假,相约着要去北城看烟火,我也去了。我嫌在观景台下视野不佳,便想登上观景台去看,谁知才上了几级台阶,竟碰到了那场爆炸……命是捡回来了,可我的脸,也毁了。这一切,都怪安阳王那个混蛋,是他策划了那场爆炸,是他毁了我的脸。活该他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她一开口,听这语气,我算基本能判定她就是陶絮儿。想不到经历了这么多,陶絮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蠢,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讲理,怨天尤人。我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觉得好笑。 “安阳王府被抄家灭门,作为王府官奴,你竟没跟着受罚?你,为何又会出现在这儿?” 陶絮儿慢慢垂下手,感伤道:“安阳王府被抄家后,我身为家奴,又是陶家罪奴,本也该受刑处死。可我不想死,我得活着,所以我赶在金吾卫来抄家之前就跑了。几经反转,还是被逮到。许是陛下顾念皇亲一场,见我可怜,便免除了我一死。死是不用死了,却又让我回到了掖庭。我在掖庭艰难存活,忍辱偷生,费尽心思想要逃出去。” 我疑问不减,却也猜到一个大概。她这般费尽心思想要见到我,只怕是有什么事,非得依仗于我。虽知她想法,但她既不明说,我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不急着点破。 陶絮儿见我没有反应,踌躇不决,犹豫道:“缺缺,我……我想……” 盛云姜一拍扇子,再次恨声催促她道:“还在耽搁!你当人家王妃的时间很多?与其在这里摸着你这张鬼脸自怜自艾,还不如赶紧直奔主题,说出你想做什么。” 我心里顿时对盛云姜生出些反感,微微皱眉,不轻不重的横她一眼。 盛云姜几时,和陶絮儿转换了脾气!竟也变得这般毒舌跋扈。 陶絮儿怯弱的瞥一眼盛云姜,迅速回头,紧紧抿着嘴唇,兀地开口对我道:“缺缺,我今日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的。”。 我佯装讶异道:“找我帮忙?我能帮你什么?” 她是不是求错了人,怎么想起来找我帮忙。以我们的交情,她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在宫里托人找我帮忙,要么是脑袋坏了,要么就是真的走投无路。 她莫不是觉得,她家受罚是有冤情,想要让我替她申冤?还是说,她想让我将她弄出宫,送她去陶若那儿?那她大可以自己修书一封托人捎去暨州,让陶若自己想办法,何苦再来求我。 我摇摇头,一切都是我在猜测,还不能确定。不知她到底求的何事,以我的能力只怕也很难办到。我滞了少焉,遂直截了当的说明:“陶姐姐,你要我帮的忙,想来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我虽是王妃,但权力有限,你若要我替你做什么主我也做不来,你若想让我将你弄出宫,这本事我也没有,你还是……” 陶絮儿笑意顿消,万分不悦,急忙将我的话打断:“我还没说请你帮什么忙,你又何必急着拒绝!” 她握紧拳头,紧紧蹙着眉头,像在很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 我不再说话,只听她娓娓道来:“陶家被灭,我虽充入安阳王府为婢,但依仗着昔日两家是世交,还有些情分在,也没谁敢欺辱于我,哪怕是在姑母薨逝,我也能安稳度日。我本以为,自己写一生,应该都会在安阳王府度完。可谁知,却又发生北城案一事,安阳王府像以前的陶家一样被查封,我再次被迫卷入这场劫难,第二次充入掖庭为罪奴,饱受欺凌,再无天日。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所以,你猜得没错,我就是要你帮我,我要你想办法把我送出宫去,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还真是不客气啊,开口就是这样理直气壮的要我想办法帮她。我回头看一眼朵步,朵步蹙眉摇头,示意我不要答应。 我忍下心中郁闷,对陶絮儿讪讪道:“你这么想逃出掖庭,本事也很大,那你为何不自己想办法。” 陶絮儿声量拔高,语气不善:“你蠢吗?宫中森严壁垒,重重关卡,我如何能逃得出去。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寻到最佳时机,让她掩护我,送我出去。若非如此,我何必求你。” 陶絮儿,还真是一点没变,说话还是那么招人恨。我不想在与她废话,直白问道:“那你为何挑中了我?你能央着盛姐姐请她设法带我来见你,为什么不直接求她帮你出宫,何必多此一举,再来求我。” 这时一直安静的盛云姜终于开口,冷笑道:“你以为她不想吗?因为她知道,求我也无用。我办不到,以我的身份地位,还没本事能将一个大活人好好的送出宫去。万一出宫门时被查出来,不光是陶絮儿罪加一等,连我也难逃罪责,说不定还会连累我们盛家。我不愿冒险,也冒不起险。可你不一样啊,你是景王妃,没人敢搜你的马车,没人敢拦你。只要借着你的掩护,送她出宫的机会就会大得多。所以,你觉得她为何非得找你。” 我赧然失笑,你们说的好有道理,但怎么就确定,我就愿意趟这场浑水。 陶絮儿慢慢靠近我,在我耳背后轻轻道:“不光如此,比起盛云姜,我更信任你。” 我苦笑,无奈啧啧两声:“你也知道从掖庭送罪奴出宫的风险有多大,你凭什么认为,盛姐姐不愿意,我就愿意?还有,我为什么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去帮一个于我而言,无关紧要、非亲非故的人?” 最后的含蓄也不想给了。 陶絮儿笃定道:“你会的,你一定会帮我。” 笑话,她真当我是观音座下的信女不成,我能有这样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她未免将我想的太善良了。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我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不是恶人,但也不是十全十的良善之辈。我有私心,也贪生,更怕死。我并没有善良到会去滥充好人的地步,更不会为一个曾经自己那么讨厌的人去冒险。我不知道,这陶家的人是怎么想的,一个两个都来找我帮忙。以前陶贵妃是这样,如今陶絮儿也这样。真把我当成了菩萨,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找事。 我道:“陶姐姐,今日你若态度好些,又只是求我帮你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倒是可以考虑,不计前嫌的帮帮你。但你开口就是这样的无理要求,平白无故扔给我一个烫手山芋,你觉得,我是有什么义务帮你?还是你觉得,我的心肠已经好到可以当白痴似的替人卖命的地步。你要我帮你出宫?就是寻常宫娥,若非得了准许,谁都不能轻易踏出宫门半步,更何况你还身为掖庭罪奴。你要出去,实在太为难我了。恕我无能为力。” 我一口气说完,心下果然畅快不少。把话都挑明了,以为陶絮儿该知难而退,谁知她还不死心,“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等你听完我的话,只怕你内心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帮我。” 我冷笑,扶额头疼道:“是吗?那你说说看,我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一定会帮你呢?” 陶絮儿对盛云姜使了使眼色,盛云姜会意,细眉一挑,几步走去挽上朵步的手,含笑道:“我们在这儿,她两说话多有不便,你且随我来,到外面等着。” 朵步厌恶的抽离出手,漠然置之。 盛云姜也不恼,嫣然一笑,贝齿轻启:“这里风大,需要望风人。” 说完,自己率先移步,摇着团扇出了拱门。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陶絮儿如今是掖庭罪奴,还是因了家中私通敌国获的罪,而我身份特殊,确实不宜和她打交道。如今若我与她在此碰面,被人看到有心拿此说事,再牵连上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听懂了,朵步也当是更明白的。她垂眸略一思纣,又斜眼警惕的看了眼陶絮儿,嗓音低沉:“我就在门口候着,有什事,你只管唤我。还有,莫要与她多言。” 我点头说好,她简单交代两句,这才提步跟上盛云姜出门等候。 此刻荒苑里只留下三人,我和陶絮儿,还有她身后那个身穿藏青色衣服的女子。我目指那人,问道:“她为何不见走?” 陶絮儿不答反道:“你不是要问你帮我的理由吗?那我就说给你听?” 她顿了顿,须臾便道:“一年前的深秋,我姑母病危,临死前想见你,还让曹宫令请你进宫对。可惜,你才入宫,还没能见着我姑母最后一面便听到她殁了的消息。姑母死得突然,丧事办得仓促,你到现在应该也没弄明白,她当时究竟为何要请你进宫,还非你不可。” 当时确实觉得疑惑,但当我得知那琵琶里藏着的秘密后,也能推测出,陶贵妃的用意。无非就是想借我之手,解开一些秘密,再借我之口,引着长极知道他的身世。但她的方法太麻烦,而且也不保险,万一我没有发现琵琶里的画像和那幅绘着南瞻山河地形的堪舆图,或者我就算发现了,也无心去探知,将这一切都置之不理,陶贵妃的计划还不是不能照常进行。 妥协 我不知,陶贵妃最开始是否抱着这样的打算,按照我所构想的,她是想通过我让长极知道一切。但其实不用我说,长极他自己一早就清楚了。如此,陶贵妃所有的良苦用心,都显得多余且苍白。 “缺缺,我姑母被困藻燕宫时,你曾去探望过她。她跟你说了很多话,大多都是她的往事。她向你提过起皇后,前废太子百里甫,永河王夫妇,还有冬嘉,他们所有人的过往,几乎都告诉过你对?” 这些事,陶絮儿为何会知道。难道在我之后,陶贵妃也见了她,还和她说过一样的话? 我默而不语。 陶絮儿道:“这足以见得,她当时很信任你,很看重你。” 陶贵妃当时病得不轻,人都认不清谁是谁,说什么信不信任,看不看重。 陶絮儿见我许久不置一词,忍了忍,徐徐再道:“你与姑母无亲无故,她为何格外看重你,竟是遗言也要交代于你,你也不觉得好奇?” 我抿嘴笑笑,直视她道:“陶姐姐,若到了现在,你还与我说些虚头巴脑的废话,而不是开门见山指出关键。那我,也实在没必要和你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你若是清楚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也只管坦言告之,莫要让我去猜去想,我这个人笨得很,不懂得揣测人心。” 陶絮儿顿了顿,直截了当:“那好,我便直说了。我问你,姑母薨逝当夜你进宫,听笙那女人是不是交给了你一把琵琶,还说是我姑母临终时让给你的。” 她说出这些话,让我心里的疑惑便越发的大,她真的是陶絮儿?这些事,她怎么全都知道,一字一句都是事实,她好像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我冷笑两声,不由自主的想要避开她的目光,佯装镇定道:“我从未见过什么琵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你很清楚我要说的话。你也别急,我不是让你归还那把琵琶,我是想凭着那把琵琶里的秘密,与你做一场交易。” 我手心渐渐沁出汗,慢慢握紧:“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又想让我和你做什么交易?” “你难道不想知道,太子甫是被谁设计陷害的?还有我姑母到底为什么会被废,半生盛宠,最后却凄凉离世?这几年建康城中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到底因谁而起,是天意,还是人为?这其中涉及了太多太多。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是策划了一切?” 说实话,我很想知道这些,可我不想由陶絮儿告诉我。 我赧然道:“这与我无关,我无须了解。” “可这些都与你的长极有关不是吗?你也不关心他?” 我故意试探:“这些讳莫如深,鲜为人知的往事,你是从何得知,是从陶娘子那里知道的。你莫不是为了骗我帮你,胡乱说的。” “从哪里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也清楚,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事。你也很想知道,可你却不想冒着风险轻易的帮我,所以你在犹豫。你放心,这场交易你很划算,稳赚不赔。而且,我即将要告诉你的事,对你对长极,都是极为有利。” 我无甚在意,淡淡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知道的事,对我有什么利,对长极又有什么利?” 她嘶哑干涩的声音,就像冷风灌进耳朵里,真是难受极了,她道:“那琵琶里藏着的秘密,牵扯着多年前一桩宫变惨案。事关太子甫,事关我姑母半生荣辱,事关陶家被灭门的南瞻堪舆图一案,也事关长极。他究竟是谁的子嗣,我想,就算你没兴趣知道,也多的是人感兴趣。比如太子颛,再比如,我们的圣上~” “闭嘴,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废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再听。” 我急得不行,真怕她会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宣扬出去,那到时候长极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咬牙切齿,恨声道:“你是在威胁我?你就不怕,我会杀人灭口?” 她放肆大笑,声音魔怔一般癫狂,笑罢才道:“换做别人我还可能有所忌惮,但是你,我完全放心,你不会杀我。” 是啊,我怎么可能杀她。 “于你而言,知道这些事,你便能清楚的看清一些人,譬如,对你的丈夫你会有更深刻的认识,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而对长极来说,我知道的这一切,更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以说,一切因他而起。你就不想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你帮我,你帮我逃出宫,等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自然会将我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给你。” 我到底是忍不住说出心里疑惑,问道:“我怎么觉得,你不像陶絮儿?” 她未免,知道的太多了些。 “人都会变的。经历了这么多,我若还像当年那个头脑简单,只会大吼大叫的陶絮儿,这实在也说不通啊。所以,可不得变聪明些,为自己考谋划后路。” 我深以为然,她是变聪明了不少,竟学会这一手和人谈条件的本事。 我闭了闭眼睛,无可奈何,终于是妥协道:“你让我送你出宫,什么时候。莫不是现在?这样大的事,就不先规划一下再执行?” 她有些激动,倏而走至我面前,喜道:“看来,你是答应了。” 我低着头,不置可否。 给得诱惑如此大,我怎能不上钩。 她的喜悦只维持了眨眼功夫,立刻又恢复严肃,沉着道:“今日自然是不行的。我已经事先计划好了。再等半个月,半月后的十月初六,是今上七十大辰。际时,宫中定会大肆设宴,广邀群臣。需待得散席后,趁着天黑,百官出宫,禁军清查最为繁忙,也最为松懈时刻,我们扮做一般侍候婢女混在人群中,人多眼杂,趁其不备,再坐到你的马车上,由你送我们出宫也更保险些。” 原来,她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就等着我来钻套是。慢着,她话里似乎透露着什么我没来得及听真切的信息。 “我们?除去你,还有谁?” 陶絮儿哑然,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人。她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身穿藏青色麻衣的女子。 我手指她身后,问道:“你说的我们,还包含你身后那人?她是谁?” “不是谁,对你而言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闪烁其词,一看就是在说谎。 “你既然想求我救你出去,就算先不将所有筹码摊出,至少也得让我清楚,你出去要去哪儿,要带的物是什么,要带的人又是谁。你什么都掖着藏着,竟也想让我放心大胆的帮你出宫?要是这人是宫里的什么重要人物,我将你们都送走,定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到时,若惊动金吾卫搜查,顺藤摸瓜再查到我这儿,你说这罪名是该由我来承担,还是由你一个远走高飞的人来承担。” “你只管放心帮我,不会有事的。她与我,都是掖庭里的罪奴。平日里我常受人欺负,唯有她肯帮我,与我关系也最好。我想回报她,便想着若是我能出宫,也顺带将她带上。” 顺带将她带上,买一送一吗?再说了,陶絮儿还能有这觉悟,竟会可怜别人受苦。莫说我不信,就是她自己都不信。 或是心虚所致,陶絮儿眼神飘忽不定,随意应道:“我该说的都说了,并未隐瞒。” “那好,你让你身后这人将她的脸露出来,让我看看她是谁。” “都说了,她和我一样,都只是掖庭里的罪奴,不是什么顶重要的人。你也没必要非得看清她的脸。” 陶絮儿身后的人真是太奇怪了,由始至终都不曾发出半点声音,一直躲在陶絮儿身后,寸步不离。头上带着宽宽大大的兜帽,脸上还蒙着纱巾,分明不想让人认出她真实身份。 “既然她不重要,那你为什么不敢让我看到她?你不让,那我自己来看。” 我作势要去掀开这人兜帽,陶絮儿立刻抬手挡住我,将那人护在身后,随即目露哀求,凝着我道:“缺缺,求你了,别再问了。” “你果真瞒着我什么?” 陶絮儿胆怯地别开目光,低声说:“半月后,你送我们出宫,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满心疑惑,但见陶絮儿一脸惨色,也不想逼她,既然她现在不想告诉我,我也没法用强的,只好作罢。 “好,我现在先不急着知道她是谁。但你要清楚一点,若你对我还要耍什么心机,我可是能随时反悔,再将你送回你们该到的地方去。” 出了拱门,看见朵步和盛云姜拉开老远的距离,一左一右站在一棵枯树前,两人脸色都明显不太好。朵步是担忧,盛云姜因是为了某事所烦。 我故意将步子走的很重,朵步问声抬头见着我,神色立时放软,三步并作两步到得我面前,小心翼翼道:“怎么耽搁这么久。那个人,她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小声道:“回去再说。” 盛云姜走近,唇角扬起诡异的笑,闲闲举起团扇,忸怩作态的掩住唇:“商量得如何啊?” “与盛姐姐无关。” 我凝她一眼,不想再和她废话,拉起朵步匆匆离开。 赏花点茶 听笙端坐上首,安然的接受着众人福身问安。 “请娘娘金安。” 礼成,听笙略略颔首,红唇轻扬,嫣然一笑:“诸位娘子无需多礼,都快些入座。” 四下静谧,皆纷纷起身归回原位。 今日的清乐宫,一改往日幽静,摆了数百盆的牡丹。繁花吐艳,千娇百媚,各类牡丹花色,几乎都可在此处寻到。我还以为赏花宴上可赏百花,可看遍了殿中的每个犄角旮旯,除了牡丹还是牡丹,连棵兰草都不见。听笙对牡丹的喜爱,可见一斑。 赏花宴上来人颇多,生熟面孔都有,竟是连平日里不爱混脸熟的温尔也来凑了热闹,入宴前我们曾在小苑遇见,相视一笑,还来不及说上话,她便被盛云姜截去寒暄了。这样也好,反正我和温尔也没什么可说的,顶多我就问问小千应近来如何,毕竟那个软软糯糯,白白胖胖的小子我还是挺喜欢的。 我环顾四周,人影重重,袅袅婷婷里,却独不见于归身影,不知她是否又因身体不适不能来。我们三人里,今日独来了我和允康,于归不在。又得少了几分乐趣。 席上众人客套照旧。 一妇有曰:“亏得娘娘好雅致,才办了这一场佳宴邀我等前来共聚。案上茶醇香浓,苑中花好色绝,赏花斗茶,今日确实合适,蒙娘娘的恩赏了。” 一妇笑曰:“是娘娘有心,怕咱们平日里头不走动,想借此宴上,让众家姐妹都来娘娘这儿熟络熟络感情呢。” 呵呵,你年纪大得可以当我娘了,谁跟你自家姐妹。 听笙眉目如画,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完的风情,她一开口,声如涓涓细流,清新悦耳。 “夫人们都说笑了。本宫年纪尚轻,入宫时候也不长,对设宴办席经验不足,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各位夫人指点一二,或是日后多加帮衬才是。” 众人又是一阵夸耀。 听笙的贵妃架子端得很足很稳,说话办事自成一套,比之陶贵妃少了几分威严,却多几分随和,从而赢得奉承之声也不绝于耳。众人口中或真或假的赞美,不厌其烦的多次重提,听得我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越发烦闷。 不知为何,我对听笙的好感越来越少,甚至还徒添了几分畏意,不愿和她共处。 这种宴会我素来不喜欢参加,就算以前陶贵妃办时,我也是尽量能少来就少来。因为这种场合的规矩实在太多。来人要讲究举止文雅,谈吐大方,坐一套,跪一套,跪坐又一套,像我这样的疯兔,要老实巴交坐在一个地方一两个时辰不让动,于我而言,难受得紧,简直如坐针毡。所谓静若处子,与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若非不得已,我是真不想来什么赏花宴。 我来之前,以为于归也是会来的。她若来了,与我说说笑笑,就算干坐上两个时辰,我也不会太无聊。我偏头看看身边的允康,无奈的摇头叹息。允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呆板得像个傻子,话少矜持,尤其是在重要点场合,那脸皮更是薄得吓人。不主动与人搭话就算了,竟连别人同她说话也会羞怯。点头微笑,外加嗯、啊,哦应付。她如此拘谨,我是不可能指望她能像在私下里那样与我说笑的。算了算了,虽稍有遗憾,但总好过她和于归谁都没来要好得多,至少还有个人能听我闲聊日常琐事,让我不至于太过憋闷。 与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是安康和盛云姜,较之我们,她俩倒相谈甚欢,泠泠笑声,眼笑眉舒。 入宴不久,像是东宫里的侍女来寻温尔,来人匆匆,附耳在温尔耳边低语几句。温尔神色一瞬紧张,立刻起身向听笙讨辞,二人言谈间,好像是说小皇孙突然被什么东西惊到,哭闹不止,侍奉的嬷嬷婢女们哄劝无法,需得温尔亲自赶回去照料。 就算温尔中途离席,这宴还是照常进行。 侍奉宫娥往来席间,呈上各式糕点和果子,我瞥视一眼,毫无食欲。各人木案前置都一笼煮茶小炉,茶具一套,茶粉茶叶,应有尽有。 今日说是来赏花斗茶,实际上,赏花是其次,斗茶才是重头戏。我瞧着面前的杯杯碗碗,汤汤水水就开始犯晕。煮茶过程最是沉闷,也最是繁琐。点茶前,先将仔细挑选出的茶叶擂成末,茶粉放在青玉小碗中,注入几匙沸水调成糊状,随即再注沸水。水量把握很是繁琐,不可多也不可少,不能满也更不能浅,一边注水一边用茶筅不停的擂,擂到茶咬盏为止。。 南瞻自来富庶,国泰民安下,养成了南人的诗情画意,温和如水,他们肯在这种陶冶性情的游戏上花功夫也不足为奇,只苦了我一个游牧民族来的儿女,白白要受了这份罪。做这活,人须得有极度的耐力,要细致专注,静心凝神,我这马虎惯了的人,真的不宜来做。我不想学,却又不得不学。只为与众位官眷们拉近关系,不显得我与她们格格不入。可叹我天资愚钝,来南瞻这么久都没学会,我能将程序记得一清二楚,但偏不得点茶精窍,每每都因茶不咬盏,只做成了半成品而宣告失败。斗茶,看的就是谁的茶艺更胜一筹,谁的煮茶手法娴熟,捯饬出来茶汤更好看,至于茶好不好喝倒显得不重要,好像谁能将这贵人们才玩的把戏玩得更溜,谁的贵族教养就能更好些似的,真是无聊的花把势。 也不知听笙办这场宴的目的是何,若是故意办来就为看谁笑话,我觉得,她针对那人定然就是我,而且,她也成功看到了。 我低头专心捣鼓许久,可不管我怎么努力,这茶沫就是不咬盏。 偷瞟一眼允康,嗯,有模有样,做得还挺不错。我停了动作,以手托腮,只盯着她手里快速调动的茶筅看,感叹道:“像我这样心浮气躁的人,真的不适合玩这种游戏啊。” 允康抿嘴笑笑,轻声道:“你耐心些,定是也能做好的。” 我努努嘴,将打茶的茶筅轻轻搁置,彻底死心道:“还是算了,我没这天分,还不如安静的等着。” 允康莞尔问道:“等什么?” 我腆着脸,乐道:“当然是等着喝现成的,等你弄给我喝呗。” 允康轻轻颔首,笑而不语。 “允小五,你茶粉少放一点,太苦了我可不吃。等你将茶打好了,我就勉为其难,替你先试试哈。要是有毒,我也先替你受着。” 朵步跪坐在我身旁将我和允康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惋叹连连,似恨铁不成,眼珠转动,便赏了我一记白眼。 我啧嘴,凑脸过去:“朵步,我好像看到你在瞅我啊。” 朵步柔声嘀咕:“好逸恶劳,坐享其成。瞅的就是你。” 我摆摆手,丝毫不以为耻,认反驳道:“我这不是好逸恶劳,坐享其成,是我深知要知难而退。既然做不成点茶的高手,那我做一个品茶的大师又有什么不好?这就叫,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说到此,我都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学识见解,而感到由衷自豪。” 允康失笑,忍俊不禁道:“缺缺,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乱用典故和成语。”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眯眼笑道:“有吗?我觉得自己没用错啊。” 说话间,允康已停了动作,她笑意璨然,双手递上了茶碗,打趣道:“那还请景王妃给个面子,尝尝我这碗茶汤如何。您放心,这茶啊,铁定是没毒的,只管放心喝便是。” “嗯,武夫人有心了。” 我抬手,动作表情极为夸张的接过她的茶碗,低头轻抿一口茶汤。 允康探过身子,期待问道:“这茶味道如何?苦不苦,涩不涩?可还能下咽。” 我淡定搁下茶碗,犹自咂咂嘴,清清嗓子道:“不错不错,味道极好。这茶汤颜色漂亮,茶味也香浓,实在是色香味俱全啊。” 话落,挨近我们坐的几个邻座妇人都忍不住掩嘴偷笑,朵步的白眼更是铺天盖地的朝我飞来。 我假装不解何意,一头雾水地扯了扯允康的袖子问道:“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允康愣了愣,随即笑道:“色香味俱全?我感觉,你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品菜。” 我咧嘴笑笑,摆手道:“都一样,反正就是很好的意思。允小五,你点茶手艺是真的不错,与当时教我们茶艺的白夫子相比,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精彩绝伦啊。” 话落,那几个掩嘴偷笑的妇人再次中了我的乐点,竟也不再遮掩,索性敞开了笑。 我佯装不悦,问朵步:“她们到底是在笑什么,我可是又说错成语?” 朵步不作回答,面色潮红,像在生气。 偏头看向允康,只见她也是脸颊两侧的晕红不减。 允康拍拍我的手,嗫嚅说道:“缺缺,你还是,尽量少说几个成语。” 我愤然作色,朗声问道:“为什么?我懂的成语多,还不让我用了?于归不是跟我说,要我说话得多带成语吗,这样会显得我说话很有水平。” 允康一瞬哑然,哭笑不得的举起手绢,仔细替我擦了擦嘴角粘上的茶沫,这才语重心长道:“于归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总把成语乱用……她在逗你玩。你乱用成语闹了笑话,别人会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 我微笑点头说懂了,不再纠结于此。 其实,我当然知道乱用成语会惹人笑话的。笑就笑,当别人把你当成傻子时,你就会比聪明人要安全了。 冷语伤人 允康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我是被气着了,遂借着推点心给我的间隙,附在我耳畔小声道:“你别多心,那些笑话你的人,多半也是草包,她们笑话,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你学我,只听不在意,或者听都别听。” 我蹙眉看着允康,她这话说得是不错,但我怎么听着怪怪的,明明在骂别人,但好像还连带上了我。什么叫她们也是草包?这话很有歧义,难道在允康眼里,我也是个草包? 我翕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只回她一个礼貌的笑,然后扭头看向上首的听笙。听笙以手支颐恬然侧坐,一颦一笑惹人流连,便是我一个女子看了都觉得移不开眼。她脸上始终含着笑,正忙着和她周围几个嫔妃说话,丝毫没注意我在看她。 我讪讪的收回目光,随手捡起一块点心塞在嘴里。 真奇怪,进宫前内侍来传话时不是说,是听笙特别交代了要让我出席的吗?按理来说,她做此嘱咐,应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的才对,但她除去开宴时对众人说了两句客气话,半晌都没有再启齿,更不曾和我有接触时间。我时而装作无意抬头去看她,好几次目光相接,她也只颔首对我笑笑,并无意来寻我问话。饶是如此,我还是静等着她来搭理。可直到退了宴,听笙依然无动作。 我们离场的时间也算不得多晚,但因这天突然回转变阴,使周遭看起来雾蒙蒙,暗沉沉的,多半是要下雨。北风忽起,带着刺骨的寒意,风卷起树梢枯叶来势汹汹,打得人眼迷离,也吹得宫苑枝头上熟透的柿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和允康在众人身后悠哉悠哉的走,故意将步子放得很慢很慢,只为了和她们错开出宫时间。这些人口舌之争太厉害,不要招惹为好。 朵步和盏露分别侍在我和允康左右上方,两人都担心会落雨,就都想赶紧出宫门到马车上待着,但因我和允康走得实在太慢,她两步子放得慢也不是快也不是,只好不停催促要我们走快些,说手上无伞,下雨没遮。我和允康不做理会,犹自说着笑。我们商量着,寻个天气好的日子该去看看于归那个病秧子。 这条直道尽头有个拐弯,拐过去就是出宫的夹道,夹道两侧都是深墙修砌的宫苑,里面环植乔木果树。到夹道临转弯时,树上突然掉下个红柿,不偏不倚,正好砸向允康。我连忙伸手去挡,可惜没挡住,只听啪嗒一声,那柿子便在允康额头上爆开皮,红而稠的汁水溅了她一脸,她立在原地,满脸错愕,苦笑道:“猝不及防啊——” 刚说完,狂风再起,接二连三又掉下来四五个柿子,竟悉数都砸到了允康头上,我步子迈得大些,没被砸到。还有我本就带着兜帽,就算砸到也没事,朵步和盏露走在最后,也没收到影响。只有处于中间位置的允康,真是好惨。 我瞧着允康这张脏兮兮的脸,狼狈又滑稽,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允小五,难得你也出了次糗。” 允康扶额,哭笑不得道:“这柿子……真烦人…” 好无力的一声抱怨。 须臾的静寞后,盏露才想起要拿罗帕去给允康擦脸,擦着擦着,手上动作一滞,似也被她这狼狈模样给逗笑了,盏露憋笑困难道:“方才姑娘若是肯听劝,不磨蹭,走快些,说不定还不会被柿子砸了。现在好了,您弄成这副样子,待会儿被其她夫人瞧见,定是要遭笑话的。” 允康讪讪一笑,欲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我白说道:“那可不一定,若是她注定要被柿子砸,是怎么都躲不掉的。早砸晚砸都是砸,这是命。” 我一边笑一边也掏出帕子去给她擦头发。 允康微微嘟着嘴,幽怨道:“砸就砸,但为什么会是柿子啊。红红的汁水,弄得我满头满脸都是,颜色看起来好生怪异。快帮我擦干净点,不然待会儿到了前面人多的地方,我可真没法见人了。” 正收拾着,却听身后传来嘈杂的说笑声。允康一下警觉,赶紧抬手挡住脸,惊呼道:“不好,有人来了。我这副样子,要是被她们看到又得挖苦我了。” 她挡住脸仍觉不妥,生怕会被人认出来,于是又慌忙火急的要去找隐秘地方躲躲。我本想劝她不必如此,但见她急得脸白,也拿她无法,只能随了她。我们就近进了左边的一道拱门,这儿正是柿子掉下来的宫苑。 墙外的说笑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声,这些妇人七嘴八舌不知又在编排什么,只听几人不停的变换着腔调,阴阳怪气的议论着。说到激动处,几人跟抢食似的,争着争的讲。到最后,几人像是还不忙着出宫,竟直接停在了红墙外说个够。 我们就在墙后,就算是堵着耳朵不听,也抵不过她们几个高声量的刺透。 其中一人忽道:“这下你们算是知道,人家为何能攀上高枝了?瞧瞧人家那点茶的功夫,才是真学到了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像我们这些个手笨心拙的愚人,恁地再学个十几二十年也是无用,不如人家天生的玲珑剔透啊。” “呵,任她再生得玲珑剔透,也是无用。说到底,还不是个庶出女儿,拍马也赶不上我们这些嫡女。她也就运气好,攀上了武家这门亲事,不然,像这种宴会,她也配来?” “你小声点,当心被听到。” 又一人酸溜溜道:“听到怕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还遮遮掩掩做什么。真不知道她那里来的这么好的命,景王妃、太子妃,一个个都给她好脸,和她走的这般近。她出身那般低,也能得如此好的姻缘,想想我就来气。这小武将军也是眼瞎,竟能看上她。” 这话,怎么好像都在说允康。 另一人搭腔,娇声娇气道:“哼,你是没看见她刚才那装腔作势的样儿,还真像个京中贵妇呢。打开始,她就像一尊菩萨似的坐着不动,清高自傲,话都不耐烦与人说的。她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好的礼仪教养,殊不知就跟个木头一样。她点茶那点本事也算不得什么,在场的各位谁不比她厉害,也就是景王妃肯赏她点脸,夸她几句罢了。还有,你当武平齐为何娶她,还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出身也不是太高,配不得多出挑的勋贵宗室女子,但他又不想委屈了自己,娶个小门户的女儿。正好,贵门里有个低贱货,正好凑一对。” 话落,众人哄笑起来。 这些人,也忒不要脸了。 我愤懑不已,几欲冲出去训斥一番,但都教允康拦住。 允康紧紧拽着我的手,淡淡笑道:“让她们说,这话我都听了不下百遍,多听几遍也无妨。” 不下百遍?她是怎么忍的! 我恨声道:“你是不是都被人骂麻木了,什么叫多听几遍也无妨?” 允康慢慢松开我的手,赧然失笑,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压低声音很小很小声的跟我说:“比这还难听的话我都听,让她们说。若是这点气我都受不了,早就不能存活了。” “可是……” 我欲言又止,耐着性子继续听墙外几人的疯话。 几人消停了少焉,又听其中有人在卖关子的问说:“唉,你们听说过她和秦小公爷那回事吗?” 还是那个说话娇声娇气的,赶紧搭上话询问:“什么事?她还能和秦家扯上关系?” “有关系,关系还不浅呢。” “秦国公府的小公爷,是世间少有的珠玉公子。家世显赫,模样出众,在众多勋贵公子里年纪最小,但也最受宠,早早地在建康五俊中占有一席之地。他那样的人,京中女子谁不想嫁,就连当初的宴臣公主,那也是十分中意的。自宴臣公主和亲鲁国后,建康未出阁的女子,也只有欧阳安康那样的绝色佳人勉强可以相配。我可不曾听过,还有她欧阳允康什么事。你莫不是在说笑?” 说话的人口气轻蔑,明显不信。 卖关子的人继续吊着别人胃口,悠悠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她和秦小公爷的事儿,那可就太有意思了。若是轻易被你们知道了,我还说个什么劲儿。” 这话一提,闸门顿开,几人再次兴致勃勃的议论起来,皆在催促她赶紧道来。 允康原本还面无表情,可一提到秦落雪,脸上就不由自主的浮起一抹失落。但允康的落寞之色只在脸上留了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勉力笑笑,倾神听着墙外议论。 我长长吐纳一口浊气,若是这几个疯女人再说出什么触碰到人底线的话,允康能忍,我也再忍不了了。 “当时秦家放出风声,说要和欧阳家结亲,但又没指名说求娶的是谁。于是建康城里,四巷八道的人都在猜,小公爷究竟看中了欧阳家哪位姑娘。有人说是安康,也有说是允康的,其中提及次数最多的便是允康,说她和小公爷自小交好,情意更胜安康。甚至是秦小公爷他自己也说过,建康窈窕女子,唯一允小五。这允康虽不是嫡女出身,也算闺中明秀,小公爷若真有意,秦家也是有可能去聘娶的。所以众人猜想是她,这也不足为奇。就连允康她自己都信了,还眼巴巴的等着小公爷上门求亲呢。” 反击 墙外的话一句比一句说得难听,字字带刺,句句伤人,饶是那些人都把话说得这么不堪入耳了,允康居然还能坐得住。由始至终,她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再忍不了,没好气的推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半点反应也没有?她们这样说你你也不气?” 允康讪讪说道:“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们也没全说错。。” 我气得肝颤,恨声问她“你竟然还认同这些女人这般乱嚼你舌根?她们都侮辱你成了习惯,你也认忍得住!这几个坏女人,未免也太欺负人了。不行,我忍不了了,我非得去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真当没人给你撑腰是。” 我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允康一把拽住:“别去了缺缺,你能替我出一次气,可你不能帮我出一辈子气。你能堵她们一时的嘴,也不能堵她们一辈子的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因为我而让你到处树敌。你忘了,你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外面这些人,不是某个王公贵族的女儿就是哪个高官显赫的夫人,得罪了她们,便是得罪了她们身后的权势。这对你不好,对景王殿下在朝中培植势力更不利。” 我又气又恼,挣脱她的手,定定看着她道:“你一天到晚,未免想的太多了些。我就出去找这几个人理论几句,让她们口下留德,又不是真的要动手打人,这与我得不得罪人,影不影响长极培植势力又有何关系。” 允康怔怔摇头,仍坚持不肯让我出去。 我无法,只得等外面的女人说尽性了,嘲笑够了,自己离开。 盏露和我一样,都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要出去找这些人说道说道,可允康就是紧紧拽着不让去。 盏露十分委屈,皱眉道:“姑娘就这样任由别人取笑你?” 允康徐徐又将头低下,望着掉在落草坪上的红柿,小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明知悠悠众口最难堵,又何必做无谓的辩解。嘴在别人身上,她们要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反正她们说的这些,我已经不在意了,也就不值得再去生气。” 不在意什么?不在意她们的嘲讽,还是不在意她们口中提到的人? 盏露欲言又止,无奈噤声。 外面嗤笑了一会儿,又有人继续补充说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随秦家上门纳彩的吉祥婆还是我贴身丫鬟的祖母,秦家纳彩当日,她也在场。秦家将聘雁才送上门,允康院里的小侍女就迫不及待的上来打听,问求的是不是她家五小姐,吉祥婆一说求娶的是她家二小姐安康,而不是五小姐允康,那侍女的脸都阴得发黑了,哭音颤颤的说她家姑娘盼了好久,如今白高兴一场。还不死心的追问,是不是前来下聘的媒人们弄错了。真可笑,前来求亲的正是秦小公爷本人,他要求谁为妻都能不知?哼,主仆都是一个德行,恬不知耻,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没数。” 允康垂眸,睫毛颤了颤,仍是一脸的无所谓。 我心里十分不痛快,一部分是因为外面这些女人的腌臜疯话,更多的是因为对允康的犯而不校,唾面自干的麻木而恼。 我微张着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思来想去觉得说什么都不妥,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不但不起作用,反而还让允康更难过。我和她其实很像,骨子里都藏着怯弱。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拉她出门去找那几个人打一架时,朵步冷不丁站出来一顿训斥:“允姑娘,好人不一定是值得心疼的,相反,有两种好人就很招人讨厌。一种是懦弱到连为自己说句狠话的勇气都没有的胆小鬼。永远主张息事宁人,自以为,这就是良好的教养,殊不知,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懂你的教养。明明自己难过的要死,还要强行扯出一个笑容给伤害你的人,明明憋屈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还要求自己去学着释怀。却从来不想,自己不能释怀的原因到底在哪儿,别人总是欺负你的原因又在哪儿,就没想过自己的忍让,也许不是什么好脾气,不过是拿来掩饰自己懦弱罢了。” 允康愕然,但仍选择沉默。 朵步继续道:“你不想听我也要说。” 我轻轻拉了拉朵步的袖子,摇头示意我打住,可朵步岂是这种话说一半就不说的人。 须臾倥偬,她又道:“还有一种老好人,就是不管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就一味把全部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不停的跟自己说,跟自己亲近的人说,是我不够好,是我太小心眼,自己生气,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宽容,不够大度。所以,不要跟别人斤斤计较,对不想听的话,只要努力不去在意就好了。对,话是没错,可你的不在意,这也得有个限度对。” 是啊,一句不在意,就能真的不在意了? 不把话挑明就让别人去反思,还总是忙着自己检讨。忍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一百一千次后,人都得忍疯了。 我不明白,这世上活得最开心的,为什么都是那些伤害别人的人!而那些被定义为善良的,识大体的,一辈子都在自我反省当中的人,却总是要事事小心,处处谨慎,随时随地看别人脸色,看别人是否满意,甚至是故意讨好。人只活一次,为什么一定要为难自己,让自己不痛快,别人是血肉之躯,难道自己就是铜皮铁骨,不会痛不会恨?这世上,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才能被称的圣人,而你我,都是普通人,爱是必然,恨也是必然。 在我看来,真正善良的人,是既没有起过害人之心,也不会甘愿被人害的人,得自己该得的,对不该属于自己的也不去妄求。不做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是逆来顺受伪善。 朵步脾气孤傲,从不为难别人,可也不会让自己被人为难。敢爱敢恨,敢怒敢言,对这种一味忍让,只知道妥协的行为,她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就算换做是我,她也不屑听我的自辩之词,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允康紧了紧拳头,朵步挑眉一笑,冷冷道:“就算以前你因情势所迫而不得不处处忍让,听别人对你冷嘲热讽,但现在以你的身份来看,你并不比外面的任何人低一等,你为什么还要退缩?我不是要你去反击,也不是要你去报复曾经伤害过你的人,要你以牙还牙,更不是要你也用计谋设计谁。但至少。你也该拿出你该有的底气,你是傻子吗,连生气都不会?” 允康耷拉着头,终于怯生生的开口道:“不是我不生气,而我是不愿多生事端。忍忍就能过去的事,为何还要横生枝节。” 朵步怒极反笑:“你倒还看得通透嘛。你认为替自己讨要说辞,是多生事端横生枝节?算了,你这性子,活该你被别人欺负。” 此话一出,我、允康,还有盏露都愣了。 朵步她,还真是一针见血,半点情面不留啊。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去,默了一下,像是在做最后的总结,声音放得很大。 我竖起耳朵,听得分明。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要抱着幻想,贱婢所出之女,生来就是低贱,她自然也会心有不甘。她那娘亲周氏,用尽了手段爬上了主人的床,以为有了身孕就能摆脱奴籍,飞上枝头变凤凰。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又怎会不想着,攀上一门勋贵世家来摆脱自己的出身呢。” “飞上枝头,可不一定能变凤凰,飞得越高跌得越狠。就说她母亲周氏,费尽心机入了欧阳家的族谱,那也是低贱的妾,不得宠不说,还落得个惨死下场。她难道不知,就算效仿她那令人不齿的娘,攀了秦家的高门,结局还是一样。天生命薄,就不要心比天高。” 这些话,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一样,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外面的人听到里面有动静,应该是知道了墙后有人在偷听,甚至猜到了墙后的人是允康,还是尖酸刻薄的说了出来。 便是我银牙咬碎,允康不作为,我也没法替她做什么。就如她所言,我帮不了她一辈子。 允康缓缓将头抬起,我细看才注意到她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她虽对我笑着,可眼眶明显都红了。 我重重叹了口气:“允小五,我真希望,你也能硬气一次。” 她恹恹道:“是啊,是得硬气一次了。” 就在我以为她眨眼就要落泪时,她却闭着眼睛深吸口气,然后猛地探身下去捡起地上的几个柿子,迅速转身出去。 “允小五,你捡这个柿子要……?” 我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允康捡烂柿子要做什么时,她一个箭步已然冲出了拱门去,盏露同样没有察觉,随我一般茫然。 倒是朵步,一副尽在掌握的淡定神态。 “不用拦,让她去。” 我没在意朵步说什么,一心想着要提步追上允康,她就是要去找人打架,我也得去给她当帮手。就她那细胳膊细腿,别还没近人身,就被抡到在地。那群女人,谁不都是善茬。 我脚还没跨出门槛,便听一声杀猪似的惨叫传来。 “啊,这是什么!” “哪里来的疯婆子!!你往我脸上扔什么东西?” “贱人——” 啪啪,脆生生的两耳光下去,杀鸡一般的惨叫又一次响起。 “欧阳允康,你竟敢打我,你知道不知我是谁!” 允康一把将那人推倒在地,然后淡定的将手上的柿子汁水拿帕子随意擦擦,淡淡道:“知道。你是长舌妇,是乌鸦嘴。” 柏妃 我目睹了允康打人的整个过程,出手又快又准,干净利索,掌劲儿还颇大,这几巴掌下去,挨打那人的脸立刻就红去一片。 盏露一脸震惊,微张着嘴定定盯着允康后背,我的震惊并不比盏露少,允康这番动作,险些惊掉了我的下巴。这还是那个温顺如绵羊允小五吗,这怕不是于归假扮的。毫不夸张,真是刷新了我之前对允康的所有判定。 允康此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以前养的那只大白猫。她那只猫是个伪装圣手,平日里只会晒晒太阳打打盹儿,看起来温顺乖巧,可若是被惹火了,也是能叫能抓能挠人的,就连我也曾因为抱它的手法不对被挠过一爪,手背上现在都还留着浅浅的猫爪印。我咽了咽口水,几步走到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她回头,眼里还满是戾气,看着我,不多时又褪了。 她甚是难为情的绞着手上的帕子,嗫嚅道:“缺缺,我刚才……” 我咂咂嘴,对她竖起大拇指,笑道:“允小五,你很厉害哟。看不出来你身手竟如此敏捷的嘛。” 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像允康这样温顺脾气的人,也能做出捡柿子丢人,动手扇人耳光的事。兔子急了还咬人,这说话果然有理。 “我…是因为她们,她们说得太难听了我才……才动手的,不然不会……” 允康很是羞赧,面上浮起红晕,结结巴巴的想要跟我解释她动手的原因,窘态毕露,十分有趣。 我抚掌而笑,由衷赞道:“允小五,你打的没错。对这种长舌妇,就得这样收拾。你脾气还是太好了,下手不够重,要是换做是我,谁敢造谣我的是非,我就——剪掉她的舌头。” 我厌恶的睨着面前这五个,将红绿青蓝紫每个颜色都穿了一遍的五妖婆。为首那个穿绿色衣裳的微丰腴女人,正是被允康扇了耳光的长舌妇。 “你是谁,抬起头来。” 我踱步走到她面前,逼着她与我对视。她捂着脸徐徐抬头,目光里闪过一抹惧色,随即福身对我行礼,声如蚊音:“景王妃妆安。” 我笑了笑,道:“这一路上都是烦人的乌鸦声,扰我清净,刺我耳膜,我如何能安。” 她冷脸不言,却还当着我的面给她旁边的人使眼色,那个穿红衣服的妇人立刻会意,恭敬道:“王妃,我等不过是随意说了几句玩话,并无恶意伤谁。若是扰了王妃清净,我们这便退下,不再碍您的眼。” 这女子模样寡淡无奇,着装打扮却是有够鲜艳的,一身艳俗的红,黄的蓝的发饰还都敢往头上戴。满头点翠金钗,怕得有几斤重,竟是压得她连脖子都比常人要短些,看起来像个智障。平日里我也没怎么见过,不知又是仗了谁的势,得了谁的光能来这场宴。 她倒是会说好话,想要三言两语化了这场矛盾,只可惜别人并不见得会领情,捂脸那人问言便立刻大喝道:“走什么走,欧阳允康打了我两巴掌,我非得还回去不可。” 我直接绕开红衣女子,走到那个绿色衣服人面前,加重了语气问道:“你还想怎么还回去?” 我认得她,之前在宴上多次肆无忌惮笑话我,声音最大的也是她。 “你是哑巴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的话?” 不待她开口,允康便扯了扯我的袖子,附在我耳畔轻轻道:“她叫甄慎,是柏妃的表妹,和盛云姜好像也沾亲带故。你还是别惹她了,我们赶紧趁机溜。” 我冷笑道:“哦,原来是柏妃娘娘的表妹啊,那真是失敬了。你的脸,被打的这样肿,一定很疼。你吃了这样大的亏,是该还回去的。” 这个叫甄慎的,听到允康给我摊明她的身份,还以为怕了她,真当我说这些是在故意讨好,恁地傲气道:“王妃倒还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您移开莲步,让我还回去两巴掌,这事儿也就算了。” 我客气道:“我要是不让开,你这两巴掌是不是就还在我脸上了?” 甄慎悠悠然伸出右手,逐一将五个粗短的指头看了一遍,随即用傲慢异常的口气对我道:“那倒是不敢,毕竟您是王妃。但若王妃执意站着不动,而我打人时一个不小心误伤了您,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我点点头,往右侧挪了挪位置,假意让她动手。正在她得意的举起手准备狠狠落下时,我一把将允康拉了过来,她一扑空,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我耸耸肩,佯装歉疚的探身下去,伸出手对她道:“甄小姐,你还好?怎么这么不小心,快,来我拉你起来。” 这个笨蛋,也不知是不是没看清楚我是谁,蹭地爬起来,一边闭着眼一遍还挥舞着胳膊要来打人,我闪身完美躲开,她再次扑了空,重重摔到在地,这一次摔得太狠,我都听到骨头碰地清脆的声了。啧啧,想想都觉得疼。 耳边回荡着熟悉的,像杀猪似的的惨叫。“啊,我的胳膊……” 那几个红蓝紫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前搀扶。 “轻点!疼啊。” 我厌恶的凝她一眼,真恨不得再来一脚踹在她砚台一般的脸上,狠狠地吐了这口恶气,只可惜这是在宫内,人多眼杂的,想了想还是遏制内心冲动,毕竟将事情闹得太大也不好。 我拉起允康,正要离开。 “何人在此闹事,皇家内苑,岂容这般放肆。”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又细又尖的呵斥,众人回头,却见是柏妃,以及她身后的一堆宫娥。。 坏了坏了…… 我暗道不好,柏妃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一来,这事儿又不能轻易翻篇了,那我还怎么溜之大吉。 见着柏妃来,甄慎立刻来了力气,推开众人一瘸一拐踉跄的迎上去,拉着她表姐,就要来给她讨公道,捂住脸扮可怜,声泪俱下好一阵哭喊:“表姐你可来了,你看,我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你要是再玩来半步,我就快被人打死了。” 柏妃勾勾唇,皮笑肉不笑,冷冷启齿道:“被人欺负?我看是你欺负别人。” 甄慎错愕,哭音更甚,指着自己的脸道:“表姐你看,真的是我被人欺负了。你不信你看我的脸,被欧阳允康那个女人扇了好几个耳光,你看都肿了。表姐,你可得替我做主,我不能白白咽了这口恶气。” “欧阳允康打的你?” 柏妃做吃惊状,缓缓举目瞟向这边,看着允康狐疑道:“你说是小武夫人打的你?哼,真是有意思,人家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乖巧人,怎会跟人动武?还有,你什么德行我焉能不知,老虎一般的人,能让绵羊给打了?” 甄慎也没想到柏妃会来这一番挖苦,又恼又羞,气得直跺脚,恨声道:“表姐,我脸上的红肿可还未消去,这几个手掌印就是她打的。铁证如山,您怎还不信。再说了,她可不是什么绵羊,分明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平日里的温柔娴静,都是她装出来博取同情的。你是没看到,她之前打人的时候彪悍异常,我脸上这伤,没有几日都消不下去。” 据我所知,柏妃这人绵里藏针,善于心计,就算她没有急着来问罪,也不见得她就是个什么明事理的好人。我虽不怕得罪她,可允康却是怕的,脸色从之前看到柏妃起就开始阴郁了。 她扯扯我的袖子口,小声嘀咕:“缺缺,这事与你无关,你千万别再搅和进来,趁现在赶紧走。” 我白目以对,哼哧道:“你以为我会怕她?笑话。” 见那边柏妃忙着听甄慎诉苦,允康一把拉起我往人堆后撤,想趁乱偷溜。我们刚转过身去,就被柏妃叫住。 “景王妃、小武夫人请留步。” 我和允康面面相觑,轻叹口气,然后无奈转过身子直面于柏妃,异口同声的问候一声:“柏妃娘娘——” 甄慎得意站在柏妃身边,嘴角斜着扬起夸张的幅度,甚是嚣张。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我忍不住对她翻个白眼,目光只停在她身上一瞬又赶紧收回看向柏妃,定了定身,仪态端庄,耐着性子道:“不知娘娘唤住我们,是还有何指示?您若是无事,我还得赶着出宫。再耽误下去,就该赶不上宫禁了。” 柏妃辗然而笑,贝齿浅露,柔声道:“王妃若真是忙着出宫,那早些时候便该走了,怎还会在这儿耽搁。想来,王妃也是不忙的。您既然不忙走,不如留下来再和本宫多说几句如何?” “说什么?” 怎么每个人都要和我说几句,莫名其妙。难不成,柏妃还真想教训我一顿,替她表妹出气不成?她是南帝的妃子,按辈分长于我,就算她要训我几句,我确实只能忍着不还口。但要是她敢对我动手,呵呵,那我也绝对不会让她占了便宜。 我依旧端着谦恭姿态,向她微微颔首致意,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并非缺缺不急着出宫,只是方才路上遭一疯狗拦路,也不得不停了脚步,去打狗开路啊。如今疯狗打走了,路也宽敞了,是时候回去了。” 夜奔 我方出宫苑门,就看见允康紧绷着脸在宫道上来回踱步,眉头紧锁,神色慌乱,朵步也是一脸凝重,不知所谓何事。 “允小五?” 允康闻声回头,大步流星向我走来,忧心忡忡道:“可是柏妃娘娘斥责于你?我看她出来时脸色不太好,你们都说了什么。” 我拉起她的手边走边道:“没有,她没斥责我。她留我下来,不过是想向我问点有关我们北邱的风俗人情,她好像挺感兴趣的。她问完就走了,哪有时间斥责我。” “真的?” “嗯。” 说话间,提醒关城门的鼓声陡然响起。都是第二道鼓声了,看来,我们须得走快些,才能在宫禁前赶到正德门登车回家。 我道:“我们耽搁得太久了,快走。” 允康见我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没有追问。她一向如此,只要我说她就信,从来不管真假。 刮了那么久的冷风,我还以为会有一场大雨要下。可大雨没有,却是等来一场毛毛细雨。 我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最快。允康脚小,追赶起来很是费力,所以我没走几步又得停下来等她一会儿。 我走在最前面,刚到得正德宫门口,迎头就瞧见了一双璧影。我暗道不好,猛地止了步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柄颜色素雅浅淡的油纸伞,伞下一双人,是秦落雪和安康。 允康怔怔道:“突然停下来做什么,怎么不走了?” 我抬手拦了她的路,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允小五,我走累了,歇一会再过去。歇一会儿——” 允康笑道:“几步路能有多累?马车就在前面,就是要歇也得到车上去歇。” 她本执意要走,但见我不动,也只好随我停下步伐。 我故意挡在她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以为这下算是安全了。谁知她见盏露目带恼意死盯着前方,便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允康嘴角原本噙着的恬然笑意,倏而消散。 秦落雪为安康撑着伞,背对我们朝着他们的马车缓缓走去。淫雨霏霏,青石板铺就的路沾了水就会格外湿滑,许是怕跌倒,安康便挽上了秦落雪的手臂,动作亲昵自然,毫不拘谨。两道背影同是纤细修长,看起来顶顶相配。因为背对着,所以看不见秦落雪此刻脸上表情,只能看到侧脸抬头看他的安康,脸上始终带着笑。安康笑得那样开心,想必秦落雪也不会阴沉着一张脸。。 我站在允康左侧,定神看着她睫毛上染着的蒙蒙细雨。未几,她嘴角重新扬起笑意,但我察觉不出喜悦,只有微不可见的失落。允康这样,我心里也钝钝不是滋味。 她忽道:“珠玉公子,是当配倾城佳人的。幸好没落在庸脂俗粉中,没使明珠蒙了尘。” 我心下了然,默而不语。 这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还不如管好自己的嘴,尽量少说话。 允康低眸凝了凝神,若有所思,似决定了什么,遂提步往前走了过去。 盏露见状欲要阻拦,我立刻抬手将她止住,侧目看了眼允康,轻声道:“让她去。” 有些人不是故意回避就能不见面的,若心里真不在意了,那见一面又有什么。 如果真想通了,放下了,再见亦是友人。即便不能重塑往日情分,也大可不必,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允康没走多远,到一棵海棠树下后便停了下来,看样子,她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的意思。只怕,她还是没能放下。 我看着她的背影,暗沉的天色下,显得好生瘦削。 周围静寂,鸦雀无声,只有风吹树梢沙沙做响,还似淅淅落雨在耳畔飘过,以及若有若无的叹息。 秦落雪扶安康登上车的整个过程中,他一次都没有回头来看过,自然也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海棠树下,有个人正默默的凝着他。 他没回头,允康也没开口唤他。 待到秦国公府的马车隐没在视野之外,我才慢慢走到允康身边。 允康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莞尔一笑,语气轻快自然:“时候真的不早了,我们走。 我凝着她唇边的笑意,怎么看都觉得僵硬勉强。 有的人一旦错过,真的就是咫尺都不能再见。 南帝的身体日渐康复,等小皇孙办过百日宴时,就已经好了个大概。进宫请安时,离着数丈之外,我见他气色虽不如从前,但也算得矍铄,而且是能吃能睡能发火。南帝权欲一向很重,即便是病危时也没想过要立刻让百里颛继承大统,而是只让他暂代监国。如今南帝不过稍微显康态,就急着要重新掌政。 百里颛也明白南帝意思,不待提醒敲打,他便主动交回了玉玺。 没了那么重的政务在身,百里颛的时间倒是一下子充裕不少,闲暇之余还能和于归吵吵架拌拌嘴,搞个冷战什么的。 听闻最近两人又吵架了,就是听笙设赏花宴的当天夜里。具体为了什么而吵,我也不大清楚,但貌似这次两人闹得还挺严重的。于归没哭没闹,一言不发光着脚丫子就跑回了娘家,大半夜的,身后还跟着一堆呜呜轩轩的女侍。 宵禁时分,家家户户闭门正要关窗就寝,猛地就听到街上传来的声声惊呼,一个个推窗看去,见一白衣赤足,披头散发的女鬼在街上狂奔,身后还跟着一群小鬼,心中大骇,吓得不轻。后来才知,那不是女鬼,而是东宫太子妃。 寻常的夫妻吵架,因妻子气不过而离家出走也是寻常小事,根本没人会在意。可这事要是放到皇家成员来看,尤其是东宫太子妃出走,那就是是旷古的趣事。 于归此举,可谓轰动了整个建康城。太子妃因和太子吵架,能气到赤脚出走的地步,实在不多见。一时间,于归夜奔娘家,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必说的笑谈。 就算东宫颜面扫地,皇家颜面严重受损。于归也浑然不顾,心安理得的在邕王府住了下来,说什么都不回东宫,谁来劝都不管用。 邕王夫妇年过不惑才得了于归这一女,自是百般呵护,千般宠爱。虽也知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但邕王爱女如命,心疼于归不得太子厚待,怎忍让她再受委屈,就随了她去,也并不急着劝和。 于归待在邕王府五六日,百里颛竟一次也没去看过她,大概是放下脸。 于归脾气很好,轻易不会生气,即便是生气了,也不会很严重。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像这样气到赤脚夜奔,离家出走几天不回去的事,还真是不常见。足以见得。百里颛这次,究竟是做了什么过分事竟将她气成这样。 几日过去,百里颛依旧没有服软的动静,于归倒也不急,每日拽着我陪她游街看戏,赏花投壶,小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偶尔会来景王府串串门,也会去允康那儿唠唠嗑。每天笑嘻嘻,乐呵呵,像尊弥勒佛似的,一点看不出她在和谁闹矛盾。 于归很喜欢笑,很喜欢闹,很喜欢捉弄人,精灵古怪四个字,从小到大她都没甩掉,哪怕做了太子妃后,我也没在她身上看到过几分太子妃该有的端庄沉稳。 她一般不轻易哭,但也掉过几次眼泪,且都因了百里颛。以前她和百里颛吵架,吵三次才会哭一回,像是在积累泪水,等着来一次决堤似的。慢慢的,她落泪的次数更少了,从吵五次架哭一回,再到吵十次架哭一回,最后就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吵得再凶,她都不湿眼眶。我想,她是看开了什么。 我有时候很羡慕于归这种乐观心态,但仔细想想,她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毕竟我也没多少烦心事需要用眼泪解决,最关键的事我和长极不会吵架。 长极待我一如既往的好,事事以我为先,处处让着我,将就我,我若再不满足,可真是得遭人唾弃了。所以每当于归和百里颛闹不和时,我一边忧心着于归,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我喜欢人也喜欢我,若是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个中心酸,非言语能道。 我本就是外族,是异国他乡送来的质子,好不容易联姻成功了,若这是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丈夫不喜,甚至是厌恶,我又不比于归背景,不如安康貌美,不及温尔智慧,让我在这里过上一辈子两看生厌的夫妻生活,我恐怕会抑郁成疾,早早地一命呜呼。 于归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喜欢上了百里颛,事事顺心,唯独姻缘不顺,做了个受气的太子妃。 这半月,百里颛都在忙着筹办南帝的古稀大寿。待他忙完,时间再次空闲后,这才想起来,他的太子妃还待在娘家尚未回来。许是心中有所不忍,也因着南帝训斥了他几次,百般无奈下,他才慢吞吞上门,说要接于归回来。 百里颛板着一张脸来邕王府找于归那日,于归刚邀了我和允康前去品梅子酿。不知是碰巧在路上遇见前来寻妻的长极和平齐那家伙,还是提前就故意约好的,总之,三人来得很整齐,但他们来得真不是时候,实在是太突然些。三人进院,猛地看到此间光景时,我们倒是没被吓到,反倒是把他们给征住。 醉亦醒 彼时,我们三个刚喝光了两坛子老酒,那酒是埋在院中梅花树下的陈年梅子酿。 于归娘亲亲手酿造,酒香甘醇,入口清甜,且后劲很大,还易引人贪杯。 允康酒量向来是不行的,没几杯下肚已是不支,早早的败下阵来。不过允康酒品尚可,就算喝醉了也没有怎么发酒疯。 若说我和于归喝醉了是个酒疯子,那允康就是酒傻子。 允康脸颊粉扑扑的,似染上胭脂,醉眼迷离的抱着个空酒坛子安静的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动也不动,微微歪着头,咧开嘴一个劲儿的傻笑,时不时还打个长长的酒嗝,然后继续咧嘴傻笑。 我酒量不错,但我最馋,饮的酒也最多,虽对外宣称百杯不倒,可这酒实在是容易醉人。我凭着微微清醒的头脑,告诫自己一定不做糗事出丑,可还是没能操控住这具已经不受我意识支配的身体。也不知怎地,就是忍不住想要笑。我压不住自己的笑声,仰天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撸起袖子,情不自禁去爬身边的枇杷树,闹着要去给允康和于归摘果子吃。 这树实在是又高又难爬,我才爬到一半就累得慌,索性中途放弃不爬了,顺着树干滑到地上。我仍不服气,抱着树干高喊到:“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去……呕……” 呕—— 一阵狂吐。 我抬手,随意擦了擦刚吐过的嘴,砸砸,随即又放声高喊:“你们等着……等我爬上了这棵树,就给你们摘葡萄吃。说,要不要吃苹果?什么,不吃枇杷?好的,那我给你摘樱桃。嘴真挑!” 其实,她们好像都没理我。 脑袋晕晕沉沉,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力。我说些什么话,嘴也控制不了,明明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呀,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却不由自己。深知不着调不能说,可还是会脱口而出。 我使劲儿的摇头想要使自己清醒些,胸腔里闷闷的,周身困乏。我手扣着树皮,目视前方。 我这边疯得还轻些,最疯的,莫过于于归。 果然,平日里不喝酒都疯疯癫癫,没个正形的人,喝了酒就会更疯,且疯的肆意妄为,毫无理智。 于归一手插腰,瞪大了眼,一手指着趴在地上啃小烧鸡的月食,厉声训斥:“百里颛,你这个浑球,混账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跟我吵架!说啊,为什么?” 月食半点反应也不给,依旧埋头认真啃烧鸡。 于归大怒,改做双手叉腰,怒不可遏道:“百里颛,你薄情寡义,冷漠无情,呃……你卑鄙小人。你居然,你居然趁我睡着,偷袭我,竟然挠我脚心。你不要脸……不要脸。说,这是不是你新的战术?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挠我脚心想把活活我笑死对?你想把我笑死了,就去扶你的温良娣当太子妃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没门。绝对不可能。你别动,我打死你……” 于归几巴掌扇下去,月食纹丝不动,依旧在专注啃烧鸡,大概是于归使的力度不够,没打疼它。见月食没有反应,于归反而气结,举手又是狠狠的一巴掌呼过去,这下直接就打落了月食刚叼进嘴里的鸡腿。 “吃吃吃,你就会吃,你怎么不说话?” 月食抬头,眯着眼呜呜了两声,以示不满。亏得它自小就是被我当家犬一样养大的,保留的狼性不多,十分温顺听话,这若是换了其他狼受到这般挑衅,只怕于归都不能好好站着了。 月食叼起剩下的小烧鸡挪了挪位置,继续进食。 于归打了个酒隔,顿了顿,又道:“最可气的是,你,你还冤枉我,你总是冤枉我——我没有害过小千应,没有的。我真不知道,给他喂人参会害他高烧不退,因为乳母说,小千应身体弱,要多吃人参补补的嘛。我只喂了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 她伸出拇指和中指,堪堪比拟着,说得很认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喂了一点点人参后,他就会那样了,他发高烧,哭闹不止,我也很着急啊。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可是你也不该那样骂我呀,你还推我……说我是蛇蝎妇人,说我因妒生恨。是,我是嫉妒,可我不恨,不恨的。” 于归越说越委屈,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我以为她就要哭了时,她却突然低下头,默了默将头抬起,脸一变,再次眉开眼笑。 没意思,真没意思。 我抱着树,睁大眼睛到处扫视,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笑话,也顺便看看于归笑话。 那边允康已经放弃无趣的傻笑,开始了新的表演,她咣当一下砸破了酒坛子,两手张开,将头埋得很低,又猝不及防的仰天吼了一嗓子,拍着胸脯自言自语:“吾乃,佛祖坐下,金翅大鹏,尔等凡人,还不速速让开,挡着本大鹏展翅高飞的路了!” 话落,她就学着鸟儿起舞似的围着于归跑了好几圈,一边跑,一边抖动着双臂,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孩子,真的是压抑太久了。 允康跑得飞快,绕得头本就是晕的于归更加迷糊了,见允康跑,她也跟着跑。两人围着同一棵树反方向跑,一不留神就撞在一起,同时倒地。 于归能蹦跶些,反应敏捷些,迅速就从地上爬起来。她一脚踩上凳子,低头凝着尚在直挺挺躺着的允康,大吼道:“吾乃美丽可人,千娇百媚的卖花娘子,你是何人?什么,你,呃……敢来偷我的蟠桃,来啊,把这个臭猴子给我乱棍打死!” 放着放着狠话,于归就没劲了,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在了啃完烧鸡,趴着打盹儿的月食身上。挑眉狡黠一笑,于归便蹲下身去,捧起了月食的脸,唧亲了一口,咂咂嘴道:“阿颛,你是不是没漱口?怎么一股子烧鸡味儿?咦,好像不是烧鸡味,再试试。” 说着,又是唧一口。月食这次很是听话,十分配合,任她去亲。 允康坐直了身子,哈哈大笑,再次语出惊人:“于归啊,待朕统一了天下,就封你做内监主管!” 原来允康,还心存如此大志。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两人怎会疯得这样?可怜见的,傻的要死。看来,唯独我是清醒的。算了,不说她们了,我还是继续上树摘果子。 一场哄闹后,我们几个终是体力不支,消停了下来。 我们约好了,今日我不带朵步,允康不带盏露,于归的东珠也不在身边,一个侍女都不要。今日只有我们三个,好好的喝一次酒,好好的醉一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没有人会阻止,没有人会拿规矩束缚我们。 其实,我们都没那么醉,心里也都是清明的,难得糊涂,难得放肆一次。何必要管真醉假醉呢。 疯劲儿过了,允康重新抱起另一个空酒瓶坐在树下傻笑,于归匍在了石桌上,枕着胳膊假寐。 允康突然手指我身后,鼓着腮帮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咦,那不是太子殿下吗!还有我家将军,缺缺,你家景王也在吖——” 允康的话,瞬间使人酒醒三分。 身后响起咳嗽声,是故意咳出来知会我们的。 我眯着眼,怔怔回头。 寻着声音来处看去,正看到三个面色铁青,犹如巡海夜叉的人。一个是武平齐,一个是百里颛。百里颛身后隐约还有个人,是长极! 他们怎么都来了? 这下子,我酒醒了一半。 我赶紧回头,大力啪啪自己的脸想要完全醒酒。允康坐在地上,于归趴在桌上,我抱着树,旁边还有一匹嘴里叼着鸡骨头的傻狼,满地狼藉,真是丢人现眼啊。 环顾四周,只觉顿逃无门,挖地洞也来不及了。 允康淡定起身,抱着空酒瓶踉踉跄跄的朝着武平齐走过去,脸上半是开心半是担忧。武平齐也朝她走了过去,神色温和,见允康走不稳,隔着几步远就赶紧伸手去接她,轻声柔气道:“你慢慢走过来,不急的。” 允康把酒瓶一把塞到武平齐怀里,仰起笑脸,呵呵傻笑道:“这酒,好喝,你喝!” 明明就是空酒瓶,还让人家喝什么喝。 四下静谧,无人出声,都在等着看武平齐这个冰坨子给出的反应。 武平齐愣了愣,立时就配合的举起酒瓶做喝酒状,等他放下酒瓶时,眉眼带笑。 允康抚掌而笑,自得道:“我就说好喝,好喝你就多喝点,全喝光了。” 武平齐压低嗓音,耐心哄道:“这是你给我留的,定然好喝。小五,我们回家,回家慢慢喝。” 神奇!武平齐还有这温柔的一面?这样不苟言笑,严明律己,凡事都讲究礼法的人,竟会配合允康犯傻,会当众牵起她的手,就连他看允康的眼神都泛着温柔笑意。眼里的情意算不得多炽热,柔柔绵绵,像是初春的暖阳,胜在适度。 两人身高悬殊,若非允康抬头去看,她根本发现不了,有个人的目光一直都放在她身上。 允康大力点头,说好。 武平齐向着众人点头示意请辞,惜字如金道:“多有叨扰。” 四个字打发后,他就牵着允康走了。 语气还是那么生硬,态度依旧冷冷淡淡。不过我发现了,他对允康好像不这样。他扭头看允康时,是放软了表情的。 平静交心 “太子妃这是打算长留邕王府了?” 于归听到百里颛的沉沉声音,放弃了装睡,慢慢撑起身后对他嫣然一笑,异常平静道:“你来了?这边坐。” 明明是很自然的招呼,从于归嘴里说出来,却凭端有些隔人。百里颛看着她的笑怔了那么一瞬,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于归含笑,缓缓站起来向百里颛走去,人还没走到面前,却教百里颛周身的戾气给吓止步。 她道:“既然你不肯过来,那我主动点,我走过来总行了。” 百里颛冷着脸,闲闲道:“看来你气也消了。气消了,就回东宫。” 话落,转身欲走,却教于归伸手拽住,他回头,惶惑不解地看她,“怎么了?” 于归也正定定凝着他,乌溜溜的眼睛里,像包圆了一汪湖水,闭眼睁眼间,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百里颛手背上。嗡声嗡气说道:“阿颛,你能不能,坐下来听我说说话,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就听我说一下会儿话。” 他点头。没来由的觉得心下畅快,但为了什么而畅快,他自己也说不出来。难道是因为看她哭,觉得她向自己服软,还是因为她唤了自己一声阿颛?他不禁莞尔,她已经,好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 他怔仲,情不自禁的抬手想去给她擦拭干净眼泪,她抿嘴笑笑,后退一步,生硬的躲开了他刚碰到脸上的手。 百里颛刚刚生出的些许柔情顿时湮灭,恹恹垂下手。 他随她坐下,面对面,四目相望,语气淡淡道:“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你说。” 难得她温柔,难得他有耐心。 “你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我再说。” 于归还未完全醒酒,头脑依旧浑胀,她埋首进臂弯,默了好一会儿。 百里颛也没有催她说话的意思,只端正坐着,不时通过余光去看看她的反应。 须臾,于归又将脸从臂弯里露出来,灵活的把头侧在胳膊上去端看着百里颛。他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其实心下不介怀,可嘴上依旧不饶人,冷言冷语道:“不是有话要说吗,那你倒是说啊,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多少时间与你耽搁。” 于归笑了笑,咂咂嘴,立时坐得笔直。 她一笑,眼泪流得更多。百里颛蹙眉睇着她眼角的泪珠,讷讷道:“你是酒喝多了难受?” 于归摇头道:“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哭?” 于归笑而不语,以手托腮痴痴的看着他,擦了擦眼角泪痕,这才半醉半不醉开口说话:“阿颛,我想跟你说,我不是个坏人,我只是你不喜欢的人罢了。你喜欢蘅娘,觉得她千好万好,你不喜欢我,那我就做什么都是错的。可不管怎样,你都别这样看我,我真的没有害人之心,更不会去对一个婴儿做什么。真的,我没害过他。” 百里颛失笑道:“你留我下来,就是要与我说这个?那好,我相信你了,我相信你没有害他。”滞了滞,又道:“我那日,不该说那么难听的话去刺你。是我不对,是我做得太过。” 于归受宠若惊的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却又道:“千应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看重他,在意他,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格外上心。我怕他被居心叵测之人算计,怕他像我儿时一样体弱多病,怕他不能健康长大。所以有时候可能会为了他做出些偏激的事,就像那天,我推了你。但我也不是只针对你,不是只防着你。你,可懂我的意思?” 于归噙着眼泪点头,藏起眸中的失落,定定望着百里颛,平平缓缓地说:“嗯,我懂,我知你没怪我的意思。你没说出来的,我也懂。千应是你的骨肉,是你的亲人。你防着我,防着其他人,都是应该的,我和其他人都一样,是该防着的。阿颛,你是个好父亲,很好很好的父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把你和其他人归为一类。我只是……” 百里颛怔然不语,院中静谧,无声胜有声。 于归愕然瞬许,笑言:“这些天,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事情。想我们小时候,想我们在尚书苑的日子,想大婚时的场景,也回想了我们成婚后这几年的点点滴滴。我一早就知道,你心里没我,我还是偏要勉强与你在一起。这些年,我过得不开心,你也是如此。但我即便是后悔了,也没用,补救不回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勉强后应得的苦果。得了这结果,我谁也不怨。” 是啊,她谁也不怨,只是心存遗憾,遗憾他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看自己呢?明明没有求太多的,只要他见着自己时不那么冷漠,肯多与她说说话,多冲她笑笑,就这样简单的念头也成了奢望。 于归吸了吸鼻子,自得道:“百里颛,其实你娶了我,也不是很亏的,反而是你占了便宜你。还记得当时陛下要为你我指婚时,父亲曾征询过我的意见。他说,我要是不同意,他就能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毕竟陛下对于家的忌惮,世人皆知,由着邕王府的权势,哪怕是陛下指婚我也有拒绝的机会。是我舍不得,一门心思想要做你的妻子。但是,我却全然不顾,你愿不愿意。我心里很清楚,我和温尔两人中你更偏向谁,也清楚你想把身边最近的位置留给她。而我,却非得仗着自己的身后拥有的势力来变相强迫你,做了你的太子妃。” 她将这些天想的,一一告诉他,讨个解脱也好。有些话闷在心里不舒服,只能一吐为快。 于归低着头,看着手心掌纹道:“多年来,拿得起的人是我,放不下的人也是我,你没有对不起我。自讨没趣,也是我乐意。只是我想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喜欢,或者好感可有……我自小就喜欢你,每日像尾巴似的跟着你,也难怪你会觉得我烦。你的喜欢,应该是没有的。” 百里颛听她说完,沉默许久后才吐出几个字:“算是我辜负了你。” 于归辗然而笑,惘然不自知。 但凡是相爱的人,许下相守一生的诺,自然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却不见得每个人都会这样做,譬如百里颛与于归便是如此,许诺没有多难,难的是人心。人心易变,许诺无用,更何况,他从来不曾对她许下任何的诺言。又何必说什么辜负的话。 于归平静道:“我喜欢你多年,原也望着你能喜欢上我。当初执意要做你的太子妃,到底是我太过自负,才将未来想得过于美好,从而忽视了现实。我只顾自己喜欢,却没有问过你的意愿,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过去这些年是我错了。我忘了,从一开始,你就是不喜欢我的,所以,算不得你辜负我,只是我的奢望落了空,没了结果罢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呼出,似释怀了要做什么决定,朗声说道:“阿颛,我知你心烦于我,不愿与我共处。