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月》 孪月 ? 地理设定 【世界观】 孪月的世界,是一片被大洋环绕着的大陆,以及大洋彼岸未曾有人涉足过的广袤荒野构建而成。 不知从何时起,已知的天下被定为了九州,分别是大昇治下的昶、宛、漛、汜、沔、夷六州,北方的朔、鬼二州,以及大洋彼岸的瀛洲。这些名字,或许是大昇立朝之后才有的。亦或者,是早在万年前的那些先民,便这样定下了。 【天下】 大昇立朝一千八百余年,开国皇帝白江曦斩妖兽,定九州。然而传至今日已然式微,即位的年轻小皇帝无力把控朝政,故而改年号为元绥,祈盼能够开创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却是事与愿违。反倒是南方六国间不断的杀伐征战,令良田荒芜,饿殍遍野。 其治内,除天子所居的煜京城外,更有一十二个分封的诸侯国,分别是: 御北:都城绥遥 卫梁:都城靖枢 晔:都城暮庐 阜:都城云止 淮右:都城淮甸 虞:都城白潭 南华:都城南薰 成:都城砀浦 澎:都城临沧 随:都城九杉 敦:都城河间 黎:都城叶离 孪月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 【地理】(可参见书友圈) 大昇堪舆图 诸侯势力图 序幕 ? 月起 ? 一 悲风寒云木叶虬,孤鸿只影困霜洲。 良驹徘徊顿狭路,洄鱼逆水觅安流。 灼灼天火凌苍月,饮尽壶觞破青穹。 戎衣铁甲纵染尘,难使黎氓忘英雄。 乌云盖顶、繁星隐踪,夜空中唯有一双血色的月轮破出云层,自海天间深青色的界线下升起,于水面上映出一片泛着红光的波。 虎头飞鱼船的主桅被缆绳拉扯着,在黑暗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片刻前还如同刀子般呼啸着刮在人脸上的北风,眼下却随着海上一场血战的告终,而渐渐止息了下来。 涛声里,左右摇摆着的船身陡然一震,带得将炎浑身紧绷着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满是杀意的眼睛却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十三岁的少年人眉尾高扬,乌黑浓密。右边那道卧蚕的正中,却有一条凸起在皮肤表面,一直贯穿至鼻梁的细长伤疤。 眼下他鼻腔中满溢着的,尽是些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而就在数步之隔的另一艘纵桅帆船上,历经屠戮之后的惨状恍若地狱。 男孩立在船舷边,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支早已射空了箭矢的弩机。过了许久,他方才从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里,听清了掺杂着的另一个男人的呼喝: “将炎!你还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是在等本将军亲自过去请么?” 喊话之人正是虎头飞鱼船的领兵大员洛渐离,时任晔国舟师贲海营指挥使,官拜怀勇将军。 回过神来的将炎抬起两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而后迈开一双赤脚,踏着架于身旁的一条沾满了水汽的狭窄木板,纵身跃上了对面敌船那冰冷的甲板。 如今纵桅帆船的左舷,早已被飞鱼船的铜制虎头撞出了一个大洞,碎裂的木板纷纷翻翘起来。立于甲板中央的桅杆,也让自飞鱼船上射出的几发“石链弹”拦腰打成了两截。正因如此,本并不以速度为优势的虎头飞鱼船,方能在片刻间便将其顺利拦截,登船成功。 而今少年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横七竖八地倒着无数尸体。其中大多为装备不甚精良的敌兵,也不乏数十名己方阵亡的甲士。也不知敌人身上插着的哪些箭矢,是此前他亲手射出的。脚下滑腻腥臭的人血,却还是呛得他几番作呕,甚至很难站稳身子。 然而,片刻前于混战中身首异处的同袍,似乎并没有给将炎身边的其他兵士带来任何不快。他们放肆地笑着,忙不迭地将自船上各处搜罗出的珠宝首饰朝自己怀中塞去,转而又将各色名贵织锦缠绕在彼此的颈上和肩上,即便被血水与臭汗沾湿也毫不在意。 此时,除了这群人身上依然穿着玄色的晔国制式甲胄外,他们早已同那些自己日夜追剿的海寇没了半点分别。 “手脚还不麻利些!” 洛渐离的声音再次响起,一晃便立身在将炎的面前,抬腿朝他身上狠狠踢了一脚,“舱下已经漫了水,你水性好,赶紧滚下去帮忙!” 少年人抬起头来,见面前这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将军怀中,并未如那些放肆劫掠的军士一般塞满各色战利品,甚至连一枚金铢都没取。满面杀意的他,还来不及拭去手中那柄镔铁长刀上依然沾着的人血,便令几名得力校尉于甲板下进水的舱中潜入钻出,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然而将炎却并没有执行对方命令,相反,却是大声道出了自进攻伊始便萦绕于心中的那个疑问: “我们杀的这些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海寇!” 男孩秉性耿直,说话也一向直来直去,自上船后便没少得罪过洛渐离。果然话音未落,生着络腮胡的指挥使便已经伸出铁板一般的巴掌,狠狠抽在其脸上,将个头只到成年人胸口的他打翻在地: “放肆!你不过是个半途自澹口搭上船来的小小杂役,今日刚亲手杀了几个人,便敢当众质疑本将军了?!” 一股血水登时顺着将炎鬓角散开的几缕头发滴滴答答地滑落下去,也不知是方才摔在甲板上沾到的血水,还是从他额角磕破的伤口中流出的。 少年咬了咬牙欲再争辩,却忽将喉咙中憋着的半句话生生吞了回去,一双小拳头却是攥得发白。因为自舱下传出的一声少女凄厉的哭喊,突然刺痛了他仍嗡嗡作响的耳鼓,紧接着更有军士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洛将军,抓到个活的!” 听手下如是道,洛渐离脸上不禁一喜,连忙奔上前去,迎面便瞧见一名被七手八脚扯上甲板的少女,正用沙哑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吼着: “没有想到,居然是晔国的舟师劫掠了我家的商船,杀害了我的父兄!你们这些天杀的畜生,到底想从这船上得到什么?” 痛彻骨髓的咒骂令将炎心中一紧——面前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女孩,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仅以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的纤薄衣物略微遮挡着,在人高马大的军士间显得那样瘦弱娇小。而姑娘口中的这番话,也印证了早先少年心中的怀疑。 洛渐离并没有兴趣反驳面前的姑娘,反手便将仍滴着血的长刀架在了她的颈上: “老实说,那张图究竟被尔等贼寇藏到了何处?” “什么图?我不知道!” “还敢嘴硬。本将军此行,得密报前来鲸洄湾拦剿海寇。方圆五十里内,便只寻到了你们这一艘孤船,舰上之人更是不惜拼死抵抗。若不是为了保全那张地图,又是为了什么?本将军念你是个女子,若是现下乖乖将图交出来,尚可网开一面!” “呸!如今我只恨自己没有早劝父兄去做海寇!若是如此,或许今日便不会有此一劫!” 少女被两旁军士压住了脖颈与双肩,根本直不起身来,只得似一头发了疯的母狼,瞪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咒骂道,“要杀便杀吧!我死后,定会于这海上化作厉鬼,绝不轻易放过你们这群畜生!” 洛渐离见此情形却只是轻哼一声,神色间仍笃定地认为自己绝无可能弄错,反手将镔铁长刀在空中划出道银色的半圆,摆出一副杀人的架势: “尔等为了区区一张图,连性命都不要了么?!” 然而就在利刃即将斩下的时候,满脸愤懑的将炎却再次闯入了这位指挥使的视线中,让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收住了手,冲着少年喝道: “小鬼,方才顶撞上官之事还未来得及罚你。值此良机,恰好一并办了!” 未等将炎反应过来,便已被左右的兵士们狠狠向前推了出去。他打了个趔趄,迎面对上了洛渐离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以及其中那丝戏谑的神情。而那柄已有些卷了刃的佩刀,也在同一时间被塞入了少年人的手里。 “虽是个女子,却仍是负隅顽抗的一名贼寇。本将军现命你亲手杀了她,来证明对晔国的忠心,对舟师的忠心,对本将军的忠心!” 洛渐离说着竟是笑了起来,咧开浓密胡须覆盖下的嘴角,露出满口沾着烟渍黄斑的牙齿。仿佛在其眼中,面前这个刚刚被水兵们拖上甲板来的女孩并非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如同猪狗一般的低贱存在。 将炎的喉头微微一动,用力吞下一口唾沫,却是将手指一抻,任凭长刀自掌心坠落,“笃”地一声扎入脚下的甲板。 “臭小子,你这是打算公然抗命么?!这船上之人皆为海寇,是祸国作乱的罪徒!抗命不遵乃死罪,就算你非我晔国舟师登记在册的军士,本将军也随时可以将你就地处斩!” 洛渐离抬手狠狠地甩了将炎一个耳光,旋即拔起了长刀,用闪着寒光的锋刃直指少年眉心。 但令他没有料到的是,面前的这个始终梗着脖子的男孩竟全然不顾赤裸裸的威胁,逐字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她—不—像—海—寇!” 如此一来,洛渐离终于被彻底激怒了,挥刀便朝少年的天灵盖上削了下去。 将炎心中明白,对方根本不会在乎杀掉自己。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闪躲,反又向前踏进了半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朝对方的脸上瞪了过去—— 上船之后,少年人从未同船上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只是每天低着头默默地干活。他走起路来颇为稳健,更几乎没有声音,一双眼睛也是极北苦寒之地的蛮人才会有的纯黑色。而这双眼睛有时会突然出现在舰上众人的身后,将他们吓上一跳。 但仔细瞧来却会发现,那对墨色的瞳仁中,还带着一圈圈犹如海浪般不规则的白色水纹。这让本就颇有些另类的将炎,便如同围绕在众人周身的这片无根无源的黑色海水般神秘深邃、难以捉摸,同时却又蕴含着能够于瞬间夺人性命的强大力量,仿佛随时都会因为一场风暴的降临而变得暴躁狂怒起来。 虽然领兵打仗多年,见过了无数杀戮,但眼下从面前这个十三岁孩子的眼中,洛渐离并没有看到自己所期望看到的惊恐与慌张。相反,他所见的却是一股甚至令成年人都觉得胆寒的愤怒与执拗,令其感到愈发地憎恶起来。 挥出的刀锋,在距离将炎鼻尖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指挥使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随后有些生硬地大笑道: “哈哈哈,够种!瞧这小妮子倒是确有几分姿色,你不肯杀她,莫不是也因为如此吧?胯下的毛还没生得几根,居然也懂得怜香惜玉了?” 四周的兵士也跟着指挥使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将炎却没有替自己争辩,只是将腮边的两块肉咬得一鼓一鼓地。在面前这群足足高出了自己半个身子的莽汉面前,他依然倔强地挺直了身板,高昂起自己的头: “我只知道,这个姑娘或许并非歹人,那便杀不得!” “并非歹人?这人世间又哪来绝对的好与绝对的坏?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为虎狼,便只能沦为群狼口中的羔羊!你明不明白其实在这世上,善良懦弱早已成了一种原罪?且不说方才你也动手杀了人,眼下莫非竟会以为,自己不杀她便是赎罪了?其实有时候,死亡反而会是一种解脱!” 洛渐离口中说着,却渐渐将目光自将炎的脸上挪了开去,朝着船外西南方阴晦的海面眺望着——那里正是晔国的方向。而似乎在那眼神之中,隐隐闪过了一丝甚至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柔软。 然而生着络腮胡的男子眼中,很快便重又燃起了疯狂的凶光。他将长刀入鞘,命令左右两名水兵强迫将炎跪倒在甲板上,而后拔脚行至那名早已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女身旁。 众目睽睽之下,洛渐离竟是亲手将少女身上仅能用于蔽体的衣物当场撕了个粉碎。少女依然咒骂着的口中被塞入了一团浸透了血的破布,在男人无情的蹂躏之下,她的不甘与屈辱很快便被绝望的痛哭与呻吟所取代。 “兄弟们跟着我漂泊在外,如今也有三五个月了,想来早就憋坏了吧?从此刻起,这小妮子便是咱们舰上的一件玩物,带回去好生照料着,千-万-别-让-她-死-了!” 指挥使高声命令道,最后那句话更是拖长了音,明显是说给将炎听的。 看着瘫倒于自己面前色若死灰的少女,将炎体内的血仿佛被怒火煮开了一般沸腾起来。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自其双臂的骨肉间爆发出来,竟令他挣脱了身后两名水兵的控制一跃而起,挥拳便向指挥使的面盘上抡了过去: “衣冠禽兽,我杀了你!” 洛渐离也未能料到,面前这个半大孩子的力气居然如此之大,来不及拔刀的他又惊又怒,急忙抬起双臂去格。飞扑过来的黑瞳少年却是将整个身体都压将上来,硬生生将那一对胳膊荡开,结结实实地一拳砸在了其脸上。 “保护大人!” 左右围观的兵士们终于反应过来,扶着鼻血迸流的洛渐离躲入了人群之中。将炎力气虽大,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几番挣扎过后,他还是被几名甲士以手指粗细的缆绳结结实实地缠了十几道,重重地扔在了甲板上。 “包庇贼寇,殴打上官!你既找死,本将军便成全你!来人,把这杀千刀的小鬼吊在桅杆上暴晒七日,再丢到海中去喂鱼!” 洛渐离用手捂着被打折了的鼻梁,抬脚又朝满面青紫的将炎腹中狠狠踢了几下。剧痛令少年如同一只虾米般蜷成了一团,随即被连拉带扯地拖回了虎头飞鱼船上,高高吊在了主桅的最高处。 不觉间,冰冷而凛冽的海风不知何时又重新刮了起来,直吹得飞鱼船上大大小小的海鹘旗猎猎作响,也把将炎皮肤里的水分吹得所剩无几。 劲风再起,云开星现。头顶上空的乌云也很快随风散去。璀璨的星空,连同那对同盈同亏的诡异孪月,在黑瞳少年的视野中变得愈发模糊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麻木,意识也仿佛出了窍一般,愈渐消散开去。 序幕 ? 月起 ? 二 橙红色的炉火在泥坯屋的中心跳动着,火上的陶罐里正煮着今天刚刚捕上来的几只花青蟹。这种蟹,只有在乌屏山脉以南的峡湾中才有出产——这片峡湾靠近朔州北端,常年飞雪的永冻冰原,唯独一条人称暖水河的河口附近海面不会结冰,出产的蟹子更是膏肥肉美。 混杂着香料的蒸汽在屋内弥漫着,母亲用一双长筷从锅里捞起了一只已经煮至橘红的雌蟹,放入了一旁女儿的碗中。八岁的将炎在一旁看得眼馋,竟大胆伸出手来想要去捞。谁料锅口处蒸汽翻滚,烫得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又闪电般将手缩了回去。 “也有你吃的,别急吼吼地,吃相这么难看。” 母亲又气又好笑地责备着,赶忙捞出了另一只蟹递到了将炎面前。男孩再顾不得烫手,吹着气便扯起一条足有小指粗细的蟹腿,蘸上些醋汁放在唇边使劲一吸。肥美的蟹肉香混合着一股淡淡的海腥气在口中满溢开来,说不出的美味。 战祸连年,各州的税负也随之陡升。对于这个昶州的渔家孩子而言,能在收成不好的年景里有花青蟹这样的海鲜打牙祭,已经开心得快要赶上过元夕节了。 这份幸福简单而纯粹,以至于在多年后,征战四方的将炎仍然会依照记忆之中当年母亲的旧法,于冬日里亲手烹煮出三两只花青蟹,默默地坐在炉火边独自啜食。 吃完了蟹,将炎便同六岁的妹妹一道围在父亲身边,嬉笑着央求起来:“爹爹、爹爹!讲个故事吧!” 略显憔悴的男子常年出海在外,靠捕鱼为生。每日清晨,他都同村中其他渔民一齐驾船北上,次日傍晚方得归家,带回满舱的海味去市集上换成米面果蔬,谓之“洮海”。 漂泊的岁月在男子脸上留下了千沟万壑,也将他的皮肤晒成了特殊的红褐色。每次归家,他都会用一双被海水浸泡得粗糙的大手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娓娓道来出海时见到听到的奇闻异事。 但是今日,男子却只是默默地盯着眼前那团并不算太旺的火焰出神——近来海上并不太平,虽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那些所谓的海寇,但频繁出没的缴寇战舰,吓得渔民们皆不敢再靠勒马岬断崖下的那片海域太近。然而只有那里,才能捕到能够卖出高价的赤鲑。眼下家中的米缸已然见底,如果明日最后一趟入冬前的“洮海”依然两手空空,全家人怕是连吃饭都要成大问题了。 “爹爹,爹爹!你在想什么呀?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麻绳啦。” 年幼的妹妹聪明伶俐,亲昵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撒起了娇,将男子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 小囡脖子上挂着一枚精致的项链。链上指甲盖大小的挂坠乃是以纯银打造,其外层镂空的玲珑圆球之下,精细地镶嵌着一块光洁透亮的白水晶。或许是浑然天成,又或许是制作挂坠的工匠用了某种秘法,在那水晶的中央还有一块醒目的纯红颜色。仔细瞧来,竟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 “囡囡乖,那这次爹爹就给你们两个讲讲澶瀛海另一边的传说,好不好呀?” 男子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着与往日同样的谦和。未曾想一旁的长子却使劲摇起了头: “不成不成,瀛州的故事爹爹都已经讲过十几遍了。” “我——有吗?”男子稍稍迟疑了一下。 “当然有啦。”将炎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学着父亲的语气有模有样地复述起来: “相传澶瀛海的西侧,有一片杳无人烟的陆地,人唤瀛州。这块陆地比大昇朝的疆土还要辽阔得多,骑着快马连续不停地跑上九天九夜也到不了尽头。传说中,那里有鼻梁上长角的雷兽,有牙齿比短剑还利的硕虎,有脖子比腿还长的无角牛,甚至还藏着早已绝迹万余年的龙。” “好小子,讲故事的本领都快赶上爹爹了。” 男子从面前的炉膛中扒出了一些焦黑的炭灰,又添入了几根新柴: “那……便给你们讲北方冻原的故事吧……相传在澶瀛海的北部,有一块终年被玄冰封冻着的大陆。那里是一片白色的死亡地带,地上没有活物,也压根无法耕种,即便体格强壮的朔狄人,也需冒着生命危险,穿着大角鹿皮做成的厚袄,才能得以瞥见到它的模样……” “鬼州的故事爹爹也是讲过许多次了的。” 男孩仍是不住地摇头,男子紧锁的眉头却在孩子的嬉闹中渐渐舒展了开来。他抬起手轻抚着长子的头顶,眼神中满是怜爱: “这些都听腻了——那爹爹今日便讲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过的新故事罢。” “真的?连娘亲也没有听过吗?”将炎眨巴着眼睛。 “嗯。这个故事,是爹爹的祖父,也就是你们的曾祖告诉我的。这么多年来,爹爹从来都没有同别人说起过——” 男子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清清嗓子点了点头道: “即将说与你们听的故事虽然有些吓人,但是千万牢记它并非传说,而是这片大陆上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 父亲认真的模样,登时便将兄妹二人牢牢吸引住了,瞪圆了两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子的双唇。甚至连一旁忙于家务的女人,也不禁侧耳听着。 “世间之人皆晓,自一千八百年前太祖皇帝白江曦立朝时起,天空中便有孪月,明为清,暗为浊。每夜,它们都会一并由东方升起,再朝着澶瀛海中落下,便如同一对双生子般形影不离,互相缠绕着在空中旋转舞动。然而,世间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早在万年以前的先民时代,天上竟是只有一只月亮的。” “只有一只月亮?那晚上岂不是要比现在更黑,连路都看不清楚了?”将炎忍不住插嘴道,“那时候陆上的先民们,该用多少鲸脂来点灯啊?” “傻小子,那时在大地上点起的灯火,可比如今煜京里的还要多、还要亮。只不过先民们所用的并非鲸油烛火,而是一种采自日月大地的精华之气,无火而光,无烛而明。人们的家中四季如春,大小港口更是终年不冻。城中有吃不完的食物,穿不完的新衣,也永远不需忧心明日的天气和收成。” “那照爹爹这样说,这些先民莫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神明吧?” 长子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对那个温暖世界的无比憧憬。男子见状,呵呵笑了起来: “人便是人,即便拥有神力,也永不可能成为神。其实那些先民同你我一般,皆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的模样,并无二致。只不过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远比我们要多得多。他们甚至还掌握着许多早已失传,可令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 “爹爹、爹爹,你骗人!若是这些人如此厉害,那他们现在又在何处?再说天上的两只月亮明明就一直都在那里,若是以前没有,现如今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妹妹也摇起脑袋,奶声奶气地反驳道,将头上的小辫甩得左摇右晃。男子一把将其搂入怀中,声音也变得愈发柔软了: “爹爹正要说到这里——相传这浊月啊,乃是由先民所造,却也因此招来了灭顶之灾。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开始,先民们的田间再也无法长出粮食,豢养的牲畜也大批死去。紧接着,一场旷日持久战争吞没了曾经的繁华,天崩地摧,山河不复。甚至连太阳也被厚重的乌云遮挡,再无法照亮这片土地。取而代之的,则是连绵的毒雨,污染了河流湖泊,还有漫天的毒雾,杀人于无形……” “可是爹爹,那些先民们不是有着可将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吗?为何不想办法救自己,却任由灾祸降临?” 黑眼睛的男孩插嘴又问。 父亲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就像是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所带来的震撼依然萦绕在心头。过了许久,他方才想起将脸上那早已变得有些僵硬的表情掩藏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孩子的眼睛道: “儿子你记住,任何强大的力量,都并非无所不能。或许正因为那些先民们拥有了足以改天换日的神秘力量,方才使他们变得不知自敛,最终惹得神明震怒,于世间降下了无尽的灾难与永世的诅咒!先民殁后,凶兽肆虐,百鬼夜行。万余年间,对这世上的每一个幸存者而言,都须得拼尽全力方能活下来。而我们,便是当年那些幸存者的后代啊!” 一番话,让男子怀中的小囡听得似懂非懂。将炎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于口中低声念起了一首民间流传着的小儿歌谣: “孪月起,凶兽行,黎民疾苦,朝不保夕。 伤别离,伤别离,骨肉离散,各奔东西。 白江氏,举刀兵,大昇初立、九州方定。 莫贪心,莫贪心,孪月犹在,天怒难息。 原来这歌中所唱,都是真的啊!” 面前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忧愁,小声地看着窗外的一双明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莫贪心,莫贪心——唉,如今大昇犹在,可安生日子却离我们愈发远了啊……当年白江氏虽将世间凶兽尽除,但如今这个姓氏同其建立起来的王朝,却早已化作了一头置天下百姓于水火的恶龙!这天下若是真能永葆太平,我们的生活又怎会如此艰辛,为父又何苦如此烦扰!” 将炎此时还并不十分明白,为何父亲会将白江氏与大昇朝比作恶龙。但听到父亲的感慨,他还是当即从地上爬起了身,拍着胸脯挺直了腰: “爹爹你别太担心了,等炎儿再长大几岁,就能帮着你一起出海去打渔捕蟹了,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稚气的脸上满是坚定,以至于男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长子的头顶: “傻小子,就算你来帮忙,也不过能在这乱世里勉强填饱咱家四口人的肚子罢了。” “爹爹你少瞧不起人了!我生得比寻常孩子要高,力气也大,拉网的话肯定要比别家娃娃厉害许多!到时候定能多捕上几尾赤鲑去市集上卖。” “傻小子,莫非你以为靠着这些,便能令我们免于雨雪冰霜、赋税徭役、强盗寇匪不成?” “若遇坏人作恶,我便将他们全都打跑了,一个不留!” “如此——也并不能改变什么的。儿子你记住,人世间一半的恶皆由贪婪而起,而另一半则因恐惧而生。如今天子式微,东南各诸侯国纷争不断。若非有英雄来终结眼下的乱世,怕是永不会有太平的那一天了。” “那我便努力做那终结乱世的英雄!” 看着满脸严肃的儿子说得煞有介事,男子不由得长叹一声,苦笑了起来。 一旁听见丈夫同儿子这番对话的母亲,却是立刻高声喝止起来: “呸呸呸,你们父子俩越说越不上道了!这些忤逆的话可都是杀头的大罪,就不怕让外人给听了去?!” 她旋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张兮兮地走到门缝旁朝外张望了起来,见外面没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爹爹明天一早还要出海呢,炎儿你还不赶紧帮忙去把渔网上的破洞补一补?” 然而还不等将炎答应,破旧的屋门外却忽地响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响。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是年节时燃放的爆竹,却比爆竹声要来得密集得多。巨响之后不久,一家人更是隐隐听见了村中居民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阵阵惨叫。 “是海寇?可海寇只有刀枪,那些怪声是何物发出的?” 男子面色一沉,立即将一双儿女拢在了自己的臂弯中。将炎明显感觉到父亲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接着又是一声惨叫自不远处传来,让男子再也无法藏住自己内心的慌乱,直接推着妻子的肩出了泥坯屋,抱起孩子快步朝沙滩上的渔舟走去。 “快坐上船,朝没有光的地方去!无论发生了何事都不可出声,天亮之前也绝不可返回岸上!” 男子声音颤抖地叨念着,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嘱咐着妻儿。 女人跟在孩子身后仓惶爬上了小舟,升起风帆后猛一回头,却见船下的丈夫将手中的缆绳一丢,竟朝着已经火光冲天的岸上折返了回去,当下叫出了声: “孩子他爹,你打算去哪里?” “这里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经营着的家,不能就这样丢了!” 男子手中紧握着一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柴刀。他的身体紧张得有些僵硬,可脚下的步伐却没有丝毫犹豫。 此刻村中早已乱成了一片,自家中逃离的邻人们于四处燃起的熊熊大火中渐渐组织了起来,或手拿鱼叉长桨,或挥舞着柴刀鱼钩,转而向夜色中闯入的入侵者们发起了反击。 “不成,你不可以回去!” 女人登时急了,也忙跟在男子身后跳入了水中,想要将丈夫拉回船上。与此同时,满是破洞的旧风帆却在寒风中呼喇喇地鼓胀了起来。渔舟突然加速,其上的两个孩子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了甲板上。 “娘亲,爹爹,我怕!” 小囡磕到了额角,当即放声大哭起来。 听到孩子哭声的夫妻二人也愈发慌乱了起来,吃力地跟在小舟后面重新蹚入了海中。可海上的风力转眼间变得更加强劲,小舟飘飘荡荡地在起伏的黑浪中越飘越远,再难追上。 将炎挣扎着在摇摆不定的船上站稳了身体,伸手想要收起风帆,情急之下却用力过猛,竟是将帆头上的一条悬索扯得脱了。哗啦一声,木质索具带着沉重的横杆自桅顶斜斜地冲将下来,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他的前额上。 强烈的眩晕伴随着剧痛难以抗拒地袭来,将炎晃晃悠悠地倒退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船舷一侧,彻底不省了人事。 待到男孩重新苏醒过来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乳白色的光晕。他惊恐地发觉,身下的渔舟竟已随着海流漂到了离岸很远的地方。更糟的是,本在船上放声大哭的妹妹,此时也不知了所踪! 将炎立在船上,鼓起浑身力气朝着依旧昏暗的海面上大声呼唤起妹妹的乳名,却没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他心急如焚,却又完全不知自己该从何找起。 右侧眉弓上被横杆撞破的那道伤口,眼下虽然已经结起了血痂,却依然隐隐作痛。浑浑噩噩间,满脸血污的将炎只得取出桨来,循着远处岸上尚未熄灭的火光,朝着渔村所在的方向奋力划去。 直至天色大亮,男孩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爬上了岸去。然而眼中所见的一切,却令其再也无法站稳,只觉得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整座渔村早已在彻夜不熄的大火中,化为了一片焦黑色的灰烬。原本村民们用来遮风蔽雨的那一座座土坯房,此刻也只剩下了龟裂坍塌的残垣断壁。到处都散落着星星点点的余火,更不断有焦糊脆硬的横梁与立柱,自残缺倾覆的屋子上方毫无征兆地崩塌下来,发出嘭嘭啪啪的巨响,听得人心惊胆颤。 很快,十余步开外的废墟间,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将炎的眼中。他的脑袋当场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般,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间嗡嗡直响,泪水更难以抑制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那是在几个时辰前还想着守护家园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倒在血泊中,躯干上足有数十处不知被何物戮出的圆形血洞。直至咽气,夫妻二人都仍保持着紧紧相拥的姿态。这一幕是如此真实,却又那样虚幻,就仿佛是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 将炎泣不成声,狠狠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几下,强烈而真实的疼痛令他变得愈发绝望起来。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他忽然察觉到父亲已经僵硬的拳头里,正紧紧地攥着什么。 抽噎着的男孩将爹爹蜷曲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见掌心里握的,竟是一枚通体黢黑,造型奇特的水滴状物什,似是从昨夜屠戮渔村的歹人身上扯下的。 “爹爹你是——想告诉炎儿什么吗?” 将炎不断拭着脸上根本无法擦干的泪,甚至将沙子揉进了眼中也毫不在意。他将那枚水滴状物什小心地捧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未曾想,甫一接触到男孩掌心沾着的泪,那物竟突然从内部射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凭空在将炎的眼前勾勒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陌生男人的脸!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将炎猛地一个哆嗦,水滴状物什失手掉落在脚边一块凸起的礁石上,“啪”地摔了个粉碎,半空中那男人的面庞也随之消散于无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炎的心脏依然在怦怦地乱跳,却是极力将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男人样貌刻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因为他隐约意识到,此人或许便是害死了爹爹与娘亲,害得自己同妹妹失散的罪魁祸首! 忽然,将炎似乎明白了父亲此前为何要将大昇朝与白江氏比作恶龙了——若是政通人和,盛世太平,又怎会放任流寇肆意屠杀,令自己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同至爱至亲阴阳两隔! “爹爹、娘亲,有朝一日我定会亲手终结这乱世,替你们报仇!” 接下来男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在死去父母的身前长跪不起,过了整整三日。 最终,他决定徒步赶去北方的澹口。他曾听爹爹说过那里有一座港口,各诸侯国剿灭海寇的舟师战舰时有停靠。虽然事后证明此举并非是个明智的决定,却是年仅八岁的他所能想到的唯一活路。 而自那日之后,将炎再没有轻易跪过任何人,也再没有轻易落过一滴泪。 序幕 ? 月起 ? 三 “醒醒,快点醒醒!” 脸上传来的一阵急促拍打,把将炎飘忽于梦境与回忆中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他奋力将沉重的眼皮向上抬起,一双带着水纹的墨瞳中,隐约映出了身前立着的那个模糊身影。 “小子,船就要沉了,趁还有命赶紧随我跑吧!” 喊醒少年的是舰上的庖厨。毕竟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将炎私下里时常去他那里帮手,以换取一些食物,填入自己那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彼此也算熟识了。只是少年人没能想到,对面这个有些谢顶,平日里对任何人都唯唯诺诺的男子,居然会是此时唯一不惜冒险搭救自己的人。 庖厨的语气中透露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惶恐,转而便用平日里切肉的刀割断了绑缚在黑瞳少年周身的绳索。将炎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终于注意到虎头飞鱼船四周一片漆黑的海面下,正忽明忽暗地闪动着一股诡异的蓝光。 “那光是……什么?” “天知道水里究竟是何物在发光!但是海中突然出现了无数旋涡,船底也不知怎地破开了一个大洞!眼下龙骨已受重创,如若不想沉到海底喂鱼,就赶紧闭嘴跟我走!” 从未同人红过脸的庖厨突然对着将炎咆哮了起来。少年这才注意到,片刻之前还于海面上擂响的战鼓声,此刻正愈渐低沉下去。充斥在自己耳中的声音,是越来越多兵士们纷乱的叫喊,以及频繁有人落水的呼救声。 血色的孪月又一次升上了天空,就好似一对嗜血的恶魔之眼,静静地凝视着于黑水里起伏着的这条孤舰上,那如蝼蚁一般的人群,正如何一步步迈向死亡的终点。 “右满舵,右满舵!擅自弃船者,就地斩首!” 洛渐离的声音也随风飘入了将炎的耳中。然而在乱作一团的甲板上,森严的军阶等级早已化为了毫无意义的代号。指挥使的命令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倒令越来越多的兵士迈开双腿在甲板上惊惶逃窜起来,就好似洪水来临前失措的鼠群。 庖厨把将炎的胳膊架在肩上,奋力拖着他朝飞鱼船翘起的尾部奔去。船身变得倾斜起来,似乎进水处是在靠近右舷的侧腹。而原本就高出船身其余部分的船艉,则很快成为了眼下唯一能够供人苟延残喘的地方。 一声巨响,主桅上的缆绳也再承受不住不断变换方向的海风与旋涡的双重拉扯,直接被硬生生地扯成了两截。主帆轰然落下,令船只也彻底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下沉得更快了。 “船艉有小舟,我们若再不麻利点,其他人便要抢先了!” 庖厨用一只手使劲拽着将炎的腰带,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可还没踏出几步,他却突然将黑瞳少年朝侧方推了开去,口中喝了一声:“当心”! 在呼啸的风中,失去了平衡的将炎听见身后“呜”地一声怪响。顿时一股温热的液体在四周飞溅了开来,瞬间浸透了少年人的衣裤。 他挣扎着用胳膊重新支起了身子,却看见身边的庖厨竟是被从齐腰的地方切成了两截,肚肠内脏流了满地。而就在距离不远的主桅上,正挂着半截沾满了鲜血与碎肉的缆绳,在风中摇摆不定。 将炎攒起浑身气力,迅速扑到了这个舍命救了自己的男人身边,却只能看见对方的四肢犹如刚刚被宰杀的生猪般微微抽搐着,满是血沫的口中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未能说出,只轻轻呻吟了两下,便已经彻底没有了气息。 男孩心中却明白,这是对方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催促自己快点离开。自打上船之后,这个年过半百的庖厨便处处对将炎照顾有加,更时常说起自己因为饥荒而去世的儿子,以及对其无比的思念云云。 自打上船时起,少年人便已经隐约觉得对方几乎把自己当做亲儿子一般处处关照。但对此他却并未做出过任何回应,甚至连男子的确切名姓都未曾问起过。而现在,即便自己想要在这位恩人临终前尽力抚慰一番,也已经为时太晚。 时间也并不给他任何哀伤的机会。虎头船在惊涛中猛地冲上一道浪尖,剧烈的震颤登时顺着甲板传到了少年的脚底。随后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船身粗大的龙骨终还是不堪海水的撕扯,生生断成了两截。 将炎挣扎着爬起了身,却始终难以在摇晃的甲板上站立稳当,只能用十指紧扣住身侧的船舷。远处,之前曾经看似安全的船艉,竟只微微在海面上打了个回旋,便带着其上的百余人没入了泛着白沫的水中,浮沉三两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黑瞳少年意识到自己怕是难逃一劫了,生死之际他却忽地想起了昨日被当作俘虏押解上船的那个可怜女孩。此刻那姑娘应该就被关在自己脚下的某间隔舱里,先不管能否活着上岸,至少也得先救她出来! 舰艏的隔水舱本就比船艉要多,眼下整艘船虽然断成了两截,一时间却仍能勉强浮于海面。关押女孩的舱室也并不难找,因为附近的墙上与地上,到处都沾着兵士们肆意泄欲后留下的污秽。 将炎奋力用路上拾到的一柄长刀将门上的锁头敲了下来,可蜷缩在舱内一角的女孩却好似完全不知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变故,立即放声尖叫起来。 “别怕,我不是来欺负你的。你,你先穿上我的衣服。” 少年人连忙扭过头,不敢去看女孩遍体鳞伤的酮体,只是别过手去,将刚刚从身上脱下的外袍递了过去。女孩虽很快也认出了他来,却并没有将衣服接过,只是无力地摇晃着脑袋。她的语气平静得令人有些害怕,同先前被捕时疯狂反抗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是你——你自己走吧,何必费劲来救我?” “船快要沉了!待在舱里肯定会被淹死的!”将炎又向姑娘的方向靠近了些。 “所以我让你走啊!”对方却是陡然抬高了声调。 “一起走吧!没准还能活下去呢!”将炎终于再也顾不得害臊,将手中的衣服一抖,当即冲到一丝不挂的女孩跟前,想要将她从隔舱内拽出来。 但令少年没能想到的是,对方竟会突然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外侧。姑娘咬得是那样狠,在将炎能够感觉到疼痛之前,滚热的血已经顺着她的嘴角涌了出来。 将炎不得不松开拽着对方的手,任凭女孩疯了似地将自己推出门外,口中还梦呓一般地叨念着: “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全都死了……继续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谢谢你,让我至少能够以自由之躯离开这丑恶的人世……” 少年扭过头去,看着对方那双恍若蒙了尘埃的双眸。从里面,他已再读不出任何对生的眷恋,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与憎恶。将炎意识到对女孩而言,充满着悲伤与绝望的未来,已经变得比死亡本身还要沉重,还要可怖。 涌入舱内的海水发出“嘭嘭”巨响,就像是古往今来殁于澶瀛海中的无数冤魂发出的嘶吼,不断冲击着将炎的耳鼓。他这才开始以双臂荡开面前散落在水中的各类杂物,使出浑身力气朝通向甲板的木阶游了过去。冰冷的海水迅速漫过了他的胸口,身后的女孩却再没有发出过半点声响。 但一切都太迟了。闇黑色的水早已漫过船舷,顺着甲板上的大小缝隙涌了进来。舱内的最后一丝火光也彻底熄灭了,陷入了一片漆黑。 “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死掉……我想要去找妹妹,想要替父母报仇!我——想要活啊!” 少年知道自己或许再也无望活着离开这里,却依然在胸中奋力摒着最后一口气,划动着手臂,游着。刺骨的寒冷很快便掐住了他的喉咙,淹没了他的口鼻,最终没过了头顶。苦涩的海水呛入肺中的刹那,是火烧一般的灼痛。 将炎用双手紧紧按住了似乎快要爆裂开来的胸口,却仍无法控制地呛了几大口水,进而在海中猛烈地抽搐了起来。 序幕 ? 月起 ? 四 昏暗的法堂内,蓄着浓密白须的老者将双手自鮹衣宽大的袖笼中抽了出来。窗外透进的微光,于法堂顶上高悬的夜明珠发出的流光中,显得那样无力。只能偶尔靠着几条游鱼略过时留下的模糊的影子,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老者面前的地上,是一块镶在云纹石地面下,足有两三丈见方的银环。银环内嵌了块硕大的黑色球晶,内部光影变幻,映出一片泛着蓝光的汹涌海面。在滔天巨浪间,一艘已经开始漏水崩坏的木质战船,就好似洪流之中的一片枯叶,根本无法脱离水下那一道道正逐渐将其撕得粉碎的硕大漩涡。 “睢牙师宗,您是否觉得学生的这次詟息依然不够完美?毕竟溺毙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老者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恭谦地朝他欠了欠身。 “未殊勿须多礼,你做的已经相当好了。老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且刚刚做到一名主祭,更别提这手握生杀之权的大司铎了。至于那些人——那些陆地上懵懂无知的罪人,无论用何种方式取走他们的性命,都是天罚,都是来自于神明的宽恕与救赎。” 老者用自己带蹼的手掌轻抵在了男子额前,以示鼓励。他的整张嘴都被浓密的胡须遮盖住,说话时根本看不到唇齿间的运动,唯能听见带着浓重鼻音的人声在高大的穹顶下回荡着。 “还要多谢师宗栽培。学生回去必将勤加研习各类术法,以期能将那些无知的陆上之人彻底消灭,也为我族能够重回先祖的家园铺平前路。” 大司铎风未殊依然立在原地谦卑地弓着身子,语气中却透出无比的坚定。 “呵呵,看来老夫果真没有提拔错人。希望——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着看到族人重新踏上陆地的那一天——用他们恢复了正常的身体。” 睢牙笑着应道,脸上却还是露出了些许惆怅之色。他边说边将抚在对方额上的手抽了回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隐在自己耳后那两道正随着呼吸而不停开合着的腮裂,“老夫——已经快要忘记,呼吸陆上的空气,究竟是何种感觉了……” 大司铎目送老者划动起他那双日渐衰弱的手臂,缓缓游向了法堂外城中的万千灯火。他也终于挺直了背脊,返身回到了地上那球形的黑晶旁。 球晶内,此刻只剩下最后一丝模糊不清的残影了。海面上那艘船早已断成两截,于满是碎木与各色残骸的海水中,风未殊忽然看见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男孩的剪影,仍不服输似地在水中挣扎着。 “你们方才,是在杀人么!” 突然,一个清亮的女声自法堂内响起,惊得大司铎微微一颤,挥起的袍袖在周身卷起了一片水泡,水晶中的影像也随之消失殆尽。随后他很快辨认出了来人的声音,迅速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极为严厉的语气呵斥起来: “月儿!你好大的胆子,究竟是怎么溜进来的!” “我进来时又没人看见,父亲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少女的身影由一根廊柱后闪了出来,却同这个自己称作父亲的人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她那头珊瑚般红色的长发并没有依照父亲的要求盘在脑后,而是任其在水中自由地飘舞着,就像一团永不可能被浇熄的火焰。 “大惊小怪?你现在连辅祭之职都未能胜任,难道不知族中规矩,法堂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出的么?!”大司铎的语气愈发严厉了起来,向女儿靠近了一些。 不料面前的姑娘非但没有认错,反而向后退开一大截,同父亲当面顶撞了起来:“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还是来了,也看见了你的所作所为!” “放肆!我虽与你有血缘之亲,但仍是族中的大司铎!方才我使的那些术法,你究竟偷偷学去了多少?” “我根本就不惜得学你们那些杀人之术,用得着偷师吗!” “月儿,那些陆上之人哪里值得你同情?他们全都是该死的余孽!” “难道余孽便该死了?我族因先祖的贪婪无知触犯了神明,才会受到惩罚,进而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女儿敢问父亲,我们是否也是别人眼中的余孽?” 红发少女说得义正言辞。风未殊被气得浑身颤抖,当即厉声驳斥道: “胡说八道!族中万千先辈历经无数苦难,好不容易寻到了在海中延续血脉的生存之法,改变自己的身体,终才得以在万年前的大灾变中幸存下来。我们才是真正受到神明眷顾的人!而陆上的那些不知在何处苟延残喘,存活至今的蒙昧的余孽,居然趁机占领了原本应当属于我们的一切。难道他们还不该死么!” “父亲,你听见方才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么?此先族内有传言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时,我还曾一度不愿相信。如今看来,那些传言恐怕全都是真的!” “你又究竟是从何处听来了这些荒唐的谬论?居然还任其蒙蔽自己的双眼,扰乱自己的心智?!你——莫不会同城中那些背弃了先祖遗志的叛党搅和在一起了吧?” 听女儿如是说,大司铎的脸色陡然一变,竟是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旋即张口唤进了门外的护卫: “来呀,此女擅闯禁地,将她押去甘渊旁的石室中幽闭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 “父亲你放开我!快些放开!” 少女被死死攥住了手臂,却是怎样都挣脱不开。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她腕上戴的红珊瑚手镯在反抗中被蛮力捏得断了,晃晃悠悠漂落到了地上。 “大司铎,这——这可是您唯一的骨血啊。甘渊那里终日不见阳光,只有大片生刺的海棘林。把小姐送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入得法堂来的两名护卫从未见过,平日里随和谦逊的大司铎竟也会如此雷霆震怒,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仍帮忙制住了对方怀中那个看似娇蛮任性的大小姐。 “甘渊是何般景象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但当年先祖立下了严苛的族规,不是当做摆设来看的!就算是我,犯了错也必须受罚,更不要说是我的女儿!庶民擅入法堂,按律当剜去双眼,割去舌头。现如今只是将她囚入甘渊,已是大大的网开一面了!” 见大司铎真的发怒,护卫们也不敢再冒险劝言,只得一左一右押送着红发少女离开了法堂。 然而仅仅才过去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在法堂中陷入了冥思的大司铎,又被门外的一阵嘈杂惊扰了。 他有些愠恼地奋力推开大门,却见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在其父——同样也是自己的师宗睢牙的陪同下,通红着双眼立在法堂门外的广场之上。 “风未殊!你究竟打算对我们的女儿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将月儿送去甘渊的石室软禁,你难道就不怕她在那出什么意外么!” 面前的女人同样生着一头珊瑚色的红发。她甫一开口,大司铎便已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向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护卫问道: “是不是月儿出事了?” “大司铎恕罪。半个时辰前,我二人奉命护送着小姐前往甘渊,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可没想到她,她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护卫有些惊慌地解释起来。 “凭空消失?当时海中可有何异样?” “我等也不敢确定究竟是从何时起,便能明显察觉到甘渊附近的海水变得浑浊不堪。待继续前行时,前方突然爆出了一团耀眼的白色光球,随后小姐她便趁机挣脱了。我二人清楚地看见那团白光将小姐吸了进去,想要跟上,却还是迟了一步。” “是匿水咒!当年地图之事也是被我们自己人泄露出去的——看来果真有一些尚未被剿灭的叛党余孽隐匿在城中,同我苍禺全族作对!” 听闻此言后,大司铎的第一反应居然并非忧心女儿的去向,而是有些紧张地用手在自己的前额上反复揉搓着。 “女儿丢了,你竟还在担心什么叛党?!” 立在一旁的女子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厉声喝道。眼角的泪更如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般冒了出来,打着旋直朝着海面浮去。 老者见状,忙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又命左右随从将女子护送回家好生照看,方才板着脸走到了大司铎的面前: “你啊,你啊。这种时候,偏偏要意气用事。月儿她还未成年,难免会做些出格之事。可若因此而生出了更大的是非,对你,对我们全族的大计,都将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啊!毕竟继承了大司铎血脉的,全族上下唯有她一人而已!” “师宗教训的是,此事是学生欠考虑了。不过您且放宽心,学生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如今既是叛党带走了月儿,他们所施术法便定会在海中留下难以掩盖的痕迹。循迹而渔,或许便能寻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大司铎欠了欠身,将一张脸隐在了水底深青色的阴影中,过了许久才将从方才起便一直紧握在手中不断摩挲着的,那枚断成了两截的珊瑚手镯,悄悄地藏入了袖笼中的口袋,咬紧牙关决绝地道: “此次,定要将那些藏形匿影之徒斩草除根!” 第一幕 ? 初识 ? 一 春寒料峭,霜挂枝头。早春的山阴处尚未得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滋润,依然幽暗冰冷。披着狼皮的少年朝掌心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木的手指。 他是这片山间的猎户,昨日追着一头花鹿跑了半天光景,却仍是跟丢了踪迹。 饥肠辘辘的男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似是责怪自己猎术不精,却仍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背上取下一张深栗色的角弓。带着一圈圈白色水纹的墨黑色双瞳,始终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前方。 面前有一块并不算太大的林间草地,少年极力放轻了自己手脚上的动作,生怕惊跑了刚刚自草甸子里探出头来的那只野兔。 竹木制成的弓臂被悉心打磨得圆润光滑,弓背表面以鱼鳔胶粘着两片漆黑的牛角,在握把与弓梢接缝处,还细密地铺裹着一层强韧的牛筋,散发出淡淡的腥气。整张弓的表面没有上漆,虽略显简陋,却均匀地涂抹着一层保养用的动物油脂,在清晨的微光下泛着淡淡的晕。 少年缓缓从后腰背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用力拉动。 他的头发明显是自己用刀修剪而成的,参差而蓬杂,显得有些邋遢。被狼皮包裹着的身体透着明显的疲惫,似乎已经很久没吃饱饭的样子,弯弓的两只手却稳若磐石——除了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之外,箭尖没有半分抖动。男孩的膂力更是不小,甚至将成人才能拉动的弓弦都扯得发出了一丝吱吱嘎嘎的细小杂音。 草甸中的那只野兔似乎听到了这异样的声响,突然用两条后肢将身子支了起来,三瓣嘴上方的小鼻子紧张地抽动着。它瞪着两颗黑豆般浑圆的眼睛,将长耳分别转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捕捉着任何可能预示着危险的风吹草动。 弓弦已满,吱嘎声也变得愈发明显了起来。野兔终于确定了捕猎者的方位,俯下身子立时便要贴着地面逃窜。 然而它还是晚了一步。少年屏息凝神,已经将持弓左手的晃动,降低到了几乎难以察觉的程度。箭尖飘向野兔的那一瞬,他准确地将扣弦的拇指松了开来。 “腾!” 羽箭呼啸着朝野兔飞了过去,又准又狠地穿过其右侧后腿,又钉入了草甸之下板实的泥土。野兔疼得在地上奋力扑腾起来,可羽箭足足没入土中长达数寸,它根本就无法挣脱得了。 藏身于灌木丛中的男孩欣喜地收起了弓箭,纵身跳将出来,迈步走向自己此次入山以来的头一份猎获。 可他却不曾料到,附近居然还藏着另一个人。还未走近远处的猎物,少年人便见一道人影突然打斜刺里奔了出来。对方的速度很快,不等他看清便已从地上抱起了野兔,朝着林子另一端飞奔而去。 “无耻贼人,竟敢夺人猎物,还不快给我站住!”年少的猎户未经多想,反手便又抽出了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之上追了过去。 对他而言,这片山林便如同自家的后院一般。哪里是可以啜饮的溪流,哪里又是万丈悬崖;何处草木茂盛,何处又有不为人知的捷径,其全都了然于心。而这片绵延百余里的原始密林中,更是只有一处并不起眼的村落。 包括少年人自己在内,村中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三名猎户会在此时进山。但很明显,刚才那个抢走兔子的人影并非他所熟悉的另外两人。 若对方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男孩便不担心其能够轻易跑掉。即便前方被厚厚落叶覆盖着的泥土中,渐渐只能看到些时隐时现的残缺脚印,甚至连脆弱的草木枝丫被那人踩断的声响都几乎再听不见。 然而继续行出不远,前方浓密的草木间却突然传出了一阵悠远的歌声。那嗓音听起来明显是个姑娘,清脆动听,宛若风铃轻奏,又好似夜莺啼鸣。然而自唇齿间吐出的那些难以分辨的词曲,却不似年少的猎户所听过的任何歌谣。 少年人心下不由得奇怪对方为何竟会如此地有恃无恐,便将自己手中的角弓捏得更紧了些,稍稍犹豫了片刻,仍决定循着歌声前去看看。 不断前行间,风中的歌声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终于,男孩在一道断崖边见到了歌声的主人。只见其身着一件深青色的古怪斗篷,正背对着自己跪坐在地上。但那姑娘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将野兔宰杀炙烤,反倒早已替它取出了射穿了后腿的羽箭,更用一条华丽的织物将伤处仔仔细细地包扎了起来。 对方也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从自己身后悄然逼近,只是一面轻抚着野兔颈背上的软毛,一面不紧不慢地继续哼着那支仿佛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歌谣。 男孩忽然意识到,这婉转的歌谣,居然是唱给那只受伤的野兔听的! 姑娘的歌声中似乎有种令草木山川也为之动容的力量。唱着唱着,甚至连空气也变得温润了起来。而那受伤的野兔则乖巧地伏在她的脚边,任由其如何摆弄,也不再想着继续逃开。 此情此景,让少年猎户不禁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方才回过了神,忙将手中角弓端起,一箭先射对方脚旁,进而又取一箭,高声威胁起来: “快些将兔子还我!如若不然,可别怪我手中的弓矢无眼!” 少女仿佛压根未曾想过身后会有人追来,却并没有拔腿欲逃,反倒弯腰将野兔重新抱回怀中,转过身来问道: “你是谁啊?凭什么命令我?” 姑娘说着,抬手将盖在头上的斗篷也翻了下去,瞧了瞧自己脚下的箭,又看向正引弓指着自己的义愤填膺的男孩,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进而化作万般愤慨的神色,“哦——此前用这种小树枝伤了兔子的人,便是你咯?!” 少年眼前突然冒出了一团火红的颜色——那是对方头上齐腰的蜷曲长发。对面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肌肤却比自己白上许多,衬得那满头的红发愈显娇艳。 男孩原本以为自己占了理,反被对方一番质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嘀咕,只道这兔子乃是姑娘家养的玩物,本能地将目光回避开去,脸上也忽地涌起一股炽热,却是梗着脖子狡辩道: “干你何事!这兔子身上又没写了谁的名字!” 少女却抱着兔子向前走了几步,竟是毫不惧怕地欺近到少年人的跟前嗔道: “野蛮!就算是只无主的兔子,难道你便可以随意伤它性命?再说了,你若觉得自己当真没错,为何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 男孩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地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心中虽愤愤不平,他却不敢再多纠缠,只得放下手中角弓朝后退开一步,未曾想又被没过脚踝的杂草绊住,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女孩当即被吓了一跳,弯腰朝着男孩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拉他起来。 少年却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一面低头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没事,一面挣扎着想赶紧起身。然而山间的枯草便似一张渔网般缠住了他的双腿,再一抬头,只见一张娇美可人的面庞已经完全占据了自己的视线。 先前他并未细看,此刻瞧来却是惊为天人——面前的这个女孩眉若鸿羽、头重尾扬,整个人干净得就好似天上的白云,又明艳得犹如黑夜中的一团赤焰。一双眸光潋滟的眼睛更是极为少见的青蓝色,就好似是夏日晴阳下的澶瀛海般,温柔而平静。 少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姑娘,着迷似地盯着对方的脸,一时间竟是呆了。 “呸!总盯着人家看什么,莫非我脸上沾了东西?哎呀——你原来也受伤啦,还流了许多血!” 少女一连串的大呼小叫重让年少的猎户回过神来,低头方见原来是自己倒地时,被失手落下的羽箭刺破了右侧大腿。裤子上破洞里,露出了皮肉间一道足有两三寸长的伤口。虽说伤得不深,鲜血却还是很快浸透了四周的衣物。 “一点皮肉伤而已,不劳你操心!” 男孩心中暗道自己晦气,没好气地应了两句便又奋力想要起身。谁知面前的少女却是不由分说便抬手按住了他,又“唰”地一声从自己的裙摆上扯下一片布料,当场替其包扎起伤口来: “快别乱动,否则人家可不高兴帮你啦。说起来,你还是我在这山中遇上的第一个人呢。若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恐怕也不会独自一人来这的吧——” 姑娘的一番话,令少年人忽然一怔,竟停止了挣扎。布料接触到肌肤的瞬间,伤口上的疼痛也登时减轻了不少——那料子同之前对方给野兔包扎时用的一模一样,绣着好看而繁复的花纹,还带着些许女孩身上的温度。其似乎对止血颇有奇效,刚刚绑好,血便已经不流了。 “我叫甯月,大家平日里都唤我月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听姑娘如是问道,鼻间却满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更无意中瞥到了其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秀美锁骨与白净皮肤。他身体微微一颤,根本顾不及应声,刚刚消退的红晕便再次自耳根迅速蔓延回了脸上,不好意思地重又低下了脑袋。 “伤处很疼吗?” “疼我也能忍!” “啧啧啧,既是疼,又何必要忍嘛!” 女孩说着,任性地用自己的双手托住了男孩的两颊,奋力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此举却令少年愈发觉得窘迫起来,将头用力一甩,自女孩的手掌里躲了开去:“我可好几天都没洗脸了,就不怕弄脏了你的手?” “又不打紧的,我也许多天没洗脸呢!更何况你脸上并不脏呀,瞧我的手不还是干干净净的。”少女说着将一双白净纤细的手举起在对方面前,顿了一顿,“喂,人家刚刚问你的名字呐,难道——你们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名字的?” 少年猎户忙摇起了头,却仍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句:“我叫——我叫将炎,将军的将,光炎的炎。” 少女重复着他的名姓,故意拉长了声:“将——炎——果然是个奇怪的名字,颇有些难记。倒是你说起话来挺有趣,结结巴巴的,不如今后就叫你小结巴算了。” “谁结巴了?我这是——我这是——” “哎呀,如今既然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你我从今往后便可以朋友相称了吧?”姑娘只是嬉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脑袋。 “嘁,世上哪有抢走朋友吃食的道理……” 将炎将脖子一缩,小声咕哝了一句,却并未对朋友二字提出反对——他在这山间住了许多日子,如今还是头一回遇上自己的同龄人,心中难免想要同对方多说上几句话。 “原来你本是想吃这只兔子的啊!山里便没有别的食物了么?” “你问那么多干嘛?” “毕竟也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生灵啊,本姑娘今天就替你做主,放了放了!” 甯月丝毫不许少年猎户再作辩解,便已自说自话地将手里的野兔朝地上一放,口中念念有词道,“小兔子,你快些回家去吧。这次可千万藏好了,当心再给人捉了去!” 片刻前还乖乖蜷在其怀中的野兔似乎听懂了人话,四足甫一落地便呲溜钻回草甸里去,立马不见了踪影。 历经一番折腾,却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猎物被当着自己的面给放跑了,将炎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肚子里也“咕咕”作响,发起了抗议: “哪有你这样的。我可是个猎户,不打猎的话,莫非要靠吃野果子过活么?” “吃野果难道便不成?”甯月忽闪着那对青蓝色的大眼睛问。 “现如今刚刚开春,花儿都没有几朵,又从哪里生出来的野果子可以吃?” 将炎也不知对方究竟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耐着性子解释道。听他如是说,面前的红发少女却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拍着巴掌惊叹起来: “果真是要等春上才会有花啊,书里写的一点没错!” 少年人暗自在心中猜测——不知面前这姑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出来踏青郊游偶然间路经此地的,于是反问起对方来: “这座山没有几天几夜可走不进来。你若连这些也不知道,一路上都靠吃什么过活的?” “海藻、蜂蜜、竹笋、蘑菇,陆上能吃的东西可比海中多得多呢。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爬树去摸几枚鸟蛋来烤。” 女孩说着两眼一转笑了起来,鼻梁上的皮肤微微皱起,俏皮可爱。 如此,不善言辞的孤僻男孩同率性无邪的天真女孩,便以这样一种颇为难忘的方式相遇了。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将炎每每想起二人初见时的此番情景,一个怀抱野兔,满头红发的姑娘便会如同昨日所见一般,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无比鲜活,无比美好。 第一幕 ? 初识 ? 二 “少吹牛了。”将炎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脸上写满了疑惑,“这片林子里有许多毒虫猛兽,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乱跑乱撞的,难道便不害怕吗?” “什么毒虫猛兽?小结巴你少吓唬人家了。我进林子里这么多天,怎地从没遇上过?”甯月晃着满头红发反驳起来,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话说回来,你看上去也不过同我一般年纪,还不是独自一个人进山来了么?” 将炎伸手指了指自己腰后的短刀和肩上的弓箭:“我同你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生着两条胳膊两条腿吗?” 少女迈步绕着将炎转了一圈,一双大眼睛在他身上游走着,突然扯起少年人身上的狼皮笑出了声: “嘻嘻,还当真不一样,原来你还藏了条这么粗的尾巴!” 将炎被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弄得哭笑不得,连忙回身想要将被捉住的狼尾从对方掌中抽将出来: “快别闹了。与你同行之人现在何处?我现在便带你去寻家人。” “这个——小结巴你就别操心啦。我此行离家,是不会有人担心的,至少父亲他不会……” 说到自己的家人,少女原本明亮的双眸忽然黯淡了下去,眼神中略过了一丝惆怅。但这一变化很快便被她隐藏了起来,反问起对方来,“小结巴呢?你独自一人上山来,会有人替你担心么?” 将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尤叔若是知道我独自上山来寻他,定会为我捏了把汗……” “原来你是来山上寻人的啊!这位尤叔是你的——” “他并非我的血亲,只不过是数月前于澹口海边将我捡回来的。” “什么叫把你捡回来的?”甯月忽闪着眼睛,觉得有些奇怪。 黑眼睛的少年人叹了口气道:“算我命大,被海浪卷到岸边后碰巧遇上了尤叔,这才终得捡回一条性命,否则必定早已冻死。尤叔说我当时八成遇到了海难,于自己怀中死死地抱着一块木板,身体也冰冷得像具尸体。打从那日起,我二人便结伴南下,直至冬末春初,才在这片林子里安定下来,靠打猎为生。” “可你为何不回自己家,而要跟着一个陌生人来这里?”红头发的姑娘又问。 听闻此言,将炎突然皱起了眉头,仿佛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然而从接下来的字里行间不难听出,那段往昔对他而言,竟单薄惨白得犹如一张纸:“……我醒来后,压根就想不起来自己的家在哪里……获救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也一概不记得了。唯一未曾忘的,便只有自己的名字……” “那你——便没有打算去寻一寻么?” “问这么多作甚,这些事同你没有什么相干!” 也不知为何,一说起过去的事,少年人的情绪便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着魔般使劲摇晃着脑袋,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许多,近乎于断喝。 甯月被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方才心翼翼地低下了头去:“对不起小结巴,那我不问便是。你可千万别生气了,我最见不得别人生气的……” “你不过放走了一只兔子,何错之有。” 将炎也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惊到了对方,尴尬地咧开了嘴,却是笑得极为难看。 少年的窘态终于逗得女孩脸上重新绽出了笑容:“好啦好啦,那我们说些别的事情吧。你可知道这片林子,是属于陆上的哪一州么?” “听尤叔说起过,此地位于宛州西部,靠近乌云岬,乃是晔国的领土。深山老林,一般不会有人轻易前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旧日里我曾听说,陆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叫做煜京,连做梦都想去见识一下。只不过那煜京是在昶州的煜水河上游,我们现在若身处宛州,走陆路的话就得穿过宛汜两州,中间还隔着一道锁阳关,那可就很远了。” 交谈中,将炎不禁有些佩服起面前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少女来——她虽对打猎、野果之类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于地理方面却又说得头头是道: “你——怎会知道这么许多事情?” “嘻,还不是我从书中看来的。父亲有一座很大很大的藏书阁,里面堆放经卷无数。我平日里没事便会去翻翻,看些古往今来的事,可比在家中傻坐着要有趣得多呢。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 少女解释过后又屈膝行了一礼,便欲转身离开,“不过既然此地距离煜京那么远,我可得赶紧继续上路了。同小结巴就此别过吧,愿此去经年,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她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般叮嘱道,“你记好,我走之后,可不许再打小兔子的主意了!” “等等,你莫非是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走到煜京去?” 将炎脸上却立刻露出了深深的担忧,忙开口阻止起来,“尤叔一直告诫我如今天下诸侯间纷争不断,南方各州匪盗四起,甚至连官道都算不上安全。冒冒失失地独自上路,万一遇到意外怎么办?” 听闻此言,甯月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失望: “小结巴的意思是我去不成煜京了么?你说的那些诸侯是些什么厉害的猴子,为何我从未在书上看见过?还有书上说的战乱又是什么,是那些猴子打架么……” 面对着突然陷入迷茫的少女,将炎也不知自己究竟该作何解释,只是一个劲地摆起手来:“这个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总之若是你当真想去煜京,我倒是可以一起,路上有个人相互照应总归好些。” “小结巴你愿意陪我一起去煜京?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想在这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你方才不是说自己想要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吗?我——我也想去!” 虽然甯月并不清楚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人为何会主动帮助自己,眨动着的眸子里却还是闪动起欣喜的光:“那我们现在便出发吧!” 将炎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又忽然摇起了头来:“但我现在还不能走,须得再过些时日,有些要紧的事情办……” 见对方明显有心事,红头发的姑娘这才回忆起了此前的一番对话:“对了,你说过自己独自上山,是来寻那位尤叔的?” “嗯,我必须得先找到尤叔,好好同他告别之后方能离开。此次他进山已经是三日前的事了,却一直都未能回来。” “如此,小结巴你便安心去找尤叔,我在你那儿暂时住上些日子,等你回来再走也不迟。”甯月伸手轻轻扶住了对方的肩头,安慰道。 不料将炎果断地摇起了头来。 姑娘不知个中原委,却并不以为意:“不方便么?那你先给我指个方向,等寻到了尤叔再追上我可行?” “不成,既是朋友,我又怎能让你继续一个人在这山里乱跑乱闯的?” 少年人也当即否决了她的提议,似颇有些苦衷般思忖了片刻后方道:“这样吧,我与尤叔住的村后有条小溪,一般不会有人路过。我们先由那里回到家中安顿下来,再慢慢将缘故说给你听。只不过这几天你务必在家中藏好,不能被旁人发现了,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神神秘秘的,能有什么麻烦?”甯月心中登时泛起了嘀咕,但好奇心却驱使着她点头答应了下来,“成,那我便听你的话乖乖躲好,你可不许骗人家!” “骗你的是小狗!”将炎也郑重其事地用手使劲拍了拍胸脯。 听对方如是说,甯月很快又重新陷入了对煜京美好的憧憬中,眯起的一双青蓝色的眼睛,便如新月一般弯弯地,煞是好看。 兴奋之至,她竟还拽过了将炎的手,忙不迭地朝前大步奔去: “煜京,我们很快就来啦!” “村子,村子不在那个方向的……” 将炎还是头一回被貌美的同龄女孩子如此亲昵地拉着,脸上登时又变得一片绯红。甯月对此却不以为意,反倒似故意要看男孩脸上尴尬的表情一般,将对方的手牵得更紧了。 就这样,二人于山中结伴而行,行了约有两三个时辰,方见前方山谷上空隐约升起了几缕淡淡的炊烟。待再转过一处山坳,七八座建于林间空地上的简陋木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不曾想,蹑手蹑脚朝着村中走来的少年与少女,却同数名正在溪边涣衣的中年农妇撞了个正着。更加奇怪的是,女人们见了两个孩子,并没有围上前来问东问西,反而好似见了鬼一般面色大变,纷纷将手中洗到一半的衣物直接丢下,甚至连半句话也没说便慌慌张张地转身朝村里跑去。 “啧,平日里都是早上出来洗衣服的,偏偏今日偷懒迟了!这下可麻烦……” 将炎皱着眉头低声骂了一句,旋即停下脚步,立在溪岸犹豫着不肯再朝前走。 “你怎么了?我这人不挑的,家里乱些无所谓,有地方睡觉就行!” 甯月半开玩笑似地抬眼看了看将炎,却从少年脸上看见了一丝古怪的神情,似一头受困的野兽。可还不等她开口询问,溪边的小路上便忽而响起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由远及近: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于婶她们跑来告状时我还不太敢信。你小子不是说要去山里找尤猎户,还赌气说寻不到便不回来了么?怎地反而偷偷摸摸绕到村后,还带了个娇滴滴的女娃回来?这才来村子里多久啊,就敢擅自坏了巫妪定下的规矩!” 说话之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是村中除了尤叔与将炎之外的第三名猎户。对方说着,将一双仍沾着鲜血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胡乱抹了抹,伸臂挡在了二人的身前。看来今日外出打猎,他又是满载而归,眼下正在剥皮抽筋。 “崔哥,这位姑娘在林子里迷路了,而且孤身一人。山上的情形你比我清楚的,更何况此前巫妪不是也为我和尤叔破了一次例吗,我就想着——” “你就想着让我们再多收留一个外人?但为何在我看来,你是想瞒着全村的人,偷偷将她给藏回家中去?!” 崔哥丝毫不给将炎任何辩解的机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数数半月来自己一共只猎回了几只山鸡野鼠!应交的份儿都不知欠了多少,怎地还管起外人的闲事了?” 的确,自打入村以来,将炎的猎获被崔哥远远甩在身后。虽然在尤叔的教导下,他的箭术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只可惜经验尚缺,运气也总差了那么一点,然而村里的人却似乎并不肯因此而对他放宽哪怕一丝要求。 “他今日是有猎到过一只野兔的,只不过被我给放跑了!” 一旁的甯月爽气直率,见对方有意为难将炎,张口便替同伴鸣起了不平。少年人当即想要阻拦,却是已经太迟了。 “什么什么?你给放跑的?哎呀这外来人果真厉害啊。不过话说回来,小妮子生得倒是真的水灵,难怪这个臭小子会被冲昏了头,坏了村中的规矩。” 打从见面时起,崔哥就压根没有正眼看过将炎一下,目光却早已在甯月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此时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带着些许淫靡之意,令甯月不由得起了一身麻皮,抬眼冲对方狠狠瞪了过去。 “你们这些后生,可当真不让老身省心,又惹出什么乱子来?老身耳背,却听说是有人故意放走了猎物,还腆着脸多带了张吃饭的嘴回村里了?” 正当时,一个苍老而尖利的声音在崔哥的背后响起,令其也不得不收敛起放肆的嘴脸,毕恭毕敬地闪身退至一旁。 来人正是此前他们口中说起的巫妪。只见其顶着一头银发,佝偻着身子,手中还拄着根粗糙的拐杖。虽然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却是不怒自威。 老妇斜过眼睛瞥了一眼对面的男孩,不徐不疾地问道:“你那大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将炎急忙上前一步,拱手行了个礼:“谢巫妪关心,不过是些皮肉伤,不碍事。只是那只野兔——其实并非月儿的错。” “问你什么便答什么,旁的不要多说。” 巫妪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好似刀子般剜了少年人一眼。她的语气虽仍如之前那般平静,可将炎却还是从那眼神中感觉到了极度的不悦。 “这女娃儿是你带回来的吧?” “是……” “野兔也是她亲手放走的吧?” “是……” “那还有何好辩解的?包括你同尤猎户在内,这村子里所住者,皆是些乱世中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大家好不容易寻到这处僻静的山坳,重新过上了远离战乱的安稳日子,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您定下的规矩。” “亏了你还记得不错!村中所用于维系生计的吃食,皆是山间神明赏赐于我等的。我等也因此而在神明面前立下誓言,此生轻易再不与不相识、不熟知、不信任的外人来往,更不许这些外人轻易踏入山中半步。太多的外人会惊扰神明清修,惹其不悦,进而给这座村子带来无尽的灾祸!” 老妇的语气渐渐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此前,老身看在尤猎户的面子上,方才答应让你随他一起留下来,已是网开了一面。但现如今你非但连一只像样的猎物都没能有所贡献,反倒还想让我们同意让一个外人,让一个亲手放走了猎物的人进村?可能吗?!” “月儿她不长住,只是借宿几晚便走——” “半个时辰也不行!坏了村中的规矩便要受罚。你们两个还有尤猎户,今晚就全都给我滚出村去,永远不许再回来!” “罚我便是,千万不要牵连尤叔,此事同他没有半点干系!” 将炎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咆哮着的老妇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因为一时冲动而连累了救命恩人,情急之下不由得向前踏上了一步,拳头上的骨节捏得咔咔作响。 此时的甯月,已然从双方的对话中大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终于明白少年人此前因何会为带自己回村一事而万般为难。 始终被将炎挡在背后的她终于忍无可忍,竟是闪身绕到了男孩身前,有些抱歉地看着那双满是自责、愤怒与压抑的墨色双瞳道: “没有想到因为我的缘故,竟会连累到你和那位尤叔。别再低声下气地求他们了,既然这个老太婆想赶我走,我走便是!我就在这林子里等你,待寻到尤叔之后,我们三人便一齐去煜京,才不稀罕留在这破地方!村中这么多长辈,全都联合起来用什么破规矩来欺负人,当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姑娘的声音在暮霭中回荡着,铿锵有力,旋即转身便要向村外走。 “不成,天色马上便要暗了,你回林子里连生火的时间都不够!” 将炎下意识地拽住了女孩的手,这一举动却令巫妪和村人们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老妇使劲用手中的拐杖杵着地面,竟是下令村人们上前赶人。 未曾想,崔哥突然走到巫妪身边,伏在其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也不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老妇眼角眉心的皱纹渐渐舒展了开来,居然转怒为喜,不住地点起头来,继而再次开口,竟是话锋一转: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若你肯替这女娃去做引纳人,留下她倒也不是不可以。” 崔哥向来在村中都挺受众人待见。但令将炎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轻松说服固执的巫妪改变心意。不过如今既然老妇已经松了口,少年人便未再作片刻犹豫,当即便挺直了背脊朗声道: “我做便是!” 甯月却觉得事有蹊跷,使劲拽了拽男孩的袖口阻止道:“小结巴你可别胡乱答应他们什么要求!凭什么他们让谁走就必须走,说让谁留就可以留?” “嘿嘿,看来这女娃不肯领你的情哦。” 崔哥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激得将炎又踏上一步,梗着脖子道: “我刚才说了,我做!” “你可想好,一旦答应做引纳人,便是同神明立下了契约,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自然是想好了的。今夜我便上山去,同时也请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了,依村里的规矩,打从此刻起,我便是月儿的引纳人,任何人都不得再为难于她!如若有人言而无信,不仅神明不会答应,我也绝不会饶过他!” 将炎似乎在村中吃了不少苦头,竟是血气上涌,抬手指着村民们的一张张面孔,一字一句地厉声喝道。 巫妪、崔哥以及周围的村民皆没能想到,这个无父无母,甚至连记忆都丢了的孩子,居然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许下这样一番赌咒,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更加不敢在少年愤怒的目光中继续逗留,簇拥着巫妪纷纷回屋去了。 将炎这才握起了身旁少女纤细的手腕,径直朝着属于自己与尤猎户的那间简陋的小木屋里走去——门内无甚摆设,但所有一切还算收拾得规整。许多物什虽已陈旧不堪,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同肮脏更是搭不上一点儿关系。 不等进门,甯月便挣脱了少年人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追问起来:“小结巴你老实告诉我,那个引纳人究竟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男孩却坚决不肯透露一个字,只是面色阴沉地咬了咬牙: “眼下你就只管在这屋内住下。村里人虽然对外人颇有敌意,却对那山中的神明敬畏有加。只消今夜我去山顶一趟,遂了他们的心意,明日便会没事了,你相信我!” 红头发的姑娘知道自己再问也是白搭,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小结巴我不问便是。” 见对方脸色惨白,将炎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朝她挤出了一个依旧难看的笑容: “我方才的样子——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头憋得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自打入村以来,你是除了尤叔外第二个真心实意对我好的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你们对我好,我便也要对你们好!” 此时的甯月尚不能完全明白对方这番话的含义,只是隐约觉得,似乎正是因为自己无意之间的来到,让面前这个黑瞳少年体内一些深埋于骨血之中的东西,重新苏醒了。 第一幕 ? 初识 ? 三 元绥七年,三月初十。孪月初升,星河黯淡。 玉骨湖南岸,晔国舟师行营的辕门下,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点。而后一名哨卫高呼着“急报”闯入了中军大帐,险些踩翻了摆放于帐门旁的那盆取暖用的炭火,当场惊了正斜卧案旁,饮酒作乐的参将一跳。 参将乃是当今晔国长公主成婚多年的驸马,名唤窦阔。此时被搅了兴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身边几名衣衫单薄的歌姬退下,随后抬眉喝道:“真是成何体统!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你慌成这般模样!” “大人恕罪!是,是早先派出去的斥候们,回来了!” 哨卫冷汗涔涔,脸上早已失了血色。 见此情形,驸马爷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挣扎着将因为醉酒而东摇西晃的身子抬离了地面,匆忙间却将案上的杯盏碗碟打翻,盛满的酒水浇了满身,帐内也登时化作一片狼藉。可他却根本顾不上命人去擦,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你是说,晴岚山下的战火——终还是烧到玉骨湖来了?!” 晴岚山,位于宛汜两州边界,地处卫梁、淮右、南华与成国四大诸侯势力接壤处,刀兵不断。然而此前各国虽连年鏖战,可晔国却因山脚下的玉骨湖与茗水的阻隔而免于战祸,偏安一隅。 玉骨湖,因湖边长满了成片的红梅与白梅而得此名。可近年来,淮右向晴岚山西麓接连败退,战争的乌云已然降临到了宛州上空。而这个时节,本该春梅飘香的玉骨湖畔,也时而能闻到混杂在南风之中的血腥味。 哨卫没有再应声,只是惶恐地摇着头。窦阔见状也知道情况不妙,根本顾不得将身上半敞着的衣甲重新穿戴整齐,便匆忙推开对方,撩起帐门向外望去。 月色之下,一匹受伤的战马正拖着主人的尸体立于中军大帐前。马匹明显受了惊吓,需得四五名精壮的兵丁方能拉得住。而依然挂在马上的那具尸体,浑身上下却并没有一处刀劈斧砍的致命伤,只在额前露出一枚不太规则的圆形血洞。 “派出十余骑,便只回来了这一人?!” 见自己麾下的精锐斥候居然会以这般诡异的方式阵亡,参将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快步走入账内,抄起桌上插放令牌的竹筒,哗的一声将其尽数倒在了地上: “骠骑营听令,即刻抽调十长、五吏,由左都尉为率,再领百骑重甲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晔国军令严明。营内兵马得令后,片刻间便已整装完毕。可直至月上枝头,鸦雀无声,浩浩汤汤百名骑军竟是两手空空地折返了回来。 “快说,晴岚山脚下发生了何等变故?” 见左都尉入帐,案前坐立不安的驸马立刻气急败坏地问道。 左都尉拱了拱手禀道,却是难掩惊惶之色: “属下无能,晴岚山下尸骨成山,只找到了部分身着晔国军衣甲的残肢,恐怕其余那九名斥候,此刻也早已葬身乱军之中了。” “他们只是去前线刺探战情,怎会轻易卷入交战双方的军阵之内?卫梁与淮右交战的结果呢,最后又究竟是何方得胜?” “属下,属下不知。” “如何会不知?当真废物一个!这么多年你随我左右,也见过不少阵仗,难道连些沙场之上的基本判断都不懂么!”窦阔明显对属下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今日若因这几名斥候而令晔国卷入一场本不属于我们的战事,国主可是要拿你我问罪的!” 听上官如是说,左都尉当即吓得一抖,单膝跪倒在地伏下了身,将此前有所保留的前线军情和盘托出: “请属下斗胆直言,由今日战场之上的各种痕迹推断,卫梁与淮右双方似乎尚未交锋,便已全军覆没了!末将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故而未敢禀奏。” 话音未落,参将便已意识到情形不对,甚至接下来的话,已经不适合当着帐内侍从的面说下去,忙用力挥手令他们退了出去,转而才压着嗓子继续质问起来: “你在胡扯些什么!什么叫并未交锋?难道此战还有第三方埋伏偷袭,渔翁得利了不成?”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将军明鉴!晴岚山下的所有阵亡将士,几乎全都死在了各自阵内。双方军阵之间,至少还隔着千余步。而且尸体上均无刀伤,反倒留着同我国斥候额前一样的血洞,少则两三枚,多则十数个。死状狰狞可怖,更有甚者直接化为了一摊焦黑的肉泥啊!起初属下也是不信,但最终还是于一些尸体的伤口中,寻到了这个——” 左都尉说着,以食指从腰带下抠出了一枚铁黑色的物什,托在掌心递到了对方面前。 驸马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用两只手指将那沾了血污的东西拈了起来——物什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涸了,污浊之下却仍能分辨出似乎是枚铅制的弹丸,在烛火下泛着灰色的光,呈现出些许不太规则的形状。 “此物究竟是何古怪?” “属下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令卫梁与淮右大军覆没晴岚山下的,似乎便是它了。” 左都尉话音落后,帐内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窦阔抬眼看着面无血色的下属,知道对方此言不虚,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重重坐倒在身边的小案上,手掌却是被其上一片先前打碎的夜光琉璃杯划出道细长的伤口,血流不止。 他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咒骂着按住伤口止血,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巨响,辕门下的鼓点再次如骤雨般密集地响起。随后一名军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帐来,浑身浴血,裸露在外的脸上与手上,竟已被烧得不剩几块完好的皮肤! 军士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圆睁着两只满是恐惧的眼睛,伸手指了指帐外便已咽气。 参将同左都尉相视一眼,登时一前一后拔腿冲出了帐门,却见营内一片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夜空。不知从何处腾起的大火业已蔓延至附近的帐房与马厩,令整座行营乱作一团—— 数百匹受惊的战马冲出燃着的厩舍,在营内横冲直撞起来。兵士们却苦于无水救火,一部分人还在睡梦之中便被活活烧死在了帐内,另一些人虽侥幸逃过了大火,却倒在了自己战马的铁蹄之下,转眼间死伤便已过半。 窦阔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应对。隐约间,他忽然瞧见火光中有一队明显不属于自己麾下的兵士正在快速突进——他们手中擎着长短不一,犹如竹筒一般细长的怪异武器,八成便是造成那声巨响的元凶。 “敌袭,敌袭!火速备战!” 驸马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佩刀,高喝着欲率兵士们冲上前去。然而刚奔出两步,却听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砰”地一声,扭头便看见立于身旁的左都尉竟是被敌方射中了眉心,整颗头颅于胄盔内爆裂了开来,混杂着脑浆与鲜血的粘稠液体,也当场喷了其满脸。 此时左都尉同那队敌兵尚且相隔很远,即便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用世上最强劲的弩机也无法在这个距离造成如此威力的伤害。恐惧令窦阔很快便意识到,那些闯入营来的敌人所使的,居然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却较寻常弓弩威力更强的兵器! 他不敢贸然再向前冲,连忙转身又钻回了自己的帐内。眼下大火已经蔓延到了附近,帐内热得好似蒸笼一般。四下里寻不见笔墨,其竟忍痛将掌心伤口上的血痂重新撕开,以手指蘸着鲜血,在一条绢帛上写下了一行只有四字的急报: 营破速援! 旋即,他将那张绢帛密密实实地卷成一个小卷,塞入了笼中墨鸦脚上绑着的细竹筒内,将其放出了帐外。 与此同时,远处又是一声火器轰响。立于帐门前的驸马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滚烫的火焰灼伤了一般,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他低下头,却见胸腹部的铠甲上竟是出现了几个不规则的小孔,鲜血正从那些孔中难以抑止地汩汩流将出来。 急速的失血令窦阔再也立足不稳,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尚存一息的他眼睁睁看着一名手持火器的敌兵模糊的身影奔到了近前,其手中所持的那根致命的圆筒状的诡异武器,于映天的火光中泛着凶煞的红光。 进而敌兵将圆筒举起瞄向了天空,“嗵”地一声,竟是喷出了一条半尺高的火舌。万幸先前放飞的那只墨鸦早已冲上云霄,融入深黑色的夜幕中,再也射不中了。 敌人所用的,果真是一种晔国军从未见过的神秘火器! “东西找到了么?” 又有一人快步走上前来,宽大的斗篷盖着头面,看起来像是这群偷袭者的领袖。 举着火器的敌兵摇了摇脑袋:“营内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看来我们的消息有误,那张地图似乎从未被送来此地。” “那就先撤吧,赶在援军到来之前。” “你们——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地图的事?” 断气之前,驸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他清楚对方不可能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依然努力地抬起头,想要在咽气前看清楚对方的脸。可模糊视线中所瞧见的,却是一支顶上自己前额的火器黑洞洞的死亡之口,以及持械者脸上戴着的一只面目狰狞的海蛇面具! 第一幕 ? 初识 ? 四 饿着肚子的将炎把家中仅剩的半块粟米饼留给了甯月,自己则背着角弓翎箭再次进了山。时值午夜,本应升上天空的孪月被层层乌云遮蔽了起来,令四下一片昏暗。几声初春的闷雷过后,带着刺骨寒意的山雨便劈头盖脸地砸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树叶上,旋即碎开,遮掩了林间一些原本就不太明显的声响。动物们也仿佛全都销声匿迹了一般,偶有些被浇湿了羽翼的候鸟躲在树梢上,发出几声瑟瑟的哀鸣。 雨一直在下,前方的路也逐渐被一层浓厚的雾气包裹起来。以往空闲的时候,将炎最爱在晴朗的清晨出村,爬上最近的山尖看这些变幻莫测的雾。其就好似是一道神秘莫测的屏障,暂时让他忘记了一切烦恼,忘记了孤苦伶仃,更忘记了自己丢掉了十余年珍贵非常的,关于过去的记忆。 然而眼下,山间的浓雾却成了前行路上最大的障碍。灰色的雾映着从云隙间漏出的微弱月光,于半空中翻搅起来,似乎还有一些骇人的鬼魅隐匿其间,借着雾色的掩护朝将炎不断迫近,伺机发起偷袭。 少年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伸手将身上的狼皮裹得更紧了些,却没能起到任何作用。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全身,令四肢僵硬难以行动。甚至连他的整张脸也被冻得彻底没了血色,牙齿不停地敲击在一起,咯咯作响。 好不容易,将炎找了一株大树,喘着气紧倚着树干,让头顶繁茂的枝丫稍稍遮挡住些从天而降的雨水。树下的雨小了不少,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火折,拢在掌心吹得亮了,打算借此稍稍驱散些身上的寒意。 就在火折子亮起的瞬间,将炎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瞥见林子里有个活物影子一闪,贼头贼脑地躲入了半人多高的灌木丛中。 “是狼?!” 少年人一路上还算平静的心一下子便悬了起来——村子附近的山上,的确不乏豺狼虎豹等吃人的猛兽。但此刻大雨倾盆,他十分肯定花鹿黄羊绝对不会在这时外出觅食,虎豹熊罴也应该都躲回了各自的窝中避雨。仅仅几丈开外的那个影子,究竟会是什么? 将炎迅速灭掉了手中刚刚亮起的火折,悄悄从腰后抽出了短刀——四下里晦暗无光,弓箭根本派不上用场,唯有手中的刀,方是他眼下可以用来防身的有效武器。 或许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少年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灌木丛里的那个活物并没有立即向他发起攻击。将炎却丝毫不敢大意,放轻脚步缓缓从另一侧向其背后绕了过去——如果那确是一头尾随身后的饿狼,他便一定要先发制人,以绝后患。而如若那不过是因为大雨而在林中迷失了方向的别的什么动物,则正好趁机将它宰了,给家中的甯月带回些新鲜肉食。 “喝——啊!” 待走到距离那丛灌木五步开外的地方,将炎猛地一声大喝发起了进攻,便如一头迅捷的猎豹般跃起在半空,准确地将树丛后躲藏着的猎物踢翻在地,进而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刀便要刺将下去。 “呀——!” 一声尖利的惊叫强烈刺激着耳鼓,令将炎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地上自己用手按住的目标身上并非生着动物的皮毛,而明显是人工织物般的滑腻触感。 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灌木丛中藏着的居然是本应待在家中的甯月! 将炎立刻想要收刀,手上的劲力却是已经使得老了,再难按下。情急之下,他只得用腿一蹬,借着挥刀的惯性将身子横甩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被其攥住的少女也登时被带得失去了平衡,顺着山坡翻滚起来。颇有韧性的织物很快便将二人缠绕在一起,一直滚出好远,方才在一堆湿乎乎的断枝残叶中停了下来。 “月儿你不好好在家里睡觉,冒雨跟我上山来做什么!” 将炎忍不住嚷了起来,情绪中却似乎夹杂着一些别样的温柔。 “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大半夜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啊!你不肯告诉我引纳人是做什么的,又独自一人摸黑跑到这山上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哎呀,你让我怎么能睡得着嘛!” “对,对不起……” 女孩的责备,让少年人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太过莽撞。甯月却惊呼一声,抬高声音嗔怪起来: “你现在着急道什么歉啊,快先从人家身上下去呀,简直要把我给压死了!” 将炎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不偏不倚地压在对方的胸口,姑娘口鼻中如兰草般带着幽香的气息正重重地撞在他的脸上,令少年耳根突然一热,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身来。无奈此时二人却是被斗篷死死地缠在了一起,分毫动弹不得。 “哎呀小结巴你这色鬼,往哪里摸呀!” 甯月这次是真的急了,只觉得对方的手像一只小老鼠般在斗篷里钻来钻去。将炎也满头是汗,忙不迭地解释着: “月儿你别乱动,小心被伤着!我,我得先找到刀,方能划破斗篷脱身。” 好不容易,他才在二人身体间的缝隙中摸到了自己掉落的短刀,“嗤啦”一声划开了布料,远远地跳了开去。可即便如此,彼此身上依然残留着的对方的体温却丝毫未减,即便淋了雨,也无法浇灭脸上滚烫的火。 “月儿对不起,我,我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是有意要欺负你的……” 将炎不由得有些庆幸,周围的夜色为自己充当了绝佳的掩护,没能让姑娘瞧见自己的窘态。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对面的甯月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 见同伴一个劲地道歉,早已不想争辩对错的红发少女也连忙找了个台阶下,口中蚊吟一般地低声念着: “小结巴快别说了,若非我偷偷跟你上山,也不至于……倒是你手中这把刀——还挺锋利的,一下子便让我们脱困了。要知道鮹衣可没有那么容易被割破……” 一番意外的波折过后,雨势也在不知不觉间愈渐变小,进而转停了。月光透过薄云同层层叠叠的树梢,重新洒在了林间。 发觉对面羞答答的女孩突然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短刀,将炎意识到她是想岔开话题,便也十分配合地倒持着刀刃,将其递到了甯月眼前。刀身上用无数宝石镶嵌出来的精致图案,于夜色中闪着五彩斑斓的光。 “这把刀还真是好看。” 少女接过刀来,指尖轻轻拂过银亮的刀脊,紧蹙的双眉也终于舒展了开来。尴尬的气氛瞬间便消失无踪,松了口气的将炎挠了挠后脑勺,咧嘴笑了起来: “这刀名叫百辟,是尤叔送给我的。你若是喜欢,拿去防身便是。” “那怎么行呢!再说了我又不会使刀,你快将它收好,接下来有你保护我就好了!”甯月莞尔一笑,将刀重又塞回了将炎的手中,“不过现在你总该告诉我,自己半夜上山,究竟打算做些什么了吧?” “这件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况且现在已经是后半夜,若是今晚我没能登上山顶去,明日村里的人定会责我食言,继续为难我们的。月儿你先回去,我回来再同你解释。” 一提起引纳人的事,将炎便立刻摇起了脑袋。可甯月却愈发不依不饶了起来:“不成。你眼下若是不说,我便不走了。” “月儿,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人家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呀。话说回来,不是你说这山里藏着许多毒虫猛兽的么?深更半夜的,你放心就这样让我一个人回去?” “我——”只几句话,将炎便已被姑娘驳得哑口无言。他一时有些急了,伸手抓住甯月的胳膊便要调头下山: “你说的没错,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所以我便先送你回村,然后再折返上山。雨停了能走得快些,天亮之前,应该还赶得及爬到山顶。” “哎呀,你到底要去这山顶上做什么嘛,难道有人一起帮忙不好么?村子里的那些人明摆着为难你,你又偏偏要依着他们的规矩来做,还死活不肯告诉人家原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作是朋友嘛!” 甯月的一番话说完,却是生怕少年人没听进去,死死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长久的沉默过后,少年才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被说服一般清了清嗓子道: “其实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须得答应我,听完之后便立刻回去,不许再偷偷跟着了。” 见自己的软磨硬泡终于有了结果,甯月因为担忧而始终紧绷着的四肢终于稍稍放松了些,使劲地点着脑袋佯装答应,直带得满头被雨水打湿的红发,如同一道厚实的锦缎般,在少年人眼前左摇右晃起来。 第一幕 ? 初识 ? 五 二人脚下的这座山,是宛州西侧第一高山雷引山的余脉,村里人为其取名“疠丘”。之所以会得此恶名,乃是因为山脚四周有一片广袤的沼泽。每年,除了自入冬到开春前的一段短暂的时日,沼泽中竟有大半年光景都会笼罩着剧毒的瘴烟,人畜入内便再也无法活着出来。 不仅如此,村人们皆深信,于疠丘的顶峰上住着一位神明。将炎曾听巫妪说起过,当年正是这位神明赶跑了尾随村民而来的流寇,接纳同她一起流亡至此的第一批难民留下,村子才得以在这山中扎下了根,彻底同外界断绝了联系,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然而据村民们传说,这位神明并不喜欢太多凡人住在疠丘四周,更是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方会显灵。因此,如有外人想要入村,便需要村中一人于午夜时分爬上山顶,向其奉上贡品虔诚膜拜,引荐之后方可应允。否则,其便会给村里降下血光之灾。 甯月听到这里,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同伴,将信将疑地摇起了脑袋:“我倒是觉得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山神不似什么好东西。该不是那个老巫婆故意吓唬你们的吧?而且既然是要上山拜神,怎地没见你带什么贡品在身上?” 听姑娘这样说,将炎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我又何尝不是觉得神明之事颇有些古怪——贡品通常都是村里人合伙凑出来的,他们若是不给,我自然也便没有。更何况不久前尤叔带我入村投奔的时候,也并未听闻有人去神明那里替我做引荐……”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老太婆还会同意让你们留在村子里的?” “我们来到村里时,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崔哥又好巧不巧地生了一场大病,村里青黄不接,几乎到了吃草根啃树皮的地步。尤叔当时想也没想,便将自己一路上打到的猎物全都分给了其他人,请求留下。村人们眼见着无法,便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少女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么说,尤叔从一开始便觉得,村民口中那个所谓的神明,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将炎犹豫着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打安顿下来后,尤叔便日日教我射箭使刀,更是一直告诫我,轻易不要上疠丘去。故而三日前,他独自一人上山捕猎再也没有回来后,我便十分担心……” 可能是对尤叔的思念太过强烈,又或许是这些日子来压抑在心底的委屈终于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看起来独立而坚强的少年突然有些哽咽起来。 甯月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能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尤叔曾告诉我,人活在世,唯一能够相信的便只有自己的本心与双手。这几天我为了追查他的下落,几乎将附近的林子都走遍了,却仍一无所获,才会在前日冒险深入了疠丘下的那片沼泽,居然意外寻获了一柄断弓。” “难道说,你现在手中的这柄弓便是——” 少女恍然大悟般地看了看将炎手中的角弓,又看了看他的眼睛。 黑瞳少年点了点头道: “没错。所以我将这柄断弓重新修好,并发誓一定要找到尤叔。奇怪的是,巫妪她曾特地问起过这柄断弓是从何处寻得的,还说尤叔或许正是因为包庇我的缘故而触怒了疠丘顶上的神明,才会突然失踪,让我不要白费功夫。” “无耻!好歹也是曾经救过全村性命的恩人。她的这些鬼话,你绝不要听信!” “我自然是不会信的,但只要村里人皆对巫妪的话深信不疑,便不会有人肯答应帮我上山去寻人。所以,我才会想着今晚能够亲自登上疠丘顶上去看看——若那里真有神明,我便求他帮我寻到尤叔。而若那山顶上压根便没有神明,那村人们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为难我们了。” 将炎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进而抬手指了指村子所在的方向: “事情便是如此。月儿你刚刚已经答应过我,听完了就乖乖回村里去的,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不成,被你说得我更加不放心了。今日我定要陪你一起上山去,多一个人同行,万一在山上遇见什么意外,也能多一分助力。再说了,你哪只耳朵听见人家刚才答应你听完就回去啊?我点头不过是让你赶紧说,你就一五一十地全都招了。” 甯月却是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头,率先提起裙角便朝山顶上继续攀去。将炎见实在拗不过对方,也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跟在了后面,却是将手里的百辟握得更紧了—— 一番谈话,让他愈发觉得疠丘顶上必然有什么古怪。而神神秘秘,对外人充满了敌意的村人们,也令他觉得让少女回去或许也并不安全。 于是,二人又沿着山脊向上爬了约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疠丘那怪石嶙峋的峰顶。山峰另一侧,是根本无法攀援的悬崖绝壁。暴雨过后,天空变得清澈静谧,明月如镜,繁星斗斗。仿佛只消伸出手来,便能触及那片仿佛近在咫尺的深青色大幕。 “这里什么也没有。哼,果真是那个老太婆骗了你们所有人!”甯月见状,不禁忿忿不平起来。 将炎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而蹲下身来,自身边一处石缝里捻起了一小撮白色的绒毛: “莫要大声说话。山上有活物经过留下的痕迹!” 甯月见其神态不像是在开玩笑,当即吐了吐舌头,蹲在一旁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捏着嗓子问道: “这是什么?” “似乎是从某种动物身上褪下的绒毛。如今凛冬已过,不少飞禽走兽都开始换毛,或许便是它们留下的。不过现在天色太暗瞧不真切,我刚刚看到高处的那道悬崖边上似乎有个山洞,怕是什么猛兽的居所,还是小心为妙。不如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洞内看看再说。若是遇上危险,你便赶紧逃。” “想得美,要去一起去,要逃一起逃。” 甯月心里虽不停地打着鼓,却仍坚持要与少年共进退。将炎知道女孩的执拗,抬头看了看即将破晓的天色,知道没有功夫继续纠结,只得点头答应。 那洞并不很阔,即便半大的孩子也只能弓着身子进入,明显藏不下熊罴之类的食人猛兽。然而,此处却也并非狼穴。因为借着洞口射入的月光,将炎清晰地看见洞地上以枯草树枝密密铺就的一层,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个鸟巢,却又比寻常的鸟巢大了数倍。 “走吧,洞里什么都没有。” 将炎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转身便要离开。可就在他身形晃动的瞬间,身后的枯草与树枝下,却忽然传来了“啾”地一声。 他浑身上下的肌肉立时紧绷了起来,伸手便要去摸刀,却忽然听见甯月的笑声在洞外响了起来。定睛再朝脚下去看时,却见一只浑身雪白,只有巴掌大小的绒球自阴影之中钻了出来,径直跃入了少女的怀中。 “哎呀,这小家伙当真可爱。你瞧你瞧,它怎么这么黏我呀。”甯月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将那小绒球抱在怀里宠溺着,“我问你呀,这里是你的窝吗?你妈妈呢?” 那是只十分罕见的白狐。此前将炎于洞外发现的那撮白色绒毛,应该便是从它身上掉落下来的。少年人曾听尤叔说起,白狐颇通人性,却是从未亲眼见过。如今得见,果不其然。 眼下,这只看起来仅几个月大的幼兽,正眨巴着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红头发的姑娘,口中还不断地发出“啾啾”的叫声,似乎是饿坏了。 “此处肯定不是这只白狐的窝。它似乎是一直藏身在巢中这堆枯草树枝下,倒像是故意躲起来似的。你瞧它的后爪上还沾着血迹——快让我再进洞仔细看看!” 将炎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火折,重又钻回了洞中。 果然,他很快便在巢穴里翻出了大量白骨。其中不仅有一具母狐的尸骨,还有数团被破布包裹着的,残缺不堪的人类骨骸! 这次,终于轮到甯月害怕了。她一把将小白狐紧紧地拢在怀中,慢慢倒退着朝洞外挪去:“这,这几个人,还有那些动物,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吃掉的?” 可同伴却好似压根就没有听见她说话,进而猛地在其中一堆人骨前“扑通”跪了下去:“尤叔,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不会吧,这堆枯骨怎会是尤叔?小结巴你肯定是认错了!” “我绝无可能认错。尤叔的右手天生便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此地人迹罕至,眼前这幅骨骸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 将炎的语气中透着无比的悲恸。听同伴如是说,甯月当即失色哑然,却又不敢凑到尸骨跟前看个清楚。 可少年人话音还未落,洞外却忽然传来了“桀”的一声刺耳的长唳。 第一幕 ? 初识 ? 六 元绥七年,三月十一,晔国暮庐城。 子夜已过,宫墙外,隐约飘来断断续续的打更声。一匹浑身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也随着梆子声自宫门外绝尘而入,于御街上疾驰奔过,直穿三道宫门,停在了紫宸殿前的石阶下。守门的禁军认出这匹名唤墨云踏雪的马,便知来人是俸诏连夜入宫的将军,根本未加阻拦。 马上之人约四十出头的模样,唇边留着短髯,浑身上下也是清一水儿的青衣青裤青披风。他没有披挂任何甲胄,头发更是散乱地披着,看起来倒像是个云游四方的浪人。 男子撩起长袍下摆拾阶而上,挂在腰间一玄一赤的双刀也随着稳健的步伐摇荡起来。身为统领城内数万禁军的晔国殿前军马大都护,又兼任舟师统领,他是百官之中唯一可以佩刀入殿的将军。 男子矫健的身影甫一出现,紫宸殿门外一个矮胖的身影便立刻迎上前来: “百里将军,你可终于来了。国主早已经等得着急了!” “见过督军大人。” 青袍将军微微欠身。 对面的靖海侯祁守愚,乃是当下晔国国主的兄长。他原名祁和光,本生得聪明俊俏,却因为九岁时的一场大病而生出了满脸麻子,个头也因此而比寻常人矮小许多。但其天性豁达,即便老国主临终前仍决定传位给庶出的弟弟,他也并未因此表现出丝毫的不满,更是自行改名为“守愚”,极尽所能辅佐新君,兢兢业业。正因于此,晔国公祁和胤也放心地将舟师督军的帅印交给了他。 晔国是大昇朝境内第三大诸侯国,地处宛州西岸,毗邻阜国、淮右与卫梁三国。其国本名为夜,却因宛州地区人才济济,才华横溢,百余年间竟有不下千余人入京为仕。又因其境内多平原大河,阳光充足,草木繁茂,故而先帝白江蔺冉御笔一挥,题诗赞曰:“沐之阳者其华晔”,由此而改国名为“晔”,一直沿用至今。 晔国位于南方第一大水衍江下游,其航船技术也颇为精湛,坐拥天下最为庞大的舟师,以黑色海鹘旗为帜。更是借大陆西南方的天怒海峡作为天堑,遏制住了南部各州由海陆北上的要道。因此,东南六国即便混战了十年有余,晔国境内却始终未起一刀一兵,反成了各国难民竞相涌入的避难之所。 殿前二人各自抱拳行了一礼,一前一后地迈步入了紫宸殿内。眼下,冠旒戴冕、玄衣赤带的晔国公正端坐于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血气,唇间也带着些乌青之色,不知是因为缺乏休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满面倦容,愁眉不展。 祁和胤日理万机,发间早已生出了许多银丝,看上去竟比年长他数岁的靖海侯还要苍老许多。他于手中死死捏着一卷墨鸦连夜送来的帛书,帛书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大殿之中,还隐隐有一股名贵脂粉的淡香。恐怕是不知从何处收到了风声的长公主,早已因为领兵在外的夫婿生死未卜,而在父亲面前痛哭了许久。 见自己急宣之人已经赶到,晔国公便开门见山道:“百里将军辛苦,不知如今玉骨湖营内情形如何?” “国主节哀。千人的行营之中,已无一人生还。” “无人生还?那驸马他也……我晔国虽百十年来未举兵戈,却也绝无可能如虞国那般不堪一击!此次莫不是卫梁与成国暗中勾结,打算共同西进入侵么?” 将军的回答明显出乎晔国公的预料,令其端坐于王座之中的身体也登时紧绷了起来。 “此事绝无可能。卫梁与成国一直以来皆欲争做南方四州的霸主,彼此间相互提防,不惜陈兵数万于边境。而成国的青鹞铁骑若想抵达玉骨湖,则必须取道关南丘陵,会直接对卫梁国都靖枢构成威胁。那闾丘博容并不傻,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青袍将军的语气十分肯定。却听立在一旁的靖海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百里将军,凡事切不可说得如此绝对。利益之下,人的心思可是没有那么容易便能猜得透的。” “督军大人且听我说完。”青袍将军却摇了摇头,继续朗声应道,“其实卫梁与淮右昨日于晴岚山下有过一场激战,却并未听任何一国传出捷报。故而臣连夜便又派了快马前去打探。而事实也证明,我方才的判断并没有错。” “将军所探情形如何?” “双方万余兵马尽数覆灭。也正因此,刚刚吃了败仗的卫梁想于短短一天之内重新集结兵力攻打我玉骨湖行营,是决计不可能的。” “将军是说——交战双方皆尽数覆灭么?可眼下淮右早已不是卫梁的对手,即便同归于尽,也不可能将对方杀得一人不留吧?” 晔国公不由得将身子向前探了探。 “这也正是末将觉得奇怪之处。”青袍将军点了点头,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祁和胤见状当即眯起了眼睛: “百里将军,你似乎还有话。” “都是臣的推测,并无确凿的线索佐证。还是不说了吧。”青袍将军犹豫着,摇了摇头。 “猜上一猜也是好的。以寡人对将军的了解,你或许是在担心灭了卫梁与淮右万余大军的,也恰是进攻我玉骨湖行营之人?” “国主明鉴,正是如此。而且臣下担心,对方所图的并非是我晔国土地,而是在寻一件重要的东西。” “此话怎讲?” “袭击者攻陷行营之后,放火将整座营寨烧成了一片焦土。其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目的,以及在行营中留下的某些不想让人注意到的痕迹。” 青袍将军说着,却是扭头看向了身旁陷入了沉默的靖海侯,“若是在下没有记错,去年隆冬时节,曾有一艘虎头飞鱼船在督军大人您的授意之下,千里迢迢北上鲸洄湾,却于途中无故沉没?” 祁守愚没有半分迟疑便应声道:“将军倒是记得不错。如此说来,日前舟师一艘出海的战船,也恰曾于此次遇袭的玉骨湖大营靠泊修整。莫非将军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情间竟有所关联?” 青衣将军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并未料到对方竟会猜到自己要说什么: “据当时从澹口归来的斥候回报,被冲上岸的舰船残骸看上去,并不似遭遇了寻常海难的模样。虎头飞鱼船乃是我舟师精锐,更非寻常海寇所能轻易摧毁。若相隔数月的两件事情间确有联系,我们所要面对的对手,怕是会比卫梁或成国还要棘手得多……” 话音落下,却并没有人再接。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了起来,君臣三人就这样在摇曳的火光中相互对视着。 “罢了,即便有联系,也并非是一个晚上便能够查清楚的。不过若是那队袭击了行营的人沿着衍江顺流而下,那么或许很快便会进入沿岸各城的驻防范围——” 许久过后,晔国公才再次打破了沉默,“命你二人即刻起,调配舟师彍羽营于暮庐至汐隐沿岸各处要道设卡,以防敌人借机上岸,图谋不轨。同时,其余各营也须抓紧沿衍江上游的淮水、雉河等地加派人手巡查。若有形迹可疑之徒,便立刻原地收押,严加审问。” 君令既下,青袍将军当即按下刀柄半跪在地,靖海侯也紧随其后叩首领命,纷纷表示听从国主差遣,而后毕恭毕敬地退出了紫宸殿的大门。 待出得殿外。二人一路向着宫外走去,行出许久,靖海侯才重又开口感叹道: “百里将军,自本王辅政议事以来,还从未见过我那王弟的脸色如此难看过。昨夜收到帛书时,本王的心也跳了整整一宿。不知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们的日子太过安逸,还是因为我们已经老了,失了当年的心气。” “督军大人言重了。