但请你,耐着性子再等几年。再等几年,一切就都能改变了。” 百里颛心一惊,眉心稍蹙,嗓子暗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 什么叫,再等几年?等几年你能做什么?” “就是再等等,等时机成熟,等你有能力撇下我的时候。” 于归抬眸盯着天边的云,怅然若失道:“等几年你继承大统,再不需忍我时,便可以名正言顺将我废了。你放心,就算到时候你将我废置,父亲也不会为难于你,我也还是会请父亲好好辅佐你。再外人眼里,我是被废的,实际上呢,就当做我们和离了。到时候,我不做你的太子妃,不做你的皇后,我也不用再困在红墙里了。我成全你,让你摆脱了我,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你放心,我很乐观很看得开的,绝对不会寻死觅活。你看这法子,你可还满意?” “不知所云!” 百里颛蹭地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嗤笑出声:“待我继承大统放你出宫,与你和离?亏你想的出来,实在荒谬。哼,你以为你这个储君正妃是这么好废的,且不说你现在只是太子妃我就不能随意废妃。日后你成了皇后,作为一国之母,我更是不能废。你说这些幼稚话,未免太可笑了。” 于归淡淡说道:“我觉得挺好的呀。若你不想留我,多得是办法处理。再说了,废了我,不是你想要的吗?只要我主动不做你的太子妃,你的温良娣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坐上这个位置吗?你放心,我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再说气话,是我真的想通了,决定放弃。” “你又要放弃什么?放弃我还是放弃太子妃位?” 百里颛似被激怒,目露寒光,一把拽起了于归的手腕,恨声道:“你说这么多,也该轮到我说了。我若说我不想废妃,而且从没这个打算呢!” 于归心中疑惑顿生,举目凝着他:“你,没有打算废我?会让我继续当你的太子妃,当你的皇后?” 他道: “是,我不会废了你。不是舍不得,只是因为不能废。” 于归若有所思,却再未启齿,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他的手,百里颛怔怔地看着她,她露出静谧的笑容,这让他有些不安,但还是回给她一个微笑。 于归道:“我们回去,这些事,以后再说。” 儿时忆上 儿时忆上(允康秦落雪) 我第一次见小公爷,是在他祖母的寿宴上,那年我七岁,他也七岁,不过,我比他还大了一个月。 我犹记得,我们初见那日天晴得很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正逢金秋八月,桂花的浓香阵阵袭来,直熏得人鼻子疼。秦国公府门庭若市,车马喧嚣,祝寿的人流水一般赶来给秦太夫人贺寿。我抱着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康身后。 父亲和嫡母自去前厅送上贺礼,便吩咐两个哥哥带着安康和我去找其他孩子玩。哥哥们嫌我和安康脚小走路慢,不肯同我们一道,早早就跑得没影了,哪里肯带我们。 安康常来秦国府,穿梭在偌大的院子里,她可谓是轻车熟路,一点不费力。府里的丫鬟仆人们大都认识她,见着她时也会恭敬的唤上一声二小姐。至于我,一贯是被认做安康的婢女,而安康也从来没有解释过。她比我大一岁,胆子也比我大,所以能轻松的融入孩子们的游戏里,玩的不亦说乎。但我不能。 我自来怕生,轻易不敢与人交流,再加上她们因为我的出身,而时常围着我取笑,说我是贱婢所出。本就生来胆怯,经此嘲笑,便越发的自卑。虽也犹豫要不要试着融入她们,但害怕结果会是一样。最终,还是抱着我的大白悄悄走开,去寻一个人少的地方待着。 假山环绕的湖边,我抱着大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悠闲的晒着太阳。我低头看着平静湖面上倒影,嘴角挂着悠然浅笑。怀里的大白猫懒懒地翻了个身,往我怀里蹭了蹭,继续打着盹儿。 微风不燥,暖阳拂面,正是偷闲好时候。 我坐的石头边有一丛蔷薇花树,风吹红花落地时,我突然想起我母亲,她生前便很喜欢蔷薇。母亲识字,也很爱诗,我记得小时候她常教我念的那句:“清溪曲曲抱山斜,绕溪十里蔷薇花”。声音温柔清和,涓涓细流一般动听。 我望着眼前如粉如霞的蔷薇,清澈透亮的湖水,正如诗中所写的美景。心想着,要是母亲见了,她定是欢喜的。湖风卷起,荡开了水晕点点。水滴溅到脸上,霎时的冰凉使人瞬间清醒。 我抚摸着大白的后背,鼻尖慢慢泛酸,我早就没有母亲了,蔷薇花开得再好,她也看不见了。 追忆过去种种,不觉间就湿了眼眶,大滴的眼泪掉在手背上,像会灼人的铁水,钻心的疼。 爱哭的年纪,哭起来没完没了。 我兀自抽泣,丝毫没注意到有人向我走近。 “你在哭什么?”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猛地回头去看,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白净净的小脸,眼睛又亮又黑,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 他手中拿着块吃了一半的如意糕,急急咽下去嘴里的食物,然后翕动圆嘟嘟的嘴问我:“你是谁?怎么在这儿哭?” 我立刻起身站得笔直,正色回复道:“我是欧阳家的五小姐。” 我急于向他表露我的身份,生怕他会看不起我。 可他却不甚在意,仍旧认真的吃着他手中的点心,我有些不高兴,反问道:“那你又是谁?” 他悠悠然吃完了点心,不紧不慢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又拍了拍肉嘟嘟的小手,不答反问:“你刚才是在哭什么,是谁欺负你了?” 我摇头:“没人欺负我。” 他又道:“那你一定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我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他突然向我走来,眯眼笑了笑,不由分说的拉过我的手,神神秘秘道:“我知道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要怎么才会变好哟。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哪儿有能让人心情好的东西。” “我不去,你把手松开。” 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但他握的太紧,我手里又抱着猫,实在无法挣开,只得放弃。 我木着脸,不悦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笑得更欢,开怀道:“我带你去后厨啊。我们去偷好吃的点心,等你吃了点心,你就不想哭了。我看你哭的这么难过,一定是没吃饱肚子对。你放心,我家厨房里,有吃不完的果子糕点,你可以随便吃。” 他以为我哭是因为饿吗,这个想法真是可笑。 “我不去,我哭也不是因为肚子饿。” 我扭过头不想搭理他,虽然我也只是个孩子,可我却满心满意的嫌弃他幼稚。 他倏而放开我的手,蹭地绕到我面前,大声道:“就算不饿也可以吃点心啊。你真不去?” 我倒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吼给吓到,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继续坐了下来,目不斜视的盯着湖面看。 对我的视若无睹,他竟也不生气,装模作样地举起胖胖的小手掩着嘴打个长长的哈欠,慵懒的伸伸腰,然后随我一同坐下。 他道:“你为什么都不看我呀?” 我还是没理他。 他安静了一会,随即又将脸凑到我面前,不厌其烦的问:“你为什么都不看我?你到底为什么不看我呀?” 我叹了口气,偏头过去满足他的要求。 他赶紧将脸凑到我面前,睁圆了眼睛望着我,笑得很是灿烂。 阳光下,他白胖柔嫩的脸被晒得微微泛起一丝红晕,睫毛又长又浓,投下淡淡的浅影,嘴巴小小的,圆圆的,微微张开,很是可爱。他捧着脸,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眼神干净的宛如清水。须臾后,他道:“我叫秦落雪,你叫什么名字?” 我收回视线,嗫嚅道:“欧阳允康。” “你的名字好长啊,我记不得。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名字?” 四个字哪里长了? “你说啊,你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的?很多人都有小名的。譬如说我,我叫秦落雪,字颂凝,小名也很简单,叫阿雪,是不是很好记?” 我嗯了一下,并未说话。 秦落雪也不气馁,变着法的想要我多说两句。“你是不是叫阿允?” 我摇头。 他杵着下巴思考少焉,忽而眼睛一亮,抚掌欣喜道:“我知道了,你刚刚说你是欧阳家的五小姐,你叫欧阳允康,那你是不是叫允小五啊?” 我大为震惊,诧异道:“你猜得好准。” 他摸了摸后脑勺,羞怯怯道:“也没多准,我就随口说的。我本来还想猜你叫康小五来着,只是想着,你好像还有个姐姐叫安康,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康,你要是叫康小五,那她就得叫康小二了,好难听啊。还是允小五好听。对了,你姐姐她是不是叫安小二呀?” 他的话,真的好多。 我还是没说话,只安静的坐着,但我很认真的在听他说。 未几,他突然起身,飞快的跑出了小院,我想他应该是嫌我话少觉得无聊,不愿与我多待,这才急着逃离。 我本想叫住他,可还是忍住了没开口。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秦落雪。” …………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很平淡的见面,很简单的对白。也不知怎地,这么多年过去,当日点点滴滴我还没忘干净,时时能想起。 从那以后,我们很少再有交集。他虽也常来欧阳府,只是我们没能见面罢了。 我们第二次遇见时,他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 山楂又大又红,上面的糖霜裹了厚厚一层,看上去十分诱人。我很喜欢吃甜食,这串糖葫芦引得我不住咽口水。 他晃着手上的糖葫芦,冲我炫耀着这糖葫芦有多甜多美味,我虽嘴馋却仍在拼命强忍,扭过头看都不看一眼。 有时候,我都讨厌自己的故作姿态。 他见我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显然有些失落,我以为他会自己吃,可他却又十分大方的将糖葫芦递给我。 “喏,给你。” 我望着他怔仲片刻,即使喜不自胜可面上还在强装镇定。 等他再三劝我接受后,我才假意勉为其难的收下。 狠狠咬了一大口,包了满嘴,满心满眼的甜意。只觉得这串糖葫芦,真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他不断的跟我说话,但我三句只回他一句。 只看他端着一副小大人款儿,一本正经,自顾自的找话题道:“你怀里的猫好白好胖啊,这让我想起了白狐狸。我看过一本书,书里有记载九尾白狐的故事。说它一条尾巴就能换一次命,死死活活的能有九次之多。我曾听过,猫和狐狸一样,也有九条命。但我不信,因为猫只有一条尾巴又不像九尾狐狸有九条尾巴。后来我却想明白了。你猜,它是靠什么换了这么多命?”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满心疑惑,细想半天也没得出结论,遂忍不住追问:“那你知道它到底靠什么换命的吗?” 秦落雪很是高兴的样子,背着手,绕着弯拓宽话题:“这个嘛,我可不能马上告诉你答案,得你自己去想。咱们打个赌,你若是说对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不管你提什么,我都会去做。可你若是说不对,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又吃了一颗糖葫芦,摇摇头讪讪回了句:“我不想打赌。” 秦落雪急了,立刻道:“你就猜一猜又不费多少功夫,大不了,你说对了我就多许你一个愿望就是。” 我略迟疑,怀里的大白却应景的“喵_”了一声,似也让我答应一般。 曾为系归舟 我默了默,开始苦思冥想,片刻后道:“是不是因为,猫活泼矫健,且不太容易受伤,说它有九条命,实际上是在说它命大,并不是说它真的有九条命。我说的,对不对?” 我问得小心翼翼,他一口否决:“不对!” “为何不对?那你说为什么猫有九条命?”我不服气道。 秦落雪蹲下身去,白胖的小手挠了挠后脑勺,又探手摸了摸我的大白猫,抬眼看我不好意思道:“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觉得你说的不对。” “无聊。” 我脸色一僵,起身抱着大白就走,秦落雪心急火燎的跑过来挡在我面前,挝耳挠腮,结巴道:“你不要生气,是我不好……是,是我,我算你赢就是。” 我噗嗤一笑,道:“你慌什么?” 他颊边的梨涡浅浅,红着脸道:“我怕你不理我。我算你赢了,你应该不生气了?” 他虽比我还小,可个子却比我高出不少,此刻我与他对面站着,须得高高抬起头来才能与他对视。见他满脸怯弱,像被夫子训话的学子。 我移动步子,离他近些后问道:“我生气的样子,真有那么可怕吗?你怎么总是担心我会生气。” 秦落雪脸色绯红,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你生气一点也不怕,你很好看,就算生气也很好看。是我,是我不想让你生气,我特别喜欢看你笑。” 我脸上笑容渐消,有些羞赧,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学着那些讨好女孩的甜言蜜语,遂低声轻斥:“你胡说些什么,你再说这些话,那我就真不理你了。” “我又说错了?” 秦落雪自知刚才言语不当,这下见我生气更是心慌意乱,他一着急就习惯性的去拉扯耳朵。他那又大又圆的眼睛睁得鼓鼓的,像两颗黑葡萄,嘟起的水润嘴巴轻轻翕动,十分气馁道:“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我就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而已,你恁地那么爱生气啊。我刚才和你打赌,问你为什么猫有九条命,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猫会有那么多条命,因是我随意扯起来的话,所以我回答不出,并不是戏弄你。不过,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怪我说话太唐突了。可我,可我……可我也是为了让你和我多说几句话。你的话好少,我说几句你才回我一句,甚至是一句都不回。我没法,这才拿了猫当说辞,引你多说几句。”他急得不行,说话跟楞绊倒,可眼神清澈,态度诚恳。 我心里一软,再次对他笑了起来。 大白眯着眼睛看着两两无语的我们,弱弱喵上几声。 我本就没生气,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而已,但看秦落雪一脸难过,也不好意思再装下去,遂轻声轻语地说道:“小公爷,你刚才说若是谁猜对了原因,就要实现对方一个愿望。既然我没说出来正确答案,那就算你赢了,你说,你想要什么?” 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笑眉舒,犹自不信:“你真的算我赢?不行,还是算你赢。” 我笑道:“你若不要这个机会,以后可就再没赢我的可能了。” 秦落雪嬉笑道:“那还是算我赢。允小五你放心,这次你算我得胜,以后不管玩什么我都让着你,都算你胜。” 我点头,朗笑回复:“好,以后都算我胜。你说,这次你想要我满足你什么愿望啊。不过事先说好,我的能力有限,你可不能许超出我能力的愿望,我办不到的。” 他沉思片刻,抚掌道:“你能不能唤我一声阿雪,而且以后都这么唤我,不要再唤我小公爷了。我想要你和其他人一样直呼我的名字,这样显得我们很要好。” “唤你的名字?”我疑惑问道。 他颔首道:“对,唤我名字。” 这本不是难事,可我与他尊卑有序,我这样唤他,若被嫡母和父亲听到,定会斥责我不懂规矩。 我犹豫半晌,但见他一脸期待,只得嗫嚅启齿:“阿……阿雪。” 他愣了愣,瞬间开眉展眼,笑得很是灿烂。 他有一颗小虎牙,一咧嘴就露出来,尖尖的,白白的,可爱极了。 他道:“允小五,你声音好好听。” 我见他笑,竟也莫名有些开心。他夸我声音好听,也不是夸我长得好看,可我听着,竟会觉得不好意思,心里甜甜的,暖暖的,就像吃了糖莲子似的。 他想让我多说话,我也想让他多笑笑。他一笑,我便再移不开眼,只想一直盯着他含笑的眼睛看。那双眼,装着三月桃花,装着一泓清泉,装着满天繁星,是我少时,唯一的希冀。 那样好的年纪里,遇见过那样好的一个人,实在幸运。 我想,其实那时候,我就是喜欢他的。 他总说我避着他,疏远他,怨我不知他心意。可我怎会不懂他的心意,怎会感受不到他对我的好。只是我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如何能够放纵。 宴臣曾说我薄情,藏巧弄拙,假意虚情,人前人后两副面孔,起初我还抵死不认,但后来想明白了。我其实比谁都自私,她说的没错,那就是我。真实的允康,便是自私自利的。 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着。因为我怕啊,我怕走错一步,便会步步错。我没有高贵的出生,没有过人的天资,更没有家族庇护和父母的疼爱,我连母亲都没有,只有一只猫作伴,我怎能不怕呢。 我的退让,不全是因为性格怯弱,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不多言,不是不爱说,只为避免祸从口出,不多动,不是不活泼,因想求得安稳度日。不与他亲近,不是不想,是不能。安康喜欢他,宴臣公主也中意她,她们远比我适合他百倍不止,无论是出身地位,还是容貌才学,没有一样是我比得上的。 自知之明四个字,是我最厌恶却又不得不谨遵的良言。 我母亲走过的路太难太苦,我怕了,不敢重蹈覆辙。所以就算小公爷对我千好万好,我也不会给出半点回应。他对我的好只会让我觉得受之有愧,让我避之不及,逼着自己去忽视他,疏远他。他待我深情厚谊,我却虚与委蛇,一次次将他抛下独自离开。所有的避让,是因我自小便知道,不管他将来是娶二姐姐,还是娶宴臣,那个人终究不是我。 日长似岁闲方觉,不知何时起,他就慢慢走进我心里来,甚至扎了根一样。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想要见到他,开始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好。我想着,将来有一日我成为他的妻子,我便能名正言顺的还给他,我也会对他很好,加倍的对他好,真心实意,再无虚假。 可惜这些话,我当时没能亲口说给他听,直到他娶了安康,我嫁了武平齐,想说也来不及了。可惜我也曾将他看做良人,怎奈我到底不是他的良配,我配不上他,从来都配不上。 我也曾奢望过,奢望他会为了我违背父母意愿,希望他登门求亲时,聘娶的人会是我。我盼了好久,白天夜里都在想他何时上门,数着指头等着那一天到来。他带了亲手狩的聘雁,带了自己的庚谍,前来合八字时,我几乎喜极而泣,真的以为,我们能成眷属。我做了此生最无礼也最大胆的事,我让盏露替我去探看前厅动静,看父亲是否立刻应承下来这桩婚事,我就候在院口,迫切的等着盏露回来。 到最后,我没等来盏露的消息,却等来父亲。他让我断了念想,不该去盼不属于自己东西。 我说好,再不盼了。 生来卑贱,岂能妄想。 有些漂亮东西,你能看到,能触摸,却注定不能归你所有,越想得到,越得不到。想要的人亦是如此,没有与之匹配的资本,便不要去奢望。就像建康城里的繁华,哪怕我站在街心,那繁华也不是我的,我身在热闹中,也不能做制造热闹的人。 我天生有个淡化悲伤的本领,再难过的事,我逗会拼尽全力去降解。直到看不出我曾经难过失落,能淡然一笑处之为止。成婚的前夕,夜里,我躺在床上,不停的给自己讲笑话,讲到词穷,还是没能把自己逗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跟我说过一个十分幼稚的笑话:“允小五,从前有男子,姓傻名瓜,他喜欢他家隔壁的一个姑娘,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相约着,等长大以后,就要成婚,一辈子在一起。可是长大后,姑娘却反悔不嫁给他了。男子很伤心,问姑娘为什么不嫁给他。姑娘很难过的说,若是我嫁给你,将来有了孩子就是傻子了。男孩儿想了想就说,那你等着,等我将来成了大王,我再来娶你,到时候,我们的孩子就能叫王子了。后来啊,傻瓜果然成为大王,只不过啊,是个山大王。” 这根本不是什么笑话,是他为了哄我开心,临时瞎编乱造出来的,牛头不对马嘴,毫无笑点。 可当时,我竟笑得那般开心。 笑话的最后,我问他,那个姑娘到最后有没有嫁给傻瓜。秦落雪说有,而且过得很幸福。他说得信誓旦旦,那样笃定。 想完这个笑话,我真的笑了。这笑话真好笑,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收都收不住。 我记得他问过我,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他,我慌了,怕他误会,怕他对我死心,想唯一一次纵容了自己,去告诉他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了骨子里。可最后,我还是没说出口。 有的话错过时机没有说,就永远无法再开口,有的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一辈子都错过了。他自有良缘,我亦有归宿,他已娶,我已嫁,各自安好,前程不拖。 我的一生,从未有过半点自由可言。小的时候,为了存活而担忧,长大以后,为了世俗而低头,出阁时,为了顾全大局让步。没有一刻活得像自己,或者说,我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我都无法定义。我习惯伪装,就算伪装的本领并不高明,漏洞百出,还自欺欺人的骗自己说,别人看不穿的,因为我都看不穿,别人怎么会看穿?只在最不愿想起的时候,又会不由自主的自嘲,我其实,活得很悲哀。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 欧阳府里的墙,明明没有那么高,我却觉得它高不可攀,隔断了世界,困住了我的一生。 子嗣 我枕着胳膊睡在床榻内侧,心里有事使我无法入眠,床头处留着的一盏起夜小灯,灯芯被风吹得轻轻摇曳。 微暗的光照进床幔,飘来荡去,晃得人更是睡意全无。我索性睁开眼,偏过头去看长极。我凝神静气的盯着他的脸看,听着他轻匀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 长极睡相极佳,枕手于腹,躺得直直挺挺,浑不似我这般动弹。他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灯光下一颤一颤的,像是翩翩的蝴蝶翅膀,顺视而下,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长极的五官,真是精致得过分。 “你可真好看。” 我小声呢喃,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就像平日里他刮我鼻子那样。 我摸着他的眉眼,慢慢探身过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怕吵醒他,赶紧缩回了被窝待着。我偷眼看他,他依旧沉沉睡着没有醒来的意思。我像做了个了不起的恶作剧,紧张刺激,还夹杂着些许得逞后的雀跃。 我满意的拍拍肚子,怡然的望着头顶的幔帐,眼前顿时浮现出陶絮儿的脸来,心下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明日便是南帝寿辰,也是我和陶絮儿定约之期,时间真快,半月这么快就完了。 难道,我真的要冒险送她出宫? 若是事情败露,累及长极怎么办。可我已经答应,又如何能反悔。况且,我的确很想知道,她要告诉我有关长极的事,究竟会是什么。 这半月以来,我一直都心绪不宁,每每想起此事都甚是烦闷。 她到底会向我透露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那天她身后穿藏青色衣服的女子是谁。细想想,最近这几年建康城内确实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些事情一件一件连起来,全都透着古怪,而听陶絮儿话里的意思,好像还与长极有关。真是如此? 我关上眼帘,心绪不宁的叹了几声冷气。 长极貌似被我的叹息声吵醒,稍稍动了动,我仰头看他,却没见他睁眼。少焉,他长臂一伸,便将我揽进了怀里。 “长极,你是醒了吗?” 他依旧闭着眼,勾唇轻笑道:“嗯,你太吵了。在想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 他果然是醒了。 我伸出食指弯成半圆,再次刮刮他的鼻子,他被我逗笑,将我抱得更紧,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呓语喃喃:“别闹……” 我讪讪收回了手,抿了抿嘴唤道:“长极,你困不困?如果不困,我们说会儿话。” “要说什么?” “那个……” 我很想告诉他我见过陶絮儿,还要帮她出宫的事,话到嘴边我又无法开口,因为不知从何说起。再有就是,陶絮儿跟我说的话,现在能与他说吗。 见我欲言又止,良久不见动静,长极便睁开眼与我对视,轻声问道:“你不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那说,我听着就是。” 我咧嘴笑笑,摇头道:“算了不说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我太无聊了就想拉着你说话解闷。” 我伸手想将横在他鼻梁上的一缕碎发捡开,手才举起,便教他握在手心。 长极唇边笑意渐深,正色说道:“别瞒我了,我知道你一定有事要说。”言到此处,我也有所犹豫。 顿了顿,我方才道:“长极,我是想问你,你可有何事是要与我说,却又没来得及说的?” 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什么,一字半句也不曾向我透露。我好几次想开口问他,但都教他将话题岔开。很明显,他也有事瞒我。 他不言,我只得再次试问道:“你近来好像都很累的样子,而且总是紧锁眉头,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别一个人闷着,可以告诉我啊,我保证认真倾听且绝不外泄。” 长极辗然而笑,亲了亲我的手,温柔说道:“你多心了,我什么事都没有。你瞧我累,是因为最近我都在忙着筹办陛下大寿,被些零碎杂事所烦,伤了点神而已。不碍事的,你宽心便是。” 我道:“真的是为了此事?筹办寿宴会这般累人吗?再说了,陛下寿辰大典不是交给小皇叔全权策划的吗,还用得着你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日以夜继的操持?忙到脚不沾地的地步,真不知你在瞎忙什么。” 长极赧然失笑,捏着我的脸,认真道:“当然是为了此事,不然还能是什么。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的事,你是遇见什么烦心事,烦到你夜不能寐。你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就是——” 我微张着嘴,迟疑不决。从他掌心收回手,顺势又环住他的腰,低声喃喃道:“我烦心的事不多,但也有一件,是有关我们的。” 我故意将话岔开,思纣再三后还是决定再等等看,待明日听完陶絮儿的话再来问他不迟。 长极疑道:“我们?我们能有何事是值得你闹心的?” “当然有。” 我放开他的腰,坐得笔直,捧着脸惆怅开口:“这事可严重了,严重到我茶饭不思,食欲不振。长极你说,我们成婚都快三年了,为什么我这肚子还是没动静!” 他随我起身坐直,摸着我的头顶含笑道:“你想有什么动静?” 我蹙眉不悦,狠狠将他的手掸开,恨声道:“你明知故问。” 然后拧过身背对于他盘腿打坐,托腮发愁。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就是了。” 他将我扳过身坐正,随即凑过一张带笑的俊脸来。 我摸着肚子,恹恹道:“这事情真的很严重好不好,绵延子嗣,血脉传承,岂能小觑。你看人家温耳和小皇叔,他们不过比我们早了一年成婚,现在孩子都满百天了,还有赵青鱼,她成婚比我们还晚,也有了孩子。你再看我,我们成婚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还没有。” “哦,原来缺缺是想当母亲了。” 话毕,长极笑得很欢,似乎一点不上心我刚才说的话。明明如此严肃的的问题,他怎能当做笑谈呢。我噘着嘴瞪眼看他,示意让他适可而止,不要再笑。他却不允理会,犹自乐乐陶陶。 我气得叉腰欲吼,他立时捏住了我的下巴,迅速亲了亲我的嘴,然后放开,再一本正经柔声低唤我的名字。 我恼意全消,脉脉凝着他,以为他终于要说点正事时,他却又是一阵笑。 我郁结于胸,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严肃道:“不准笑话我,我很担心的。你身为皇室子弟,却迟迟没有子嗣,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长极莞尔说道:“不急不急,来日方长,孩子迟早会有的,这事慌不得。你年纪还小,等过个几年再要孩子也不迟啊。等过几年,你想不给我生都不行。” 我气得肝疼,真恨不得再补给他两拳,咬牙切齿怒道:“呸!你撒谎,我都满十八了还小啊,都十八了还不急着做母亲?你是存心气我的。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给你生孩子?” 长极哭笑不得,扶额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会不想让你给我生孩子。不是现在你怀不上吗,那怀不上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哼——” 我吭哧撇嘴,扭头道:“我晓得了,你就是故意的。” 长极一脸愕然道:“怎么就是我故意的,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侃侃而道:“我没说错,你就是故意的,这是你的预谋对不对?你不让我生孩子,是想有借口纳侧妃?我知道你们南瞻人的习俗,女子七出之条中有云,凡女子三年不孕者,其丈夫可纳妾可休妻。你别瞒我,我都知道。你就望着我无所出,你好纳妾。” “缺缺,你可真能想啊。” 长极大笑不止,捧着我的脸一顿揉搓誓要把我搓圆捏扁才甘心。待他笑够了,又拥揽我入怀中,拍着我的后背悠悠说道:“我不纳妾,这辈子都不纳。有你一个就够累的。” 这话说来不错,也颇令人感动的,可听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止言思纣须臾,忽反应过来,抬头面无表情质问道:“什么叫有我一个就够累的?你竟如此嫌弃于我!” 长极蹙眉,使劲儿捏住我的腮帮子,又气又无奈道:“你这胡搅蛮缠的小性子是跟谁学的,是不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嗯?” 我撇嘴,骄傲道:“就是你惯的,你能赖谁。” 长极但笑不语。 我紧紧抱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良久静默,屋内静悄悄没了生息,让我很不适应。 我不安分的往他怀里瞎蹭,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长极我有点冷,你抱紧点嘛。” 他却没给我回应。 我歪头抬眼看他,只见他正出神睨向幔帐外的惺忪烛光,眼睛微微眯着,像在想事。兀地从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落寞回首,怅然之感顿生。 我扯了扯他的袖口,唤道:“长极,你怎么了?” 他低头看我,勉力一笑,宽慰道:“没事,只是在想些事情。” “你想的事,可否跟我说说?” 他没说话,将我抱得更紧。 我十分识趣的闭上嘴巴,不再试问。少焉,头顶传来长极暗哑低沉的声音:“我在想,明日又会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请缨决定 长极这话透着古怪,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他即将要去做什么? 沉默许久之后,我忍不住问道:“明日,会有何事发生?” 他淡淡一笑,挑眉戏谑道:“自然是生辰宴上你可能发生的趣事。譬如祝寿时,你又会对陛下说出什么,你自己新造的成语来闹笑话。毕竟你时常语出惊人,令人捧腹。” 嗯,事实的确如此。 我尴尬的掩嘴咳嗽,默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对,犹自不信道“你说的趣事,真是指这个?” 长极点头嗯了一声。歇了口气后,忽又说道:“缺缺,我有件事还没来得及与你说,我……我之前。” 吞吞吐吐,并非他的风格。 见他欲言又止,我一下警惕,抓紧他的手问道:“你有何要紧事瞒着我?” 我盯牢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什么,平端心慌起来。 他长长舒了口气,如是说道:“战事,是有关此次南瞻出兵东伐鲁国的事。” 我惴惴不安接过他的话,错愕道:“这战事与你有何关系,你跟我说它做什么。” 长极默了片刻,犹在迟疑,立时便道:“这次和鲁国开战,原该是由中庆侯温铉领兵做帅。可不巧,就在陛下颁旨那日温铉突发了旧疾,当即晕倒,如今更是卧床不起。温铉无法上战场,便会使主帅之位虚空,让敌军有机可乘。现如今,留在南瞻都城的大将中能胜此次主帅者也无几。斟酌再三后,我主动向陛下请缨,决定亲去东征鲁国。” 我茫然不知所措,顿顿开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长极神色自若,平静答到:“征期定于十月十六,待陛下寿宴完之后就出兵。” 我紧握拳头,沉声道:“我是问你几时请缨出征的?” 长极噎了噎,讪讪道:“一月之前。” 我冷笑,遏住内心怒火。 “都这么久以前的事了,你居然现在才来告诉我。呵,若不是你今日心血来潮想起来跟我说,只怕是要等你挂旗扬幡出兵那日,随意来跟我打个招呼时我才会知道你要去做什么。” 长极蹙眉,扶我肩膀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不是的缺缺,我本来一早就想跟你说的,是我怕你接受不了我要上战场,怕你——这才拖到现在来告诉你。” 他总是这样,话说一半。 我用力将他推开,抱着腿面朝床榻内侧坐着,赌气说道:“你现在告诉我,我更接受不了!” 自从温央战死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有关南瞻和鲁国的任何战况。我虽知这场战争仍在继续着,但我素来厌恶战事,不愿留意打听,若非有人在我面前提起,我是绝不会主动探问的。没想到再次听到,竟是被长极告知他要上战场。脑海里晕晕叨叨的,像是在做梦,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让我接得猝不及防。 我背对着他,晦涩说道:“你要东征鲁国,一月前就了决定,却不事先与我商量过。我们是夫妻,又不是外人,我就不能一早知道你要做什么决定吗。就算你请缨之前不与我说,那事后也该第一时间知会我,让我早早地知道情况。可你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 他于我身后低声解释道:“我是怕让你担心。” 我苦笑,回头凝着他道:“那我现在就不担心了?你怕什么,你是怕我哭着吵着不准你去。” 他没说话,已是默认。 是,我是不会同意,也会担心,我若提前知道,定会百般阻拦他上战场,这也难怪他要瞒我。 就是此刻我也不会轻易死心,仍想拦他不让去。 “南瞻悍勇能将数不胜数,能挂帅迎敌者大有人在,为何一定要你出征?你虽习武,可你从未上过战场啊,你并没有什么作战经验。你知道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吗?要流血,要拼命的。刀剑无眼,你若伤了残了如何是好!” 我越说越激动,声量拔得又高又刺耳,震得长极频频摇头苦笑。 我气结,盯着他哼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他颔首道:“对,你说的都对。” 我拉着他的手,不掩惧色,放软了声音问他:“换其他人去不行吗?为何非得是你?” 长极笑笑,摸着我的头道:“缺缺,我是男子,身为男子得心存大志,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我虽为皇室子弟,可我不想承荫了祖上福祉,偷得浮生长闲。我须得自己浴血奋战,去换来一番作为。” “可你能选择做文官的不是吗?你这样厉害,就是做文官也会有大作为的呀。你做文官,就不用上战场,不用拿命去搏。我不想你成为多了不起的人,我就想你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活着。我想每天都看到你。” 原来在意一个人到了极点,真的会不讲道理,会胡搅蛮缠,明明他讲的道理都懂,却还是说不通,就像我现在。 长极略有动容,眉眼带笑,温柔的揽起我鬓边碎发束于耳背后,扶着我的肩膀,不急不忙地说道:“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对我来说还远远不够,而且也不都是我想要的。我要的,别人给不了,一定要我自己去争取。” “那你想要什么?” 长极被我吼得愣了一瞬,倏而回复:“我想活得有价值。” 我失落,垂眸不语。 长极摸了摸我的脸,继续说道:“我不想荒度光阴,一生碌碌无为,甘心做一个闲散王爷。这样的我,你应该也不会喜欢。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缺缺,我的作为不在朝堂,唯有战场能成就。你说做文官不用流血,其实不然。有时候,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远比沙场上的刀剑要可怕百倍不止。我厌恶了与百官在庙堂上唇枪舌战,更厌恶在大理寺对着犯人严刑逼供。缺缺,我说这些,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与不懂又能怎样,你不还是要去的。 我艰难地别开头,抽了下鼻子,嗫嚅半晌才说:“此去千里远,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舍不得你。” 他吻了吻我的眉心,痞笑着说:“放心,像我这般厉害能人,只要上了战场。用不了多久就可完全击退鲁国那群酒囊饭袋。你就在家乖乖的等着我凯旋归来。待我立下不朽功勋,你这景王妃也会更加受人敬仰,若我名垂青史,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你也会跟着沾光,以我为荣。。高兴点,别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回以白眼,喝道:“呸,谁稀罕别人的敬仰,谁稀罕名垂青史,谁想沾你的光。还有,你也忒自以为是了,真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啊,说什么要不了多久就能收拾那群酒囊饭袋,这是两国交战,又不是平日里的打架斗殴。上了战场,就是刀剑无眼,拿命相搏。看到的都是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你要去打仗,想想我都心生寒意,还怎么笑得出来。” 长极笑弯了眼,挪了挪位置正视着我,清了清嗓子道:“你是怕我回不来,自己会当小寡妇吗?” 我顺口接道:“对啊,我就是怕自己会当小寡妇。不过你也放心,你要是敢不回来,或者不是四肢健全、毫发无损的给我回来,那我就偷偷跑回北邱去。我回北邱,重新找个人嫁了,才不给你当小寡妇。我确实不想才嫁给你几年就变成小寡妇,我一生幸福岂能就这样断送。” 长极苦笑叹息:“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啊。我这还没战死呢,你就急着要改嫁。啧啧,世态炎凉啊。” 我使劲去拧他的胳膊,佯怒道:“对,我就是心肠歹毒。而且我还告诉你,你不准伤不准残,不准缺胳膊断腿,你要是耳聋眼瞎了,又或者毁了容,留下一道疤,但凡你受了一点伤,我就不要你了。” 说完之后,我鼻尖一酸,真的好想哭一场。可想着哭不吉利,只能强行忍住。 长极见我欲要落泪,急忙将我搂进怀里珍而重之的亲了我脸颊两下,柔声细语的宽慰我道:“别哭,我一定会毫发无伤的回来见你。” 我哽咽道:“你记着,你一定不可以有事。” 他是铁了心要去,不管再说什么,都阻止不了他。 我如鲠在喉,又问他:“对了,此次与你一同去的,都有谁啊?” 长极凝神想了想,报出一堆我不熟悉的人名,末了又补充说道:“除了我以外,宗室中同去的还有秦落雪和武平齐。你且放宽心,此次征讨,自会有与我相互照应的人,即便到时候你没能及时收到我的家书,也可以去问问允康。” 我大为诧异,心里又是一窒。 秦落雪和武平齐?他俩竟然也要跟着上战场! 我咽了咽口水,反复确认问道:“你说秦落雪,秦小公爷他也要去?” “你是记错了人还是说错了名?秦落雪上战场?” 长极莞尔一笑,笃定说是。 我连连摇头,这场战事顿时显得有些可笑,且越发让人担心。 这又不是过家家,领一群小屁孩儿就能胡乱打闹。武平齐去,我还想得通,他毕竟武将世家出身,上阵杀敌是早晚的事,可秦落雪这怂货跟着去干嘛。一个只知养花养鱼,种草栽花,养尊处优的勋贵公子,平日里不学无术,怕是连弓箭都没摸过几次的人竟然要去上战场,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不成他是不打算活了,想换个方式自寻死路!秦老国公就没拦着吗? 我平复情绪后,哭音颤颤道:“长极,你们南瞻兵力现在是有多弱啊,竟到了连秦落雪这种弱残憨兵都要凑数的地步了?” 我想都不敢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在战场上厮杀。 秦落雪打仗是个什么模样,光想想都瘆人,我脑海里全是他拎着一把菜刀跟人拼命的情景。还有他靠卖萌耍滑逗死敌人,以及跪地求饶抱人大腿的凄惨场景。 总之就是,秦落雪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打仗的人啊。 席上 南帝今年的寿宴,照旧赐食于楚嬛殿。入夜的大殿,檐角石屏悬灯千盏,亮如白昼,举目四望,只觉晃炫耀眼。 殿内金猊吐烟,熏香萦室,繁花盛开瓶中,枝枝怒放。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绕梁徘徊,歌姬艺女袅袅婷婷,翩翩摇曳在舞池之中,婀娜多姿,妙不可言。 忙至一月有余,斥重金筹办的庆贺,果真不同寻常小宴,极尽奢侈。 南帝居尊位,面朝百官,受三呼万岁。 大病初愈后的南帝,脸颊削瘦,面色土黄,虽不复健时矍铄,但也不是很显疲态。听笙端坐于他右侧,含笑临着阶下,妆容精致妍丽,仪态端庄淑慎,一身滚金红襦裙上还是着重以牡丹为绣样,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似镶嵌在红绸上的金珀,在灯盏之下泛出泽泽明光。这般侈贵的华服,若非气质独特,身形高挑,面容出尘之人,轻易是不能驾驭的。穿在听笙身上,真是美极了。 听笙之后,端坐着的是柏妃等一众妃嫔,粗略计算约有十余人。每人妆容各异,但皆是精心打扮,盛装到场。这些莺莺燕燕列于南帝左右,恰如众星捧月。南帝都到这年纪了,册封的妃子却是一个较于一个年轻貌美,古稀之年还不忘享齐人之福,他那把老骨头吃得消才怪。 柏妃总是有意无意的朝我这边看,也不知是对我有何指示。我与她交情不深,无暇理会她心中所想,便刻意避开她的注视,自顾自的和周围人说笑。 此次寿宴循着以往惯例,实行男女分席而坐之制,男左女右列与两边,中间隔了宽宽的舞坪。我和长极对望,犹如隔了星河的牛郎织女,真真是望眼欲穿。真不明白,这样不合理的安排座位都安排了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改进改进,哪怕换换队列也是好的呀。男女有别是不假,难道人家夫妻之间也有别?像这样分位,是非得把人家好好的眷属给分开才乐意? 我留心于此间光景,也分神构思散席之后,我该如何去接应陶絮儿。 转念一想,其实分开坐也有分开坐的好处,譬如我待会儿做的事,就必得背着长极去才行,若教他知道我冒此风险,定是会对我有所阻拦。眼下我们不在一处,那待会儿我也不用再费神寻借口离去。 我认真想事,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任何动静。正凝神间,只听一声轻唤使我重得清明,拧回神来。 许是我刚才沉思模样太过严肃,惊着了允康,她一脸担忧瞧着我,试探着问:“缺缺,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哂笑道:“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允康正色道:“那你是在想什么大事?我瞧你一直皱眉头,眉毛扭得都快打结了。” 我展眉失笑,夹起一块甜粿塞进她嘴里,舒然说道:“我是在想散席后我得再去哪儿吃顿好的。这些菜不知是谁做的,没一个是合我口味的。不是甜就是咸,恁地没味儿。” 允康咔嚓嚼着甜粿,摆手道:“不会呀,这些菜都挺好吃的,尤其是这个粿条,我吃着尤为香甜。” “在你眼里,不管什么菜你都说好吃,尤其是甜的对。”于归唇角一勾,睨着允康笑道。 允康欣然点头道:“对啊,我觉得甜食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于归不接话,与我相视一笑,叹气摇头。我坐在两人中间,两边都能轮流闲聊,也使得这场宴不那么难熬。 允康原本还眼笑眉舒,后来不知是看到了谁,脸上笑容僵住,十分落寞。她悻悻低头,恹恹往嘴里塞了块糯米糕。 我察觉到她的不自然,举目四望,去找让她心情转变的源头。终在长极附近的位置上看到了秦落雪,他也正往这边看,但不知是在看允康,还是在看离着允康两座之后的安康。 我扭头和于归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却是相顾无言。 回首时,我无意瞥到了允康发髻上的红玉簪子。这簪子做工虽精细,但款式有些老旧,不像时下新式。我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便故意取笑道:“允小五你什么品味啊,年纪轻轻就这么老气横秋,戴如此陈旧的头饰,你头上这根簪子好丑啊。” 她果然被我的话吸引,投下箸子严肃与我辩驳道:“我的簪子哪里丑了,一点都不丑啊。” 我对于归使使眼色,她立刻会意,赶紧迎合允康道:“我也觉得不丑,是缺缺眼光有问题。允小五,这簪子我看着挺好,要不,你就送我了。” 于归手速极快,还没等允康反应过来,她便将簪子取下藏到了身后。 允康急了,神色紧张的伸手要抢回簪子,可又顾及周围人多不好意思站起身,只得讪讪收回手,低声央求于归说道:“芒儿,你快还给我,这簪子不能给你。等回去我备了更好的,亲自送去你府上好不好?” 于归摇头晃脑,无赖道:“不还不还,我不还。除非你告诉我这簪子有什么特别意义不能给我,否则我就不还。” 允康红着脸,抿嘴笑笑不说话。 我眼前忽而一亮,发现了簪尾处好像还刻着字,便好奇的从于归手中接过簪子来仔细端详。篆体所刻的,正是仪朊两字。我愣了一瞬,于归凑过头来探看,随即抚掌大笑道:“怪不得你不给我呢,原来是你家将军送的啊。我说他也太俗气了,哪有送人东西还印上自己名字的。这簪子看着嘛,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也就几两银子,他可真小气。” 于归笑语泠泠,揶揄的盯着她看。 允康羞得更甚,木着脸从我手中抽回了簪子,宝贝似的擦了一遍,怡然自得道:“哪里俗气,我看挺好的。而且这是将军母亲留给他的传家宝,将军又送给我。其中情意,千金不换。” 于归讪讪一笑,赶紧赔不是道:“不好意思,我说话了。挺好的挺好的,这簪子确实不错。拿来当做传家宝,十分有意义呢。” 我一边帮允康将簪子戴回发髻,一边问道:“你都是人家夫人了,为什么还总称他做将军,听着好生别扭。他没让你改口吗?” 允康怔了怔,说道:“他是多次想让我改口来着,说,让我直接唤他的字就好。是我习惯这样称呼他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了。” 我继续说:“那你慢慢试着来,他应该很高兴听你唤他名字。夫妻间唤名称谓,会显得很亲切的。” 允康辗然而笑,轻声嗯了一下。 我将视线从允康身上收回,目光落到了坐在于归之后的温耳。她貌似不太开心,愁容满面,一杯复一杯的喝着果酒。 我不解,如今的温良娣,还会有什么事是值得她这样忧烦的。相比于归,她除了没得太子妃这个虚位外,她可什么都有了,不仅受尽百里颛恩宠,还为他诞下了长子。有宠有子,人生美满,她这一路走来,可谓十分顺遂。 因我盯看她的时间稍长些,她也有了察觉,片刻后,她放下杯子展目望回向我,冲我勾唇莞尔。 我略有些尴尬,然后也回以她一个笑容,至于笑成什么样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温耳对笑这一幕正好被于归看到,她不动声色的在桌下拽拽我的衣摆,对我小声嘟囔道:“咱俩不愧是好朋友啊,连情敌都是一个。” 于归这话委实不假,但也不全对。 我道:“是啊,好巧,连情敌都是同一人。不过话说回来,往日她算是我的情敌,但现在嘛,她专属于你,只是你一个人的情敌。” 于归似心存不甘,苦大仇深的对我说道:“这算不算是你扔给我的烫手山芋啊?你的情敌变成了我的情敌,本该是让你堵心的,现在却换成了让我堵心。早知这样,在你没来南瞻前,我就极力撮合她和长极,提前给自己扫清障碍。” 我摊手,轻飘飘说道:“那可不一定,以你的魅力来看,就算没有人家温良娣争宠,小皇叔也不会只专情于你,说变心还是会变心的。” 于归瞪我一眼,作势便要来打,可才抬起手就被邕王妃的一个眼神给吓了缩回去。 于归孩子气的努努嘴,冲我吐舌头,嘀咕道:“散席的时候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回给她一个鬼脸,哼哧道:“没空!” 允康全程在偷听我俩对话,早已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她耷拉着脑袋,笑得甚是隐忍,因是掩嘴偷乐,没发出什么声音,只能见她微微颤动的后背。 于归用胳膊肘轻轻拐了拐她,清咳一声:“有什么好笑的,吃你的果子。” ———— —— 终于熬到散席,我对于归允康撒谎,寻了要去找长极的借口,匆匆和她俩道了别,领着朵步绕道去了清乐宫,再从清乐宫抄近道直奔宫门口。 我按照陶絮儿早已定好的时间地点,如约前往正德门。此时状况,正如她事先料想的一样。人流如织,车马喧嚣,且大多都是今夜入宴的官眷妇人,若不被卫兵拦住盘查,就算混进去个别宫娥也不会被发现。 我和朵步穿梭在城墙遮隐处,着急万分的寻找着那人身影。陶絮儿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也迟迟不来。我的时间有限,若不尽快将她送出去,等长极找到我时,我要如何解释。 冒险离宫 滞留半刻,还是搜寻无果,朵步连连催我折返去停放马车的舆场。说不定,陶絮儿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走了,而我留在这里打转也不是办法。 我犹豫不决,方才迈动步子走了几步,兀地就出现两道黑影挡在我前面,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吓我一跳。 朵步警惕的将我拦在身后,往后退了退。我绕开朵步走上前来,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了两人,通过身形依稀可辨,就是我要等的人。 两人皆是布衣荆钗打扮,以素帕遮面,所穿的衣服粗糙且颜色极为暗淡,一黑一褐,在黑夜不显眼,怪不得我之前找不到。 “趁现在人最多,我们赶紧走。” 穿黑色衣服的离我最近,也是她先开的口,嗓音沙哑得可怕,一听这声音我更断定了她是陶絮儿。 正欲走,朵步冷笑道:“耽搁太久,应是还有留恋,不如别来。” 陶絮儿听见后也不甘示弱,厉声道:“几时是我们留恋耽搁了,明明是你们姗姗来迟让我们好找,现在竟还怪罪起别人不是。” 朵步凝着我道:“求人也这般跋扈,真不知你为何帮她。” 陶絮儿愤然欲怒,握拳道:“你再说一遍……” 朵步嗤笑,一字一句道:“说十遍都行。” 我蹙眉,连忙止了两人争吵:“都闭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时间紧迫,先按计划行事。” 我瞥一眼朵步,心下存疑,朵步什么时候,竟还有了与人拌嘴的闲工夫? 陶絮儿冷叹吱声,转身搀起那位着褐色衣裳的女子,随即对我颔首致意道:“是我不该。莫再这儿逗留了,快些走。” 我和朵步走在最前面,陶絮儿和她的同伴紧随其后,我不时回头探看一眼,叮嘱两人不要走散。那位穿褐色衣服的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怕与我对视,只要我一看她,她便会将头低得更甚,似在故意躲避着什么。 我一壁注意周围动静,提防巡夜的守卫,一壁问陶絮儿道:“你这个朋友是不会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陶絮儿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一个劲催我抓紧时间出宫,其他事稍后再议。我虽疑惑,但考虑到事态严重,也不好再多问,只得关了话匣子。 眼看临出宫门,我这心下顿时紧张起来,哆哆嗦嗦不敢往前走。正想往后推,朵步一下抵住我的背,反复提醒我要走路大方点,表情放得自然些,不可被人察出异样。我这样畏手畏脚,反而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我不禁想笑,此情此景,就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晦暗事。 我侧目睇了一眼陶絮儿,压低嗓音吩咐道:“紧跟我的步伐,别掉队。” 我束手于腹前,扬了扬下巴,大步向前。 陶絮儿倏然惊诧出声,目指前方道:“武平齐!!” 这个名字使我后背一凉,顿时愣在原地。我徐徐抬头,怔仲瞧着齐步而来的那队金吾卫右侍,为首男子正是武平齐。怎么这么不凑巧,偏偏在这儿遇见他。这人眼尖心细,巡查极严,想在他视线范围内将掖庭罪奴带出去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若是被他拦下询问,我该怎么解释。 我越发慌乱,环顾左右想寻一处遮身屏障,可四处空旷,唯有靠台阶右侧的一个石钟日晷后还勉强可躲人。只是这日晷不够宽大,我们人又多,如何能藏下。 我僵了少焉,讷讷不前,手心里全都是冷汗。躲是躲不开了,与其等他走过来盘问,还不如冒一次险走上前去跟他打个照面,等我引开他的注意力。陶絮儿便能趁着这间隙随着众人出宫门。简单一番交代,让她二人躲在此处不要急着出来,由我和朵步去周旋。我紧了紧拳头,决定咬牙上前。谁知刚迈步就崴在了石阶上,聊下不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磕破膝盖,也磕破了嘴皮。我没时间感伤,匆忙欲要起身,谁曾想又被来不及止步的朵步补上一脚。她这一脚,碾在了我手背上。我趴在地上,整个人都像木了似的,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我承认,我确实挺怂的,胆小如鼠说的就是我。 我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发出惨叫,朵步蹲下身来怔怔望着我,脸上毫无愧疚之意,补刀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苦笑无声,眼角抽搐。动静闹得这般大,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我在心里迅速编下四五个谎言,就等着武平齐上来询问。我悻悻起身,以为定能和他来个对视,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等着被戳穿,却没想,盛云姜会在这时出现唤住了他。 武平齐侧目,漠然的看着来人。 盛云姜神色凝重,步履匆匆走到他面前,只见她翕动嘴唇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让武平齐皱了眉头,大步流星往楚嬛殿方向直奔而去。他留下的一队侍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在一阵短暂的诧异之后也立即跟了上去。 能让武平齐这样慌张,莫非是允康出了什么事?不过允康乖成那样,循规蹈矩,断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多半又是被谁给欺负了,等着武平齐去解救。 可若是这样简单,又何须劳烦盛云姜亲自跑来搬救兵,就算需要,也该是于归才对。 我摇头打住思虑,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见武平齐走远,我深吸口气使情绪平复下来,扭头催促陶絮儿加快脚步,要用最快的速度出宫门。 盛云姜还站在宫门前,顿改之前愁容,含笑等着我们走过去。我走近后,和颜悦色的问候了她一声:“好巧,盛姐姐也在啊。” 她福了福身,淡淡道:“不巧,云姜本就是赶来助王妃一臂之力的。” 她是特意来的? 我凝了凝神,问道:“不知盛姐姐之前是对武将军说了什么,何至于让他那样仓皇失措。可是事关允康?” 盛云姜淡然自若,笑着说道:“王妃要操心的事还真多啊,不管是不是重要的人都会奉上你的关心,你不累啊。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赶紧将你身后麻烦处理掉吗。” 呵,这话说的好像是我上赶子要去帮陶絮儿似的,若不是有她牵线搭桥,我还没这麻烦呢。不过话说回啦,我目的其实也不单纯,我之所以帮陶絮儿出逃,也是为了从她口中解开我无从得知的秘密,事关长极,我自然上心。 盛云姜目光越过我,冷冷睇着后面的陶絮儿,但又不像是在看她,而是盯准了她旁边那位不说话的女子。 兀地她又开口道:“还在磨蹭,是想等着事情败露?” 盛云姜可真是学尽了陶絮儿从前那一套说话风格,就连神情都拿捏到位。我没好气的剜她一眼,匆匆而去。 真没想到就这样将陶絮儿送出了正德门,未免也太容易了些。 我坐在马车上,掀开车窗帘布往外看,街上行人寥寥无几,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肆意乱飞,不知何故,今夜的宫里宫外都莫名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朵步在外驾车,不停鞭打着马背以驱赶马加快速度,马吃痛发出嘶鸣声,铁蹄哐啷,响彻街头巷尾。我放下帘布回头,凝了陶絮儿身边那人一眼,又将注意力集中陶絮儿身上。 我直截了当道:“陶姐姐之前没说完的话,现在应该可以说了。至于你有多少惊天大密,我也不是那么感兴趣想要知道,还请你着重挑有关长极的事告知。” 她闭眼靠着车厢内壁,一言不发。 我顿了一瞬,继续道:“你也清楚我为何帮你,如若不是为了长极,我也不会甘愿冒此风险,大费周章的送你出来。你须知,我能将你送出来,也能再将你送回去。” 我故意说狠话吓唬,本以为她会立刻服软将一切倾吐,谁知她倒端得住,依旧沉默。反而是我沉不住气,一把拽住她的手,恨声道:“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调转马车回去!” “急什么,等出了城,我自然会说的。” 她不疾不徐的说完,挣脱了我的手,再次闭目养神。 我无奈作罢,只能干坐着等。 无论如何,都得赶在宵禁之前将事办妥。 昨夜我趁长极不备偷拿了他的的令牌,此刻出城正好排上用场,令牌一亮,守城侍卫连话都没多问一句便放了行。 到得城郭无人处,我迫不及待的再次开口道:“现在安全了,你可以说了。” 朵步从车上拿出两盏灯笼点燃,一柄自己提着为我照明,一柄就近递给了刚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哑巴。陶絮儿缓缓抬手取下脸上裹巾,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在昏暗灯光下好生可怖。 她启齿发笑,越发瘆人。 我好整以暇,耐心等着。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道:“这一件一件的事要说出来,实在是不容易,而且也很费时间。其实我知道的和你已知的大同小异,都是由我姑母陶贵妃所诉。只是听得齐不齐全,关不关键罢了。很多事情之前说过,你也都听得差不多,我没必要重复一遍。近几年,建康城里发生的事太多了,该先说哪一件呢。” 我蹙眉:“那就长话短说,捡着重要的说。” 她下意识瞥一眼身后,像在提防什么,须臾后道:“你应该还记得,最初由翻诗案引起的欧阳家风波,后来由一张堪舆图造成的陶家灭门,再后来,因为北城观景台的烟火爆炸,被打上谋朝篡位的赵家,诛九族,屠满门。你觉得,这些都是谁造成的?” 有关长极 她迷眼半睁斜斜睨着我,穆然哂笑,笑容阴鸷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别开头不看她,无甚在意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谁造成的,反正都与我无关。” “是吗?你当真觉得与你无关?” 话毕,她笑得越发猖狂,表情也很是狰狞,笑着笑着忽而冷静下来,手抬高指着我恨声道:“是你的枕边人造成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因百里长极而起,是由他一手谋划,步步为营所致。陶家灭门,赵家诛族,全拜他所赐。我的父母,哥哥们,全死在他手里。他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你含血喷人!” 我毫不犹豫的驳斥回去,声音又尖又细,吼破了音,惊得朵步提灯的手一颤。 陶絮儿也是愣了一瞬,即刻又道:“你认为是我冤枉他了?看来,你确实不够了解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着急,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只是话太长,故事太旧,得慢慢的道来。” —— 陶絮儿陆陆续续说了很多话,我大概也知道了故事的前因,而后果是什么,她却还未抛出。 只零片碎的话组织起来,构成了一个模糊故事,大概陈述了前太子百里甫为何被南帝设计残杀的原因。 百里甫的外祖父周涑,曾经是南瞻威震一时的护国大将军,也是教授当今陛下骑射的启蒙恩师,南帝的原配其实也不是起皇后,而是周涑的长女。南帝登基,原本该立周氏为后,但他私心偏爱起氏,所以弃周立起,引得周氏一族极度不满。 起皇后多年无所出,使储君之位久久悬空,南帝迫不得已立了百里甫为太子。但南帝疑心病重,一直认为起皇后多病不孕,是因周氏家族在背后做了手脚,故而也越发的防备着周家。周家历朝历代都得帝王重用,如今却触了龙须,日子怎会好过。就算南帝勉强立了百里甫为太子,而后若有可选,便会立刻将其废黜。最后,他到底如愿以偿,寻到了废储借口。只是他的挑刺的手段不太高明,虽除掉了百里甫,自己也得了暴君名声。 太子甫因怜悯百姓,反对大兴土木建造楚嬛殿,增加百姓赋税,遂多次劝谏,终于惹恼南帝。正此时,起皇后奇迹一般有了身孕,让南帝废储信念更加坚定。 南帝虽然很想废了百里甫,改立百里颛,但又恐悠悠众口难堵,被言官口诛笔伐,耐着性子等着去抓他错处。太子甫之所以那么快下位,全得力于建康三姓藩王的谗言进谏,泼脏水说周涑欲发动兵变,逼宫夺位。 南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所见皆是太子用各种方法弄死自己的场景,他最终是对太子甫动了杀心。布下天罗地网后,南帝连夜宣太子甫进宫。因一早被门客提醒点拨,太子甫也察觉事有蹊跷,便留有防备,特意领着一支死卫进宫面圣。谁知后来,这支死卫,竟成了他发动宫变篡位最不可辩的铁证。 随即,南帝下令,射杀了太子夫妇,血洗了东宫,对周涑施以极刑车裂后,又屠尽百里甫的母族周氏满门。真真做到了斩草除根。 我来南瞻那两年住的临时居所展华宫,便是由当年的东宫旧地改名所成。我当时还很满意那地方,一院的栀子,一院的海棠,还有满架的蔷薇,一池的水莲,觉得那就是个人间仙境,窃喜自己得了好大便宜。如今想来,我住在里面那么久,心下不由生出些悚然。毕竟在那儿死过不少人,宫娥内侍,该死的都死了。 陶絮儿好像很累的样子,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后开始不住的大喘,倚靠着身边的树,不停的抚着心口顺气。 良久之后,她再次说道:“这些事,都是我姑母告诉我的。从她口中,你我都清楚了长极的真实身份,他不是永河王百里慨之子,而是废太子百里甫的遗腹子。我们的陛下怎么也想不到,本来以为做到了永绝后患,不曾想良娣冬嘉,竟为太子甫留有血脉,给他留下了防不胜防的隐患,一匹会咬人的狼。” 这故事真是又长又膈应人,我听的不胜其烦。见她迟迟不说重点,我忍不住催道:“你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没有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的时间可是有限的,得赶在宵禁前入城,不能与你在这里耗。你原本要告诉我有关长极的事,到底是什么!” 陶絮儿移步,走至一块柔软的枯草地上席地而坐,看向我悠悠道:“你可真沉不住气,听故事都不要。好了,刚刚只是给故事开了个头,现在才是重点。” 她讪讪一笑,又道:“当年参与谋害太子甫,上黑谏诽谤的人中,有赵氏安阳王、孟氏庆阳王,就连太子妃于芃芃的兄长邕王也难逃责任,领兵血洗东宫的人就是他。除去这异姓三王为主谋外,还有一些世家大族也掺和进去,比如陶家和欧阳家,柏家和甄家。时隔多年后,当年参与此事的家族,或多或少都受了劫难。近几年发生的大事,哪一件不是和这几大家族有关?柏家和甄家尚未有损,不过也快轮到他们了。欧阳家却是幸运,只是丢了一个太常卿的官位,死了一个老太爷罢了。陶家和赵家最惨,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受了最大的报复。你猜,下一次会是谁家受难,不,应该说,会是哪一堆人等着受死。是一个一个死,还是一群一群人死,从弱到强,逐一被灭掉。你认为这些都只是巧合吗?你就没问问百里长极,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陶家窃走南瞻堪舆图,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怎会落得死罪。经由百里长极接手调查后,他暗中使坏,给陶家打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簪花节那日,观景台烟火爆炸,炸死炸伤数百人,惊动了朝廷,南帝下令彻查此事,全程负责者也是他。最后结果怎样,赵家也被定了谋反的罪名,落得个陶家一样的下场。除去这两家外,最早前被这一罪责处死的还有单家,冯家,上官家。这些人的死,他难逃其咎。不管是翻诗案、堪舆图、观景台事件,还是当年楚嬛殿的失火刺杀,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样不是他做的。” 说到这里,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她要说的惊天秘密,就是想告诉我她们受的灾都是由长极造成,我虽也感到惊诧,可仍选择相信长极,且不说这些是不是真的,就算确有其事,一切皆因长极而起,那又怎样,这些人欠了长极的。 欠了人命就该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略略定了定心神,我揉着紧绷的太阳穴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一并都说了。” “你如此淡定,是不信我说的?” 我坦然道:“就算你所说的全是真的,而我也信你所言,但事实于你于我来说,知道所有真相也无任何作用。长极做什么,自然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他,无条件的相信。我之所以会答应和你做这场交易,目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知道的很多,长极他瞒着我不肯告诉我的事,由你来告诉我也是一样,我不想被蒙在鼓里。那日在宫中你托盛云姜找到我,放下鱼饵暗示我说,南瞻发生的大事很多都与长极有关,我心下好奇他到底是做了什么,遂答应了送你出宫,以此换取真相。可如今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陶絮儿愤愤道:“他做了那多害人性命的事,你竟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反问道:“那些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害得他双亲俱丧,难道他不应该讨要回来吗?。” 她怒喝道:“可我们是无辜的啊,我没有害过他,凭什么上一辈的恩怨要我来背负?” 我嗤笑道:“那你的父母亲做下那些事时,可有考虑过长极也是无辜的?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的话,这些事我也当做从来不知道,至于长极要做什么,只要他能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我不会阻止他。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我去揭发我的丈夫,说他是太子甫的血脉,他设好陷阱等着害过前太子的人去跳目的是为了百里甫报仇。你认为我会这样做?” 陶絮儿错愕的看着我,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他做的事会伤害到你所在意的人,甚至最后害了你自己?” 我冷笑回复:“我最在意的人就是长极,难道他要害他自己不成?至于我,他更不会害我。” 陶絮儿霎时便有些慌了,急急道:“但你可以劝他收手不是吗,难不成你要看着他残害更多的人,再犯更多的罪吗?” 我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回她,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信念,觉得我是能阻止这一切的人。我没那么重要,没这样的本事,就算我有也不会这样做。 陶絮儿悲色渐露,瘫倒在地,而后就抽泣起来。她身后那人似有所触,隐约间,我好像还听到了她的呜咽声。 我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趁着两人不留神,一下掀开了这位哑女的兜帽。 “你!!” 我惊恐万分,拼命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来。 哑奴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惶然,是我眼花了不成? 陶贵妃,陶染衣,她不是……死了吗? 我半天没有缓过神,以为是自己眼花,拼命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这张脸虽黑瘦清减不少,但分明就是陶贵妃。 我紧紧掩嘴,六神无主的往后退,退到树下没了退路,这才壮起胆子站直,直视陶家姑侄。 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我一瞬不瞬的盯着陶贵妃看,翕动嘴唇,咽了咽口水问道:“你,不是鬼?” 陶贵妃表现得比我还要惊慌,面如土色,嘴唇泛紫,凝着我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我遏制内心恐慌,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确认她是有温度的后,又立即收回手来。 我再次哑然出声道:“陶娘娘,你不是已经……死了的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捏住自己的脖子,还是咿咿呀呀,吐不出来字。 陶絮儿瞪我一眼,脚下生风,跑过去替她姑母戴好兜帽,将她脸重新捂严实后回头对我道:“别问了,她的舌头没了,与你说不了话。” 我惊诧不已:“她舌头没了?” 难怪没听见她说话。 我刚提步上前,陶絮儿又警惕将她护在了身后,生怕我会对她做什么似的,沉沉道:“你们都以为,她该躺在陶家的祖坟是。” 我没说话,只盯向陶贵妃,她像受惊的绵羊,怯怯弱弱的依偎在陶絮儿身边,面巾遮住她半张脸,只露出额头和一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又狡黠的眼,如今精明不在,尽是暗淡沧桑。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可现在她就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容不得我不信。 我还是难掩内心动荡,反复再三的追问道:“很久之前不就已经宣告陶贵妃殁了的吗,还说将她葬进了陶家陵园,可现在,怎么又活过来了?” 陶絮儿拍了拍陶贵妃的后背以示抚慰,宛如对稚儿一般,温声温语的哄着她。陶贵妃在藻燕宫那会儿神智便已受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如今疯癫不在,倒更像是个憨痴傻儿。 待稳定了陶贵妃的情绪,陶絮儿眼波流转,睇向我时目露寒光,咬牙切齿道:“都是听笙那个妖女做的好事,是她害的我姑母。自从她进宫魅惑了陛下,不但使我姑母失了宠,更险些要了她的命。” 稍作停顿,她又道:“那个妖女得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姑母拉下台送进了冷宫。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手段,进宫才短短几年就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夺走原本属于我姑母的尊荣。宫里那些狗奴才见高踩低,全为她所笼络。因见听笙厌恶我姑母,那群狗奴才们为了讨好她,攀上她这棵遮阴树,就变着法的去折磨姑母。得了她授意,留在藻燕宫侍奉姑母的宫娥,每日往饭菜里下摧损人心智的毒药,这也是姑母为什么会患了失心疯的原因。明明姑母已经失去所有,对她也再无威胁,可听笙还是容不得她。不但断了藻燕宫的炭木和吃食,就连药石也不再供给。姑母患病不得医治,久而久之身体也越发虚弱,以至最后卧床不起。尽管如此,但也还没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个毒妇便迫不及待的要准备她的后事。趁姑母昏死之时,割了她的舌头,发了丧钟,宣告她的死讯。” 她闭了闭眼睛,又咬牙将话说完:“听笙对你说,陛下特许让姑母葬入了陶家陵园。可实际上,她却是让人将姑母丢进了掖庭后院的枯井里,任由她自生自灭……可恨,可恨至极!” 她愤怒说完,扬手一掌拍在树干上,因为生气扭曲的脸,让她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骇人。手指紧紧抠抓着树皮,力道大至将指尖磨破,鲜血淋漓。 陶贵妃疯疯癫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她之前见我时说的那些藏头露尾的话,我一直都没理清楚,现在陶絮儿倒是与我说了个明白。可她是在我之后才见了陶贵妃,而那时陶贵妃早就疯得不知人事,还能把事情的起因经过与她讲得这样透彻吗? 等等,如果说这一切是听笙所为。那听笙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和陶贵妃之间有何恩怨?我想不通,听笙做这一切究竟目的何在,她是想做什么呢? 除了后宫争宠以外,她应该也没什么理由要对陶贵妃下这么毒的手,况且就争宠一事来说,以听笙的容貌和手段,陶贵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何至于斗到这一步。 就算听笙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对待手下败将一定要将其置之死地,那又为什么,她没有直接杀了陶贵妃,只是把她的舌头割掉,将她丢进废苑。 一方面留她不得,一方面又放出一线生机。她就不怕陶贵妃命大,没死在枯井被人救出后揭发了她?还是说,她已经断定陶贵妃必死无疑,再无生还机会。 以听笙在后宫攀位的速度来看,她绝非是什么无脑的花瓶美人,也绝非心慈手软之辈,能不动声色夺了陶贵妃的权,更能悄无声息送了她的命,足以说明听笙的心机手段,城府计谋,有多厉害。难道在此之后,她就一次都没去枯井探看过陶贵妃生死,就没有发现她被人救走了? 如今后宫由听笙统率,以她为首,她的眼线遍布了三宫六院,她若想知道什么,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而柏妃身边应该也有愿意为她效劳的人,充当她的细作,那她怎会对柏妃在背后做的事一无所知? 我侧目而视,与朵步对看一眼,随即缓缓问陶絮儿道:“既然你说是听笙将陶娘娘丢进了枯井里,割了她的舌头,那你又是如何发现端倪,救了她的?” 陶絮儿摇了摇头,怔怔道:“不是我发现的,是柏妃。柏妃救了姑母,暂时将她安置到了一处荒废宫苑里,我是后来才见到她的。赵家获罪,诛了亲族,我因只是府中侍婢而免于一死,但却不得不再次充入掖庭为奴。我在掖庭为末等奴隶,饱受摧残,几欲轻生。一次机缘巧合,让我遇到了柏妃,我拦住她的路求她救下我。她动了恻隐之心,就让我进了她的朝蓬宫当差,还安排我与姑母重逢。你受邀进宫,参加赏花宴时我能与你会面,看似是盛云姜在其中牵线搭桥,实际上也是柏妃娘娘所为。是她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去寻你帮忙,也是她将我姑母未说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转告给了我。” 原来如此,陶絮儿之前所言种种,果真不全是陶贵妃透露的,柏妃竟也费了不少口水。 安平娘娘是个才女,博览群书,知晓古今,尤其熟读历朝历代的后妃秘史,以前她闲来无事,也常常说与我听。提得最多的,就是前朝那些有悖人伦的皇家破事。譬如,某某高祖强占了某某亲王的爱妾,哪位太宗将某位大臣的姐姐妹妹和女儿全部收纳后宫,再有就是哪朝帝王有何特殊癖好……当说起本朝时,她无意间提到了柏妃,言语间多显鄙夷。 现在的柏妃,曾是太子甫的孺人,但在东宫并不得宠,甚至还被太子所厌恶,斥其家族是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鼠辈。 因记恨太子对柏家的轻蔑,也为永巩荣华,后来在那场宫变中,柏氏一族不仅参与了谋害太子甫的计划,还在太子甫死后,再次将柏妃送进宫。 柏妃生而曼妙佳人,南帝又自来好姝色,必是来者不拒,毫无避讳的立她做了自己的才人,一阶阶加封,就成了如今的柏妃娘娘。 这也不怪安平对她多有恶嫌,柏氏家族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不齿,卑鄙龌龊。柏妃从太子孺人成了太子老爹的才人,换做谁看都觉得荒唐。 像柏妃这样一个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背弃丈夫的人,做什么事应该都是以利益为目的,那她又是出于何种理由肯吃亏,帮一个对她毫无用处的人呢。 柏家与陶家的交情,会有这么铁吗。 我垂眸凝了凝神,疑道:“你们陶家,是不是拿捏着柏妃的什么把柄啊?” 陶絮儿一脸茫然,蹙眉看着我道:“你何来此说,当然是没有。” 我不禁好笑道:“那她为何要不辞辛苦的救你帮你,为了你们姑侄二人,不惜与听笙为敌?她做这些事,对她可无任何好处。而且稍有不慎,被听笙察觉,便会与之交恶,让自己陷入困境。柏妃明知个中利弊,却不选择明哲保身,而还是甘愿犯险。你说,她图什么?” 我说这话纯属是好奇,绝无其他深意。 陶絮儿愣了愣,似乎对此也有所不解,默了片刻才道:“许是因为怜悯,见人落难,心存不忍,施以援手罢了;也或是因为,我们有着共同需要忌惮的敌人,毕竟柏氏和陶氏曾为一伍。种种考虑之下,这才选择帮了我和姑母,答应将我们送出宫,还我们自由。但她久居深宫,又不甚得宠,行事多有不便,又加之害怕事发后牵连了母族,左右权衡后才找到了你。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 合适个屁,就是看我好欺负是! 柏妃怕事发连累母族,不肯出面,那我还害怕事发会拖累了长极呢。想送佛积恩德,却嫌山高水远,不肯送到西,中途再找个接手的,最后福报均分是。 东郭与狼 我在心里碎碎念了好一阵,真是后悔不该趟这趟浑水。 我记得那次赏花宴散席后,由于甄慎滋事寻衅,柏妃曾借着前来解围的契机单独见过我。如果是为了陶贵妃和陶絮儿而来,想旁敲侧击探我口风,看我是否已经答应,但她为何只字不提此事,反而莫名其妙问了我北邱的虫祟秘术。她意欲何为。 实在太麻烦了,这都是些什么破事。事情越来越复杂,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可我又看不明白,这一个两个都在打着什么算盘。 我一瞬不移地锁住陶贵妃看,她怯生生的低着头,不时也会瞥我一眼。 我只是心下奇怪,听笙为何要将她的舌头割掉,难道是为了阻止她说出什么秘密不成?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会让听笙那么害怕。我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心烦,索性作罢不理。 眼看天色渐渐晚了下来,临近关城门的时候,我绝然是不能多做停留的,得早些与她二人话别才是。 我从朵步那儿拿来早已备好的钱袋子,转手递给了陶絮儿,叮嘱道:“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盘缠,此行离开,没了银子傍身万万不行。往后路程,多加小心。” “不用,我有——” 她本欲推辞,犹豫片刻后,还是收了下来。她福身,甚是难为情的对我道了一句谢,声音又低又快。 我笑笑没说话,正要告辞,她却突然开口说道:“对不起啊。” 我驻足,问道:“什么对不起?” “很多事,都对不起你。” 我茫然不解,正视于她。 她抿抿嘴,淡淡回答道:“为我以前做的那些事,跟你说声对不起,若今后还有对不住你的事发生,趁现在有机会,也对你说声对不起。” 滞了须臾,她嗫嚅又道:“那年在宫中御花园里,你低头赏花时被人推了一把,险些跌倒砍在石台上。在背后推你那人,其实是我的的丫鬟,是我令她这样做的。” 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还真有这回事。 原来当初从背后偷袭我的那个蒙面姑娘,竟是受陶絮儿指示,我当时一度以为那是步六孤元乞派来暗杀我的。还在心里暗暗嘲笑过他一番,笑他派来的刺客,一个比一个弱。今日陶絮儿若不说起,我都快忘了。 她见我蹙眉思虑,以为我是在生气,遂又面红耳赤的跟我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我摆摆手,朗笑道:“嗐,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以前你对我做过的事儿,我早就不记得,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小气爱记仇的人。谁还没使坏过,人都会犯错的。罢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现在才来算账也算不清了,我总不能再揪着她不放,打一顿出气。 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善类,那时我和陶絮儿斗归斗,但可从来没让她占到过我半点便宜。她是嘴巴厉害,顶多就是说话伤人些,用言语攻击我一下,实际上也没对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反而是我,嘴毒手也狠,我还打过她两耳光。仔细算起账来,我还真受不起她这几句道歉。 陶絮儿垂了垂眼睑,浓睫蹁跹,又赧然失笑道:“没想到,我以前处处针对于你,经常拿话噎你,讽刺你,到头来,却还得厚着脸找你帮忙。不管你是出于好心,还是因我之前给你的诱饵你才答应帮我。总之,还是谢谢你,谢谢你帮我逃离了那个牢笼。” 她说得艰难,哽咽连连:“我自小跋扈,傲气,由于这臭脾气,让我没什么真正要好的朋友。我虽有宴臣和盛云姜同行,但我深知,她二人也并非要与我交心,赵青鱼也对我爱答不理的,没把我当回事。至于我那些姐姐妹妹们,更是阳奉阴违,没一个能说真心话。所以每次看你和于归允康打打闹闹,我嘴上说烦,其实真挺羡慕的。你们会彼此安慰,替对方打抱不平,真的很要好。还记得你才来南瞻时,我也曾想与你为友,想诚心待你的。可你不屑理我,只和于归走的很近,还总护着欧阳允康。为了她们俩,你事事与我作对。云姜说,你那是看不上我,不愿与我为友。我又气又恼,为此,我狠狠记恨过你。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好了,我一定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再不那样霸道,如此,说不定你我还真的可以成闺中密友,就像你和于归允康那样。” 难得,这些话居然是从陶絮儿嘴里说出来的。 四下静谧,皆在沉默。 我定定凝着陶絮儿少焉,后又问道:“那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决定去哪儿?” 她叹了口气,启齿说道:“去鲁国,带着姑母去投靠宴臣。” 我不解,追问道:“你们要去鲁国?为何不去陶若那儿。” 陶絮儿缓缓侧过脸,面露怯色,杏目虚虚阖着凝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凄然苦笑,自嘲道:“我那个好弟弟,端正肃和,铁面无私,为了他的节义,都能将全家送上断头台。而我现在,又是私逃出宫的,怎敢去寻他,莫是要等他将我押回来,也对我实行一次大义灭亲不成。” 嗯,这倒是真的, 大义灭亲的事,陶若定然做得出来。 我道:“可南瞻和鲁国开战,宴臣自身难保,你们现在还去鲁国,是不是不太恰当。” 她讪讪然道:“可比起去小六那儿,我更……”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陶贵妃打断了。陶贵妃发出呃呃呃叫唤声,魔怔一般拽着她的胳膊使劲儿摇晃,圆睁着眼,满脸惊骇。 “姑母,你这是怎么了?” 陶絮儿一把将她抱住,宽慰不停:“别怕别怕,我在呢,我在。” “呃呃呃,——呃呃呃——” 陶贵妃眸中尽是悚然,因为没有舌头,就算大张着嘴也只能发出呜呜呃呃的声音,什么都说不出。她伸出手指,哆哆嗦嗦的指向我身后的树林,像是看到了什么。 这里是树林,她是看到了虎还是豹,竟吓成这样。 心猛地一颤,壮着胆子迅速回头看去,定睛扫视四周,并无任何异样。 朵步提灯走至我身旁,我拧过身正待松口气,却忽听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淅淅索索的响动。 我下意识的挡在朵步面前,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不速之客,陶絮儿也拉着陶贵妃往后退,神情紧张,不安道:“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我手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凝神辨别,“这声音像是人为所致。” 我对陶絮儿使使眼色,小声吩咐,让她抓紧时间带着陶贵妃离开,“我给你们准备的马车就在官道旁的驿站里,人到了,自会有车夫来接应你们。” 她目露感激,对我颔首致意。 倏而,林中传来——嗖——嗖之声,我尚在错愕,那箭已经飞了出来。 “缺缺小心!!!” 朵步惊呼,反手一把将我推开,我与她两两倒在地上,躲过这一支猝不及防的利箭。箭从我们之间擦脸而过,直直钉入树中,我匍在地上,惊魂未定。 “是刺客,一定是听笙派来的!!” 陶絮儿尖声吼完一嗓子,拽着陶贵妃拼命往大路方向跑去。 我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查看朵步情况,我来不及察视她是否受伤,只得匆匆拉起她往马车方向奔去,车上有我备着防身用的弓箭,有了弓箭,一般的刺客和毛贼,我还是能对付得了的。 一边跑,我一边问道:“那箭伤到你没有?” 朵步脸色苍白,冲我摇了摇头。 那一箭来得防不胜防,若不是朵步眼明手快将我推开,只怕我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我们在林中飞奔,动静越来越大,惊起了栖息在树梢头的宿鸟,扑腾乱撞,乱鸣声此起彼伏。 等好不容易回到了大路上,眼看马车就在前方,我心下一喜,加快步子往前冲。谁知人还没到车前,却教陶絮儿给抢了先。 我招手狂呼,让她不要急着驱马等我们上去。 “陶姐姐等等,我还在这儿——” 她充耳不闻,扬鞭赶马,临行之际,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没说。马吃痛嘶鸣怒号,高高抬起的马蹄猛地落地,便扬长而去。 我错愕的怔在原地,欲哭无泪。 没想到,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真实存在。 立时,不知是从哪儿窜出几抹漆黑魅影挡在我们面前,拦住了去路。 一共四个人,夜服蒙面,手上长剑反光,在夜中烁烁熙熙。 我又惊又骇,将朵步藏于身后,睇着几人,厉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没人回应,只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四人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略略颔首后,其中两人提剑朝陶絮儿她们奔去,我阻挡不及,剩下的两个便举刀朝我们劈来。 我一壁护着朵步,一壁忙着应付这两个刺客,我手无寸铁,拳脚功夫又仅会一点皮毛,打起架来我是十分吃亏。 若我有弓箭在手,也不至于会这样惨,被人逼得节节告退。 很奇怪,这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对我下死手,一刀挥下来,却又会立刻偏开了刀锋,与我打斗,像是只为了困住我不让我离开这儿。 我扫视四周,准备伺机而逃。 还没待我瞅准机会逃离,一把刀便架在了我脖子上,使我动弹不得。 “缺缺——” 朵步话音未落,另一把刀也架到了她脖子上。 “都别动!” 幕后戏 “哪里来的毛贼,竟也敢来劫持我,都弄清我的身份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我不仅是南瞻的景王妃,而且还是堂堂的北邱公主,是南北两国联盟的重要使者,金贵得很,是你们惹不起的。” 无人回应,好一阵沉默,看来是心生怯意了。 我趁热打铁,继续道:“若是因为你们让我有个三长两短,致使两国开战的话,到时候,饿殍遍地,生灵涂炭,那可就是你们的罪责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因你们遭殃,你们担当得起吗!,怎样,是不是怕了,怕就快些放了我。不然,不然有你们好瞧的。” 我扯着脖子恨声威胁,仍是无人回应。这两刺客竟丝毫不为所动,看来不是胆怯,而是耳背。 朵步于我身后冷叹吱声道:“省点力气别叫了,他们不会伤你的,若真要取你性命,一早就动手了。” 我歪头瞪着朵步,这种情况下,我能做的不也就是放几句狠话吗,总不能像待宰的小鸡崽似的,干等着受死什么都不做。即使这恐吓毫无作用,可在气势上是不能输的,先亮出身份震一震,万一奏效呢。 朵步不甚在意我传递给她要她不要泄我底气的眼神,犹自正色道:“用放狠话,事先亮出身份的方式来恐吓对手,其实是没有一点用的。别人若是不知你身份,何苦来寻你麻烦,就是因为知道你是谁,才犯得着要对你下手,所以,你是威慑不住他们的。还有,饿殍遍地这个成语,用在这里不合适,你用错了。” 我的眼角和嘴角都抽搐得厉害,几近中风。 我翕动嘴皮,幽幽道:“好的,谢谢,我知道了。请你闭嘴!” 平日里,我很想朵步能多说点话,可现在,我真想给她灌一碗猛药,把她毒哑! 我无比丧气的扭过我高贵的头颅,高抬起下巴,虽想表现得再硬气些,但这明晃晃的大刀冰冰凉的贴上我脖上皮肉时,又让我实在硬气不起来。 挟持我的这个刺客,莫不是个新入行的杀手,不仅心不够狠,胆子也不够大,他那握刀的手一直在发颤。搁在我肩膀上的尖刀,因着他手抖的缘故,时不时的猛戳过来到我耳朵边擦上一擦,刮掉我几根头发。就是我有再好的心态,也得崩了。 “不是我说,刀口舔血的刺客,杀人绑票不是你得心应手的事吗,怎么你连作为刺客最基本的镇定都没有,你握刀的手能不能好好的不抖,你这刺客当得也太敷衍了些。” 我垂眼盯着那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努力遏制心下恐慌,将脖子微微往后缩了缩,他的刀半点退回去的意思也没有。 我白目,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里,拔高声量提醒我身后之人道:“你是练过的,握刀的爪子可得稳些,千万不能大意了。你要是敢伤了我,那你一定是活不成的。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就请你把刀挪开些,远离我的脖子。” 趁我说话间,他的刀竟又往前近了一分,已然抵在我的咽喉处。 算了,还是保命要紧,骨气什么的以后再说。 我清了清嗓子,堆起笑脸,怯生生道:“大哥,有话好好说,莫要生气,万事都好商量哈。你们是谁派来的呀,又是所谓何事而来?目的是要钱还是要命?如果是要钱的话,那你们大可以开个价,只要放了我们,待我回了王府定会差人给你们送来。我保证,我出的价一定会比你们的幕后指使者给得还多,翻十倍给你们——怎么样?很划算的买卖对?” 两人依旧不吭声。 我的话一向很多,不分场合的多,且心里越害怕我就越爱用说话来壮胆,偶尔也用来与人周旋拖延时间,方便我伺机逃跑。这一点朵步是知道的,所以她只略微提醒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后,便不再劝止,任由我絮絮叨叨。 但这刺客听我说话却是颇不耐烦的,我话还没说完,他终是忍不了,压低嗓音冷斥我道:“住口,少说话!” 我闻声闭嘴,静默了一会儿。 看情形,他们之所以没为难我,应该还是碍于我的身份,知道伤我不得。想来,这些刺客真正目的不在于我,而是为了陶贵妃姑侄。 既如此,那这些人该是宫中派来抓捕掖庭罪奴的侍卫。可如果真是侍卫,又何必蒙面?既不是侍卫,就该是仇家追杀。想不明白,真是十分的伤脑筋。 但最让我伤脑筋的是这两个宛如蠢驴的杀手,要是怕我阻拦他们抓捕陶氏姑侄,他们大可以将我拍晕丢下不管不就省事了,何必多此一举还专门留下两人来看守我呢。 话说回来,这刺客的声音,我似乎是在哪儿听过。由于他说话太快,而且吐字不清,我刚才没太听真切。 我苦想无果,在须臾呆滞过后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了朵步,朵步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却是未曾注意我在给她使眼色。 我将视线从朵步脸上移开,没话找话,试图引那刺客再次开口,遂道:“我觉得,你们既不要财也不谋命,那还不如现在就放了我们……咱们就这样干耗着也没意思,各自退一步,我当做没碰到你们,你们也当做没逮到我们,该干嘛干嘛去。放心,我是绝不会拦着你们执行任务的……”我的话又没说完,他便抬手捂住了我的嘴,这次连声呵斥都省了。 我气恼不已,大力甩着脑袋道:“拿开你的臭手!” 他自充耳不闻。 我最不喜与生人触碰,尤其是这种对我有害的生人,而且他竟敢来捂我的嘴,实在放肆!于是我张嘴便咬了下去,狠狠咬在他的虎口处,力度很大,足以咬破皮肉。 他吃痛,发出嘶的一声,猛地将手收了回去。他应该是恼了,大喘着粗气,却强忍着没对我怎样,只是这刀重新架回我脖子上,且握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愕然,呵呵干笑,赶紧赔礼道歉。 未闻刺客答复声,只听前方传来瘆人的阵阵惨叫,犹如野兽被扯痛骨肉发出的疼恸。 这声声惨叫是陶贵妃的,我能辨得出她的声音。 许是之前那两个刺客追上了她们,让她受了惊吓。可为何只听得她的声音,却是不闻陶絮儿的? 陶贵妃撕心裂肺,凄惨到不能复加的哀嚎,飘荡于幽邃山林,似白猿哀鸣,使人毛骨悚然。 我屏气凝神,想听出声音方位,可这悲音却戛然而止,隐没山中没了响。风吹过,秋叶落,已再无动静。 陶贵妃和陶絮儿,她们是晕了,还是都死了? 正思索时,后脑勺突遭了一记重击,我眼前霎时白茫茫一片。 那刺客松了手,我站立不住,晕眩的朝着地面倒了下去。倒地时,听见了朵步的惊呼,以及刺客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 昏过去不知多久,我逐渐清明过来。只觉有道白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刺得眼睛生疼,我想抬手遮住眼睛,可又使不上力气。 缓缓睁开眼,天仍未亮,四周寂寥萧瑟。 吃力翻了个身,后颈酸痛难耐,索性继续瘫着不动。我侧卧在潮湿的地上,迷眼半睁的望向天幕,等完全清醒了,张口唤了两声朵步的名字,但并无人应我。心下一紧,连忙翻身去寻,方才起身,便发现朵步就躺在我脚边。 我将她推醒,然后拉上她心急火燎朝着大路方向奔去。 越靠近大路,越觉得不对劲,大风刮来,风里混杂着淡淡腥锈味,似有若无。准确来说,应该是血腥味。 奔走间,朵步陡然停住步子立在了原地,我拽不动她,回头不解问道:“为何不走了?” 她没回我,目光下移,睇向了路旁的草丛里。 我在夜里视力不是很好,不太能看清东西,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朵步慢慢掏出火折子,蹲身下去,照亮了她脚边。 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脚,正踩着一只手……那手里还紧握着一条长鞭,那是我放在马车上的防身武器。 是谁,陶絮儿还是陶贵妃? 我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冷颤,暗暗握紧了拳头,死命咬着下嘴唇,哪怕不去证实,我也已经猜到了大概。 我迟疑少焉不敢动, 尽管害怕,还是硬着头皮走近前去。脚踩断树枝的咔嚓声,异常响亮。 草丛覆没处,浸在血泊里的人,正是陶絮儿。 她那本就疤痕遍布的脸上,如今沾染上半干未干,黑红腥臭的血渍,乍一眼看去,如同鬼魅,好生瘆人。 她的眼睛尚未阖上,仍是圆鼓鼓的大睁着,一如往昔,她与人斗气时的蛮横模样。 我深吸口气,忍着心下惧意,不疾不徐地蹲下身去,伸出手,颤巍巍的将其眼睛合上。 陶絮儿的身子早就凉透了。 朵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回头对她笑笑没说话,她以为我在为陶絮儿的死难过,其实不是。我早说过我和陶絮儿并无多大情分,何况这人实在不值得我交心。我肯帮她的最初目的,也是存有我的私心,我们各有所需罢了。她的死虽与我无关,但也不能说心里无一丝一毫波动,毕竟也相识一场。 我和朵步找遍了周围,却怎么也找不到陶贵妃,她莫不是还活着。那些刺客为何只带走她,单单杀了陶絮儿?究竟是什么人耍的把戏,到底意欲何为。 前生忆 这事我只琢磨了片刻便决定放弃,这与我无关,我何必多想。反正我是看明白了,知道越多越危险,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安全。 我和朵步合力将陶絮儿从草丛里拽出来,准备去找个地方把她安葬。还没喘匀气,立时,却听见身后林中有拔剑出鞘的刺啦声。 不是,怎么还有刺客!到底有完没完! 我勉力苦笑,十分后悔捅了这个马蜂窝,这刺客刚走了一波,又来一波。陶絮儿还真是有本事,树敌不少啊,那么多人想要她死。 转念一想,她死都死了,这刺客再来,只怕也不是为她。若不是因她,那应该就是冲我来的。 随着脚步声的逼近,朵步也有所察觉,待要转身,我一下按住了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嘱咐道:“别回头,装作不知情的到我身后来,我护着你。待会儿寻着机会你就跑,千万不要迟疑。” 她不语,狠瞪我一眼,然后松开了拽陶絮儿尸体的手,不动声色的移步绕到我面前,我知她是打算替我做掩护,想让我先跑。我凝她一眼,来不及感动,随即抽走了陶絮儿手中的鞭子,拉着朵步撒欢的跑。 我俩就像两只被野狼盯上的鹿,铆足劲儿,拼了命往前冲,也顾不上回头去看身后到底有几只狼在追,只是听得刀剑劈风,甚是骇人。 我记得出城不远的地方便是驿站,平日里传递军事情报的官员会在此食宿、换马,因此驻守的巡兵便常在官道上巡逻清路,怎么今日却是一个人都不见! 原本沿着一条路跑我还没那么害怕,可眼前忽现出两条路,一左一右,分做东西,我是个路痴,出门从来不分方向,如今出现两条路要我做抉择,我却不知要选条能保命,心下反而恐慌起来。 我咬唇犯难,正犹豫该选哪条路时,朵步却先我一步做了选择。她顺势将我推向了右边的路,她自己却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跑的极快,我唤不住。 往身后瞥一眼,歹人将至,心一颤,也顾不得那么多,提步开跑。刺客既是因我而来,朵步不跟着我,反而还更安全些。 不知是不是我在慌乱之中跑错了路,路由宽变窄,由平变陡,最后误入了芦苇荡。天已大亮,就是躲进芦苇丛里也是没用。 过人头的芦苇遮住了光线,使前路昏暗,我看不清路,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试探,最后踩进了粘人的泥洼里,鞋陷进拔不出,索性丢了鞋光脚跑。芦苇叶刮破脸皮,疼得我泪眼婆娑。也许也不是疼得,多半是因为怕。 没想到此番出城,会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而此时此刻,令我万分痛恨的不是这烦人的芦苇,而是我脚上系着的银铃。铃铛发出的叮当声成了刺客追我的指路信号,不管我跑到哪儿,他们都能很快追上,偏偏这铃铛又系死在我脚踝上,现解也解不开。。 我挥舞手中鞭子,在乱蓬蓬的芦苇荡中铲开一条路,芦絮被抽得满天乱飞,像飘飘洒洒的雪。 好奇怪,这个芦苇荡,我明明是第一次来,可为何会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快速回头探一眼追来的杀手,然后回首再继续跑。 我有种预感,前路绝不是什么逃生通道,纵使心里很想调换方向,可脚却是不听使唤。 路的尽头不是驿站,竟是一个湖,我步子迈得急促,险些一头栽了进去,辛亏止步及时。 我站在湖边,放眼望去,唯见寒湖碧波荡漾。 果然,这真不是什么逃生通道。 跑了这么久,我早就累得半死,已无力再做挣扎。趁弯腰喘气的功夫,这群人也追上了。 定睛一瞧,嗯,刺客不多,不过六七人而已……好,我已开始感到绝望了。又慌又怕,哭都哭不出来,想喊救命,可荒郊野岭,喊破喉咙也是没用。 待气喘匀,我站直身子睥睨众人,甚是豪迈的开口道:“说,你们是想生擒活捉,还是打算就地正法?无需迟疑,动手。” 几人闻声竟真的往前一步,刀面反光,我立刻认怂后退,声音微微发颤道:“在我死之前,可否告知一下,你们又是谁派来的?和之前那几个刺客不是一伙的吗?” 刺客们面面相觑,皆不回我。 “哑巴了?为何不说话。” 我将鞭子抵在胸前做提防状,一边后退一边警惕的盯着几人,待退无可退,只能在甲板边缘线打住。 前面是歹徒,身后是深潭,横竖是没活路了。 这些刺客也是莫名奇妙,步步紧逼却又始终不肯挥剑动手,像是故意逼着我去跳湖似的。我以前虽然也被人追杀过,但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怪异。 他们不动手,我却是沉不住气了,一鞭挥下去带倒一个,继而便展开了这场搏斗。 这些人和之前那两个蒙面刺客不一样,前两个只是拦住了我,当前几人是要命,但对我拔刀相向的同时,却又只使刀背,架势大得瘆人,似故意唬人。 但这些不过是我的猜测,他们是否真要留我性命,我根本拿捏不准,若不如我所想,只怕转眼就丧命于此。 事实证明,还是我多想了,他们是真打算要我的命。这一刀一刀挥下来,没伤着,也被吓着了。 可叹我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莫再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可就跳下去了哈!” 我本以为他们是要活捉不会任由我死,谁曾想,我的警告竟正中人家下怀,几人对视一眼,再次举刀紧逼。 我节节败退,踉踉跄跄退至水边,待退无可退方才收住步子。 我偏头匆匆瞥了身后茫茫湖水一眼,再回头恶狠狠扫视用众人,与其死在乱刀之下,还不如跳进湖水,虽水性不佳,也尚有一线生机可留不是。 可我横不下心,望着湖跃跃欲试,就是不敢。低头抬眼间胳膊上就挨了一刀,片刻呼痛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人攘进了湖。 这些刺客没有跟着我跳湖,看来,他们还真打算以这种方式解决我。 我无语,杀人的方法千千万,何苦逼我选择这种于我而言最为痛苦的死法! 我命里定然是对水犯冲,来南瞻数年,几度掉水,几回在生死边缘徘徊,次次都是九死一生。前几次是命大,没死成,只望这次也能同样走运,水鬼照旧不留我,阎王依然嫌弃我。 胳膊上的伤口不深,只是被划破道小口子,却也有止不住的血水往外冒,血在水中打着圆圈溢散,如云似雾,如红绸舞带一般飘逸。 等我坠到水的更深处时,心里反而没了先前的害怕,逐渐冷静下来。 周围变得昏昏暗暗的,睁眼探物越发吃力。湖水就像是一双大手,扼住了我的咽喉,蒙着我的口鼻,还拖着我的腿不停往下拽。这感觉就像被梦魇缠绕,想醒不能醒,想睡不能睡,只剩无助恐慌。 我浮沉在水中央,费力蹬腿拼命往上游。 没有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 好不容易扑腾上去,眼看就要浮出水面,偏这时,我头疼的病又犯了。 头很痛,史无前例的痛,一下子抽去我所有的力气,水的重力拖着我的身体再次往下沉去。 我如萍叶,无枝可依,顺水而漾。 耳朵里突然响起了银铃声,这很诡异,在水里铃铛怎么可能发出声音来呢,想来,应是我幻听了。 铃声越来越大,我头疼欲裂,脑海里冒出来好多人和事。和以往一样,在危急时刻,我想的没一件是正儿八经的重要事,全都是不着调的琐事。 阴天、晴天,变换不定,春时、夏时,不可定拟,我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目睹一场新婚大喜,看到有人沙场殒命。 我恐极,奋力睁了睁眼,再次闭上,看到红枫白雪化作灰烬,亭台楼阁成了残垣断壁…… 耳里嗡嗡直响,像灌进了佛堂里的诵经声,木鱼声,还有从宫墙内传来的刀剑声,厮杀声。 各种声音纷沓而至,实在凌乱极了。 昏沉间,眼前又闪出些零碎的画面。 火光照亮了一方空地,映出空地上的一抹绿意。这抹清凉绿意,处于此刻灼人的熊熊烈火中,格外的不应景。 仔细辨认,那绿意,应是名女子。 偌大的空旷场地,只独见她一人身影,她背对着我,我瞧不清她的模样。 可我感觉得到,她离我那样近,近得好像我伸手就能触碰到她一样,可当我一伸手,她又立刻移去离我好远好远的地方站着。我讪讪收回手,只刹那功夫,不知从哪儿射来的一支穿云箭,正正射中她的胸膛。 我看着她缓缓倒在青石板上,然后被吞入大火中—— 我呆滞的定在原地,万籁俱寂,唯见大火燃烧,火光亮得刺眼。 慢慢的,空地上人多了起来,人挤人的排列着。我照旧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清楚的看到他们手里血迹斑斑的长戟软剑,甚至能听到一滴血从剑尖滑到地上的滴答声。 我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抵只是人的本能反应。 这一切,似乎不关于我,却又像关于我。 画面再变,前一刻我还站在雪地里仰起头看雪,一转眼,又成了我被人从水里捞起,趴在某人背上的场景。 我断定,背我的人就是我的丈夫长极,因为我似乎能嗅到他身上清新如竹子一般的味道……这气味让我无比眷念,以至于我都不想再挣扎,打算束手,想要安逸的关上眼帘,沉沉睡去。可当我偏头看清他的脸后,我又惊得睡意全无。 他不是长极,甚至不是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 “你是谁?” 他没有答复我,只轻轻将我放下地,然后伸出手触摸我的脸颊,我竟没有反抗。 我定定凝着他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这双眼睛,好漂亮。 眼前画面如泡沫溃散,那人消失不见,刺骨的湖水使我清醒了须臾, 贪得岁月陈年事 铃铛声还是在我脑海里响个不停,且越发大声,这令我痛苦不堪。 我微眯起眼,晦暗不明的水下,隐约瞧见一点红影朝我飘来。 若不是我此时身在水中无法张口,只怕方圆十里之内都能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那是个什么东西啊,莫不是水鬼索命来了? 我想跑,但扑腾两下后便停下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划水,而且也无处可逃。我的四肢,僵硬得都不像是我自己的。 看来今日我是难逃厄运了,不管是被刀砍死,被水淹死,还是被水鬼掐死,横竖都是个死,总之躲不过。 待我释怀了生死抉择,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我就这样圆睁着眼盯着那点红影向我靠近,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吓得连闭眼都不会了。 就在我准备好等着被水鬼掐脖子时,又应了绝处逢生那句话,这“女鬼”不是来索命的,反倒重新点燃了我求生的斗志。 我认出了她,她是羌笛!! 我与羌笛只有数面之缘,我们不算朋友,也绝不是敌人,她曾经还救过我一次,想来我又得欠她一次人情了。 羌笛在水中游刃有余,真就像鱼一般灵活,不多时,已然游近我身边,我几乎喜极而泣。 她嘴角上扬,冲我淡淡一笑,然后拉住我的手往水面游去。 我紧紧回握着她的手,半点不敢松动,哪怕现在的我已经精疲力尽,意识涣散,还是抓稳了这最后的活命机会。 —————— —— 我好像睡了好久好久,这一觉,很耗心力,使我精神萎靡。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我又不知道自己梦的是什么。 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见风声。我怕极了,比沉在水下还让我感到恐惧。 这醒不过来的梦,就像一个关住云雀的铁笼子,而我就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雀。我看着笼子外面的一切,拼命挥动翅膀想要扑出去,可用尽全力,即使折断了翅膀,那坚固的铁笼子还是纹丝不动。 我逐渐放松下来,不再急于找到突破口,我试着走出梦境,等头不再那么疼时,方才得以重新张目。 转动眼珠,左右探视,陌生的房间里不见一人身影,而我此刻就躺在一张冰凉凉的床上。 这是个什么地方!? 我记得是羌笛救了我,那这房间的主人应该就是羌笛,不知她人去哪儿了。 我伸手摸了摸衣服,衣服都是干的,浑不似落过水的样子,心下大惊,赶紧坐直起来察看自己衣物是否穿戴整齐,见无异样,这才长舒了口气。 我试着唤了羌笛几声,无人回应,遂翻身跳下床,光着脚朝着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无奈,门被人从外面闩死了,根本打不开,我又去推了推窗户,依旧无果后,只能暂时放弃。 这像是间书房,装饰朴素无华,但又十分典雅考究。放眼看去,桌子上、架子上皆摆满了书,书案上整齐摆放着砚台纸张,笔架上挂满了笔,似才洗过,尚未干透。香炉里青烟不断,于屋内袅袅萦绕,香味极其清新淡雅。 我游了一圈下来,发现这儿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没有,连口水都没得喝。这儿的书全是古籍,随手翻开一卷,却是一个字也不识,这字不是汉字,也不是北邱文,反正是我不认识的字,弯弯曲曲,扭来扭去,看得人头大。再翻开一卷,仍是如此。 我扔了书,重新跑到门边扯着脖子大喊:“有没有人啊?好歹来个人招呼我一下呀,我醒了!!” 还是没有人理我。 我转身,无精打采的踱到书案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笔架上的狼毫笔,三拨两不拨的,便将那笔给拨掉了。 笔掉到书桌底下,我弯腰去找,一探头就撞在了桌沿边,磕痛了脑门儿,伸手去摸痛处,却不想一抬手挥翻了装满水的洗笔皿,皿里的水尽数洒进了书案边装画轴的大白瓷缸里。为了防止画被打湿,我赶紧把里面的画都给抽了出来,手忙脚乱之际又推倒了画缸—— 我凝着那被我砸得四分五裂的画缸愣了好一会儿,脑袋里飞速计算,得赔多少钱才能了事儿。沉默良久,扶额哀叹自己的笨手笨脚,我简直能把自己蠢哭。 我重新探身下去,一幅一幅的拾起地上的画,回首时偶然看到桌子脚下的一本画册,封面是两只立在栀子花丛中的鹧鸪鸟,画的极为传神,栩栩如生,我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过去。 我跪坐在地上,慢慢捡起那本画册,鬼使神差的打开了第一页。 泛黄古旧的纸上,画的是个梳着总角发髻,身穿鹅黄襦裙,挽起衣袖在荷花池里摘莲蓬的少女。她身后跟着两个眉头紧锁,神色凝重的婢娥,像是担忧她会跌倒,张开手做着搀扶动作。 又一页,还是那个少女,只是面画上多了一座佛像,以及佛像下方,一板一眼认真敲木鱼念经的小和尚。仔细看,那小和尚也不是很认真,只是装的认真而已。他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斜视大殿左边,看往靠着柱子打盹儿的少女,嘴边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看得起劲儿,便一页一页翻了下去。接连四五页,都是少女和小和尚之间的各种趣事。有一幅最是有意思,画的是两人同席而坐面对面吃饭的场景,少女的筷子伸向了小和尚的碗里,不知是在给小和尚添菜,还是在往外搬菜,只见少女眉开眼笑,一脸的得意,而小和尚则是嘟着嘴,气鼓鼓的盯着少女,一脸的无奈。 画面诙谐可爱,十分逗乐。 再一页,画风突变,转喜为悲。 红豆树下,少女掩面哭泣,而她对面的小和尚也难掩脸上伤心色,怅然的凝向少女,两人应该是吵架了。 由着好奇心的趋势,我又翻开了下一页。 这次场景,是在佛堂里。 佛像前全是盘腿打坐的沙弥,手持念珠,闭目诵经,小和尚坐在这些沙弥中间,而少女杵在人群之外,手里抱着一个木鱼,眸中含着泪,看起来很是悲伤。 再下一页,是婚嫁场景。 看排场,还不是普通的民间嫁娶,高高悬起的两面旗帜上,一面题着齐,一面题着梁,原来是两国盟姻。 原来伤心不是因为吵架,而是为了分别。 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簇拥着一辆极尽奢华的婚车,行驶在宽阔平整的街道上,车后整整齐齐排列着端持各种金器的宫娥和内侍,再之后便是佩刀的侍卫。街两侧站满了人,携幼扶老,翘首以待,是前来观礼的百姓。这画面好不热闹。 车帘被卷起,能看到少女一身红装,端正的坐在车里头。她举着雀翎扇子,遮住了脸,使人看不清她脸上是何表情。 这画里画的,我看着怎么像在讲缘木和尚和铭华公主的故事。 下一页,红绸遍布的新房之内,只见少女一人。 她独自坐在喜床上,照旧用却扇遮住脸,但能看到她一双泪眼和紧蹙的细眉。她坐姿笔直,十分僵硬,似有不安。 又一页,少女已经放下却扇,露出一张涂了厚厚脂粉的脸。她坐到窗口,推开窗纱,趴在窗沿边出神的看着夜幕。 我迫不及待的翻到下一帧,这一页,少女回头,羞怯的凝向门帘处,和一位同是红衣的少年对望。 虽说在画纸上,画中人不讲写实真切,不好细分美丑,但我也能判定,这是个模样生得俊俏的少年郎。 窗外的天幕上,繁星点点,还有流星划过。 自此,画册里的故事开始着笔于少女和她的新婚丈夫。随后的一帧帧,一页页,画的都是他们的日常琐事,再没出现过小和尚。…… 画里,丈夫会为妻子描眉,给她挑选首饰,给她买糖人,会教她骑马,带她去打马球。月夜下的栀子花园里,他深情款款地送上一大捧栀子花、在人流如织的街市上,他买来一个胖胖的大阿福逗她开心。 他们去看烟花,五彩斑斓的烟火下,他带着狐首面具低头看着她,她仰起头与他对望,眉眼弯弯。 他背着她走在挂满花灯的长街,她手里提着一盏花灯。 樱花林里,他折了一枝粉白樱花簪进她的发髻里,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绿草茵茵的河边架起了火堆,火上烤着的不知是麻雀还是鸡,她乖巧的依偎在他身边,他温柔的给她擦脸。 看得出来,少年是个不错的丈夫。 翻完这几幕时,我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郁闷,但我又不知为何要郁闷,按理来说,看这么甜的故事我是不该郁闷的。 这画里头发生的事令我头皮发麻,因为这些事,我和长极也曾一同经历过,虽不是每件事都能完全重合,但相似度实在太高,让人不得不觉得诧异。 又一页,画风又变。两人不知为何招来刺客追杀。两人被追至一片芦苇荡里,在打斗中,她替他挡刀受了伤,不慎跌入湖,他随着她跳进水,湍急的水流卷着两人漂往水深处。这一幕幕,看得人心惊胆战。最后,他还是捞起了奄奄一息的她,背起她,匆匆的跑往医馆。 就在此刻,我猛地反应过来,画里少年的脸终于被我看清。这分明,就是我脑海里浮现的那个人,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 我快速的翻着画纸,纸越翻越薄,心情也随着画里的事起起落落。 这里画的,都是我之前在水中时看到的事。 再翻开,一场浴血厮杀跃然纸上。入眼皆是身穿甲衣、举刀乱舞的护卫,一着银甲,一着玄甲,他们分做两拨,个个面目狰狞,剑拔弩张。在两方士兵身后,都有一位骑在马背上的指挥者。同坐马背上的两人,我只认出一个,便是那位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张弓,弓上有一支搭好的箭。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一股寒意从我心底生起,逐渐泛遍全身,最后涌上指尖。 我忍着这股子刺人的寒意,笨拙的往后翻。 后一页——大火吞没了一抹“绿意”。而这抹绿意,在她胸膛上,果然也插着一支箭。 我颤抖的手艰难的翻着纸,往后一页,竟是空空如也,我再翻,依旧空白,我的手不受控制的抖动,心里很害怕,也不晓得为什么害怕。我陆续翻开了后面十几页的纸,无一例外,全都是空的,什么没有。 在这残缺了十几页的画纸中,到底都讲了什么。那个身穿绿衣服的女子,究竟是谁?是少年的妻子,还是另有其人,若真是她,少年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妻子,他们明明很恩爱。 我瘫坐在地上,怔仲许久。脸上冰凉凉的,一伸手,触到脸颊上的一片湿意。 我哭了?为什么?我为何这么难过。 吱啦一声,房门被推开,是羌笛。 她怒目圆睁,气势汹汹朝我走过来,一把夺走我手里的画册,冷冷问道:“你都看完了?” 银铃藏秘 我怔怔点头,蔫蔫回道:“嗯,都看了。” 顿了顿,又哽咽道:“羌笛,这画出自谁手,画的是谁和谁的故事?” 她没回我,只狠狠剜我一眼,然后将画册收到了广袖下。 我不肯罢休,趁她转身之际拽住她的衣摆,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 她垂眸,若有所思,随即柔声答道:“一个有趣的人。” 她要走,我不放,立刻从地上站起来,紧紧握住其手腕质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又对我眨了眨眼,哂笑道:“一个有趣的人,自然是要做有趣的事。” 这话云里雾里的,我听不懂,也没心思与她磨时间,我加大手上力度,压低嗓音,冷着面孔道:“你曾经说,你是我生母的故人,与我是旧识,可我在北邱时为何从未与你谋面?你我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乌硕川。那时我遭刺客行刺,险些丧命,你救了我,我很是感恩,也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你。可我不解,自你出现后,我为何就总是不顺,接二连三遇到怪事。每次你出场都伴随着一阵怪异的铃铛声,然后我就无缘无故的头疼,接着遭逢意外,再接着就会遇到你。单说这次,我掉进湖底你都能及时找到我将我救起,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你敢说,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些和你没关系?你都知道些什么,还是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大力挣脱我的手,环臂抱于胸前,冷笑道:“你还晓得是我把你从湖底捞起来的,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 我被她的话噎住,窒了一瞬,恹恹垂下手,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太无礼了。谢谢你救了我,他日有机会我一定相报。” 她摆了摆手,甚是大方道:“算了算了,懒得与你计较,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 “可这些事情,应该和你是有关系的对。” 见她情绪缓和,我再次开口询问。 羌笛苦笑连连,抬手揉了揉眉心,朗声回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遇到的那些凶险跟我没有半点关系,那都是你命里的劫,是你该遇到的难。至于你为何遇到我,这是你的福分,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我能寻到你,是凭你手上的那串铃铛做引,我随着铃铛声走,自然就能找到你。” 我半信半疑:“铃铛?” 羌笛笃定点头:“对,就是因为铃铛。哎,你手上那串铃铛呢?” 她从我脸上移开视线,低头凝着我的手腕,一下紧张起来,惊呼出声:“哪儿去了?不会掉在水下了。” 我摇了摇头,提起裙摆露出右边脚踝示意她道:“铃铛系在我脚上了。” 羌笛貌似很生气,对我翻了个白眼,哼哧道:“我这么宝贵的铃铛,竟然被你系在脚上!!” 我放下裙摆,正色道:“东西是我的,我想系在哪儿就系在哪儿,这你也要管。” 羌笛讪笑,口气生硬的命令我道:“这铃铛原本就是我的,我当然有权管。不行,你得给我取下来重新戴,就戴在这只手腕,你系在脚上,我怕被你的臭脚丫子给熏臭咯。” 我没听她的安排,只将重点放在这铃铛的归属权上。 “你的铃铛?这分明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婴儿时便戴着的,你怎说是你的!” 她说这铃铛是她的,我对此持有十二万分的怀疑,我自小就带着的贴身之物,怎就变成了她的。 羌笛灿然一笑,红唇轻启,淡淡道:“当然是我的,你的母亲哪会有这种宝贝。” 话落,她扬起了右手,衣袖滑动露出皓如霜雪的手腕,手腕上的那串铃铛倒是和我的一模一样。 “记得在乌硕川时我就给你看过我手上的铃铛,当时你问我我的铃铛是哪儿来的,我没回答你,如今告诉你,这东西原本就是我的,和你手上那串还是一对儿。” 的确,我以前是看到过这串铃铛的,就在她掳走我,逼问我要密诏的时候。那时她一个劲儿催我交出什么密诏,我还一度将她认作步六孤元乞的爪牙。 如此说来,这铃铛很可能就是她的。但这些都不重要,也不是我在意的。 心中一颤,我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遂急忙开口问道:“你来救我的途中可看到朵步了?你见过她的,应该还记得她的模样。” 我刚才光顾着在意那画册,竟忘了朵步安危,实在不该。 “你放心,她没事儿,她可比你机灵多了。” 我喜道:“真的吗?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晓得,但应该是没事的,可能是去搬救兵了。说不定现在,她正领着一堆人满世界找你呢。” “那就好那就好,她没事儿就行。” 我大松了口气,终于安心。 她悠然转身,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书案边,被看一甩,又将袖子里的画册重新取出。 羌笛纤细的手指摸索着画册,却又不急着打开,她神色缱绻,意态安然,最后目光停留在封面的鹧鸪鸟上。 我提步一动,她闻声抬头,明眸流转,笑问我道:“怎么样,这两只鹧鸪鸟画得好,是不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画册,诚然点头。 她笑意更甚,抚掌道:“看来我的画技又有进步了。” 我的好奇心再次被激起,震惊的指着那画册,结巴道:“这,这是你画的?” 她甚是骄傲,掷地有声答是。 “当然!除了我,还有谁能画出这般佳作。” 我疾步朝她走过去,语气放得十分温和,谄笑道:“羌笛姐姐,你这画里头在说个什么事儿啊,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身子微微前倾,眯着那双杏核眼看着我,见我一脸恳切,似有所动,咧了咧嘴,对我勾了勾手指让我靠近。 我暗喜,待大步流星走近时,她却断然拒绝:“不能。” 话毕,优雅的坐回椅子,不疾不徐地补充道:“你没听过天机不可泄露吗。该你知道的你自然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还是少知道为妙。” “可我已经看过那本画册了,那天机也算是泄露了一半,再泄露另一半也不妨事。与其藏头露尾,惹人猜忌,还不如全让我知道最好。” 羌笛不悦,抬眼睨着我,皱眉道:“那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你又凭什么知道。再说了,就算你看过画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你理不清,看了算是白看。” 我又气又急,一字一顿道:“这事与我有关,我却被蒙在鼓里,我应该要知道真相。” “真烦人!” 她烦躁的将画册翻开一页,不管我再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不回我话。 我向她示好,她也不予理会,反而悠闲地翻着画册欣赏起她的画技自我陶醉。 我也闭嘴不言,却在心下暗暗思辙。 环顾四周,这屋内除了书也没什么珍贵物件儿,想来这羌笛多半是个书痴,有藏书的癖好。如果她对这些书极为看重,那我要是拿书威胁,她是否会就范。 我得了主意,故意提醒她道:“你不肯说是,既然这样,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瞟我一眼,蹙眉不解问道:“你要作甚?” 我笑而不语,趁其不备,腾腾跑到了书架旁,睁大眼睛粗略一扫,便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看起来尤为珍贵的书拿在手中。 羌笛大惊失色,蹭地从椅子上弹立起来,急忙朝这边赶来,连连招手:“放下放下,你快放下,别动我的书,那都是不可多得的孤本,弄坏了可再没有第二本了。” 我挑眉一笑,这正合我意。 “嗯,这孤本,应该很珍贵很难得。哎呀,你说这要是少了个一两页的,残缺了,这书不完整了,那还珍贵吗?” 羌笛咬牙切齿,恨恨道:“你要是弄坏我的书,我就废了你的手。” 我撇撇嘴,高举着书做筹码,无赖道:“我不怕,在你废了我的手之前,我先把你的书给撕了。你要我放下也可以,你得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不然,哼哼!” 我作势要撕书,羌笛果然上当,尖细的声音刺耳不已,大声喝止我道:“你要是撕了我的书,我就杀了你!!” 我吐舌挑衅:“我不怕。除非你答应,你答应了,我就把书还给你。” 她紧紧抿着嘴唇,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应承,看来这一本书还不足以让她下决心。 我左右瞄了一遍,最后盯稳了烛台方向,趁她不注意,几步跑过去拿起了搁置在烛台架下的火折子,底气很足的威胁道:“你要是再不说,那你这一屋子的书可就不保了。” “别动,你快放下火折子!” 如我所料,她还真是个书痴,爱书如命,看她心疼得脸都白了。我此番作为虽有些小人做派,但也是情非得已,再说了,我又不是真要烧她的书,不过是吓唬吓唬她而已,好在羌笛已然当真。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是我不愿说,是我不能说。有些事,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早不得,晚不得,提前知道全情,未必是好事。若是我告诉你,你就会有所行动,要是你做出些乱了因果顺序的事,不仅你这听的人有苦受,我这说的人也难逃责任,还有一些无辜的人也得跟着遭殃……” 我扣扣耳朵,挥手喊停。 “真能扯,你究竟说不说啊。” 她却比我还不耐烦,恨声道:“我不是说了吗,天机——” 蓬山录 我烦心闭眼,再次摆手叫停:“又来了又来了,又要说天机不可泄露。你以为你是仙人哪,左一句天机,右一句因果。烦不烦!” 见她面露难色,我也不好咄咄相逼。叹了口气,只得降低要求道:“那我就问几个问题,你只需答我你能说的,至于你不能说的,全靠我自己去猜,不用你告知原委,这便算不得你泄露了什么天机。怎样?” 她还在犹豫,但见我手上做着揭火折子盖的动作,神情紧张,深吸口气后,终于咬牙答应下来:“我也是服了你。我可以说,不过你只能问三个问题,多了便不答。” “好,一言为定。” 我喜出望外,又小心翼翼,先捡着简单的问她:“你为何而来?” “这就说来话长了。” 看来,这是能说的。 她默了默,像在整理思绪,于房中踱了几步,方才慢条斯理回我道:“这世间原本有个地方叫暨椧,那儿唯有一姓人独居,是为修习巫术的蒙氏一族,而我,就是蒙氏后人,且是唯一留于世间的嫡系。暴乱先羌时,九州划为四域,乃羌郑燕金四国。羌郑两国君主都是好战之人,多方征战,频频挑起九州战火,使得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我蒙氏先祖原是羌国贵族,曾居稷下学宫祭酒之职,学识渊博,心怀天下,受人敬重。先祖因不忍百姓受苦,遂多次劝谏君主休止战火,养民生息,却反被君主厌恶。为避屠刀,先祖主动辞官归隐。他走时,从学宫中带出一本叫《蓬山录》的书。这是本奇书,是由先祖主持编撰。书中记载了上古时期千奇百怪的秘术,譬如改头换面、起死回生、逆天改命、调换阴阳、增减寿夭等等。早年间,你们北邱之境流传的虫祟秘术,很可能就是《蓬山录》中的变脸换面之术。因为此书,蒙氏遭劫,被羌王下令追杀。多年围捕,到最后我蒙氏一族,包括先祖在内仅残存下十余人。这些人在先祖的带领下躲进了暨椧,一个人烟罕至的幽谷,余生再未出去过。蒙氏族人在羌朝覆没后,才得以重见天日。后来暨椧改名为凌渊,世上再无暨椧一地,而有关这本书的传说却仍未停止。书传到齐初时,尚还完好,可在齐太宗武华六十年间,我家的藏书阁无端遭了贼人,书被偷掉两页。丢了的那两页,恰好就记载了改头换面和逆天改命之术。” 话毕,她轻吐口气,暂时歇了一会儿。 我得出结论:“所以你的出现,就是为了寻回那两页纸,好将《蓬山录》补好?” 这真是个神话一般的稀罕事,我像听书似的听她简短介绍完自己的出处,目瞪口呆之际,还不忘鼓了两下掌。 “说改头换面我还信,但起死回生?逆天改命?还调换阴阳、增减寿夭?呵呵,无稽之谈。” 见我不屑,羌笛倒也不恼,犹自欣欣然开口道:“这书是在我曾曾曾曾祖父手里残缺的,他老人家觉得有愧于先祖,便令我辈后人一定要找回那两页。即使到了我这辈,也不忘使命,仍在寻找。本来无从寻起,可直到你的出现,让我看到希望。” 我指着鼻子反问道:“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十八岁,哪有本事去偷几百年前的书。而且我要偷,也是偷整本的,谁那么傻只偷你两页纸。” 羌笛瞪我一眼,悠悠道:“我没说是你偷的,但线索的确是从你开始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必知道。” 羌笛闭口不提,我越发迷糊。但若我想的没错,她之前逼我交出密诏,应该是认为那份密诏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用的《蓬山录》遗稿,是北邱皇室偷了她的书。 我忽而想到什么,咽了咽口水,赶紧转移话题,提心吊胆的道:“你们蒙氏一族怎么听起来那么玄乎啊,懂那么多。蒙氏人常年修仙练巫,会不会都成精了,还依然是凡人吗?” 羌笛扶额,叹气回复:“当然是人,如假包换的人,只不过是特殊人,能知道些特殊的事。” 我好奇道:“什么样的特殊人?特殊在哪儿?” “写书人,画画人,算命人。” “这有何特殊!” 羌笛扬起下巴,甚是骄傲道:“特殊在我们能比一般凡人多活两个甲子岁月,寿夭恒昌,青春永驻。就像我,我都五十多岁了,外表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而且我还能再有一百余年可活;特殊在我们都身怀奇门秘术,通晓世间百态,能测人命格,算人际遇。” 她停了停,嘴角上扬,露出一抹阴冷诡笑:“更特殊的在于,我能知晓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我呵呵敷衍:“荒谬,我只信人有今生,从无来世前轮之说。” “信不信由你,我也不想逼你信。” 我讪讪道:“那你真有五十多岁?” “这个不重要,只要心态好,永远芳华二八。” 我啧啧叹道:“你竟然这么老了?” 羌笛颇为恼怒,叉腰呵斥:“都说了这个不重要。” 我懒得与她纠结这个问题,直言无隐:“这些我不关心,我只关心我的事儿。” 见她此刻疏于防备,我忙趁热问道:“羌笛,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是讲齐朝的铭华公主和缘木和尚的,你那画册里画的种种,和我之前听过的故事情节极为相似。你说你能知晓世间百态,看到人的前世今生,那你画的,可就是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确实是铭华和缘木。但后半段却不是。” 我颇为激动道:“后面是讲铭华和她的丈夫梁国九皇子尹朝吗?” 羌笛不语。 我接着询问:“我看不懂,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为何与我和长极一起经历过的事那么相似,简直就是在说我们一样,这是为什么?” 羌笛倏而警惕起来,不耐烦道:“不是说了我只回答能说的吗,其他一概不知,也一概不回。” 我整理思路,拐弯道:“好,我不逼你回答。那我问你,这画中人物,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她略有迟疑,点头答是。 我虽不想荒唐的说出那么荒诞的想法,紧了紧牙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会是我的前世吗?” 羌笛迟迟不肯表态,我却已经心下了然。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原是被丢了盖子的火折子灼到。脑子里混乱一片,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我无所适从的将火折子放回灯架,然后踱步到书案边,闲闲拿起桌上的画册。我没有勇气再翻开看一遍,只是盯着那画册封面的鹧鸪鸟发呆。 我仍旧不愿相信,犹自碎碎念道:“怎么可能呢,人哪里会有前世,即便真的有,又怎会被轻易记得。又如何解释,我的前世今生能这般相似,难道一切往事都在重复上演?前一世我的结局到底是怎样的。” 我转头看着羌笛,望着她能替我解开疑问,她知我心思,但并未有所回应,只平静看着我,眼神空洞。 好半晌,她道:“我能说的都说了,不该我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再提起。” 她明明没说什么,没来由的害怕使我浑身颤抖,我死死咬着手背上的肉,希望痛感能让我保持镇定,但效果不怎么好,我还是怕得不行。 羌笛看出我的害怕,轻声细语道:“别琢磨了,有些事,你越琢磨越琢磨不透,反而徒增烦恼。” “我要回家!!” 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想,一门心思只想着长极,真的特别特别想,恨不得立刻马上见到他。什么前尘,什么今生,我通通不提,也不愿去深究。 我丢了画册,小跑到羌笛面前,哭音浓浓道:“你能不能放我走,我想回家。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都行,只要你放我走。” 羌笛哑然失笑。 “你放心,不用你求我也会放你走,我留着你这个麻烦有何用。至于你说的报答嘛,那定然是要的,可我要的东西你现在还给不了,等到你能给了,我自然会去拿。” 我不解道:“你要什么?难道是你之前说的记载秘术的那两页纸吗?” 她点头,然后抬手捏着我的脸颊,露出狡黠笑容,用逗孩子似的口吻与我说话:“我们缺缺真聪明,你猜对了。” 我的脸被她捏得生疼,我虽很不耐烦,但又不敢反抗,只敢卑怯怯的禀道:“可我没有啊。” “这个你用不着担心,早晚会有的。” 她将手从我脸上移开,笑得灿烂至极,也不知她在开心什么。 “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她道:“走,若你知道回去的路该怎么走的话。” 我摇头,提心吊胆问道:“你,可否送我一程?” “当然可以。” 话落,她便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红色娟帕,莲步缓移到我身后,再用那帕子蒙住了我的眼睛,打开房门牵着我走了出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不问,她也没出声。走了很久后,她突然止步不前,松了拉我的手。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过下次见面,我不能再救你一次了。另外奉劝你一句,不要再多想,也不要妄图去改变什么,你的命格,自你踏入南瞻境内那日,便定下了,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我急急扯下帕子,缓缓睁开眼睛,环视四野,羌笛已然不见踪影,而我就站在城门之下…… 我独自游走在青雀大街上,内心惶惶不得安宁,反复回想之前在羌笛那里得知的种种。直到现在,我仍不敢相信人有前世之说,这种事说出来谁信!我要是铭华,长极岂不就是尹朝(chao)了?那谁又会是缘木呢。 我冥思苦想,不得章法。 算了,就当这事儿从没发生过,我没遇到过羌笛,也没看到过什么画册,翻篇了,不想了。 “缺缺——”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唤我名字,急促中难掩欣喜。 定是长极前来寻我了! 我高兴回头,用力挥着手高呼回应:“我在这儿,我在这儿,长极我在这儿——” 待看清来人面孔后,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我讪讪将手放下,转身欲跑。 可我两条腿的人跑不过四条腿的马,还是被追上了。马上的人翻身下马,疾步如飞绕到我面前,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把便将我抱住。 孟节落泪 “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他是怎么知道我不在城中的。 我无意追问,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纠结这个问题,而是他这么抱着我,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我使劲儿拍着他的后背,呵斥道:“放开我,孟节,你快些松手!大庭广众下,你这样成何体统!” 我们虽然是朋友,可男女有别,礼法约束,如此越矩,实在不妥,而且这让我很别扭, 但他却毫不在意,随我如何反抗拍打,仍将我锁得死死的。我挣脱不开,心里又着急,遂下狠手去掐他臂膀上的肉,想以此来逼他松手,可这硬邦邦的肌肉,掐得我手都酸了他也没反应,浑不知痛一样。 无可奈何,我只能任由他将我勒得半死。 “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他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嗓音沙哑,还带着些许隐忍。 我的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他跳得极快的心跳,但除了感到窘迫外,我并无一丝羞赧。他到底不是长极。 孟节对我的关心,会让我感动,可我不会为此而开心。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事,不曾心悦于他,他不该对我这么好,这让我受之有愧。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似安抚他,也似安抚我自己。 “孟节,我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你先松开,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勒着你了吗?对不起缺缺,对不起。” “嗯,是有点儿。” 闻言,他果真松了手。 我往后退了退,隔开些距离,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真心实意的冲他微笑。他也笑了,一咧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孟节,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保持距离才对。” 他的笑容消退,之前明亮的眸子里只剩下落寞。 “确实是我失礼了,是我冒犯了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太开心了。见你平安归来,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欣喜若狂,也不知怎地就抱了你。如此鲁莽,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他这般小心翼翼的赔礼,令人心存不忍。 我摇摇头,含笑道:“开始是有点生气,现在不气了,没怪你了。” 他转忧为喜,舒眉笑道:“真的吗?你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 说着,他又伸出手向我走了过来,我怕再次被他抱住,立马闪开躲去好远。他看出我的刻意疏远,遂不再往前靠近。 “我得回家了,你留步。” 向他微微颔首致意后,我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不曾想,他却牵着马跟了过来。 我停下步子,转身望着他道:“你跟着我干嘛,不用送,我自己能回去。” 他不听劝,笑道:“你走你的,莫管我就是。” “那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啊。” “我乐意!” “随便你。” 我白目以对,扭身就走,不再与他闲扯。 步履匆匆,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断桥处。 我站在这断桥之下,瞩目桥西那株红豆树,立时脑中闪现早先在画册里看到的那些图画,此刻亦联想到长极以往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奇怪,现在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连从前的那点惋息也荡然无存。 我转首,怔怔问道:“孟节,你晓得这断桥的典故吗? “自然知道。” 他语气平淡,波澜不惊。 “传闻齐太宗第三女铭华公主痴恋缘木和尚,可缘木无心于儿女情长,一心修行,铭华在索爱无果后,毅然决然答应远赴异国和亲,可惜红颜薄命,在嫁到梁国的五年后就病逝了。铭华死后,缘木才顿悟,其实自己也曾喜欢过她,只是他当时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也不敢犯了佛门戒律,错过了她。总之,一切都太迟了。缘木圆寂之时,许是为了弥补遗憾,便嘱人修了这座桥,桥岸遍植红药,桥头栽了三株红豆相思树,而他自己也埋骨桥下,永生永世守着这座桥,守着他的情史。” 好好的凄美传说,愣是被他说得一点感情不带,就像在背书似的,听着实在寡味。 我假意拍着马鞍,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你可知,铭华嫁给了谁?是与梁国九皇子尹朝吗?他们之间可留有传说趣闻?” 世人提起铭华,都只说她和缘木,却不曾言过尹朝,这是何故。 孟节不假思索,摇了摇头道:“未曾听过。” “这建康城,曾经是齐国的都城,铭华和缘木生于此,长于此,在这里留有他们的传说本无可厚非,而尹朝是梁国人,齐人谁会提他。更何况,铭华心悦之人是缘木,帝姬和僧侣,说他们的故事才会使人动情,至于尹朝,不过是一个无关轻重的配角罢了。” “尹朝哪是配角!铭华真正喜欢的是她丈夫而非缘木。” 孟节话音刚落,我便立即朗声驳回,他目露疑惑,睨着我道:“何以见得,你又不是铭华,怎知她心意?” 我怔住,答不上来,只得扯谎道:“随意猜的。”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听过尹朝?” 他仍是摇头,牵马上了石桥,我凝神须臾,随即也移步上去。 孟节将手掌杵在石桥栏杆上,垂首睇着桥下流动的河水,灿然一笑,而后抬头温声对我说道:“缺缺,你可信人有前世今生之说?若是有,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问了我刚想问他的问题。 我心慌意乱,没来得及回答,他却抢白道:“我认为有的,而且我好像还梦到过我的前世。在前世,我便识得你,喜欢你。而且我们是两情相悦,成了婚,做了一对神仙眷侣。你为我洗手作羹汤,为我做衣缝裳,而我为你描眉画眼,梳头配饰,我们恩爱白首,子孙满堂。” 他说得眉飞色舞,甚是欢悦,一字一句,就像真的一样,我听得心惊胆颤。 “孟节!” 我打断他的话,在心里默默组织了一下语言,深吸口气,尽量柔声道:“孟节,我知你待我好,知你心意如何,只是我承受不起你的青睐。也许你没想做什么,是我多心也罢,自以为是的觉得你还念着我,心里还有我……但我,我该跟你讲明白,我们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了。再说了,我其貌不扬,还自私小气,任性顽劣,浑身都是缺点,不值得你如此钟情。你是皎皎君子,文韬武略,爽朗清举,定有最好的女子相配。” 此话一出,孟节脸色突然变得异常青暗。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我,面无表情,沉默良久后才轻轻嗯了声。 他这般反应真让人拿不准,难不成真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其实人家完全没这个意思? 正怀疑间,他却开口说道:“在我眼里,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真的没有。” 尴尬的咽了咽口水,正准备说点别的蒙混过去,他兀地又道:“我想知道,你心里有过我吗?” 我哑然,我记得以前就与他说过一次的,本以为那次他能想明白,可现在看来,他还是不太明白。 我极其认真,不做任何拖泥带水,正色回答:“没有,从来没有。长这么大,我心里只有过长极,一心一意只喜欢着他,再不可能容下第二个人。” 这话够直白了,我想他应该是懂了的。 真话伤人,假话更伤人,我知他难过,但我不该说谎。 孟节一下激动起来,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手背上的青筋暴鼓。 “什么时候呢?是从什么时候起就非他不可?他为你做的我也能做,他不能为你做的我还能做,为何就定了他呢?” 这话从何说起,有什么事是长极不能为我做的。 我没做犹豫,诚实告知:“很早,在见到你之前,或者在见到你之后。” “他就那么好吗?好得让你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不是因为他有多好我看不到别人,而是别人的好与我无关,我在意他,只看他的好,即使他浑身缺点也是好,他好与不好,我都喜欢。” 孟节松了手,沉沉道:“原来如此,不管怎样,横竖都只会是他了。” 一语毕,他再不言语,低头定定凝着地面,眼睛动也不动。不知是我说的话太伤人了,还是他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眼睛酸,他竟然,红了眼眶!睫毛轻颤,一滴饱满晶亮的泪珠,便自他眼角滑落,缓缓流过脸颊悬挂在了下巴上。 我大惊,诧异道:“哭了??” “你别哭别哭,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嘴欠,我不该这样说,你也好,你也好的。对不起,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我不知所措,不停的道歉,忙将责任揽在身上,虽然我不知道我错在哪儿。 我很少见男子落泪,这种情况下要如何安慰是好。 不管我怎么哄,孟节都不置一词,全程只顾伤心落泪。他这可怜哀怨的模样,堪比大宅子里的幽怨弃妇,眨眨眸子,眼泪就如断线似的珠子掉落,滚得满脸都是,他这是有多委屈呀。 我手忙脚乱,想找块帕子给他擦擦眼泪,在袖子里摸了遍,一无所获,想直接用袖子替他擦,但他个头太高我就是踮起脚也够不着,且他又不肯低头,没办法,我只能干等着他哭完。 都说美人泪让英雄折腰,现下看来,还真是如此。我虽不是英雄,但孟节,着实是能称得上一个美人儿。尽管他是男子,可哭起来的模样一点不逊色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十分的唯美灵动。 落泪无声,却不声不响的引起了旁人注意,毕竟一个男子哭成这样实在罕见。来往行人纷纷侧目,不管男女,都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此情此景,活像是妻子有了情人后打算抛夫出走的现场。我哭笑不得,别人在心里指不定把我想成什么样儿了,我很是委屈,偏偏又百口莫辩,任凭旁人对我指手画脚。 孟节这厮,莫不是存心毁我来了!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赶紧牵上马拽起他开溜,杀出重围跑去好远之后,再抬头看孟节时,他居然还在哭!!!面无表情的掉眼泪,甚是瘆人。 看来,我那些话是真的伤着他了。 在他眼泪的攻势下,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我放低姿态,好声好气的哄着,不敢再提一个让他伤心的字。可不管我说什么,他皆不搭腔,端足了矫情的小姐架子,我没了招,只得任他哭去。 我硬着头皮牵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回过头看他一眼,防止他伤心欲绝投湖自尽。 “你都去了哪儿找我呀?” 这一问居然凑效了,孟节眼泪止住,吸了吸鼻子,颇有些尴尬的别开头,应该是反应过来自己丢了人,现在感到难为情。 好半晌,等他整理好了情绪,这才好好与我说上几句话。 他道:“城里城外,凡是你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一遍,找不到,心里慌乱。” 我叹气:“我走丢了你慌什么。” 他不回话,微弯着嘴角,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我扭身背对着他,气结道:“莫名其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怕不是个傻子。” 他伸手牵走我手上的马绳,大步往前走去:“我送你回家。” 我急忙赶上,极力劝止:“都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不理我,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赶上。 我一边顾着脚下步子,一边抽空问他话。 “你找了我多久?” “两天,你不见了两天,我寻了你两天。” 我都不见两天了,那长极和朵步岂不是急坏了。 话说回来,不知朵步可有平安到家。 “那我失踪的消息,是不是已经人尽皆知了,现在有很多人在找我啊?” “派出去找你的人不多,除了我之外,应该也只有长极了。” “什么?” 我大受打击,一口老血咔在喉管,险些憋出内伤。 我咬牙,痛心疾首道:“为什么?难道我就那么不重要啊,找我的人都没有几个!” “不,恰恰是因为你太重要了。” “这话怎么说?” “你身份特殊,此事不宜声张,怕惊了陛下。所以前来找你的,唯有几个知情人。” 他回答简略,一本正经,再不复以往的嬉皮笑脸。。 “哦,这样啊。那你又是如何知情的?” 我这问题不难,却将孟节问住,他缄口不提,步子迈得更大。 ………… 离着景王府还有一条街的路程时,孟节停下步子,没再往前走。 “不送了,你自己走回去。” 我望着他的后背,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拧过身,低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翕动嘴唇,也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我下了狠心说道:“以后,请别再上心我的事了,我的麻烦,自有我的丈夫会替我解决,不劳你费心。” 此刻我的嘴脸,就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人,不可一世的践踏着别人的真心,说的话尖酸刻薄,字字戳人痛处。我其实不想这样,可又必须如此。 他笑了笑,轻声说好,然后转身离开。 趁他未走远,我朗声又道:“孟节,去寻一个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送她一盆墨兰,与她成一个家。” 他始终没回头,高高挥着手作别。 能被这样的人记挂是幸事,但若无意,岂能耽误。 我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顿时长舒了口气,欣然归家。 步步乱 刚到王府大门前,守门的下人看见我便咋呼开来,匆匆奔去通传。 安平闻讯赶来,身后照旧跟着她的一众嬷嬷侍女。见着我,犹如得见了游子的老母亲,泪眼婆娑,又哭又笑又点头的,她没有追着询问我去了哪儿,只说回来就好,其余也不多问。花抚哭的不成样子,妆都花了,在脸上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我心下感动,也跟着她们矫情了一把,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哭罢,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我想见的人,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安平拉着进了门。 穿入内院,仍不见长极和朵步身影,便是月食也不在。 我心下不安,扭头问道:“母亲,长极哪儿去了?怎不见朵步,还有我的月食呢?” 安平一壁伸手替我理着衣衿,一壁应声回道:“还说呢,都寻你去了。陛下寿辰那夜,发现你不见后,长极就跟疯了似的满城去找你,至今未归。待天明时分,朵步一身伤跑回来说你遭刺客行刺,她与你在逃窜时走散了,是特意回来搬救兵,见长极不在,她自己领着一众护院出了门,走时带走了月食,说月食识得你的气味,找你能方便些。” 原是如此。 “我现在平安无事,他们却还不知,不如我再出门去找找。” 刚要调头出门,却教安平一把逮住。 “去什么去,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府中安生待着,我自会派人前去知会。” “可是……” 安平蹙眉,不容我辩驳。 僵持少焉,她又道:“我看你不像遭刺客行刺,倒像跑去泥塘里扎猛子了。” “啊?” 我一头雾水,不知她所言,只见她抬手掩了掩鼻子,表情甚是夸张。 “浑身脏兮兮的,跟逃荒的难民一样,这头发丝上还有股子霉臭味,咦~太臭了!” 我尴尬笑笑,赶紧耸着鼻子使劲儿嗅了一番,臭是臭了点,可哪有她说的夸张么! 我很是委屈,讪讪辩道:“母亲,我不臭啊。” “还敢说不臭,臭得我头都晕了,真不知你是怎么忍下去的。” 一顿臭骂后,她又朗声吩咐花抚带我下去沐浴更衣,我执拗不过,只好听命。 待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时,安平已经走了,花抚说她去给永河王报个平安,待会儿还要再来。 安平一走,带走了她那群尾巴似的女婢,人少了,屋内霎时冷清起来。 两日的折腾,我现在腰酸背痛的,胳膊和肩上新添的伤,到现在还是隐隐作痛。 我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盯着床帘,睡意无。 花抚端来热汤饭,菜色丰富,式样繁多,非劝着我多吃几口,说我都饿得脱相了。我被她的话逗笑,不过两日没见,再瘦能瘦到哪儿去。 花抚虽是好心,但我确实没什么食欲,只胡乱扒了几口便罢了箸。 时光尚早,我走出房门,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静静等着外出找我的人归来。 天擦黑,月头初露,不见人影。 天黑,月弯成弓,还是不见人影。 我双手托举下巴,手肘杵在膝头上,抬头望着天穹,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月亮瞧。空中逐渐笼起了乌云,风卷云动,月被隐去半壁,不得团圆。 风吹得海棠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枯叶掉了一地,心里莫名空空的,转首看着栱门槛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埋头理了理衣服,怏怏起身,本欲回房中提盏灯笼再到门边去等,恰此时,仿佛听到院外响起了马蹄声,继而便是守门人的通传声,未几,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不用猜,那定是长极回来了,就算没听见他说话,我也能断定是他。 我欣喜转身,迫不及待朝着院外跑去,一只脚还没踏出门槛,我就和他撞了个满怀。 “长极你回来了——” 我仰起脸,憨憨对他笑。 他好像被我的热情给吓到了,身体竟在微微发颤,呼吸也很是急促。 他额上布满密密的小汗珠,眼底的青暗,让他的眼眶显得很深,疲态尽显,下巴颏儿上还冒出了短短的胡茬。这般样子,浑不似他平日里的清雅。 “长极——” 我鼻尖泛酸,心疼的伸出手触着他的脸颊,放软声音道:“你是不是很累啊。都怪我不好,我不该乱跑的。” 他摇了摇头,没吭声,然后用力的圈我进怀。 我抱着他的腰撒娇道:“长极,我好想你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日不见,都隔了六秋。你应该也很想我。” 他没说话,手上的力气用得越发大,碰到我的伤口,疼得我一颤。 “怎么了?” 他有所察觉后松开了手,随即又轻轻按住我的肩膀,焦急询问:“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我摇头,含笑道:“只是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真的。” 他皱眉,一把拽起我就要回屋内去检查,我急忙抱住他的胳膊不肯走,打岔问道:“朵步呢,她没与你一起回来吗?” “没有。” 探头往门外看,还真没有她身影。 “我以为你们会一起回来的,那怎么办啊,朵步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她会不会遇到了什么事,不行,我得去找她……” “母亲既然派了人前去找她,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你就别去添乱了。” 话音刚落,我就被长极拎住了脖颈。 “长极松手,你干什么!” 他淡淡道:“陪我去睡觉。” “啥?” 我放弃挣扎,老脸一红道:“这,不好。你应该很累了,怎么还~” 他眯了眯眼,随即促狭一笑,就像拎小鸡仔似的把我拎进了屋,一点不顾及我的面子,我反抗不过,很是无奈。 未做休整梳洗,长极拥着我就上了榻,衣衫未褪,鞋袜未脱,沾床他就睡了。 我这才回味过来他刚刚那笑是什么意思,人家就是很单纯的困了想睡觉,是我自己会错了意,实在丢人。 我枕在他的臂弯里,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放下了之前所有的戒备,专注看着他的睡脸,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松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下巴,他没反应,依旧沉沉睡着,我又使坏的捏了捏他的耳垂,这下惊着了他。 只见他眉心紧蹙,噘了一下嘴,又耸起肩膀去蹭自己的耳朵。这番动作萌态十足,就像个小孩儿,着实可爱。我偷笑出声,怕吵醒他,又赶紧捂严实嘴巴。 他是真的累惨了,才会睡得这样熟。 时至五更,因惦念朵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叹气声不止,还是将他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探手揉了揉我的发髻,温声宽慰我道:“安心睡觉,不要多想,朵步她不会有事的。” 我说好,翻了个身,继续睁着眼发愣。其实我的担忧,也不是因为朵步。 我轻声说道:“长极,你说人会不会有转世啊?世间真有黄泉,有忘川,有孟婆汤吗?若真有,人喝了孟婆汤,还会不会记得上一辈子的事?” 他于我身后回我说:“我从来不信鬼神,也不信转世轮回。” 我翻过身面对他,定定凝视他的眼睛,昏暗烛光下,这双眸子却格外的黑亮。 