归根结底还是事出突然,也太过于蹊跷。不过烦忧归烦忧,方才殿上在下还是对国主有所保留的,现在想想,倒似是我这个做臣子的罪过了。” “将军此话又是何意啊?” “实不相瞒,无论晴岚山下或玉骨湖南的行营中,斥候都未能发现任何一具偷袭者的尸体。对方不仅能不费一兵一卒便闯入我舟师行营,且还能于杀人之后不留半点踪迹,让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若其当真能于一夜之间便击溃我舟师数千精兵,那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晔国将会面对的敌人,将有多么可怕……” 青袍将军说着,自身后掏出了一只表面早已磨得有些发白的酒葫芦,饮了一口之后递到了靖海侯的跟前,却并没有转目去看对方,只是盯着天上的孪月,双眸间似蒙上了一层阴霾。 祁守愚愣了一下,笑容随即僵在了脸上。他死死盯着面前面色凝重的男子,终于仰头也灌下了一大口烈酒,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一幕 ? 初识 ? 七 疠丘顶峰,山洞外响遏行云的长唳令将炎浑身上下猛然一抖。乍听起来,那声音有点像是山鹰,却明显比山鹰更加嘹亮,叫得人心惊胆颤。少年先是愣了片刻,旋即从地上的尸骨前起身,慌张护着甯月朝洞外退去: “巫妪的话并非全是假的——这疠丘顶上果真栖着什么东西!只不过其可能并非村民们心中的神明,而是某种吃人的猛禽!” “世上怎会有能猎捕活人的猛禽呀?” 甯月被同伴的样子吓坏了,战战兢兢地问道。可将炎却丝毫不肯停下脚步: “月儿你有所不知,通常猛禽习惯先将猎物直接吞下肚去,再将无法消化的骨骸与毛发吐出来。洞内那些骨骸上附着了大量毛发,除了被吞下肚后又吐出来,否则怎会一根根同骨头粘连得那般紧密!” 听对方如此一番解释,甯月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也被彻底打消了。她不敢继续多问,只顾着踉踉跄跄地钻出了洞穴,顺着来路便朝山下奔去。可还没跑出去多远,她却发觉同伴不知何时突然消失在了自己的身后。 “小结巴你在做什么?!” 甯月回过头去,见将炎正从背上取下弓箭,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折返回去拉着对方劝道,“别傻了,如今我们连那吃人的东西究竟是何物都尚未弄得清楚,万一不是猛禽,而是旁的什么更加危险的动物呢?” “那也要跟它拼上一拼!尤叔待我恩重如山,我得替他报仇!” 甯月知道将炎已经被悲痛与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想张口再劝,怀中抱着的小白狐却在这个时候挣扎着跳将出来,朝着山石下生着的草丛里一钻,当即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空中再次响起了刺耳的唳鸣。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一个硕大的黑影便径直朝他们的头顶扑将下来! 那果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猛禽!其一直都立于山尖,将自己伪装成一块磐石般一动不动,此刻寻到了机会,终于朝两个胆敢摸进自己巢中来的活人发起了进攻! 食人鸟的翼展足足超过两丈,硕大无朋的身躯就好似一张从天上盖下的巨网,转瞬便让少年人进攻的机会丧失殆尽。 将炎见状,也明白此时继续在毫无遮蔽的山坡上逗留无异于自寻死路,于是大吼一声小心,伸手便将早已吓得呆了的甯月重又朝洞内推去。 只稍一耽搁,猛禽的利爪便向着少年人的天灵盖上抓了过来。他只得借势就地一滚,而后弯弓引箭,回身便射。 “嗖”地一声,羽箭虽径直朝那怪鸟身前飞去,却在最后关头被鸟翼鼓起的劲风吹得偏了准头。但这也已经给将炎足够的时间从地上爬起,一头扎入了鸟巢之中。 猛禽有恃无恐地落到了地上。直至此时,少年与少女方才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只见那鸟的身体与普通山鹰并无太大区别,身上的羽毛却如同败了色一般,泛着惨淡的浅灰,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铜钱状斑点。 其自脖颈向上直至鸟头的部分只生了一层短短的绒毛,露出下方鲜红的皮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狰狞的鸟头之上除了一张啄骨撕肉的尖锐鸟喙,居然还生着一只足有成人小臂长短的倒钩状长角! “这是蛊鹰!” 将炎不由得叫出了声,旋即又是一箭朝洞外的怪鸟头上射了过去。这一次,羽箭没有了干扰,结结实实地射中了蛊鹰的左眼。只听它凄厉地惨叫一声,方才意识到猎物并没有那么容易得手,忙扑棱着向一旁躲闪开去。 “什么是蛊鹰?”惊魂未定的甯月问道。 “是种上古时代留存下来的异兽。” “你又如何认识?” “现在可不是说话的时候!” 将炎突然中止了对谈——如今受了伤的蛊鹰并未躲远,而是时不时地快速从洞口闪过,歪着脑袋用仅剩的那只淡黄色鹰眼恶毒地盯着洞内二人,不死心地寻找着一切可以进攻的机会。 少年人心中清楚,继续躲藏绝非长久之计,又低头瞧向自己的箭壶,当中的箭也仅余下了三支,必须尽快想出一个脱身之计。 “月儿你现在还有没有力气,能跑得动吗?” 思忖片刻后,他冲着身旁被吓得说不出话的甯月问道,手上却依然将弓拉至半满的状态,丝毫不敢松懈。 红头发的姑娘这才将一直紧紧攥住的将炎的衣角松了开来,声音仍不住地颤抖着:“能,应该,还能吧。” “我知道你现在很怕,但接下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必须仔细听清后牢牢记在心里,只有这样才能活命!能做到吗?” 瞧着自己面前的少年,甯月一时间忽然忘记了回答——虽然对方只是个与自己同龄的孩子,临危却表现出与年龄大不相符的镇定。仿佛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勇气与果敢,在这一刻被洞外的强大威胁激发了出来。 “月儿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见同伴没有反应,将炎抬高声调再次问道。 红发少女回过神来,犹豫着点了点头。 “沿着上山的那条路朝下走,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能跑进林子里。这鸟太大,于树木间展不开翅膀,也便无法再发起自上而下的进攻。待跑进林子后,你便立刻朝西北方向继续下山。大约五里开外的半山腰上有一眼山泉,很容易找。如果半路走散了,你就在那处泉眼附近的灌木丛中等我,我一定能找到你的!现在云开雾散,只要保持孪月在你的正前方,就不会轻易迷失方向!记住了吗?” “记住了!”从对方果断坚定的语气间,甯月重又感觉到了对于生存的渴望,也从绝境中看到了一丝新的希望。在同伴的感染下,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也渐渐停止了抖动。 “现在,把你的斗篷解下来。” 将炎说着,抬手指了指对方的身上,“等下我会取一支箭绑住斗篷,朝悬崖下射出去,引那蛊鹰去追。到时候不管发生何事你都不要回头,一口气跑到泉眼那里才可以停下。” 甯月顺从地从肩头解下了那件被划了一道大口子的破斗篷。然而在将其递出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少年人似乎并没有将计划完整地告诉自己,当即打了一个激灵: “等等,那你呢?” “我自是要留下断后。” “你该不会还想要找机会去杀外面那只怪鸟吧?” “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 被对方看穿了心思的将炎知道,再多说下去不过是耽误时间,自顾自地将甯月的斗篷绑在了手中箭簇之上。 “这样做太危险了!我们先回去村里,多找些人来岂非胜算更大?” “村里那些自私小人是绝对不会因为你、我或者尤叔的事情以身犯险的,告诉他们也是白费功夫!机会就只有一次,做好准备!” 甯月还想继续劝阻,可将炎却已使出浑身气力拉满了弓弦,转眼便已将那支绑着斗篷的箭射向了洞外的绝壁之下。 昏暗的夜色中,随箭飞出的斗篷于蛊鹰眼中就好似是从洞内突然窜出的猎物一般。只听一声尖啸,它当即挥动起硕大的翅膀追了过去。见计谋成功,洞内的二人也连忙钻了出来,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朝数百步开外的密林里冲去。 将炎原本也并未打算在山顶上同蛊鹰硬碰硬地搏杀,只想等冲到林线附近时再同其进行周旋,伺机杀之。然而他未能料到,此前射出的箭矢因为系上了斗篷而令速度大打折扣,没能飞出多远便被蛊鹰在半空中衔住了。 猛禽很快便发觉自己叼在口中的所谓猎物,不过是只用来声东击西的诱饵,愤怒地从山崖下重新飞将上来,眨眼便重又追上了少年与少女。 甯月对身后的杀机毫不知情,将炎也生怕自己出声提醒反倒令同伴放慢了脚步,只得反手拉了满弓,瞄也没瞄便朝着背后一箭盲射出去。 这支箭虽完全失了准头,却依然吓得刚刚才被射瞎一只眼睛的蛊鹰放慢了追击的速度。如此一来,甯月终于顺利奔至了林线跟前,闪身躲在了一棵大树后。 将炎悬着的心登时放下了一半,由箭壶内取出了最后一只羽箭,猛地向前快跑几步,在林线前回身半蹲下来。 弦响箭出,还不等对面的蛊鹰做出反应,其右侧宽大的羽翼便被呼啸而出的铁矢贯穿! 正伸出脚爪准备扑击的蛊鹰惨叫一声,自半空重重地坠向地面,身体沿着陡峭的山坡滑出很远方才停下。虽然其要害并未受伤,可翼上的长羽却当场折了大半,再难飞得起来了。 受伤的猛禽被彻底激怒了。它尖唳着爬起身来,迈开两条粗壮有力的腿,伸长脖子继续向山下的少年人身上啄去,一副不将这伤了自己的两脚猎物拿下,便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所幸其不善奔跑,落地之后追击的速度也大大降低,想要在林中摆脱它变得容易不少。将炎一个闪身便避入了密林之中,却明白此时妄谈脱险依旧为时尚早。因为他清楚地看见身前不远处的甯月正越跑越慢,步子也变得踉踉跄跄起来,眼看着体力便要透支。 前后一思量,黑眼睛的少年人竟是放慢了脚步,决定以攻代守。他回头瞥了瞥正步步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蛊鹰,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朝着与孪月相反的方向奔去。 又行出大约两里多路,始终让自己的身形保持在食人鸟前方的将炎猛地在一块林间空地边缘加速,彻底淡出了它的视线。 气势汹汹的猛禽瞬间被置于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它歪着脑袋犹豫了片刻,不知自己是该继续向前搜寻猎物的踪迹,还是该就此算了。然而就在其踱至空地中央时,随着“啪”地一声轻响,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自层层叠叠的树梢之上飞了出来。 那物的速度相当之快,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做出反应的蛊鹰便被其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前胸,发出一声惨叫,随后被那东西带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伤了猛禽的,是一根被削尖的树枝,笔直而强韧。这次少年人弯弓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甚至将刚刚修复不久的弓臂也绷得裂了,重又断作了两截。 冒着热气的鸟血在林地的枯枝败叶间殷了开来。吃了苦头的蛊鹰疯狂地扑棱着翅膀,想要逃回山顶,却已是力不从心。它身上的羽毛再不似先前那般平整,参差不齐地翻起。剩下的一只独眼中也失去了凶狠的杀意,只剩下濒死前的万状惊恐。 将炎走到了猛禽的身侧,拔出百辟毫不犹豫地朝其颈上挥刀割下,圆瞪着的一双满溢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片刻之前还占尽上风的食人怪鸟。 渐渐地,被割断了喉管的蛊鹰终于停止了挣扎。将炎的情绪也随即失控,红着一双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咆哮起来: “畜生!抓谁不好,却偏偏要抓尤叔!把尤叔还给我!” 少年是那样悲愤,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就仿佛是曾几何时,早已将全部的泪水流得干了。 不知何时,本应跑远了的红发少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十余步开外的树下。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少年人,甯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上前去劝。 许多年之后,只要一想起当年这个裹着狼皮跪倒在地,不断抽搐着的背影,甯月依然会难以抑制的心痛。她偶尔又会觉得有些庆幸,庆幸命运让自己在当年那个毫不设防的豆蔻年华,得见了这个双瞳如墨的男孩真实而脆弱的一面。 许久之后,将炎方才重新站直了身子。甫一回头,他便看见躲在树后的甯月,立刻有些慌乱地背过了脸去,使劲揉了揉因为悲伤而变得扭曲的脸: “月儿你,你怎地跟来了?” “我见你许久未来,便循着怪鸟的叫声找了过来。”甯月莞尔一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不想让对方觉得尴尬,更为自己与同伴依然活着而感叹起来,“不过小结巴你可真厉害,居然一个人就把这怪鸟给杀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 少年人却摆了摆手:“不,现在还不能走。我还得再上山顶去一趟。尤叔的遗骸还在那里,得把他带回去安葬!” 将炎说着便手起刀落,将蛊鹰丑陋的头颅割下系在腰间,重新折回了山顶的鸟巢。他从身上脱下了那张狼皮,郑重地将尤叔散落的骨骸收拢在一起,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双手却难以抑止地不住颤抖着。 第一幕 ? 初识 ? 八 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东边的天空终于出现了一片赤金的朝霞。阳光照在山顶的向阳面上,给光秃秃的石头也镀上了一层黄澄澄的颜色。 好不容易逃离了鬼门关的两个孩子,眼下正准备离开疠丘。谁知先前躲在洞边草丛里的那只小白狐却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在距离数尺开外的地方坐下,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有些害怕似地向二人瞥过来,却是不肯离去。 “你看,这小家伙舍不得我们呢。”甯月驻足,不知该拿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家伙怎么办。 “你若是喜欢,便把它带着,一起回去就是。” “可以吗?我,我还从来没养过小动物呢,不知自己行不行啊!”话虽这样说,可甯月一双青蓝色的明眸中却早已闪动起兴奋的光来。 这令将炎一直凝重的面庞上,也重又带起了一丝微笑: “传说中白狐乃是不可多得的山间精灵。它若是认定你是自己的主人,便一辈子都不会忘了的。” “真的?那今后我就叫你这个小家伙雪灵吧。” 少年人说话间,甯月早已蹲下身子,冲着地上的小白狐笑了起来。小白狐竟也好似听懂了人话一般,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姑娘的指尖,万分乖巧地跳进了她的臂弯里。 很快小白狐便在甯月的怀中呼呼大睡起来,将炎则抱着裹在狼皮里的碎骨,踏上了归途。 二人走到村口时,已是日上中天,过去了大半日的光景。 然而村中的气氛却明显变得阴沉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村人们惊恐万分的脸。对方似乎并没有想到两个孩子竟能活着回来,见了鬼一般尖叫着转身朝村中躲去,口中还含糊不清地高喊着什么,好似见到了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 很快,越来越多的村民被惊动了,纷纷自门后探出了头来。有人看到了将炎系在腰间的那只硕大而狰狞的鸟头,声声惊呼过后,一个个被吓得迅速躲回了屋去,更是如临大敌一般锁住了门。 甯月见状心下不由得疑惑,当即高声喊道: “喂,你们这是在躲谁啊?那疠丘上根本没有什么神明,唯有一只食人的怪鸟。它现在已经被小结巴给杀了,今后再不会祸害村里任何人,你们还不出来谢谢他!” “你们两个外人才是村中真正的祸害!” 巫妪尖锐的话音伴着“笃笃”的拐杖声从远处传来。她在几名村人的搀扶下走到了少年与少女的跟前,而本该上山打猎去的崔哥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手中的猎弓拉至满弦,搭在弦上的两支利箭直指将炎的后心。 “小结巴昨晚可是险些搭上性命,才替你们除掉了这一害。你们好歹也是村中长辈,难道就是这样感谢他的吗?他究竟欠了你们什么?” 甯月当即便要上前理论,却被将炎突然闪身挡在了后面。紧接着,巫妪身旁的一名农妇也开口嚷嚷了起来,愤怒的眼神似能杀人: “他当然欠我们的!就是他和尤猎户的到来,让村里的几个孩子莫名失踪!昨日在你这红发妖女出现后,崔哥终于在西南方雉河附近的浅滩边发现了孩子们的尸骨!一切不幸,都是因为你们这些该死的外人闯入,才给我们的村子带来了厄运!若是没有你们,我们的孩子便不会死,血债血偿!” “对,还我们的孩子!只有外来人全都死光了,我们的血仇才能得报!”另有几名村妇见状,也旋即跟着叫骂起来。 甯月的怒火登时便从心底腾了上来:“真是愚昧不堪!孩子丢了,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去寻人救人?拖到现在孩子去世了,却反倒怪罪在我们的头上来?” 正说着,她却忽然感到将炎拉住自己的手猛地一紧,疼得险些叫出了声。扭头去看时,却见少年人浑身上下都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莫非——莫非从一开始,你们便知那疠丘上并无神明,也从未打算真的让月儿留下?!什么所谓的引纳人,什么所谓的网开一面,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我去自投罗网,好令那只蛊鹰替你们将我这看不惯的外人除掉?!” 将炎的一番话,让少女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而立在二人身后的崔哥,竟没有对少年的指责做出任何反驳,反倒发出了彻底翻脸后的冷笑: “没错,你就该像尤猎户一样,死在疠丘上。” 对方此言忽然令将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你是如何知道尤叔死了?莫非他的失踪,也是你们设计陷害的?!” 他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唰地一声从腰后拔出了依然带血的百辟,恶狠狠地盯着巫妪同周围的村民,眼神凌厉得几乎能够杀人。 “那姓尤的家伙同你一样,也是个外来人,自然是不能留的!他来村中的数月间,时常仗着武艺高强我行我素,在好些地方故意同所有人作对!沼泽地中的陷阱,本是为山上的野鹿准备的,是他自己找死!” 崔哥的一番话,让将炎几乎要将口中的牙尽数咬碎——他早已知道,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以及村里的这些人,全都已经陷入了不可理喻的疯魔。可他却仍未能想到,人,竟会因为自私,而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话音未落,空气中便已传来了接连两声尖啸。崔哥手中的箭破空而出,竟是先发制人,欲当场置少年同少女于死地! 铁矢来得又快又疾,情急之下将炎只得大喝一声,回身挥刀凌空横斩,将已然射至甯月面前的那一箭劈作了两截。但这也令他自己胸前的门户洞开,避无可避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支羽箭袭来。 “不要伤我朋友!” 将炎耳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少女的惊呼。就在箭矢即将射中他的瞬间,二人四周竟毫无征兆地起了一股旋风。那风越刮越劲,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更是瞬间卷起了地上的落叶与尘土,于众人眼前形成了一道足有数丈之高,肉眼可见的风墙来。 旋风顿时便把将炎身前的羽箭吹得不见了踪影。而在那道凭空而起的气旋中立着的,正是发色犹如一团烈火般愤怒的甯月! “妖女!这红头发的婊子果真是个妖女!” 村民们忽然有些慌乱起来,簇拥着巫妪向后退去。两个孩子面前的崔哥则从背后抽出了一支新箭,再次引了满弓瞄向甯月,却难掩声音中因为惧怕而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快停止施法,否则老子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红发少女却丝毫不为对方的威胁所动,好似失了魂一般紧闭着双目,任凭周身的风越吹越猛,直接将崔哥连人带箭卷入了半空。而对方手里的猎弓也于瞬间脱了手,被劲风生生捏得粉碎。 “放我下来,求求你们快点放我下来!” 崔哥被彻底吓破了胆,在风中无力地挥动着四肢,尖叫着,狼狈得如同一条落水狗。 同样立于风眼之中的将炎也被面前的一切惊得愣在了当场,许久之后方才反应过来,抬手便要去扯身旁的同伴。可他的手刚一碰到少女的手臂,却好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无比。 甯月被人一触,这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睁开了眼睛。空中的旋风随即偃旗息鼓,令崔哥也自一丈多高的地方重重摔回了地面,不知伤势几何。 “刚刚……发生了什么……小结巴你是如何制服这个家伙的?” 红发少女张口喃喃地问道。 “月儿,方才救下我的那阵旋风,难道不是你弄的吗?我还想问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什么……旋风?我怎会……救了你?” 甯月一脸的不解,一张俊俏的小脸却是白得没有任何血色,似完全不记得片刻之前发生的一切。 黑瞳少年口中应着,却生怕倒在地上不住求饶的崔哥再使什么诡计,忙快步走到其身前,将手中刀尖抵住了对方的后颈: “我这便杀了这该死的混账,替尤叔报仇!” 未曾想,一个女子的声音也同时于人群之中响了起来:“求你别伤他,不要害了我家男人!他可是两个孩子的爹!” 少年一怔,回头去看时,却见一名年轻妇人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娃,拼命从人群后挤上前来,毫不在乎面前的将炎是眼下整个村子中唯一握有利刃的人。 “别过来!否则我连你们也一起杀了!” 将炎怒吼起来。此时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仿佛能听见浑身的血液在复仇执念的催动下,于血管中汩汩搏动着。 “小结巴住手!” 正当情势即将失控的关头,甯月的声音却如一束刺破了黑暗的光,将几乎被愤怒吞噬的少年人重新唤醒了回来。将炎只觉得一只柔软的小手将自己的百辟按下,随后眼帘中同伴的面庞也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其上满是惊恐: “这些村民们已经放弃了做人的基本道义,方才走上了癫狂的道路。可今日你若是动手杀了人,便与他们没有什么分别了啊!” 姑娘的一番话,令黑眼睛的孩子幡然醒悟过来。他扭过头去,看着跪倒在地,已经哭成了泪人的崔哥的妻儿,忽然觉得心中某块地方似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虽然不知自己这阵强烈的悲痛究竟因何而起,可待他再去瞧横卧刀下的崔哥时,却是再也下不去手了: “很久之前,似乎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人世间一半的恶皆由贪婪而起,而另一半则因恐惧而生。尤叔教我习武,是为了让我能保护自己,而不是为了欺凌弱小。若他在天有灵,怕是也会劝我放过这些可悲之人……” 将炎努力平息着胸中的怒火,却仍冲地上的男人低喝着,腮边的肉咬得一鼓一鼓的,“可做了坏事,总得受到些惩罚的吧?否则有些人不会长记性!” “只要能饶了小的,二位有什么要求,崔某人悉听尊便!” 抱着脑袋的崔哥早已经吓破了胆,裤裆处不知何时湿了一大片。 “自今日起,村中每日需有一人替我为尤叔上三炷香,叩三个头,好生打理浮尘。自今日起,如有人来村中求助,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刁难。若谁敢不从,现在便给我站出来!” 将炎说着,恶狠狠地朝人群里扫视过去,吓得其余村民也瑟瑟发起抖来。崔哥偷偷暼了一眼同样面无血色的巫妪,当即将头点得如同舂米一般: “二位手眼通天,交代的事情,我等必亲力亲为,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记住你们今日的承诺!倘若日后被我发现食言,便将新账旧账一起算了,决不留情!” 黑瞳少年死死盯着众人的眼睛,许久才终于将手中的百辟重新收回了鞘内。 短刀刚刚抽离了后颈,崔哥便立刻就地一滚,躲得离将炎远远的。将炎却再懒得去看他,而是若有所思般地抬头望向头顶湛蓝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月儿,我们尽快将尤叔安葬了吧,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少年人说着,弯腰重新捧起了包裹在厚重狼皮中的尤叔的骸骨,轻轻拂去其上沾着的尘土。在两道卧蚕一般的浓眉之下,他那带着白色水纹的墨色瞳仁,于阳光之下重又变得平静了下来。 甯月见其收了杀念,也稍稍松了口气,拔腿紧紧跟上了对方的脚步,朝村外的林子里走去。此时此刻,在这个死气沉沉,充满了陷害与杀戮的灰暗村庄里,仿佛只有两个孩子的身上,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善良的颜色。 第一幕 ? 初识 ? 九 在距离村子不算太远的地方,二人寻到了一处三面环山、向阳温暖的所在。 将炎用刀与双手奋力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尺许的坑,已是累得衣衫尽湿。待歇息片刻喘匀了气,他才郑重地将裹在狼皮之中的尤叔骸骨埋了进去,又将那张折断的角弓也放在了其主身旁。自己则跪于坟前磕了几个响头,久久不愿起身。 “小结巴你——不打算给尤叔立一块墓碑吗?”甯月问道。 “立了又能如何?人活一世,若是无人凭吊,立碑反倒会平添悲凉。只要我能将尤叔他永远记在心里,便已足够了——他是眼下我于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亲族,决不能把他也忘了!” 将炎应声道,手中却没有停下,小心而细致地将地上散落的枯枝落叶重又铺回了已然填平的墓坑之上。转瞬间,土地就变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即便旁人无意间闯入,也根本无从知晓这座微微隆起的土丘下,竟埋着一个冤死的亡魂。 过去了大半天的光景。夕阳西下,甯月将怀中的小白狐放下地来,同将炎并肩坐在墓旁的一块大青石上,仰起头享受着从树叶间洒落脸上的阳光,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小结巴,如果尤叔和村里人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疠丘上究竟有什么危险,你又是如何一眼便认出那只怪鸟叫做蛊鹰的?” 汗水自少年的鬓角滴落,闪闪发亮。他沉吟了片刻,之后才喃喃地道: “我也不清楚,只是隐约觉得似乎从前听过的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里有说过,突然便认得了。方才崔哥的妻子哭喊着的时候,我也仿佛觉得似曾相识。” “这么说,你的记忆慢慢恢复啦?” “并没有。我的眼前,只是会偶尔闪出一些朦胧的影子,却始终瞧不真切。如今我依旧想不起爹爹和娘亲的容貌,更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见其有些难过,甯月心中也忽地一酸。她将双腿蜷拢在胸前,又用膝盖顶住自己的下巴,似在安慰同伴,说着说着却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小结巴,你可千万别灰心啊。没准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想起更多的事,找到自己的亲人了。真好……你爹爹至少还会给你讲那么多故事,而我父亲只会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给人看……以前他明明也会经常回家陪我,逗我开心的……” 将炎觉得自己身旁这个始终如一团火焰般明艳炽热的女孩,此刻忽然变得有些惆怅了起来。他扭过头去,看着少女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的脸,忍不住问道: “月儿你一直都没告诉我,自己是从何处而来的?之前的那阵旋风——你当真一点也不清楚么?” “小结巴,我眼下只能告诉你自己是从海上来的,至于那阵风嘛……” 少女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将身世告诉对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继续说了下去,仿佛亟需有人来听自己倾诉,“其实,我父亲是族内的大司铎,所以我生来体质便与常人不同。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稍稍一个小脾气便会引得海面上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现在,我依然控制不了身上的这股力量,更不知这究竟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对我的诅咒……” 黑瞳少年有些似懂非懂地听女孩说着。他不明白大司铎究竟是什么职业,也不知究竟该对同伴身上的这股强大的力量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甯月抬起头来,见同伴满脸错愕,瞬间似一只被遗弃在路旁的小猫般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小结巴你——你知道后——会不会就不愿继续同我做朋友了……” “不会的,怎么会呢?”将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头甩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你可不许骗我——不过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能信得过的人。方才那些话,小结巴会一直替人家保密的,对么?” “当然,我一定守口如瓶!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将炎使劲点起了头,看着少女青蓝色双眸中的阴霾消散而去,脸上也重又露出了笑容。 二人继续坐了许久,眼看着日渐西沉。少年人一骨碌从大青石上爬了下来,用力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尘土:“此地已经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了。我再去给尤叔磕个头,之后我们便尽快离开吧。” 说话间,他的身体却猛地静止了下来,转而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还不明就里的甯月不要出声。随后他抬起头来,从树梢的间隙里向头顶上方的天空中看去—— 不知何时,林中毫无征兆地惊起了一大群刚刚归巢的飞鸟。鸟群渐渐汇作了一片暮色下深黑的阴影,鸣叫着从二人的头顶略过,遮天蔽日。 “这些鸟儿怎么了?”甯月也终于感到了气氛不对,附在男孩耳边小声问道。 “我还不能肯定。或许是狼群迁徙,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猛兽威胁经过。但看鸟群腾起的方向,似乎是朝着村子这边来了。咱们先爬到树上去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将炎说罢,便朝附近的一棵大树努了努嘴。可甯月刚刚才卷起袖子准备朝树上去爬,回头却见同伴脸色一变,竟突然扭头朝村子的方向奔去。 “小结巴你做什么?!” 红发少女忍不住惊呼起来。 “是百辟,我的百辟不见了,怕是此前不小心掉在了村里——那可是尤叔给我留下的唯一遗物,决不能就这样丢了!月儿你乖乖在树上等我,千万不要下来!” 少年伸手摸了摸腰后那截本应系在刀鞘上的红绳——绳头的断口霍霍牙牙,或许是于先前的连番争斗中被磨得断了。不等甯月开口劝阻,他便已经飞身跑得远了。见此情形,树上的少女又怎可能会乖乖听话,当即也抱起小白狐一跃而下,奋力跟在了后面。 村中的人们却似乎被先前的那阵狂风吓到了,此时躲的躲、藏的藏,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正当二人四下寻找,急得满头大汗时,却忽然听见崔哥惊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们两个怎地又回来了?!” 将炎立即回头,见对方正独自一人从木屋中钻了出来,满面错愕。而其慌乱间打算藏到背后去的,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短刀! “果然是被你给捡去了,快将刀还我!” 少年人不愿再同对方多做纠缠,直接便要上前去夺。然而还不等他出手,却听得一串密集的马蹄声杳然而至,不一会儿功夫便已从林间奔至了村口。 此前惊扰了那一大群飞鸟的,便是这支十人的骑兵队。在足比一个成年人还高的骏马背上,端坐的武士们身着带有海鹘纹的黑甲,披红袍、戴羽胄,脸上还覆着雕有狰狞兽首的青铜面具。骑队绝尘而至,直跑得马喷白沫,汗透重衣。 将炎曾经听尤叔说起过,这种特殊的玄甲,乃是只有晔国舟师才会佩装的护具。骑兵们似乎并不在意三人之间究竟有何纠葛,只是勒马在其身后站定问道: “我等奉晔国公之命于境内追剿作乱匪寇,近日于此村中,可曾来过什么可疑之人?” 听闻对方只是路过此地,黑瞳少年当即便想编个谎话应付过去。谁料一旁的崔哥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恶意中伤起他和甯月来: “各位军爷,这两个小鬼便是你们要寻的海寇同党。那个女娃还会使妖法害人,千万不可放过他们哪!” 将炎根本想不到对方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反咬一口,当即怒斥起来: “你怎可胡乱血口喷人,难道此前设计陷害不成,眼下竟是想借他人之手置我同月儿于死地么?!” 崔哥却说得愈发义正言辞了起来,更是“唰”地一声将手中的百辟抽了出来,直指将炎的鼻尖喝道: “如今各位军爷已至,你还敢装蒜!尤猎户之所以带你来到我们这个避世的村庄,明显是为了躲避官家的追查!他后背上有一片古怪的纹身,平日里虽用衣服小心地遮住了,可我却亲眼见到过——那是只有海寇才会用的白鲸纹!你个小鬼是尤猎户带到村里来的,又整日跟在他身边修习武艺,若非同党,他又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听闻此言,少年人不禁吓了一大跳。他的确见过尤叔后背上纹着的那条栩栩如生的白鲸,知道对方所言不虚,但一时间却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只得使劲攥紧了拳头。 胄插雉尾长羽的黑甲骑将见将炎突然紧张了起来,立刻挥起带鞘的马刀,“咕”地一声捅在了将炎的腰眼上,厉声喝道: “若有擅动者,杀无赦!” 黑眼睛的孩子登时便疼得在地上蹲了下去,额前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甯月赶忙冲上前去扶住了他,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唯有冲崔哥继续骂道: “无耻之徒!亏得小结巴先前心软饶你一条性命,你这小人却恩将仇报!” 将炎却知道此时喊冤已于事无补,忍着疼仰起脸来,对着面前的崔哥一字一句道: “崔哥,你我对这片山林要比这些兵要熟悉得多,现在一起逃还来得及!” 见死到临头的黑瞳少年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崔哥当即笑出了声: “逃?我为何要逃?现在老子手中有武器,才不会怕你!不劳军爷们动手,老子这便亲手制服你们两个小海寇!如此,他们定会赏我大大的一笔赏银。有了这笔钱,老子就可以带着妻儿永远离开这个贫瘠的地方,离开那个神叨叨的老巫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笨蛋,还不快点将百辟收起来!如果这些当兵的认定我是海寇,那你同其他村民也绝无可能脱得了干系!” 将炎仍想继续劝说,却忽见身后的两名骑兵不知何时竟已打马上前。战马的鼻息喷在后颈上,令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少年人连忙伸手,欲将甯月自包围中推出去,但战马动作太快,早已堵住了三人的退路,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 “军——军爷,你们,你们这是搞错了吧?我可是想要帮你们的啊!” 见此情形,崔哥才忽然有些慌了,于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然而领头的那名骑将却根本不想再听他多说半个字。只见半空中寒光一闪,崔哥已是身首异处。 高高飞起的头颅砸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开去。颅上一双圆睁的眼睛里,还透着崔哥临死前无尽的不解与惊惧。其依然站立着的身体上,自脖颈的伤口中高高地喷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无头尸体逐渐失去了支撑,软绵绵地倒向了地面。 “传我号令,将村中与海寇相干人等尽数押回雉河渡大营候审。若有不从,或持械拒捕者,一律就地击杀,绝不姑息!” 马上的骑将冷冷地道。见将炎仍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不肯就范,当即便打马向前,毫不犹豫挥起长刀朝其身上横扫了过去! 黑瞳少年一把搂过早已经吓傻的甯月,矮身一闪,将将避开了骑将兵刃的锋芒,后背却还是被刃尖的余锋划伤。可将炎根本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便就地一滚抄起了崔哥掉落在地的百辟,转身竟向对方再次斩来的长刃上迎去! “呀——!” 甯月的惊叫声在山间回荡起来,重又惊起了附近一大群刚刚停落在树梢上的飞鸟。 少年人原本只打算做拼死一搏的挣扎,未曾想自己手中的武器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只听”铛”地一声脆响,骑将的长刀竟在瞬间便被拦腰截断。锋利的碎刃随着惯性向外四散飞去,当即又划破了临近另一匹战马的肚腹。 骑将万万没能想到,面前这个看似弱小的男孩竟能接下自己的全力一击,更直接报废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其胯下的战马也因为受惊而人立了起来,将背上的主人狠狠甩落在地。 骑将的一只脚被马镫勾住,仰面朝天却无处着力,只能任由坐骑将自己朝来路的方向拖将过去。被划伤了肚腹的另一匹战马也再站立不稳,四腿一软,直接将身上的骑士牢牢压在地上,令其再难脱身。 “你们不要逼我!我不怕杀人!” 将炎浑身浴血立在包围圈中,怒吼着。背后伤口渗出的鲜血渐渐透过衣物流淌下来,顺着手臂汇聚于掌中紧握的刀尖之上,又一滴滴落在脚下,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暗红色的小坑。 他扭过头去,狠狠朝余下那八九名骑兵的脸上瞪了过去。目光所到之处,战马嘶鸣,似乎也被墨色双瞳中那欲作困兽之斗般的凶光惊到了。见区区一个少年人,竟于眨眼间便在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缺口,骑兵们一时间也全都愣在了原地,并未继续拔刀围攻过来。 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将炎却拉起同样呆立在当场的甯月,由缺口处直冲向村外茂密的林间。他知道方才得以从刀口下逃生,所靠的不过是一丝运气。即便眼下自己未受重伤,但是若硬碰硬动起手来,单凭一人是绝打不过对方的。 马上的骑兵们也陆续反应了过来,口中高喝着纷纷拔刀出鞘,猛夹马腹紧跟在二人身后追了上来。疾奔中,将炎看了一眼身旁跑得踉踉跄跄,已然面色如纸的甯月,强忍住后背上的剧痛,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马在林子里跑不快的,我们往雷引山上躲!”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一 雉河渡前,正午的太阳晒着地面,却无法令人感到丝毫的暖意。百十余只尸鹫于天空中汇聚起来,盘旋着,黑压压一片。它们,似乎已经提前预知到,再过不多时,自己便可享用上一顿丰盛的人肉大餐。 冷阳下,人群于空地间围作了一个并不算规整的圆。这里乃是一处临时设置的刑场,而眼下正被狱卒推搡着走上绞架的,是名面如死灰的年轻妇人。其瘦弱的身躯因为害怕而不住地颤抖着,喉咙里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所谓绞架,不过是镇口一棵孤零零的细叶榕。两名人高马大的刽子手一左一右扶着人犯,站上了树下立的一根细木桩。那木桩只能容得下成人的小半只脚掌,令女子不得不踮起脚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紧绷着身体,方能暂时令自己不会从木桩上摔落下来。 刽子手将一圈粗麻绳套在了妇人的脖子上。麻绳的另一端则绕过了头顶两丈多高的粗大树枝。枝头新发的嫩芽青翠欲滴,再过上三两个月便会开花结果,满是勃勃的生机,却丝毫不知怜悯即将在其下凋零消散的生命。 附近的几根枝杈下,已七零八落地挂上了数具依然残留着体温的尸体。有一两个尚未死透的囚徒,脚尖偶尔还会猛地抽搐一下,令人不寒而栗。 眼下榕树前的空地上,围聚了不少前来观刑的雉河渡镇民。他们被兵士用刀阻隔在法场外,却纷纷伸着脖子,想要远远地看一眼那些官家口中的“海寇”,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娘亲!” 突然,人群之中传出了几声哭喊到沙哑的童音,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出声叫嚷的是两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一男一女。树下吊着的女子立刻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来,泪光纵横,终于用嘶哑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冤枉”。 然而坐于案前的廷尉却丝毫不为所动,挥手示意立即行刑。刽子手得令,一脚踢翻了女子脚下踩着的细木桩。绳子当即勒住了人犯的咽喉,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之下。 妇人的面色迅速变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也根根暴凸起来。她被绑缚在一起的一双手脚在空中疯了似地踢打起来,整个身体便好似一条刚刚被捕上水面的鱼,在空中奋力扭动着,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片刻之后,女子的嘴角泛起了一股粉色的血沫,似乎喉骨终被绳索彻底勒碎了。身体也逐渐安静下来,双目无力地瞪着前方,涨得通红的眼眶中,滚落两行带血的泪。 “娘亲!我娘亲不是坏人,你们为何要杀我娘亲!” 两个孩子从法场四周维持秩序的兵士腋下钻了进来,高声哭喊着朝榕树下冲了过去,却还是被几名刽子手拦下,狠狠推倒在地上。 “犯妇不是说自己没有孩子么?这两个小鬼为何会喊她母亲?”廷尉竖起了眉毛,扬起下颏冲着刽子手示意,“既是海寇同党,那便一同办了,永绝后患!” “哎呀,怎地如此狠心!只是两个孩子而已!” “是啊,这些犯人看起来皆是些老实本分的百姓,又怎会是什么海寇同党呢?” 法场外的看客间隐约传出了几句议论,似乎也觉得面前的一幕太过残忍。当两个孩子哭喊着被送上绞架时,不少人都低头垂目,更有甚者还当场落下了眼泪。 “人犯绞死之后,还须在此暴尸七日,让世人清楚同海寇为伍的下场!若再有出言不逊,扰乱刑场者,与贼寇同罪!带下一个!” 骚乱声很快便传入了廷尉的耳中,惹得他当场怒喝起来,吓得议论纷纷的人群登时又安静了下去。廷尉将手一挥,狱卒们便麻利地又从临时搭建的囚笼中拖出了一名老妪,连推带搡地提到了上官面前。 廷尉鼻子里重重一哼,只抬头看了囚犯一眼便厉声问道: “那么,接下来便轮到你来告诉我,村子里的海寇,究竟被尔等藏到何处去了?” “大人,草民们真的是冤枉的。我村十数年来于那疠丘脚下艰难求存,与世隔绝,只盼着安宁度日,又怎会知法犯法,故意放那两个杀千刀的小鬼跑了呀!” 这老妇正是曾刁难陷害将炎与甯月的巫妪。原来先前那名晔国骑将虽落马重伤,但马匹却依然识得回营的路,竟是拖着主人一路奔回了雉河渡来。负责在这一带巡查的新任枭骑都尉见状,即刻亲自领兵入山搜查,却只寻见同骑将一道入山的队中一人,于村口被战马压住,窒息而亡,其余人等则踪迹全无。 都尉一怒之下,命手下之人将躲藏在附近林中的所有活人皆捉回了雉河渡。其中不论男女老幼,全都被认定为海寇同党,带上手铐脚镣,关入了牢笼。 巫妪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愈发尖锐刺耳。廷尉却根本不听其辩解,紧紧皱起了眉头: “大胆刁妇!人不是你们放的,难道还是本官放的不成?” “大人,老身绝无此意啊——” “村口躺着的那具猎户的尸体,是你们村里的人!而方才被绞死的,则是他的邻人与妻儿,没错吧?” 巫妪不知对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却不敢撒谎,胆怯地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若确实如尔等所言,那猎户未曾包庇过海寇,更未以兵刃相向,那么前去村中探查的骑队又为何会将其当场斩杀?况且你们觉得,仅凭区区两个孩子,若无旁人相助,如何能在重伤了领队骑将,又击杀了第二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 “定是那个妖女干的!她此前便曾于村中施咒,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满口胡言!你莫非当真老得糊涂了,忘记巫咒秘术早已被大昇律法明令禁止,与之相关的无数册籍,也已于数百年前被尽数焚毁。通晓其术者,更是被各国围捕,施以车裂之刑,早已没有一个活口!好端端怎就如此凑巧,让一个精通巫蛊的妖女出现在你们那鸟不拉屎的村子里?亦或者,并非是那妖女会咒术,而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 廷尉口沫横飞,看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罪名安在村人们的头上了。巫妪见状,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求饶的勇气,瘫软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刁民!如此心甘情愿地包庇海寇,究竟图得什么?既是不怕死,那本官便成全尔等!” 廷尉也无耐心再问下去,当即起身命刽子手也将老妇带去树下吊死。然而他话音未落,却被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自身后按住了肩膀,压回到了座位上。 “廷尉大人请稍等,我还有话要问这个老太婆。” “将军您怎地来了?有话尽管问,尽管问便是!” 廷尉一回头,立刻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只见立于他身后的是个身材魁梧,蓄着络腮胡子的将军。廷尉听说,此人原是舟师中一员大将,因数月前吃了败仗而被暂贬来此地做枭骑都尉,此次失踪的马队便直属其麾下,连忙提醒自己轻易不要得罪对方。 来人倒也不同那廷尉多说,转而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妪问道: “老太婆,本将军现在便可下令将你同其余村人一并释放,但在那之前,须得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洛将军这样做是否不妥?我等此次可是签了军令状,宁愿错杀也不可错放啊!”廷尉从背后凑上前来小声提醒道。 来人用凌厉的目光瞟了对方一眼,登时吓得廷尉不敢再多言语:“我说可以便可以。你莫要插嘴!” 接着他重又转向老妇,追问了下去: “本将军只想知道,若你们口中的那个尤姓猎户当真是名海寇,那他是否一直随身带着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譬如——一张古旧发黄的地图?” 老妇求生心切,立刻努力回忆起来,片刻之后终于颤抖着声音道:“地图老身倒是未曾见过,只不过他有一柄随身佩戴的短刀,老身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未见过有刀做得比首饰还要精致。” “哦?那是柄什么样子的刀?” “精致至极!那刀的鞘面上刻有许多古怪的花纹,更嵌着无数宝石。只不过似乎尤猎户对其并不十分在意,刚来村里便将刀送给那小鬼了。” “把刀送给孩子了?那两个逃走的孩子,又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妖女是个红头发的姑娘,长相倒是俊俏。男娃却满脸凶相,生了副蛮子一般的黑色眼睛,还整天皱着个眉头——哦对了,他右侧的眉毛正中,还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你确定没有记错?” “绝对没有。那个小鬼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多月,老身绝无可能记错。” 听着老妪的描述,都尉突然眯起了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似地。沉默片刻后他不再继续发问,而是用左手按了按挂于腰间的一柄镔铁长刀,转身便欲回营。 随着压在廷尉肩上的那只手撤去,其也终于有机会重新站起身来,忙不迭地高声冲着对方的背影问道: “洛将军,那这些村民——是不是可以放了?” “放了?你我此次可是签了军令状的,宁肯错杀也绝不可错放!不用再审了,全都上绞架,不留活口!” 洛姓都尉却头也不回地撂下这样一句话,顿时引得刑场上哭号之声四起。渐渐刮起的呜咽的风,也恍若无数的孤魂野鬼在空中狞笑着,期盼着新死者快些加入它们的行列。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二 夜幕笼罩下的雷引山脉,仿佛是横卧于地平线上的一只远古巨兽。高耸的主峰是其肩胛,陡峭的北坡是它的脑壳,而平缓的南坡则是巨兽蜷曲起来的躯干同长尾。 入山已经整整三天。不过两个时辰前,甯月同将炎才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的围堵。此时他们却仍不敢有片刻放松,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中艰难跋涉着。 从前在家的时候,红头发的姑娘总喜欢于脑海中描绘只在书本中看过的那些陆上壮美的景色。她爱幻想雨雪风霜与四季变换,也爱幻想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观日出日落。然而此时,她却根本无力欣赏身边的河山,只是在惯性驱使下本能地抬起一只脚,再抬起另外一只。 “我们得再走快些了。天上的雨云越聚越多,石头上也凝出了许多水珠,怕是要下大雨的。方才我见高处似乎有个山洞,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 少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听不太真切,却还是让已经有些麻木的甯月回过了神来。很快,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出现在二人眼前,那洞虽不大,其中却没有猛兽盘踞时留下的痕迹,应当还算安全。一直躲在姑娘怀中睡觉的小白狐也跳下地来,伸开脚爪舒服地抻了个懒腰。 甯月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当她回头去看身旁的同伴时,却见其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倚坐在洞口不肯入内,看起来似乎十分痛苦。 “小结巴你怎么了?是不是背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少女心中陡然一慌,忙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她明白在这样的荒郊野岭若是无法止血,十有八九会凶多吉少。好在此时将炎背后那道三寸左右的刀伤已经无碍,只是四周凝固的血痂被汗化开了,在用于包扎的布料上透出一片殷红。 “小结巴,你将衣服脱下来,我替你换一下草药吧。” 甯月说着便又要去撕自己那可以帮助止血的神奇裙角。可面前的少年却并没有答应,只是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一副不想搭理的冰冷模样: “我的伤你别管了……” “小结巴你怎么——我们两个是朋友,不就是应该互相帮助的吗?!” “但如若我并不是个好人呢?或许崔哥说的没错,我原本便是个海寇……”将炎忽然将双拳握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的皮肉,好似得了失心疯般喃喃自语着,“没有人能逃避得了过去,没有人!曾经犯下的过错,总有一天会像噩梦一般找上门来……” “小结巴,你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或许我能帮你?” “你以为自己能帮得了什么?自打上山后,我脑海中便始终重复着一个画面。那是在一条满是尸体与血迹的船上,一个同你这般年纪的姑娘被人剥光了衣服,百般羞辱。而我自己,便也是攻上船去杀人的那群禽兽之一!怎样,现在你还想帮我么?你就不怕我这个手上沾着人血的凶徒,会突然在这洞里露出本来的面目,伤害于你么?” 黑瞳少年心底一股莫名的火气突然在甯月面前爆开,令少女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随后一股怒火自心底涌了出来,上前一步跨至男孩的跟前,抬起手来便朝他的脸颊上拍了下去: “笨蛋,你在瞎说些什么呀!” 这一掌来得又疾又狠,将炎没能避开,又或许从一开始便根本没有想躲。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这个看似被彻底激怒,使劲瞪大了青蓝色眼睛的姑娘,在五指即将碰到自己脸颊的瞬间,却是忽然收住了手上的力道。纤弱的小手便只轻轻从少年的脸颊上拂过,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未能发出: “小结巴是个好人,我知道的,绝不会错!” 少年似噩梦方醒般猛地一怔,微微张了张口想向对方道歉,却未能说出半个字来。女孩不禁有些失望了,努着嘴走回洞中不肯再搭理他。许久之后,却还是她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沉默的空气: “失去了记忆,你的心里,一定很难过的吧……” 将炎悄悄扭过头去,见对方眼中的怒火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愈发愧疚地忙又将头转了回去: “月儿对不起,方才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当日在盛怒之下你尚能对崔哥手下留情,我便已经知道,小结巴绝不是个随意害人的坏东西。”甯月说着,重新走回了洞口,在将炎的身边坐下,“再说了,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去煜京的么?说话可要算数,不然就会长出尾巴变成小狗的!” “可若你看错我了呢?” “那我也只好将错就错了。信任——是这世间多么稀罕的东西啊,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毕竟我在这陆上,也就你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而已。” 甯月半开玩笑似地抿起了嘴,语气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欢快。一边说,她一边轻轻揭开了少年背上覆着的衣物,轻柔地替他换了些不久前于路上蒐集的草药,“这一路上我都在祈祷,小结巴若是能想起些什么便好了。之前你曾奋不顾身地保护我,现如今,我也想要替你做些什么,当做是报答……” 少女虽说得轻描淡写,可将炎却突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狠狠地在胸中跳了起来。他看着对方那双青蓝色的瞳仁,似乎此前扰乱心神的那些回忆的碎片,全都被其中的温柔抚平了。 对男孩而言,这感觉竟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就好似自己正苦苦寻找着的那段丢失了的宝贵回忆。直到许多年后,他才终于明白当年这简单的温暖,才是自己穷极一生所希望追寻的东西。 甯月忽然发现,此前对方那墨色瞳仁间的凌厉与暴戾,正逐渐被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取代。他看着自己,就好似一个无根漂泊着的灵魂,突然寻到了归宿,脸上不禁猛地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喂,你怎好这样一个劲地盯着姑娘家瞧呀……?” “因为——因为月儿你——很漂亮——” 将炎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肉麻的话来,只是隐隐觉得面前这个女孩,正不知不觉在自己极为有限的记忆中,占去了一大块永难磨灭的空间。 他们二人一个红着脸低着头,一个却是看得痴了,就这般肩并肩地坐在洞口,仿佛忘记了时间。 许久,天空中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两个孩子的背影。旋即一声炸雷,震醒了入神的将炎,也吓得甯月花容失色,“呀”地一声叫了起来。 “别怕,不过是宛州的春雷而已。雷引山,便也是因这样的雷声而闻名天下。”将炎忙安慰起对方,“差点忘了,我得尽快去附近寻点柴火回来。今晚咱们怕是只能在这洞中过夜了。” 甯月却是摇头,一把按住了正欲起身的他:“你受了伤,还是别去了吧。” “不赶紧生起火来,若是遇到山间猛兽也来这洞内避雨,麻烦可就大了。你便同雪灵乖乖在此等我,千万不要乱跑乱闯迷了路。放心吧,我很快就能回来。” 少年人丢下几句话,还是转身奔向了洞外夜色笼罩的林子。甯月仍想张口劝他回来,却瞬间便连对方的人影也看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一人坐在洞里。 然而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将炎刚刚离开不久,倾盆大雨便劈头盖脸地从天上倾倒下来。细密的雨点于洞口处很快便形成了一道水帘,四溅的水花也打湿了甯月脚上的鞋袜。 少女怀中的小白狐探出脑袋,有些惊惶地瞧着眼前如山洪般泻下的雨,抽动着鼻子,两只又尖又阔的大耳朵也因为害怕而缩至了颈后。 “雪灵莫害怕,莫害怕哦。将炎哥哥很快便会回来的。” 甯月揉捏着幼兽颈后柔软的皮毛,一番话似是说给它听,实则是在安慰自己。 又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还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立在洞口张望起来——这场暴雨来得着实太猛,目力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一片伸手不见的漆黑,根本看不见路,更看不到少年人的影子。 鞋袜已经完全湿透的少女越等越是心焦,泪水更是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来。她立在洞口,无助地对着黑暗呼唤起了同伴的名字。然而雨声完全盖住了那单薄的叫喊,就算将炎此刻便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够听得见。 女孩使劲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突然抱起小白狐便准备向洞外的雨中闯去。谁料小白狐却突然在她怀里挣扎起来,支楞起耳朵“啾啾”地叫着。 “雪灵,你听见了什么?” 甯月忽地抬起头,终于瞧见前方雨幕中隐约现出了一团闪烁不定的火光,照得暗夜之中的雨点如同一根根金线般澄黄。那火光越靠越近,不是出去拾柴的将炎又会是谁? 眼下少年手中举着的,是一只用衣袖上扯下的布条胡乱裹成的火把,其上还涂了厚厚一层极易燃烧的松脂。也正因此,火焰才没有被大雨彻底浇灭,却仍难以抑止地越变越暗。 “小结巴,你到底跑哪里去啦?你知不知道人家都快要担心死了!” “这洞里不能呆了,快些跟我走!” 将炎钻进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同伴的嗔怪。他对此却并没有多作解释,反倒连声催促起来。 甯月当即听出了对方的语气有些不对: “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说要在洞里过夜的吗?外面现在还下着雨呢!” “被这场雨困在山上的不仅仅是我们俩,还有几头无处可躲的驰狼!若再不跑,我们便要被堵死在这山洞里,成为它们的口中食、腹中肉了!” 将炎话音刚落,洞外的林子里便响起了几声凄厉的狼嗥,直听得人汗毛倒竖。两个孩子满面惊恐地互相对视一眼,登时冲出洞去,一头扎进了外面茫茫的夜雨。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三 瓢泼的大雨让前方的山路变得泥泞难行,也悄然隐去了两个孩子的足迹与气味。雨势并没有任何停息的征兆,他们唯有依靠手中忽明忽暗的火把照亮,艰难地一步步向山顶爬去。可眼下,二人浑身的衣衫已尽湿透,又冷又乏,不得不暂时停下了脚步。 “小结巴你刚刚说,追我们的是什么狼?” 甯月上气不接下气,扶着一棵大树喘息着,脸上满是惊惶与不解,明显从未见过真正的狼。 “月儿你可还记得此前我身上披着的那张皮子?那只是一张普通的山狼皮。其实雷引山中野狼的个头,已算得上南方四州中数一数二的了。但相传千年以前,这片大陆上还存在着一种体型更大,也凶猛得多的巨狼——那便是驰狼。” 见身后的野兽暂时没有追上,将炎这才解释起来,却仍显得忧心忡忡,“这种狼身长超过七尺,立于地上几乎同一个成年人比肩,更能轻易咬死一头花豹,甚至连猛虎与熊罴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所幸它们生性孤僻,极少像普通山狼一般成群结队地出没。否则刚才我们又哪能这么轻易脱身?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听少年人如是说,甯月心有余悸地又朝来路看了过去。 “只不过我记得早在大昇立朝之时,这种巨狼便应被斩尽杀绝了才对。即便有少数幸存下来的漏网之鱼,也悉数被白江皇帝领兵逐去了朔州殁野,藏进了那座难以逾越的万仞高山白芒,而今怎会突然出现在了宛州?” 就在少年说话间,他手中的火把忽然毫无征兆地猛跳了几下,光芒旋即也迅速暗淡了下去——虽然有松脂助燃,但这道微弱的火光有气无力地挣扎了许久,终还是抵不过冰冷的雨水,被彻底浇得熄了。 不等眼睛适应四周突然降临的黑暗,将炎便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陷入黑暗的甯月失去了平衡,滑倒在山坡上。少年立刻弯腰想要扶同伴起来,然而手伸至一半,他却整个人僵在了少女的面前,随后高声吼出了两个字: “快闪!” 听同伴连说话声音都已经变了,甯月不敢不听,当即扭动身体朝着一旁的黑暗中滚了过去。与此同时,她明显感觉到密密层层的雨帘中有只活物窜将上来,脚爪重重地落在方才自己摔倒的地方。 即便在滂沱的暴雨里,女孩也清晰地闻到了那东西带起的一股浓烈的骚臭。她奋力用两条胳膊在滑腻的泥土中支起上半身,稍一扭头,余光里便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影,就在距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晃动着,是颗硕大的狼头! 巨兽抽动着鼻子,朝侥幸逃脱的猎物转了过来。这下甯月也终于看得清楚——那狼腥红的长舌正耷拉在嘴角旁,还不断有不知是雨水还是涎水的液体顺着舌尖滴落。她想跑,然而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竟是一动也动不了。 少女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赛得过身旁这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命丧狼口之际,怀中的小白狐却蹭地一声钻了出来,蹿上主人肩头冲对面的驰狼“啾啾啾”地示威起来。 那驰狼大约也从未见过白色的狐狸,一时间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小不点,为何敢如此放肆地冲自己挑衅,早已张开的血盆大口居然没有立刻咬在甯月的身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巨兽猛地被自侧面顶翻在地。那股力量是如此之大,直将其撞得在山坡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彻底远离了甯月的身边。 自斜刺里杀出来的,正是一心救人的将炎。黑瞳少年也不知自己究竟如何爆发出了这般惊人的力量,却根本无暇多想。不等驰狼从地上再次爬起,他便已纵身跳至其背上,将身体紧贴着狼身,又以腿脚盘绕在一起箍住纤细的狼腰,还死死扯住了巨兽头上两只比自己的手掌还大上一圈的耳朵。 驰狼于泥泞中疯狂地旋转起来,却是如何都咬不中背上少年人那近在咫尺的两条腿。 趁此机会,将炎便如一头猛狮般大声咆哮起来,以左臂死死地勒住了驰狼的脖颈,右手则攥紧拳头,朝那畜生头颅一侧狠狠击了下去。几拳过后,那驰狼不禁有些晕头转向起来,居然被少年硬生生地扳倒在地,一连挣扎了数下都没能爬起身。 将炎却并没有因此而松劲,反倒两脚发力蹬住地面,迅速从腰后抽出了明晃晃的百辟,刀锋直指暴露在外的柔软狼腹。 削铁如泥的短刀毫不费力便没入了狼皮之下。吃疼的驰狼“嗷”地一声惨叫,以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伸出后腿,一脚蹬在少年胸前。 将炎不敢轻易放手,只得生生接下了这一脚。虽然没有被巨兽当场踢飞,短刀却还是脱了手。他登时觉得前胸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瞧,只见数层衣衫竟已被扯得稀烂,露出下方四道长达数寸、鲜血淋漓的爪痕。 战机转瞬即逝,巨狼吃了一刀后愈发猛烈地挣扎起来。眼见身下压着的巨兽即将挣脱,将炎立刻冲一旁的同伴吼道: “快帮我把刀找回来!” 早已被吓傻了的甯月方才回过了神,连忙摸黑在泥泞中寻到了掉落的百辟,又慌慌张张循着同伴的声音抛将过去。然而因为太过紧张,少女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手中的力道。将炎虽凌空接住了短刀,却没能握在刀柄上。但此时他已顾不了那么许多,直接攥紧手中唯一的武器,朝着被左臂箍住的狼颈上用力割了下去。 一股滚烫的液体自锋利的刀尖之下涌将出来。这次少年使上了十二分的气力,当即便在巨兽脖颈上拉出了一道足有半尺长的大口子。 剧痛之下,驰狼钢针般的鬣毛尽数炸了起来。它猛地收紧了浑身的肌肉,重又于山坡上立起了身,想要从将炎的手臂下挣脱。但很快,那具硕大的躯体突然停止了挣扎,仿佛一座小山般轰然倒了下去。 将炎就地一滚,顺势避过了驰狼迎面压下的沉重身躯。他仍心有余悸,直至红头发的姑娘走到身边奋力将自己搀扶起来,方才注意到掌心早已被百辟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此前其后背上的刀伤也于搏斗中再次迸开,染得浑身一片鲜红。自指尖衣角倏倏滴下的,也不知究竟是人血还是兽血。 “小结巴你要不要紧!” 甯月声音颤抖着要替将炎止血,却被他拒绝了。男孩将掌心的伤口在雨水里冲了冲,又嗤啦一声自袖口撕下一条碎布,胡乱包扎了一番,语气间依然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紧张: “方才我所杀的仅仅是一头尚未成年的小狼。崽子在这里,母狼也必定不会远。空气中满是血腥味,不消多时它定会循着气味寻过来!若是再遇一次,我俩恐怕插上翅膀也难飞了。此地绝不可久留!” 甯月也知道同伴所言不错,忙从地上捡起了沾满了鲜血的百辟收在自己的怀中。而后与少年人相互搀扶着,沿山脊上一条早已废弃不用的古道继续朝高处攀去。可将炎身上的伤势令他仅存的体力急速地流失,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水一般沉重,越走越慢。 不知行了多久,连续不断的水声终还是传入了两个孩子的耳中。暴雨之下山溪陡涨,流水清楚地向他们提示着自己的方位。 宛州第二大河雉河便发源于这雷引山上,一路奔腾向东,同南方的离水一道汇入沁梦泽,随后向北注入衍江。将炎明白,只需循着那轰鸣的溪水下山,便或许能寻得一处有人定居的村落求救。 然而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二人好不容易跟着流水绕到了山峰东侧,却发现横亘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绝壁。宽逾十尺的溪水在悬崖尽头朝下方漆黑的深谷中直坠而去,水声回响,经久不绝,甚至连面对面说话,都需用尽全力喊出来。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二人准备折返回头,另寻他法下山的时候,眼前的黑暗中竟又钻出了数条人影。对方是几名穿着玄甲的武士。黑暗中,将炎只能看到其铠甲上反射出的微弱天光,以及夜色中白亮如炬的长刃。 或许是被先前在山中点起的火光所吸引,又或许是因为听到了此前人狼大战时的嘶吼,这些天来一直如影随形跟在身后的晔国骑兵,居然再次寻获了两个孩子的踪迹,并且堵住了他们唯一的退路! “这个小鬼还挺能耐的,居然徒手杀了那狼崽子。” 武士们小声议论着,却似因在山坡上见到的那具驰狼尸体,而对面前黑眼睛的孩子颇为忌惮。夜色也巧妙地掩盖了将炎身上的伤势,令对方一时间不敢轻易冲上前来发起进攻。 少年人再次伸手想去腰后摸刀,却忽然意识到百辟尚在同伴那里。但即便此刻手里有刀,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同对方打,若是打输了又当如何脱身,他连一点主意都没有。 甯月也意识到情势凶险,忙又紧闭起眼睛,想集中精力再唤起一次旋风,帮助自己与同伴脱身。只是无奈体内的那股力量压根不受控制,一番努力不过令人愈发绝望罢了。 “小结巴,我们该怎么办呀?” 六神无主的少女立在同伴身侧瑟瑟发抖。 “我绝不会让他们伤了你的!” 将炎只是咬紧牙关安慰道,却并没有开口去问女孩要自己的那柄短刀。因为眼下仅仅是简单的呼吸,也令其身上各处的伤口火燎一般地疼。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同甯月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若非奇迹发生,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然而,就在双方立于瀑布前僵持之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炸雷。照亮了天际的耀眼白光中,少年豁然看见一个体硕如熊,尖耳长尾,浑身被毛的黑影,以及一对反射出骇人荧光的眼睛来。 “是母狼!它循着路上留下的血腥味找来了!” 将炎惊惶地低喝起来。话音还未落,驰狼便已朝人群中扑将过来! 直至此时,玄甲武士方才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纷纷扭头去看。但那巨兽的速度很快,瞬间便将他们冲得散了。狼爪轻松将其中一人身上的铁甲踏扁撕裂,进而将其开膛破肚。剩下的几人见状,也只得暂时撇下两个孩子,挥刀朝着母狼的身上砍去。 面前的玄甲骑兵与驰狼交战正酣,却让将炎重新看到了生机。他二话不说便拉起同伴的手,打算趁乱脱身。 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令人根本难辨方向。甚至连轰鸣的水声,也从四面八方汹涌地灌入耳中,使本就慌乱的二人愈发晕头转向起来。慌不择路的他们,竟朝着悬崖的所在奔了过去。待感到脚下坚实的地面忽然一空,想要收住步伐时,却已是太晚了!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四 夜空中仍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汗毛倒竖的狼嚎。听着高处的武士们被驰狼生吞活剥时发出的声声惨叫,甯月的一颗心也砰砰跳得厉害。但现在的她根本无心他顾—— 先前两个孩子在山崖上踩空,径直朝着高达十余丈的深渊下坠去。然而祸兮福兮,山崖下一汪由泉水汇聚而成的深潭,竟阴错阳差地救了他们的性命。 水面对于已经彻底脱力的将炎而言,便好似一张迎面拍来的铁板,直接将他撞得失去了意识。所幸甯月识得水性,很快便将同伴从水下捞起。潭水冰冷刺骨,小白狐不得不从少女胸前的衣襟下钻出,此刻正蹲在她的头顶瑟瑟发抖。但少女知道,这次终于彻底甩掉了山崖上那头嗜血的母狼,得以逃出生天了。 水潭三面均是绝壁,唯有一道山涧同外界联通。涧水并不算宽,水流却是异常湍急。甯月用手死命抱住早已失去意识的同伴,却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前进的方向,只得任由其带着自己朝下游漂去。 涧水顺着山势一路朝低洼处泄去。多亏了少女自身后奋力托住将炎的身体,保持他的口鼻始终露于水面之上,方令其不至于呛水淹死。水位高涨之后,曾经锋利如刀的嶙峋山石尽数沉在了没顶的深涧之下,二人浸在水中的四肢同躯干也因此而侥幸得以保全,没有再获新伤。 也不知究竟漂出了多远,甯月渐渐觉得周身的水流变得平缓起来。空中的雨势也明显变得小了许多,乌云散尽,缀满繁星的天幕比任何时候都要通透干净。一双明月便好似两盏高悬的灯笼,令四周的景致也大略能够看得清楚了。 “小结巴,你再坚持一下,岸上似乎有座矮房子!” 甯月在少年的耳畔轻声呼唤着,手脚却是未停,奋力拖着对方朝岸边游去。姑娘也不知道同伴究竟能不能听见,脑海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先前于水中长时间抱着将炎,让少女的体力有些透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少年拽上了岸边的一处浅滩。小白狐也乖巧地跳下地来,张口咬住将炎的衣摆,帮主人一道又将其拖进了岸边低矮的建筑。 这座空无一人的茅草屋,想来应是偶尔在河中摸鱼的山民们临时用作歇脚过夜用的。茅屋四壁皆透着风,屋顶也于昨夜的暴雨中坍塌了一角,可大半的地面却依然保持着干燥。屋子中央还架着一堆柴火,引火用的枯草、桦皮也均有预备。似不时仍会有人光顾,并未被完全弃置。 “火,火!得生起火来!” 甯月实在受不住冻,上下颌的牙齿不住地敲击在一起,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她伸手在同伴的身上摸索了起来,寻找着一切可以用于生火的工具。却发现将炎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异常,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小结巴,你可千万别死,别死啊!” 甯月急得哭出了声。然而从同伴的怀中,她只掏出了一支在水中泡了许久,早已派不上用场的火折子,还有一截不知有何作用的黑色小棒。 “这好像是——燧石?” 甯月努力回忆着自己曾于书上看过的陆上各色事物的记载,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东西,似乎是出海之人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她怕自己身上的水会打湿身边的枯草与桦皮,立即将袄裙脱了下来,又将散乱不堪的红发重新于脑后梳理整齐,盘作一个发髻,随后才抽出了一直带在自己身上的百辟。 “嚓——嚓——”短刀与燧石在少女的手中不断刮擦着,火星四溅。 虽从未用此方法生过火,但似乎这次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少女。几枚火星落入柴堆下方的枯草间,隐约腾起了一丝白色的烟。甯月连忙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朝冒烟处轻轻吹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方才得见一团耀眼的火苗自下而上窜了起来。 火苗引燃了油脂丰盈的桦皮,随后又点着了摞在上面的干树枝。在噼噼啪啪的声响中,救命的篝火渐渐升起,越烧越旺。借着火光,神色紧张的少女也一件件除下将炎身上的衣衫,查看起对方的伤势。 长时间泡在水中,令将炎的皮肤变得浮肿惨白,宛如一具尸体。直至半柱香过后,他的体温才终于伴随着火焰的逐渐变旺而有所回升,甯月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愈烧愈旺的火堆,渐渐令将炎苏醒了过来。他猛地发觉自己前胸后背的伤处已经被敷上了新的草药,清凉的感觉大大减轻了肌肉撕裂后的灼烧感。 少年人艰难地转动起脑袋,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茅屋。屋内并无甚特别的摆设,只能看见火堆一侧拉着的一根粗麻绳,以及绳上一端晾着的,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衣物。而眼下绳子的另一端所挂的,则是甯月的袄裙与贴身穿的白色亵衣。 长长的衣襟直拖到了地面,完全阻隔了将炎的视线。然而衣料却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朦胧的半透明,映出了近在咫尺的姑娘的剪影。此时甯月正伸展四肢坐于这道布帘的另一侧,用手梳理着蜷曲的秀发。未经掩饰的背影婀娜多姿,美得不可方物。 剪影之中,还有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啾啾”叫着,在主人身边钻来拱去,时而叼着姑娘晾在火边的鞋袜到处乱跑,时而又跳入她的怀中撒娇求宠,有几次还险些顶开将炎面前那道薄薄的帘子,引得屋内春光乍泄。 男孩盯着布帘上同白狐嬉闹着的少女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看得痴了。 突然,甯月似乎察觉到了同伴呼吸声中细微的变化,意识到对方已经醒了,当即停下了同小兽的嬉闹,试探着轻声问道: “小结巴,你是不是醒了?” 姑娘的话登时也令将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一时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般不知该如何回答。慌乱间,他想以双肘撑起身子,却扯动了身上的伤,“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也当即暴露了自己早已醒来的事实。 此时火边的甯月也隐约看到了衣帘后少年人那呆愣着的影子,立即红着脸背过了身去,躲入屋子角落的阴影中,冲着同伴又羞又臊地嗔怪着: “你,你醒了怎地都不说一声的……还不快闭上眼睛,人家要穿衣服了……” 将炎这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忙不迭地道起了歉,身上却似火烧一般地滚烫。他耳中清楚听见甯月从麻绳上扯下了她那还未完全干透的亵衣与袄裙,手忙脚乱地披到身上: “喂,小结巴,你方才有没有偷看人家?” “没,没有……” 少年违心地撒了个谎,却觉得自己的窘态一定早已被对方看穿,不敢继续吭声。甯月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颇为愚蠢的问题,像是要极力转变话题般快步走上前来,将百辟递回到了对方手中,一张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没有就好。喏,你的刀,还给你……” 将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无意间瞥见少女裙底那一双依然赤裸着的玉足,连忙将眼神躲闪了开去,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茅屋中顿时陷入漫长而尴尬的沉默。过了许久,男孩才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终于开口道: “月儿,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我们可是同伴呢,说什么谢不谢的……小结巴你现下觉得怎么样?有一阵子人家当真以为你死了,把眼睛都哭得肿了!还好后来你的体温终于恢复了,呼吸也重新变得均匀……”甯月也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嗯,应当不碍事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也就几个时辰吧,天还没亮。” “可我怎地感觉已经过去很久很久,就像过了一辈子似地……”将炎抬起头,看着从茅屋破损的顶棚中漏进来的星空发呆。 甯月也环抱着双臂在他身旁坐了下:“小结巴,你说如果有一天,这世间的所有人都能够永生不死,也不用担心在乎的人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也未必会幸福吧。人若是不会死了,应该会经常想起那些从前过世的亲人和朋友来,想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黑瞳少年摇头应道。 甯月心里想说,若是那样的话,自己倒愿意变成将炎这般,什么都不记得,也就不会觉得难过了。可她还没开口,却暼见对方那双墨色的瞳仁中隐约泛起了一丝伤感,就像是一只独自在林中徘徊的幼虎般无助: “……其实,方才我醒来之后,忽然很怕自己若是将你也给忘了该怎么办。毕竟,谁都会害怕孤独啊……” 少年只顾自己继续说着。甯月却不禁庆幸方才没有将心中那些幼稚的想法说出——毕竟遗忘了过去,就等于断绝了曾经同世界的一切联系,好似一条失去了方向的孤鲸,再也找不到洄游的方向,只能在无边无际的人海中流浪。 她伸出手来,温柔地牵过了少年的手:“小结巴你别担心。就算你有一天把我给忘了,我也不会弃你而去的。” “你说话可算数?” 将炎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问,只是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或许是因为其如白纸般一片空白的过去,又或许是因为某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来自于过去的模糊回忆,他转过头看着女孩的眼睛,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 “当然算数,不信的话我们拉勾!” 甯月朝他伸出了小指。少年看了她一眼,也立刻伸出自己的手,同对方紧紧地勾在了一起。就这样,两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在这间破旧的茅屋内,许下了此生或许对彼此而言最为郑重的一句承诺。 与此同时,寂静的茅屋中却忽然响起了“咕——”地一声轻响,让仍有些难为情的将炎,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我有点饿了。现在月亮出来了,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寻些食物充饥。” 面前的姑娘似乎对同伴的这幅窘态并没有太过在意,反倒在听到了“食物”二字之后,于脸上洋溢起兴奋的光: “人家刚刚还在担心你若是醒不过来,我该不会饿死在这深山老林里吧。” “有我在,便不会饿死的。”将炎应着声,转而看向了地上的篝火——橙红色的火光,让红头发的少女没能注意到他那张红得如同煮熟的花青蟹一般的脸,反倒担心地摇头道: “可是你身上的伤——还是别去了吧。” “放心,我又不是去找人打架,马上便能回来。” 此前睡了许久,让将炎的体力恢复了不少。说着他便从地上爬起,箭步奔出了门去。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五 过了一时三刻的功夫,少年人果真满载而归。甯月见其左手提了一条已经洗净的河鳗,右手则捧着半块足有面盆大小的蜂巢,当即好奇地凑到了跟前: “小结巴,你莫非是打算吃这些古怪的东西?” “山中虽没有城里那般繁华,但各色野味却是数都数不过来的。月儿你且乖乖等着,待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人间美味。” 将炎咧嘴一笑,却是故意卖了个关子。他提着鱼进了茅屋,轻车熟路地以短刀将蜂巢割开。金色的蜜登时便从缺口处缓缓流了出来,黄金一般好看。而后,他又细致地将蜜涂满了早已剖开剔骨的鱼肉各处,还撕了几根野蒜洒上。 在姑娘愈发讶异的注视下,少年用一整张芭蕉叶将河鳗包了起来,转身又在茅屋门口挖了个坑,竟是将其埋入了地下。将地面的土坑重新填平后,他便自屋内的篝火中取了些燃着的柴,在埋了鱼肉的地方重新起了一堆更亮更旺的篝火。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新点的火堆才慢慢熄灭。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将炎虽然着急,却仍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木棍将已被烤至龟裂,却依旧滚烫的土地翻开——登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鲜香随着蒸汽自地下涌现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尤叔教我的做法。于林中捕猎时若是饿了,便会这般烤些野味来解馋。虽然现在手头没有盐巴,但鱼肉本就咸鲜,口感应当也不算很差。” 将炎说着,用刀小心地将鱼肉连同外面裹着的蕉叶一起在石头上切作了三段。隔着蕉叶将肉捧起,既不会将粘腻的汁水弄得满手,也不会令地上带起的土渣与焦灰污染了鱼肉。 “这鱼也太香了吧!”甯月确实是饿了,接过鱼腹中段便咬了一大口,烫嘴之余仍不忘连声称赞,“小结巴,你有这般厉害的手艺,为何不早说。” “你也从没问过啊。真不知道这一路上你都是吃些什么东西过来的,现在终于知道肉香了吧?若是觉得美味,我以后便经常做来给你吃。” 将炎带着些得意,咧嘴笑了起来。 雨后的雾气逐渐在屋内氤氲开来,黑眼睛孩子的心中,也随之涌起了一股此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那感觉就似一团烈火般炽热,在他如白纸般空空荡荡的回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至数年后,支撑着将炎攻入如血残阳中化为一片灰烬的煜京城池,爬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永旸宫大殿的,并非是他手中握着的冰冷夺命的刀兵,而是眼下这个看来毫不起眼的夜晚,以及自己曾发誓要用一生守护的,心中最为简单、纯粹,却又炽烈如火的温度。 长夜漫漫,温暖的篝火旁,甯月用心品尝着手中鲜香甜美的河鳗,也享受着自打二人相识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惬意时光。 自己的那份鱼肉吃完后,她又将十根指头全都放进嘴里嘬了一遍,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将炎手中迟迟没有动过的半条鱼尾: “喂,小结巴你怎地不吃了呀?肉都要冷了。” 黑瞳少年并未抬头,只是将手中的河鳗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条鱼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捉来的,不能浪费,月儿你便替我吃了吧。” “你当真不吃啊?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被同伴猜到了自己的小心思,甯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起来。但她是真的饿了,几口便将鱼肉吃得一点渣都没剩下,方才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啧啧啧,小结巴你这手艺可真是绝了!今后谁家姑娘要是嫁给你,那可真是有口福啊!” 未曾想少年却仍似有些提不起精神来,抬脸冲少女挤出了一个笑容后,便又低下了头去。 红头发的姑娘当即嘟起了嘴,歪着脑袋问道:“小结巴,能得到本姑娘如此的赞美可不容易,你怎地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啊?” 将炎犹豫着抬起头来,看着女孩的眼睛,喉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带着水纹的漆黑瞳仁中写满了无助,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甯月这才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调侃的话有些过分,心里不由得内疚起来,便一边斜着眼睛偷偷观察着同伴脸上的表情,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小结巴你——是不是又想起过去的事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少年方才敞开了紧闭已久的心扉: “其实,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想起来的究竟是过去的真实记忆,还是掺杂了太多自己的想象。在那些七零八落的片段里,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我更不清楚自己当时在哪儿,也压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甚么。” 将炎叹了口气,努力梳理起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来: “那里——似乎是一个北方的港口。海水中漂满了浮冰,自浮冰那头的海上驶来了一艘大船。天空中乌云密布,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好似刀子一般……起初,我只是混在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间立于岸边,见那条大船靠岸,便同他们一起发疯似地朝码头上挤去。所有人都争着抢着向前走,生怕去得晚了,船便又会开走了……” “你还能想起些别的什么?” “那艘船上挂着一面旗子,黑色的,在风中飞舞着。旗子上面还用白垩画了一只展翅的鸟……” 用尽浑身力气,少年却只能拼凑出这样几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描述。他越是努力去回忆更多的细节,便愈发觉得脑袋好似快要炸开一般巨痛。身旁的甯月听后,却突然颤抖着声音,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起来: “小结巴你说的这个黑底白鸟的图案,之前那些追我们的黑甲骑兵身上也有!你记不记得?就在胸口的这个位置!” 少女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将炎神色一凛,也立刻回想起了这个被忽略的细节来: “这么说,我之前曾在一艘晔国舟师的船上待过?可宛州明明地处温暖的南方,大小港口即便在冬季也不会封冻啊,会不会是我记错了……” “如今就凭我们俩坐在这里瞎猜,怕是永远也猜不到结果的。”红发少女摇了摇头。 将炎不禁诧异道:“那月儿你说该怎么办?我还答应了要陪你去煜京的!” “别担心,煜京可以等。” 甯月爽气地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若我记得没错,如今陆上的第一大港名叫暮庐,好像就在晔国境内吧?不管你是否从那里上船的,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就越是能找到线索。我们不如先去碰碰运气,或许有人会知道些什么?” 听同伴这样一说,黑眼睛的孩子立刻摇起了头: “月儿你可别开玩笑了,暮庐乃晔国的都城所在。我们此前已被当做海寇,如今好不容易才从那些骑兵们的刀下逃了出来,现在难道再去自投罗网不成?” “山上的那些人,不是都已经被驰狼给吃掉了吗?” “可是——”将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一想到找回自己过去的希望可能近在眼前,便忽然有些动摇了。 “好啦好啦,别可是了,就听我的准没错!你要是觉得本姑娘这头红发太过显眼,我想个法子把它染一下不就好了?再去附近的村子里换几件寻常衣物,保证谁都认不出我们的!” 甯月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根本不给对方任何继续犹豫的机会,当即便将这件事擅自决定了下来。 看着女孩那满脸真诚的模样,将炎也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等少年人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天已渐明,屋内的薪火也燃至了最后,快要熄了。第一缕阳光从门外照了进来,让他看到了姑娘挂在胸口的一枚闪闪发亮的东西。 “喂,小结巴!你怎好一直盯着人家看呀!” 此时甯月的袄裙只是简单地披在肩上,将将遮住一些不该露的地方。先前夜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可眼下阳光却穿透了她贴身的亵衣,在轻如薄纱的织物下隐隐透出了一丝肌肤的颜色。她急忙用双手遮住了身体,有些愠怒地避开了男孩投来的怪异目光。 将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失神地喃喃问道:“月儿你胸前那串项链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说这个么?这是七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礼物。”甯月心下奇怪对方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一时间忘记了生气,反倒伸手将那项链从衣襟里牵了出来。 此前项链一直掩在亵衣的领口之下,如今看来,却是愈发显得精致而小巧。项链下悬着一枚小坠,在朝阳下闪着银亮的光,凑近些还能清楚地看见,那挂坠外层镂空的银制表面下所嵌的一颗白水晶内,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就好似一条活灵活现的红色小鱼。 “这枚坠子——不过是父亲从很远的地方带回给我的稀罕物……”一向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甯月,忽然变得拘谨了起来,似乎不愿过多地谈论自己的过去。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反问起对方来,“莫非小结巴你也喜欢?” 直至此时,将炎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颇为尴尬地用手指骚着脸颊,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我只是忽然觉得这坠子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黑瞳少年有些懊恼地用双手拇指使劲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表情狰狞。失却的记忆恍若一只藏身于脑海深处的小虫,总是稍稍露出头来,勾起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疑问,而后便毫无征兆地迅速躲藏起来。而想要再找到它,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结巴,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你若是喜欢,这坠子送给你便是。” 甯月说着,竟是从脖子上解下了项链,塞到了同伴的手中。男孩惊讶之余想要推辞,对面的姑娘却好似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眯起眼睛投来一个灿烂的微笑,抬起食指竖在了自己的唇边: “这项链对我而言不过是件首饰,但是你拿着,没准哪天便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呢?我送的东西,小结巴你可不许不要。都已经折腾一晚上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才好启程去暮庐!”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六 弥漫着难闻气味的草木间,几具身着晔国舟师玄甲的残缺尸体上爬满了蛆虫蝇蚁。相距不远处,一支足有数十人的兵队正同随军仵作一齐,来来回回地将散落的尸块聚到一处,加以甄别鉴定。眼下兵士们的脸上,皆蒙了一层用盐水打湿的麻布,却依然难当刺鼻的腐臭味朝鼻子里钻来。 “禀将军,除了被那驰狼吞下肚去的部分外,余下的尸块已经全都找到了。能够分辨清楚的共有八人,应当便是此前失踪的那支骑队。” 一名年轻的什吏用托盘自仵作手中接过了一块半只手掌大小的金属物,转身向率队入山的枭骑都尉复命。蓄着浓密络腮胡子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帕,将那金属物由对方捧着的方盘中取将起来,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那是枚以整块生铁所铸,通体乌黑的铁牌,入手沉重。其四周用银镶了一圈凹凸有致的翅羽纹花边,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明显的齿痕。铁牌反面的小字详细记录了铁牌主人的姓名与军中编号,正面则是一只勾喙圆目的鹰头,鹰头下方,还镌刻着刚劲挺拔的八个字: “御风踏浪,鹘翱霆击。” “果真是我舟师的军户铁牒!”枭骑都尉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娘的,那两匹驰狼出现得还真是时候,居然连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 “请恕属下多言,这驰狼不是早该在千余年前,便被逐入了北方的苦寒之地么?宛州地处西南,这两头巨兽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难不成竟是先前被咱们绞死的那些逆贼山民,偷偷豢养在这深山里的?” “此次我等是为寻人而来,旁的事情日后再说。尸体上可否发现了什么别的线索?”都尉却没有对下属这番大胆推测表现出半点赞同,皱眉草草应了一句之后又问。 “属下已命仵作搜遍了,一无所获。” 什吏不敢再言其他,只得又拱了拱手。然而对面的枭骑都尉好像并不甘心就此结案,目光左右跳转了几下,竟是落在了浑身插满了羽箭的那头母狼身上: “两只畜生的肚子里呢?” “幼狼已死,属下便命人剖开了,腹中空空如也。不过这匹大的——倒是有些难办。” 什吏有些后怕地看着地上那头身负重伤,又早已被几道粗索牢牢套住了脚爪与脖颈的庞然大物。因为紧张,他的呼吸也不禁变得粗重了起来。 “怎么,这头母狼于山上啃食尸体数日,难道你们便不打算将其腹中的尸骨取出,好让自己的同袍全尸而葬了么?!” 都尉斜过眼睛瞥了什吏一眼,眼神竟比面前那吃人的猛兽还要凶狠,吓得对方当即打了个哆嗦,一时间话都说不利落了。 “禀将军,这,这母狼虽已命不久矣,却依然在垂死挣扎,无人,无人敢轻易靠近啊。” “一群废物!” 蓄着络腮胡的男子怒喝一声,抬手便自腰间拔出了那柄白晃晃的镔铁长刀,一把推开面前的什吏,快步朝母狼身前走了过去。 母狼似乎感受到了逼近的杀气,瞬间将身上拴着的绳索绷得根根笔直。可绳索早已用半尺长的钢钉打入了地面,就算其此刻没有受伤,也很难挣脱得了。但即便如此,这只困兽却依然龇着带血的长牙,朝正向自己靠近的男子连连发出威吓般的吠叫,口涎四溅。 枭骑都尉却丝毫不惧那张随时都有可能咬中自己的血盆大口,竟拄刀于母狼的面前蹲下身去,连远远看着的什吏都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但也不知男子使了什么手段,只小声对面前的巨兽低语了几声之后,居然很快便令其停止了挣扎,就好似一只被驯化的家犬般,乖乖伏在了他的面前。 都尉旋即将手中长刀凌空划出一道半圆,眨眼便将那母狼的头颅砍了下来。随后他又挥刀割断了缚于狼身上的绳索,倒持着利刃划开其肚腹,亲手在冒着热气,依然微微抽动着的肌肉与内脏间摸索了起来。 在兵士们惶恐不安的注视下,男子将早已于狼腹中消化了数日的断肢残骸尽数掏了出来。混杂在一起的碎肉断骨大部分都已面目全非,然而其中却有只扎紧了袋口的皮质小囊尚且保存完好。都尉将那小囊捡了起来,用力抛给了一旁的什吏: “这只东西明显不是我舟师兵士身上的常见之物,弄清楚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带着鲜血与粘液的小囊直接砸中了什吏的鼻梁,他却不敢闪躲,只是以双手捧住后交由仵作鉴别,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已有了结果。 “洛将军,那小囊中尽是些采自山间的草药。八名死去兵士所受皆是致命咬伤,这些草药也不知是打算给何人用的。” “拿来我看。” 蓄着络腮胡的男子面色一沉,似乎早已料到了会有如此结果。什吏连忙又用托盘将业已枯萎衰败的草药呈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明显是山间猎户才会使用的止血伤药!果然不出我所料,事发时除了这些骑兵与两头驰狼,山上还有别的什么人!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枭骑都尉说罢便弯腰俯身,同兵士们一道于山坡上仔仔细细地勘察起来。山上的土壤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过后,早已变得泥泞不堪,难以留下任何痕迹,可即便这样,他却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看到这几蓬倒伏在地的杂草了么?” 什吏不知将军究竟想说什么,却又不敢避而不答,只得硬着头皮接话道:“请恕属下愚钝。这不就是些寻常的野草吗?” “这些草并没有受到反复的踩踏与碾压,当不是兵士们同驰狼恶斗时弄成这般模样的。而从草叶倒伏的方向来看,留下痕迹之人也不似为了躲避驰狼而一路逃上山来的,反倒是从更高的峰顶边打边退,最终战死在了这里!” 都尉皱了皱眉头,继续朝水声轰鸣的山顶登了上去,很快便在山峰东侧的悬崖前,又寻到了一大片被踩得体无完肤的杂草地。 大片倒伏的草叶,便好似为大地披上了一层蓑衣,阻挡了暴雨的猛烈冲刷。沾满了黑色血迹的草叶下方,也终于露出了几枚保存完整的脚印。 “此处才是骑兵同那驰狼初次交手的地方!那畜生是从山下一路尾随至此的没错,想来是为了替自己的幼崽报仇……可杀了幼崽的——却似乎另有其人……骑兵们也是跟在这些人身后攀至了这处山峰上,还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悬崖附近有两行模糊的脚印,看起来比成人小了一圈,体重也轻上不少……应当便是那老巫婆口中所说的两个孩子了!其中一人似乎还受了伤,脚步轻重不一……他们,从悬崖这里跳了下去!” 都尉用指尖轻轻触摸着地上凌乱的足迹,仔细分辨着。循着这些常人看来几乎难以辨认的线索,他居然慢慢地推断出了将炎与甯月的去向! 什吏立于崖边,低头朝着深渊下的那汪水潭看了过去:“那我们——还要继续追下去么?” 蓄着络腮胡的男子却果断摇了摇头:“雷引山上的溪流,有八成皆会汇入雉河。沿途任何一处皆可用来登岸藏匿。即便这两个孩子如今仍活着,我们也根本难觅踪迹。” “可已经寻了这么半天,耗费许多精力却一无所获,将军回去之后打算如何向督军大人交待?” “此事用不着你来操心。难道督军大人还能再将我贬去巡哨守营不成?!传我命令,众将士立即下山,回雉河渡大营!” 枭骑都尉的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怨艾——他便是去自年冬天那场海难中逃过了一劫的洛渐离。其因虎头飞鱼船上的百余精锐无一人幸免而受到了的重罚,被任舟师督军的靖海侯祁守愚下令贬黜三级,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指挥使了。 然而什吏却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匆匆领命离去了。 第二幕 ? 玄甲骑兵 ? 七 元绥七年,时值四月,草长莺飞,满目流翠。 一连数日都是晴空万里。时间未至正午,可春日的暖阳却也颇有些灼人了。皮肤白净的甯月丝毫不在乎会被晒黑,仿佛一株破土而出的小苗般,尽情地让和煦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 她故意走在将炎的前面,美其名曰探路,实则却是为了贪玩。每每待同伴赶上自己,一路上折柳采花的姑娘便会快速向前跑开去一大截,咯咯笑着道: “追不着,追不着。” 将炎虽走得不快,却也许久都没有如此惬意地行路了。如今他的心情也似一片羽毛般飞上了云霄,却仍不忘叮嘱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少女道: “月儿你悠着点。我们还没上官道呢。当心跑得远了遇上山贼,我可来不及救你的。” “你这人呀可真没劲。这么好的天气,山贼也都躲在家里晒太阳,才懒得出来劫道呢。再说了,若是人家真的遇上山贼了,你难道会见死不救吗?” 面对同伴的顽皮,将炎并不想多说,只是暗中控制着脚下的步速,让对方始终保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半个时辰之后,头上插满了野花的甯月终于跑得累了,渐渐放缓了脚步,却故意倒退着,同男孩一前一后面对面地走着。 前日,女孩已用桦皮薰出的黑油将满头红发染成了棕栗色。此刻太阳晒得身上暖暖的,令她心情大好,轻声哼起了一首似乎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悠扬的歌曲: “孤江寒深,崖岸雪满。 搴舟中流,适彼乐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时从旧,莫不咸听。 卿云缦缦,银河尤灿。 菁华未竭,万灵垂佑。 琴瑟难鸣,羽裳不舞。 乐土乐土,安放安属?” “月儿,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唱的似乎也是这支歌吧?这调子曲折悠扬,好听得很啊。” 将炎看着自高处的树叶间洒落在少女身上的一缕缕金色光线,眯起眼睛道。 “嘻嘻,小结巴,没想到你记性还挺好的。” 甯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仍自顾自地继续哼唱着。 “那词里说的是什么?” “这首歌乃是我们族中人人皆会吟唱的一首长诗,后又被一位歌者谱成了曲子。全词太长了,我也背不太全,大概就是在说许多许多年前的先祖们离开家园,寻找乐土的故事吧。小结巴你难道连一句也没能听懂吗?” 甯月终于停下了口中的哼唱,有些奇怪地看着同伴。然而话刚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其实,其实我并不识字,也听不明白歌中唱的那些文绉绉的词。又怕让你知道了,你会瞧不起我……”将炎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去。 甯月看着面前这个窘迫的男孩,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妄语伤到了对方的自尊,急忙想要弥补一下过错,转而安慰了起来: “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啊,你还不是知道许多我根本不知道的事——你若是想学,不如从今天开始便由我亲自教你认字,可好?” “你——当真肯教我?” “自然是真的,难道教人识字还能作假不成?”甯月少见地摆出一脸严肃的表情。 “那你能不能先教我唱这首歌?这样我以后也能唱给你听。” “好呀好呀。” 甯月拍着巴掌赞同道。然而刚听对方唱了开头两句,她便不得不急忙喊停了。 但五音不全的将炎显然在音律方面并没有自知之明:“月儿,我方才唱得还不错吧?” “你唱得挺好,只不过我突然觉得这首曲子同现在的意境并不搭调,感觉怪凄凉的,还是以后再教你吧,以免坏了兴致。”甯月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只得苦笑着打起了圆场。 男孩虽然不明白对方所说的意境是什么高深的意思,可既然甯月说不合适,那便真的不合适了,也不再多问。 一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两个孩子难得安静了下来。这一变化,也让头顶上一丝不同寻常的细微声响飘入了将炎的耳中。少年人将先前一直未曾从同伴身上离开的目光投向了天空,随后又朝着远处林荫下的小路看去。随即他脸色一变,立刻便用双手捧住了面对自己的女孩的脸,强迫她不能转过头去。 “哎呀小结巴,你若非要学的话,人家教你便是了,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的疯!”甯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吓了一大跳,使劲用手将对方从身前推开,嗔怪了起来。 “我可不是发疯!月儿你千万别动,也千万别回头看!” 直到这时,甯月才注意到自己的头顶上,不知为何竟汇聚盘旋着许多并不常见的大鸟。少年告诉她那些大鸟名叫尸鹫,而吸引鸟群的地方,似乎就在距离二人数百步开外的某处。 将炎越是不让瞧,女孩却越是忍不住从对方的双手间挣脱出来,回头朝身后望去。然而一看之下,却令她浑身上下登时炸起了一身麻皮。 沿河蜿蜒而行的小路在不远处变得陡然开阔起来,一座小镇朦胧的影子也映入了少女的眼帘。少年人昨晚曾经说起过,今日他们会抵达一个名叫雉河渡的地方,从那里便可搭船渡过雉水,进而北上沿官道前往晔国的都城暮庐。 然而就在镇口外的一株细叶榕上,竟是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数十具几乎被尸鹫啄食殆尽的白骨! “呀——!这些人,是,是山贼杀的么?” 女孩毕竟胆小,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月儿莫慌。若当真有山贼来袭,镇中不可能还有炊烟升起。我们别自乱方寸,先到前面人多的地方问问再说。” 少年轻轻捏了捏同伴的手安慰道。于是两个孩子便又大着胆子行出了里许。经过那株让人不敢直视的细叶榕后,数道横亘于镇口的宽大据马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路障后方,还驻扎着一支身着玄色重甲的晔国军队,令人唯恐避之不及。 将炎不由得有些慌了,拉住一位恰从身旁经过的妇人客气地问道:“大婶儿,请问前面这是怎么了?不让过河了么?” “没有不让过河,只是往来之人皆需接受盘查。” “晔国军为何会突然在镇口设下一处哨卡?那棵榕树上吊着的又是些什么人?” “听说,数日前曾有一队骑兵于山中遇袭。领军的枭骑都尉一怒之下,便将躲藏在雷引山中的海寇同党全都捉来绞死了。之后他又带人入山寻了好些天,方才找到了失踪兵士们的遗骨。唉,那些带回来的尸体啊,真是惨不忍睹……” 妇人接下来的话将炎只听了一半,便已经听不进去了。他难以想象自己经过的那株细叶榕上吊着的,居然会是崔哥的妻儿、巫妪、以及猎村中其他邻人的尸骨。虽然对这些村人并无太多好感,然而他却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他们悉数丢了性命。 少年突然犹豫起来,不敢再贸然向前走,反倒是牵起了身旁少女的手,一边朝后退去一边小声道: “月儿,我们可能得调头往回,另寻他路了。” 然而在本就不算密集的人流中,这一极不自然的举动立刻便被立于据马后的一名蓄着胡须,将军模样的男人瞧在了眼里,当场大声喝止道: “路上那两个小鬼,给我站住!” 想来对方便是妇人口中那个下令杀掉全部山民的枭骑都尉了。将炎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登时有些懵了。他隐隐觉得对方的声音似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究竟于何处听过,只得冲着身旁同样呆立着的少女道: “月儿快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回头,否则我们两个全都跑不掉!” 少年根本来不及多解释,便使劲将同伴朝来路上推了过去。可据马后的洛渐离哪里肯给二人逃走的机会?其胯下骑的乃是一匹健壮的赤红色长鬃狮子马,此刻只双腿稍稍一夹,便气势汹汹地直冲到两个孩子的跟前。 将炎转过身,伸手便想去腰后摸百辟稍作抵抗。不料来人却直接打马凌空跃起,从少年人的头顶上高高掠了过去,片刻间便彻底封死了退路! 而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对面那长相凶恶的都尉只暼了自己一眼,先是一愣,随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这小鬼果真还活着!本将军此前也并未看错,你确实同海寇勾结在了一起!你们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在这里露面!” 对方虽说得言之凿凿,似乎的确认识自己,但将炎却知道其绝对是个大麻烦。即使逃走的希望几近破灭,他仍挺起胸膛立于马前,死死地将甯月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你认错人了吧,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那急着跑什么!你的命可真是够硬的,澶瀛海中逃过一劫,连山上的巨狼也没能杀死你。不过这一次,本将军手中握有那些山民的供词,认定你二人便是击杀晔国骑兵的海寇同党。今日我便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命硬,还是本将军手中的刀硬!” 洛渐离并不知道对面的男孩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镔铁长刀,直指对方的眉心高喝道,“来呀,给我将这两个小鬼拿下,仔细搜身,然后推去镇外的树上一并吊死!” 随着一声尖利的唿哨,据马后又冲出了数名手执长戟的兵士,不由分说便把将炎同甯月五花大绑起来,也很快搜出了他腰后的百辟。 “光天化日,你无凭无据便动手拿人,难道手无寸铁的百姓便是可以随意定罪欺辱的么?” 将炎的双臂被绳子勒得紧紧地,却始终不肯就范。即便被推倒在地,他仍梗着脖子愤怒地质问着。 洛渐离将手中的长刀抵在了将炎的后心上,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捅穿少年的身体: “小鬼,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啊?雉河渡位于晔国与阜国边境,我们舟师营乃是奉国主之命特意于此设卡,捉拿作乱贼寇的。所以在这里,我的话便是晔国公的旨意。即便现在下令将你们两个小鬼就地斩杀,也绝不会有人追究是不是杀错了!” “洛都尉,无论何时,你口中说出的话,恐怕都无法代表国主的意思吧?这么急着杀人做什么?” 就在将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耳中却突然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后一骑乌黑如墨的快马飞也似地自密集的据马间横穿而过,直奔到众人跟前,竟是无人敢阻。 来人约四十出头的模样,脸上留着寸许的短髯,浑身上下清一水的青衣青裤青色披风。披散着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周围的兵士多了些孤傲与潇洒,而飒爽的英姿之下,却又带着一分不怒自威的严肃,令原本吵作一片的哨卡前立刻安静了下来。 甫一听见对方的声音,洛渐离便立刻收起了手中的长刀,翻身下马单膝跪拜在地:“见过百里将军,不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方才属下那番话,并非——” “毋需多言,今后莫再妄语便是。” 来人挥了挥手,正是晔国的殿前军马大都护。其当即便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也根本不打算继续听洛渐离再多说一句废话,“说说吧,今日你何故要当街杀掉这两个孩子?” “启禀将军,属下判断他们两个便是前些日子被绞死的那些海寇同党,故而亲自拦下想要带回营去问问清楚。方才其实只是吓唬他们一下,没打算真的动手。” 洛渐离性格乖张,然而此时他身上的那股戾气却在青衣男子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如同一只被骟过的公马般温驯。 “海寇同党?哦——就是指镇口细叶榕上吊着的那些人吧?” “正是。他们对这两个孩子的相貌描述得一清二楚,属下是绝无可能抓错人的。” “哦?都是怎么说的啊?” “据贼寇供认,逃走的男孩右眉正中有一道长疤,又说这个女孩——”洛渐离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甯月身上,这才忽然意识到,面前女孩的头发居然并非红色。 “怎地突然不吭声了?”青衣男子追问道。 “女孩,女孩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不过山民们有提到过他们随身携带的一柄短刀,便是能证明此二人是海寇的铁证!” “什么刀?取来让我看看。” 青衣男子说着,将右手于洛渐离的面前摊了开来。枭骑都尉无法,只得强忍心中的不快,将刚刚才搜得的百辟递了出去。 “洛都尉果然是将门之后,眼力着实了得。还请不吝告诉在下,你是如何看出此刀是海寇之物的?莫非在什么隐秘的地方刻着海寇的白鲸纹么?” “请恕属下还未来得及仔细调查——”洛渐离虽仍不动声色地抱拳应道,却是自知理亏,戴着羽胄的头上也流下了大滴的冷汗。 “未来得及调查?但你杀起人来倒挺雷厉风行的啊!”青衣男子话锋猛地一转,语气间透露出了极度的不满: “此次国主下令派兵于境内各处搜捕可疑人等,却并未下令可以随意杀人。即便抓获了海寇,也须得尽数押回暮庐城内,交由廷尉司问审过后方可发落,莫非督军大人并未同你们交代?” “侯爷他自是交代过。只不过先前那些山民已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故而,故而属下——”洛渐离的声音中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桀骜,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份深深的惶恐。 “供认了什么?是他们曾在澶瀛海中犯下了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还是设下陷阱故意诱你派出兵马入山?” “都不是……” “那么你于镇口绞杀的那些山民,还有这两个孩子,究竟是因何而获死罪?” “那是因为……是因为……” 面对青衣男子的咄咄逼问,洛渐离再也答不上来了。他未曾料到这次居然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山民们被杀得一个不剩,根本死无对证。其身体虽孔武壮硕,可此时的声音却在连番质问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最后竟已细弱蚊吟,甚至连身旁被五花大绑的两个孩子都听不真切。 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任何将炎曾经同自己一齐出海的事。 “乱世之下,虎伺晔国的敌人已经够多了,为军之人,更加不可肆意妄为。此次吊死山民的事早已弄得雉河渡一带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流言甚至已经传入暮庐城内,故而我今日才会亲自前来!你可知道若再如此行事下去,败坏的将不仅仅是你、我还有靖海侯的名誉,而是将危及国主的声威以及整个晔国的社稷!” 青衣男子稳稳坐在他那匹墨云踏雪的背上。虽表面上看起来有些颓废和懒散,但其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声声入耳,斥责起犯错的下属来更是毫不留情。 洛渐离再也站立不稳,立刻双膝下跪将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属下——知错了!” “那便赐你四十军棍,下不为例罢。如今玉骨湖大营的事已经颇为棘手,更不要说雷引山上突然冒出来的那两头驰狼了。命你即刻将镇口吊于树上的那些山民尽数放下,好生安葬。面上有疤者世间绝非仅此一人,这柄短刀也难证是海寇之物。当即将这两个孩子释放,不要再给我,给舟师营惹出什么别的乱子来!” 见青衣将军终还是对自己网开一面,都尉连忙千恩万谢,随后又命人将倒在地上的将炎与甯月扶了起来,亲手替他们松了绑。 黑马上的男子弯下腰来,笑着将短刀重新递回给依然愤愤不平的少年人: “小鬼,这可是一柄宝刀啊,应是某个重要的人送你的礼物吧?今后可要好生保管,千万别给弄丢了才是。” 不想继续纠缠下去的将炎却是重重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百辟,略行一礼便匆忙拉着甯月离开了。因为从马上那人犀利的目光中,他明显察觉到了一丝对自己的好奇,心中不禁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来,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一 大半个月的光阴一晃而过,眨眼便已到了晚春时节。