如果我跟他说我记得我的前世,他会不会当我在说痴话。要是换做以前,我也不信这轮回之说,可经此一遭,我不得不信。 我握起他的手,认真道:“你可还记得,你曾经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铭华公主和缘木和尚?” 他点头:“嗯,我记得。” 我继续说道:“这故事我以前很喜欢,但我现在不喜欢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这故事是骗人的。” 长极辗然而笑,刮了刮我的鼻子道:“何出此言?” 我不想瞒他,便打定主意将一切都跟他说。 “你应该也记得,那年在乌硕川救我的那个女子羌笛。” 长极再次颔首。 “我被刺客追得掉进潭水里,因为受了伤,我没力气浮到水面,就一直往水底沉。水里又冷又黑,没有一点光亮,你不在我身边,我怕得要死。就在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时,羌笛出现了。” 我翻身坐起来,忙将脚上系着的铃铛取下来递到他眼前,缓缓陈述道:“这一次,也是她救的我,她说她是凭这铃铛找到我的。我在一个装满了书的房间醒过来,在那里,我无意翻看了一本画册,画册里的故事像是说铭华和缘木,但又不完像说她们。” 我略略停顿,继而又道:“或者说,故事的前半段是在说铭华和缘木,但后一段……像在说你和我——” 话才开了个头,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花抚就来敲门。 “婢子唐突,不知王爷王妃,醒了否?” 长极不悦皱眉,冷着脸回道:“越发没规矩,这时候来唤什么!” “奴婢知错。” 我拍了拍长极手背,示意他不要动怒,他敛了恼意,压低嗓音道:“所谓何事?” “回王爷,是小武将军前来求见,说有要事与王爷相商。婢子已经劝过他,说王爷王妃尚在休息,劝他天明时候再来,可将军说此事紧急,耽误不得,非得通传王爷,婢子不敢误事,这才大着胆子前来传话,扰了王爷王妃好梦,还请王爷恕罪。” 花抚声音难掩惶恐,应该被吓到了。 “你先下去,转告小武将军,说本王即刻便来。” “是,婢子这就去回禀。” 未做耽误,长极立即起身整理衣冠,我要说的话只能生生咽回。 临出门,他似想起什么,又折回来亲了亲我的额头,柔声细语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跟我说。” 我点了点头,他笑着转身离去。 ———— 至午后,朵步终于回来。 确认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后,我这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我见她高兴,她看我却满脸忧愁,初时还挂着笑,顷刻又转晴为阴,神色凝重。 我不解其意,只当她是感伤我归来不易,就跟安平和花抚一样。 我拽着她的手轻轻摇晃,嬉笑道:“朵步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干蠢事了,再也不惹麻烦了。哎呀,你就别苦着一张脸了嘛,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你笑笑呗。” 她垂了垂眼帘,浓睫轻颤,勉为其难的对我笑了一下。一反往常,她竟没有训诫我,我还颇有些不自在。 左右搜索,我却没瞧见月食,唤了几声也没回应。 “朵步,你把月食给谁带着的,带哪儿去了?快使人去领回来,两天没见,我还怪想它的。” 她脸色一瞬苍白,眼睛里是挥散不去的霾色,急急抽离了我的手,哽哽咽咽道:“缺缺,对不起。” 我不解看着她,怯怯笑道:“你为何道歉啊?” 嗫嚅半天,她支支吾吾的,什么都没有说清。我再三追问,她方才告知我说:“我把月食弄丢了。” 我不信,权当她在与我说笑,月食那家伙怎么可能走丢了,比人还狡猾的狼崽子,就是朵步丢了,它都不会丢。 我重新握着她的手,使劲儿摇晃,殷切期盼:“朵步,你就别说笑了,你快些将它带出来,我想它了。” 朵步眼眶逐渐湿润,低垂着头,再次答复我道:“月食真的丢了,是我把它弄丢的,找不回来了。” “它又不是寻常物件儿,怎么会轻易弄丢。朵步,你应该是没看住它,这才让它跑远了,我不怪你,我们去找回来就是。你说,它在哪里丢的?” 我拉着她要去找,她却没这个打算,紧紧拽着我,冷静道:“别去了,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它本来一直跟着我,我稍不注意,转眼它就不见了。我找了很久,就是找不到。也许出城后,它看到了回北邱的路,独自回家去了。即便是真的丢了,它也不过是一匹狼罢了,丢就丢了。” 我难以置信这话是朵步说出来的,什么叫丢就丢了!那是月食,是我从小养到大,是阿诏千里迢迢从北邱送来给我作伴的月食。 我再挤不出来一丝笑,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呆呆然望着朵步一句话说不出,脑子空白,耳蜗在嗡嗡作响。 月食弄丢了,我怪不得她,惹出这些麻烦的人是我不是吗,若不是为了去找我,月食怎么可能会丢,我没资格怪谁。 我俩就这样对立站着,良久不言,朵步凝着我,怅然欲泣。 为了不让她为难,我努力遏制住情绪,装得很镇定,摆手道:“没事没事,我派人去找就是了,一定能找回来的。再说了,月食聪明,便是不去找,它也能自己走回来的。” “你去歇着朵步,我没怪你的意思,我刚才急了,语气难免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不要紧的,月食丢不了,我这就让人出门去找。” “缺缺……” “你歇着。” 丢下这句话,我便仓皇逃离,我怕再多停片刻,我会忍不住在她面前哭出来。本来弄丢月食她就心怀愧疚,只怕心里比我还难过,我若再哭,那叫她如何是好。 我吩咐府中护院出城去寻,又悄悄带着几个人去了城中的野市探看,找了一日,凡是可能贩卖野物的街市我都去了,却是一无所获。 天将入夜,市门欲关,我只得返程。掌灯时分,出城去找的人也三三两两回来,皆是空手而归。 我左右扫视一圈,已累得没力气多说,便挥手遣散众人,独自回了屋子。 我只盼,月食不会遇上狩猎的好手,若是寻常人,定是伤不了它的。 刚迈进门槛,脚下一软,我就跌坐到了地上。 无意起身,就这么两眼无神的盯着地板看,越看越难过,越来越想哭,忍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怕被人发现,遂小声抽泣,不停揩拭脸上泪珠。 长极自外面归来,见我在哭,他没作声张,疾步如飞到得我面前,俯身下来用手指仔细替我擦去泪水,连声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看向他,边哭边抽抽搭搭的回话。 “长极,月食丢了,月食被我给弄丢了。” 原是山寒 本来我还哭得含蓄,见着他后,就直接打开了眼泪的闸门,放声哭了出来,怎么都收不住。 我抽噎道:“月食被朵步带出门去找我,可她没看住,月食就丢了——” “丢不了,月食很聪明,会自己找回来的。就算它自己不回来,我自会遣人去找,一定帮你把它到,别哭了。不哭了,乖,不哭了。” 他揽我入怀,耐心哄劝,就像哄孩子那样。 道理我都懂,我也是这样宽慰朵步,可我还是很难过。 我不停的哭,长极就不停的劝,我靠着他,眼泪鼻涕抹在他衣服上,他也不嫌,拍着我肩膀哄道:“你这几天累着了,得好好息着。去睡一觉,说不定等你睡醒了,它就回来了。” 我闻言大振,催道:“那你现在就派人去找,或者我跟你一起去找。” 长极面露难色,犹豫道:“现在不行,我有军务在身,没法去。” 我有些气馁:“没事儿,你只用指几个侍卫给我,我可以自己去,你忙你的。” 正哭着,院里又进来人,我怕被人看了笑话,赶紧胡乱的用袖子擦了擦脸,腾地站起来躲到长极身后。待看清来人是武平齐和山寒后,才放下心,没那么惊慌。 武平齐腰间佩着长剑,足蹬玄靴,一身银盔泛着冷光,像要上战场打仗似的。山寒虽是寻常布衣打扮,可从头到脚一片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看着丧气得很。 我在长极身后打量他俩,武平齐一侧目便瞧见我,应是诧异我哭肿的眼睛,明显一怔。但他没多问,只冲我点了点头后,又转首看向长极,抱拳道:“王爷,殉阵牛羊已备,明日卯时可行出征祭祀大礼。六军齐待北城,还请王爷前往点阅。” 让我猜对了,武平齐来找长极,真就是为了与鲁国的战事。 这事一早就定下,我也同意他去,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长极让我进屋,说还有事与武平齐相商,我乖巧领命,临走之际,无意和武平齐身后的山寒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倒让我生出些疑惑。 山寒看我的眼神很怪,有些惊恐,还躲躲闪闪的。我越看他,他越躲,原本按着剑鞘的手还特意往后缩了缩。 他此般行径,着实怪异,是怕我发现什么吗,他手上,究竟有何秘密。 “缺缺?” 长极出声唤我,我没应答,绕开他径直走到山寒面前,含笑道:“山寒,你这剑看着不错,借我看看。” “王妃不可!” 我假意伸手要拔他腰间佩剑,他果然上当,急忙出手制止,就这一瞬功夫,我一把将他右手按住。 我低头,他虎口的齿痕能瞧得一清二楚,这伤口的位置巧了,那天夜里被我咬伤的黑衣人,齿痕也是在虎口。原来他遮遮掩掩,是为了这个。 我怔怔盯着山寒手上的齿痕,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 院里明明无风起,就是寒意袭人,冷到心里去。 长极拉回我的手,扳着我的肩膀柔声问我:“怎么了,为何脸色如此苍白,可是哪里不适?” 山寒只受命于长极,如果那天晚上的黑衣人是他,那长极…… 缓缓抬头看长极,眼前的人,我真的了解他吗?此刻,我望着他,只觉害怕,浑身冰凉,手也不受控制的在微微发颤。我错愕的看着他,内心惴惴不得安宁,想质问,可又无从问起。 “没事——” 我狠狠将长极推开,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房间,慌忙关上房门,再一头钻进被窝里,犹如受惊之兽,狼狈逃窜。 我想起陶絮儿之前跟我说过的话,建康城里近些年发生的怪事,不管是陶家抄家,还是赵家灭门,皆和长极有关,他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不会,不会是他。 长极是我丈夫,我本该无条件的信任他不是吗,可我也不懂自己的害怕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急于去否认什么。 门外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停停讲讲,即使我已经紧紧捂住耳朵,还是能听得真切。 不多时,长极遣退了两人,接着,门被推开,他走了进来。 我闭着眼,在心里默数他走的步数,他走近床榻,动作极轻地坐到了我身边,我死死拽着被子,生怕被他掀开。 他也就这么坐着,不说话,无动作,若不是能听见他的呼吸,我还以为他走了。 我不愿相信那些事是他做的,我承认我怕了,真的害怕,就像害怕我是铭华一样,虽觉荒唐,还是会不安。 我琢磨着该如何去问他,问些什么好,如何表达能让我们都心平气和的不红脸,反反复复思虑许久,我还是想不出什么良策。 我本想继续沉默,就这么两两无言与他耗下去,想等他主动来找我谈话,而不是我问话,他好找借口搪塞我。 等来等去,他没动静,反倒是我忍受不住被子里燥闷,率先就范。 我掀开被子,狂吸了口气,霎时神清气爽。 他道:“躲在里面闷坏了~” 揶揄的口吻,他是在笑话我吗? 我没搭理,只将脸扭开不看他。 “你真打算不理我了?” 我冷落他,他却不甚在意,仍像平时一般逗我,刮刮我的鼻子,亲亲我的眉眼。平日里,我最抗拒不了的,便是他这些举动,温柔得能把人暖化成一滩水。可现在,我的恐惧,岂能被这点甜头抚平。 我挡开长极触摸我脸颊的手,对他的示好,表现得异常冷静。 我讽道:“我偷偷跑出城去,你不问我缘由吗?你也没问,我这两天都去了哪儿,一路上遇到谁,做了什么。我说羌笛救了我,你却不追问,她为什么救我,又跟我说了些什么话?你不好奇吗?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了。” 许是我的淡然,使他不得不正视问题的严重性,逐渐敛去了面上笑意。 “缺缺,你有说过谎吗?对你最亲,最重要的人,你可曾向他们说过谎话?” 长极的话将我问住,倒不是这问题有多难,而是他问了我想问的。 谁没撒过谎,我说过的谎话更是不计其数,对生人撒谎,对熟人撒谎,哪怕是自己最亲最近的人,我还是撒过谎,次数虽不多,但也有过。就像对长极,我因为陶絮儿的事瞒了他,偷偷跑出城,还险些丧命。 如今他这样问我,应该是料想到我要向他去证实什么,或者他察觉到了我对他有所隐瞒,可我只是想将事情都弄清楚后再和他说明白,既然他不肯告诉我,那我只好自己去查清。 见我久久不语,长极又道:“你撒过谎对。在你身上,也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你没跟我说,不是你不想说,而是你觉得时机未到,无法立刻与我说清,我说的对吗?” 我别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默而不语,烦闷渐增。 “你不必难为情,更不用心怀忐忑,因为我也撒了谎。我有未到时机无法向你透露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不能说的心事,即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会适当有所保留。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有人都是一样。但是缺缺,我保证,不管我做了什么,我撒了什么谎,你只需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我今天没有向你坦白的事,早晚有一天,我会一五一十跟你交代清楚,你不用急,不要问,安静的等着我便好。” 每次遇到事,只要我稍微一较真,他就像这样,轻声细语的耐心安抚我,用骗稚儿的方式来打消我的顾虑。可我现在的猜疑,早已不是平日里他的三言两语就能打消的。 我冷冷道:“既然你的秘密不能说,那就听听我的,我的秘密,可以说给你听。” 长极捧着我的脸,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他神色柔和,轻声跟我说道:“你不必急着向我透露,即使能说,也暂时留着,就当做日后与我交换的条件,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说,好不好?” 我反握住他的手,决然道:“你的可以留着不说,由我来说。藏秘密在心里憋着,我很难受,早就不想瞒了。” 顿了顿,见他没有阻拦,我继续道:“陶贵妃殁逝前夕,曾宣我进宫,我没见着她最后一面,听笙却交给了我一把琵琶,说是陶贵妃留给我的。那琵琶里藏着的两幅画,一幅是当年至祸陶家,使其灭门的南瞻堪舆图,另外一幅,是你生母冬嘉的画像。这些事你也都清楚,我没说的是之后的事儿。”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陶贵妃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一个外人,后来我却想通了,那是因为她想利用我,利用我来告诉你,她所知道的一切。她以为,你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仍被蒙在鼓里,若你能看到琵琶里的画,便能引着你去查清一切。而我之所以是她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因为她曾善待我,赌我会帮她,而且断定我对此十分感兴趣,更因为我与你是夫妻,离你最近,这事经由我手,比谁都合适。但我所猜测的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前提。” 说及此,我暂歇了口气。 长极淡然处之,没有打断我。 “半月前,听笙办了一次赏花宴,遍邀京中官眷进宫同乐,我也去了。宴待开,未入席,盛云姜拦住我,她说有位故人想见我,极力邀我一聚。我推脱不过,便跟着她去了。那是所荒废的宫苑,在里面,我遇见了陶絮儿。” 长极面色渐渐泛白,神情凝重。 我默了默,道:“安阳王府被抄后,陶絮儿入了宫,成了掖庭的罪奴。她设计见我,见面便说她知道有关琵琶的所有秘密,那一幅人像,那张堪舆图,包括二十年前那桩宫变起因,她都知道。她跟我说,近些年建康城里发生的大小事件,部是因你而起,你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你谋了很多人命。她要跟我做交易,说只要我能护送她逃出皇宫,她就将更重要的事说给我听。” “所以你忍不住好奇,就答应了她?” 长极的表情不知是笑是怒,语气却是带着几分戏谑。 我点头,诚实道:“对,我很想知道,于是我答应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想隐瞒你,我一开始只是打算将事情都弄清楚了再来跟你坦白,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口,我曾问过你的,我问你可有事瞒我,是你不肯说。长极,我不想对你的事一无所知,你不说,我只好从别人那儿去听。” 他口吻仍然平静,温温道:“那你都听了些什么?” 他还是没太重视。 我有些泄气,叹气道:“刚将她送出城,还没来得及听,就遇到了前来截杀的刺客。两个刺客困住了我和朵步,另外两个追上了她和陶贵妃。陶絮儿死了,陶贵妃不见踪影。我要听的事,没能听到。” 我特意将陶贵妃三个字念得很重,妄图从长极脸上捕捉到点异样情绪,可他端得从容,一如既往地镇定,浑不在意我念着一个已经宣告与世长辞的故人名讳。 难道,他早就知道陶贵妃没死?还是说,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 饶是如此,我还是有意试问:“我刚刚说到了陶贵妃,你就不奇怪,我怎会提到这个人吗?” 他直视我的眼睛,吐字清晰:“你是想说她还没死,这事,我是知道的。” 果然啊,他竟真的知道,难怪他不会诧异。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哑声说道:“在你将琵琶带回时,我就起了疑心。” 长极他,可真是聪明。 我自嘲笑道:“所以我暗自做的一切,你其实都知情?我见了陶絮儿你知道,我答应送她出宫你也知道,就连她身边跟着的那个哑巴,你也猜到了她就是陶贵妃了?” 他如是答复:“对,所有,所有的一切我都是知情的。” 我再坐不住,像是一下子被吸干了精气神,浑身没劲,彻底瘫在了榻上。 可怕,到底是我瞒他,还是他瞒了我。 我侧目,懒懒看向窗外,心思依旧留在屋内,不疾不徐问他:“山寒手上的牙印是我咬的,那天晚上在城外堵住我的黑衣人,其中就有他,对?” 他没有迟疑,回答我是。 我垂下了眼眸。 “那么,陶絮儿是你派人杀的,陶贵妃也是你让劫走的?” 他仍说是。 “劫她有何用?” 他闭口不言。 我追问:“为什么这么做,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稍稍偏首,避开了我的视线,少焉,他却反问我道:“你在可怜她们?” 我漠然失笑,反问:“可怜她们?我为何要可怜她们,她们是我什么人我要去可怜?”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遏抑心中郁闷。 “我并不关心陶家姑侄的死活,我关心你,我怕你出事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我答应送陶絮儿出宫,是我心肠好吗?不是,我不过是想从她口中知道你做了什么,我想知道我的丈夫,他究竟想干嘛!我从来自私,凡事只考虑我自己和我在意的人,而你,是我最在乎的那个人,我怕你会惹火烧身,我怕你卷入是非。我要你平安顺遂,我要你远离搏命争斗,你到底懂不懂啊。” 这些话,我几乎是用吼出来的。我拽着他的袖口,竟不争气的哭了出来,积压心底许久的憋闷,到底遏制不住了。 他抬手,要为我擦拭眼泪,可我脑子里兀地闪过一个扇耳光的画面,画面真实得就像真的会有一耳光落在我脸上,吓得我反手一拍,大力搧开了他的手。 长极手悬在空中,错愕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会对他有这般防备。 我抬眼看他,歉意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叹了口气道:“你在怕什么,我岂能对你不利?” “不是,我只是……” 我张口结舌,解释不清。 他没在意,重新拥我入怀,柔声说道:“缺缺,我说了,你不必费尽心思去猜我做了什么,等时机到了,我会将部事情都跟你说的。” 又是时机!羌笛要等天机,长极要等时机,难道他们不知道,等的过程有多漫长,等的人有多着急! 我本还接着追问,他却突然严肃起来,认真道:“你想让我陷入困境吗?” 我愕然摇头:“你怎么说这种话,我当然不想。” 他道:“我说的越多,越可能置身危难。如果这样,你还是想要我说,那我就说。” “你别说了。” 我舍不得他为难,到底松了口,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他,嗡声嗡气道:“不过你要跟我保证,任何时候你都能自保,都能身而退。” 他辗然而笑,点头道:“我跟你保证。” 我收了眼泪,然后没脸没皮地圈住他的腰,死命往他怀里钻去。 他抱着我,打趣道:“缺缺,你哭的样子可真丑。” 我怔住,这猝不及防的挖苦,叫人如何接话。 “丑也是你家的。” 我淡定的背过身去,捏着袖子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 我听见他压抑的笑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以为然,手触到我脸上,温温凉凉的,很是舒服。 他下巴抵在我额头长,跟我许诺:“你耐着性子等我,不要急,不要怕,我会将一切都筹划好,把最好的给你。” 我哽咽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你好好的。” ………… 霜降 天未亮透,长极附在我耳畔小声叮嘱,他已安排好了一切,叫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心在家等他回来。 我闭着眼没有应声,他以为我睡得很熟,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其实我只是假寐,并未睡着。 昨夜他交待过,不让我去送他,我偏不听,身为女子,我不宜跑到三军阵前哭哭啼啼,那我站在没人的地方为他践行总是可以的。所以他前脚走,我后脚就换上便装,挑了马厩里最快的良驹,绕道去青雀街的广城楼上等着他。 辰时过,出征的大军执着铁戟红缨,浩浩汤汤踏出了城门,虎旗招展,气势磅礴。 我站在城墙之上,在蜿蜒如龙的队伍里,一眼便看到青骢马上的长极。玄衣银铠,黑发高束,既俊朗,又威武。他目视山河,丝毫没注意到在他右畔最高的那座城楼上,有个人正目视着他。 “长极——长极——” 踌躇许久,我还是忍不住,还是忍不住开口唤他。 我高抬起手,拼命朝他招,手上的铃铛随着手臂的振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似乎没听到我的呼喊,马蹄哐啷,越过十里长街,眼看就要出城。 我赶紧往更高一层楼跑去,等我登上去时,他已经出了城门好远。 “长极——” 我扯着嗓子使劲儿喊,他终于听到,调转马头回来寻我,在离城楼不远的地方,吁马叫停。 看见城头上像个傻子一般拼命挥手的我,他先是一愣,随即灿然而笑。 他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冲着他喊道:“你得早些回来,平安回来。” 他朗声回我:“等杏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到那时,我们去西郊打马球,我为你摘杏花,给你打麻雀。” “好,我等着你。” 话音落,他扬鞭驱马,绝尘而去。 我不停移动步子,寻找最佳的眺望位置,可惜城楼高度有限,大军渐行渐远,已然看不真切。 高楼之上,风卷衣衫猎猎。 鼻尖泛酸,我又想哭了。 ———— —— 立秋后,建康城里细雨不断,连下了半月之久,院子里的桂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幽香不在。 我趴在窗台边,手里拿着长极寄回来的信,百无聊赖的盯着地上的落花呆呆出神。这信我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信纸都快被我给看破了,已经看到能倒背如流。 “吾妻安,余无恙。行军苦累,途中无逸闻,唯昨日见两小儿于栗树下分食甘栗觉之有趣。一林过雨芦花白,半壁疏云栗子黄。钦州盛产甘栗,果硕皮薄,肉实甜嫩,盼回程之时能逢采摘,好捎与尔尝尝。秋至蟹肥,城中蟹农忙,尔体寒,切勿贪鲜多食。秋夜露重,尔又爱睡中乱踢衾被,走前已嘱托花抚,要她夜里多加照拂,恐尔着凉受寒……” 长极离京不过一月,我却感觉像过了三年五载,他不在,日子过得异常慢。 信是今早到的,刚拿在手里时我还不敢相信。我成天想他,已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总盼着能得他一点消息,可想着,我们离别时间不长,他又军务繁重,哪有空写信与我话家常,所以我是不敢奢望他能给我寄家书的,但不曾想,我竟盼到了。 我急于拆开,谁知用力过猛,书信连纸带壳被我拦腰撕成了两半,最后只能一手拿一截儿拼起来读。 长极这信算不得长,也有两页多,只是笔墨全用在了日常琐事上,尽去叮嘱我的吃睡问题,没几句是道思念的。 这个人真是,好不容易来封信,说的都是他以前就反复再三强调过的话。 我收到信时,正好于归也在场,她非要我透露长极给我写了些什么体己话。我毫不避讳,直接将信里的内容一字一句都读给她听,满足她的好奇心。末了,于归还做了一下总结,感慨长极对我用情至深,虽然只字未提相思苦,却让人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皆是柔情。 我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问她为何会得此拙见。她挑挑眉,自得道:“明摆着的嘛,人家都去打仗了,看见好吃的,还不忘要回来给他的馋嘴娘子,这样的深情,可见一斑。” 我仔细想了想,于归说的好像很有道理。长极信里提到的秋蟹~甘栗,还真是令我垂涎三尺。既如此,我也不怪他木讷了。 又一次看完信,我发现我更加想他。 以手支颐,望雨叹息。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离别愁苦,我此时才算是感同身受。 雨被风刮进窗里,湿了我的半纸书信。 我忙卷起袖子将信上水珠吸干,平平整整的叠好装进小匣子里,再小心翼翼地藏到柜子里。 放匣子的功夫,朵步抱着簸箩进来,我一壁锁柜门,一壁跟她搭话:“也不知这雨还得下几天啊,没完没了的,天不晴,凉嗖嗖的真是烦人。” 她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似不想理睬我,我蔫蔫踱到窗边继续欣赏起帘外雨景。 房檐下蹲着一双躲雨的鸟儿,紧紧依偎,甚是恩爱。我噘着嘴吹口哨逗鸟,冷风灌进喉咙里,引得我一阵猛咳。 朵步取来披风为我披上,我甜笑着跟她道谢,她颔首致意,探身过去将窗户合上,然后又拿起了簸箩里的针线,一言不发的缝起了衣裳。 我讨好道:“朵步,你的手真巧,这衣服做得真好看。” 她看也不看我,又嗯了一声。 “朵步你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放下歇歇,不急的。” “不累。” “那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不渴。” 我裹了裹披风,默默拿起桌上的糕点小口啃着,时不时偷瞄她一眼,注意她的举动。 为了月食的事,朵步这些日子总是阴沉着脸,谁都不搭理,也很少跟我说话,要说话也是像这样惜字如金。我其实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怕她多心,在她面前我都是尽量不提月食的,只在私下里安排花抚偷偷遣人去找。 说来也是奇怪,派去找月食的人一拨又一拨,怎会半点线索都带不回,若它真回了北邱也好,怕就怕它落入猎人陷阱。 思及此,我越发愁苦,手里的芙蓉糕顿时不香了,拧过身,定定看着朵步做衣裳。 允康有喜了,刚诊出来已满三月,朵步缝制的衣裳便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做的,可我的女红实在上不了台面,就假手给了朵步。 那日我去东宫探望于归,顺道去看了眼允康,我见她精神欠佳,食欲不振,还极其嗜睡,便以为她是生了病,连忙催她去请宫中御医来看看。她却不以为然,仍端正坐着不动,还叫我无须紧张。 见我急得不行,她莞尔一笑,拉过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眸中是掩不住的喜色。我认真摸了摸她的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她说,再过一月还会动。 我吓得松了手,暗道不好,问她莫不是吃多了肚子胀气,这才不好意思请大夫来看。她滞了一瞬,笑骂我迟钝,继而红着脸跟我说她现在是两个人了。 我默了片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是她怀有身孕了。 我又惊又喜,像是自己当爹似的激动。真是不敢相信,连允小五都快当娘了,武平齐得了消息,指不定能乐成什么样。 欣喜过后,我不免有点小失落。 我和于归成婚都比允康要早,年纪也比她略长,如今连她都做母亲了,我俩还是没动静。 我跟长极不止一次提过子嗣问题,觉得亏欠于他,但每每他都云淡风轻的说这事急是急不来的,只能顺其自然。安平也宽慰我勿须担忧,调理好身子,孩子总是会有的。 我表面装作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很渴望有一个孩子的,男女都行,模样长得像长极。 ﹉﹉﹉﹉ 癸巳年九月初七,是为霜降日,天大寒,城中又是阴雨连绵。 我将朵步缝制好的衣裳鞋袜给允康送去,顺便带了些自制的酸梅杏干,她害喜严重,这几日呕吐得厉害。 允康本来就瘦,原以为怀孕能让她吃得胖些,也不知是不是她家的伙食不行,她不仅不胖还瘦了一大圈,除了吐就是睡,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我在允康那儿待足了半日,回程时,在朱雀街遇到了温耳。 她与我的马车险些撞上,掀开车帘见是我,遂笑邀我上车一叙。 我本想婉拒,谁料小皇孙突然从车里探头出来,奶声奶气的唤了我声大嫂嫂。刚满两岁的孩子,正在牙牙学语,声音软软糯糯的,甚是悦耳动听。我心头一暖,便是温耳设下圈套等我去钻,我也认了。 我让朵步赶车到前面的鹫亭等我,未做迟疑,欣然上车。狭小的车厢内,我和温耳母子对面坐着,一时无话,只能干干笑着。 小皇孙乖巧的坐在母亲身边,穿了身赤红薄袄,束着两个小小的发髻,像年画里胖嘟嘟的娃娃,更像长极送我的那个大阿福。我咧嘴对他笑,他也咯咯哒的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粉白的门牙,好生可爱。 我心里欢喜,拿出荷包里仅剩的两颗糖丸子,双手捧着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诱惑道:“小千应,再唤我声大嫂嫂,这糖便给你吃。” 看见糖,小家伙又圆又黑的眼睛愈发明亮,刚伸出手,又赶紧缩了回去,摇着脑袋磕磕绊绊说道:“母亲说——糖,不吃,牙不好,不吃糖——” 我忍俊不禁,笑道:“你是要说吃糖对牙不好,对不对?” 他用力点头。 我摸了摸他的小发髻,耐心哄道:“小千应真是懂事,这么听母亲的话呀。不过只吃一颗糖,是不碍事的。这糖丸子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你真的不吃?” 他舔了舔水润润的嘴唇,然后紧紧抿着,明明很想吃,但还是在极力忍耐。 我叹气道:“既然你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我先塞了一颗进嘴里,使坏的跟他描述这糖有多好吃,又佯装要吃剩下的那颗。他果然慌了,可怜巴巴的望向他母亲,似在征求许可。 温耳笑着点了点头,他得了准许,立刻伸出小手向我讨糖,甜甜唤道:“大傻傻,糖,给糖吃——” 我眼角抽搐,这小子激动到连字都吐不清了。 我哭笑不得的把糖送进他嘴里,又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柔声细语的纠正道:“是大嫂嫂,不是大傻傻,咬字要清楚哟。” 他伸出一只小手捏了捏我的鼻子,乐乐陶陶道:“大嫂嫂~大嫂嫂。” 糖将他的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跟只鼹鼠一样,很是招人稀罕,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蛋儿。 忽想起我这举动不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温耳,嗫嚅道:“小皇孙实在太讨人喜欢了,我刚刚失态,让你见笑了。” 温耳嘴角微扬,面露笑意:“哪里的话,千应能得王妃喜欢,那是他的福气,而且他好像也很喜欢你,与你很投缘。平日除了我和太子,他谁都不让抱,更别说能亲他了。” “真的吗?他真的很喜欢我?” 我暗自窃喜。 “王妃看起来很喜欢孩子。” 我低头看着小皇孙,由衷道:“这般粉雕玉琢的娃娃,谁会不喜欢呢。” 温耳浅笑安然,忽道:“若这孩子是长极的,王妃应该会更喜欢。” 我如遭雷击,手一抖,险些将孩子摔倒地上去。 我捂住小皇孙的耳朵,错愕的看向温耳,低声驳斥道:“温良娣,你是疯了不成!胡言乱语,难道你不知祸从口出吗?” 谋算 “王妃误会了,妾身是说,若王妃和王爷有了自己的孩子,您应该会视如珍宝,更加疼爱。就是不知,既然喜欢孩子,您为何不要一个呢。” 她的话让我觉得刺耳,所有的血液一下涌上面来,脸颊烧呼呼的,像是被热气灼到。 天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孩子,也哪有女子不愿做母亲的。如此明知故问,是在嘲讽我不成。 我并不想与她起冲突,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希望她能体会我眼神里的含义。但貌似她理解能力很差,仍要继续惹火。 “王妃刚刚,是有被吓到吗?” 我还是没有吭声,低头专心逗弄小皇孙,这孩子灿烂的笑容,能稍稍减退我对他母亲的厌恶。 说真的,我确实有被她的话吓到,但不是害怕她和长极之间有什么,而是被她口无遮拦说出这种自寻死路的话吓到。 在我印象里,温耳不该是这样的。她虽有点城府,却敢爱敢恨,有一说一,绝不像深宫中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可现在,她是硬要改变我对她的看法。 马车平稳行过一段路程,小皇孙枕在我膝头渐渐睡了过去。他睡着的样子更加好看,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宛如蹁跹的蝴蝶翅膀。白嫩的脸颊微微泛红,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婴儿甜香,似可人的蜜桃。我拿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双下巴,他有所察觉,用下巴蹭了蹭我手背,又继续闭着眼睛熟睡。 这小家伙,真让人欢喜。 我不禁想,若是我也有这么一个孩子该多好。我一定每天抱着他睡觉,早晚亲亲他的眉眼,带着他一边玩一边吃,把他养得胖胖的,白白的。他甜甜唤我一声母亲,然后伸出软软的小手来牵我,我带着他坐在院子里的海棠花下,等着他上朝回来的父亲。 这样的场景,我构想了不下十遍。 心情刚有所转好,又被温耳搅乱,她兀地尖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继续呵斥我了?是因为你信任他,断定他不会背叛你,还是你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我怕吵醒孩子,不敢大声与她争吵,只是定定看着她,示意她闭嘴。她明知我不想与她扯,还是关不了她的话匣子,仍在自说自话。 “也对,你得到的都是最好的,还会担心什么呢。” 我有些后悔上马车,早知道她是要找我说疯话,我就不来了。眼前这人,真的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温耳。 “缺缺啊~” 我诧异的看向她,她还是头一次这样称呼我,不免觉得意外。 沉默半晌,她道:“我跟你说过,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讨厌你。我表面上对你和和气气的,其实在心里,是很不待见你的。我不光讨厌你,我还嫉妒你,甚至是恨你。我恨你得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你不用抢不用斗,就会有人送到你面前来。每个人都很喜欢你,都愿意和你做朋友,都愿意对你好。可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就因为你的出身高人一等吗?” 我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了她的聒噪,既然她存了心要挑事,那我何必忍让。 我冷着脸,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温耳,我不知道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无缘无故对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可请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能随便撒气的那个人!你的不顺意,与我何干?你说我得到的多,难道你得到的就不多吗,你何必来嫉妒我呢。” 她嗤笑出声:“我得到什么了?”。 消停一刹,她忽又嘲哳道:“是啊,我是得到不少,我不是得了太子的深情吗。可那又有什么用。太子的情谊,太子妃倒是渴求,但我不想要,我要的,一早就被你夺了。” 我恍然明白她在执拗什么,原来还是为了长极。本以为她已经放下,如今看来,仍旧没有。 我叹了口气,悠悠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得到一些,必然就会失去一些。我明白,没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你心存怨念,很是不甘,可你不也遇到一个满眼是你的人吗?他对你的好,还不足以让你舍下一段年少倾慕?身为良娣,你拥有正妃才有的尊荣,身为妾,你得了发妻没能得的相守?你有丈夫宠爱相伴,有孩子承欢膝下,你为何还要与我去比?” 她倏而大笑起来,得意又轻狂,丝毫不顾自己正在睡梦中的儿子。 小皇孙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声惊醒,撅着嘴便要哭,我急忙拍着后背安抚,哼着小调再次哄他入睡。 温耳慢慢收敛了笑声,却收不了她的阴阳怪气:“王妃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为太子妃抱不平啊。” 我很是郁闷,好端端的,怎又扯到了于归。 我深深吸了口凉气,平静道:“我没有为她抱不平,也无意把她牵扯进来。” 我不想扯上于归,但温耳却像是逮住了另一个找茬机会。 “你在可怜她吗?你是不是也认为,是我欺负了她,我在算计她?你们都可怜她,都同情她,却没有一个人在意过我的感受。也对,你们是挚友熟识,我又算什么。” 我努力遏住心下怒火,始终不敢提高声量,就怕吓到小皇孙,话说得又慢又重:“我不可怜她,我只为她惋惜。我惋惜她错付痴情,爱而不得。我也替你惋惜过,惋惜你不复当年气度,爽朗不在。虽然人之情爱,无理可寻,强求不得,别人的姻缘我没资格管,我也从来不敢管,但身为朋友,我就是心疼于归。无论你和百里颛是不是两情相悦,三个人中被伤到的那个,却总会是她。这些年因为你,她的日子过得怎样你不清楚吗?你与我比,你觉得自己可怜,那于归何尝不比你可怜。她除了有一个太子妃的空号,她还有什么。” “我不止一次的庆幸与我和亲的人是长极,而不是百里颛,我庆幸自己不用和别人去争夺一个丈夫。虽然入了皇家,到最后我还是避免不了要去争,我也照样庆幸我的对手不是你。因为你贪心得令人害怕,总是得一想二,永远都装不满。” 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好久了,早就想替于归抱怨两句,既然开了头,索性一次说个痛快。话说完,顿觉舒畅。 温耳怔了片刻,悻悻而言:“太子妃有您这样的朋友,她可真是有福。就是不知,您是真为她鸣不平啊,还是刻意讨好。风光的太子妃有朝一日不再风光了,您还会如此护着她吗?” “你什么意思?” 我屏息静待她的回答,温耳却没有再说话,她缄默着,面色开始柔和起来,没有之前的阴戾。 “你也说了她争不过我,我从前没有用心争她已经输得那样惨了,若是我用心争了,您觉得,她会是我对手吗?” 她神色自若,口吻却难掩傲慢。 我轻拍着小皇孙柔软的后背,犹自道:“谋算,我不精,可不代表我不会。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动了伤她的心思,你要是敢谋算她,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说狠话未必管用,但不说狠话,实在怯场。我不会莫名对一个人好,同样,我也不会无故对一个人坏。这世上我在意的人不多,于归算是其中一个。我所在意的每个人,我必定尽我所能,倾力相护。 车内一时寂静,温耳脸色陡然铁青,良久才道:“放心,我不谋她,要谋也轮不到我。我什么都不做,只做一个小人最后的落井下石。” 略略停顿,又含笑道:“她最近挺顺意的,求仁得仁,太子对她和善不少呢。但您若是得空的话,还是多去看看她,趁还有机会。” 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像在暗示我什么似的,可她说得太含糊了,我绕不清,也懒得多想。 这一回,温耳算是彻底安静下来,久久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我下了马车, 朱雀街对岸是青雀街,两街一般宽敞,一般长短,之间隔了一座旧时断桥。马车缓缓驶过桥,我掀开帘子往外看,看到在鹫亭里等我朵步。 我放下帘子,低头看着我怀里熟睡的小皇孙,我再舍不得,这也是别人的孩子。 我轻手轻脚的将他递还给他母亲,然后叫停马车。 方才下地,温耳却掀开车帘唤住我,平端说了句:“建康城的天,马上要变了。” 我抬眼望了望上空,乌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至。 我看着她,认真道:“久雨必大晴,变就变。”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她莞尔一笑,淡淡说道:“今日,我说了很多胡话,还望王妃不要介意。” 我肯定不会介意,权当她今日是多喝了二两酒,醉疯了。如今酒醒了,她又变成了那个我印象里的温良娣。 我点点头,挤出一丝笑意,挥手作别:“走了。” ﹉﹉﹉﹉﹉﹉﹉﹉﹉﹉﹉﹉ 风吹动珠帘,珠串子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窗台上那盆栀子花开得格外好,枝枝覆盖,朵朵幽香。 于归手拿剪刀盯着这花看了半天,就是没下去一剪刀。 “每朵都好,每枝都盛,看来用不着修剪了,你说是阿颛?” 百里颛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含笑朝她走来,夺过她手里的剪刀放在花盆中,柔声道:“那就不剪,都留着。” 于归犹豫不决:“可不剪的话,后面开的花会不会不够大,不够白啊?” 他道:“剪不剪,结果都是一样的。” “真的?” “嗯,真的。” 他笃定答毕,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髻,脸上挂着煦笑。于归痴了一瞬,红着脸回以甜笑:“那我就不剪了。” “手凉不凉?” 于归尚在沉醉,未听真切他的问话,所以没有应声。他握住她一双手,低下头,极贴心的往手心里呼去热气。 于归心上颤了一下,出神的看着他,呼吸逐渐急促。 他问她:“这样有没有暖和点?” 她呆呆的点了点头,立刻又大力摇头:“其实还在冷的,若你能多呼点热气,许是会暖得快些。” 百里颛会心一笑,真就低着头给她呼了好久。 于归垂下眼帘,嘴角眉间是难得的喜意,她开口,娇娇的问:“阿颛,你今天怎么有些不一样啊?” 他没回应她的疑虑,只是笑着问她:“今日还想看影子戏吗?我带你去看。” 没等于归答复,他拉起她便兴冲冲地往外走。 于归紧张兮兮的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迈得小心翼翼,她不敢多言,生怕自己会说错话,坏了好气氛。百里颛近来的温柔和热情,简直让她受宠若惊。 盼望已久,一朝成真,总是会让人感到患得患失。 走着走着,他突然回头问道:“想好要看哪一出戏了吗?” “早就想好了,还是看卖花娘子和探花郎。” 于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百里颛柔声说好,都依她,末了又笑问她说:“这出戏我们看了那么多遍,你还没烦吗?” “不烦不烦,再看一千遍都不会烦。” 于归笑得很甜,弯如月牙的眼睛镶嵌在泛着明月光泽的脸庞上,嘴唇因为抹了薄薄一层丹橘色口脂,在灯火映衬下显得格外昳丽。百里颛盯着这张明媚的笑脸看了许久,嘴角开始不由自主地上扬,也实心实意的笑了起来。 对望间,于归倏而踮起脚尖朝他凑了过去。 四目相对,这次换百里颛紧张起来。心跳得不像话,耳朵又红又烫,他以为于归要亲他。尽管觉得在大街上这样不成体统,他却没有制止,还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将就她。 他闭着眼睛静等,可没等来他想象中的一吻,耳朵却被她给拽住。 “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揪我耳朵吗?这下是你主动送上门来的,可怪不得我了。” 于归双手齐下,揪着他两只耳朵放肆不羁的大笑起来,笑声震耳,响彻街心。 百里颛蹙眉,恹恹道:“有便宜还不占,真是笨得可以。” 于归没有听真,仰头问道:“你说什么?” 他睇着她,笑道:“我说,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在尚书苑读书时,郝夫子让你教我填词,我学不会,你就揪着我耳朵骂我笨。那时候我就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可惜你比我高太多,我够不着,你又不肯低头给我揪,这下可逮着机会让我报仇了。” 说着她手上力气又重了几分,笑得十分开怀。 百里颛又气又恼又失落,却没有反抗,任她揪着耳朵逗乐。等她玩笑开够了,欲要松手时,他却顺势握住她的手。 “那我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话音刚落,他便亲上了她右脸。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她脸颊,来的那么突然,始料未及,令她呆滞。 于归懵懵地凝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百里颛勾唇浅笑,痞痞道:“学你报仇呗。我小时候揪你耳朵你还回来了,那你还偷亲过我呢,我当然也得还给你。” 于归哑然,无以辩驳,但是满心欢喜,来往行人皆成浮云。 他重新执起她的手,无比畅快道:“走,卖花娘子,去看你的影子戏。去晚了,你的探花郎可就跟别人跑了。” 她说好,眼底笑意盈盈…… 长冬 大同四年冬,建康城照旧没有下雪,只是地面结了些薄冰,天气有所回凉。 不知可是天寒的缘故,我近来总也不得好眠,常常会在夜半时分突然醒过来。若是一醒,往后就没了睡意,只能睁着眼挨到天亮。即便是囫囵睡了个全觉,也是伴着奇奇怪怪的梦,有时还会被魇到。 我做的每个梦都很长,梦里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可惜都记不全,只在翌日刚醒时会有点印象,但穿个鞋的功夫就能尽数忘光。 比失眠更让我痛苦的是绞尽脑汁回想昨夜的梦,从那点残存的印象来看,梦见的事,似乎有关我身边的某个人。但具体是谁,是什么事,我又实在记不清。隐隐约约快想起来,又在恍恍惚惚中给忘了。这过程极其难熬,令人痛苦。 小寒这日,我早起挑了些厚实点的绫罗缎匹吩咐花抚给允康送过去,她临盆在即,这布料拿去给孩子做襁褓正好。 中饭后,我仔细从书架上选了几册今年刚出的话本子,打算带去给于归解闷。刚备了马车要出门,却让匆忙赶来的安平给拦下。 她不由分说的把我从马车上拽下来,勒令我回屋待着,今日不准出府。 我一头雾水,连连问了她好几次理由,她也没有告知,只教我莫要多问。我见她脸色不对,便也不敢违抗,只得乖乖折回府中。 我已经答应不出门,安平却还是不放心。生怕我会偷偷溜出去,竟亲自留下来寸步不移地守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为何事紧张,看她眉间藏忧,神情严肃,便能猜到此事非同小可。 我出不了门,也无事可做,索性抱着话本子在屋内烤火。盆里的碳火旺得灼人,我移眼盯着那红透了的碳块看了半晌,心下无端烦闷,遂将书搁在桌案,偏头看着安平。 一向话多的她,今日却难得安静。她像尊菩萨似的端坐着,面无表情,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容许我问话。 安平这般反常,愈发引我深疑。我想,她定是瞒了我什么,可我又没法从她嘴里套出话来。 我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的递到她手中。她笑着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侧目凝视我时,翕动嘴唇,像有话要说,可又迟疑不言。 我开始感到恐慌,揣测是不是长极出了什么事,安平怕我知情后犯浑哭闹,这才要将我关在房间冷静,而后才寻机会跟我坦白。 自从长极上了战场,我就无一日不是提心吊胆的。成日里胡思乱想,都是各种他受伤的样子,要么是他浑身是血的躺在黄沙上,要么就是他从马上摔下来。此刻安平的举动,仿佛坐实了我之前的种种假想,越发令我心惊。 我踌躇许久,终是忍不住,怯怯开口问道:“母亲,您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她怔怔摇了摇头,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悠悠看向了门口。我迫切想弄明白,她又一言不发,真是让人无奈。 我拉过她的手握得死死的,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若有事,您不如坦言告知,不用再瞒我的。我保证,我定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您就跟我直说。” 安平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一瞬不瞬的盯看我半天,却还是紧闭牙关,半字不说。 又熬了些时辰,临近黄昏,安平的贴身女侍从外面回来,好像带回什么重大消息。安平见状,立刻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两人匿于屋中一角谈话,似要故意避开我。 只见那女侍以手作掩,附在安平耳边低语了几句,安平瞬间面色如土,须臾,眼眶也红了。 未几,安平遣退了来人,屋子里又只剩下她和我。 她重新坐到我身边,慢慢拉起我的手,佯装镇定道:“别担心,不是什么要紧事。” 我蹙眉道:“不是要紧事,那您为何要哭?您的手也为何要抖?” 安平闻言立刻抬手擦了擦眼泪,随后又跟我解释说:“我一友人今日去世了,我觉得难过,哭一哭也是应该的。你莫多想,就安心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陪我好好说说话。” 她在撒谎,这事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我当然不信,直直说道:“您就别骗我了。若真是您的朋友过世,您为何不去吊唁?何必还怕我知情,特意将我关在房中不给出去。母亲,您不妨都跟我说,您越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我越是会多心担忧。是长极出了事吗?” 她赶忙否认道:“不,不是长极,他一切安好。” 默了少焉,应是觉得没必要再瞒下去,她终于缓缓道:“缺缺,你我都该懂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道理。母亲今日不让你出门,也是怕你惹上无端灾祸。” …… 随后,我在安平的含泪叙述中,理解了她口中的无端灾祸,也知晓了她阻我的缘由。 继陶家和赵家被诛灭后,在南瞻一向稳如泰山的于家,也逃不过这般命运。 邕王府今日被抄,邕王自戕在了无极殿上。而安平多年好友邕王妃,在得知邕王身死之后,服毒自尽。 邕王的罪名定了很多,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弄权谗佞、欺上压下。一说当年北城烟花案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他嫁祸于安阳王,还杀人灭口,早一步将安阳王谋害在了大狱中。另说他心怀叵测,蓄意加害当今太子,意图施以毒杀。 罪状绕繁,但真正定了他死罪的,还是与那场陈年宫变有关。 谁也想不到,邕王培植多年的心腹甄尚书,到头来竟会联名上书揭发邕王其实是废太子一党,更有东宫旧人柏妃站出来指证,说当年百里甫闯宫时的兵是邕王支援的,德盛宫门也是邕王给开的。两人早已结盟,预要里应外合的,篡位夺权。百里甫兵败之后,邕王不得已只能弃帅保车,倒戈相向。事过多年,邕王依旧贼心不死,妄图要替废太子翻案。而他甄尚书自诩良臣,恐社稷遭殃,甘冒风险做此正义之举,揭露邕王的狼子野心。 甄尚书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旁人一时看不明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帝忌惮邕王势力,早就有心铲除。如今得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怎能不用?所以未经查实认证,连过场都不走的就坐实了他乱臣贼子的身份。 南帝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怒斥邕王数罪,言辞凿凿,令其百口莫辩。 邕王见大势已去,状若疯魔,还没等侍卫前来押解,他便愤然投柱,自寻了短见。在他死后不到一个时辰里,金吾卫就查封了邕王府,搜抄家产时,果然搜到了甄尚书说的有力证物。除去无数的金银珠宝,竟在于氏的宗祠暗室里搜到了废太子夫妇的牌位。 南帝怒不可遏,下令封府,一日屠尽于家两百多口人命,就连于氏的宗祠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 我初见南帝时,觉得他是个面慈心善,和蔼可亲的老人。可在南瞻生活了这些年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我认知里的人。真正的南帝多疑狡黠,冷血无情,暴戾恣睢。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以前读来只觉言过其实,而今才当了真。 我也终于明白,安平为什么要阻拦我去见于归。 她是怕我护友心切,为了给于归求情顶撞南帝,更是怕我与于家扯上关系,惹上祸端,牵连了长极。 我屏气凝神的听安平把话说完,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呆呆傻傻的坐着,一动不动。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完全心凉。 安平拍着我的手背,严词要我答应近段时间都不会去探望于归,他说南帝还在彻查,凡是跟于氏来往密切者都会被怀疑。 我没有应承,只是愕然的睇向桌案上那几册话本子,这原是我要给她于归去的,没想到还没见着她,她便遭遇了这样事。 我懊悔了,我懊悔没有早一点去见她。 一日之内父母俱亡,全家俱丧,自己也朝不保夕。难以想象,她当时会有多难过,多绝望。我该早些去的,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可我能陪着她。 我苦笑着推开安平的手,抽噎着道:“母亲,您是要我舍弃挚友来明哲保身吗?” 一说话,眼泪就掉进了嘴里,又咸又涩。 安平用力摇头,开解道:“没有让你舍弃她,只是暂时的远离。待看陛下对她如何处置,再来决定是否来往。太子妃如今身处险境,我知你担心她,可你帮不了她啊。” “在我看来,远离和舍弃没有分别。身份高贵时是朋友,如今落难成了阶下囚,就不能是了?若是人人都怕惹上麻烦,只求自保,那朋友二字,岂不廉价可笑?难道我不去看她,平日里我和她的来往就不做数了?” 皇室里明哲保身的绝技,我自小领悟,学得比谁都精,可我现在却不想用了。 安平脸色苍白,冷冷呵斥我道:“助人者先自助。且不说你助不了她,即便能,也该先保全你自己不是吗?如今凡是跟邕王扯上关系的,无一不受牵连,都被定了重罪。我拦着你不让你去找于归,是怕你趟上这趟浑水。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和于家撇清一切关系。你说我无情也好,冷漠也罢,在这世上活着,就要学会自保。” 她说得很对,可我不愿赞同。 沉沉的静默后,我木然问道:“于归呢,她现在在哪儿?” 安平轻轻吐出三个字:“祈翊殿。” ﹉﹉﹉﹉﹉﹉﹉﹉﹉ 于家败了,于归也就败了,不论理由就能置她于死地,何况还给她安了一个谋害皇孙的蛇蝎罪名。 南帝没有急着杀她,而是将她贬作庶人幽禁起来。听说这样的隆恩,还是百里颛三跪九叩求来的。 祈翊殿是一所年久失修的废置行宫,位于城郊西南,地处偏僻。我未曾去过,但听人说,那是个杂草丛生,蛇鼠成群的地方。 天微微亮,我匆匆备了些衣食和药品准备给于归带去,废苑荒凉,她应该是用得到。刚到马厩准备牵马出城,却不想安平就等在哪儿。 我以为她还要阻拦,正盘算着该如何脱身时,她竟松了口,答应让我去。 我诧异的看着她道:“您为何改了主意?” 她不回话,施施然走向了马厩。须臾,她牵了一匹大宛马出来,方才走近,便将那缰绳随意地扔给了我,叮嘱道:“早去早回。” 我颔首,牵马离开。 一路疾驰赶到祈翊殿,在门口就被侍卫挡了下来。 “陛下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探望庶人于氏。” 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抱着包袱,站在门口跟把守的侍卫求情,说把衣服送进去就出来。天那么冷,于归身子骨弱,定是受不住。 央求许久,仍是没有得逞。 我准备硬闯进去,看护的金吾卫却一个接一个的赶过来挡住我,将大门堵的死死的。为首的将领更是直接跪了下来,凛然道:“王妃还是请回,陛下有命,任何人不得进入祈翊殿。” 我道:“我速进速出,绝不会多留。” “还请王妃止步,莫要让小人为难。” 我非故意为难,但见不到于归,我心急如焚。 周旋许久还是不行后,我只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托侍卫将衣物转交给于归,然后赴宫恳求南帝。 —— 晌午时分,天下起了冬雨,雨势颇凶,不知下了多久才停。清乐宫的前庭积水严重,我跪在石阶之下,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雨水打湿衣衫,贴着皮肤冰凉刺骨,冷风吹得头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滴进眼睛里,又痒又痛。 南帝不愿见我,期间曾差了高兴公公来赶我几次,未果后,便任由我跪在门前。 “陛下,求您开恩,让我去探望她一眼。陛下,求您了。” 这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开口哀求,嗓子哑了,喊出的声音绵软无力,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我费力的挺了挺身子,想尽量跪得端庄些,眼睛盯紧了大门不敢移开。 “陛下,求您,让我见她一面。” 不管我怎么唤,清乐宫的门仍旧闭得严严实实的。 清晨出门匆忙,早知道要跪地这么久,我就该做个万全的准备,在腿上绑个护膝。跪久了又冷又硬的石板,膝盖从最先的酸痛,现下都疼得没了知觉。 我不明白南帝为什么不愿成全这么一件小事,我只是想要见见于归,又不是求他放人,何必如此绝情。安平说的没错,皇家的规矩,从来都严酷到令人胆颤。它就像一条条锁住人咽喉的铁链,时时刻刻禁锢着你,谁都扳不断,也逃不开。 不知又过了多久,只听得吱呀一声,清乐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我慌忙起身,可跪久了腿上无力,这一动,险些跌倒。还没等我迎上去,却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南帝,而是听笙。 我大为失望,踟蹰不前。 少焉,听笙迈着款款的步子朝我走来。刚走近,她便随手扔下一物件儿到我脚边,冷冷道:“拿去。” 我没有吭声,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原是块令牌。 我有些错愕,不解的看着她,疑惑道:“您为何帮我?” 她淡然一笑,答非所问:“有了这牌子你可以随时出入祈翊殿。不过不能久留,每次只能留半个时辰。” 我垂了垂眼帘,福身诚然道:“谢谢您。” 话毕,我将令牌揣进怀中,转身欲走,她兀地又道:“这个时候,人人都急于撇清和于氏的关系,你却拼着命往前凑,你就真的那么在意这个朋友?”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再次谢过,匆匆出宫。 ﹉﹉ 祈翊殿,邬郡阁。 “大路这般宽,你走在左,我走在右,中间还能容得下跨马的金吾卫,提刀的羽林军,我哪里挡了你的去路,分明就是你这个轻佻公子戏弄我,还来编排我的不是。 “你这卖花娘子野蛮不讲理,本就是你挡了我探花郎的道,却还口齿伶俐怨我轻佻。你拦住我的马,挡住我的眼,使我过不去,走不动,偏生还不知。” “我何时拦住你的马,怎生挡住你的眼?” …… 刚踏进破败的阁园,便听得阵阵戏腔声,阁中坐着一个衣衫单薄,披头散发的女人。 石桌上放着一个皮影人,她手里也拿着一个,不停的更换,演着不同的角色。 园里冷风很大,呜呜的响,将围在走廊遮风的破旧帘布吹得荡来荡去。 满地的落叶碎瓦,使这个地方没有一丝活气。 我站在长廊的那边,不急着走近打扰,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不觉间,鼻尖已泛酸。 等她唱完三两戏文,我提步朝她而去。许是她太过投入,也或者是我步子迈得太轻,她竟没有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我将身上的狐白氅衣解下,轻轻为她披上,然后伸出手蒙住她的眼睛,就像以往那般与她打招呼,嘻笑道:“于芒儿,猜猜我是谁呀?” 她动作缓慢地按住我的手背,嘴角勾起淡淡一抹笑意,回道:“是那个胸无点墨,乱用成语,胆大妄为的北邱公主。” 我朗声说道:“猜错了,应该是冰雪聪明,才高八斗,乖巧可爱的缺缺姑娘。” 话罢,她与我都笑了起来。 来之前,我怕看到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所以措了一堆词准备宽慰,可如今见她如此平静,反而觉得更加害怕。 我松开手,坐在她身边。 一壁为她系紧氅衣上的系绳,一壁佯装生气道:“天冷成这样你还穿那么少,你以为自己很抗冻啊!” 她放下手里的皮影人,浅笑道:“我不冷,一点都不冷。你来看我,我心里暖得很。” 我抿嘴笑笑,又问:“我给你带的衣服呢,怎么不穿,是觉得那衣服不好看吗?若是不喜,我改明儿重新给你置办。” 她一脸茫然,像是不知道这回事。我立刻紧张起来,忙追问道:“你是不是压根没有收到我送来的衣裳和吃食?我明明托了看护的侍卫给你送来的,他没照办吗?” 她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我心下了然,怒不可遏。 “这些狗奴才,真是不要命了,我的东西也敢昧下。” 我气得要死,提着马鞭就要去算账,于归却死死拖着我不让去,我扭头温声安抚道:“放心,我不惹事,我把东西拿回来就好。那里面都是我给你准备的御寒衣物,还有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如果让那帮狗奴才吃了,我肯定会被气死的,我得去要回来。” 于归惨然失笑,蔫蔫说道:“别去了,东西要不回来,他们会抵死不认的,丢了就丢了,以后你再给我带就是。若为了这点小事和那些人置气,有失你的身份,不值当的。而且,得罪了他们,我在这儿更不好过不是吗。” 我一瞬哑然,暂且妥协下来。 倒不是怕失了所谓身份,我从来不在意这些,而是怕我收拾了他们,事后这些人会将气都撒在于归身上。 我重新挨着她坐下,无奈的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灰尘,她咧嘴,笑得更甜。 环顾四周,竟没看到任何仆人女婢的踪影,我记得宫里的妃子即便是被废打入冷宫,身边也可留着以前的侍女听其使唤。 我哑声道:“怎地不见东珠,她去哪儿了?” 于归笑容瞬间消失,默了须臾,才黯然道:“我身边所有的侍从都死了,东珠也被杖毙了。” 话音未落,她眼眶便已红透。 我自知问错,遂不敢再提,连忙扯开话题:“我以后天天都会来看你,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带,想玩什么,只要你说,上天下地我都去给你找来。” “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缺,有你来看我就很好了。” 随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琅嬛镯子放到我手中。 我凝着镯子,莞尔一笑,柔声道:“这镯子,是你成亲时我送你的,平日里见你都是戴着的,现在怎么藏到怀里去了?” 她幽幽道:“进祈翊殿那日,我全身的饰品都被卸了。钗子玉坠,一件不留。不过那些是俗物,我向来不喜,丢了就丢了。只是这镯子是你送的,我舍不得,怕被人搜去,只好偷偷藏进了怀里。” 一阵寂静,两两无言。 我凝视手镯,噙着眼泪点头,含笑道:“那我现在重新给你戴上。” 我伸手牵她,她拒绝了,平平缓缓地说:“这镯子你留着,留着当个念想,日后见着镯子,就像看到我一样。” 我怔然不语,惊愕许久才颤颤开口道:“什么念想不念想的,我不见镯子,我就要见你。我这人小气,难得送人东西,这镯子我既送了你,你就必须给我永远戴着。等你到了七老八十,我再送你一个,和这个凑成一对儿。” 我强势的把镯子给她套上,容不得她反抗。可她的手腕太细了,竟细到卡不住小小一只镯子。她一垂手,镯子滑落掉在地上,碎成了两截儿。 我呆了呆,才赶紧蹲下去拾起。 于归面露愧疚,声低如蚊蝇:“缺缺,对不起。” “没事没事,坏得不严重。” 我一壁将物件儿装进怀里,一壁安慰她道:“你别担心,这还能修复。我拿回去找个顶好的能工巧匠看看,等修好了,我再给你戴上。” 她说好,再次舒眉展眼。 顿了顿,她抬眼望上阁楼雨角,恬然说道:“再有一月,允小五的孩子就该出世了。你说,那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我接过她的话,笑道:“应该是个男孩儿,允小五挺爱吃酸的。就是不知她的孩子会是个什么秉性,会不会像他爹娘似的,是个闷葫芦。” 她扭过脸,笑对我道:“我猜,那会是个女孩儿。圆圆的脸蛋儿,弯弯的笑眼,小巧的鼻子,粉嘟嘟的嘴巴……一定漂亮极了。” 我道:“等她生了,她会带着孩子来看你的。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 于归笑了笑,没有再出声,末了,又痴痴看向雨角。 沉默良久后,她道:“我以前也幻想过,我将来会有一个孩子。调皮的,乖巧的,女孩儿,男孩儿,想了很多很多,都是按照阿颛小时候样子幻想的。但可惜了,我没有做母亲的福分,永远都没有。” 这次,换我哑口无言。 她摆弄着手上的皮影人,慢悠悠的述说着:“我记得小时候,他总埋怨,不管去哪儿都能碰到我,说我们之间的巧遇太多,很让他苦恼。他不知,这所有的巧合都是我设计好的。是我想见他,特别,特别想见他。我每天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怎样才能见到他,怎样才能和他多说上两句话,怎样才能让他注意到我,心之所向,目之所及都是他。我曾经,真的非常爱慕他。” 这一段话,累得她缓了好久才将气调顺。 “其实,我是怨过他的。我怨他不喜欢我,怨他对我冷冰冰的,怨他总也不来瞧我。慢慢的,我却想通了,他没错,我也没错,谁都没错。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也没办法。这世间,有的是至死不渝,海枯石烂的良缘,也有的是强行结和,终日争吵不休的孽缘。而我,得了半生欢喜,半生心酸,已经扯平了,没什么好怨的。我只是不解,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还留着我。” 歇了片刻,她又自嘲道:“最后这段时间,他对我可好了,会常常对我笑,会牵我的手,还带我去青雀街看影子戏。我们去西郊看满山的红枫叶,顺着小舟驶过淙淙山溪,我捧起溪水里的银鱼给他看。他太好了,好到我以为,他是渐渐喜欢上我了……可原来不是。” “所有人都在算计我,他也算计我。” 这些事,其实少年时的他们就一起经历过了,如今旧事重演,好像是要把所有足迹抹掉一样,让人断肠,让人哀婉。 浮生长且假,唯有几人当了真,原来喜欢,是能装出来的。 但我想,百里颛应该也是喜欢她的,至于有多喜欢,我判断不了,不知有没有喜欢温耳那样多。 年少的情动,若不能得到回应,不能换来两情相悦,必定要抱憾终身。 歇了歇,于归释然道:“若你见着阿颛,麻烦替我转告他,说我不恨他了。要他莫愧疚,也莫来见我……我不喜欢他了,再也不喜欢了。” 她放下了手里的皮影人,放下了她的执念。 我知她的心灰意冷,暗暗思纣,却再找不到恰当的话安慰。 “好,我替你转告他。” 她嫣然一笑,眼眶湿润。 我紧紧拥着她,拍着她的后背,不忍道:“如果想哭,别忍着,大声哭出来就好了。别怕,我一直在的,我会给你抹眼泪。” 话落,她的身子突然抖得不成样子,就像筛糠似的,豆大的泪珠不停从眼眶里涌出来,忍了这么久,她终于释放出来,哭的撕心裂肺。 这一场痛哭,几乎耗尽她所有的精力,脸色苍白可怖,嘴唇乌紫发青。我怕再哭下去她会晕厥,遂赶紧哄劝:“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去吃的那家甘木居吗?我听说,他家又添了新菜式,雪衣豆沙,桂蜜糯米糍,还有什么千层云锦丝,也不知味道怎样。你想吃吗,若想吃我明日就给你带来。” 她慢慢止住眼泪,泪眼婆娑的望着我道:“我都要,每一样都要尝尝。” 我欣喜万分,忙应承道:“好,都给你带,想吃什么都给你带。” 我握紧她的手,乐乐陶陶道:“于芒儿别怕,只要我在,我就一定护住你,谁也别想再伤害你。我会想办法将你弄出去的,我送你去我的家乡北邱好不好。那是个很好的地方,虽然没有南瞻的烟雨如画,繁花锦绣,但那里牛羊成群,绿草茵茵,有雪山皑皑,有驼铃叮当。你一定,会很喜欢那里。你先到北邱等着我,等长极征战回来,我就带着他去找你,他要是敢不从,我就不要他,自己去找你。” 她破涕为笑,眉眼盈盈,清亮如星河坠入:“谢谢你缺缺,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么动听的话。这世间,除了我的父母外,你是唯一一个,说要护住我的人。我已然知足了。” “那说好了,你得等着我,等我带你去北邱。” 她浓睫轻颤,浅笑道:“好,我等着你带我去北邱。” 无论何时,这样的傻话,也只有她和我会相信。 我不能久留,寥寥数言后,只得辞别:“于归,我得回去了。不过你别怕,我以后会常来陪你的,明日我还来,而且会来得很早。” 她点了点,笑着说好。 我转身离开,刚走至长廊尽头,便听她于我身后朗声道:“缺缺,明日,你可来得早些。” 我回头看着她,郑重应承道:“很早就来。” ———— 走出殿门,我拆下身上所有值钱的钗环首饰,打算用来买通侍卫的头领,让他好生看护于归。他满口答应,可我仍不放心,先礼后兵的威胁道:“从今时起,我会每日来此,若我来时看到她伤了病了,我就唯你是问。” … 从祈翊殿回来后,我一刻未歇直奔甘木居,将里面所有的点心都买下,回府,又让花抚帮我备了很多的御寒衣物和棉被,东西很多,塞满了马车。 待一切安排妥当,才算是松了口气,安心更衣就寝。 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一心想着明日去见于归的事。 熬到半夜,我还是没能合眼,心口闷疼闷疼的,索性不睡,叫上朵步趁夜出发。 出城时,天才微亮,朦朦胧胧间,我好像看到西南方向有火光映天…… 我赶来时,祈翊殿外的百台石阶下面站满了人,祈翊殿,门紧闭,弥天大火,却无一人上前扑救。 那大门,被一把大大的铁锁锁住。 “于归——” “于归——” 我狂奔而来,拼命的砸着这道红门,声嘶力竭的呼喊:“是谁锁了殿门,把门打开,快把门打开!” 无人回应。 大火屠楼的情况下,这些负责看守于归的侍卫,却都在淡定的隔岸观火。他们无动于衷,站在很远的地方静静看着这场大火燃烧。 我连滚带爬的下了石阶,死命拽住那个领头,宛如拽着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钥匙呢,锁大门的钥匙呢?快给我,快给我!” 他挣脱我的手,面无表情道:“王妃,这火是庶人于氏自己点的,至于钥匙在何处,请恕卑职不知。” 我嘶吼道:“怎会不知,快把钥匙给我!!” 他一字一句,吐得清晰:“卑职,当真不知,也无能为力。” “狗东西!!” 我虽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手劈了他,可现在,我没有时间浪费。 我重新拦下一个侍卫,声泪俱下的央求:“帮帮我,只要帮我把门撞开,你们可以不进去,我去把她带出来。求你们了,我求你们帮帮我。” 被我拽住的侍卫面露难色,略有触动,但侧目瞥了瞥他的领头,又断然拒绝:“王妃恕罪,这里无备用水龙,我等虽想救火但有心无力。而且,火势太大,已经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 我狠狠推开他,掉转头到处去找斧头,我想,只要将那锁门的铁链斩断,我就可以进去救她。 可是,我找不到斧头,也找不到任何能开锁的利器。 我急得大哭,再次绝望地朝着那扇门奔去,却教朵步一把将我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朵步,你让我去救她……我要救她,她在火里,她在火里呀,于归,你出来啊,于归……” “你救不了她,火太大了。” 朵步死死的抱住我,那些佩刀的侍卫更是将我团团我围住,困着我不让我靠近。我哀求着朵步让她松手,她却将我禁锢得更牢,生生将我拖下这百台阶梯。 “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去灭火,去救救她,救救她啊——” 我嘶吼着求人去救火,可没有一人听命。 “于芒儿——于芒儿,” 滔天的大火吞没了残旧的亭台楼阁,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直冲天际。逐渐蔓延开来的火圈,好像会吸人似的,稍有靠近就会被卷进火堆里。 很快,所有的亭台楼阁,全部付之一炬。 耳边尽是冬风煽火的呼呼声,横梁倒塌的轰隆声,还瓦片爆裂声,声声入耳,听得人心痛如绞,一刻未歇。 一切,都成了定局。 “啊——” 朵步终于松了手,我痛苦的倒在地上,埋首嚎啕。 良久后,我跪在祈翊殿的铁门之外,木然的看着这场熊熊烈火,只觉无力和无助朝我席卷而来。 低头,眼泪滴在手背上,灼痛得像被火星子溅到。 我拧过身,冷眼看着在场的每个人,在他们脸上,我看不到一丝不忍,一点歉疚。 这些人的嘴脸此刻都是那么的狰狞恐怖,就像一个个丑陋的小鬼。 是他们的袖手旁观杀了于归,每一个,都该死。可是,我杀不了他们,他们没错,只是受命于自己的君主罢了。 无能为力!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 我突然很想大笑,笑着笑着,又仍不住落泪。 我就这样枯坐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这里成了真正的废墟。 “王妃请节哀,多保重身体。” 一道令人作呕的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我擦干眼泪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轻轻将朵步推开,缓缓走向那领头的侍卫。 我盯着他,冷冷问道:“节哀什么?” 他不言,垂首躲避我的目光。 我又道:“为何不救火?” 他抬头,语气波澜不惊道:“庶人于氏纵火,这火烧得猝不及防,我等是毫不知情啊。待反应过来时,火势已大得不可控了。” 我握紧拳头,沉沉道:“那为何,要用铁链将这门锁死?” 他铁黑着脸,不耐烦道:“陛下有旨,令我等看管于氏,不让她踏出祈翊殿半步,锁门,也是无奈之举。而且这火是她自己点的,与人无尤。”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纵火,是她咎由自取?” “是。”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嗤笑,频频点头道:“是啊,她要纵火,是她咎由自取,与尔等无关。你们都没错,是她错了!” “是她错了,也是我错了。” 我冷笑,倏地将他腰间佩刀拔出,他以为我要自残便急忙伸手来挡,我举刀朝他挥去,一下抹断他的脖子。 人应声倒地,血浆喷了我一脸,我不甚在意。 长这么大,头一次动杀心,要了一个人的命。 天大亮,乌雀啾啾,我抬头望着远山,满目萧然。 于归,没了,我最好的朋友,没了。不过双十年华,就这样活活烧死在这座废殿里。 有些话,如果有机会说就一定要说,不管多难为情;有些人有机会见,就一定要去见,不管相隔多远。 如果不说不见,一次离别,便是永生。 夤夜之变(下) 未多时,百里颛终于现身。 一身素服,双目充血,面无表情的扫视着众人,似在揣量什么。 少焉,他沉声道:“众卿不必惊慌。” 声音不大,但足以安抚人心。 周遭一瞬寂静,噤若寒蝉,我隐在人群里偷偷看他,只觉得一阵寒意突然席卷全身。 眼前的百里颛一夕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若说他从前只是不苟言笑,现在就只剩威严肃穆。 他站在台阶上俯视群臣,缓缓道:“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逢此国运更迭,国祚换序之际,为求登基平顺,民心安稳,也为防小人作祟,逆贼趁机犯上,特奉先皇遗令,暂不发国丧,不鸣丧钟,待今夜肃清政敌、永保安宁后,再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 逆贼?谁是逆贼? 他要防着谁? 我反复揣摸他这句话,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列侍卫已将我和安平围住,另有几人迅速钳制了永河王。 刀剑尚在鞘中,肃杀之气四溢。 永河王似如梦初醒,厉声问道:“陛下意欲何为?” 难道他口中的逆贼是永河王?他是怕永河王跟他争夺皇位? 百里颛神色自若的瞥了永河王一眼,没有回话。 耳边哭闹声乍起,放眼望去,竟是被驱赶过来的众臣亲眷,允康、安康也赫然在列。 须臾后,百里颛目光突然锁定我:“来人,将景王妃送至明源殿,单独看管。” 看管?看押才对。 “缺缺——”,安平慌神,急忙伸手来拽我,却被人一掌擃开跌倒在地上。 “母亲!” “放开我!百里颛你想做什么,你快些放了我!” 我试图反抗,却被侍卫拘得更重。 手猛地攥紧,强压着欲喷发出来的怒火,狠狠的瞪着百里颛,但他对我的怒气视若无睹。 “敢问陛下为何要如此对待景王妃。景王征战未归,景王妃却要被软禁,陛下此举实在令臣妇犯疑,难道天家就是这般对待功臣内眷的吗?” 允康大声替我发问,吓哭了怀中的孩子,我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鲁莽行事。 百里颛面带嘲讽,兀自开口道:“功臣?哼——景王拒交兵符,拥兵自重,是为犯上:未得诏令擅入皇城,佩剑不辍,是为谋逆;他现已被截堵在外,待他交出兵符,呈明缘由,朕自会放还景王妃,让你夫妻二人团聚。如若不然,凡与其有牵连者,皆以乱臣贼子看待,一同清缴。” 他口中的牵连者,应该是指武平齐和秦落雪。 允康闻言一震,怔怔看向与她脸色同样煞白的安康。 永河王突然出声怒斥:“先皇尸骨未寒,太子也尚未临朝亲政,眼下南瞻时局未稳,正需要安抚人心,太子殿下就急于给臣子定罪,未免操之过急!您这样做,岂不是寒了所有忠良之心,殿下就不怕悠悠众口难堵吗?” 永河王先前还称百里颛为陛下,现在却又改称殿下,心中想必是不服的。 百里颛回头盯向永河王,神色清冽冷峻,俨然的帝王气势,不怒自威。 他忽然凑上前,离着永河王不过半臂的距离停下,一字一句吐得清楚:“是忠良还是佞臣,皇兄你比朕清楚。朕虽未正式登基,但也是这南瞻唯一有资格称帝的人,先皇已将国祚传给朕,朕便不再是太子,而是这南瞻的君王,皇兄此刻应称朕为陛下!朕方才已经说了,等景王还回兵符,自然会放人。” 其实我曾隐约猜测过百里颛忌惮长极,早晚会对他下手,但我不敢往深里细究,因为我潜意识觉得这不可能,他犯不着在这特殊时期鹬蚌相争,不承想,他竟如此沉不住气。 安平咬着牙,恨恨道:“陛下初登帝位,就急着划分敌友?若真要划分,也得等我儿班师回朝,何必急于这一时!” 安平这话此刻说来无疑无脑气话,百里颛既然赶在长极回来之前困住我们,就是想要拿我们威慑长极,好在大军入境之前夺回兵权,又怎会轻易让他入城。 百里颛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险,不惜得罪肱骨也要在今夜立威,想来是怕皇位坐不稳,所以才会急于动手,又或者说——长极真的有心争夺皇位。 “君为臣纲,尔等焉能在此放肆,出言不逊!” 百里颛一声暴喝,??群臣震惧,连忙俯首叩请:“陛下息怒。” 永河王不为所动,依旧站得笔直,无畏地直视百里颛,额间青筋暴起,眼球布满红血丝,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抑制心中怒火。 我来南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永河王动怒,他一直给我的印象都是温和有礼的儒雅之士,竟不知,他震怒起来也这般骇人。 百里颛并未理会永河王此刻的不敬,侧目吩咐高兴道:“传令下去,今夜所有入宫的朝臣、宗室子弟及其勋贵亲眷未得诏令,皆不得踏出宫门半步,先皇驾崩的消息严禁外泄,敢不听令者,杀无赦。” 高兴惶恐叩首,立刻应承下来。 群臣亲眷被驱赶进殿内,永河王夫妇关押至福华宫,而我则被送去了明源殿,门外皆是禁军把守。 ----------- 我不哭不闹,内心出奇的镇定。 十分笃定,长极很快就会来接我回家,我只需耐心等待。 天大亮时,金碧的大门忽而被打开,一个小黄门领着一队金吾卫进来,门外的禁卫像是已被遣退。 来人恭敬禀道:“奉陛下口谕,请王妃移步朝阳宫。”? 说着便出示了令牌。 这小黄门我见过几次,是在督领侍高兴身边当差的。 “去做什么?”我问。 来人不应。 算了,问也是白问。 我默了默,暗自思量一番后还是决定随这小黄门去,横竖此刻操控生死的人是百里颛,我与他对着干,绝不是明智之举。 刚至朝阳宫外的华道前,迎面便遇上一支羽林军,为首者正是孟节。见到我,他脸色瞬变,迅速朝我走来,急急道:“缺缺,你怎会在此?” 明知故问! 我瞥了他一眼,赌气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做人质的。” 他狐疑的看向我身后的小黄门,那人连忙低声说明缘由:“是陛下召见景王妃,让王妃移步至朝阳宫。” 话落,又出示了东宫令牌。 百里颛还未举行登基大典,此时使用东宫令牌作证也说得过去。 孟节神色凝重,未再追问,身后侍卫催促,要他尽快去到正德门巡视,以防乱军随时攻城。 他踌躇不前,见我提步要走,方才有所行动,一壁吩咐身后的队伍先行一步,一壁拽着我的袖子将我拖到一边,压低声音嘱咐道:“待你面圣回来后,便待在明源殿不要外出。不管发生何事,今夜都要闭阁不开,我自会派人去守着你。” “孟节你告诉我,长极真的就在皇城外吗?” 他避而不答,又道:“见着陛下后,切记不要惹怒他。你别怕,等我忙完后,就马上去找你。” 我锲而不舍,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夕之间我竟分不清敌友了!他们都说长极谋反,私藏兵符不肯归还,但明明就是百里颛自己杞人忧天,怕长极功高盖主,抢先给他定下罪名,逼他谋反的” “慎言缺缺!”不待我说完,他便将我的话打断,继而沉着脸道:“若非证据确凿,陛下怎会在此紧要关头与景王兵戎相见。” 他闭了闭眼,叹了声冷气,俄而又道:“征军半月前便该听令入城,可景王却将军队驻扎在离城不过百里的乌硕川迟迟不回。他不交兵符,不卸铠甲,还与前太子党的余孽暗中往来,你觉得他是何居心?他才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你道他为何要主动请缨去征讨鲁国,这不过是他夺得兵权的计谋罢了。假意出兵攻打鲁国,其实私下里早与其暗渡陈仓,两相合计,合演了一出戏,让他得了民心,还顺理成章拿到兵权。这种通敌卖国,谋逆犯上的人你还为他鸣不平!” “你撒谎!” 我使出浑身力气将他一把推开,不肯听他诋毁长极。 我皱眉瞪着他,他似怒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道重得吓人。“这些事,你信与不信都不重要,反正最后都会有个结果。”。 我努力平复心中波澜,郁结于胸的这口怒气却是久久不能息去,定了定的神,方才回他:“不管如何,我都站在长极这边,任由你们把他说得多不堪,我也只信他。你放心,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等他洗脱罪名后,自会来接我回家。” 他冷嗤出声:“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沉着脸看我,眸色清冷,似不屑,似嘲弄,然后一言不发挥袖而去。 未行去多远又停下脚步,随即遣了一支侍卫给我。 “你且放宽心,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护住你的。” 我没回话,只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 孟节走后,我留在原地怔忪须臾,在小黄门的再三催促下,才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上,我都在琢磨百里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到底为了何事召见我。 如果是想让我去规劝长极服软,那他这个圈子未免也兜得大了些。 随着一声吱啦声,朝阳宫紧阖的大门旋即敞开。 里面静悄悄的,谧得可怕,我试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左右逢难 我意识到不对,赶紧收回要迈出去的那只脚,转身欲跑。 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群蒙面人将去路拦住,大约十来人,个个身手不凡,刀光剑影间便把孟节留下的侍卫毙尽。这宫里真是卧虎藏龙,高手云集。 那来传话的小黄门本想趁乱逃走,却被一剑封喉,血溅了我一脸。 而那队金吾卫,竟也是同伙… 我脖子上架着一把大刀,头被刀把猛地重击一下,顿时头痛欲裂,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倒在地上,挣扎了片刻,仍是起不来。 我疼得牙齿都在打颤,根本没有力气反抗,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隐约间,我好像看到了盛云姜。 ﹉﹉﹉﹉ 待醒来时,眼睛被蒙了一层布,周遭黑漆漆的,暗得可怕,有股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熏得人作呕。手脚上拴着粗粗的铁链,使我动弹不得,稍微一扯,铁链划地的声音刺耳挠心。 “有,有没有人啊——” 开口我才发现喉咙发炎了,又痒又疼,喊出的声音沙哑难听,像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我的喊声回荡在室内,通过墙壁的反声判断,应该是在一个暗室里。 “有没有人能回应我一句,太黑了,我害怕——” 这偌大的屋子里好像只有我在。 没过多久,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来人将我眼上的布条扯掉,一抹昏暗的灯光渐渐从门缝里照了进来,打在我脸上。 我眯着眼看去,只见两个女子缓缓走了过来,都蒙着脸,一人手上端着碗水,一人持着烛台。 我费力抬起头,问其中一人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她不应,几步走到我身边,粗鲁的捏着我的下巴将那碗水灌进我嘴里。我吞不下,水呛进了鼻孔里险些让我窒息。我使劲甩头,拼命挣扎着撞翻了她手里的碗,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也不恼,福了福身,然后唤上同行的人迅速离去。室内顿时又只剩下我一人,不过这次,她们倒是没有再遮住我的眼睛。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没有力气支撑起重重的头颅,只能耷拉着脑袋看着地面,再不管周围的任何动静。 兀地,一双脚出现在我眼前,看样子应该是个女子。 我没力气抬头去看是谁,只觉得来人浑身的冷气,让我毛骨悚然。 她伸手死死地钳住我的腮帮子,长而锋利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中,疼得我眼泪直流,我没有力气挣脱,只能任由她掐着。 她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于是慢慢撒开手,令人将我身上的铁链放松,又喂我吃了一碗白粥。我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但手脚依旧被铁链牢牢牵制着,四肢酸软无力,很是痛苦。 铁链再一松,我就跌坐到了地上。我大口喘气,艰难开口道:“你是谁?”声音甚是沙哑粗粝。 她不回。 “为何要抓我?” 她冷笑置之,还是不答复。 “想做什么,就直说。” 我实在没心肠跟她耗下去。 她呵呵一笑,莲步轻移,周转于室内,将暗室里的烛火一一点燃,室内倏地明亮起来。 她再一次走近我,将脸凑到我眼前。面纱遮住她脸的大部分,只露出一双妖媚勾人的眼睛,笑意在她眼底荡漾开来。 “你真的认不出我?” 她方开口,我便听出来了。 “你是听笙?” 须臾,她将面纱揭开,果然就是。 我出乎意料的没多大震惊,只是不解她究竟要做什么。 我不敢轻易激怒她,尽量放缓语气道:“娘娘与我,可是有什么误会?若缺缺无意中得罪了您,还请明示,我一定赔礼道歉。您犯不着这样大动干戈的把我给掳来,有伤和气不是。” 她犹自大笑起来,笑声酥魅,难掩开心,也不知在高兴些什么。 笑过后,她又阴沉着脸围着我转了一圈,啧啧叹道:“小丫头,我倒是小瞧你了。我将你折磨成这样,你非但不破口大骂,还对我这般客气,你比我想象中的要镇定不少嘛。” “不是我镇定,是我想您不会要我的命。” 她摇头道:“不不不,那你可就想错了,我就是要你的命。” 我心中一震:“你要杀了我,为什么?” 她蹲下身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神情冷漠,红唇轻启:“放心,暂时不杀你,你的命还有大用处呢。我再等等。” 我紧紧盯着她那张明艳的脸,想要读懂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太难看透,我读不懂。 “你在等什么呢?” 我的命对她能有什么用,莫不是也要拿我去威胁长极不成。 她笑了笑,柔声道:“我在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改命的契机,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等了好多年了。” 我冷哼一声,忍不住驳道:“什么逆天改命?简直无稽之谈。” 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可真够狠的,力道大得让牙齿划破了口腔内壁,生生让我吐出一大口血。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抬头恨恨的看着她,“你到底想干嘛?” 她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我道:“看来羌笛没跟你揭我的底啊,呵,果然是个死守规矩的老顽固。也罢,她既然不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反正今夜,你得明明白白的走!” 她话里的这个“走”字,莫不是死? 我瞬间警惕起来,定定的注视着她。 她弯下腰,对着我勾唇一笑,阴冷瘆人。 “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我撇开眼,嗤笑道:“我管你是谁!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想听她说话,她倒是急于告知,一把扳过我的头,恶狠狠的看着我:“小丫头,你听好了。我是前太子百里甫的侧妃,是景王长极的生母!” 她就是那琵琶画像里的人——冬嘉? 顿时,我好像被人再敲了一记闷棍,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顾不得思考,只呆滞的微张着嘴。耳背忽然一痛,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疼痛使我从震惊和愕然中清醒。 我漠然的凝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脑海里全是她刚刚这句话。 我怀疑过她的身份,直觉告诉我她的来历不简单,但我怎么可能会想到她竟然就是冬嘉,那个只活在只言片语中的人。 “你你是冬嘉,那你的脸——为何变了?” “这个不重要,一张脸而已,想换就换了呗。” 我想,她应该没闲心诓骗我,姑且当她是。 她突然凑近,柔声细语道:“我跟你说个秘密可好?” 我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迟钝地点了下头。 她敛了敛眼底的笑意,没有理会我的震惊,自顾自地幽幽说道:“你知道吗,这世上有本书叫《蓬山录》,这书诡异奇绝,记载了各种秘术。其中有两页存录最为神奇,一页记改生死,一页载换皮囊。” 我道:“那只是传说罢了,不见得是真,你居然信了。” “信啊,我当然信,为何不信。你不是好奇我这张脸为何变了吗,我的这张脸,就是靠另外那页换脸秘术得来的。我能得到一页,那另一页,我也一定能得到。我从那场宫变中幸存下来,筹划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寻到《蓬山录》遗失的那页记载逆天改命的秘术。只要找到它,我就能改换命运,改了太子甫的命,改了我的命。我就能再见到太子甫了。” “那你找到了吗?”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我,低声道:“当然,就快拿到了。” 说完,她便呵呵笑了起来,表情极为扭曲张扬。 我见她几近魔怔,遂赶紧问道:“那你为何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她神色瞬间落寞下去,纤细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我的脸,突然手劲儿加重,那锋利的指甲陷进肌理里,疼得我倒吸了口凉气。没出血,但应该也被掐青了。 消停片刻,她忽又平静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很委屈,我想有个人听听我的故事。心里的秘密太多了,说出来,我能好受些。” 我生怕她再折磨我,只能耐着性子安抚她,颇有些谄媚讨好之意:“那您说,我听着便是。” 见我捧场,她松开了手,抿嘴一笑:“别急,我有得是时间跟你慢慢儿聊,我还有很多秘密,都可以跟你分享。” 歇了歇,她终于缓缓开口,追溯起陈年旧事:“我杀过很多人,手上沾满了血。午夜梦回,也曾惶恐不安。我记得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叔叔,北邱的左贤王赫连焘。他觊觎我母亲,我便杀了他,那年我才七岁,我每日往他的酒里加毒药,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死相难看。我和母亲终于解脱了,这才得以回到南瞻。” “我杀的第二个人,是太子妃于芃芃。她夺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太子妃的尊荣、太子的信任,我自然是要杀她的。我明面上装作不在意,可早就对她动了杀心。当年那场宫变,以于家的势力来说,她本不用死,但她自寻死路非要随着太子进宫。当时我也偷偷去了,大乱之中我躲在暗处,瞄准了她,一箭穿心。我们北邱的女子,箭法向来很准。她既然想陪太子,那我就成全她。” “我杀的第三个人,是鲁国皇后。那妇人很蠢,轻而易举便相信了我。我取代了她的位置,然后步步为营,赢得鲁国国君的信任,哼,真是一家子蠢货。我本想操控孔訇,让其联合周边小国共同征讨南瞻,可那蠢材实在难以成事,鲁国兵力又实在太弱,不得已,我只能另谋出路。” 等等—— 我似乎又听到了什么重要信息。 她去过鲁国? 听笙,笙姬?难不成她就是那个祸乱鲁国王室的巫女? 夜将晓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心在剧烈跳动。 “难道笙姬也是你?”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证实了我的猜测。 “那现在的鲁国国君孔兖也是你的孩子?”我又问。 她当即否认,面露鄙夷:“当然不是,除了甫哥哥,我怎会为其他男子生儿育女,他们也配?我在鲁国从未侍寝,孔兖自然不是我的儿子,他是我安排侍女和孔訇生的。我杀了他的生母,将他养在膝下,他也一直以为我就是他的生身母亲,从未怀疑。那傻子对我言听计从,从不违我意。我让他夺皇位,他夺,让他娶宴臣,他娶,我让他发兵攻打南瞻,他就发兵,我让他划城池议和,他也照做不误。真是颗听话的棋子呢。” “孔兖可真是可怜啊。” 我真心替他不值,由衷感叹。 在他心中那么重要的母亲,不但是他的杀母仇人,还将他当作复仇的工具、趁手的棋子。 有朝一日他若得知真相,该有多痛苦。 她撇嘴轻哼,不以为然。 我问:“那后来呢,后来你又做了什么?” 她杏眼微阖,悠悠然道:“几经周折,我终是又回了南瞻,费尽心思成了南帝的妃子。我暗中筹谋,弄垮了赵家,令其抄家灭门。紧接着就是陶家,同样的方法,屡试不爽。” 语气轻快愉悦,好像在陈述一件极有趣的事儿。 我抬头看她,她侧身立在灯影里,昏暗的烛光只照亮她半边脸,将没入昏暗的另外半张脸映得扭曲诡异,如同魑魅。 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的打着冷颤,心底的恶寒令我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女人,好像真的有只手遮天的本事。这么多事,每一桩都非同小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的丰功伟绩可真不少啊。” 我张口结舌,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吐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 她莞尔一笑,竟还自谦起来,“还行,也没多少。” “那邕王也是被你设计的吗?”我突然想起了于归,心里一阵剧痛。 “这还真不是。邕王虽然该死,但还用不着我亲自动手。邕王野心勃勃,南帝早就容他不得,于氏一族的败落,是迟早的事儿。于家虽不是我亲手设计除掉的,但雪上加霜,推波助澜也是少不了的” 我忍着惧意,抬眼凝向她,追问道:“南帝服用丹石,久卧病榻,想必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她得意的挑了挑眉,怡然说道:“那是自然,不然我进宫干嘛?祸害遗千年,那老东西命硬,迟迟不死,我绞尽脑汁才想到这么个办法。我每日变着法哄他服用丹药,他怕死,妄求长生,竟也没有起疑。后来我看时机成熟,便加重了药量,提前送他上路。” 她大概真的憋了很久、压抑很久,所以才会将这些事都说给我听。而我一向爱扮演忠实的听众,此刻也不例外。 “还有什么秘密,不如一并说了。” 她似受到鼓舞一般,兴致勃勃道:“有啊,当然有。让我想想啊。” “哦对了,怎么差点忘了她呢。呵,这记性真是不中用了。怎能把温央给忘了?” 这人的屠刀真是不分远近,哪里都有。 我怔怔望着她,错愕道:“温央的死也跟你有关?你为何杀她,她能拦你什么呢。” 她认真的回道:“这百里颛的良娣,不是中庆侯的小女儿吗?中庆侯镇守边疆,手里还有些兵权,其势力不可小觑。温央是温家中流砥柱,是中庆侯的左膀右臂,我除了她,就是削弱了温家的势力。温家势力弱了,百里颛就少了一份扶持,我的长极不就多了一分胜算吗。你说,我该不该杀她。” “你想得真长远啊。”我忍不住讽刺,末了又追问一句:“你的手能伸到这么远,真的全靠你自己吗?” 她依旧诚然道:“不全是,也靠了几个男人的。孔訇、步六孤元乞,百里慨、庆阳王……。” 她扳着指头挨个儿细数,又突然停下,大概是人多数不过来,也或者记不清了。 谁能想到,这些看似毫无瓜葛的人物,竟然都和她有牵扯!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她说的这些人每一个都让我感到意外,但最为诧异的是步六孤元乞? 我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念一遍,怕一遍,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在打颤。 我倒是差点忘了冬嘉曾在北邱长大,能认识步六孤元乞也不足为奇,我只是意外他们的交情竟如此之深。 顿了顿,她又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朗声道:“后来啊,我又杀了……” “够了!” 我不想再听她细数手下的冤魂,连忙将她的话打断。 她狐疑地看着我,这张美艳的脸上半点情绪都没有,忽而放柔语气,用说体己话一般的口吻对着我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我可怕?” 随即,她将红唇凑到我耳畔,喃喃道:“其实你比我更可怕。你说你不信改命之说,但你的这一世,不就是靠逆天改命得来的吗,嗯?铭华公主!。” 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这个名字,让我的神经再一次被她抓紧—— “你唤我什么?!什么叫我这一世是改命得来的,你把话说清楚!” 我挣着铁链,疯了似的向她扑过去,誓要问个明白。 冬嘉环臂在胸,从容淡定的看着我发疯,眼底皆是轻蔑嘲弄。 我自觉失态,遂停了动作,但因激动而控制不住手抖。 她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施施然走到烛台边,不疾不徐地拔下云髻中的金钗,仔细的挑出坍塌灯芯,幽幽道:“你不是疑惑为什么你的境遇会和铭华一样吗?那是因为你们本就是一人。你这一世,是偷来的,也是换来的。人只有一世,再无来生,但是可以转换命格,寄魂别处,简而言之就是以换一个身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你依旧还是你。你细想想,你这一世经历过的事,和上辈子像是不像?你能来南瞻,你以为真是什么天神选中?其实是被精心策划的,你在南瞻的每一步,都被提前规划好,你遇到的所有人,做的所有事,都在原封不动的重复着你前世的痕迹。你之所以能遇到羌笛,能知道《蓬山录》的存在,能看到那本记录了你前世今生的《画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踏着旧迹重来。我和羌笛一样,身体里都流着巫族蒙氏的血液,只因她是嫡系,我是旁枝,所以没资格守护《蓬山录》罢了。但有关秘术的事,我知道的并不比她少。”。 她低头理了理袖口,又缓缓道:“数百年前,齐梁争霸,坂崎一战中梁险胜,齐王懦弱怕战事,主动提出议和并送齐三公主铭华前往梁国和亲,婚配梁王九子尹朝。铭华到梁国的第三年便死了,梁王室对外称她是病逝,其实,她是死在了梁国皇室的内争之中,殒命在一支箭下。梁史庆佑二年春,九皇子尹朝发动兵变,欲夺帝位。八千铁骑踏宫门,一夕之间将整个梁宫屠成了人间炼狱。大乱中,铭华被一亲王挟作人质,欲逼尹朝就范,一番权衡后,尹朝拉满了手上的良弓……” “然后呢?” 冬嘉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却早已被她拿捏了命脉,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后续。 冬嘉抿嘴笑了笑,反问我道:“然后?这还用多问吗?” 她不屑再说,我静默些许后也明白过来,不由自嘲一笑。是啊,还用多问吗?无需再问!美人哪能和江山比,何况铭华不是美人。 我曾经看到的幻影,那场厮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绿衣女子,真的是我的过往? 难道杀死铭华的那一箭,真的是尹朝射出去的?! 若我是铭华,那长极会是尹朝吗? 尹朝杀了铭华,那长极也会…… 不,他不会的。 我被自己的臆断吓到,我怎能如此去想长极。 “我不是铭华,我不是!” 我还是不愿承认这一切,不愿相信那么荒诞无稽的传闻。 最后,她忽又补上一句:“齐太宗武华六十年,梁再次出兵攻齐,齐亡。灭齐者,正是尹朝。” 我死死咬住嘴皮,极力控制情绪,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心里疼得犹如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痛不欲生,煎熬难耐。 “啧啧,这就伤心难过了?呵,真是经不起风浪。你也别把你前世的丈夫想得太绝情,他对你还是不错的。毕竟在你死后,哦不对,是铭华死后,他如愿得了梁国王权,又灭了齐国后还不忘将铭华追封成了皇后,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 我无力的摇着头,缓了很久都无法将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吐出去,翕动唇齿,正欲再问是谁转换了我的命格,忽闻身后响起一声女子惨叫,音极凄厉,犹如来自阿鼻地狱的受刑鬼魅。 那凄凉的惨叫声不断传入,呼痛惨哭,一声强过一声。冬嘉挑了挑细眉,朗声吩咐道:“将她拖进来!” 片刻之后,两个魁梧的黑衣侍卫拖着一个骨瘦嶙峋的妇人进来,将那妇人往地上一扔,便待在一边候命。没过多久又有四五个人抬进来一个用黑布遮住个笼子。 只见冬嘉走近那妇人,伸手嫌恶的扒开她乱糟糟的头发。 霎时,妇人露出了全脸。 竟是失踪的陶贵妃! 折辱 陶贵妃的痛苦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她的秀发烧尽而结束,她没有再发出声音,没死,只是痛晕了。 冬嘉令人端来水,泼灭了她衣襟上沾染的最后一点火星,同时也泼醒了她。 我心惊胆战的抬头瞥了眼陶贵妃,那张脸已经伤得不能再看,皮肉翻转过来,触目惊心。 她的头发全没了,裸露在外的头皮、脸皮,全被烧得血肉模糊。 她得多疼啊。 陶贵妃彻底傻了,抱着头大哭大笑起来,状如癫狂疯魔。 冬嘉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的人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嘴角微微上扬,犹如观猴一样。 人的心肠真的可以恶毒到这个地步! 我拍打着重重的锁链,嘶声怒吼,“冬嘉,你简直丧心病狂!” 可叹我被束缚了手脚动弹不得,否则一定扑上去杀了这个疯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她?”我大声质问。 “为何?” 她先是一愣,继而仰天大笑,笑过后才狠戾道:“当年要不是这贱人害我,我何至于东躲西藏,逃去鲁国。后来回到宫中,我百般遮掩,还是被她发现了身份。这贱人还敢联合柏妃,几次差点将我身份泄露,陷我于危境。” “所以你先下手为强,逼疯了陶贵妃,除去了柏妃?” 她保持着那抹别有意味的笑容,冷冷地斜睨我,“你还不算太笨。没错,柏妃是我灭的口,连同她那个刚好送上门的白痴表妹一起。那俩蠢货真是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给除了。” 人命在她眼中,低贱得犹如蝼蚁。 她蹲身下去睇着陶贵妃道:“放心,我暂时不杀你,留着还有用呢。毕竟你女儿现在是鲁国贵妃,也是一颗好棋子呢。” 呵,果然是步步为营,凡能为其所用者,一概不肯放过。 “你做了这么多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甫哥哥!在找到秘术为他转换命格前,我必须先替他雪耻了这一世的恩怨,将算计过他的人,一一除掉。” 我忍无可忍,朝她厉声道:“他若是知道你做了这些恶,怕是重生后也会避你如蛇蝎,宁愿选择自尽也不愿和你待在一起。” “闭嘴!” 很好,我脸上又多挨了几巴掌,力道大到险些把我扇昏过去。 冬嘉怒目圆睁,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恶犬,随时准备伤人。 太子甫果然就是她的逆鳞。 她这几巴掌倒是把我打醒了,之前没想通的事,现在却恍然大悟。 “南瞻这些年发生的灭族惨案,以及今日政局的混乱,其实都是你搞的鬼,再让长极替你背的锅。你可真够狠的,杀红了眼,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放过。” “我是在帮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大事!既然他不听我的劝,不肯按我给他规划的路走,那我就推他一把。” “你在其中,又兴了什么风,做了什么浪呢?” 听了她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秘密后,我忽而镇定下来,此刻语气淡定得竟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她挑了挑眉,道:“小小的离间计罢了。我在南帝临死前,多次伪造长极意图谋反的证据,让南帝和百里颛都怀疑长极要弑君篡位,屡次向他施压打击。可这傻孩子念及人伦纲常,不肯真的发动兵变,一忍再忍,无奈,我只能再进一步计划。正在我苦于没有良策时,百里颛却将你软禁在了宫中。他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之所以迫不及待要劫持你,不仅为了威胁长极,也是准备拿你跟步六孤元乞做交易。用你做交换,可是能得不少好处呢。我将此消息放出,长极终于急了,连夜出兵围了皇城,因为他也知道步六孤元乞有多想要你的命。所谓关心则乱,就是如此。” 她倒是诚实,一五一十说得直白。 似又想起了什么,她拧过身直勾勾的盯着我道:“我再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儿,保准你听了以后,开心到痛哭流涕。三年前,北邱六部叛乱,步六孤元乞逼宫退位,北邱王选择自缢,后被陈尸城门七日。这些年,长极阻断了所有北邱来信,将北邱王惨死的消息死死封锁,更是竭尽所能地将你和北邱有关的人断开。他将你瞒得太好,你还傻乎乎的以为你那傀儡父亲还当他的北邱王呢,殊不知,他早就下了黄泉。” “我不信,我不信!” 我拼命捂住耳朵,歇斯底里的反驳她的话,杀人诛心,大抵就是这般。 这种感觉就像心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半儿,虽暂时活着,但痛不欲生,恨不得赶紧结束一了百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那么久都没有收到北邱的来信,竟会是这种原因。 室中哀嚎迭起,不光有陶贵妃的哭喊,还有我的。我痛苦的匍在地上,只觉得地板的寒气如同蚂蟥一般,正一股股的往身体里钻去,大口大口地啃食我的血肉。所有的坚强,都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分崩瓦解。 哭到最后,我已然心力交瘁,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咬牙支起身来端坐着,就那么静静的盯着那张从前觉得绝美此刻觉得无比丑陋的脸看。我就等着,看她再如何作恶! 这里的惨叫声让冬嘉很是不悦,她万分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厌恶的扫了一眼陶贵妃便让人将她拖了出去,关进水牢严加看管。 处理完陶贵妃,她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了我身上。 头皮突然传来的痛觉让我清醒了些许,头发悉数蜷进她手里,她像拔野草似的揪住我的长发,几乎要将我的头皮扯掉。 我死握着因为震怒而愈发抖得厉害的指头,再不惧怕任何折磨,带着最深的恶意瞪着她,巴不得将目光化成利剑刺进她的胸腔。 “我与你并无恩怨,你为什么要如此凌辱我!为什么!” 我撕心裂肺的喊出这句话,换来的是她更大的折磨。她下死手的掐住我的脖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剜着我,然后尽情宣泄她人生里所有的不如意。 “我自出生,便饱受挫磨,受尽风霜摧残。这世上鲜少有人真心待我,只拿我当摆件玩物,视我为无根浮萍。唯有在太子甫那里,我能找到归属感,可惜他还早早舍我而去。我活得那般艰难,你凭什么活得如此轻松,可以恣意妄为!我的长极宁愿不要皇位也不肯跟步六孤元乞合作,宁愿忤逆我这个母亲也要护住你,宁愿和百里颛反目成仇,也不肯舍弃你,我恨啊,我太恨了,你何德何能?步六孤元乞的军队两个月前就抵达鄞川,随时准备攻入建康,他的人到处找你,要不是长极安插了大批死侍在暗中保护你,你能活到今天?他真的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一点风雨都不想让你沾。我一想到你让我的儿子为你顶住那么大的压力在外厮杀,我就恨不得马上结果了你。” “你知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了吗?长极领兵攻进了皇城,和百里颛斗得昏天黑地,各郡藩王两边站队,互相撕咬,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元乞。真是好一出大戏。” 她用力将我推开,眼睛放出寒光,随即道出了最后的真相:“我本不想如此折磨你,大可以直接将你秘密处置掉或者拿去跟步六孤元乞做交易。但我要拿你去献祭,就不得不这么做了。只有让你想起过往,激起心底的怨念,才能做开启转换命格的引索,你越恨越伤心对我就越有用。我现在就等着外面的厮杀开始,我要让历史重演,我要让成千上万的人去活祭,驱动命格轨轮。” “你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如愿。” “那可由不得你。” 话落,她疾步走到之前抬进来的那个大笼子前,一把掀开了上面的黑布。 里面关着一只满身伤痕的狼。那狼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知死了还是被人打昏,毛发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但依稀可辨,那是我的月食! 它失踪了这么久,没想到今日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月食,月食。” 我拖着铁链想要爬到那边去,嘴里大声喊它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它。 冬嘉命令侍卫将笼子打开,拖出月食用铁链拴住。 我意有所动,察觉到不对,疾声痛呼:“不要!”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尽是玩味笑意,倏地从长袖中取出一把锋利匕首,当着我的面用匕首划开了月食腿部的肌肉,然后从中掏出一件血淋淋的物件。 我眼睁睁看着她将月食摧残至此,却无力阻止,个中绝望难以言喻。 “你这个蛇蝎妇人,你坏事做尽,必定不得善终,你会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轮回。”我用此生最毒的誓言诅咒她,她不为所动,反而笑得越发猖狂。 她拿着那块从月食身体里取出的东西款款走到我身边,展开了,是一块用油布包裹的黄布。那黄布原本被叠成小小的一块,只有巴掌大小,应是特制,此刻抖开了竟有一尺长宽。 她难掩激动,拿布的手一直在抖,又哭又笑,像患了失心疯。口中念念有词,喃喃道:“终于拿到了,终于拿到了~”。 我潜意识里感知到,她接下来可能要对我要做什么,遂本能的往后缩,直到退无可退,被侍卫捆绑在了石柱上。 紧接着,冬嘉一步步朝我走来。 “啊————” 我疼得撕心裂肺,不能自控。 她用划破月食毛皮的匕首割破了我的手腕,我看着汩汩流出的血液就像流沙一样滑向她手中黄布,直到将它浸湿浸透,显现出了像经文一样的字符。 这块布上的东西,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蓬山录》秘术,原来这秘术竟藏在月食身上! 我大惑得解,步六孤元乞那么执着的想要我的命,哪里是为了什么密诏,只怕也是为了这秘术而来。 冬嘉不急着取我性命,手腕的口子割得不算最深,离着筋脉还差了那么一点,我的价值应该还没有发挥到极致,所以在取完血后,她还不忘为我也处理一下伤口,随意的用一块布将我的伤口包上,动作简单粗暴,极其敷衍。 很快,血就沁出了薄布,打湿了我的袖口,染红襦裙。 汗水混着血液大颗大颗的滴在地上,空气里全是浓浓的血腥味。 我想我最后的结局,即使不是被她杀了,也该会死于失血过多。 万人祭 一股冷风吹进暗室,穿透身体,我觉得好冷,像被人扔进结有浮冰的湖水里,刺破肌肤的寒意,连带着骨子都是冷的,凛风寒衣透。 眼皮很重,重到无力支撑,只能阖上。 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长极的影子,我好想他啊,真的好想好想。 我想他,也恨他,更可怜他。 我恨他扔下我这么久,恨他言而无信,没有赶在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回来。 我可怜他,可怜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长极的母亲! 思绪万千,浑浑噩噩中,我逐渐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置身于新境。 周遭敞亮一片,夜未明,天是被火把和熊熊火堆映亮的。而我,则被束缚了手脚绑在火堆中央的高台上。 狂风吹动我的赤色衣袂,也吹散我一头长发,不用临镜,也能想象我此刻定然狼狈至极,宛如披发的女鬼。 我早已虚弱得不成样子,好在背倚着盘龙华表勉强支撑住身子,才不至于像个吊死鬼一样左右摇晃来得难堪。 定了定心神,举目远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制浑仪,旁边还摆放着圭表和漏壶,粗略审视一番,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观天象的紫微天坛,位于无极殿正东边。 天台的地面绘有一个八卦阵,我脚下站的是阴鱼眼,而阳鱼眼里则盘腿坐着七个僧人和七个道士。他们闭着眼,神情凝重,对着一件杏黄色四爪蟒袍不停地敲打木鱼和铙钹,声势浩大,一声盖过一声,响彻天际。 如果没猜错,那蟒袍应该是废太子甫的。 从高处往下看,空旷平坦的广场上被五颜六色的颜料写满经文,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日晷。??另有百十来人身着奇装异服,头上插着彩色羽毛,戴着古怪的面具,围着那日晷跳着奇怪的舞步,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巫师。 观量许久,都不见冬嘉身影,想必又躲在暗处计划着什么,我无暇关心,只怔怔的看着前方那场正在由万人上演的生死大戏。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大街上行凶的恶人举起手中斧子砍向仓惶四窜的老弱,胡兵的带刺鞭子挥向无力反抗的病残……妇孺的哭喊乞求,翁媪的捶胸顿足,悲天怆地,惨绝人寰。人们跪着,跑着,哭着,喊着,但前去不能,后去不得,实属修罗场。 传入耳廓的厮杀声、求饶声,似猛兽悲呼,似白猿哀嚎,又似鬼魅惨吟,无一不在控诉这场无端来的祸事。俯瞰四野,昔日繁华的建康城,一夕之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炼狱,哀鸿遍野,尸山血海。这场血流成河、白骨累累的夺位之战,背后拆散的又是多少无辜人家! 而始作俑者是谁呢,是长极,是百里颛,是冬嘉,亦或者是我? 万民于水火,而我无力拯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声落泪。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放肆张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不是冬嘉又会是谁。 我看着她款款袅袅的朝我走来,一身华贵锦服,衣香髻影,裙衫曳地,头上的步摇华冠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摆动,一如我初见她时那般明艳动人。 可惜物是人非。 此刻她的美,与这人间惨象格格不入。 笑声随着她走近而消散,她站住脚好整以暇的凝着我,眼尾因摸了朱红细粉使一双眼睛显得分外妖冶,红得发紫的嘴唇就像阿芙蓉一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但我现在还有什么可惧的! 我扬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逼得她与我四目相对。我想破口大骂,想高声诅咒,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于她无关痛痒,于我枉费口舌。 倏尔,我学她一般放声狂笑起来,用尽仅存的力气肆意的嘲笑着着这个疯子。 “你笑什么!” 她捏住我的嘴,又狠命的甩开。 “笑你啊!我笑你痴心妄想,罔顾天道,我笑你不知死活,自掘坟墓!” “哼,笑我?就你也配。笑,趁着最后一口气笑个够,过了今夜,你只能去地府笑了。” 她不再与我多言,转过身将那块写有秘术的布交到一个和尚手里,然后站在一侧气定神闲的观战,时而仰面看天色,时而回首盯着台下的巫师,似在等什么。 宫外屠戮肆起,宫中更是血雨腥风。 不多时,这场战火延伸到了紫微天台的广场。 广场外围自有潜伏已久的死侍抵御,不下千人,身着玄色铠甲,?手持长矛,于宫墙外同前来攻城的人展开混战。这些死侍像被人控制了心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指派上前搏斗,不知疲倦,不惧生死,前赴后继的冲上去,挥舞着大刀浴血奋战,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纵然浑身划得稀烂,在倒下去的一刻,手中的刀都还在舞动。 鲜血染红了地面,战鼓仍在高鸣。 经文声念得越来越快,诵得越来越响。而台下的拼杀,也越来越惨烈。一片喧嚣中,安能分辨是诵经声,还是惨叫声? 天边逐渐露出了鱼肚白,残月未退,旭日将升,夜将晓未晓。 好像每死一个人,那堆火就会燃得就更旺一些,火光映在空中,照明了流云走向,方便做法者观星察宿。 冬嘉口中的万人祭,竟是这么来的。 未几,狂风大作吹乱云层,雷声轰鸣中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乌云射在了日晷上,然后又折射到我身上。 冬嘉朝我疾步而来,难掩兴奋的解开我身上的锁链,然后将一只不知是虫还是蛊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手腕上,只那么一瞬,那虫子便钻进了血肉里,连痛觉都没有察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见为首那个身披青黑木兰色袈裟的僧人往火堆扔了一张符咒,那火便越烧越大,火焰一瞬升高,火光冲天。 八卦阵的阴阳鱼眼里迸发出灼眼的白光,照亮了天地。 霎时间狂风不止,催枝折木,天上的云叫那疾风一卷,汇聚成型,依稀可辨,似狰狞兽像、又似飞天神女,像是从壁画里、大殿里、经卷里跑出,飞了来这云海之中。 幻影憧憧,万象虚拟,观色如聚沫,如水上光晕。眼前虚像重重,世人皆迷,坊间的歌舞升平,建康城外的万马奔腾,小城南的扶风杨柳,大漠里的长河落日,甘木居里大快朵颐的食客,醉生殿中谈笑风生才子佳人……众生相浮现在眼前,亦实亦虚。 时空转接,千人千面,虚像穿风透影,自由穿梭。 这场景,数百年前也曾发生过,不过那时候驱动这场法事的人是尹朝。 日晷的投影飞速换位,漏壶里计时的水在往回倒流。所有的现象都在证明,时空可能即将错位,难道,冬嘉真的能如愿? 不待我多加细想,肌理的疼痛早已不堪忍受。 那道白光似能穿透身体,让我五脏六腑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痛。 我嘶声的哭喊着,灵魂像要被人拽出,身体越来越轻,好似羽毛在往空中飘去,约摸着离地面有两丈高的时候忽又停下。 我望着又变成漆黑一片的苍穹,内心荒凉且恐惧,眼泪自眼角滑落流进了耳朵里,痒痒的,十分难受。 “长极——长极——”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 好像叫着他的名字,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我闭上眼,往事如碎片浮现,一帧一帧在脑中闪现,清晰直白。 原来人在将死的时候,真的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和画面,有前尘旧事,有经年过往。 我看到那场大火,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子,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是我,又不是我。她是铭华,我是缺缺,可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我看见那支射进我胸膛的利箭,但仍旧没有看清是谁射出的。 我看见那个将我从水底捞出,背着我走在长街的人。他为我买糖人,送我大阿福,给我折樱花,送我一大束栀子花,为我打麻雀,为我挡剑,为我哭,为我笑,为我转换命格的人,这一次我终于认出他了,他是尹朝,也是长极。 我听见那个女子的痛心询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今日我问了你,你替我解了这疑惑可好?年少时,你送了我一样东西,一个白面狐狸面具,那是你有心要给我,还是无意为之?” 男子回她:“只是无意……” 女子垂眸,抽泣道:“我原以为,你送我那狐狸面具,是给我的定情信物。原来不是。” 男子粲然一笑,继而又道:“我送你的定情信物,明明就是那个大阿福,没想到你喜欢的却是那个狐狸面具。无妨,但若你喜欢,从此世间风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 “长极——” 疼痛过后,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我想我应该快要死了,但我放不下他,别说两辈子,与他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够活。 也不知道,我死了,他会用多久把我忘掉,应该不会很快。 他要是敢把我忘了,我定是不依的,下辈子他若再来找我,我可就不理他了,也让他难过难过。 算了算了,我还是会理他的,我可舍不得他难过。 “缺缺——” 一声疾呼划破长空而来,我拼尽力气睁开已经阖上的眼眸,侧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个策马驰骋,身披素银铠甲,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而来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心心念念,终于见到的人。 他终于来了。 “长极!” 方开口,已泣不成声。 诛心 长极身后自有数百精兵跟随,但他冲在最前,杀得最猛。 “拦住他!!” 冬嘉一壁厉声吩咐台下的死侍将长极困住,一壁催促稍歇的巫师继续祈神。 但为时已晚。 随着长极掷出一支长矛击毙了那为首的僧人,一切都戛然而止。 又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所有幻影顷刻都失了颜色,只剩一片鸦青,叫残风一卷,尽数散去。 “不!不要——” 眼看着日晷上的光影将散,冬嘉已然疯癫,哭喊着奔向日晷,双手不停摸索晷面,妄图留住那最后一抹流光幻影。 白光散去,拖住我的那股风力也顷刻退涣,身体迅速的往下坠。 就在我即将砸向地面的那一刻,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牢牢拖住,然后圈揽入怀。 “长极,你怎么才来啊——” 我死死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嘶声恸哭,势必要将积压两年的思念和这几日受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头顶传来他沙哑低沉的声音,仔细分辨还有一丝哭腔,“不怕,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缺缺不怕,我回来了。” “长极,长极,” “我在,我在的。” 我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埋首贪婪的吸着这久违且熟悉的气息。环住他腰际的双手久久不肯松去,我生怕一松手,他又不见了。 “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掌心缓而轻的拍着我的背脊,下巴杵在我的头顶,低声呢喃宽慰,一句一句,不厌其烦。 我抽噎道:“长极,贺格死了,于归死了,我的月食也死了,我也差点就死了……” 这些名字提一遍心痛一遍。 “对不起缺缺,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我应该再快些回来的。” 我听见他哽咽的自责,遂竭力止住哭泣,缓缓抬头看他。 他眼底青黑一片,眼眶红肿湿润,下巴上的胡须未曾剃去,鬓角还有凌乱的碎发垂下,原本美若冠玉的脸,此刻血迹斑斑,极显疲态。 他从前那样清雅,何曾像今天这样邋遢过。 我心下一疼,眼泪再次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小心翼翼的去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指尖,又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回我一个温柔的笑,:“别担心,这血不是我的。我答应过你,不留疤,不流血的回来。你看,我说到做到,不伤不残,你还要我对。” 闻言,我哭的一塌糊涂。 边哭边闹:“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说过杏花开的时候就回来的!还让我等了那么久。” “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的。以后我再不食言,再不骗你了。” “长极,我们回家,我想回家。” 他用手指将我脸颊的泪珠悉数抹去,珍而重之地吻了吻我的眉眼,柔声道:“好,我们回家。” 话落,他解下他的素色罗袍为我罩上,又将我揽在背上,背着我起身欲往台下走去。 还未行几步,平端一把长剑又横在我们面前。 冬嘉鹰瞵鹗视,目光凶狠到了极点,紧盯着长极,一字一句凌厉道:“把她留下!” 似命令,又似警告,握剑的手臂青筋暴起,指尖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怒还是怕。 “让开!” 长极冷漠的直视着她,语气极不耐烦。 “我说了,把她留下。你难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冬嘉震怒,手中的剑又往前递进一分,直逼长极咽喉。 长极无惧,提步继续向前,我却被吓得不行,圈住他脖子的手不由一紧。 他侧过头,低声安慰我道:“不怕,没事的。” “嗯,我不怕。” 只要有他在,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将脸贴紧他的后颈,铠甲冰凉,却让人十分安心。 冬嘉音量提高,又尖又刺耳,“你别以为我真舍不得伤你,逆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毁了我精心策划的一切!你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惨死的父王吗!” 长极没有回应,任由冬嘉百般唾骂。 “你这混账,竟为了这个女人违背你的生母!你忘记身上的血海深仇,不思为父报仇,沉迷儿女情长,连人伦亲情都不顾了?” 长极嗤笑出声,后又冷冷回她,“逆子?确实是逆子。你还记得你是我的生母啊,我以为你忘了。你让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你告诉我,我的身份是什么?我的出生,原就是你为了争宠夺爱,设计为之。后来,又作为复仇的棋子利用。你说你是我的生母,可你不曾养过我一日,所谓的母慈子孝,人伦天乐,没有一样是你给我的。你逼着我向各家复仇,逼着我夺皇位,逼着我联盟鲁国,逼着我发动兵变,逼着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凡此种种,我从未怪过你。可你不该,你不该伤害她!!我几世为人才找到她,你怎么敢!” 心下有一股热流涌动,感动之际不禁鼻尖泛酸,几欲落泪。 他说几世为人才找到我,难道他也记起了我们的前世?! 冬嘉怒吼:“我有何不敢,我要做成的事没有人能拦我,谁也不行,包括你。” 我抬起头恨恨的看着她,万分责怪她给长极施压,但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应由他们自己解决。 冬嘉垂眸,继而又沉声道:“若有其他可能我也不想伤她让你难过,可她是用《蓬山录》换回来的人,唯有拿她才能做生祭,我是别无选择。” 长极冷笑:“我也是《蓬山录》换回来的,那你为何不拿我去献祭呢?” 冬嘉闻言一怔,脸色阵青阵白,惊诧的看向长极,眼神变得狠戾又疏远:“你是我的骨血,我怎会用你献祭?长极,我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人,她只是一个外人,还是敌国的公主,她于你而言百害无一利,你孰轻孰重拎不清吗?” 长极不语,冬嘉神色柔缓,语气也随之温和下去:“你把她留下,趁天未大明,万人祭仍能继续,咱们就还有希望。我把她生祭了,我就能回到过去救回你的父王。到时候,你还是会出生,我们一家就能团聚,这多好啊。听话,你把她留下,用她换回你的父王。” 长极不为所动,冬嘉耐心哄骗,说得潸然泪下极为恳切:“念在我们母子一场,我对你父王又是一片痴心,你就成全母亲好不好。” 我听见长极咬牙的声音,额间青筋微凸,似在极力忍让。 “我说了,让开!” 长极一声怒喝,然后攘开她大步走开。 冬嘉怒不可遏,提剑就要来刺我,剑尖离我尚远,就被长极闪身避开。 “你竟如此对我,你这不孝孽障!” 冬嘉栽倒在地,面目狰狞,声泪俱下的指着长极破口大骂。 长极侧目睨着她,语气淡然道:“你若再敢伤她,再不孝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难道你还能为了这个女人弑母不成。” 冬嘉怒目圆睁,厉声斥问。 长极向她走近两步,居高临下,漠然道:“上一世,我弑父杀兄,唯独没有弑母。您觉得,我这一世可做得出来?” 此话一出,我和冬嘉皆是惊愕,我心弦都在颤抖。 相比于我,冬嘉更是如遭雷殛,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瞪着长极,错愕良久。 如此大不孝的话,谁闻之不是大骇,就算是为我,我也不愿长极为我背上这样大的罪过。我伸手拽了拽长极的衣服,对他郑重其事的摇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安分待着。 此时,高台之下的厮杀已经暂停,长极带来的精兵未用多久便平息了方才撕咬的双方。跳舞祈神的巫师,提线木偶一般的死侍,还有那群不知哪来的流兵叛军,或被斩于剑下,或被生擒捉拿。 明明已是白昼,但天空灰蒙蒙一片,黑云压城,如在瞑昏。此间光亮皆源于地上那堆未熄的火堆。 火光斜影里,是尸骸遍地,血汇成河。令人望而生畏。 长极看了看台下惨景,回首低声斥道:“为你的疯狂执念,无端赔上这么多人命,是时候该结束了。” 冬嘉不屑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手上的人命可不比我少。你说我疯狂执念,你又何尝没疯过?梁国九皇子尹朝,弑父杀兄,踏着万人尸骸夺位。后又灭了齐国,遣术士为你筑转生台,以一国百姓为祭。你我是一类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是啊,不管我手上那些人命无不无辜,我都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做了恶事,也因此付出了巨大代价,鳏寡孤独,我受了几世。” 长极声音低沉,难掩悲切。若不是我趴在背上,都没有发现他的肩头在颤。 我只有两世记忆,而他却找了我几世? 此刻,我原先仅有的一点怨念也驱散了,我不在意他前世对我做了什么,也不在意他是不是同我一样都记起来那些事,如果可以,我宁愿他没有忆起。 一想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便抑制不住的心酸,眼泪连续不断地流下来。鳏寡孤独?前几世,他过得一定很苦。 正伤怀,又听冬嘉拂袖冷哼:“所以说我们是母子,为了心中所爱,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长极怒极反笑,试问道:“心中所爱?那他也爱你?” “那是自然!”冬嘉坚定答之。 长极喟然长叹,正色道:“我与你不一样!你所谓的为了心中所爱,原本就是一个笑话,你是一厢情愿罢了!你以为你深爱着父王,他也同样深爱你,其实是你在自欺欺人!你当初能嫁给他,并不是他有多爱你,是你设计让自己有了身孕,才得以成为他的太子良娣,他深爱的人原本就是太子妃于氏。你憎恨太子妃,觉得是她抢了你的一切,所以在那场宫变中趁乱杀了她。可你不知的是,你费尽心思想要再续前缘的人,根本丝毫不在意你。” “住口,你住口,你住口!!他是爱我的,他爱的人是我,才不是那个贱人!” 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手背挡住半张脸,指缝间的眉头一阵抽动,好像在拼命的压抑着悲伤,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溢出来,打湿了整张脸。 “父王不在意你,一点又不在意!从他有心发动宫变起,他就为太子妃安排好了一切退路,唯独没有考虑你。” “撒谎,撒谎,你们都在撒谎!他怎会如此对我?他怎会如此对我!” 她仍旧不信,却又撕心裂肺的发出质问。死寂寥寥,无人应语。 “曾经的东宫,后来更名成了展华宫。展华宫后庭植了一院子的栀子花,那里面的每一株花,都是父王亲手所植,每一株,皆是为了太子妃于氏。书房里有一个金丝楠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于氏的画像和父王写给她的书信,他所爱是谁,还用多说吗?你蒙蔽自己二十几载,如今,也该醒了。” 长极不疾不徐的说着话,每一个字都像在剜人心,冬嘉脸色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言语。 她哭得肝肠寸断,顿了顿,又喃喃自语:“我做了这么多,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心里那个人竟不是我?怎么可能不是我?” “你做的这些,他未必会承情,反而觉得你可怖。你可知当年宫变失败,皇祖父本不会杀他,只是打算将他软禁,是因为你杀了太子妃,他无心求生方才自刎的!他是殉情!” 长极这番话让她彻底崩溃,她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目光呆滞,神情木然。 四下静谧,唯听寒风萧萧,战马嘶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心生一股悲凉的情绪。 “那我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 忽而,她抬头看着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终于嚎啕痛哭。 “多年痴心,原是个笑话,多年情衷,竟是错付,叫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从前我说冬嘉疯,她也只是行为疯,而如今,她是真的疯了。 杀人不敌诛心,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为那人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原以为是两情相悦,到最后,却发现是自己在一厢情愿,何其残忍。 我本该同情她的,但她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火,枉送那么多无辜性命,迫使万人献祭,她便不值得去同情。 她的爱太可怕了。 她突然又哭又笑,提着剑慢慢往后退,步履踉跄,数次跌倒。最后一次跌倒爬起后,她看着长极释然一笑。 我见她笑过不下百次,唯独这次感受到真切,对比以前要么狰狞要么虚伪的笑容,这一笑,竟还能从中看出一点温情。 她脸上清泪蜿蜒,柔声道:“长极,我还未曾听你唤我一声母亲,你唤我一声可好?” 长极略略迟疑,终是开口唤道:“母亲——” 冬嘉闻言,瞬间眉眼舒展,笑得更欢。 短暂的安宁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十几个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僧人方士傍,不眨眼的抹断了他们的脖子,随即捡起阳鱼眼里的蟒袍和黄布,转身一跃,坠入熊熊火堆中。 “母亲!!” 长极试图拉住她,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火原就烧得古怪,活人一入,如添干柴,越发燃得异常。 火舌一卷,冬嘉便悄无声息的化成了灰烬。她带着满腔的恨意和《蓬山录》跳进火海,从此世间再无冬嘉,也再无《蓬山录》秘术。 她的举止真是一如既往的疯狂。 那么决绝的一跃,定是绝望到了极点。或许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也算是彻底解脱了,可她做下的孽却仍在继续。 满目疮痍,山河失色。我闭上眼,不忍细看。 “长极,我们回家。” “好,回家。” 对峙(上) 我们到正德门时,百里颛的浩荡大军早已守候在此。除去宫中的金吾卫、羽林军,还集齐了温孟两家的所有兵力,阵仗来得很大。看来,他是做足了准备要和长极展开这场殊死较量。 千名铁骑簇拥下,百里颛站在最前,他没有再着素服而是换了一身玄色铠衣,足蹬战靴,腰间配着长剑,目光沉沉的看向前方。我从未见过他穿甲胄的样子,原以为他的手只提得动笔,没想到也提得起剑。 我侧目,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孟节,他和百里颛差不多的一身装束,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肃寒之气,看起来更像一位将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容淡定,目光如炬,再看不出当年的不羁痞气。他也看到了我,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立刻移开盯向别处。 我别开眼,看向他们麾下那黑压压的军队。 明明是两军对峙,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剑拔弩张。众人屏息凝视,似乎都在观望,侯着对方率先出击。 四下出奇的静谧,不像要兵戎相见。我甚至萌发一个天真的想法,如果这时候有谁能从中斡旋,是不是这场战事就可以就此平息。然,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长极虽有兵权,但他为了救我,只率了少部分的人进宫,大队人马都留在了皇城外。如今他兵量不敌百里颛,所有士兵加起来不过七百来人,还不及对方的五分之一。况且百里颛的主力还是中庆候,之前他病倒不上战场,此刻却精神抖擞,还拎得动大刀,想来那病也是假的。温家军素来骁勇善战,庆阳王府的实力也是不可小觑,百里颛有这两股势力,无异于如虎添翼。而长极当下则是孤军作战,处于下方。试问如此情况下,百里颛又怎会轻放长极。 思及此,我越发担忧起来。 静待良久,终是长极开口打破了僵局。 “小皇叔,阔别两年,别来无恙。” 长极未下马,仍行东宫礼,仍唤他小皇叔而非陛下,这听在百里颛耳里想必是大不敬的。只见他蹙了蹙眉,冷冷讽道:“身体无恙,心有大疾。景王拥兵百万,围城数日,朕寝食难安,又怎会无恙。” 他将一个“朕”字咬得极重,像在宣示自己如今的身份。 长极面无异色,镇定道:“征鲁归来,万事未妥,原想待军中事务安置清楚后再将兵符归还,怎料征军未还城,谋逆之罪已然加身,大军被拒于城外,这兵符又能呈于何处。至于围城更是无奈之举,本王只想救回自己的妻子,并无任何不臣之心,反倒是将我妻子扣押之人,其心如何,不言而喻。” “好一个并无任何不臣之心!你先是拒交兵符,驻兵城郭,后又夜闯宫门,纵兵行凶,如今见朕不行君臣之礼,稳坐马头与朕两军对峙,种种不端举止,你敢说你并无不臣之心?简直荒谬可笑!” 面对百里颛的责难,长极并无惶恐,反而坦然道:“孰黑孰白,我已无心辩驳。早料你我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只是不曾想你会挑在先帝大行,举国混乱之际前来重兵围堵,不攘外而先安内,实属兵行险招。” 百里颛脸色一沉,皱眉道:“若非你提前发难,朕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从你拒交兵符的那天起,你的野心就昭然若揭了,现在又何必再多加口舌遮掩,你敢说你没有觊觎那个位置?” 长极嗤笑,一针见血的点明关键:“难道我交了兵符,皇叔就会放下戒备,就会因此绝了杀我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帝骤崩,未昭告天下,百里颛未行登基大典,按照礼制,长极自是不用行君臣大礼。且他断定长极有反心,长极纵有百口也莫辩,既如此,行不行礼、交不交兵符都无关紧要,反而正合他意,得了最佳的问罪藉端。 纵然百里颛今日不以这个设辞来压制长极,将来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捏词。人心从来多变,遑论高处之人,居高不胜寒,更是多疑心。无论长极是否有心夺位,单看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和身份,就注定会被猜忌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百里颛亦是如此看他,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百里颛静默少焉,诚然摇头道:“不会,朕留不得你,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帝王敢留你这样的后患。以己推人,若是你处在朕的位置上,你敢留朕吗?” 长极闻言一笑,了然于胸。 “是啊,你我之间注定不能共存。” 言尽如此,如何抉择已无需明示。双方都无谈和之心,势必会争一个胜负。 未几,长极翻身下马,将我留在马背上。 “长极……” 我心里一窒,连忙伸手去拽他。兵力如此悬殊,他该如何取胜? 四目相对,唯我泪眼蒙眬,他的眼神依旧清明。 他知我忧虑,握着我的手淡定自若的笑了笑,温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这七百将士,每一个都是由我亲自挑选的,尽是勇将,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九十九还是可能的。要杀出重围,绝非难事。” 我气极反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大话哄我开心。心里酸涩,哽咽连连。 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吐出。我能说点什么,难道我还能劝他降了不成。即使他投诚,百里颛也不可能真的放过他,而且与他有牵连的秦家、武家也无法脱身,必将祸及满门。长极身系的是秦武两族的存亡,是景王府、永河王府的数百条人命,是身后的七百护卫,更是旗下数十万忠心追随他的将士。 搏了可能成,不搏必然败,成王败寇,从来如此。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定定的看着他,想要叮嘱却又无语凝噎,只得托起他的手贴上脸颊。 他问我:“你信我吗?” 我点头:“信。” 世间无数人,我只信他。 他又问:“那怕不怕?” 我笑了笑,笃定回他:“不怕。” 只要有他在,便赴黄泉也坦然。 他也笑了,反手捧着我的脸道:“你再等等我,等我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咱们就回家。” “好,我等你。” 我噙着泪点头,自知帮不上忙,索性听从他的安排由山寒护送到大军后方去候着。 随后,两军纷纷拔剑待令,进入作战态,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寒鸦啾鸣,铁蹄哐啷,入目皆是冷色。 长极纵身上马,手握铁戟,当在前关。 随着一声“杀”令,正德门前这场血战才算正式开始。 我坐于马背远远观战,看着不断冲上前去的将士,经过厮杀一番后,不断的倒在血泊里。入目是鲜血四溅,新尸堆积。入耳则是兵器交撞的杂音,将士的怒吼惨叫,马踏石板的咔嗒声,竟连刀锋砍到骨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虽惧怕,却不敢眨眼,目光紧紧追随长极的身影。他于马背上作战,不停的挥动铁戟,先是斩杀数将于戟下,后又同中庆侯正面交锋。 中庆侯长年带兵,作战经验丰富,且他刀法狠辣,招招逼人性命,与他交手,长极如何不吃亏。几个回合下来,绕是长极再提防,肩头还是挨了一刀,所幸有银丝甲衣护体,才未被重创。 心提到嗓子眼儿,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拜求诸天神佛庇佑长极。 “王妃您的手——” 山寒一声惊呼,吓得我陡然回神。 垂眸一看,满手鲜血。 许是紧张,我一直紧握拳头,连指甲掐进了血肉也浑然不知。这手腕先前就有伤,此刻用力太猛便撑开了伤口,这血因是由此来的。 “无妨。” 我不甚在意,垂手藏于袖中,任由这血去流,只一心关注着长极的动向。 忽而一只手握上了我的,低头看去,竟是朵步。宫中现在就是龙潭虎穴,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进来的? 我大愕道:“你怎么来了,此处凶险,你不该来的。” 她不语,低着头专心的为我包扎伤口,而后抬头看我,眼眶尽红。 她近来想必过得艰难,往日白皙红润的脸如今光泽尽失,颓然如土色,眼窝深陷,嘴唇上干皮叠加,乌黑两鬓中隐约可见已有白发。不过数日光景,她竟像老了十岁,看起来很是沧桑疲惫。她如此憔悴,应是为了我着急所致。 “朵步,”我抽噎着唤了她一声。她没回应,但神色显然放柔。 我虽难过亦非无心叙话,仍回首凝向前方。 此时,中庆侯已落下方,被长极重伤掉下马来,吐了半碗血,昏厥过去。 长极情况也不容乐观,胳膊上、后背上,新添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银色甲胄,碎发被血汗打湿粘在额角,还有些许散落在鬓边被风肆意吹乱。他应是累了,勒住马头歇了片刻才又继续作战。 我心疼得直落眼泪,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里的缰绳紧了又紧,恨不能冲上前去替他。 我看着他被数十人持矛围住,矛尖插进了马腹,马痛得扬蹄长嘶,随即就被按翻在地,长极也跟着摔下马来。马鸣声凄厉异常,像在恸哭。 眼看数十把长矛将压在身上,长极弹身起来横戟一扫,奋力挡退了半步。矛戟相撞间,火星迸发。 士兵未停止对他的进攻,挡退一波反围上来更多,纵然长极再骁勇,也难以抵御这么多人,更何况还加了一个庆阳王。 他终是被团团围住,数不清的尖矛架在他的肩上、背上。士兵散开,我看到他身上脸上全是血,但他丝毫不在意,撑着戟,盯向提着剑朝他缓缓走来的庆阳王。他受了很重的伤,呕出一大口血后立在原地迟迟不见移动。 “不要——” 对峙(上) 我们到正德门时,百里颛的浩荡大军早已守候在此。除去宫中的金吾卫、羽林军,还集齐了温孟两家的所有兵力,阵仗来得很大。看来,他是做足了准备要和长极展开这场殊死较量。 千名铁骑簇拥下,百里颛站在最前,他没有再着素服而是换了一身玄色铠衣,足蹬战靴,腰间配着长剑,目光沉沉的看向前方。我从未见过他穿甲胄的样子,原以为他的手只提得动笔,没想到也提得起剑。 我侧目,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孟节,他和百里颛差不多的一身装束,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肃寒之气,看起来更像一位将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容淡定,目光如炬,再看不出当年的不羁痞气。他也看到了我,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立刻移开盯向别处。 我别开眼,看向他们麾下那黑压压的军队。 明明是两军对峙,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剑拔弩张。众人屏息凝视,似乎都在观望,侯着对方率先出击。 四下出奇的静谧,不像要兵戎相见。我甚至萌发一个天真的想法,如果这时候有谁能从中斡旋,是不是这场战事就可以就此平息。然,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长极虽有兵权,但他为了救我,只率了少部分的人进宫,大队人马都留在了皇城外。如今他兵量不敌百里颛,所有士兵加起来不过七百来人,还不及对方的五分之一。况且百里颛的主力还是中庆候,之前他病倒不上战场,此刻却精神抖擞,还拎得动大刀,想来那病也是假的。温家军素来骁勇善战,庆阳王府的实力也是不可小觑,百里颛有这两股势力,无异于如虎添翼。而长极当下则是孤军作战,处于下方。试问如此情况下,百里颛又怎会轻放长极。 思及此,我越发担忧起来。 静待良久,终是长极开口打破了僵局。 “小皇叔,阔别两年,别来无恙。” 长极未下马,仍行东宫礼,仍唤他小皇叔而非陛下,这听在百里颛耳里想必是大不敬的。只见他蹙了蹙眉,冷冷讽道:“身体无恙,心有大疾。景王拥兵百万,围城数日,朕寝食难安,又怎会无恙。” 他将一个“朕”字咬得极重,像在宣示自己如今的身份。 长极面无异色,镇定道:“征鲁归来,万事未妥,原想待军中事务安置清楚后再将兵符归还,怎料征军未还城,谋逆之罪已然加身,大军被拒于城外,这兵符又能呈于何处。至于围城更是无奈之举,本王只想救回自己的妻子,并无任何不臣之心,反倒是将我妻子扣押之人,其心如何,不言而喻。” “好一个并无任何不臣之心!你先是拒交兵符,驻兵城郭,后又夜闯宫门,纵兵行凶,如今见朕不行君臣之礼,稳坐马头与朕两军对峙,种种不端举止,你敢说你并无不臣之心?简直荒谬可笑!” 面对百里颛的责难,长极并无惶恐,反而坦然道:“孰黑孰白,我已无心辩驳。早料你我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只是不曾想你会挑在先帝大行,举国混乱之际前来重兵围堵,不攘外而先安内,实属兵行险招。” 百里颛脸色一沉,皱眉道:“若非你提前发难,朕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从你拒交兵符的那天起,你的野心就昭然若揭了,现在又何必再多加口舌遮掩,你敢说你没有觊觎那个位置?” 长极嗤笑,一针见血的点明关键:“难道我交了兵符,皇叔就会放下戒备,就会因此绝了杀我之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帝骤崩,未昭告天下,百里颛未行登基大典,按照礼制,长极自是不用行君臣大礼。且他断定长极有反心,长极纵有百口也莫辩,既如此,行不行礼、交不交兵符都无关紧要,反而正合他意,得了最佳的问罪藉端。 纵然百里颛今日不以这个设辞来压制长极,将来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捏词。人心从来多变,遑论高处之人,居高不胜寒,更是多疑心。无论长极是否有心夺位,单看他今时今日的权势和身份,就注定会被猜忌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百里颛亦是如此看他,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百里颛静默少焉,诚然摇头道:“不会,朕留不得你,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帝王敢留你这样的后患。以己推人,若是你处在朕的位置上,你敢留朕吗?” 长极闻言一笑,了然于胸。 “是啊,你我之间注定不能共存。” 言尽如此,如何抉择已无需明示。双方都无谈和之心,势必会争一个胜负。 未几,长极翻身下马,将我留在马背上。 “长极……” 我心里一窒,连忙伸手去拽他。兵力如此悬殊,他该如何取胜? 四目相对,唯我泪眼蒙眬,他的眼神依旧清明。 他知我忧虑,握着我的手淡定自若的笑了笑,温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这七百将士,每一个都是由我亲自挑选的,尽是勇将,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九十九还是可能的。要杀出重围,绝非难事。” 我气极反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说大话哄我开心。心里酸涩,哽咽连连。 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吐出。我能说点什么,难道我还能劝他降了不成。即使他投诚,百里颛也不可能真的放过他,而且与他有牵连的秦家、武家也无法脱身,必将祸及满门。长极身系的是秦武两族的存亡,是景王府、永河王府的数百条人命,是身后的七百护卫,更是旗下数十万忠心追随他的将士。 搏了可能成,不搏必然败,成王败寇,从来如此。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定定的看着他,想要叮嘱却又无语凝噎,只得托起他的手贴上脸颊。 他问我:“你信我吗?” 我点头:“信。” 世间无数人,我只信他。 他又问:“那怕不怕?” 我笑了笑,笃定回他:“不怕。” 只要有他在,便赴黄泉也坦然。 他也笑了,反手捧着我的脸道:“你再等等我,等我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咱们就回家。” “好,我等你。” 我噙着泪点头,自知帮不上忙,索性听从他的安排由山寒护送到大军后方去候着。 随后,两军纷纷拔剑待令,进入作战态,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寒鸦啾鸣,铁蹄哐啷,入目皆是冷色。 长极纵身上马,手握铁戟,当在前关。 随着一声“杀”令,正德门前这场血战才算正式开始。 我坐于马背远远观战,看着不断冲上前去的将士,经过厮杀一番后,不断的倒在血泊里。入目是鲜血四溅,新尸堆积。入耳则是兵器交撞的杂音,将士的怒吼惨叫,马踏石板的咔嗒声,竟连刀锋砍到骨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虽惧怕,却不敢眨眼,目光紧紧追随长极的身影。他于马背上作战,不停的挥动铁戟,先是斩杀数将于戟下,后又同中庆侯正面交锋。 中庆侯长年带兵,作战经验丰富,且他刀法狠辣,招招逼人性命,与他交手,长极如何不吃亏。几个回合下来,绕是长极再提防,肩头还是挨了一刀,所幸有银丝甲衣护体,才未被重创。 心提到嗓子眼儿,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拜求诸天神佛庇佑长极。 “王妃您的手——” 山寒一声惊呼,吓得我陡然回神。 垂眸一看,满手鲜血。 许是紧张,我一直紧握拳头,连指甲掐进了血肉也浑然不知。这手腕先前就有伤,此刻用力太猛便撑开了伤口,这血因是由此来的。 “无妨。” 