将炎同甯月换上了轻薄的单衣,又将先前穿的厚重冬衣卖了些散碎银钱。渡过雉河后他们一路北上,渐渐接近了坐落于衍江出海口南岸,号称宛州第一城的晔国国都暮庐。 自打前几日上了官道后,脚下的路变得好走不少,沿途的旅人也日渐多了起来。各处设下的盘查哨卡不知何时全都撤了,只剩几只深埋地下的据马桩基仍隐约自土中露出头来。 如今甯月懒得再染头发,只用一条纱巾将满头红发包裹了起来。偶尔会有几丝蜷曲的赤色发梢自鬓角耳边偷偷钻出来,一路上却根本无人注意,倒也落个轻松自在。 这日正午,二人抵达了暮庐城郊的南薰门下。未待进城,身着鹅黄色裾裙的甯月便昂起了脑袋,使劲吸着鼻子兴奋地问道: “哇——这是什么东西的气味?闻上去好香啊!” 听对方这样问,少年人方才一拍脑袋: “我差点给忘记了,再过几天便是伍阳节,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进城赶集啊。节日前后,城中各家都会做香囊、蒸糯团,月儿闻到的便是糯团的清香。整个五月,市集上都热闹非常,你要不要去看看?” 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此时一说起过节的事,将炎脸上也洋溢出了兴奋的光。 眼下虽时值乱世,暮庐城中却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即便有大量自淮右边境迁徙而来的流民,但这座城仍算得上是战乱之中一片少有的和平之地。 “既是过节,那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一听有好吃的,甯月也再难掩兴奋之情,一扭头便朝人堆里钻去。 “月儿别走那么快,暮庐城可比你想象的要大,当心迷了路!” 将炎忙踮脚引颈高声喊道,却发觉同伴早已行得远了,隐没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得已只得快步紧跟上去。 “呀,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些生得像小鱼,其他那些又似小猫小狗小兔子?也是能吃的吗?”甯月满脸新奇地指着面前摊位上的一排白色糕点问道。 “这是白团,是以糯米舂捣后揉搓捏制而成的。其中或藏有枣泥,或填着豆沙,还搭配有数十种果脯与果仁,表面再以姜黄、花红、苔蓝等各类色粉点缀描画,栩栩如生。但其制作起来费工费时,因故只有在伍阳节期间才有售卖。小姑娘要不要买一个来尝尝?” 路边的小贩极尽全力向古灵精怪的蓝眼睛姑娘兜售起来,然而一眨眼的功夫,甯月却已是转移了兴趣,跑到了隔壁摊前: “这个又是什么?怎地还会滋滋啦啦地响着?” “姑娘好眼光,此物名唤烧臆子,乃是取上好的猪肋肉,剔骨剁碎腌制后揉成小饼,于炭火上烤至金黄,再根据个人口味佐以茴香、香荽、花椒、豆蔻、茉莉、山柰、桂花等十余种不同香料碎末辅味而成,是宛州与昶州一带最受欢迎的小吃。” “原来肉还能这样做啊?”鼻间闻到了炙烤后的肉香,甯月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但很快又被别处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这个又是什么?那个,还有那些呢?陆上居然有这么多好玩的玩意儿!” 少女欢笑着继续向前跑去。眼下的她简直像是只掉入了米缸的老鼠,被琳琅满目的新鲜物彻底吸引住了,左顾右盼一刻也不肯停下。市集上人潮汹涌,接踵摩肩,将炎一个不留神,竟是将人给跟丢了。 黑瞳少年焦急万分,足足寻了一炷香的功夫,却再看不到同伴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一个人呆立在人流穿梭的街市中央,无所适从——毕竟自己也是头一回来暮庐这般的大城里,压根不知该上哪里去寻。 突然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了一声高喝。将炎本能地回头去瞧,居然惊喜地发现红头发的姑娘正立在十余步开外的街道中东瞧西望。他生怕自己再将其跟丢,连忙赶了上去。 “月儿!你方才跑去了哪里?叫我一顿好找!” “小结巴你还说呢。我刚才还不是在到处找你?喏,这是特地给你留的,快些吃吧。” 甯月笑嘻嘻地将手里一团软糯之物塞进了同伴的口中。直到此时,少年才注意到面前这个贪吃姑娘的手中,竟大咧咧地捧着两枚白团与半只烧臆子。 将炎心中一凛,含着食物嘟嘟囔囔地问道: “你拿了人家的东西,付钱了吗?” “我看那小摊的主人正在同人聊天,便顺手拿了几个。东西既然都摆在外面,难道不是让人随意取用的吗?”甯月满脸天真地看着对方,“钱又是什么东西?” “不告而拿无异于偷啊,月儿你这下可闯祸了!”将炎立刻拉起同伴想要离开,可未待旋踵,便瞧见甯月身后的人群里追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是先前于路旁设摊的小贩。 其中一名高个儿的男子伸手便按在了甯月的肩上,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个小女贼,偷拿了东西不给钱,居然还优哉游哉地继续逛街?!” 而此时的甯月正将最后半枚烧臆子朝嘴中塞去,被对方动手一惊,猪肉当即梗在喉咙口难以咽下。她一张俊俏的小脸登时憋得红了,却又苦于说不出话来,只得以一双大眼睛冲身后按住自己的人狠狠瞪了回去。 这样一来,却是惹得对方更加恼火: “你敢瞪我?偷东西还有理了是吧?走,现在就跟我去见官!” “等等,等等。这位大哥,你先别动怒。我们两个是一路的,钱都放在我这儿,我帮她付就是了。这里一共二十多枚铜钿,应该够数了。” 将炎见状,连忙将少女挡在了身后,反手又从腰间解下了钱袋子。 “嘿,原来有人替你付钱啊,早说嘛。”高个贩子一把便将钱袋夺了过去,眼珠一转,却是背过身去低声同身边那矮矬的小贩交头接耳起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见对方收了钱,将炎便以为事情已然了结,拽起同伴便继续向前走去。谁知那两个小贩却再次快步追了上来,一前一后堵住了二人: “哎,你们怎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喂,钱都已经给了你们,我们凭什么不能走啊?” 甯月有些想不明白,高声反问道。却见那一高一矮的两人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 “小姑娘,明明是你们偷了东西在先!虽说付了钱,但是远远不够啊!” 将炎诧异之余用眼神劝下了甯月。他知道城中有禁军值守,不敢轻易同对方起冲突,便继续尝试着交涉起来:“二位大哥,我们身上的钱银已经悉数都给了你们。若是不够,究竟还差多少,我们想办法还上便是。” “一共拿了五只白团,两枚烧臆子,加上我们俩追出来耽误的不少功夫,生意上损失不小。这样吧,拢共一枚金铢,今天这事儿就可以算了。” “坐地起价!依大昇律,一金铢可换十银毫,一银毫又能换百枚铜钿!就方才那几样东西,要我们付给你千枚铜钿?” 一听对方的报价,将炎的眉头便陡然皱了起来。 甯月也奋力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团烧臆子吞下了肚去,一同帮腔争辩道:“就是,之前人家那件珍贵的鮹衣也不过卖了百十余枚铜钿,你们这同明抢又有何分别!” “怎地?嫌贵你就别乱拿呀。吃了东西却不肯出钱,那就随我们见官去!” 两个小贩露出了无赖般的讪笑,竟是又要伸手来捉人。 将炎的力气并不算小,虽被对方反身扭住了胳膊,却是当场挣扎起来。然而在拉扯中,他别在后腰的百辟却当地一声掉落下来,登时被两名小贩看在了眼里。 见刀鞘上镶嵌着的颗颗宝石,高个贩子眼中流露出了贪婪的光: “这刀看起来挺不错的,若你二人身上没钱,用它来抵债倒也可以——” 随着双方的大呼小叫,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在四周聚成了一个圆。其中更有看客对着少年人同甯月指指点点起来。眼见着那两个小贩将自己的刀从地上捡起,将炎登时急了: “钱我会想办法凑齐的,你们先将百辟还给我!” “哎,这小子还不讲理了啊,偷了东西不肯付钱,用刀来抵偿又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不行!这刀是小结巴的恩人留给他的,你们不能拿去!” 知道百辟来历的甯月刚欲上前阻止,却被两个小贩狠狠推倒在地上: “姑娘家家的少废话!若是舍不得这刀,我们也可以将你绑了,卖去莳花馆里换钱!” 见甯月受了欺负,一股怒火登时便从将炎的胸中喷了出来,再难压制得住。趁高个贩子不注意,他突然挣脱开对方的双手,旋即从地上拾起半只早已被踩得残缺不全的白团,用尽浑身力气朝两个小贩的脸上拍了下去。 对面的两个无赖也压根没有想到,这个眉间带疤的少年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动起手来,当场便被打得懵了。趁此当口,将炎从对方手中抽回了自己的百辟,旋即拉起同伴便朝人群外奋力挤去。 “别跑!抓强盗啊!快抓强盗!” 小贩终于反应了过来,紧跟在两个孩子身后飞奔起来。甯月心中不服,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嚷道:“我们明明已经付了钱的!你们才是强盗!” “月儿,他们若是讲理,便不会讹上我们了。多说无益,再不赶紧想办法,等下可就更难脱身了!” 就这样,四人两前两后地于街市中追逐起来。集上的街道原本便只能容下两匹马并行,此时由于过节的缘故,路旁更是密密层层地支起了各色各样的临时摊头。孩子们发力猛跑间,顺手将许多摊位上的货品也尽数打翻,以阻身后之人欺近。 可这样一来,却令本就闹哄哄的街市变得愈发混乱起来,更引来许多遭受波及而恼怒非常的商贩也加入了这场疯狂的追逐。撒落满地的商品与货架虽然能够为两个孩子阻挡一时,却是挡不了太久。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二 暮庐城中负责治安的禁卫部队足有五万,人称御翎。晔国舟师之中,唯有校尉以上的将领可于胄盔上佩一根雉尾长羽,而御翎军中则人人盔上佩翎。且那翎毛并非寻常的雉尾,而是由匠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孔雀翎。 以胄盔上翎羽颜色作区分,御翎军又可分为青、赤、白、赭、墨五卫,分别负责镇守城中东、南、西、北四区以及宫城所在。 眼下,南市的梓潼街上,因两个孩子而造成的骚乱终于引起了巡街值守的赤翎卫注意。过不多时,将炎竟猛然发觉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已由衣衫各异的小商小贩,变成了着轻甲、持刀枪的正规军来,心中暗叫不好,却是更加不敢停下脚步。 赤翎卫可不比寻常的贩夫走卒,在极富效率的分工指挥下,禁军们自两翼完成了对少年与少女的包抄。见自己周围的道路上全都出现了赤色的翎羽,将炎终于意识到情况已经发展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月儿,咱们上屋顶!” 他大吼一声,突然朝前方的一座三层小楼冲去。小楼正在进行修葺,门前架了一部两丈有余的竹梯。少年催促着甯月先上,自己则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攀上了屋顶。 甫一上房,将炎便将那竹梯踢倒了开去。赤翎卫虽人多势众,一时间却难以重新扶起梯子继续追来。而这,已足够两个孩子同他们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屋顶上的青瓦光滑难行,黑眼睛的孩子只能踩着屋檐一角的垂兽造像爬上角脊,再小心翼翼地翻过高耸的山花,爬到正脊之上。在少年人的帮助下,甯月也大着胆子爬上了屋檐的最高处。只见她凌空一跃,竟是成功落在了临近的另一座屋顶上。 少女身体轻盈,裾裙的下摆在空中飞扬起来,翩若惊鸿。其用来包裹住头发的那块纱布也早已在追逐中松了开来,此刻满头红发随风四散,宛若一团于半空中绽开的花火,即便在耀眼的骄阳下也毫不逊色,甚至明艳得有些晃眼。 这一幕,令市集中围观的人群全都看得呆了。一些人惊呼着危险,劝二人下来认罚;另一些人则反倒像是在看一出好戏,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小结巴你瞧,还有人专门从屋里跑出来看我们,还冲着我笑呢!” 此时的甯月似乎还未能完全明白自己究竟惹上了多大的麻烦,一番追逐对其而言,似乎不过一场刺激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的她竟不等脚下立稳,便兴奋地回过头来冲同伴嚷道。 “月儿别走神,当心掉下去摔断了腿!” 仍在对面屋顶上的将炎忙出声提醒,却已是太晚了。只见甯月脚下一滑,晃了两下便失去了平衡,竟是整个人摔倒在陡峭的屋脊上,仰面朝天翻了下去。 黑瞳少年心中暗叫不好,脚下一蹬当即纵身扑了过去。他虽截住了甯月的身子,却是无处着力,根本止不住下坠的势头,只能任由二人的身体继续沿着屋瓦向下溜去。 前方的屋檐很快便到了尽头。伴随着甯月的惊叫,二人就好似坐上了雪橇一般,顺着微微上挑的檐角飞将出去,径直砸向了对面一间茶铺的门口。 茶铺门口围观的看客们生怕伤了自己,当场一哄而散。可也不知是被凌空坠下的两个活人吓得呆了,还是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甯月迎面瞧见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抬起了头,居然立在原地一动未动,反倒伸开了双臂,竟是打算接住自己。 她与将炎直勾勾地落在了茶铺外支起的麻布阳棚上,随后又带倒了门口摆着的一排木架,将其中用来晒茶的竹篾一个不留地悉数打翻在地。 于漫天纷飞着的翠绿色茶雨中,少女不偏不倚地重重顶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胸前,同对方一齐滚翻在地上。紧接着将炎也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那少年的背心。 “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伤了哪里吧?” 听那白衣少年被压得一声闷哼,甯月立刻起身来道歉。可对方却有些害羞似地,只顾摇着脑袋低头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转头却去问躲在店内已经看傻眼了的茶商: “这位店家,实在抱歉,实在抱歉。这些茶什么价钱?我加倍赔给你便是。” “哎呀笨蛋,弄坏了人家的东西,你还不快些跑?可不能去问要赔多少钱。我们俩就是这样被人讹上才会逃到这里!没受伤的话便快些跟我们一起走吧,耽误久了那些兵丁又要追上来的!” 甯月却是不由分说,一把牵起对方的袖子,直扯得那白衣少年一个趔趄。对方抬起头来,目光忽然对上了少女一双青蓝色的眸子,立刻似被她说服了一般,也立刻迈步同二人一起继续沿青石板铺就的街巷朝前跑去。 “你是本地人?”将炎扭过头来冲新加入的同伴问道。见对方点了点头,立刻将其推到了自己身前,“那还不赶紧带路。今日若是甩不掉那些追兵,我们都得去坐牢!” “其实,你们大可以不必跑的。”白衣少年却不慌不忙地道。 “怎地能不跑?我们连一枚金铢都赔不起,一路上打翻的其他东西恐怕陪几十枚金铢都嫌少了。若是被人追上,还能轻饶得了我们?” “好吧。梓潼街的东头便是由衍江引水入城的运河,河上共有一十八座石桥。咱们朝运河边跑,利用石桥设下障碍后逃至对岸,应当便可以甩掉身后的尾巴!” 白衣少年也不多说,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领着二人朝运河的方向直奔过去。 诚如他所说,于靠近市集出口的地方,果真坐落着一座并不算太宽的小石桥。桥面颇陡,桥头有间卖香油的铺子,后门正对着运河,一旁还有个小码头。此时几名运油工正麻利地将一只只瓦罐装的香油自船上运进生意兴隆的铺子中去。 三人想也没想,便默契地向着小石桥上冲去。前脚踏上了石桥,身后的追兵便已出现在了街巷转角。白衣少年朝将炎递了个眼色,二人立刻同时发力,将途经桥上运油工手中的货物纷纷打翻在了地上! 瓦罐应声破裂,其中的香油也汩汩而出。追来的赤翎卫根本来不及停下,登时于厚厚的油膜间脚底打滑,摔作了一团。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的身影没入了石桥对岸密如蛛网的小巷里,彻底消失不见了踪影。 “这次是真的,甩掉他们了吧?”甯月用手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回头朝来路望去,“小结巴,城里实在太刺激太好玩了,人家还想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那还不如一开始便被那些当兵的捉去算了。”将炎背靠着巷子里满是青苔的砖墙,连忙摆了摆手,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瞧瞧你那张脸拉得那个长哟,都快垂到地上去了!”甯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却是饶有兴趣地踱至刚刚出手帮助了自己的新同伴面前,“方才还要多谢你呀。我叫甯月,他叫将炎,你又叫什么名字?” 然而等了半天,白衣少年却好似不肯明说似地支吾起来:“我——我叫——” 其五官颇为俊秀,浓眉若剑,直入鬓稍。目光却是温柔,清澈如水。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就好似金子般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皮肤也十分白皙,并不似普通市井男孩那般黝黑,乍看之下反倒像是个女孩子。 位于大陆西南角的宛州,依靠自东向西奔流的衍江,控制着整个西海岸进入内陆的航运通道。凭借着高超的航运技术,晔国也因此而成为了西南三个侯国中最为富庶者,境内商贾云集,熙攘繁盛。 而眼前的少年人身着一袭带有繁复暗纹的长袍,看上去便是十分名贵的织锦缎。白色的面料虽沾了许多灰尘与污渍,他却并不以为意。这令将炎不由得暗中猜测,面前这个仗义相助的同龄人,或许是城中某位富商家的公子。 “自己名字有什么好稀罕的呀。不说便算了,但还是要谢谢你出手相助。小结巴我们走吧。”见对方不作声,甯月有些不快地嘟起了嘴,转身便要离开。 白衣少年却突然伸开双臂,拦在了这个明丽动人的女孩身前:“姑娘且留步,其实我——”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倚在墙根处的将炎便已一跃而起,恍若一头愤怒的幼虎般窜到二人中间,将少女护在自己的身后: “你做什么?!今日救命之恩我自十分感激。不过月儿她可一直是同我在一起的,若你胆敢欺负她,便是在欺负我!”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告诉这位姑娘自己的名字啊——”白衣少年面露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黑眼睛男孩,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少女。 “哎呀,小结巴你在瞎说些什么,谁答应跟你在一起了呀!”甯月忽然面色绯红,用力推开了挡在自己跟前的将炎,朝巷子深处跑去。 “甯月姑娘,我叫祁子隐!” 白衣少年连忙冲女孩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可对方仍自顾自地跑远了。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略显尴尬,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将炎,远远地却听前方巷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少女的惊叫。 二人如临大敌般地再次紧张起来,忙拔腿奔上前去,发觉竟是不肯轻易放弃的赤翎卫们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所在的巷子里围了上来。 “尔等于城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以为便可以一走了之么?” 一个满脸是汗的精壮男子走上前来,有些无奈地盯着眼前的三个顽皮的孩子道。他正是负责此次追捕的当值校尉,看来之前的追逐中,御翎军们没少吃苦头。 “明明是那两个小贩要讹我们!” 将炎依旧用身体挡在同伴的身前,梗着脖子争辩起来。可对面那人却一句话便堵得他哑口无言: “所以你们便可以由着性子,在市集里造成更大的破坏了?” 然而令将炎和甯月都没想到的是,身边的白衣少年再次开口,竟是要替萍水相逢的二人彻底摆平这场纠纷: “是我们错了。毕竟连累许多老实本分的商贩蒙受损失,若能息事宁人的话,我愿意赔偿全部损失,还请不要再为难他们二位。” “能够赔钱平息愤怒的商户自是最好的结果,倒也省得我们将所有人都带回廷尉司发落。” 对面的校尉点了点头——宛州重商,许多民间纠纷并不乐意走程序复杂的官方渠道解决,所以各种私了赔偿司空见惯,大多数人也能做到言而有信。 “损失究竟有多少?六十枚金铢够不够?” 名唤祁子隐的少年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沉甸甸的小口袋。那袋子是以小羊皮缝制的,十分柔软,上面还用金线刺了一枚家徽。 见对方出手阔绰,校尉也不想再给自己多找麻烦,伸手便要去接: “足够了,足够了,应当还会有些富余。未知公子府上位于城中何处?待末将核算完毕此间损失后,好将多余的钱银亲自送还回去。” “不必了。剩下的金铢,便给今日受了劳烦的赤翎卫将士们买点酒水,就算是我向他们赔不是了。” 白衣少年却只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钱袋儿朝对方抛了过去。 校尉在半空中将钱袋稳稳地接住,可甫一见到其上刺着的那枚家徽,便立刻好似变了个人般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似有话要说。 可还未等对方开口,白衣少年便笑着冲其摇起了头来: “校尉大人,麻烦务必安抚好那些受了损失的商户。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今日之事,不如便让它烂在肚子里。那只钱袋用完之后也替我丢了,同任何人都不要再提。” 祁子隐说话始终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立于对面的校尉突然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转而下令左右收兵回营。 “六十枚金铢!小结巴,咱们要拿什么还这个人情啊?” 甯月使劲推了推身边同样瞠目结舌的黑瞳少年,压低着嗓子道。可她的话还是飘入了白衣少年的耳中。只见对方转过身来,再次摇了摇头,向有些不知所措的二人笑了一笑: “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出钱赔偿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二位并未欠我什么。不过跑了半天,肚子着实有些饿了。恰好前方不远处有家我时常光顾的店,风味独特。二位若是肯赏光,便也一起来吧?由我做东!” 白衣少年说着,细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重新朝梓潼街上行去。甯月与将炎迟疑了片刻,却还是架不住肚子里馋虫直叫,也一前一后跟在了后面。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三 穿过运河两岸锦绣繁华的街巷,三个孩子于人流不息的暮庐城内亦步亦趋地走着,很快便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小楼紧临运河东岸的防波堤,看起来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店里店外虽曾做过一定的修缮,但还是能看见廊柱上生漆剥落后露出的斑驳木纹,以及白色墙灰下露出的一块块深青色的砖。 然而同破旧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店内熙攘的食客,以及不断传出的鼓乐之声。正对大门的柜面后,慵懒地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甫一见到迤逦前行的祁子隐,对方便立刻迎上前来,用并不太标准的大昇官话打起了招呼: “小馋猫。今日既来做客,怎地不先派那位大高个来知会一声?又是如何将身上弄得这么脏的?” 那女子丹唇皓齿,肤若珪璋,身上一袭落地的紫色长裙,绣着华丽的纹样。满头青丝间,还插满了铃铛作响的银制首饰,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东黎风韵。 “今日我让石头哥哥先回去了,之后却惹上了一些麻烦。亏得有身后二位相助,便临时起意想请他们吃上一顿,不好意思又要劳烦迦姐了。楼上的那间雅阁还空着吧?” 祁子隐也笑着奔上前去行了一礼,竟是同这间店的女主人十分熟悉。 “城中景色最好的雅阁,若非客满,自是为你留着的。今日想吃些什么菜?” “自然还是那几样,多谢姐姐了。” 祁子隐微微颔首道。只寥寥数语,女子也便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而后去后堂吩咐大厨忙碌了起来。 这位女店家的全名唤作冷迦芸,而这座店的招牌,正是取自她名姓中的后两个字。目送着对方转过屋角,白衣少年方才向身旁满脸讶异的二人解释道: “迦芸斋的席位向来都需提前半月预定。如今伍阳节将至,若非因为我时常光顾,迦姐才不会同意将那间雅阁让给我们用呢。不过我保证,二位只需尝过一次这里的菜,三日之内必然会肚内馋虫直闹,忍不住再来赏光的。” “这么破旧的一间店,做出的菜能有那么好吃?” 甯月小声地撇了撇嘴,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咕噜噜响了起来。显然此前她吃下去的那些点心,早已在一番激烈的追逐中被消耗殆尽。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迦芸斋可是在整个宛州都赫赫有名的东黎名馆,每道菜皆是由迦姐独创,可不是想吃便能吃得着的。据说她已经在暮庐城中经营了整整二十年,所以店内破旧了些也在情理之中。” “二十年!那这老板娘岂不是已经一把年纪了,为何看起来还是年轻美艳,像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般?” 听对方这样一说,黑瞳少年忍不住又朝后堂里看了过去。 “色坯子,色坯子!进门就顾着看美女,你管人家多大年纪了呢?” 红发少女见状不禁小声骂道,抬脚狠狠踩在了同伴脚背上,当即疼得将炎龇牙咧嘴。 “甯月你大概是误会了。将炎兄八成是想提醒你多留个心眼,毕竟二位同我不过刚刚认识,防人之心还是要有的。” 祁子隐摇了摇头,毫不避讳地将对方心中的顾虑摆到了台面之上,却并没有因将炎对自己心存戒备而恼火,只是一直微笑着,笑容里带着些怯意。 “哎呀,轻轻踩一下又不会死的。好啦,给你赔不是啦!”甯月见同伴脸上极为委屈的模样,连忙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撒娇道起歉来。 “二位想必应该也都饿了吧?有什么话,待落座之后再说也不迟。” 白衣少年话毕,便率先沿着店内逼仄的楼梯朝上爬去。此前他同迦姐提起的那间雅阁,便是位于三楼一处悬空的挑台上。阁外便是流水潺潺的运河。此时天气正晴,窗栅尽开。放眼望去,竟能居高临下,将城内美景尽收眼底。 三个孩子盘腿坐下,随后而来的店小二也立马端上了一壶热汤与三只茶碗,摆在他们面前的小案上。甯月与将炎见茶碗内散落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蕊,却不知有何作用,相互对视了一眼。 见他们面露疑惑,祁子隐连忙解释起来: “这便是此间有名的汤绽梅了。乃是特意用去年十月之后摘得的梅蕊,上下沾蜡后投入蜜缶之中浸泡而成。现在只需以开水冲泡,便可于水中重新绽放开来,香气扑鼻。来,先喝一口润润喉咙。” 说着,他便亲手将壶内的热汤徐徐倒入各自面前的茶碗中。登时,红黄粉白四色梅花在碗内绽放开来,一股沁人心脾又带着些冬月气息的幽香,也于雅阁内散逸开来,说不出的别致。 待三人喝完热茶,一直守在旁边的小二才又立刻端上了一盅冒着热气的羹汤来。 “这是百味羹。虽然同外面其他店内的做法并无多少区别,却是额外加入了鱼肚与鸡蕈提鲜,还有山参暖胃——” “先等等。我们两个今日已经无谓连累你破费了许多银钱,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现在你又特意请我们来这馆内,该不会只是为了吃饭吧?” 将炎却是一把按下了身边甯月蠢蠢欲动的碗筷,朝坐在小案对面的白衣少年拱了拱手,以示失礼,言语间却气势逼人。 “不为吃饭,那还为做什么?最近我成天待在家中憋得都快要闷死了,若不是遇见了你们俩,又怎可能玩得如此尽兴,自是需要好好感谢一番!” 祁子隐有些不明白为何面前这个黑瞳少年始终对自己充满了戒备,眼神中不禁再次流露出了此前那温驯的怯意来。 “你平日里——很少出门么?”听对方这样说,将炎也开始对这个行事颇有些古怪的少年感兴趣了起来。 “是啊,教我念书的苟夫子成天只会板着个脸,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做的。今日我也是让石头哥哥替我打了掩护,才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夫子发现,肯定又要打我手板。” 说起这个话题,祁子隐忽然搓了搓掌心,脸上流露出些许担忧。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狗还能教人念书的……可既然你不想念书,那便不念了呗。头一回听说读书还需要有人逼着。” “苟是夫子的姓,草句苟,可不是小狗的狗。”白衣少年纠正道,却似乎也觉得将炎这个外号起得不错,忍不住笑出了声,“还不是因为父亲他成天都有一堆事情要忙,根本没有时间陪我读书,才会请了苟夫子来替他教我。” “你怎么跟我一样啊。我父亲也是成天忙自己的事情,最后一次见他时,感觉就像是见个陌生人一般。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自己一个人看书的。”甯月感同身受地插嘴道。 “其实我并非不喜欢读书。或许,只是不喜欢由父亲之外的人来教我吧。我一直都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自己同兄长一齐聚在灯下,听父亲讲书的时光,别提有多开心了。” “你还有兄长?是那个石头哥哥吗?”将炎又问。 祁子隐摇了摇头: “我从小身体不好,石头哥哥是父亲请来专门照顾我的人。可他对我实在太客气了,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根本玩不到一起。倒是兄长他——原本是家中同我最要好的人,可毕竟长我十岁,成年后父亲便经常派他去汐隐城中历练,所以也日渐生疏了。毕竟,父亲以后是要把家业传给他的。” “那你在这城中,便没有其他朋友了吗?” “陪着我一起在苟夫子那儿念书的伴读倒也不算少,只不过我也不知他们究竟算是我的朋友呢,还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会同我亲近的。那些人可不像你们俩,在我面前不会说谎哄骗,言不由衷。我最烦费尽心思去猜每个人的笑容底下究竟还藏着什么深意,可累了……” 白衣少年好似许久都没有同旁人说过心里话似地,话匣子一打开便再关不上了。 听对方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事情说了许多,将炎也不好意思再继续怀疑下去。加上肚子里确实早已空空如也,他同甯月便再顾不得矜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随后又有紫苏鱼、乳炊羊、鹅鸭排蒸、荔枝腰子、炒蛤蜊、糖醋白藕、蜜煎山药、梅汁浸青笋等二十多样各式菜肴端了上来,精致的碗盘于小案上渐渐堆起了一座小山。 一来二去,三个不久前搅得小半个暮庐城鸡飞狗跳的同龄人之间,也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猜忌与戒备,迅速熟络了起来。 “这么说来,将炎你是失忆了,才想来暮庐城中看看有没有人能认出自己的吗?” 听黑瞳少年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自己的遭遇,祁子隐举箸的手突然悬在了半空。 “是啊,难道有何不妥?”将炎口中叨着一只羊腿,含糊不清地应道。 “你可知如今城内录籍在册的人口便已超过百万,加之近年逃来的各地流民,就算是将大小数百条街巷全都走一遍,十之八九也遇不上那个能够认出你的人啊。” 听对方如是说,将炎忽然便吃不下饭了:“那我——我岂不是——” 祁子隐见黑瞳少年脸上失望的表情,忙又安慰道: “其实我是想说,若你此前曾于晔国的船上待过,我或许反倒能帮上一点忙的——为今之计,你不如去舟师设在城外西港的白沙大营里,向一个人打听看看。” “舟师大营?那还是算了吧……”将炎心里想说自己或许是个海寇呢,去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可左右一思量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有什么顾虑么?” “之前途经雉河渡时,我们曾同一个恼人的家伙起过冲突。此人似乎也是舟师营里的一名将军,小结巴是担心万一去了大营,又同那人碰见了……” 见黑瞳少年不吭声,一旁的甯月便替他解释了起来。 祁子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难办。正当此时,雅阁外却扑棱棱地飞进一只红颈绿背的小鸟。那鸟似乎认得祁子隐,径直落到了他的肩上站定。 白衣少年颇为娴熟地从鸟儿脚上的细竹筒里抽出了一卷锦帛,看了几眼上面的文字后忽然便站起了身: “石头哥哥传信来说,苟夫子晚上又要抽考,我得赶回去!” “立刻就要走?可还剩这么多菜呢。”甯月还想挽留,却见对方使劲点了点头,“嗯,我可不想让夫子去父亲面前告状,说我又偷偷跑出来了。方才我让将炎去白沙营找的那人,乃是晔国舟师统领。二位若是信得过我,也可去东市一处名为折柳轩的别院中寻他。只要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他便一定会帮忙的。” 祁子隐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了几枚金铢,放在了小案之上,“这些钱两,是用于支付今晚这顿饭钱的,应当还会有些富余。不如你们便暂时在迦姐这里住下吧。她人很好,我也会拜托她照顾你们的。” 在案边两个孩子的目送下,白衣少年快步走到了楼梯口,却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怯生生地问道: “那个——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当然是!” 将炎终于被面前男孩的这份单纯与诚恳打动,上前一步,拍着胸脯朗声道:“我们今日可是一起跑过了整条梓潼街的。自今日起,你我便是朋友了,天地可鉴!” “还有我,还有我!”甯月随后也不甘示弱地表态起来。 祁子隐脸上那始终若隐若现的温驯的怯懦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满面灿烂的微笑。那笑容中没有一点杂质,就好似是一片和煦的春风。 天色向晚,暮庐城内已是灯烛荧煌。因为伍阳节的缘故,原先坊市中实行的夜禁也自然宣布取消。夜市往往会经营直至三更方尽,又于五更重新开张。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整座暮庐城几乎不会熄灯。 此时运河两岸火光晃耀,远眺之下,反倒觉得比白日里更加鼎沸。夜色中,能听见街市上卖艺、唱曲之声不绝于耳,各家铺面也赚足了吆喝,五颜六色的绣旆在夕阳中迎风飘舞,煞是好看。 将炎与甯月当真饿了,竟是将桌上的菜盘尽数吃得净光,捧着鼓胀的肚皮倒在小案边不愿再动弹。直至此时,他们才发现,那个唤作迦姐的东黎女子,不知何时已经上了楼来。 “饭菜还合你们的胃口吧?”迦姐放下了手中拎着的东西,捂嘴吃吃笑了起来,“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子隐自己是个小馋猫,带来的你们二位也是吃货无疑!方才他已经同我打过招呼了,从今日开始小友们便住在我这。恰好东边还有两间空的厢房,你们便不要推辞了。” “我们,我们还是去寻别的住处,不麻烦迦姐你了……” 将炎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去别处找?你们身上有钱么?认识城中的路吗?难不成你这小鬼头打算带着这位俏姑娘露宿街头吧?”迦姐看着面前为难的黑瞳少年,笑着劝道,“若确是觉得不妥,你们也可以在我这里帮工,工钱拿来抵充房租,如何?” “这样——倒是可以,那便多谢迦姐了。”将炎实在无法拒绝对方的这番好意,终于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什么。你们同子隐不已经是朋友了吗?他常来我这蹭吃蹭喝的,我待他也便如同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如今又新添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们记住了,迦芸斋是个自由的地界儿,用不着这么拘谨!” 女子的笑声仿佛有种魔力,让两个孩子心中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迦姐,祁子隐他——究竟住在城中何处啊?若是我们日后想喊他出来玩,又该去什么地方去寻他?” 红发少女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呀,他住的地方你们想进也未必能进得去,就安心在我这儿等着他找来吧。” “为何?他究竟是哪家富贾的公子啊?”将炎对此也十分好奇。 “富贾?这小鬼头,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对旁人这般掏心掏肺的,怎地如此重要的事情竟会忘了同你们说?”迦姐似乎有些诧异,“不过即便现在不说,过几天他也肯定摒不住的。你们可知,他名字里的那个‘祁’字,并非整齐的齐。整座暮庐城——不——整个宛州,便只有一个家族的人可以用这个姓啊!” “莫非他是——”将炎不禁被女子的回答吓了一跳。 “没错,他便是当今国公最小的儿子,晔国祁氏的小少主。不过你们俩千万别误会了,他今日没有告诉二位,或许是怕给你们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世道这么乱。” “那迦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要告诉我们?”甯月又插嘴问道。 “我也是此前无意间猜中的,没想到那小馋猫便也大方认了。这事儿我一直替子隐守口如瓶,只不过相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似今日这般高兴过。他是真心将你们二人当作了朋友,既是朋友,便须得坦诚相见,我便也没什么好替他隐瞒的了。再者,也是想提醒你们二位,如今既是知道了朋友的身份,也须得小心替他保密哦。” “这个自然会的!”甯月与将炎使劲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言归正传,子隐方才还告诉我说,你们正打算去折柳轩中打听些事情?恰巧今晚那位统领在我店里定了两坛陈酿的清荔烧,只不过那座别院远在城东,店里的车夫还要去别处送货。若是二位小友没事,就顺便帮我捎过去吧。” 听闻此言,甯月立刻用胳膊轻轻捅了捅身旁的少年:“小结巴你要不要去啊?” “不如去看看吧。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 将炎用袖子抹了抹满是油腻的嘴,决定去试上一试。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能有的。 甯月还没能从进城后的兴奋中平静下来,见将炎答应,也再次欢呼雀跃了起来: “好呀好呀!那我们可以顺便再去城里各处转转,没准还能遇上什么好玩的事情呢!”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四 一袭白衣从文德殿前悠长的回廊中闪过,朝着隐隐飘来书香的墨竹堂中匆匆奔去。沿途遇到的宫女侍从们见状纷纷向两侧散开,屈膝行礼。 身着白衣的少年人也微微欠身还礼,对遇见的每个人都没有怠慢。然而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停,直跑得口鼻中气息急促,面色潮红。 “哎呀,少主你怎地这时才回来!我不是早已经用鹉哥儿传信给你了吗?” 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从斜刺里闪将出来,一把拉住了少年的胳膊。 “石头哥哥,你当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被苟夫子堵了个正着呢!” 白衣少年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上晶亮的汗珠。 “你是在哪弄得满头满身这么脏?不擦还好,一擦脸上尽是灰泥!就这样去见太傅大人,不是逼他去向国主告状么?” 说话之人便是晔国少主身边名唤万石的贴身侍卫。他比祁子隐大了整整一旬,已经过了弱冠的年纪,又曾在白沙营中服过几年兵役,官拜游击将军。因其性格沉稳,行事不苟,故而被国主相中特意调入了宫中,陪同少主习武强身。 “夫子他已经在等了?” “还没有,不然我能跑出来迎你吗?少主你且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水我已经命婆子们烧好了。” “只梳洗,不换衣服——可以吗?”祁子隐有些不情愿地低下了头。此时他鼻间似乎还能隐约闻到甯月留在自己胸前的淡淡体香,有些舍不得脱下身上的这件长袍。 “就同少主说出门别穿白衣吧,你却偏偏不肯听。如今这袍子都快变成土色的了,肯定是不能再穿的!” 万石不由分说,拉起少年便拐进了长廊侧面的一间偏房内。祁子隐被训斥了一番,也只得低头默默跟着。 晔国曾名夜国,历来以穿黑衣为尚,可偏偏这个小少主却喜着素衣。他常解释说白色代表着太阳,况且既已改国名为晔,便无需一定要着玄衣。 只是这白色乃是大昇天子之色,若在百年以前,此举定是忤逆不道的大罪。然而如今天子势微,所以上至晔国公,下至宫内的一众仆从,都懒得再去管他。 一番洗漱之后,祁子隐不情愿地换上了一身带着皂角清香的新衣,半湿着头发继续向墨竹堂中赶去。然而,还是比夫子约定的时间要晚了半刻。 “万石,不是让你早些带子隐少主过来的么?白白让老夫在此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苟夫子本名清泓,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却是宫内三朝元老,官拜太傅。虽须发皆白,其精神却依然矍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太傅大人息怒。少主几日来昼夜苦读,先前正在洗漱解乏,故而耽误了一些儿功夫。是我未能及时提醒,若是要罚,您罚我便是。” 见万石明显在帮着自己说话,祁子隐的心中不禁有些愧疚起来,立刻上前深深作了一揖: “夫子,不关石头哥哥的事。是我忘记了时间,你罚我便是。” “不错,不错,有了过失便要受罚,岂是能让别人代替的?治国之道,举手投足间都需深思熟虑,计较后果。否则便是国之不幸,民之不幸了。诚然,老夫见少主今日表现得颇有担当,心中甚是欣慰,若是你能答出接下来的试题,这顿戒尺便可免了。” “夫子请问。”白衣少年忙点了点头。 对面的苟清泓也不多说,捋着颌下的胡须发问道: “子隐少主修读《国策·民赋篇》已半月有余。老夫且问你,如今晔国偏安宛州,未入战事,乃致流民继相涌入,盗匪四起,有何应对之法?” 祁子隐定了定神,思虑片刻之后朗声答道: “民者,天下之本也。民侍农以为生计,若其不务本而事末,则生不遂。晔国境内多平原、大河,故应对流民当以疏代堵,以重赏励力田者,亦可广开藉田,许民以粮易户赎罪,方可休养生息。田租亦可由十五税一改为三十税一,徭律由一年一役改为三年一役,轻徭薄赋。如此,或可安万民,令其不致失所流离,寻衅滋事,沦为匪寇了。” “不错,当真不错。此策有理有据,思路明晰,几可以朝会时上殿奏禀,替国主分忧了。” 听着孩子清亮的回答,老者脸上渐渐露出了赞许的笑容。然而就在祁子隐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时,刚刚称赞了他两句的老师却继续问道: “然而若只是大幅减免田税,则需另加商赋才能不致国库亏空,但如此一来商会利益则必然有所折损。我晔国历来重商,不知少主对此又有何解?” “这个……这个……”祁子隐突然支吾了起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今日自己本该研读的《商论》一节中。然而在外疯玩了一整天,他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 夫子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渐渐重又皱了起来: “少主怎地答不上来了?若每日依照老夫划定的章节仔细研修,此题本应轻松回答得出才是。即便有晦涩难懂之处,为何白天也未曾向老夫请教?莫非今日你并未专心念书么?” “太傅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少主今日确是身体不适,故而未吃午饭便早早回屋歇息了,并非有心偷懒。”万石连忙上前打起了圆场。 “老夫问你了么?少主今日是否真的身体不适,又可曾偷懒,明日问问他那些陪读的伴当便能知道,你们两个以为老夫是这么好骗的?” “夫子……我今日……确是偷懒了。请夫子莫要生气,也千万不要打我手板。我保证明日会补回来的,我保证!”少年见再也瞒不过去,只得低声哀求起来。 “简直胡闹!明日复明日,布置的功课也当做儿戏一般,少主究竟有没有将老夫这个太傅放在眼里!虽说少主并非嫡出,可日后也是要像靖海侯辅佐国主那般,竭尽所能辅佐子修世子的。若是不加管教,倒是老夫有负国主的信任了!” 祁子隐明白夫子一向不会手软,心道今日怕是要多挨十几下手板了,在衣襟上揉搓着的一双小手却始终不敢伸出去。面前的老者等了片刻,见少年并未主动取来戒尺认罚,登时气上加气,摔门径直自墨竹堂中离去了。 “看样子苟夫子是向国主告状去了,少主还不快些随我追上去道歉?” 万石眼瞅着吹胡子瞪眼的老者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当即便要拉起男孩去追。可甫一回头,却见身后暂时躲过戒尺的祁子隐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推开了身旁的两扇轩窗,看着窗外竹园上的夜空发起了呆。 “哎呀少主,你怎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太傅要打手板便让他打吧,你可知此事一旦禀奏了国主,接下来的一个月你都要被禁足于宫中,只能专心念书了。” “那我也宁愿被关禁闭。夫子打人手板可疼了呢,我可不像石头哥哥你学过武艺,满手磨得都是茧子,挨再多打也不疼不痒的。” “那——那也不成啊。国主不但会罚你,也会罚我的啊。子隐少主你就行行好,去给太傅大人道个歉吧?” 万石连忙又劝,可身旁的孩子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只是趴在窗口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双明月发呆。 年轻侍卫突然有些可怜起这个成天被逼着读书的孩子来,只得轻叹了一声,掩上房门自行去找苟清泓求情去了。 而此时祁子隐的脑海中,却浮现起了白日里新结识的两个小伙伴的容貌。此时在他眼中,悬在天心的孪月就好似一对带有法力的银镜,其中一只浮现出了将炎黝黑而倔强的面孔,另外一只则渐渐化作了那个于房顶上跳转腾挪、衣裙飘曳、红发蓝眸的少女来。 夜风渐起,风中夹带着一丝海潮的咸腥味,也渐渐降下了四周的温度。祁子隐却丝毫不觉得冷,仍穿着单衣一动不动地趴在窗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浅笑。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五 入夜后却依然繁华的暮庐城内,折柳轩就像是一处与世无争的化外之地。幽静的院落位于修业坊中一座土丘之上,周围松劲柏翠,好似一道墨绿色的屏障般,将喧嚣的尘世隔绝在外。 孪月不知何时缓缓地自地平线下移上了树梢。四下里鸦雀不语,蝇虫不鸣,寂静中只能听见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响起的阵阵脚步声。两个孩子怀里抱着的琼酿,也在颠簸的酒坛里晃动着,发出咣咣的声响。 “小结巴,你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么?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人住的样子,怪可怕的。”甯月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一路上我已经问了许多人,城中叫折柳轩的地方便只有这一处。”将炎却依然坚定地向前走着,“据说这座院子乃是晔国国主特意赏赐给那位统领的。想来那人也算得上是个英雄吧,行事爱好自然会与寻常百姓不同。” “什么英雄呀,我就是想不通怎会有人喜欢住在这种阴森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玩。” 见少年并没有停下等自己,甯月有些不乐意地嘟起了嘴,却只得快走两步追上了对方。二人继续沿着石板路又行出了里许,才终于在僻静幽深的林间看到了几点橙红色的灯火。 将炎同身旁的少女对视了一眼,伸指叩响了面前那扇只挂了一盏灯笼的宅门。等了片刻,门后方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而开门迎接两个孩子的并非家中门童,而是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 只见那人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脱下的青色长袍也随意地缠扎在腰间。其满是汗水的脸上蓄着短髯,脑后散乱的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草札成一束。一双骨节粗大的手中,还拿着只沾了些许碎木屑的铁剪。 甫一见到门口两个孩子怀里抱着的酒坛,男子便立刻笑了起来,将手里的铁剪朝脚边一丢,伸手便将酒接了过去: “哎呀,可终于送来了。这几天忙得人仰马翻,腹中酒虫早已闹得凶。” “哎,你不就是雉河渡时的那个——”甯月先前被怀中的酒坛子挡住了视线,此刻眼前忽然一亮,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却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来。 “居然是你们两个小鬼?你们怎地会来暮庐城,又替迦芸斋送起酒了?” 对面那人旋即也认出了面前的孩子,呵呵笑了起来,闪身示意二人入内。将炎倒也不客气,牵起甯月的手便走进了院去。 这座两进的宅邸并不算很大,入门后是一片园子,园子东侧起了一座小楼。一条由地泉中引出的活水穿过园子中央,水边栽种着一排白絮飞舞的垂杨柳,还有成片尚未开花的海棠。而先前男子正忙着扦插侍弄的,便是这些海棠树上含苞待放的骨朵了。 “大叔,这些花儿莫非全都是你种的?”甯月还从未见过长势如此茂盛的花圃,不由得惊讶非常。 “小丫头,你在这座园子里又可曾见到了别的人么?” “可你不是舟师统领吗?难道就没几个役使仆从?” “我这个人喜欢清静。平日里若非身在大营没得办法,恨不能让哨卫近侍全都走个干净。如今天色晚了,我也早已打发下人们回家去了。毕竟谁心里都有牵挂的人,又赶上伍阳节,没必要为我在这浪费自己的时间。” “你这人——虽然看起来一般,说起话来倒是挺不寻常!”甯月忽然间对面前的这个有些邋遢的大叔平添了几分好感。 “既然在下行事还能入得了小丫头的法眼,那待几日后海棠花开,也欢迎你们两个再来赏玩。” 男子也咧嘴笑了笑,唇边修剪得精致而整齐的胡须微微扬起。 “请问你认识祁子隐么?” 将炎心中有事,却是不愿再说闲话,直截了当地发问道。不料对方却反倒问起面前的这个黑眼睛的少年来: “哦?看来下午梓潼街上的乱子,的确是你们三个小鬼闹出来的了。整座暮庐城中,能牵着赤翎卫的鼻子跑过了大半条梓潼街,最后关头又能重金息事的人,恐怕非子隐那个孩子莫属了。” “你会这么说,便确是认得祁子隐了!他说你能帮我一个忙,特意让我来找你的。”将炎忽然有些激动,略显冒失地继续道。 面前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黑眼睛男孩,却仍未直接回答: “你们三个是怎么认识的?” “这可就不关你的事了。别绕弯子了,就直说能不能帮忙吧。若是不能帮的话,我们现在便走,不耽误你养花的功夫。” 将炎性急,见对方总是避而不答,不禁有些焦躁起来。可面前的男子似乎对二人失礼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小鬼,子隐他既然会让你来寻我帮忙,便已是放心将你当做自己的朋友了。不过既是要求人,也先得说明究竟所为何事吧?否则就算我向百里三头六臂,也着实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是吧?” “你——是向百里?那个统帅城内数万禁军的殿前军马大都护向百里?”话音未落,黑瞳少年便惊呼起来,却仍难改言语间的唐突。 “小结巴,你该不会认得这人吧?”甯月见同伴的目光突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小声问道。 “天下之人,谁人不知道向百里的名字!” “嘁,我就不知道。”听同伴如是说,甯月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是女孩子家,不知道这些事情也很正常。民间有云:‘海战扶风、陆战百里’。其中扶风是曾于澶瀛海中叱咤风云的海寇叶扶风。而百里便是这位名扬天下的陆上第一猛将向百里了。” “陆上第一猛将?就这个花匠打扮的老男人?” “月儿你还别不信。相传当年百里将军还在煜京朝中做参将时,只领五千精兵,便于叶离城下一役降服了东黎三万叛军,一战成名。后来他辞官云游至暮庐城,得晔国公赏识而赐封为殿前兵马大都护,手里可是握着城内禁军的兵符呢!” “不才正是在下。”青衣男子微笑着点头承认:“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一个小鬼,居然会对我的事情如此了解?” “大昇朝的男孩子们,谁人不将百里将军视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只是你号称‘陆战百里’,为何又会去那白沙营里做起了舟师统领来?” “舟师与陆师,本就是一件事物的两面。用兵之道,万法皆通,二十年前晔国公看得起在下,赐我一处可以容身之所。如今命我去舟师协助督军操练,我自当全力以赴,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向百里不知何时凿开了一坛清荔烧上的泥封。在弥散开来的酒香中,他竟是抱起坛子啜了一大口,咂吧着舌头连连赞道: “真是好酒啊,够烈!想我离开夷州二十载,唯独忘不了这清荔烧的味道。不过关于我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你这小鬼快些说说,究竟想拜托我何事?” 见对方竟是答应帮忙,将炎不由得愈发激动起来,将自己的遭遇与零零碎碎的记忆竭尽全力地拼凑起来,一股脑说与了眼前的男子听。 听着少年的陈述,向百里的面色却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海面有浮冰——如此看来你先前上船的地方,似乎应是昶州的澹口。不过晔国舟师虽然天下无双,但通常不会轻易北上,以免引起天子的猜忌与世人的非议。” “果然……”听对方这样道,将炎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说话声也随之低沉了下去。向百里却摇起了头来,继续道: “然而我并没有说你的记忆便是错的。恰好就在去年冬月,一艘营内的虎头飞鱼船曾经在澹口停靠过,并于鲸洄湾触礁沉没。全船一百一十三名舟师精锐,仅一人生还——不,算上你的话,现在便是两个人了……” “还有一人活下来了?他是谁?我能去见见他么?”黑瞳少年忽然看到了一丝联通自己过去的希望。 “此人姓洛,乃是那艘飞鱼船上的指挥使。其因为沉船一事而被贬作了彍羽营中的枭骑都尉,领兵在城外值守巡查。不过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先前他同你们已经在雉河渡打过一次照面,若小鬼你确实在那艘船上待过,对方又为何会一口咬定你是海寇呢?” 男子的一番话,令将炎重新想起了不久前遇上的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凶恶男子,回想起他那张有些阴翳的面孔。少年的后颈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寒意,伸手想要将这令人不快的感觉驱走,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猛然间,他又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一半冰冷,一半滚烫起来。冷,就好似走进了一间用白芒山上万年玄冰堆砌起来的冰窟。热,则好似被投入了炼铁锻钢的熔炉。转瞬,先前在虎头飞鱼船上的那段经历,无比清晰地从记忆深处跃然至少年人的眼前。 将炎登时觉得头疼欲裂,双手抱着脑袋毫无征兆地惨叫了一声,当着向百里与甯月的面,如同一棵被伐倒的小树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待转醒时,黑瞳少年已经被送回了迦芸斋中。此时他正躺在一张隐隐带着幽香的床塌之上,由女主人照料着。见其睁开了眼睛,紫衣女子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 “你啊,既是受了伤为何不同姐姐说。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你们去送酒了!昨晚你毫无征兆地昏厥过去,若是摔出个什么好歹来,该如何是好?”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月儿带我回来的?” “是百里将军亲自将你同甯月姑娘送回来的。小丫头在榻边守了你一个晚上,刚刚才去睡下。” 迦姐略带责备地解释着,又将食指竖在了唇边,示意黑瞳少年放轻声音。 “那百里将军人呢?能不能再让我同他见上一面,我还有要紧的事情没问完呢!” “你现在这幅模样,就别总惦记着乱七八糟的事了。再者说,那位大将军统帅着城内五万禁军,虽爱喝我这里的清荔烧,却是从来都不肯亲自登门买酒的。昨夜他也是专门雇了辆马车送你们回来的,本人连门都没有进,更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来见一个神志不清,随时都有可能昏倒的小鬼。” 迦姐伸手便将黑瞳少年按回了床上。 “可是——” “身体要紧,乖乖给我躺着,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对方昨夜特意托我转告,让你半月之后再去白沙营中找他。所以你先安心在此休养吧,一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不会突然就凭空消失了的。再要紧的事,也得把伤养好了再说。” 听女子如是说,少年终于不再执着下去。只是于心中偷偷猜测,向百里不肯亲自造访迦芸斋的一个重要的缘故,怕是同面前这位迦姐有些关系——毕竟她是东黎人,而二十年前,正是向百里亲手镇压了那场令天下为之色变的东黎叛乱。 话毕,女人在将炎的注视下缓步走出了房间,转身将房门轻轻地带上。直至此时,她才从怀中掏出了昨夜那位将军送来的几枚买酒的银毫,于纤细的手指间摆弄了起来。 为了方便清点,那些银毫皆以一根细绳五枚五枚穿成了一挂。而在那条红绳的末端,竟还特意栓上了一枝足有七八寸长短,已经微微张开花苞,鲜红动人的海棠。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六 元绥七年,五月十一。 距离两个孩子初入暮庐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月。黑瞳少年前胸与后背的伤口虽仍未痊愈,却也已长起了粉嫩的新肉。近来肩胛四周总是发痒,令他想要伸手去挠,却又怕重新扯开伤口,只得咬牙忍着。 比身上更痒的,是孩子胸中一颗早已按捺不住的心。终于到了向百里约定的日子,他再也不想等了。 自暮庐城西的伏波门行出约五里,便到了晔国舟师设于西港内的白沙大营。西港的海沙同别处不同,不仅更加细腻,甚至连颜色都是牛乳一般的纯白,而坐落于这里的白沙营也由此而得名。 晔国坐拥天下第一的强大舟师,营中的训练却并未因此有过一天的松懈。白沙营内,又分贲海、彍羽、雾岚、潜渊四分营。寻常时候,只需立在辕门外,便能清楚地听见各营操练发出的阵阵喊杀。 但眼下将炎的视线,却率先被码头上停靠着的二十余艘高逾十丈、重逾万钧的硕大战船所吸引。眼下,舰上摆着的几面夔皮大鼓正在军士的振臂猛击下,发出雷霆一般铿锵有力的声响,排山倒海、气势恢宏。 大营另一侧,则是一片南北、东西各五百步的场地,乃是兵士们用于操练的校场。此时,由四座高高筑起的角楼围起的这片白沙铺就的方正场地上,伴随着隆隆鼓声,也陆续竖起了猎猎旌旗。列队整齐的黑甲兵士们鱼贯而出,立于场边站定后便纹丝不动,似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询问过后少年方才知道,今日竟是舟师入夏前四场募兵的最后一天。闻讯从邻近各乡赶来报名者不下千余。鼓声一响,原本三三两两围聚于辕门外的人群也纷纷汇到了一起,排作一列纵队,缓缓朝正对辕门的中军大帐行去。 此前玉骨湖行营遇袭的事,终令国主决意下诏,掀起了自己继位三十余年后的首次募兵。然而如今战火未至,晔国境内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前三场募兵皆以无人问津而告终。 因此,营内不得不将募兵的标准一降再降——如此,各郡县里生了男孩的人家才终于肯将孩子早早送去入伍。毕竟当兵的吃食比起寻常百姓家里要好上许多,还可领到些饷银寄回家中,以供开销用度。 眼下长长的队伍里,一多半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零星还能见到几个年纪比将炎都小的娃儿。其中不少人看上去皆面有菜色,骨瘦嶙峋,反倒令黑眼睛的孩子显得愈发壮实了。 随着远处大帐门前有人不断喊起的“下一个”,纷乱的应征队伍开始朝前缓缓挪动。待行至帐门前,将炎方才看见队首立有几名医官,正挨个筛选着前来报名的孩子们。 舟师并不同于陆师——于瞬息万变的海上,不够强壮的人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难以照顾妥当,更别说应付训练与作战了,自然也对新兵们的体格要求颇高。 排在将炎前面的不少人,由于体虚或带病而被医官们从队伍中剔了出去,悻悻地拖着步子调头离去。而那些通过了筛选的人,则需依次进入帐内,在军户册籍上录下自己的姓名并按手印,方可去军需官处领一套仅能护住要害的牛皮胸甲,以及一柄训练用的简陋木刀。 将炎远远便瞧见了青衣青袍的向百里正端坐于大帐内,仔细询问每名新兵的情况,心中不禁对其又多了一丝钦敬。 然而他也知道营内不可随意乱闯,只得跟着人群缓缓前进。待终于入得账内,他双手一拱便向对方行了个礼。然而,坐于案台对面的青袍将军却是头也不抬便问: “姓名,年纪,籍贯。” 将炎还以为对方没有认出自己来,又向前走了一步: “百里将军是我呀。今日营内募兵,你手头事务繁忙,为何不让我改天再来?” 听到少年的声音,向百里这才抬起了头来,冲他咧嘴一笑: “我当然知道是你。特意让你今日来营,是因先前你曾经于我晔国舰上待过,便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兴趣正式加入军籍,来我帐下做事啊?” 将炎登时被对方问得懵了——一方面,他既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发出邀请而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另一方面,他却又因向百里自始至终对自己的这份莫名的关注,而隐隐感到有些疑惑不安。 然而还不等他想好究竟该作何回应,便忽听港内船上的夔鼓再次密集地响了起来。营内值守哨卫的呼声也此起彼伏地飘入了耳中: “迎督军大人入营!” “啧,怎地比预定时间早了许多!” 帐内的向百里微微皱起了眉,却还是从案边起身去帐外迎接来人。将炎独自一人立在原地顿觉有些尴尬,也连忙跟了出去。 舟师督军的出行仪仗并没有少年人想象中那般奢华,只有一支不足二十人的队伍随行。其中也并没有漫天的华盖云旗与开道的锣鼓号角,只有一前一后各两列军容整齐的骑兵与步卒,以及他们手中迎风招展的黑色海鹘旗。 身材矮胖的靖海侯从一架四匹驮马拉着的乘舆中钻了出来,向朝自己迎来的向百里拱手一揖: “本王突将行程提前而未知会将军,实在抱歉,抱歉!” “督军大人说哪里的话。只不过——现在时候尚早,诸军演武射艺,怕需等上小半个时辰方能准备妥当,还请先至帐内少歇。” “无妨,无妨。其实是本王昨夜突发奇想,打算于演武前,从刚入军籍的这些年轻人中甄选出几名好手,同舟师前辈们切磋一番,聊以助兴,故而才会来早了些。” “切磋助兴?”青衣将军面露不解。 “正是。为此本王还特地带了些彩头来,今日谁能取胜,赏赐丰厚!” 靖海侯一边说一边招了招手,紧随其身后的扈从立刻捧上了一只方口浅盘。掀开盘上盖着的红布,其中竟整齐地码放着足足一百块骨牌大小的足赤金锭。 向百里见状,却当即摇起了头来:“督军大人此举,怕是有些不妥吧——”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靖海侯便笑起来打断道:“将军言重了,不过是让少年人在校场上热热身手,又不动真刀真枪,有何不妥之处啊?” “一方是于营内终日苦练的精兵,一方却是或许连刀都未曾摸过的半大小子。如此实力悬殊,即便分出了胜负又有何意义?” 靖海侯笑着,眼角与下巴上的肉愈发鼓涨起来,语气平和而坚定: “百里将军,人本就是会受利益驱使的。无论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或是如你我这般的庙堂中人,有几人会不考虑个人得失而甘愿去送死的?让营内的年轻人明白,自己在沙场上的流血搏命,能够真真切切换来赏赐,难道不是一件于国有利的好事?” “可兵士们本应是上阵杀敌的同袍同襟,如今却以利益相诱。无论最终胜负几何,今后恐会心生嫌隙,与佣兵又有何异?相互猜忌与不信任,在军阵中可是致命的!” “军阵之中本就没几个人能活着回来。将军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玉骨湖行营中的事了?以弱胜强,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事情。若今日老兵拔得头筹,恰可借此提升一下营内消沉已久的士气。而若是新兵之中有人得胜,营内众将士更会奋起操练,何乐而不为呢?” 向百里还想要争辩下去,可矮胖的亲王却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径自朝校场旁的演武台上登去。 “奉督军大人令,新兵营同舟师各营内分别抽派五名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于校场中切磋武艺,以振军威。双方配发未开刃的熟铁长刀,着小牛皮甲。比武较量,点到为止,获胜者,赏足赤金百锭!” 立于场下的年轻人们虽不知先前两位大人间的谈话,却全都看见了那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奖赏,当即群情激奋了起来。毕竟,二十枚金锭,已能抵得上一名普通都尉两年的俸禄。 很快,参加角逐的双方人选都已定好。拗不过靖海侯意思的向百里,也只得登上演武台,陪同对方一齐观战。 在向百里的要求下,新兵中挑选出来的也都是些身材壮硕,曾经修习过武艺的精干好手。然而于营中选出的武士面前一比,这些少年人却还是胆怯起来,竟无一人敢上前应战。 “哼,凭你们这群胆小鼠辈,也能来舟师中混饭吃了!谁要第一个同我打?如今使的又不是真的兵器,便已经这样怕了么?” 立于校场正中高声讥讽着的,是贲海营中一名唤作郁礼的年轻人。其面色铁青,两只眼睛始终圆鼓鼓地瞪着人看,面相凶悍。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他看起来却比同龄孩子要高上足足一头,已经近乎于一个成年人的模样。平日里善使的,也是一柄名唤剪岳,厚实沉重的宽背马刀。 包括向百里在内,营内没有一人清楚这个少年究竟是何来历,只知道他好勇斗狠,武艺超群,极受靖海侯的器重。而郁礼似乎也十分清楚自己想要获得什么,不出两年便已经数次率队剿灭袭扰沿岸的海寇,屡立军功,升任成为贲海营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都尉。 “少瞧不起人了,接招!” 新兵里一人不晓得对方厉害,当即被激得奔上前去,立在五步开外行了个礼。谁知还未待其做好迎战准备,郁礼便已飞起一脚直踢他的前胸。 见郁礼手中长刀并未出鞘,那少年只是后退半步,便举起武器欲朝对方小腿胫骨上敲去。谁料郁礼踢至一半,却将攻势一转,反用腿向男孩未能来得及立稳的下盘上扫去。只电光火石的一瞬,少年便已倒在了地上,手中的刀也被郁礼夺了去。 “不是说今日选出的都是些会打架的家伙么?就这点能耐?” 郁礼把武器丢回了男孩身边,又在他背上狠狠踹上了一脚,斜着眼睛扫视着场边另外四张已经失了血色的新兵的脸,“不如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五人一齐上吧。” 躺在地上的孩子与同伴们对视了一眼,却并没有拾刀重新站起身来,反倒直接伸臂抱住了郁礼的两条腿! 其余孩子见同伴制住了对手,也纷纷壮起胆子挥刀攻了上去。可场上那年轻的都尉却并没有因此而慌了阵脚,不等男孩们冲到近前,竟毫不犹豫地挥起尚未出鞘的长刀,向死死牵制住自己的那个男孩左臂上猛砸了下去。 顿时,校场上传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郁礼手下丝毫没留半分余地,重击之下,木质刀鞘当场裂成了两半。再去看那男孩的左臂,臂骨竟是被从正当中的位置敲得断了。白森森的骨茬直接戳破肌肉与皮肤暴露出来,其上还带着丝丝鲜红的血迹。 围拢过来的四名新兵见状,瞬间便完全丧失了继续进攻的斗志,非但不敢上前救人,反倒将武器丢在地上以示投降。 “唉,看来本王还是赌输了啊。” 靖海侯没有料到,几个平民孩子居然在第一场比试中便全都败下了阵来,有些失望似地拍着身前的栏杆道,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情。 围观的百余新兵也被面前的惨烈一幕吓得傻了。他们从未想过,督军口中所谓的点到辄止,居然是以血溅当场,断臂重伤而告一段落。目送着受伤的男孩被医官抬了下去,这些半大孩子全都惊惧不已,却又暗自在心中希望,自己这边仍能有人挺身而出,好好教训一下场上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都尉。 “哼,一群废物!比武本就会受伤,手臂断了就哭喊成这样?百日后不就重新长上了!” 郁礼依旧瞪着他那双滚圆的眼睛,朝人群中轻蔑地暼去,确认再无人敢迎战后,方才回身冲演武台上行了个礼,拔腿便要去一旁领取赏金。可他刚迈了半步,却忽听身后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嘹亮的声音: “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倒是心狠手辣。这场边立着的众人,日后或许都会成为你左右一齐挥刀御敌的同袍。难道你下手的时候,便连一丝恻隐之心都没有么?” 郁礼忽地一怔,难以相信居然还有人敢质疑自己的绝对胜利,恶狠狠地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瞪了过去——只见新兵们主动替一名少年人让出了一条路来,对方黑发黑瞳,右侧的眉间还带着一道明显的伤疤。 演武台上向百里的目光,也立刻被场上这一新的变化吸引了过去。抬眼去看时,却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自己垂青的将炎,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百里将军认识这个孩子么?”靖海侯有些诧异地问道。 “算是认识吧。我本打算今日将其招至帐下,做一名亲兵的。” “哦?百里将军的亲兵,可不是普通人轻易便能做的。这个孩子有何特别之处么?”靖海侯忽然眯起了眼睛,又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孩子还挺有趣的。” 向百里这次并没有如实回答。但他心里却愈发觉得,正缓步走上校场的那个黑瞳少年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倔强与勇气,同年轻时出身草莽的自己十分相似。 岂止是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七 将炎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长刀,刀身上还沾着先前那个受伤的男孩留下的血,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白沙上,簌簌作响。 郁礼并不了解对面这个黑眼睛男孩的底细,不过其既然敢当众叫板,甚至连半片护甲也未披挂在身上,年轻的都尉一时也不敢大意轻敌。 见演武台上的督军与统领均未开口阻止,郁礼再次举起了手中早已失了木鞘的武器,横刀胸前亮出了一个防御的架势。眼下,他决定暂且以守代攻,先弄清对方实力究竟几何,再做后续打算。 将炎则只是低垂着头,提刀立于校场一角,完全看不出究竟是攻势还是守势。可就在郁礼心中思变,打算转守为攻的瞬间,黑瞳少年也同时从自己所立之处窜将起来,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又好似一只扑食的猛虎! “铛”地一声,二人手中的兵器眨眼便已撞在了一起。郁礼不曾想到,自己一向在营内自恃无人能敌的膂力,居然只一个回合便已遇上了对手—— 两柄长刀格在一起,却并没有朝任何一侧偏去。势均力敌的较量之下,郁礼甚至完全占不到任何便宜。意识到继续僵持下去于自己并无半点优势可言,他只得后撤半步,欲先行避开黑瞳少年的锋芒,再另寻破绽。 新兵中顿时爆发出一片叫好之声,令年轻的都尉愈发恼火起来。将炎却没有因为自己的先声夺人而沾沾自喜,继续挥刀强攻上去,瞬间便又欺到了对方的近前! 郁礼清楚,若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会彻底陷入被动,当即矮下身子将刀尖朝黑瞳少年的小腹捅去。可将炎居然未作任何躲闪,甚至手中长刀刺出的方向也分毫未变,似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进攻。用连续不断的强烈进攻,将对手逼入绝境。 又听场上“铛”地一声,将炎的攻势竟是逼得郁礼不得不回刀自救。二人手中的兵刃再次相交,溅出点点火星。 “好快的速度!” 演武台上的向百里开始还为看似鲁莽的黑瞳少年捏了一把汗,此时却不由得起身离席,走到台边为其低声喝起彩来。 “百里将军果然慧眼。这黑眼睛的小鬼耍起刀来虽无甚章法,然而凌厉的势头竟是远超营内的一些老兵——依将军看来,今日此二人之中谁会取胜?” 靖海侯祁守愚侧目朝身旁的青袍将军看了过去。 “现在来看还很难说。熟铁长刀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还是过于笨重了。若是将炎再击未中,郁礼或许便能抓住他的破绽。” 向百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督军向自己投来的异样眼光,双目一刻也不愿从台下的校场上挪开。他此番回答虽无任何偏袒,但心中却忽然很想看看,若是那个黑瞳少年当真赢了又会怎样。 与此同时,场内的将炎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虽然向百里还在担心手中武器对其而言太过沉重,可少年人却一次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将刀向郁礼身前挥出。斩劈的速度非但没有减缓,反倒一次比一次更加迅速,也更加凌厉,居然连刃尖上都带起了破空时发出的声声尖啸。 面对黑瞳少年暴风骤雨般的猛攻,郁礼渐渐显出了疲态。他急于想要改变自己只能闪躲的颓势,然而几次反攻均未能得手。无奈将炎的进攻实在缺乏变化,除了在力道与速度上压制住了对手,并没有任何可以锁定胜局的杀招。 就这样,校场中的两个孩子不断地进攻、纠缠、分开,之后再次进攻、纠缠、分开,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各自都已用上了全力,甚至连那两柄尚未开锋的刀刃上,都因不断的猛烈撞击而出现了无数霍霍牙牙的缺口。 可毕竟郁礼的刀法攻守兼备。终于,在黑瞳少年的又一次进攻面前,他没有再选择硬碰硬地举刀去格,反倒持着武器,以腰腹之力带起整个身体原地旋转了起来。 “这是——破浪刀!他怎地会使!” 演武台上的向百里不由得暗自心惊,双手也紧紧扣住了身边的栏杆。 所谓破浪刀,乃是晔国国主祁氏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一套刀法,相传是当年随大昇开国君主白江皇帝一起征战天下的先王德桓公所创。然而数百年来,晔国偏安宛州,国君亦多重文而轻武,故而这套曾经名满天下的霸道刀法,竟是早已失传。而眼下,场内那年轻都尉却将其耍得有模有样,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惊讶之余,向百里终于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身边始终不动声色的靖海侯——营内曾有过传言,说郁礼同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但若说二人究竟是何关系,却也无人敢胡乱猜测,更不敢擅自调查。 青袍将军无暇多想,稍一走神便立即又将视线投回了校场之上。而此时的将炎却并没有意识到,对手这一次截然不同的出招究竟有何玄机,仍不加收敛地想要将凌厉的攻势用尽。然而转眼间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中的长刀居然生生错过了本不可能错过的目标,只是贴着郁礼转动起来的身体边缘轻轻擦了过去。 黑瞳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回刀防御,却已经太晚了。相距咫尺的对方手中倒持着的长刃,如今便似一条长鞭,径直向自己身上横扫了过来,同时还伴随着一声杀意满满的高喝: “破!” 坚硬的刀身狠狠砸在了将炎的后背,直接将他击得跪倒在地。 黑瞳少年只觉得肩胛处传来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令自己两眼发黑,登时便出了一身冷汗。他后背的衣服变得有些湿湿的,怕是新愈的伤口被狠狠一击之下,又重新迸裂了开来。 然而对面那年轻的都尉却不管对手是否带伤上阵。见将炎倒地,立刻便抓住机会再次挥刀,朝他的要害处攻了过来。黑瞳少年挣扎数次皆未能爬起身来,只得在白沙中横滚开去,方才吃力地躲过这一击。 情势转眼之间便已发生了逆转,将炎背上渗出的鲜血也瞬间便将衣衫染红了一片。然而演武台上的祁守愚却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还不认输么?这里并非沙场,不需要你拿命来搏。而今只需朝周围这些新兵们大声说出‘我是孬种’四个字,本都尉便从赏金里分你十枚金锭,如何?” 占了上风的郁礼大口喘息着,却是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几乎令自己颜面尽失的比武。然而,倒在地上的黑瞳少年却是不肯就范,竟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 “你——做——梦!” “既是想死,本都尉今日便成全你!” 郁礼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他将长刀高举过头,竟是起了杀心,打算以手中武器当做一柄钝器,直接敲碎将炎那没有穿戴任何护具的天灵盖! 远在演武台上的向百里见状立时慌了,忙从身旁的兵士手里夺过木槌,狠狠击在身旁的铜钲之上,想要终止这场本就荒诞无稽的比试。可与此同时,校场四周屏息凝神观战的所有人耳中,皆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如同洪荒龙吼般响彻云霄的怒喝: “我不会输的!” 甚至连郁礼也未曾想到,看似彻底失去了翻盘机会的将炎,居然能躺在地上发起最后一搏。也不知他是如何使出的劲力,居然将身体生生向上抬高了半尺,随后倒持着长刀凌空旋转起来! “怎地竟会是——我的破浪刀!” 郁礼终于反应了过来——虽然将炎仅看过一次其方才所使的招式,竟已有模有样地学去了大半!而且还反将这一招用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两柄钝刀再次相交在了一起,发出“铛”地一声脆响。大力撞击之下,郁礼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酸麻自虎口传到了小臂上,几乎迫使其放开了手中的刀柄。他死死咬着牙关,拼命想将手中的武器握紧,可将炎的力道并未用尽,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吼: “松开!” 郁礼登时觉得刀上的劲力再次加剧,排山倒海般朝自己掩了过来。直逼得他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压住随时可能脱手飞出的长刀。 “铮——” 一声金属崩断的声音划破了校场上空令人窒息的安静。对阵之人手中的两柄长刀也同时从正当中的位置齐齐折断了。断开的刀尖旋转着飞将出去,咚咚两声过后,竟是扎入了演武台的立柱之上,震惊全场。 郁礼终于松开了手中仅剩的半截刀柄,脱力一般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可将炎却依旧死死擒着断刀,挣扎着爬起身来想要继续进攻。 “够了,都给本王住手!” 靖海侯终于开口叫停了。他的一张胖脸上透着些惨白的颜色,先前的那副淡然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不知是因为郁礼狼狈倒地的缘故,还是由于那两截飞上演武台来,险些刺中了自己的断刃。 任谁都不可能想到,原本不过是少年间一次切磋技艺的简单较量,其惨烈程度居然并不亚于沙场上刀光剑影的杀伐征斗。而一时间难分胜负的比试,更如同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其中毫不手软的凛冽杀招,令观战的所有人都感到后脊发凉。 周围的兵士们皆不敢轻易出声,将目光纷纷投向了演武台上,希望早先提议举办这场比试的督军大人,能够给出令人满意的评判。 不曾想,祁守愚却将这个重任推给了一旁紧张得额角带汗,双拳紧握的青袍男子: “百里将军,此场比试胜负如何,还是由你来定夺吧。” 向百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未能早些阻止这场打抱不平式的胡闹。虽说如今郁礼并没有输,可尚未在军户册籍中登记名姓的将炎,也并不能算是新兵营内的一员。若是直接宣布郁礼取胜,则会显得舟师营中的老兵们胜之不武。而若宣布将炎获胜,对营内早已低沉的士气而言,无疑将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看着身侧矮胖亲王的那张脸,青袍将军沉吟片刻后转身下了演武台,走到已经各自起身,退开了几步的两个少年人身旁。 “你二人实力相当,各有优劣。如今武器同时崩断,单就这一场切磋而论,可算是打平了。然而郁礼前一场便以一己之力击退新兵五人,故而比试结果依然是他胜!今日乃舟师营纳新的大日子,无论先来还是后到,从此刻起便皆是我晔国海鹘旗下的同袍!望诸位日后以此二位为楷模,勤加训练,卫我边疆,守我河山!营中酒肉皆已备妥,今夜当不醉无归!” 他的一番话同时照顾了新兵同老兵的情绪,也令场上原本深深的隔阂消散于无形。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阵阵欢呼,紧张的气氛也迅速缓和了下来。 “他没胜,我还能打的!” 所有人中,唯独将炎仍有些不服气,张口上前便要理论。可背上裂开的伤令他稍一动弹便痛入骨髓。况且仔细一想,此番的确是替人强出头才会来打这一场战,自己也并不在参加比武的名单之上,虽不愿就此作罢,却是龇牙咧嘴地无法继续说下去。 “你想要赢过他么?” 向百里远远看着前去领赏的郁礼的背影,突然开口问起身边失落的少年。 “自然是想的!可比试已经结束了啊……” “人生并非只有这一场胜负。若你确实想赢,便要赢得漂亮。入舟师后,我便可以教你。”青袍将军再次提起了希望将炎入伍的事。 “我若去将军帐下做事,将军便肯教我是么?”黑瞳少年惆怅的眼中重新放出了光来。 “武艺、兵法,只要向某人会的,你皆可学。”向百里如是说着,却是抬眼看了看演武台上的靖海侯,用旁人听不见的低沉声音喃喃地道:“只是——恐怕暂时还会遇到些阻碍。” 他猜的果真不错,片刻功夫后,矮胖的亲王便派来了身边的扈从,趾高气昂地走到了将炎面前。来人手中还捧着一只方口浅盘,上面散落着十枚金铢。 “这是督军大人赏赐给小英雄的。” “给我的钱,我便可以随意处置,对么?” 少年并没有立刻去接,却是仰着头问道。 “那是自然。”扈从有些不明白他此言究竟是何意。 “那便将这些金铢送给方才断了胳膊的那个孩子吧。骨伤难愈,这些钱应该能让他不至落下残疾。”将炎仍一本正经地道。 向百里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如此最好。那个孩子此刻应在营内医所,也顺便让医官替你包扎一下背上的伤。” 待目送着黑瞳少年行得远了,他才又转过头来,看着并未打算离去的扈从,问道:“现在可以同我说了,督军大人还让你带了什么别的话来?” 扈从便也拱手行了一礼: “百里将军明察。督军大人特意交代小人提醒将军,仅仅是一场比武,一人受伤便已足够,血溅当场也并非什么好兆头。那个黑瞳孩子的身上野性过重,若是不加磨砺便招入营来给将军做亲兵,怕是会惹出许多难以预料的祸端。” “一个孩子而已,何来祸端之说?督军大人太过多虑了吧。”向百里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的神情,重重地哼了一声,心中却知自己其实拗不过对方,随后又点了点头,“如此,不知在下当做何安排?” “督军大人吩咐,若是百里将军惜才,执意要将那个孩子留下,便让他先去马厩顶替那里的老兵,做上个一年半载,收束磨练一下心性。当然,去或不去,最后还是由统领大人自行决断。” 扈从将话说完,便匆匆去赶已经离去的靖海侯了。向百里立在原地,心中却是清楚对方这番话已然给自己留足了颜面。若是执意要把将炎纳入自己帐下,只会给其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扭过头去,又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跑的远了的黑瞳少年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是于心中暗自规划起日后的打算来。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八 归鸿苑,是晔国王宫里一片少有的幽静天地。苑内一汪明净的池水,每逢春夏之交,便时常会有自沁梦泽北归的鸿雁于此落脚,也因故而得名。 时值夏至,清晨时满园盛开的桐花一日间几乎落了个干净,在地上留下厚厚的一层,似刚刚下过一场粉色的雪。天色将暗,四下寂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却忽地在苑前的回廊中响起。那是披着素衣的祁子隐正推门离去,急匆匆的样子,似是打算出宫。 “少主怎地见了我便跑得飞快?快入夜了,你这究竟又是打算去哪儿啊?” 万石也在其身后急匆匆地跟了出来,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 “甯月刚用鹉哥儿传信来说,将炎下午在白沙营上校场比武,受了挺重的伤。他是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 白衣少年原本是打算偷偷溜出去的,没想到在偏房中打瞌睡的侍卫却十分警觉,自己在木质地板上踩出的轻微声响还是立刻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停下脚步,回头向对方解释了一番。 “子隐少主,你又偷用我的鹉哥儿了?”万石快步赶上了男孩,责备的语气却是更盛了。 “石头哥哥你这么小气做什么,鹉哥儿的吃食儿我也有买一半儿的。”草草敷衍了几句后,祁子隐便又想趁机溜走,却被对方一把扯住了衣袍宽大的后摆: “少主先等等。国主罚你一个月的禁足刚刚过去小半,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溜出宫去,君上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啊!” “不是有石头哥哥你替我在宫中坐镇吗?若有人来寻,便说我已经睡下便是。再者说,都这么晚了,还有哪个闲来没事会想起我啊?” 祁子隐说着便将衣摆猛地一抽,又要拔腿朝前奔去。 然而万石一想到上次被苟夫子在国主面前控诉时自己所受的那些责骂,一根筋便不由得从足底一直麻到了头顶,使劲摇起了头来: “不成,今日少主你哪儿都不能去。” “想让我留下,那石头哥哥得先追上了再说!” 白衣少年却是顽皮地笑了起来,脚下的步伐一刻也没有停下,眨眼间跑得更远了。他平日里在归鸿苑中鲜有玩伴,时常会故意惹万石来追自己取乐。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在错综繁杂回廊上追逐了起来。可就在祁子隐好不容易摆脱了万石,行经一处转角时,却迎面同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一声惊呼仰面坐倒在了地上。 “哎呀隐儿,你跑得这么急做什么呀?”对面那人似乎也被撞得不轻,双手捂着胸口道。 祁子隐摸着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了身,却见所撞之人身材矮胖,脸上满是深褐色的坑洼斑点,居然是叔父靖海侯祁守愚。 少年人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露出一副打算做坏事却被人抓了个现行的表情来:“王叔,你今日为何有空来归鸿苑了?” “怎么,本王便不能来看看自己的亲侄儿吗?” 靖海侯说着,伸手摸了摸祁子隐的头顶。这一举动却令孩子有些厌恶地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是没有闪躲。 一直以来,白衣少年都不太喜欢自己的这个叔父。祁守愚每次入宫,总会带回许多舟师出海时搜罗的新鲜玩意儿,可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全都是送到兄长祁子修的东宫里去的,偶有被世子回绝之物,才会再送到归鸿苑中来。 按理说靖海侯对晔国公的忠心,早已在朝野被传为佳话,同嫡长子走得近些也无可厚非。于此,庶出的祁子隐本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随着年纪渐长,他心中却愈发觉得对方此举,并非单纯是为了同未来的储君打好关系,而是另有所图。 然而父王同长兄皆没有就此事做过任何评论,少年也不好妄加揣测。 直至此时,祁子隐方见王叔身后还跟着一名侍从,手里捧着一只制作精美的朱漆礼盒。他只道又是什么兄长那边不要的东西,当即摇头推辞起来: “王叔,礼物还是请你拿回去吧。我这归鸿苑实在太小,放不下。” “啧,这可是本王特地给你带的好东西,岂有拿回去的道理?” 靖海侯却不置可否,回身便翻起了礼盒的上盖。转瞬间,昏暗的回廊里出现了一道莹莹夺目的白光,就好似天上的星星落入了人间。而这道光,正是从匣子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何物?” 对方送的这个东西祁子隐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他不禁有些相信此物是专门给自己带来的了,忽然便起了极大的兴趣。 “此乃温暖的南方海域方能采得的明月珠。本王可是命人专程从敦国南方的落英群岛带回来,送与贤侄把玩的。贤侄觉得可好?” “好倒是好,只不过——” “不过什么,给你了便拿着。本王今日有事要问你,不知能否借个地方说话?”靖海侯笑着,硬是将礼盒塞进了少年人的怀中。 祁子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拒绝对方的盛情,却又想着快些将王叔打发了,自己才好偷跑出宫去,只得半推半就地将那颗明月珠接了过来。 “哎呀少主,你可让我一顿好找啊!” 贴身侍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祁子隐险些将手中的木盒摔落在地上。夜色昏暗,盒盖封闭后万石只能远远看到身着素衣的男孩背影,待奔到近前才发觉他的身边还立着其他人。 “属下见过侯爷。” 年轻侍卫有些奇怪这个日理万机的亲王怎地不提前知会一声,而且还偏偏选在日落后造访。慌张之下,忙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万石啊,入夜后你不跟着子隐少主,怎地还允他独自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归鸿苑里乱跑?”靖海侯立在阴影之中,难辨喜怒。 “属下,属下方才是去墨竹堂中替少主取书了,结果忘记他在这里等我。太傅大人一早又说今晚要考他,少主便想趁着有空的时候多翻翻典籍……” “隐儿今晚要考试?那可真是不凑巧。太傅这老儿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自本王念书时起便喜欢挑在晚上考试,好似墨竹堂里的灯油烛火不算宫内开销一般。” 靖海侯脸上隐约掠过一丝不快,但转瞬即逝,“那不如本王改日再来,隐儿你也赶紧去墨竹堂吧。” “这个——倒是不用了。方才属下去取书时,恰好得闻太傅大人传话来,说他今夜有些疲累,改日再考了。” 万石生怕对方会陪着自己一起送少主去墨竹堂,连忙摇着头又扯了个谎。 听侍卫替自己打了圆场,祁子隐不由得冲其悄悄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如此便最好了。我同隐儿有话要说,你们都先退下。” 靖海侯挥了挥宽大的袖子,示意万石同自己的侍从退至远处,待确认了四周再无他人,方才启齿问道: “贤侄,本王问你,今日白沙营中有个墨色眼睛的小鬼,险些便打败了贲海营中的都尉,让我舟师颜面扫地。听说他名字似乎是叫做将炎,是不是同贤侄你也有所往来的?” 前些日于市集中同将炎与甯月结识一事,除了万石之外,少年人从未同任何人提过。听对方如是问起,他只道是将炎请王叔来给自己捎口信的,表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王叔你是不是从白沙大营那边过来的?莫非将炎他当真受了很重的伤?他现在人在何处?情况究竟如何?” “那就是说,你二人果真认识喽?” 靖海侯脸色微微一变,进而安慰起了侄儿来,“贤侄大可不必担心,校场比试难免受些皮外伤。不过本王倒是很感兴趣,这个黑眼睛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王叔怎地会突然关心起侄儿朋友的事了?” 祁子隐猜不透对方意欲何为,只是隐隐觉得靖海侯此番前来,是怀着什么别的目的,不由得戒备起来,“我——我与他其实并不熟悉啊,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当时侄儿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便想交个新朋友。” “并不熟悉?”靖海侯虽仍在笑,可眼神中却似对素衣少年的话有些不信。 “王叔,这些日子我被父王禁足在这归鸿苑里,每日除了墨竹堂外哪儿都不许去,更别说出宫了。又怎么可能跟一个刚进城不久的人熟悉啊?” 满脸褐斑的靖海侯看着面前的男孩,没有再多说什么。过了许久,他目光中的那丝怀疑才终于散去,脸上的笑容却是堆得更浓了: “贤侄说的在理。不过本王还是想好意提醒一番,你可是我晔国的少主。如今流民四起,千万不要同新近入城的陌生人走得太近,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王叔言重了吧?将炎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啊——”祁子隐斜起眼睛,瞥了一眼面前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本王可是听说数日前,梓潼街上曾有一个黑眼睛的小子,同一个红头发的姑娘闹出了不小的骚乱,连赤翎卫都没能拿得住人。” 听闻此言,祁子隐心中的疑惑却变得更盛了。他不明白王叔究竟因何竟会关注这样一件街头巷陌的小事。况且禁军理应该由向百里负责。可他生怕再分辩下去自己会说漏了嘴,只得顺着对方的意思道: “是……侄儿知道了……” 靖海侯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微微点着头,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这样才乖。若是日后贤侄你得知了那黑眼睛小鬼的底细,还请派万石来知会本王一声。毕竟舟师之中鱼龙混杂,本王身为督军,须得为国家社稷负责。你也是我祁氏的后人,时刻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知不知道?……” 祁守愚又洋洋洒洒地对侄儿说了一通道理,之后才唤来万石,护送着少主回房歇息去了。白衣少年刚走,候在远处的侍从却立即凑上前来,低声问道: “侯爷,少主他方才可曾承认,自己便是前些日子在梓潼街中花重金替那将炎平息了事端的人吗?” “无须承认,本王也知一定是他。隐儿能够毫不犹豫地说出将炎入城没有几日,便定是在那两个孩子入城当日同他们见过面的。据目击者说,当日于梓潼街中确实还有一名同将炎与那少女一般年纪的男孩。而我们的这位少主,又偏偏爱穿白衣……” 靖海侯轻轻撵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思虑片刻后低声吩咐道: “从即日起,在归鸿苑中多安插些人手,紧盯我那侄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有他与那黑瞳少年的一切往来,随时向本王回禀。切记,此事不可让任何人察觉,万石也罢,苟清泓也罢,包括大殿之上的那个人,也是一样……” 夜色,变得愈发浓了。而低语着的靖海侯与侍从的身影,也悄然隐匿在了长廊的阴影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九 元绥七年六月,晔国白沙营,大暑。夕阳西下,蝉鸣不绝。 不知不觉已经入了盛夏。白沙大营里的兵士们终日于烈日下训练,唯有临近傍晚时,才能卸下被晒得滚烫的衣甲,躲在屈指可数的几处树荫下小憩。 看着身旁威武的骑士们坐在树下闲扯吹牛,喝酒赌钱,将炎有些怅然若失地牵起身边几匹打着响鼻的战马,打算将它们带回棚厩喂些草料。 虽说是舟师大营,可西港中那些硕大的战舰内,却足可以装入整整一旅的骑兵。如此,登岸进攻时,才能发挥骑兵善于奔袭,机动灵活的优势。故而白沙营内豢养的良马并不比别国的陆师少,足有万匹之巨。 当从向百里口中得知自己只能去做一名马倌时,将炎只觉得无比委屈。他隐隐猜测此事当与先前那场比武有关,然而追问数次,将军却只是摇头不应。 最终,少年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与自己期望相去甚远的结果,不过好歹也算正式入了军籍。 白日里为了配合训练,将炎一直在校场与马舍间来回奔走,为将士们牵来尚未跑乏的新马替换。虽然此时空气中仍泛着滚滚热浪,过度劳累的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头晕乏力,冷汗不断,身上的皮肤也好似刚从朔州的冻原中走了一遭,冰得吓人。 黑瞳少年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中暑了。好在先前已于校场边饮了一碗解暑的绿豆汤,待身上的不适略有缓解,他便独自拖着步子,踉踉跄跄地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将炎住的地方距离马舍不远。经过了一日暴晒,帐幕内酷热阴湿,闷若蒸笼。刚刚走到门口,少年便觉得一股带着臊气的热浪从虚掩着的布幔中扑面而来,令人难以忍受。头晕目眩之下,他索性席地坐在了帐外的阴凉地里,欣赏起营外海港中落日的美景,只待帐中的热气散去之后便入内休息。 每日于马厩中喂料、搬草、铲粪、刷地,让男孩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壮了。暮色之下,微风吹在袒露的前胸与手臂上,说不出的惬意。 然而刚刚坐下,将炎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瞧见,自己的帐内好似被人翻弄过一般,满目凌乱。不仅床塌上七零八落,甚至连吃饭用的木质碗碟也滚落了满地。他心中不禁一凛,立刻飞身从地上爬起来冲进帐内,竟是发觉自己藏在被褥下的百辟不见了! “营内各处皆有哨兵巡查,非禀明身份来意的外人绝无可能潜入行窃。偷走我短刀的人,必定就是这大营里的人!” 将炎努力控制着自己焦躁不安的心绪,想要在帐内寻到些贼人的线索。可还未折腾几下,中暑的症状就重又变得严重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无论如何大口喘息,都憋闷得几欲昏厥过去。 正当此时,少年人耳中却隐约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来:“小结巴,小结巴!本姑娘又带着雪灵来看你啦!哎呀,你这里的那股怪味儿怎地又重了?” 说话之人正是甯月。打从将炎入了军营,少女便忍不住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连守门的兵士都已经认得这个满头红发的姑娘了。甫一钻进帐内,她便看见半蹲在地上,精赤着上身的同伴。其宽厚的背脊遭汗水浸湿,条条肌肉显得愈发棱角分明。 “呀——你这家伙怎地不穿衣服!” 甯月本能地伸手捂住眼睛,原地背过身去,尖起嗓子惊呼道。 “月儿你——你怎地这时候来了?” 将炎见状也慌忙抓了件衣服,一边解释一边朝姑娘走去。可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觉得四肢无力,两眼发黑,猛地朝着对方的背影扑倒了下去! 甯月身上单薄的轻纱罗裙登时便被少年人的汗水浸了个透,温热而浓烈的汗气也隔着衣衫,迅速传到了她的肌肤上。 “小结巴你做什么呀!” 红发少女还以为自己被对方抱住了,一声惊呼,只觉得自己脸上烧得发烫。直至被撞得一个趔趄之后,她方才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推力越来越大,自己转眼便连站也站不住,竟被将炎压得摔倒在了地上。 直至这时她才终有机会瞧见,倒在地上的少年早已面色如纸,竟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小结巴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甯月伸手想要去扶同伴起身,不料始终窝在怀里的那团毛绒绒的白色圆球却突然跳下地来,原地打了几个旋后,扭头便藏到了主人的脚后,冲着帐外“啾啾”地叫了起来。 “雪灵你是不是听见有人来了?小结巴你等着啊,我这就去喊人来帮忙!” 红发姑娘说着便急忙便冲出帐外求助。可在一片橙红色的夕阳下,却见迎面走来了三个身着黑色甲胄的年轻人,硬生生将她堵回了帐内。 “哟,天干物燥,没想到我们年轻有为的避马瘟大人,居然也耐不住寂寞,和不知哪里来的野女人在帐中私会,做些苟且之事啊!” 其中的一个尖嗓子的人率先开口,语气中却满是对帐内二人的肆意侮辱。 “你谁啊?在这儿放什么狗屁!” 甯月登时火冒三丈,挥手便朝对方脸上扇了过去。说话那人似乎没有想到面前的姑娘竟如此泼辣,被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耳光。 “活该,早就听说将炎身边这个红头发小妞性子烈,邓圭义你还敢乱讲话?” 第二个人的声音响起,却是沙哑生涩,犹如两块生铁在一起刮擦般难听。 “不过,这小妮子劲儿还挺大的!我喜欢!”尖嗓子的邓圭义却忽然笑了起来,竟又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甯月细嫩的胳膊,“小爷平日里最喜欢骑烈马了,女人也是一样,越是性子烈的便越给劲儿!今日你这小妞自己送上门来,不如伺候军爷快活快活!” 甯月只觉得对方的胳膊好似一条人肉锁链,紧紧地将自己箍在其中,还未来得及抵抗便已被硬生生拉了过去。 “你们谁敢再动月儿一下,我今日便让他横尸在这里!” 情急之下,将炎硬撑起一口气从地上爬起身来怒喝道。虽然对面三名甲士中尚有一人入帐后不曾开口说话,少年却早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以郁礼为首,邓圭义还有尉迟敬德在贲海营中,乃是形影不离的三人组。其中邓圭义是名门邓氏第十五代玄孙。其族自三百年前便一脉世袭晔国光禄卿一职,掌管宫内祭祀、朝会、酒醴、膳馐之事,家境殷实。而尉迟敬德则是当朝廷尉司司丞家的嫡子,文武世家,却怯懦怕事。 黑瞳少年明白,此三人今日只可能是来故意找自己的茬,未等话音落下便已挥拳朝邓圭义的脸上打了过去。但此时他的身体并未从中暑的症状中恢复,攻至一半便已失了准头,被对方轻松避了开去。 一直立在帐口的郁礼见状,终于走上前来,抬肘一击狠狠捅在将炎肋下,将其打得跪倒在地,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话都没说完便动手了?果真是乡野莽夫的路数!你应当知道今日我们为什么来吧?上次比武时你溜奸耍滑,令本都尉在下属前颜面尽失。现在不仅新兵营中那些废物对你钦慕有加,甚至连我贲海营里,都有不少兵士于饭后茶余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你——” “那又怎样?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我,所以还特意带了两个帮手来么?” 对方话刚说一半,便被将炎梗着脖子生生顶了回去。面对赤裸裸的讥讽,郁礼登时火冒三丈,从身后拔出了一柄锋利的短刀,抵住了仍想反抗的少年人的喉头。 “你这小野种非要同我作对是吧?你以为就凭自己一个人,能在这大营里坚持多久?” “我不是野种!”将炎忍不住低吼起来。这下他看得清楚,对方手中此刻正握着的,便是尤叔留给自己的那柄百辟,“果真是你偷了我的刀,快还给我!” “为何要还给你?你这小野种不是挺有本事的么,现在便来我手中抢回去啊!今日刀和女人,你只能选一样。剩下的一个,就当作你对本都尉的赔礼了!” 郁礼仍一口一个野种地叫骂着,愈发有恃无恐起来。 面前这三人摆明是冲黑瞳少年来的。他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心中却清楚硬拼不是办法,只好借眼下短暂的机会慢慢积蓄着宝贵的力气。 邓圭义反锁住甯月的双臂,也凑上前来狠狠朝着少年的脸上啐了一口: “小爷就是有些嫉妒你,不可以么?想小爷父亲是何等身份,结果入得水师营这么久,我也仅做到了校尉之职。小爷本想在此稍作历练,为日后的仕途添上几笔,不曾想却被你一个小小的马倌盖过了风头,以致新兵中根本无人服我!郁礼兄别再跟他废话了,刀子同女人今日我们一并带回去。谅这小子决不敢来贲海营里滋事!” 一系列恶意的挑衅,令将炎彻底地暴怒了。他根本不管锋利的百辟是否已经刺破了自己颈上的皮肉,竟用身体中好不容易攒起的那一丁点力气,搏命一般将脖子朝刀刃上顶去,疯狂挣扎起来! 压在其身上的年轻的都尉手中虽然有刀,却也知若在营中杀了对方,于自己而言没有半点好处。然而他手上刚一松劲,便立刻被将炎抓住了机会。 这一次,少年人并没有直接去夺对方手中的百辟,而是抄起身旁一只木碗,朝着邓圭义的脸上便狠狠拍了下去! 凸起的碗底砸在尖嗓子校尉的面上,登时便将其两颗门牙齐根磕断。只听一声惨叫,邓圭义松开了手中的少女,双手紧紧捂住口鼻,原地跪了下去! “你给我去死!” 将炎怒喝着又是一脚狠狠蹬在了对方后腰上。邓圭义当即被踹得飞了出去,连滚十数圈砸向军帐的角落,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便蜷作一团不动了。 见一击得手,黑瞳少年便又挥起拳头,朝立在一旁的尉迟敬德扑了过去。对方被其这幅不要命的架势给震住了,根本不敢上前招架,立刻狼狈不堪地朝后躲去。 “你们两个废物在干什么?将炎交给我来对付!那女孩要逃了,赶紧将她追回来!” 郁礼的吼声让尉迟敬德回过了神来。虽已被吓得面若土色,他却还是奋力跟在逃向帐外的甯月身后追了上去。但还不等其奔出两步,身后的少年人便好似一头扑食的黑虎般窜将起来,用膝盖顶着尉迟敬德的侧腰,将他整个撞翻在地。二人纠缠着滚倒在一堆,厮打起来。 白沙营行伍间打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怕被向百里发现斗殴后责罚,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打脸。尉迟敬德生性胆小,此时被将炎死死压在地上,仍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黑瞳少年赤裸的肋间与小腹上。反观将炎,却不管不顾地挥拳一个劲地朝其面门上招呼,只几个回合便将其打得鼻梁断裂,口吐鲜血。 平日于大营内,尉迟敬德也算是个时常有人巴结讨好的角色。可他毕竟仍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挨打之后实在受不住疼,竟当场涕泪横流,扯起沙哑的嗓子哇地一声哭将起来。 将炎却毫不手软,半句话都不多说便又狠狠一拳击在了对方的太阳穴上,直接将尉迟敬德打晕了过去,好似烂泥般摊倒在地上。 “你们这群混蛋!再来呀!就算有百人,千人!我也会一个不留地将你们全都打趴下!” 将炎伸手擦去了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背对着郁礼喝道。可他连续击倒两人已是有些虚脱,想要从被自己压着的尉迟敬德身上爬起来,却忽觉一阵强烈的无力感自脚下蔓延至全身,视线也登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郁礼则趁此机会追上了甯月,将其重新拖回了帐内。这才又不紧不慢地踱到了虚弱的将炎身边,几脚踢在他柔软的小腹上,令其再也爬不起身来: “你这家伙刚才不还挺猖狂的么,现在为何像一条被人打折了脊骨的野狗?既然这红头发的小妞对你如此重要,不如就用她来帮你长长记性!从今天开始牢牢记住了,同贲海营郁都尉作对,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对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少女身上游走起来。 甯月被扯住了头发,双手也被郁礼以腰带绑死在了身后。她只觉得自己的轻纱罗裙被一点点解了开来,想要去踢对方,却又被一层厚厚的皮甲化解了力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那张铁青色的面孔,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珠无耻地朝自己脖颈与肩头亲了过来。 甯月想要大声哭喊呼救,却被死死捂住了口鼻,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色的影子却如脱兔一般,自军帐的角落里窜将出来,顺着少女的身体爬到她的肩上,重重一口咬住了郁礼未穿戴任何护具的手。 “什么鬼东西,怎地还咬人!” 年轻都尉一声惊呼,不得不暂时松开了少女,捂着血流不止的虎口闪开。 甯月一眼便认出那团白色的绒球正是先前躲藏起来的雪灵,却明白眼下仅凭小白狐根本不可能救得了自己,立刻高声叫道: “雪灵快跑,当心这个死鱼眼伤了你!” 然而绒球并没有听话离开,仍龇牙咧嘴地挡在主人身前,却很快便被郁礼揪住了蓬松的大尾巴,头下脚上地倒提了起来。 “连一只畜生都敢同我作对了?!” 年轻的都尉恼羞成怒,以两手死死攥住白狐的腿,竟是打算当着甯月的面扯断它的脊骨!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 “立刻将雪灵放开!” 眼中仍噙着泪水的甯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字一顿地道。 郁礼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有意思得紧,你同这个姓将的小野种怎地都一个毛病,唬起人来倒挺厉害的。他方才还说谁敢动你便杀了谁,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被本都尉踩在脚下!” 郁礼说着便抬起脚来,重重地朝将炎的侧脸踩了下去,还咬牙狠狠转动着脚尖,似是打算将黑瞳少年的脑袋整个踩到泥土里去。 但很快,他便隐隐觉得帐中的气氛似乎变得有些不对劲。 甯月眼中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她光滑脸颊吧嗒吧嗒地滴落。此刻她阖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同伴受人欺辱,红色的发梢却是晃动了几下,就好似刚被一阵风吹过。 “嗖——”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帐外飘了进来,速度奇快。郁礼只觉得自己的左臂被轻轻地蹭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 他忙抬起胳膊斜眼去看,只见衣袖上被划开了一道小口,露出了下方绽开的皮肉。涌出的鲜血,也当即将里衣染得一片殷红。 年轻都尉不敢大意,连忙丢下手中的白狐,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两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个双手依旧被缚在身后,紧闭双眸的红发姑娘,厉声问道: “死丫头,你用什么东西伤了我?!” 然而甯月却没搭理他,只是对着帐内几乎凝固的空气喃喃自语一般地道: “风——起了啊……” 说话的瞬间,营帐四周的厚布帷幔竟是毫无征兆地猛烈颤抖起来。而后呼地一声,门帘被风掀开,帐外早已是风声大作,军马嘶鸣。无数杂草与沙尘在半空中飞旋着,凌空构筑成一道遮天蔽日的旋涡。而那风眼正中尚属平静的唯一场所,便是眼下几人容身的这座军帐! 面前的景象令郁礼也吓得愣在了原地。被他踩在脚下的将炎则抓住机会,弓起身子奋力将其掀翻在地,又一把夺回了自己的短刀。少年人抱起小白狐,几步便冲到了同伴面前焦急地道: “月儿快醒醒,这里可是舟师大营!” 然而少女已经听不见任何话了。她只是紧闭着双眼,满头红发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一般,在头上根根竖立起来! 军帐两侧的木质栅栏也开始嘎吱作响起来,随后“嘭”地一声,竟是被劲风贴地齐齐地扯断了!偌大的一座营帐,而今便如同一张轻薄的纸随风飘上半空,瞬间不见了踪影。而甯月的身体,也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软绵绵地倒在了将炎的怀中。 风势愈劲,众人头顶的天空中乌云密布,雷声大作,白沙营内也渐渐弥漫开一层薄薄的水汽。就仿佛遥远蛮荒的鬼州,鬼怒川下连绵的迷雾将至,又好似白芒脚下,那终年如浓烟般缭绕的冰碴雪屑。 “龙卷风,起龙卷风了!保护船舰,保护营舍!” 乱风中开始有人呼喊奔走起来。海港内登时战鼓雷动,风帆尽收。然而各营兵士却根本无暇顾及养马的棚厩。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厚木板制成的厩门与挡风的山墙皆被搅了个粉碎,无数战马乘着狂岚于大营中乱闯乱撞起来,就好似满月时天怒海峡中汹涌澎湃的潮水。 “妈的,这股妖风来得可真是时候,我们快撤!” 郁礼浑身上下满是被草叶划出的小伤口。他铁青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惧,所幸并未将这阵狂风同晕倒在自己面前的娇弱姑娘联系起来。此刻的他也根本无暇多顾,只是想着该如何逃离此地,使劲抬脚踢在倒地不起的邓圭义身上。 一踢之下,那个自打帐篷拔地而起之时便停止了哼哼的尖嗓子校尉,突然便如一只草原旅鼠般跳起了身,同郁礼合力架起依然昏迷不醒的尉迟敬德,慌慌张张地朝贲海营的方向夺路而逃。 而此时,将炎怀中的少女却早已面若金纸,呼吸急促,满头满脸皆是豆大的汗珠。少年人见状,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让同伴清醒过来。但甯月的身体烫若火炭,他只稍稍接触,便觉得自己的双手好似要燃烧起来一般! “水,需要很多的水替月儿降温!” 黑瞳少年突然想起了厩里用来饮马的水槽,不顾灼烫奋力背起同伴逆着马群奔涌的方向挣扎走去。背上的少女此刻恍若有千斤之重,而将炎同对方接触在一起的皮肤,也似被烧伤一般,泛起了大片通红的颜色。 “扑通”一声,少年背着少女侧身倒向了半满的饮马槽中。槽里的清水迅速带走了甯月身上的热量,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呛水之后,女孩也终于恢复了意识,猛烈咳嗽着自水中坐直了身体,衣衫尽湿: “小结巴,你想呛死我啊!” 随着甯月的苏醒,营内骤起的狂风也渐渐偃旗息鼓了。看着对方满脸毫不知情的模样,将炎顺手抓起掉落在身旁的一面海鹘大旗,披在其湿透的肩上。 “那三个混蛋呢?”红头发的姑娘突然瞪圆了眼睛,似是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那三个家伙已经跑了。不过还好,月儿你醒过来就好。” 少年人说着便要去扶对方从水槽里起身。直到此时甯月方才注意到满目的狼藉,使劲咬了咬下唇,眼眶登时便红了: “方才我……是不是又犯毛病了?这一切都是我弄得?小结巴,我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并不想拖累你的啊!” “你方才受了欺负,一时气晕了过去。所幸营中刮起了这阵龙卷风,才将那三人给吓得跑了。正所谓平沙起乌龙,仲夏多淫雨,海边的人都知道这种事儿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雪灵没事,你我也都没事,便已足够了。” 将炎说着,捧起缩成了一团的白色毛球递回少女怀中,安慰道。 “当真?小结巴你可不能骗我!” 甯月抬起了头,忽闪着的一对青蓝色的大眼睛,径直对上了少年墨色的瞳仁。 “自然是真的。”将炎使劲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 “可那三个坏家伙肯定会再来找你麻烦的!他们就这样三天两头地欺负你可怎么行?不如我们现在便去同向大叔说,不要再让你养马了!或者我们直接离开这里吧!马上就走!” “如今我已入了军籍,便不是想走就能走的。擅自离营乃是重罪,况且现在放弃的话,就真的输了啊。”将炎似有些犹豫,却还是摇起了头。 “小结巴你在同谁打赌么?” “是我自己同自己打的赌。”黑眼睛的孩子忽然郑重起来,“此前子隐说起从军一事时,我或许还有些顾虑。但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这里,或许是这世上距离我的过去,距离原本那个完整的‘我’最近的地方了——我在这里受到的所有痛苦、责难、委屈、艰险,说不定都是上天降下的历练。而只要通过了这些历练,我或许便能找回真正的自己了。如今我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弃!” “笨蛋,死脑筋,木头疙瘩一个!贲海营里那几个坏家伙都已经这样欺负你了,你还打算继续忍气吞声到几时啊?况且我和子隐都会继续帮你想办法的呀!找回记忆的方法很多,何必非要钻这个牛角尖?” “有些事月儿你是没法懂的。”将炎依然摇头。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这股执念究竟从何而起,但他清楚地听见心中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必须坚持。 “好,我不懂,那我回去了。真是懒得跟你说!” 甯月被对方的一番话弄得又气又急。然而她也清楚面前这个男孩的心结所在,没有再继续劝下去——毕竟,他太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了。 “月儿那我送你回去。” 见同伴要走,将炎不解风情地未加挽留。 少女则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鼓着嘴别过脸去,却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向少年脸上瞄着:“用不着,我自己有脚,我自己走路就行!不过你给我听着,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将炎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目送女孩顶着满头火焰般红发离开了大营,忽然觉得自己如此落魄还有人牵挂,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暖。休息片刻后,他便重新拖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搜寻起四处乱窜的军马来。 半塌的马厩中,困着一匹刚刚满月的小黑马。它没能在之前的狂风中逃走,可后趾上的蹄甲却于慌乱间受伤,留下了一道参差不齐的缺口。 将炎见状,轻声嘘着走到儿马身边,将马蹄枕在了自己膝上,又用手中的铲刀仔细为其修剪起蹄甲来。儿马认得少年,似十分感激般地回过头来,舔了舔他满是汗水的脸。 这匹纯黑色的小马驹,是月前才刚刚于厩中诞下的。男孩并没有告诉甯月,自己继续留在这里的缘故之一,便是因为还有它需要自己的照顾。 出生时,小马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它的脑袋则被卡在了母亲的身体内,险些窒息。在将炎奋力将它救下后,清楚地看见这匹马驹竟也有着一双同自己一样纯黑色的瞳仁。而那眸子里,也闪烁的一股执拗而倔强,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光! 说来也怪,出生之后的小马驹同往来厩栏的任何人都不愿亲近,只要有生人靠近便会嘶鸣不止,又踢又咬。唯独与将炎在一起时会无一例外地安静下来,将头颈贴在少年人的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将炎也因此而对这匹小马驹喜爱有加。因其额头正中有一块圆型的白色胎记,他为它取名为乌宸。 乌宸打着响鼻,弯过脖颈将头托在了半蹲着的将炎股下。黑瞳少年先是一愣,随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轻柔地抚摸起马颈上顺滑的鬃毛: “乌宸呀乌宸,我多想有朝一日,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再同她见上一面啊!只一面也好,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有一个记忆中的片段也好啊!” 说这番话时,将炎似乎有些哽咽,却立刻抬袖拭去了眼角的泪光,即便身旁没有任何人,“所以我不能轻易认输,更不会向命运低头。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月儿她或许听不懂我说的这些,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能懂的,对吗?” 乌宸听少年人说着话,歪起脑袋发出一串激昂的嘶鸣,似乎也在表示着自己的赞同。将炎终于笑了,抬袖抹去了脸上的汗,重新忙碌起来。 但他并不知道,就在郁礼等人离开后不久,身着青衣青袍的将军便自中军大帐来到了半毁的马厩前。而眼下,对方并没有进来打扰,只是远远地立着,观察着将炎的一举一动。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一 白沙大营突现的旋风,并没有引起晔国朝野太多的关注。整件事很快便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偶尔还有三五兵丁会于闲聊时略微提起,却也仅当做营内的怪诞传说,哈哈一笑罢了。 直至半月后,跑丢的最后一匹战马方才在将炎的努力之下被寻了回来。在此期间,损坏的马舍厩栏也全凭着少年人的一双手,被修葺一新。 这日清早,黑瞳少年正在为厩中的战马添加草料,却意外地收到了向百里的急令,命其即刻挑选一匹脚力上乘的骏马,备好鞍具,亲自牵去中军大帐。 然而青袍将军是有座驾的。将炎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到对方时,正是去替那匹名唤墨云踏雪的黑马梳洗毛发的时候。待牵马到了中军大帐,他更是一眼便瞧见了拴马桩旁早已上好了鞍辔的马儿。 少年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不知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然而待其低头入帐,却见大帐之中便只有向百里一人,不禁愈发觉得奇怪,一张黝黑的脸上尽写着疑惑之色。 “你是不是在想,今日我让你再多牵一匹马来,究竟是要做什么?”向百里却似早就知道对方会有如此反应。见满头满身沾着各色马毛的孩子目光游移不定,却是故意卖了个关子,“此次我是想让你随我出营一趟,只管上马跟我走便是!” 向百里说罢便大步出帐,翻身跨上了墨云踏雪,又朝另一匹军马努了努嘴。然而这样一来,少年人心中的疑惑却是更重了,却又不知是否该多嘴发问,只得茫然地跟在青衣将军身后,一路上只顾小心驾驭着胯下的坐骑。 二人打马径直入了暮庐城,转而又进了乌瓦红墙的晔国王宫。清脆的马蹄声于一座偏殿紧闭的大门前停了下来,门前并未悬挂任何牌匾,只有值守的一队墨翎卫。见来人是向百里,哨卫们立刻撤去了一旁,为其让出一条路来。 少年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宫中禁军威严的阵仗,震惊之余,心中却猛然回想起营中闹龙卷风的事,担心是否因此而惊动了晔国公,下令廷尉司对此事展开了调查——若是被人怀疑那阵狂风同甯月有关,轻则会以偷学巫蛊咒术而将少女治罪流放,重则,甚至会对她施以极刑! 想到此处,将炎的一颗心不禁开始通通乱跳起来,一路上憋在肚子里的疑惑也再忍不住了,低声问道:“百里将军,您此次单独领我入宫,究竟为了何事?” “哟,可算是开口啦?我还以为你这小鬼在马厩里待得久了,连该怎么同人说话都忘记了呢。” 向百里却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戏谑般冲身边的男孩笑了笑,“领你入宫,自然是有好事。打从今日起,你便不用继续做马倌,也不用留在白沙营中当值了。” 听闻此言,黑瞳少年先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转念却旋即梗起脖子,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将军这是——要撵我走了么?!” 见孩子的模样好似一只戒备的刺猬,青袍将军却玩心大起,并不肯再多做解释,而是略带神秘地摆了摆手,直接推开了面前两扇镶着铜钉的偏殿大门。 令将炎没有想到的是,待那殿门洞开之后,殿内石墙上环绕一周的鲸脂灯,竟是于机括的操纵下依次点燃,照亮了一座擢发难数的偌大武库来! 看着惊诧莫名的男孩,向百里伸手在其后背使劲推了一推,呵呵笑道:“去吧,随意挑选两件自己中意的兵器。”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少年人仍有些不信似地抬起手来,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吃疼后方才龇牙咧嘴地扬起脸问:“这不是做梦?百里将军竟允我于宫内武库中随意挑选?可我只是一名小小的马倌,按律是不能佩戴兵器的——” “即日起,你便由舟师调入禁军墨翎卫中供职。除每日的例行执勤外,还需抽出额外的三个时辰时间,随我修习武艺兵法。若非伤病,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拖延。听明白了吗?” 向百里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严肃,语气也根本不容对方违抗。任谁也绝不会想到,这位麾下统领着数万人的殿前军马大都护,竟会屈膝蹲在一个蓬头垢面,满身马膻味儿的十三岁男孩面前,口头颁布起调令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过了许久,将炎才恍然大悟一般郑重地将手平举胸前,庄重地向对方行了一个军礼。而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的整个人生已经在这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彻底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青衣将军的注视下,少年一头扎进了武库,却仅用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出来。向百里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番对方,因为将炎选中的武器,竟是张连成人也很难拉至满弦的铜臂铁胎弓。而在其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居然是柄比他本人还要高出许多,沉重笨拙的乌金色陌刀。 “你——为何竟会选中了这样两件兵器?”青袍将军好奇地问道。 “来暮庐城前,我曾于山中做过几日猎户。箭术虽称不上精准,却是恩人亲手教会我的本领。此弓乃是武库中唯一的一柄,我便将它取了出来。” “嗯,饮水思源,有情有义,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向百里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这柄陌刀呢?你难道便不担心如此之长的武器,自己或许驾驭不了?” “这刀——这刀嘛……”黑瞳少年忽然垂目,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手中的陌刀。 只见那刀长约七尺,平直若尺。乌金色的表面上布满了规整而细密的菱纹,却是打磨不尽,于锋刃处愈发显得清晰。迎着阳光看过去,细密的纹路便恍若一颗颗凸起的小牙。 “我觉得,这柄刀比其他那些寻常的刀都要大,也更加威风。而且——而且我走到它旁边时,忽然觉得刀上像是有股令人振奋的力量在吸引着我,呼唤着我。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能找到它一般。” “你能感觉到啸天陌上的龙息?” 孩子的这番话,令向百里面色一变。 将炎不解地抬起了头来:“将军你说此刀叫什么陌?名字怎地如此奇怪啊?” “这柄长刀的全名叫菱齿啸天陌,足重一十五斤,马步水战皆可用,辗转连击、身催刀往,敢有挡者,人马具碎。其乃千年前一位跟随先帝征战四方的英雄曾经用过的兵武,相传也正是这柄刀,斩杀了盘踞于白芒山上的最后一条巨龙,也因此而附上了龙魂。虽历经千年,这柄刀却不腐不锈,临阵杀敌时还会发出声声龙啸般的鸣响。” “一位英雄的——武器?”将炎不由抬手,轻抚起布满了菱纹的刀面,愈发对其背后的故事感兴趣了:“这位英雄又是谁?” 向百里却摇了摇头:“此人究竟姓甚名谁,早已无从知晓了。我只知他是晔国开国之君德桓公的挚友。” “如此重要的人,为何竟没能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姓?”少年又问。 “这便不得而知了。只是有传说称,当年这位英雄以寡敌众,甚至死后身体也一直倚在这柄啸天陌上不肯倒下。为了纪念他,德桓公特意将此刀带回宫中封存了起来。但自那日起,啸天陌便时常无光而荧,不触而鸣,于是只能一直被搁置在这武库中沉睡,没有一人敢轻易靠近,更加不敢贸然拿起它。” “连将军你也不敢吗?” “莫说是拿,便是在这柄刀前立上片刻,我也会被其上那股桀骜的锐气逼退。不过好的武器便似良驹,是会认主人的。既然今日你能重新拿起这柄陌刀,或许正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也许那位英雄的在天之灵也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人!” 青衣将军摸着唇边坚硬的胡茬,喃喃地道,话锋却忽地一转: “不过强兵虽利,却要看其究竟握在何人手里。软弱之人,只会用来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而坚毅之人,则会用其改变天下人的命运!你记住,心怀天下,则天下皆可为你所用!” “谨遵将军教诲!”孩子的背脊忽然挺得更直了些,仿佛被陌刀背后的故事所深深打动了。 向百里伸出手来,使劲揉了揉孩子的脑袋,重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日后既是要来宫中当差,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有的话现在便说出来,本将军当尽力满足。” “我——确有一事相求。”将炎忽然支吾了起来,“不知,不知加入墨翎卫的事,将军可否先宽限我三个月的时间?” “我方才不是说过,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拖延么?难道你那马倌的位子还坐上瘾了不成?” 少年人使劲摇了摇头:“不是的,只不过——” 不料青衣将军却忽然反问:“只不过什么?莫不是因为你养的那匹黑色的小马驹?” 将炎未曾想到,对方居然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心事,更没想到其居然知道那匹小黑马的存在。既是如此,他便也没有什么秘密好再隐瞒,当即点了点头: “是乌宸让我在白沙营中坚持到了今日。只是现在它的身体还不够强壮,我便想将其再养得大些、强壮些。待它能够保护自己之后,我才能放心离开。” 向百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怎知它便需要你的照顾了?” “当然需要。乌宸的妈妈不在了,它生得瘦弱,在马厩里又时常被其他的儿马欺负,每次都被踢得浑身是伤——” “那你呢?当初你遭遇船难,落入海中命悬一线时;当你同甯月姑娘在雉河渡被当做海寇同党拦下,险些被当场斩首时;当那日于校场之上,你不惜同实力悬殊的郁礼较量并险获胜利时,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你挺过这连番的遭遇?” “在我的记忆中,自己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总受人欺负,被人瞧不起——”思虑了片刻后,将炎方才若有所思地应声道,“所以我必须变强。唯有变强,方能不用再看人脸色。谁要是欺负我,我便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能输,也绝对不会认输!” “所以既然如此,你还有何不放心的?即使没有了你的照顾,乌宸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它的心情同你的心情,其实是一样的啊!” 向百里说着,将粗大的手掌贴在了少年的心口,就仿佛是一位慈父,正在悉心教导着自己的孩子: “强者自强。只要心中未曾放弃,便终会看到希望。其实你需要乌宸,远胜过它需要你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衣将军的视线却越过了将炎的肩膀,投向了城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落日的光晖染在晚霞上,金光灿灿,美得令人心醉。 “其实,在我十多岁的时候,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总想着将来能够亲手改变这吃人的世道。自打见你第一面时起,我便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能够跨越二十余年的时光,令人回过头去思考,自己此生的路究竟行得对不对……” 向百里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再次喃喃低语起来。而这番话,也似乎不是说给面前的孩子,而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黑瞳少年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那双似乎隐藏了许多秘密的眼睛:“将军你也有害怕的事情么?”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即便如我。没有谁能预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也正因如此,我总害怕自己会负了别人,怕自己一意孤行之下,再也不能回头……但是我始终坚信,即便是最为单纯的善念,也终将会成为一道照亮前路的光!” 话毕,向百里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改换了话题: “我今日的话似乎有些多了,你随意听过便是。倒是还有件事——其实我已经向新来的马倌嘱咐过,自今日起,那匹唤作乌宸的儿马便是属于你一人的坐骑,你可随时牵它入宫,继续照顾好它罢!”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二 “我回来了!” 踏着斜阳,将炎一路小跑回到了迦芸斋。他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想要尽快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好事同甯月分享。 若非大腿上那块被自己掐得青紫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少年人或许真的会以为片刻前随向百里入宫一事,只是场无比真实的美梦罢了。 甫一进门,他便看见柜台后张罗忙碌着的冷迦芸。见将炎回来,紫衣女子当即放下了手里的事情,小跑着迎了上来。黑眼睛的孩子则笑嘻嘻地自怀中掏出一串拴着海棠的铜钿,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迦姐,百里将军又想买几坛清荔烧,让我明日给他捎过去。” 冷迦芸却好似压根没有听见其说话一般,语气间反带着些不解:“你这小鬼,怎地这个时候便回来了?” “迦姐你为何似不欢迎我一般?我可是足有月余未能得空告假回来了。”将炎被对方一番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月儿她人呢?” “你们仨不是早就约好了的,怎地还来问我呀?小月她可是一早便出门去了!” 经女人提醒,男孩才突然使劲一拍脑袋,回想了起来:“哎呀坏了,我怎会把这事儿给忘了!” 今日是六月十三,早在半月前,甯月便已经同他与祁子隐约好,要一起去赶海,拾些海味回来打打牙祭。 笑容顿时僵在了少年人脸上。他立时将手中的铜钿反手扣下,扭头便朝店门外冲将出去。 除了白沙营所在的西港外,暮庐城郊还毗邻数道深入内陆的浅湾,赶海拾贝的历史在这里由来已久,也早已于当地人中形成了一项传统。 每当夏日,海水温暖宜人之际,便会有些贪嘴之人去到海边,待潮水落下,将来不及逃回海中的新鲜海味尽数拾入囊中。有时,甚至可达千余众,浩浩荡荡的场面蔚为壮观。如今城内难民涌入,更是让每天前去赶海的人数激增许多。 城中的孩子们,则是这项活动最忠诚的拥趸。无论家境如何,只要一想到能够赤着脚在沙滩上翻找些小蟹、蛏子、沙螺、花蛤,他们便会如同过节般兴奋。不少孩童在收获了满满一兜海味之后,也并不着急将其带回城中,而是直接于清水中淘净食物上的细沙黑泥,就地升起一堆篝火炙烤起来,享用那股特有的咸鲜风味。 今日三人约定赶海的地点,距离白沙大营并不算远,乃是甯月无意之中发现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赤足踩在极为白净细软的沙地上,根本不怕被埋着的尖锐礁石划破脚掌。加之潮水来得慢去得急,各色海味颇为丰富,更不必担心陡升的水位会令人措手不及。 原本将炎是打算替马匹喂过草料后,便偷偷溜出营去与同伴会合。然而随向百里去宫中走了一遭后,他便因为过于激动而将整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此时待其紧赶慢赶来到沙滩上时,却早已逾了赶海的时间。 远远地,少年人看见一个落寞的身影,正屈膝坐在沙滩上,满头红发显得暗淡无光。少女身边的篝火即将熄灭,鹅黄色的裙角也早已被涨起的潮水浸得湿透。可她对此却毫无知觉,只是面朝着缓缓向海平面下落去的夕阳发呆。 听见背后有人踩在沙滩上发出的“嗤嗤”微响,甯月的肩膀猛然一震,旋即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却并没有回头去看。 将炎默默走到女孩身旁坐了下来。他知道今日的潮水早该在一个时辰之前便已重新涨了起来,而身旁的姑娘就这样一直苦等自己直到现在。眼下,任何抱歉都已于事无补。少年的大脑也突然陷入一片空白,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你还来做什么?木头,呆瓜,死笨蛋!” 见同伴不说话,甯月心中火气愈盛。她大声骂了几句,忽然将头朝拢在膝头的臂弯中埋了下去,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月儿,我——” “你什么你?你知不知道子隐他本是陪着我一起等你的,一直等到鹉哥儿又飞来催他回宫!我本也想着一个人回去算了,却又怕你终还是会来,便这样一个人傻傻地坐着,等着!就在刚才,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来了!” “对不起……” 黑瞳少年只想着尽快让对方知道自己心中有多内疚,可道歉的话还未说完,甯月便立刻将他顶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在这沙滩上坐着是种什么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将我抛弃了一样!几个月前,是父亲他亲口下令将我囚入‘甘渊’,逼我不得不背井离乡逃来陆上。好不容易,我才在这里结识了你们两个可以作伴的朋友。若是连你们都弃我于不顾,我便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啊!” 红发少女再次抬起脸来,含糊不清地说着些少年人听不明白的话。她青蓝色的眸子里含着泪,使劲地瞪着,其中却看不到半点愤怒,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委屈与孤独。 见对方哭得伤心,少年人的心中也忽地涌起了一股不能自已的悲伤。起初,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因何而如此心痛,但渐渐他意识到,眼下腥咸的海风与脚下沙滩的触感,还有那散着焦烟的篝火与天际线上的彤云,皆让自己的脑海深处好似过电一般,慢慢浮现出了一段被遗忘了许久,令人肝肠寸断的苦涩回忆! 那些过去的片段强烈而真实,令将炎鼻子猛地一酸,再也无法止住眼中的泪,竟是哭得比身旁的姑娘还要伤心起来。 红发少女见状也当场愣住了,心中刚刚腾起的怒气于瞬间便烟消云散。在她的印象中,对方一直都表现出无比的坚强与勇气。即便此前在疠丘,在发现尤叔被蛊鹰吃掉时,他也未曾掉过一滴泪。姑娘连忙伸出手来,轻轻去抚男孩的脸: “好了好了,小结巴,我不怪你了还不行吗?” 可她这一劝,非但没有让将炎停下,反倒彻底放弃了最后一丝忍耐,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我的爹爹,还有娘亲,他们全都死了,全都已经不在了啊!” 红发少女的心里登时咯噔一响。她万万没能料想到,将炎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唤醒了对他而言最为痛苦的一段回忆。 黑瞳少年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他并不想在甯月面前如此失态,可眼泪便像决了堤的衍江一般,根本憋不回去。男孩的嗓子里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凄厉而尖锐的呜咽,就像是一条受伤的孤犬,令人心生怜悯。 少女一时间有些慌了神,不知究竟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侧过身来,用力抱住了男孩的肩膀。她根本无法想象在失去了全部记忆之后,又于某天突然回想起自己的至亲之人早已不在人世的感受,当即也忍不住跟着对方一道落下了泪来: “哭吧,哭吧,使劲哭出来了,或许心里便能好受些……” 同伴的安慰,令将炎彻底放下了自己所有的矜持,伏在少女的肩上,哭得撕心裂肺。直至感觉到对方肩头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浸湿而变得有些寒凉,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甯月轻轻从自己身前推了开去。 “小结巴,你好些了吗?”红头发的姑娘这才怯生生地问道。 少年点了点头,用袖子使劲在脸上擦了擦,一双眼睛却仍是通红:“此生此世,我誓要寻到那个害死爹娘仇人,亲手替他们报仇!那个男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脸!” “你记得凶手的模样?他是谁?” “我——我不知道。”将炎有些无助,愤怒地举起紧握的拳头,对着天空挥舞起来,“但我一定会找到他,一定会!” 看着同伴如野兽般疯狂的模样,甯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远没有足够了解对方。她思考了片刻,忽然用手指着天上已隐隐现出的银河道: “小结巴,你快别哭了。你看见了天上的那些星星了吗?” 黑瞳少年点了点头,却是不知对方想说什么,没有接话。 “有人曾经告诉过我,天上的每一颗星,便是一个逝去的灵魂。无论何时,你在这世间都不是孤独一人,因为你的亲人们并没有离开你,而是永远在天上护佑着你。还有迦姐、子隐和我,我们都永远同你在一起的!” 同伴的一番话,忽然令将炎双肩一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想开了些,点了点头道: “没错,只要你们还在身边,我便不是孤零零一人。其实今日,我本是打算告诉你和子隐一个好消息的——百里将军他下令将我调入宫里当差,并且答应亲自教我武艺与兵法了!” “你说那个邋里邋遢的古怪大叔,要收你为徒么?” “啧,那可是百里将军,月儿你以后不许再如此无礼。” 虽还未走出悲伤的谷底,可一说到那个青衣青袍的男子,将炎带着伤疤的眉毛还是很快舒展了开来。 甯月其实并不太明白少年人如此兴奋的缘故,但见对方重又开心起来,她心里的愁绪也在瞬间一扫而空: “那小结巴我们要不要为此庆祝一下?” “当然要!月儿你们今天捞到了些什么?我来做些好吃的,也算是向你赔不是了。” “嘻嘻,才不消得你动手呢。这些日子人家在迦芸斋里偷师,学会了不少做菜的法门。方才已经同子隐一起烤了许多蛤蜊,特意给你留了许多呢!” 说着,甯月便自怀中取出了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海味。原来她怕食物冷了,竟是一直将其放在自己的怀中。此时油纸揭开,只只张开了口的花蛤居然仍微微地冒着热气,登时香气四溢,直勾得将炎肚子里的馋虫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夕阳缓缓落入了海平面下。傍晚的海风吹在身上,带去了白天的燥热,也吹干了少年人脸上的泪。漫天紫霞之下,白色的细沙被落日的余晖染作了金黄,两个孩子的身影也彼此为伴,享受着当下这乱世中难得的美景与悠闲。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三 元绥七年,六月廿三,文德殿前。日出东山,百官朝会。 “百里将军,那个名叫将炎的少年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未经本王首肯,你怎能擅作主张将他由白沙大营调往宫中?!” 早朝时,向百里上书晔国公,禀奏了自己把将炎调入墨翎卫的事,谁知靖海侯竟因此事同他当庭计较起来,直说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 “督军大人,在下身为舟师统领,识才尊贤,调派营内人手本是分内之务。之所以未向你禀报,也因那孩子并非身居要职。您公事缠身,何须劳烦知晓?” “哼,好一个识才尊贤!百里将军你莫不是在指责本王不懂识人了?试问那将炎才入白沙营中几天,你又如何知晓其底细?再者说,墨翎卫乃是从六品,而其先前不过是个区区马倌。没有尺寸之功却获如此升迁,营内将士又会怎么想?更何况我堂堂晔国,竟优先提拔一个马倌入宫,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那孩子心地纯良,做事沉稳,且身手矫健,刀术虽缺乏调教,却自成一套章法。在下只是想给他,给他的天资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面对亲王的质问,向百里双手抱拳,始终不卑不亢地应对着。可即便他所言确实在理,靖海侯仍明显不肯就此罢休: “既然如此,将军何不给贲海营的郁礼一次机会?你屡次以‘恐不能胜任’为由拒他入宫,莫非是觉得身为营中最年轻都尉的他,天资能力竟还比不过一个马倌么?!” “好了,好了。你们二位都是寡人的肱骨之臣,却在这为了一个孩子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也不怕受人耻笑。” 晔国朝堂之上并无许多规矩。广开言路之下,臣子间意见不合,发生争吵也是常有之事。此时坐在殿上的晔国公虽开口调停,语气间却听不出究竟偏袒二人之中的哪个: “百里卿方才所说的那个将炎,莫非便是月前于白沙营中替人出头的那位少年了?” 向百里点了点头,回身朝国主一拱手:“正是。” “那便是王兄你的不对了。”晔国公随即侧目去看立在另一侧的靖海侯,“寡人听说,当日于校场设下擂台比武本是你的意思,可为何有如此一位英雄少年,事后却安排其去做了一名马倌?” 祁守愚也立刻正色禀奏道:“国主明察。此子空有一身蛮力,戾气太重,且据说身体有恙,失忆已久,难堪大任。臣原本也是打算让他于营中历练一番,观察之后再做定夺的。” “何谓戾气太重?敢问督军大人,你所器重的那个郁礼身为贲海营堂堂都尉,却于营内结党营私,时常领下属去寻衅将炎一名小小马倌,还曾险些因此而闹出了人命。试问,如此狭窄心胸,督军大人以为便可堪当宫中禁卫之职么?” 不料向百里面色一凛,竟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揭了郁礼的短。靖海侯脸上登时变了颜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晔国公见状笑了笑,忙按了按双手示意二人不要再争:: “既是如此,倒不如先依百里卿之意,允那马倌入宫便是。不过,寡人也想同百里卿约定三月之期,若是在三个月间,那位名叫将炎的少年确如王兄所言资质平平,难堪重任,那便将他赶出宫去,连马倌也不许做了。” “臣——领旨。” 听国主如是道,向百里与祁守愚只得双双躬下身去,暂时停下了争执。然而,这并非是二人多年来于殿上的第一次针锋相对,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个时辰后,折柳轩内,晨露初凝,鸟叫虫鸣。 将炎正将沉重的菱齿啸天陌舞得呼呼作响。眼下提在他手中的陌刀活像一根长槊,刀柄便已长逾两尺。占去了余下五尺的锋刃则在舞刀者周身形成了一片乌金色的寒光,令片叶不得近身。 今日恰逢墨翎卫中轮班休整,少年受向百里邀请一早来到折柳轩中,却见别院内空无一人。百无聊赖之下,他便独自对着院子里的一根木人桩练起了刀法来。 吵着闹着非要一起跟来的甯月,此刻正坐在一旁的长廊下,用手托着下巴看着同伴,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暼见一个青衣青袍的人影自院门外踱了进来,立刻雀跃着迎了上去: “哎呀大叔你可算来回了,我们都以为等不来你了呢。” 向百里有些疲惫地挤了个笑容出来:“今日去朝中处理些要紧的事情,耽搁了。不过我独邀了将炎一人,可没想到你这丫头也会不请自来啊。” “将炎好不容易才得出宫一趟,凭什么不许人家跟着啊?”甯月却是俏皮地一笑,“不过我方才实在闲得无聊,便去后厨里做了些樱桃酥——嘻嘻,我知道了,你定是闻到香味后嘴馋,便急忙赶回来了。等着啊,我这就去给你拿。” “鬼丫头,这院里可就属你的嘴最馋了。点心晚些再吃也无妨。”青袍将军摆了摆手,甯月却还是一转身朝后厨奔去,小白狐在她身后跟着,雪白的大尾巴一颠一颠地。 向百里也并不以为意,扭头冲身旁的少年人正色道: “无妨。已然耽误了许多时候,我们便马上开始吧。方才见你将前些日子学的招式都使得纯熟了,今日想不想与我过招,试试自己的身手?” “可是我——”将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忽然提出要同自己过招较量,忽然有些慌张起来。 “没有什么可是。刀法贵在实战,熟记动作要领仅仅是第一步。若是不懂灵活运用,便无法领悟到其中的精髓,学的也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于你毫无益处!” 向百里说着,直接从自己身侧拔出了一玄一赤两柄长刀来。双刃长逾三尺,刀身略带弧度,左右两侧各有一道血槽,正是其一直随身佩戴的雌雄双刃,名唤寅牙。只稍稍挥动起来,刀尖之上便已带起了虎啸一般的劲风。 “木人桩是死的,而你会遇见的敌人都是活的。旁的都别说了,接招吧!” 青衣将军再也没有给将炎继续犹豫的机会,当即跨步向前,抬手便将玄刀冲少年人的天灵盖上直劈了下去。 这刀势来得又快又猛,将炎只得将心一横,举起手中的陌刀去格。只听“铛”地一声脆响,刀刃相交,火星四溅。少年虎口随之一麻,握着的陌刀险些被震得脱出手去。 然而向百里并没有任何罢手的意思,又从侧面将赤刀横扫过来。他虽暗中调转了刀身,只用刀脊重重地敲在将炎肋间,手下的力道却是未减半分。 仅一个回合,黑瞳少年便已无力招架。因为肋间的剧痛,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杵着啸天陌半跪在地上,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 听到了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甯月忙从后厨中探出了头来,立刻吓得花容失色: “好端端的,你们两个怎地突然打起来了?大叔你堂堂一个大将军,怎好如此欺负起自己的晚辈?还不快些停下来!” “战场之上,不分长幼,唯有胜负。甯月你别过来,百里将军下手有分寸的!” 将炎却被甯月的一番关心激起了斗志,稍稍喘上两口气便奋而起身,竟是以攻为守,挥刀发起了反击。 “好!斗志不灭,长刀不落!” 向百里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眼神。这一次,二人你来我往地斗上了三五回合,最终却还是以少年人败落下风而告终。 青袍将军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攻势,朗声问道:“你可还曾记得我授你刀法的第一天,解释过为何刀乃天下第一兵器?” 将炎当即点了点头应道: “刀者,可攻可守,可长可短。故而无论哪国的舟师与陆师,都将其视为战斗中最为趁手的兵武。”眼下,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大口喘息起来,“可我手中这柄陌刀实在太长了,近战之时以长击短,劣势尽显,优势全无啊……” “不要找借口。你难道忘了我当日也曾教过你,使陌刀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是快!唯有快到极致,于速度上压过对手,方能发挥出此刀的凌厉与霸狠来。” “所以你方才之所以不敌,全因出刀太慢!啸天陌远可攻近可守,仅论兵器而言,应比我手中的寅牙更易争取优势。你须得记住,天下没有最强的武技,只有武士最信任的兵器。一旦上了沙场,等待你的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胜,要么死。而你手中的这柄刀,便是唯一能够让你活着回来的朋友!” 向百里说着,伸手把将炎从地上拉了起来:“使刀所靠是心,绝不能用蛮力。你总是将手中的刀看作是一件外物,而没能将其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自然便发挥不出它本应该有的威力。” 话毕,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块小巾,却是蒙在了将炎的眼睛上。 少年眼前一黑,登时紧张了起来:“将军你做什么?!” “从此刻起,你不得将脸上的小巾解下,直到我允许为止。我们再来过!” 向百里话音未落,将炎便感到后背狠狠地挨了一击。对方并未因其不能见物而手下留情,竟是使上了十二分力气,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当场站立不稳。 少年人随即明白自己除了应战之外,根本没得选择,只有凭借着方才记忆中模糊的方位,以腰力带动陌刀朝身后攻了过去,却是扑了个空。 “不行,我根本连路都看不见,这要怎么打!”将炎立刻摇头表示不可,青衣将军却毫不手软,再次用寅牙的长柄捅在了他的左肩上: “不要想着去看清我的招式,也不要待我出手之后再做应对。你须得努力掌握战场上的主动,除了双眼之外,你还能听,能嗅,能感觉!你的身体应同脚下的地、头顶的风、手中的刀融为一个整体。你应让这座庭院成为你的身体的延伸,不要一个人单打独斗!” 听了对方的指教,将炎再次咬紧牙关,奋力挥刀循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攻去。这一次他出刀速度比先前快上了许多,只可惜依然扑了个空。 “这次不错,但还是不够快!” 向百里赞许了一声,也全神贯注地摆开了架势,不再开口提醒。 将炎也终于不再慌乱,屏息凝神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猛然间,他耳中捕捉到了身后传来一丝鞋底踏于地面发出的轻微响动,立马拉开架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强攻过去。 少年人的身体带动起手臂,好似陀螺一般于院内旋转起来。而他手中原本沉重的菱齿啸天陌,此刻竟也瞬间变得轻若无物起来,就好似一根自树上扯下的柳条般,未等脚步声消失,便以迅雷之势斩了过去。 将炎所有的注意力都前所未有地放在了手中的陌刀之上。虽目不能视,可他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早已熟记于心的招式步伐,而是毫无保留的进攻。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同手中的陌刀幻化成了一体,就似于园内腾起的一道乌金色的闪电! 甚至连向百里也未能想到,少年挥刀的速度能够于眨眼间提高数倍。不等做出反应,啸天陌便已攻至了其身前! “铛”地一声巨响,园中再次传出了一声金铁相交的巨响。然而这次,却是将炎逼得对面的将军退无可退,不得不挥刀格挡! “好,可以停了!” 在向百里的高声喝彩中,将炎终于伸手摘下了面上蒙着的方巾。令他惊讶的是,青衣将军手中的那柄玄刀,竟是被自己一击脱手,直飞出去将远处一株碗口粗的柳树拦腰劈作了两截! “小结巴你没事吧?”甯月这才敢从后厨奔至将炎身旁,紧张兮兮地问道。 “小丫头,明明是将炎一招挑飞了本将军手里的武器,他又怎么会有事?” 向百里从地上拾起了兵刃,还刀入鞘。可红发少女却是不听,摇头自顾自地道: “大叔你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看方才你是心疼自己的刀,才故意松手认输的吧!” 青衣将军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却是将已经有些红肿的右手藏到了身后: “就属你牙尖嘴利。我若是心疼刀,今日又何必以真械比试?好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便先练到这里罢。” 甯月瞪起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冲对方做了个鬼脸:“快走吧,快走吧。今天的樱桃酥没有你的份了,就算做是你欺负小结巴的补偿。” 青袍将军却也不同面前的少女计较,而是转向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获胜的将炎,脸上写满了赞许之色: “此次你虽一击得胜,却是在蒙住了双目的前提下方才达到此境,尚不能完全做到身随心动,刀随意出。日后仍须勤奋苦练,过些时日,我们再比试一次罢。” “是!”黑瞳少年连忙将刀放下,郑重地跪在地上叩头下去,“多谢老师提点!” 然而听到“老师”二字,向百里的眼中却突然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之色。他立刻伸手将少年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道: “每个人的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我不敢妄称自己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你只需记住,我教你的这套刀法名唤摧山,莫要辜负了这个名字。”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四 明月皎洁,墨竹堂外悠远的钟声已经响过三次了。 晨钟暮鼓,千百年来于暮庐城内从未中断过一日。每逢日出、日中与晡时,设于运河北岸崇文大街上的钟鼓楼内,便会准时撞响一口铜制的大钟。而每到日落时分,楼内又会击响一面硕大的夔鼓。钟鼓声沿着合纵连横的大街小巷四散传开,以作报时之用。 钟鼓楼内的那尊铜钟,据说是大昇立朝之后,手握重兵的晔国太祖德桓公为休战事,而收全国之兵尽数融为铜水所铸。钟上书八个阳文刻字: 息兵养民,社稷之固。 此举不仅换来了白江皇帝将自己最小的胞妹嫁来晔国为后,更是为宛州带来了长久的和平与富足。晔国自此也一跃成为了同卫梁、御北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大侯国。 “已经到晡时了,将炎今日还会不会来喊我啊?” 祁子隐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屁股却再也无法坐得安稳——今日是七月十五,民间按例要用新米祭供祀祖,便是中元节了。每逢此时,城中各处灯火便会通宵不灭,借以驱散趁机入城作乱的孤魂野鬼。而各坊各市也将营业至黎明,为外出祭祀,来不及归家的旅人提供酒食住宿。 大人们上坟祭扫时,各家十六岁以下的孩童却是不许出门的,以免受到阴气侵害。如今晔国公携一众家眷前去东郊祖陵祭扫尚未归来,文武百官也已各自还家,宫中便只剩下了禁卫、太监,以及陪着祁子隐一起念书的几名同龄人了。 “子隐少主,你怎地又没有心思念书了啊?” 说话的孩子年纪比白衣少年稍长上两三岁的模样,是掌管陵庙群祀,礼乐仪制之事的太常卿次子,名唤程潇。今日其父也因公而随国主出行,便特意安排他在墨竹堂内做祁子隐的伴读。此时见少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程潇便立刻开口提醒道。 “哎呀程潇哥哥,苟夫子此刻又不在身边,你何必一直盯着我呀?” 祁子隐嘟囔着重新将书捧了起来,脑子里却尽是甯月那满头如火的红发,连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子隐少主,我爹说今日外面游荡的孤魂野鬼最多了,你还是安心念书,别总想着溜出去玩了。” “可我听朋友说,那些都不过是些骗小孩子的把戏。在这世上,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魂啊鬼啊的。中元节时城里可热闹呢,还有不少好吃好玩的。” “朋友?少主该不会是指在墨翎卫中当差的那个黑眼睛的小子吧?”程潇说着,好似自己口中提及之人是个如同瘟神一般的存在,满满的都是厌恶,“我听说那小子早先触了靖海侯的霉头,是个惹祸的主。少主还是不要同他有什么过深的交往吧,否则今后万一甩都甩不掉,岂不是自找麻烦?” “你是在说将炎么?” “是啊。就是那个姓将的。也不知百里将军心中究竟怎么想的,据说为了让这小子进墨翎卫的事,月前还同靖海侯于大殿之上当着国主同文武百官的面大吵了一架。眼下禁军之中根本无人愿意同那小子说半句话,你还想着同他一起玩呢?” “可是将炎他人挺好的啊,王叔为何要跟他过不去?”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其实宫里人都清楚,靖海侯同百里将军早有过节,虽然平日里看不出什么苗头,但他们二人其实一直都在暗中较劲。不过也难怪,一位是舟师督军,一位是殿前军马大都护兼舟师统领,自然都不会让着对方。” “可将炎只是个同你我一般大的孩子而已,能惹出什么祸端来?” “我听说,靖海侯怀疑这个姓将的小子来历不正,正在派人私底下调查他呢。” “你也知道王叔正在调查将炎的事?”少年人忽然想起了祁守愚特意去归鸿苑找自己谈话的那个晚上,意识到面前的伴读所言非虚。 然而就在此时,窗外的竹林后却响起了几声鹧鸪的鸣叫。祁子隐明白,那是将炎用叶哨吹出来的声音,是在催自己出宫去。 “可书中有云,友者,以义合矣。贵在相知,言而有信。我就觉得将炎是个好人,而且今晚已是早就同他约好了的,不可临时变卦。天色将晚,程潇哥哥不如早点回去歇息吧。” “少主,你就听我一次劝行不行?若是父亲同国主归来,发现你又私自跑出了宫去,倒霉挨罚人的可是我呀!” “不会的。若是被人问起,你便说我吃坏了肚子,回归鸿苑拉屎去了。” 白衣少年狡黠地一笑,还不等对方继续开口相劝,便已推门从墨竹轩中走了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悠长的回廊里,再也看不见踪影。 暮庐城中的运河,东起金水门,西出伏波门,途径二十五坊、十八桥,是重要的航运要道,平日里舟舸云集,络绎不绝。然而每逢中元节前后,河上便会突然间空荡许多,为的是各家各户能够将祭祀用的船灯放于水上,由水一路带其流入衍江。 即便是于城中长大的祁子隐,至今也未曾见过满河的船灯究竟是什么模样。今夜他同两位小友相约出宫,便是要去运河边亲眼看看这一年一度的盛景,顺道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传说远在大昇立朝之前的上古时代,澹水边曾住着一位名唤仲雅的乐师。此人琴艺初众,名满天下,据说演奏的琴曲可令海浪平息,惊鸟不飞。乐师游历四方,却与一位名叫裳妤的青楼舞姬坠入了爱河。 二人一见倾心,也终于遇见了彼此的知己。在那之后,仲雅只有在女子面前方会抚琴,而裳妤也不再为别的男子起舞。然而乐师身无长物,无法替爱人赎身,便与舞姬约定一起连夜顺煜水西渡鲸洄湾,打算在海中寻一座孤岛隐居。 然而在那个洪荒的时代,二人所乘之船不幸于海中遭遇凶兽的袭击。仲雅侥幸逃得一命,而裳妤却落入水中,从此与乐师阴阳两隔。自那日起,悲痛欲绝的仲雅每日都会独自一人坐于海边弄琴,悼念亡妻。 三十年后的一天,琴师突然梦见自己的亡妻托梦,却是让他带着琴去北方冥极海中与自己相见。所有人都认为仲雅疯了,劝其别去,琴师却仍毫不迟疑地独自驾船出海。不知是不是上苍被他矢志不渝的爱情所感动,只要琴声响起,海中作乱的凶兽便当即销声匿迹,汹涌的海水也随之平静下来。 就这样,仲雅一路抚琴,出鲸洄湾,过黯海,终于在冥极冰原之下的一座仙城中寻到了自己的妻子。夫妻二人见面之后抱头痛哭,双双携手飞入天空,化作了天上的两颗彼此相邻的亮星——便是雅琴与舞裳了。 这个传说究竟起于何处,早已无据可考。然而大昇立朝后不久,人们便开始效仿起故事里的仲雅,将纸折为小船放入江河中,用来寄托对亡人的哀思。而纸船上点起的一支烛火,则代表着乐师指尖的琴音。百姓们希望纸船也能指引着故人的魂魄前往冥极海中,化作天空中一颗永恒的明星。 “这些船灯可真——美——啊!” 眼下,甯月正坐在广济桥旁的栏杆上,两只脚悬于半空一晃一晃地,赞叹着眼前的奇景。她火红的头发于风中飘散开来,引得桥上行人纷纷朝这三个胆敢踏夜色出门,还高声喧哗着的半大孩子投来异样的目光。 “甯月你小心点。当心掉进运河里去!” 身着白衣的祁子隐也倚着栏杆,伸头朝下方两三丈开外的河面上看去,荧荧火光将他那一双金色的瞳仁照得更亮了。 此刻,大大小小的船灯正排着队,顺水自上游缓缓而下,看不见头,也瞧不见尾。整条运河中光映粼流,逶迤曲折,远看上去竟让人有了天上银河落入凡间的错觉。 橙黄色的烛火,就好似一条于城中游动的金龙。将运河两岸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三个孩子的脸。 “反正我是会水的,掉下去也淹不死。”甯月任性地摇着头,只顾看着自己脚下的船灯出神,“子隐,你方才说的那个琴师与舞姬的故事,是真的么?” “故事既然有人传颂,便应当不是空穴来风的吧。” “我也觉得是真的。”姑娘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璀璨的银河,“不知世上会不会有人,也愿意同我一起化作这漫天繁星中的两粒微尘,永世为伴呢?” 祁子隐看着自说自话着的少女,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险些便脱口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来。但他忽然又看见了对方身旁立着的将炎,只得将话重又咽回了肚里。 “你们两个也太好骗了,传说什么的哪有真的?都是拿来哄小孩子的。” 一旁的将炎使劲咬了一口手中的青果,含糊不清地插嘴道。 “嘁,你又知道了?只晓得自己贪嘴,有了好吃的也不记得分给我同子隐尝尝。”甯月被坏了兴致,没好气地狠狠掐了一下对方胳膊后面的嫩肉。 将炎疼得咧了咧嘴,将吃剩的果核自桥上远远地抛进了夜色:“这青果是营中分的,就这么独一颗。月儿你想吃什么,我现在请你们俩去吃便是了。” 本来黑瞳少年便对看灯一事没有多少兴趣,此时正好找到个借口,便打算动身去附近的坊市里逛逛。 “别逞能了吧。就凭你那点饷银,能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甯月却摇头改变了主意,“我那日倒是瞧见西市上林坊附近的野柿林熟了,我们不如去摘点柿子来吃吧?” 将炎捏着揣在兜里的几枚铜钿,当即点了点头。虽然加入墨翎卫之后他的军饷由先前的五十铜钿涨到了三枚银毫,可入城之后的开销也日渐多了起来,手头并没能宽裕多少。 祁子隐听后却使劲摇起了头来:“还是别去了吧,上林坊那边似乎有片乱葬岗,今日又是中元节——” “莫非子隐你怕了?月色正好呢!” 甯月灵巧地从栏杆上爬下,眨巴着一双青蓝色的眼睛看着面前温和儒雅的白衣少年。 “我,我可没怕!” 祁子隐不愿在少女面前丢了脸面,连忙作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那便快走吧!若能多采些回来,还能带回迦芸斋去烘成柿饼,留着以后慢慢吃!”甯月笑了起来,一手一人拉起两名同伴,嬉闹着直朝上林坊的方向奔去。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五 上林坊的野柿林间,三个孩子的身影穿梭往复,彼此间还不时地小声交流着。 “呸,呸,这柿子好涩啊!” 祁子隐将一颗柿子剥开,刚咬了一小口,便立刻将其丢在了地上。 “笨蛋,你得挑这种红透了的才不会涩嘴呀。这几颗先给你吃吧,我再去那边看看。” 甯月笑着将两颗已经熟透的柿子递到了白衣少年面前。祁子隐伸手接过,有些笨拙地剥开一个小口使劲一吸,甜美的柿肉便如浓浆般涌入了唇齿间。 “这边的树上结了很多,你们俩快点过来!” 将炎压低的声音也于稍远一些的黑暗中响起。白衣少年囫囵吞下了甯月递给自己的柿子,又使劲甩了甩手上的汁水,连忙奔了过去。 只见树下撒落着许多剥下的柿皮。少女比祁子隐抢先一步,已经立在树下大快朵颐了起来。一边吃,她还一边高举起手指挥着已经爬上树去的将炎: “小结巴,帮我摘那个,就是树头上最高的那个!” “那只还没熟透呢。” “没熟透的可以带回去,放些日子就能吃了。小结巴你先帮我多摘点再说嘛!” 甯月话音未落,树上便噼里啪啦地下起了一阵柿子雨来,是将炎站在树杈上,腿脚使劲晃动了起来。大颗半熟的柿子落在柔软的杂草地里,并没有摔烂,反倒让刚刚赶至树下的祁子隐有些躲闪不及。 红发少女却根本不以为意,嘻笑着躲了开去,而后拉着祁子隐便开始于地上的柿子里挑选了起来。这次落下的柿子实在有些太多,他们净挑些个大肉满的果实,不一会儿功夫便捡出了一堆,像座小山般码在脚边。 “够了,够了。这么多柿子,我们三个怎么可能背得回去啊?” 白衣少年刚想劝同伴收手,将炎便从树上爬了下来,又朝着边上另一棵树下走去,“怕什么,这么点柿子,我一个人就能扛回去。” 为了不引人注意,黑瞳少年特意将墨翎卫的制式皮甲留在了宫里。此时其身上只穿着晔国御翎军的深黑色锦袍,一边说着,他一边便将身上的长袍脱了下来,摊开来铺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衣服上全是你的臭汗,沾在柿子上就不能吃了。”甯月见状,立刻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那便用月儿你的衣服!”将炎撇了撇嘴,却并没有因为少女的嫌弃而愠恼。听他这样说,甯月却竖起眉毛,将手中那只咬了半口的柿子狠狠朝对方脸上丢了过去: “色坯子,我又不像你可以光着膀子!” 黑瞳少年身形一矮便躲开了。少女却并没打算就这样轻易饶了他,又撩起裙角绕着柿树追赶起对方来。 “嘘——先别闹了。” 看着面前打闹着的二人,祁子隐却并没有笑。甯月同将炎却在兴头上,压根没有搭理他。 “你们两个快别闹了!我方才好像听到,柿园外有些奇怪的动静!”祁子隐再次捏着嗓子喝止道。红头发的姑娘这才止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对方问道: “什么动静啊?方才我们来时不都已经仔细看过了,柿林附近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子隐你莫不是听错了?” “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反反复复出现了好几次!” “难道也是来偷柿子的人?” “又或者真有什么孤魂野鬼出来作祟了?”祁子隐说着,有些忌惮地又举目朝柿林外的黑暗中看了过去。 “哎呀,子隐你可别故意吓唬人家!” 甯月本是因为贪嘴才会想要来摘柿子,见眼下同伴并不似在开玩笑,终于有些害怕了。 “嘘——先别出声,那声音又出现了!” 白衣少年忽然将食指竖在唇边。另外两人也不敢大意,紧张地朝同伴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随风飘至耳中,若隐若现,听起来似粗重的呼吸,还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声音肯定不是鬼,因为鬼是没有脚的。不过那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朝柿林旁边那座乱葬岗里去了,烧香祭拜也该趁着天色尚明吧?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将炎皱着眉头,却是心生怀疑。正说话间,只见一道人影一晃,从距离三个孩子数十步开外的柿林间径直穿了过去。 “小结巴你是不是疯了!那里可是乱葬岗哎!要去你去,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甯月脸上登时吓得没有了血色,使劲摇着头道。 “那要不你们俩先在这里等,我追上去看看再说?”将炎说着仍拔腿要走。 “不行!你一个人去我更不放心了!就算鬼没有脚发不出声音,可乱葬岗里搞不好会有僵尸出没的啊,到时候你一个人想跑都跑不掉!” 少女一把从身后拽住了对方的袖口。黑瞳少年却是执意要追,转向祁子隐问道:“子隐你有没有觉得,方才那道人影,看起来似乎穿着舟师的玄甲?” 令少女没有想到的是,祁子隐居然对此表示同意:“你应该没有看错。只是暮庐城中有禁令,驻扎于白沙大营里的兵将若无特殊事由,不得于太阳落山之后私自佩甲持械入城。我们还是跟上去看看吧,别是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甯月听说自己看到的确实是人,心中的恐惧登时消去了一半。此时她虽然仍有些胆怯,却又不敢自己独自折回迦芸斋去,无奈之下也只得点头妥协: “真的要去,那,那就一起去。人多才安全。不过你们必须答应我,就去看上一眼,若是情况不对,便立刻调头回家!” 将炎与祁子隐对视一眼,当即点头答应。于是三个孩子猫起了腰,蹑手蹑脚地跟在了那道人影后面。很快他们便追上了对方,眼见着其朝伸手不见五指的乱葬岗中钻去。 柿林另一头的这座乱葬岗,原本只是城中一片没有盖上房子的荒地,然而随着南部四州的战乱升级,入城难民逐年增多,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不堪饥荒与疾病悲惨离世,皆被胡乱埋在了这里。久而久之,更无人敢轻易造访。 是时,天空中的两只银盘不合时宜地躲入了几片薄云之后。皎洁的月光也好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笼,变得愈发混沌起来。乱葬岗里丛生的杂草与裸露在土壤之外的嶙峋怪石,也于空气中平添了一分肃杀之气,令人毛骨悚然。 少女与同伴尾随着那道人影,又继续行出了约有三炷香的功夫,对方才终于打亮了手中的火折子。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在火光的映衬之下露出的,竟是洛渐离那张蓄着浓密胡须的脸! “怎地又是这个坏人?小结巴我们还是不要惹事了,赶紧回去吧!” 甯月立刻出声劝道。却被将炎用手捂住了嘴,示意她不要出声: “月儿小点声!这家伙的眼神游离不定,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火光中的洛渐离十分警觉,察觉到了这丝异样的声响当即便矮下了身。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半刻后,他才重又放下了戒备,将手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唿哨。哨音刚落,距离稍远处一块倾覆的旧石碑后,居然又走出个披了件黑色大氅的人影,凑到洛渐离跟前低声说起话来。 因为相隔太远,三个孩子根本听不清楚那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披着大氅的人影也始终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是何容貌。 白衣少年不自觉地朝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想再靠得近些,却听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暗叫不好,却已经迟了——地上的几根枯树枝,被他一个不小心踩得断了。此时稍稍一动,竟是响得更欢了。 披着大氅的人听到声音,当即意识到有人跟来,却并未惊慌,也没有回头去看,又小声伏在洛渐离耳边嘱咐了几句,进而迅速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里。这一次将炎却是听得清楚,对方说的乃是“不留活口”! 目送那披着大氅的人离开后,相貌狰狞的枭骑都尉“唰”地一声抽出了他那柄闪着寒光的镔铁长刀,转身便朝三个孩子藏身的地方摸了过来。 将炎心中清楚,洛渐离既然选择于这片人迹罕至的乱葬岗内同那神秘人私会,便绝无可能有什么好事。而以对方的狠辣手段,也绝对不会相信三个孩子对二人间的谈话内容了然无闻。 此刻他的啸天陌并未带在身边。况且即便手中有武器,想要打赢对手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身旁还有两名同伴需要自己保护。 黑瞳少年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听少女的话早些回去,但此刻同洛渐离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近,他只得立刻拖起不知所措的祁子隐与甯月,朝着乱葬岗下拔腿便跑。为今之计,或许只有朝灯火通明的街市里退,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六 三个孩子一路跑出了树林,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马行街跑出了很远。他们根本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更加不敢回头去看。只觉得自己身后始终有个粗重的喘息声回荡着,生怕一回头便会被对方逮个正着。 时至午夜,月色依然晦暗,一路上更是人迹寥寥。直至道路两旁的灯火愈渐多了起来,三人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奔到了运河边,重新回到了繁华的南市。 眼下,河水中的船灯已经变得稀稀落落,还有几只被岸边的水草拦住,慢慢地被水浸得湿了。歪歪斜斜的纸船上,烛火也几近熄灭。紧跟在孩子们身后的洛渐离似乎也不敢于闹市中轻易惹事,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微凉的夜风吹在他们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仿佛噩梦初醒。 “将炎,我们甩掉那个家伙了?他是谁啊,你怎么好像认识?”祁子隐直跑得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此人名叫洛渐离,就是那个曾在雉河渡找过我们麻烦的人!”黑瞳少年应道。 “原来就是他啊!”祁子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真是个凶神恶煞之徒。” “子隐,你明日便去面见你父王,将今夜之事如实禀奏,革了此人的军籍吧!” 不等将炎再说话,甯月便在一旁出起了主意。黑瞳少年却立刻摇起了头来: “不可。无凭无据便要求罢免一名舟师都尉,国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从的。况且,让人知晓子隐今夜偷偷溜出宫的事,定会连累他受罚!” “可那人方才明明一副要持刀杀人的模样,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甯月愤慨地道。 “若真是狐狸,便一定会露出尾巴来的。不论方才洛渐离同那个神秘人究竟在乱葬岗里说些什么,也不管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都一定被我们的出现打乱了方寸。明日,不如先去同百里将军商量一下,再做定夺吧。” 黑瞳少年皱眉思忖道。一旁的祁子隐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然而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逃过一劫时,却听狭窄的街巷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阴沉的声音: “将炎?你这小野种怎会出现在这里?” 黑瞳少年没有想到竟会有人于大街上认出自己,匆匆转过身去,却立刻变了脸色,如临大敌一般伸开双臂,将两名同伴护在了自己的身后:“我们偶然路过罢了。” “偶然路过?我看未必如此吧?” 说话之人冷笑着离开街巷的阴影,步入了灯笼的火光中,眼神似毒蛇一般在将炎等人的身上来回扫视着。只见其背上一柄宽背马刀,身后还跟着另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少年人,竟是郁礼同他在贲海营中的那两名跟班,邓圭义与尉迟敬德。 “啧,为何走到哪里都能遇上你这个蛤蟆眼?我们是不是路过,你管得着么?!” 甯月也立刻认出了对方,厌恶地蹙起了娥眉。蛤蟆眼是她私下里给双目鼓涨的郁礼所取的外号,此时心中有火,当面便喊了出来。 郁礼闻后立时瞪起了一双眼睛,踏前一步喝道:“妈的,小妮子你骂谁呢?!” 直至这时将炎方才发觉,自己与同伴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暮庐城最大的烟花柳巷——甜水巷里来了。 即便是过中元节,这里仍有不少店家尚未打烊歇业。灯火透过粉色的窓纸洒在路边,偶尔还会于其上映出几个模糊的人影,窗内更是不时传来女子淫靡的笑声与舞乐鸣奏。而郁礼等人,很明显是此地的常客。 他并不想多事,急忙向祁子隐递了个眼色。白衣少年也心领神会,伸手拽起甯月便要朝后退去。 “先别忙着走!” 郁礼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凶光,将手一挥,邓圭义同尉迟敬德便身形一闪,立刻包抄到了三人身后,利用狭窄的巷子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你若想找麻烦,我便留下奉陪,放他们二人走!” “你还挺仗义的。不过这红头发的死丫头方才对本都尉出言不逊,连声道歉都没有的话,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郁礼鼻子里哼了一声,依然带着他那副令人憎恶的笑容,看着将炎道,“我却是十分好奇,堂堂墨翎卫于中元节期间不在宫中值守,为何竟会满头大汗,发髻散乱地跑来这里?你们三个——莫不是在躲什么人?” “不关你的事。不想惹麻烦的话,就快些把路让开!” “怎地不关我的事了?虽然如今你受百里将军赏识,做上了城中禁军,可别以为你我二人之间的旧账便可以一笔勾销了。更何况,若是没有你这小野种出现,如今进墨翎卫的人本应是我!”郁礼伸手指着黑瞳少年的鼻子骂道,心中怨气颇盛。 “那你想怎样?” “不难,绝对不难。只要你肯跪着从本都尉的胯下爬过去,然后在众人面学几声狗叫,哄得我开心了,自然便可放你们离开。” “想得美!我看就是你这蛤蟆眼心胸狭窄,被小结巴比下去后怀恨在心!这条街又不是你家的,以为仗着人多便可以随意欺负人么!”甯月再也忍不住了,张口便骂。 “小美人儿,那日在马厩里我同尉迟兄被将炎揍得那么惨,今日他若是不肯学狗,我俩便将你绑了陪小爷共度一夜春宵,当做赔偿!你既有胆量做他将炎的朋友,该不会没有胆量替他受罚吧?”叶圭义也从一旁淫笑着凑了上来,伸手便欲去搂少女的腰。 “你们想干什么,眼里还没有王法了!”祁子隐见状,当即将欺到姑娘身前的邓圭义奋力推开,厉声喝道。 “呦呵,没想到这白衣小子的劲儿还挺大的。” 邓圭义并不认得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便是晔国少主,还以为他也同将炎一样是个无甚来头的野孩子,对其发出的警告也毫不理会,继续无赖一般地欺了上来。一番争执间,他竟对丝毫不会打架的祁子隐使出了格斗擒拿的招式,掰着胳膊将其狠狠按倒在地。 “手下败将!有本事你们三个冲我一起上,不要欺负女孩子和不通武艺的人!” 将炎知道自己仅能同面前的年轻都尉打个平手,口中虽撂下狠话,却是反身一纵,用后背撞在了尉迟敬德的身上,当场将其顶翻在地,旋即冲同伴吼道,“你们俩快跑!” 甯月也并不含糊,抓住机会一脚便踹在了毫无防备的邓圭义裆下。此时贲海营三人身上均没有穿甲戴胄,只听对方一声哀嚎,当即松开了按住祁子隐的手,捂着自己的下体倒地咒骂起来: “贱货,想让小爷变成太监么!” “该!你这淫贼,再敢对本姑娘轻浮试试!” 甯月却毫不留情,又抬脚狠狠踹了对方几下,随即扶起祁子隐踉踉跄跄地朝巷外逃去。 “废物!成天就想着女人,不怕哪日精尽人亡么!将炎便交给我来对付,你们两个快去追另外两个,莫要放他们走了!” 郁礼也没能想到黑瞳少年竟会放手一搏,眼看着那一红一白两个人影跑得远了,当场恼羞成怒,五指呈虎爪模样便朝将炎肩上抓了过去。 黑眼睛的少年被对方锁住了右臂,只得将浑身劲力灌入了双腿,才没有被扯得失去平衡。旋即他将掌心一翻,反手扣住了对方的拇指,迫使郁礼将手松开,随后贴地将腿横扫,逼得对手后退了半步。 将炎却并不恋战,当即抓住机会旋踵欲逃。却不料,被甯月踹倒在地的邓圭义缓过劲来,竟是突然发难。其不知何时从路边捡了根生满了绿苔的废木桨,二话不说便朝直奔而来的少年腿上挥去。 将炎疾跑之下避无可避,只得一个纵身高高跃起。然而木桨灵活,邓圭义只稍一拨弄,仍是径直砸中了他的膝头,“咚”地一声闷响。将炎登时觉得腿上剧痛,落地后也再站立不稳,好似一根圆木般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滚出数圈方才停下。 “待小爷将那红头发的小妮子捉回来,定要让她付出些代价!” 邓圭义捂着下体吭哧吭哧站起了身,再次挥起木桨便朝将炎的天灵盖上拍下。黑瞳少年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双手阻拦格挡。一旁的郁礼也恶狠狠地喝道: “给我往死里打!叫这小野种长长记性,看今后还敢不敢与我们作对!” 混乱中,将炎的后脑上狠狠挨了一下,当即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却忽然暼见尉迟敬德正循着甯月与祁子隐的脚步追得远了。意识到继续缠斗下去非但救不了同伴,反倒会彻底落入下风,可眼下欲尽快脱身却不得,令其心中焦急得好似油煎火烧一般。 正当此时,他忽然感到怀里噗嗤一下,有个软软的东西被自己压得爆了——伸手一探之下方才想起,原来那是一枚自己揣在怀中,尚未来得及吃的熟透了的柿子。情急之下,将炎伸手便将那烂柿子掏了出来,狠狠朝邓圭义的脸上甩了过去。 “妈呀,这什么东西?又黏又软像屎一样!” 稀软的柿肉不偏不倚地在邓圭义脸上糊成了一片,也暂时遮住了他的视线。见自己一击得中,将炎立刻劈手夺下了那根木桨,顶住已经成了睁眼瞎的对方,狠狠朝年轻都尉的身上推了过去。 只听通通两声,郁礼同邓圭义撞在一起,于运河边的石板街上再站立不稳,竟是双双落水。暂时击退对方的黑瞳少年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当即一瘸一拐地跟在同伴身后狂奔了起来。 第三幕 ? 命运的相逢 ? 十七 “给我上,别让将炎那小野种给跑了!” 郁礼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回荡着,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中,不时会传来几下拳头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以及少年痛苦的呻吟。然而在接二连三的交锋中,将炎似乎并未吃亏,而邓圭义与尉迟敬德的口中却是骂声不断。 黑瞳少年一路上只顾掩护同伴逃跑,可毕竟祁子隐同甯月的体力远不如他,一番追逐之后,还是被对方堵在了运河下游一座名唤玉带桥的正中央,进退维谷。 “将炎,你一个人是不可能斗得过我们三个的。况且这次可没那么好运气,不会有龙卷风再来帮你们,还是快点投降吧!” 尉迟敬德的语气并不是那般咄咄逼人,倒似在好言劝降。 “你还同到手的猎物废什么话?先吊起来打断了手脚,出出气!” 郁礼依然铁青着脸,语气间却是掩藏不住的狂喜。 “这个红头发的小妮子怎么办?”邓圭义的脸上方才挨了几记重拳,腮帮子肿起了半边,说起话来呜呜哝哝地含糊不清。 “这时候还想着女人,信不信我回去就把你给阉了!”郁礼扭头便骂,登时吓得尖嗓子的校尉不敢再吭声。 “你们二人,一个是光禄卿家幼子,一个是三代廷尉世家的唯一后人,皆是朝中肱骨血脉,为何非要同这样一个军中恶霸鬼混在一起?难道读过的至圣先贤之书,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将炎刚想说话,却忽听身旁跑得面无血色的祁子隐抢先一步,高声斥责起对方来。黑瞳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行事颇为古怪的同伴,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怎会知道我家的情形——”尉迟敬德有些吃惊,死死盯着面前金色瞳仁的男孩,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一怔。 邓圭义却依然口无遮拦,疯狗般地咆哮着:“跟着谁是我们自己的事。郁礼兄于营中无人能敌,不跟着他,难道要跟像你这般弱不禁风的废物么?你算老几啊?” “我乃晔国当朝少主!你们若是退下,今夜之事我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祁子隐虽然瘦弱,但此时的一番话却说得义正言辞,风骨凛然,一时竟吓得本想围攻上来的两人都不敢妄动了。 郁礼却抱着双臂,仍半倚在桥边的栏杆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晔国少主可是有贴身侍卫跟随的,难不成你会告诉我,你的贴身侍卫就是这个将炎吧?况且,就算你确是那位少主,也不过是个庶出子而已,莫非当真的以为会有人将你当做一回事?我可是听说当年瑾妃死的时候——” “你给我住口!”一听到“瑾妃”二字,祁子隐突然愤怒地吼了起来。 白衣少年的母亲瑾妃,早在他六岁的时候便撒手人寰。由小到大,她都一直告诉儿子:其并非长子,即便能力出众,也不要尝试着去抢自己的长兄,也就是当今世子祁子修的风头。而祁子隐也确实照着母妃的意思去做,果断回绝了向百里对自己的武艺指导,一心便只读圣贤之书。 虽然父王对他的宠爱并不算少,可毕竟能够陪伴的时间有限。这位小少主更自幼便隐隐察觉出宫内众人对自己与母亲的那股虽然恭敬,却又溢于言表的疏离感。甚至连那些派分到母子身边服侍的宫人,都好似吃了黄连般成天苦着个脸。便好似给他们母子为仆,是件无比倒霉的事情一般。 直至那一年的冬月,母亲离世的消息,终于将这些人脸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撕扯了下来。晔国公虽亲自前来悼念,并命人将逝者好生安葬,谁知祁子隐为母妃守灵的第一夜,便亲眼目睹足有百十余众众的宫人侍女们悉数跑了个干净。 于是,孤独无助的少年只能一个人裹着被子,呆呆地跪于母亲的灵柩旁,颗粒未进,滴水未沾。直到整整三日后,国主祁和胤再次前来,才发现已经虚脱得昏厥在地的他。 虽然这件事后,擅离职守的那些宫人侍女均被处以了极刑,但这件事却还是在年幼的祁子隐心中造成了重伤,令他性情大变,愈发沉默寡欢起来。而也正是自那时起,这位少主成为了旁人眼中的怪胎,说什么也再不肯再着黑衣。仿佛只有一尘不染的白色,才不会令他时常想起为母守灵的那些孤独的夜晚,弥散在自己四周无尽的黑暗与凄凉。 可除了忠心不二的侍卫万石,充斥宫中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消散。暗中,人们皆称这个喜着白衣的少年是会给人带来晦气的扫把星。祁子隐一气之下,便主动向父王要求搬入了幽静偏远的归鸿苑。此举,不仅是为了离开那个曾令自己肝肠寸断的旧殿,更是为了避开诸多令人不悦的目光与非议。 眼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祁子隐居然红着眼眶,挥拳欲向足比他高了一头的郁礼身前扑去,不知道个中缘由的将炎同甯月也大吃了一惊。 年轻的都尉却冷笑一声,拉开架势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一点教训。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顺着运河随风飘荡来一曲清亮的歌: 月曜照海滨,星下澹水平; 举帆将北游,天寒雪覆旌。 锋芒待砺硎,晔晔起刀兵; 旷野燎天火,安以鉴浊清? 随着歌声,一条舸舫很快便出现在了桥上众人的视线里。船上一人撑着竹篙,不一会儿便驶到了近前。将炎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机不可失,他想也没想便一把拽过了身旁的同伴低声喝道: “跳下去!先跳下去再说!” 不等郁礼等人反应过来,走投无路的孩子们已经踏着桥边的围栏跃起在半空,黑衣如墨、白衣胜雪、红发似火。三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舸舫的甲板上,直踩得船身左右摇摆,激起两侧舷外水花四溅。然而那撑篙之人却全然未觉有何不妥,反倒将船驶得更快了。 郁礼等人旋即也想跳下桥去追,可眨眼间那舸舫已然行到了数丈之外,根本追不上了。 “停船,立刻给我停船!” “此船是我家主人的,要行便行,如何能听岸上凶徒的摆布?”撑篙人头戴一顶斗笠,中气十足地应声道。 “我乃贲海营校尉,你船上有我要拿之人!若是不肯停下,便是同晔国舟师作对!” “既然这三位小友上得船来,便是我家主人的贵客。即便晔国舟师当真同他们有什么过节,也只能待日后再说了!” “好大的胆子!你究竟是何人,敢不敢报上名来?” “鄙人姓莫,单名一个尘字。诸位若是有事,可来云止寻我!” 说话间,舸舫又行得更远了些,进入河面开阔之处。撑船那人话音刚落,便听呼喇喇一声响,竟是自桅杆上放下了一道银色的锦帆。 锦帆于夜色中熠熠生辉,其上更是绣有一只振翅高飞的云雀。祁子隐起初还奇怪为何对方会出手相助,甫一见到帆上的图案,立刻失声惊呼了起来: “阁下方才说自己姓莫,帆上又纹着云雀家徽,难不成竟同南方云止城的莫氏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我莫氏名声远播,居然连千余里外一个尚未成年的小鬼头都知晓了?不错不错,看来今日我家主人允你们上船,是做得对了。” 戴斗笠的男人哈哈一笑,伸手指了指舸舫上挂着布帘的舱门。 一只纤弱的小手随后自舱内伸了出来,撩起了布帘,帘后露出的却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庞。这张脸的主人满头银色长发,整齐地垂在肩上,身材却是瘦削矮小,看起来弱不禁风,竟是个比将炎他们还要小上几岁的孩子! “这位弟弟便是——莫氏的家主?” 祁子隐显得有些惊讶,可舱内那孩子只是微微笑着,并没有多做解释。 “这有何好奇怪的?泽明小家主乃是老家主的唯一子嗣。老家主过世后,位子自然是传给他的。” 撑篙之人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话茬,说话间却已驾船驶向了城外。运河出口的守将认得风帆上的云雀,当即开闸予以放行。 “子隐,这个莫氏到底是什么来头啊,很厉害么?”将炎不禁凑到白衣少年身边,小声地问道。 “莫氏乃是宛州最大的盐商,富甲一方。相传历代家主皆精通谶纬星象,酷爱云游四方,于命理玄学也颇有研究。而其家道百余年来一直未曾衰落,据说也与此有关。” 白衣少年用手拢住嘴巴,附在同伴耳边小声解释起来。 “精通星象?那不就是个算命的方士么?” “这个——也未尝不能这样说,只不过——” 不曾想,即便二人将声音压得很低,小声的议论却还是被舱内的那个孩子听了去。对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朝外面撑篙之人使了个眼色。 名唤莫尘的男子立刻松开了掌舵的手,躬身向两名少年行了一礼: “将,祁二位公子,我莫氏虽精通谶纬星象,所用的祖传秘法却比寻常方士不知高明了多少。还望二位莫要妄议,惹泽明少主不高兴。” “咦——我们还没有自报家门,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们两个姓什么的?” 甯月听不太明白什么叫做谶纬星象,只是觉得十分新奇,忍不住插嘴问道。 “实不相瞒,小家主他前些日子观星,算得两位今夜此时会遭人寻衅,故而才会命我特意驾船经过,接你们脱险。此前莫尘唱的那首歌,便是唱给将公子听的。果不其然,他心有所感,便真的循着歌声跳下了船来。” 对方这番一本正经的回答,却令船上的三个孩子一时间傻了眼。即便是祁子隐,也从未听闻过宫中有卜星的算师能够如此精确地推测出某人的命运,不由得大为诧异。 甯月满脸好奇,带着一丝狐疑地看了看面前撑篙的男人,又看了看船舱里的那个孩子:“那你倒是说看,可曾算出些关于本姑娘的什么事来?” “这——”撑篙的男子忽然有些语塞。 “有什么为难的么?” “小家主他便只算了将公子与祁公子的星命,至于姑娘你嘛——” “难道竟是把我给漏了?不成不成,现在便得替我算上一算!”甯月似乎并不相信对方能算得出自己的命运,有些恶作剧般不依不饶起来。 “这——怕是有些不妥吧?”撑篙的男子仍有些犹豫地看向舱内坐着的那个孩子,见对方居然点头表示同意,才苦笑着道,“好吧,还请姑娘稍候片刻。” 说着,他竟是将手中的船舵交至了将炎的手中,随后钻入舱内,替那个银发孩子研起墨来。之后又足足过去三炷香的功夫,其方才面带难色地走了出来,手中还捏着一张写着寥寥数行文字的纸张,犹豫着要不要递给舱外的少女:“我觉得姑娘还是不要看为好。” “无妨,给她吧。”银发的孩子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却是细弱蚊吟,几乎被船外的水声淹没下去。 “就是,写都写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甯月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抽了过来,借着舱门下点着的一盏油灯默念了起来。只见那纸上写的乃是: 红颜称绝代,天赐骨中灵; 常念离家久,远徙入华京。 明眸冰雪肤,火发世间稀; 筋骸固无恙,妙手藏真心。 此生为情累,残月徒嘘唏。 眷眷往昔时,念别会无期…… 然而赋词尚未念完,她便突然将手中的纸揉作一团,朝河中使劲丢了出去:“胡扯,胡扯,全都是胡扯!这根本就是你信口雌黄出来的东西吧!” “甯月你怎么了?那张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祁子隐还从未见过少女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立刻上前询问道。 甯月却是不肯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写的尽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停船,本姑娘要下去!” 姑娘的满头红发迎风飞舞起来,抚在白衣少年的脸颊上,痒痒的。 祁子隐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看舱内那银发的孩子。对方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慢悠悠地又贴在仆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撑篙的男子旋即走了出来,冲着祁子隐做了一揖: “小家主还想赠予祁公子八个字:避迹藏时,难得解脱。” 祁子隐也当场被说得愣住了。旁人或许并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他的胸中却突然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惧。因为这八个字,正是母妃临终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遗言!而对方在不经意间,竟是早已洞悉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喂,你们俩个,脸色怎地如此难看?” 将炎忙伸手扶住了同伴的肩膀。可还未等他继续追问,脚下的舸舫便已靠至了岸边。甯月当即头也不回地跳出了船去,朝城门疾奔而去。黑瞳少年迟疑了一下,也只得拉上依然心神不宁的祁子隐,狠狠回头冲这两个不明来路的怪人剜了一眼,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立于船舷一侧的莫尘回过头去,满脸不解地看着舱内的男孩:“小家主,您这样——当真合适么?” “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星命不可违。在这个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的年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眼下的安逸也好,未来的彷徨也罢。对他们三人而言,早些认清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或许便能早些接受自己的命运,并非什么坏事。” “可如此激进行事,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不会。相信不久之后那三人便会意识到,自己曾经许下的那些美好愿望,以及那些信誓旦旦的荒唐誓言,都终将被残酷的命运践踏于脚下。而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戮力求生,要么引颈受死。” 银发的孩子仍只是微微地笑着摇着头,看着岸上三人远去的背影,淡淡地说着: “其实在冥冥之中,我们的命运早已交汇到了一起。希望你们三个好自为之。有朝一日,我们终会再见的。” 微风轻徐,似乎天色已经快要亮了。舸舫重又摇摇晃晃地在水中荡漾起来,眨眼功夫便没入了海湾里浮起的晨雾间,再也难寻踪迹了。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一 转眼已是夏末秋初,暮庐城东郊一座名为栖凤的小山上,满山枫叶全都变了颜色,红得似火。从迦芸斋中放眼望去,便能看见天边那一抹艳丽的金红。 “我吃好了,多谢迦姐款待。” 将炎抹了抹嘴角上沾着的橘红色汁水,放下手里精致的骨勺,向迦姐道了声谢便急匆匆地打算离开。 明天便是甯月的生日,黑瞳少年打算趁此机会给对方一个惊喜。可他思来想去,却仍未能决定送什么礼物,两道浓黑的眉毛便好似一股麻绳,终日拧在一起。 “这孩子,怎地就吃这么点儿?今日的橘膏不合胃口么?”听见碗碟响动,冷迦芸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 “不是,不是。我刚想起来营内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享用。” 将炎知道自己脸上写满了烦恼,不愿多说,只应了两声便径直朝市集奔了去,一转眼便跑得没影了。 紫衣女子心中却是早已猜到了少年的心思,慵懒地将身子倚在店门前的廊柱旁,抿嘴笑了起来:“这下,小月那丫头可要为难了。” 其实打从几日前,将炎便开始流连于梓潼街上大大小小的各家铺子,却始终没能相中一款合适的礼物。甯月虽贪嘴,但于暮庐城内住了大半年的时间,迦芸斋已然成了三个孩子经常光顾的据点。可如此一来,那些寻常的小食果品,对早已吃刁了嘴的少女来说怕是根本看不上眼。而若是去城中有名的绫绮坊中定制些时新的锦衣罗裙,却又怕不合姑娘的身,糟蹋了名贵的面料。 于是,黑瞳少年打算今日再去附近的珠宝玉器店里碰碰运气,试试看手头并不宽裕的自己,能不能好运淘到些负担得起的金银首饰。 荟金楼是暮庐城内最大的首饰铺子,其前门正对着梓潼街最为繁华的市口,终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眼见身着墨翎卫锦袍的将炎自门外进来,店主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小军爷里面请!今日想买些什么?” “寻思着买个小物件儿。” “这位军爷,是打算买来送姑娘的吧?我这店里有白玉的发簪、纯金的掩鬓、鲸骨的梳篦、翡翠的耳珰,还有青玉的手镯、水晶的项链、玛瑙的花钿、秘银的耳饰。价格通常没有低于六枚金铢的,八九枚金铢一卖的也有不少。不知小军爷想要哪种——” 店主极善察言观色,立刻便猜到了来客的目的。 黑瞳少年摸了摸自己怀里的荷包中为数不多的那几十枚银毫,暗自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他两月来好不容易才攒下的一点积蓄,可真到要买些贵重东西的时候,却依然捉襟见肘,明显不太够用: “我先在店里看看便好。” “是嘞,适合年轻姑娘的饰物都在这两边的架子上了。您慢慢挑选,有事儿随时喊我便是。” 店主倒也识趣,听客人这样说便也不再多问,兀自退到了一旁。 “谢,谢谢店家指点。” 将炎的脸上不禁有些烧了起来,窘迫地点了点头,连忙围着货架转了起来,却揉搓着胸前衣领下甯月送给自己的那枚带有红色小鱼的项链,仍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买些什么。 转了好一会儿,角落中一件不同于珠宝首饰的稀罕物件儿却忽然映入了少年人的眼中。那是一枚玲珑精巧的挂坠,外表呈水滴状,一头尖尖一头浑圆,乍看上去只是粒普通的黑色石子,仔细瞧来却是比石头来得剔透得多。自店门外射入的阳光于其中折散开来,泛起五颜六色的微光,便好似海中的贻贝在呼吸吐纳一般。 虽比不上边上摆的名贵饰品,可这枚黑色的石头却还是令人眼前一亮,当即吸引了将炎的注意。 “店家,这枚水滴一样的东西卖多少钱?” 面前之物,是整间店里唯一没有标价的物件儿,也是看起来最为朴实无华,少年人最有希望买下的东西了。将炎不敢擅自去取架上的货品,只是伸出手来远远地指着它询问道。 “小军爷相中了?可真的是好眼光!那挂坠只需五枚金铢。”店主人笑着应了一句。 “一颗石头居然这么贵……”将炎的脸色登时由红转白,心情也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小军爷有所不知,此物并非寻常石子。有人说,它或许是上古的龙鳞,也有人说,它其实是远洋海妖哭泣时流下的泪!前几日,还有位识货的客人说只卖五枚金铢相当便宜呢。您可挺有眼光的,若是相中了,我这就替您包起来吧?” 店主极力美言了起来。对面的少年却是面露难色: “那个——店家,能不能同你打个商量,稍稍——便宜一些?” “便宜一些?小军爷莫不是在说笑吧。实不相瞒,这枚挂坠已经是小店中最低价的物件儿了。若是再贱卖,可是连本都收不回来的啊。” 见将炎身上的钱银不够,对方语气间的热情立刻减了大半,将头摇得好似个拨浪鼓,果断拒绝了他。 黑眼睛的孩子心中也明白,就算这颗石头便宜一半,自己也须得不吃不喝大半年方能将钱攒够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把继续砍价的念头按了下去:“那我这便去想法再筹些钱来,烦请店家替我将这东西多留几天。” 店主于口中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便回过身去不再搭理面前的少年了:“除非小军爷您能先下一半的定金。小店近日生意不错,相中的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别人给挑了去的,恕不多留啊。” 少年也不再多作纠缠,拱了拱手抬脚出了店门。此刻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筹钱,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梓潼街朝前走去,心中却是愈发烦躁,思绪也渐渐游走了开来。 起初,将炎想即刻赶回宫中,去问祁子隐借些钱来解燃眉之急。可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了。一来他觉得自己连买个礼物都要借钱,实在有些抹不开面子。二来又有些担心会被宫内事物扯住手脚,耽误时间,无奈之下只得另寻他法。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知走到了何处,竟驻足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门口。仅数尺宽的铺面位于一条窄巷尽头,门可罗雀,写着铺名的幌子也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门头上。即便是三个孩子一起在城中瞎逛时,也从未注意过它的存在。 然而此时少年的眼中却是射出了兴奋的光,快走两步径直朝那店中奔了过去。因为这家店,恰好便是间于城中常见的当铺。 动荡的时局,令生活渐渐变得朝不保夕起来。手头拮据时,城中百姓便常会拿些金银首饰出来典当,换些钱银维持生活。这些东西大多都没有可能再被赎回,以此为生计的店主则会将其以低于市价的标准迅速出售,反倒赚得盆满钵满。 眼下,发福的当铺主人慵懒地坐在一张躺椅中,瞥了眼匆匆而入的将炎,便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的啊?” “烦请看看此物能换多少钱?” 黑瞳少年将腮边的肉咬得一鼓一鼓地,立于原地沉吟了半晌,方从怀里抽出了一只用布包裹着的细长之物,递到了对方面前,竟是尤叔留给他的百辟。 听说来人是当东西的,油光满面的胖掌柜脸上立刻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将短刀捧在手中,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其上镶嵌的颗颗宝石,比出了两根手指: “才两枚金铢啊……”有些失望的将炎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若觉得不合适,你便拿去别家店里问问看。这样一柄用过的刀,若非上面这几颗成色算不上好的宝石,十几枚银毫便能打发了。” 当铺主人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躺椅中,反倒冲着少年抱怨了起来,“你们这些当兵的也真是奇怪,驻扎在城中全靠朝廷养着,吃穿用度,钱粮军饷皆是从百姓身上刮去的赋税,居然还想着能再占我们些便宜呢?” 将炎刚想开口辩解,却随即意识到对方说的也并没有错。乱世之中,高低贵贱的争论本就没有太大的意义,毕竟每个人都只是在尽自己的努力,想在这乱糟糟的世间生存下去罢了。 “怎么,到底当还是不当?”胖掌柜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两枚金铢便两枚金铢!” 将炎掐指一算,典当行的约定期限通常为半年。若是半年中自己省吃俭用,应该也能攒上足够的钱银将百辟赎回来,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打算先拿到这两枚金铢去荟金楼中下了定金,如此既能防止海妖泪被别人买走,也可为自己再多争取一天的时间,想办法筹齐剩下的那一半钱款。 半个时辰之后,西沉的落日已经被钟鼓楼高高翘起的挑檐遮住了一半,将炎怀揣着好不容易凑到的两枚金铢匆匆赶回了荟金楼,隐约见最后一道尚未掩实的门板里还亮着盏微弱的灯火,不由得暗暗庆幸,当即迈步走了进去: “店家,那枚海妖泪我先定下,明日补齐剩余的钱款便可以了吧?” 店主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客人上门,却只瞥了一眼面前忐忑焦急的少年,张口便要请他回去:“哦,原来是小军爷你啊。真不巧,本铺今日已经歇业了。” “不成,今日我必须定下那枚挂坠。明日卖也是卖,今日卖也是卖,定金都已经带来了,还请店家行个方便啊!” 在将炎有限的记忆中,自己还是头一回这样央求一个人。然而店主人接下来的回答,却令他的一颗心登时凉得透了: “哎呀,不是我不想卖给小军爷。而是那枚东西已经被人给买走了啊。” “这么快便——卖掉了?!”将炎没有想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稍稍楞了一下,立刻追问了下去,“是何人买的?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与你也就前后脚的功夫。我白天不是同你说起过,那位买主前些天便到店里来,也是相中了那枚海妖泪。他与你差不多年纪,同样也是火急火燎地跑来付钱,又火急火燎地拿着东西跑了。即便你想追,现在恐怕也是追不上了的。” “可恶。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将炎将手中的钱袋子反复揉捏着,听其中的金铢银毫磨得咯咯作响,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办法。过了许久,他才失了魂一般转过身去,朝着渐渐入夜的清冷街巷中走去。 “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疯疯癫癫的。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买不到就买不到了呗,又不会死人……” 荟金楼的店主小声地嘟囔起来,在将炎惆怅的身影后合上了最后一块门板。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二 夜幕已深,早已空无一人的迦芸斋中,坐在角落里的红发少女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用左手托起腮帮子,盯着窗外的一双月牙发呆。 “小月,你在等人吗?”正准备打烊迦姐笑着从后厨探出头来,狡黠地问道。 “没,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乏累了。”甯月明显有些提不起精神,扭头看了看已经掩上的店门,低声自语了起来,“这两个家伙今日——到底还来不来嘛……难道他们当真忘记了?” 姑娘的心中极度失落,无力地以指尖拨弄着耳边一簇红色的发梢。然而就在她打算放弃等待,回屋就寝之时,却听外面传来了笃笃几声轻叩门扉的声响,立刻喜上眉梢,雀跃着起身迎了上去: “你们俩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被彻底遗忘了呢!” “你过生日,我们又如何能忘?只怪我白日里为筹备礼物耽误了许多时间,其实子隐他早已在外面等候半天了。” 将炎说着便率先进了屋来,将手中的礼物堆在了姑娘面前的地上。 那是整整两大笼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因为不巧今日须得回宫中当差,少年根本来不及再去挑选采买些合适的礼物,只得临时将自己以百辟换来的两枚金铢订了些城内有名的各色小吃。眼下,他使劲搓了搓自己被绳子勒得发白的手指,生怕自己买的东西不合对方的心意,有些不敢抬眼去看对面那双青蓝色的眸子。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见到面前的食盒,甯月当即拍手欢呼了起来: “哇——这是南熏门的炸脯,东角楼的砂糖冰雪冷元子,潘家坊的滴酥水晶鲙,马行街的蜜煎雕花……小结巴最棒了!你怎知我想吃这些东西很久了?不过这些店里的点心可贵了,我一直都没舍得出手,你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许多钱银?该不会——是专门为我省下来的吧?” “这点钱银我还是有的。” 见甯月喜欢,将炎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意,不值一提般故意摇了摇头,转而用手指骚起了自己的脸颊。然而当他瞥见立在身旁的祁子隐正从袖笼中掏出的一只梅红色小匣,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那匣子正面清楚地刻着荟金楼三个字。打开后,其中所呈一枚水滴形状的物件,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织锦铺就的正心,晶莹剔透,正是前日里将炎费尽力气想买,却还是被人横刀夺爱的那只名唤海妖泪的挂坠! “子隐,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甯月的笑容也忽然凝在了脸上,喃喃地问道。祁子隐还以为对方担心自己送的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收,又上前了一步,红着脸将手中的匣子递到了姑娘眼前: “略表心意,还望你能笑纳。我今日特意找城里巧匠为它穿了条链子,不如现在便帮你戴上如何?”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甯月却是当场惊叫了起来:“不要,拿开!把这鬼东西从我面前拿开!” 她的模样,就仿佛是看到了于深夜袭扰自己的梦魇成真,险些将白衣少年手中的匣子也拍翻了。 祁子隐生性内向,面上登时便没有了血色,有些诧异,又疑惑不解地看着面前有些失态的姑娘,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你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若是不喜欢,我明日去店里退了便是……” 见对方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去,红发少女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失礼,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内疚地摇头问道: “子隐对不起,我,我并非是生你的气。只不过你可否先告诉我,这件东西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荟金楼……”白衣少年支支吾吾地吐出了三个字。 “笨蛋,荟金楼里有那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你为何偏偏选中了它?” 少女说着,又极为反常地探身朝铺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张望了一番。就仿佛祁子隐手中的那枚挂坠,会引来什么潜伏在夜色之中的怪物。 “月儿你先等等,这不就是个寻常饰品么,你怎地会像是见了鬼一样?” 将炎突然有些庆幸送上海妖泪的那个人并非自己,进而使劲将好似着魔一般的甯月重新拽回店内,想要问个究竟。 可红发少女口中却只是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令人费解的话: “此物绝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城里的!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不能拖累你们所有人!必须马上弄清这枚挂坠的来历,否则大家都会有危险!” “月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是有人要加害于你么?” 将炎还想继续多问,可甯月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去。 “哎呀,好端端地,你们三个小鬼头怎地突然吵起来了?” 迦姐也循声自后堂里奔了出来,满脸诧异地看着店门内面面相觑的两个少年,却立刻反应了过来,喝道,“你们俩还傻站着干什么?小月都已经跑没影儿了,你们俩还不快去一起把人追回来再说!?” “还是——还是将炎去追吧。” 白衣少年受了打击,呆立在原地,有些为难似地摇着脑袋。黑瞳少年终于忍不住了,伸手使劲从后面推了推他的肩膀: “子隐你别犯傻了!月儿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针对你的。眼下她的反应如此强烈,必是认得这枚奇怪的水滴。夜路难行,无论那荟金楼的店家是否在挂坠上做过什么手脚,眼下若是任由月儿这样一个人在城中乱跑,万一遇上危险该怎么办?” 同伴一席话,令钻入牛角尖的祁子隐终于醒悟了过来。他使劲点了点头,同将炎一前一后奔出门去,却是始终将那只梅红色的小匣紧紧攥在手中。 夺门而出的甯月跑出很远,情绪方才渐渐稳定了下来。她清楚这个时辰街中大小铺面早已打烊,却仍着魔一般于荟金楼前魂不守舍地立着。与此同时,为了寻她而同将炎一起出门的祁子隐却是踏着月色率先追了上来,黑眼睛的男孩却不见了踪影。 白衣少年立在姑娘的身边气喘吁吁地劝道: “甯月,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就算天塌下来,我和将炎都会保护你的。” “子隐你不明白。并非有人要伤害我。我之所以会如此害怕,是担心带来那颗坠子的人会伤害到你们俩,伤害到全城的人啊!” 红发少女转过头来,眼中的泪却是根本止不住,扑扑簌簌地直向下落。祁子隐看着面前身世成谜的对方,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小帕,轻轻擦去了对方脸上的泪水,柔声劝道: “昨日买下海妖泪时,荟金楼的店家告诉我此物已于店内放了好些年了,只是始终没能遇上识货的客人。你同将炎才来城中多久?我敢肯定那枚挂坠一定同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半点儿关系。” “笨蛋,你该不是为了安慰我,故意编了个谎话吧?” 少女仍摇着脑袋,有些不敢相信同伴的话。白衣少年见状,立刻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其事地道: “我祁子隐指天起誓,永远,永远不会对你说半句谎言!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看着对方的那张写满了真诚的脸许久,甯月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背了过去:“人家哭起来很丑,不许再盯着人家的脸看了!” “你哭的时候也很好看啊!”祁子隐暗道,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然而他却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再惹面前的女孩不高兴,话未出口便赶紧岔开了话题,“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将炎吧,他明明在我前面的,却怎地到现在都没见过来?” 自迦芸斋去往荟金楼的路上,会途经梓潼街口的一条窄巷。祁子隐同甯月最终正是在巷内找到了将炎,却见他正猫着腰,藏身于道旁的阴影中,朝巷子深处探头张望着。 “小结巴,你一直盯着这间还未打烊的铺子做什么?此前是我不好,不该就这样胡乱跑出来的。我们快些回家去吧,不要让迦姐担心了。” 甯月柔声道了个歉,却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便恶作剧般猛地从身后使劲拍了下黑瞳少年的头顶。谁知将炎却突然一把将她同祁子隐拽入了自己藏身的阴影里,低声示意二人噤声: “保持安静!我瞧那铺子里好像有人!” 见同伴的神情不对,甯月便也十分配合地贴着墙根蹲下。直至这时她才看见,那间本该早就歇业的铺面,大门竟是洞开的。屋内似乎还有一道人影,于摇曳的火光里前后奔走着。 “八成是遭贼了吧?”少女忍不住又道,“这种事在城中还不是稀松平常的,小结巴你为何偏偏如此在意这家铺子?” “我自然会在意。昨日我正是将百辟拿来这里当掉的。”黑瞳少年幽幽地道,两只眼睛眼睛却紧盯着铺门,一刻也未曾挪开。 甯月突然一怔,满脸诧异地瞪眼看着对方:“你说什么,你怎会将尤叔留给你的那柄短刀给当了?难道就为给我买那些点心么——你说你是不是傻呀!” 面对也同样心焦起来的少女,将炎却并没有再应,而是攥紧了拳头,猛地窜出身去,朝当铺前直奔了过去:“你们两个在这里躲好,我先进去看看!若当真是遭了贼,将我的百辟偷去可就坏了!” 他眨眼间便已行出了很远,甯月无法,只得缩头又躲了回去,屏息凝神地看着同伴。 待近了店门,将炎一眼便瞧见柜面旁斜斜地倚着个肥硕的身影,正是白日里对自己使尽了白眼的胖掌柜。眼下其两腿平伸,坐于地上一动不动,脖子上还有一道长达数寸的平整伤口。昏暗的火光中,深褐色的液体浸透了掌柜的衣衫与地面,竟是被人割断了喉咙,早已气绝身亡! 铺子另一侧,于灯火中晃动的另一道人影,则是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对方正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根本未曾料到居然会有人深更半夜前来此地,刚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便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受惊般猛地转过头来。 那人面上蒙着块黑布,却是体格健硕,不似偷鸡摸狗的普通毛贼。将炎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当即大喝着上前一步想要堵住对方,却见店中那人目露凶光,二话不说竟是挥拳朝着自己脸上招呼了过来! 少年人心中对此早有准备,刚欲接招,未曾想那蒙面人只是虚晃一枪,竟是反身朝着铺子后堂奔了过去,并不打算缠斗。将炎生怕对方从后门跑了,便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这当铺的主人也不知究竟从穷困潦倒的百姓手中收了多少东西,居然将整间铺子原本并不算小的后堂改造成了一座硕大的仓库。而眼下仓库里没有烛火的照明,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成为那个蒙面人发起偷袭的良好掩护。 黑瞳少年不得不点起火折,继续在这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心搜索起来。可本应留在外面的祁子隐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不可再进去!你听没听见,屋里似乎有什么怪声在响?小心有诈!” 直至此时,将炎方才注意到黑暗之中,的确传来一阵并不明显的嘶嘶声。那声音乍听起来似毒蛇吐信,再听下去却发觉其间并无任何轻重缓急,而是以一种持续不变的音调响动着,明显是人为弄出的。 他心下奇怪,却以为不过是那贼人在故弄玄虚,不肯轻易离开。但赶上前来的同伴却忽然死死揪住了他的衣服,生生将其朝铺子外面扯去: “危险,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前脚刚刚迈出当铺大门,便听身后传来“轰”地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刹那间,当铺后堂私搭的屋顶被自内而外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开来,当场腾起了熊熊烈火! 侥幸逃得一命的黑瞳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身旁的同伴:“子隐你如何知道会有危险?那屋中炸开的又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只是在那仓库里闻见了一股奇怪的刺鼻气味,心里便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才会赶紧拉着你离开的……”白衣少年使劲地摇着脑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此陷阱绝非短时间可以布置完成的。那个蒙面人,怕是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想让人发现其杀人行窃的真正目的。无论对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都绝不会是普通的入室盗窃这般简单!” “莫非对方真是为了我的百辟而来的?!昨日我刚刚把刀当了,蒙面人今日便上门来了——这也太过凑巧了!” 此前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于将炎心中腾起。可他话还未说完,当铺中便又响起了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少年只觉得一股热涌随着喷薄而出的气浪迎面袭来,还不等自己从地上爬起身,后堂的大火便已顺着屋梁窜至了当铺的前厅。 木结构的房子瞬间便被熊熊烈火所吞没。火光中,只能隐约看见些黑色的木橼立柱于火焰的间隙中扭曲挣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咧咧啸声。火势愈盛,连带着胖掌柜的尸体,将整间当铺中的所有一切皆付之一炬,更别说残留下一星半点的线索了。 四周开始有惊惶的邻人闻声赶来,却只能不断从运河中汲水往附近的房子上泼去,防止火势继续蔓延。直到这时,祁子隐才猛地反应了过来: “坏了,自方才起便一直没见到甯月,她人呢?!” 二人浑身好似过电般同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向着巷口的方向看了过去。然而冲天的火光里,本应一眼便能瞧见的甯月,此时竟是不见了踪影!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三 橙红色的火光将夜空映得通亮,火势也很快波及到了临近数条街巷中的几十间铺面。片刻功夫,便听城中望火楼上号角声大作,负责南市治安的赤翎卫也成队出现梓潼街上,加入了救火的人群中。 然而,当铺外的两名少年却根本无暇理会眼前的这片混乱。将炎知道,若非出了什么意外,甯月绝不会再自己一个人乱跑。然而他举目四顾,却只能看见嘈杂的人群在四周攒动着。 “这不是甯月养的那只小白狐吗?” 祁子隐忽然拍了拍身边六神无主的同伴,伸手朝几步开外的地方指去。顺着对方示意的方向瞧去,黑瞳少年当即看见一团白色的毛球正在人群的脚步间惊惶地躲闪着。 将炎奋力拨开了毛团附近的人群,一把将白狐抱在了怀中。小兽认出了少年,蜷起长尾,却似被吓坏了一般,浑身上下瑟瑟颤抖着,却仍使劲用尖尖的小嘴去扯他锦袍上缀着的长穗,发出低声的呜咽。 少年意识到,小白狐或许是想领着自己去找甯月,当即穿过人群将其放在空地上,蹲下身子低声道: “雪灵,你若是知道月儿去了哪里,现在便带我们去找她!” 白狐似听得懂人语,立刻抽动起鼻子嗅探起来,而后跳跃着朝街边一条窄巷中飞快窜了过去。将炎同祁子隐对视一眼,也毫不迟疑地迈步跟上。 尾随着那团白色的绒球,二人在城中曲折前行,不知不觉竟出了金水门,一头扎进了城东一片茂密的老林子里。继续前行约四里多地,早已偏离了官道的两个少年眼前,忽然映入了一座破败不堪,生满青苔藤蔓,近乎于墨绿色的古旧祠堂。 其时孪月西沉,昏暗的林间偶有一两声夜枭发出的啼鸣。入秋之后,林间的空气较城内更加清冷,令人不由得汗毛直立。昏暗的祠堂附近更是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诡异气息。小白狐也不敢再向前行,只是将蓬松的大尾巴夹在两条后腿间,弓起背脊缩在将炎脚旁。 黑瞳少年没有想到,城外竟会藏了这样一片规模宏大,却人迹罕至的祠堂,抬手示意祁子隐抱起白狐,自己则继续大着胆子向前探去。刚刚绕到祠堂正门,他便从半掩着的木门缝间看见了地上一抹淡绿的颜色,正是甯月今日所穿的轻纱褙子! “子隐快点过来,我找到月儿了!” 将炎脑中嗡地一声响,也不管祠堂中是否被人布下了陷阱,重重一脚将门踹开——只见红发少女被人绑了手脚,绵绵软软地倒在地上,额角也磕破了皮。伤口处渗出的鲜血刚刚凝固。而那个掳走了她的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二人手忙脚乱地将女孩松绑扶起,见其胸口依然微微起伏着,似乎并无性命之忧,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黑瞳少年让甯月靠在自己的胸口,又以拇指使劲在她的人中上按压着。过了片刻,姑娘终于徐徐地苏醒了过来,却是满面惊恐,疯了似地挣扎起来。 “月儿别怕,是我们,是我和子隐啊!” 在同伴的安慰下,少女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起来。小白狐也乖巧地从祁子隐怀中跳回到到主人的肩上,轻柔地舔舐着她的面颊。待终于看清了两名同伴的面容,甯月终于再忍不住心中委屈,当场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来: “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的!” “月儿你先告诉我,究竟是谁将你掳到此地的?”将炎一边问,一边轻抚着对方的后背,“如今那人躲去了何处,又怎会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 “我也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甯月只是使劲攥着同伴的袖口,似乎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此前子隐去救你,让我去巷口等你们出来,却没想到一个蒙面的歹人不知从何处绕至了身后,二话不说便将我擒住了。我拼命想要逃走,还狠狠咬了对方一口。那人恼火,便将我打晕了过去。” 掳走同伴的果然是当铺里的那个蒙面人!将炎心下猜测,对方或许只是将甯月当做人质,好助其脱身。可他却怎么想也想不通,那蒙面人既已出城,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将姑娘带到这样偏僻的一处所在?然而此时那个蒙面人绝无可能走得太远,于是想要弄清真相的他转而在祠堂内搜寻起来,希望能够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间并不算大的祠堂早已坍塌了一半,门口两侧设有包台、方石柱与雕花木架梁。两丈余高的硬山顶瓦面下,也仅存一尊早已残破不堪,却依然透着些凛然威风的将军泥塑,根本无处藏人。 少年抬起头来,仔细分辨着祠堂正中横梁上挂的那块楷书阳文石匾,喃喃念出了声来:“上-将-军……公祠?为何这位将军的姓氏被人故意刮了去?” “八成是为了避讳吧。只是没有想到,城外居然当真存在着这样一处地方?!”祁子隐盯着头顶的石匾,却好似想起了什么。 “子隐你莫非知道这间祠堂的来历?不妨说来听听——对方一定不会想到我们能一路追来这里,才会大意将月儿丢下的。” “可是缉盗之事不是应该交给廷尉司的吗?如今城外流寇盗匪众多,万一那蒙面人还有同党,留下岂非很是危险?不如我们先快些回城去吧。”白衣少年听同伴如是问道,却有些迟疑似地摇了摇头。 然而这次不等黑瞳少年开口,少女却率先摇起了头来:“不成,现在可不能走!那人将小结巴的短刀给拿去了,我们得想办法抢回来!” 听闻此言,黑瞳少年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预感竟然如此准确地应验,那蒙面人果真是冲着百辟而来的!可区区一柄短刀,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竟会让人为了它而不惜杀人纵火? 见同伴瞬间变了脸色,白衣少年也意识到那柄刀的意义非常: “关于这座将军祠的事,我还是听子修哥哥说的。小时候他总拿这些故事来吓唬我,弄得我整晚睡不着觉——不过说起这间祠堂,应是早在晔国立国时便建成了的。而匾额上的这位上将军,也是位军功显赫的忠良之臣,统帅着当时晔国的第一劲旅,还曾救过我太祖德桓公祁胜的性命。” “即是如此身份显赫之人,祠堂又因何竟会破败荒芜至此?这位将军莫非无后,千百年间无人前来祭扫过?”将炎不禁奇怪。 “要回答你的问题,便不得不提这片林子最令人生畏的地方了。据说,就在这座祠堂周围方圆数里的地下深处,掩埋着这位上将军同其全家主仆三百余人,以及上万名晔国将士的枯骨……” 说到这,茂密的树林间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悉悉索索的声音就仿佛无数幽魂于黑暗中呻吟哭泣。祁子隐只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凉意,举目朝祠堂外的林子里看了几眼,才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千年前天下初定时,不知从何人口中传出流言,称这位上将军手中握有一张古图。得知此事后,皇帝白江曦当即一纸圣谕传来,竟是命太祖德桓公在一月内快马将此图送至煜京封存,否则便要挥师南下,与晔国兵戎相见。” “乖乖,是张什么样的地图?竟会让皇帝如此大动干戈?”将炎使劲砸了砸舌头。 “相传这张图,乃是上古的先民们遗留下来的。若是参透了图上的璇玑,便能寻得可令天地变色,社稷倾覆的先民神力。” 白衣少年顿了一顿,“也正因此,这位上将军自然称地图乃是无稽之谈。然而廷尉司却趁其领兵出巡之时,强行闯入将军府中搜得了那张地图,进而坐实了欺君忤逆的罪名。寻获地图的当夜,他全家三百余人也尽数被下入了大狱。” “先民的神力……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似地……”将炎伸出手来,使劲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然后呢?” “直至三日后,这位上将军得知家人被捕的消息,匆匆领着一千精锐赶回城来,却于这片林子里同亲率三万大军,以逸待劳的太祖遭遇了。德桓公念对方开国有功,打算以其家眷为质试着劝降。可上将军却依然不肯就范,竟以一千精兵击杀了太祖麾下近万人,最终也战死在了这里。直至咽气,其仍求太祖切不可将图交出去。毕竟神力非常人所能驾驭,若此图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中,将会给万民苍生带来难以预计的祸端。” “他说的分毫未错啊。这么看来德桓公当真太过分了,为讨皇帝欢心,竟如此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还亲手杀了对方!”一旁的甯月听到这里,也义愤填膺起来。 祁子隐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为君之人,身不由己。当年的晔国势单力薄,若不交图,便是谋反。加之白江曦集各路诸侯陈兵百万于玉骨湖畔,若贸然与之开战,晔国绝无可能有半分胜算。事后,德桓公亲自将地图呈往煜京,回朝后又命人将晔国境内九成精良武器尽数销融,铸成了城内钟鼓楼上的那口大钟,这才终于换来了白江曦的信任,也为如今晔国的昌盛奠定了根基。不过当年的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早就无人知晓,也已不再重要了。” 甯月不由得瞪起了眼睛:“这都不重要?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白衣少年长叹一声,继续解释道:“ 德桓公虽牺牲了挚友,却让晔国万千黎民免于战祸。那日之后,正是太祖命人将散落于此的尸骨掩埋安葬,更是特意建起了这座祠堂供后世瞻仰。不过他也一定想不到,今时今日,此地竟会被视为不祥之所,彻底遗忘在这片林子里,再无人凭吊。” 祁子隐的故事终于说完。将炎沉默许久之后方才叹道:“为了自己的信念不惜死战,那位上将军当真是位英雄!” 白衣少年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惋惜之意: “是啊,相传当年这位上将军死不瞑目。将他从高高的尸山上抬下来时,仍见其身上虽插满了羽箭,却是杵刀而立,浑身肌肉坚若磐石,直至最后也不肯倒下。” “杵刀而立不肯倒下?!” 将炎忽然回想起随向百里入宫挑选兵器时的一幕。未曾想到,背上这柄啸天的主人,居然正是同伴口中所说的那位上将军。而自己一直想要打听来历却不得的那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就埋骨于眼前这座祠堂之下! 少年人忽然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奔涌起来,澎湃却难以名状。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握紧了啸天陌的长柄。仿佛千年前那个伟大的灵魂,此刻又借助着自己手中的兵刃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然而就在三人陷入沉默之时,甯月怀中的白狐却支棱起耳朵瞪圆了眼睛,朝着将军像的方向不停地抽动起鼻子来。少女随即便意识到小兽似乎发现了什么,立刻靠上前去: “这里——好像有风!是从这尊泥像下面传出来的!” 果不其然,一股股若隐若现的气流正从将军像的台基下吹来。先前三人说话时很难察觉,此时一旦安静下来,那簌簌声却是听得格外清晰。 放眼望去,整间祠堂的地面上虽然落着厚厚一层灰,将军泥像上却只有一层薄薄的尘埃。三个孩子当即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尊泥像竟是可以移动的,立刻分头寻找起可能隐藏于祠堂某处的机关来。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四 “我找到了!” 过了约有三炷香的功夫,将炎终于在泥像台座的背后发现了玄机。他伸手将一块圆形花砖抠了出来,露出其下浅浅的孔洞,以及其中一只生满了绿锈的铜环。 拉动铜环,台座下旋即发出了沙沙的轻响,那尊泥塑将军像也随之微微颤动起来。然而其并未如三人所愿朝侧方移开,露出下方掩藏的密道,而是在一片震耳欲聋轰响中,带着整间祠堂的地板,径直朝着地下深处坠去! 在无数土方与碎石中,三个孩子惊呼着失去了平衡。而那片塌陷的地洞,便如同是一张硕大的嘴,将他们尽数吞进了肚中。 下坠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就在将炎以为自己铁定要摔死时,身体却忽然触到了地面,停了下来。 身下的地面摸起来凹凸不平,却颇为光滑圆润,并不似遍布石笋与石钟乳的地底溶洞那般尖锐致命。破碎的青石板与大量土方,则将头顶上的破洞完全堵了起来。也多亏那尊同孩子们一齐落入地洞的将军像,于三人头顶略作遮挡,他们才没有被当场活埋。 “将炎、子隐,你们都在哪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怕!” 甯月的声音于黑暗中响起。 “月儿莫慌,我就在你身边。大家都没受伤吧?”将炎循声摸索到了同伴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希望能稍稍缓解对方心中的不安。 “没有。”少女喘着粗气,却因同伴的安慰而渐渐平复了心情。 “我也没事。”祁子隐也于不远处活动了一下手脚,应声道。随即他听见小白狐在自己身旁“啾啾”地叫了起来,继而又道,“雪灵也没事,你们俩放心吧。” “好好的地板,怎会突然塌陷了?” 在同伴的搀扶下,少女重新站起了身子问道。将炎的语气间却满是懊恼: “还是大意了。或许方才我们拉动的那处机关,其实是为防止外人闯入而设下的陷阱,故而才会锈成那副模样。我本该让你们二人于祠堂外稍候,自己一人先下来探探的。眼下我们三人皆被困在此地,更无法找人来救,麻烦可大了!” “倒也未必。”祁子隐却摇头安慰起来,“先前出城时,我已经用鹉哥儿给石头哥哥传了消息。若是日出之后他还未见我回宫,便会立刻带人来寻的。” 虽听他如是说,甯月却仍有些怕,忙将小白狐唤到了自己身前:“小结巴,你身上的火折子呢?快些点起光亮,我们也好寻路出去。这里又黑又湿又难闻,我半刻也不想多待!” 黑瞳少年却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我的火折子方才在滚下来的时候弄丢了。不过倒是可以拿啸天陌来探路。月儿你走中间,子隐殿后,我们各自搭着前面一个人的肩膀,列队向前便是。” 不曾想,半夜偷跑出宫来的祁子隐却是准备周全:“不妨事,我身上也带了一个火折子。” 想要帮忙的他说着便伸手去怀中掏了起来。将炎刚要出声阻止,却见一团明亮的火光已然于眼前绽放了开来。 直至此时年轻的少主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将炎称自己的火折子弄丢了其实是在说谎。而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避免甯月看到眼前的一幕,而被当场吓破了胆。 “呀——!这地下怎地全是死人骨头?!” 伴随着红发少女的尖叫,狰狞可怖的景象毫无阻拦地出映入了三个孩子眼中。只见一具具森森的人骨,竟在这地下密密麻麻地构筑起一条诡异的甬道,就仿佛去往地狱的通路,自他们脚下朝前方的黑暗里延伸开去,看不到尽头。