我不甚在意,垂手藏于袖中,任由这血去流,只一心关注着长极的动向。 忽而一只手握上了我的,低头看去,竟是朵步。宫中现在就是龙潭虎穴,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进来的? 我大愕道:“你怎么来了,此处凶险,你不该来的。” 她不语,低着头专心的为我包扎伤口,而后抬头看我,眼眶尽红。 她近来想必过得艰难,往日白皙红润的脸如今光泽尽失,颓然如土色,眼窝深陷,嘴唇上干皮叠加,乌黑两鬓中隐约可见已有白发。不过数日光景,她竟像老了十岁,看起来很是沧桑疲惫。她如此憔悴,应是为了我着急所致。 “朵步,”我抽噎着唤了她一声。她没回应,但神色显然放柔。 我虽难过亦非无心叙话,仍回首凝向前方。 此时,中庆侯已落下方,被长极重伤掉下马来,吐了半碗血,昏厥过去。 长极情况也不容乐观,胳膊上、后背上,新添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银色甲胄,碎发被血汗打湿粘在额角,还有些许散落在鬓边被风肆意吹乱。他应是累了,勒住马头歇了片刻才又继续作战。 我心疼得直落眼泪,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里的缰绳紧了又紧,恨不能冲上前去替他。 我看着他被数十人持矛围住,矛尖插进了马腹,马痛得扬蹄长嘶,随即就被按翻在地,长极也跟着摔下马来。马鸣声凄厉异常,像在恸哭。 眼看数十把长矛将压在身上,长极弹身起来横戟一扫,奋力挡退了半步。矛戟相撞间,火星迸发。 士兵未停止对他的进攻,挡退一波反围上来更多,纵然长极再骁勇,也难以抵御这么多人,更何况还加了一个庆阳王。 他终是被团团围住,数不清的尖矛架在他的肩上、背上。士兵散开,我看到他身上脸上全是血,但他丝毫不在意,撑着戟,盯向提着剑朝他缓缓走来的庆阳王。他受了很重的伤,呕出一大口血后立在原地迟迟不见移动。 “不要——” 对峙(下) 我心猛然一沉,眼看庆阳王的剑要劈向长极,我再顾不得其他,策马拼命的朝着那边奔去,刚反应过来的山寒和朵步想来拦我,但为时已晚。 我近乎用尽此生力气冲上去,终于赶在那把利剑劈下时挡在了长极前面。 马扬蹄踢退了庆阳王,待他站稳脚后,反手抡起一支长矛刺进了马脖子,让我连人兼马摔倒在地。 “缺缺!”耳边传来长极的疾呼。 我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起不来,只觉五脏俱损,脑中嗡嗡作响,满口的血水倒回了咽喉,还有一些溢出来顺着腮边灌进了耳朵里。我旁边的马在痛苦的抽搐嘶鸣,马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流了一地,浸湿了我身上的袍子。 庆阳王的剑在眼前晃动,但我无力动弹,索性闭上眼,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我以为这剑马上要落在身上时,却听见“铛”的一声,是剑被利器弹开的声音。 睁眼,看到孟节持剑挡在我面前,与一脸震怒的庆阳王正面相对。 我感激又诧异的看着孟节,来不及道谢,就被长极一把抱住往后退去。他麾下还剩的侍卫自动排成人墙将我二人护在中间,朵步和山寒也都赶了过来。 “长极。”一开口,哭腔难掩。 他扶着我的肩膀,急急问道:“有没有伤到哪儿?” 我咽下一口腥甜的血,忍痛笑说:“并无大碍,你忘了,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他狐疑追问:“当真没伤到?” 我故作轻松的摇头说:“真的没事,只是胳膊痛得厉害,大概是着地时蹭破了皮。” 这话半真半假,我自小熟练马术,从马背跌落是常有之事,刚才那一摔虽不至于要命,但也将我伤得不轻,我怕长极担心,只得扯谎。还好眼下形势危急,我又说得诚恳,他才没有多疑,只是掀开我衣袖看到胳膊上的伤口后眉心还是皱成了深川。 “简直胡闹!谁让你过来的!” 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吼我,虽是斥责,语气却一点也不严。 我不语,他又继续道:“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过来的。” 我依旧没吭声,蔫蔫的垂下头,刚刚因为害怕噙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眼泪这时才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罢了。”他叹了口气,似拿我没辙,认命一般的紧紧握住我的手。 而后又将我圈在怀里,力气很大,勒得我胸闷喘不过气。待他缓过神,立即拉过我藏于他身后,一手握戟作防御状。我看着长极后背触目惊心的伤口,心如刀绞。 那边,孟节仍挡在庆阳王面前。 “你简直糊涂!”庆阳王面色铁青,大声暴喝。 孟节神情晦暗的瞥了一眼我,继而看向他父亲,沉声道:“父亲,她是缺缺。” 言下之意,便是他要护住我。我心里一颤,怔怔看向他。他其实不必为我开罪他的父亲和百里颛,这份恩情,我承受不起。 庆阳王自是气得不行,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谋大逆者一律当诛,给我滚开。” 话落,一把推开孟节,举着剑大步杀了过来。 这里乱成一团,长极分身乏术,遂再次将我交托给山寒。而他则冲出人群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庆阳王。 正这时,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百里颛也下令大军进攻。 山寒和朵步护我往城楼退去,却于大乱中被清醒过来的中庆侯温铉截住。山寒拼死护我,但他不敌温铉,以致身受重伤,而我也被钳制。 “王妃——” 他腹下挨了两刀,血流如注,仍捂住伤口继续搏斗。我不忍,高声劝道:“别管我了,你打不过他的!” 他不应,咬牙和士兵周旋,伤得愈发严重,最后瘫倒在地。 朵步捡起地上的剑挡在胸前自卫,虽是怕得不行还不忘想要救我。她一边举着剑毫无章法的乱砍,一边叫我不要害怕。 眼看七百将士所剩无几,众人都以为长极大势已去之际,紧闭的城门却轰然被撞开。武平齐和秦落雪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铁甲银卫及时出现,扭转了局势,力挽狂澜。 两军混战,相比之前,屠戮更胜。 上阵杀敌的虎狼之师,怎是只知巡城固守的羽林军和金吾卫可比,不用多时已杀得他们节节败退,丢盔弃甲。凡有负隅顽抗的,也都当场殒命。 长极击败了庆阳王,但并未杀他,许是为了还刚才孟节的人情。孟节从始自终都在冷眼观战,直到他父亲受伤才上去搀扶。解决完庆阳王,长极乘胜直奔百里颛而去,如汤沃雪的将其擒获。 如今大局已定,百里颛再无反败为胜的可能。 温铉恼羞成怒,也罔顾什么君子做派,竟卑鄙的拿我作要挟。他一手掐着我的肩膀,一手拎起大刀架在我的脖颈,将我推着往墁道高处走去,疾言厉色威胁道:“百里云迁,若不想你的王妃横死,赶紧放了陛下,束手就擒!” 温铉声如洪钟,险些将我震聋。长极自然也听到了,他猛地收住将要落下的铁戟,回首见我被温铉擒住,怒喝道:“温铉你敢!” 话音未落多久他已飞奔过来。武平齐和秦落雪紧随其后。 就在他跑过来的这一瞬间里,我好像又看到了尹朝。他曾经也是这样不顾一切的朝我奔来,哪怕前方是深渊,亦是无畏。但我明明记得,那一世,他更看重的是权势。正如他最初娶我的目的,也只是拿我来掩人耳目,从而蒙骗他的父兄放下戒心。后来史书还说他的铁骑踏进齐国的疆域,屠尽齐王室,亡了我的家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原本应该去恨他的,但我恨不起来,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想起我的,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每经历一次生死就会唤醒前世的一点记忆。凡此种种,他只字未提,就如冬嘉所说,他将我瞒得太好了。 有关于上一世的最后一点印象,就如眼前这番景象:我被人劫持拿去威胁尹朝,未等他作出选择我便被一支利箭穿透胸腔,倒在了血泊里,看着发了疯喊我名字的尹朝,慢慢阖上了双眼。 再后来,我成了乌洛兰牧夏,成了缺缺,他也成了百里云迁,成了长极。铭华和尹朝的那些旧恨也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依然不妨碍我们重蹈覆辙。 这死局无论重来多少次都破解不了,早已注定的事谁都无法改写。我可能还是会死,会落得和铭华一样的下场。我和长极的结果,也还是会照着前世再来一遍。只是这一次,再没有转换命运的《蓬山录》了。 我记得上一次死的时候,我好像没来得及好好跟他道别,这一次应该是来得及的。 我心里无悲无惧,平静的看着眼前惊慌的长极,不管他这一次还会不会舍弃我,我都不会怪他。至少这一世我感受到了真心,比上一世要值多了。 “长极,长极。” 反复呢喃他的名字,早已我的成了习惯。 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滑进嘴里,又咸又涩。 这些日子哭过多少回我已经数不清了,为别人,为他,为我自己,为了太多太多。长极不知我哭的真正缘由,只当我是害怕,一壁安抚我,一壁同温铉谈判。 他怒目对着温铉,厉声宣誓:“放了我妻子,我可饶你不死。你若是敢伤她分毫,我百里云迁必定会让你温氏灭族,让你受尽世间酷刑而求死不能!我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温铉闻言一怔,即刻又镇定下来,啐了一口,讽刺道:“乱臣贼子,也敢口出狂言。赶紧交出兵符去向陛下请罪,再冥顽不宁就是自掘坟墓。” “我说了,放了我妻子!”长极双目通红,几欲眦裂,握戟的手都沁出了血。 温铉置若罔闻,冷笑道:“我也说了,将兵符交出来。”话罢,手略抬便将刀口往前递进一分,划破了我的脖子。浅浅的一道口子,只是流血,不会致命。 长极凝着我,目露哀痛,几乎未做迟疑他便向温铉妥协了,咬着牙道:“你放了她,我将兵符给你。”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我惊恐嘶吼,急忙阻止:“不要给他,给了他一切就完了。” 温铉也没想到长极如此轻易的就肯交出兵符,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眸色晦暗,思忖良久。秦落雪和武平齐面面相觑亦是没有开口阻止。 我哽噎道:“长极你别管我,他要杀就让他杀,我不怕死,但你的兵符不可以给,” 他冲我酸涩一笑,说道:“你远比权势重要。”然后从容的从怀里掏出半壁青铜制的伏虎状令牌。 我从未想过他会为我做到这一步,若是因为我要赔上他自己,赔上那么多人,我宁可死也不想他如此为我。我挣扎着欲横刀自刎,终被温铉紧紧禁锢而无法实施。 但听温铉催促道:“将兵符放在地上,后退十丈开外。否则我就抹断她的脖子。” 长极果然照做,真就将兵符放在地上往后退去。 温铉掐着我的脖子朝着兵符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兵符激动得手都在抖。没等他弯腰去捡,一支箭“咻”地射了过来,正中他的手臂。 我来不及去看是何人所为,趁温铉吃痛松手的一瞬间立刻将兵符踢开。我不敢踢给长极怕他再犯傻,索性踢给了一向冷静的武平齐。他也没让我失望,迅速将兵符捡起揣进怀中。 对峙(下) 我心猛然一沉,眼看庆阳王的剑要劈向长极,我再顾不得其他,策马拼命的朝着那边奔去,刚反应过来的山寒和朵步想来拦我,但为时已晚。 我近乎用尽此生力气冲上去,终于赶在那把利剑劈下时挡在了长极前面。 马扬蹄踢退了庆阳王,待他站稳脚后,反手抡起一支长矛刺进了马脖子,让我连人兼马摔倒在地。 “缺缺!”耳边传来长极的疾呼。 我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起不来,只觉五脏俱损,脑中嗡嗡作响,满口的血水倒回了咽喉,还有一些溢出来顺着腮边灌进了耳朵里。我旁边的马在痛苦的抽搐嘶鸣,马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流了一地,浸湿了我身上的袍子。 庆阳王的剑在眼前晃动,但我无力动弹,索性闭上眼,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我以为这剑马上要落在身上时,却听见“铛”的一声,是剑被利器弹开的声音。 睁眼,看到孟节持剑挡在我面前,与一脸震怒的庆阳王正面相对。 我感激又诧异的看着孟节,来不及道谢,就被长极一把抱住往后退去。他麾下还剩的侍卫自动排成人墙将我二人护在中间,朵步和山寒也都赶了过来。 “长极。”一开口,哭腔难掩。 他扶着我的肩膀,急急问道:“有没有伤到哪儿?” 我咽下一口腥甜的血,忍痛笑说:“并无大碍,你忘了,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他狐疑追问:“当真没伤到?” 我故作轻松的摇头说:“真的没事,只是胳膊痛得厉害,大概是着地时蹭破了皮。” 这话半真半假,我自小熟练马术,从马背跌落是常有之事,刚才那一摔虽不至于要命,但也将我伤得不轻,我怕长极担心,只得扯谎。还好眼下形势危急,我又说得诚恳,他才没有多疑,只是掀开我衣袖看到胳膊上的伤口后眉心还是皱成了深川。 “简直胡闹!谁让你过来的!” 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吼我,虽是斥责,语气却一点也不严。 我不语,他又继续道:“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过来的。” 我依旧没吭声,蔫蔫的垂下头,刚刚因为害怕噙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的眼泪这时才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罢了。”他叹了口气,似拿我没辙,认命一般的紧紧握住我的手。 而后又将我圈在怀里,力气很大,勒得我胸闷喘不过气。待他缓过神,立即拉过我藏于他身后,一手握戟作防御状。我看着长极后背触目惊心的伤口,心如刀绞。 那边,孟节仍挡在庆阳王面前。 “你简直糊涂!”庆阳王面色铁青,大声暴喝。 孟节神情晦暗的瞥了一眼我,继而看向他父亲,沉声道:“父亲,她是缺缺。” 言下之意,便是他要护住我。我心里一颤,怔怔看向他。他其实不必为我开罪他的父亲和百里颛,这份恩情,我承受不起。 庆阳王自是气得不行,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谋大逆者一律当诛,给我滚开。” 话落,一把推开孟节,举着剑大步杀了过来。 这里乱成一团,长极分身乏术,遂再次将我交托给山寒。而他则冲出人群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庆阳王。 正这时,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百里颛也下令大军进攻。 山寒和朵步护我往城楼退去,却于大乱中被清醒过来的中庆侯温铉截住。山寒拼死护我,但他不敌温铉,以致身受重伤,而我也被钳制。 “王妃——” 他腹下挨了两刀,血流如注,仍捂住伤口继续搏斗。我不忍,高声劝道:“别管我了,你打不过他的!” 他不应,咬牙和士兵周旋,伤得愈发严重,最后瘫倒在地。 朵步捡起地上的剑挡在胸前自卫,虽是怕得不行还不忘想要救我。她一边举着剑毫无章法的乱砍,一边叫我不要害怕。 眼看七百将士所剩无几,众人都以为长极大势已去之际,紧闭的城门却轰然被撞开。武平齐和秦落雪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铁甲银卫及时出现,扭转了局势,力挽狂澜。 两军混战,相比之前,屠戮更胜。 上阵杀敌的虎狼之师,怎是只知巡城固守的羽林军和金吾卫可比,不用多时已杀得他们节节败退,丢盔弃甲。凡有负隅顽抗的,也都当场殒命。 长极击败了庆阳王,但并未杀他,许是为了还刚才孟节的人情。孟节从始自终都在冷眼观战,直到他父亲受伤才上去搀扶。解决完庆阳王,长极乘胜直奔百里颛而去,如汤沃雪的将其擒获。 如今大局已定,百里颛再无反败为胜的可能。 温铉恼羞成怒,也罔顾什么君子做派,竟卑鄙的拿我作要挟。他一手掐着我的肩膀,一手拎起大刀架在我的脖颈,将我推着往墁道高处走去,疾言厉色威胁道:“百里云迁,若不想你的王妃横死,赶紧放了陛下,束手就擒!” 温铉声如洪钟,险些将我震聋。长极自然也听到了,他猛地收住将要落下的铁戟,回首见我被温铉擒住,怒喝道:“温铉你敢!” 话音未落多久他已飞奔过来。武平齐和秦落雪紧随其后。 就在他跑过来的这一瞬间里,我好像又看到了尹朝。他曾经也是这样不顾一切的朝我奔来,哪怕前方是深渊,亦是无畏。但我明明记得,那一世,他更看重的是权势。正如他最初娶我的目的,也只是拿我来掩人耳目,从而蒙骗他的父兄放下戒心。后来史书还说他的铁骑踏进齐国的疆域,屠尽齐王室,亡了我的家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原本应该去恨他的,但我恨不起来,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想起我的,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每经历一次生死就会唤醒前世的一点记忆。凡此种种,他只字未提,就如冬嘉所说,他将我瞒得太好了。 有关于上一世的最后一点印象,就如眼前这番景象:我被人劫持拿去威胁尹朝,未等他作出选择我便被一支利箭穿透胸腔,倒在了血泊里,看着发了疯喊我名字的尹朝,慢慢阖上了双眼。 再后来,我成了乌洛兰牧夏,成了缺缺,他也成了百里云迁,成了长极。铭华和尹朝的那些旧恨也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依然不妨碍我们重蹈覆辙。 这死局无论重来多少次都破解不了,早已注定的事谁都无法改写。我可能还是会死,会落得和铭华一样的下场。我和长极的结果,也还是会照着前世再来一遍。只是这一次,再没有转换命运的《蓬山录》了。 我记得上一次死的时候,我好像没来得及好好跟他道别,这一次应该是来得及的。 我心里无悲无惧,平静的看着眼前惊慌的长极,不管他这一次还会不会舍弃我,我都不会怪他。至少这一世我感受到了真心,比上一世要值多了。 “长极,长极。” 反复呢喃他的名字,早已我的成了习惯。 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滑进嘴里,又咸又涩。 这些日子哭过多少回我已经数不清了,为别人,为他,为我自己,为了太多太多。长极不知我哭的真正缘由,只当我是害怕,一壁安抚我,一壁同温铉谈判。 他怒目对着温铉,厉声宣誓:“放了我妻子,我可饶你不死。你若是敢伤她分毫,我百里云迁必定会让你温氏灭族,让你受尽世间酷刑而求死不能!我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温铉闻言一怔,即刻又镇定下来,啐了一口,讽刺道:“乱臣贼子,也敢口出狂言。赶紧交出兵符去向陛下请罪,再冥顽不宁就是自掘坟墓。” “我说了,放了我妻子!”长极双目通红,几欲眦裂,握戟的手都沁出了血。 温铉置若罔闻,冷笑道:“我也说了,将兵符交出来。”话罢,手略抬便将刀口往前递进一分,划破了我的脖子。浅浅的一道口子,只是流血,不会致命。 长极凝着我,目露哀痛,几乎未做迟疑他便向温铉妥协了,咬着牙道:“你放了她,我将兵符给你。”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我惊恐嘶吼,急忙阻止:“不要给他,给了他一切就完了。” 温铉也没想到长极如此轻易的就肯交出兵符,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眸色晦暗,思忖良久。秦落雪和武平齐面面相觑亦是没有开口阻止。 我哽噎道:“长极你别管我,他要杀就让他杀,我不怕死,但你的兵符不可以给,” 他冲我酸涩一笑,说道:“你远比权势重要。”然后从容的从怀里掏出半壁青铜制的伏虎状令牌。 我从未想过他会为我做到这一步,若是因为我要赔上他自己,赔上那么多人,我宁可死也不想他如此为我。我挣扎着欲横刀自刎,终被温铉紧紧禁锢而无法实施。 但听温铉催促道:“将兵符放在地上,后退十丈开外。否则我就抹断她的脖子。” 长极果然照做,真就将兵符放在地上往后退去。 温铉掐着我的脖子朝着兵符走过去,看着地上的兵符激动得手都在抖。没等他弯腰去捡,一支箭“咻”地射了过来,正中他的手臂。 我来不及去看是何人所为,趁温铉吃痛松手的一瞬间立刻将兵符踢开。我不敢踢给长极怕他再犯傻,索性踢给了一向冷静的武平齐。他也没让我失望,迅速将兵符捡起揣进怀中。 嬗嬗 温铉怒不可遏,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举刀要砍,不等他动手解决我,无数的箭矢便射了过来。他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杀我,犹自挥着大刀挡箭。 我迅速躲到墁道旁的石狮后,仓惶抬眼去寻这箭源来处,纵然是死,也该知道是死在了谁手上。 我看到城堞之上无数的弓箭手,他们身着北邱的乌金甲装,挽着北邱的雁翎赤漆弓,为首的不是步六孤元乞,竟是盛云姜。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神色,但我笃定这就是她。 她怎会在北邱军中,北邱军又怎会听她号令?她是叛了国,还是她原本就是北邱留在南瞻的细作? 我无法得知她真实的身份,可她挽弓的身影却让我彻彻底底的想起来一切。我终于看到了前世置我于死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是尹朝的侧妃郦琮,她就是那个隐没在人群里朝我射箭的人! 盛云姜和她虽不是同一张脸,但极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她们都有着同样的目的——杀了我。 我忽而想起在朝阳宫被劫时就曾看到过她,当时没有在意,只当眼花。如今想来,当时那个引我去朝阳宫的人应该就是她。还有此前发生的各种怪事,可能或多或少她也都有参与。我恍然大悟,原来步步为营,城府深沉的不止一个冬嘉。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而眼下情形却容不得我深究。 不多时,温铉和他身后的士兵都被射成了“筛子”,而我也再次暴露在箭雨之下。 温铉死后这箭仍在不停的射,放箭之人原本就意不在他而在我,只是刚好他替我挡了这一劫罢了。 盛云姜想要取我性命,每一箭都来势汹汹,我因先前受伤手脚不便,此刻想要躲避这如下雨一般的乱箭谈何容易,没过多久肩头就挨了一箭。我想换个地方躲避,却被落荒逃窜的士兵撞倒在地。 乱箭都朝我射来,任何人都不敢靠近,我看着百米之外被武平齐和秦落雪死死拖住的长极,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我名字,看见他在竭力的挣脱束缚。但他救不了我,我也无力自救。 如今的我四肢肿胀,腑脏俱损,哪怕不死在乱箭下,大抵也捱不过这一身的伤。我实在太痛了,痛到想喊一声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力气。 看着犹如细线一般的箭从雾蒙蒙的天空中落下,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我圆睁着眼睛,静待一切结束。就在这时,朵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她轻盈温暖的身体迅速覆在了我身上。 她将我严严实实的护在身下,脸朝着我,背朝着天,成了一个人形的盾牌。她这是打算拿命护我! “朵步让开,你快让开,我求求你了,你不要管我,你会死的!!” 我分寸大乱,拼了命想推开她,但我推不动,急得泪如雨下,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哭喊着让她离开,她却将我抱得更紧。那些原本该落在我身上的箭矢悉数都落在了她身上,轻而易举地穿破了她的皮肉。她微微撑起身子尽量让我能喘气,鲜血从她口中不停的涌出,滴滴答答的滴在我脸上,滴进我嘴里。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我睁大眼睛,绝望的看着朵步被射成了另一个“筛子”。 “不要,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箭停了,而朵步也没了动静。我以为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但现在还是让眼泪决了堤。 这时长极踉踉跄跄跑过来,惊慌失措的搬开了压在我身上的朵步,见我毫发无损,立时喜极而泣。 我推开了长极伸出来抱我的手,急忙翻身起来去探看朵步。 “朵步——朵步——” 她双目紧闭,没有应我。我想带她去找御医,可是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实现。我突然想起孟节,他懂医术,而且医术高超,他一定可以救朵步。 我连忙拽住长极的衣袖,哭喊道:“长极,去把孟节找来,让他救救朵步,救救我的朵步。” 他看了我一眼,道:“我去找他来。” 然后起身离去。 我想将朵步抱进怀里,可她一身的箭我怕弄疼她,只能把她的头搁在膝上。我一边颤声唤她一边用手胡乱地擦她脸上的血,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和着血一起被拭去。我真是没用,什么都走不了,实在废物一个。 我哭得昏天黑地,发疯一般的叫着她的名字,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变成这样,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呀。我从来没有愧对过任何人,可唯独朵步,我对不起她。 她本该随心肆意,自由自在的活在北邱,可为了陪我,她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到南瞻。我有长极,有于归,有允康,有很多关心我爱护我的人,可她只有我。我还常常忽视她,经常不听她的话,惹她生气,嫌她啰嗦唠叨。我真该死啊。 我摇晃她的身体,想将她摇醒,没有用。“朵步,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错了,我知错了朵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惹你生气的。我求你了,你看看我呀。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以后一定不再惹你生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们回北邱去。” 她似乎听到了我在唤她,眼皮轻轻颤动。 我不敢停,连忙又唤了她几遍。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冲我眨了眨,甚至还对我笑了笑。 我很少见她笑,从前只当她天生严肃不爱笑,早忘了她笑起来是何模样,原也是这般好看,灿若朗朗明月。她精神看起来不算太糟,想到这可能是回光返照,我顿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艰难的举起手想给我擦眼泪,我赶紧握住,宽慰道:“你别怕,孟节马上就来了。他医术很好的,一定能治好你。” 她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我已经不成了…” 话没说完,嘴里的血又溢了出来。 我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忽而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顿了顿说:“缺缺,能不能……唤我一声嬗嬗?” 我闻言一窒,心如刀割,只道她是痛糊涂了才会让我唤她嬗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又怎可能做我的嬗嬗?她定是觉得此生无儿无女太过凄苦,想在垂危之际尝尝做阿娘的滋味。 思及此,我苦笑道:“朵步是不是想当阿娘了?不着急,等你好了,我就去给你觅一个如意郎君,觅一个待你极好,温柔体贴的郎君。到时候,你可以与他生一堆小娃娃,让那些小娃娃天天围着你转,围着你叫嬗嬗。虽然咱们在南瞻,依照汉人的称谓,他们须得唤你作母亲,也可以唤作阿娘。但只要你高兴,也是可以按照咱们北邱的唤法,唤你作嬗嬗。” 我碎碎念念的为她规划着未来,她摇头拒绝。又一口鲜血从她嘴里涌出,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我急得后背发凉。 孟节很快就来了,他的到来寄托了我所有的希冀。可他在察看了朵步的伤势后却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我问他,他也只是用哀悯的眼神凝着我。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心下明白过来,朵步可能真的不成了。 正这时,朵步又唤了我一声。 我低头,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翕动张合,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你刚出生的时候,贺格的处境是最危险的我和他都没法护你周全……想到你前面的十个兄姐都早早夭折,也怕你被歹人谋害……就将你托付给了乌洛兰柯达,而我则是假死脱身。” 我闻言错愕,亦悲亦喜,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可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又道:“后来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要陪你长大……就用虫祟秘术同你的婢女换了脸终于,我终于可以日日夜夜的陪着你了……” 朵步的话像从云端传来,忽远忽近,忽轻忽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我心上,很不真实,但心脏钝疼。 我真蠢,我早该想到的,明明这么多年的相处,我早该发现她的。我以为我从未见过她,却原来她一直就在我身边。 我慢悠悠的整理着她的碎发,甜甜的唤了一声:“嬗嬗。” 她没有应我,只是嘴角轻轻上扬,是那样的安详静谧。 我又唤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应,尔后闭上眼睛,再未睁开。 她死了,我的朵步,不,是我的嬗嬗,她死了。 我抖着手去摸她的脸,久久地张着嘴就是哭不出来,原来肝肠寸断是这种感觉。 长极单膝跪在我身边,默不作声的陪着我,良久后我抬头看他,他亦是满脸悲伤。 “长极,我好痛啊。” 哀毁瘠立,胜过剥肤之痛。腹中一阵热气翻涌,我张口,呕出一滩黑血。 “缺缺——” 长极大惊,急忙扶住我。他伸手想替我接过朵步,但我拒绝了。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她一会儿。我抱紧她,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一声一声的唤着嬗嬗。 好像每一个遭遇厄运的人都会痛心疾首的问上一句为什么会是自己,我也不例外,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一遍遍的经历这种亲朋逝去的剜心之痛。试问两世为人,我虽非大善,但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未曾作过恶,为什么就是我? 耳边突然响起鸣鼓的声音,动地而来,传遍宫阙,不久后又听到捷兵通报已剿覆了异军。 都不重要了。 我不再关心这场战事如何收尾,亦是不在意自己还能再活多久。长极一声声的唤着我的名字,我听着,没力气回他,就抱着朵步呆愣的坐在地上。 脑中空白昏沉,耳里尽是些纷繁紊乱的杂音,我只觉得心力交瘁,疢如疾首。眼前霎时漆黑,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嬗嬗 温铉怒不可遏,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举刀要砍,不等他动手解决我,无数的箭矢便射了过来。他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杀我,犹自挥着大刀挡箭。 我迅速躲到墁道旁的石狮后,仓惶抬眼去寻这箭源来处,纵然是死,也该知道是死在了谁手上。 我看到城堞之上无数的弓箭手,他们身着北邱的乌金甲装,挽着北邱的雁翎赤漆弓,为首的不是步六孤元乞,竟是盛云姜。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神色,但我笃定这就是她。 她怎会在北邱军中,北邱军又怎会听她号令?她是叛了国,还是她原本就是北邱留在南瞻的细作? 我无法得知她真实的身份,可她挽弓的身影却让我彻彻底底的想起来一切。我终于看到了前世置我于死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是尹朝的侧妃郦琮,她就是那个隐没在人群里朝我射箭的人! 盛云姜和她虽不是同一张脸,但极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她们都有着同样的目的——杀了我。 我忽而想起在朝阳宫被劫时就曾看到过她,当时没有在意,只当眼花。如今想来,当时那个引我去朝阳宫的人应该就是她。还有此前发生的各种怪事,可能或多或少她也都有参与。我恍然大悟,原来步步为营,城府深沉的不止一个冬嘉。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而眼下情形却容不得我深究。 不多时,温铉和他身后的士兵都被射成了“筛子”,而我也再次暴露在箭雨之下。 温铉死后这箭仍在不停的射,放箭之人原本就意不在他而在我,只是刚好他替我挡了这一劫罢了。 盛云姜想要取我性命,每一箭都来势汹汹,我因先前受伤手脚不便,此刻想要躲避这如下雨一般的乱箭谈何容易,没过多久肩头就挨了一箭。我想换个地方躲避,却被落荒逃窜的士兵撞倒在地。 乱箭都朝我射来,任何人都不敢靠近,我看着百米之外被武平齐和秦落雪死死拖住的长极,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叫我名字,看见他在竭力的挣脱束缚。但他救不了我,我也无力自救。 如今的我四肢肿胀,腑脏俱损,哪怕不死在乱箭下,大抵也捱不过这一身的伤。我实在太痛了,痛到想喊一声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力气。 看着犹如细线一般的箭从雾蒙蒙的天空中落下,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我圆睁着眼睛,静待一切结束。就在这时,朵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她轻盈温暖的身体迅速覆在了我身上。 她将我严严实实的护在身下,脸朝着我,背朝着天,成了一个人形的盾牌。她这是打算拿命护我! “朵步让开,你快让开,我求求你了,你不要管我,你会死的!!” 我分寸大乱,拼了命想推开她,但我推不动,急得泪如雨下,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我哭喊着让她离开,她却将我抱得更紧。那些原本该落在我身上的箭矢悉数都落在了她身上,轻而易举地穿破了她的皮肉。她微微撑起身子尽量让我能喘气,鲜血从她口中不停的涌出,滴滴答答的滴在我脸上,滴进我嘴里。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我睁大眼睛,绝望的看着朵步被射成了另一个“筛子”。 “不要,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箭停了,而朵步也没了动静。我以为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但现在还是让眼泪决了堤。 这时长极踉踉跄跄跑过来,惊慌失措的搬开了压在我身上的朵步,见我毫发无损,立时喜极而泣。 我推开了长极伸出来抱我的手,急忙翻身起来去探看朵步。 “朵步——朵步——” 她双目紧闭,没有应我。我想带她去找御医,可是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实现。我突然想起孟节,他懂医术,而且医术高超,他一定可以救朵步。 我连忙拽住长极的衣袖,哭喊道:“长极,去把孟节找来,让他救救朵步,救救我的朵步。” 他看了我一眼,道:“我去找他来。” 然后起身离去。 我想将朵步抱进怀里,可她一身的箭我怕弄疼她,只能把她的头搁在膝上。我一边颤声唤她一边用手胡乱地擦她脸上的血,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和着血一起被拭去。我真是没用,什么都走不了,实在废物一个。 我哭得昏天黑地,发疯一般的叫着她的名字,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变成这样,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呀。我从来没有愧对过任何人,可唯独朵步,我对不起她。 她本该随心肆意,自由自在的活在北邱,可为了陪我,她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来到南瞻。我有长极,有于归,有允康,有很多关心我爱护我的人,可她只有我。我还常常忽视她,经常不听她的话,惹她生气,嫌她啰嗦唠叨。我真该死啊。 我摇晃她的身体,想将她摇醒,没有用。“朵步,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错了,我知错了朵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不该惹你生气的。我求你了,你看看我呀。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以后一定不再惹你生气,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们回北邱去。” 她似乎听到了我在唤她,眼皮轻轻颤动。 我不敢停,连忙又唤了她几遍。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冲我眨了眨,甚至还对我笑了笑。 我很少见她笑,从前只当她天生严肃不爱笑,早忘了她笑起来是何模样,原也是这般好看,灿若朗朗明月。她精神看起来不算太糟,想到这可能是回光返照,我顿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艰难的举起手想给我擦眼泪,我赶紧握住,宽慰道:“你别怕,孟节马上就来了。他医术很好的,一定能治好你。” 她摇了摇头,道:“没用的,我已经不成了…” 话没说完,嘴里的血又溢了出来。 我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忽而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顿了顿说:“缺缺,能不能……唤我一声嬗嬗?” 我闻言一窒,心如刀割,只道她是痛糊涂了才会让我唤她嬗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又怎可能做我的嬗嬗?她定是觉得此生无儿无女太过凄苦,想在垂危之际尝尝做阿娘的滋味。 思及此,我苦笑道:“朵步是不是想当阿娘了?不着急,等你好了,我就去给你觅一个如意郎君,觅一个待你极好,温柔体贴的郎君。到时候,你可以与他生一堆小娃娃,让那些小娃娃天天围着你转,围着你叫嬗嬗。虽然咱们在南瞻,依照汉人的称谓,他们须得唤你作母亲,也可以唤作阿娘。但只要你高兴,也是可以按照咱们北邱的唤法,唤你作嬗嬗。” 我碎碎念念的为她规划着未来,她摇头拒绝。又一口鲜血从她嘴里涌出,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我急得后背发凉。 孟节很快就来了,他的到来寄托了我所有的希冀。可他在察看了朵步的伤势后却垂下眼帘一言不发,我问他,他也只是用哀悯的眼神凝着我。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心下明白过来,朵步可能真的不成了。 正这时,朵步又唤了我一声。 我低头,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翕动张合,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你刚出生的时候,贺格的处境是最危险的我和他都没法护你周全……想到你前面的十个兄姐都早早夭折,也怕你被歹人谋害……就将你托付给了乌洛兰柯达,而我则是假死脱身。” 我闻言错愕,亦悲亦喜,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可又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又道:“后来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想要陪你长大……就用虫祟秘术同你的婢女换了脸终于,我终于可以日日夜夜的陪着你了……” 朵步的话像从云端传来,忽远忽近,忽轻忽重,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我心上,很不真实,但心脏钝疼。 我真蠢,我早该想到的,明明这么多年的相处,我早该发现她的。我以为我从未见过她,却原来她一直就在我身边。 我慢悠悠的整理着她的碎发,甜甜的唤了一声:“嬗嬗。” 她没有应我,只是嘴角轻轻上扬,是那样的安详静谧。 我又唤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应,尔后闭上眼睛,再未睁开。 她死了,我的朵步,不,是我的嬗嬗,她死了。 我抖着手去摸她的脸,久久地张着嘴就是哭不出来,原来肝肠寸断是这种感觉。 长极单膝跪在我身边,默不作声的陪着我,良久后我抬头看他,他亦是满脸悲伤。 “长极,我好痛啊。” 哀毁瘠立,胜过剥肤之痛。腹中一阵热气翻涌,我张口,呕出一滩黑血。 “缺缺——” 长极大惊,急忙扶住我。他伸手想替我接过朵步,但我拒绝了。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她一会儿。我抱紧她,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一声一声的唤着嬗嬗。 好像每一个遭遇厄运的人都会痛心疾首的问上一句为什么会是自己,我也不例外,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一遍遍的经历这种亲朋逝去的剜心之痛。试问两世为人,我虽非大善,但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未曾作过恶,为什么就是我? 耳边突然响起鸣鼓的声音,动地而来,传遍宫阙,不久后又听到捷兵通报已剿覆了异军。 都不重要了。 我不再关心这场战事如何收尾,亦是不在意自己还能再活多久。长极一声声的唤着我的名字,我听着,没力气回他,就抱着朵步呆愣的坐在地上。 脑中空白昏沉,耳里尽是些纷繁紊乱的杂音,我只觉得心力交瘁,疢如疾首。眼前霎时漆黑,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上穷碧落下黄泉 再次醒来已经过去不知道多少天,但觉浑身乏力,头脑昏晕,想必是睡了很久。盯着头顶似曾相识的幔帐醒了好一会儿神,我才意识到这是回到了景王府的家中。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安神香,我侧目,看到了长极。他似疲劳至极,正伏在床边沉沉睡着,一只手还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我没唤醒他,任由他睡去。 良久后,我手麻动了一下,他有所察觉,立即惊醒。 他犹似还在睡梦中,错愕的盯着我看了好久才启齿问道:“缺缺,你醒了?” 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喝过水,眼睛也是通红,血丝布满了眼球,都快看不到白。 等到我点了头,他仿佛才敢确认我是真的已经醒了过来,眸子一下清亮,欣喜若狂的俯身抱住我,语气更是难掩激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想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慰,可是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良久后他终于松开手,将我扶起身来靠着他的怀里坐着,随即便朗声吩咐门外候着的侍婢去将早已备好的白粥和汤药端来。 过了不久门被推开,花抚端着一个托盘快速走过来。她眼睛红肿,眼角湿意未干,像是刚哭过。她张口欲言,许是想同我说话,但见长极在侧又不敢出声。我朝她颔首,她欣喜又悲悯的凝了我一眼,弓着身将东西奉上后就退至一旁。 长极端起青瓷碗里的白粥,小心翼翼的予我喂下。我毫无食欲,胡乱的应付了两口。 喝完了粥便该喝药。药温温的,正适合饮用,但他还是每一口都试了试温度才喂进我嘴里。 药有些苦,我不免蹙了蹙眉,他察觉,遂温声解释道:“这药味苦,本该配些蜂蜜才给你喝的,但莫医正反复叮嘱说药里有一剂辅料和蜜糖犯冲,会减弱药性,不利于身体康复。所以只能委屈你了。等一会儿药效过了,你想吃多少糖都可以。” 我没说话,自觉地将药一滴不剩的全喝下去。我早已不是那个喝药还要用糖哄的孩子,如今的我还有什么苦不能吃。 他放下碗,将花抚等人遣退,屋内又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故意回避着一些事,不提不问,喝完药就乖乖倚靠在他的怀里。我望着一尊吐着青烟的香炉发呆,长极亦是不发一言,陪着我一起沉默。 他身上的味道说不上多好闻,有些药味,还有些汗味儿,一股脑的往我鼻子里钻,这味道像是几日不曾沐浴积攒下来的。他从前那样爱干净,恐怕是为了照顾我才顾不上沐浴,着实是难为他了。 可能是服了药的缘故,明明才醒来还是觉得很困。周身疲软得像是劳累了多日,我使不上力也提不上神,手脚冰凉,背心里冒着虚汗。我困顿至极,若不是长极的手在背后撑着我,我恨不得仰面再躺回去。 屋子里有过堂风穿过,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瞬间清醒了不少。 帘外海棠被风摇动,花瓣纷飞,拥红堆雪。这样好的景色,我心中怅然,无意欣赏。 我并没有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怎奈眼泪不听话,还是不知不觉间打湿了眼底。 长极轻声低叹,将我拥得更紧,兀自说道:“我已令人将嬗嬗和月食送回了北邱。嬗嬗回了故土,和你的父王葬在一起,她心里一定是开心的。” 我装作没听见,故意不接他的话。但在心底已经认同了他的做法。 是啊,嬗嬗回了北邱,定是开心的,遑论还是同贺格合葬。长极如此安排并无不妥,只是遗憾,没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我心下伤痛,倒也能抑制住没有显露出来。鼻尖发酸,泫然欲泣,索性闭上眼睛假寐。 他知我在装睡,屈指刮了刮我的鼻尖,没拆穿我,犹自淡淡道:“我本想等你醒来,和你商量后再做决定。可你太能睡了,这一睡就是半月。嬗嬗等不得,我只好先将她送回去了。你可会怪我?”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我会生气。 我睁开眼,侧过身子与他对面而坐。本该说点什么,可看着他的眼睛,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奈又心酸的摇了摇头说:“我不怪你。” 我从来不曾因为任何事怪过他,不管他从前对我做过什么,我始终无法真正去怨恨他。我没有怪他,我只怪我自己。我怪自己怯弱,无能,自私。我怪我明明有所察觉却无力挽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目睹至亲至爱一个个离去。 我怔怔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看似都有话要跟对方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倏尔抬手抚上我的眉梢,温声说道:“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死聚散,从来都是无由发生,也无力阻止。我知你伤心,我亦如此。” 我垂下眼帘,没有回话。 过了好久好久,我问他:“长极,你说人为何总是不自由?人好像什么都能决定,但又好像什么都决定不了。生难抉择,死也难抉择。”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专注的给我擦眼泪。默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说:“因为人都有欲望。人一旦有了欲望,就会去争去夺,去做身不由己的事情,永远困在欲望的牢笼里。被欲望牵制了,就再无自由可言。”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像你?” 他缄默不语,仿佛在思量什么。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是他自己在心里暗自忖度,让我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苦笑起来,自嘲道:“对,就像我。” 继而又用无限哀伤的口吻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譬如我是何时想起自己是尹朝,又是在何时布下的这些局,再譬如,我到底有没有灭了齐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看不懂他,而他却把我看得无比透彻。哪怕我不问,他也会主动坦白。 他说:“我之所以记得起我是谁,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蒙氏的血,也或许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场祸事的始作俑者。” 顿了顿,他突然平静的问我:“你还记得那年簪花节我遇刺的事吗?” 我点头说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那年簪花节他为我挡剑,受了重伤昏迷数日,生生丢去半条命。 他道:“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脑中开始逐渐有了一些本不该属于我的记忆。后来一日复一日,往事浮现得更多。至于能全部想起,则是在出征前夕,我去见了一次羌笛”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我已然明白过来。 他一向比我聪明,我能想起来,他自然也可以,而且比我要早,记得也比我要全。 我以为这些事我们都会默契的不宣之于口,以为谁都不提就能把它忘了,可一旦开了头,就断然不会停下。 他对我灿然一笑,眼底却氤氲起一层水雾。我心疼的凝着他,然后抽出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 他按住我的手停留在他脸庞,一股暖意从掌心传上心头。我静静的看着他,听他不疾不徐的追溯往事:“在我还是尹朝的时候,我将权势看得无比重要,一心想要往上爬,爬到权利最顶端去。因为只有得了权势,我才能自保,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我虽生在皇室,但无一日是欢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屡见不鲜。” 稍有停顿,他继续娓娓诉说:“我出生时,正逢齐梁首次交战。梁败,损兵五万,割去城池七座。兵败消息传回京畿,我竟成了祸首。梁王多疑残暴,性冷自私。他将我视作不祥祸胎,本想杀我,幸被群臣阻拦。他毫不犹豫的杀了我的生母,将我随意扔给一位不受宠的昭容抚养。那昭容本是媵妾出身,虽在宫中人微言轻,但也还能宁静度日。可因养了我,累及自身。她待我极好,会因为我生病而衣不解带的照顾,会因为我被兄弟欺辱而护短,也会因我被梁帝责罚,而跪地求人。偌大的梁宫,只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后来她遭人构陷,以行厌胜之术的罪名,被施以蒸刑。而那个人,还让我前去观刑。我亲眼看着她在我眼前咽气,那年,我只有九岁。” 他说得很慢,我听得很认真。 “从那以后,我就懂得要韬光养晦,豢养心腹,为自己一步步铺路。你知道伯劳鸟吗?外表看似无害,实则最是残忍。自身力量薄弱,却擅借外力,不但能捕食小兽,亦能荼毒同类,所谓鸟中屠夫。我如伯劳,蛰伏多载。我将所有人都视作手中的棋子,而我就是执棋人。” 我闻言伤痛,悲切道:“我也是棋盘里的一颗棋对?” 他默然,不置可否。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但鼻音重得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滚落出来,纷纷被长极拭去。 他的嘴角微微翕动,复又说道:“曾经在我眼中,伴侣,朋友,父母,世间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益牵扯。我不看重,也不需要。原以为,我是得了想要的一切。可笑的是,有一天我视之如命的权势真正得到了,我才惊觉,我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我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可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下你。你死了,我心也跟着死了。我寻遍天下术士,想学汉皇召魂魄,可到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直到我找到了《蓬山录》。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再给我选十次,百次,我还是会这样做。我本就是个自私卑劣的人,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口吻平淡,如话家常。 我木然的望着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任由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他目中神色灰暗,眼望着我,正色道:“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甘愿被世人唾弃咒骂。我无惧任何责罚,亦不担心身后的千古骂名。可唯独,我怕见不到你。” 他哽咽难言,几欲落泪,终是说道:“缺缺,你忘了尹朝,忘了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只需记得眼前的百里长极。我会对你好,会一直一直对你好。这一次,你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话音初落,他已泪流满面。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伤心。 我一直觉得自己可怜,哀叹自己命途多舛,累世受苦,竟忘了那个一直护着我的人才是真的活得艰难。众生皆苦,我苦,他又何尝不是。 我痛不能抑,只能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才能不让自己抖得那么厉害。 我哭得越发厉害,长极像哄孩子一样的拍着我的后背,不停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 我深吸口气,努力止住自己的哭声,认真对他承诺道:“我哪儿都不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凝眸望向我,一颗眼泪夺眶而出滑落在鼻尖,他不顾,郑重问道:“陪多久?” 我抬手捧着他的脸,就像他以前亲吻我那样去轻柔的吻他眉眼,然后紧紧抱着他说:“很久很久。久到我们儿孙绕膝,满头白发。” 他展颜笑开,用力拥我入怀。我伏唇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终其一身,我都会寸步不移的守着你,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他说好,不许骗人。随即埋首在我颈间陨泣,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衿。我被他的稚气弄得哭笑不得,又不免满腹心酸。 我侧目看向窗帘之外,风停了,庭花凋零,如雪四散。 我在心底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陪他走到最后。不管前路多难,我都要陪他走下去。 天长地久有时尽 伤稍好后,我在安平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偏殿,寻到了曾经关押我的那间密室,找回了月食,同时也找到了陶贵妃的尸骸。我能帮她的不多,唯独能给她一副还算像样的棺椁,并将她葬入陶氏园陵。安平也放下对她的憎恶,亲自为她入殓。 适年八月初六,甲寅煞南,是为明堂黄道。百里颛染疾让贤,擢为赟侯,幽禁于旃台别宫。温耳得了特赦,携子同行,侍奉其左右。 至此,这场夺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长极接承国祚,改元丰佑,重新谍籍于太子甫名下,追谥南帝为旻圣皇帝,庙号“真”,追尊前太子甫为武睿皇帝,庙号为“弘”,追封前太子妃于氏为敦宪皇后,生母乞伏氏为慧成皇后。尔后抬升永河王百里慨为七珠亲王,又依次进爵秦武两家及诸臣。紧接着,便是着手整顿内律。 盛氏一族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全族尽灭,犯者皆斩,家属缘坐,凡十六以上不论男女、不论笃疾废疾皆被处死。盛云姜早死于那场大乱,听闻死前受尽凌辱,最后被悬尸城门示众十七日。我恨毒了她,巴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可临了,还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可叹我仍旧不够狠毒。 温氏一族终以谋大逆获罪,宗族子弟入贱籍,或鬻或诛或充军,族中女子则按例全部充入掖庭为奴。 盛温两族皆获重罪,唯孟氏幸存,仅将孟氏家主褫夺爵位,流放百越。如此,也算报了孟节当日为我挡那一剑的恩情。可我依旧觉得对不起他,对他心怀愧疚 南瞻初历浩劫,如今正值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长极对外御敌清患,对内严肃纲纪。世人都说,他会是位明君,我也这样以为。 八月初八,是个吉日,天气也极好。暖阳惠风,晴空万里,碧空偶有溶溶流云。天色温润可爱,犹如新制汝窑的湖青底色,中午时分还得见日晕。我就是在这一日,被授予皇后册宝,入主清乐宫。 初登后位,诚惶万分。我并不知道要如何当好这个皇后,我不擅管事,不精内务,教我协领六宫,实属赶鸭子上架。我连王妃都当得不称职,如何能堪此大任呢。且我这旧伤像是难以根治,久绊我于病榻,我就是想管,也是力不从心。 长极不忍我被琐事所扰,怜我久病,遂请安平常驻后宫,暂代我统善宫务。 我无事可忙,这个皇后当得倒也十分舒心,甚至比我当景王妃时还要轻松。 但日子太闲也不踏实,颇有种在其位不谋其职的羞愧感,生怕被人说我德不配位。我将担忧说给长极听,反惹得他一阵好笑。 他说六宫只会有我一个,又不用费心去调教什么三宫御妃,六院美嫔。宫中无太后,亦不需我去晨昏定省。只叫我放宽心,万事有他。 我省去一堆麻烦事,整日里养尊处优,不是吃就是睡,简直懒散得不像样。 允康时常进宫看我,带着她粉雕玉琢的女儿来我宫里坐上半日。我与她说说笑,谈谈心,就如从前那般,无甚两样。 她的女儿唤作书书,是等武平齐征战回来后取的名。幸而我已来南瞻多年,汉字汉话都大有长进,若是换做从前,我是分不清“叔叔”和“书书”的,指不定又得闹笑话。 小姑娘长得极好,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一双眼睛圆如葡萄,水润润,亮晶晶的,睫毛更是卷翘,又长又密。我就是单单瞧着这双眼睛,也能瞧上很久。 两岁多的孩子,说话走路都不利索,每次见她跌跌撞撞的朝我跑来,嘴里喊着嬢嬢,伸手要我抱她,心都快暖化了。虽然体力不支,抱不了她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累,也还是会将她搂在怀里亲昵一番才罢休。 适逢长极退朝回来见我与孩子嬉闹,总会喜笑颜开的接过去抱一抱。刚开始允康还被吓得不轻,说这是犯上。可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一点都不怕生,许是瞧着长极生得好看,她竟主动去捏他的脸,然后再用她粉嘟嘟的嘴巴咬上一大口。我和长极都乐得不行,却把允康急得大惊失色。 帝王家的亲情淡薄,长极与我都是没有兄弟姐妹作伴长大的人,我们目前又无儿女,深宫冷清,能有这样鲜妍活泼的孩子逗乐,实在是件幸福的事。长极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会去问责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儿呢。我如是安慰允康,她逐渐打消顾虑,反过头担心起这孩子会恃宠而骄。 夜里,我同长极说我很想要个孩子,想要生一个和书书一样漂亮的女儿。他笑着问我为什么一定得漂亮,相貌普通也没什么不好。我用力亲了一口他的脸,发出“啵”的一声,然后笑嘻嘻道:“你这般容貌,须得后继有人呀。而且女子不貌美,将来可不好说亲的。”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戏谑说道:“我竟不晓得你原是个好色坯子,怪不得当年那么心急火燎的想要嫁给我,感情就是垂涎我的美色啊。放心好了,我与你的孩子,无论男女定然都品貌俱佳的。再说了,天子女不愁嫁,怕就怕,将来是我不让她出降。” 我疑惑道:“为何不让?” 他郑重说道:“因为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她。” 我怕他真将女儿留着不让出嫁,赶忙说道:“普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仔细找找,一定能寻得一个最好的小郎君做驸马。” 他突然挑了挑眉,自得笑道:“这天下最好的郎君,不是早被她的母后找到了吗。” 我白了他一眼,嗔笑道:“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厚脸皮?” 他咬着“厚脸皮”三个字念叨一遍,随即坏笑道:“那厚脸皮的人,可要做厚脸皮的事儿了!”。我见势不对,赶紧借口说身体不舒服,转身要睡觉。 他哪里肯依,环住我的腰便吻了上来……这人,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 丰佑二年,小满这日,百里颛薨逝的消息自旃台别宫传来。 有人说他是自戕,有人说他是被赐死,也有人说他是郁郁而终。 我更相信后者。 他死前只留下一行血书遗言,想同于归葬在一起。长极来问我,愿不愿成全了他。我思虑很久都不知如何答复,我不知道于归有没有原谅他。她生前对他如此绝望,黄泉会面,她肯见他吗。 当天夜里,我罕见的梦到了于归。我问她是否原谅了百里颛,她说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同他合葬,她仍说不愿意。 梦醒来,我哭着对长极说,于归是愿意的。她自小喜欢说反话,嘴上说不愿意,可心里应该是欢喜的。长极默然,到底是命人将于归的骨灰从城西于陵迁入皇陵,以太子妃之礼,同百里颛合棺。 他与她,当年所愿瓜瓞绵延,琴瑟和鸣。无奈何,最终相负相诀不相见,各自饮恨而终。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惟愿这一次,我没有会错于归的意。 百里颛薨后,七岁的百里漾得封广陵郡王,长极念他年幼,特允其年满十四再携母移居封地。 一切好像都步入了正轨,该走的都走了,该留的,也不知还能留住多少。 ———————— 长极自乌硕川秋狝归来,亲手拎回一篮葡萄,彼时我尚在熟睡。待我睡眼惺忪爬起时,正见他坐在矮案边专心的剥着葡萄皮。 我本想开口唤他,但看他剥得如此认真,索性盘腿坐在床上观察。只见他将一颗颗葡萄仔细褪去果皮,剔除核籽,再小心翼翼的垒放在玉盘中,堆砌成规规整整的小山状。看得出来,这很费心思。 我玩心大起,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伸出手使坏的抓了一把葡萄塞进嘴里,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堆起来的“小山”。他抬头看着盘子尚在发蒙,我捧着他的脸唧就是一大口。他回过神来,一边大笑,一边伸手将我抱住。 他捏着我的腮帮子,乐不可支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鼹鼠,竟敢偷吃我的葡萄!” 我嘴里的葡萄还没咽下去,这一闹险些没把我噎死。 我推开他的手,赶紧把嘴里的果肉咽下去,然后鼓着腮帮子没好气道:“你才是鼹鼠呢。” 长极身份不同往日,可我与他的相处方式却是和从前一般无二。我人前唤他陛下,私下里仍旧你你我我的称呼,要么就是直呼其名。他从不纠正,反而十分高兴我喊他名字。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连忙赔笑道:“好好好,是我看错了,不是鼹鼠。”顿了顿又补充道:“分明是只嘴馋的狐狸。” “哼,不理你了。”我佯装生气,转过身迅速又抓了一把葡萄塞进嘴里。 新鲜葡萄酸甜多汁,最是可口,不一会儿这一盘就见了底。我意犹未尽,回头看着长极,眨巴眨巴眼睛道:“没了,还想吃。” 他无奈笑道:“葡萄性凉,不可多食。今日就罢了,明日再吃。”话落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罗帕,沾湿了水给我擦脸擦手。 我一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伺候,一边咂咂嘴吩咐道:“那明日也记得要剥葡萄皮哦。” 我这架子端得,活像个使唤小厮的大老爷。 长极净完手,扬眉笑道:“这个嘛,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我狐疑的凝着他,他勾唇一笑,眼神开始往下移。我瞬间明白过来,羞赧道:“我身子还没好利索,我——”。不等我说完,他抱着我就往床榻走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 我浑身酸疼得厉害,忍不住嘀咕这人不守信用,昨夜还说什么尽量克制些,差点没把我累死。 我稍清醒些,朗声唤了花抚,她领着一众内人进来为我梳洗,简单收拾一番后才伺候我去用膳。 难得今日精神好,我打算待会儿出去散散心。许久不曾晒太阳,人都快霉了。 我问花抚可有什么好去处,她想了想,提议去青筇苑,那里最近从暖阁移植了不少白色山茶花,如今花开得正好。我欣然前往,果是如此。 天长地久有时尽 伤稍好后,我在安平的陪同下去了一次偏殿,寻到了曾经关押我的那间密室,找回了月食,同时也找到了陶贵妃的尸骸。我能帮她的不多,唯独能给她一副还算像样的棺椁,并将她葬入陶氏园陵。安平也放下对她的憎恶,亲自为她入殓。 适年八月初六,甲寅煞南,是为明堂黄道。百里颛染疾让贤,擢为赟侯,幽禁于旃台别宫。温耳得了特赦,携子同行,侍奉其左右。 至此,这场夺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长极接承国祚,改元丰佑,重新谍籍于太子甫名下,追谥南帝为旻圣皇帝,庙号“真”,追尊前太子甫为武睿皇帝,庙号为“弘”,追封前太子妃于氏为敦宪皇后,生母乞伏氏为慧成皇后。尔后抬升永河王百里慨为七珠亲王,又依次进爵秦武两家及诸臣。紧接着,便是着手整顿内律。 盛氏一族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全族尽灭,犯者皆斩,家属缘坐,凡十六以上不论男女、不论笃疾废疾皆被处死。盛云姜早死于那场大乱,听闻死前受尽凌辱,最后被悬尸城门示众十七日。我恨毒了她,巴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可临了,还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可叹我仍旧不够狠毒。 温氏一族终以谋大逆获罪,宗族子弟入贱籍,或鬻或诛或充军,族中女子则按例全部充入掖庭为奴。 盛温两族皆获重罪,唯孟氏幸存,仅将孟氏家主褫夺爵位,流放百越。如此,也算报了孟节当日为我挡那一剑的恩情。可我依旧觉得对不起他,对他心怀愧疚 南瞻初历浩劫,如今正值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长极对外御敌清患,对内严肃纲纪。世人都说,他会是位明君,我也这样以为。 八月初八,是个吉日,天气也极好。暖阳惠风,晴空万里,碧空偶有溶溶流云。天色温润可爱,犹如新制汝窑的湖青底色,中午时分还得见日晕。我就是在这一日,被授予皇后册宝,入主清乐宫。 初登后位,诚惶万分。我并不知道要如何当好这个皇后,我不擅管事,不精内务,教我协领六宫,实属赶鸭子上架。我连王妃都当得不称职,如何能堪此大任呢。且我这旧伤像是难以根治,久绊我于病榻,我就是想管,也是力不从心。 长极不忍我被琐事所扰,怜我久病,遂请安平常驻后宫,暂代我统善宫务。 我无事可忙,这个皇后当得倒也十分舒心,甚至比我当景王妃时还要轻松。 但日子太闲也不踏实,颇有种在其位不谋其职的羞愧感,生怕被人说我德不配位。我将担忧说给长极听,反惹得他一阵好笑。 他说六宫只会有我一个,又不用费心去调教什么三宫御妃,六院美嫔。宫中无太后,亦不需我去晨昏定省。只叫我放宽心,万事有他。 我省去一堆麻烦事,整日里养尊处优,不是吃就是睡,简直懒散得不像样。 允康时常进宫看我,带着她粉雕玉琢的女儿来我宫里坐上半日。我与她说说笑,谈谈心,就如从前那般,无甚两样。 她的女儿唤作书书,是等武平齐征战回来后取的名。幸而我已来南瞻多年,汉字汉话都大有长进,若是换做从前,我是分不清“叔叔”和“书书”的,指不定又得闹笑话。 小姑娘长得极好,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一双眼睛圆如葡萄,水润润,亮晶晶的,睫毛更是卷翘,又长又密。我就是单单瞧着这双眼睛,也能瞧上很久。 两岁多的孩子,说话走路都不利索,每次见她跌跌撞撞的朝我跑来,嘴里喊着嬢嬢,伸手要我抱她,心都快暖化了。虽然体力不支,抱不了她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累,也还是会将她搂在怀里亲昵一番才罢休。 适逢长极退朝回来见我与孩子嬉闹,总会喜笑颜开的接过去抱一抱。刚开始允康还被吓得不轻,说这是犯上。可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一点都不怕生,许是瞧着长极生得好看,她竟主动去捏他的脸,然后再用她粉嘟嘟的嘴巴咬上一大口。我和长极都乐得不行,却把允康急得大惊失色。 帝王家的亲情淡薄,长极与我都是没有兄弟姐妹作伴长大的人,我们目前又无儿女,深宫冷清,能有这样鲜妍活泼的孩子逗乐,实在是件幸福的事。长极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会去问责一个牙牙学语的稚儿呢。我如是安慰允康,她逐渐打消顾虑,反过头担心起这孩子会恃宠而骄。 夜里,我同长极说我很想要个孩子,想要生一个和书书一样漂亮的女儿。他笑着问我为什么一定得漂亮,相貌普通也没什么不好。我用力亲了一口他的脸,发出“啵”的一声,然后笑嘻嘻道:“你这般容貌,须得后继有人呀。而且女子不貌美,将来可不好说亲的。”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戏谑说道:“我竟不晓得你原是个好色坯子,怪不得当年那么心急火燎的想要嫁给我,感情就是垂涎我的美色啊。放心好了,我与你的孩子,无论男女定然都品貌俱佳的。再说了,天子女不愁嫁,怕就怕,将来是我不让她出降。” 我疑惑道:“为何不让?” 他郑重说道:“因为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她。” 我怕他真将女儿留着不让出嫁,赶忙说道:“普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仔细找找,一定能寻得一个最好的小郎君做驸马。” 他突然挑了挑眉,自得笑道:“这天下最好的郎君,不是早被她的母后找到了吗。” 我白了他一眼,嗔笑道:“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厚脸皮?” 他咬着“厚脸皮”三个字念叨一遍,随即坏笑道:“那厚脸皮的人,可要做厚脸皮的事儿了!”。我见势不对,赶紧借口说身体不舒服,转身要睡觉。 他哪里肯依,环住我的腰便吻了上来……这人,真是有够厚脸皮的! —— 丰佑二年,小满这日,百里颛薨逝的消息自旃台别宫传来。 有人说他是自戕,有人说他是被赐死,也有人说他是郁郁而终。 我更相信后者。 他死前只留下一行血书遗言,想同于归葬在一起。长极来问我,愿不愿成全了他。我思虑很久都不知如何答复,我不知道于归有没有原谅他。她生前对他如此绝望,黄泉会面,她肯见他吗。 当天夜里,我罕见的梦到了于归。我问她是否原谅了百里颛,她说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同他合葬,她仍说不愿意。 梦醒来,我哭着对长极说,于归是愿意的。她自小喜欢说反话,嘴上说不愿意,可心里应该是欢喜的。长极默然,到底是命人将于归的骨灰从城西于陵迁入皇陵,以太子妃之礼,同百里颛合棺。 他与她,当年所愿瓜瓞绵延,琴瑟和鸣。无奈何,最终相负相诀不相见,各自饮恨而终。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惟愿这一次,我没有会错于归的意。 百里颛薨后,七岁的百里漾得封广陵郡王,长极念他年幼,特允其年满十四再携母移居封地。 一切好像都步入了正轨,该走的都走了,该留的,也不知还能留住多少。 ———————— 长极自乌硕川秋狝归来,亲手拎回一篮葡萄,彼时我尚在熟睡。待我睡眼惺忪爬起时,正见他坐在矮案边专心的剥着葡萄皮。 我本想开口唤他,但看他剥得如此认真,索性盘腿坐在床上观察。只见他将一颗颗葡萄仔细褪去果皮,剔除核籽,再小心翼翼的垒放在玉盘中,堆砌成规规整整的小山状。看得出来,这很费心思。 我玩心大起,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伸出手使坏的抓了一把葡萄塞进嘴里,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堆起来的“小山”。他抬头看着盘子尚在发蒙,我捧着他的脸唧就是一大口。他回过神来,一边大笑,一边伸手将我抱住。 他捏着我的腮帮子,乐不可支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鼹鼠,竟敢偷吃我的葡萄!” 我嘴里的葡萄还没咽下去,这一闹险些没把我噎死。 我推开他的手,赶紧把嘴里的果肉咽下去,然后鼓着腮帮子没好气道:“你才是鼹鼠呢。” 长极身份不同往日,可我与他的相处方式却是和从前一般无二。我人前唤他陛下,私下里仍旧你你我我的称呼,要么就是直呼其名。他从不纠正,反而十分高兴我喊他名字。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连忙赔笑道:“好好好,是我看错了,不是鼹鼠。”顿了顿又补充道:“分明是只嘴馋的狐狸。” “哼,不理你了。”我佯装生气,转过身迅速又抓了一把葡萄塞进嘴里。 新鲜葡萄酸甜多汁,最是可口,不一会儿这一盘就见了底。我意犹未尽,回头看着长极,眨巴眨巴眼睛道:“没了,还想吃。” 他无奈笑道:“葡萄性凉,不可多食。今日就罢了,明日再吃。”话落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罗帕,沾湿了水给我擦脸擦手。 我一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伺候,一边咂咂嘴吩咐道:“那明日也记得要剥葡萄皮哦。” 我这架子端得,活像个使唤小厮的大老爷。 长极净完手,扬眉笑道:“这个嘛,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我狐疑的凝着他,他勾唇一笑,眼神开始往下移。我瞬间明白过来,羞赧道:“我身子还没好利索,我——”。不等我说完,他抱着我就往床榻走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 我浑身酸疼得厉害,忍不住嘀咕这人不守信用,昨夜还说什么尽量克制些,差点没把我累死。 我稍清醒些,朗声唤了花抚,她领着一众内人进来为我梳洗,简单收拾一番后才伺候我去用膳。 难得今日精神好,我打算待会儿出去散散心。许久不曾晒太阳,人都快霉了。 我问花抚可有什么好去处,她想了想,提议去青筇苑,那里最近从暖阁移植了不少白色山茶花,如今花开得正好。我欣然前往,果是如此。 此恨绵绵无绝期 青筇苑倚山而建,地方宽敞。占地三亩半,半亩亭楼,一亩方塘,另剩两亩作花田,全植了白山茶。这么一大片,竟比展华宫里的栀子花还多。 茶花浅淡,几乎没有香味,不及茉莉和栀子浓郁,但它开得灿烂,朵朵鲜妍,教人看了就欢喜。我在这里驻留半晌,心情甚好。回去时摘了一把带走,准备插在养心殿里给长极看。 往后接连数日,但凡我精神尚佳就会往青筇苑跑,每次来,必定要带走一把山茶花。 长极说来来回回跑实在麻烦,遂令人在清乐宫外单独开辟出一方园地来为我植山茶。我嘟囔说这样赏花没意思,不去青筇苑心情会更不好。我故意与他置气,他拿我无法,索性每日都抽出些空闲亲自陪我去。 我们遍览山岚,看尽此间风光。 青筇苑景色虽好,终究不如展华宫的后园。我记得那一园子栀子花,每年花开的时候都香得不行。栀花盛时,也是鹧鸪鸟啼得最欢的时令。 记得我初来南瞻,总被安平和嬗嬗拘在展华宫不让外出,我闲得发慌,就会带着花抚和小宫女们跑到栀子花园里去逮鹧鸪。逮到的鹧鸪鸟总要捧在手心里逗弄一番才放飞,每日如此,不厌其烦。 栀子花,鹧鸪鸟,是展华宫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直到今日,依旧历历如新。 —— 山茶还未悉数谢尽,北邱进犯南瞻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国都。 我早知会有这一日,不曾想,竟会来得这样快。 长极议事从不避着我,偶尔还会将前朝某些略有趣味的政务说给我解闷,我听着,从来都是过耳不过心,却也多多少少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可唯独战事,他是不会同我说的。 虽然他已经把消息封锁得很严,我还是通过透风的墙知道了南北正在交战,北邱步步紧逼,陈兵两国边境的事实。 其实,他大可不必瞒我。 如今的北邱,早就不是我心里的那片故土。那里熟识的人和物,都不在了。连同贺格死去的,是北廷数千勇士,是拓跋氏全族。繤叔叔,阿诏,他们都枉死在了步六孤元乞的刀下。 我在北邱,已经没有家了。 我一生都想回去,可一生都不能回去。 或许,这场战事正合时宜。与其南北经年对抗,累年战乱,倒不如合而统治,反倒太平。如此也是好的。 我以为我想通了就不会难受,可我何故还是郁郁寡欢。我想,我是放不下的。就像我难以释怀铭华和尹朝,每每想起都会有锥心之痛。可长极要我忘了,我便努力去忘,权当只活了这一世。可我明白,他也明白,我无法真正去忘记。 那我又该如何去接受,再一次的故国消亡? 我无法做到不在意。 次年春,允康产下一子,取名为澈。与此同时,武平齐挂帅亲征,挥师北上。 南瞻十五万铁骑联合东边的楚国,以势如破竹之势踏进北邱疆土,俘虏了步六孤元乞,将其流放至拜城,后将北邱王都置为克鄯郡。这一战,历时一年零五月。北邱连沦为附属国的机会都没有,至此灭国。 获悉此事,我不胜悲愁。绷在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我也逐渐削薄,患上郁疾。 六月,青稻多,千畦碧,酥雨连绵。武平齐北征归来,晋封隋国公,武家一时间可谓风光无两,方兴未艾。 夏过秋至,层林尽染,转眼又入冬。我已有一月有余未曾踏出房门,也不知庭院山茶可还安然。 