通路左右还分布着许多人骨构成的房间,便似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 眼下,三人周围的墙壁、天顶与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人骨交错层叠在一起,其中既有腿骨、肱骨、胫骨等长直的大骨,也有指骨、肋骨等不太规则的碎骨,就好似有人将它们当做了建屋筑墙的砖瓦一般。若非骨头裸露在外的表面呈现出斑驳的暗黄色,以及骨茬处显露出的无数细小的蜂窝状孔洞,乍看之下还会以为乃是巧匠于岩石上雕刻出来的。 火折微弱的光忽然在黑暗中闪动起来,有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霉味。将炎努力定了定神,面色却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看来子隐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当年确有上万人死在了这里——只不过从周围岩石上的痕迹判断,此处建成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年,应是有人故意利用千余年前的那些尸骨新筑起了这座人骨地宫!” 方才摔落下来的时候,黑瞳少年已然猜到身下那些高低起伏的石头或许便是人骨,可现如今亲眼看着那一只只被压得碎裂变形的头骨,仍有些不寒而栗。 白衣少年也不敢再多看,紧闭起双目奇怪道:“如此庞大的工程,必定要调集大量的人力。但为何这么多年来竟从未听人说起过?况且,究竟是何人竟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不敬死者,于这地下修建起一处如此邪佞的秘密所在?” 一番疑问过后,却是甯月颤抖着声音接过了话题:“这座地宫——似乎并非由人力所建,反倒像是有强大的咒术参与其中……” “甯月你可别乱说啊,巫蛊咒术在大昇境内已经消失数百年了!”祁子隐当即面色一变,却很快被一旁的将炎按住了肩膀。 甯月则继续大着胆子指了指身旁的一颗头骨上空洞的眼窝道: “我可没有乱说!你们仔细去看,眼前的那些人骨全都是嵌于岩石之中的。二者结合得如此严丝密缝,若非使用咒术,试问陆上哪位工匠能够掌握如此高超的技艺?” 循着姑娘手指的方向去看,即便胆大如将炎者,也登时觉得头皮发麻,呼吸不畅。他知道白衣少年并不知晓甯月身上蕴藏着的那股诡秘的力量,生怕同伴会深究下去,连忙岔开了话题: “现在说这些都是白费功夫,我们眼下还是先想办法出去。地道中既然有风,便一定有其他通路可以去往地面。不过大家千万小心,之前的那个蒙面人,或许此刻也藏身在这地宫内的某处。若是同他短兵相接,怕是不好对付!” 黑瞳少年说着,便将啸天陌自背上取了下来,左手高举起火折继续向前走去。祁子隐心中虽仍有无数的疑问,却也明白对方所言不错,急忙也将长袍下摆在腰间打了一个结,方便活动,又拉过甯月的手紧跟在将炎身后。 三个孩子沿着脚下蜿蜒曲折的人骨隧道,在地宫中行出了半里有余,终于在道路尽头看见了一扇紧闭的石门。门上也嵌满了狰狞的骷髅头骨,黑洞洞的眼窝与张大的嘴,仿佛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将炎,别再往前走了!” 甯月抱着白狐,躲在两个男孩的身后死死扯住了他们的袖口,可黑瞳少年却还是执拗地上前一步,于门前蹲下了身去:“风便是从这门后吹出来的。” “该不会又是什么机关陷阱吧?我可不想再掉到更深一层的地洞里去——”甯月心有余悸地摇头反对。然而她话还未说完,便听面前的石门哗哗哗地响了起来。自门缝中透出了一丝火光,似是被人由内向外推将开来! 将炎眼疾手快,立刻将手里的火折子灭了。可三人于逼仄的地道之中根本无处可避,只得闪身藏在那扇满是骷髅的石门后,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成年人脚步一前一后自门后走了出来,同三个孩子近在咫尺。其中一人声线低沉,带着浓重的回音: “既是如此,为保险起见我便先行离开。你稍候片刻再由将军祠中出去,莫要暴露了行踪!” “是。还请大人路上多加小心。”另外一人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却有些耳熟,是那当铺之中的蒙面人无疑了,“其实,若非上次于城西乱坟岗中被那几个小鬼撞见,我本也不会如此小心,劳烦大人了。” 躲藏在石门后的将炎不禁心中一凛,悄悄歪过脑袋,借着黑暗的掩护朝仅一门之隔的来人身上暼去。果不其然,只见其中一人身披黑色大氅背对着自己,正是此前乱坟岗上匆匆逃走的那个神秘人。而立在其对面的蒙面人则已取下了面上罩着的黑巾,在火光的映照下,露出满脸浓重的络腮胡,竟是洛渐离! “无妨,欲成大事者,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只可惜上次没能将那几个小鬼直接在那乱坟岗里当场斩了,这次才会又被他们给撞见。” “如此也并非坏事。今日我们还是顺利获得了这柄短刀,而上次乱坟岗的事情,那几个小鬼也并未去向国主禀奏。或许他们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也未尝可知。至于将军祠中那个小丫头嘛——”披着大氅的神秘人顿了一顿,“那丫头的体质与常人迥异,倒是有些来头的。你等下赶紧去看看其醒了没有,若是能再从她口中问出些线索来固然最好。纵然问不出什么,也绝不能伤了她,抽空偷偷送到我府中去!” “大人还请放心。只不过——此物交由我保管实在有些不妥。虽说刀身可以留在属下身边作障眼之法,可这刀内之物,属下实不敢染指,还请大人取走吧。” 洛渐离说着便单膝跪拜下去,恭敬地将双手高举过头。而他捧在双手中的,正是那柄镶嵌着宝石的短刀百辟! 黑瞳少年从未想过,尤叔留给自己的这柄短刀之中居然另有玄机。只见对方双手握刀,用力一拧,柄上竟是传来了咔嚓一声,被直接自刀身上起了下来。原来其竟是依靠几处精巧的机关固定于刀镡之上的! 随着机关的开启,半张霍霍牙牙,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古旧地图也从中空的刀柄之中滑了出来,被披着大氅神秘人顺势接入了掌心。 “不错,不错!都说属下的忠心是靠试出来的,看来你没有白跟着我这么多年,忠诚可嘉,忠诚可嘉!” “大人平日里时常鞭策,属下自当时时警醒,又怎敢生半点非分之想!” 洛渐离始终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连头也不敢再抬,似乎十分忌惮对方。对面的神秘人见状,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颇为满意地快步朝位于石门另一侧的出口走去。 过了许久,洛渐离才将手中的百辟复原,收入了怀中,转身沿着通路朝将军祠的方向快步赶去。直至黑暗深处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三个孩子才敢从石门后重新闪身出来。 “难怪此前那姓洛的会在雉河渡刁难我们,原来全都是因为这柄短刀的缘故!” 将炎紧握双拳,立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道。 白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怒不可遏的同伴,却是满面疑惑: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如今又是这座将军祠,又出现了一张古图。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同先前说与你们听的那场千年前的变故,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黑瞳少年也点了点头:“没想到百辟里居然藏着如此大的惊天秘密,不知尤叔对此是否知情?若是知晓,又缘何要将它同那张古旧的羊皮地图一齐交至我的手里?” “哎呀,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地图,什么秘密啊?估计那个姓洛的坏蛋很快便会发现将军祠坍塌了下来,我们是不是得赶紧离开这里啊?” 最后还是甯月打断了两个少年的一番分析,转身朝那扇满是骷髅的石门后走去。尚未从疑惑中回过神来的祁子隐与将炎见状,也只得暂时按下了话头,拔脚跟了过去。 只是那门后的景象,愈发令三个孩子惊诧莫名起来——眼下他们正身处一间数丈见方的石室内,其中金光灿灿的各色钱银、珠宝、首饰堆得好似小山一般。甚至连从小见惯了大场面的祁子隐也张大着嘴巴,仿佛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天哪,这些东西的价值,怕是快要赶上晔国整整数年的税赋所得了吧?那洛渐离区区一个枭骑都尉,究竟是从何处弄来了这么多钱财,究竟又打算将他们用来做什么?那个神秘人又究竟是何来头?” “那姓洛的连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来,肯定不是用来做什么好事。” 甯月也随声附和着骂道,却忽然看见身边的黑瞳少年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着魔一般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杀人放火,杀人放火……这些东西……全都是从海上劫来的啊!” “小结巴你怎么了?” 见同伴面如金纸,双手抱头仿佛中邪了一般,少女立刻伸手要去扶对方。谁知将炎却猛地将其推开,横起手中的陌刀躲得离两名同伴远远地: “我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这些金银珠宝皆是洛渐离率军自海上劫掠商船而获,上面沾满了无辜者的血!而我,则是助他为非作歹的帮凶之一!”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五 鸡鸣时分,折柳轩内蚊虫不吟,雀鸟不语。然而突如其来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却将床上的向百里给叫醒了。 昨夜梓潼街中起的一场大火,足足烧了整夜才终被扑灭。此事不仅吓坏了城中百姓,更是惊动了宫墙内的晔国公祁和胤。他将此事称为暮庐城三十年来从未有过之大灾祸,下令禁军统帅向百里连夜彻查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此时天刚蒙蒙亮,而这位殿前军马大都护却才刚刚才睡下不久。 “莫非是已经查到了什么线索?” 将军挣扎了一番,却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便又将被子蒙在了头上。此刻的他只希望门外那人能稍稍消停一会儿,让自己再睡片刻。 谁知敲门声却经久不息,非但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反倒敲得更重更响了。不仅如此,来人口中竟还高声嚷嚷起来: “百里将军,百里将军!昨夜救火的赤翎卫都说你骑马回了折柳轩,小人知道你肯定在家中!快些开门哪!” 向百里被闹得再也睡不着了,心道究竟是哪个不知趣的家伙如此执着,口中嘟囔着翻身坐起身来,又伸手扯过挂在榻边的青缎长袍,趿着一双草鞋黑着脸朝院中走去。 可待其卸下门闩推开院门,出现在青衣将军眼前的却是一张头戴布纶,身着皂衣的熟悉面孔。 “你——不是迦芸斋里送酒的伙计么?怎会于这个时候前来寻我?” 向百里侧开一步,闪身让对方进门再说。此时城中供人搭乘的牛马大车还未上路,面前之人竟是提着两大只裹着红封的酒坛,一路走到自家门前来的。 汗透了衣衫的伙计却摇了摇头,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百里将军,是我家老板娘让我来给你送几坛酒的。” “可我昨日并未——” 青袍将军仔细回忆了一下,并不记得自己昨日曾派人去迦芸斋中定过新酒。可话还未说完,面前的小伙计便已将提着的酒坛子硬生生地朝他怀中塞了过来: “老板娘说了,前些日子盘帐时发觉少送了几坛酒,故而让我一早便给将军送来,怕晚了将军又不在家。” “可为何没有让那个叫将炎的孩子顺路捎来?我今日恰好约了他要练刀的。” 向百里知道冷迦芸从来不会毫无缘故便命人冒失造访折柳轩,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这小的可就不知了。”伙计却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只是个跑腿的而已。 向百里迟疑地点了点头,迅速返身去院内,从已经几乎快要谢完的海棠树上摘下了一根仍带着花冠的枝条,同一串银毫拴在一起递到了伙计手中,又额外塞给了他一枚银毫: “那便辛苦你跑这一趟了,这是下月预支的酒钱与你的赏银。还请替我转告老板娘,谢谢她的好意。” “多谢将军,那小的就不再叨扰了。” 伙计收了钱,笑得合不拢嘴,转身便一道烟跑得远了。青衣男子随即反手将门关上,面上的笑容却早已不见,眉头也紧锁在了一起。 他想也没想便从地上捡起半块青砖,朝酒坛上用力拍了过去。只听嘭地一声闷响,两只酒坛应声而裂,坛内淡金色的琼浆汩汩而出,浸湿了门口足有数尺见方的一块泥地,四溢的酒香也登时在院墙内弥散开来。 向百里颇爱美酒,此时却根本顾不上心疼,只是伸手于锋利的碎陶片中翻找了起来,即便被划破的指尖上鲜血淋漓,也根本不在意。 很快,他便从其中捻起一张藏匿坛内,却并未被酒水浸湿的油纸。那张纸其实是用浆糊黏在一起的两层,故而夹层中的墨迹并没有化开。 迎着灯笼里的烛火,青衣将军清楚地看见一行娟秀的字迹: “三人踏月而出,彻夜未归,望助。” “子隐少主同那两个小鬼都不见了?!” 瞬间,青袍将军脑海中最后残存的一丝睡意也烟消云散了。他立刻回屋重新穿戴整齐,又捧了一鞠后院冰冷的井水洗了洗脸,牵出墨云踏雪便飞身上马,挎着双刀径直朝宫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刚蒙蒙亮,远远地便有一道人影脚步匆忙地朝宫门外奔去,正是祁子隐的贴身护卫万石。正朝归鸿苑中赶来的向百里远远便看到了他,一把拉住对方厉声喝道: “万石,你果然又未守在少主身边!他彻夜未归,你为何没有早些知会于我?” “昨日是那个甯月姑娘的生辰。少主他特意传信与我,让属下不要多嘴,而且一定要等到天明时分才可以去寻他的……” 万石诚惶诚恐,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青衣将军的眼睛。 “那少主同你说过,他们三人打算去哪里胡闹吗?” “鹉哥儿带回的信中说,少主跟着将炎他们一齐去了城外东郊的那片老树林。” “简直胡闹!自打老国主在位时起,便不再有人敢轻易踏入那片林子,这几个小鬼难道以为凭将炎修习了那么几天武艺,便什么地方都能乱闯了?还有你,怎也如此糊涂,由着少主任性妄为!” “百里将军恕罪!” 见对方发怒,万石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向百里却深知那个喜着白衣的少主脾性古怪,稍稍责备了两句之后便从身上解下了随身佩戴的禁军兵符: “眼下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你速持此符传令宫内正当值的墨翎卫于集英殿前集合,随我一道出宫寻人!” 万石当即叩首,领命而去。只半柱香的功夫,如黑蚁一般的禁军便自宫内各处陆续汇聚至集英殿前。虽仅有数百之众,可玄甲墨翎的甲士们却依然整齐地列作一片方阵,气势逼人。 “百里将军,你这一大早便调兵遣将的——是打算做什么呀?” 正当向百里点清了人手,准备率队出宫时,却听殿前的长廊下突然响起了一人说话的声音。他连忙转过身去,见靖海侯祁守愚不知何时已立在了自己身后。 青衣将军不明白为何对方今日这么早便由侯府入得宫内,只得拱手行了一礼,却向万石使了个眼色,并未提及少主失踪一事: “昨夜城中大火,想必督军大人也有所耳闻。在下不才,正是打算领兵追查此事。” “哦?莫非将军已有线索了么?” 祁守愚眯起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对面的向百里。 “只是一些零碎的小线索,不劳督军大人费心。” “哎,替国主分忧,本就是你我这些为臣之人的分内事嘛。”矮胖的亲王笑了起来,突然抬手指了指立在一旁的万石,“倒是你,又因何会出现在这里?” “启禀侯爷,属下,属下是来帮百里将军忙的。” “莫非我那侄儿今日不需你从旁护卫了?” “这——这——”万石既不敢说祁子隐彻夜未归,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登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然而这样却是已经露出了马脚。 “怎么,有何事不能告诉本王的么?!” 靖海侯提高了声调,一双眼睛似已将面前的年轻护卫看了个通透。万石再也把持不住,只得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奏来: “禀侯爷,实是少主他昨晚出宫之后彻夜未归。属下正打算同百里将军一齐带人出城去寻!” “荒唐!这么大的事,你竟打算故意欺瞒下去?!”祁守愚当场勃然大怒起来,却是指桑骂槐,吓得万石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向百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骂其愚蠢,却还是替万石打起了圆场,“督军大人暂请息怒,眼下因此事而多加责备,也无助于子隐少主平安归来。” “如此紧要之事,莫非百里将军也不打算上奏国主知晓么?!难道我那庶出的可怜侄儿,便不是祁氏的血脉了?!”靖海侯说着,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督军大人,此事在下也是刚刚知晓。事发突然,请先容我等领兵去寻人,之后再回宫复命也不迟!若是耽搁久了,真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 祁守愚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让向百里不禁也有些抓狂了。此时在宫中多耽误一刻,于三个孩子而言便会多一分凶险。可面前的亲王却仍不依不饶地质问着: “你们以为自己还能蒙骗得了本王么!昨夜子隐分明是跟那个名叫将炎的小鬼出宫去厮混的,还有人瞧见他们二人同那红发姑娘一齐出现在了梓潼街大火的现场!百里将军,对此你莫非毫不知情?” “他们三个昨夜也去了梓潼街失火的那间当铺?督军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向百里心下又是一凛,忙追问了下去。整夜忙于救火的他,着实没有顾得上盘问现场的居民。而令他更加惊惧的是,对面这位矮胖的亲王,竟会于城内布下了这么多的耳目,消息比统领禁军的自己还要灵通许多。 “昨夜大火,目击之人众多,稍加询问便可一清二楚,你这位军马大都护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当真是笑话!” “督军出言相讥又是何意?” “何意?那个唤作将炎的孩子,乃是将军执意招入墨翎卫中来的。自那之后,子隐便隔三差五地同他厮混在一起,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分!本王一直以来都颇为担心,若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如今少主无故失踪,难道将军就一点也不怀疑是否同那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有些干系么?” “督军,办案切忌胡乱猜疑。虽说你我二人素来政见不合,但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问过究责!即便现在便去面见国主,相信他也一定会同意让在下先去寻人!若此事确同将炎有关,事后我定会严加惩处,绝不姑息!” 向百里还想争辩,说话间却又见一人自回廊的转角后行了出来,竟是晔国国主祁和胤! “百里将军此言差矣。事关寡人幼子安危,问过究责与出宫寻人同等重要!”国主似乎也早已得知了祁子隐失踪,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许多,声音也有些沙哑,“无论那个新入墨翎卫的男孩是否同此事有直接关系,眼下将军或许都不再适合担当领兵寻人,调查真相之务了。为避嫌起见,还请将禁军兵符暂交于王兄,由他代替将军出城寻人,直至整件事情水落石出。” “末将——遵旨!” 向百里楞了一下,却并没有再多争辩,而是顺从地领命了。因为他知道继续纠缠下去也不过徒劳,甚至会令君上在一众将士面前为难——既然靖海侯特意赶在这个时候入宫奏禀祁子隐失踪的消息,并且特意安排国主听见彼此间的对话与争执,必定是早就做好打算了的。 青衣将军无奈地立在祁和胤身旁,眼看着自己一手操练出来的墨翎卫被手持兵符的靖海侯领出宫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察觉臣下面色不好,国主却是低声安慰了起来: “百里爱卿且放宽心。待日后真相水落石出,寡人自当替将军正名。实因此事攸关子隐性命,还请体谅寡人。我那兄长的脾气你也知道,若是方才不命你交出兵符,日后于朝堂上他必定提起此事,反而会显得寡人太过偏袒于你了。” “末将惶恐。”向百里连忙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不过说起我的这位王兄——”祁和胤突然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欲言又止的古怪表情,“爱卿最近有没有觉得,他好像变得同从前不大一样了?” “国主何出此言?” 青袍将军以问代答,心中却明显不认为这是对方的错觉。 “寡人只是觉得,王兄他——没有以前那般豁达了,仿佛总想替自己争些什么……” 晔国公对自己的感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话说一半便硬生生地打住了,只是看着宫墙外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六 堆满金银珠宝的人骨地宫中,几个孩子的说话声混作一团,形成了浓重杂乱的回音,不绝于耳。那声音听起来就仿佛四周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灯火一旦熄灭,便会露出狰狞的面目。 “……在失去记忆前,我是一艘晔国虎头飞鱼船上的当班杂役,而洛渐离则是那条船上的指挥使。我清楚地记得,海难当晚正是他,亲自指挥我们进攻了一艘商船,并将那船上的人杀得一个不留,甲板上到处都是血,即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能隐约闻到当时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刺鼻的腥气!” 黑瞳少年断断续续地将一点一滴自脑海深处浮现出的过往记忆拼凑了起来。听同伴如是说,甯月却一个劲地摇头: “这不能代表你就是帮凶!” “当时我手中也拿了弓弩,不是帮凶又是什么?若当时我能阻止洛渐离,或许那条商船上便可少死几人?又或许我当时若能杀了洛渐离,城中当铺的主人或许便不会于今夜被杀!” 将炎却只是抱着脑袋,一双圆睁的黑瞳里满是冰冷的火。 “甯月说得没错,这件事将炎你不必太过自责!倒是这洛渐离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公然打着晔国舟师的幡旗去海上劫掠!知法犯法,待我回去之后,一定向父王禀明,将此罪大恶极之人治罪,严惩不贷!” 祁子隐听后也出离了愤怒,浑身上下不住地发抖。可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传出一阵令人汗毛直立的笑声: “想要将本将军治罪,你们几个得先活着从这地宫中离开!” 三个孩子被吓了一跳,身体却好似被冻僵了一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没有想到洛渐离竟然这么快便自塌方的将军祠下折返了回来。 祁子隐伸手想去拉同伴,却发现将炎因为记忆的不断上涌而变得神情恍惚,只能一个劲揪着头发痛苦地跪倒在地,陌刀也被丢到了一旁。眼看着身后的洛渐离快步逼近,白衣少年明白现在想跑已经太迟,只得硬着头皮厉声喝道: “晔国祁氏少主子隐在此,罪臣休得造次!” 洛渐离却狞笑着缓缓拔出腰间那柄镔铁长刀。刀身反射出的烛火在少年人的脸上划过,满是令人胆寒的杀意: “祁氏少主?就是宫里盛传的那个喜欢着素衣的傻小子?哈哈哈哈,本将军还真是怕得很呢!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谁,包括那夜在城西的乱葬岗时!” “那还不速速将刀放下!我的贴身侍卫此刻已带人前来寻我了。若你低头认错,我自会去求父王放你一条生路!” 祁子隐知道,眼下任何身份与头衔,都已经无法镇得住对方。然而他却依然鼓起勇气,挡在了两名同伴身前岿然不动。 “方才你不是还说要将我严惩不贷吗?我倒是想问问少主殿下,就算你的那个侍卫带人寻至了这片林子里,他们需得花多长时间方能找到那座塌了的将军祠?就算他们顺利寻到祠中那条地道,又得花多久才能将土方挖开,下入这地宫中来?待其赶到你我现在立着的地方,不过只能捡回三具冰冷的尸体。而那时本将军早已消失不见,又如何能治我的罪?” 洛渐离以拇指轻轻舔着长刀的刃口,发出“沙沙”的声响。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祁子隐口中却忽然问起了一件同当前情势毫无干系的事来: “那座将军祠,应是你先祖的陵寝所在吧?” 洛渐离却突然被这番话镇住了,脸上隐约露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痛苦表情:“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用不着否认。如今宫中虽已无人记得千年前的那桩旧事,却并不代表英雄会被人遗忘。我曾经于天章阁的卷册中看到过,当年那位上将军单姓一个洛字。祠堂中石匾上的姓氏被人刻意刮去,而你不仅恰好同样姓洛,又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座祠堂所在之人——” “想不到我们的这位小少主很是厉害啊!”洛渐离忽然大笑起来,“不过就算侥幸猜对了又能如何?只要你们三个都死了,此事便依然会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只是想知道,你同那个披着大氅的神秘人如此费尽周章,难道是打算为自己的先祖报仇雪恨么?”白衣少年似压根没有听见对方的这番威胁,只是自顾自地问着。 “报仇雪恨?我又有何仇要报,何恨欲雪!当年为了区区一张地图,那罪人不惜令我洛氏后人皆背负上莫须有的忤逆骂名,于官场中处处受人排挤。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靠着一滴滴血与泪才换来的。若说恨,我第一恨的人便应该是他,又为何要替他报仇?我隐忍多年,用心筹划,所为不过是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当年的那张地图罢了——” 洛渐离似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微微一怔,却是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长刀,“话说回来,不愧是晔国少主啊,死到临头还想尽方法拖延时间。不过无所谓,反正你们三个小鬼即将变成三具死尸,倒不如让你们死个明白。” 祁子隐也不由得心下一凛:“你是说,藏在那柄短刀中的图,当真是当年德桓公自你先祖手中抢去的那张?!” “不错!”洛渐离点了点头。 “可我以为此图已被送去了煜京,莫非是有人自永旸宫中将其盗了出来?你又是如何知道这张图藏在将炎那柄短刀中的?”祁子隐心惊之余,继续追问了下去。 “图是不是盗出来的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黑眼睛小鬼的那柄短刀并非寻常之物。你们绝无可能想得到,它其实是大名鼎鼎的叶扶风用过的佩刀!而其上的那些宝石,也是后来故意镶嵌上去的,所为正是遮住刀鞘上无法完全除尽的,同其主人身份有关的铭文!” “叶扶风?你是说那个同百里将军齐名的海寇叶扶风?!” “我们的这位小少主还真是博闻强识。不过说起这柄短刀的事,城中那位殿前军马大都护当要比我清楚得多。毕竟当年他能坐上这个位子,也是因为此刀的缘故!” “百里将军?他怎会也同这件事情扯上了干系?”洛渐离的回答令白衣少年愈发震惊了。 “当年向百里入宫面见国主之后不久便受封赏,官拜大都护之位,一路平步青云。也正是自那时候起,国主开始命人暗中寻找起这柄短刀的下落。你觉得刀与图的秘密,又是自何人口中传至他耳中的?” 洛渐离说着,斜眼看向了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在地上蜷成一团,似乎已经灵魂出窍的将炎,“只不过,所有人起初都未曾想到,这样一柄意义非凡的佩刀,不仅彻底改变了本来的模样,而且竟会落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孩子手中。” “那百里将军同叶扶风……” 祁子隐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凉,就仿佛一条毒蛇顺着脊骨一直爬到了自己的脑后。他没有想到,一桩看似早已尘埃落定的陈年旧事,竟是横跨了千年时光,毫无征兆地将自己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都牵连进其中!甚至可能会改变整个天下的命运! “但若是百里将军二十年前便得知了这张地图的下落,为何不直接去煜京请功,反要远道来大陆西极的晔国求赏呢?” “当年他向百里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参将,位卑言轻。即便入京去面见皇帝,也必定不会受到多大的重用,反倒可能被别人抢了功劳。但若是他不曾来晔国,今日这舟师统领的位子,本该是属于本将军的!” 男子顿了一顿,言语之中满是妒火,“此人表面上虽似偶然云游至此,其实明眼人皆能看得出,他必是有所图谋的。或许正是为了能借用晔国号称天下第一的舟师出海,去寻那图上的秘密,为己所用!” “我不信!百里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想骗几个小鬼,对他那只老狐狸来说岂非再容易不过了?你们也不动脑筋仔细想想,向百里多年来深受国主器重,难道仅仅是因为以少胜多,平定了东黎的一场叛乱?别天真了!身为晔国少主,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图上记载的,乃是不为世人所知,却足以令众生畏惧,令天下臣服的强大神力!试问若得一线机会,又有谁不渴望得到它!” “这算哪门子的神力,根本就是唆使人心甘情愿出卖自己灵魂的恶魔之力!”祁子隐终于意识到,就在自己的眼皮下,看似平静的暮庐城中竟发生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开来,令少年人感到无比的绝望。 “神当如何,魔又怎样?千年前白江皇帝将此图封存在煜京深宫之内,所为不过是害怕其会落入他人之手,以致自己皇位不稳。可既然如此,他却又为何不立刻将此图彻底销毁?究其缘故,还不是希望有朝一日当白江氏后人用得着时,能够借力自保么?”洛渐离不屑地重重地哼了一声,“力量,本就代表着无尽的权利和欲望,也是白江氏得以建立起一个延续千年王朝的本因!” “可权利纷争皆是些帝王将相的事情,将军你又何苦将自己卷入其中?” “我可不打算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当一辈子的狗!眼下,我只需抓住一个机会,便会亲自循着图上那些线索去寻那神力!在此之后,那些我求不得与痛惜失去的,那些这吃人的世道曾经亏欠了我的,本将军皆统统要讨回来!” 生着络腮胡的男子咆哮起来,口沫横飞,若痴若狂。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忽然掐住了话头,“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时候不早,你们三个便老老实实地同地宫中这些人骨长眠在一起吧!” 听其说了这么多,祁子隐早已清楚对方绝无可能再留自己活口的。可不懂任何武艺的他却还是如磐石一般挡在同伴的身前,摆出一副准备拼死一搏的架势来。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七 身材高大的男子扯去了身上穿着的夜行衣,露出其下乌黑色的甲胄。铁制的铠甲随着身体起伏轻轻地摩擦着,发出的微响便似地府的沙漏,令人骨地宫内的空气也渐渐凝固了。 “我的这柄刀不久之前刚刚磨过,保证一刀断骨。你们死到临头,便不要再挣扎了。愈是反抗命运,就愈发会感到无尽的痛苦。” 洛渐离将镔铁长刀一抖,倒提在了手中,嘴角又露出了杀人前所特有的狞笑。明晃晃的刀身反射着火光,光斑恰好落在白衣少年的脸上,照亮了那一双琥珀色的瞳仁。 “你-休-想!” 祁子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吼了起来。此刻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小腿上的肌肉正难以控制地抽动着,却还是拼尽全力控制着声音不要颤抖。眼见对方越逼越近,早已面无血色的他却没有向后退却半步。 男子将长刀高举过头,摆出了一个斩劈的姿势,甯月的惊叫声随之在地宫中响起: “住手啊!” 姑娘害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少年身首异处,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长刀径直朝着祁子隐的天灵盖上斩了下去。但少女却并没有听见锋刃划开血肉,切筋断骨,取而代之的却是“铮”地一声轻响,以及洛渐离随之发出的一声低喝: “小鬼,你身上穿的什么东西?!” 甯月再次睁开眼睛,却见祁子隐将两条手臂格在头顶,竟是生生接下了洛渐离的这一击。锋利的长刃仅仅划破了他小臂上的几层衣物,与少年人手臂接触的地方,却崩出了一道十分明显豁口来。 白衣少年被刀上的力道压得跪倒在地,却攒起力气趁机朝对方的身上撞了过去。洛渐离躲避不及,直接被拦腰死死地抱住。 “甯月快带将炎走!我身上穿着甲的,他伤不到我!” 洛渐离立刻想将男孩驱赶回长刀的攻击范围,然而祁子隐便好似一只蚂蝗般紧紧吸在了他的身上,还特意将脑袋从其腋下钻了过去,藏入了死角。一时间,男子手中的武器根本无法施展,只能不断挥刀砍在孩子的后背与四肢上。 白衣少年身上的布料一片一片碎裂开来,渐渐露出其下的那件仿佛用细密银线编织而成的贴身软甲。看似单薄的甲胄虽紧紧地附在孩子的四肢同躯干上,却没有被镔铁长刀刺穿哪怕一个小孔。 “陨铁环锁甲?你从哪里弄来的!”男子一眼便认出了这身甲胄。 这件环锁甲,乃是许多年前先帝尚未驾崩时赐予晔国国主的,普天之下仅此一件。相传其乃是集天下巧匠,以随澎两国交界处的月沼中独有的一种陨铁,特意为白江皇帝所制,极轻极柔,穿在身上恍若无物,却又比任何铠甲皆要强韧。 任谁也不会想到,祁和胤竟会将此甲送给了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庶出子! “小鬼,给我放手,放手!” 此时洛渐离早已对着少年身上挥刀砍了数十下。恼羞成怒之下,他只得改变招数,挥拳朝对方的肋下与小腹攻了过去。 先前祁子隐不过凭着一股蛮力死死地黏在对方身上。挨了几拳之后稍不留神,又被男子抬起膝盖狠狠顶在了小腹上,登时喉咙中一股腥气上涌,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这令他着实有些扛不住了,险些松开了环过对方腰身那双紧扣的手。 “子隐你快点松手吧,这样下去你会被活活打死的!” “你们——只管走——便是!” 祁子隐重又攒起一丝力气,头也不回地大声喝道:“这身甲衣,是我娘亲临终前,从父王那里特意为我讨来的!她担心若是自己走了,我在世上难免会受人欺负。现在,我便用它来保护我最重要的朋友!” 白衣少年此前也从未想过,万石每日叮嘱自己务必穿在身上的这套甲胄,居然有朝一日能够真的派上用场。想起早已撒手人寰的瑾妃,他的眼泪当即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在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向了不远处的同伴。眼下红发少女正使出浑身力气,拖着几乎快要昏死过去的将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一个不小心便再次双双摔倒在地上。 祁子隐忽然感到时间变得很慢,仿佛停止了流动。恍惚间,他的手却摸到对手腰后一枚细长的物件,正是那柄名为百辟的短刀!生死关头根本不容少年人多想,他唰地一声便将刀抽了出来,用力朝洛渐离没有玄甲保护的大腿后侧扎了下去。 男子大惊,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文静怯弱的少主,竟会在最后关头做起了困兽之斗。孩手上的力气并不算大,却还是疼得他身形一晃,险些立身不稳。 盛怒之下,洛渐离又对着孩子持刀的右腋下猛揍了几拳。剧痛让祁子隐不得不松开了手中的短刀。兵刃虽失,他却仍咬紧了牙关,将力量灌注到全身,硬是将足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对手掀翻在地。 终于从纠缠中脱身的洛渐离抬脚便狠狠蹬在了少年的面门上,直踹得其贴在地上滚出数圈。见此情形甯月再忍不住,惊呼着奔了回来,却见祁子隐满脸鲜血,虽染红了胸前一大片白衣,口中仍念念不忘地道: “你们……快走……” “小结巴!子隐快要被这个坏人杀死了啊,你还不振作起来,快些振作起来啊!” 红发少女抱着白衣少年几乎瘫软的身子,坐在地上哭喊着,声嘶力竭。 “我说过,挣扎只会更加痛苦。现在我的刀已经砍得卷了刃,切骨断筋的过程将会十分不堪。不过这些都是你们自找的,今日本将军绝无可能再让你们三个活着走出这里的——” 洛渐离举起手中已经能明显看到锯齿的长刀,说着便欲朝祁子隐的后颈上斩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呜”地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自黑暗中飞将出来,带起一股强劲的气流。地宫里的火光也猛然黯淡了下去,几近熄灭。 洛渐离脸色一变,立刻抽刀回身一格。只听砰地一声响,他手中的长刀同一根乌金色的东西撞在一起,溅起点点火星,竟是险些被震脱了手。 袭来之物重重地插在了男子身旁不到一尺远的地上,震动着发出嗡嗡的鸣响。随后,一道黑影以迅雷之势窜将上来,抄起地上的武器,再次朝男子的腰间横扫过去,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小结巴!” 本以为自己难逃一劫的红发少女终于破涕为笑,进而欢呼了起来。与此同时,洛渐离却破口大骂起来: “妈的!你个小鬼,方才半死不活的样子莫非是装出来的?!” 说话间,男子奋力将再次攻至眼前的陌刀拨偏了方向,可头上扎起的发髻还是被啸天陌削去了一半,登时四散开来,断发如飞雪一般纷纷飘落,显得无比狼狈。 黑瞳少年的一只手仍捂着隐隐作痛的前额,却是横刀拦在了洛渐离的身间。昏暗的火光中,用他那两只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枭骑都尉: “找不会打架的人动手,算得什么本事?你的对手,是我!” “臭小子,你们三个迟早都得死!既是嫌自己命长,本将军便先拿你的人头祭刀!” 洛渐离依然故作凶狠地骂着,却是清楚对方手中的陌刀厉害,不敢再贸然进攻,后撤了两步摆出个防御的姿态。 “小结巴,你的头疼好些了吗?”甯月奋力拉起地上几乎快要失去意识的祁子隐,躲到了黑瞳少年的身后。 “还是疼得要命。但我听你说这家伙要杀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会允许!况且,我同他之间,也还有笔旧账要算!” 洛渐离死死盯着眼前少年那双带着水纹的漆黑瞳仁,嘴硬道: “同我算账?就凭你?” 话甫一出口,男子的视线却被将炎擎手中的那柄七尺长刀吸引了过去。地宫内光线昏暗,此前他也压根没将黑瞳少年视做威胁。如今离得近了,刀身上那细密的菱齿也清晰地映入了他的视线中。 “你手中的是——菱齿啸天陌!这件不祥之物不是被锁在禁军的武库之中么?” “啸天陌并非不祥之物!百里将军带我去武库中挑兵器的时候,我清楚地感受到这柄刀上有股力量在召唤着自己!百里将军说,那是它前一位主人的英灵正在天上指引着我,去走正确的路,做正确的事!” “胡扯!这是我先祖的陌刀!千年间整个晔国没有一个活人敢靠近它,更没有人能够拿得起它,连我也不行!凭什么你便可以!凭什么它会甘愿被你这样一个小鬼驱策驭使?” “无论你说什么,这柄刀现在就握在我的手中!至少,由我来做它的主人,比落在你这个作恶多端的无耻之徒手中要好得多!” 将炎紧握刀柄,将沉重的陌刀横举在了眉前,直指对方的刀尖竟是丝毫没有颤抖,“这柄刀曾经的主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我便用他的刀战胜你,活着从这地宫里走出去!” “真是笑话!就算是我先祖本人持刀立在此地,本将军也一样会赢!我必须赢!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便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留退路!” 洛渐离也高声吼道,身上的杀意也变得愈发浓烈起来。然而未见对方身形移动,将炎面前却突然闪起了一道寒光,竟是对面的男子悄悄拔出了扎在自己腿上的百辟,当做暗器隔空掷将过来。 少年来不及躲闪,只得把力量灌入双臂,将啸天陌于身前舞作一道乌金色的圆轮。百辟撞在陌刀之上改变了方向,深深插入了一旁满是人骨的岩壁间。洛渐离却趁此机会挺刀攻上前来,将炎想要再躲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腿上虽然有伤,可男子进攻的速度并未降低半分。眼见对方的刀锋已攻入自己身前一尺,黑瞳少年只得转攻为守,横刀生生格住! 将炎的趸力虽比同龄人大上许多,却终究还是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当场被对方推得倒退四五步方才重新站稳。此前他的力量使得急了,令双臂不禁有些颤抖起来,而敌人手中再次攻来的武器,却同他的身体仅剩半尺之遥了。 “我说过,就凭你这个小鬼,是不可能赢得了我的!” 洛渐离又是一声大喝,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随即向少年手中直压过来。这一次男孩终于抵抗不住,只听扑哧一声,镔铁长刀就如一只爪牙狰狞的野兽,瞬间便切入了他的左肩! “呃——!” 将炎痛苦地叫出了声。所幸在这么短的距离下,满是锯齿的锋刃只在他肩上撕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却无法继续深入皮肉,伤筋挫骨。 见同伴受伤,早已吓呆了的甯月这才想起去岩壁上拔百辟来助。可没想到短刀竟是在密密麻麻的人骨间没入了大半,凭一人之力根本拔不下来,急得她不由得哭出了声。 与此同时洛渐离手上的力道却是愈发强了: “小鬼,你方才不是夸下海口,称自己要找我算账的么?现如今你怕是看不到清帐的那一天了,安心领死吧!” “我——绝不!” 黑瞳少年自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居然以血肉之躯架着肩上的镔铁长刀,生生将其向上顶起了寸许。洛渐离见状忽然有些慌了,奋力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前来。 可将炎却好似真的被千年前不屈战死于此的英灵附体一般,突然爆发出一股莫名强劲的力量。虬结着的筋肉也将切入其间的刀刃死死夹住,进而猛地挺直弓起的身驱,竟将占尽上风的对手顶得仰面向后倒去! 第四幕 ? 始料未及 ? 八 洛渐离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早已不再是当年船上那个小小的杂役,轻易不敢再给其喘息的机会,后退半步定了定神,旋即便抽刀朝对方下盘上横扫过去。 将炎这次却并没有再作格挡,而是将啸天陌朝地下用力一杵,随即双脚一弹,竟是将刀当做一支长杆,将身体凌空托起,从对方的头顶轻巧地跃了过去。 洛渐离扑了个空,刀势却并没有用老,立刻变招又向身后劈斩过去。不曾想,黑瞳少年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抽刀、送刀、突刺一气呵成!人尚在空中,乌金色的刀锋便已带着下坠的力道,朝着男子的眉心狠狠地直刺下去! 生着络腮胡的男子终于有些害怕了,不敢当面接下这一招,侧身避过了锋芒。却是打算趁男孩落地尚未立稳之时再贴至近前,攻其要害。 然而少年人手中的陌刀却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沉重笨拙。只听仓啷一声,将炎甫一落地便松开了执刀的右手,却是将武器凌空换入了左手,进而握住刀柄的末端,以腰腹之力带动长刃,将其当作一条乌金色的钢鞭般横甩起来。 “这怎么可能?!” 男孩手中陌刀的速度奇快,逼得洛渐离不得不再次惊呼着后撤,好让自己从缠斗中抽身。然而将炎却似一头暴怒的黑龙,只稍稍换息吐纳,便又再次催动劲力挺刀朝对方心口刺去,仿佛根本不知疲累,速度也比之前来得更快! 两柄兵刃再次避无可避地重重撞在一起,激得星火飞溅。原本力量悬殊的二人此番居然战了个旗鼓相当,洛渐离再未能占得多少便宜。 可将炎却并不打算靠蛮力取胜。未等刀势使老,便用手中的武器朝男子的胳膊上缠了过去。洛渐离也只得顺势将镔铁长刀也舞了起来,不断卸去对方变化莫测的攻势。少年人的刀则越转越快,见面前的男子稍显疲态,于口中突然大喝一声“破!”,乌金色的刀锋猛地向上一挑,欲趁势逼其放开手中的兵刃! 可这一次他却失算了。洛渐离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笑意,竟是故意卖了个破绽诱他上钩!只见黑暗中一道银光划过,镔铁长刀看似脱手飞了出去,然而都尉手中却仍握有一柄白晃晃的武器,转而朝孩子已然洞开的门户攻将过来! 将炎心中咯噔一声,稍一迟疑,前招的势头却已然收不住了。镔铁长刀“嗤”地一声便从他的右肋上斜斜地划了过去,登时撕开了皮肉,鲜血迸流。 直至此时将炎方才看清,原来对方的武器中居然暗藏玄机——刀身内竟还藏了一柄同样形制,却稍细稍薄的隐刃!而自己方才所击飞的,只不过是作为诱饵的一层外鞘罢了。 肋间的剧痛令少年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手里的陌刀也顿时变得沉重起来。洛渐离的攻势却趁机变得再次凌厉起来,直逼得孩子连连后退,转眼又落入了下风。 “小鬼,就算你天生神力又如何?就算你手里握着的是啸天陌又如何?这个世界上注定有一些人是狼,而另外一些人则是羊。狼是必定要吃羊的,如若不想被吃掉,便只有让自己变成一条饮血吃肉,嚼骨吸髓的狼!” 说话间,将炎的手臂上又挨了一刀。两处刀伤虽并未命中要害,鲜血却还是很快便将他的衣衫浸得透了。温热的液体顺着指尖与双腿流在地上,黏稠而滑腻。 身形已有些摇晃起来的少年却并没有就此倒下,反倒突然从地上跃起,眼中精光大盛。这次他出刀的速度较之前又快了近一倍,如今紧握在他手中的沉重陌刀,就仿佛是一根翎羽般轻若无物。略带弧度的修长锋刃,于地宫的黑闇间幻化作了一道乌金色的闪电。而那道闪电攻向的目标,便只有一个! 洛渐离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完全没有料到少年还能发起如风暴般凌厉的进攻,心中又惧又怒: “妈的!你这该死的小鬼,哪里还有这么多力气可使?!” “即便要被吃掉,羊也会拼尽最后的力气反抗!更何况是人?!” 将炎下意识地吼了回去,却觉得自己唇齿间发出的声音变得有些朦胧,似带着回音,听上去很近,又仿佛远在天边。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了,可心中却始终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熊熊地燃烧,依然支撑着自己进攻,再进攻。 洛渐离清楚地知道,这是少年人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搏了,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只见他将手中的长刀一振,全部劲力都灌注在双臂之上,却并非守势,而是暴喝着迎面攻了上去! 黑瞳少年忽然觉得,啸天陌仿佛同自己的身体融为了一体。一时间他还觉得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乌金色的锋刃在手中明显地震颤起来,就仿佛正同自己浑身涌动着的热血共鸣着。 顺着手臂流到刀身上的血,于高速突进之下根本无法继续滞留在光滑的金属表面,纷纷贴着刀脊朝刀身后部汇聚过来。颗颗血珠撞在刀镡之上,瞬间破碎开来,于将炎身前腾起了一股赤色的血雾! 与此同时,乌金色的刃尖上也发出了一声震人心魄的尖啸。那声音不像普通兵刃挥舞时发出的破空厉鸣,倒似是啸天陌中潜伏着的上古龙魂被鲜血激发,发出的野性十足的强者的咆哮! 眨眼间,男子与黑瞳少年的身影便交错而过,随后各自在距离对方三尺开外处猛地停了下来,却皆是没有回头。 “小鬼,你这使的究竟是什么刀法?”洛渐离低沉着嗓音问道,语气间却已没有了此前的桀骜。 “摧山!” 少年以长刀杵着地面,一字一顿地道,整个身体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摧——山……陆上第一猛将教出来的学生,果真名不虚传。”男子口中喃喃叨念着,终于收刀入鞘。 “小结巴!” 一直替黑瞳少年捏着一把汗的甯月清楚地看见洛渐离手中的镔铁长刀上滴落的点点腥红,知道将炎受伤不轻,再也顾不得害怕,惊叫着飞身扑向了同伴。 “这小鬼只是用力过猛,一口气喘不上来罢了,死不了的。” 洛渐离的身形却是晃了一下,本欲朝前走,却未能挪动半步。旋即他双膝一弯,猛地跪倒下去,整个身体更恍若脱力一般,失去了支撑瘫软在地上。而其他一步倒下的将炎则徐徐转醒了过来,在甯月的搀扶下重新站起了身,用手压着肋间新添的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有些难以置信地道: “我方才真的刺中了他?!” 原来在交手的最后一瞬,黑瞳少年的意识早已恍惚,手中的陌刀也彻底失了准头,只是以宽厚的刀脊砸在了洛渐离右胸。可他的刀速实在太快,竟是生生将对方胸前的一大块护心铁甲砸了个粉碎! 而今,锋利的碎甲深深刺入了男子的体内,扎破了脏器。血水顺着玄甲间的缝隙渗了出来,流淌满地。 “决定胜负的关键,终究还是不服输的人啊,先祖并未欺我!其实这场战打从一开始,我便注定是要输的。但我——却并未觉得后悔——” 洛渐离的口中喷出了大股的鲜血,眼神里凛冽的杀意也随之消散了开来。如今,他的瞳仁就好似死去多时的人一般,变得一片灰暗。然而嘴角却是上扬的,“未能想到,我此生居然能亲耳听见啸天陌再次发出龙哮。看来先祖的英魂,千年来竟真的未曾消散,而是附在这柄刀上,竭力守护着它的新主人……” “将炎蹒跚着走到对方身边,看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骁骑都尉冷冷地道,“现在才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有些太晚了吗?” “不晚,一点都不晚。你们始终都不会明白,死亡对于这世间的许多人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啊!” “放下屠刀的机会始终都有,只是你自己不肯罢了——” “不,我从来就没有机会。打从走上了这条路,我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洛渐离说着,又呕出了一大口血,“小鬼……我之前曾说过,这个世上有些人是狼,有些人是羊。但羊的心里其实明白,自己终是无法变成狼的。而想让自己变成狼的那些羊,最终都会同我一样,随着一场失败便成为被主人抛弃了的野狗!” “什么狼啊羊啊狗啊的?小结巴,不要再跟他在这浪费时间了。我们快些带上子隐离开这里!”甯月不敢去看几乎快要被血浸透的男子,用力扯了扯将炎的衣袖。 “不行,得从他口中问出那个披着大氅的神秘人究竟是谁!”将炎却摇了摇头,杵刀在洛渐离身旁蹲了下来,“如果你肯坦白,我们可以带你一起回城去投案自首,或许,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事到如今,即便我想活,那人也绝无可能会允许。只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说到这里,洛渐离黯淡的眼眸中突然又闪过了一丝柔软,就好似于黑暗之中看到了光。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幽暗的地宫里忽然传来了一阵铁栅开启的响动,似乎有人启动了某处的机关! 洛渐离下意识地将孩子用力推离了自己的身前。黑瞳少年也随即察觉到了情况有变: “你想求我们做什么?只要你快些告诉我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我便答应你!” 可面前的男子却没有再答,竟是不顾自己右胸血流如注的伤口,摸索着重新握住了身旁的镔铁长刀,倚着布满人骨的岩壁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道: “若是让对方知道其身份已经暴露,只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眼下我只求你们,立刻替我去城北界身巷的石鼓坊内,救一个叫小栀的姑娘!坊前有带刀武士守卫,务必率禁军前往!” 男子一番没有前因后果的话令少年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当即还想再问,却猛然暼见身后的人骨地宫里窜出了几条黑影,便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下,那些影子刻意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于火光照射范围之外的阴影里,行动却异常迅速。借着跳动的火光,黑瞳少年渐渐看到了一对、两对……足足四双亮闪闪的兽眼,立刻扯起愣在原地的同伴,低喝道: “是驰狼!原来悄悄于宛州豢养驰狼的,便是那个神秘人!此前我们在雷引山上遇见的那两头狼,应该也是从这地宫里放出去的!月儿快些帮我扶住子隐,我们须得一鼓作气冲出去!” 甯月此刻也怕得要命,不敢有半分懈怠,当即同对方一道架起依然站立不稳的白衣少年。将炎横刀身前立于其右,奋力扛起祁子隐的一条胳膊,甯月则从左侧托住了白衣少年的腰。二人的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那几只闪着寒光的狼眼。 藏身于黑暗之中的野兽终于走进了火光的范围。这几头驰狼,比先前将炎同甯月于雷引山中看到的还要大上一倍,狼肩便几乎快与三个孩子等高。靠在墙脚的洛渐离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后用尽全力将手中长刀朝领头的那匹驰狼掷了过去: “就是现在,走!” 此举成功吸引了头狼的注意,狼群低吼着随其一道向男子扑杀了过去。枭骑都尉虽受了很重的伤,却依然借着玄甲的保护奋力拖住了两头驰狼。这也给将炎三人短暂的空隙,得以朝着地宫另一侧尚未坍塌的出口逃去。 伴随着人狼搏斗的嘶吼声,三个孩子拔腿在凹凸不平的地宫内狂奔起来。将炎找了个机会回头去看,只见两头驰狼一前一后咬住了洛渐离的右臂与左腿,狠狠地甩动起它们硕大的脑袋,将再也无力抵抗的男子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洛渐离浑身上下的玄甲,也被巨狼自断裂的尸体上撕扯了下来,四分五裂,再不成型。将炎登时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不敢再多看半眼,口中只是一个劲催促着同伴加快步伐前行。 混乱间,甯月手中所执的火折子也被弄丢了。所幸天色将明,三个孩子眼前渐渐出现了一团浅灰色的光——那是隐藏于一座溶洞内的地宫另一端的出口。出口前并无任何机关阻挡,可直通洞外坎坷起伏的茂密山林! 高耸的参天大树遮住了破晓时冉冉升起的旭日,林间依然昏暗无光。那四头驰狼的肚子也明显并未填饱,紧追在三人身后自地道中窜将出来。 两条腿终究难以赛过四条腿,况且有两人负伤,更是大大拖慢了孩子们前进的速度。很快驰狼便已追至了猎物身后,喷着腥臭热气的狼嘴,就在距离他们后颈不到一尺的地方,忽近忽远不断地隔空撕咬着。尖利的狼牙撞在一起,喀喀作响,令人汗毛直立。 将炎知道,这样下去谁都跑不掉,暗自松开了祁子隐,改以双手持刀,瞅准机会猛地回身,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头驰狼身上砍去。巨狼冲得太急躲闪不及,当场便被直接削掉了半个脑袋。 率队的头狼却并没有被吓退,反倒踏着同类刚刚倒下的尸体跃入半空,一口便咬住了陌刀的刀脊。这突如其来的一咬,直扯得将炎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径直后仰着倒在了地上。 他却始终不肯松开手中唯一的武器,在与巨兽的一拉一扯之下,肋下已经停止出血的伤口再次被撕裂了开来。 剧痛令黑瞳少年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一时间无法再举刀自卫,只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着头顶上方已经露出了金色朝霞的天空高声吼道: “别管我了!” 但甯月同祁子隐在这样的情势下又如何能跑得掉?在头狼的指挥下,另两头狼一左一右继续包抄上去,将余下两人的退路也彻底封死了! 将炎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肋侧的伤口渐渐因为疼痛而变得麻木。他挣扎着想要再去摸刀,却被头狼抢先一步抬爪踏住了前胸。黄褐色的狼牙龇在唇外,不住地滴落着涎水。黑瞳少年万念俱灰,无奈只能努力扭过头去,想要看看数丈之外的自己的两名同伴情况如何。 然而模糊的视线中,却并没有出现红发少女与祁子隐的身影,只见到一轮明亮无比的火球,好似初升的朝阳落入了林间,发出耀眼夺目的光。火球四周,草木触之皆焚,而另外那两匹驰狼,也被吓得当场夹起了尾巴,低吼着向后退去。 头狼见状,不得不暂时放过已无还手之力的将炎,自少年人身上一跃而过,朝那只火球窜将过去,口中还发出威胁般的低吼。恍惚间,黑瞳少年却觉得自己耳畔仿佛有一个女声于林间吟唱着,焰球也随着那歌声瞬间增大了数倍。喷涌着的火舌竟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直接朝欺近的野兽身上烧了过去! 那焰尖的温度高得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任何防备的三头驰狼瞬间便化作了三具焦黑的干尸。赤红色的烈焰一直弥漫至将炎的跟前,却令他忽然回想起了家的温暖。 就在少年人以为那团烈火会将自己也灼烧殆尽的时候,近在咫尺的焰尖却迅速地消退下去,进而彻底熄灭了。大火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焦黑的痕迹。唯有林间弥漫着的滚滚浓烟,清楚证明着此地刚刚历经的那场炽烈的洗礼。 烟雾中,将炎再次看到了红发少女那纤弱的身影。甯月同祁子隐竟也奇迹般地自大火中活了下来,甚至未能伤到一根头发。此时的她将双臂高高举向天空,仿佛正在拥抱洒向林间的第一缕朝阳。 就在意识完全消散的前一刻,黑瞳少年忽然看见少女的身子一歪,绵软地倒了下去。她满头红发于风中飞散开来,就仿佛先前那团致命的火焰依然在熊熊地燃烧…… 第五幕 ? 潮涌 ? 一 白色的阳光透过窗棂间的薄纸,洒在黑瞳少年的脸上。沉睡许久的他猛然惊醒过来,只觉得四肢百骸好似被人尽数打断,之后又重新接在了一起,剧痛难当。 这里并非迦芸斋中少年常住的那间屋子,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画眉的鸣叫,隐约间还能闻到一股柳叶沁入心脾的淡淡清香。眼下,少年的衣服鞋袜全都被人除了下来,同啸天陌一齐胡乱堆放在地上。而其身上的大小伤口,也被仔仔细细地缠了数层纱布。 肋间的伤已经不再流血,只能看到棉纱下隐隐透出的一缕暗红。一名看似医馆大夫的男子正靠在床头的墙角下打着瞌睡。屋内,距离少年人并不算远的另一张床上,红色的长发蜷曲着,披散在背对着他的少女肩上。女孩睡得很沉,不知伤势如何。 “你这小鬼可终于活过来啦?若是继续这样一睡不起,甯月那丫头醒来非得把我这折柳轩给掀翻了不可。” 门口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将炎扭头去看,却见是向百里推门进了屋来。 见孩子终于醒来,青袍将军凝重的面色也明显放松下来,嘴角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若你不想再扯开伤口,便乖乖躺着,别忙着乱跑乱动了吧。” “为何我同月儿会在折柳轩?子隐他怎么样了?” “是少主的贴身侍卫万石率墨翎卫于城东的林子里发现了你们,便先将你同甯月那丫头送到了我这,之后才护送着少主回宫去了。三人之中,便只有你这小鬼伤势最重,其余二人皆无甚大碍,倒是可以放心。你的伤势根本不能移动,我便也没有送你回迦芸斋,只是先安排你同那个丫头在我这住下了。” 得知同伴们安然无恙,将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因此而缓解了不少,进而又问道:“那——地宫中的另一个人——” “墨翎卫赶到时,那人早已经断气了。如今他的身份我已查明,乃是舟师彍羽营中唤作洛渐离的枭骑都尉,是也不是?” “是了!”将炎忽然想起了洛渐离临死之前拜托自己的事情,紧张地在床上坐了起来,不顾身上的剧痛龇牙咧嘴地大声道,“我险些给忘了,界身巷的石鼓坊内,有个叫小栀的姑娘——” “别急,别急。”向百里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甯月那个丫头一早醒来时便已同我说过了,我也立刻派了两队值守城东的青翎卫赶了过去。” “人有没有找到?” “找是找到了,只不过——已经惨死了。”向百里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告诉少年实情。 “小栀——死了?!” 向百里看着孩子的眼神陡然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继续道:“很可惜,青翎卫赶到石鼓坊的时候,小栀早已气绝。不过即便连夜便得到消息赶去救人,也无法赶得及。看来于幕后指使洛渐离的那个神秘人此次约他出来,便没有打算再留活口。” “这个姑娘到底是谁?洛渐离为何如此在意她?”沉吟半响之后,黑瞳少年才又继续问道。 “小栀竟是洛渐离的女儿。周围邻人说,她天生一种罕见恶疾,身体一旦出血便无法自愈,即便受一点小伤也可能致命。因此洛渐离一直在用大量名贵的药草替其续命,甚至不惜将城中的房产宅邸也悉数抵押变卖了出去。” “所以,洛渐离替那神秘人劫掠无数商船,心甘情愿替他杀人,不过是为了换些钱银救自己的女儿——他同世间绝大多数人并无不同,不过是在努力求生……” 黑瞳少年忽然明白了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为何会说自己无路可退,“有时候,死亡也是种解脱……对那个神秘人而言,如今地图已经到手,便也没有必要继续留着这条派不上用场的野狗了……洛渐离从一开始便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结局,只不过,他根本没得选择……” 少年猛然回想起枭骑都尉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心中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一直以来都在扮演恶人,却在最后关头舍命救了自己与同伴的男子,小声叨念起来。 “只可惜他走投无路之下,只是一厢情愿地为虎作伥。却未曾想过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别人的一枚棋子罢了,更因此害死了女儿。据军中仵作验尸后来报,小栀似乎是被人凌辱折磨了整整一夜之后,又被反锁于坊内,方才出血难抑而死的……” 向百里说到这里,眉宇间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悯,“可即便如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也有自己在乎的人,也有不与人知的软肋啊——” 他说着,将目光自半掩着的窗缝处投了出去,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一丝带着畏惧的温柔。 将炎忽然有些好奇,面前这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的软肋,又究竟是什么,却终究没能问出口来。 “不过,话说回来,御翎军并未能查出那个神秘人究竟是何身份。对方的计划做得十分周详,除了那座人骨地宫与四具驰狼的尸体,任何多余的线索都未曾留下。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 向百里的面色忽然一沉,“此人必定精通早已被明令禁止的咒法巫术。无论是修筑那座人骨地宫、或是驯服驰狼、亦或是替小栀吊命三者之中的任意一件,就算穷尽一个普通人平生的全部努力也难以达成,更不要说林子里被无缘无故烧成焦炭的那三头驰狼了……” 青衣将军心中,似乎也有许多连他自己都依然未能想通的疑惑与忧虑。他稍顿了顿,随后忽然探手入怀,掏出了一只用锦帕包着的细长之物,递到了少年面前。 将炎疑惑地看了对方一眼,伸手将锦帕掀开一角,见其中之物竟是柄深青色的短刃,却不是自己的百辟,不由得抬眼疑惑地看向了对方: “百里将军这是何意?” “是子隐少主托我务必将此刀转交给你的。他听甯月那个小丫头说,留在地宫里的那柄短刀于你而言十分重要,可如今却无人能够将其自岩壁间起出,于是便想着将自己的配刀送给你,聊做补偿。此刀名唤月偃,你且收下,可别轻易再丢了。” 黑瞳少年听闻此言,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感动,刚想张口推辞,对方却已将刀塞到了他的怀里,旋即话锋一转:“倒是甯月这个丫头,我听闻你同少主二人,昨晚本是约了去迦芸斋替她庆生的?而且少主送的那份礼物,还被小丫头狠狠地嫌弃了?” 将炎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犹豫着将月偃接了过来,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百里将军怎地忽然在意起月儿的事情来了?” “哦,我只是无意间听少主说起,他送的那枚东西昨夜在地宫中弄丢了,便想来问问看,是不是被你给捡去了?” 黑瞳少年有些莫名地盯着面前的将军看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指着床下那堆凌乱的军衣道:“那枚海妖泪应当就在我里衣的夹层中。” 向百里立刻弯腰翻找出了那只梅红色的小匣。仅仅看了匣中的挂坠一眼,他就已经变了脸色,只是沉默着将那小匣捧在掌心反复摩挲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明显并不是第一次见了。 “将军莫非知道这枚东西的来历?”将炎不禁有些诧异。 向百里并未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觉得,此物或许并非是偶然出现在暮庐城中的——”说着他顿了一顿,似乎对少年人有所保留,紧接着便岔开了话题,“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你们三人都没事,我便放心了。你们好生在此休养,有什么话待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也不迟。倒是这枚海妖泪,可否先交由我来保管一段时日,也好借此做些调查?” 身上的伤令黑瞳少年疲惫不堪。但低头看见手中握着的月偃,他想也没想便坚定地摇起了头来:“此事我可不能答应将军。那匣子中的是子隐买给甯月的礼物,如今被我拾得,自然须得由我拿去还给他,不能随意便交予旁人的!” 向百里也未想到对方竟会拒绝,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将那枚小匣重新放回了孩子的枕边:“是了,是了。此物还是由你亲手还给少主,我再去向他借吧。” 笑声中,将炎目送着青袍将军起身出门,低头看了看枕边的那只梅红色小匣,又看了看一旁依然沉睡着的少女,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丝不安。 其实他心中也并不清楚自己的这份不安究竟源自何处,只是在对方提及转瞬便烧死三头驰狼的那团火球时,少年人心中突然隐隐有种预感——似乎正是因为这枚海妖泪的缘故,他与同伴三人才得以侥幸逃得一命。此时此刻他不愿去妄加揣测,更加不敢同向百里提起那团火球,或许也同少女身上那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有些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将炎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才,当他再次看见静静躺在小匣内的那枚挂坠时,心底竟是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依稀记得,许久之前自己也曾见过件一模一样的东西。而在意识深处,似乎还有个声音正难以察觉地小声提醒着他,这件东西同自己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时近正午,一袭白衣立于文德殿后的偏门外求见父王。殿内的早朝迟迟没有散去,而少主已经在此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了。 祁子隐的额上仍裹着厚厚的一层纱布,一缕凌乱的头发却从缝隙间钻了出来,倔强地翘在头顶。他的脸上同手上依然残留着打斗中留下的深青色淤伤,引得路过的宫人们纷纷侧目,奇怪地打量着这位昨夜刚刚死里逃生,却不肯老实卧床的少主。 万石早已试着劝了无数次,可执拗的孩子一觉醒来,便执意离开归鸿苑,来到了这里。因为即使在睡梦中,少年人心头也始终有个强烈的念头萦绕不去,令他迫切想要面见自己的父王。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祁子隐面前的殿门终于打开,晔国公祁和胤在侍从的搀扶下由门内走了出来。方一见到立于门口的幼子,国主身上的威严之气便立刻收敛了起来,赶上前来扶住了他瘦弱的肩膀: “隐儿你独自跑来这里作甚?是不是万石又开小差了?” “父王,不关石头哥哥的事,是我趁他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祁子隐久立之后不禁觉得有些头晕,却一个劲地摆着手,“他昨夜为了寻我整宿未睡,儿臣也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你呀——唉,你何必总是这般替他人说话。”晔国公看着面前的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王,今日朝会为何结束得晚了?” “自是为了昨夜之事。擅用咒术,私下豢养驰狼,还预谋加害宗室血脉,此等忤逆之事,须得尽快责令廷尉司倾力彻查!为此,我还特意命子修从汐隐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子修哥哥也来了?” 白衣少年眼中忽然一亮,这才注意到门内还立有一人。对方见状也终于迈步走了出来,其看上去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正是晔国世子祁子修。 世子抬手轻轻推了推弟弟的肩膀:“王弟别来无恙啊,又长高了不少嘛,不过还是那么瘦!” “劳烦王兄担心,我今后再多吃些,或许便能长些肉了!”祁子隐咧嘴笑了起来。 “你们兄弟二人有什么话,都还是稍后再聊吧。隐儿带伤于殿外侯了这么久,想来是有要紧的事情同为父说?” 国主摸了摸幼子的头顶,眼神之中满是怜爱。白衣少年当即点头道:“儿臣有一事相求,还望父王应允。” “什么事?只要为父能够办到,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那个——我想,我想让父王下一道谕旨,任命百里将军来做我的老师。” “老师?你现在不是由清泓太傅教的么?百里爱卿他虽也算得上文韬武略,但是教书育人,却还是比太傅他差了不少啊!” 国主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父王,儿臣其实是想请百里将军教我些拳脚上面的功夫……”祁子隐小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哦?你不是一向都不乐意舞刀弄剑的么?怎地竟会改变心意,想要习武了?” “儿臣……儿臣只是觉得自己太过窝囊,手无缚鸡之力,还总要受人照顾。今后我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再做一个无用的累赘。我也想要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啊!” 祁子隐的声依然很轻,每个字却是说得清清楚楚。 听幼子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国主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对儿子的要求也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解,反倒赞许有加: “好,好!文武双全,这才是我祁氏子孙该有的样子!既然你有心向学,不过是一道谕旨的事,寡人这便命人去拟!” “如此——儿臣便先谢过父王了。”少年立刻躬身行礼,却始终不敢去看立于父亲身后的长兄。祁子修的脸色也明显变得愈发阴沉了起来,甚至连看白衣少年的眼神,都不再似之前那般热情。似乎在他眼里,弟弟提出的这一要求颇为过分。 “行了,快回去好生休养吧。待伤好些了,寡人便请百里爱卿去归鸿苑教你!” 国主带着笑意,目送着幼子匆匆离去了,转而对身后祁子修道: “怎么?王弟有心向学,莫非还惹你不高兴了吗?”祁和胤回过头去,却是早已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寡人命你去汐隐任城守,是想要给你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可你呢?汐隐近月来短缺的钱粮,度支司自会尽快派发过去。你一向比隐儿聪敏,若是有他这般用心,寡人也不至于如此操心了!” “父王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此番再回汐隐,一定不负使命。” 祁子修双手平举,深深一躬鞠了下去。 “行了,行了。你啊,反倒像极了寡人那个兄长,连这多疑的性子也一点没落。别整天胡思乱想了,为父心目中世子的人选,始终便只有你一人而已!寡人日渐衰老,希望你也能尽快为我分忧,为国分忧啊!” “儿臣——拜谢父王!” 祁子修并未起身,反倒诚惶诚恐地跪拜了下去。国主却没有再搭理他,只是微微摇晃着脑袋,自顾自地沿着殿前的回廊走得远了。 第五幕 ? 潮涌 ? 二 连日阴雨,运河中水位暴涨,几乎快要漫过两侧的防波堤了。暮庐城中的近半街道也都浸泡于二指多深的积水中,只要有车马经过,便会溅得人一身泥泞。 城中已有许多年未曾遇上这般滂沱的秋雨,路上行人也日渐稀少。然而就在一片似乎只剩下淅沥雨声的水雾中,一驾马车却徐徐在迦芸斋的门前停了下来。 车上跃下一位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中年男子。他将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明显不想被人认出自己,却丢给身后的车夫一枚金铢打发其离开。然而见客人出手阔绰,一连数日都未能拉上一单像样生意的车夫立刻赔笑着问道: “这位大爷,雨天路滑,另寻车马不便。您若是去店里吃酒,小的便在后街等着吧?” “不必了。”男子却摆了摆手,“我应该会在附近寻间客栈住下,你拿着钱速速离去便是。” 见客人说得坚决,车夫只得接过钱银,略有些失望地打马远去。戴着斗笠的男子也不再耽搁,回身一把撩起了迦芸斋门前的布帘,迈步走了进去。 整间店中却是座无虚席。即便如此大雨,也无法浇灭这些忠诚食客的热情。老板娘见又有人登门,立刻撂下了手中把玩着的鸡毛掸子,笑着迎了上去,用带着些许东黎口音的官话问道: “请问这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一壶清荔烧,半斤酱猪肘。烦请老板娘亲自端到楼上的雅阁中来。” 来人却头也不回地径直朝楼上走去,似乎于店中的各处陈设了若指掌。冷迦芸一时间却是想不起来对方究竟是哪位经常上门的老主顾,只得应了一声,赶忙吩咐后厨准备酒食。 未曾想男子走到一半,却突然将手一扬,掷出了一枚沉重之物。那物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紫衣女子面前的柜台上,她低头去看时却瞬间变了脸色。 那是一枚还带着些许体温的金铢,足足数倍于来客方才所点那些酒食的价格。金铢上穿了根红色的棉线,线尾还拴着一枝正开得艳丽动人的海棠。 冷迦芸的眼角眉梢无不露出讶异之色,当即亲自从后厨端出了酒食,双手捧着浅口小盘蹭蹭蹭向楼上的雅阁中送去。男子则早已在阁中坐定,脱去身上的斗笠蓑衣后,露出了其下一水儿的青缎长袍,竟是从未亲自来店中买过酒的殿前军马大都护向百里。 听见背后响起了女人轻柔的脚步声,青衣将军头也未回便道:“那几朵花儿是前些日子,我趁天气尚暖时于花房中育出的新枝,便想着在花开时送来与你。” 女子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端着的酒食送至对方面前,打量着面前留着短髯,披散着头发的男人,却是眉头紧锁: “你怎地不打招呼便过来了?万一被旁人认出怎么办?” “正因为近日大雨,我才会亲自前来的。放心吧,堂中坐的那些食客应当都在暗中盘算自己待会该如何回家,不会留意我这样一个普通旅人的。” 向百里说着,将面前玲珑剔透的白玉酒杯斟满了,仰起脖子饮了一大口,“还是小迦你亲手酿制的清荔烧好喝——” “行了,堂堂大都护冒着风雨前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喝一口酒的吧?” 女子也盘膝于男人对面跪坐下来,抬头盯着对方的眼睛严肃地问道。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前些日子城中的那场大火,你应该早就有所耳闻了吧?” “嗯。坊间传言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莫非是真的?” “当铺起火的原因,同将炎的那柄短刀关系颇深。只可惜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如今短刀虽在,可刀内的那张地图,却已经被人取走了。” “那你还不快些派人去追回来!”冷迦芸不由得紧张起来。对面的将军却只是沉默,将半杯酒重新放回了小案上: “三头驰狼的尸体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唯一的人证洛渐离也死在了城外的人骨地宫内。想要查出究竟谁才是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怕是会变得愈发困难了。这也是我今日不惜冒险,也要前来见你一面的原因。” “见我又有何用?我只是一个开店的,不会查案,手底下更没有数万御翎军可供调遣。再说了,二十年前若非你亲口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起这张古图,世上或许根本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此事。如今找寻起来,说不准也不会遇到如此多的阻挠。” “自持刀人失踪那日起,藏在百辟中的秘密便注定不再安全,也注定会于世间重新掀起一股血雨腥风。即便当年我不说,那张图早迟还是会被人发现。况且当年若非以此法换来了晔国公的鼎力相助,如今的我们又何来舰船,何来人马,更不用说如何换来这整整二十年的安稳日子?” “百里,你还是听我一声劝,趁还能走的时候,快些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吧!同我一起回夷州去,就在雌雄海畔平淡过完此生,岂不也很好?” “不行!如今图已落入了外人手里,我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自是须得恪守自己曾经做出的承诺!” “可是你曾对我许下的承诺呢?当初我千里迢迢随你前来暮庐,究竟是因为什么?我已经厌倦了你的海棠,厌倦了每次只能以酒坛悄悄传信,厌倦了随你一起来暮庐的这整整二十年!” 冷迦芸突然愤怒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淡淡的,可是眼眶却是通红,弯弯的峨眉也拧到了一起。一滴泪从她的面庞上滑下,落在面前的小案上,激起了一朵晶莹的泪花。 “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根本不管我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当初又为何要娶我?!” 面对女子的质问,向百里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双唇微启,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二人就这样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过就这样算了吧。二十年来所有我所熟悉的,珍爱的,付出了一生心血的人和事,眼下全都存在于这偌大的暮庐城中。其实,我早已经走不成了。就像是树上飘下的落叶,一旦离枝便再也长不回去的。” 最终还是冷迦芸率先打破了沉默。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悲愤之色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二十年间,这还是其第一次在青衣男子面前如此失态。虽已年近四十,可依然美艳动人的她有时仍好似少女般敏感而脆弱,转眼却又能恢复一如既往的孤独与坚强。 向百里惊讶于对方竟能在瞬间便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他看着脸上依然带着泪痕的女子,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忍,将剩下的半杯酒重新端了起来,却并没有往嘴边送: “小迦,我答应你,最多三年,再给我三年时间。无论是否能达成所愿,我都会同你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算了吧,三年后的事情,你我根本就不可能算得到。还是说说当下吧。”冷迦芸却低垂着双目,仿佛已经心灰意冷,“此前我听将炎说过,你已经开始教他学摧山了?” 青衣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承认道:“嗯。这孩子天赋极高,第一次过招,便险些伤了我。” “可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心急了吗?你本可以先教他一些中正平和的功夫,难道非要为这凌厉霸道的刀法找到传人不可么?” “我自有我的理由。” “就因为那孩子同你年轻时很相像?” 面对女人接二连三的提问,向百里并没有再答,只是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雨点随风从半开的窗缝间飘洒进来,打湿了半张小案,也浸湿了男子的袖口。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过了许久,方又开口道: “没错,那个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孩子——他心中有怨气,有愤怒,也有野望和决心,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我不愿看他重走那些我曾经走过的弯路,想要帮他,教他一些有用的东西,让其能够在这乱世中保全了自己。” “可就算保全得了一时,也未必能保全得了一世啊……那孩子的性子本就十分刚烈,若是摧山的力量反倒引他走上了歧途,又该如何是好?” “何谓歧途?难道你我现在所做之事便可以为天下人所接受么?凡事并非皆能分出善恶对错,但只要心中有所记挂,便不会轻易迷失了方向。那个孩子,终究不会是只甘愿被困于笼中的鹰。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更何况眼下我们需要操心的人,不仅仅是将炎一个,还有那位小少主。” “子隐他又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那夜自地宫死里逃生之后,这小鬼竟央求着国主颁下谕旨,命我传授他些拳脚刀剑上的功夫。” “倒还真像是那个孩子会做出的事……不过你还从未同我细说,小丫头生日那夜,城东的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驰狼又是如何被活活烧死的?” “那场大火的确十分蹊跷。且不说孩子们当时根本自顾无暇,身上也没有任何点火的工具。就算烧死驰狼的确为寻常之火,普天下又有何种方法能将火势控制得如此精准,没有伤到他们三人分毫?” “可若非寻常之火,你的意思是——”对面的女人忽然一怔,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似乎已经清楚了其心中所想。 向百里点了点头,继续道:“没错,这分明就是咒术之火!而且施咒之人法力深厚,至少修习此术数十载了!”一直把玩着手中酒杯的向百里突然仰起脖子,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看来,对手的来头越来越不简单了……我怕——” “不,这场火绝无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所施。他自地宫中放出驰狼,便是不打算留下活口的。可这场火偏偏却只烧死了那几头恶狼,而他要杀的三个孩子却毫发无损。况且,墨翎卫寻到少主和甯月姑娘时,他们二人就倒在火场的正中。” “莫非你想说,咒术是那三个孩子们所施?这怎么可能?” “不是我想怀疑他们,而是眼下只剩这唯一的解释尚能说得通。而且,我尤其在意那个红头发的丫头。” “你是说小月?” 冷迦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仿佛根本不信这番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 向百里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却反问起来:“那个姑娘的来历,一直以来都是个谜。想必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有体会吧?” 女人并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坐着。 “仅那一头火一般的长发,便已经是世间罕有。我时常能从她的身上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想必这段时间,你也早已有所察觉。” “那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丫头于迦芸斋中也算住了不少日子。我想,或许你可以帮我多留意一下。” “我答应你。还有别的吩咐么?”不等向百里说完,紫衣女子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似乎早已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还有,我从子隐少主口中获悉,城中大火那日,他曾经为甯月那丫头买了一枚海妖泪作为生日礼物。我也亲眼见到了那件东西,其绝无可能是寻常金店中会轻易售卖的普通饰品。所以,若是能找机会追查此物的来历——” “好的,我明白了。” “小迦,如今地图已经落入了外人手中,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面对向百里的嘱咐,女人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要向楼下去。但她刚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在楼梯前立住了,低着头小声问道: “百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当初我们没有离开夷州,今日的谈话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青衣将军并未料到对方会问这个,猛地愣住了片刻,随后又欲向杯中甄酒,却是撒了满桌:“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现在想这么多,只能是自寻烦恼……” 可冷迦芸却依然喋喋不休,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男子说的这番话: “百里,有时我不禁会想,或许你我终此一生,也不可能真的去到那个地方,找到我们想找的东西了。或许我们当初的这个决定,打从一开始便错了呢?” “小迦你莫要胡说。传说是真的,那个地方也是存在的。我之前已经说过,你再等我三年,最后三年。” 女人的话明显令向百里变得焦躁起来。 “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事情并不会如你预想的那样发展呢?譬如这次——” “那也值得去试一试!而今为了那张地图,已经付出了无数人的性命,还有我们两人整整二十年的光阴。事到如今,我不能想那么多的如果,也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走了!人是需要希望的,即便这个希望需要我押上更多的赌注,我也必须试上一试!” 向百里将食指在杯口转着圈,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可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就好似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般。 窗外的雨下得更疾了。雨点打在窗上,就好似战场上急促的鼓点。此情此景令男子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叶离城时的自己。看着窗外雨幕间翻腾的水汽,其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同自己一齐奋勇杀敌,平叛东黎的那五千士卒正矗立其中。 青衣将军不由得伸手去后腰摸索了起来,然而掏出之物却并非是那只磨得泛白的酒葫芦,而是枚带孔的蛋型物。 那是一只九孔陶埙。 向百里将陶埙举到唇边,猛地鼓起腮帮发力,吹响了一曲悠长的古调。陶埙的音色朴拙抱素,便如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又好似时间的沙漏,将沉重且沧桑的命运一点一滴地压上所有人的肩头,令他们疲惫不堪,却根本无力抗衡。 第五幕 ? 潮涌 ? 三 “将炎、甯月,你们俩等等我呀!” 裹着一身白色裘皮的晔国少主深一脚浅一脚地涉过没至小腿的积雪,追在两名同伴身后沿运河一路朝宫城的方向奔去。 时间已近新年,暮庐城中各处都已挂上了灯笼。点点鲜红同屋顶、街道上白皑皑的积雪相映成趣。城中已有数年未曾遇过这样大寒的天气,甚至连长年不冻的运河中都结起了厚厚的一层冰,再也无法行船。然而这却令孩子们乐开了花,自清早出门能一直玩到入夜都不肯归家。 时间距离孩子们同洛渐离的那次生死之战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城东那座人骨地宫被晔国公下令完全填平,而将军祠也被迁至了城内,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冢。随着光阴流逝,三人也渐渐将这段恐怖的经历淡忘了。 那日之后,城中也再未过什么大的骚乱,仿佛神秘人得获地图之后便隐踪匿迹,就此离开了暮庐城。可晔国王宫之中却依然加派了人手,执勤的墨翎卫较先前足足翻了一倍有余。但个中缘故,向百里却始终未向孩子们做过半点解释。 “哎呀子隐,你走得也太慢了吧?你不是已经跟着百里大叔学了一个多月的武艺,怎地连我都不如呀?” 甯月顶着纷飞的大雪,回过头来笑着揶揄道。眼下她整个人都藏在了厚厚的棉衣下,只从兜帽中露出一张俊俏的小脸来。 “是我绑在右脚上的带子方才松了,雪鞋也不知丢去了哪里,这一脚深一脚浅的着实难走啊!” 祁子隐急得满头是汗。他口中所谓的雪鞋,不过是三人早些时候自迦芸斋偷拿出来的几张小竹篾,用绳子穿了绑在鞋上,便可令双脚不至于深陷雪中而难以动弹。 “那你穿我的好了。” 甯月听罢,当即便转身走回了在雪地间苦苦挣扎的同伴身旁,将自己脚上的那一对竹篾解下,递到了对方手里。 “我可不能穿你的雪鞋,否则你该怎么走路呀?” 白衣少年使劲摇起了头,并没有伸手去接。 “人家根本无所谓的呀。” 少女笑着在雪里高高地跳了起来,行动的确并未受分毫影响。她头上戴着的兜帽翻了开去,满头红发于风雪中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好似一团炽烈的火。 见祁子隐依然呆呆地看着自己,甯月又笑嘻嘻地弯腰将他的一只脚抬了起来,竟是打算替对方将雪鞋绑上,一边动手还一边催促道: “今日黄昏之后宫城里边会放烟花,这消息还是你告诉我们的呢!若是再不走快点,可要赶不上了!” 暮庐城内,有一片名为华沁池的内湖。此湖位于南市以北,宫城以西,湖的南端恰好同运河相连。每逢除夕之际,宫墙内便会放起绚烂的五彩烟花,与城中百姓同乐。而视野开阔的华沁池,则成为了观赏这一盛景的最好去处。 然而待孩子们紧赶慢赶地来到湖边时,却见岸上早已聚起了冒雪由城内各处来赏烟花的人群。他们三两一群,五六一伙地围在一起,几乎将所有能下脚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三个孩子绕湖足足行了半圈,都未能寻得一处合适的地方。攒动着的人流同湖边高大的枯木将视线彻底挡了个干净,更不要说能够欣赏烟花燃放的盛景了。 “哎呀,怎么这么多的人啊!哼,这烟花想来也没什么稀罕的,不看了,不看了!” 甯月有些不开心了,嘟起嘴来扭头便走,语气间却充满了深深的失望。白衣少年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没能好好想个办法绕过执勤的墨翎卫悄悄带同伴入宫,刚想出声劝她几句,却听将炎的声音自高处传了出来: “月儿来,爬到这棵树上来!” 祁子隐回过头去,只见穿着一身墨翎卫黑袄的同伴已然爬到了一株大树的最高处。那是棵落尽了叶子的垂杨柳,枯黄的细长柳枝仿佛帷幔一般,遮住了男孩的身体,只露出半个脑袋。 甯月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很快,两个少年一个在下面拖住其双脚,另一个则在树上拉住了她的双臂,轻轻松松便将姑娘送至了树顶的最高处。少女登高远眺,发觉这里的视野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平日里并没觉得很大的华沁池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宽阔起来,湖面结起的厚厚一层淡蓝色的冰,于夜幕下泛着莹光,却没有一个人敢轻易踩上去。时而有风卷起冰面上的雪,仿佛一片袅袅的烟雾,飘散飞扬着。 忽听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数只圆形的光点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仿佛流星一般自宫城内升上天空,紧接着“嘭地”一声炸了开来。夺目的烟火犹如一朵巨大的金色菊花在夜幕中绽放,几乎照亮了小半座暮庐城,也照亮了星空下三个孩子的面庞。 人群之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紧接着又是几颗亮点腾空而起,却是绿色与红色的光。越来越多的烟花接二连三地飞入宫城上空,其点燃的顺序也颇有规律,就似一出精心准备的戏曲般起伏跌宕,更不乏令人震撼的一次次高潮。 三个孩子立在树顶,完全被眼前的这一幕景象给震撼了,就仿佛这些烟花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一般。甚至每年都不会缺席除夕夜烟火表演的祁子隐,也觉得自己好似头一回观赏这般盛景,心潮澎湃之下,忍不住使劲拍起了手来。 “真美啊——只可惜每颗烟花都只能看到那一瞬的光,便匆匆结束了。” 甯月由衷地赞叹道,青蓝色的眸子里映照出天上五彩斑斓的光,就仿佛于眼中亮起了一团美丽的星云。 “烟花易冷。这或许也是在提醒世人,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吧。” 白衣少年忽然低下头去,看着树下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发呆。冬月以来,进城躲避战乱的难民数量有增无减。今夜,或许会是华沁池有史以来最为拥挤的一夜。而似乎所有人都迫切需要这代表着美好的短暂瞬间,来驱散自己一年来所经受的苦难。 将炎的笑容也渐渐僵在了脸上。少女见到了同伴的异样,猜测他或许是又想起了人骨地宫中的事,当即偷偷拉了拉祁子隐的袖口,低声提醒道: “子隐,看烟花就看烟花嘛,说什么奇怪的话?” “是了,是了,怪我多嘴。” 白衣少年知趣地闭上了嘴。然而黑瞳少年却摇了摇头,回头朝身后的黑夜中使劲看了过去:“与你无关。只是从方才开始,我便觉得好像有人一直在背后盯着咱们。” 甯月嬉笑着也回头看去:“小结巴你太多虑了吧?我们爬得这么高,将烟花看得这么清楚,下面的人心生嫉妒,翻几个白眼又怕什么?” 借烟火转瞬而逝的光亮,她却忽然瞧见脚下人群外几株远离湖岸处的老槐树下,当真立着两个披着斗篷的古怪人影。此二人似乎也意识到树梢上的孩子们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立刻避入了附近坊市的小巷中。 “月儿你没事吧?我可没想着要故意吓唬你啊——” 见女孩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将炎生怕自己扫了对方的兴,马上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起歉来。好在甯月也并不确定方才自己看到人影的是否是错觉,朝同伴报以一个微笑后,便又重新将目光转回到夜空中依然此起彼伏的烟花上去了。 “没想到你这么快便能寻到那个红头发姑娘的下落,真是大功一件!” “昆颉大人过奖了。据属下观察,此前舟师白沙营里的那阵旋风,还有城东密林里的火球,皆是甯月姑娘情急之下所致。只恐怕,此时连其自己都仍不清楚,藏于她体内的这股强大的灵力,究竟能用来做些什么。” “无妨。只消我们知道自己打算用她体内这股力量来做些什么,便已足够了。” 避入窄巷中的两道披着斗篷的人影,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前者嗓音尖细,听上去是个年长的女子。后者说话的语气却如同空气般冰冷,毫无感情。 “只是,以我们目前的实力……” 女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名叫昆颉的人打断了:“不用再说了,我知道在历经多次围剿之后,幸存下来的追随者中难免会有人开始胡思乱想。不过如今既然已经寻到了大司铎之女的下落,那么便须得将这优势好好利用起来!” “那接下来——昆颉大人打算怎么做?” “或许是我该问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吧?毕竟你提前入城调查了半年有余,却为何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昆颉突然话锋一转,让对面的女子立刻诚惶诚恐起来:“大人无须怀疑属下的忠诚!” “本座若真的怀疑你,当日于甘渊之下便不会允许你擅自施法,用匿水咒将大司铎之女送上岸来。可你毕竟曾同她父母有过一段交情,有些犹豫也属正常。只不过,犹豫不前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或许是种最糟糕的表态。” “大人请放心,属下定当尽心竭虑,不负所托。” “这样便最好不过了。你,是我眼下所能想到的不二之选。如今既已不动声色地于城中蛰伏下来,只需尽快伺机接近对方便是了。待我们重新聚积起力量之后,务必要让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至于她身边的那两个陆上人小子——” 昆颉稍稍一顿,似乎正在脑海中思索着对策,“看得出来,她们三个相处得挺好。不过为了日后少些麻烦,还是由她亲自断了这些不必要的关系,方才最好。” “属下心中有数了,请昆颉大人放心!” 女子立刻躬身行礼,可再一抬头,窄巷中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迈步朝坊市深处行去,很快也没入了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新年伊始,大雪初晴。城北靖海侯府中,管家匆匆来报:“侯爷,世子,是世子来了!小人不敢多加阻拦,已经开门放他入内了。” 坐于前厅内的祁守愚不紧不慢地端起案上的茶碗,小啜一口之后方才抬起头来,似乎心中对此早有预料:“来就来了罢,如此慌张做什么?” “是啊,侄儿来给王叔拜年,冯管家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人便已领着扈从走进了前厅。扈从肩上的担子里挑着十余件大大小小的精致礼盒,放至于地上,就好似堆起了一座红色的小山。 “子修贤侄,你好不容易来我府上一趟,带这么多东西作甚?”矮胖的靖海侯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碗,满面笑意地起身迎了上去。 “侄儿去汐隐任职已六年有余,许久不在暮庐城中过年。今岁终于得此机会,理应备上几份薄礼的,还请王叔笑纳。” 祁子修恭恭敬敬地上前做了一揖,浑身上下没有分毫世子应有的威严,反倒似个市井小民般地谄媚。 祁守愚走上前去,伸手拆开其中几件礼物,见其中既有用珍贵的紫珊瑚修琢而成的精美雕花,也有放满了满满一盒,足有鸽子蛋大小的上等珍珠,更有砗磲、玳瑁等各色产于海中的名贵饰品。 可见到这些礼物,男子脸上的笑容却登时便收敛了起来: “子修贤侄,听闻你任汐隐城守的这些年,城内钱粮连年亏空告急,以至我那王弟不得不动用国库替你补足。这些礼盒中的东西价值连城,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统统给我拿回去!” 见对方不肯收礼,祁子修也终于沉不住气了,慌忙解释道:“王叔,这些东西皆是侄儿从自己宫中的贡品里挑选出来的上等货色,绝非来路不明之物啊。” “那也不行。为国分忧,乃是身为人臣的本分。你若真的有心,便将这些东西送去汐隐城内换成些钱粮,替城中百姓一解眼下过冬的燃眉之急吧!” “是,是,王叔教训的是。侄儿回去之后立刻便办!”祁子修吃了个闭门羹,连忙挥了挥手,命手下之人将礼盒悉数担了出去。 “世子今日亲自来见本王,定是有事。你我叔侄间也不必那么多客套,便直说吧。” 靖海侯好似早已将对方看穿了一般,朗声问道。祁子修这才点了点头,道出了正题:“不知王叔可有耳闻,去年秋天,一名舟师都尉惨死于城东一座人骨地宫内——” “贤侄是说贲海营洛渐离的那件事啊。” “正是此事!王叔应该知晓,当时父王宣我连夜回朝,虽然未曾责备于我,但那洛渐离却是刚刚调配到汐隐去的枭骑都尉。侄儿身为城守,也有监督不力之罪。故而自那日起,我便时时担心,此事会令父王心生嫌隙。” “贤侄莫不是怕国主会废了你的世子之位,另封他人?”祁守愚眯起了眼睛,似乎早已料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 祁子修却是愈发惶恐起来:“王叔有所不知,当日早朝之后,子隐他竟直接去面见父王,当着我的面,想请百里将军做他习武的老师!” “那又如何?子隐的天资一向不比贤侄,即便有向百里教他,也绝无可能会令我那王弟动起废长立幼的念头吧?是贤侄你太多虑了!” “凡事无绝对啊!父王因为瑾妃去世而心中有愧,故而自幼便最宠我那个弟弟,凡事都依着他顺着他。更何况,他还生着那样一副瞳仁!” 说到这里,祁子修不由得激动起来,“要知道琥珀色的瞳仁,代表着我晔国祁氏最为正统,源自骁勇善战先祖的血脉!父王膝下共有一十六个孩子,七男九女,可唯独他一个庶出生了这样的瞳色!王叔您说,我如何能不多想啊!况且这废长立幼之事,当朝就曾发生过——” 情急之下,年轻人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旋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戳中了祁守愚的痛处。但他面前矮胖的亲王却只是用手捻着颌下的胡须,依旧不愠不怒: “先王自即位时起便刚愎自用,废长立幼也是事出有因。我那王弟如今治国有方,断不会如此行事的。” “可是王叔——” “世子不必多说了。本王理解,在如今这种情形下,你会有些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本王劝你,眼下还是不要于此事上花费太多心思。毕竟谁适合做储君,是需要在国主面前靠政绩来拼的。” “是。侄儿谨遵王叔教诲!” 祁子修再次躬身行礼,脸上却难掩失落之情。谁知对方的话却是没有说完: “不过,若国主的确动了那废长立幼的念头,本王定会尽全力劝阻,并在第一时间给贤侄报信的。毕竟子隐那个孩子还是太年轻,又终日与城内两个不明来历的野种搅和在一起。于本王眼中,唯有贤侄,才是做我晔国储君与新王的不二人选哪!” 靖海侯的话锋一转,竟是赤裸裸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且承诺将力挺世子继位。这一番话,让祁子修当即又惊又喜起来。毕竟能得到这位手握舟师兵符的王叔支持,已是他此行希望达成的最好结果。 目送着侄儿离去的背影,祁守愚重新于前厅中坐定下来,捧起已经微微有些变冷的茶盅,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 “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自正厅的偏门后缓步踱出了一个人影。只见其身着舟师海鹘纹样黑色皮甲,面色铁青,瞪着两只圆眼睛,竟是曾几次三番找过将炎麻烦,贲海营中最年轻的都尉郁礼! 郁礼按着刀柄走到靖海侯的身旁,拱手应声道: “父亲,先前您将洛渐离调去汐隐时我还并不明白个中缘故,没想到竟是为了逼世子主动来寻求我们的帮助。这一招棋可实在是高明!”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本王本并不想这么快便同世子有所接触的。不过如今这样也好,早逼他做起打算,总好过等到王弟真的决定废长立幼那天,慌张应对,以致手足无措。” 矮胖的亲王点了点头,却突然板起了脸来,“倒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无论何时,都不得称呼我为父亲,如何总是忘记?!本王至今未曾娶妻纳妾,膝下也并无子嗣。你我的关系若被旁人知晓,只会徒增变数!” 他的语气间并没有太多的波澜起伏,却当场吓得郁礼单膝跪倒在地上: “是,末将——记住了!” “至于余下的那些驰狼嘛——” “末将已经亲自督办,会让那些畜生彻底从这世上消失的,还请督军大人放心!” “虽然很可惜,但当断则断,或许反倒会对我们更加有利。你随你母亲的姓,需记得千万不可放任自己随了她那冲动鲁莽的性格。更需时刻提醒自己,丈夫立世,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忍。只有忍下旁人所不能忍的事,方能成就旁人所不能成的大业!” 靖海侯说罢,终于伸出了一只手,将地上诚惶诚恐的年轻人扶了起来。 第六幕 ? 暗流 ? 一 连日大雪,根根冰棱低垂于迦芸斋的房檐之下,参差不齐。入夜已深,伴随着屋外传来的打更人手中若有若无的梆子声,依然不断飘落着的雪花轻拂在窓纸上,簌簌作响,好似有什么人在窃窃低语。 甯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昏沉地睡着。 朦胧间,少女耳中的梆子声突然急促起来,原本寂静的暮庐城内也逐渐变得人喧马嘶。转而,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令她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胸口一颗心跳得很急,扭头却见窗外不知何时腾起了一片弥漫的火光,人影在跳动的火焰中扭曲地奔走着,就仿佛是无数自地狱中爬出的妖魔鬼怪。 少女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身体却好似被囚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挪下床去,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得将脑袋钻入厚实的棉被与枕头下,仿佛如此便可以将自己同外面那个疯狂而混乱的世界隔绝开来。 一片黑暗中,迦芸斋内却响起了一串不急不缓的脚步。来人沿着木质楼梯径直朝姑娘的房门口靠近过来,“咚”地一声破门而入! “你以为躲在这里,便能逃得开自己的族人与命运么?” 来人说话的声并不高昂,甯月听后却当即觉得自己的后背好似贴上了一块冰冷的生铁,狠狠地打了个颤。她并不敢回头,只是将头上的被子又裹得紧了点: “你不是因为人家擅自闯入法堂,便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去甘渊受罚的么?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我是绝不会跟你回去的!” “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你体内的力量都已经慢慢觉醒了。可不要忘了,你到底是谁的女儿!在你身上流淌着整个沧流城中最为尊贵的血,你也是注定将会成为下一任大司铎的人!” “父亲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我根本不想学那些杀人的术法,也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同自己在乎的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 甯月蜷在榻上嘶吼起来,却觉得自己的一番话如此无力。 “幼稚!眼前你应当在乎的,难道不该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族么?那两个成天像鲔鱼般跟在你身后的陆上人小子,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大司铎风未殊高声呵斥着,进而冷笑起来,“不过月儿你大可放心,那两个可恶的小子日后再也不会扰乱你的心神了。他们会从你的记忆中慢慢淡去,就像其他所有的陆上人一样!” 话音刚落,一只鮹纱制成的包袱便从床榻上略过,狠狠撞在角落中滚了几下,停在甯月眼前。包内之物似乎十分沉重,落地时更将木质地板砸出了几声闷响。 甯月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掀了开来,却见那鮹纱的包袱上满是暗红色的痕迹,看不清楚究竟是花纹还是污渍。她心中咯噔一声,当即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解开了包袱上的结,却又惊叫着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包袱虽只开了一角,然而从那巴掌见方的缝隙中,却钻出了一缕凌乱的黑发。而那头发下遮掩不住的,则是一张早已没有了血色的面庞,还有一双依然圆瞪着的,带着一圈圈白色水纹的墨色瞳仁! 甯月厉声咒骂起来,口中说的却是无人能懂的异族语言。她扭过头去,死死盯着床榻另一侧披着宽大鮹衣的父亲,两只青蓝色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大司铎依旧冷冷地立在她身旁,语气间不容女儿有丝毫违逆: “我族拥有比陆上人长久得多的生命,也掌握着他们根本无所企及的强大法力。我们,才是这个世界最正统的继承者。无论你多想同这些短命鬼厮混在一起,最后迎来的都将会是此般结局。如今,为父不过是让这一刻提前到来罢了,更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若是继续任性下去,将会面对怎样的后果!” 少女没有再与多说什么,头上的红发却根根竖立了起来,仿佛黑暗中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焰。伴随她口中振振有词,屋外忽然毫无征兆地起了一阵劲风,直吹得木窗吱嘎作响。 然而不等风势变盛,饰着精美棂格的木窗便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顶穿了。滚滚浓烟裹挟着大量火星从外面涌进屋内,直接将甯月掀翻在了地上。 “你根本没有学过詟息,仅凭着几次误打误撞,便以为能够同自己的父亲,同全族人的大司铎抗衡了?”风未殊缓步走到了女儿身边,却并没有任何扶她起来的意思。 少女仰起头来盯着对方的脸,眼神中含着万般情绪——愤恨、不甘、无奈与后悔。许久未见,她猛然间觉得父亲的这张脸竟变得好似路人般陌生,豆大的泪滴瞬间便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 “杀人犯又如何?我苍禺一族于海中艰辛求生万余年,历尽无数困苦。为父曾经向族人承诺,有生之年誓要诛尽陆上余孽,带领族人重返故土,可如今自己的女儿却同些异族人混在了一起!你让我如何去向族人解释,今后又该如何服众?!” 风未殊的脸隐匿在宽大鮹衣的阴影之中,甯月甚至不敢肯定此番话到底是不是从对方口中说出的。然而每一个字她却又听得真真切切,“……眼下,是为父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是执意不从,你便留在此地,给这些短命鬼陪葬吧。我权当自己的这个女儿死了,也并无不可!” 听对方如是说,红发少女使劲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却仍坚决地摇了摇头。忽然,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身材高大的男子身形一矮,竟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其方才站立的地方,只留有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滴状黑晶。 与此同时,整座暮庐城也彻底陷入了一片火海。赤色的光焰映红了整个天际,也顺着房梁爬上了迦芸斋的屋顶。四下里浓烟翻滚,灼烫的热浪直朝女孩的身上袭来,令她有些窒息。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逃不出去了,也压根没打算再跑,只是颓然抱起地上鮹纱裹着的同伴的头颅,哭得肝肠寸断。 不知过了多久,甯月隐约觉得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到了自己的面颊上,令灼烧感很快便消失无踪,耳中也渐渐传来了一个女人关切的声音: “小月,小月你可别吓唬我,快些醒醒啊!” 喊话之人语气急切,呼吸间还带着一股海棠的幽香。甯月艰难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焦急地将自己搂在怀中。烛光中的对方身着一袭紫色长裙,头上戴的银饰叮铃作响,正是迦芸斋的女主人冷迦芸。 少女眼角的泪痕依然莹莹。恍惚间她根本来不及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连坐都坐不起来,唯有靠在女人的胸口啜泣道: “迦姐!将炎同子隐他们——他们俩都被我害死了啊!” “小月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快别说胡话了。子隐今晚刚刚来探望过你,将炎还亲手给你煲了一锅鸡汤,你怎地喝下便忘了?”紫衣女子用力搂紧了她的肩膀。 “可是——可是我明明——!” 甯月的情绪几近崩溃。她身上单薄的亵衣尽湿,紧贴在隐约开始发育的酮体之上。榻上的枕头也好似在水中洗过一般,也不知其上所沾的究竟是汗还是泪。红色的发丝散乱开来,一缕一缕地粘在姑娘的脸颊同额角之上,便如根根血丝。 “这些天你一直高烧不退,如今发了这么多汗,体温倒似乎降下来了不少。”冷迦芸说着,又抬手摸了摸怀中女孩的额头。 “真的是……噩梦吗……这么说将炎和子隐他们俩都没事……” “当然没事。不过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们了——明明三个人出去玩雪,结果却只有你一人病倒了,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那城中也并没有失火了?”甯月仍有些不放心,抬眼朝方才鮹纱包袱滚落的那片地板上使劲看了几眼,又转头去看紧闭着的窗棂,还有其上那分毫未损的,透着浅蓝色月光的窓纸。 “大冬天的,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就算有人纵火也烧不起来啊!”东黎女子不禁笑道。直到此时,她怀中的姑娘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月,你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怎会把自己吓成了这样?”冷迦芸微蹙着眉头又问。可甯月却不想再去回忆那段梦魇一般的梦境,蜷起身子将双膝拢在胸前,摇头喃喃地道: “没什么……” “小月,对姐姐我还要有所隐瞒吗?你说自己梦见将炎同子隐遇害了,害了他们俩的又是什么人?你可知自己方才就好似着魔了似地,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奇怪的语言,似乎在同梦里的什么人对话一般。” “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解释,而且就算说了——迦姐你也不会信的。”甯月将头埋在臂弯中,眼眶却是难以察觉的地再次红了。 “不试试看又如何知道?这已经是你在迦芸斋里住下的第三个年头了,可姐姐我依然对你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 “迦姐你就别再问了,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们的,但肯定不是现在……”红发少女仍是摇头。 “如此——姐姐也不逼你。你便继续休息吧,不过记得,若是有事一定要同迦姐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明白吗?” 冷迦芸轻点着头,起身便要推门离去。甯月却突然将头抬起叫住了她: “迦姐,今晚无论你听我在梦里说了些什么,都请务必替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对将炎和子隐他们两个,好吗?” “你什么都不肯说,我又能去同他们说些什么呀?傻丫头放心吧,梦里的事情,有几人会如你这般当真的?快些睡吧,明日一早我再让那两个臭小子来陪你说说话。” 女子说罢,便回身替女孩掩上了门。然而重新躺下的甯月并不知道,对方离去之后,竟是速速去后堂取来一支细狼毫,放在唇边沾上些许绛红色的彩膏,于一片仅两指宽的油纸上飞速地写下了一行蝇头小楷: 小月之父或同先民一事有所关联,日后须得更加谨慎,切记! 写完后,冷迦芸将那片油纸捏在指尖使劲挥动了几下,进而又将其对折起来用浆糊粘好,轻轻投入了一罐刚刚启封的新酒之中。 第六幕 ? 暗流 ? 二 时值午夜,岸边只能听见潮汐轻抚沙滩发出的簌簌声,就好似有人在吟唱着一首永不止息的安魂曲。孪月之下,却有一条小舟趁着晦暗的夜色悄悄靠上岸来。 船上共坐八人。待下得船来,褪下了身上宽大的鮹衣,他们方才露出了真容——原来其中皆是些刚刚成年的青年姑娘。她们皮肤显得异常白净,于月色下泛着皎洁的光。只是所有人的耳后都生有一处明显的腮裂,手指同脚趾间,也连了层厚厚的蹼膜。 “这便是陆上的世界了?可真美啊——” 女孩们看着天球上皎洁的孪月,忍不住出声赞叹了起来。可还不等话音落下,便听身后一块黑黢黢的礁石后,传出了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 “快些将这些陆上人的衣服穿上。精赤着身子还如此贪玩,便不怕叫旁人看见!” 姑娘们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身形矮小,满面皱纹的老妇自礁石后行了出来,将手中捧着的几叠衣物胡乱抛在了乳白色的沙地上。 女孩们似认得对方是谁,忙嬉笑着将衣物朝彼此的身上披去。老妇又在口中念念有词起来,似在低吟着某种密语。待所有女孩的衣服更换完毕,她们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也在这短短片刻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同地上之人毫无二致了。 “执杖婆婆,您的术法果真高明,现如今估计连我爹爹娘亲都认不出我来了!”一个姑娘小声赞叹着,旋即又抱怨了起来,“只是这些陆上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怎地如此不舒服,比起我们的鮹衣可差得远了。” “陆上人也有如鮹纱一般柔顺光滑的织锦,只不过,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方能穿得起的。我们此次上岸不可太过招摇,穿些麻布粗衣便可以了。还有,昆颉大人此前也该同你们说过的,从今日起,切莫再提起执杖二字。寻常时候,大家可以唤我作岑婆婆。” 老妇的语气间带了些许斥责之意。方才多嘴的那姑娘见状,旋即不敢再放肆作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低下了头去。 “可是婆婆,出发前昆颉大人并未向我等透露此行究竟所为何事。不知现在可否说明一二,也好让姐妹们心中有所准备?” 突然又有另外一名姑娘插嘴问道。老妇抬头瞧了对方一眼,见她比其余几人看起来都要年长些,眉宇间的神态也颇为机敏,却是少了些谦逊恭顺。 “你叫什么名字?” “青泠。” “青泠……老身既用咒术将你等化作陆上之人一般,为的便是融入人群之中能够不被察觉。三年前,我奉昆颉大人之命上岸,已对陆上各国的人情世故、要害关节做了详细调查。如今,则是需要你们随我一道,去附近一座陆上人的大城中潜伏下来。” “潜伏下来,又是要做什么呢?”对面的姑娘却是想打破砂锅追问到底。 “请恕老身暂时不能言明。你们只需知道,此事昆颉大人早已同其余两位长老商议过了,计划周密,大可不必过分担心。” 老妇微微皱眉,却是不肯再说,转而伸手去腰间的一个小兜里掏了几下,又将握拳的手掌在姑娘们的面前摊开,郑重其事地道,“倒是我们一行人多扎眼,若是待到天亮才上官道赶路,怕是会遭到官兵盘问,生出事端来。你们且将这粒药藏在身上随手可取之处,莫要再多问,耽搁时间了。” “这便是传说中的陆洄丹了?” “没错。你们应当都清楚,服下此丹之后,耳后的腮裂与掌间的蹼膜便会永远消失,骨骼筋肉也会变得粗壮起来,彻底恢复我族先祖迁徙入海前的样貌。然而时隔万年,陆洄的完整配方如今被大司铎风未殊牢牢握在手里,而这几颗药,则是昆颉大人根据记忆所制,故而难以完全中和其中的剧毒。” “既是有毒,又为何要让我们带在身上?”青泠却不肯伸手去接。 “陆上可不比海中!如今你们的容貌虽已改变,但若身受重伤,却是无法用陆上人的药治愈的。那时唯一能救你们的,便是这粒陆洄丹。” “毒药如何能救命?岑婆婆你可别是在骗人。” “此药虽有剧毒,但将其服下之后,却可令人浑身血脉筋骨再造重生,故而所受重伤也将不治而愈。唯一的代价,便是寿命尽损。无论老幼强弱,均只能余下阳寿五年。你们八人乃是昆颉大人特意甄选上岸,协助于老身的人选,应当早已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老妇说罢,将手掌于一众女子面前晃了晃,示意她们赶紧取药。可那个名唤青泠的姑娘却忽然低喝了一声,竟是将丹药尽数打落在地,随后挥起一柄不知藏在何处的短刀,径直朝着老妇的身上刺来! “你做什么?!” 岑婆婆见状大吃了一惊,忙后退两步避开了闪着寒光的兵刃。谁知身后沙地上忽然有人影一动,竟是另一名姑娘也欺上前来,手中的短刀“噗”地一声,便自右侧肩胛下刺进了她的体内。 后背的剧痛令老妇登时感到有些眩晕。她踉踉跄跄地将身子掉转过来,不等对方将刀拔出,便从身上披着的大氅下抽出了一支纯白色的手杖,用力敲在那姑娘的天灵盖上。 只见那支手杖长约三尺,乃是由一整根巨鲸的肋骨所制。其上更有巧匠雕琢的精美纹样,杖头还嵌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黑色晶石。行刺的姑娘压根没能想到对方的反击会如此迅速,还未等反应过来便被敲得头破血流,命丧当场。 “你们根本不是昆颉大人派来的!” 老妇高声喝道,原本盘在头顶的螺髻也因为争斗而散落开来,斑白的头发披散在额前,遮住了其略显惊慌的面容。 “自然不是。叛党内也并非都是些亡命之徒。只须稍作拷问,便自然有人将今晚上岸与执杖长老合流之事和盘托出。否则,我又如何能够带人前来会你,又该如何将大司铎之女带回沧流城去呢?” 青泠一声冷笑,伸手示意其余几名年轻女子将老妇围在了当中,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看来她此前同对方的那番问答,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掩护手下之人好做杀人准备罢了。 “哼,风未殊果真了得,到了陆上都不肯放过我们!” “大司铎何许人也?他早已知晓三年前于甘渊下施展咒术掳走女儿的人是你,还特意托我带话给婆婆,劝你好自为之。眼下你已深陷包围,又身负刀伤,不如直接领我们去寻小姐送回沧流城去,或许大司铎还可饶过你一条性命。” “做梦去吧!”老妇却是将手杖高举过顶,语气无比果决,“他风未殊当年将我囚入甘渊,便没打算让我活着出来!还好上天有眼,令老身逃得一劫!今日是我大意,才让你们抢得了先机,他难道以为仅凭几个小丫头,便能敌得过我堂堂执杖长老的么!” 老妇高喝之下,手杖上竟突然爆出一串紫色的雷光。闪电径直劈向了围在其身边的七名姑娘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可在耀眼的光芒中,青泠等人非但没有当场倒下,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直至这时老妇才发觉,原来那些姑娘的周身,竟笼罩着一圈蓝色的微光,将自己的紫电咒挡了个干干净净! “老太婆,你以为自己靠着一根破法杖,便能以普通咒术同大司铎的詟息相抗衡了么?纳命来吧!” 青泠彻底撕下了最后一丝伪装,眼中只剩下毫无迟疑的杀意。她一声令下,七名姑娘同时向老妇围攻上来。利刃翻飞,月色下登时又绽开出无数朵鲜红的血花。 岑婆婆软软地跪倒在地,却依然奋力以鲸骨手杖支撑起上半截身体,脸色却是白得吓人。汩汩鲜血汇集到她脚下的沙地上,却没有作片刻停留,便悉数渗入了地下。 “老太婆,若是肯告诉我们大司铎之女究竟身在何处,便让你死得痛快些。”青泠走到其跟前,贴着对方的耳朵道。 “哼,你们也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吧?老身现在还有一口气……”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有援兵不成?”青泠又是一刀刺在了老妇的手臂上,轻轻转动着刀锋,折磨着,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却并未打算就这样致其于死地。 然而就在利刃刺出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脚与小腿之上传来一阵巨痛。待低头去看时,只见一大片暗红色的腥臭之物正从沙地之下涌现出来,转眼便爬上了自己的膝头,迅速向上身袭来。再去看另外几人,竟也是同样的遭遇! “老太婆!你又想耍什么把戏,还不快些停下!” 青泠高吼着举刀便向老妇的喉头刺去,却是已经太晚了。地上那堆暗红色的东西早已于老妇周身连成了一片。其在姑娘们的身上越爬越快,很快便没过了她们的胸口。女子们握刀的手也再使不出半分力气,七柄利刃接二连三地掉落在沙地上,很快也被那片红色吞没,不见了踪影。 “这是——血蛇咒,詟息中最凶狠恶毒的一种!因其会对施咒之人反噬,所以连大司铎都不敢轻易使用……”老妇于口中喃喃道。 “詟息只有历代大司铎才有能力修习,你个老太婆又怎可能——”青泠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无半点胜算,声音也登时变得尖利起来。 “詟息……本是族中人人皆会的法术……先祖创立它的本意,也并非只是为了杀人!但可惜,族中历任大司铎似乎都忘记了,只有当施法之人不以一己私欲而吟咒时,才能够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 老妇努力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当场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她眼中的精光渐渐暗淡下去,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瘫倒在了地上。而自沙地下涌出的那些似乎源源不断的暗红色的血,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那七名女杀手吞噬殆尽,留下了七具森然而立的白骨。 转瞬之间,沙滩上便重归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片黑暗之中,看似已经毫无生命气息的老妇忽然艰难地抬起手来,随后将掌心攥着的一枚东西拍进了自己的口中——那是她偶然间摸到的一枚被青泠打落在地的陆洄丹! 即便浑身的血已近流干,但她眼下,还不能就这样死了! 老妇痛苦地蜷起了身体,准备迎接自己用余生中几乎全部的光阴所换来的蜕变。她大口喘息起来,清晰地瞧见自己的皮肤下亮起一丝暗淡的红晕,仿佛整个人正渐渐被一团诡异的火焰蚕食一般。 进而,老妇裸露在外的各处皮肤上生起了一层树皮状的组织。那组织便好似即将幻化成蝶的毛虫的蛹,将其整个躯干都包裹了起来。半个时辰之后,彻底板结,成了一层人形硬壳。 当朝阳自东方升起的时候,这层诡异的硬壳终于如久旱的泥土一般,由老妇周身倏倏地掉落下来。 此时,她身上致命的刀伤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原本沟壑纵横的皮肤,都似乎重新恢复了紧绷。原本苍白的肌肤间也重新泛起了一些红润,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再次从胸腔内蓬勃而出,让老妇徐徐苏醒了过来。 “原来——拥有陆上人身体的感觉是如此之好。我的双脚可以踏实地立着,我的双手可以有力地挥着,我的眼前不再昏暗混沌,我的耳中也有了鸟叫虫鸣!” 岑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虽然从此刻起,她的生命便只剩下短短的五年,但其却像获了新生一般,迈开不再绵软颤抖的双腿,正对着暮庐城所在的方向,大步朝前走去。 第六幕 ? 暗流 ? 三 元绥十年,二月初三。春梅盛绽,雪霁初晴。 立春刚过,草间枝梢的积雪尚未化尽,晔国王宫内也只有几处宫人们扫出的小径可供穿行。然而还未到食时,归鸿苑的大门便被人拍响了。 尚在睡回笼觉的万石揉着惺忪的睡眼,心道是哪个不知趣的家伙搅了自己的清梦。他将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却见一人冠旒戴冕、玄衣赤带,在左右随从的簇拥下立于门外,登时睡意全无,慌张不知所措起来: “国主您怎地突然来了?” “寡人想来看看自己的爱子,有何不妥的吗?” 晔国公笑道,并没有责怪侍卫的失礼。靖海侯祁守愚也跟在队伍中,却是狠狠剜了呆立原地的万石一眼:“国主驾到,还不速去禀报子隐少主知晓!” “少主他,他此刻稍微有些不方便……”万石诚惶诚恐地应道,却仍没有要引来访者入苑的意思。 “怎么?隐儿他还没起床吗?寡人也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如今时候尚早,就让他再睡会儿,我们入苑略作等候倒也无妨。” 祁和胤对此并不以为意,说着便迈步跨过门槛朝内苑径直走去。万石无法,只得低头跟在了后面。然而一行人逶迤入得正厅,却见一张紫檀小案上竟摆放着四副碗筷、几盘佳肴,还有一盅已经冷了的酒。 看着满桌狼藉,国主终还是皱起了眉头: “万侍卫,隐儿他这不是已经醒了吗?都已用过早膳了,为何方才你却说有些不方便?莫非,他又与那个黑眼睛的禁卫偷偷跑出宫去了?” 靖海侯也作势瞪起了眼睛,逼问道: “万石!你可知欺君乃是大罪?况且我那侄儿还未到可以喝酒的年纪,这壶烈酒又是何人送过来的?” 万石登时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解释起来:“属下不敢!少主他并未出宫,只是此时——” 但还没等他说完,却听园子深处忽地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引得国主炯炯有神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万石的脸上: “看来,隐儿在这归鸿苑内,并不似寡人想象中那般寂寞啊。还请万侍卫带路吧,一起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年轻侍卫不敢再推脱,只得点了点头,领着一行人朝归鸿苑后那汪明净的池水边走去。 与此同时,身着白衣的祁子隐将袍襟扎在腰间,正遵循着向百里的指导,同墨衣玄甲的将炎于池边的空地上对阵。场边观战的除了青衣青袍的将军外,还有个满头红发的少女。姑娘不停为祁子隐加油鼓劲,令场上的将炎不禁有些愠恼起来。 “月儿你可真偏心,只知道给子隐加油!” 三年过去,年满十六的黑瞳少年个头直向上窜,乍看起来已同场边的青衣将军不相上下。而原本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七尺陌刀,也显得不再那般笨拙。 “你不仅兵器比子隐的长,进攻也是一点都不含糊!子隐他才练了多长时间的刀法?怎么可能会是你的对手啊?放点水又不会死!” 甯月却是鼓起腮帮子高声应道,替白衣少年鸣起了不平。说话间,她的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却始终死死盯着场上的战况,紧张地揉搓着自己的裙角,生怕鲁莽又强壮的同伴会伤到早已退至空地一角,如今只剩下招架之力的晔国少主。 “我心中自然有数的!” 将炎见女孩对自己表示质疑,当即也梗起了脖子,再次高举起手中的那柄乌金色长刀,却并没有再继续发起进攻,而是稍稍向后退开了半步。 比他矮上半头的祁子隐这才得到了一丝机会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地称赞起来:“将炎你可真厉害,这样长的一柄陌刀,怎会被你耍得如此飞快?” 此时白衣少年手中握的,乃是向百里的佩刀寅牙。这套左右开弓的五御刀法他已练得纯熟,可无论力量还是速度上,仍无法与对面那个黑眼睛的孩子相抗衡。 “因为我教他刀法时曾经说过,兵戎相见时,唯有快到极致,方能立于不败之地!闲话待会有的是时间去说,除非我喊停,否则你二人手里的武器便不许停!” 场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衣将军忽然插话进来,竟是让已然占据上风的将炎继续猛攻。 “还打什么呀!子隐他的身体明明就不如将炎强壮,以弱御强,本就是十分吃力的事情!” 甯月见状愈发着急了起来,狠狠跺了跺脚便要去扯青衣将军的袖子。向百里却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少女不要多说,以免让场上之人分心: “沙场御敌,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便武艺再强的人,都无法拍着胸口保证自己此生不会遇上更强的敌人。何况以一敌少,以弱御强,乃是武者前进路上的常态。子隐少主既然让我教他,就必须要经过这般的磨砺。” 对方愈是这样,性烈如火的女孩却是愈发忍不下去了: “百里大叔你怎地不讲道理!你教给小结巴的净是些凌厉霸狠的攻势,可教给子隐的却只有被动防御的招式,就算他能够想法挡住全部的进攻,却仍始终无法改变场上的局势,只能被动挨打呀!” “谁说防御便只能被动挨打了?兵法有云,强必转弱,弱定生强。以守代攻,便是在守弱蓄力,以伺良机。你先耐心看下去,这场比试究竟谁胜谁负,眼下还很难说。” “嘁,就会讲些人家听不懂的东西糊弄。今日他们俩谁败了本姑娘都不开心,本来打算晚上做些好吃的菜肴,现在可以肯定没有大叔你的份儿了!” 甯月仍不依不饶地要挟着,但见青衣将军不再搭理自己,只得将注意力重又投回了场上。刚刚转过头去,便恰好看见黑甲少年再次举刀朝祁子隐发起了猛攻,令其忍不住又高声嚷道: “小心!” 将炎也知道自己的体力有限,若再攻不破同伴的防御便有可能会被拖垮,高吼着纵身突进,更将全身的劲力都贯注在了啸天陌上,打算将对方一举击破。 然而这一次,白衣少年却并没有像前番交手那样一味地躲闪防御。只见他略显狼狈地避开了陌刀的锋芒,却是立在原地没有再退。 名唤摧山的刀法讲究一气呵成,招招连贯方能不露破绽。黑瞳少年此时恰好出到了最后一式,见状立刻想要重新起势进攻。可连续的高强度砍杀即便是对于成人来说,也是十分耗费体力的,更不要说他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了。 将炎出刀的速度明显比前几次要慢上许多,战机也在这难以察觉的倏忽间便丢了。不等其再攻至身前,祁子隐便使出了五御刀中的一式曳踵,身形一闪,竟准确地抓住了极难把握住的空档,欺到了对方毫无戒备的身侧! 只听一声闷响,白衣少年以右手握的赤色刀脊狠狠抽在将炎右腿的膝窝间。毫无防备的黑瞳少年当即失去了平衡,朝着地上直直地跪倒了下去。 但好胜的他并没有这么容易认输,立刻调转刀头,逆着身体跌落的方向将手中的兵刃送了出去,利用啸天陌强悍的韧性将将稳住了身子。可这样一来却也令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祁子隐的面前,门户洞开。 一眨眼的功夫,攻守双方已然互换了角色。未曾料到终于迎来机会的祁子隐,却并未操起始终死死护住要害的玄色长刃朝对方继续攻去。稍一犹豫,强弱之势便又更迭,将炎也已回过了身来。 “好了,停——” 向百里终于拍着巴掌,高声宣布比试到此结束。他的话音刚落,祁子隐便立刻将手中的武器朝脚边一撂,如释重负地就地躺下,再也不肯动了: “不打了,不打了,我可是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不成,方才是我大意了,必须再来过!我保证五招之内若还攻不破你,我便认输,如何?”将炎却是倒持着啸天陌走到了白衣少年的身旁,伸手想要拉对方起来再战。 向百里走上前来,按住了黑瞳少年的肩膀: “今日便练到这里吧。你们二人,一个善攻,一个善守。此次对阵,是为了让你们看清自己的弱点,今后好加以弥补。时刻牢记,强弩必会势末,守弱方能不败。” “可是我明明能赢的!” 将炎依然梗着脖子道。看见他那副不甘心的模样,青衣将军却摇起了头来: “你可知,自己方才为何会久攻不破吗?” 将炎被对方问住了,愣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向百里不由得微微一笑,谆谆善诱起来: “知道便好。战场之上若只一味蛮攻,而不晓变通,每出一招都想着如何尽快制服对方,不消多久便会心浮气躁,气息不稳,摧山的威力自然也便打折了。” 年轻的墨翎卫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朝着男子深深鞠了一躬: “谨记将军教诲,今日是我败了!” “你也并没有败。方才子隐少主明明占到了先着,却未能继续进攻,白白浪费了制敌的大好机会。你们二人都须得记住,无论率军打仗,亦或亲入战阵,即便有一丝的心慈手软,便是对自己,对自己麾下将士的残忍。” “学生记住了!” 祁子隐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朝向百里行了一礼,旋即又从地上拾起了名为寅牙的玄赤双刃,递回到青衣将军的手中。 “这么说,今天的比试是平手咯?哼哼,这还差不多!现在我们可以出宫逛街去了吧?” “我还要看《屠龙志》,月儿你同子隐先去吧,待会吃午饭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们。” 黑瞳少年却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早已被翻得破旧的书卷,在同伴面前晃了几晃。 “啧,你这家伙可真没劲。白江皇帝斩杀妖兽的故事你都看了多少遍了,不觉得腻啊?不肯来便算了,子隐我们上南熏门吃炸脯去!” 红发少女俏皮地扮了个鬼脸,拉起身旁的祁子隐扭头便走。他们担心会被宫里的人发现,并没有走前门,而是借着几块假山上的石头,轻车熟路地翻过了院墙。 “小妖女简直太过放肆!臣这便派人去将贤侄追回来!还有那向百里,居然让两个孩子以真刀比试,万一伤了少主可还了得!” 目睹了这一切的祁守愚气急败坏地便要命身后的随从去追,晔国公却是用力按了按右掌,示意对方不必了: “王兄,孩子生性贪玩,便由他们去吧。你我像他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不也是一样的?” “可是——” 矮胖的靖海侯还想再争辨,可还不等其将话说完,祁和胤却是反问起来: “不知王兄以为,三年来子隐的武艺练得如何,可有长进?” “有百里将军做老师,自是进步神速。不过毕竟不是自幼修习武艺,体力与根基方面还是差了不少,没能发挥出这套五御刀的威力来……” “寡人倒是觉得,隐儿方才于对阵时不急不慌,不气不馁,不骄不躁,不贪不狠,颇有些先王德桓公的风骨呢。” 未曾想,晔国公竟是当众夸赞起幼子来,并且给予了如此之高的评价。远远看着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他的脸上更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能将子隐教成如此模样,寡人甚是欣慰啊。来呀,传旨下去,赏百里将军金百锭,帛百匹。另外,让他今日早朝不用来了,好生休息。” 君令既下,左右随从齐道贤君圣明,就连靖海侯也将已到嘴边的一番话生生咽回了肚中,重新在脸上堆起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 然而当天夜里,却有一只墨鸦趁着月色自靖海侯府中扑棱棱地飞出,径直朝着数十里外的汐隐城赶去。后世史载,是夜,世子祁子修于衙署中大发雷霆,通宵未眠。而这一次墨鸦传信,也被认为是日后令晔国国祚衰微,陷入连年鏖战的导火索。 第六幕 ? 暗流 ? 四 虞国地处沔州西南,北毗淮右,东邻南华。在东南六国之中,其国力也最为薄弱。连年混战之下,北部领土被不断侵蚀,虞国公修璟文只得下令放弃飞云峡这一天堑,退至醉花潭以南的丘陵地带死守。 所幸沔州地势南高北低,南部丘陵地区泽沼密布,其间多瘴气,得名百瘴陵。正因于此,南华仅攻至浣水与泠溪一带便无法再继续西进,虞国也终得以苟延残喘,暂时躲过了一场灭国之灾。 可陆上战火稍熄,海上却又变得不安定了起来。这日,湄河入海口的一座小渔村中,“洮海”的男人们刚刚归家,远远便瞧见海平面下,毫无征兆地升起了一面纯黑色的巨帆。 其中一名年轻渔人的母亲,立于土坯房的门口,高声唤着他的乳名:“阿乙,将船拴好便快些回家吃饭,菜都冷了!” “知道了,娘。不过海上有一艘大船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阜国的商人!” 阿乙回头应道,手中的活计却是未停。 他口中的阜国位于虞国西北,两国间隔着一座名叫溯离的高山。然而溯离山上怪石嶙峋,连岩羊都难以攀爬翻越,即便山的另一侧便是富甲一方的邻国都城云止,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反倒多由海路联通。 阜国商船向来吃水不深,可沿湄河上游的支流涞水一路北进,直抵虞国的都城白潭。依照惯例,其所购之物也多是些沔中高原的铜铁矿石。然而自虞国将矿产丰富的沔中高原割让给南华之后,其经济便只能依靠南部沿海的渔业苦苦支撑。而那些购买矿石的商船,也已经许久未曾来过了。 因为阿乙的高声呼喝,岸边越来越多的村人也都发现了大船的到来。夕阳西下,映得海面上一片赤红色的粼粼光斑,船的剪影也好似是自太阳中驶出的一般,在渔民们狐疑的注视下渐渐露出了真容。 但是,来船同以前的那些阜国商船却是颇为不同,非但通体漆黑,更未悬挂村人们所熟悉的云雀锦帆。 “阿乙!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好不容易来了一艘阜国的船,快将今日捕到的鱼捡几尾卖相好的拿去换些钱银,能给家中多换回些米面也是好的!” 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满脸希冀地从屋内走了出来。毕竟渔村里的生活已经拮据了很长一段时日,而今好不容易有外人造访,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未曾想年轻人却回过头来,使劲挥动起手臂,满面皆是惊恐:“海上并非云止莫大人家派来的商船!母亲快些回去,怕不是南华的军队由海上攻过来了!” 听儿子如是说,妇人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可还不等话音落下,海面上便传来了“轰”地一声巨响。 那声音就仿佛是风暴将起时,云头上响起的炸雷。仿佛很远,却又好似近在身前,直震得人心慌意乱。渔村中的其余人等也纷纷抬起了头,可在淡紫色的天幕之下,哪里能寻得到半片雨云的影子? 但伴随那声轰响,尚位于海天之际的那艘黑船上,竟隐约闪出了一团明亮的火光。只一眨眼的功夫,立于沙滩上的年轻人便清楚地看见一枚黑色之物贴着海面迅速迫近,径直朝着自家的土坯屋前飞驰过来! “娘,快躲开!” 阿乙扭过头去,喊声中满是绝望。原来那袭来之物竟是一枚足有沙钵大小的黑色铁球!只听“嘭”地一声,铁球直接将孱弱的老妇自地上掀飞起来,连人带球撞穿了破旧的屋门,随后又带榻了一大片本就算不上结实的土墙。 “娘!” 年轻人的眼睛瞬间便红了,攥起拳头朝家中奔去。然而,铁球早已从其母亲的胸腹上碾过。在碎了满地的土坷中,老妇瘦弱的身体当场断作了两截,血肉模糊。尚不等阿乙奔回她身边,便已吐着血沫咽了气。而其圆睁的双目之中,则满是死去那一瞬间的惊惧与不解。 致命的雷声却并未就此止息下来。接二连三的巨响过后,又有十数枚铁球凌空袭来,岸上眨眼又新增了几座应声而榻的土屋,躲藏其中的人也无一幸免。渔人们纷纷被眼前的这番景象吓得不敢再跑,就这样轻易地彻底放弃了抵抗。 黑船顺风使舵,转眼便至浅湾中抛下锚来。进而自船上降下了几只小舟,全副武装的兵士们在整齐划一的鼓声中划着长桨,迅速登上岸来。 直至此时,名唤阿乙的年轻人才终于看清了这群来犯之敌的模样——只见对方身着清一色的黑色皮甲,头戴狰狞的海蛇面具,明显并非任何诸侯国的军队,却是训练有素,杀气凛凛,令人汗毛倒竖。 上岸后,兵士们立刻摆开了阵型,将渔村中幸存下来的百十余口人围在了正中。一名将官装扮的人穿过队伍,走到了渔人们跟前。眼下其脸上并没有带面具,模样看起来也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然而那张铁青色的面庞之上,却露出了连成人都难有的狠辣。两只瞪得几乎暴突出来的眼睛,便如同上古的恶兽般,在所有人身上仔细打量着: “活着的全都在这里了?” 阿乙眼中的泪早已被怒火取代,竟丝毫不顾对方背上的那柄足有手臂粗细的宽背马刀,挥舞着双拳便自人群里冲了出去: “你们还我娘的命来!” 年轻将官却只是斜眼瞟了他一眼,两只手始终背在身后,轻松闪避了开去。 阿乙立即回身还想再作纠缠,却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不等他反应,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便自下而上袭来,令其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沙地上,进而被对方用战靴狠狠踩在了脚下。 “大胆海寇,竟敢袭击郁将军!给我拿下,斩断手脚投去海里喂鱼!” 一名校尉冲将过来便要动刀。却被身旁的将官当场喝止了: “给我退下!这座村子里的人口本就不多,个个都是我们眼下短缺的劳力。要塞里有那么多活要做,就这样拿去喂鱼了,难道他的位置由你去替么?” 那年轻将官不是别人,正是于晔国贲海营中任职的郁礼。三年来他平步青云,已经成为了可以独自率船出海的指挥使,官拜平海将军。 然而眼下,他与身旁一众兵士们的穿着打扮,却是同晔国舟师毫无半点干系。 郁礼的语气间带有一股不可名状的阴厉之气,吓得那校尉当即不敢再吱声。反倒是渔人中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见对方竟能饶过阿乙一条性命,便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听将军的口音,倒有几分像是晔国人。然而晔、虞两国间素无愁怨,更未起过战事,这村里也皆是些靠捕鱼为生的穷苦之人,你们——莫不是误会了?” “你是这村中的里正?”郁礼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抬脚松开了倒在地上的年轻人,缓步行至老者面前,“我等今日前来,正因你们的村子地处偏僻,绝非什么误会。只是不知,老人家可否帮我一个忙?” “未知将军有何事需要相助?老朽昏聩,恐不能——” 见对方语气缓和了下来,里正当即拱手行了一礼打算继续周旋。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片刻前还斥责手下不可动手伤人的年轻将军,此时却猛地拔出了背上的马刀。 只见沙滩上寒光一闪,老人的鼻子便被不偏不倚地被自面上削了下来! “老东西,没有让你说话时,一个字都不许多说!你们众人之中谁还敢再妄言半句,本将军便命人剜了他的舌头!” 郁礼声音虽然不大,残忍的举动却当场吓得村民们噤若寒蝉,只是任由甲士们将自己的手脚用指头粗细的麻绳结结实实地捆绑在一起。连刚刚被劓了鼻子的里正,也只是跪于地上,任由伤口血流如注,却未敢再多说半句话来。 “将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都挑选出来列成一队。再将容颜姣好的女子列成另外一队。登录入册后,带上船送回海凌屿去!” 年轻的将军继续下令道。 “那挑剩下的人该当如何处置?”一旁的校尉低着头拱手又问。 “这还用得着来问我么?挑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带回岛上去只会浪费粮食!”郁礼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念你是第一次随我出海,本将军且不怪你。你记住了,我们此番出海是来抓丁奴的,可不是来请师傅的。没用处的人一概不留活口,明白了吗?” “末将得令!” 校尉颤声应道,伸手将头上有些歪了的海蛇面具扶了扶正,随后挥手向如黑蚁一般围聚在沙滩上的兵士们挥了挥手。 村民们早已被绑住了四肢,此时即便看着自己的亲人在面前被杀,也再没有办法再做出任何抵抗,只能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哀嚎,响彻海空。 天色渐暗,沙滩上升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兵士们将几只烙铁丢在了火中,烧得通红。被甄选出来侥幸活命的壮年男子,皆被依次在脸上烙烫出一枚蜷曲的海蛇标记。而那些被甄选出来的女子,则被脱光了衣服,成为在兵士们胯下求饶的泄欲玩物。 海风中,弥散起一股汗臭与皮肉的焦糊味。郁礼坐在火边,眯着眼睛似在欣赏面前发生的一切,脸上隐隐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口中也似自言自语般低声念道: “加上今日抓到的这些丁奴,镇岚要塞应当能够提前完工了吧!父亲,不知你对我的这番努力可还满意?” 第六幕 ? 暗流 ? 五 “小家主若是醒了的话,便请用晚膳吧。我已命下人去重做一桌饭菜了。” 半倚着溯离山的云止城中,阶柳庭花的宽大宅院深处,足足于主屋内候了六七个时辰的男子听见床帏后传来一阵细若蚊吟的喘息声,知道榻上睡着的孩子终于醒了,便伸手撩起了纤薄的幔纱,轻声问道。 “莫尘,现在什么时辰了?昨夜——莫非是你将我抱回来的?” 银发孩子在对方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看着窗外已有些偏西的日头,拧起了眉毛。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眶也是通红,好似个久卧床榻的病人,虚弱不堪。他扭头在屋内四处张望着,似乎对自己会躺在这里颇有些诧异。 “小家主,现在已近日昳时分了,昨夜的事——还是等吃些东西之后再说吧。” 名唤莫尘的男子点着头,却不由对方反驳,便立刻命家仆将飘着热气的食物端进屋来,又扶着少年起身踱到了案边坐下。 “可是莫尘,我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你还是先带我再去落星阁中一趟——那些算筹,都还放在原位吧?” 银发少年伸出细弱的手,刚刚举起桌上的一副银筷,却又立刻放下了。 “小家主请放心,昨夜过后便无人再入过落星阁,门窗我也已命人关紧了。不过在你将案上的食物全都吃光前,属下是不会再让你踏进那阁中半步的。” “莫尘,你这可是抗命。” 孩子的脸上并未显出多少焦急之色,只是将双手放于案边。可他的身子里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终还是未能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小家主,请恕属下不能从命。昨夜我便不该心软,答应你进入落星阁中继续摆弄那些算筹的。你若是出了什么好歹,叫我该如何面对老家主的在天之灵?” 见对面的男子依然不肯让步,银发少年不由得轻叹道:“莫尘,其实你也知道,我若就这样放弃了,才真的无法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吧?” “可小家主是宛州莫氏于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了啊!老家主出事前交代给属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要我好生照顾你。小家主难道忘记老家主他是因何而亡故的了?” “怎么可能忘记?那日,是我亲手推开了落星阁的大门,亲眼看见父亲倒在地上早已变得冰冷的身体。然而即便如此,他手中却仍紧紧握着纸笔,算筹落了满地……” 银发孩子说着便低下了头,眼角带着泪光。 “小家主,你还是听我一声劝,别再去落星阁了。天上的那些星星数都数不尽,其中的规律又岂是凡人所能算得清楚的?好好将养一下身子,然后娶妻生子,为宗祠里添些香火才是要紧的事啊!”莫尘继续劝道。 “可如果父亲留下的那些算式,关乎到世上每一个人的命运呢……” 孩子却仍低着头,小声喃喃自语着。 正在左右忙碌着的男子没能听清他所说的话,只得将耳朵凑到了其微启的唇边:“小家主你方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莫尘你别瞎操心了,我只是太累了,真的没事。” “不管是不是我瞎操心,大夫已经说了,你体虚气弱。来,这碗中的汤乃是取了九杉的雪蛤与南薰的血燕,辅以冰糖、红枣,以溯离山中的清泉水炖煮而成的,你先喝下。” 男子说着便将一只青瓷小盅端到了对方的面前。银发少年见状也不再推辞,顺从地接过汤匙,从纤薄透光的小盅内舀起一勺汤汁,向口中送去。 吃了些东西,孩子的唇间终于稍稍有了一些血色,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他名叫莫泽明,年纪虽轻,却是掌管着宛、沔、汜三州最大的盐商——云止城莫氏的唯一传人。 莫氏富甲一方,手中掌握着阜国近九成的财富。手下商队依托宛州四通八达的陆上水系,将溯离山中开采出的井盐与海滨晾晒的海盐运往千里之外的大陆腹地。 自百余年前莫泽明的太祖父莫广时算起,莫氏家中男丁依靠历代家主的不懈努力,至其曾祖莫正居时,不仅成功打通了陆上沿途的各处关节,于明面上或暗地里,也同诸多侯国世家与名门望族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时至今日,已是传至第八代后人了。 正因如此,即便在东南六国混战不止的这十余年间,竟无一国敢贸然发兵入侵莫氏所在的阜国。与毗邻的晔国依靠强大的舟师震慑敌人截然不同,兵力平平的阜国完全仰仗莫氏的名望与一座要塞一般的都城云止,竟也得以在强国林立的南部各州中立足。 云止一城,傍山而建,临水而居。城中道路曲折,更如阶梯般分为上中下三层城池,易守难攻。由于莫氏历代家主精通谶纬星象,故而阜国先王惠文公于八十年前将自己修筑在城东溯离山间的王室行宫让了出来,方便其夜观星象。而最佳的观星之所则位于峰顶,便是莫泽明口中所称的落星阁了。 “我吃好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落星阁了吧?” 银发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小帕,轻轻沾去了嘴角的汤汁,一双眼睛再次看向了身边的男子,恳求道。于旁人看来,他的眼神仍似之前那般淡然,可立在一边的莫尘却从其中读出了无尽的焦急与忧虑。 男子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孩子了,只得将其背在背上,迈步朝位于山顶的落星阁攀去。云止城内多山路,平日里莫泽明出行时通常有专人替他抬轿。然而唯独前去落星阁的这段路宽仅丈余,最狭之处不过容得下两个成年人错肩而行。加之阶梯坡度奇陡,故而每次观星,都是由莫尘亲自将这位身体欠佳的小家主背上去的。 百余年来,落星阁虽依然保留着与当年惠文公时同样的外观,但其内部却进行了数次大规模的改造,整座建筑里再没有一根立柱。每每走入掩藏在山顶上的这座高耸的塔楼中,就好似进了一只空间偌大的暗盒。 阁中所有的门窗缝隙,全都以厚实的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封了起来。即便白日入内,也须得点亮烛火照明。唯独二层屋顶之上开了一道漏光的小口,竟是可以绕着周天旋转的。小口通过下层中央一只复杂的铜制机括操纵,与阁内的地台连接起来。地台上则刻有一圈一圈的复杂标记,以作观星测量之用。 此时此刻,地台之上横七竖八摆放着的,是上千枚浅白色的象牙算筹。七八杆毛笔与墨渍业已干涸的砚台仍在原地,各处还散落着无数写满了字的算纸。甫一入得阁内,莫泽明便立刻俯身将笔抓在了手里,而昨晚于昏厥前正进行着的那些纷杂的计算,也如同片刻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小家主你瞧着点!烛火离得这么近,当心烫着自己!” 莫尘赶上两步,将银发少年手边滴着红蜡的烛台朝边上挪得远了些。可孩子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对方说话,只是无比专注地拨弄着地上的算筹,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彗入斗,辰守房,天库虚,狼弧张……” 正在研墨的男子跟随莫泽明的父亲多年,对简单星象也略通一二。此时他听见少年口中所言,当即被惊到了一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与此同时,跪坐在地上的孩子则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仿佛失了魂似地冲至地台的中央,奋力扳动了其上的铜制机括。 伴随着一连串高低起伏的吱嘎声响,屋顶那只漏光的小口缓缓闭合了起来。然而投下的光线却并没有被完全遮挡,而是经过几面深藏于屋顶内的银镜反射弹折,于黑闇的空间内显出了动人心魄的一番光景! 外人绝想不到,在这座名为落星阁的建筑物内,竟还藏有一层复杂而精致的半球型内壳!这层内壳上布满了或大或小的孔洞,壳后则是一面纯银抛光的球镜。即便是白昼,只要有光透过镜面自这些孔洞中射出,便能将缀满星辰的天球精确而又栩栩如生地重现出来! 莫泽明抬起头,如同过往的每个深夜独自一人观星时那样,对照着纸上的记录与漫天星斗,一步一步反复检验着自己的演算结果。在恍若无尽虚空的落星阁内,他显得那样渺小,却又好似对世间一切都了然于胸。 “天狼屈非其处则人相食,弧失引至盈满则天下兵起。荧惑守心,九州分野——我并没有算错,这天象果真是大凶之兆啊!” 少年心中其实早已料定自己的计算绝不会有什么疏漏之处,却仍好似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一般失声叫了起来。他的衣袖与长襟带起脚边散落着的张张纤薄算纸,而手中攥着的那几根象骨算筹,也再拿捏不住,纷纷掉落在地,于一阵清脆的声响中断作了数截。 “小家主,所谓大凶之兆,千百年间都未必能出现一次,如今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莫尘你还记不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星命本就是深不可测之物,想要改变更是难上加难。三年来我于落星阁内出入得太过频繁,天机或许早已因此而发生了变化……该来的终将会来,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面对疑问,莫泽明的眼中也写满了无奈。既无奈于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束手无策,也无奈于星命的冷酷无情,没有留下半分回旋的余地。那眼神中也似有些悔恨,悔自己太过希望能为这一天提前做好准备,却是急于求成,欲速而不达。 但他还是很快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下来,脸上也恢复了先前那份同年龄毫不相符的淡然,背着身子问道: “莫尘,三年前我便让你勤加训练的死士,现在是否堪用了?” “小家主,难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便再没什么别的办法——” 莫尘刚想劝解,却见面前的孩子使劲点了点头: “若不如此,晔国那几个孩子,怕是难逃此劫了。” “如此,属下即日便亲自率人赶往暮庐城中隐匿下来,做好万全准备。待得时机成熟,便可见机行事。”男子也不再多说,只是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快步于莫泽明面前蹲了下去。 “莫尘你且记住,此行务必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银发少年也熟练地爬上了男子宽厚的背脊,口中却仍不放心地向其交代起来。转而他又将目光投向了落星阁门外云雾缭绕的宛州大地,嘴唇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将炎、祁子隐,有朝一日我们定会再见的。在那之前,可千万别死了啊!”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一 元绥八年,东南六国中的虞、敦、淮右与南华四国,终于停止了彼此间的寸土之争,在虞国都城白潭定下盟约,以合力抵御共同的强敌,史称潭浜会盟。此后又经过长达两年的拉锯战,四国方才阻住了北方的强敌卫梁,以及东方新崛起的成国继续南下的势头。 直至元绥十年的早春,这场长达十余载的混战,终以煜京传来的一纸调停诏书而宣告结束。六国国主齐聚卫梁国都靖枢城内,停战修好。然而时至今日,原本彼此不相伯仲的侯国间,实力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其中,南华凭借据守沔中高原得以保全了大部分国土,加之又吞并了虞国北方的大量矿藏,终得以与成国划浔水而治。但淮右、虞、敦三国却失去了大片丰饶的良田,自此一蹶不振。 卫梁同成国则于这场战争中获利颇丰,尤以后者为甚——在瓜分了河间走廊的千里沃野后,其国土已扩大了近一倍。凭借着国主殷去翦苦心经营的青鹞铁骑,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边陲小国摇身一变,俨然成了紧随御北、卫梁与晔国之后的第四大侯国。 然而,饱受战乱之苦的世人却都明白,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其实异常脆弱。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来自于卫梁——其国主闾丘一氏,本与大昇皇族同宗同脉,然而却因地处内陆,若想通过境内唯一的水路入海,如今还须低声下气地向成国借道。 更何况,成国本同虞国实力相近,可如今摇身一变,竟得以与大昇朝诸侯中的第二把交椅分庭抗礼。即便在靖枢城接受调停时,殷去翦曾极力讨好卫梁国主闾丘博容,称两国愿永世交好。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那团隐匿于双目之中熊熊燃着的欲望之火。 然而,这一段由血与火书写的历史,似乎都同大陆西岸的晔国没有太大关系。时光如水,倏忽间几番寒暑,久无边境战事传来的暮庐城内,也愈发变得温润娴静起来。转眼凛冬又至,而将炎、祁子隐同甯月三人,也都到了豆蔻射御的年纪。 是年,将炎凭借着过人的武艺与胆识,于墨翎卫中升至了的左校尉。他不爱念兵法,却愈发喜欢在闲暇时分抱着一堆讲大昇初立时乱世英雄的书册卷籍,读得爱不释手。 起初将炎并不识字,只是向百里公务繁忙,故而少年人一旦在书中遇上不认识的字,亦或是看不明白的地方,便会就近去墨竹堂中向祁子隐讨教。然而近日来,恰逢冬时节休沐,出宫于家中待命的他便只得转向甯月求助。 甯月终日不是在迦芸斋内帮忙,便是以逗弄雪灵为乐,早已闷得无聊至极。一听将炎有求于自己,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然而她却无甚耐心,教了几次之后便不耐烦了,大骂对方笨蛋。 今日见同伴直至午时都没再来寻过自己,她不禁担心那个执拗的黑眼睛少年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将炎屋外想要赔礼道歉。然而待叫了几声之后无人应门,姑娘这才意识到对方竟是早已出门去了,连忙跑下楼去,拉住忙碌的冷迦芸问道: “迦姐,迦姐,你知道将炎哪里去了吗?” “那个小子天还没亮便匆匆出门去了,我问他做什么也不肯回答。怎么,难道连你也不知道吗?” 迦姐奇怪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女孩,满脸疑惑。 “看来这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出去玩都不叫我!” 红发少女嘟起了嘴,狠狠跺着脚,直踩得地板咚咚作响。 “哟,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店里没什么客人,也不至于拆房子吧?莫非——你们俩又吵架了?” 东黎女人半眯着眼睛调侃道。可她这样一问,却是让甯月更加生气了,一把抱起了脚边的小白狐,口中自顾自地念叨着扭头便朝店外跑去: “真是个死脑筋,呆瓜,小心眼!不理人家便算了,我找子隐玩去!” “等一等!若是去找子隐的话,便替我捎个话,让他明晚也来店里吃饭吧。明日便是冬时节了,我们包些饺子!” 迦姐忙跟在后面追了出去,然而少女却早已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祁子隐忽然收到了甯月用鹉哥儿送来的邀约,便匆匆出宫赶往梓潼街的市集上。此时他正在一家捏面人的摊子前立足观看,却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使劲儿推了自己一下,险些站立不稳,摔进面前各色的玲珑面人儿间去。 少年忙回过头,顿时见到一个穿着嫩绿色袄裙的身影自身后的人堆里闪将出来。对方那一头红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却并不显得凌乱。于青砖白雪的街市里,面前的姑娘就仿佛是一朵依然在怒放着的娇媚的夏花,格外显眼。 甯月用一双青蓝色的眼睛狡黠地打量着有些惊慌的白衣少年,恶作剧般嘻嘻笑出了声:“吓到你了吧?” “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将炎呢?” 祁子隐看着面前的少女,发现这是自打相识以来,始终共同外出活动的三人中,头一回平白无故地少了个伙伴。 “那根木头不肯陪我出来,清早便不知偷跑到哪里去了!今日本姑娘便只约你一个人玩,怎么,不愿意吗?” “我——我——” 祁子隐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哼,支支吾吾的,那就是不想了?当罚当罚!本姑娘要你去买些好吃的东西来,你认是不认?” 甯月继任性地开着玩笑。她也已经许久未来梓潼街上逛过了,此时隐隐闻见空气中飘着的各色食物新鲜的香味,不由得舔了舔粉嫩的嘴唇。 “那甯月你说吧,想吃什么?我正好也没吃午饭呢。” 孩子们平日里这般嬉戏打闹惯了,白衣少年只是颔首微笑着看向面前的少女,神色间并没有半点不快。然而他等了半天,却不见对方再提自己要吃什么,这才发觉甯月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掂脚伸着脖子,朝长街的另一头不停地张望着,似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甯月,甯月,你在看什么呢?” “你快帮我瞧瞧,远处那人是不是将炎?”甯月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句,伸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指去。 “好像——还真是!” 祁子隐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着墨翎卫锦袍的身影,正于人群中快速穿梭前行。那身影无论从身高还是体型来看,都与将炎无异。可是这样一来,白衣少年的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疑惑: “像倒是挺像,可他为何宁肯自己一个人跑来逛街,也不喊我们同行?” 红发少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目光却始终盯着人群之中的将炎:“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呀!这家伙一个人偷偷跑到梓潼街上,定是有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 “将炎他——怎么可能会有事情想瞒着你啊?” “子隐你还真是天真,谁还能没有点小秘密呢?不过越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反而会越发令人好奇。我们先别惊动这家伙,悄悄跟在后面,看他究竟要去哪里!” 甯月话毕,便用手牵起有些碍事的裙角,忙不迭地朝人堆里钻去。白衣少年实在拗不过同伴,也只得乖乖地跟在了后面。 两人在市集里尾随着同伴七拐八绕起来,过不多时,只见将炎走到了甜水巷口的一家面馆前,毫不犹豫地撩起门帘走了进去。 其实这家馆子里的面做得并不美味,三人两三年前曾经尝试了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身为吃货的甯月以己度人,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回头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便急忙凑上近前,立在门外侧耳偷听了起来。 果不其然,入得店内的将炎并没有点任何吃食,而是立在门口同小二攀谈了起来。隐约间,甯月听见其似乎是在询问一个女子的消息,然而还未等她听得明白,黑眼睛少年已又急匆匆地朝门外走了出来。 接下来将炎径直奔去的地方则是一间银号。在银号中待了许久之后,他才又重新露面,怀中却明显多了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钱袋子。更令少女始料不及的是,怀揣着钱银的对方,竟朝着一座距离银号并不太远,却装点得颇为别致的小楼中走去。 甜水巷乃是城中有名的烟花风月之所,甫一见那小楼的模样,甯月心中便已涌起了一阵不快。待又走得近了些,她清楚地看见小楼门前挂着的招牌上写着三个烫金的大字——莳华馆,招牌下还立着几名搔首弄姿的妙龄女子,果真是间如假包换的妓馆! 红发少女气得狠狠一跺脚,泪水登时在眼眶中打起了转来: “小结巴方才去银号中取的,该不会是他这些年间攒下的俸禄吧?果真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刚刚升了左校尉就开始飘飘然起来了!” “甯月你先别急着生气,我倒是觉得将炎他可能是出于什么特殊的缘由才会去那种地方的。” 见同伴真的动了肝火,祁子隐既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只得柔声劝道。谁知他这一劝,却愈发令甯月火冒三丈起来: “去这种地方,除了那种原因,还能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子隐你现在就随我闯进去,把这个色坯子给揪回来!” “甯月,我觉得还是在外面等他自己出来,不要冲动,免得惹出什么乱子……” 白衣少年还想再劝,可正在气头上的少女却根本听不进去,大步流星便朝着妓馆内直冲了过去。 莳华馆也算是暮庐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馆了。取名雅致,并不像其他青楼那般直接,却好似悠悠兰香,深得城内贵公子们的喜爱。馆内的四大头牌名气也非同寻常,分别唤作石樱、鹤堇、紫鸢、铃兰,分别是沔、宛、昶、汜四州盛产的四种名花。 不过再雅致的青楼也仍是青楼,虽然附庸风雅,但门口老鸨的作风却同别家无甚差别。其刚把将炎迎进门,回头便看见奔上前来的甯月和祁子隐,又立刻招呼起门口几位身段窈窕,面容姣美的年轻女子,将白衣少年簇拥起来朝门里推去: “哟,这位公子可是生面孔,头一回来吧?今日可真是新鲜了,来馆中逛的公子哥儿我可见得不少,但是带着姑娘来的还真是头一遭。不过我们这儿只欢迎男人,姑娘家家的便坐在外面等吧,等你相好的完事儿了,自会出来找你的。” 祁子隐哪里见过这等香艳的场面,立刻涨红着一张脸解释道: “您,您误会了。我,我们是来找人的。” “来找人的啊?那可就奇怪了。通常来我这儿寻人的有三种,要么就是丈夫几夜不归,结发的黄脸婆寻死觅活上门来的。要么就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男的却死活不从,躲在红颜知己的厢内不肯回去就范。再么就是成婚已久,男人却始终尝不到女人滋味,只得另寻他法。小妹妹,敢问你是这里面的哪一种啊?这位白衣服的俊俏小哥,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老鸨听闻白衣少年并非是来喝花酒的,又见一旁的甯月满面怒气,意识到来者不善。对她而言,愿意入内花钱的男人自然是大爷,可若是前来寻人的女子,则大多都是要坏自己生意的,当场便冲着二人讥讽挖苦了起来。 “我呸,你污言秽语瞎说些什么!”甯月被对方说得又臊又怒,当即火冒三丈起来。 祁子隐却知道此时还不能同对方翻脸,连忙将同伴挡在了身后,继续陪着笑脸问道:“我二人今日并非是来惹事的,只不过此前见一名朋友来到贵处,心下好奇罢了。做生意嘛,讲究和气生财。不知若是肯花些钱银,是否能破例让我们入内?” “只要肯花钱,自是可以放你们进去的。”老鸨斜着眼睛看着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好,那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早已急不可耐的甯月听对方如是说,当即便从身上取出自己用来买零食的十几枚铜钿。 老鸨见状却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这么几个铜钿,小姑娘你以为我这儿是开善堂的,只收点香火钱?三枚银毫的人头费,交足了钱方可入内,否则便请回吧。” “子隐你快借我点!” 红发少女立刻转向同伴求助。 不料,向来大方的白衣少年却也有囊中羞涩的时候:“我——我这次出来得着实匆忙,身上一共便只带了五枚银毫。” “那就本姑娘亲自进去,你在外面乖乖等着!”甯月气鼓鼓地一把抓过同伴腰间的钱袋,递给老鸨便要继续朝门里闯。 没有想到老鸨收了钱,却依旧拦住了她不肯放行: “哎,小姑娘站住,我们这行可是有规矩的。就算交了钱,也只可让男人入内,女人若是进门便是卖身,不得再出来了。你可想清楚了?”随后对方又瞥了眼旁边的祁子隐,“莫不是你怕我馆内的姑娘,将这位俊俏公子的魂儿也给钩了去?啧啧,不过也是,瞧瞧你这容貌身材,还真的不好说呢。” “你,无耻!”甯月被气得七窍生烟,眼看着就要爆发了。 眼见老鸨摆出一副故意刁难的模样,白衣少年只得将同伴拉到一旁,附在其耳边小声劝道:“要不——还是我自己进去吧。别担心,找到了将炎我便会立刻带他出来。” 红发少女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侧目狠狠看着似笑非笑的老鸨,恶狠狠地道: “不成,不成!你知不知道这种地方都有些什么样的诱惑同陷阱?瞧这老妖婆的嘴脸,只要男人进了里面,稍不留神便会着了她的道!方才那几个姑娘围上前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等到了里面头脑一昏,再被灌几杯花酒,难保不会同小结巴一样再也出不来了!” “没那么夸张吧?将炎他也不是那贪图美色之人。我们还是先在附近找个地方等等看吧,希望过会儿他便能自己出来。” 祁子隐心里清楚硬闯是决计不行的,一时间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少女,暂时将她带离了眼下这个是非之地。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二 雪后初晴,路上的行人却依旧很少。一匹灰玉骅踏着碎步,小心翼翼地在白皑皑的街市中走过。马蹄之下,没过脚背的积雪也随即化作了一串黄褐色的泥坑。 马上那人身着缀着舟师海鹘纹样的玄色铁甲,背上背着一柄宽背马刀。一人一马于靖海侯府僻静的后门外停了下来,却是早已有府中管家在此等候。 “平海将军您来得真准时。一路上可还好走?” 管家一脸谄媚地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缰绳。他明白面前这位面相凶煞的年轻人同宅内那位矮胖王爷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虽然并不清楚个中详细,但头脑精明的他,似乎已经开始为自己日后的前途做起了打算。 “还算顺利吧。冯管家,督军大人他莫非还不方便见我?” 青面牛眼的年轻人似乎也明白面前管家的心思,但是出于对靖海侯的忌惮,他的嘴角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是忍住并没有笑出来。 管家依然陪着笑脸,伸出右手指了指院内东侧的一座二层小楼:“侯爷他已经在暖阁里等着了,将军只管过去便是。” 郁礼连忙抱拳行礼,沿着侯府院内的曲折小径一路小跑了过去。他在暖阁前停下,稍事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甲,这才弯着双指叩响了面前那扇做工精美的雕花木门: “末将郁礼,参见督军大人。” “自行进来便是,此间没有外人。” 靖海侯的声音从门后响起,竟是让郁礼直接入内。年轻的将军意识到对方早已将身边的随从全都打发了出去,当即伸手推开了暖阁的大门。 眼下矮胖的亲王正立身于一张硕大的大昇堪舆图前,背对着大门。听见响起的脚步声,方才回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招呼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来,来,来,到本王身边来!” 郁礼不知为何今日对方心情如此之好,又拱手作了一揖。待靠至近前,他才见靖海侯手上捧着的那张深褐色的羊皮。其上尽是些古怪的文字与符号,正是三年前从将炎的那柄百辟中取出的古旧地图。 先前年轻的将军也只是偶尔听对方说起过这张地图的存在,却从未见过其真容,此刻瞥见图上画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标记,目光登时便被吸引了过去。 片刻后青面少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欠妥,悄悄抬眼去看身旁的祁守愚,却见对方正眯着一双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自己: “你看得这么入神,莫非瞧出些什么名堂了么?” 靖海侯脸上那难辨喜怒的表情,令郁礼的后脊上忽然涌起一股凉意。虽然暖阁中燃着数只火盆,比外面暖和不少,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立刻低下头去: “督军大人恕罪!” “你何罪之有啊?让你到本王身边,本就是一起来看这张图的。莫非——是本王平日里对你太过严苛了?” 见对方言语一改往日的犀利,举手投足俨然是位关爱自己孩子的慈父,郁礼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努力终于有了些回报,道了声谢后将头重新抬了起来,却已是明显放松了许多。 “你率队出城的这段日子,我反反复复将此图上所绘海岸线同大昇疆域做了比较。据本王推测,我们要寻的那座神之城的遗迹,或许就在冥极的冰原深处。” “那末将回去便命人准备御寒的衣物。只要督军下令,随时都可率舰北上,一探究竟。” 郁礼终于明白了对方心情大好的缘故,立刻行了个端正的军礼,一副临危受命的模样,却惹得靖海侯笑了起来: “此事倒是不急。冥极凶险异常,不知比宛州的冬天要冷上多少倍,又岂是几件冬衣便能抵挡的?况且,寻常船行至鬼州西侧的浮冰海便已是极限,即便要去,也须得从长计议。” 祁守愚轻轻摆了摆肥厚的手掌,却是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此次你南下所抓的那些丁奴,是否全都送抵镇岚要塞了?” 听对方终于问起了自己此次出海的事,郁礼立刻打起了精神:“人已经全部送上岛去了。预期明年入春之前要塞便可竣工,届时甲兵与火器督造之事,也可依计划全速展开了。” 听着年轻将军的回报,靖海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 “好,好!待镇岚要塞竣工之后,我们便能着手寻找驾船破冰,继续北上的方法了。人如能一直待在船舱内取暖,或许便不至于被那片冰天雪地伤了性命!” “破冰北上的方法?督军大人莫非是想用那些火器——”郁礼似恍然大悟。 祁守愚点了点头:“没错。先前授我火器铸法的那位高人虽未明说,但本王隐约觉得,若是将火器中所用的那些黑焰药重新调制配比,或许便能制出威力更大,足以破开冥极万年玄冰的利器!” “如此机要之事,督军本无需说与末将听……” 郁礼心下狐疑,不知对方今日对自己态度大变,究竟有何深意。 “告诉你知晓,自然是想同你商量一番对策。你虽为私生子,平日里本王的管教也颇为严苛,但毕竟血浓于水。欲成此大事,还须你我父子齐心,破除万难!本王苦心经营镇岚要塞数十年,方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如今既是打算将其交到你的手中,还望莫要辜负了我的信任。” 在郁礼的印象中,对面这个矮胖的男人似乎还是头一回对自己如此地坦诚,忽然膝头一软,扑通一声便跪拜在了地上:“末将定不辱使命!” “只消能北上冥极,先民留下的神力便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到那时,无论卫梁的关宁武卒还是成国的青鹞铁骑,即便是天子同其余十个侯国全部联手,也未必是我祁守愚的对手!” 靖海侯说到这里,不禁大笑起来。他笑得是那样邪佞与放肆,甚至令站在一旁的郁礼都感到有些畏惧。然而矮胖的王爷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年轻人表情上的细微变化,笑了一阵之后又继续问道: “世子那边近来有什么消息么?” “祁子修似乎变得比先前更加不安了。据说其在汐隐城内终日不理政务,反倒花费大量精力依照您让末将送去的手抄修炼秘术。督军大人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只能说暂时达成了一半。不过祁子修这个饭桶,生性倒是同我那王兄一般,又顽固又执拗,一旦将怀疑的种子种入他心里,便没那么容易再取得出来了。必要时,他将会是我们用来牵制向百里的坚定盟友。” “末将倒是觉得,督军大人完全不必担心那个喜好侍弄花草的懒散将军。他麾下虽率城中五万御翎军,可倘若没有了手中的那枚禁军兵符,便是一头没有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 “与其说担心向百里,倒不如说本王是担心他默默支持着的那个学生祁子隐。我那侄儿虽然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本王计划之中最大的变数。毕竟王兄一直以来都对这位少主宠爱有加,更何况,他还生着那样一双琥珀色的瞳仁!” 说到这里,靖海侯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就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令人憎恶之物。 而他一提起祁子隐,郁礼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终日同其混在一起的那个黑瞳少年,也是恨得牙根发痒,眼中更流露出一丝凛然的杀意: “督军大人,既然如此,为何不找机会将其连同将炎那小子,与那红发小妖女一并除了?他们三人终日混迹于闹市街巷,难免不会遇上什么意外。” “不行。眼下只要留这三个孩子活着,便不会轻易引起大殿之上那个人的怀疑。尤其是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她的来历始终难以查得清楚。但本王有预感,此女绝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今后或许还能派上些用场。” “一个小妮子,能派上什么用场?我们已经几次三番吃了他们几人的亏,此前洛渐离那件事非但没能扳倒向百里,反倒令将炎升任了墨翎卫中的一名左校尉。这口气督军大人难道能忍?” 郁礼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质疑,登时令面前的靖海侯板起了脸来,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高声训斥道: “不行便是不行!莫非你忘了我教过你,丈夫立世,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忍么?你有没有想过,向百里如今在那三个孩子身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其又深受国主信赖。若是他们几个出了什么事,定会举全城之力一查到底!” “是末将……欠考虑了……” “这根本就不是欠考虑,而是因为你同你愚蠢的母亲一样冲动,一样的不计后果!枉我这么多年对你悉心栽培,你却根本没什么长进!” “末将知错!末将愿受督军责罚,但求大人不要将我赶出营去。如今这世间,除了督军大人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郁礼清楚自己方才无意间冒犯到了对方,诚惶诚恐地哀求起来。靖海侯发了一通火,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散,见拜伏于脚下年轻人那心神不宁的模样,他终还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其搀了起来,面上的表情却仍带着几分令人无法抵挡的压迫感: “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好好琢磨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今后莫要再犯浑便是。言归正传,三个孩子那边,派去盯梢的探子可曾有过回报?” “嗯。据探子一早传来的口信,将炎今日背着那红发妖女,独自一人去了梓潼街上。” “哦?这倒是奇怪了。那三个孩子向来不都是一齐行动的吗?派人跟过去盯紧了,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给我知晓!” 祁守愚听闻此言,当即嗅到了其中的一丝不同寻常,脸上浮现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三 与此同时,刚刚入得莳华馆的将炎身边,几名笑吟吟的陪酒女子围了上来,不断用沾着香粉的手帕在他面前挥舞着: “瞧哥哥这身行头,该不会是从御翎军里来的贵客吧?哥哥是想喝花酒还是找姑娘?要不要先随奴家去沐浴更衣,再鸳鸯戏水一番呢?” 今日之前,将炎便已事先了解过,这座莳华馆内共分为前中后三进,后堂里还有个烧火做饭的厨房。眼下他所在的前厅,只不过是些囊中羞涩的公子文人喝喝花酒,吟诗作对的地方。在这里,只需稍微出些散碎钱银,便可在陪酒女的身上揉揉捏捏,意淫一番,却是做不得什么别的事的。 从前厅往里的第二进,便是有专人把手,需得另外再加钱方能入内的莺歌燕舞之所。其间的女子也不是仅能唱个小曲,作首打油诗助兴的陪酒女,而是千娇百媚,可令男人轻易便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妖娆尤物。 再往前抵达第三进院落,则需要经过一条于假山流水间蜿蜒曲折的悠长回廊。这一进的感觉却与先前两进截然不同,没有鼓乐喧嚣、淫靡浪荡之声,反倒是小桥流水、琴瑟和鸣,便恍若大户人家的宅院,又似名门闺秀的香阁。 正是凭借如此与众不同的特色,莳华馆得以于暮庐城内名声远播。而住在这第三进院落内的石樱、鹤堇、紫鸢、铃兰四大头牌,更是自幼便修习琴棋书画的绝世才女,令城中各路名仕与达官显贵竞相抬价,甚至彼此间大打出手,不惜一掷千金都要争睹其芳容。而将炎此行,也正是冲着这第三进院落来的。 黑瞳少年早知自己会遇见这么一出。甫一进门,不等姑娘们将自己的前路堵住,便径直朝着第二进院子里闯去,一边走一边自怀中掏出十多枚银毫来: “还请诸位姐姐行个方便放我进去。在下今日来此,只是想寻一位姑娘——” “哎呀,官爷您可真会说笑。到这儿来不是寻姑娘,难不成还是找汉子的?不用这么急吼吼的嘛,先坐下喝两杯花酒,之后小女自然便会帮你去找人的。” 其中一名陪酒女眼疾手快,虽然收了钱银,却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闪开一条路来。不等面前这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来得及反应,她便已经快走两步凑到了将炎身边,将其结实的臂膀紧紧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官爷您既是花了钱,奴家便要尽心服侍,怎能让您干着喉咙便走呢?” 女子身上温润的触感立即传到了将炎的手上,令他浑身上下登时变得燥热了起来。少年被对方硬生生拽到了一张角落里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刚想起身离去,却发觉女子不知何时竟将肩上所披的笼纱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还打了个死扣。他不好发作,只得耐着性子坐下,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已喝过了,还请姑娘放行。” “奴家何时不让官爷走了呀?” 陪酒女的声音极其娇媚,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就听得骨头都酥了。她一边说,一边竟抓着将炎的手,朝自己薄如蝉翼的纱裙下探去。 黑瞳少年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心中却仍是砰砰跳得厉害。他知道,喝花酒的赏银有一半都会落入这些陪酒女的袋中,所以她们才会极尽所能地挑逗客人,不肯轻易便放自己离去。他不由得急了,忙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毫,按在了桌上: “姑娘,在下今日确是来找人的,没有心思陪你闲聊。姑娘若是不嫌弃,这些银钱便拿去买些胭脂水粉,烦请速速让我过去。” 可如此一来,女子却愈发不肯放这棵摇钱树走了,扭动着腰肢便向将炎怀中坐将过来:“那公子您便告诉奴家,自己要找的姑娘姓甚名谁,奴家也好替您去里面通报一声呀。” “还请姑娘莫要得寸进尺!你们这里虽不许带武器,可我徒手也是能伤得人的!若再故意阻挠,休怪我翻脸!” 黑瞳少年无法,只得压着嗓子威胁起来。面前的陪酒女见其面色不善,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捞不到更多好处,这才轻哼了一声悻悻地离去了。 终于得以脱身的将炎又使了五枚银毫,方才顺利入了第二进院门。他在这里也没有停留太久,但是再向前去的第三进院门,却已不是使上些钱银便能轻易过关了的。 店中老鸨听闻今日来了个有钱的主儿,立即屁颠屁颠地从前门赶了过来,极尽谄媚之色:“这位军爷,瞧您这火急火燎的,究竟是要找院内四位姑娘中的哪一位啊?” “不知紫鸢姑娘今日是否方便?” “哟,客官当真好品味。不过您是想听紫鸢她弹的琴,还是看她画的画儿啊?”甫一见到面前少年人的打扮,老鸨便想起了门外发生的一幕,心中已经有了数,脸上却仍陪着笑。 “不是。” “那就是想喝一壶她亲手泡的茶喽?” “也不是。在下并非是来找姑娘消遣的。” “呦,不是来找姑娘消遣的?那您为何还特意点名要见我们的紫鸢姑娘呀?”老鸨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在下听说,紫鸢姑娘来自于昶州煜水河口一带,鼻尖上还有一颗痣。这幅样貌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故而想要当面与她说上几句话,问问清楚。” 从未入过青楼妓馆的将炎是个直肠子,对方只稍稍一套便将实情说了出来。 “这位公子真爱说笑。紫鸢姑娘可是我们莳华馆里的花魁,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面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可多了,您能确定自己听到的便是真的?” 老鸨终于摸清了对方的来意,态度也随即变得冰冷了起来,“晔国之大,国主麾下那么多王公大臣想要得见紫鸢一面,都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熬了一宿又一宿。您方才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将进来,若是便允了你去见她,我这莳华馆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这我明白。需要多少钱银您给个数,我一颗铜钿都不还价,同紫鸢姑娘说完话便立刻离开,应该也不算坏了这里的规矩吧?还望能够通融通融。” 将炎再次拱了拱手,满脸诚恳地看着老鸨道。 起初老鸨也没有想到,面前这穿着一身墨翎卫校尉军服的少年人出手会如此大方,心道这小子要么是深藏不露,要么便真是傻了,居然敢让自己开价。她眼珠一转,打算先探探对方的底,便抚掌笑道: “哎呀,让你同紫鸢姑娘隔着珠帘说上两句话嘛,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这价格不能由我来开,须得去问问紫鸢姑娘的意思。我也就是先替你去向她传个话儿。若是她肯见你,后面倒还好安排,若是她不肯见,那客官也就只能当作白跑一趟了。” “可以。”黑瞳少年此时还并不知道对方是在试探自己,还以为又是同先前一样,只是变着法子向自己要钱,居然点头答应了下来,而后直接掏出了一枚金铢递到了老鸨的手中,“这是给您的跑腿费,我就在这院里等着,烦请告诉紫鸢姑娘,尽快回个话来。” 少顷,几名打扮得不那么妖艳的侍女端着果脯点心前来,又是给将炎捶腿捏肩,又是聊天打趣,动作却没有之前那样放肆浪荡。少年虽仍有些抗拒,却又觉得有人陪着自己一起等就没那么无聊了,便也不再作声驱赶。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见一名打扮端庄的姑娘自庭院深处的小楼里走了出来,脸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似乎是服侍紫鸢起居的贴身丫鬟。将炎心道有戏,噌的一声起身迎了上去: “莫非紫鸢姑娘肯见我了?” “肯了,而且她只要收您一十二枚金铢,凑个六六大吉,也给客官讨个好彩头。”对方说着便将手摊开在了少年的面前。 “只要紫鸢姑娘肯见我便行。”将炎二话不说,又从怀里掏出了十二枚金铢,放入了对方的掌心——这已经是他身上仅剩的全部钱银了。此时少年人还在心底庆幸,对方没有开出一个自己付不出的高价来。而方才的一番开销,已经花光了他两年来所攒下的全部俸禄。 “还请这位客官去煦风阁内稍候,我将紫鸢姑娘带往见你,去去就来。” 面前的姑娘欠身行礼,命几名侍女领将炎去位于第二进院落一侧的煦风阁中继续等候。未曾想对方这一去便又是三炷香的功夫,少年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正欲推门出去质问,却见许久未曾露面的老鸨满面愁容朝自己奔了过来,口中还絮絮叨叨地一个劲地念着,摆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样: “哎呀客官,你可不晓得。方才城中一位赫赫有名的统领大人前来,也是指名道姓要听紫鸢姑娘弹琴。紫鸢姑娘急忙收拾了一下,便已经赶过去了。” “哪个统领大人?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哪个?整座暮庐城上下,便只有舟师白沙营里那一位统领大人了吧!哦对了,那位将军好像叫什么百里的,应该也是你们御翎军的头头吧?他以重金将紫鸢姑娘这一整天都包了下来,今日你怕是见不着了,不如改日再来吧。” 听闻此言,将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着了对方的道,登时便皱起了眉头重重一哼: “你莫不是见我身上穿着墨翎卫的锦袍,便想找借口吓走我吧?实话告诉你,那位百里将军同我十分熟悉。若是他来了,那我便也正好去沾沾他的光,一起当面仔细问问紫鸢姑娘,烦请带路吧!” 老鸨原本以为自己处心积虑编出的这个理由十分正当,没有想到竟会弄巧成拙,一时间有些慌乱起来: “又或许是我记错了,不过对方绝对是这城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总之今天你是见不成紫鸢姑娘的,还是请回吧!若是有缘人,下次自能得见的。” “还想着下次再骗我的金铢去么?我本以为这间青楼名声在外,钱也应当赚得光明磊落些!”将炎不禁愤怒地嚷了起来,“让我走也可以,把方才收的那十二枚金铢还给我!” “给出手的钱便是泼出去的水。再说了,金铢我已经全都转交到了紫鸢姑娘手中,你如今想要将钱讨回来,难道是再也不想见她了么?”老鸨也彻底撕破了脸皮。 “你就不怕我动手砸了你们这家黑店?店内的那些个打手,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黑瞳少年怒不可遏,无奈之下威胁起了对方。谁知对面的老鸨却根本不吃这套,愈发有恃无恐地笑道: “我看你敢!小子以为我莳华馆凭借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家,便能于暮庐城中经营这么许多年?实话告诉你,这家店乃是那靖海侯爷,也是就当今国主的亲哥哥筹资一手操办起来的。你敢砸店,便是同靖海侯大人,同国主他老人家作对!就算舟师里的那位百里将军当真同你有什么关系,也是断然救不了你的!” 听老鸨竟抬出了靖海侯的名号来,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将炎一时间也无法判断其究竟是不是在说假话。但他却是清楚地知道,祁守愚在城中颇有势力。三年前将军祠那件事若非向百里力保,自己早已被赶出了宫去,恩师也因此而同那位亲王再结新怨。眼下凭着过人的武艺虽能逞一时意气,可若是真的动到了权贵的利益,恐怕会像捅了马蜂窝一般,变得再难收场。 既然一时拿对方没有办法,便只有另寻他法了。于是在老鸨鄙夷的目光中,少年愤愤地由莳华馆中退了出来。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街角时,却忽然感到背后投来了一道凌厉的眼神。回头去看时,只见两名留着长髯的男子,正混在人群之中盯着自己瞧来。 见将炎起疑,那二人立刻将视线挪去了别处,表现得极不自然。黑瞳少年心下一凛,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四 于市集中匆匆拐过两道街角后,将炎在一家量体裁衣的铺子门口停了下来。并非是他打算给自己做身新衣,而是因为这家店的门前,摆了一面几乎与人等高的银镜,供前来光顾的客人量体试穿之用。 少年人佯装在店内逛了起来,脚步却始终在那面银镜前徘徊。借着镜上略微有些模糊的影子,他果真看见先前那两个长胡子的男人尾随自己跟了过来! 将炎满头雾水,根本猜不出此二人为何会跟上自己,却又不敢掉以轻心。左右一合计,与其一味躲避,倒不如以攻为守掌握主动。于是他临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打算寻个机会制服身后的这两条尾巴,彻底弄清楚对方意欲何为,又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想到这,黑瞳少年便转身重新朝着熙熙攘攘的梓潼街上走去——平日里他没少陪甯月来这片市集中闲逛,对其间错落纵横的街巷早已如自家后院般烂熟于胸。伴随着左右两侧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个计划也渐渐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与此同时,紧跟在其身后的甯月也伸出藏在袖笼中的纤纤玉手,用力拽了拽身旁有些心不在焉的祁子隐,示意他别再走神了: “哎呀,子隐你就不能少吃两口。虽说东角楼的四大名点的确很好吃,可连我都能忍住肚子里的馋虫,你却非得在这时候贪嘴吗?快帮我分析分析,小结巴这家伙从刚才起一直在市集上漫无目的地瞎逛,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祁子隐摇了摇头,将手中的半截寸金塞进口中,呜呜哝哝地应道:“甯月,人家将炎可是墨翎卫,机警过人,没准咱俩的伪装早都已经被他认出来了也不一定。此举明显是故意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就看你什么时候沉不住气了。” “啊呸,本姑娘是那沉不住气的人么?再说了,我这易容术可是费劲口舌才从迦姐那儿讨教来的,连她都夸我天资聪颖,又怎么会被轻易认出来?” “迦姐她又是从哪里学来了这种奇技淫巧?” “我哪里会晓得?只是有天帮忙收拾屋子的时候无意间翻出了一堆道具,便央求着她要学来着。哎呀你别岔开话题啊,到底还要不要帮我?” 甯月说着便瞪起了眼睛,伸手去扯白衣少年唇边黏着的几根长须。 这次易容的东西,全都是她从周边的大小铺面里讨来的浆糊、面粉,以及一些炉膛中的草灰,加上自同伴头上剪下的几缕头发临时拼凑而成,倒也惟妙惟肖。虽然开始这些假胡子粘得还不是很牢,但此时浆糊被风得吹干了,稍稍一扯还是令祁子隐疼得嗷嗷直叫。 但即便如此,白衣少年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愠恼,只是心甘情愿地由着少女的性子胡来:“甯月你快别扯了,我肯定是会帮你的啊!” “嘁,你若不真心帮我,还不如疼死算了。”甯月这才俏皮地做了个鬼脸,松手饶过了他。 祁子隐轻轻揉着嘴唇又道:“方才将炎出来的时候,咱们为何不直接在门口堵住问个清楚,现在倒要费这样一番力气?既然如此小心,你方才又何必偏要硬闯那莳华馆呢?” “我那时不是气昏头了吗?认识这么久了,你也知道小结巴那驴一样的脾气。他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幅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脸皮却比纸还要薄,玩笑开得大了都会急赤白脸地。方才他可是穿着禁军的衣服进了青楼,要是当街被我们抓个现行,众目睽睽之下还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红发少女终于将目光从将炎身上收了回来,看着祁子隐的脸严肃地道。 “你怎么知道他穿军服去,不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呢……” 见同伴这般在意黑瞳少年的感受,晔国少主心中忽然有种酸酸的感觉上蹿下跳了起来。他想要告诉甯月,自己其实希望对方能够分一些这样的体贴给自己,哪怕就只有给将炎的百分之一、万分之一也好,却又胆怯不敢开口。此时少女越是盯着他瞧,便越是令他觉得不自在,根本不敢同其对视,只得将目光暼去了一旁,就如同一只被人发现了行踪的小野兽般,拼命想要藏匿起自己的行踪。 “好了好了,别废话快点跟上去吧。本姑娘的头发被裹得太紧,感觉都快给扯断了。” 甯月平日里同将炎说话时口无遮拦惯了,此时压根没有察觉到这个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晔国少主心中的起伏。二人各自闭上了嘴,待前方那一袭黑袍又走得远了些,便再次迈步跟了上去。 继续向前经过数道巷口,路旁的吆喝声渐渐变得稀疏零星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正被修葺翻新的屋子。祁子隐见状,立即开口提醒同伴道: “我们好像绕到三年前失火的那间当铺前面来了!” 听同伴这样一说,甯月这才驻足侧目,果真看见街巷两旁成堆地码放着用作修缮的青砖与碧瓦——当年的大火将整条巷子付之一炬,加之出过凶案,受灾的商家自那之后便再也不肯搬回来。附近的商业也随之凋敝,许多铺子便一直这样空置着。 如今大雪压城,匠人们尚未返工,四下里一片寂寥。就在红头发的姑娘心下奇怪,将炎为何会绕来到这里时,却猛然意识到始终在前面不远处走着的那个身影,不知何时竟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了。她当场便急了,伸出白皙的小拳头来狠狠捶了同伴的肩膀几下: “哎呀,都怪你,关键时候又乱打岔。这下好了,把人给跟丢了吧!” 祁子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刚想出声求饶,却听得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朝着自己的身上狠狠扑将下来! 祁子隐一把拉起身旁同伴的小手想要躲开,可来人却动若脱兔,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进而抬起手臂指着甯月高声喝道: “你们究竟是何人?我乃墨翎卫左校尉将炎,若再轻举妄动,休怪下手无情!” 墨翎卫的腕甲中藏有一只特制的小型弩机,箭尖淬毒,杀人不见血,乃是护身的利器。白衣少年知道,此时自己与同伴乔装改扮,样貌穿戴皆和平日里不同,将炎绝无可能立刻能认出。无奈眼下也没有机会多做解释,只得放弃了抵抗不再挣扎。 一旁的甯月却对此一无所知,竟大咧咧地朝对方跟前径直欺了上去: “笨蛋,呆瓜,木头脑袋!居然藏在屋顶上偷袭我们!” 浑身上下都已紧绷起来的将炎见留着长髯的陌生男子竟不听劝阻冲上前来,还以为对方打算耍什么诡计。他没能听清其口中嘟嘟囔囔地在说些什么,也压根没有注意到嗓音的古怪,手指一动便已触发了弩机上的机关,想要一击制敌。 一支短箭从腕甲中“嗖”地射了出去,祁子隐想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羽箭准确地射在少女的胸口,带起的劲力将身体轻盈的她直接击飞,后仰过去倒在了地上。 白衣少年惊呼起来,飞身扑至甯月身旁,伸手便去探少女的鼻息。直至这时,将炎才终于分辨出了对方的声音,不知所措却又无比诧异地喃喃问道: “子隐?月儿?你们,你们俩为何会是这番打扮?还一直尾随在我身后,我,我还以为你们是三年前那个神秘人派来寻仇的杀手——” 祁子隐却根本来不及解释:“什么杀手不杀手的,你箭头上有毒,先拿解药来!” 听同伴如是说,将炎方才醒悟过来,彻底慌了神:“我今日出门匆忙,解药并未带在身上啊!先将毒箭取出来,然后赶紧送医!” 然而令二人都未曾料到的是,正说话间,倒在地上的红发少女居然重新撑着身体坐起了身来,满面愠恼: “好你个小结巴,胆子挺肥啊,还敢放箭射本姑娘!” 将炎却根本没有搭理她,而是一把将少女搂入了怀中,伸手便要朝其胸前探去:“月儿你千万别乱动,我这短箭上有毒,得先将它拔出来才行。” “色狼,你往哪里摸!你说,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和子隐?” 甯月又羞又恼地用力打开了同伴的手,将身上厚重的棉衣脱了下来——她的身形娇小,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男子,特意用泥灰和了些稻草,再以布条裹住塞在了衣服里,将身体凹凸有致的曲线巧妙地隐藏了起来。而那支剧毒的短箭,此时恰好插在一大团半干的泥灰里,未能伤到姑娘半点皮肉。 将炎这才放下心来,却忽然话锋一转,狐疑地看着面前两名扮相怪异的同伴:“月儿你瞧瞧自己这幅打扮,我不躲才有问题吧!倒是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地跟在我身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既然事情已经闹到了这般田地,四下里也再无旁人,甯月便索性把话给说开了,伸手便去揪对方的耳朵,厉声质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我们跟着你做什么?还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今天你瞒着我们两个去那间名为莳华馆的青楼,到底是打算去同谁人私会的?” “甯月你怎可说得如此难听,谁去青楼妓馆私会了!”黑瞳少年梗起了脖子,语气间却透出了十二分的强硬。 甯月见状当场跳起了脚来。她将脸上粘着的易容妆,连同包裹着满头红发的头巾全都扯了下来,一股脑地朝对方头上身上丢了过去: “还嘴硬不肯承认?我和子隐先前明明听见你在那间面馆里同小二说起了一个姑娘,然后又亲眼看着你进了莳华馆中去,再从那妓馆的门口一直跟着你到了这里!你若是没有去私会姑娘,我们看到的难道是鬼吗?” 少女双拳紧握,圆瞪着的眼眶里好似有泪花在打转。将炎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过了,沉吟片刻后方才解释起来,却仍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 “我今日的确去了莳华馆,但并不是去寻欢作乐的,而是特地去寻一个人。” “连撒谎都不会!去青楼妓馆里寻的什么人?那人跟你很熟的么?”甯月却并不买他的账,反而提高了声调,气得快要抓狂了。 “我并不认识对方,只是有些话想要问清楚,可惜并没能见到。” “那个姑娘她叫什么?你又想问她什么?” 甯月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却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逼对方就范。 “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月儿你就别多问了。其实我原本——原本是打算等时机成熟了之后再同你们说的。” 将炎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倒让对面的少女更加忍耐不住了: “我凭什么不能问?什么又叫时机成熟?我们三个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么?你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同我们说的?” 此时此刻,红头发的娘心中满是种奇怪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同自己之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她并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因何而起,只是朦胧地察觉到,这个黑眼睛的少年人身上,正发生着一些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变化。 “这件事——我还是暂且不说为好。” 将炎依旧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诚恳。 “好,你不肯说是吧!那我就自己想办法弄清楚!” 甯月却是一顿足一跺脚,不打算再继续追问下去了。不等同伴反应过来,她便已扭头重新朝着莳华馆的方向跑去。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五 “你还不赶紧去追?甯月的倔脾气上来,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她正在气头上,指不定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见将炎呆立在原地,自始至终都立在一旁,觉得颇有些尴尬的祁子隐却率先忍不住了,伸手推了推同伴的后背。 黑瞳少年却只是摇着脑袋: “这件事情太复杂——我本不想把月儿牵扯进来的!” “可你现在已经把她牵扯进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三个是朋友,与你有关的一切,自然同我们也都有关系!先把人追回来再说!” 祁子隐并没有听出同伴话中的深意。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白衣少年猜测甯月很有可能是想再去莳华馆中问个清楚。而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在半路上截住她! 将炎看着同伴那满是诚恳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可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此前甯月送的银项链。晶莹剔透的水晶挂坠里,一条红色的小鱼蜷曲着身体,仿佛在等待着某个特殊的时刻,与深藏在其背后的真相一道,自挂坠中奋跃而出。即便眼下,连将炎自己都仍不清楚这条项链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每每看到它,其心底总会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而这情绪,令少年人隐隐感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 然而,红头发的姑娘跑得实在太快。市集之中人流纷杂,只稍稍晚了片刻的将炎,终究未能来得及阻止她。而就在少年们马不停蹄赶往莳华馆门前的时候,甯月却已经同老鸨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方才那个穿着墨翎卫锦袍的年轻人,是不是来你们这里寻人的?” 眼下,红头发的姑娘正死死扯住老鸨的衣襟,不肯放其躲入馆内。老鸨被逼得急了,阴阳怪气地应着,却是连正眼都不肯多瞧对方一下: “怎地又是你这小丫头?客人来这儿找哪位姑娘,老娘凭什么告诉你呀?休要再胡搅蛮缠,快些将手松开!” “你不就是想要钱么,多少银子才能让你开口?”甯月说着又将刚刚祁子隐给自己的几枚银毫掏了出来。 可面前的老鸨看都没看,竟啪地一声将她手中的钱银打落在了地上: “就凭你身上这几个子儿?快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吧!方才那个年轻的墨翎卫左校尉啊,可是在我们这莳华馆里足足花了十好几枚金铢呢。只怕他这辈子在你身上也没花过这么多的钱吧?老娘为何要断了自己的财路?” 老鸨故意拿话刺激着甯月。而这番话也的确起到了效果,愈发令红发少女失去了理智,青蓝色的双眸里,像是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你说是不说?若再嘴硬,信不信本姑娘今日拆了你这家黑店?” “哟,瞧瞧这幅凶巴巴的吃人模样,男人来这儿找谁不比跟你在一起强啊?小妮子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今日你有本事就拆拆看啊!老娘就把话放在这里,只要你敢动手,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话可是你说的!” 甯月胸中的愤怒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出来。她猛地将面前的老鸨推倒在地上,随后伸展双臂高仰着头,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谁也听不明白姑娘嘴巴里念的究竟是什么,只觉得是类似歌谣一般的轻声吟唱,又好像自大海深处传来的幽幽呢喃。随着少女唇齿的颤动,市集上空的天色于转瞬之间黯淡了下来,狂风卷起沙石,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似乎正是受这个纤弱的姑娘控制一般。狂风自其身后的街道直向莳华馆的大门里灌去,将妓馆内的桌椅板凳尽数掀翻在了地上。案上摆放着的各色酒杯小盏,也登时打碎了无数。 正在馆内吃酒的客人瞬间便在狂风中如鸟兽般散了,也有胆大者远远地围观着。很快,那块写着“莳华馆”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也被风自横梁上刮得掉了下来,径直坠落在少女的身前,摔了个粉碎。她满头的红发也随风飞舞起来,就像一朵含苞多年之后终于盛绽的,美艳而又充满了危险的花。 “这,这是妖术!这小丫头会使妖术!快来人,救命啊!” 老鸨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却是双手抱头,不敢再正眼去看近在咫尺的甯月。 终于,几名膀粗腰圆的大汉由莳华馆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是馆内请来的护院,心中虽然惧怕,但在老鸨声嘶力竭的惊叫声中,仍壮起胆量一齐朝甯月扑了上去。 红头发姑娘的心中却是清楚,单凭这些年点滴回忆起的,自己曾在父亲身边偷听而来的简单咒术,是决无可能同眼前这几个壮汉相抗衡的。见对方张牙舞爪地朝着自己围拢过来,少女突然撩起裙角,竟是朝着早已空无一人的莳华馆前厅内跑去。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得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道木质楼梯上攀去,一路上更是不忘抄起翻倒在身旁的花瓶摆设、古玩字画,但凡能捡起的物什,全都一股脑地朝身后追来护院们的头上脸上砸去,却是收效甚微。 很快,甯月便被逼入了三楼一条悬于半空的复道栈桥上。虽已退无可退,她却仍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来。眼瞧着护院们将栈桥的两头全都堵死了,少女竟是倚着栏杆,将半个身子凌空探了出去: “你们都别过来,再过来的话我就跳下去!” 莳华馆本就比一般民宅要高上许多,前厅虽只有三层,却比寻常的五层楼还要高上不少,一旦跌落,即便不死也必定会残疾。 见此情形,老鸨表面上虽仍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暗中却令护院们不得再向前逼近——她此前的态度虽然一直蛮横,却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明白若是这姑娘在自家店里出了什么好歹,造成的这些损失恐怕是这辈子也别想能有人来补偿了。况且,她对见血光这件事情也颇有些忌讳,便立在楼下远远地冲甯月喊起话来: “你这小妖女,何必寻死觅活的!我虽不知你究竟什么来历,竟会有如此大的胆量敢在老娘这儿撒野。不过砸坏了店中这么许多东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要赔的!” 甯月心中清楚,虽然一时间那几名护院并没有冲过来,但眼下的情形对自己而言,却已是没有任何退路。面前的老鸨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对方应该早已掂量了出来。 想到这,少女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围聚到脚下大厅里攒动着的看客身上瞟去,期待着两名同伴能够立刻到来,替自己解围。可眼瞅着人群越聚越多,将炎与祁子隐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才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同对方周旋下去: “那,那你想怎么个赔法?” “今日馆内被你砸坏的东西着实不少。老娘这可都是正儿八经的红木家具,杯壶碗碟儿这些用具也皆是从城中最有名的琉璃坊里订制的,随便算算也得五、六百枚金铢,只会多不会少。只要能还上钱来,此事便可算了。” “这么多钱,我可付不出来!况且这次分明是你狗眼看人,有错在先!” 甯月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自己明明只是想要打听些事情,却几次三番受对方冷眼奚落,如今反过头来,还要将所有过错都怪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小妖女莫不是想赖账么?老娘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让你的那个左校尉朋友赶紧去筹钱来赎人。二是你把自己的身子卖到我这儿,白天打扮打扮出来陪酒接客,晚上关进厨房刷锅劈柴!一天不把欠的钱还上就一天不能走。你自己选吧!” 这一招,乃是老鸨惯用的伎俩了——对于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若是惹上这样的是非,再被她这样一吓,总会惜命答应下来。毕竟谁都不想死,终还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可她却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姑娘却是性烈如火! 甯月用牙狠狠咬着下唇,似乎正在抉择。然而沉默许久之后,刚强的她却是不肯低头,只觉一口恶气自胸口直冲上头来,竟是用尽全力将双脚一纵,在围观者们的一片惊呼声中猛然翻过复道的护栏,跃然而下: “我选第三条路!” 下坠中,少女只觉得有股微弱的暖风吹过了自己的面庞,好似母亲在耳畔的呼吸。她忽然无比思念起自己在澶瀛海底的那个虽然无聊透顶,却并不充满着铜臭的家园来。她甚至有些后悔,觉得当初自己便不该同父亲置气,独自一人跑到陆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围观的人群里却忽然窜出了一条人影。那道影子就仿佛是一条矫健的黑龙,速度快得出奇,直接在半空中阻住了甯月下坠的势头,旋即托着她平稳地落在满目狼藉的前厅中央: “月儿你别怕,我同子隐这就替你出这口恶气!” 随着将炎的面庞逐渐在视线中变得清晰起来,红头发的姑娘也终于注意到在骚乱的人群之中,向来文质彬彬的祁子隐,竟已挥拳撂倒了两名围攻上来的护院莽汉。她稍稍愣了一下,随后好似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用双手紧紧地揪住同伴领口,伏在其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毕竟是向百里的膝下爱徒,一黑一白两个少年护着甯月,同厉声尖叫的老鸨,以及她身边的一众护院对峙了起来。然而,就在混乱的情势变得愈发难以收场时,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却随风传入了众人耳中: “二位英雄,还请手下留情,饶过我干娘!” 那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轻易便压下了馆内的所有嘈杂。人们纷纷侧目,只见一位身着水红色裾裙,婀娜多姿的妙龄少女自后院里翩翩行了出来。她迈着碎步盈盈,手中还举着一只团扇掩面,仅露出两只墨色的大眼睛来,却依然难掩扇下隐藏着的那张绝美的容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忽然凝固了。片刻之后,人群中才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紫鸢姑娘!是紫鸢姑娘出来了!”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六 将炎颇为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为老鸨挺身而出的青楼女子,愣了半晌方才拱手欠身道: “若是姑娘肯早些出来见我,也不至于闹至如此。” “先前干娘她并未告诉我半点关于你的事情。还是后来丫鬟们悄悄在背后嚼舌根,小女听后方才知晓的。”紫鸢也将双手按于腰际行了个礼,端庄得体,落落大方。 “紫鸢!你怎地自己擅自跑出来了?还不快些给我回去!” 老鸨见奸计竟被自己调教的姑娘当面戳穿,登时气急败坏起来,说着便要伸手去推对方回去。黑瞳少年见状,立刻举起拳头挡在了她的面前,冷冷地喝道: “你这狗东西,若再敢多嘴,我便打得你这辈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鸨当场便被吓得不敢出声,畏畏缩缩地退至了一旁。 “这位大人还请息怒。之前您虽受骗,却也冲动行事,让莳华馆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今日您所花的那一十二枚金铢,得以让你在此见到了我。若没有别的什么事,还请速速离去吧。” 紫鸢开口劝道,却是各打一棒,并不偏袒。然而将炎好不容易见到了花魁本尊,哪里还肯放其离去,当即冲到了对方跟前将其拦住: “姑娘,既然你肯现身,想必也一定从丫鬟们的口中听说了在下心中的疑惑——我姓将,单名一个炎字。姑娘究竟是否是我多年前煜水河畔的故人,可否现在当面告诉我答案?” 紫鸢抬起一双同样漆黑如墨的大眼睛,看了看面前满面诚恳的将炎,轻轻叹了口气: “我回答是或不是,于这世间业已发生的过去都无半点改变,大人问这话又有何意义呢?如今小女过得还算不错,并不想再被打扰,您还是请回吧。” “她就是小结巴要见的那个人啊?果真生得一双勾人的媚眼……” 立于一旁的甯月只瞧着二人嘴巴在动,却完全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心中不由得有了些醋意。但惹祸之后她不敢再任性妄为,便悄悄凑到了白衣少年身边小声问道。 “是啊,也不知将炎究竟问了那姑娘什么问题。倒是他们二人的眼睛,怎地都那样地黑,如墨一般……”祁子隐也觉得此事背后大有蹊跷,微微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嘁,连子隐也被这双眼睛迷住了吗……” 一旁的少女悻悻地垂下了双目,再没听清对同伴面究竟又说了什么,只是不自觉地用手梳理起了自己满头早已乱作一团的红发。 消息传得很快,不久之后向百里便听说有自己麾下的兵士在梓潼街惹出了事端,忙匆匆带着一队负责南市治安的赤翎卫,将整座莳华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舟师统领亲自带兵赶到,老鸨立刻当着众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声哭诉起来,直至听见向百里同意赔偿比自己开价还多出一倍的金铢,方才点头应允将炎他们三人离开。而此前出面劝解的紫鸢,也重新于一片纷乱嘈杂声中,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小结巴都被对方骗去了十二枚金铢,百里大叔你怎地还答应赔钱给那贪心的老鸨?”前脚刚刚离开,甯月便忍不住开口抱怨了起来。 祁子隐见状,也在一旁帮腔道:“是啊老师。这莳华馆的钱赚得颇不干净,偷逃税款必定是常有的事。老师您身为大都护,何不命御翎军趁此机会好好查上一查?” “你们两个是觉得我处理不公,冤枉将炎了么?” 一直都未开口责备的向百里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紧随身后的少年同少女,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莳华馆中的一片狼藉,难道是那老鸨自己毁坏的么?纵然对方有万般不是,可你们打伤了店内的许多人,自己却毫发无伤。若是不同意赔偿,真要闹到国主那里去,连我也护不了你们!即便对方不占理,可少主你跟着苟太傅念过不少先贤典籍,却也不明白息事宁人的道理么?” 祁子隐登时被斥得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了头去。青衣将军的眼神依次在三人脸上扫过,最终停在了将炎那里: “城中之人皆知,莳华馆背后的靠山是靖海侯,你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穿着墨翎卫的制服去到那里惹事?” “可我事前并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行!你回营内问问,有哪个敢这样身着军服,大摇大摆往青楼里钻的?更不要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莫不是将我御翎军的法纪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难道就这样任人欺负?!”黑瞳少年梗起了脖子,还想辩解。 向百里却将手重重一挥,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教你们武艺,不是让你们用在这种地方的!若是身上的劲无处使,明日起便给我去营中扫三个月的茅房,罚没所有俸禄!错就是错了,我不想再听任何理由!” “百里大叔,今日明明是我惹出来的乱子,为何偏偏只骂他们两个,只罚将炎一人?要罚便一起罚!”少女不禁为同伴鸣起了不平。 向百里却是转过身去,语气从未如此严厉:“再多说半句,加罚三个月!” 见老师真的发动怒,将炎连忙按下了脾气倔强的甯月,让其不要再吭声了。顶着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三人跟着青衣将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梓潼街。 翌日,向百里于文德殿上主动奏禀了此事。国主祁和胤却觉得市井纷争并无甚要紧,也未再继续深究下去。 而后,早朝一如既往地进行了下去,很快便接近了尾声。然而就在青衣将军以为这场风波终于快要平息下来的时候,始终保持缄默的靖海公却突然开口了: “陛下,臣有本要参。” “所奏何事?” “臣要奏的,同昨日在莳华馆发生的骚乱有关。” “此事方才百里爱卿不是已经奏过了吗?”已准备退朝的晔国公看了一眼这位满脸愤慨的亲王,知道其心有不甘,言语间也带着一丝劝解之意,“寡人明白,那莳华馆乃是王兄与人合力经营,遭受如此损失自然心疼。不过,寡人也有所耳闻,那间妓馆赚钱的手段,似乎并没那么光明正大。如今百里爱卿已经答应拿出自己的俸禄用以偿还损失,不知王兄还想如何?” 殿内百官纷纷侧目看向了靖海侯。他们知道这位矮胖的亲王同向百里一向不合,但此时却也想不明白,为何数十年来一向以国家社稷为重的他,竟然会因为因为金银钱帛的事在大殿之上纠缠不休。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祁守愚狠狠剜了身旁的青衣将军一眼,竟忽地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跪了下去,义正言辞地奏道: “臣下并非是此等贪图私利之人。只是方才百里将军在有关莳华馆骚乱一案的表奏中,似乎遗漏了一些事情。因此臣感到颇有些疑惑,也不知他是有意隐瞒,还是无心疏漏,故而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哦?百里爱卿,可有此事啊?” “正如臣先前禀奏,涉事的将炎已依军法杖责四十,罚俸三月。少主也已知错,自行返回归鸿苑内闭门思过。莳华馆中所受损失,臣已命人尽数统计在册,并反复核对,实不知督军大人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 听闻此言,跪在地上的祁守愚却当即冷笑起来: “向百里,欺君乃是重罪!你明知昨日于那莳华馆中造成严重破坏之人,其实并非少主与那黑眼睛的小鬼,而是那个叫做甯月的红头发姑娘,为何方才在奏禀时只字未提?” “纯属子虚乌有之事!甯月只是区区一名柔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对偌大一间妓馆造成严重的破坏?” 向百里脸色微微一变,坚定地矢口否认道。 “那便是你有意隐瞒了!本王怎地听那莳华馆的老鸨说得清清楚楚,昨日分明是那红发妖女施了妖法,才会令城内骤起旋风,令馆内损毁严重。巫咒秘术早在数百年前便已被明令禁止,眼下你如此包庇此名妖女,究竟是何居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敢问督军大人,甯月当众施法一事,你可曾亲眼见到?老鸨之言又可有其他旁观者佐证?” “当时莳华馆附近围观的街坊邻人,皆称那妖女同老鸨争执时,天上毫无征兆地刮起了一阵旋风,甚至令太阳也变得暗淡无光,不是妖法又是什么?!” “笑话!督军大人从政多年,经验老到。可如今城中偶尔刮起的一阵风,竟也能拿来当做证据了么?”向百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祁守愚却并未被激怒,只是冷笑着继续道:“那姑娘当时也曾在口中轻声默念过什么,若这都不是巫咒秘术,又会是什么?” “督军大人此言差矣,若是口中默念几句便是在使妖法,那大昇朝的黎民百姓,恐怕全都要被治罪了。敢问督军大人,若是甯月那姑娘确实会使妖法,昨日又怎会被莳华馆内豢养的护院围困,险些被逼得跳下楼来?” “想必是那妖女行凶之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曝露,故而有所收敛。百里将军,你自方才起便一直在替那妖女开脱,难道同其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 靖海侯的话说得愈发咄咄逼人,一步也不肯退让。而向百里竟也上前一步,兀自是底气十足,分毫不怵: “当时若非子隐少主与将炎及时赶到,出手相救,恐怕我们此时在辩的已是一桩命案了!督军大人借题发挥,句句欲置一个柔弱姑娘于死地,我倒想请问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向对方低头,唇枪舌剑恍若战场上兵锋相交,攻守兼备,却又滴水不漏。见彼此都无法抓住什么破绽,二人吵了片刻之后竟同时闭口,抱拳朝殿上的晔国公行了一礼,异口同声道: “还望国主明察!” 祁和胤一时间也难以做出判断,不由得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显得十分为难。靖海侯却不死心,当即从地上爬将起来,上前几步继续高声道: “国主!巫咒为患,秘术祸国啊!今日若不将那妖女治罪,日后我晔国的颜面何在,国主的威信何在,甚至可能动摇社稷啊!” 然而不等他说完,祁和胤却是突然打断了他,语气间透着明显的不悦: “够了!那红发姑娘是否会使妖法,不是凭一两个人,说上一两句难辨真伪的证词便可以断定的!至少目前看来,城中尚未听闻她曾对旁人有过半点危害。你虽为寡人的兄长,但如此气急败坏想要迫我将其定罪,还有没有将我这个国主放在眼里?!” “臣不敢,臣只是——” “只是什么?若那红发姑娘的确会使妖法,子隐成日里同她混在一起,难道还会不知道?我那幼子饱读圣贤之书,但凡察觉到一丝对国家或社稷不利的端倪,又怎会不来同我这做父亲的说?王兄你此刻一口咬定那姑娘是妖女,莫非还想逼寡人将自己的爱子一齐治罪?!当年我已经负了瑾妃,难道如今还要再负她一次?!” 晔国公终于道出了心中所虑,说罢便将长袖一甩,径直离开了文德殿。 既然国主已经表态,文武百官与宫女侍从,也纷纷跟在其身后悉悉索索地退了出去,瞬间便做鸟兽散了。 而今空荡荡的大殿内,只留下矮胖的亲王依旧弓着身子,保持着一个尴尬的姿势。又过了片刻时间,他才终于直起身来,却是一步步朝着雕龙画凤的王座前走了过去。待确认了一下四周无人后,竟是毫无顾忌地坐了上去! “向百里,看来这次又是你赢了啊。不过,那三个孩子果真让你变了,变得不再果绝,更被占去了许多的精力。如此一来,本王倒是放心了。” 矮胖的亲王无声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肥肉堆在一起,将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挤作了两道窄缝。而正是从那对窄缝间,射出了犹如食人饿狼般的凶光。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七 冬时节正午,迦芸斋内雾气氤氲,订好了位置的食客们早已坐得满满当当。此间的水饺乃是城中一绝,其馅取自深秋时存下的蟹黄,以黄酒盐巴腌渍后,与肉糜蔬菜和在一起,再裹入一只拇指大小的鲜虾。 冷迦芸亲手擀制的饺皮单薄透亮,放在纸上几可透出下面的字来,却又韧性十足,不易破损。出锅后的饺子冒着蒸汽,晶莹透亮,隐隐透出馅里青翠的蔬菜与金红的蟹黄,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有忍不住馋虫的食客不等饺子放凉,便蘸了姜醋朝口中去送。一口咬下,蟹黄金色的油脂同虾仁的汤汁从齿缝间满溢出来,满口留香。虽烫得人眼泪直流,却仍不住抽吸着嘴唇高声赞道: “老板娘,今年的饺子格外好吃,是不是又改进了什么配方啊?” “今年的饺子馅可不是我和的。” 东黎女子自后堂探出头来,应了一句之后便又立刻缩了回去。虽然此时正忙着,可这个风姿卓越的女人却依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雍容,甚至连头上的发髻都未乱一丝。 “这么说是甯月那丫头做的馅儿咯?手艺见长啊!眼瞅着小姑娘已经快到出嫁的年纪了,老板娘你看,是不是可以让她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还未婚娶的老主顾啊?” 食客中有人开起了玩笑。笑声飘入了后堂,冷迦芸手里正一个接一个地捏着饺子,立刻探出头去冲外面的人喝道: “少做那白日梦了。小月于我便似亲妹妹一般,再乱说话,当心我放些巴豆在饺子里,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既是过节,又早已相熟,食客们面对这番呵斥也并不以为意,哄笑起来继续埋头大快朵颐了。红发少女也冲身旁的冷迦芸吐了吐舌头,随后捧起面前一只已经放满了饺子的笸箩朝煮开了水的锅边端去。 “小月,外面暂无客人再点吃食,就先别忙着煮了。饺子出锅后放得久了,汤汁会被吸入面皮之中,就不鲜美了。” 紫衣女子还以为姑娘忙得昏头了,却见对方摇起头来:“迦姐,我这——是想留着自己吃的……” 说话间,甯月已经将笸箩里的饺子滑入了锅中,脸上也不由得泛起了阵阵红晕,不知是被蒸腾的雾气所熏,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饿死鬼投胎,你方才不是已经吃了许多?” 冷迦芸刚想揶揄两句,却见案头不知何时竟摆上了一只精美的朱漆食盒,登时便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哟,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月何时也变得如此贤惠能干了,心里还晓得惦念着别人?” 甯月被说破了心事,一张俊俏的小脸变得更加绯红,却是嘴硬道:“今日我们三个原本便约好了一同去城北出海口观潮的。也不知要等多久呢,到时万一饿了怎么办?” “给那两个臭小子准备夜宵,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饺子已经漂起来了,还不赶紧盛出来?再煮可就烂了!” 东黎女子说着便抄起了灶台上的一只竹笊篱,将浑圆饱满的饺子从水中捞了起来,又帮少女将其一只只整齐地码放于食盒内。 立在一旁的甯月却忽然低下了头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冷迦芸很快便又猜中了她的心事,伸手温柔地拨弄起少女满头火焰般的秀发,柔声道: “怎么,还在替将炎不平呢?” “是啊,百里大叔也太过分了!不就是打了几个人么,居然罚他受四十廷杖,连子隐去求情都没用,小结巴的屁股肯定要被打烂了!” 女孩抬起头来,秀气的小鼻子红红的,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 女人接着又劝:“你这丫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百里将军身为殿前军马大都护,将炎又是其麾下的左校尉,惹了事自然要严加惩戒,否则还如何治军?” “迦姐,百里大叔也不过在我们店里时常买酒而已,你怎地也开始帮外人说起话来了?”甯月却愈发忿忿不平起来。 “那你说,此事应当如何处置?就这样算了么?” “自是不能算了。可莳华馆里的东西明明是我弄坏的啊!子隐他也打了人,为什么最后受惩罚的却只有小结巴一个?这不公平!” 冷迦芸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将炎他主动要替你们两个受罚的吧。毕竟他就是那么个执拗的性子,而百里将军肯答应只罚他一人,或许已是动了私心也说不定。” “私心,这也能叫做私心啊?迦姐你是不是被蒸汽熏得昏头了?”听对方说了一番似通非通的话,甯月脸上愈发写满了不解。 “你就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终有一天会想明白的。不过现在你只需记得,以后千万不可再冲动行事,否则到头来你所在意的人儿,或许反倒会替你承担所有的后果。” 女人微微笑了起来,却是不肯多做解释,反倒令面前的姑娘羞得使劲跺了跺脚:“什么在意的人儿啊。迦姐你若是再取笑人家,我便再不同你说了!” “行了行了,涨潮的时辰快到了,饺子也不能放太久,你快些去吧。路上自己小心点,听完潮后早点回来。” “知道啦,知道啦。有将炎和子隐陪我,迦姐你便放心吧!” 冷迦芸目送着红头发的姑娘一阵风似地跑出了门去。待送走了最后一桌食客,她也煮出了一锅饺子,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暗红色食盒,独自一人提着它,朝迦芸斋外的冰天雪地中走去。 暮庐城内观潮的习俗,始于大昇立朝之后的第七个年头。因衍江入海口呈一道喇叭状,地势也是外深内浅,故而唯独此处会有大量海水倒灌入江,形成罕见的潮涌。据传,也正是因为孪月的缘故,世间才会有这样一番盛景。 每月初一与十五时潮水最大。冬日江水虽处低位,潮头不如八月高昂,却能看到别时所不能得见的飞沫化雪的奇观。恰逢今日冬时节,除了城中百姓,附近各州县的宾客也蜂拥而至,想要争先目睹这一盛景。眼下太阳还未落山,专门用来观潮的江堤上却已密密层层地聚起了一支足有上万人的队伍,盛况空前。 江面上渐渐起了风,吹得岸边观潮者们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人言退,只是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忽听人群中不知是谁放声大喝了一声:“潮来啦!”旋即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着喇叭形的入海口外看去。 潮头初临,江口处的水面上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白线。在西下的冬日照耀下,泛着耀眼的金光。伴随着那道白线的,还有经久不绝的隆隆声响。潮声由远而近,潮头也奔涌着从海面上挤入了江岸两旁以巨石垒砌的堤坝间。 一入河道,那道白线便陡然间高涨起来,潮声也变得愈发洪亮,就仿佛天雷滚滚,又好似万马奔腾,鸣叫着,嘶吼着逆流向上游涌去。顷刻之间,水面上忽地便耸起了一道足高两丈的巨墙。潮峰直立于江面之上,喷珠溅玉。 岸边观潮的人群惊呼起来,生怕被冰冷的海水浇个通透。可谁知那高扬的浪尖转眼却已于半空中化作了一片白色的雪尘,随后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犹如飘起了一场漫天大雪。 这便是衍江冬景——飞沫化雪了。人们纷纷拍着手雀跃着,继续一路追着潮头奔去。可甯月却待在了原地,没有打算离开。 先前观潮的过程里,她只心不在焉地简单瞅上了几眼,视线却始终忍不住地朝暮庐城的方向张望过去,企盼着两名同伴能够及时赶到。然而一直待到潮水消退下去,连身边的人群也变得稀疏起来,她却依然没能等到。 红发少女长叹了一声,撩起自己被水打湿的裙角,踮起脚尖想要离开满是泥泞的江堤。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然而还没等脚下的步子迈将出去,却忽见一个身披白衣的少年人正笑吟吟地立在自己的面前。 “子隐!你是何时来的?怎地不喊我!” 就像是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一般,甯月一双青蓝色的眼睛忽然便笑得如同两枚弯弯的月牙,先前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但很快她便佯装生气,撅起小嘴来重新背过了脸去,“磨磨蹭蹭,江潮都退了才来。我看你就是成心的吧?害得人家连飞沫化雪都没能仔细瞧上一眼。还有将炎那个木头疙瘩呢,他伤得重不重啊?” 口中虽然埋怨,红头发的姑娘却还是扭过头,朝连接着城门的路上看去。 “他还在营内换伤药,我便先行过来了。” “那你怎地不陪着他一起过来啊?你又没挨板子。”少女小声嗔怪起来。 听闻此言,祁子隐的心便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却没有让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是特意同他分开走的,为的是想同你说说昨日那个唤作紫鸢的青楼女子。” “没想到你也是个贪色鬼,那位姑娘就这么让人难以忘怀么?莫非是小结巴担心我还在生气,派你先来打探消息的?!” 甯月忽而想起了昨日的不快,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走。她不知对方这么问究竟是何用意,也根本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可白衣少年却拉住其袖口,生生将她给扯了回来,满脸严肃: “甯月你耐心点听我说。打从昨日起我便隐约觉得,将炎之所以会背着我们去寻紫鸢姑娘,是因为又恢复了部分记忆的缘故。” “那不是好事吗,又为什么不同我们明说呢?” “那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紫鸢姑娘生得什么模样?” 见对方不似是在开玩笑,红发少女便也不再呛声,而是仔仔细细地回想起来: “我有些记不太清了,只是觉得她挺漂亮的,说话时带着些昶州的口音,鼻尖上——似乎还生着一粒小痣。” “你难道便没有觉得,她的样貌,同我们那位黑眼睛的朋友也有些相似么?” “你的意思是——”甯月猛地一怔,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祁子隐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紫鸢姑娘无论口音、年纪、相貌特征,都与将炎颇为相像。