黄昏时分,天下起泠泠小雨。我起身穿衣,踱步出槛,站在檐角一隅,遥遥望着庭前经雨浇透的落花残红,忍不住伸手穿过雨帘,去接这来自天上的水。水打湿我掌心,冰凉一片。心里想着,这若是雪该多好。 可惜南瞻是不会下雪的,正如这里的白山茶不会开到北邱去。 花抚拿着氅衣追出门槛,看见我伸手进雨中,连忙制止道:“冬雨冰寒,殿下身子尚未完全康复,可不敢如此折腾。还是回屋内去。”她一壁说着,一壁为我披上薄氅。 我冲她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 花抚低头给我擦着手心的雨水,忽而柔柔笑道:“殿下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淘气,还这么喜欢玩雨。” 我心里倏尔一酸,想起了嬗嬗。从前我每回淘气,她都会冷着脸数落我,叫我自己去处理妥当,才没有花抚这样的好脾气。 我抬头望向渐渐暗沉的天际,喃喃自语:“已经入冬了。这个时候,北邱应是落雪了。也不知,嬗嬗和贺格冷不冷。” 风吹雨斜,卷进长廊。我迎在风口,冷风灌进喉咙里,立时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止不住,险些将肝肺都咳出。花抚手忙脚乱的顺着我的背,连忙将我扶进内室,又令内人给我倒来一杯温水。我嘬了一口还没咽下,只觉一阵恶心翻涌,便连同喉咙里的腥血一起呕了出来,腹内也是隐隐作痛。 “殿下!” 花抚脸色大变,急着吩咐人去请御医,我拦住她,直言不过吐出几口浊物,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她哪里肯不信,仍旧差人去宣。 长极来得比御医还快,甫一进门,花抚便领着一众侍从跪下请罪。他早已得知今日情况,冷着脸正欲究责,我连忙扯着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他知晓我意,遂不在深究,顺势坐下回握着我的手。应是感觉到我掌心冰凉,他眉头紧皱喝斥众人道:“都是如何当的差,屋子这么冷都察觉不到。还不赶紧再去添置几个火炉,汤婆子也都拿来。”话音刚落,几个内人赶紧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的禀声退出门去取火炉。 我靠着他说:“炉子已经很多了,我也并不觉得冷,只是单纯手脚冰凉罢了。” 他不语,一遍遍给我掖着被子,又将我的手贴近他嘴边呼出股股热气给我暖手。 室内又多了四五个火炉,我手里还端着一个暖手的,热得犹如在过夏,我受不住,教人拿出去几个。 未多时,莫医正也应召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他诊出———我已有两月身孕。许是因为之前胎息尚不稳定,他虽常来问诊,但时至今日才敢断定。 长极怕有误,忙又重新召来六七位资历深的老太医,再三确认后得出同莫医正一样的结论。此言一出,众人雀跃,花抚甚至喜极而泣。倒是我和长极都怔愣无言,不知该作何表达。 良久后,长极方才开口赏谢了太医署众御医及清乐宫阖宫上下,又切切嘱咐花抚今后照料我的一系事宜。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喜乐,但他不知,他紧握我的手正在微微颤动。 遣退众人后,他缓缓凑耳贴在我尚还平坦的小腹,红着眼眶笑道:“我们有孩子了。” 短短几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得异常艰难。 我还未回过神,脑中空白,茫然不知所措。这种入坠云端的飘忽感,让我患得患失,好怕会空欢喜一场。 长极抱着我,轻轻抚着我小腹哽咽道:“我盼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来了。” 他从前说子嗣之事不能急,我原以为他并不盼望孩子,如今看来,竟也是说来哄我的假话。 我凝睇着他,平静问道:“欢喜吗?” 他抬头看我,眉梢眼尾尽是喜色,开不开心早已不言而喻,但他依旧认真回复我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我欢喜的事了。” 我笑了笑,淡淡说道:“我也欢喜。” 他敛了笑意,怔怔问我:“缺缺,你有心事?”。 我摇头说没有,他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们面对面坐着,终是两两无言。 过了很久,他起身深深凝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去。 直至第二日清晨,他一身寒气的从外归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道平安符交到我手中。他脸色颓灰,额间还有青淤。问了随行的中官才知道,他这是连夜去了大相国寺,三跪九叩的求来这道符。 即便寻常百姓家的丈夫,再是恩爱,恐怕也鲜有为妻子做到这个地步的。我睇着手里的平安符,一时哑然无声,随即不禁痛哭起来。 “你是傻子吗,你如今什么身份,何必亲自去做这样的事。” 他捧着我的脸说:“我无论是何身份,我都是你丈夫。为你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闻言,我哭得更凶。长极好一通劝都好不了,直到他说哭多了对孩子不好,我才作罢。 他一壁擦着我脸上的泪水,一壁柔声诉说:“你心里藏着事,你在怪我对不对?你已经知晓了南瞻和北邱的战事,所以才会闷闷不乐。北邱是你的母国,你不想看到南瞻铁骑踏进北邱国土,不想故国湮灭。可是缺缺你要明白,家国大事,从来不会因个人情绪而定。为臣,思君之忧,为君,思国之患。哪怕今日我已经站在无人之巅,依旧无法事事按我心意来做。北邱屡次进犯,在边境滥杀无辜,荼毒南瞻百姓,危及我朝疆域。这一仗,不能不打。歼灭北邱,是万民所向。” 他悠悠的说着,语气越来越温吞,最后变为了恳求:“缺缺,我与你说的这些并非逼着你去谅解我。我也不敢奢望你会原谅。但我求你,不要再为此事伤怀愁苦,就算为了我们的孩子也要愉悦起来,将身体养好。” 我心下钝痛,静默少焉后回他:“我谅解你,我明白你的不易。南瞻不是你我两个人的南瞻,是所有南瞻百姓的南瞻。家国面前,个人私心无足轻重。我早说过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的支持你。我亦答应你,不再自苦。” 我没有说气话,全是肺腑之言。 他凝着我粲然一笑,眼中狐疑渐渐褪去,随即将我拥在怀里低语:“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再无隔阂。我不会再瞒你任何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你有心事一定要同我讲,我也一样。你莫要伤怀难过,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将你的身体调理好,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你不是一直想看雪吗,我答应你,等孩子差不多大了,不用我们再操心时,我就陪你回一次北邱好不好。我们去看绵延的雪山,去看大漠落日,也去看看你的贺格和嬗嬗。” 我依着他的脉脉私语,含笑说好。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湿了满脸。 回不回北邱已经不重要了,我的丈夫在南瞻,我的孩子也即将出世。从此,南瞻才是我唯一的家 银烛秋光冷画屏 自有孕后,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我近乎八九个时辰都在犯晕犯困,总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往往是长极上朝我在睡,他下了朝,我仍旧在睡。孕妇虽多眠,却也不似我这般嗜睡成疾。 太医署的人频繁来清乐宫问诊,没少给我针灸灌药。可气的是每次问他们我究竟什么病,他们都支支吾吾不肯告知,只将病因说给长极听。 长极素来拿我当孩子看待,总捡着好话哄我开心,又怎会将实情告知我呢。我思量再三,想着他既然不说,定然有不说的道理,索性不去追问,安心养病便是。 我以为只是寻常小病,但我大概是低估了自己的病情。 有次我在夜里醒来,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一睁眼,竟看到长极正泪眼朦胧的注视着我。伸手一摸,才惊觉脸上湿漉漉的东西原是他的泪水。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哀痛,仿佛一只受了伤的狸奴。我吓了一跳,哑声询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语,俯身将我抱得紧紧的。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我的病,不容乐观。 怀孕到五个月时,我开始出现厌食气虚的症状,时而还会突然咯血晕厥。若说从前我只是虚弱,如今竟是形如枯槁,真正的缠绵病榻。我因体弱,一度险些小产,幸得众御医竭力挽救,才勉强保留住。 我开始害怕,怕自己挺不下去,怕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怕将长极孤孤单单的留在这世上。他那么辛苦的找到我,我们就只有这一世可活,他说他鳏寡孤独了几世,不想再经离别苦,若是我和孩子都走了,那他该怎么办。 长极因为我的病三天两头罢朝,惹得朝中大臣颇为不满,纷纷进谏说勿要误了国事。 我也极力劝他莫耽搁政务,我自有安平娘娘看顾,教他安心临朝。他不应允,仍旧衣不解带的守在我病榻,事事亲力亲为,后来更是直接不上朝,整日整夜的守着我。 群臣被逼急,日日跪在养心殿前请命,他气狠了,当着我的面痛斥了几个老臣,不仅罢了几人的官职,甚至还要仗杀为首的中书令孙贤。我急忙将他劝下,保住了这位忠良之士。 长极非是正统,即位本就勉强,朝中党派林立,旧臣又多是不服他的,难得有这些个忠心为国的臣工,万不能因为我而寒了人心。 在我病稍好后,长极终于亲务,但仍为了看顾我隔三差五的辍朝。我百般规劝无效,只得由着他去。 又一次久眠醒来,睁眼看到的是长极一双红肿不堪的眼睛。他满脸哀切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我脸上,灼热滚烫,犹如红烛滴泪。 我都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哭了,好像每次醒来见他,他的眼睛都是肿的。 我十二岁来南瞻,彼此相伴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爱哭。 我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努力咧嘴挤出来一个笑容,我说:“长极,我又做梦了。” 他拍着我的背,笑着问道:“有梦到我吗?” 我摇了摇头,说梦见的都是故人,并没有梦见他。他有些失落,捧着我的脸说道:“你是太思念他们才会夜有所梦,那你不想我吗?”??我靠在他身上,枕着他有力的臂膀,故意说着反话:“一点都不想。我日日见你,早就看烦了,有什么好想的。” 他默了片刻才笑道:“这么快就烦了?那往后这几十年,可怎么过哟。” 我暗暗念了一遍“几十年”三个字,心底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楚。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活几十年。? 夜风吹得帘栊微微晃动,室内忽而寂静下来,烛芯发出滋滋的声音,烛焰随风轻轻摇曳。我睨着眼前的吐烟香尊发起了呆,忽而心血来潮念了一句口渴,想吃葡萄了。长极一听犯起了愁,眉头紧皱。要知道这个时节南瞻是没有葡萄的,除了千里外的北邱。 可北邱那样远,这葡萄又这般易坏,要送到南瞻谈何容易。 这要求着实是为难人,但长极还是应承下来。 他宠溺的捏着我的鼻子,喃喃低语道:“给我些时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 我噗嗤笑出了声,只当他又在哄我,却也顺着他的意说好。我本是一句笑谈,谁知一月后的某日,他果然为我寻来了葡萄,大大小小几十箩箕摆满盝顶。 我心里疑惑,这样的时令,他是去哪里找来这么多新鲜葡萄。问后才知,他一年前便派人去了北邱,专门去寻不按节气培植的葡萄。趁果子将熟未熟之际,快马加鞭送回建康。 这样艰难的运送过程,不知要苦了多少人。我含泪吃着金罍里的葡萄,心中五味杂陈,亦十分自责。 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魇在梦里总也醒不过来。我胸闷得厉害,头也痛得快裂开,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不停的呼唤我,仔细辨认才听出来是长极。?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想开口说话,但好像有烙铁堵在了喉间,咽痛得紧。双手死死的抓着罗衾,头上的汗如雨似的落下来。 长极搂着我坐起,喂我喝下一盏温水,又连忙宣来御医。一番折腾至天明,才算是退了烧。 这一夜后,我病得更严重了。太医署的人来得更勤,我喝的药也越来越多,身体却每况愈下。如此这般熬着,我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宫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的术士、沙弥、道人,每日里不是在做法事,就是占卜、炼丹,将清乐宫弄得烟雾缭绕,香烛味堪比大相国寺的祈福坛。他们同太医署的人各持己见,争吵不休,可对我的病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烦得不行,看见他们就头疼、但我知道这是长极为了给我治病,从列国重金聘募来的能人异士,我就是再烦也极力忍着,只在私下里把他们进献的丹药偷偷埋进花盆中。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多月我的病情仍旧没有起色,身体越发孱弱,直至后来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长极一怒之下,想将这一百余人直接诛杀,但思及孩子不可杀生,转而将其全都下了狱。 眼看产期将近,孟节自百越被召回建康,以医正的身份进了宫。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可能医治我,恐怕也只有在孟节这里还能看到一点希望。 孟节是在暝昏时分来的清乐宫,彼时,我刚昏睡醒来,愣怔间听到他和长极在屏风后说话。他们的声音时远时近,压得很低,我什么也听不清。 “长极……” 我勉力轻唤,屏风后的人闻声赶来。 长极握着我的手柔声询问我饿否冷否,可还难受,我一一摇头,侧目睇向金屏风。他会意,稍作迟疑后,还是命人撤去。 我抬眼,正好与孟节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看着我,又仿佛没在看我,目光清冷,在我脸上停留短短一瞬后便收回。他低垂着眼帘,步履从容的走上前来,庄重缓慢的屈膝低头,对我行以臣子大礼。 “微臣,拜见皇后殿下。”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称呼我,我会那样难过。心中怅然若失,好像打失了什么东西。 我久久没有应语,由着长极开口免去他的叩拜。他退到一侧,不紧不慢的陈述着他为我制拟的调理良策。我漫不经心的听着,不回应,只一味的盯着他看。 我与他,算来已有三四年未见。他还是那样飘逸出尘,俊朗耀眼。反观于我,病容憔悴,不忍细看。 我毫无顾忌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像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始终埋头在胸,直至请退出门,他都不肯再看我。 我目送孟节的背影远去,尚在黯然感叹与他竟生分至此,便听长极沉着声酸酸说道:“差不多得了,人都走远了还看。他还能有我好看?” 我白他一眼,侧过身没理他。 他不满的哼了一声,随后俯首帖着我的脸,在我额角落下一吻,又抚着我高高耸起的肚子问道:“今日他可安分些?” 我道:“睡着的时候,这孩子一点都不乖,狠狠踢了我一脚,将我给踢醒了。” 长极朗声笑道:“皇儿定然是嫌弃他的娘亲太贪睡了,想将她踢醒,好让她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呢。” 这次换我不满的哼了一声,我噘着嘴佯装生气道:“我看是他爹爹嫌弃了才对。嫌他孩儿的娘懒惰,不思进取,贪吃贪睡。” 他被我的话逗笑,捏着我算不得丰腴的腰身道:“我哪里敢嫌弃,我都恨不得将你捧在手心,揣进怀里,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才好!倒是有些人,一点不在意我,当着我的面窥视其他的男子。” 我翻身环抱住他的腰,哭笑不得道:“陛下是吃醋了吗?” “当然吃醋,我都吃了好多年的醋了!”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的手扶着我的后背,让我靠着软枕坐起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他对你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遑论是我。若不是他还有点医术,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他再见你。” 我听着他这般孩子气的话,实在忍俊不禁,讪笑说道:“且不说我向来非殊色,除了你没人会稀罕我,何况我如今还是一个病恹恹的孕妇。我这张脸又肿又丑,人家对我能有什么心思?你也忒小气了些。” 他眼神忽而一黯,右手抚上我的脸颊,柔声说道:“一点都不丑。在我眼中,缺缺是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女子。”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爱怜,也知道他断然不会嫌弃我的病容,不过是担心我会多做乱想,才特意说这些话来宽慰我罢了。 我俯首枕在他膝上,他的大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我的后背,似在哄我入睡,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早已熟悉。 我惬然道:“拍背的有了,就差一个捶腿的了。等孩子长到两岁,应该就可以使唤了。” 长极的笑声自头顶传来:“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这么小就得被使唤。” 银烛秋光冷画屏 自有孕后,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我近乎八九个时辰都在犯晕犯困,总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往往是长极上朝我在睡,他下了朝,我仍旧在睡。孕妇虽多眠,却也不似我这般嗜睡成疾。 太医署的人频繁来清乐宫问诊,没少给我针灸灌药。可气的是每次问他们我究竟什么病,他们都支支吾吾不肯告知,只将病因说给长极听。 长极素来拿我当孩子看待,总捡着好话哄我开心,又怎会将实情告知我呢。我思量再三,想着他既然不说,定然有不说的道理,索性不去追问,安心养病便是。 我以为只是寻常小病,但我大概是低估了自己的病情。 有次我在夜里醒来,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一睁眼,竟看到长极正泪眼朦胧的注视着我。伸手一摸,才惊觉脸上湿漉漉的东西原是他的泪水。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哀痛,仿佛一只受了伤的狸奴。我吓了一跳,哑声询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语,俯身将我抱得紧紧的。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我的病,不容乐观。 怀孕到五个月时,我开始出现厌食气虚的症状,时而还会突然咯血晕厥。若说从前我只是虚弱,如今竟是形如枯槁,真正的缠绵病榻。我因体弱,一度险些小产,幸得众御医竭力挽救,才勉强保留住。 我开始害怕,怕自己挺不下去,怕保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怕将长极孤孤单单的留在这世上。他那么辛苦的找到我,我们就只有这一世可活,他说他鳏寡孤独了几世,不想再经离别苦,若是我和孩子都走了,那他该怎么办。 长极因为我的病三天两头罢朝,惹得朝中大臣颇为不满,纷纷进谏说勿要误了国事。 我也极力劝他莫耽搁政务,我自有安平娘娘看顾,教他安心临朝。他不应允,仍旧衣不解带的守在我病榻,事事亲力亲为,后来更是直接不上朝,整日整夜的守着我。 群臣被逼急,日日跪在养心殿前请命,他气狠了,当着我的面痛斥了几个老臣,不仅罢了几人的官职,甚至还要仗杀为首的中书令孙贤。我急忙将他劝下,保住了这位忠良之士。 长极非是正统,即位本就勉强,朝中党派林立,旧臣又多是不服他的,难得有这些个忠心为国的臣工,万不能因为我而寒了人心。 在我病稍好后,长极终于亲务,但仍为了看顾我隔三差五的辍朝。我百般规劝无效,只得由着他去。 又一次久眠醒来,睁眼看到的是长极一双红肿不堪的眼睛。他满脸哀切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我脸上,灼热滚烫,犹如红烛滴泪。 我都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哭了,好像每次醒来见他,他的眼睛都是肿的。 我十二岁来南瞻,彼此相伴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他这样爱哭。 我抬手抚上他的脸庞,努力咧嘴挤出来一个笑容,我说:“长极,我又做梦了。” 他拍着我的背,笑着问道:“有梦到我吗?” 我摇了摇头,说梦见的都是故人,并没有梦见他。他有些失落,捧着我的脸说道:“你是太思念他们才会夜有所梦,那你不想我吗?”??我靠在他身上,枕着他有力的臂膀,故意说着反话:“一点都不想。我日日见你,早就看烦了,有什么好想的。” 他默了片刻才笑道:“这么快就烦了?那往后这几十年,可怎么过哟。” 我暗暗念了一遍“几十年”三个字,心底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楚。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活几十年。? 夜风吹得帘栊微微晃动,室内忽而寂静下来,烛芯发出滋滋的声音,烛焰随风轻轻摇曳。我睨着眼前的吐烟香尊发起了呆,忽而心血来潮念了一句口渴,想吃葡萄了。长极一听犯起了愁,眉头紧皱。要知道这个时节南瞻是没有葡萄的,除了千里外的北邱。 可北邱那样远,这葡萄又这般易坏,要送到南瞻谈何容易。 这要求着实是为难人,但长极还是应承下来。 他宠溺的捏着我的鼻子,喃喃低语道:“给我些时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 我噗嗤笑出了声,只当他又在哄我,却也顺着他的意说好。我本是一句笑谈,谁知一月后的某日,他果然为我寻来了葡萄,大大小小几十箩箕摆满盝顶。 我心里疑惑,这样的时令,他是去哪里找来这么多新鲜葡萄。问后才知,他一年前便派人去了北邱,专门去寻不按节气培植的葡萄。趁果子将熟未熟之际,快马加鞭送回建康。 这样艰难的运送过程,不知要苦了多少人。我含泪吃着金罍里的葡萄,心中五味杂陈,亦十分自责。 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魇在梦里总也醒不过来。我胸闷得厉害,头也痛得快裂开,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不停的呼唤我,仔细辨认才听出来是长极。?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想开口说话,但好像有烙铁堵在了喉间,咽痛得紧。双手死死的抓着罗衾,头上的汗如雨似的落下来。 长极搂着我坐起,喂我喝下一盏温水,又连忙宣来御医。一番折腾至天明,才算是退了烧。 这一夜后,我病得更严重了。太医署的人来得更勤,我喝的药也越来越多,身体却每况愈下。如此这般熬着,我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宫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的术士、沙弥、道人,每日里不是在做法事,就是占卜、炼丹,将清乐宫弄得烟雾缭绕,香烛味堪比大相国寺的祈福坛。他们同太医署的人各持己见,争吵不休,可对我的病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烦得不行,看见他们就头疼、但我知道这是长极为了给我治病,从列国重金聘募来的能人异士,我就是再烦也极力忍着,只在私下里把他们进献的丹药偷偷埋进花盆中。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多月我的病情仍旧没有起色,身体越发孱弱,直至后来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长极一怒之下,想将这一百余人直接诛杀,但思及孩子不可杀生,转而将其全都下了狱。 眼看产期将近,孟节自百越被召回建康,以医正的身份进了宫。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可能医治我,恐怕也只有在孟节这里还能看到一点希望。 孟节是在暝昏时分来的清乐宫,彼时,我刚昏睡醒来,愣怔间听到他和长极在屏风后说话。他们的声音时远时近,压得很低,我什么也听不清。 “长极……” 我勉力轻唤,屏风后的人闻声赶来。 长极握着我的手柔声询问我饿否冷否,可还难受,我一一摇头,侧目睇向金屏风。他会意,稍作迟疑后,还是命人撤去。 我抬眼,正好与孟节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看着我,又仿佛没在看我,目光清冷,在我脸上停留短短一瞬后便收回。他低垂着眼帘,步履从容的走上前来,庄重缓慢的屈膝低头,对我行以臣子大礼。 “微臣,拜见皇后殿下。”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称呼我,我会那样难过。心中怅然若失,好像打失了什么东西。 我久久没有应语,由着长极开口免去他的叩拜。他退到一侧,不紧不慢的陈述着他为我制拟的调理良策。我漫不经心的听着,不回应,只一味的盯着他看。 我与他,算来已有三四年未见。他还是那样飘逸出尘,俊朗耀眼。反观于我,病容憔悴,不忍细看。 我毫无顾忌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像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始终埋头在胸,直至请退出门,他都不肯再看我。 我目送孟节的背影远去,尚在黯然感叹与他竟生分至此,便听长极沉着声酸酸说道:“差不多得了,人都走远了还看。他还能有我好看?” 我白他一眼,侧过身没理他。 他不满的哼了一声,随后俯首帖着我的脸,在我额角落下一吻,又抚着我高高耸起的肚子问道:“今日他可安分些?” 我道:“睡着的时候,这孩子一点都不乖,狠狠踢了我一脚,将我给踢醒了。” 长极朗声笑道:“皇儿定然是嫌弃他的娘亲太贪睡了,想将她踢醒,好让她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呢。” 这次换我不满的哼了一声,我噘着嘴佯装生气道:“我看是他爹爹嫌弃了才对。嫌他孩儿的娘懒惰,不思进取,贪吃贪睡。” 他被我的话逗笑,捏着我算不得丰腴的腰身道:“我哪里敢嫌弃,我都恨不得将你捧在手心,揣进怀里,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才好!倒是有些人,一点不在意我,当着我的面窥视其他的男子。” 我翻身环抱住他的腰,哭笑不得道:“陛下是吃醋了吗?” “当然吃醋,我都吃了好多年的醋了!”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的手扶着我的后背,让我靠着软枕坐起来。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他对你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遑论是我。若不是他还有点医术,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他再见你。” 我听着他这般孩子气的话,实在忍俊不禁,讪笑说道:“且不说我向来非殊色,除了你没人会稀罕我,何况我如今还是一个病恹恹的孕妇。我这张脸又肿又丑,人家对我能有什么心思?你也忒小气了些。” 他眼神忽而一黯,右手抚上我的脸颊,柔声说道:“一点都不丑。在我眼中,缺缺是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女子。” 我听出他语气里的爱怜,也知道他断然不会嫌弃我的病容,不过是担心我会多做乱想,才特意说这些话来宽慰我罢了。 我俯首枕在他膝上,他的大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我的后背,似在哄我入睡,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早已熟悉。 我惬然道:“拍背的有了,就差一个捶腿的了。等孩子长到两岁,应该就可以使唤了。” 长极的笑声自头顶传来:“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这么小就得被使唤。” 雪里已知春信至 我笑了笑没说话,闭着眼,脑海里尽是同孩子嬉戏玩耍的场景。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他见面,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模样,像我还是像长极,最好还是要像长极,有貌有才。 虽想法颇多,倒也不是强求,只是寄以希冀。我不求他多聪慧多俊俏,只求他无忧无虑,随性自在。 夜里我将涓涓心事说给长极,他听后笑得越发畅快,点了点我的鼻子说都好,皇儿怎样他都喜欢。 末了,他又问道:“身子可觉爽朗些?” 我点头说有。 说也奇怪,今日只觉浑身格外轻松,好像大好许多。应是在我昏睡时孟节就为我诊治过,不然哪有力气说这些话。 不过在同长极说这会儿话的功夫,我又开始感到困倦。脑袋昏昏沉沉的,背心里一阵阵冒着虚汗,手脚也冷得似冰。我身上逐渐乏力,话也懒怠说。长极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温柔得仿佛云胡河畔随风摇荡的柳条,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枕在他的臂弯,听着他的声音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翌日卯时,长极已上朝去。 许是重见故人的缘故,夜中做梦时,梦里所见皆是少时光阴。有在尚书苑温卷读书的场景,也有在西郊打马球,簪花节看烟火、猜灯谜的欢愉往昔。十二三岁的年纪,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仅仅是害怕被郝夫子罚抄书,被长辈们禁足不许外出。 那段时光,真是美好极了。 追忆着昨夜未做完的梦,晕晕叨叨的,不知不觉又多眠了一个时辰才懒起梳妆。方用过膳,冯宫令便来禀报,孟医正前来请脉。 少顷,孟节听宣入殿。 我端坐在屏风之后,透过镂空的屏格,看着他缓步朝我走来。 他立在屏风前,轻声道:“微臣应召,前来为殿下诊脉。” 我示意内侍将屏风撤去好方便孟节为我看诊,却教花抚拦下,说此举有违礼制,于理不合。我自是不顾,蹙眉道:“隔着屏风能看出什么病。”到底是命人撤去这遮拦物。 我看着眼前离我只有数步之遥的孟节,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他率先开口道:“昨日请脉仓促,未来得及与殿下说上话。一别数年,殿下虽清减不少,但脾性依旧坦率大方。” 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不似昨日初见那般冷漠,脸上还多了几分暖意。不过他眼底青黑,像是不曾好眠。 我颔首,平静笑道:“劳烦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为了我的病重回建康。我心中,多有不安。” 他沉默须臾,而后讪笑道:“殿下对臣,永远是见外的。” 一语毕,他便不再出声,安静的为我诊脉。 我自知说错话,遂也不再多言。 良久后,孟节神色凝重的收回为我搭脉的手,迟迟没有进行下一动作。 我暗暗思忖,还是想在他这里为我的病探得一个底。 我沉声问他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他云淡风轻的告诉我说,我福泽绵延,定能千岁无忧。我哪能不晓得这是臣子问安时常说的客套之言,怎么可能当得真。 我冷着脸,失望的对他说道:“没想到连你也对我说假话!” 他闻言一怔,面露难色,随即又恢复常态:“臣所言句句属实。” 我低叹,苦笑道:“那些御医惧怕长极不肯将真相告诉我,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其实,好不了对。” 孟节猛地站起来,冲着我低吼道:“怎会好不了!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自见面,我没有对他自称本宫,他却句句称臣,现在被我一激,倒是顾不得礼制了。 花抚抬手拂了众人退下,又沉着脸提醒孟节注意言行。我也呆愣的看着他,他似觉察到自己情绪上带着些许怒气,于是敛了激动,声音变得温和而冷静:“臣,越矩了。” 他往后退去数步,躬身禀道:“殿下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因心事郁结加之孕期气血亏损,才会呈现出久病不愈的假象。须知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若想避之疾患,自当宽心顺气。殿下若是信得过臣,便不要再说那些泄气话,好生养息,谨戒悲哀,勿生忧恐。臣定会竭尽毕生所学,全力为殿下调养好凤体,护殿下顺利产下皇嗣。” 他语气平淡,慢慢的与我说着话,眸光清冷而疏离,倒教我越发伤怀难过起来。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沉吟许久,才道了声多谢。 他神色一瞬黯然,继而又切切叮嘱道:“善服药者,不如善保养。殿下今日暂且不用服药,用一些安神药膳即可。待臣回去调制一味更温和的补血丹丸,下次请脉时呈于殿下。” 话音落,他匆匆而去,再来问诊时,已是三日后的正午。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眼眶乌黑凹陷更甚之前,脸色甚至比我还要苍白。 宫中有传,说新任医正为求高封,急功近利,夙兴夜寐的制药寻方,近乎疯魔的翻查古籍医书,还不惜以身试药,在自己身上扎针。用药过猛时,甚至几次呕血。我原还存疑,如今看他这般模样,想来传闻定是不假。 但众人不知其中真相,我又怎能不知。他自损其身试药,断然不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他,是为了我。 我本就对他心里有愧,如今见他更是羞赧,不知如何面对是好。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药瓶,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粒药丸递到我手上,并温声交代我如何服用。我侧目,看到他青肿的虎口和有些溃烂的手背,鼻尖一酸,就落下泪来。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我制这药,竟如此艰辛。 手里这小小的一粒药丸,霎时间变得有千斤之重。我几乎是抖着将药吞下,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我遣退花抚及内人,殿中只余下我和他二人后,我终是忍不住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 “孟家被削爵,长极流放了你的父亲,将你贬为庶人,如今因为有求于你,又将你召回宫中。你不恨,心里不怨吗?” 他愣在原地,错愕的看着我,久久没有言语。 我狠下心,稍作顿停后道:“你应该要恨的。你不该为我如此自伤其身。不要再为我试药了,我不会感谢你的,相反,我还会觉得你很蠢。孟节,你何故要对我这般好。从小到大,我都不待见你,没给过你好脸色。哪怕是奉旨,你也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这样很不值得!” 他垂下头,兀地自嘲起来:“何故要对你好,难道你真的不知吗?你说你不待见我,这句话,可真让我难过。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呢。” 他一句反问,让我无语凝噎,心中一阵刺痛。 两两静默,皆不知从何道来。忽而,他嘴角微弯,笑得异常酸涩:“罢了,横竖为你做什么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不过你不必担心,如何制药我自有分寸,伤不到我的。” 我深吸口气,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不要再为我以身试药,我不会领情的。等这孩子生下来,你就出宫去,你不属于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告退出门。 我想我的话很伤人,但愿他能听懂。我真的不想再欠他什么,我还不起。 ———— 因为有孟节的医治,我的病情大有好转,许久无恙。 深秋,宫墙脚下红枫瑟瑟,墙头的樟树上也都挂满了花胜。后庭上下,喜乐一片,好像都在为了皇儿的到来做着准备。 腹痛了五日,我仍旧没有要生的迹象。清乐宫外站满了稳婆和御医,日夜侯着,就等着我见红。长极罢了朝,每日守着我,这一守就是五天五夜。到第六日,我终于见了红。反复折腾又痛了一整天,直到次日黄昏时分,伴随着一阵异常的疼痛,我终于要分娩。 长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进了内室,见我痛得狠了,他怕我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就让我去咬他的胳膊,我自是不肯,强忍着痛愣是不敢呼出声来。 幸得孟节予我喂下一颗止痛药丸,又将参片含在我嘴里,如此倒也减去了不少痛苦。可我还是痛得死去活来,汗水从额角不停的流下来,顺着下巴滑入胸膛,打湿了内衫。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困在淤泥里的臭鱼,浑身污秽,狼狈至极,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着嘴绝望的挣扎着。 “长极——长极!” “我在缺缺,我一直都在。别怕,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长极不停的安抚我,一避为我擦着汗水,一避厉声询问稳婆为何孩子迟迟不见出来。 两个稳婆吓得不敢回话,只是低头忙手上的事。 安平守在一旁,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内人将门窗关紧以免冷风进来我会受凉。 “殿下再使点劲儿,已经看到小皇子的头了——”稳婆欣喜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传进我耳朵里,我咬着牙,拼了命往外推。 “啊——” 我再忍不住,痛得哭出了声。不知过了多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换来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恭喜陛下,皇后娘娘顺利产下的是个小皇子。”众人欢喜不已,纷纷奔走相告。 长极忙不迭的从稳婆手中接过包裹好的孩子给我看,这一声声呱呱婴啼,惹得我和他都红了眼眶。安平和花抚也是喜不自胜,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长极睇着怀中孩子,哽咽道:“缺缺你看,我们的孩子。” 我喘气不匀,努力平复了好久才敢探头去看。襁褓里皱皱巴巴,瘦瘦小小的一小只,跟个小耗子似的,这便是我的孩子了。 我撇嘴感叹道:“怎么会这么丑。” 我嘴上嫌弃着,可心里甜得不行。这世上除了长极,这就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了。 这孩子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张大嘴巴哭得更大声,惹得众人瞬间哄笑。长极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安慰我说新生的婴孩都不好看,长着长着就俊了。 我如是信了,伸手抱过孩子好一阵亲昵。他好轻,轻得像片鹅羽,不过好在他是健康的,只凭这一点就令我万分感激。 长极侧坐在我身边,柔柔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他深深的看着我,眉眼是说不尽的柔情。我倚靠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搁在我发顶,暖暖的呼吸拂在我的额间。我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抬头看着他。他亲了亲我的鬓边,低声温语,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仿佛有诉不完的衷肠。 我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只觉此前所有辛苦,也不过尔尔。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雪里已知春信至 我笑了笑没说话,闭着眼,脑海里尽是同孩子嬉戏玩耍的场景。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他见面,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模样,像我还是像长极,最好还是要像长极,有貌有才。 虽想法颇多,倒也不是强求,只是寄以希冀。我不求他多聪慧多俊俏,只求他无忧无虑,随性自在。 夜里我将涓涓心事说给长极,他听后笑得越发畅快,点了点我的鼻子说都好,皇儿怎样他都喜欢。 末了,他又问道:“身子可觉爽朗些?” 我点头说有。 说也奇怪,今日只觉浑身格外轻松,好像大好许多。应是在我昏睡时孟节就为我诊治过,不然哪有力气说这些话。 不过在同长极说这会儿话的功夫,我又开始感到困倦。脑袋昏昏沉沉的,背心里一阵阵冒着虚汗,手脚也冷得似冰。我身上逐渐乏力,话也懒怠说。长极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温柔得仿佛云胡河畔随风摇荡的柳条,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枕在他的臂弯,听着他的声音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翌日卯时,长极已上朝去。 许是重见故人的缘故,夜中做梦时,梦里所见皆是少时光阴。有在尚书苑温卷读书的场景,也有在西郊打马球,簪花节看烟火、猜灯谜的欢愉往昔。十二三岁的年纪,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仅仅是害怕被郝夫子罚抄书,被长辈们禁足不许外出。 那段时光,真是美好极了。 追忆着昨夜未做完的梦,晕晕叨叨的,不知不觉又多眠了一个时辰才懒起梳妆。方用过膳,冯宫令便来禀报,孟医正前来请脉。 少顷,孟节听宣入殿。 我端坐在屏风之后,透过镂空的屏格,看着他缓步朝我走来。 他立在屏风前,轻声道:“微臣应召,前来为殿下诊脉。” 我示意内侍将屏风撤去好方便孟节为我看诊,却教花抚拦下,说此举有违礼制,于理不合。我自是不顾,蹙眉道:“隔着屏风能看出什么病。”到底是命人撤去这遮拦物。 我看着眼前离我只有数步之遥的孟节,张了张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他率先开口道:“昨日请脉仓促,未来得及与殿下说上话。一别数年,殿下虽清减不少,但脾性依旧坦率大方。” 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不似昨日初见那般冷漠,脸上还多了几分暖意。不过他眼底青黑,像是不曾好眠。 我颔首,平静笑道:“劳烦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为了我的病重回建康。我心中,多有不安。” 他沉默须臾,而后讪笑道:“殿下对臣,永远是见外的。” 一语毕,他便不再出声,安静的为我诊脉。 我自知说错话,遂也不再多言。 良久后,孟节神色凝重的收回为我搭脉的手,迟迟没有进行下一动作。 我暗暗思忖,还是想在他这里为我的病探得一个底。 我沉声问他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他云淡风轻的告诉我说,我福泽绵延,定能千岁无忧。我哪能不晓得这是臣子问安时常说的客套之言,怎么可能当得真。 我冷着脸,失望的对他说道:“没想到连你也对我说假话!” 他闻言一怔,面露难色,随即又恢复常态:“臣所言句句属实。” 我低叹,苦笑道:“那些御医惧怕长极不肯将真相告诉我,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其实,好不了对。” 孟节猛地站起来,冲着我低吼道:“怎会好不了!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自见面,我没有对他自称本宫,他却句句称臣,现在被我一激,倒是顾不得礼制了。 花抚抬手拂了众人退下,又沉着脸提醒孟节注意言行。我也呆愣的看着他,他似觉察到自己情绪上带着些许怒气,于是敛了激动,声音变得温和而冷静:“臣,越矩了。” 他往后退去数步,躬身禀道:“殿下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因心事郁结加之孕期气血亏损,才会呈现出久病不愈的假象。须知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若想避之疾患,自当宽心顺气。殿下若是信得过臣,便不要再说那些泄气话,好生养息,谨戒悲哀,勿生忧恐。臣定会竭尽毕生所学,全力为殿下调养好凤体,护殿下顺利产下皇嗣。” 他语气平淡,慢慢的与我说着话,眸光清冷而疏离,倒教我越发伤怀难过起来。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沉吟许久,才道了声多谢。 他神色一瞬黯然,继而又切切叮嘱道:“善服药者,不如善保养。殿下今日暂且不用服药,用一些安神药膳即可。待臣回去调制一味更温和的补血丹丸,下次请脉时呈于殿下。” 话音落,他匆匆而去,再来问诊时,已是三日后的正午。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眼眶乌黑凹陷更甚之前,脸色甚至比我还要苍白。 宫中有传,说新任医正为求高封,急功近利,夙兴夜寐的制药寻方,近乎疯魔的翻查古籍医书,还不惜以身试药,在自己身上扎针。用药过猛时,甚至几次呕血。我原还存疑,如今看他这般模样,想来传闻定是不假。 但众人不知其中真相,我又怎能不知。他自损其身试药,断然不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他,是为了我。 我本就对他心里有愧,如今见他更是羞赧,不知如何面对是好。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药瓶,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粒药丸递到我手上,并温声交代我如何服用。我侧目,看到他青肿的虎口和有些溃烂的手背,鼻尖一酸,就落下泪来。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我制这药,竟如此艰辛。 手里这小小的一粒药丸,霎时间变得有千斤之重。我几乎是抖着将药吞下,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我遣退花抚及内人,殿中只余下我和他二人后,我终是忍不住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那句话。 “孟家被削爵,长极流放了你的父亲,将你贬为庶人,如今因为有求于你,又将你召回宫中。你不恨,心里不怨吗?” 他愣在原地,错愕的看着我,久久没有言语。 我狠下心,稍作顿停后道:“你应该要恨的。你不该为我如此自伤其身。不要再为我试药了,我不会感谢你的,相反,我还会觉得你很蠢。孟节,你何故要对我这般好。从小到大,我都不待见你,没给过你好脸色。哪怕是奉旨,你也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这样很不值得!” 他垂下头,兀地自嘲起来:“何故要对你好,难道你真的不知吗?你说你不待见我,这句话,可真让我难过。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呢。” 他一句反问,让我无语凝噎,心中一阵刺痛。 两两静默,皆不知从何道来。忽而,他嘴角微弯,笑得异常酸涩:“罢了,横竖为你做什么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不过你不必担心,如何制药我自有分寸,伤不到我的。” 我深吸口气,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不要再为我以身试药,我不会领情的。等这孩子生下来,你就出宫去,你不属于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告退出门。 我想我的话很伤人,但愿他能听懂。我真的不想再欠他什么,我还不起。 ———— 因为有孟节的医治,我的病情大有好转,许久无恙。 深秋,宫墙脚下红枫瑟瑟,墙头的樟树上也都挂满了花胜。后庭上下,喜乐一片,好像都在为了皇儿的到来做着准备。 腹痛了五日,我仍旧没有要生的迹象。清乐宫外站满了稳婆和御医,日夜侯着,就等着我见红。长极罢了朝,每日守着我,这一守就是五天五夜。到第六日,我终于见了红。反复折腾又痛了一整天,直到次日黄昏时分,伴随着一阵异常的疼痛,我终于要分娩。 长极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进了内室,见我痛得狠了,他怕我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就让我去咬他的胳膊,我自是不肯,强忍着痛愣是不敢呼出声来。 幸得孟节予我喂下一颗止痛药丸,又将参片含在我嘴里,如此倒也减去了不少痛苦。可我还是痛得死去活来,汗水从额角不停的流下来,顺着下巴滑入胸膛,打湿了内衫。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困在淤泥里的臭鱼,浑身污秽,狼狈至极,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张着嘴绝望的挣扎着。 “长极——长极!” “我在缺缺,我一直都在。别怕,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长极不停的安抚我,一避为我擦着汗水,一避厉声询问稳婆为何孩子迟迟不见出来。 两个稳婆吓得不敢回话,只是低头忙手上的事。 安平守在一旁,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内人将门窗关紧以免冷风进来我会受凉。 “殿下再使点劲儿,已经看到小皇子的头了——”稳婆欣喜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传进我耳朵里,我咬着牙,拼了命往外推。 “啊——” 我再忍不住,痛得哭出了声。不知过了多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换来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恭喜陛下,皇后娘娘顺利产下的是个小皇子。”众人欢喜不已,纷纷奔走相告。 长极忙不迭的从稳婆手中接过包裹好的孩子给我看,这一声声呱呱婴啼,惹得我和他都红了眼眶。安平和花抚也是喜不自胜,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长极睇着怀中孩子,哽咽道:“缺缺你看,我们的孩子。” 我喘气不匀,努力平复了好久才敢探头去看。襁褓里皱皱巴巴,瘦瘦小小的一小只,跟个小耗子似的,这便是我的孩子了。 我撇嘴感叹道:“怎么会这么丑。” 我嘴上嫌弃着,可心里甜得不行。这世上除了长极,这就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了。 这孩子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张大嘴巴哭得更大声,惹得众人瞬间哄笑。长极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安慰我说新生的婴孩都不好看,长着长着就俊了。 我如是信了,伸手抱过孩子好一阵亲昵。他好轻,轻得像片鹅羽,不过好在他是健康的,只凭这一点就令我万分感激。 长极侧坐在我身边,柔柔的烛光照在他脸上,他深深的看着我,眉眼是说不尽的柔情。我倚靠在他怀里,他的下巴搁在我发顶,暖暖的呼吸拂在我的额间。我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抬头看着他。他亲了亲我的鬓边,低声温语,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仿佛有诉不完的衷肠。 我心里软成了一滩水,只觉此前所有辛苦,也不过尔尔。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乞放今宵白发生 ——起名—— 皇家子嗣定名从来严谨,嫡子贵讳既定之初更是慎之又慎。一般都由谏官言臣草拟下百名交于礼部,再由礼部反复甄选出合适的呈上,若是不满,则要再另拟一批。故而,一整套繁文缛节走了几遍,皇儿才终定名为“奕”。寄以此生光明广博,奕奕清畅。 我久病产子,奕儿同寻常婴孩相比要瘦弱单薄得多,便连黄疸也是在满月后才褪完。我很想亲自哺育他,可因为在喝药,不得不假手于嬷媪。我心里难受,深感亏欠这孩子,总在他吃饱喝足后抱着他亲昵许久。 小小的他依偎在我怀里, 黝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的看着我,时不时发出几声小奶音,好像在与我对谈。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香甜,他的小脸是那么白嫩,仿佛一块奶豆腐,软软的,糯糯的,我怎么也稀罕不够。 从前我不懂为什么每个女子都渴望一个孩子,于归是这样,允康也是这样。我虽也想成为母亲,但好像都不如她们那般急切,甚至在成婚多年而不孕的情况下,我还是能沉得住气,想着顺其自然,不作强求。 而当我真正有了孩子后,我突然发现我也不是那么沉得住气。我很惋惜他来得这般晚,想着他若能来得再早一点,那我就能再多爱他一点了。 人的一生都在反复经历着同一件事,由一个婴儿长至成人,再以骨血孕育下一个婴儿,一代一代,绵延无休。我是这样,我的奕儿将来也会这样。如此想着,心中就有了莫大的甜蜜期盼,也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我念着他的名字,呢喃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唤不够。 ——割舍—— 孟节并未在孩子出生后就离开皇宫,依旧圉于这座不属于他的四方城,依旧勤来为我和弈儿调护身体。我的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康复,他是因为我,才会耽搁良久。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想要根治基本无望,但一时半会儿也是死不了的。靠着那流水一般的珍贵药物蓄养着,要熬个几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我觉得有些可笑,我少时那般活跃好动,骑马射箭样样不输男儿,自诩还算丰容盛鬋,怎么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药罐子。 那么多的御医包括孟节在内,似乎都不曾找到真正的病因。他们那么努力的想要医治好我,但近乎用尽世间良方药石,竟是毫无作用,犹如尘埃入海,不见半点水花。 或许我也不是生病,只是寿命有限,注定要以此收场。 闲暇时刻,我忽然忆起那位豁达随性的郝夫子。从前听他讲学,他常将“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而每论及生死,他往往又自我矛盾起来。他说人生苦短,皆望安乐,盼求一生无病无灾,可要是事事能如愿,世人又何必求神问佛呢。他一面不屑讥诮,一面又暗暗自我开导说,生生死死,本是平常,不过是活的天数长还是短罢了。先去的,后走的,终究会在黄泉相晤。 原来不信神佛之论的人,也信有黄泉之说。真正无惧生死的人,从来少之又少。 世人皆贪生,我亦如此。 有时候我坐在床榻前,看着长极熟睡的眉眼总要发上很久的呆。一想到不久之后我将离去,心中顿觉凄然,哀痛久绝,就情不自禁的掉眼泪。唯恐他醒来后看见忧心,忙又背过身偷偷拭去。 我想长伴夫君左右,想养育儿女成人,想顺遂无忧的过完一生。可若命数要横生波折,却也是强挽不得的。我总有撑不下去的那天 我告知孟节,我了然病情之重,教他勿要枉费心血,不管还有几日可活,我都坦然接受。 在他震惊之余,我央求他替我保密,莫将实情告知长极,请他配合我营造出我已痊愈的假象。 对于我的病,从前都是长极在瞒我,他和众人一样,只捡着好话宽慰我。我知他是用心良苦,生怕我会焦虑。如今反过来我瞒他,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孟节僵着脖子不肯点头,红着眼眶安慰我说不会让我有事。可我明白,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假话,他救不了我。 曾经我在他身上的确看到过希望,不过希望不多,能维持至今实属不易,再敢多求便是妄想。 ——离恨—— 上元宫宴,孟节突然递了辞呈。他谢绝所有殷封,说志不在朝堂,要去历游。 长极以为我已康愈,也知挽留他不得,遂允其离去。 我欣慰孟节做此决定,笑谈城池狭窄,唯有广阔的天地才容得下他。 私下无人时,我问他:“可想好要去何处,是否要回百越?” 他摇头说不回百越,要去益州。 我暗觉不妙,忙劝道:“益州疲弊,遍地瘴气,这不是个好去处。即便要归隐要历游,也该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才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听闻,益州沂谷有位百岁巫医,通晓世间各种疑难杂症,但无人知其行踪。我我想去寻一寻,若能寻到,或许他有法子医治你。” 我如鲠在喉,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我原以为他想通了,谁知他去益州竟还是为了我。 我怔怔问道:“那,何时走?” 他说不日动身。 问完这一句,内心深处是一种我自己也说上的感觉,似愧疚,似不舍,又多是哀切。我转过头假装去寻弈儿踪影,尽量避开孟节的目光。我怕我一看他,就忍不住流泪。 “缺缺。”他柔声唤我。 我回头,看见他慢慢从怀里掏出来一支桃花簪,紧紧攥在手心。这簪子我识得,是当年他送我,被我退还回去的。 他垂眸凝睇着手里的簪子,惨然失笑道:“有些话,我知道不能再说了……可我不甘心,还是想说一说。” 其实不用他开口,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悠悠道:“我自少时,便藏一个人在心里。那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我很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又甜又暖,像冬日里的小太阳。我也喜欢听她说话,虽然有时候叽叽喳喳的,吵得像麻雀,可还是觉得很好听。我每回见她,心里都好开心,总忍不住对她笑。旁人都看出来我对她的心意,唯有她看不见。” 说到这里他一度伤神自叹,歇了歇,又继续说道:“那年簪花节,我送她这簪子,想讨她欢心,她不肯留,还给了我。我以为是我送的东西不好,没有投她所好,却从来没有想过不是东西的问题,是我这个人不讨她喜欢。我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总要刻意与我保持距离,让我无法靠近。我也曾自欺欺人,以为她是知道我心意的,只是在等我开口。后来我开口了,还不如不开口,终是被拒了……从小到大,她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看向过我,永远追随着另一个人。我明白,明月沟渠,不敌两情相悦。我争不过,但还是想换个方式,护她一程。” 我忍着泪意听他诉说完,仰起头看他,瓮声瓮气的唤了一声“孟节。” 他不理我,犹自将脸偏朝一边。我木然的凝睇着他的半张脸,不禁伤怀起来。 这些年,我们这群一起长大的少时玩伴,已经失去大半。剩下能见着的,也或多或少变了模样。白云苍狗,早已不复当年稚气青涩。唯独在他身上,我还能看到些许旧时身影。 他依旧爱穿一身墨绿色长袍,爱用一支玉簪将发髻简单挽着,永远干净利落。 我想起我与他的初见,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一袭青色衣裳,一张明眸皓齿的俊脸,玉冠束着他的墨发,高高高瘦瘦的,像一棵秀顷的青竹。纯粹清新,眼藏星月,是那般好看。我还记得,他当时手里握着一束栀子花,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玩吐口水这种脏兮兮的把戏。” 我当时就在心里暗骂,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竟敢躲在暗处偷窥我。后来他每次见我,脸上都带着坏笑,还有事没事总盯着我看,经常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更加让我断定这人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 我那时以为我讨厌他,总觉得他对我不怀好意,老是笑话我。 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讨厌他,一点都不。他也为我做过很多事,他救过我,保护过我,为我争取过,也为我哭过,甚至为了我忤逆他的父亲。他是被我辜负了,是我对不起他。 我很难过,心里就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似的。我移开眼不再看他,垂眸一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疾步向前,伸出手想为我擦眼泪,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然后缓缓垂下。 我紧攥着拳头,呜咽道:“不要去益州,去任何地方都好。莫再为我多费心思,你该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活着才是。我一直因为还不起你的情意而愧疚,也因你家的事而自责。你我本不该有牵扯,可到头来,我欠你的却越来越多。这让我很羞愧,觉得对不起你……” 我满心凄然,再说不下去。 他没有立即回应我,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少焉,他微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孟家的事不怪你,我的事,更不怪你。我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关你的事。” 我紧紧咬着嘴唇,无声落泪。 我算得了什么,何德何能被这样的人放在心里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想误他,可我还是误了他。我最怕欠别人东西,这样的深情,我拿什么去还呢。 他将簪子递向我,满眼期待的盼着我能收下。 我愣怔不接,他却笑得淡然,他说:“无须担忧,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往后天南地北,遥遥不得见,你留着这簪子,权当留个念想也好。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莫忘了我,多想想我的好,别再不待见我。” 我点头收下,珍而重之的藏于怀中,又于泪眼朦胧中抬头看他,哭容难掩。 孟节出宫那日,我和长极领着孩子去送他。不以君臣身份,只是作为亲朋。 辇道叙别时,他睇着长极怀里的弈儿粲然恬笑,暖阳斜照下是那般温柔,胜过四月春风。弈儿咿咿呀呀的向他伸出手,像是想要他抱。孟节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长极,似在等他示意。 长极会心一笑,主动将孩子递给了孟节。 弈儿的性子和长极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静内敛,喜怒自矜,等闲之人轻易入不得他眼,但他很喜欢孟节。 从前孟节每回来请脉,他都很高兴,一个劲儿盯着孟节看,有时还会巴巴拽他的衣袖,就望着他能抱抱自己。碍于礼法,孟节从未抱过他,今日还是头一次。 弈儿口齿不清的喊着“伯伯”,肉肉的小手不停地摸着孟节的耳朵鼻子,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停,盯着他看得十分认真。 我笑道:“这孩子很喜欢你呢。” 孟节看着怀里咯咯笑着的弈儿,神色愈渐温柔,他伸手摸了摸弈儿红扑扑的脸蛋,含笑道:“我也很喜欢他。” 抱了一会儿,他依依不舍的将孩子递还给长极,转头凝向我,微翕嘴角,欲言又止。 长极若有所思,笑着对我点了点了头,然后带着孩子默默退于我们身后,中间隔着百步。 我们并肩而行,却是一路无言。行至正德门时,终要止步不前。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笑道:“上次离开京畿,天气也是这般好。”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碧空,静看万里白云舒卷,鸟鹭横飞。我颔首,附和感叹道:“是啊,天色果然很好。” 他转过头,静默的凝视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目中有泪,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可最后,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千万等着我。” 话音落,他逡巡退去三步,拱手行礼作别。 我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我回过头,不远处的一大一小正朝我走来。 ——舐犊——— 春去夏尽,秋接冬来,桃符换新更迭间,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每一年,我都要亲手给弈儿缝制一套新衣,今年还多了一顶虎头帽。虽然针脚一般,弈儿却喜欢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全部穿在身上,逢人就要展示一番,“这是我娘亲给我做的新衣裳,你看,还有小兜兜呢。” 我轻声唤他,他穿着新衣乐呵呵的扑进我怀里,翘起短粗的小手指指着绛红色锦衣上的福字,歪着圆圆的小脑袋奶声奶气的问我:“娘亲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吗?” 我故意摇头说不知,他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开心,甜甜告诉我道:“这个字念福喔。” 我嘟起嘴,学着他的小奶音,一本正经的跟着他念了一遍。我本以为接下来他会夸我学得像,谁知这小家伙倒是得意起来,频频摇头叹息他有个不太聪明的娘亲,还不如他一个小孩子识字多。 我嘴角抽搐好半天,扶额伤神不已,倒是把一旁的长极逗得开怀。 我瞪了他一眼,犹自坐回软榻吃起了零嘴儿。 弈儿以为我在生气,连忙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拉起我的手安慰道:“弈儿不嫌娘亲的。” 我哭笑不得的回握住他的手,顺势将他抱起。弈儿已经三岁,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敦敦实实的,压手得紧,我都快抱不动他。我亲了亲他的脸蛋,心满意足的咂巴咂巴嘴道:“那弈儿也亲亲娘亲,娘亲就不生气了。” 他闻言照做,凑上糯糯的小嘴巴,口水呼了我一脸。 我心情大好,让他再出题考考我,这一次,势要证明我一点都不笨。 他扬起笑脸,一派天真的问我说:“那娘亲知道什么叫”瘦子不轻”吗?” 我一头雾水,偏头看向长极,发现他也是一脸的茫然。倏尔,他蹲下身拉着弈儿的小手温声道:“那敢问小夫子,此词何解呀?” 弈儿立时坐得笔直,真就学着太傅模样一板一眼的与我解释道:“瘦子不轻就是不能牵手,牵了手,就是非礼。” 宫人们纷纷掩嘴偷乐,花抚抚掌而笑,连连夸赞太子聪颖,好似她真能听懂一般。 我大为不解,蹙眉看着长极。末了,我追问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 弈儿撅着小嘴,喏喏道:“有一回我要拉澈哥哥的手,被他拒绝了。因为他的大姐姐说,瘦子不轻。” 闻言,我和长极皆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又乐得不行。 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原来他要说的是“授受不亲。”感情武家那小世子,是把弈儿看成了小姑娘啊。 因我是鲜卑血统,弈儿模样集胡汉所成,高鼻深目又不乏毓灵俊秀。他的头发自小就厚密,还有些微卷,为了好打理,我便给他梳成了两个小丫髻。长睫毛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脸,单从模样来看,这小家伙确实像个唇红齿白的娇气女娃娃,莫说允康那不知事的小儿子会认错,就是大人初次见他也会犯迷糊。 长极将他抱在膝上,纠正道:“那个词叫授受不亲,不是瘦子不亲。意思是说,男女有别,不可越矩。” 弈儿小手托着腮,频频摇晃着小脑袋说不懂。 我揪揪他的小发髻,耐心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男孩子不能随便碰女孩子的手,男孩子不能欺负女孩子,要保护女孩子,谦让女孩子,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让给女孩子。” 弈儿听得一知半解,嘟着嘴巴去向他爹爹求证:“真是这样吗?” 长极忍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弈儿小脸骤然一红,眨巴眨巴眼睛,竟开始羞涩起来。他一头埋进了我怀里,我以为他要撒娇,谁知他莫名来了一句:“原来澈哥哥不是哥哥,是姐姐呀~” 我惊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嘻嘻的回我道:“不是说授受不亲就是男女有别吗,弈儿确保自己是男孩子,那女孩子就只能是澈哥哥了呀。” 我犯晕,这下算是彻底解释不清楚了。也不知他这么小就会举一反三,是好是坏。 ——尾声—— 再次踏进展华宫,恍如隔世一般。 那一大片栀子花已经陆续起了花苞,想来,离花开之日不远。 弈儿由宫人领着去追扑粉蝶,我和长极就站在花圃边上静静看他嬉闹,待笑声渐远,长极牵着我的手走进了花丛中。他仔细寻来一朵即将绽放的栀子花,本想替我簪进发髻里,却念及白花入发实为不吉,便打消此念头,将花塞进了我手里。 我甜甜一笑,把花放在鼻尖轻嗅。长极揽我入怀,低头吻着我的嘴唇,辗转缠绵许久后才放开。 他屈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柔声细语道:“原以为算着花期来,这片栀子花应该已经开得差不多了,谁知还是来早了,花没赏着,只能看点绿叶和花骨朵。” 我环住他的腰,安心道:“无妨,只要是与你一起,即便是看一片空地也胜过漫野山花。” 长极舒眉一笑,亲了亲我的额头,将我抱得更紧。我埋首在他怀中,闭着眼贪婪的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味。 他忽而问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夜里翻墙进来摘栀子花的事儿吗?” 我凝神想了想,好像确有其事。我点点头说记得,他接着道:“其实那时候,我是想翻墙进来看看你。没想到被你发现了,就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来摘花给母亲安神用,你还热心的帮我摘来一大捧。” 我惊讶道:“可那时候你并不喜欢我呀,我甚至觉得你还很讨厌我,对我忽冷忽热的。你怎么可能为了看我,特意翻墙?” 他咧了咧嘴,轻挑眉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在欲擒故纵吗?” 我蹙眉,讷讷道:“我不信。” 他捏了捏我的脸,温声道:“是真的。你一直以为是你先喜欢的我,其实不是,是我先喜欢的你,然后再引着你一步一步的喜欢上我,你是中了我的圈套。” 我仰头望着他俊美如昔的脸,赧然一笑道:“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中圈套。” 他笑得灿烂,温柔的眼神却闪过些许惆怅。他轻轻抚上我的脸庞,喃喃低语:“那时候我身份尴尬,处于皇权边缘,我想对你袒露心迹,又怕会害了你。我身边眼线众多,稍有不慎,就会将你置于险境。我故意在人前同你保持距离,冷落你,甚至还在先帝面前演戏说不愿联姻。可谁又能知道,我有多想同你一起。我一见孟节就烦闷,见你同他一起更烦闷,在他准备求亲时,我真恨不得将他给除了不过还好,我知道你心是向着我的。我加快了谋划,精心布好一盘棋,一切尽在掌握后,我终于不用在隐忍了。” 我安静的听着他说完,第一次知道,原来那时他心里就藏着这么多事。 长极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有些沙哑也有些怆然,“我请缨征鲁,确实也是为了兵符而去,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孤注一掷赌上所有,所幸最后胜了。可我依旧不快活。我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我的生母。她对你做的那些事,每次想起我都会后怕。若不是她,或许后来你也不会生病,也不会” 我将侧脸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柔声安抚道:“长极,都过去了。”我有些累,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显得有气无力。 长极有所察觉,于是将我横抱起,慢慢走向海棠树下的长椅。 我们并坐在长椅上,我半个身子斜卧在他怀里,任由他拥着我,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让我觉得温暖踏实。阳光从树梢斜枝中洒下来,照在脸上,暖暖的,让人不自觉的慵懒下去。 我痴痴凝着前方那片未开的栀子花,懒洋洋的问着长极:“长极,你说今年的鹧鸪鸟几时会出现,我记得以前,每逢栀子花开的时候这里就会飞来好多。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了。长极,栀子花开的时候,鹧鸪鸟还会不会回来?” 他低头吻着我的发端,恬然笑道:“会的,等栀子花开的时候,鹧鸪鸟就来了。”我笑了笑,手里的栀子花掉落在地上。 我问他:“每年都会回来吗?” 他轻声回我:“每年都会回来。” (全文完) 乞放今宵白发生 ——起名—— 皇家子嗣定名从来严谨,嫡子贵讳既定之初更是慎之又慎。一般都由谏官言臣草拟下百名交于礼部,再由礼部反复甄选出合适的呈上,若是不满,则要再另拟一批。故而,一整套繁文缛节走了几遍,皇儿才终定名为“奕”。寄以此生光明广博,奕奕清畅。 我久病产子,奕儿同寻常婴孩相比要瘦弱单薄得多,便连黄疸也是在满月后才褪完。我很想亲自哺育他,可因为在喝药,不得不假手于嬷媪。我心里难受,深感亏欠这孩子,总在他吃饱喝足后抱着他亲昵许久。 小小的他依偎在我怀里, 黝黑的大眼睛转来转去的看着我,时不时发出几声小奶音,好像在与我对谈。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香甜,他的小脸是那么白嫩,仿佛一块奶豆腐,软软的,糯糯的,我怎么也稀罕不够。 从前我不懂为什么每个女子都渴望一个孩子,于归是这样,允康也是这样。我虽也想成为母亲,但好像都不如她们那般急切,甚至在成婚多年而不孕的情况下,我还是能沉得住气,想着顺其自然,不作强求。 而当我真正有了孩子后,我突然发现我也不是那么沉得住气。我很惋惜他来得这般晚,想着他若能来得再早一点,那我就能再多爱他一点了。 人的一生都在反复经历着同一件事,由一个婴儿长至成人,再以骨血孕育下一个婴儿,一代一代,绵延无休。我是这样,我的奕儿将来也会这样。如此想着,心中就有了莫大的甜蜜期盼,也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我念着他的名字,呢喃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唤不够。 ——割舍—— 孟节并未在孩子出生后就离开皇宫,依旧圉于这座不属于他的四方城,依旧勤来为我和弈儿调护身体。我的病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康复,他是因为我,才会耽搁良久。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想要根治基本无望,但一时半会儿也是死不了的。靠着那流水一般的珍贵药物蓄养着,要熬个几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我觉得有些可笑,我少时那般活跃好动,骑马射箭样样不输男儿,自诩还算丰容盛鬋,怎么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药罐子。 那么多的御医包括孟节在内,似乎都不曾找到真正的病因。他们那么努力的想要医治好我,但近乎用尽世间良方药石,竟是毫无作用,犹如尘埃入海,不见半点水花。 或许我也不是生病,只是寿命有限,注定要以此收场。 闲暇时刻,我忽然忆起那位豁达随性的郝夫子。从前听他讲学,他常将“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而每论及生死,他往往又自我矛盾起来。他说人生苦短,皆望安乐,盼求一生无病无灾,可要是事事能如愿,世人又何必求神问佛呢。他一面不屑讥诮,一面又暗暗自我开导说,生生死死,本是平常,不过是活的天数长还是短罢了。先去的,后走的,终究会在黄泉相晤。 原来不信神佛之论的人,也信有黄泉之说。真正无惧生死的人,从来少之又少。 世人皆贪生,我亦如此。 有时候我坐在床榻前,看着长极熟睡的眉眼总要发上很久的呆。一想到不久之后我将离去,心中顿觉凄然,哀痛久绝,就情不自禁的掉眼泪。唯恐他醒来后看见忧心,忙又背过身偷偷拭去。 我想长伴夫君左右,想养育儿女成人,想顺遂无忧的过完一生。可若命数要横生波折,却也是强挽不得的。我总有撑不下去的那天 我告知孟节,我了然病情之重,教他勿要枉费心血,不管还有几日可活,我都坦然接受。 在他震惊之余,我央求他替我保密,莫将实情告知长极,请他配合我营造出我已痊愈的假象。 