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很有可能是将炎失散多年的亲族!” 红发少女当即被同伴的这番话惊得一跳:“这种事情可不能随口乱说的!”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犹豫着继续道:“我想,将炎或许也并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所以他会只身去往那间妓馆,恐怕也是打算当面求证一下。” “哦——怪不得他昨日一直那样严肃,他们俩也净说些奇怪的话。可若紫鸢当真是小结巴的亲族,又怎么会沦落到妓馆里去的?” “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在将炎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你我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再私下里去向紫鸢姑娘问个清楚?”甯月又问。 祁子隐却是一个劲地摇头:“自然不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听见紫鸢姑娘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否认将炎的猜测,却也没有给出任何肯定的回答。感觉即便她就是将炎的亲族,也并不想相认似地。所以我今日提前过来是想提醒你,待会千万不要问起昨日的事。” 这样一来,少女却是愈发不明白了:“为什么?照你方才所说,紫鸢或许就是小结巴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难道不应该助他一臂之力的吗?” “可你我若是插手,怕是会徒增将炎心中的负担。毕竟分别了这么多年,若是确定那姑娘当真是自己的亲人,将炎那个家伙冲动之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至少在进一步调查清楚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甯月看着同伴的那双琥珀色眼睛,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好吧,不说便不说。不过子隐你为何突然会对小结巴的事这么上心——” 然而还不等她问完,眼角却忽然暼见一个身穿墨翎卫黑袍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堤边的小路上。姑娘当即掐断了话头,雀跃着朝对方迎了过去。 看着面前同将炎有说有笑的红发少女,祁子隐也下意识地苦笑了起来,轻轻地回了一句,却是根本没有打算让对方听见: “因为——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啊!而且,这也是为了你……” “哎呀,甯月你快别拽我了,疼!” 黑瞳少年的嚷嚷将发愣的白衣少年拽回了现实。他抬起头来,见甯月正用手扶着表情痛苦的将炎,满面担忧: “哼,百里大叔太狠心了!明日我非得再去跟他理论理论,说不过也要把他臭骂一顿,帮小结巴你出这口气!” “月儿你可别再去惹百里将军了!我皮糙肉厚的,过几天伤就能好了。再说,这次要不是我们先惹出事端,督军大人也不至于此。” 将炎用手捂着自己的屁股,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看着面前这个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责罚的执拗同伴,甯月忽然又想起了迦姐之前同自己说的话,无比内疚了起来,鼻子一酸,忙伸手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去,想要补偿一下对方: “你两个都还没吃饭吧?赶紧吃饺子吧。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不过得全部吃完,一个都不许剩,因为全都是我亲手包的!” “原来有下酒菜啊,那可太好了!” 将炎嘿嘿笑着,随即也自身后拎出了一只陶土做成的小坛子。 祁子隐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无量轩的不言醉?” “是啊。咱们三个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本想顺路从迦姐那讨些清荔烧出来,可又怕她念叨我身上有伤不能喝烈酒,便只好去别家买了。” “小结巴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甯月悄悄捏了捏鼻子,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 “我的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倒是把你们俩也牵扯了进来。还好国主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这样我便放心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看样子,将炎是打心眼里为同伴未受责罚而高兴。祁子隐受了他情绪的感染,忙一把从他手中接过了酒坛: “好!我虽不胜酒力,但一定奉陪到底!” 看着面前这两个大男孩爽朗的笑容,甯月心中不禁回想起了与他们认识的这些年中,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来。感动之余,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昨日的鲁莽,险些令这份弥足珍贵的友情遭受难以弥补的伤害。而正是这份友情在这些年间支持着她,让她再次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虽然远离父母,远离自己的家园,然而得以结交到可以一起把酒言欢,共同进退的朋友,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就这样,三个孩子于河堤旁寻了块没有被浪打湿的空地,席地而坐,对着天空中的两轮月亮,一杯又一杯地开怀畅饮起来。不知不觉,整整一坛烈酒被他们喝得见了底,而三人竟也背靠着背,倚在空地间的一块大青石上,和衣睡去。 月斜江上,天淡云长。大海、夜空以及漫天繁星,无声地将这段善良单纯的时光烙印在三人的记忆之中。可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竟会是彼此间最后一次这样了无牵挂地相聚在一起了。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八 潮水虽已远去,可立于江边仍能听见远处隆隆的轰鸣。大潮将一直溯江而上,直至数十里外的汐隐城才肯回头。有特意从别地赶来的旅者为了赏回头潮,还雇了马车追赶着潮头一路东行。而他们坐车的地方,便在江边一座名为“瞰江”的高阁之下。 此时,道上涌动着的车水马龙早已离去,连阁上最后几个观潮者也做鸟兽散了。但仍有两个身影似意犹未尽,又似早有默契,分别自瞰江阁最高层东西两端的屋檐下迎面走了出来。 “你来了。等了很久么?” 风卷起说话男子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的唇边留着短髯,身着一袭青衣青袍,腰间挂一赤一玄两柄长刀,正是殿前军马大都护向百里。 “没多久,我是待店中所有客人走了之后才出来的。” 另一人应道,头上身上戴着的银饰叮当作响,是迦芸斋的女主人冷迦芸。 “衍江大潮,依旧如此壮观呐。你可还记得我们初入暮庐那年,在此登楼赏潮,被其深深震撼时的模样吗?多年不曾来到江口,我本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够做到波澜不惊,没想到面对同样的景致,心中却仍不能平静。”青衣将军叹道。 “可总归——还是有些不同了吧。毕竟二十三年过去了,你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了。”冷迦芸摇着头。 “然而大哥留下的遗志,至今依旧未能完成啊。这些日子我总忍不住想,是否已经辜负了他……” “怎么会呢?当年若非你临危受命,恐怕大哥他早已成了合寨山下枯草间的一座荒冢。而今日涠洲岛上的青湾中,更不可能会剩一个活人。” 紫衣女子立身于向百里身侧,并没有去看对方,只是将手中的食盒提得高了些,“所以还是别想那么多了,世事无常,不可强求。你还没吃饭吧?来,这是小月那丫头亲手包的饺子,要趁热吃才鲜。” 青衣男子转过头来盯着女人的脸,过了许久才伸手自食盒中捻出一只饺子朝嘴里丢去,细细咀嚼品尝着:“小迦,那丫头的手艺,已经快要赶上你了啊。” 冷迦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少说恭维的话了,你今日主动约我出来,还特意选了这样一个人群密集,不易被跟踪的地方,想必是有什么要紧话说吧?” “都瞒不过你。此次找你出来,正是为了甯月那丫头的事。” “哎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嘛,那姑娘的身世凭我的能力是没办法弄清楚了。况且,自三年前将军祠一案后,那个指使洛渐离的神秘人便再没有于城内现身过。如今你对小月的事,还需如此在意么?”女人似乎不愿就此事多作讨论,微微蹙起了眉头。 对面的向百里见状又道:“并非我偏要这般多虑,只是因为此次莳华馆中一闹,让祁守愚有了口实,竟于今日早朝时当着国主与诸位大臣的面质问于我。若再继续不清不楚地拖下去,可能会给我们的计划带来大麻烦的!” “但百里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月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青衣将军坚定地摇起了头:“绝无这种可能——其实小伽你心中应当明白,那个丫头的身世,并不似她口中所说那样简单。” 这番话,令冷迦芸不禁提高了声调:“百里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指责我刻意向你隐瞒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对那个丫头,是不是有些过分爱护了?”男人说着,如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对方的脸上挪开,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此生从未对你说过半句谎话,天地可鉴!”东黎女子似有些愠恼了,却仍尽力让语气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柔,“若是说过分爱护,你对那两个男孩子又何尝不是?每日都花费足足两三个时辰耐心教导他们,就像当年大哥教你一样,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命运与前途!” 向百里忽然被对方说得愣住了,过了许久才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远处江堤边空地三个孩子的身影上: “是啊,有些事情的确是变了,只不过我自己还没有察觉到。或许我早已明白这整件事,是终究不可能凭你我二人之力扛得起来的。”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已经一路走到了今天吗?” “但那都是从前了。你可知道,火栓铳的制法或许早已经泄露。其实三年前玉骨湖行营遇袭时,我便曾有过怀疑。然而当时所有尸骨都已化作了一堆焦炭,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相佐,我便也未作深究。如今想来,却是留下了大患。” 听对方如是说,紫衣女子也不禁失色: “这怎么可能?火栓铳可是只有青湾的工匠才会制造的武器,当年大哥临终前,特意下令将残留世间的火器尽数沉入海底,更交代你我绝不能让此物落入任何一个侯国手中——” “但事实确是如此。如今,恐怕火栓铳对世间的某些人而言,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你这么说究竟有何根据?” “据青湾传来的消息,就在月前,虞国海边的一座渔村遭遇了神秘黑舰的袭击。村中老幼病弱尽数被杀,而精壮男子则全被掳走,下落不明。所有尸体身上,皆留有多处奇怪的贯穿伤,伤口中还残留着碎裂变形的铅块。” 一番解释过后,女人也陷入了沉默。有风自江面上吹起,令她觉得有些冷,不由得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一旁的向百里连忙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了下来,披在对方的肩上。冷迦芸点头致谢,方才再次开口,打破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 “百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火栓铳流入各国诸侯手中,世间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无论是谁掌握了此等利器,都将对各方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即便余下诸侯联合起来一致御敌,或许也难逃灭国的危机。” 紫衣女子摇了摇头:“我想问的是,对你我而言呢?” “若是二十年前你这样问我,我定会说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可如今,我却愈发觉得若那一刻真的到来,对你我而言,对青湾而言,或许都意味着临近终局了吧。命运,总是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而寻常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去避开那些不好的结果罢了。然而很多时候,一切的挣扎皆有可能只是徒劳……” 向百里的回答似乎并不能让女人满意。她转过身来,用手轻抚着男子写满忧愁的脸: “二十年前你为了救大哥,奋而杀掉了煜京派来东黎平叛的参将,之后又借着对方的身份投奔晔国,暗中光复了青湾。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亲手打破命运所创造出的崭新未来,如何能说是什么终局,又怎会皆是徒劳?我心中始终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二人将会一起远离世间的纷扰,去过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根本就不敢对此有任何的奢望啊。”向百里口中虽然这样说,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对未来无比的向往。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呢,你会陪我离开这里吗?我想——我想去九杉。”冷迦芸犹豫了一下,仍将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 “九杉?你不想回叶离了么?”青衣将军诧异道。 “嗯,不想了。叶离城里有着太多无法回头的过去,也有太多我不想面对的后悔。当这一切都结束时,我只想要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想要有那么一段不需要背负任何承诺,仅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 “那你最爱的海棠呢?九杉太冷,海棠花是开不起来的。”向百里转头看着面前的女人,觉得对方柔弱外表下的那颗心,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韧得多。 “我并非是个贪心的人,也从未有过太多的奢望。所以,若真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即便没有海棠花,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也已经足够了。” 冷迦芸朱唇轻启,再次笑了起来,竟是一改往常的妩媚,弯弯的眉眼间反而多了一丝少女的天真。就仿佛岁月从未在其身上留下过一点痕迹,简单纯粹得犹如一块璞玉。恍惚间,向百里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那个同对方初识的年纪。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一往无前…… 时间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逝而去。瞰江阁下的江堤上,仍不时传来一阵阵孩子们放肆的大笑。阁上二人低头垂目,却见月下的三个影子已是步履踉跄,东倒西歪地醉倒在了地上。 “那三个小鬼喝得醉了,我帮你送他们回去吧。”回过了神的青衣将军柔声道。 “不用,我已经备好了马车,再过半个时辰便会来这里将他们三人接回去。你今晨刚刚得罪了祁守愚,此刻想必仍有他的耳目在附近等着你从这阁上下去呢。” 向百里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没想到在不经意间,对方便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点了点头,转身准备朝瞰江阁下走去。然而刚刚行至一半,却忽又停下了脚步: “小迦,三年前我同你约定的那个期限,如今已经逾了啊……” 冷迦芸却伸手使劲从身后推了推男人的肩膀,催促道:“别傻了,谁会把那种明显无法兑现承诺当真啊。快走吧,快走吧。” 青衣将军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如花的笑靥,这才快步走下楼去。阁上的女人则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江堤两岸深褐色的树影间,眼里却是有什么东西在打着转,于口中低声自语着: “其实,三年前在迦芸斋,我确实将那句承诺当真了的啊……不过既然已经等了你小半辈子,倒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了。即便注定一辈子都不得解脱,我也会继续等下去……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当心啊……”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九 冬去春来,冰消雪融,暮庐城也迎来了十余年间第一个没有任何夜禁的元夕节。随着战乱的结束,城内大街小巷皆充满了欢声笑语,似乎依然沉浸在浓浓的年味之中,转眼便已迎来了春暖花开,虫鸟惊蛰的时节。 祁子隐的课业日益繁重,苟清泓三天两头便会抽考背诵各种名篇典籍,令他不胜烦恼。而将炎除了在墨翎卫中参加训练之外,每日只消有点闲暇,便会捧着一堆大昇朝的演义野史,看得茶饭不思,连迦芸斋也回得少了。 没有人陪伴玩耍,甯月手中突然多出了大把闲暇的时光。这样的日子刚过没几天,她便开始有些无聊起来,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每逢黑夜,更是被没完没了的纷杂梦境搅得无法入眠。有些梦是关于将炎和祁子隐的,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关于那个澶瀛海深处,自己曾经想要彻底忘记的家。 不知身为大司铎的父亲,是否曾派人上陆来寻过自己?也不知家中的母亲如今是否安康,又是否在思念着自己? 甯月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染上了一种名为思乡的病。 打从上次大闹莳华馆后,与日俱增的思乡之情便似一只藏在后院中的小野鼠般,时不时便从草窠里露出头来,提醒着少女。然而此病无药可解,越是闲时便越会胡思乱想,她只有用越来越多的事情来填满自己。 于是每每空闲下来,红头发的姑娘便会一个人在城内四处闲逛,时而去曲苑街中花些散碎钱银听戏,时而又去梓潼街上品尝些新鲜的点心吃食。而她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去运河旁听随船来的旅人们聊天。虽然这些人口中的许多故事甯月并不能听得十分明白,但唯有此时,方能令她稍稍将那些繁杂的思绪抛诸脑后。 这日,于床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的少女又起了个大早,坐在运河边用来系船的石墩子上,听往来旅人口中说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一听便是一整个上午。待肚子开始咕咕叫唤起来,她才察觉竟已是日上三竿,炊烟四起的正午时分了。 鼻间隐约闻到了一阵烧臆子的香味,诱惑着甯月踱着碎步朝市集里走去。今日的梓潼街不同以往,虽未逢节日,却是一番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于城隍庙前的广场上,她还意外地见到了一头俯卧在地,自己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庞然大物! 那只动物背着一副竹木制成的陆舆,浑身生满的长毛直垂下地,脑侧一双又扁又大,蒲扇似的耳朵轻轻扇动着,细而长的鼻子则如海鱿的触腕一般灵活。其口中,还有两根支棱在外,看起来比甯月的个子要高上许多的弯曲长牙,看起来十分威猛。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怪物,会吃人么?” 红发少女倒吸一口冷气,有些胆怯不敢再向前走。市集中的一众贩夫走卒也概莫如是,皆不敢上前近观。 然而,却有一支足近百人,穿着打扮也与城中寻常百姓大相径庭的队伍,毫无惧色地聚拢于那头奇怪动物的身边,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它会伤到自己。 那支队伍里有男有女,看起来多为侍从婢女,更有一十一名武士模样的精壮男子。为首一人手中牵了两根粗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则穿在那头硕大动物的耳朵上。 武士们身披各色猛兽皮毛与麻布混制而成的简陋衣裤。即便天气寒冷,却仍坦胸露乳,**着的臂膀上还露出大片的黑色纹身。他们的头发也尽数剃了个干净,只在青灰色的脑袋顶上留有一根小指粗细鼠尾辫,看起来便是一副争勇好斗的模样。 甯月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运河边听人说起过,大昇朝北方,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存在着一个已经多年未入中原,名曰朔狄的边陲小国。与其称之为国家,倒不如说其是个蛮荒落后的部落联盟。那里的武士茹毛饮血,打起仗来便会骑着这样如山一般高大的长牙犸象冲锋。而且他们从不穿衣甲,更不畏死,横冲直撞恍若战神下凡。 “莫非这头长着长毛的动物,便是那故事里的犸象?而那些留着鼠尾辫的人,即是骁勇善战的朔狄武士了?” 想到这里,甯月忽然便觉得自己心里不那么害怕了,反倒对眼前这支人与象组成的队伍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正当她伸长了脖子再欲向前张望时,那个牵着犸象的武士首领也同时张口,冲着围观的人群朗声喝道,字里行间明显带着来自于蛮荒之地的古怪口音: “我名叫都烈。此次南下,乃是奉牧云部合罕之命,护送公主巴克乌沁·图娅前来晔国和亲。在国主答应接见我等之前,你们这些南人中若是有人觉得自己能够打败我的,不妨上前比试比试。若能打赢,我们带来的这些金币宝石、牛羊皮料,可让你们随意挑选!” 对方说完,伸手便指了指犸象身旁用驮马拉着的十辆大车。他们此行声势浩大,大车上除了辎重与扎营用的毡房,便是成箱成箱送给晔国国主的礼物。 直至此时甯月方才注意到,犸象后脊上那副挂着布幔的陆舆里,竟还坐着一名妙龄少女。其用纤细的小手将布幔撩起了一角,似有些惊恐地朝外瞧上一眼,便又立即放下了,应当便是都烈口中提到的公主了。 “这些朔狄人是来和亲的?怎地此前从未听说过?” “蛮子不懂我上国礼节,还以为送来个女子便会有人要呢。不过我倒是听说,朔北狄人有绰罗、斡马、青兹与邑木四部,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这牧云部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牧云本是朔狄中最为昌盛的一部,也曾是草原上不二的霸主。只不过数十年前,其部在位的天合罕遭人暗算,麾下部众也被其余四部排挤,不得不退入了北方揽苍山下荒凉的雁落原里,自此销声匿迹。若不是今日得见,我还以为他们早已经全都死绝了呢。” “不过那茹毛饮血的蛮夷公主,就算送上门来我也坚决不会娶的。” “先别急着吹牛吧。这些武士看起来一个个面相凶狠,必定都不是善茬。当心方才的话被他们听了去,直接将你拖过去打个半死!而且我听说,这些狄人历来都只向强者低头。所以即便如今主动前来和亲,能够迎娶公主的那个人也须得勇武非凡,否则哪镇得住啊。” “话说回来,这公主的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图娅,不像是些蛮子会取的名字……” 人群之中愈渐掀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纷杂而热烈。说话之人却又刻意压低了各自的声音,仿佛生怕惹恼了面前这群深入中原腹地的异族人。 然而直至日落时分,也未有一人敢上前打擂。名唤都烈的牧云部武士不禁哈哈大笑着讥讽起来: “这是怎么了?南方诸侯里号称兵勇将强,甚至可同御北、卫梁齐名的晔国上下,原来净是些胆小鼠辈,连比划几下也不敢的么!” “狗嘴中吐不出象牙,我便来会一会你这狄人!” 被对方这样一激,人群里终于有人大喝一声,旋即纵身跃前,惹得寂静无声的一众看客间登时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喝彩。 只见那人身着麻布粗衣,手握一支齐眉短棍,似乎是集市上一名杂耍卖艺的普通浪人。不过他将那支短棍舞得虎虎生风,看起来倒也勇武非常。 然而未等那浪人报上自己的姓名,为首的朔狄武士便已挥起双拳攻上前去。短棍虽不致命,然而一寸长一寸强,按理说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应当绰绰有余。可都烈却好似一头愤怒的猛狮,根本不在乎如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棍击,只三两步便已冲至对方身前。 这样一来,浪人手中不利近战的短棍反倒成了劣势。他连忙后撤两步,想要重新拉开彼此间的距离,但那朔狄武士却好似黏在其身边一般,步步抢得先机,更是抓住机会以双手揪住浪人的衣领,直接将他整个人由地上提了起来! 都烈力大无穷,手臂上青筋暴起,竟是生生将一个成年男子高举至半空。还不等围观的人群反应过来,他又猛地将手中之人狠狠朝地上掼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短棍砸在地上折成了两截。而仅仅是这看似简单的一摔,也已令那使棍的浪人口吐鲜血,当即于几名看客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退了回去。 “还有不怕死的敢应战么?!” 朔狄武士抬手骚了骚眼角被齐眉棍扫出的一道血痕,朝着人群再次叫嚣起来。 “嘁,才打败一个便狂妄自大起来了?方才使短棍那人攻势太弱,若是小结巴的话,你休想欺近他周身三步以内!” 见朔狄人凶狠,甯月不由得小声自语了起来。然而话音刚落,便听看客里又有一人高喝着冲上前去: “蛮夷莫要口出狂言。在下振臂堂武师贺准,看招!” 喊话之人是一名带着精铁护腕的武者。只见其手中紧攥着两枚指虎,手臂竟比普通人的小腿还粗,看起来膂力强劲,颇有拔山举鼎的气势。 “好,好,好!早就听说南人的武馆厉害,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便来领教领教!” 立于人群正中的都烈也放声大笑了起来,再次挥拳迎了上去。 二人所使皆是空手擒拿,反反复复打了二十多个来回,却是难分伯仲。眼见贺准又是一招攻上前去,使上了十二分的劲力。而对面的朔狄武士却并不打算接下这招,忽地将身形一矮,竟是就地滚了开去。闪避之下,脚底带起的尘土扬起在半空,恰好迷住了对方的眼睛。 挑战者登时乱了方寸,摇摇晃晃打了个趔趄。都烈却并未因此而手下留情,反倒冲上前去照着对方面门上便是两拳,随即狠狠一脚将其踹回了人群里。再去看时,贺准已被打得口吐白沫,当场昏厥过去。 “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围观的甯月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抬头去看附近围观的看客,见他们也大多面露愠色,然而在牧云部武士连下两城的气势之下,所有人都只敢小声非议,竟无一人开口指责人高马大的蛮人无礼。 “溜奸耍滑,真当我晔国无人么!赤翎卫高阳前来会你!” 正当甯月忿忿不平时,人群中又跳出了第三名挑战者。只见那人三十出头的模样,身着上了红漆的犀兽皮甲,左右开弓,手中握一对双股长剑,竟是在梓潼街中巡逻执勤的一名赤翎卫什吏。 “使上武器,就不怕战败变为残疾,亦或枉送了性命?” 都烈口无遮拦,恶狠狠地威胁起面前这第三位挑战者来。旋即他也转身,自犸象身侧的行囊中抽出了一柄弯弯的马刀。 高阳在气势上并不肯输对方半分,当即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反唇讥讽了回去: “尔等休要仗着自己持有国主加印的通关文牒,便于我暮庐城内肆意妄为。晔国乃是文明开化之地,岂能任由蛮狄在此放肆?” “真是好大的口气!牧云部的子孙一向只服强者。有力气叫骂,倒不如先赢下这一局再说罢!” 朔狄武士明显被高阳的这番话激怒了,挥起手中的马刀便朝对方斩将过去,毫不留情。幸好那赤翎卫的什吏早有准备,灵巧地避开了对方的全力进攻,一挺手中的长剑反向对方的心窝刺去。 都烈见状分毫不敢大意,于刀上灌注了十二分力气,化解开一记致命的猛攻。二人虽说只是比试较量,却是招招对准了要害,下手更是毫不犹豫。本就不算开阔的街道上,也随即如战场般响起了刀兵相交的声音。 什吏的武艺较先前二人毕竟精进了许多,渐渐将对面的朔狄武士逼至了角落。眼瞧着胜利在望,都烈却忽然不再护住身上的要害之处,而是转守为攻,大开大合地挥舞起手中那柄马刀,搏命似地展开了攻势。 虽然使出的剑法迅猛,可高阳毕竟于城内当值,并不想因为一场比试而闹出人命。眼见剑锋即将刺中对方的身体,他急忙收住了一些手上的劲力,又将利刃向一侧偏了开去。然而片刻的犹豫,反倒成了对方的机会。只见那朔狄武士手起刀落,居然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入了其的肩头! 殷红色的鲜血顿时便从伤口中迸射了出来。高阳忙将长剑胡乱挥了两下,方才逼得对方退后,暂缓了攻势。然而他肩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脸色也已是一片惨白,不能再战了。 此时的都烈却是杀得红了眼,又逼近了一步,竟如同疯了一般打算置高阳于死地。甯月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当即从人群里冲了出去,挡在足足比自己高出半尺的朔狄武士面前,正色阻止道: “够了!比试较量本应点到即止,哪有像你这般出手伤人的?!” 朔狄武士稍稍一怔,却是当场大喝起来,声若雷霆: “小妮子,自方才在台下时起,便听你口中叽叽咕咕地说些不中听的话。莫非你也想上台比试较量一番?只可惜我都烈从来不打女人,识相点便赶紧滚开,莫要挡我!” 然而,他未能料到,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红头发姑娘不仅敢拦下自己,而且居然连一步也不肯退让。恼羞成怒之下,都烈将两眼狠狠一瞪,提起马刀便欲上前动粗!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 “都烈你方才已经连伤了三人,如今难道还打算对一个女孩子动手么?!” 就在马刀快要触及甯月身体的时候,犸象背上的陆舆中突然传出一声呵斥,语气间明显带着颤抖,似乎极不赞赏朔狄武士此前那番冲动的表现。 大汗淋漓的都烈这才放过了眼前的姑娘,倒转刀口退至犸象脚边单膝跪下: “公主!你看看到这群南人懦弱至此,我一想到公主所嫁之人便是这群废物里的某个,便忍不住想狠狠教训他们一番,还请恕罪!” 陆舆中的朔狄少女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不快: “可你明明知道,此次我们南下是为了和亲,而不是为了挑衅的!正所谓人外有人,南人之中也必定会遇上你难以匹敌的对手。这些年,牧云部里无辜死去的族人已经够多了,难道你想于这异国他乡,追随他们的脚步一道去往长生天么?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南人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在虽一口一个地叫我们蛮子、狄人,可待最后成亲之时,还不是会像发情的雪豹一般急不可耐地想要抱你上床!” “你听听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还不快些给我闭嘴!天色已晚,今日不可继续比武了。入夜后我也不想继续住在城里,赶紧收拾收拾去城外扎营,休要再惹事生非!” 说话间,名为图娅的公主终于掀开帘子走出了陆舆,立于犸象背上呵斥起来。她面带薄纱,此时依旧看不清楚长相,但仅凭一双朔狄人所特有的点漆黑眸,便已是皎若秋月,惊为天人。 “公主!出发前钦那合罕曾特意交代过,进城后便不能让你睡帐篷——” “虚情假意!他若真的在乎我,又怎会将我拱手送至遥远的晔国来?都烈你不要在这里添乱了,否则不仅会继续令我蒙羞,也会令整个牧云部的祖宗蒙羞!” 都烈还想继续争辩,年轻的公主却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重新坐回了陆舆中去。随即伏在地上的硕大犸象迟缓地站起身来,在武士们的牵引下,摇晃着小山一般的身躯朝城南的泰春门外行去。 甯月也不知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的勇气,见此情形竟是迈步直奔到了犸象跟前,想要拦住对方的去路: “等一等,你们连伤三人,就想这样一走了之?” “犸象力大无穷,还请姑娘千万小心,莫要伤了自己。至于那些伤者,我自会派人给他们每位送去十块足赤的金锭,略表抚恤与歉意。” 陆舆之中的图娅公主再没有探出头来,只是隔着帷幔应道。 对方傲慢的态度却深深惹恼了甯月。她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令自己极度不安的,不仅仅是心底愈发强烈的思乡之情,更是对当下的难以割舍——几番寒暑,她早已将这座城当做了自己的第二故乡,眼下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事绝不能如此轻易地了结,自然更无法放任有人在自己心爱的暮庐城中乱搅一通之后,还能大摇大摆地离去。 “不行,你们哪儿也不能去!” 少女继续不管不顾地阻拦起对方,更是险些被犸象抬起的前足踩到。陆舆中的朔狄公主见状,只得命牵象的武士暂且停下,同她继续交涉起来: “那姑娘又想要我如何处置呢?事先都烈已经说明了,这次的比试乃是自愿。况且受伤那三人自己都未曾多说什么,我也已经承诺赔偿……” “不成!明日必须再比一次,分出个输赢。” “再比又能如何?你们这些南人一个个畏首畏尾的,整整一个下午也不过派出三人前来应战,还全部惨败而归。就算明日再多来几十个人,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都烈蛮横地高喝着,冲将上来伸手便要去推甯月。谁知面前的姑娘却灵巧地自他双臂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还不忘回身狠狠扯了一下对方头顶的鼠尾辫。壮硕的武士当即瞪起两只牛眼想要发作,却再次被陆舆中的公主制止了: “都烈你且退下。既然这位红头发的姑娘敢下战书,想来是有厉害的角色推荐——如此便依她的意思,明日于城外再比一场罢。” “可是公主——” “若仅仅比试了三场便离开晔国,回去雁落原也不好向钦那交代。你若是有心,今晚便好好养精蓄锐,明日别败了才是。” 图娅公主说着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不要再争了。 都烈也知道多说无益,便领着其余十一名朔狄武士单膝跪地,将右手抚于心口之上,朝着陆舆行了个大礼: “谨遵公主之命,明日属下定叫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听对方语气中仍是无比狂傲,甯月却将双手叉在腰上,反问起来:“嘁,说大话谁不会?可万一你明日打败了呢?” “只要我都烈还有一口气,便绝不会败的!” 武士却斜着眼睛重重地哼了一声,旋即又抬头看向了象背上驮着的陆舆。 甯月忽然被对方这番饱含决绝的回答说得有些愣住了。她想不明白,面前的朔狄武士究竟出于何种缘故,心中竟似对公主来晔国和亲一事如此抵触,言语间也对所谓的南人充满了莫名的敌意。可就在愣神的片刻间,狄人的队伍已再次动身,驱策着犸象与驮队从她的身旁略过,于围观众人的注视下走得远了…… 日落时分,暮庐城内飘起了一股各家饭菜混合而成的浓香。可刚刚回到迦芸斋中不久的甯月却没有半点胃口,只是用嘴衔着一双筷子,寻思着一会儿该如何同自己的两个同伴提起明日比武的事。 过不多时,祁子隐风也尘仆仆地自宫内赶来,甫一坐下便夹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去。见到对方这副猴急的模样,少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用手中的筷子夹住白衣少年已经送到嘴边的肉,将其重新丢回了盘中: “瞧把你给馋的,宫中的饭菜又不是没得油水,要吃也要等小结巴到了再动!” “甯月你又不是不知道,迦芸斋的饭菜可比宫里的晚膳好吃多了。将炎他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呢,难道我们就这样对着一桌子菜干坐着啊?早知道便该晚点再过来的,夫子他还给我布置了许多功课呢。” 初进雅阁时,祁子隐便从姑娘的神情中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此时见对方不许自己动嘴吃饭,颇有些奇怪地询问起来,“话说回来,甯月你着急用鹉哥儿传信喊我同将炎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说?” 甯月当即有些慌张地摇起了头:“哪有哪有啊。我就是觉得咱们三个已经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子隐你不要随便就怀疑人家。” “甯月你可别瞒着我了。打从方才起你的眼神便一直闪烁不定,根本不敢看我。况且你只要心中有事,便会一直不停地咬自己的下唇。有事便直说吧,憋在心里多难受。” 同伴的一番话直戳得少女心里痒痒的,犹豫再三方才拐弯抹角地问道: “子隐,你可曾听说今日城中闹出了乱子,还有传闻说伤了人?” “哦,你是说朔狄武士来城中摆擂的事吧?此事早就在宫中传遍了,据说伤者里还有一名赤翎卫的什吏。为此,百里将军与王叔还特意去面见了父王,也不知此时谈得如何了。” 听祁子隐如是说,红头发的姑娘也不禁诧异:“可我听说那些朔狄人是不请自来的,居然也能引起如此重视?” “正是因为他们不请自来,才会更加令人措手不及。甯月你可能有所不知,牧云部曾经在百余年前一统了草原,甚至一度攻破了御北的防线,南下渡过销金河攻至了煜京城下,直逼得当时的灵帝仓皇逃至卫梁。后世皆称那段黑暗的历史为朔狄之乱。” “原来以前这些人就如此凶猛啊,难怪我听许多人都称他们为蛮子!”少女将耳边一缕头发绕在指尖上玩弄起来。 “嗯,直至六十年前牧云部内斗,朝廷方才借助卫梁的关宁武卒于锁阳关大败敌军,重新光复了北方的大片领地。自那之后,御北也在销金河南岸加强了防御,相隔十里便设有一座要塞,日夜更有骑兵逡巡,防止狄人再度南下。” “那子隐你怎么看今日的事?” “北方狄人并不通晓中原诸国的礼仪,或者说根本就不在乎我们定下的这些所谓的规矩,才会不请自来,于城中闹出了乱子。不过嚣张归嚣张,现如今牧云部已不再如当年那般叱咤于朔北草原,此次对方主动前来和亲,怕也是想借晔国之力做些什么。” 祁子隐说着,却是从同伴的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奇怪地问道: “倒是甯月——你怎会突然对朔狄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莫不是下午偷偷去市集上凑热闹了?” “哎呀,人家就是碰巧遇上了,便站在边上看了会儿,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呀?” 见姑娘被问得支吾了起来,少年人当即摆出了一副严肃的面孔:“那些朔狄人说是摆擂,可毕竟刀剑无眼,你又是个女孩子家,万一被伤到了可就追悔莫及了。以后这种事情绝对不可再去瞧了,知不知道?” 见对方满脸的紧张,甯月虽十分感动,却也明白自己心中盘算的那关于比试的要求,或许难以有机会开口了。即便能当面提起,同伴们也绝无可能答应跟着自己再去胡闹。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窗外远处的市集发起了呆。恰逢姗姗来迟的将炎急匆匆奔进了雅阁,似乎也满怀心事,见小案旁的两人沉默不语,张口便问: “你们俩的脸色怎地如此难看,莫非已经知道消息了?” 祁子隐只得尴尬地先招呼同伴坐下:“甯月下午跑去看狄人打擂,我方才说了她几句,便有些不高兴了。倒是你进来时说我们已经知道消息了,不知是否也同此事有关?” 祁子隐一语中的,黑瞳少年也立刻点了点头: “方才我出来时听今夜执岗的同袍们说起,国主似乎也有意要与那牧云部联姻,故而决定自诸位王子之中甄选出一位武艺高强,尚未婚娶的孩子去同对方再打一场。无论胜负,都将由此人迎娶那狄人公主,所以——” “所以,他们便选中了我,是吗……”不等他把话说完,白衣少年却已经猜到了结果,悻悻低下了头去。 “本来,国主同百里将军都打算派那个郁礼前去,灭一灭对方的威风的。可靖海侯却谏言说此事须得由王家血脉亲力亲为,一来能为我晔国争回一些面子,不至叫那些蛮夷视为胆小怕事的懦夫。二来则为明确告知对方,所派之人便是未来的和亲对象,这般也能令其不至于如今日那般痛下杀手,再见血光。” 将炎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对方,只得将事情的原委如实道来,“也不知你那王叔同国主几时曾亲眼见过你我于归鸿苑中切磋较量,居然说三年前我赢过郁礼,而你又能赢了我,便是七位王子之中的不二之选。” “所以国主就这样同意了?为什么?凭什么!子隐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么?难道他便忍心让子隐去娶那个野蛮的朔狄人公主?!” 不等祁子隐接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红发少女却是忽然跳起脚来——几个时辰之前,她满脑子都还在想着究竟该如何拜托两名同伴中的一人去与那些朔狄武士决个高下,然而现在得知赴约者便要娶那图娅公主,她却是一万个不愿意了。 黑瞳少年并没有再作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是看着眼前闷闷不乐的祁子隐,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毕竟若是同样的事情落到自己的身上,他是宁死都不会答应的。 沉默许久之后,祁子隐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似乎父王也的确只能选我这个庶子去了。他膝下七子,子修哥哥贵为世子,是绝对不能去冒险的,而子期、子贤两位哥哥也并非庶出,又早已婚娶,只剩我同其余三位哥哥刚刚成年。而他们之中,子由哥哥的武艺实在说不上精湛,若真的去了,或许连自保都成问题,余下二人,又是根本不通武艺的……” 听同伴竟是接受了这个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安排,甯月当即斥道: “笨蛋,莫非这样就心甘情愿被当做棋子了吗?子隐你可知道一旦答应下来,对自己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不行,我们这就一起去找百里大叔,或者直接去求见你父王。你说过那牧云部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同他们联姻,根本就是在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我又怎会不清楚。但君令已下,即便现在去求父王,也无济于事了……” 面前的白衣少年却只是不住地摇着头,摆出一副认命的模样。 “哎呀,你们三个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先把饭吃了再说呀。小月这丫头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怎地一口也没动呢?” 出离了愤怒的甯月张口还想再劝,却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原来是冷迦芸听见了此前的争执上得楼来。 见雅阁中坐着的三人相顾无言,女子还以为他们又在闹别扭,连忙上前相劝。可祁子隐却拉长了一张脸,不等迦姐多问,便起身行了一礼径直朝楼下奔去。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甯月又扭头看了看同样不知所措的将炎,随后也跟在白衣少年身后冲下了楼去。 冷迦芸还想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不等其开口,便看见将炎也猛地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在了小案上,一个字没说同样飞也似地追了出去。只留下女子独自面对着满桌菜肴,一脸茫然。 冷迦芸不由得长叹一口气,等了半晌见无人折返,方才转而动手收拾了起来,口中还喃喃叨念着:“孩子们终归还是长大了啊,心里有事都不肯同我说了……”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一 离开迦芸斋后,黑眼睛的少年却并没有去追祁子隐与甯月,而是一个人径直奔向了城南朔狄人安札下来的营地。 先前在迦芸斋时,将炎便已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始终没能有机会说出口。不过此时,说与不说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如今既然国主的手谕未至,那么若是自己连夜便将那群蛮夷打跑,或许便能帮好友摆脱这一系列的麻烦,更不用替晔国去做同那远在万里之遥的朔狄部落交易的棋子了。 夜色正浓,黑瞳少年立身于营地里负责守夜的朔狄武士面前,梗着脖子问道:“白日里那个伤了人的武士呢?现在便请他出来与我较量较量吧。” “你——该不会就是下午那红发姑娘口中所说的高手了吧?”对面的蛮人武士有些诧异地打量起这个颇有些唐突的孩子,却是拦在他的身前,纹丝未动。 “不行么?你快去里面通报一声,早些打完我也好早些回去睡觉。” 此时黑瞳少年的个头已经快要赶上向百里了,然而立在五大三粗,仍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朔狄武士面前,却依然显得单薄瘦弱。他脸上不动声色,却暗地里挺起了胸膛,想让自己显得更加魁梧一些,口中还不住地催促着。 “哈哈哈哈,你这小鬼可真会开玩笑,身上的奶腥气还没退干净,便学人说起大话了?” 对方轻蔑的讥讽反而令少年起了胜负心,心中一直憋着的那股劲儿,也好似脱了缰的野马般冲撞而出,当场提高了嗓门嚷嚷起来:“怎地,你们瞧不起人么?” 正当此时,刚刚洗漱完毕的图娅公主正准备就寝。听见营地外忽然起了争执,便忍不住命帐内侍女将门帘掀开了一条缝来。 摇曳的火光中,将炎隐约看到一名身上裹着白羊皮大氅的妙龄少女,正远远地朝自己这边瞥来,缓缓从背后取下了七尺七寸的啸天陌,横刀胸前朗声道: “帐内之人便是那牧云部的公主了吧?今日有幸得以同你帐下勇士过招,还请成全!不过动手之前我有一个请求,万望公主能够答应。” 帐内的图娅隐隐觉得,这个看似莽撞却又不失礼数的少年人深夜造访,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挑战都烈的。她心中忽然有些好奇起来,立刻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婢女退下,旋即迈步行至了帐外:“你有什么请求?且说来听听。” 直至这时将炎方才看清,对面那姑娘的皮肤并不似宛州女孩那般细腻白嫩,而是狄人所特有的浅褐色。其披散着的满头青丝犹如瀑布般顺滑,脸上有些胆怯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也同大胆泼辣的甯月迥然有别。 甚至连少年人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此战究竟能有几成胜算,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要为朋友赌上一次,胸中一股血气翻涌上来,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此番交手,若是我胜了,你们便不可继续逗留在暮庐城中,烦请连夜离开这里!” “笑话!你以为自己是谁,这么轻易便可胜了都烈将军?况且,我们公主乃万金之躯,舟车劳顿,又岂是你随口一说便要听话离开的?!” 守夜的武士暴喝一声,登时便要上前赶人。帐前的公主见状却立刻将其喝止,继续看着面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问道: “阁下既是来找都烈较量,他便理当应战。牧云部虽已不复当年的风光,但我此行乃是为了与晔国和亲,行同盟交好之宜。除非你便是晔国公为我钦定的未婚夫婿,否则我绝无可能听你来告诉我,往后该如何行事。” 谁知她话音未落,身侧的偏帐中却突然冲出了一名更加魁梧高大的武士,二话不说便劈手自哨卫手中夺下了兵器,将其在暗夜中舞成了一道寒光,径直朝少年人的身前攻来: “原来你便是此前烨国使臣口中提到的那个南人小鬼!脸上连根毛都还没长出来,便想要迎娶我部公主?等下辈子吧!” 将炎顿时察觉到空气中涌现出的一股浓烈杀意,欲摆开架势做好迎战的准备。狄人公主见状也当场失声叫了出来:“都烈且慢!他并非——” 但一切都已然太迟了。如今狄人武士手中挥舞的乃是一柄玄铁铸造而成的开山斧。只用横劈与纵砍两种招式,斧刃上的劲风便已逼得黑瞳少年站立不稳,连连向后退去。 “斗志不灭,长刀不落!” 情急之下,将炎的脑海中忽然回响起向百里平日指导自己练刀时常说起的这句话来。他定了定神,并没有被对方的凶狠气势吓退,只是稍稍后撤半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在躲过了雷霆一击之后,也立刻挺刀朝对那武士的胸前刺去。 开山斧沉重,少年人本以为对方无法轻易收住势头,不料都烈却在眨眼便已将斧刃调转过来,以迅雷之势使出了后招,再次朝着他的腿上劈来。将炎心下一凛,手中的啸天陌刚刚刺出一半,便只得硬生生地收住,又反手朝着对方的腕上平削过去。 眨眼间,二人手中的兵器已接二连三地交锋了数次,击起的火星四散飞溅,将黑夜中缠斗着的两张面孔也照得亮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刺激,都烈口中爆发出声声震耳欲聋的战吼,竟是愈战愈勇,大开大合地挥动巨斧攻将过来,好似要把面前的少年生吞活剥。 将炎的心中也已然明了,这场比试很快便会成为一场比拼力量与耐力,毫无技巧可言的恶斗。那狄人武士的膂力足足是自己的数倍,一味地防御只能处处受制。 而少年人更加清楚,越是这样的对决,自己便越不能在气势上弱下去。唯有趁着还有力气还击时尽快抓住对方弱点,方能险中求胜,杀出一丝希望! 在开山斧的分量拖累下,都烈的招式间很快便露出了微小的破绽。于是黑瞳少年便也不再一味躲闪,而是举起手中的长刀,稳稳立在原地,等待对方攻至自己身前。 “纳命来吧!”都烈再次高喝起来,仿佛是头准备决一死战的雄狮! “你们两个胜负难分,再打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还不快些住手!” 见到这样搏命的场面,狄人公主不由得惊呼起来,想要制止这场注定要见血光的搏杀。与此同时,营地间也腾起了一声如巨龙咆哮般的尖啸,直冲云霄,震得所有人肝胆俱裂。 眨眼的功夫,都烈便已同将炎错身而过,旋即迅速转身,重又拉开了架势准备再战。然而,武士手中那柄开山斧宽厚的斧首,却已不知飞去了哪里。少年手中的啸天陌则直指天上的残月,刃尖沾着一丝鲜艳欲滴的红。 图娅的惊叫声还未散去,便见都烈忽将手中光秃秃的斧柄朝地上重重一杵。随后整个人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晃晃悠悠地跪倒下去。 一股殷红色的液体渐渐在其身下汇聚成型,红色的痕迹扩散开来,渗入沙土之下。血流得很疾,朔狄武士也再无法依靠手臂的力量支持住自己沉重的身躯,恍若一座崩塌的大山般轰然倒向了地面。他身上一道明显的伤痕也显露了出来,由腹间一直贯穿到后脊。 “都烈!” 年轻的公主再也顾不得矜持,赤着一双脚便从帐前冲了过来。鲜血染红了她身上那张纯白色的羊皮,就仿佛是一朵染血的雪莲,在夜色中毫无顾忌地流露出自己的悲伤。 血流如注,转瞬间都烈的口鼻间便已没有了气息。直至此时,将炎才终于意识到方才自己使出的那招近乎完美的摧山,几将对方的身体生生斩作两截。 “这个南人杀了都烈!宰了他,替都烈报仇!” 营地中剩下的十名朔狄武者,皆是都烈特意为此次南下之行挑选出来的心腹勇士。见自己的头领居然横死当场,他们当即挥动着手中武器朝将炎发起了疯狂的冲锋,甚至连一旁抱着都烈尸体的公主接二连三的喝止,也被彻底淹没在了振聋发聩的怒吼声中。 然而,黑瞳少年却并没有拔腿逃走,更没有多做半句解释,而是重又举起了手中的七尺长刃,面对如愤怒的兽群般冲向自己的蛮族武士,径直迎了上去!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赢。若是想要活,他唯有成为最后的赢家! 同一时间,暮庐城东市。跟丢了祁子隐的甯月重重地敲响了折柳轩的大门。正在夜读的向百里刚刚将门打开一道缝隙,不等开口说话,红发少女便已闯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数落起对方的不是来: “大叔你怎地如此心狠?居然就这样让国主把子隐当作筹码送了出去?难道他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抛弃的庶子吗?” 向百里瞬间便明白了面前姑娘的来意,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小丫头,你深夜来此,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见对方作如此反应,甯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然呢?子隐他根本就未想过迎娶那个朔狄公主的事,你们为何要逼他!” “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的,这其中当是有什么误会。” “大叔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子隐是人,怎能被当做交换利益的礼物送予那些狄人?!你现在便入宫去面见国主,让他收回成命!” 甯月根本不给青衣男子任何辩解的机会,心中只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可向百里却依旧摇头,用力按住少女的肩膀命其坐下: “今日之事,国主连手谕都尚且未拟,又何谈收回成命?他本也是打算明日早朝之后,先问过百官与少主的意思之后再做定夺。若是子隐不愿,他是绝不会强迫他从命的!” 这样一来,却该轮到甯月诧异了。她瞪起了一双青蓝色的眼睛,满腹怀疑地看着面前的青衣将军: “大叔你没骗我?那小结巴他怎么会说——” “将炎?这个臭小子,听风便是雨了!他俩现在人在何处?” 向百里十分了解这个同年轻时的自己极为相似的少年人的脾性,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我不知道。我是追着子隐出来的——” “那如今少主人呢?”青衣将军愈发着急了,转而又问。 “我,我也不知道。我将他跟丢了,便只好一个人过来找你出气……”甯月也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安,心下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然而不等青衣将军再说,门外却是忽然闯入了一名气喘吁吁的御翎军来: “大都护!泰春门外有人同那些狄人打起来了!据称是个身着墨翎卫皮甲的少年人,其右侧的眉毛中间有一道长疤!” “是将炎!” 听来人如是说,院中的向百里登时面色大变。他意识到在短短一夜之间,事情已经由一个误会发展至完全脱离控制的地步,当下便命前来报信的赤翎卫回营调兵,去城南同自己会合。其本人则拉起甯月,飞身骑上栓在院中墨云踏雪,朝泰春门外的朔狄营地飞驰而去。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二 待青衣将军策马赶至朔狄营地时,老远便瞧见一个少年人的影子立于月下。其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柄闪着乌金色寒光的修长陌刀,摆出一副临敌的架势,岿然不动,恍若一尊石像。 少年上半身的衣甲已经在打斗中被扯得稀烂,露出肌肉紧实的后脊与宽阔的肩膀。其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伤,恍若从地狱中浴血搏杀而出的恶鬼一般。可即便伤重如此,他也并没有在朔狄武士的围攻中败下阵来。 都烈的部下同将炎搏杀了足有三炷香的功夫,图娅公主才得以喝止住复仇心切的武士们,也终于救下了体力不支的将炎一命。然而,都烈的尸首早已变得冰冷,再无复生的可能。黑眼睛的少年更是始终不肯放下心中的戒备,并不接受对方提供的医治,只是执拗地横刀立于原地,任由鲜血在自己的脚下汇聚成河。 恍惚间,遍体鳞伤的将炎忽然听见身后响起的马蹄声,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他的视线早已变得模糊,却仍看到了黑暗之中那一簇如火焰般鲜艳的红发。 “月儿……你怎地……来了?” 见到同伴,少年人身上摒着的最后那股劲也彻底泄了,根本无法站立得稳,手中陌刀也呛啷坠地,整个人便如同一株被伐倒的大树般,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在甯月悲戚的哭喊声中,向百里带着她与重伤昏迷的将炎离开了狄人的营地,打马冲入了城内最好的医馆。 将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虽不下百处,所幸多数皆未能伤及要害。可毕竟创面太多,撕开的皮肤下筋肉曝露,鲜血好似泉涌一般,根本来不及细细缝合。馆中大夫见状,也只得取来一只铁钎在火上烧至通红后,直接按压于伤口之上用以止血。 滋滋啦啦的声音登时在医馆中响起,紧接着空气里也飘散出一股皮肉被烧焦之后的古怪气味。甯月实在不忍看下去,强忍着腹中的恶心捂嘴向外逃去。 然而她甫一掀开医馆门前挂着的布帘,便瞧见外面竟立着个颇为局促的年轻女孩。对方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小麦色脸蛋上带着些婴儿肥,嘴唇红润光泽,青丝如绢,乌黑的双眸却左右闪躲着,不敢与自己对视。 对方的额角鼻尖满是细密的汗珠,手中还牵了一匹白玉般的狮子马,一双脚就这样赤裸着站在石板路上,身上也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虽然其肩头裹了件深红色的披风,却还是在早春的夜风里瑟瑟发抖。 甯月忽然反应过来,眼前所立的便是白日里曾见过的那个蛮人公主。只是她没有想到,对方竟敢独自一人骑马跟在向百里身后追至了城里,当即火冒三丈怒斥起来: “你来这做什么?!”紧接着她又上前一步,狠狠向对方身上伸手推去。 图娅公主当即倒地,被青石板擦破了手掌和肘尖。她虽惊恐地瞪起了双目,却并没有立刻爬起身来要跑,而是如同一只雨燕般轻声问道: “那个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亏你还敢来问小结巴怎么样了!那么多人打他一个,能好得了么?!”甯月怒不可遏地抬起一只手来,说着便欲朝对方脸上打将下去,“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公主,也不管旁人是不是对你敬畏有加。若是今日小结巴他——他——我发誓一定要教你们血债血偿!” “对不起,此事全因我而起。若是当初我没有同意让都烈护送我南下,便好了……” 图娅公主双目低垂,眼中竟是落下了两大滴晶莹的泪花。甯月忽然一怔,举在半空中的手却是轻轻地收了回去。她并不清楚面前的姑娘同那死去的朔狄武士究竟是何关系,但从对方悲恸的表情里她却清楚地读出,在今夜这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中,并没有赢家。 红发少女不禁为自己下午向都烈发起的那番挑衅后悔了起来。她忽然觉得,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鲁莽,才让那个看起来孤傲蛮横的朔狄男子惨死于将炎刀下。而若是自己没有在搞清楚事情原委之前便妄加推断,祁子隐或许便不会冲动离开迦芸斋,将炎或许更不会因此而受此重伤! 直至一串匆忙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愣在原地的甯月才重新回过神来。然而还不等她看清楚来人的样貌,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一巴掌: “小妮子好大胆子,竟敢对我们古恩吉动粗!” 打人者是公主身边的贴身婆子。她膀粗腰圆,脸上带着草原人特有的两团红晕。若是平时,应当也是个慈眉善目的淳朴女人。然而此时看见到公主倒地受伤,一时间也失去了理智。 “乌仁阿嬷快住手!不关这位姑娘的事,是我自己赤脚跑出来,不小心滑了一跤。” 图娅立刻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裙摆,却是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婆子这才回转过身,将公主由地上抱去了医馆前的石门档上坐定,又取出随身带来的鞋袜与裘皮大氅,耐心地一件件替其穿上: “我的古恩吉呀,下次你可千万别自己一个人乱跑了。这些南人刚刚才杀了都烈,天晓得会不会对你做出些什么冒犯的事呢。” “阿嬷你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这些人也都是好人。若是他们想要害我,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公主扶着对方的手臂重新站起身来,看着甯月关切地问道,“你脸上还疼不疼?” “用不着你装好人!” 红发少女依旧怒火难平,愤愤地别过了脸去。一旁的妇人见状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到公主朝自己一个劲儿地摇头,只得将话憋回了肚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最后仍是狄人公主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阿嬷她方才只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的。她是从小一直照顾我长大的奶妈,心中自然便会多了一分关心。” “古恩吉!同一个南人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贵为公主,根本没有必要道歉!” “阿嬷你错了,这位姑娘会生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此前是我帐下的武士不讲比武的规矩,伤了那个男孩在先。如今酿成的后果,自要由我来承担。” “你用不着替我说话!” 甯月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可对面狄人女孩的眉宇间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依然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愠怒,完全不符她所听说的朔狄人那骁勇彪悍的刻板印象。 “你——也觉得我挺奇怪的吧?我的母亲虽是父罕正室,却是御北国人。所以在我的身上,其实是带了一半南人血统的……” 不知为何,图娅公主竟主动同甯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任凭身旁的乌仁如何劝阻,也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话时她始终低垂着双眸,只能看见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母亲深受父罕宠爱,故虽身在草原,却一直坚持教我学习南方诸国的礼节诗文,族中更是无人敢多说半句。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作为此次南下和亲的唯一人选。即便我早已同族中的一位年轻武士定下了婚约,即便那个人是都烈……” 直至此时甯月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名叫都烈的朔狄武士,只要一提到公主和亲的事便会火冒三丈。她不由得对面前这个狄人少女生出了些许同情,心中的怒火也因此而消去了大半,继而顺着对方的话问了下去: “既已有婚约在身,你的父罕怎会如此狠心送你南下?你的母亲又为何不出面阻止?” “父罕没能熬过去年的冬天,已经去了众神保佑的长生天上。而额达——也就是我的那个血脉相连的兄长,则继位成了新的合罕。新罕曾当着族中长老们的面,于父罕灵前立下光复牧云部的重誓。故而在他继位之后下达的第一条敕令,便是命我南下和亲。” 说到这里,图娅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至于我的母亲——朔北苦寒,生存不易,朔狄人历来不会在部族之中养一个闲人。钦那本就不是母亲所生,自然不会帮着她说话。而母亲既不能做粗重的活计,又无法下嫁给族内其他男子生儿育女,所以在额达继位之后,便将她同父王的遗体一道送进揽苍山里陪葬去了……” “怎么可以这样……”红头发的女孩瞪大了眼睛,难以想象对面这个姑娘曾经历过的,是一段怎样黑暗无助的时光。 “额达一向都很在意族人的眼光,更容不得旁人的指责。如今他肩上负着的,是振兴整个牧云部的使命。而我身为令巴克乌沁家蒙羞的不纯之血,此刻仍能活在世间的唯一原因,便是尚未婚育,可以作为一枚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用自己的身体为牧云部换回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狄人公主仍不疾不徐地解释着。说起这些事情时,她的语气里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苦涩与无奈,就好似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而两名女孩之间浓浓的敌意,也仿佛随着交谈的深入而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开来。 “所以……你便就这样认命了么?为何庶出的孩子,便总也摆脱不了作棋子的命运……” 甯月忽然觉得自己心中很闷。她忽然又想起了祁子隐,感同身受般迫切地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来。可还不等开口,对方便已好似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地摇起了头: “姑娘,你大可不必为我这样一个蛮子的事情而烦扰。今夜我便会下令拔营,离开暮庐城。而这场闹剧,便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了。” “可是古恩吉,此次你南下和亲之事早已天下皆知。若就这样回去,新罕他是绝无可能轻易放过你的!或许还会因辱没家族的脸面而将你处以极刑啊!” 乌仁阿嬷听闻自己的主子竟是心生退意,立刻变了脸色从旁劝道。可图娅公主却并没有再应,而是牵起那匹雪白色的玉狮子,转身朝远处行去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狄人公主经过自己的身边时,甯月忽然听见对方口中小声问道。她先是愣了一愣,呆呆地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个纤弱的身影渐行渐远,随后才冲其高声喊道: “我叫甯月!你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 可图娅却再也没有回头,只是于一众武士与随从的簇拥下,彻底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三 直至鸡鸣时分,向百里才在华沁池边寻到了失踪整晚的祁子隐。白衣少年只是一语不发地坐在岸边,盯着墨绿色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 当听说将炎竟替自己同朔狄武士过招,并且重伤昏迷时,年轻少主的泪登时便从眼眶中难以抑止地涌了出来。他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关系,竟险些害挚友丢了性命,于是立刻跟在青衣将军身后匆匆回到了医馆,却又从甯月口中得知,那些朔狄人已经离开暮庐城了。 少年人使劲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便要打马去追。多亏向百里反应得快,这才及时拉住了缰绳,直扯得战马嘶鸣不止: “少主你还想去做什么?!” “总不能让那些伤了将炎的蛮子就这样走了!此事发生在晔国境内,就必须按照我晔国律法,严惩凶手!” “少主!今夜之事,说到底乃是将炎冲动之下擅自做出的决定,无论有何结果,也当由他自己承担!况且他此举不仅让他自己重伤不醒,更令对方一人丢了性命。若继续纠缠下去,反倒会叫世人觉得,是我晔国在仗势凌人了。” 向百里的语气颇为强硬,根本不容对方再辩: “方才我已接到宫内急报,说那狄人公主留下了此行所携全部金锭,作为对昨日之事的赔偿,并且留书向国主提请,希望能带那名死去武士的尸体回去雁落原厚葬。对方的请求既正当又合情,国主也没有什么理由好去阻止,便应允了。” “可我总归要为将炎他做些什么吧?!都怪我临阵怯懦,白白跟着将军学了这么久的五御刀,却还是派不上任何用场。更何况,所有一切的起因,其实只是个误会啊!” “也不能全怪你。毕竟平日里你所读的那些书里,都将朔狄人描绘成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蛮民族,这件事任谁都会觉得害怕。只是我也万万没能想到,居然会发展成如今的这步田地……” 向百里看着少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祁子隐的目光清澈干净,流露出来的悲伤与悔恨,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 “可是我听那个叫乌仁的阿嬷说,公主就这样边放弃了和亲,若是回到草原去,她的那位兄长绝不会轻饶了她的!”红发少女却不禁为图娅担忧起来,“其实那位狄人公主也并不想嫁过来的,却始终拗不过命运……” 她感叹着,将先前自己同对方的那番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同伴。听完少女的讲述,向百里摸着颌下的短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此次和亲来得如此突然,果真牧云部中又生了新的变故。老合罕去世,新罕急需于诸侯国中拉拢一个强大的盟友,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不过天下之事,有几件是能如此轻易便如愿的?恐怕此事并不会就此了结,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见青衣将军忽然摇头感叹起来,祁子隐忍不住又问:“那百里将军可知,父王此次究竟因何会考虑同那牧云部联姻的?” 向百里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孩子毕竟是被国主选定为和亲的人选,此时其绝无可能将这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过一般,心平静气地忘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将个中缘由缓缓道来: “牧云部虽只是朔狄一部,分量却举足轻重。该部麾下,出现过一支曾于百年前攻至煜京城下的恐怖铁骑。也正因如此,国主才会动了那和亲的念头。” “将军说的莫非是铁重山!天下唯一可以同卫梁的关宁武卒相抗衡的重甲骑兵!” “少主博文广知,说的并没有错。只可惜眼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百年前的许多往事都已经被世人所淡忘。如今还能记起这个名字的人,恐怕已是寥寥无几。” “可当年作乱的铁重山旧部,不是已经被全歼于锁阳关下了么?史书上说,牧云部十万骑兵被坑杀,缴获的精铁铠甲同良驹战马更是数不胜数,所有和铁重山有关的记载,也被悉数封入了永旸宫的星渊阁内,就是为了确保后世再无人有能力训练出第二支这般可怖的骑兵来。” “确实,以牧云部如今的实力,想要重建铁重山无异于痴人说梦。但确有云游四方的旅人进宫面见国主时,提到自己在揽苍山下曾见到过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兵。故而此次狄人来访,国主才会慎之又慎。毕竟诸侯混战的这十几年间,几大侯国之间早已打得人丁凋零,甚至连调拨财力物力,维持现有的军力都已捉襟见肘。所以,无论这支朔狄人的重甲骑兵究竟是不是铁重山,都绝对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青衣将军忽然忧虑地将视线投向了沉浸于夜色中的暮庐城,将已经到了口边后话重新咽了下去——现在的他反倒更加担心,同牧云部联姻失败的这件事,会在晔国的庙堂之上引出些别的什么麻烦来。毕竟,晔国公的位子虽然不比煜京天子那般至高无上,却仍是有人想要争着坐的。 一连五天过去,狄人在城中引起的风波终于暂时平息了下去。为了方便照顾重伤昏迷的同伴,甯月一直留在医馆中帮忙照料,每日替黑瞳少年悉心地更换伤药。将炎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缓慢地愈合,人却依然长睡不醒。 “你这木头,如此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呀?”眼下,只睡了两三个时辰的甯月正坐在榻沿上,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目柔声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居然二话不说便要拔刀伤我。当时我还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居然会遇上这样一个疯子。直到后来遇见驰狼时你拼了性命救我,我才忽然意识到,你不过是喜欢摆出那样一副臭样子,不肯多说话,却偷偷在心里藏了许多的事。” 自言自语之下,红发少女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轻抚起对方眉间那道长长的疤痕。可令其意想不到的是,在手指触到黑瞳少年眉心的瞬间,她忽然看见将炎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甯月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暗自猜测或许是对方听见了自己所说的那番话,便又急忙凑到了对方的耳畔,轻声哼起了自己族中的那支悠远绵长的曲子: “…… 孤江寒深,崖岸雪满。 搴舟中流,适彼乐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时从旧,莫不咸听。 卿云缦缦,银河尤灿。 菁华未竭,万灵垂佑。 琴瑟难鸣,羽裳不舞。 乐土乐土,安放安属? ……” 伴随着姑娘持续不断的低吟,将炎的睫毛再次颤动了起来,居然真的苏醒了过来! 可毕竟重伤初愈,黑瞳少年脸上的表情便如噩梦初醒般惊惶。又由于昏睡了太久,他的眼中只能依稀瞧见床榻边坐着个朦胧的人影。恍惚间,他只一把便将面前的甯月搂进了自己的怀中。女孩吓了一跳,当即想要挣脱开来,可将炎的双臂却好似结实的藤条,将其越搂越紧。 少年人口中的气息喷在甯月脸上,令她又羞又臊,耳中却断断续续地飘来了对方如同梦呓一般的喃喃细语: “妹妹……妹妹……”待唤了几声之后,将炎忽然像个孩子一般抽噎着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怪我……爹爹死了,娘也死了。你是他们托付给我的,可我居然将你也给弄丢了……你别再离开了,别再撇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好不好?好不好!” 他越哭越伤心,扑簌落下的泪滴很快便打湿了甯月的肩膀。少女忽然想起了观潮那晚,祁子隐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关于莳华馆中那个名叫紫鸢姑娘的猜测,心中愈发觉得不忍,鼻子一酸渐渐停止了挣扎,反倒伸开双臂,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少年人紧紧地搂在了自己的怀中: “……小结巴你知道吗?我到陆上这三年多来,只有你会在挨骂之后依然厚着脸皮继续求我教你认字,也只有你会陪我背着迦姐溜进后厨偷嘴,让我觉得这里便是自己的家。你快别难过了呀,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待你伤好了了,我便陪着你一起去寻她,好不好?” 在姑娘的柔声安慰下,黑瞳少年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重又躺下陷入了昏睡。看着对方那依旧泪痕未干的面庞,甯月抬起手指轻轻梳理起他纷乱的头发,抿起嘴来轻叹道: “傻瓜,你既然早已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又为何不肯告诉我呢?在你的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人?你又究竟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正当此时,屋外却突然传来了“哗啦”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被人给碰倒了。少女一惊,立刻起身奔了出去,却见医馆前后左右皆没有人,只是门前几根用于修缮的竹竿,似乎是被风吹倒在了地上。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吧,总是疑神疑鬼的。” 甯月自嘲般摇了摇头,定神便欲返身回去。可就在她转过头的瞬间,却见门外墙脚处竟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食盒。食盒的盖子上还凝着无数清晨的露水,其中的饭菜也是热的,明显是有人刚刚送来,只不过自己方才未能瞧见罢了。 “这是迦芸斋的食盒!莫非是子隐来过?” 姑娘的一颗心再次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对将炎说的那些掏心话被听去了多少,却是隐隐察觉到了白衣少年连招呼都不打便悄悄离开的原因。 想到这,少女用力将双手压在自己砰砰作响的胸口上,十根手指更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如此才能稍稍压制住心中的不安。然而当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满身绷带,依然昏睡难醒的将炎后,还是咬了咬下唇,俯身拎起食盒走回了屋内—— 毕竟,眼下这间医馆才是最需要自己的地方,而将炎才是那个最需要自己的人。无论有什么话需要对祁子隐说,都只能留待日后了。况且有些事情,她也需要时间,再去仔仔细细地想个明白。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四 时光荏苒,两个月的时间转眼便已过去。 随着将炎渐渐能够下地走动,三个年轻人又重新混迹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说笑,一起玩闹,一起坐在屋顶看星星。然而,甯月却明显感觉到彼此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此前从未感受到的隔阂。 少女心中始终不能确定,医馆门前的那只食盒究竟是不是祁子隐送来的。那日之后,好几次她也都想去向对方问个清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几番犹豫,时间便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地从身边溜走了。而随着黑瞳少年伤愈,三人也似彼此约定好了一般,再没提起过此前发生的那些不开心的事。 最近几日,自医馆搬回迦芸斋中继续休养的将炎,只要一闲下来便会在后院里练刀。他的刀法日益精进,几天便能劈坏一只碗口粗的木桩,刀口也是磨了便钝,钝了又磨。 这晚,将炎吃过饭后又提刀入了后院,对着木桩笃笃笃地练上了。甯月有些担心同伴的身体,便跟在后面想劝他多加休息。然而还不等其迈步出门,便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突然窜至脚边,歪着脑袋圆睁着一双小黑眼,冲自己啾啾叫了起来。 “雪灵是你呀,方才你偷偷跑去了何处?” 甯月笑眯眯地蹲下身去,伸手在小白狐的脑壳上挠了两下,“先前吃饭时你不肯出来,现在还是饿了吧?不过你得等等哦,我得先去让小结巴不要练刀了,然后再给你弄吃的。” 说罢便少女便又欲向院中行去,谁知道还没起身,却是觉得裙摆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低头去看时,见竟是雪灵正一个劲地用嘴拖着自己向后退去。 “雪灵快别闹了。我有些担心再这样练下去,会把小结巴身上还没长好的伤口又给崩开了。你乖乖听话,我很快便过来。”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要将裙摆从小白狐的口中扯出来,不料雪灵却反倒绕至了她的身后,用小脑袋调皮地拱了拱主人的屁股,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 “雪灵!你若是不乖,今晚可要饿肚子了哦。” 甯月有些不太明白,一向乖巧的小白狐为何会突然变得不再听话。她抬头又看了看正在院中练刀的黑瞳少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喃喃自语道: “你该不会是想说,其实小结巴有他自己的分寸,我去说了反而会多此一举?” 话音还未落下,雪灵便又啾啾地叫了起来,好似一只家犬般乖巧地松开了嘴,重新绕回姑娘的身前,抬起两只前脚搭上了她的膝头。 红发少女不禁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将小白狐自地上抱入怀中,缓步走到院落一角的石凳旁坐了下来,两只青蓝色的眼睛却始终看着远处舞刀的同伴: “雪灵,你说小结巴他究竟又想起了什么事啊?自从他上次在我怀中大哭之后,就好似变了一个人,身上的戾气愈发地重了。我担心他这样把所有往事都埋在心底,不肯同任何人说起,迟早有一天会把自己给憋坏的啊……” 小白狐平躺在主人的双腿上,四脚朝天,任凭对方在自己长满绒毛的肚皮上搔弄着,口中还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甯月也不管其能不能听懂,只是一厢情愿地自说自话: “不过说回来,我自己也偷偷藏着许多小秘密呢。小结巴他无父无母的,若是听见我其实是同父亲赌气才从家中跑出来的,会不会惊得连下巴都掉到地上啊?” 雪灵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随即翻身坐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将炎,又看了看院门口,啾啾叫了两声。 “我知道,我知道,也不能忘了子隐他呢——这家伙总是讲一堆我根本听不懂的大道理,什么义啊道啊的。但就是不说其实自己也是很在乎我的……” 说到另一名同伴,甯月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起来的: “子隐他呀,同小结巴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这家伙是大好人一个,总是抱着无限的善意去对待他人。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居然不惜花重金帮我们摆脱了麻烦。可认识了这么久,子隐在我面前却总是表现得过于彬彬有礼了,似乎永远都有些胆怯,处处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欲迎还拒……” 少女口中的话题转来转去,却始终离不开那两个少年人: “而小结巴他嘛——表面上看起来虽总是闷闷不乐的,话也不多,有时候脑子还一根筋,活像头笨笨的大水牛。不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压根就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必担心他会生气不再理我……” 甯月就这样自言自语着,渐渐陷入了回忆。她一会儿微微笑起来,一会儿却又蹙起眉头,甚至连舞刀的黑瞳少年已经回去了房中都未能察觉。 “他们俩……可是我在这陆上唯一的朋友啊。我想就这样无忧无虑地一直生活下去,有人会对我好,我也会对他们好。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伤害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甯月仰起脖子,看着头顶缀满繁星的天空。天高云淡,月朗风清,夜色中一清一浊的两轮明月,渐渐幻化成了一黑一白两名同伴的模样,于硕大的天幕中慢慢地旋转着。然而,少女却很难在其中寻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唉,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很为难。人,为什么非要做选择呢……” 红发少女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与其这般为难,倒不如随我一起走吧!这陆上毕竟不是你真正的家,这里的人也本就不是你的亲族,何必为了他们纠结难过!” 一个女人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将正在出神的甯月吓了一大跳,险些由石凳上摔将下来。那声音听起来已经上了年纪,少女却觉得有些耳熟,连忙回过头去,登时看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不知何时竟入得院来,就立在其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 然而只看了对方一眼,姑娘便当即雀跃着朝对方身前奔了过去,欢欣之色溢于言表: “岑婆婆!你究竟是如何找到人家的!?” 被唤作岑婆婆的老嬷却是一副生怕被人发现的神情,急忙伸手牵过甯月快步朝院门外走去,直至听不见屋里将炎霍霍磨刀的声响,才于一株盛开的梨树下站定了。 老妇将宽大的斗篷拨了开来,露出满头斑白的头发: “月儿小姐,恐怕你这三年来都未曾想到,老身其实一直在暗中默默注视着你吧?” “婆婆这话什么意思?莫非——当年便是你用匿水咒从甘渊中救我出来,又施法将我幻化成了陆上人的模样,送上了岸?” 红发少女当即瞪大了双眼,挽着对方的手臂吃惊地问道。打从她记事时起,便是由老嬷一直在家中照顾着自己同母亲的饮食起居,彼此之间十分亲密。直到数年前对方不辞而别,方才断了音讯。 “正是老身所为,在小姐面前卖弄了。”老嬷欠了欠身,投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我听说岑婆婆加入了那些叛党的传言,莫非也是真的?” “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改日老身再同小姐细讲吧。而眼下如老身先前所说,是想劝小姐随我一起离开这里的。”对面的老妇却是目标明确,直入正题。 甯月当即摇起了头来:“我不走,我如今在这儿挺好的。” 岑婆婆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小姐你离家多年,如今的沧流城早已危若累卵,若再不采取措施,或许很快便会成为澶瀛海底的一座死城!对此,你难道也打算不管不顾吗?” “婆婆可不要骗我,当年我走时一切明明都还好好的。这才刚刚过去三载,再说还有父亲这位大司铎坐镇……” “小姐,沧流城表面上虽风平浪静,其实早已千疮百孔。你当知道如今先民们留下的那些玄瑰已然告罄,若是再不想办法另寻立足之地,城中百万族人不消一年,便会被活活困死在澶瀛海底!” 甯月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玄瑰怎会消耗得如此之快?我曾听父亲说过,城中玄瑰,至少还可用上数年光景的啊!” “法堂隐瞒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即便说与你听的话,也是真假难辨。莫说小姐你了,恐怕除了风未殊同睢牙二人,城中再无第三个人知晓事情的真相。不过毕竟当年大司铎就亲手取了不知多少族人的性命,今日又如何会在乎……” “婆婆你用不着提醒我,城中那些关于父亲的传言都是真的……”听对方如是说,少女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凝固了,“所以,你同那些叛党——莫非是想借助我大司铎之女的身份,去沧流城中将真相公之于众吗?” “小姐,老身知道,想要说服你同自己的父亲为敌,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事关全族人的命运,老身也只得采取这非常的手段。更何况你的母亲……” 岑婆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令甯月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紧张地将双手扣在了一起:“母亲她——她还好吗?” 犹豫片刻之后,老嬷方才轻叹了一声,语气间充满了惋惜:“小姐,自打你逃离甘渊之后,大司铎便再也未曾回过家。珊瑚夫人思念成疾,日日夜夜痛哭不止,如今她,已是彻底瞎了啊!” “母亲她——瞎了?不可能!” 忽然得知这样一个噩耗,红发少女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就好似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般头晕目眩起来。三年前初上陆时,她也曾做过一番痛苦的抉择,却并没有想到,向来坚强的母亲,最终还是没能承受得住女儿失踪的打击。 终于,树下的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甯月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唇,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小姐,老身侍奉了你们全家多年,也实在不想看到大司铎他一意孤行,将自己逼上绝路啊。你还是随老身一起走吧,就算暂时什么都不做,也至少可以一起想想办法,劝他回心转意啊!” 岑婆婆上前两步,扶住她微微颤抖着的肩膀,继续凑在其耳边轻声劝道。可少女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竟是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小姐这般固执又是何必?既然你仍依靠着老身的幻形咒,方才得以维持着陆上之人的模样,也当知道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莫非,小姐心中还是放不下那两个少年?” 对方说着,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亮着灯的迦芸斋院内,“傻孩子,我族的寿数可比那些陆上人久长得多,即便小姐硬要留在此间,同那两个男孩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迟早有一天,你都将必须面对选择,逃不出,也躲不掉。” “人的命运,当真是在冥冥之中便已注定了么?” 面对这样一番推测少女不置可否,口中的话似在问自己,又好似在问老嬷。 “小姐,正所谓星命难违。有些人一生下来,便注定了要肩负起领袖的责任,譬如小姐你。而有些人,则生来便是要去照顾别人的,譬如老身。无论如何反抗,我们在绕了无数弯路之后终会发现,自己仍走回了当初那条一直想要逃避,却早已被命运安排好的道路上——” 岑婆婆话还未说完,甯月却忽然抬起了头,一直强忍着的泪瞬间便从眼眶中满溢了出来,就好似决堤的大坝,再也无法止住: “可我偏不要!我不要因为所谓的命运,去违背自己的心意。既然逃避不了,为何不能在还能选择时先由我自己做主?即便会跌跌撞撞满身伤痕,即便会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 “莫哭,莫哭——老身无意对小姐强加逼迫!” 看着对方脸上痛苦的模样,老妇清楚地意识到今夜这个红头发的姑娘是绝对不会答应跟自己走的,便也不再苦苦劝说,而是温柔地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 “不过世事无常,这粒丹药,乃是由我们私下里仿制的陆洄丹。虽会折损寿命,却仍能在危急时刻救你一命。小姐且将它收好,以防在陆上遇到什么不测。老身同属下,眼下已于这座城南的矾楼坊内开了一间染庄。若是你回心转意了,便可去那里寻我。不过还请小姐时刻提醒自己,留给沧流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岑婆婆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袖珍的水晶小瓶。瓶中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形丹药格外显眼。她将小瓶塞入了甯月的手里,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便转身遁入了漆黑的夜色中,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满树的梨花,在一阵晚风吹拂过后飘散下来,落了少女满身。 第七幕 ? 意乱情迷 ? 十五 元绥十年,七月初七。乞巧节当晚,月明风清,微风爽人。 这个节日,始于一千八百余年前,本是大昇开国皇帝白江曦为纪念结发之妻俪胥氏所设。 相传俪胥氏与白江皇帝自幼相识。两人青梅竹马,而后又结发为夫妻。这位奇女子样貌绝美,手巧能工,夫君率军于前线一路斩杀妖兽,她则领万民为军士们纺纱裁衣、缝鞋纳底。可惜天妒红颜,正当天下初定,白江曦急匆匆赶回俪胥氏身边时,方才得知爱妻因操劳过度,已于数年前香消玉殒。 白江皇帝悲痛欲绝,终生未再续弦。每年忌日,他更是焚香祷告,为爱妻心中牵挂的黎民百姓祝祷祈福。后来白江曦殁,后人又因“七”与“妻”同音,便将祭祀之日改为了每年七月初七。历经千余年的时光,这个日子也逐渐成为了民间年满十六岁的少女们逛庙会、求吉运的好日子。 眼下,甯月正坐在华沁池旁一座名为翠钱坞的小楼中,不耐烦地将手中一支刚刚采下的荷花骨朵舞得上下翻飞: “小结巴说自己要晚一点,可眼看着黄昏都快过了,他却怎地还不来啊?叫人等得急死。” 一旁的祁子隐见状,忙笑着安慰道: “今日宫中举办兰夜斗巧,各地甄选出的宫娥彩女们将会在那闭襟楼上,以五色彩缕缝制出一副绣锦图样,献给业已成年的王室男子。若有手巧能被对方相中者,便会入选为嫔妃,择日成亲。故而在斗巧结束前,墨翎卫全员均不得告假外出。甯月你就别这么着急了,再耐心等等吧。” “等斗巧结束?那若是碰上个手笨眼拙的,还不得一路绣到明日太阳升起了?不等了,不等了,我听说今夜南市慈慧坊中会搭起彩楼,里面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子隐我们赶紧去看看,不然可就赶不上趟了。” 甯月说着便拉起了白衣少年的手,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便朝城中人流最为密集的地方奔去。 或许因为战乱刚刚止息的缘故,今年的乞巧节来得比往年要盛大得多。眼下,街市中车马盈路,锦绣满街,更是多了许多从别国传来的新鲜玩意儿。红发少女瞧着哪里都是新鲜,直抓着祁子隐一个劲儿不停地问: “子隐,这些好看的小玩意儿都是什么呀?” “此物是从淮右与南华一带传来的。乃是用各色瓜果雕刻成凫雁、鸳鸯、鸂鶒、龟鱼等小动物的形状,外面加以彩绘,叫做果食花儿。” “那边一丛绿油油的东西又是什么?” “那是卫梁人发明的新鲜物什。于一块木板面上铺一层细土,又在那土里撒入些谷物豆类令其生出青苗后,布置上精心修剪过的野花枝条之类,再摆些油面捏成的田舍小人儿,作乡野村落之态,称之为谷板。”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以往的乞巧节你都会来凑热闹的啊?”甯月好奇地盯着同伴的脸看了过去。 “又没人陪着一起,我自然不会一个人来逛这些。只不过每年节日,梓潼街上新入的商户卷宗都需交由鸿胪卿处备案。苟夫子他便会命人将这些卷宗另外誊抄一份,送来宫中供我们几个一起念书的孩子们传阅,增长见识。”白衣少年受了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只是冲着女孩一个劲儿地傻笑。 “子隐你瞎乐什么呢?” “我——我只是觉得能同甯月你一起单独出来玩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所以——” 祁子隐忽然被问得有些窘迫起来,心中却是有些话不敢轻易说出口,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低。谁知面前的红发少女好似并不在意对方会作何回答,只是“哦”了一声便拍着手又朝另一处摊位前走去。他也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再次跟了上去。 “看呀,有好多小鱼!” 甯月兴奋地盯着面前一只青瓷盆中四处游窜,只有小指般粗细的赤色小鱼,使劲扯了扯同伴的衣袖。摊子的主人见状,立刻将三支竹篾做成的圆勺塞进了她的手里: “姑娘,一枚铜钿可捞三次,若是能捞得出来,小鱼便送给你。” “这么便宜啊,那我今日便将这盆里的鱼全都捞出来!” 不等祁子隐开口阻止,女孩便已卷起裙角在那摊边蹲下了身来。未曾想那竹篾上看似蒙了一块薄纱,实则仅是张普通书写用的白纸而已。纸于水中不能久浸,还不等甯月捞起鱼来,三支纸勺便已全都被泡得化了。 “不成,我要再试一次!” 少女不服输地又从身边的竹篓中抽出了几支捞鱼用的圆勺。这次她的动作迅速了不少,纸勺终于不会被泡烂了。然而好不容易捞起了一只,刚想往一旁的瓷碗中倒时,小鱼却扭动起身子,在湿透的纸上钻出个窟窿,重新逃回了水里。 “哎呀,子隐你快来帮我一起捞呀!” 甯月头也不回地招呼起来。白衣少年却并没有动手,只是凑在姑娘耳边轻声道:“我教你个法子。只需将三支纸勺叠在一起,便不怕小鱼再将它弄破了!” 红发少女恍然大悟,立刻动手又试。果不其然,竟一次便捞出了两条小鱼。 “真厉害,真厉害,子隐你脑子可真灵!” 甯月玩得兴起,欢呼雀跃了起来,说着便要将装着小鱼的瓷碗端起带走。可她甫一转身,却迎面撞上了仍凑在自己身边的祁子隐,想要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慌乱间,少女只觉得面前飘来一阵对方口鼻间喷出的急促气息,旋即唇上传来一阵软软的触感,竟是同对方脸对脸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甯月,对,对不起,是我凑得太近了。” 祁子隐连忙朝后退开了半步,一张脸登时涨得绯红。可他腰上挂着玉珏的红色编绳,偏偏又同少女褙子上的长绦也缠绕在了一起。一拉一扯之下,当场令本就羞怯难当的甯月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朝其怀里扑将过来。 祁子隐生怕同伴摔倒受伤,情急之下忙伸开双臂环抱,将对方稳稳搂在了怀中。 “哎呀,子隐你快点松开手!这样子让人瞧见了多不好!” 甯月愈发着急了起来,奋力从对方臂中挣脱出来。二人好不容易才又各自站定,低头想要分开彼此之间的结。可刚解到一半,祁子隐手上的动作却猛地停下,金色的瞳仁也好似着了魔一般,直勾勾地越过少女的肩膀,朝她身后看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后知后觉的甯月方才察觉到同伴的异样,也急忙放下手中怎么也解不开的衣带,扭过头去,却在距离自己十余步开外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人的身影。 一阵眩晕陡然袭来,令其口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转过身去,朝着人头攒动的集市中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姑娘忽然觉得那道背影变得陌生了起来,陌生得形同路人。她开始死命地扯动起身上纠缠在一起的衣物与饰品,仿佛此时再不拼尽全力拦下离去的对方,便会永远地失去这个朋友。 看着女孩一双青蓝色的眼睛里瞬间便蒙上了一层阴影,祁子隐只觉得自己心中的某块地方也一同变成了暗淡的灰色。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握住玉珏奋力一拉。只听“啪”的一声,二人终于得以分开。可因为力量使得过重,玉珏也被从少年身上扯下,掉在地上摔作了数瓣。 然而祁子隐对此却毫不在意,只是失了魂一般看着甯月如一阵赤红色的风,尾随在黑瞳少年的身后没入了茫茫人海。他却并没有去追,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怅然若失地朝着与同伴所行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就不远处的人流之中,甯月却并没能追上将炎。当她回过头时,发觉身后的白衣少年竟也消失无踪。原本因为害怕失去,她才没有捅破一直隔在三人间的那层薄如蝉翼的暧昧。然而此时,少女却清楚地感觉到,正是自己亲手将这两位陆地上的挚友一点一点地从身旁推得越来越远。在自己终于反应过来时,却已经再也拉不回来了。 “小结巴,子隐!你们两个都等一等再走,先等一等再走呀!” 姑娘立于市集中,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引得两旁的路人纷纷侧目。而那条被祁子隐扯断,依然被她握在手中的半截长绦,却是随风猎猎飞舞起来,好似一条张牙舞爪的蛇。 不知不觉,将炎重又走到了迦芸斋的门口。他问迦姐点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赤鲑汤,又要了一大壶清荔烧,径直奔入了那间三人每次相聚必去的雅阁里。 东黎女人不禁有些担心起面前的这个大男孩来。对方身上那股不同于平常的气场,令她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那是种充满了失望的决绝。她不敢去问黑瞳少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将烈酒朝着肚里猛灌。 赤鲑汤,让将炎重新回忆起三人初次相遇时的点点滴滴。而清荔烧则令他麻痹,帮助他努力忘记方才市集中看到的那心碎的一幕。就在这一甜一苦的双重夹击之下,他拼了命想要抓住来到暮庐城后便一直存在于心中的那份淡然,却是怎么也抓不到。 似乎,这份淡然早已抛弃了他,变得再难触碰了。 将炎忽然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与自己为敌起来。他紧紧攥住手中的琉璃酒杯,想要大哭一场,然而眼中却挤不出一滴泪。少年人只能仰起脖子,对着头顶空洞的天花板,闭上一双如澶瀛海般漆黑的眼睛,发出低沉而嘶哑的长啸。 甯月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酒楼之中。她同样没有向冷迦芸多做解释,只是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同伴的对面,不知该如何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待将炎发现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时候,桌上的赤鲑汤已经有些冷了。他先是一怔,随后默默将手中早已空了的酒杯放下,重新斟满烈酒,又是一饮而尽: “月儿你还是找来了。不过见与不见,其实都无所谓了。今晚我本是想约你同子隐一道,喝上最后一壶酒,当面向你们辞行的。” “辞行?你说辞行是什么意思!” 同伴的话,令甯月的一颗心不由得紧紧揪了起来。她无比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心底却是明白,那不过是自己不肯面对现实的一番空想罢了。 “月儿,你可还记得那些闯入城来的朔狄人吗?国主月前已经册封我为北子,半年之后,我便要远赴朔北,与那图娅公主完婚了。” 黑瞳少年面无表情,似乎正说的事情同自己毫无干系。 甯月却压根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事,一个月来居然未曾走漏半点风声。此刻她的脑海中早已是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是来安慰对方的,反倒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什么完婚?小结巴你难道真的想去同那个公主成亲么?!” 时近子夜,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天空中闷雷滚滚,黑瞳少年长久地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酒杯,喉头动了一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他同对面的少女相顾无言,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继续喝着烫喉的酒。 厚重的乌云中,孪月若隐若现。一阵夜风过后,窗外满树开着的绒花也纷纷凋零,被雨水卷入了雅阁内,洒了遍地,结成了肮脏的一片。 “我怎会想娶那个蛮人的公主!只不过君命难违,况且你和子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你们感到为难,所以才会决定答应下来,你明不明白!” 黑瞳少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少女的眼睛,眼神之中的无助,就好似一头流浪的孤狼。 “小结巴,我与子隐之间,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甯月还想向对方解释清楚,却被黑眼睛的少年人硬生生地打断了: “是或不是,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接受了国主的封爵,再同那狄人公主完婚,我便可以调动无数的人马、资源,便能积聚起足够的力量,去为家人报仇了。” “你有什么仇?又是要向何人寻仇?难道自始至终,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便只为了这一天?既是如此,三年多来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在你的心目中,又究竟把我放在何处?我现在告诉你,我绝不允许你答应这门婚事!小结巴,你能不能不要答应啊?我求求你!” 姑娘哭喊着,娇蛮的语气也渐渐由命令转为了哀求。 “我会对你好,自然是因为你是甯月啊。我一直都将你当做是我一个人的月儿啊!” 将炎也突然提高了自己的声调,啪地一声,竟是徒手将琉璃酒杯捏得粉碎。 红发少女一惊,看着面前的少年起身,用满是鲜血的手掌捧起了自己的脸。对此她没能做出任何反抗,只是任凭对方借着酒意,重重地朝着自己的唇上吻了下来! 一吻之下,甯月的一呼一吸间皆满溢着少年人带了酒气的炽热气息,令她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还不等姑娘反应过来,喝光了整整一壶清荔烧的黑瞳少年便已歪歪斜斜地下楼去了。 心中无比慌乱的少女想要继续央求对方留下,喉咙中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阵眩晕过后,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在那艘竖着银色云雀风帆的舸舫上,那个会观星象的银发男孩卜星后写给自己的那首赋词来: “……此生为情累,残月徒嘘唏。 眷眷往昔时,念别会无期……” 甯月终于回过了神,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想要去追同伴。然而还未奔出两步,却忽听城外碣塔之上号角轰鸣,舟师白沙大营内随即也警钟大作起来。 迦芸斋外已经渐入梦乡的暮庐城,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了! 第八幕 ? 初战 ? 一 白沙营西北角的悬崖上,有一座青石垒成的高大哨塔,名曰碣塔。此塔乃是晔国首位国君德桓公率众亲力所建,历经千年而不倒。时至今日,每天仍有兵士于塔上巡哨,风雨无阻,昼夜无间,时刻警惕着来自海上的威胁。 碣塔的顶上,还摆放着一只长达丈余的鲸号。据传这只硕大的号角,是以世上最后一头硕角鲸的长角打磨而成。当年鲸号被作为嫁妆,同白江曦嫁至晔国的胞妹一齐入得城来。也正是从那时起,德桓公“筑碣塔、造百舸”,将发展舟师定为了晔国历代坚守的国策,造就出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强大舰队。 这支古旧的号角正对着暮庐城的方向,一旦吹响,连远在数十里外的汐隐城中都能隐约听见。据晔国的国史中所载,一千八百余年来,鲸号仅仅被吹响过两次,一次是在德桓公的结婚大典上,另一次则是德桓公薨殂。 虽已经久未用,但鲸号却一直有专人精心养护,历经千年而不朽。此刻不知海上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碣塔上的守卫破天荒地吹响了此号。号声震天,响彻整座暮庐城。而城中沉睡的百姓也因此而惊醒,惶惶不安起来,却无一人知道城外究竟发生了何事。 酩酊大醉的将炎顶着天上砸下的暴雨,解开了拴于迦芸斋正门前的乌宸,歪歪斜斜地翻身骑了上去。少年人两腿只稍稍一夹,胯下的黑马便如一支离弦的利箭般,沿着梓潼街疾驰而去。 “小结巴,小结巴你要去哪?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甯月也紧随其后冲入了雨中,却仍是晚了一步。少女的头发和衣服瞬间便被淋得透了,却恍若一尊泥塑般一动不动地立于街心。泪水同雨水混在一起,伴随着无声的哭泣。 不知不觉,落在头顶的雨被什么东西遮挡了起来。姑娘狼狈地回过头去,见是冷迦芸撑起了一把油纸伞默默地出现在身后,进而又将一卷缰绳塞到了自己的手中: “傻丫头,你若是想追,店里的这匹马可以借你。” “迦姐——小结巴他都已经答应国主,要去同那个狄人公主完婚了啊!他从来就未曾在乎过我的感受,我追过去又能做什么!” 甯月带着哭腔道,眼神里不知是悔意还是恨意。 “傻丫头,他若是不在乎你,又岂能醉成那副模样?人在气头上的时候,即便是金玉良言,听来也不过是刺耳的噪音。但若你自己连试也没试便这样轻言放弃,即便仍有挽回的余地,恐怕也难以抓住机会了啊。” 紫衣女子伸手擦去了少女脸上的泪。 “可,可我根本就不知道眼下的时机是否合适……” “船到桥头,你自然便会明白的。不过在那之前,你须得勇敢迈出这一步去。自己也得将许多事想想清楚。仔细斟酌要同对方说什么,又该怎么说。否则到头来,难过后悔的还是自己啊。” 对方的劝慰,让甯月渐渐停止了哭泣。少女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向将炎离去的方向眺望着,把缰绳使劲攥在了手中。 雨势终于渐弱,刚刚赶到白沙营中的向百里猛地一带马缰,于岸边停靠着的一艘艨艟旁飞身落地,看着比自己更先一步赶到的将炎,诧异道:“臭小子,你怎会在这里?” 黑瞳少年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顺手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缰绳:“属下恰好经过附近,不过此事说来话长了……” “那便以后再说。可知海上究竟有何威胁,竟会引得碣塔吹响鲸号?” 青衣将军闻到了孩子身上依然浓烈的酒气,并没有再多问下去,却是转身登上了甲板,举目远眺。只见远处漆黑的海平面下,隐约有一支影影绰绰的舰队。来船上并未点起任何灯号,为首的那艘无朋战舰却是升起了满帆,正乘着西风全速朝岸边驶来。 “百里将军,对面那些舰看起来并非我晔国的制式,见岸上灯号也不做任何回应,恐怕来者不善……” 将炎双手抱拳,立于一旁禀奏道。 “可曾做过警告命对方停下,或是采取手段迫其转向?” 向来从容的青衣男子用手频繁地摸着下巴,微微皱起了眉头,好似也从迎面而来的海风中闻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 “将军来前,我已派人通知了督军,并命大营两岸的石炮就位,对来船前方航道施以了一次齐射,意在震慑对方。” “收效如何?” “来舰依旧我行我素,未曾落帆减速,更未有任何改变航向之意。” 说话间,海中的那支舰队已行至距离码头仅有六七里开外的地方。向百里也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紧张,抬手指着那片朦胧的黑影果断下令道: “即刻命岸上所有石炮再次齐射,用火弹,务必将其击沉于港外,不得放任何一条船继续靠近大营!” “但是将军,对方到目前都不曾有过任何进攻的势头,若是贸然起了争端——” 军令既下,将炎却仍有些犹豫。青衣将军立马挥了挥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大昇一十二个诸侯国中,只有我晔国与远在漛州的澎国能派出如此规模的舰队!澎国所独有的火油威力巨大,即便对面那些船上装了哪怕一星半点,若是就这样放任其闯入,所有停泊在港的战舰都有可能不保!” 向百里口中所提到的澎国火油,也叫蓝焰。相传乃是大昇立朝之初,由澎国公嬴槐于擎鹰山脉东麓的月沼下发现的一种黑色油质。以此油生起的火焰色泽蓝紫,风吹而不灭,水浇而不熄,堪称一绝,天下无双。 蓝焰的配方千百年来一直是澎国的最高机密,只有历任国公方能知晓。传说其制油的工序也极为繁杂,造价高昂。然而因其威力巨大,故而待六十年前朔狄之乱告终,方在朝廷的支持之下开始了大规模的炼制。 每年,采自月沼大小几十处油坊中的无数原油,被密封于橡木桶中经由水路与陆路分批运至泽阴城内进行精炼,再分发至澎国大小城郭要道的舟师与陆师各营,成为大小侯国颇为忌惮的强大武器。故而即便这十多年来东南六国间打得不可开交,却是连国力最为强盛的卫梁与成国也不敢贸然向北进犯分毫。 此刻,岸上石炮所用的石弹上皆绑了浸满了油的藤条,点起火后,一颗颗石弹带着耀眼的光与一道道浓黑的尾烟,径直朝已近在咫尺的舰队顶上飞去。一轮齐射之下,夜空中出现了数十道弧形的光痕,恍若漫天流星。 首当其冲的敌方旗舰当场便被击穿了厚实的布帆。着火的石弹进而下坠,撞穿了甲板下的水密隔舱。果然不出向百里所料,来犯之船上登时便腾起了一股蓝紫色的火焰。而随着更多舰只陆续被火焰点燃,甚至连外港上方的天空也被映作了一片诡异的紫色,整片海湾也陡然变得明亮起来,恍若白昼。 大火迅速在各船上蔓延开来。只过了短短片刻,便听隆隆几声巨响,整支舰队居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对面那支舰队的船身中,居然还塞着成箱的铁蒺藜。爆炸声中,一艘艘百尺巨舰化作了大大小小的碎片,裹挟着蓝色火焰的铁蒺藜则犹如暴雨一般,朝四散飞来,仿佛在黑夜中点燃的,无数用来杀人的烟花。 便如一场从天而降的火雨,无数铁蒺藜自半空中径直坠向岸边。幸亏向百里进攻的命令下达及时,爆炸距离大营尚远,九成的铁蒺藜都落入了海中,仅有几艘泊在码头中的走舸与楼船受了些轻微的波及。否则眼下,怕是整片海港皆已陷入了一场巨大的灾祸。 蓝紫色的大火于海面上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随着敌舰沉没殆尽而逐渐熄灭。在那之前,向百里早已打发将炎先行回宫去了。他自己则立在岸边整整一夜,看着远处的那一片火海出神。 天色刚明,青衣将军便派出白沙营中的副将宓自矢,领三十名水性极佳的兵士乘一艘舸舰出海,在已经沉入水面之下的残骸中搜寻起线索来。眼下他在岸边等得焦急,待对方返航上岸,便立即迎上了前去。 “将军所料不错,这些舰果真是为趁夜偷袭做的准备,舱中除了盛装蓝焰与铁蒺藜的木桶之外,没有见到其他任何兵器。从那些沉落海底的残骸中,末将还寻获了此物。” 副将说着,把手里捧的一只拳头大小的金属扣碗举至向百里眼前。那扣碗已于大火中被烧得有些变形,然而大体形制却依然能够分辨一二。 “精铁舵链,的确出自漛州巧匠之手。看来为首的那艘大舰,确为澎国五牙舰无疑了。只是澎国明明远在大陆东岸,即便要战,也当以成国为对手,何必不辞千里绕过澜沧洋南下,来晔国进行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偷袭呢……” 青衣将军盯着那只形状奇特的扣碗渐渐出了神,口中喃喃自语道。 所谓舵链,是装在船只舵叶之上的一种机括。利用它,便可根据水线深浅来确定海船舵位的高低。澎国与成国之间以发源于拓日峰的陆上第三大河绫水为界。而绫水河床较浅,月沼四周更是河汊纵横,湾湖遍布,为方便海船入河,才有巧匠做出了如此独特的装置。水深时将舵叶放下以驭风浪,水浅时则将其拉高,便可驶入江河湖泊。 沉吟了片刻,向百里又继续问道:“可曾捉到了活口?” “禀将军,末将不仅打捞起这些船上所悬挂的髻鲨纹旗号,还在其舱内寻见了不少带有嬴氏家徽的物品。只不过——却是连一名俘虏,甚至一具尸首也未能寻获。而且,澎国军摆放于舱中的粮草淡水,也一点没有剩下。” 宓自矢的这番回答,令一向稳重的向百里也不由得瞪起了双目: “你是说,这些舰只根本无人操控,是些空船?” “对方处心积虑趁夜偷袭,或许全都提前下船去了?” “这不可能。昨日前半夜所刮的是东南风,直至过了午夜方才转为西北风,对方又是如何能在空无一人的情况下升起满帆,不仅绕过了漫长的海岸线恰好飘来海岸附近,还能准确地逆风朝我方港内驶来?况且,仅一艘五牙舰上便可搭载两百余人,我下令石炮进攻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想要尽数离舰并非易事……” 向百里摇了摇头,似乎这次偷袭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见此情形,宓自矢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百里将军,末将还注意到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但讲无妨。” “能够寻到的船只碎片上,似乎早有多处伤痕,仿佛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才会如此轻易便被石炮击穿。甚至随末将前往勘寻的兵士里,也开始有人传出流言,说这其实是海妖在作祟。虽已被末将喝止,但流言难抑,怕是会动摇军心。” “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向百里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一丝不安。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便看见一只墨鸦扑棱棱地落在了自己面前。暗红色的鸟足上绑着黑金色双股丝线做的标记,正是宫中用来传递手谕的信鸦。 向百里伸手便从鸟足边的细竹筒内抽出了一卷绢帛,背过身去展开来扫上一眼,立刻命人将一旁栓着的墨云踏雪牵了过来: “消息传得可真是快啊。即刻命彍羽、贲海、骠骑三营戒备,整修受损舰船,随时做好出战准备!” “出战——莫非国主已经知晓了?” 晔国久无战事,年轻的副将虽时常率队出海巡逻,却至今未曾打上过一场像样的战斗,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些许担忧。 “督军大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知了来袭舰船隶属澎国舟师的消息,已于今日早朝奏禀了国主,更提议分别由陆路与水路同时进攻澎国,先发制人。可现如今疑点颇多,万一昨夜的偷袭乃是有人假借澎国所为,轻言开战势必会把晔国拉入万劫不复的泥潭!我这便赶入宫去同其理论,可若是说服不了国主,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开拔!” 说话间,向百里已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直至此时,宓自矢方才意识到这件事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当即回营清点起了兵马。随着声声军鼓响起,辕门之下的整座白沙营,便也仿佛一只自睡梦中苏醒的巨兽般,蠢蠢欲动了起来。 第八幕 ? 初战 ? 二 元绥十年,七月初八,风止海静,万里无云。 晔国公祁和胤端坐于文德殿中,双目带血,面色如灰,似整整一夜未眠。依照往常惯例,此刻朝会早就应当结束了。可当向百里急匆匆打马入宫觐见时,却见文武百官依然跪于阶下,纷纷低着脑袋,相互间也不敢妄自言语。 一纸奏疏凌乱地散落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纤薄的纸张随风微微颤动着。奏疏自当中被一撕两半,虽不知其上文字,但青衣将军几可以断定,奏疏内所写的定是澎国舰队来袭之事,而且上疏的靖海侯言辞激烈,方才惹得国主盛怒难消。 如今,年纪渐长的祁子隐每日也可参与朝会,旁听治国理政之法。眼下同百官一齐跪于地上的他稍稍抬起头来,一个劲地朝刚刚入殿的向百里使着眼色。而在此之前,也正是他悄悄拜托贴身侍卫万石,以墨鸦传信出宫的。 令人倍感诧异的是,祁子修竟也连夜自汐隐赶回了王城。此刻他正立于国主身侧,还不时附在其耳边小声低语着什么,俨然一副替君分忧,指点江山的模样。 