对于我的病,从前都是长极在瞒我,他和众人一样,只捡着好话宽慰我。我知他是用心良苦,生怕我会焦虑。如今反过来我瞒他,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孟节僵着脖子不肯点头,红着眼眶安慰我说不会让我有事。可我明白,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假话,他救不了我。 曾经我在他身上的确看到过希望,不过希望不多,能维持至今实属不易,再敢多求便是妄想。 ——离恨—— 上元宫宴,孟节突然递了辞呈。他谢绝所有殷封,说志不在朝堂,要去历游。 长极以为我已康愈,也知挽留他不得,遂允其离去。 我欣慰孟节做此决定,笑谈城池狭窄,唯有广阔的天地才容得下他。 私下无人时,我问他:“可想好要去何处,是否要回百越?” 他摇头说不回百越,要去益州。 我暗觉不妙,忙劝道:“益州疲弊,遍地瘴气,这不是个好去处。即便要归隐要历游,也该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才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听闻,益州沂谷有位百岁巫医,通晓世间各种疑难杂症,但无人知其行踪。我我想去寻一寻,若能寻到,或许他有法子医治你。” 我如鲠在喉,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我原以为他想通了,谁知他去益州竟还是为了我。 我怔怔问道:“那,何时走?” 他说不日动身。 问完这一句,内心深处是一种我自己也说上的感觉,似愧疚,似不舍,又多是哀切。我转过头假装去寻弈儿踪影,尽量避开孟节的目光。我怕我一看他,就忍不住流泪。 “缺缺。”他柔声唤我。 我回头,看见他慢慢从怀里掏出来一支桃花簪,紧紧攥在手心。这簪子我识得,是当年他送我,被我退还回去的。 他垂眸凝睇着手里的簪子,惨然失笑道:“有些话,我知道不能再说了……可我不甘心,还是想说一说。” 其实不用他开口,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悠悠道:“我自少时,便藏一个人在心里。那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我很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又甜又暖,像冬日里的小太阳。我也喜欢听她说话,虽然有时候叽叽喳喳的,吵得像麻雀,可还是觉得很好听。我每回见她,心里都好开心,总忍不住对她笑。旁人都看出来我对她的心意,唯有她看不见。” 说到这里他一度伤神自叹,歇了歇,又继续说道:“那年簪花节,我送她这簪子,想讨她欢心,她不肯留,还给了我。我以为是我送的东西不好,没有投她所好,却从来没有想过不是东西的问题,是我这个人不讨她喜欢。我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总要刻意与我保持距离,让我无法靠近。我也曾自欺欺人,以为她是知道我心意的,只是在等我开口。后来我开口了,还不如不开口,终是被拒了……从小到大,她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看向过我,永远追随着另一个人。我明白,明月沟渠,不敌两情相悦。我争不过,但还是想换个方式,护她一程。” 我忍着泪意听他诉说完,仰起头看他,瓮声瓮气的唤了一声“孟节。” 他不理我,犹自将脸偏朝一边。我木然的凝睇着他的半张脸,不禁伤怀起来。 这些年,我们这群一起长大的少时玩伴,已经失去大半。剩下能见着的,也或多或少变了模样。白云苍狗,早已不复当年稚气青涩。唯独在他身上,我还能看到些许旧时身影。 他依旧爱穿一身墨绿色长袍,爱用一支玉簪将发髻简单挽着,永远干净利落。 我想起我与他的初见,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美少年,一袭青色衣裳,一张明眸皓齿的俊脸,玉冠束着他的墨发,高高高瘦瘦的,像一棵秀顷的青竹。纯粹清新,眼藏星月,是那般好看。我还记得,他当时手里握着一束栀子花,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玩吐口水这种脏兮兮的把戏。” 我当时就在心里暗骂,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竟敢躲在暗处偷窥我。后来他每次见我,脸上都带着坏笑,还有事没事总盯着我看,经常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更加让我断定这人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 我那时以为我讨厌他,总觉得他对我不怀好意,老是笑话我。 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讨厌他,一点都不。他也为我做过很多事,他救过我,保护过我,为我争取过,也为我哭过,甚至为了我忤逆他的父亲。他是被我辜负了,是我对不起他。 我很难过,心里就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似的。我移开眼不再看他,垂眸一刻,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疾步向前,伸出手想为我擦眼泪,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然后缓缓垂下。 我紧攥着拳头,呜咽道:“不要去益州,去任何地方都好。莫再为我多费心思,你该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活着才是。我一直因为还不起你的情意而愧疚,也因你家的事而自责。你我本不该有牵扯,可到头来,我欠你的却越来越多。这让我很羞愧,觉得对不起你……” 我满心凄然,再说不下去。 他没有立即回应我,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少焉,他微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孟家的事不怪你,我的事,更不怪你。我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无关你的事。” 我紧紧咬着嘴唇,无声落泪。 我算得了什么,何德何能被这样的人放在心里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想误他,可我还是误了他。我最怕欠别人东西,这样的深情,我拿什么去还呢。 他将簪子递向我,满眼期待的盼着我能收下。 我愣怔不接,他却笑得淡然,他说:“无须担忧,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往后天南地北,遥遥不得见,你留着这簪子,权当留个念想也好。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莫忘了我,多想想我的好,别再不待见我。” 我点头收下,珍而重之的藏于怀中,又于泪眼朦胧中抬头看他,哭容难掩。 孟节出宫那日,我和长极领着孩子去送他。不以君臣身份,只是作为亲朋。 辇道叙别时,他睇着长极怀里的弈儿粲然恬笑,暖阳斜照下是那般温柔,胜过四月春风。弈儿咿咿呀呀的向他伸出手,像是想要他抱。孟节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长极,似在等他示意。 长极会心一笑,主动将孩子递给了孟节。 弈儿的性子和长极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静内敛,喜怒自矜,等闲之人轻易入不得他眼,但他很喜欢孟节。 从前孟节每回来请脉,他都很高兴,一个劲儿盯着孟节看,有时还会巴巴拽他的衣袖,就望着他能抱抱自己。碍于礼法,孟节从未抱过他,今日还是头一次。 弈儿口齿不清的喊着“伯伯”,肉肉的小手不停地摸着孟节的耳朵鼻子,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停,盯着他看得十分认真。 我笑道:“这孩子很喜欢你呢。” 孟节看着怀里咯咯笑着的弈儿,神色愈渐温柔,他伸手摸了摸弈儿红扑扑的脸蛋,含笑道:“我也很喜欢他。” 抱了一会儿,他依依不舍的将孩子递还给长极,转头凝向我,微翕嘴角,欲言又止。 长极若有所思,笑着对我点了点了头,然后带着孩子默默退于我们身后,中间隔着百步。 我们并肩而行,却是一路无言。行至正德门时,终要止步不前。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笑道:“上次离开京畿,天气也是这般好。”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向碧空,静看万里白云舒卷,鸟鹭横飞。我颔首,附和感叹道:“是啊,天色果然很好。” 他转过头,静默的凝视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他目中有泪,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可最后,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千万等着我。” 话音落,他逡巡退去三步,拱手行礼作别。 我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我回过头,不远处的一大一小正朝我走来。 ——舐犊——— 春去夏尽,秋接冬来,桃符换新更迭间,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每一年,我都要亲手给弈儿缝制一套新衣,今年还多了一顶虎头帽。虽然针脚一般,弈儿却喜欢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全部穿在身上,逢人就要展示一番,“这是我娘亲给我做的新衣裳,你看,还有小兜兜呢。” 我轻声唤他,他穿着新衣乐呵呵的扑进我怀里,翘起短粗的小手指指着绛红色锦衣上的福字,歪着圆圆的小脑袋奶声奶气的问我:“娘亲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吗?” 我故意摇头说不知,他眯着眼睛笑得十分开心,甜甜告诉我道:“这个字念福喔。” 我嘟起嘴,学着他的小奶音,一本正经的跟着他念了一遍。我本以为接下来他会夸我学得像,谁知这小家伙倒是得意起来,频频摇头叹息他有个不太聪明的娘亲,还不如他一个小孩子识字多。 我嘴角抽搐好半天,扶额伤神不已,倒是把一旁的长极逗得开怀。 我瞪了他一眼,犹自坐回软榻吃起了零嘴儿。 弈儿以为我在生气,连忙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拉起我的手安慰道:“弈儿不嫌娘亲的。” 我哭笑不得的回握住他的手,顺势将他抱起。弈儿已经三岁,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敦敦实实的,压手得紧,我都快抱不动他。我亲了亲他的脸蛋,心满意足的咂巴咂巴嘴道:“那弈儿也亲亲娘亲,娘亲就不生气了。” 他闻言照做,凑上糯糯的小嘴巴,口水呼了我一脸。 我心情大好,让他再出题考考我,这一次,势要证明我一点都不笨。 他扬起笑脸,一派天真的问我说:“那娘亲知道什么叫”瘦子不轻”吗?” 我一头雾水,偏头看向长极,发现他也是一脸的茫然。倏尔,他蹲下身拉着弈儿的小手温声道:“那敢问小夫子,此词何解呀?” 弈儿立时坐得笔直,真就学着太傅模样一板一眼的与我解释道:“瘦子不轻就是不能牵手,牵了手,就是非礼。” 宫人们纷纷掩嘴偷乐,花抚抚掌而笑,连连夸赞太子聪颖,好似她真能听懂一般。 我大为不解,蹙眉看着长极。末了,我追问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个词?” 弈儿撅着小嘴,喏喏道:“有一回我要拉澈哥哥的手,被他拒绝了。因为他的大姐姐说,瘦子不轻。” 闻言,我和长极皆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又乐得不行。 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原来他要说的是“授受不亲。”感情武家那小世子,是把弈儿看成了小姑娘啊。 因我是鲜卑血统,弈儿模样集胡汉所成,高鼻深目又不乏毓灵俊秀。他的头发自小就厚密,还有些微卷,为了好打理,我便给他梳成了两个小丫髻。长睫毛大眼睛,粉嘟嘟的小脸,单从模样来看,这小家伙确实像个唇红齿白的娇气女娃娃,莫说允康那不知事的小儿子会认错,就是大人初次见他也会犯迷糊。 长极将他抱在膝上,纠正道:“那个词叫授受不亲,不是瘦子不亲。意思是说,男女有别,不可越矩。” 弈儿小手托着腮,频频摇晃着小脑袋说不懂。 我揪揪他的小发髻,耐心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男孩子不能随便碰女孩子的手,男孩子不能欺负女孩子,要保护女孩子,谦让女孩子,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让给女孩子。” 弈儿听得一知半解,嘟着嘴巴去向他爹爹求证:“真是这样吗?” 长极忍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弈儿小脸骤然一红,眨巴眨巴眼睛,竟开始羞涩起来。他一头埋进了我怀里,我以为他要撒娇,谁知他莫名来了一句:“原来澈哥哥不是哥哥,是姐姐呀~” 我惊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嘻嘻的回我道:“不是说授受不亲就是男女有别吗,弈儿确保自己是男孩子,那女孩子就只能是澈哥哥了呀。” 我犯晕,这下算是彻底解释不清楚了。也不知他这么小就会举一反三,是好是坏。 ——尾声—— 再次踏进展华宫,恍如隔世一般。 那一大片栀子花已经陆续起了花苞,想来,离花开之日不远。 弈儿由宫人领着去追扑粉蝶,我和长极就站在花圃边上静静看他嬉闹,待笑声渐远,长极牵着我的手走进了花丛中。他仔细寻来一朵即将绽放的栀子花,本想替我簪进发髻里,却念及白花入发实为不吉,便打消此念头,将花塞进了我手里。 我甜甜一笑,把花放在鼻尖轻嗅。长极揽我入怀,低头吻着我的嘴唇,辗转缠绵许久后才放开。 他屈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柔声细语道:“原以为算着花期来,这片栀子花应该已经开得差不多了,谁知还是来早了,花没赏着,只能看点绿叶和花骨朵。” 我环住他的腰,安心道:“无妨,只要是与你一起,即便是看一片空地也胜过漫野山花。” 长极舒眉一笑,亲了亲我的额头,将我抱得更紧。我埋首在他怀中,闭着眼贪婪的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味。 他忽而问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夜里翻墙进来摘栀子花的事儿吗?” 我凝神想了想,好像确有其事。我点点头说记得,他接着道:“其实那时候,我是想翻墙进来看看你。没想到被你发现了,就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来摘花给母亲安神用,你还热心的帮我摘来一大捧。” 我惊讶道:“可那时候你并不喜欢我呀,我甚至觉得你还很讨厌我,对我忽冷忽热的。你怎么可能为了看我,特意翻墙?” 他咧了咧嘴,轻挑眉头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在欲擒故纵吗?” 我蹙眉,讷讷道:“我不信。” 他捏了捏我的脸,温声道:“是真的。你一直以为是你先喜欢的我,其实不是,是我先喜欢的你,然后再引着你一步一步的喜欢上我,你是中了我的圈套。” 我仰头望着他俊美如昔的脸,赧然一笑道:“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中圈套。” 他笑得灿烂,温柔的眼神却闪过些许惆怅。他轻轻抚上我的脸庞,喃喃低语:“那时候我身份尴尬,处于皇权边缘,我想对你袒露心迹,又怕会害了你。我身边眼线众多,稍有不慎,就会将你置于险境。我故意在人前同你保持距离,冷落你,甚至还在先帝面前演戏说不愿联姻。可谁又能知道,我有多想同你一起。我一见孟节就烦闷,见你同他一起更烦闷,在他准备求亲时,我真恨不得将他给除了不过还好,我知道你心是向着我的。我加快了谋划,精心布好一盘棋,一切尽在掌握后,我终于不用在隐忍了。” 我安静的听着他说完,第一次知道,原来那时他心里就藏着这么多事。 长极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有些沙哑也有些怆然,“我请缨征鲁,确实也是为了兵符而去,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孤注一掷赌上所有,所幸最后胜了。可我依旧不快活。我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我的生母。她对你做的那些事,每次想起我都会后怕。若不是她,或许后来你也不会生病,也不会” 我将侧脸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柔声安抚道:“长极,都过去了。”我有些累,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显得有气无力。 长极有所察觉,于是将我横抱起,慢慢走向海棠树下的长椅。 我们并坐在长椅上,我半个身子斜卧在他怀里,任由他拥着我,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让我觉得温暖踏实。阳光从树梢斜枝中洒下来,照在脸上,暖暖的,让人不自觉的慵懒下去。 我痴痴凝着前方那片未开的栀子花,懒洋洋的问着长极:“长极,你说今年的鹧鸪鸟几时会出现,我记得以前,每逢栀子花开的时候这里就会飞来好多。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了。长极,栀子花开的时候,鹧鸪鸟还会不会回来?” 他低头吻着我的发端,恬然笑道:“会的,等栀子花开的时候,鹧鸪鸟就来了。”我笑了笑,手里的栀子花掉落在地上。 我问他:“每年都会回来吗?” 他轻声回我:“每年都会回来。” (全文完) 一庭栀子香 缺缺初次重病时,陛下拦了所有人,只他一人守着缺缺,寸步不离,日日与她独处。我央着仪朊带我入宫,未进宫门便被劝退。心急如焚等了四月之久,待缺缺病情大为好转后,陛下才允了我去看她。 那时候她刚生下太子,虽然虚弱,面色还是好的。因为有着孟节的精湛医术,我们所有人都安下心来,仔细的为她调护身子。 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我们都为她的康愈而欣喜,以为她此次大好后便不会再生病,陛下也是这样觉得,所以他才会放走了孟节。可是缺缺太会骗人了,她把我们都给骗了。 丰佑十年初夏,帝都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尽数绽放,开遍了整个建康城。满城的栀子花香,引来无数鹧鸪欢鸣。世人皆说,熙熙盛世,当有此兆,早忘了在五六年前陛下下令在建康广植栀子时,他们还曾私下抱怨过天家行事荒唐,不思政业。人心,果然难测。 栀花未谢,鹧鸪犹在,最爱此花的人却要先一步凋零。 那是一个暖阳微风的午后,我心血来潮要辅导我的长子阿澈习字,我在纸上写下枕稳衾温,教他一字一字的解,一字一字的摹,仿佛这样做,便真的能够岁月静好,安逸无忧。提笔凝神之际,耳畔似有丧钟响起,但不能确认是不是。我的耳朵向来不灵光的,这几年更是不太听得真。不多时,仪朊从外匆匆赶回,带着一身疲惫,略有不忍的对我说:“皇后薨了。” 我怔在原地,说什么都不愿意信。昨日我还去探望过她,她还能和我说笑,说等她身体大好便要拽着我去西郊樱桃园里摘樱桃,要去打马球,要泛舟湖上……这些话,怎么眨眼间就不算数了,怎么眨眼间,人就不在了。 我低头看着宣纸上‘枕稳衾温’四个大字,不禁觉得讽刺,缓了好久都无法缓过来。我十分安静,没有大哭大闹,可还是控制不住的让眼泪决了堤,汩汩直流。 当天夜里我随仪朊进宫,同众宫眷一起为缺缺守灵。我隐在角落独自饮泣,到第二日时,我的眼睛就肿得看不清东西。仪朊担心我会哭瞎,便请了太医给我开了几副汤药安神,想让我大睡一场,我打翻了汤碗,没喝那药。 仪朊放出狠话,说若我再哭下去,就要送我回家也不允我参与出殡仪式,我这才减少了哭的次数。 我起身离开灵堂,寻遍殿中殿外,却不见陛下和太子身影,不由得担心起来。 缺缺的离去我自然痛心疾首,但这世上最难受最痛苦的不会是我。是她的丈夫,是她年幼的孩子。 缺缺的灵柩停了整整七日,陛下仍旧没有要葬进皇陵的意思。他不临朝,也不理政,日日跑出宫去摘回一大捧栀子花,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插进清乐宫的花瓶中。这应是在缺缺生前,他常为她做的事。 栀子花满帝都都是,宫中也有,可在陛下眼里,仿佛只看得到展华宫后院里的。 他一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件事,直到展华宫无花可摘,直到清乐宫满满当当尽是花束落不下脚时,他终于病倒了。 陛下赶走了所有守灵人,将自己关进了清乐宫。他不许御医为他看诊,也不同任何人见面,即便对太子也是一样。 太子尚幼,不过还是一个七岁的稚子,却要早早经历人间大苦。刚痛失母亲,父亲又魔怔不理人事,那么小就要担起那么重的担子。一夕之间,从前那个开朗活泼的小太子瞬间稳重老成起来,被逼着长大。 清乐宫的殿门被陛下紧闭着,他六七日滴水未进,就提剑守在灵柩前,任谁人进去都挥剑相向。他逐渐疯魔,像是已经认不得人。宫人内侍死了十余人后,便再无人敢进去送膳。 小太子领着众臣跪在大殿的玉阶前为母后守灵,哭够了就起身去规劝父皇。陛下不肯进食,他就划伤手臂胁迫:“爹爹一日不进食,弈儿便每日划自己一刀。难道爹爹忘了娘亲有多疼爱弈儿了吗?如果娘亲知道爹爹抛下弈儿不管,娘亲该如何伤心?爹爹不顾子民,不顾弈儿,那连娘亲都不顾了吗?” 念起自己的母亲,这个小大人也卸下所有伪装,哭倒在了永河王妃怀里。年过半百的老王爷和老王妃搂着小太子泣不成声,万般心疼的抚摸着小太子的头,温言劝慰。在场的臣工命妇,内人仕宦,无一不闻之泪下。 殿中悄无声息,众人只能胆战心惊的等着。 停灵的第九天,清乐宫的大门终于重开。我隐没在人群里,隔得远远地看着陛下从里面缓缓走出来。他面如死灰,走得很慢很艰难,仿佛每一步都走在针尖上。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颧骨凸起,眼眶凹陷,嘴唇上的干皮起了一层又一层,都已经龟裂出血;原本挺直颀长的腰背变得有些佝偻,让他看上去犹如一根已经快要枯死委地的老藤。 我见过很多很多失意人,也听过很多很多伤心事。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伤心竟能伤心到如斯地步。 我哭到气短,仪朊搂着我,让我依偎在他怀中。我于泪眼朦胧中抬头看他,他比陛下还年长了几岁,仪朊依旧满头墨发,而那个当年南瞻俊美无双,凌云壮志的少年郎,不过三十余岁,已经华发丛生。曾经睥睨天下的圣明君主,从此眼底再无光芒,尽是颓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原来真是如此。 我隐约觉得,如果这世间不是还有太子在,或许这扇大门就真的永远关上了。 他和缺缺这一生,看似没有多少苦难,可又从来不曾安好过。 ———— 丰佑十九年春,陛下聘我和仪朊最小的女儿簇簇作皇家新妇,婚配太子奕。这一年簇簇十四,太子刚满十六。 太子越发的聪慧俊朗,眉眼颇似他的父亲,也能看到一点缺缺的影子。他性格温和,待人有礼,我十分喜欢,仪朊也很中意。 丰佑二十年秋,簇簇及笄满了十五,已到了该出阁的年纪。陛下亲自择了婚期,定在三月初五为太子完婚。这年距离缺缺离世,已整整过去十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我的儿女们皆已成了家,快得我青丝已掺进一些白发,快得我都要想不起故人模样了。 簇簇大婚那日,穿着显目的绛红色绣宝相花喜服,戴着极为夸张的凤冠,仰起涂得红彤彤的脸蛋儿问我,今日的她漂不漂亮。我如实说她漂亮极了,她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子。 “那将簇簇同媔娘表姐相比,谁更美?”她环抱住我的腰撒娇讨好,丝毫不顾亲眷们的打趣说笑,笑得一派天真烂漫。 媔娘是二姐姐和小公爷的独女,秉承父母殊色,自小生得标致美丽,漂亮得不似人间真人。那孩子不光模样好,性格温婉淑慎,也颇有才名,历来受京中贵眷们所喜,为子求亲者踏破门槛,络绎不绝。 听闻太子也曾心仪于她,并有意聘之,谁知还未来得及禀明,圣上便为他和簇簇定下了婚盟。 媔娘而后婚配陶若第五子陶禧。陶禧早慧富有诗才,十五登科,年少得志,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一时间被传作佳话。 簇簇自来羡慕她这姐姐,又加之此前种种,所以今日才会想着要与其比上一比。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的簇簇更美。” 我本以为我的答复会让她很开心,可小娇娥心气高,噘着嘴不屑道:“母亲骗人,大姐姐成婚时你说她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去年媔娘表姐出阁时,你又说媔娘表姐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同一句话你敷衍了两个人,可不能再拿来敷衍我。” 簇簇的话令我一瞬哑然,原本喜悦的心情不由得泛出一抹酸涩。 犹记得我出嫁那日,缺缺来看我,她摸着我发髻上的金钗诚然对我说,我是她见过最美的新娘子。我不信,笑她对每个新娘子都这样说,因为于归大婚时她就说过于归是她见过最美的新妇。我点破她的话,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说:“每个要出嫁的女子都是顶顶漂亮的,都配得起最好看三个字。” 一模一样的场景,极其相似的对谈,好像昨日重现,却早已物是人非。 默了须臾,见我措辞不迭,簇簇忽然舒展眉头,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真笨,连谎话都不会圆。” 我本就不太会说甜言蜜语讨人开心,正苦于束手无策,可她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簇簇侧身靠在我怀里,乐乐陶陶的畅谈将来她要如何同太子相处。她自小心悦太子,如今得偿所愿,真是喜不自胜。 看着这张笑脸,我仿佛看到了少年时候的于归。她也爱笑,也爱闹,也像簇簇这般开朗活泼。 尚在闺中时,她就曾满心欢喜的跟我和缺缺诉说过自己的心愿,畅想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归宿。 那时她说,她会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要和太子颛举案齐眉,百年同心;而我会嫁给秦落雪,会过上宁静安逸的生活;缺缺和长极结为连理,成为打打闹闹的欢喜冤家。待我们老了,还是要常聚在一起打叶子牌,喝茶赏花,待子女长成时,就为他们指婚,还要帮他们领娃娃。 她把一切都安排的那样好,毫无不妥。往事历历,恍如昨日,我至今都能清晰的记得她说这番话时的模样。一改往日嬉笑顽颜,正正经经的悠悠道来,脸上浮现着甜笑,眼里全是数不清的柔情,就如此刻的簇簇一样。 只是可惜,于归许下的心愿或许是太难了,我们最终都没能完全实现。 她在最好的年纪里,嫁给了她的心上人,又在那般好的年华匆匆离世,洒脱且凄凉,抛下了所有的人,走得很仓促,以至于等不及我去见她一面。后来缺缺走时,这样的遗憾又再次上演了一遍,我依然没能赶在她生前与她见面 她曾不止一次的和我说:“允小五,人这辈子一定要活得自在随心。不受世俗约束,不被世故所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由心,才不枉费来这世上走一遭。”。 当时的我活得自卑,我羡慕她能这样想,甚至是嫉妒她这样做了。因为我没有,从来都没有过。她要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可那时的我,哪里有这样的资格呢。 我的幸运来得不算早也不算迟,像是在我嫁给仪朊那天来的,也像是我同她和于归初逢时来的。何其有幸,她们曾对我许下的美好祝愿,我终归是受着了,嫁得如意郎君是我,子女俱全是我,儿孙绕膝的也是我。 我如她们所愿,过上了宁静安逸的日子,可她们却都不在了。 我不着痕迹的抹去眼角湿痕,垂眸看着喜难自抑的簇簇,心中百感交集。 愿那些美好希冀,都能悉数应验在我们的后人身上。便是那未能达成的心愿,也一定一定,要让他们圆满。 —— 丰佑二十一年腊月十五,建康城下了百年以来的第一场雪。南瞻四季温暖如春,我同万民一样,皆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万分震撼。雪不大,粒粒分明,似雹又似雨。雪粒落在掌心化成了冰凉的水珠,掉在地上转瞬即逝,总也堆不起来。 那一日,陛下十年来首度辍朝,策马出宫去了皇陵,只为陪已故的妻子赏雪。 他身着单衣站在雪中一天一夜,回宫后便开始高烧不退,不久病重,立诏传位于太子。前前后后不过半月光景,帝最终崩逝于展华行宫。 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终于换来南瞻今日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他离去后,国人哀恸他英主早逝,万民同悲。却不知他盼这一天,整整盼了十一年。 这些年,他病不服药,疾不问医,在这世上已煎熬了太久。 我曾一度以为,先帝能在缺缺去后捱这十余年,概因放不下孤苦幼子。直到睿宝三年,我因簇簇即将临盆入宫小住,期间见到了旧时负责照拂缺缺寝居的花姑姑,同她攀谈后才始知个中缘由。 姑姑念及帝后深情,时隔多载依旧泪湿衣襟,哀切诉说着过往点滴。当年旻懿皇后病危,弥留之际曾同先帝感慨:此生安乐,并无他求,只是遗憾未能同他共回故国去看一场雪景。先帝自责不已,反复痛叹如何是好。皇后轻抚先帝眉心,莞尔笑说在她的故国北邱有一个传说,说远行的游子死后,魂魄会随风回归故里,然后变成苍狼山上的一捧白雪。可是北邱太远了,她永远都回不去,只能魂归南瞻。她要先帝务必等着她,等某一日南瞻下了雪,那便是她回来了…… 故事的结尾,我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缺缺自小就会哄人,我知道这个所谓的传说,定然也是她编出来哄骗先帝的。她是害怕先帝会舍生追随,才会与他定下这样的盟约。只要南瞻一日不下雪,先帝就要在这世上多活一日,她只是想给他一个独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先帝那样聪明的人,哪能不晓得这是缺缺的谎话,可他居然信了。 他信守诺言等来了一场雪,雪下了,他也该走了。他的妻子正等着他呢。 一庭栀子香 缺缺初次重病时,陛下拦了所有人,只他一人守着缺缺,寸步不离,日日与她独处。我央着仪朊带我入宫,未进宫门便被劝退。心急如焚等了四月之久,待缺缺病情大为好转后,陛下才允了我去看她。 那时候她刚生下太子,虽然虚弱,面色还是好的。因为有着孟节的精湛医术,我们所有人都安下心来,仔细的为她调护身子。 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我们都为她的康愈而欣喜,以为她此次大好后便不会再生病,陛下也是这样觉得,所以他才会放走了孟节。可是缺缺太会骗人了,她把我们都给骗了。 丰佑十年初夏,帝都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尽数绽放,开遍了整个建康城。满城的栀子花香,引来无数鹧鸪欢鸣。世人皆说,熙熙盛世,当有此兆,早忘了在五六年前陛下下令在建康广植栀子时,他们还曾私下抱怨过天家行事荒唐,不思政业。人心,果然难测。 栀花未谢,鹧鸪犹在,最爱此花的人却要先一步凋零。 那是一个暖阳微风的午后,我心血来潮要辅导我的长子阿澈习字,我在纸上写下枕稳衾温,教他一字一字的解,一字一字的摹,仿佛这样做,便真的能够岁月静好,安逸无忧。提笔凝神之际,耳畔似有丧钟响起,但不能确认是不是。我的耳朵向来不灵光的,这几年更是不太听得真。不多时,仪朊从外匆匆赶回,带着一身疲惫,略有不忍的对我说:“皇后薨了。” 我怔在原地,说什么都不愿意信。昨日我还去探望过她,她还能和我说笑,说等她身体大好便要拽着我去西郊樱桃园里摘樱桃,要去打马球,要泛舟湖上……这些话,怎么眨眼间就不算数了,怎么眨眼间,人就不在了。 我低头看着宣纸上‘枕稳衾温’四个大字,不禁觉得讽刺,缓了好久都无法缓过来。我十分安静,没有大哭大闹,可还是控制不住的让眼泪决了堤,汩汩直流。 当天夜里我随仪朊进宫,同众宫眷一起为缺缺守灵。我隐在角落独自饮泣,到第二日时,我的眼睛就肿得看不清东西。仪朊担心我会哭瞎,便请了太医给我开了几副汤药安神,想让我大睡一场,我打翻了汤碗,没喝那药。 仪朊放出狠话,说若我再哭下去,就要送我回家也不允我参与出殡仪式,我这才减少了哭的次数。 我起身离开灵堂,寻遍殿中殿外,却不见陛下和太子身影,不由得担心起来。 缺缺的离去我自然痛心疾首,但这世上最难受最痛苦的不会是我。是她的丈夫,是她年幼的孩子。 缺缺的灵柩停了整整七日,陛下仍旧没有要葬进皇陵的意思。他不临朝,也不理政,日日跑出宫去摘回一大捧栀子花,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插进清乐宫的花瓶中。这应是在缺缺生前,他常为她做的事。 栀子花满帝都都是,宫中也有,可在陛下眼里,仿佛只看得到展华宫后院里的。 他一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件事,直到展华宫无花可摘,直到清乐宫满满当当尽是花束落不下脚时,他终于病倒了。 陛下赶走了所有守灵人,将自己关进了清乐宫。他不许御医为他看诊,也不同任何人见面,即便对太子也是一样。 太子尚幼,不过还是一个七岁的稚子,却要早早经历人间大苦。刚痛失母亲,父亲又魔怔不理人事,那么小就要担起那么重的担子。一夕之间,从前那个开朗活泼的小太子瞬间稳重老成起来,被逼着长大。 清乐宫的殿门被陛下紧闭着,他六七日滴水未进,就提剑守在灵柩前,任谁人进去都挥剑相向。他逐渐疯魔,像是已经认不得人。宫人内侍死了十余人后,便再无人敢进去送膳。 小太子领着众臣跪在大殿的玉阶前为母后守灵,哭够了就起身去规劝父皇。陛下不肯进食,他就划伤手臂胁迫:“爹爹一日不进食,弈儿便每日划自己一刀。难道爹爹忘了娘亲有多疼爱弈儿了吗?如果娘亲知道爹爹抛下弈儿不管,娘亲该如何伤心?爹爹不顾子民,不顾弈儿,那连娘亲都不顾了吗?” 念起自己的母亲,这个小大人也卸下所有伪装,哭倒在了永河王妃怀里。年过半百的老王爷和老王妃搂着小太子泣不成声,万般心疼的抚摸着小太子的头,温言劝慰。在场的臣工命妇,内人仕宦,无一不闻之泪下。 殿中悄无声息,众人只能胆战心惊的等着。 停灵的第九天,清乐宫的大门终于重开。我隐没在人群里,隔得远远地看着陛下从里面缓缓走出来。他面如死灰,走得很慢很艰难,仿佛每一步都走在针尖上。整个人瘦得不成人形,颧骨凸起,眼眶凹陷,嘴唇上的干皮起了一层又一层,都已经龟裂出血;原本挺直颀长的腰背变得有些佝偻,让他看上去犹如一根已经快要枯死委地的老藤。 我见过很多很多失意人,也听过很多很多伤心事。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伤心竟能伤心到如斯地步。 我哭到气短,仪朊搂着我,让我依偎在他怀中。我于泪眼朦胧中抬头看他,他比陛下还年长了几岁,仪朊依旧满头墨发,而那个当年南瞻俊美无双,凌云壮志的少年郎,不过三十余岁,已经华发丛生。曾经睥睨天下的圣明君主,从此眼底再无光芒,尽是颓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原来真是如此。 我隐约觉得,如果这世间不是还有太子在,或许这扇大门就真的永远关上了。 他和缺缺这一生,看似没有多少苦难,可又从来不曾安好过。 ———— 丰佑十九年春,陛下聘我和仪朊最小的女儿簇簇作皇家新妇,婚配太子奕。这一年簇簇十四,太子刚满十六。 太子越发的聪慧俊朗,眉眼颇似他的父亲,也能看到一点缺缺的影子。他性格温和,待人有礼,我十分喜欢,仪朊也很中意。 丰佑二十年秋,簇簇及笄满了十五,已到了该出阁的年纪。陛下亲自择了婚期,定在三月初五为太子完婚。这年距离缺缺离世,已整整过去十年。 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我的儿女们皆已成了家,快得我青丝已掺进一些白发,快得我都要想不起故人模样了。 簇簇大婚那日,穿着显目的绛红色绣宝相花喜服,戴着极为夸张的凤冠,仰起涂得红彤彤的脸蛋儿问我,今日的她漂不漂亮。我如实说她漂亮极了,她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子。 “那将簇簇同媔娘表姐相比,谁更美?”她环抱住我的腰撒娇讨好,丝毫不顾亲眷们的打趣说笑,笑得一派天真烂漫。 媔娘是二姐姐和小公爷的独女,秉承父母殊色,自小生得标致美丽,漂亮得不似人间真人。那孩子不光模样好,性格温婉淑慎,也颇有才名,历来受京中贵眷们所喜,为子求亲者踏破门槛,络绎不绝。 听闻太子也曾心仪于她,并有意聘之,谁知还未来得及禀明,圣上便为他和簇簇定下了婚盟。 媔娘而后婚配陶若第五子陶禧。陶禧早慧富有诗才,十五登科,年少得志,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一时间被传作佳话。 簇簇自来羡慕她这姐姐,又加之此前种种,所以今日才会想着要与其比上一比。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的簇簇更美。” 我本以为我的答复会让她很开心,可小娇娥心气高,噘着嘴不屑道:“母亲骗人,大姐姐成婚时你说她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去年媔娘表姐出阁时,你又说媔娘表姐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同一句话你敷衍了两个人,可不能再拿来敷衍我。” 簇簇的话令我一瞬哑然,原本喜悦的心情不由得泛出一抹酸涩。 犹记得我出嫁那日,缺缺来看我,她摸着我发髻上的金钗诚然对我说,我是她见过最美的新娘子。我不信,笑她对每个新娘子都这样说,因为于归大婚时她就说过于归是她见过最美的新妇。我点破她的话,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说:“每个要出嫁的女子都是顶顶漂亮的,都配得起最好看三个字。” 一模一样的场景,极其相似的对谈,好像昨日重现,却早已物是人非。 默了须臾,见我措辞不迭,簇簇忽然舒展眉头,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真笨,连谎话都不会圆。” 我本就不太会说甜言蜜语讨人开心,正苦于束手无策,可她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簇簇侧身靠在我怀里,乐乐陶陶的畅谈将来她要如何同太子相处。她自小心悦太子,如今得偿所愿,真是喜不自胜。 看着这张笑脸,我仿佛看到了少年时候的于归。她也爱笑,也爱闹,也像簇簇这般开朗活泼。 尚在闺中时,她就曾满心欢喜的跟我和缺缺诉说过自己的心愿,畅想我们所有人未来的归宿。 那时她说,她会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要和太子颛举案齐眉,百年同心;而我会嫁给秦落雪,会过上宁静安逸的生活;缺缺和长极结为连理,成为打打闹闹的欢喜冤家。待我们老了,还是要常聚在一起打叶子牌,喝茶赏花,待子女长成时,就为他们指婚,还要帮他们领娃娃。 她把一切都安排的那样好,毫无不妥。往事历历,恍如昨日,我至今都能清晰的记得她说这番话时的模样。一改往日嬉笑顽颜,正正经经的悠悠道来,脸上浮现着甜笑,眼里全是数不清的柔情,就如此刻的簇簇一样。 只是可惜,于归许下的心愿或许是太难了,我们最终都没能完全实现。 她在最好的年纪里,嫁给了她的心上人,又在那般好的年华匆匆离世,洒脱且凄凉,抛下了所有的人,走得很仓促,以至于等不及我去见她一面。后来缺缺走时,这样的遗憾又再次上演了一遍,我依然没能赶在她生前与她见面 她曾不止一次的和我说:“允小五,人这辈子一定要活得自在随心。不受世俗约束,不被世故所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由心,才不枉费来这世上走一遭。”。 当时的我活得自卑,我羡慕她能这样想,甚至是嫉妒她这样做了。因为我没有,从来都没有过。她要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可那时的我,哪里有这样的资格呢。 我的幸运来得不算早也不算迟,像是在我嫁给仪朊那天来的,也像是我同她和于归初逢时来的。何其有幸,她们曾对我许下的美好祝愿,我终归是受着了,嫁得如意郎君是我,子女俱全是我,儿孙绕膝的也是我。 我如她们所愿,过上了宁静安逸的日子,可她们却都不在了。 我不着痕迹的抹去眼角湿痕,垂眸看着喜难自抑的簇簇,心中百感交集。 愿那些美好希冀,都能悉数应验在我们的后人身上。便是那未能达成的心愿,也一定一定,要让他们圆满。 —— 丰佑二十一年腊月十五,建康城下了百年以来的第一场雪。南瞻四季温暖如春,我同万民一样,皆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万分震撼。雪不大,粒粒分明,似雹又似雨。雪粒落在掌心化成了冰凉的水珠,掉在地上转瞬即逝,总也堆不起来。 那一日,陛下十年来首度辍朝,策马出宫去了皇陵,只为陪已故的妻子赏雪。 他身着单衣站在雪中一天一夜,回宫后便开始高烧不退,不久病重,立诏传位于太子。前前后后不过半月光景,帝最终崩逝于展华行宫。 这些年陛下励精图治,勤于政务,终于换来南瞻今日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他离去后,国人哀恸他英主早逝,万民同悲。却不知他盼这一天,整整盼了十一年。 这些年,他病不服药,疾不问医,在这世上已煎熬了太久。 我曾一度以为,先帝能在缺缺去后捱这十余年,概因放不下孤苦幼子。直到睿宝三年,我因簇簇即将临盆入宫小住,期间见到了旧时负责照拂缺缺寝居的花姑姑,同她攀谈后才始知个中缘由。 姑姑念及帝后深情,时隔多载依旧泪湿衣襟,哀切诉说着过往点滴。当年旻懿皇后病危,弥留之际曾同先帝感慨:此生安乐,并无他求,只是遗憾未能同他共回故国去看一场雪景。先帝自责不已,反复痛叹如何是好。皇后轻抚先帝眉心,莞尔笑说在她的故国北邱有一个传说,说远行的游子死后,魂魄会随风回归故里,然后变成苍狼山上的一捧白雪。可是北邱太远了,她永远都回不去,只能魂归南瞻。她要先帝务必等着她,等某一日南瞻下了雪,那便是她回来了…… 故事的结尾,我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缺缺自小就会哄人,我知道这个所谓的传说,定然也是她编出来哄骗先帝的。她是害怕先帝会舍生追随,才会与他定下这样的盟约。只要南瞻一日不下雪,先帝就要在这世上多活一日,她只是想给他一个独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先帝那样聪明的人,哪能不晓得这是缺缺的谎话,可他居然信了。 他信守诺言等来了一场雪,雪下了,他也该走了。他的妻子正等着他呢。 杨花落尽子规啼 时近黄昏,晚霞铺满了雾灰的天际,孟节立身于石山高处,举目远眺。山风猎猎,吹动他的玄色衣袂也吹起他鬓边被树枝勾出的丝丝乱发。 他似乎很喜欢攀上高处眺望远方,常常一个人从天明待到天暮。我曾问他到底在看什么,他说看四方山色,看眼前起伏绵延的河川。 我是蜀中夷人,我的祖辈都生活在这群山环绕的沂谷中,蜀江水碧,巴人淳朴,四季风光总也看不腻烦,听他这样说我很开心,以为他也留恋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隐约觉得,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看风景,因为看风景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哀伤的眼神呢。 益州险峻,岩峦高耸入云霄。外人初来此地时,无一不深恐这里的飞湍瀑流和砯崖石栈,等涉过无数回川逆流后,他们再入险境倒也习以为常了,孟节就是这么过来的。 沂谷地处益州西南一隅,位僻而陡,外族轻易不会进来,稍不留意就会误入满是瘴气的暗峡中。我阿达是沂地的土司,在带着族人出川进献岁贡的归途中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孟节。他中了瘴毒,族中耆老用尽了所有土法子才将他救活。 他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要寻一位年过百岁的巫医,因为他很重要的朋友生了病。 得知他的来意后,阿达将他留在族中养伤,并答应帮他一起去寻。 孟节模糊描述出的那位巫医我们也听过,这几年总有人要找他,听说南瞻的皇后生了怪病,那些人都是南瞻派来的暗卫。 人人都在寻的巫医其实早已下落不明,或许隐居在深山,也或许已经不在人世,总之没有人真正见过他。阿达将实情告知孟节,说会尽力帮他找,至于能不能找到全靠天意。孟节坚信巫医还在这世上,铁了心一定要找到他。 孟节的执着让我动容,也让我好奇他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值得他如此冒险。于是我主动揽下帮他找人的差事,我说我会汉话,也粗识得几个汉字,而且自小在山林里穿梭长大,山中的每一条小溪每一道小路我都了如指掌,由我带路能给他省去很多麻烦。他答应了,用真挚热枕的眼神看着我,用很温柔很温柔的语气感谢我。 他的道谢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存了私心,我是想和他独处才会那么积极的帮他。 每日我领着他外出,我都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他的声音很好听,沉而有力,干净又清爽,我很喜欢听他说话。可他的话好少啊,我说十句他才会回我一句,经常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起初我以为他是怯生才不愿交谈,但他都来了几年了依旧不爱言语,我方能断定他是天生不善言辞。 我遇到过的异族男子虽不算多,但他是其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我很喜欢他,第一次见他时就喜欢了,可我不敢说出来,也不敢问他是否已有家室。像他这样俊美的人,多半已经成婚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我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我以为我的小心思隐藏得很好,却还是被我阿达看了出来。 阿达也很中意孟节,觉得他相貌出众,谈吐不凡,有意让他归入夷族。若他能归化为夷,将来同我成婚时也能顺理成章的接任土司之职。可惜话还没来得及明说,孟节就坦言此生不会娶妻,说自己浪迹惯了,不愿被家室所桎梏。 我并不气馁,愿意等他,等他愿意成家了回头就能看到我。只要我不放弃,日日复月月的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接纳我的。 “天快黑了,孟节我们下山回家好吗?” 我站在低洼处,扬起头高声唤他。余晖中他蓦然回头,夕阳点点,勾勒出他的俊逸轮廓。他的鼻峰与远山融为一体,直挺而高峭,他的眉眼是那样清隽。 他跃下巨石,缓步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声近了,我的心也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我笑着迎上前去,温言宽慰道:“孟节别难过,今日没找到,改日再找。” 他没有说话,提步往山下走去。 土司城建在山麓,下山走大道,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城门口。 天擦黑,兹莫依得的围场里已经点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石子路,也将孟节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我和他并排而行,我假装去看墙上影子时也能趁机看他几眼。他好像有心事,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快到家时,我鼓起勇气笑着说道:“孟节,明日我们休息一日,一起去姚安。我听摩雅说姚安的木棉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好吗?” 他走得很快,忽而停下来让我险些撞上他宽阔的后背。 他低头看着我,语气清冷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友阿茉,你去看木棉。以后你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我一人怔在原地。他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抱怨,以为我是想偷懒。 我缓过神,迅速跑上前去张开双臂将他拦住,急忙解释道:“孟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不是不想帮你找人。不看了,我不看木棉花了,我们明日接着去找,你别不让我跟着你啊。” 我越说越急,生怕他会拒绝,眼泪都快急出来。 他笑了笑,淡淡说道:“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帮我。”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呢?”我不解的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将我推开。 “什么叫以后也不用再跟着你?”我再三询问,势要究其缘由。 他叹了口气,略带歉意的说道:“我不让你跟着我,是因为我要出川了。” 我错愕不已,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找人了吗?” 他默而不语,应是如我所想。 我又惊又慌,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不想他走,我舍不得他,我都还没跟他袒露心迹。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我不顾人们打量的眼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孟节其实我,我一直都——”我哽咽着说不出口,心里却难过得要死。我哭着跑回了家中,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嬷姆和阿达,嬷姆心疼的为我擦眼泪,焦急的询问是不是谁欺负了我。我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的摇头。阿达像知道了什么,站在门边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凝重。 很久以后,阿达突然开口说道:“要飞的鹞儿关不住,要走的人也莫强留。” 我听懂了,可依旧不甘心。 不知不觉间,孟节来这里已经五六年了。 木棉花落了又开,子规鸟哀啼了一年又一年,这几年我和他一起行过万里路,攀过千重山,可那沂谷的巫医却始终没能寻到。可能他真的不在这里,也可能他已经死了。所以孟节要离开了,他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夜里我独自翻上房顶,以手枕头躺在石瓦上,仰面看着漫天的星子。夜风凉飕飕的,吹得人一点睡意也没有。林中的夜莺时不时发出一点点响动,扑飞时带动杉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原本很烦躁的心渐渐就平静了。 我在揣想他何时会动身返程,也开始练习和他告别时要做的表情。阿达说的没错,要离开的人不能强留,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是繁华的建康,留在这里他是不会快活的。 身后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歪过头去看,竟然是孟节。 我立刻弹身端坐起来,故意用冷冰冰的话说道:“你来做什么,我可不想见到你。” 他笑而不语,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我咬咬牙,再顾不得什么矜持,朝他那边挪了挪位置想和他挨得近一点。 我郑重的问他:“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 他点了点头。 “要回家了?”我接着问。 他哑声回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惊诧又心疼的说:“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有家的。你的父母呢,你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呀。” 他没有回话,只是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给我。 我接着问他:“那你出川后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见你那个很重要的朋友?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的那个朋友到底有多重要啊,竟值得你如此冒险。你的朋友是男子还是女子?” 他粲然笑道:“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如果是男子就说明你重的是义,若是女子,就说明你重的是情。”我问了我一直不敢问的话,如今开了口,也算解了我多时的疑惑。 他静默须臾后,正色回答我说:“她是女子。” “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温柔吗,她长得很美吗?” 我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疼。 紧接着,他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很美,很温柔。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怅然的说:“她是你的心上人,你一定很喜欢她。” “为什么怎么说?”他侧过头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柔光。 他只是提起那个人口吻和神色都可以这样温柔,如果那个人在她眼前,他又该如何,我想象不到,也不愿细想。我很难过,面上却还要带着不在意的笑,我艰涩的说道:“你提起她的时候,你的眼睛都在笑。你们是情人吗?” 他苦笑,唏嘘说道:“她已经嫁人了。” 我竭力遏制住内心的汹涌波涛,惋惜道:“她可真没有眼光,你这么好,她居然嫁给别人。” “不,她眼光很好,她嫁给了最应该嫁的人。”他的语气沉缓认真,一点不像假话。 我问:“那你不嫉妒吗?” 他不再说话,神色却陡然变得落寞。 “我阿达说人都是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越得不到越想要,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可事实上,想要的东西未必就适合自己,是偏执让人越陷越深。既入迷途,就该及时抽身,你应该舍弃执念,往前看。你这样好的人,不该被辜负,你可以看看别人呀,比如,你可以看看我。” 我红着脸说完这番话,嘴已经在不由自主的打哆嗦了。 我从来不知道孟节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但我能察觉到他一定不是什么乡野村夫。我和阿达送岁贡进芙蓉城时,也见过几个勋贵王孙,孟节身上的贵气和他们很像,与生俱来,怎么都掩盖不住。 我阿达虽然是土司,可我们依旧是汉人看不起的西南蛮夷,而且我相貌平平,并无任何出彩处,只从外貌上就和孟节极不般配,这样的我怎能不自卑呢。 这些话,很早以前我就想说的,拖到今天才厚着脸皮惶惶开口,孟节就是要嘲笑我,我也绝对不会生气,顶多懊恼自己不知分寸。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生怕从他眼睛里看出为难或者是鄙薄,我甚至想要逃跑。 默了片刻,他用对孩子一般的口吻答复我说:“阿木茉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等将来你心中有了谁,你就会发现,你的眼睛永远只会追随着他,无法移开,也看不到别人。” 他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还不如直接嘲笑我让我容易接受。 我站起身,瞪着他气鼓鼓道:“我不小了,我都十八了!像我这么大的姑娘,很多都做阿莫了。我知道,你就是瞧不上我,你就是放不下那个女子。可她都做了别人的妻子了,你再念着她又有什么用!” 我心里难过得很,委屈又气愤,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他。鼻尖一阵泛酸,眼泪就不听话的流了出来。 见我哭,他手足无措的想要安慰,我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渲染什么悲伤的氛围,于是擦干净眼泪平复了心情,将话引到别处:“你是为了她来的沂谷,那她是生了什么病?”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道,我找不到病因。他们都以为我的医术很厉害,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也曾以为自己能做到的。我明明治好过很多人,但我偏偏治不好她,只能勉强延她几年寿命。” 见他这样自责我十分心疼,却因嘴笨找不到什么话开导,只能蹲下身静静的陪着他。 他凝着我自嘲一笑,眼眸逐渐湿润,竟连嗓子也有些沙哑了:“我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我来沂谷找巫医,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其实是我害怕了,我害怕看到她受病痛折磨,而我却没办法减轻她的痛苦,我害怕救不了她,害怕看到她在我眼前死去。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他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是那样无力、悲凉,他抬头看着星空,继而又失落的垂下头去。 原来他是这样的脆弱,这些年他过得一定很苦。我很想抱抱他,小声告诉他,他并不是懦夫,这不怪他呀,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伸出手试了又试,最终没能付诸行动。我找不到立场去拥抱他,他想要拥抱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回去看看她,或许她正想见你呢。”我拍了怕他的后背,温声宽慰。 他凝睇着我,黯淡的眸子恢复了些许亮色,颤着声征询道:“她真的,会想见我吗?” 我重重的点头,笃定回他说:“会的,她一定会想你。” 他笑了,好看的眼睛彻底明亮起来,一滴圆滚滚的泪珠滑落到他鼻尖,不一会儿,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一样掉了下来。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朗,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静坐在星空下。不知何时,我恍惚睡去又恍惚醒来,睁开眼,天微微亮。孟节依旧还在这里。他闭着眼,安静得犹如一尊玉佛。 我没来由的感到心悸,颤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一片,轻轻一摇,他便仰头倒了下去。他已经没有鼻息,身体也僵硬了。 我慌乱的抱住他,拼命的想要将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再睁开眼。我绝望的嘶声恸哭,哭声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野雀。 为孟节整理遗容时,我在他怀里发现了一封南瞻来信。信纸破损泛黄,很多字已经看不出来,只能勉强拼凑出末尾一行十余字。 “后已薨逝,弥留曾念汝,盼汝归之,勿再漂泊。”,落款人叫秦落雪,落款日是去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益州山高路难行,这封信传到沂谷竟耗去了如此多的时日。 我不知道孟节是何时收到的这封信,也不知他的死和这封信有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他是迫不及待的赶去见那个人了。 我派人将他的骨灰送回南瞻,按照信上的地址务必送到那个叫秦落雪的人手上。 —— 很多年以后,我接替了阿达的位置成了沂地的土司,此时的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很多事记不清了,可我依旧记得孟节。都说魂归故里,我惦念着他有没有顺利回到家,有没有如愿见到他的心上人。 木棉花开的季节,我独自来到姚安,圆了当年没能来赏花的心愿。红花灼眼,可心里有个地方却始终空空的。我飞奔到垝垣之上,举目望着四野,却无法看到山的尽头。我放声大喊,“孟节,我眼中也有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山川回音有没有把我的话传到他耳朵里。 杨花落尽子规啼 时近黄昏,晚霞铺满了雾灰的天际,孟节立身于石山高处,举目远眺。山风猎猎,吹动他的玄色衣袂也吹起他鬓边被树枝勾出的丝丝乱发。 他似乎很喜欢攀上高处眺望远方,常常一个人从天明待到天暮。我曾问他到底在看什么,他说看四方山色,看眼前起伏绵延的河川。 我是蜀中夷人,我的祖辈都生活在这群山环绕的沂谷中,蜀江水碧,巴人淳朴,四季风光总也看不腻烦,听他这样说我很开心,以为他也留恋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隐约觉得,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看风景,因为看风景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哀伤的眼神呢。 益州险峻,岩峦高耸入云霄。外人初来此地时,无一不深恐这里的飞湍瀑流和砯崖石栈,等涉过无数回川逆流后,他们再入险境倒也习以为常了,孟节就是这么过来的。 沂谷地处益州西南一隅,位僻而陡,外族轻易不会进来,稍不留意就会误入满是瘴气的暗峡中。我阿达是沂地的土司,在带着族人出川进献岁贡的归途中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孟节。他中了瘴毒,族中耆老用尽了所有土法子才将他救活。 他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要寻一位年过百岁的巫医,因为他很重要的朋友生了病。 得知他的来意后,阿达将他留在族中养伤,并答应帮他一起去寻。 孟节模糊描述出的那位巫医我们也听过,这几年总有人要找他,听说南瞻的皇后生了怪病,那些人都是南瞻派来的暗卫。 人人都在寻的巫医其实早已下落不明,或许隐居在深山,也或许已经不在人世,总之没有人真正见过他。阿达将实情告知孟节,说会尽力帮他找,至于能不能找到全靠天意。孟节坚信巫医还在这世上,铁了心一定要找到他。 孟节的执着让我动容,也让我好奇他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值得他如此冒险。于是我主动揽下帮他找人的差事,我说我会汉话,也粗识得几个汉字,而且自小在山林里穿梭长大,山中的每一条小溪每一道小路我都了如指掌,由我带路能给他省去很多麻烦。他答应了,用真挚热枕的眼神看着我,用很温柔很温柔的语气感谢我。 他的道谢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存了私心,我是想和他独处才会那么积极的帮他。 每日我领着他外出,我都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他的声音很好听,沉而有力,干净又清爽,我很喜欢听他说话。可他的话好少啊,我说十句他才会回我一句,经常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起初我以为他是怯生才不愿交谈,但他都来了几年了依旧不爱言语,我方能断定他是天生不善言辞。 我遇到过的异族男子虽不算多,但他是其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我很喜欢他,第一次见他时就喜欢了,可我不敢说出来,也不敢问他是否已有家室。像他这样俊美的人,多半已经成婚了,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我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我以为我的小心思隐藏得很好,却还是被我阿达看了出来。 阿达也很中意孟节,觉得他相貌出众,谈吐不凡,有意让他归入夷族。若他能归化为夷,将来同我成婚时也能顺理成章的接任土司之职。可惜话还没来得及明说,孟节就坦言此生不会娶妻,说自己浪迹惯了,不愿被家室所桎梏。 我并不气馁,愿意等他,等他愿意成家了回头就能看到我。只要我不放弃,日日复月月的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他一定会接纳我的。 “天快黑了,孟节我们下山回家好吗?” 我站在低洼处,扬起头高声唤他。余晖中他蓦然回头,夕阳点点,勾勒出他的俊逸轮廓。他的鼻峰与远山融为一体,直挺而高峭,他的眉眼是那样清隽。 他跃下巨石,缓步朝我走来。他的脚步声近了,我的心也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我笑着迎上前去,温言宽慰道:“孟节别难过,今日没找到,改日再找。” 他没有说话,提步往山下走去。 土司城建在山麓,下山走大道,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城门口。 天擦黑,兹莫依得的围场里已经点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石子路,也将孟节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我和他并排而行,我假装去看墙上影子时也能趁机看他几眼。他好像有心事,我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快到家时,我鼓起勇气笑着说道:“孟节,明日我们休息一日,一起去姚安。我听摩雅说姚安的木棉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好吗?” 他走得很快,忽而停下来让我险些撞上他宽阔的后背。 他低头看着我,语气清冷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友阿茉,你去看木棉。以后你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我一人怔在原地。他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抱怨,以为我是想偷懒。 我缓过神,迅速跑上前去张开双臂将他拦住,急忙解释道:“孟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不是不想帮你找人。不看了,我不看木棉花了,我们明日接着去找,你别不让我跟着你啊。” 我越说越急,生怕他会拒绝,眼泪都快急出来。 他笑了笑,淡淡说道:“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帮我。”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呢?”我不解的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将我推开。 “什么叫以后也不用再跟着你?”我再三询问,势要究其缘由。 他叹了口气,略带歉意的说道:“我不让你跟着我,是因为我要出川了。” 我错愕不已,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找人了吗?” 他默而不语,应是如我所想。 我又惊又慌,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不想他走,我舍不得他,我都还没跟他袒露心迹。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我不顾人们打量的眼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孟节其实我,我一直都——”我哽咽着说不出口,心里却难过得要死。我哭着跑回了家中,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嬷姆和阿达,嬷姆心疼的为我擦眼泪,焦急的询问是不是谁欺负了我。我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的摇头。阿达像知道了什么,站在门边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凝重。 很久以后,阿达突然开口说道:“要飞的鹞儿关不住,要走的人也莫强留。” 我听懂了,可依旧不甘心。 不知不觉间,孟节来这里已经五六年了。 木棉花落了又开,子规鸟哀啼了一年又一年,这几年我和他一起行过万里路,攀过千重山,可那沂谷的巫医却始终没能寻到。可能他真的不在这里,也可能他已经死了。所以孟节要离开了,他也是时候该回家了。 夜里我独自翻上房顶,以手枕头躺在石瓦上,仰面看着漫天的星子。夜风凉飕飕的,吹得人一点睡意也没有。林中的夜莺时不时发出一点点响动,扑飞时带动杉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原本很烦躁的心渐渐就平静了。 我在揣想他何时会动身返程,也开始练习和他告别时要做的表情。阿达说的没错,要离开的人不能强留,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是繁华的建康,留在这里他是不会快活的。 身后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歪过头去看,竟然是孟节。 我立刻弹身端坐起来,故意用冷冰冰的话说道:“你来做什么,我可不想见到你。” 他笑而不语,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我咬咬牙,再顾不得什么矜持,朝他那边挪了挪位置想和他挨得近一点。 我郑重的问他:“你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吗?” 他点了点头。 “要回家了?”我接着问。 他哑声回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惊诧又心疼的说:“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有家的。你的父母呢,你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呀。” 他没有回话,只是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给我。 我接着问他:“那你出川后要去哪儿,是不是要去见你那个很重要的朋友?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的那个朋友到底有多重要啊,竟值得你如此冒险。你的朋友是男子还是女子?” 他粲然笑道:“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如果是男子就说明你重的是义,若是女子,就说明你重的是情。”我问了我一直不敢问的话,如今开了口,也算解了我多时的疑惑。 他静默须臾后,正色回答我说:“她是女子。” “是什么样的女子,她温柔吗,她长得很美吗?” 我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疼。 紧接着,他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很美,很温柔。在我眼中,她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怅然的说:“她是你的心上人,你一定很喜欢她。” “为什么怎么说?”他侧过头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柔光。 他只是提起那个人口吻和神色都可以这样温柔,如果那个人在她眼前,他又该如何,我想象不到,也不愿细想。我很难过,面上却还要带着不在意的笑,我艰涩的说道:“你提起她的时候,你的眼睛都在笑。你们是情人吗?” 他苦笑,唏嘘说道:“她已经嫁人了。” 我竭力遏制住内心的汹涌波涛,惋惜道:“她可真没有眼光,你这么好,她居然嫁给别人。” “不,她眼光很好,她嫁给了最应该嫁的人。”他的语气沉缓认真,一点不像假话。 我问:“那你不嫉妒吗?” 他不再说话,神色却陡然变得落寞。 “我阿达说人都是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越得不到越想要,总以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可事实上,想要的东西未必就适合自己,是偏执让人越陷越深。既入迷途,就该及时抽身,你应该舍弃执念,往前看。你这样好的人,不该被辜负,你可以看看别人呀,比如,你可以看看我。” 我红着脸说完这番话,嘴已经在不由自主的打哆嗦了。 我从来不知道孟节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但我能察觉到他一定不是什么乡野村夫。我和阿达送岁贡进芙蓉城时,也见过几个勋贵王孙,孟节身上的贵气和他们很像,与生俱来,怎么都掩盖不住。 我阿达虽然是土司,可我们依旧是汉人看不起的西南蛮夷,而且我相貌平平,并无任何出彩处,只从外貌上就和孟节极不般配,这样的我怎能不自卑呢。 这些话,很早以前我就想说的,拖到今天才厚着脸皮惶惶开口,孟节就是要嘲笑我,我也绝对不会生气,顶多懊恼自己不知分寸。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生怕从他眼睛里看出为难或者是鄙薄,我甚至想要逃跑。 默了片刻,他用对孩子一般的口吻答复我说:“阿木茉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等将来你心中有了谁,你就会发现,你的眼睛永远只会追随着他,无法移开,也看不到别人。” 他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还不如直接嘲笑我让我容易接受。 我站起身,瞪着他气鼓鼓道:“我不小了,我都十八了!像我这么大的姑娘,很多都做阿莫了。我知道,你就是瞧不上我,你就是放不下那个女子。可她都做了别人的妻子了,你再念着她又有什么用!” 我心里难过得很,委屈又气愤,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他。鼻尖一阵泛酸,眼泪就不听话的流了出来。 见我哭,他手足无措的想要安慰,我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渲染什么悲伤的氛围,于是擦干净眼泪平复了心情,将话引到别处:“你是为了她来的沂谷,那她是生了什么病?”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道,我找不到病因。他们都以为我的医术很厉害,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也曾以为自己能做到的。我明明治好过很多人,但我偏偏治不好她,只能勉强延她几年寿命。” 见他这样自责我十分心疼,却因嘴笨找不到什么话开导,只能蹲下身静静的陪着他。 他凝着我自嘲一笑,眼眸逐渐湿润,竟连嗓子也有些沙哑了:“我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夫。我来沂谷找巫医,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其实是我害怕了,我害怕看到她受病痛折磨,而我却没办法减轻她的痛苦,我害怕救不了她,害怕看到她在我眼前死去。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他语气淡淡的,听起来是那样无力、悲凉,他抬头看着星空,继而又失落的垂下头去。 原来他是这样的脆弱,这些年他过得一定很苦。我很想抱抱他,小声告诉他,他并不是懦夫,这不怪他呀,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伸出手试了又试,最终没能付诸行动。我找不到立场去拥抱他,他想要拥抱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回去看看她,或许她正想见你呢。”我拍了怕他的后背,温声宽慰。 他凝睇着我,黯淡的眸子恢复了些许亮色,颤着声征询道:“她真的,会想见我吗?” 我重重的点头,笃定回他说:“会的,她一定会想你。” 他笑了,好看的眼睛彻底明亮起来,一滴圆滚滚的泪珠滑落到他鼻尖,不一会儿,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一样掉了下来。 天上的星星渐渐稀朗,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这样静坐在星空下。不知何时,我恍惚睡去又恍惚醒来,睁开眼,天微微亮。孟节依旧还在这里。他闭着眼,安静得犹如一尊玉佛。 我没来由的感到心悸,颤抖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冰凉一片,轻轻一摇,他便仰头倒了下去。他已经没有鼻息,身体也僵硬了。 我慌乱的抱住他,拼命的想要将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再睁开眼。我绝望的嘶声恸哭,哭声惊飞了林间栖息的野雀。 为孟节整理遗容时,我在他怀里发现了一封南瞻来信。信纸破损泛黄,很多字已经看不出来,只能勉强拼凑出末尾一行十余字。 “后已薨逝,弥留曾念汝,盼汝归之,勿再漂泊。”,落款人叫秦落雪,落款日是去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益州山高路难行,这封信传到沂谷竟耗去了如此多的时日。 我不知道孟节是何时收到的这封信,也不知他的死和这封信有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他是迫不及待的赶去见那个人了。 我派人将他的骨灰送回南瞻,按照信上的地址务必送到那个叫秦落雪的人手上。 —— 很多年以后,我接替了阿达的位置成了沂地的土司,此时的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很多事记不清了,可我依旧记得孟节。都说魂归故里,我惦念着他有没有顺利回到家,有没有如愿见到他的心上人。 木棉花开的季节,我独自来到姚安,圆了当年没能来赏花的心愿。红花灼眼,可心里有个地方却始终空空的。我飞奔到垝垣之上,举目望着四野,却无法看到山的尽头。我放声大喊,“孟节,我眼中也有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山川回音有没有把我的话传到他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