青衣将军还看见了矮胖的靖海侯,以及他身后的郁礼。年轻的平海将军用一对鼓涨的眼睛无所顾忌地朝向百里瞪了过来,让他终于明白营内消息为何会不胫而走。祁守愚也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扭过写满义愤填膺的一张脸问道: “百里将军,你昨夜着实辛苦了。未知海湾之外,可曾还有其他澎国援军?” “暂未发现有新的敌船进犯。即便对方打算继续偷袭,只怕也要等到入夜了。不过末将已派了轻快小舟出海警戒,若是再有敌舰出现,应当可以及时发现。”青衣将军礼节性地拱了拱手,心中隐隐揣测着对方究竟意欲何为。 但还未等他想得明白,祁和胤便已接过了话题,不安之气溢于言表:“白沙营内的兵员与战船,还需多久方能整备完毕?” 向百里心下一凛,当即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国主,发兵之事乃国之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切不可操之过急——” “寡人只问你,何时能整备完毕?”祁和胤却直接打断了他。 “欲攻数千里之遥的澎国,长途奔袭难免人疲马乏,难有胜算,还请国主三思啊!” 青衣将军还想再劝,可殿上的国主却一改广纳良言的谦逊态度,竟厉声质问起来:“百里将军,临阵畏战,莫非你那陆上第一猛将的名声只是徒有其表的么?” “国主!如今东南六国间的战事才刚刚平息,若贸然于此时另起争端,恐会将宛州黎民重新拉入水深火热之中,还请从长计议啊!” 见向百里极力反对发兵,靖海侯却从一旁煽风点火道: “为何要从长计议?本王且问你,莫非那些舰上载的,并非澎国的蓝焰?” 青衣将军无法否认,只得点了点头:“敌舰所载火油确为蓝焰没错。” “那船上又可曾寻获了证明对方身份的线索?” “眼下于五牙舰的残骸中,已寻获了澎国海船所特有的舵链。舱内也有不少带着髻鲨纹的物品,确为澎国舟师舰只无疑。” “那这出兵之事还有何好犹豫的?敌人如今都已经攻至我国门之外了啊!” 祁守愚明显正一步一步将向回答着有利于出兵的方向引去,可青衣将军的话锋却是突然一转,转头直视着矮胖亲王问道: “督军大人,莫非你从来未不曾觉得,这些所谓的证据实在太过明显,有些像是刻意栽赃给澎国一般么?昨夜那些舰上虽载满致命的蓝焰,但从威力判断,数量已接近月沼整整一年的产量。试问为了一次注定会被发现的偷袭,而不惜下如此血本,对他澎国而言究竟有何收益可言?” “既会如此行事,自然便有他的道理,将军又何须替入侵的敌国操这份心!” 靖海侯一时间被问的有些语塞,却仍不肯松嘴。 “况且末将曾派人仔细探查过,来袭的整支舰队中根本无一兵一卒。所派走舸连夜追出港外二三十里,也未见有任何其他船只的踪迹。撤退得如此干净,不留任何痕迹,即便是我晔国舟师的精锐也未必能够做到,古往今来更是闻所未闻。侯爷身为督军,既然一口咬定是那澎国偷袭,我倒是想请教一二,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祁守愚终于被问倒了。他狠狠用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青衣将军,只是好似被什么东西钳住了舌头。反观国主,却似乎有些被向百里说动了,眉宇间少了些混沌之气,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那……依百里爱卿之意,眼下又当如何行事?” 青衣将军当即回身行了一礼,继续谏言道: “依臣下之见,昨夜之事尚有许多疑点不明。倘若我方擅自出兵,轻启战端,若与澎国交锋之后才得以证明是有人故意于两国间挑拨,恐怕会覆水难收,牵连无辜百姓。眼下,倒不如暂缓出兵,派使臣先行去往澎国求证,再做论断。” “言之……有理……” 晔国公点了点头,精神却明显萎顿了下去,似乎重病未愈,极为疲惫。 “请恕儿臣僭越,不过依我之见——” 国主身侧的祁子修见状,立刻拱了拱手想要插嘴。可他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便被国主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你的意见并不重要!这次非召即返,你——你是不是听那碣塔上的号响,以为寡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又是何人允许你堂而皇之地立于寡人身边议政的?成何体统!” 只一瞬间,晔国公对待长子的态度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片刻前,分明是他亲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长子上前一道出谋划策,此刻却又狠狠一脚踹在对方屁股上,将其直接自摆放王座的高台上踢了下去! 祁和胤两眼圆瞪,恍若一头愤怒的猛狮般扫视着殿内群臣。然而当他看到靖海侯的时候,凌厉的目光却再次变得颓然起来,随后软软地跌坐回王座中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寡人,寡人突觉身体有些不适,出兵之事——” “向百里!看看你将国主气成了什么模样!你可别忘了,此次明明是那澎国肆意挑衅,证据确凿。无论当中有何疑点,都不该成为我晔国一再退缩的理由。否则,如何能护得国威?今后又将如何在诸侯间立足?” “兵法有云,为将帅者,以智伐谋,此为上;以策伐交,此为中;以兵伐攻,此为下;而攻敌之城,损己之力而未得必胜者,为下下策,实不可取。莫非国威二字在督军大人眼中,竟比黎民安定、社稷稳固更加重要么?” 青衣将军仍据理力争道。谁知靖海侯听闻此言,却是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大殿的廊柱间,透出难以掩饰的骄纵与专横: “将军可不要忘了,就在短短一年前,东南六国间还打得不可开交。而我晔国百姓之所以安居乐业,不致流离失所,正是因为有舟师震慑,国威浩荡!” 向百里当即嗤之以鼻: “百姓安居乐业?敢问督军大人,你可曾数过那城西乱坟岗中,究竟埋葬了多少饥民的尸骨?你又可曾见过入夜后的金水门外,饿殍遍地,哭喊震天!” “你说的那些都是流民,是流民!”祁守愚有些恼羞成怒了。 “何谓流民?卫梁与淮右争夺玉骨湖岸的千里沃野四年有余,即便战火从未烧至西岸,附近村庄里的百姓却是生怕哪天睡梦之中,便会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夺了性命,纷纷逃离家园,以至大片良田惨遭弃耕。而夜梁平原,又是我晔国最为肥沃的粮区,连年收成锐减,愈来愈多的饥民纷纷西迁。难道这些人在督军眼中,便不再是我晔国百姓了么?!” 向百里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令阶下跪着的许多官员也不住点头表示赞同。然而,他却从被自己驳斥得哑口无言的靖海侯一双眯起的眼睛里,隐隐觉察到了些许难以捕捉的不对劲。 “行了,两位爱卿都别吵了,出兵便出兵吧。命你二人以半月为期,自陆海分兵开拔,让一切进犯之敌有来无回!” 任谁都没有想到,原本似乎以为已经被向百里说服的祁和胤突然将手一挥,依然还是决定出兵!青衣将军不由得大惊,登时又欲再劝,却是急得连说话的声音也不住颤抖了起来: “国主不可!方才末将的陈词,莫非对您而言毫无意义?” “寡人心意已决。眼下头疼欲裂,你们速速退下吧,休要再提此事!” “可是国主,臣下——” 向百里还想再争,却被一旁的靖海侯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国主都已经发话了。怎么,百里将军你莫不是想违君令?” 面对这充满了敌意的质问与威胁,向百里心中已然明了,此时自己再多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一向贤明的晔国公,今日竟会表现得如此反复无常。然而王命既下,他也只得将头向下低了低,不让坐于高处的国主看见自己满面愤懑的神情,低沉着嗓子应道: “臣……领命……” 继而,青衣将军起身离开了大殿,心中却纷乱如麻,脚下步子更是走得很疾。因为他隐隐地意识到或许自这一天起,晔国六代国君所苦苦维持了近百年的太平日子,就这样彻底地宣告结束了。 第八幕 ? 初战 ? 三 秋风渐起,白露为霜。乞巧节过后的第十日,一大群鸿雁自北方飞入暮庐城中,落脚于华沁池内。随之而来的,则是萧瑟的夜风与清晨时草间枝头留下的淡淡白霜。仍身着夏装的人们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渐渐地浓了。 夕阳西下,依然苍翠的松柏掩映之下,折柳轩内隐隐传出一曲悠然的古调。九孔陶埙在青衣将军蓄着短髯的唇边发出朴拙的音阶,给本就清冷的院中平添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日前于大殿之上,国主的反复无常令向百里愈发觉得,此次仓促出兵或许正是靖海侯祁守愚想要得到的结果。但是对方此举背后的深意,他却怎样也无法猜透。更加令人烦扰的是,自那日之后国主便一病不起,以致其数次入宫均未得成功求见。 眼瞧着大军不日即将开拔,劝国主罢兵的希望也愈发变得渺茫起来。青衣将军心情复杂,一连三日都将自己锁在折柳轩内,存下的几坛清荔烧也很快见了底。 突如其来的一阵敲门声令院中的古曲戛然而止,也吓得蹲于屋门前的几只松鼠丢下捧着的松果,飞也似地窜上了树去。 屋内的向百里却是一动未动,并没有起身去迎的意思。然而片刻之后敲门之声又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略显焦急的轻呼声: “百里,我知道你在家中,快些给我开门!” 青衣将军皱了皱眉头,趿着一双早已磨得泛白,却又十分干净的黑色官靴,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了院门前。木扉轻启,门外所立的是位身着紫衣的窈窕女子。对方怀中还抱着一只酒坛,正是迦芸斋的女主人冷迦芸。 向百里立刻一把将其拉进了院内,随后反身便将门扉死死关上,低声喝道: “你怎地擅自跑我这儿来了?!” “放心吧,我一路上都十分小心,无人看见。”冷迦芸被扯得险些失去平衡,却依然努力保持着淡然,头上的银饰摇晃着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好似风铃。 面对这个任性行事的女人,青衣男子显得有些无可奈何:“若是被人看见还了得!这么着急找我,所为何事?” “听那两个孩子说,你接连数日都未再入宫,也没有继续指导他们武艺了。我知道你一日无酒肚中酒虫便叫得慌,故而特意捎一坛新酒给你杀馋。” 冷迦芸抿嘴笑着,将手中的酒坛朝语气严厉的对方手中递了过去。却未曾想向来爱酒的将军一反常态,并没有立刻凿开泥封灌上两口,只是盯着女人如花的笑靥问道: “小迦你就直说吧,今日前来,是否仍打算劝我不要领兵出战的?我身居舟师统领之职,焉有不随军出征的道理。况且从戎至今,我还从未吃过败绩,你放心便是了。” 冷迦芸被说中心事,笑容登时凝在了脸上,随后低垂下双眸,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晶晶亮亮的: “就会说那没用的。出兵之事太过蹊跷,偏偏国主又于此时病倒,分明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将你从宫中支开。更何况,你与那祁守愚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无论是否是他在幕后操纵,此去奔袭数千里之遥的澎国,途中一旦出了半点差池,其定会在朝野上下借机中伤。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又让人如何不担心?” 青衣将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女人,仿佛生怕自己会被对方说服一般喃喃地应声道:“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城中的事情就要拜托你了,还有那三个孩子。” “拜托我?百里,我们已经足足筹划了二十余年,青湾里的人也早已经等得着急了,不如便借此次晔国出兵,海防空虚之机出海,完成大哥的遗志,永远地离开这里——” 女人反问起来。然而话未说完,向百里便打断了她:“可若是就此离去,那些前去攻打澎国的兵士们又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冷迦芸诧异道。 青衣将军长长地叹一口气:“小伽,你我一齐回青湾去并非难事,可白沙营中的许多将士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若是主将临阵走脱,他们很有可能便会在澎国,甚至在去往澎国的路上丢了性命!” “可守候在青湾的那些人才是我们所不能放弃的!他们足足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到一片极乐之地,寻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啊!” 女人终于忍不住驳斥起来。可向百里听后却只是摇头: “但如今,白沙营中的那些年轻人在我眼中,同留在青湾的人已无任何分别。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让我于二者之间做出取舍,我又如何能够轻易做到!眼下青湾仍可以等,可即将上阵厮杀他们却是不能再等啊!” “百里你可别忘了,当年你亲口向他们做出承诺,并带着我来到暮庐城的时候——” “当年,是我太幼稚了,把这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当年我以为正确的,如今看来也未必仍是真理。而当年我所以为的不对,或许也并非皆是谬误。” 争执起来的二人突然间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冷迦芸才又一次开口,却并没有再尝试去说服对方: “百里你说得没错……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都已不再如当年那般简单地纯粹。只不过我们身在其中,并没能来得及察觉,更未发现自己其实早也已经变了。你若执意要去,我自不再阻拦。那三个孩子我也会好好照顾,不劳你分心挂念。只是将炎那个孩子——” 不等对方说完,男人便已猜到了对方想说什么:“不用你提醒,我也已经能够感觉得到。自从那个小鬼学会摧山之后,身上的戾气便越来越重了。” 女人点了点头,犹豫着继续说道:“是啊。我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在背后推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自打上次于城外杀了那个狄人之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可摧山之力毕竟有限,那孩子之所以会如此,恐怕更多的还是因为心结。所以,我希望你能多替我开导开导他。至少同我比起来,那三个孩子似乎更加喜欢与你谈心。” 向女子嘱咐了一番之后,青衣将军却突然按下了话头,转身回屋取出两只小盏摆在院中的青石台上,随后凿开了手中抱着的酒坛。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于院中四溢开来,他则一边斟酒一边道: “且不说这些了。接下来至少数月都无法联系,小迦你今日便陪我一起喝点。” “百里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冷迦芸话刚说了一半却忽然打住,旋即端起了青石台上的瓷盏,一仰头便将满杯烈酒灌入了肚中,当场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向百里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也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不会喝酒,酿出来的清荔烧却是暮庐城中,不,是整个大昇最好的!” “比在叶离时还是差了许多吧。只是这么多年你喝惯了而已……” 酒劲催动,女子脸上微微泛起了一团浅浅的红晕,被金色的夕阳一照,就好似闺阁里待嫁的少女般风姿动人。 “小迦你还是那样美。只可惜,这院中夏末的最后一茬海棠已经谢了,入秋前扦插的新苗现在又没开起来,否则我定要摘下几枝,亲手为你戴在头上。” “就像你我刚认识时那样?”冷迦芸眼中泛起了一片朦胧,似乎又追忆起了往昔。 “对,就像你我刚认识时那样。” 青衣将军笑了笑,又将自己跟前的小盏甄满了酒:“想当年率军初入叶离城,我欲去酒坊中买酒吃时才发现身上竟忘了带钱。却不曾想竟会有一个俊俏的卖酒姑娘同意赊账给我,只是需我用身上的一件东西做抵。” “所以你便去店外树上摘了一支盛开的海棠,然后放肆地坐下喝了个酩酊大醉。那姑娘无法,便只能先替你垫上了酒钱,还留你于店中睡了一宿,甚至连脚上穿的靴子也亲手为你补好——”冷迦芸这才注意到青衣将军脚上趿着的那双旧鞋,掩嘴而笑,“一对臭靴子,穿了多少年还舍不得扔啊?” “这靴上可留着那姑娘亲手缝的针线痕迹,我又怎会舍得扔?还记得当年酒醒之后,我得知那姑娘乃是酒坊老板的养女,当即便带着彩礼上门提亲,却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姑娘居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却始终没有告诉我,当初自己为何会同意?” 向百里说着也兴奋了起来,温柔地牵过女子的手。 “好好好,那现在便说与你听。当年那个姑娘所以会答应这门婚事,全都是因为你喝醉之后就像这般,抓着的她手不肯放,还滔滔不绝地同她讲这世间的奇闻异事。姑娘于叶离城内压抑得久了,自然想要跟你去看看这大千世界。” “所以从那以后,小迦你便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四处漂泊,吃这么多苦啊……”青衣将军却忽然不笑了,言语间满是愧疚。 “说什么苦不苦的。我若是没有随你出来,或许早已被那酒坊老板收做小妾,或是卖去外乡嫁给根本不认识的庄稼汉,永远地困在夷州了。这世间本就有无数种可能,既然自己选了,便不会再后悔。况且,即便真的能回头,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你忽然说这些做什么,好好喝你的酒便是。” 紫衣女子也不禁有些感慨起来,一面劝慰起面前的男子,一面从对方手中接过酒坛,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盏。 “小迦,早知你如此海量,便该带大坛酒来的。” 向百里开起了对方的玩笑。仿佛自己又重新变成了叶离城酒坊中,那个与卖酒姑娘谈天说地,挥斥方遒的不羁少年。二十多年来,他与冷迦芸极少相见,更无甚机会对饮。眼下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心中满是说不完的话。 “就是故意不给你多拿,叫你领兵在外也能常常惦念起这酒,惦念起我来,上阵拼杀时便不会——”冷迦芸忽然有些哽咽,忙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中,生怕自己一语成箴。然而面前的男子却早已猜到了她的心思,只是摇头微笑: “放心吧,不会的。我可是陆上第一猛将向百里。待明年这院内的海棠再次盛开之时,你便会听到我得胜归来的消息。我向你保证!” 冷迦芸没有再说什么,似有些头晕般倚着青石台旁的小凳坐下,看着身边一株刚刚发出几枚花苞的海棠树发着呆,口中却轻声哼起一支曲折婉转的民谣: “鸳鸟成双,彩蝶并飞。 合卺待啜,君何不归? 照月浅画眉,对镜梳云鬓。 华发独寿百年尔,推窗空对连理枝。 陆有所尽,海有所止。 生死成说,唯盼君归。 沧海难为水,故地犹作琴。 绵绵相思人缱绻,唯有昔年诺千金。” 歌声与先前向百里用陶埙吹奏出的古调一模一样,只是配上词后,更显几分惜别的不舍与相思的温存。 就这样,二人于院内喝酒聊天,直至夜色渐浓,月上中天。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院外不远处的几株参天松柏下,自始至终都立着个身着舟师海鹘纹玄甲的人影。那人已经于这片林子里守了整整一天,直至看紫衣女子来访才悄悄凑到了跟前。 时过夤夜,院内的说话声也渐渐小了下去。那道人影方才确定,冷迦芸今夜是不打算离开折柳轩了。他愤愤地捏紧了手中宽背马刀的长柄,悄无声息地转身朝松岗下走去。月光照在其铁青色的脸上,乃是一副双目暴突,凶神恶煞的模样。 第八幕 ? 初战 ? 四 元绥十年,七月二十,距离大军开拔仅剩两日时间。眼下入夜已深,晔国王宫内一片寂静,只有国主祁和胤的寿成宫里还亮着通明的烛火。 一队墨翎卫簇拥着一人由宫外疾步走来,同门口当值的内侍交谈了几句后,对方便转身进了雕龙画凤的内寝。 摇曳的烛火于窓纸上映出了内侍的影子,躬身立于国主榻前奏禀着。可其开口还未说上几句,便听见祁和胤略显沙哑的低吼声传了出来: “他不回汐隐,还赖在城中做什么?让他走,寡人不想见!” 内侍的剪影登时便吓得跪拜下去,叩了几个头之后匆匆退出门来,硬生生地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这个——世子您也都听见了,国主大病未愈,心情不好,您还是请回吧。” “要不——你们几个先回去。我便在这门外陪着父王,也是一样的。” 如今祁子修的唇上已经蓄起了髭须,带了几分成熟。他转过头去,挥了挥手示意墨翎卫们散去,脸上却满是忧愁之色,任谁看来都是位忠孝节义的储君。 内侍见状,立刻又上前一步劝道:“世子,虽然您一片孝心,但这样在此候着可不是个事儿。秋夜寒凉,若是害您染上了风寒,老奴可实在担当不起啊!” 然而祁子修却只是将手一拱,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门外的石阶上。内侍见状,也知道对方心意已决,又不好直接动手赶人,便只能连声叹着气重新站回了门前,不再多言。 此时,年轻储君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锦袍。夜深露重,刚跪了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头发上便凝出了一层白色的水汽,浑身上下也难以控制地打起了冷颤。 “世子您这又是何苦呢。也罢,老奴再去替您向国主求求情,即便不见,也让您去里面等吧。” 内侍清楚,面前的这位世子虽不如归鸿苑里那个喜着素衣的孩子招国主喜欢,却是依祖宗规矩立下的储君。近日来老国主的身体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每况愈下,若是不出意外,自己面前所跪之人,十有八九便是晔国未来的新君了。 于是他殷勤地为对方取来了一张狐裘披在肩上,再次推门入了内寝。宫中关系复杂,内侍也都是些七窍玲珑之人。不知其究竟同国主说了些什么,再次出来时已是满面笑意: “世子,国主终于允您进去了。” “那我可要多谢公公了!” 祁子修也好似松了一口气,在对方的搀扶下起身,揉了揉酸麻的双腿,又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的紫金冠,这才小心翼翼地迈步入了门内。 “咳咳……修儿……听马公公讲,你因心中挂记……咳咳……寡人的身体,今夜便打算在门外一直跪下去了?” 仅仅隔了几日,床榻上的祁和胤却已是眼眶深陷,双唇黑紫,一只脚似已踏入了鬼门关。然而其说起话来却依然气场十足,两只眼睛只是朝祁子修脸上暼了一眼,年轻的世子便立刻拜伏了下去: “父王年事已高,儿臣却不能时常侍奉左右。如今您突染恶疾,儿臣夜夜辗转难寐,故而想为父王祈福,聊尽孝心。” “寡人这么多子嗣中,除了隐儿之外,也就只有你还有这份心了。你们兄弟二人自小感情最好,希望今后也能一起勠力同心,不要枉费为父的一番期望啊。” 听长子这样说,祁和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欣慰,却仍不忘对其鞭策敲打一番。 “都是祁氏血脉,自当如此。父亲的话,儿臣谨记于心!” “如此……甚好。不过修儿你倒说说看,此次寡人下令出兵讨伐澎国,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为何那日散朝之后,寡人心中总觉有些浑浑噩噩的,却是连百里爱卿究竟说了些什么都不曾记得了……” “此事父亲所做绝无差错。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晔国若是任由他人欺辱而忍气吞声,反倒会叫别国给看得低了。一旦失了威信,受苦的还不是普通百姓么?” “你倒是同我那王兄一个鼻孔出气。不过既是有心替寡人分忧,寡人倒也的确想到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权当是即位前对你的最后一次历练了。” “父王有令,儿臣自当全力以赴!” 听祁和胤如是说,祁子修当即跪于榻前,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此次远攻澎国,寡人将陆师全权交由百里爱卿统帅。但如此一来,舟师中便缺了一员大将坐镇。虽然王兄他举荐的谢循尚可堪用,可寡人却总觉得此人行事有些太过温和,临阵御敌时恐会优柔寡断,延误了战机……” “所以父王想命儿臣去做那谢循的副将,以世子身份行监督约束之责?” 祁子修并不愚笨,祁和胤话未说完,他便已经猜到了。 “没错。靖海王兄他平日里虽掌管着舟师帅印,却善文不善武。统帅之任甚重,交给谢循寡人并不十分放心。然而临阵撤帅已经不可能了,故而自幼习武又熟读兵法的你,便是眼下这副帅的不二之选了。” 晔国公说着,竟是用双肘将身子从床榻上撑了起来,两只眼睛殷切地看着面前的长子。然而祁子修却并没有接话,只是将双手平举身前不敢抬头,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 此情此景,再次惹得祁和胤胸中怒气翻涌,不由得顺手抓起榻上用来暖被的手炉朝长子身上砸了过去: “混账!你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要替寡人分忧么?难道你今夜至此,其实是来看看寡人有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见父亲破口大骂起来,祁子修更加不敢言声,只是闪身躲开了手炉,任其铛啷啷滚落在脚边。手炉内的炭火登时洒了一地,也引得门外的内侍慌慌张张奔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将床帏地毯上已经燃起的火星扑灭: “国主息怒,国主息怒。老奴虽不知世子他说错了什么,想必不是他的本意。老奴该死,今夜便不该引他进来搅扰国主休息,甘愿领罪受罚!” “哼,连你也觉得寡人命不久矣,这便开始帮新主子说起话了么?!寡人如今虽卧病在榻,却并没有糊涂!我晔国祖辈世代豪杰,智勇双全,身为祁氏男儿,若是临阵胆怯,畏缩不前,那还做什么世子?做什么储君!” 祁和胤说着又想去抓榻上绣着金边的长枕。然而方才的一番呵斥已耗尽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力气,竟突然摔倒了下去,却是再也爬不起来,只剩胸口仍剧烈地起伏着。 “国主息怒,国主息怒,世子他已经知错了!” 内侍隐隐听出晔国公盛怒之下竟是起了废立之心,立刻冲上去用手抚了抚对方胸口替其顺气,暗地里又朝身后的世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走,免得招来惩戒。 祁子修也明白自己不宜继续逗留,踉踉跄跄地立即转身奔出了门去。他脸上心中满是怨怒,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自己前脚离开的同时,一袭白衣却趁着月色轻轻走入了寿成宫前悠长的回廊里。 “少主怎地不声不响便进来了?还不快些出去,休得再扰国主休息!” 刚刚伺候祁和胤睡下的内侍迎面撞见白衣少年懵懵懂懂地出现在面前,也不知对方究竟已经守在门外多久,当即压着嗓子想要赶他离去,语气间满是嫌弃。 祁子隐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即便受了对方这样一番白眼,也并没有半句反驳。他知道自己这个庶出的孩子在宫中并不受待见,却立在原地一动没动: “马公公,父王的身体如何了?” “哎呀,国主刚刚睡下,有事儿等明日再说,明日再说也不迟嘛。少主别再给老奴这儿添麻烦了行不行?” 内侍说着便要伸手来推祁子隐的肩膀。少年迟疑了一下,直到听见床榻上父亲发出沉重而均匀的呼吸,方才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谁知榻上的国主却并没有睡熟。听见说话的声音,便知道是自己的小儿子到来,立刻出声喝止道:“马公公……你那是同少主说话的态度么!” 他的气息虽然虚弱,可两只半睁的眼中依然闪烁着炯炯精光,吓得内侍噗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国主如今需要休养,老奴是担心您的身体——” “放屁!之前修儿来时你倒是殷勤得很。给寡人退下,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在祁和胤的呵斥声中,内侍悻悻地退了出去,却并没有走远,而是侧耳伏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门内的白衣少年却不知隔墙有耳,迫不及待地问道: “子修哥哥也来过了?” “寡人险些被那逆子活活气死,倒不如不来的好!” 说起长子,国主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骂了两句,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祁子隐连忙用手在父亲的胸口轻轻拍着: “父王,子修哥哥他也是一片孝心。您的身子要紧,便不要再生气了。” “寡人怎能不气?堂堂一国储君,却连领兵出征的勇气都没有。自大昇立朝以来,我晔国历代储君继位前皆须随舟师出征,立下一番战功,莫非这规矩最后竟要坏在我的手中?” “父王是想让王兄他随船出征,远伐澎国么?请恕儿臣直言,此举甚是不妥。” “隐儿你怎地也帮那逆子开脱?” 祁和胤此刻听面前的幼子竟也反对让长子率队出征,不由得奇怪起来。 祁子隐便接着道: “子修哥哥已任汐隐城守数年,终于做出了些成绩。若是随船远行,于城内各项政令的施行有害而无利。加之成国与卫梁历来觊觎我宛州富庶,若是同澎国陷入鏖战,此二国未必不会趁虚而入。汐隐位于衍江上游,乃是经水路西下暮庐城的咽喉要道,由子修哥哥坐镇,总比交给外姓家臣要放心些。” 祁和胤向来最听幼子的劝,一时间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微微点了点头: “隐儿你说的虽也有些道理,可靖海王兄他根本不通武艺,除了修儿之外,寡人实在想不出究竟还有何人能堪当此任了。况且远征澎国事关重大,若我祁氏子孙中无一人能身先士卒,又如何指望将士们能英勇陷阵?” “此番远去漛州着实不宜让子修哥哥前去。父王若真的无人可用,儿臣倒是愿意前往!” 听国主如是说,祁子隐忽然自告奋勇起来。而他此举也并非想要争功抢先,只是觉得自己需要为已病入膏肓,却仍忧心社稷的父亲做些分担。 祁和胤满脸错愕地看着面前这个生着琥珀色瞳仁的小儿子,并不忍心答应对方的请求:“你这孩子,从小就知道向着自己的大哥,即便现在也还是如此,可是——” 祁子隐单膝跪于榻前,却是愈发真诚地恳请起来: “父王,儿臣跟随百里将军修习武艺兵法已三年有余,只可惜终日赋闲宫中,不得施展,倒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出去历练一番,还望父王成全!” 晔国公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也罢。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有人陪同一齐前往,于军阵之上保你无恙。除了你那贴身侍卫万石之外,寡人还想另外派些人手,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要,不要,石头哥哥他太啰嗦了,到时什么都不许我做,随军出征还有何意义。”白衣少年忙不迭地摇起了头来。 “可你不让万石同去,寡人又如何能够放心?” “儿臣倒有一人推荐。他同儿臣都是百里将军的学生,武艺也十分高强,如今正在墨翎卫中当值——” 听闻此言,国主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七分的诧异与三分的不快: “莫不是那个黑眼睛的少年?此事关乎性命,隐儿你可要仔细想好了!” “嗯,儿臣想清楚了的。我也知道父王对将炎有些成见,但是我相信他!”祁子隐郑重地点头应道。 幼子的建议听起来虽有些不合情理,然而祁和胤心中明白,这确是能够真真切切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又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方才终于应允,心中却是对小儿子愈发喜爱了。 借着屋内的烛火,祁子隐当场取来纸笔,根据父亲的口述写下了诏令,又助对方以国玺盖了印章。可就在他准备推门离开时,一直立于门外偷听的老奴却是提着长袍下摆,匆匆向世子歇息的东宫方向疾奔而去。 第八幕 ? 初战 ? 五 七月廿二日清晨,南市矾楼坊,一番忙碌劳作的景象。 混杂着明矾与矿物染料的浓烈气味自坊内飘出。各家染庄内,三丈多高的竹竿上挂晒着无数刚刚染好的布匹。料子于风中轻轻飘扬着,有赤、黄、绿、靛、紫五色,就仿佛是斑斓的霓虹落入了人间。 一个红发少女怯生生地捧着几件衣物来到了坊市入口,四顾张望着,却又不敢轻易迈步进去。过了许久,她才选定了其中一间染庄径直走了过去。这间染庄前并没有悬挂任何招牌,规模在整个矾楼坊中也属最小,但其院中挂着的紫色锦缎,却是所有染庄中最为明艳的。 甯月是受迦姐之托,替她将几件旧衣服拿来做翻新的。当时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事后方才想起岑婆婆曾经说过,其所开的染庄就在矾楼坊中。眼下少女生怕见了对方之后难免会受一顿唠叨,却也无法再回绝迦姐的请求,才会立于坊外踟蹰犹豫了半天。 先前少女心里盘算着,岑婆婆开店乃是为了隐蔽自己的身份,故其染布手艺想来必不会精。恰巧迦姐对布料颜色又十分挑剔,因此相中了这间看起来手艺最为精湛的染庄。 眼下时候尚早,染庄尚未开门,谁料刚刚敲开门入得院中,甯月却是一眼便瞧见岑婆婆正指挥着几名姑娘于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吓得当即缩了缩脖子想要退出去。无奈她那一头红发太过显眼,又早已被应门的姑娘拉住。包括老妇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集在了这位客人的身上。 “稀客,真是稀客!” 见来人是甯月,岑婆婆笑得合不拢嘴,立刻将手里的活一丢,迈着碎步奔到了她的跟前: “月儿小姐,老身今日可终于把你给盼来啦!” 甯月并没有接话,只是尴尬地冲对方笑了一笑。 “婆婆,原来这便是你同我们说的那位姑娘啊。大司铎之女,生得果真俊俏!” 边上一名姑娘也插嘴道。甯月看了眼对方与自己同样青蓝色的双眸,立刻便意识到这满院的人皆是从澶瀛海中来的,更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想不到小姐还挺机灵的,居然一寻便寻到了老身这儿!” “不,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家染出来的紫色最好看,所以,所以才会进来……” 甯月支支吾吾地应道。岑婆婆却对少女的到访十分高兴,似乎压根没有听见她解释,只是麻利地将其手中需要翻新的衣物尽数接了过去: “陆上人有句话:相逢不如偶遇。既然已经来了,稍坐片刻也是好的!” 即便红发姑娘心中百般不愿,也实在拒绝不了对方的热情,只得半推半就地跟着老妇走到院内一株老槐树下坐好。望着满院的紫色,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岑婆婆,你们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这紫色染得比别家都亮?” “陆上人皆用紫蓿草染布,然而此草的紫根部分最难萃取,色泽也偏绛红,染出来的颜色并不十分鲜艳。而我们所用的染料,则是来源于它——” 老妇神秘的一笑,伸手指了指身旁屋内摆放着的十七八只足有半人多高的大缸。甯月不禁有些好奇,便凑上前去,只见那缸中的水竟呈现出一片浑浊的紫色。浊水之下,还有一只只拳头大小的圆形物吸附于缸壁之上。 “这是——岫螺!” 少女忍不住惊呼起来。岑婆婆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小声些: “晔国靠海,想要弄到些活的岫螺并不算难。不过陆上之人却不知道此物身上的黏液乃是种上等的紫色染料。故而我们染出的布匹才能将其余各家全都比了下去。” “但普通岫螺是不会令水也变了颜色的啊!” 甯月仍摇头表示不理解。岫螺曾是她儿时最爱的玩物之一,不仅因为其在澶瀛海中最为常见,更是因为其斑斓美丽的外壳。 “小姐所言并没有错。岫螺的黏液直接刮下并不能当做染料,关键是要将其再与灵香草混合。你从方才进院之后,难道未曾闻到一股暗香吗?” 听对方这样说,少女不由自主地抽动起了鼻子,果真于空气之中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植物的清香,连连点头表示钦佩: “想不到岑婆婆居然下了如此功夫!” “瞧你这丫头说的,我们这么多张嘴,也是要在这城中吃饭穿衣的,不下功夫染布,哪里来的钱银以供花销?” 听了女孩的夸奖,老妇笑得愈发灿烂起来。然而正当二人之间的尴尬逐渐化解于无形,染庄门上的铜制门环却再次被人拍响了。门外之人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于手上也用足了力气,却始终保持着三短一长的古怪节奏。 听见敲门声,岑婆婆脸上的笑容登时便收敛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朝身旁的两名姑娘使了个眼色。那二人立刻心领神会,迅速上前将门开了一道窄缝放对方进来。 来者是名带着刀伤的姑娘。她的眼睛也是青蓝色的,明显是这院中出去的,然而身上所穿却是方便活动,窄袖窄裤的武服,肩上更中了三支羽箭。姑娘浑身上下因为剧痛而不住地颤抖着,衣物也被冷汗浸得透了,同凌乱的头发一起贴在皮肤上,显得狼狈不堪。 “快些带她去地窖中藏好,追兵恐怕转眼便至,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了!” 岑婆婆似乎对此状况早有预料,当即挥了挥手,向院内的其余众人发号施令起来。甯月见状也不禁绷紧了身体。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多问,老妇却已附在耳边嘱咐起来: “小姐,等会须得请你配合老身,装作是头一回来这染庄里的客人,千万不可多言。否则,我们今日恐怕都会因此而获罪,甚至丢了性命!” 甯月心下虽然还想问个清楚,却从老妇的表情中读出了事态的严重。时间紧迫,她只得点了点头,将满腹疑问咽回了肚中。果不其然,那个受伤的姑娘刚刚被扶进地窖中藏好,坊外便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而后一队骑着马的兵士直接撞开染庄大门,闯入院子里来。 “立刻给我搜,今天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那贼人找出来!” 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士气急败坏地吼道。而从其胸前与刀柄上的鎏金家徽分辨,竟是靖海侯府中豢养的府兵! 岑婆婆暗中捏了捏红发少女的手,示意她不要表现得太过紧张,随后笑着朝来人迎了上去,俨然一副于城中混迹多年的市井模样: “各位官爷且消消气,这一大清早的,究竟何事让你们急成这样?” “有贼人昨夜潜入了靖海侯府行窃,侯爷命我等火速捉拿!那女贼天明时分行迹败露,中了几箭,坊内也有人称见其躲入了这间染庄里。老太婆,识相点就赶紧将人交出来!” 为首的府兵校尉气势汹汹,说着便又要朝染庄里闯。岑婆婆却忽然张开手臂拦在了对方身前,义正言辞地道: “官爷,老身我开这么一间店可不容易,若是弄脏了布料,这个月可就要饮水果腹了。此间做的可都是正经生意,你们若是想要进去搜查,烦请拿出廷尉司的文书来!” “靖海侯爷拿人,从来就不需要什么文书!婆子你莫要阻拦,否则当以同党论处!” 府兵校尉说着将腰间的长刀抽出了一截,以示威吓。然而他也知道,若是没有廷尉司的文书,自己按律是不能擅自闯入民宅的,谨慎地收住了脚步。 “官爷,我这儿一早便来了不少客人,如今还有未走的。若是有歹人躲入,你一问便知,何必动手闹得难堪呢?” 岑婆婆见对方不再硬闯,语气稍稍放缓了些,转而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甯月。 府兵校尉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红头发的姑娘,见其穿着打扮同院中余下人等完全不同,便带着些许狐疑张口问道: “你,从哪儿来的?” “迦芸斋。老板娘让我拿些衣服来染,刚刚才进门不久。”甯月早有准备,故意装作有些慌张的样子应道。 “刚刚才来?那你应当不认得院中这些人咯?”对面的校尉又问。 “自是不认得,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来染庄呢。” “可你说话为何结结巴巴,莫不是心虚?” “官爷,你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人家可是姑娘家,见到这么多刀兵,自然是会怕的!” 面对质疑,甯月依然表现得分毫不乱。 听完这番回答,校尉身后一人走上前来,凑在其耳边低语道: “大人,我听说那迦芸斋里确实有一红发姑娘,同子隐少主与百里将军走得很近。我们此行只为拿人,没必要再惹是非……” 校尉也并非莽撞之徒,听手下人这样一说,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没错,南市迦芸斋,于这暮庐城中谁人不晓?本官依稀记得那老板娘的确爱穿紫衣。看来贼人确实未曾躲来这里,咱们去别处再搜过!” 就这样,一行人风风火火地翻身上马,在一阵蹄响马嘶中逐渐远去。直至此时,院内众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却已是汗湿了脊背。 岑婆婆重新走回甯月身边,一把拉起她走入屋内方敢言语:“月儿小姐,你方才可帮了老身一个大忙啊!” “岑婆婆,你怎能让那个受伤的姑娘去靖海侯府里偷东西,这不是找死吗?!”红发少女惊魂未定,不住地用手抚着胸口,瞪起一双青蓝色的眼睛质问起对方来。 “唉,月儿小姐你有所不知。老身之所以会如此行事,只为查明一件事。而且,眼下已经有了些眉目——” “那又是什么事?” “你可知先民们曾经于这世上留下过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名曰火栓铳。其射程远超陆上任何一种弓弩,又极为轻便,连妇孺老人都可轻易使用。然而,近期老身多次接到密报,称这些陆上人竟不知从何处重新掌握了这种火器的制法。而究其来源,很有可能便是出自这暮庐城中的靖海侯府!” “若晔国的确有这样厉害的武器,我为何从未听子隐说起过?”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关国祚兴衰,如此机要之事,那个陆上人的小鬼又怎会轻易告诉小姐你呢?” 岑婆婆说这番话时虽然没有正视身旁的姑娘,却是眯起了眼睛,偷偷打量着对方的反应。 “子隐他可是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不过早就听小结巴说过那靖海侯不是好人——若是他在暗地里打什么坏心思——不行,我得立刻入宫去告诉他们俩去!”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甯月却是忐忑不安起来。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身便要离去。而立于一旁的岑婆婆却没有阻拦,只是略带着些诧异地问道: “月儿小姐,就算你现在赶回去,恐怕也见不到想见之人了。亏你还如此信任那两个陆上人的小鬼,可他们今日便要驾船出海,远征澎国的事,你却怎似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什么?你说子隐和小结巴今日要出海?什么时候?!” 红发少女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扭过头来吃惊地瞪着岑婆婆。 “如果老身得到的消息没错,晔国舰队应当便是今晨日出时分启航,或许此时已经离港了吧。” 将炎同祁子隐即将随舟师出征的消息,便如一道惊雷在甯月的脑中炸开。与此同时,一阵齐鸣的鼓号声也随风飘入了院中,令她愈发心若火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笨蛋,笨蛋,笨蛋!你们为什么全都瞒着我,为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已经高起的日头,根本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便拔腿飞也似地冲出了染庄,朝着白沙营的方向奔去。 几名姑娘见状,也重新自屋里走出,围在老妇身边问道: “岑婆婆,咱们好不容易才等来了大司铎之女,如今你为何这样轻易便又让她走了?” 老妇却摇了摇头,望着那一抹如火的红色渐渐消失在已渐渐苏醒过来的街市,脸上却露出了颇具深意的浅笑: “小姐此时心中,还很难放得下那两个陆上人的少年,须得一点一点动摇她们彼此间的信任才行。不着急,不着急,等时候到了,她就不得不跟我们一起走了。” 第八幕 ? 初战 ? 六 元绥十年,八月初九,白露。云天低垂,雾锁秋江。 一眨眼,晔国舰队出海已经半月有余了。然而离港之后不久,他们便遇上了一场接连数日的浓雾,走走停停,前进速度也大打折扣。可那雾气却偏偏不肯散去,如此情形,不仅让最老练的水手也再无从辨别方向,更令舰上一众兵士议论纷纷起来。 这日入夜后,庞大的舰队无可避免地在浓雾中彻底走得散了。于是各船不得不暂时落帆下锚,于天怒海峡中暂时泊下,等待天明。 天怒海峡,是宛州大陆同其西侧海凌屿之间的一条狭长的海域,也是船只东去漛州的一条必经之路。只是古往今来,这条路其实并没有那么好走。 澶瀛海中变幻莫测的狂风,虽于海峡中变得温和了不少,然而随风而来的云层却被宛州西岸的雷引山脉尽数在这里阻住,化作连绵不断的雨水倾泻而下。一年里约有大半时间,这片海域中都难见晴日。即便是温暖的夏季,水面之下也始终凛如寒冬。 而舰队眼下所在之处,恰是海峡内最为险要的一段,暗礁密布的航道蜿蜒曲折,于此失事落难的大小船只更是数不胜数。故而,这条海峡被水手们冠以了一个不详的名字——海冢。 更加令人担忧的是,如同眼下这般浓厚而不肯轻易散去的海雾,就连船上经验最为老道的水手,出海数十年间也从未见过。 幽暗深邃的海夜,就似无尽的梦魇,令一直紧绷神经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兵士中还是有人熬不住了。停船之后不久,便见一人疯疯癫癫地高声叫嚷着冲上甲板,似乎是在下层船舱里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彻底崩溃了。 头一回随船出海的祁子隐心中虽也很怕,但与将炎对视了一眼之后,仍同其一前一后追了上去,赶在那名军士跳海前合力将其按回了甲板上。只听对方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黑水使者”云云,旁的却无论如何追问也不肯多说。 白衣少年担心恐惧会如野火一般在船上蔓延开来,不愿再等代统领谢循赶来,伸手便抄起一根火把,与同伴一道朝着晦暗的船舱下走去。 木质楼梯于二人脚下咯吱乱响,舱内拥挤的兵士们也满面慌张地退至两旁,闪开一条通路。一路行至船舱的最下层,祁子隐看见前方货舱门口也已经被不明所以的人群挤得满满当当,却无一人敢贸然进去探查。一众兵士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似乎事发地点便是这里了。 “方才那名水手于船上是做什么的?发疯之前他人又在何处?”少年走近人群询问起来。 当即便有一人凑上前来行了一礼:“禀少主,老郢是这舰上的军需官,与我乃是同乡。方才他是打算去舱内取些食材的,不知怎地便突然发疯了。会不会是因为大雾,船上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休得胡说!” 祁子隐当即喝止道。可他口中虽这样说,心里却仍不禁有些毛毛的。就这样稍稍耽误了片刻,再扭过头去时,身旁的将炎竟已抢先一步钻进了货舱里。 “你小心点!” 同伴略带担忧的提醒自黑瞳少年身后传来,却并没有令其停下脚步,只是点着火把向前探去。自乞巧节后,他便一直住在墨翎卫营中,同甯月和祁子隐未曾再见过面。而突如其来的出征号令,更是令他根本无暇多想,只得跟着少主上船出海。 登舰后,将炎也曾经数次想找祁子隐聊上一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加之海况复杂,离港之后大小操演不断,二人始终未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一些话说明白。他并不清楚对方是否知晓了当晚在迦芸斋中发生的事,更加不知道白衣少年究竟抱着怎样的念头,才会要求国主命自己来做这随军的护卫。 黑瞳少年用力摇了摇头,暂时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抛到了一旁。很快,他便看见前方的地上散落着一袋青瓜,其中不少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根短粗的小柄。小柄上还留有一排整齐的牙印,看样子应该是被什么人给吃掉的。 将炎当即决定继续朝货舱深处探去,然而还未等他走出多远,黑暗中一个人影却忽然从斜刺里跳了出来,竟是个满头红发,声如莺啭的少女。 对方就好似在捉迷藏中被最后一个找到的孩子,雀跃着蹦至将炎身前笑道:“哎呀,小结巴你可总算来了。人家刚刚还在想,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呢!” “甯月?!”黑瞳少年本是故意瞒着少女出海的,此时意外相见,猛然间又回想起那天夜里于迦芸斋中醉酒之后的一幕,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说话声却大得吓人,“你是怎么混上船来的?!” “哎呀,小结巴你这么凶干什么呀,我还以为你见了我会很开心的。” 在货舱内憋了许多日子,令此刻见到同伴的甯月异常兴奋,两只眼睛弯弯地好似月牙一般,依然陪着笑脸道,“人家是躲在运粮的大车里混进来的。倒是你们两个,为何出海的事连半个字都不肯向我透露便走了?” 将炎本想说自己是想借此机会冷静一段时间,却还是将话吞回了肚里,进而岔开了话题:“上都上来了,还说这些干嘛。月儿你这几天莫非就一直睡在这仓库里么?” “不然嘞?人家这几天连活人的面都没见到过几次,都快憋出内伤了,所以今日就想拜托那军需官直接带我去寻你们的,有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同你们说!” 红发少女如实道来,可面前的将炎却似压根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皱着眉呵斥道:“简直胡闹!你知不知道,那名军需官受了你的惊吓,差点便跳了海?” “啊?当兵的人居然胆子也这么小啊,难怪我刚一出声他就尖叫着跑了出去。不过小结巴你还是快些带我出去再说吧,这船舱里净是些汗臭味和霉味,人家都快憋死了。” 见将炎动怒,甯月赶忙佯装起了恶心,连连吐着舌头央求着,扭头便朝舱外走去。黑瞳少年最听不得对方撒娇,一时间也再发不出火来,只得跟在了后面。 紧跟在同伴身后的祁子隐清楚听见了二人的对话,却并没有露面,反而抢先一步调头出舱,向围观的兵士们解释了一番。待人群之中紧张的情绪缓和,渐渐散去之后,他才拼命冲刚刚自舱内钻出的女孩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子隐你方才怎地不跟小结巴一起进来?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为何刚走了几天船便停下了?”红发少女笑着拉过对方,根本不给其任何教训自己的机会。 “如今浓雾弥漫,我们同其余舰只走得散了。为避免触礁只好下锚等雾散去,如此方能继续前行——” 此时此刻见到甯月,白衣少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表现出欣喜还是惊讶。可仅仅解释了两句,便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一声高喝: “左舷三里外,发现战舰一艘!” 桅顶上值更哨卫的预警,令舰上所有官兵瞬间紧张了起来,纷纷立于舷侧探头去看。借着舱内亮着的微弱火光,他们果然瞧见在舰艏左前方蓝灰色的浓雾中,一个比自己脚下的尖底楼船略显低矮的黑影渐渐显露了出来,果真是一艘并未悬挂任何旗帜的横帆船! “是队列之中走散的舰么?军中悬挂横帆的船只皆是用于进攻的快舰,理应位于前阵,怎会突然驶到了旗舰左前的位置?” 祁子隐于出发前早已做足了功课,对舟师常用的排兵阵法了然于心。然而不等他话说完,一旁的将炎却是摇起了脑袋: “应该不会。我方阵中所有舰船傍晚时分便已尽数停下,若非起锚,是绝对不会突然移动位置的。那艘船从刚才到现在,可曾有移动过?” 楼船指挥使兼舰队代统领谢循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三人的身边,接过了话头,语气间却透露着深深的担忧:“一直在向我方靠拢,只是船上并未点起任何灯火,不知是用何种方法在这浓雾之中分辨方位的,竟能于我密集阵型之中穿梭如常。方才我已经命哨兵发出了灯号,可对方舰上却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那便请谢将军即刻抽调人手,划小舟去探查个究竟!”白衣少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打算掌握主动。 将炎却凝视着海中的那个影子,小声提醒道:“子隐,我总觉得这这艘船来得太过蹊跷。若是其上也如此前白沙营遇袭那晚时一般,装满了澎国的致命蓝焰,轻易靠近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虽只是推测,但他话音刚落,便听得浓雾之中轰隆一声巨响,对面船上居然真的闪现出一道耀眼的光。只是那光并非如此前那致命火油点燃时放出诡异的蓝紫色,反倒好似雷暴时落下的霹雳一般,白炽若电。 眼前的光芒亮得刺眼,一时间竟将四周的海面也照得亮了,却是流光瞬息,眨眼间便又消失无踪。紧接着,浓雾里那艘停泊着的横帆船上又传出了接二连三的巨响,恍若响起的阵阵闷雷,直震得人胸口发闷。 隆隆声过后,几只圆球型物体也自浓雾之中钻了出来,倏忽便已狠狠撞上了众人脚下楼船。左侧舷上登时响起了一连串木板碎裂的声音。直至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些圆球状物竟是些沙钵大小的实心铁球,便好似石炮射出的弹丸,只是速度更快,破坏力更强! 原来对方早已埋伏在了这片海域之中,准备暗中偷袭,瓮中捉鳖的! “敌袭!灭灯!戒备!”祁子隐终于反应过来,率先高声下令道。 毫无征兆降临的战事,也令将炎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他的声音沙哑,犹如长久未曾上油的紧绷的琴弦,却仍振臂高呼起来:“来几个人,随我一起上石炮,准备还击!” 不知不觉间,少年人浑身上下被冷汗浸湿,握着啸天陌的骨节咔咔作响。然而面对敌船上此等闻所未闻的武器,他虽有一身武艺,却仍毫无半分底气可言。 自打跟随向百里习武以来,黑瞳少年便无日不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领兵上阵时的模样。但他却未能料到,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自己竟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就恍若在刀尖上跳舞一般,明知无法掌握命运,却根本无路可退。但他心中却是明白,眼下只要稍有不慎,便会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 更加令他害怕的是,自己最为在意的两位挚友,此时也在船上,命悬一线! 混乱中,兵士们匆匆跟在黑瞳少年身后,奔至了楼船甲板上的三只石炮下。为防海水侵蚀,石炮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油纸。可还不等众人将其揭下,便见浓雾之中又再次亮起了那致命的闪光! 楼船舱内尚未来得及熄灭的灯火,此刻便好似是在海中为对方竖起的一只清晰的靶子。伴随着带着尖利啸声的弹丸从将炎头顶略过,他耳中所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远处甯月的惊呼: “小结巴当心!” 还不等黑瞳少年做出回应,铁弹便已经砸落在其身边仅数尺开外的石炮上。木制炮架应声而裂,无数碎屑伴随着大小零件登时向将炎身上倾覆下来,就像是一面倒塌下来的巨大的墙,将他与同行的十数名军士尽数掩埋了起来! 第八幕 ? 初战 ? 七 几轮齐射过后,横帆船上忽又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进而点起了灯火。浓雾间,可以看到其上绰绰的人影攒动起来,继而一个男人的声音透过浓雾,朝晔国舟师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对面舰上一众人等,莫要再轻举妄动!若想留下你们的狗命,便放下武器,束手待擒!” 谢循毕竟是领军大将,哪能咽下这样一口恶气,当即高呵着回应道:“口出狂言!尔等忤逆莫非不知,自己伏击的乃是晔国舟师么?!” 谁知听其如是说,对面舰上那人竟是愈发猖狂起来:“若是不知底细,我等又岂会贸然进攻?今夜,我们便是在这天怒海峡中等着晔国舟师前来的!” “可恶!对面那船上究竟是何人,居然敢打晔国舟师的主意!难不成我方左翼十余艘舰,眼下已全都被击沉了么?!对方使得又究竟是什么妖术,威力如此巨大?!” 得知敌人有备而来,谢循不由得将船舷边的木质护栏握得咔咔作响——毕竟祁子隐的身份特殊,加之行程还未过半便遇此意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即便他能够活着回去向国主复命,也必定难辞其咎。 立于一旁的白衣少年却忽然用力地摇起头来: “谢将军,对方并非会什么妖术。你们有没有闻见空气里弥漫着的一股奇怪的气味?而且这气味——我似乎曾在哪里闻过!” “这是硝石与硫磺的味道!” 与此同时的主桅之下,将炎已借着左右兵士的帮助,自一堆碎木间钻了出来。他虽被击毁的石弩砸得头破血流,两只眼中却射出了精光,就仿佛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豹子,“子隐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城里那间当铺起火的时候,我们也在现场闻到了一模一样的气味!” “难道是那个披着斗篷的神秘人又找上了门来?!” 听同伴如是说,祁子隐当即打了个冷颤,耳中也嗡嗡地鸣响起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神秘人既已拥有了这般恐怖力量,又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雾气这么大,其他战舰要么已经被击沉,要么便是从其他水道通过了海峡。无论那个神秘人想要做什么,如今既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总好过于茫茫人海里去找他。眼下我们脚下的船比对面的横帆船大得多,直接冲过去撞沉它便是!” 将炎说着便欲去扯主桅上风帆的绳索。白衣少年见状,连忙出声喝止道: “切不可冲动行事!楼船笨重,估计不等我们冲至跟前,便会再迎来对方的一番齐射!如今敌暗我明,若雾气之中藏着的不止这一艘敌船,岂非正中了敌人下怀?” “子隐你难道便不想弄清楚,三年前不惜舍弃洛渐离这颗棋子,也要放出驰狼除掉我们三个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么?” 黑瞳少年瞪起一双眼睛,明显仍对三年前人骨地宫里的一番遭遇耿耿于怀,根本听不进同伴口中说出的半个字。冲动之下,他奋力扯动了身旁的缆绳。白衣少年当即想冲上前去,却因二人相距太远,根本阻拦不及。 只听“呼喇喇”一声,硕大的主帆自桅杆顶上落了下来。恰遇海面上一阵劲风吹来,不等众兵将做好准备,楼船便已陡然加速,朝浓雾中敌舰朦胧的影子直冲了过去! 然而正如祁子隐所预料,即便面对早已熄灭了一切火光,藏匿进夜色的晔国舰队,敌人也能够洞悉黑暗中发生的一切。几乎同一时间,浓雾里再次响起了一串雷鸣般的巨响。 对方此次更未手下留情,直接瞄准了楼船水线下的要害。铁黑色的弹丸眨眼间便呼啸而至,击穿了船底的数层厚木板。海顺瞬间便倒灌进了水密隔舱,舰只前进的速度也一下子慢了下来! “左满舵,将船头对准敌船,不要让他们再打中侧舷!” 祁子隐心中咯噔一声,抢在第三轮齐射到来前高声下令道。然而一切已经为时太晚了。敌舰的进攻并没有就此停止,而那些喷火铁弹的填装效率也远超所有人的想象。眨眼间一连三轮齐射又至,这次对方瞄准的却是甲板上林立着的大小桅杆! 只听咔嚓几声脆响,密集的铁弹直接将楼船的主桅拦腰截为了数截。主帆失去支撑,也恍若一张大网般铺天盖地朝众人头上罩将下来。 立在甲板正中的人群见状,当即四散躲闪开去,却唯独将炎没有动。他只是盯着正朝着自己砸将下来的桅杆,抬起手按着右边眉心的那道长疤发呆。 “快闪开!” 千钧一发之际,是祁子隐飞身上前,将黑瞳少年自倾倒的桅杆下推了开去,方才让好友避免了脑浆迸裂的下场。二人于甲板上翻滚了数圈之后终于停下,白衣少年大口喘着粗气,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过: “将炎你疯了吗?!军中有云,海上一夜知死生。你如此冲动行事,莫非是想拉着全船将士跟你一起陪葬?” 他按着同伴的肩膀狠狠摇晃起来,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向来镇定的朋友,为何会变得如此鲁莽而不计后果。 将炎却并没有回话,只是用手扶着额头,失神般盯着脚下的甲板。见其这副模样,祁子隐知道一时间是劝不好了,只得暂时撇下对方,转而询问起楼船的受损情况。 而在这一切发生时,甯月就立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一起嬉笑玩耍了多年的两位好友,纠结着,挣扎着,却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上船前,她还以为三人彼此间应该已经淡忘了乞巧节那日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然而此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愈发不认识他们了。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将炎之所以会失去理智,乃是因为脑海中一段封存许久的童年记忆,正由模糊变得愈渐清晰起来。 就在红发少女出神的瞬间,众人脚下失去了动力的楼船却猛地一震,似是随海流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很快,兵士们惊惶的呼喊声也从舰艉的方向传来: “触礁了!船底触礁搁浅了!” 天怒海峡中的洋流并不规律,忽东忽西,时南时北,于礁石密集处更甚。不仅水面上浪涛澎湃,水下更是暗潮汹涌。此刻失去了主桅的楼船,瞬间便成为了海中一片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孤叶,只能随波逐流。 仅一次相撞,坚硬的暗礁便将本已被铁弹击伤的船底彻底撕碎了,却也暂时托住了进一步下沉的楼船。与此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则吹散了遮挡于眼前的迷雾,让不知前途福祸的晔国将士清楚瞧见,躲藏于雾中的敌舰并非只有一艘,而是一支由数十艘大小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 那支舰队里的战船上下皆是清一色的黑,甚至连风帆都是的夜的颜色。远远看去,就仿佛是一群飘荡于海面上的幽魅。 “那个发疯的军需官说得没错——当真是黑水的使者啊!”兵士里又有人议论了起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子隐,他们说的黑水使者究竟是什么?”惊恐之余,甯月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纠结,转而向同伴问道。 “所谓黑水使者,是常年出海的水手间口口相传的一个故事。似乎也就在近三五年间才逐渐流行起来。据说每逢这样的大雾天气,澶瀛海中便会出现一支神秘的舰队,其船通体乌黑,船上的人也生着海蛇般狰狞的面孔,仿佛专门噬人魂魄的恶鬼一般,将无力还击的人当做自己的猎物。” 白衣少年皱着眉头,却明显不信自己口中的这个传说。 “所以,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这些黑水使者了?”红发少女又问。 “千万年来,这片无边无垠的广袤海域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出于畏惧之心而起的传说,大多当不得真。”祁子隐说着,不由得瞥了一眼不远处依然魂不守舍的将炎,“即便有人能够活着回来,那种可怖经历所带来的创伤,也是难以痊愈的。” “所以你觉得对面的那支舰队——” “我怎么觉得早已无关紧要。眼下关键的问题是,是这舰上的兵士们都信了……” 白衣少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身后混乱的甲板。兵败如山,如今任凭谢循再怎么发号施令都已经没有用了。翻过两侧船舷跳入海中的兵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就仿佛这艘搁浅的船的确受了某种诅咒,成为了比深不见底澶瀛海还要危险的存在。 只眨眼的功夫,除了先前于交锋中死伤的甲士外,楼船上瞬间便又减员了一半。可不远处那支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舰队却并未乘胜追击,反倒似幽灵一般,迅速而悄无声息地隐匿于远方漆黑的夜幕中。 但这并未能让祁子隐感到半分轻松。正当他打算清点人手,对落水兵士与伤者进行救援时,却猛然听见身边依然惊魂未定的人群中又传出一阵惊呼: “海里,海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了!” 他连忙回身奔至船侧,趴在舷上朝下看去,只见如墨的海水中涌起一片翻滚的浪花,而先前跳下水去的那些兵士们,竟是连一人都没能浮出过海面,就仿佛从未落入水中一般被吞没殆尽。 见此情形,脸色惨白的白衣少年也终于失去了最后的镇定,只是无助地立在甲板上。然而就在他发愣的同时,脚下的楼船却猛然被海中的一股力量自礁石上顶了起来!片刻间整艘船便被重新抛回了惊涛骇浪中,只受了几番冲击,便彻底化作了万千残破的碎片,散落漂浮于海面之上。 舰上的晔国兵士们也纷纷站立不稳,沿着倾覆的甲板朝如墨的海水中滑去,哀嚎声与呼救声四起。始终立在祁子隐身边的甯月也被这股强大的力量甩将出去,满头红发在半空中散了开来,好似一朵自枝头凋谢的残花。 “甯月!” 白衣少年高吼一声,当即便欲跳下海中救人。然而一片混乱之中,他却看见一道人影抢在自己前面,恍若闪电般凌空跃起,噗通一声扎入了水中! 跳下水去救人的正是将炎!此前他被脑海深处翻涌而出的破碎记忆几乎折磨得快要昏死过去,直至听见甯月落水时的惊呼,方才努力收敛起心神。 黑瞳少年跳海的地方,与少女坠落之处只相距数尺,可目力能及之处,皆是于水下踢动的人腿与泛起的水花,根本分辨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自己要寻的同伴。 将炎反身浮上海面深吸了一口气,打算继续朝深处潜去,可就在这一呼一吸间,却见周身黑黢黢的水下,竟毫无来由地泛起一片幽幽的蓝光。 这诡异的光似乎来自于海底深处,起初并不起眼,却是越变越亮。随着光芒的大盛,原本厚重黑水也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将炎能够清楚地看见无数游鱼组成的硕大的阴影,还有逡巡着的巨鳍鲸鱼从自己的脚下略过,吐出一串白色的气泡。 少年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聚集在海床上的一群银色小鱼吸引了过去。而眼下,被鱼群围在当中的,正是落水的甯月!红发少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生命。而水中的那道蓝光,便属这里最为耀眼! 然而将炎却未能注意到这些不同寻常,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似乎停跳了片刻,而后刀剜一般疼了起来。他重又深吸一口气,立刻转身朝水底的姑娘身边潜去。 与此同时,海中却是传来了“嗡”的一声低沉的闷响。沉积于海床上的泥沙瞬间被一股力量翻搅起来,渐渐于水下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漩涡。少年人清楚地看到甯月同其周身的鱼群被那旋涡卷了进去,纷纷不见了踪影。 他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拼命摒在胸中的一口气也因此全都吐得尽了。旋涡越来越大,眨眼功夫便已扩至少年人眼前。无奈之下将炎抽身想走,可无论怎么划动四肢,他都依然被困于水中,纹丝难动。 他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气力也迅速从手脚四肢消散开去。他被漩涡里那股常人根本无从抗拒的力量狠狠拖向了海底,呛了几口水后,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黑瞳少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片混沌之中,自己似乎又看到了甯月那张熟悉的脸。对方满头红色的长发,还有那双美丽得不可方物,却又带着一丝忧愁的青蓝色眼睛,就好似梦境一般,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一 “……醒醒……快醒醒!时候已经不早啦!” 一个声音在将炎的耳边响起。 “我——死了么?” 少年吃力地睁开双眼,发觉周身笼罩于一片朦胧之中,恍若隔了层薄纱,散着淡淡的光晕。和煦的阳光由窗棂间射进屋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哎呀,什么死不死的。今天可是北子大婚的日子,待会儿见了新娘子,您可不能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呀!” 叫醒将炎的是宫里的一位婆子。少年人觉得自己应该曾在某处见过对方,却终究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来。眼前的婆子却根本不由得他再多耽搁,只轻轻一拽便将其自榻上拉将起来,按坐于一张小凳上,随后又解开了少年头上已有些歪斜的发髻,用手自铜盆里撩起水来一点点地打湿,仔细地梳理了起来。 铜盆中的水冰凉,偶尔几滴落在将炎脸上,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细密的梳齿从发间划过,偶尔遇到不顺的地方,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直扯得人头皮生疼。片刻过后,少年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奋力挣脱了婆子按在自己头顶的手,问道: “婆婆,我是如何被救上岸来的?我的朋友们呢?还有舰上的那些兵士,他们都还好么?” 婆子没有应声,只是抬手指了指阳光灿烂的屋外。黑瞳少年扭过头去,见门外特意为了婚事搭筑的高台下,早已挤满了叠叠密密的人群。其中有位身着白衣的少年,正微笑着看向自己,频频招手示意。 将炎低下头来,方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锦袍,其上用金线绣着的龙凤上下翻飞,是暮庐城中顶尖工匠的手艺。 “北子您还愣着做什么?新娘子早已等得着急了!” 见少年满面错愕,婆子呵呵笑了起来,伸手在其后背使劲一推,将炎便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屋门。在观礼众人的注视下,他有些懵懂地朝着那座高台上登去。台顶上依稀立着的,是位身披狐裘的姑娘,正背对着自己。少年人却是不再向上攀,只是相隔很远静静地看着对方: “公主殿下恕罪,我本来只是想要替朋友打赢擂台,并未想过婚娶之事。” 年轻北子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引得台下一片哗然。 将炎心中明白,这件婚事,乃是自己亲口于紫宸殿上答应了国主的。若是此时反悔,不仅会令前来和亲的朔狄人颜面扫地,更是犯了欺君的大罪。然而,此刻他心中却一直萦绕着一个红头发姑娘的影子,以及自己曾经同对方所做过的约定。 也正因如此,黑瞳少年并没有因为此起彼伏的唏嘘声而认命,反倒提高了声调,冲着台下的人群吼道: “我曾经答应过月儿,要陪她去煜京,一起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的!” “嘻嘻,原来你还记得呢……” 未曾想披着狐裘的姑娘竟突然开口,几缕赤红色的头发也从裘皮兜帽的一侧钻了出来。她转过身来,青蓝色的眸子明艳动人,俏皮地上下打量着将炎,令其惊诧莫名: “月儿——怎地会是你?” “嘻嘻,小结巴难道还真的打算同那狄人公主拜堂成亲呢?好啦好啦,快些过来吧,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红发少女笑着,拉过少年的手一同登至了最高处,面对面地跪下,又将半只自当中剖开的匏樽递给了他。 将炎捧着手中盛满了酒的合卺,幸福瞬间便从心底满溢了出来。在暮庐城中住了这么多年,他时常于脑海中幻想着自己成亲那日究竟会是番怎样的景象,却没有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地猝不及防。 但这幸福却似乎并不如少年人曾经期盼的那般纯粹。自始至终,他都隐约觉得眼中的一切如梦似幻,有些不太真实。起初,他也并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可就在与甯月面对面互相跪拜下去,行叩首之礼时,映入眼帘的一样东西却忽然令其僵在了原地。 那是对方脖子上挂的一枚精致的项链。只比豌豆大些的纯银挂坠上,镂空的圆球中嵌了块光洁透亮的水晶。阳光透过那水晶,散作彩虹般七彩的颜色,也让中央那一抹醒目的纯红变得愈发鲜艳起来。 那抹红色,恍若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却令将炎觉得好似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而他脑海中那些模糊不清,难以连贯的过去,此刻也如排山倒海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涌现,历历在目,清晰得犹如昨日。 待少年人回过神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周围的王宫、高台、人群、仪仗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脚下的一条简陋的渔舟,以及围绕于小舟四面的一望无尽的大海。而对面那披着裘皮的妙龄少女,也在眨眼之间化作了一个年仅五六岁的女娃娃。 小囡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薄纱,无论将炎如何努力都看不清她的五官样貌。唯有其鼻尖上生着的一颗黑色小痣,格外清晰。 “哥哥,哥哥,你说爹爹与娘亲何时会来寻我们呀?” 女娃娃使劲扯了扯将炎的衣袖,脸上还挂着不久前留下的泪痕。少年清楚地看见,对方娇嫩而纤细的脖颈上,竟也挂着一枚同甯月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项链! 将炎的心中忽然涌起了无数疑惑,更渐渐有了一丝失措的慌张。他于口中支吾着,伸手便要去拉风帆上的绳索,却听轰隆一声巨响,主桅上的横杆竟自高处坠落下来! 将炎连忙想要抱起妹妹躲开,一低头却是发觉身边的妹妹不见了踪影,而脚下的渔舟也化作了一艘残破的巨大战船。巨舰缓缓朝着漆黑的海底沉没,水中满是攒动的人头,便如同一窝被人掘了巢穴的蚂蚁。而他自己,恍忽间也成了群蚁中的一员。 强劲的海风接二连三地裹挟起高达丈余的浪头,正对人群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即便奋力潜入水中,也根本难以躲开。滔天巨浪更于水面之下形成了无数旋涡,一股人力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生生扯起少年的身体,推着他径直朝海床上的几块礁石撞将过去! 黑暗,无尽的黑暗把将炎裹挟了起来,冰冷的海水也几乎渗透进其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一片虚无之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然而过不多时,一股绵软温暖的感觉却逐渐将少年人包围了起来。那感觉好似是冬日里在火上融化了的蜂蜜,黏腻而温润,又如同一张温暖的羊皮袄,光滑而绵软。暗夜中,好似有一团飘忽不定的灯火,将其由鬼门关前重新拉回了人间。 将炎本能地挪动起自己的手臂,将怀中的这份温暖抱得更紧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炎才再次苏醒了过来。此时的他正躺在一座低矮的山洞内,任凭外面阴云密布,巨浪滔天,洞中却是干燥温暖,身旁还升着一堆明晃晃的篝火。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烤鱼的焦香。少年循着香味转动起僵硬的脖子,见是甯月蹲在不远处的篝火旁,手中的树枝上下翻飞。发觉同伴醒来,少女脸上立刻飞起了一抹红晕,紧张兮兮地快步走到其身边,轻声问道: “小结巴,你感觉怎么样?” 将炎奋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竟是干的,却穿戴得并不似此前那般整齐,披襟散衽,似乎曾被人脱下来过。再去看甯月时,见对方同样也是衣衫不整,领前的纽扣还撘错了位置。 黑眼睛的少年人这时反应过来——原来先前梦中感觉到的温暖,竟是面前的姑娘不惜与自己肌肤相亲,才用体温救回了几近冻毙的自己。他却并不明白,以少女柔弱的身体,究竟是如何自那样一片惊涛骇浪中幸免于难的。只是登时觉得自己耳根发烧得厉害,抬起头惊诧地看了对方一眼,喊出了她的名字: “月儿——” “哎呀,不许问,不许问!今日之事你若敢向旁人透露半句,本姑娘可要你的好看!”红发少女当即撕下一块肥嫩的鱼肉塞进了同伴嘴里,脸上的那抹红晕却变得愈发明显了。 姑娘的反应证实了将炎的猜测没错,脑子里登时陷入了长久的空白,更感动得连连点头,使劲嚼起口中的烤鱼。混杂着鱼油的清香顿时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咸腥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说不出的美味。 “怎么样,本姑娘的手艺可还不错吧?岛上虽不比迦芸斋的后厨,可这些绀鲷不用放盐便已经很好吃了。这块你先拿着,我还烤了许多!” 甯月说着便又回到篝火边忙碌了起来。看着对方的背影,黑瞳少年伸手入怀,摸了摸那串女孩送给自己的项链,将已至嘴边的一连串疑惑全都咽回了肚里,一声不吭地捧起鱼肉大快朵颐起来—— 醒来之后,那些如幻似真的梦境便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只是面对洞外的那片死亡之海,无论此刻心里有多么重要的话想问,至少也得等活着回到晔国之后再说! 绀鲷肉质肥厚,很快便驱散了将炎身上的最后一丝寒意。待他的四肢百骸间重又有了些力气,便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天怒海峡中那依然肆虐着的暴风骤雨,喃喃地问道: “月儿你——还有没有寻到其他活着的人?” “没有……或许多数人此时……已经凶多吉少了……” 依然蹲在篝火旁摆弄着烤鱼的少女忽然浑身一紧,随后低埋下头去,因为将炎的苏醒而出现在脸上的那一丝淡淡笑意,也瞬间消失不见了。 “子隐他自幼便习得一副好水性——”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能够拖上岸来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再想去救子隐时,他早已不知被浪卷到什么地方去了!水里漂着的全是尸体,全都是尸体啊!” 说话间,甯月的双肩也不由自主地颤动了起来,抬起头来早已泪流满面。 黑瞳少年的心中也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十分不是滋味。连他也不甚明白,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一个明显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愚蠢问题。也不知,这究竟是出于对另一位同伴的关心,还是出于什么难以说出口的别的原故。 将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洞外那片浓雾笼罩下的黑水发呆。澶瀛海于风中泛起白沫,就像是一头愤怒的怪兽。而他们脚下的这座小岛,也不过只是天怒海峡无数岛礁中,一个随时随地会被那怪兽吞噬殆尽的弹丸之地罢了。 凹凸不平的纯黑色礁石,就仿佛由海底伸出的爪牙一般,狰狞丑陋、粗糙不堪,却又如刀劈斧砍般的锐利。附近漂来了无数遇难船只上掉落下来的碎木板。为了防止海水腐蚀,这些木头上皆涂了厚厚的一层桐油,即便于水中泡了许久也依然干燥。而先前甯月用来生火的木料,便也来源于此。 然而除了这点可以聊以慰藉的好消息外,整座岛上却是寸草不生。想要寻到些可以用来渡海求生之物,简直难于登天!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二 一连数日过去,两个孩子将栖身的这座小岛绕了个遍,也再没能遇见过任何幸存者。 起初,他们还能从海中打捞起楼船上落下的物资与各色海鱼为食。然而好景不长,干粮很快便被海水泡得烂了,死者的尸体也被浪冲到了岸边,渐渐开始腐烂,将前来啃食的鱼群毒死不少。 无奈之下,二人只好以礁石表面生长的各种藻类与苔藓果腹度日。万幸岛上还有处洞穴可供栖身,每日海峡中也会降下数场大雨,尚不至因缺水而丧命。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因为食物的极度短缺而变得虚弱不堪,翻卷起白皮的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小结巴……你还在折腾什么呢?待会要下雨了,省些力气多接一些雨水喝吧。至少肚子里有水,就不会觉得那么饿了。” 甯月坐在洞边的一块礁石上,右手托在腮帮子下有气无力地道。 而在她身旁不远处,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将炎却头也不回地应道: “这座礁盘太小了,再待下去只能剩下死路一条。天怒海峡西侧倒是有一座名叫海凌屿的大岛,相传正是被这种黑色礁石包围着的。这或许说明眼下我们同其所距并不太远。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是找机会渡上那座岛去,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眼下,二人栖身的洞内堆放着不少黑瞳少年自海中打捞上来的各类船板、布料、绳索。几天来,他已经用啸天陌将参差不齐的木板劈作了等长的条状,再用绳索绑在一起,眼见着一条不算太大的小木筏已见成型。 “小结巴你别傻了。海中情形瞬息万变,还没等你划出去多远便定会被浪卷到礁石上去。你可千万别犯傻,做什么冲动的事来!” 甯月深知澶瀛海的威力,脸色一变便要起身阻止。然而她未等她话音落下,少年却已经执拗地拖起小木筏朝海边冲去。 少女立刻追了出去,口中不忘继续高声劝阻。将炎却是奋力奔至了小岛东北角的一处浅滩前,将背上的木筏滑入水中。甫一入水,那筏子便在海浪中剧烈颠簸起来。可即便如此,他仍不管不顾地抬脚向上踏去。 紧随其后的红发少女一声惊呼,连忙伸出手来扯住了同伴的衣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股暗流自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传来,直将木筏打得旋转起来。紧接着又一个高达丈余的浪头涌起,木筏便好似一片单薄的树叶般被抛入了半空,随后撞在礁石上磕了个粉碎。 甯月的担忧确实没错,若是方才黑瞳少年正立在那筏子上,此刻必定骨断筋折,葬身鱼腹了。可即便如此,想要离开的欲望,却如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巨龙,于将炎胸中左突右冲而不得挣脱,令其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他忽然仰头望着铅云低垂的天幕,振臂长啸: “生死由我,不属天地!爹娘的血仇未报,我今日绝不会轻易死在这里!你杀不死我,更吓不退我!” “小结巴,你,你的样子……着实吓到我了……” 甯月见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打从二人相识以来,她还从未见过少年人表现得如此凶煞,恍若变了个人一般。她不知该如何劝解同伴,也不敢再多问半句。就在这时,姑娘眼中却忽然瞧见远处海天相交的那道灰线下,隐约出现了数艘大船的影子,竟是支规模不小的舰队! “小结巴,小结巴,你快看!那边是不是有船过来了!” 红发少女登时兴奋地跳起身来,挥动起双臂朝着海上大声呼喝着,希望能够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然而海风凌冽,她一个人的声音,又如何能传到那么远去? “我们得生起火来!以火光和浓烟做信号,船上的人便一定能发现我们!” 将炎也不清楚,海中的那些船是否是前来搜寻幸存者的晔国舰队。他只知道,这或许是能让自己活着离开这座荒岛的唯一机会,于是当即扭头,好似是个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落水者,朝着藏身的洞穴中直奔了回去。 少年人毫不吝啬自己的体力,将几大块前些日子打捞起来的厚重的帆布堆叠起来,转而又自熊熊燃烧的篝火堆里抽出了一根通红的木柴丢了上去,根本不在乎掌心被烫起的几个蚕豆大小的水泡。 晔国舰上所用的船帆多为坚韧的麻布,更为防止海水腐蚀而在鲸油中浸过,极易点燃。刚遇到明火,堆在地上的帆布便呼地一声着了,一人多高的火光登时便在洞口外的空地上窜将起来,照亮了少年的脸,也点起了二人求生的希望。 火焰中很快便冒出了滚滚浓烟,随风向空中散溢开来。被呛得不住咳嗽起来的将炎却生怕火熄灭了,立在一旁不肯挪动半步,转而眯起眼睛朝此前出现了舰队身影的海上望去—— “小结巴别费劲了,那些船稍稍冒了个尖,就折向北边去了……”甯月转过头来,却是满脸失望之色。 “再等一会儿!它们定会看见的!”黑瞳少年只是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那片海。 不知不觉间,天空中又飘起了绵密的细雨,墨黑色的海上也浮现出一层灰白的水雾。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烟柱被风翻搅开来,悄然变淡了许多。 雾中隐约飘来了几声北风的呜咽,令红发少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的这层灰白色好似融化的牛油一般,被风裹挟着形成一个又一个涡旋。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雾气已经厚重到了如此程度。 然而在这片迷雾中,除了风声之外,还混杂着某种奇怪的声响。那声音吱吱格格,毫无规律可循,好似海中白色水沫破裂的声音,又好似某种海洋生物的低吟。 “小结巴别傻了,那些船已经走远了,不会再回来的……” 红发少女用力拉了拉同伴的衣袖,想要劝他放弃。可猛然间,一个硕大的阴影却从数丈开外的迷雾中探出头来,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的眼前! 那并非什么海怪的躯体,而是一艘无朋的战舰。其舰艏两侧以油彩描绘着两只圆睁的巨目,就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灵,凝视着困于海岛上的两名幸存者。 甯月心中的绝望忽然转为了狂喜,连忙高举起双手深吸一口气。然而就在她即将喊出声来的时候,却被一只自身后伸出的手将嘴巴紧紧地捂住了: “别出声!来者不善!” 一直渴望有人前来相救的黑瞳少年不知为何,竟拉起少女朝洞中退去。红发少女被其提醒过后,也终于看清了面前这艘大船的全貌,居然同数日前趁着海雾袭击他们的那些黑船毫无二致! 然而两人还是晚了一步。只听黑船上传来“砰”地一声清响,一张坚固的绳网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罩在了二人身上。 将炎立刻从怀中抽出祁子隐送给自己的月偃想要脱身。可操纵那艘黑船的人对这片危险海域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竟能于这座稍不留心便会舰毁人亡的礁盘边将船身横摆,转眼便将网中的猎物带倒在地,旋即稳稳地将船停将下来! 而后一群装备精良,戴着海蛇面具的黑甲兵士也迅速奔下船来,对着仍想奋力挣扎的黑瞳少年后脑便是一击。强烈的眩晕之下,将炎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夺走了自己手中的武器,进而将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还在头上套了一只黑色的布袋子,彻底遮蔽了视线。 根本由不得少年做出反抗,他便已被那些兵士推搡着向前走去。脚下的地面逐渐由坚硬的礁石变为了咯吱作响的甲板。唯有身边时隐时现的少女的喘息,能够让他得以判断出甯月也同自己一样,被带上了对方的船来。 “头儿,又抓到两个。没想到这些舟师的家伙命还挺硬,居然能在这样一座荒岛上坚持这么久!” 黑船上的一名水手笑了起来,听起来却是明显的宛州口音。 “被向百里日夜操练出来的筋骨,正好送去要塞里做丁奴!别把人弄伤了,速速押去舱下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 被称作头儿的那人应了一声,方才正是其带队下船捉人的。 “可是头儿,这两人里只有一个男的!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只抓男丁,女人也可留着?” “废什么话!男的自然是要送去岛上的,至于这个姑娘嘛,看起来倒颇有几分姿色,不如带回去献给少将军,哄得他开心。若是少将军瞧不上眼,就赏给舰上弟兄们,也能让大家泻泻火气,有何不可的?都给我好好养着,别饿死渴死了!” 领头那人的一番话引得船上一干人等肆无忌惮地朝甯月周身围了过来。有些人趁机揩上几把油,还有些兵士则扯着她的红发放于口鼻前贪婪地嗅着,犹如一群看见了羔羊的狼。 不过即便水手们再过放肆,也明显颇为忌惮那个少将军,并不敢做出太为过分的举动。 拼命挣扎着的姑娘同将炎很快便被带至船下的隔舱,关入了一间满是汗臭与腥气的牢房里。只是没有想到,待牢内其余人犯替二人解开身上的绑缚,摘下头上的布套后,他们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对方着了一身明显不符合尺码的海鹘纹舟师衬袍,头发虽然凌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满是与同伴重逢的喜悦: “甯月,将炎?我就知道你们俩一定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 “子隐?子隐!” 见本以为早在沉船当日便葬身鱼腹的同伴,此刻竟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红发少女心中既有无尽欢喜,又有万千伤感,忍不住当场哭出了声。 可对面的晔国少主却立刻比出手势,让她莫要声张: “甯月你快忍住别哭,敌人此时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若是暴露,恐会给我们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你知道这黑船上的人都是些什么来头么?其举手投足间,似乎带着些我们晔国舟师的影子!”见面前二人说得火热,将炎忽然有些尴尬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 “我只打听到这伙人对附近一带海域十分熟悉,更是于海凌屿上修筑了一座名为镇岚的要塞。由号令中也可以看出他们训练有素,明显不是寻常海寇,更非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军队。然而如此可怖的一支舰队就藏在晔国的鼻子底下,舟师为何竟从未发现其存在?” 两相映证,黑瞳少年愈发可以肯定,舰队的遇袭并非意外。心中更隐约觉得,就在他们即将被带往的那座名为镇岚要塞上,必定掩藏着一个同晔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巨大阴谋! 随着黑船渐渐驶向满是风暴的海峡深处,三个年轻人心中都渐渐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可即便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刀山火海,如今也只能相机行事,想方设法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除此以外,再无他法。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三 元绥十年,八月十一,正午。暮庐城靖海侯府内,寒蝉不鸣,鸦雀不语。 卧房里传出阵阵的均匀鼾声,是祁守愚正酣睡其中。冯管家立于门外已经足有三炷香的功夫了,屋内的老爷却始终没有转醒过来。踌躇半天,他还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叩响了红木雕花的房门: “侯爷,侯爷!世子眼下正在偏厅里候着,您看是否去见一下。” 过了片刻,方才听见屋内矮胖的亲王于榻上翻动了一下身体,压得床板吱吱轻响,随后略带些不耐烦地道: “那竖子怎地又来了,如今乃多事之秋,他却依然没有一点耐心!” “不过就让世子一直晾在那儿,似乎也不太好——” 虽然隔着房门,冯管家说话时仍毕恭毕敬地向屋内鞠了一躬,礼数一点也不敢怠慢。可他话音刚落,却听靖海侯突然将案头的一只茶盅狠狠摔在了地上: “世子,世子,莫非他以为自己是世子,所有人便都要哄着其高兴了?如此频繁地出入我王府,生怕别人看不见么?闲言碎语一旦多了,连口水也能淹死人的!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小的明白了。您若是不要见,我这便去打发了。” 见家主发怒,冯管家也不敢再多言语,转身便要去送客。临走时,还不忘将方才祁子修塞给自己的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自怀里取了出来,满脸的惋惜。 谁知靖海侯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同意见客了: “本王隐忍了这么多年,倒也不在乎这一次见面了。让他再等片刻,就说本王要更衣。” 听闻此言,冯管家脸上不禁一喜,将那只小袋重新揣好,加快脚步朝前厅去了。 早已于前厅中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祁子修,此时只穿了身普普通通的皂衣,头上的紫金冠也取了下来,俨然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自打进门后,他的目光便时不时地朝后院偷偷瞄着,甫一见到靖海侯矮胖的身影出现,便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 “王叔别来无恙,小侄又来扰您休息了。” 祁守愚似乎对侄儿的这幅装扮还算满意,在脸上堆起了些许笑意,伸手示意其坐下说话:“贤侄,你我之间不必拘礼。此次到访,应该便是为了那件事吧?” 他说着,又抬眼瞧了瞧立在身旁的管家。冯管家立刻会意,恭谦地退着出了前厅,顺便将两扇大门也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见叔父开门见山,祁子修也满脸堆起笑容,深深作了一揖:“王叔果真明察秋毫。未知此番舟师舰队出海之后,可曾传回过什么消息?” “那贤侄想要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祁守愚笑着,眼神却是一凛。 笑容顿时僵在了年轻的储君的脸上,唇边的髭须微微颤抖着:“王叔可莫要戏耍侄儿了。您不是已经派手下得力之人前去办妥此事,又怎会有坏消息一说?” 只一两句话,矮胖的亲王便已令面前的祁子修忐忑不安了起来。然而他却漫不经心地端起管家刚刚沏满的茶盅,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几下: “所谓坏消息,不过是天怒海峡中一连数日浓雾弥漫,故而舟师各舰至今仍逗留在宛州西南的近海,等待掉队的同僚,并未继续东进。” “如此说来,莫非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动手——王叔可是同侄儿保证过,此次定会将子隐这个庶出子斩草除根,永绝父王废长立幼的念头啊!” “贤侄且莫心急,本王这不是还有个好消息么。其实子隐他们所搭的那艘楼船,已于这场迷雾之中走得散了。若是不出意外,我所安排的人手此时应该已经将事情办妥了。” 然而这番回答明显并不能让祁子修放心:“什么叫应该啊。这次子隐可是点名让那个黑眼睛的小子陪同他一起出海去的。若是王叔你派去的人失手——” “失手?贤侄未免也太小看本王的手段了吧!” 靖海侯听闻此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喝斥起来,“如今国主已病入膏肓,若是不出意外,晔国公之位已然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倒是你,因为害怕随船远去澎国会出意外,竟然当面驳了国主的意思,这才给了子隐那个孩子可乘之机!如今既是求本王相助,却又疑神疑鬼。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让本王来选,也会动那废长立幼的念头!” 祁子修连忙起身赔礼:“王叔莫生气,莫生气,是小侄失言了。小侄也是因为父王对子隐宠爱有加,担心万一此事未能办妥,若是调查起来,也会令王叔您为难不是?” “你其实是想说,我们二人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吧?本王倒是须得提醒一下贤侄,你之所以还能坐在这世子之位上,正是因为有手握舟师帅印的我鼎力相助。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不可忘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说着祁守愚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朝对方看了过去。虽仍面带笑意,却让年轻的储君急忙避开了目光,又是深深一躬鞠了下去,不敢再多言语。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了起来,直至管家再次推门进来,才带入了一丝微微的暖意。 瞧见祁子修战战兢兢的模样,冯管家生怕自己私下收钱的事情败露,连看都不敢多看家主一眼,只是唯唯诺诺地禀道: “侯爷,人来了。” 靖海侯眯起一双眼睛,不耐烦地朝年轻的储君挥了挥手:“本王接下来还有约,今日便不陪贤侄再叙了。冯管家,送客!” 祁子修连连点头,跟在仆人身后出了前厅。未出侯府偏门,他便远远看到门外骑在一匹灰玉色骏马背上的武士。那人身着舟师玄甲,背上一柄宽背马刀格外惹眼。其更是骄傲地高仰着戴有兽首青铜面具的脑袋,看胄盔上的翎羽,应该是位将军。 “冯管家,可否再透露一二,此人是——” 世子忽然想起先前也曾有几次见过那位将军上门拜访,却始终隔着面具无法分辨其身份,忙扭过头小声问道。谁料管家的口风却是颇严,一个劲地冲他摆手: “世子你便别问这些不相干的了,近日也不用再上门拜访。侯爷他自有打算的,你放心便是。” 送走世子后又目送着着其渐渐走远,冯管家才匆匆奔回院中,来不及关门,便恭敬地去引候着的武士进屋:“还请平海将军速速入内,侯爷早就在等您的消息了!” 马上之人也不多说什么,自鞍上一跃而下,将马缰交到了对方手里:“我的灰玉骅特别喜欢吃王府上的草料,待会儿见过侯爷后,还要向冯管家讨教一二。” “将军客气了,小人当知无不言!” 冯管家点头哈腰地目送着年轻人进了偏厅,左顾右盼一番之后,见左右无人,才返身将洞开的偏门重新阖上了。 然而不久前才悻悻迈步跨出了侯府大门的祁子修,此刻却藏于不远处的街角处,探出一只眼睛朝侯府的方向看来。因为愤怒,他头上的青筋暴突出来,微微跳动着,口中十分不甘地低声骂道: “对一个习武的莽夫居然如此尊敬!我可是堂堂晔国当朝的世子,未来的晔国公!别以为你现在军权在握便可以目中无人,待我继位之后,再一点一点同你们算账!” 与此同时,那个身着玄甲的武士正单膝跪在靖海侯的身前。脸上的面具也已取下挂在了腰间,露出那副铁青色的面孔与暴凸着的双目。 “督军大人,属下来迟,还请恕罪!” 看着郁礼背后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裹,矮胖的亲王嘴角微微上扬,心中已大致有了数:“无妨。天怒海峡中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年轻将军迅速将包裹取下摊在地上,里面装的东西却是件沾满了血迹的白色长袍。袍中还裹有半具残缺不全的骸骨,于断茬处有不少明显的齿痕,似是被动物撕咬所致。 靖海侯稍稍向后退开了半步,掏出一块帕子捂在自己的口鼻之上,似乎包裹中的血腥气令他感到十分恶心:“尸体怎地搞成了这幅德行?!” “禀督军,楼船沉没时,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事后属下于海中捞起无数尸体,均已被鲨鱼啃咬殆尽。但属下断定,这具尸体必是子隐少主无疑!” “哦?何以见得?” “据说是因为那红发妖女的缘故,子隐少主终日都会贴身带着一枚海妖泪,甚至连沐浴睡觉也不肯取下。眼下这具尸骸的下半身虽然已经不见,可其怀中却也藏着一枚海妖泪,想来必定不是巧合。” “虽然并不完美,但也算办得不错了,稍后便跟冯管家领赏去吧。此次本王特意花重金订下了莳华馆里的紫鸢姑娘,也算替你了却一个心愿吧。” 听对方如是说,靖海侯也终于咧嘴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就仿佛一只缓缓摊平的面团。 “叩谢督军大人!”郁礼当即行礼谢赏,却并没有从地上起来,“不过方才末将进门时见到了世子。他脸色似有些不好,是不是因为末将回来得晚了?” “那无知竖子便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几次三番到府上来询问此事进展,几要将本王烦死了!” 靖海侯将袖子一甩,似被这个话题弄得有些扫兴。然而郁礼却并没能察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依然拱手问道: “那这具尸体,是否需要末将献给世子过目,好让他放心?” “有何不放心的?且不说眼下他还没坐上王位。即便日后坐上了,你也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人?究竟该向谁献上自己的忠心!” “督军恕罪,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郁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张地再次叩拜了下去。靖海侯斜眼盯着对方片刻,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本王也没有怪你。我那侄儿说到底,不过是此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不用太过在意他的喜怒。倒是这具尸体嘛——” 矮胖的亲王眼睛骨碌一转,似乎又想出了什么计策: “等下你便差人将这具尸首送进宫去,命廷尉司查验身份。毕竟事关少主安危,廷尉司定会将结果上奏给早已病入膏肓的那个人。若是他因为此事而一命呜呼,倒也省得日后我们亲自动手了。” “是!” 郁礼得令,将地上的骸骨重又包裹妥当,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靖海侯一个人立在前厅,脸上挂着他那独有的阴翳笑容。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四 一连又是数日过去,黑船甲板下阴冷潮湿的牢房中,甯月与祁子隐席地坐在角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谈论着什么。 将炎却并没有加入她们,只是努力地寻找着离开囚笼的办法。然而面前一根根坚固的铁栅足有两根手指般粗细,少年的啸天陌与月偃也皆在此前被敌人搜了去。无论他尝试多少种方法,也根本无法将那些铁栅折弯分毫。 过了许久,满头大汗的黑瞳少年才终于明白即便自己膂力过人,也决计不可能徒手将这铁牢破开,只得沮丧地垂头坐回了两名同伴身边。 “小结巴,早就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却偏不肯听。现在可好,把体力都耗得差不多了吧?” 红发少女见状,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将炎无奈地耸了耸肩,却仍执拗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 “总还是要试试看的,万一能打开一条出路呢?话说回来,方才你们两个一直叽叽咕咕地,究竟在说什么话?” “刚刚我同甯月在猜,黑船上那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到底是什么来头。说起此事我倒是忽然想起,你们可还记得,每逢新年时宫中放的那些烟火么?” 不等甯月接茬,祁子隐便郑重其事地继续讨论起先前的话题来。 将炎同红发少女对视了一眼,却是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异口同声地问道:“子隐你的意思是,烟火同这黑船上的武器竟会有些关系?” 祁子隐点了点头,继续解释起来:“你们有所不知,宫中燃放烟火时所用的,乃是一种名唤黑焰药的粉末,其中混杂了硝石与硫磺。点燃后的气味颇为特殊,我应当不会认错。” “如此说来,那天夜里打穿了楼船的铁弹,也是用这些黑焰药击发射出的?这怎么可能啊!每年看烟火时,空中飘落下来的不过是些烧焦的牛皮纸与泥丸碎屑。若是这黑焰药连如此沉重的铁丸也能推得动,于宫墙之内燃放岂不是太过危险了?” 黑瞳少年使劲摇着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祁子隐却似乎对自己的推测颇有自信:“我曾经在宫里的藏书中看到过,纯正黑焰药的配方其实早已失传。而上古的先民们,曾经使用过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其原理似乎便同这黑船上的十分类似。或许是这些黑船上的人无意间寻到了先民留下的秘密,也未可知……” “莫非三年前洛渐离与那个神秘人从百辟中取出的那张地图,同此事竟也有所关联?!”听同伴如是说,将炎不由得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后腰,却依然摇了摇头:“可后来彻底摧毁了楼船的,是海底那道莫名其妙的蓝光啊!” 话音未落,三个孩子身旁一名干瘦的渔人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着魔一般在口中念叨起来:“那都是黑水使者的妖法!我们全都已经是死人,都是死人了!没有人能逃得出黑水使者的魔掌,没有人!” 对方此前一直蜷缩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几乎同牢房融为了一体,以至于三个孩子都以为其不过是一团死物。那人似乎已经被囚于船上许久了,此时似是因为听见三个孩子提到海中的蓝光,方才回想起了此前自己可怕的遭遇,声音竟是越来越响。 牢笼里的犯人们原本只是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此时忽听这样一喊,纷纷紧张地站起了身来,顿时于舱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喧闹声也从甲板上引下了一名守卫。随着其步入舱内,即便口中未说一个字,但所有囚徒都好似见了鬼一般立刻安静了下来。转瞬间,原本喧闹的舱内只能听见海浪自船舷两侧流过的声音,提示着时间仍然在缓缓地流逝。 守卫慢步踱至了铁栅前,双目仿佛毒蛇一般在牢内众人的身上游走着: “方才是何人在高声喧哗?!” 对方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冷若冰霜的语气却令将炎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周围瑟瑟发抖的人群却似乎对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怪了。他们颇有默契地全都退避开去,只留下三个孩子同那个惊恐万分的渔人立于原地,就好似大海中的孤岛般醒目。 “小姑娘,方才大声叫嚷的人,是你么?” 带着海蛇面具的守卫打开牢门走了进来,用手中那柄明晃晃的长刀在甯月身侧的铁栅上拨弄着,发出令人汗毛倒立的脆响。 少女不由得低下了头去,根本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将炎见状,当即伸开双臂挡在了同伴的身前:“你别动她!” 此举令守卫稍稍一怔,旋即猛地挥出带了铁指的左手,秤砣大小的拳头登时将少年打得满面鲜血: “小鬼还想替人强出头?别不自量力了!在这条船上,你们不过是一群牲口罢了。若是有谁不听话,今晚便将他宰了下酒!我再问一次,方才大声喧哗的究竟是谁?!” “是我!刚才是我在嚷嚷,别伤害其他人!” 见同伴受伤,祁子隐也连忙想要上前帮忙。谁知那守卫却伸出腿来,故意绊在毫无防备的少年人腿上,令其重重摔倒在地。他自面具后盯着这个面皮白净,却又有些不自量力的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凌冽的杀意: “晔国舟师之中,何时竟养出这等文弱的废物来!?” 说话间守卫已是手起刀落,却是放过了面前这个公然顶撞自己的少年,反倒砍在了身旁那个早已抖若筛糠,面无血色的干瘦渔人肩上。这一刀虽没有使上全力,锋刃却仍没入其体内深达数寸,令那渔人登时痛苦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而后守卫将长刀自伤者肩上拔了出来,又挥刀朝其脖颈上削去。似乎是想故意折磨眼前这早已陷入疯癫的可怜人,守卫竟将手中的长刀当做钢锯一般,在那渔人的脖颈上来回推送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将一颗脑袋给割了下来! 血腥的杀戮过后,牢房之中一片殷红。 守卫将长刀猛地一甩,刃上沾着的鲜血登时飞溅在三个孩子脸上。他却看着满面怒意,却不敢再出声反抗的将炎与祁子隐,嘿嘿狞笑了起来: “此次可不是老子手下留情,只不过你们三人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方才叫嚷的人罢了。况且——你们三人的身体也比这个该死的疯子要好,留下一条命,或许还能派上些用处!只不过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都给我老实点!” 守卫话毕,重又将牢门锁好。便好似一条刚刚吃过人的毒蛇般,提着割下的人头游走着离开了船舱。而牢房之中的犯人们,也如同躲避瘟神一般,皆与浑身染血的三个孩子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再也不敢轻易靠近。 温热的血水顺着地板流淌开去,很快便浸湿了甯月赤裸的双足。少女早已被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恍惚间,她忽然觉得身旁有人轻轻地推了推自己。扭头一瞧,见是祁子隐正满面担忧地看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耳中方才重又能听到些声音来: “甯月你别怕,我和将炎一定会想出办法,带你从这里逃出去的!那些人的手段虽然狠毒,但是百里将军曾经说过,越是凶恶的人,心中便越是胆怯,没什么好怕的!” 一番安慰,并没有令红发少女的心情稍稍平复。眼下生死未卜,她再也顾虑不了那么许多,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终于将此前一直憋在肚子里,却不知怎么开口的那些关于火栓铳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们的。其实——其实这些带着海蛇面具的人所用的黑焰药,或许,或许同靖海侯祁守愚脱不了干系!” “王叔?这怎么可能!他虽与百里将军政见不合,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匡扶社稷,怎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祁子隐登时被这番话吓了一跳。可一旁的黑瞳少年却是点起头来,表示姑娘所言并非不可能: “子隐你且仔细想想,若当真是你那王叔在背后捣鬼,那么所有的事情反倒可以说得通了。毕竟能够于三年前暗中操纵洛渐离千方百计从我手中夺取地图,如今又能知晓舟师出海准确的时间与方位,并下令黑船设下埋伏的人,除了身为舟师督军的他以外,晔国上下绝无可能找得出第二个!” 红发少女也连忙补充道:“是啊。除此之外我还听人说,靖海侯府中有证据证明,你的那位王叔——或许正在暗中制造一种名为火栓铳的火器。这样看来,昨夜黑船用来攻击我们的那种威力强大的喷火武器,怕是真的同他有关!” 然而面对这样一番指控,祁子隐一时间却仍觉得难以接受。他虽并不喜欢自己的那位叔父,却也谈不上十分厌恶。更加无法想象对方出于何种缘由,居然会向自己的血脉亲族刀兵相向! “甯月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些消息?你既然知道这么许多事,又为何不早些同我们说?若是早知有人欲对舟师图谋不轨,我们也好做应对。或许此前船上那些兵士们,也不至于白白送了性命……” 少年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看着面前的姑娘。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晔国少主,倒似变成了一个忧心家国社稷的年轻君王。 “个中原因……我暂时还不能说与你听。况且,我也是知道你们两个背着我出行前才听说了这个消息,又一直躲在货仓下,这才没有来得及……” 面对质疑,甯月忽然有些慌乱起来。因为事关自己身上的许多秘密,她不想过多谈及过去,更加不想让两个同伴得知任何有关岑婆婆的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 可将炎还是从少女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端倪。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梦中的那条渔舟,还有渔舟之上那个挂着项链的小囡。 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以为无比单纯,有时却又好似澶瀛海般深不可测的姑娘,黑瞳少年的心中突然涌起太多的不解与疑惑。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伸手又从怀里掏出了那串对方送给他的项链,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然而还不等其有机会开口,将炎忽地感到脚下的黑船猛地一震,竟是已经靠岸停了下来。几名戴着海蛇面具的武士走下甲板,不由分说便径直入了牢房。少年人稍一迟疑,便被对方亮出的利刃逼至了角落,眼睁睁看着甯月被那些武士从自己面前拖了出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过不多时,又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涌入舱内,将心急火燎的他同牢房内其余一众人等团团围住,用手指粗的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住双手,列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连番的打骂中踉踉跄跄地带出了舱去。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五 “我,便是这座岛上的少将军。自今日起,你们会被充作丁奴,送往岛上各处采伐原木、开掘石料、锻铜冶铁、修筑城池。每日食时、晡时用餐,黄昏入定。若有敢于岛上私自起明火、消极怠工者,斩立决……” 众人前方,一名戴着海蛇面具,肩佩长翎的年轻男子,正立于一座鹰嘴般弯曲的岩石上,冲着人群高声喝道。他脚下之人皆是被黑船由各处劫掠后带上岛来的渔民同水手,将炎与祁子隐也身在其中。人群之中每隔十余步,便有一名手执利刃的刀斧手,被缚住了手脚犯人根本无从抵抗,只能低首垂肩地立在这片并不宽敞的乱石滩上。 此处,便是宛州西侧大洋深处的海凌屿了。岛上地势北高南低,两侧多悬崖绝壁,仿佛是被天神以巨斧硬生生自海峡东岸的雷引山脉上劈下的一般。 天怒海峡里终年弥漫着浓雾,高达数十丈的绝壁更是被厚重的云层包围着,即便常年出海的水手,也很少有人真正见过海凌屿的全貌。而全岛上下唯一可以登上主岛的通路,则位于岛屿南端的一座稍显低矮的子岛上。 子岛通过一座陆桥与北部的母岛联通。虽说其上并没有母岛那难以逾越的悬崖绝壁,四周却生着无数巨大而尖锐的礁石。这些礁石,应是在千百年前的一次地震中从岛上崩塌下来的,在浓雾里向外支棱着,加上海凌屿四周遍布着的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礁盘,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时刻警告着世人不可轻易靠近此地。 自大昇立朝时起,每年于天怒海峡中触礁沉默的航船数不胜数。久而久之,即便是附近虞国同阜国的海民,出渔洮海时也不敢再轻易靠近。纵观各国舟师,也唯有晔国凭借多年的航海经验,方才得以在这道海峡之中开辟出一条足可让战舰通过的曲折水路,不用再多花数月时间由海凌屿西侧绕行。可若非情势所需,即便晔国军队也不会轻易闯入这片死亡之海,更不要说贸然登岛了。 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如今就在这样一座被视为禁地的荒岛之上,居然驻扎着一支不知从何处冒将出来的军队。而这支军队从各处掳上岛来的丁奴数量之巨,任谁看了都会咋舌。 “大胆海寇,竟敢捉晔国舟师的人做丁奴的!吾乃雾岚营牙门将陈嵩,还不快些松绑!”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高喝起来,打断了鹰嘴巨石上那位少将军的讲话。犯人中的绝大多数皆是附近渔村的平民,一听居然连晔国舟师的人也被捉上岛来,不禁一片哗然。 年轻的少将军纵身自石头上跳将下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陈嵩的面前,一双满是戏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却并没有开口多说。 “你看什么看?若不想惹祸上身,奉劝尔等速速放人,不要再执迷不悟!” 陈嵩也不知对方究竟作何打算,只顾将自己的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未曾想,面前的少将军非但没有被吓退,反倒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倒想要看看,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居然敢在本将军说话的时候插嘴,即便身陷囹圄也堵不住口!” “这般猖狂,尔等难道便不怕被诛灭九族么?待晔国大军开到时,可别怪我没给过你们后悔的机会!” 陈嵩口中仍咆哮着,气势上却已被对方压制了下去。 少将军只是冷笑一声,竟倏地自腰间拔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宽背马刀。他的刀去势极快,眨眼间便已将陈嵩的左耳削了下来,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举在对方眼前抬高了嗓门斥道: “你难道是聋了,没有听见方才本将军说的话么?现在被绑住手脚的人是阁下你吧?本将军倒想问问,你又是哪里来的资格,敢说给我什么狗屁机会!” 陈嵩的肩膀登时便被血水染得红了。然而他也算是条军中硬汉,并没有叫出声来,一双失了血色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依然怒目圆瞪。 “好!晔国舟师的人果然是铁骨铮铮!不过本将军方才已经说过,你们来这岛上是干活的,不是来享福的!管你是什么门牙将,就算是他晔国公祁和胤被捉至此地,想要活命也得乖乖听我的吩咐,明白了吗?!” 少将军笑着,突然又是一刀,竟将对方右侧的耳朵也削了下来!这一次,陈嵩终于忍不住疼,跪倒在地痛苦地哀嚎起来。 “咦,怎地这么快便忍不住了?方才不还说着什么诛灭九族的话么?!” 少将军狂笑着,将手中那两只鲜血淋漓的耳朵狠狠朝人群里丢了过去。在见识了这般残忍的场面后,丁奴中没有一人敢再吱声,甚至不敢作出任何躲闪与避让,就任凭那两团粘稠的人肉砸在自己的头面之上,竟也纹丝不动。 然而,这仅仅是一场酷刑的开始。少将军笑了一阵之后,又从腰后抽出了一柄匕首。示意左右两名刀斧手将陈嵩按住,一刀直接刺向了对方的裆下!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压过了呼啸的海风,也盖过了澎湃的浪涛。少将军将陈嵩胯下的命根子整个剜下甩在了地上,随后抬起套着铁甲的脚,狠狠将其踩成了一滩肉泥。 “杀千刀的贼人!你们还以为自己偷袭晔国舟师得逞,殊不知被击沉的那座楼船上搭乘着一位千金之躯!如今晔国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待大军杀至岛上,你们统统都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陈嵩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地崩溃了。他额角上的青筋暴凸出来,双目也由于充血而变得一片绯红。绳索深深嵌入了其臂上的筋肉里,勒出道道血痕,竟是嘭地一声被挣断了开来! 在刀斧手反应过来之前,重伤的牙门将已狠狠地撞向了少将军。此时的他早已做了必死的准备,打算同敌人拼个鱼死网破。 可对面的年轻人却丝毫没有乱了阵脚,只稍稍愣了一下,便灵巧地侧身避开了奋力一击。随后对方伸出脚来一踢一绊,当场便令对方失去平衡,又一脚重重踩在了陈嵩胸口之上,当场踏断了几根肋骨。 “本将军自是知道,此次晔国大兴甲兵是为讨伐澎国。本将军当然也知道,你口中说的那千金之躯,便是晔国那个名唤祁子隐的少主!你以为,我等此番会趁浓雾埋伏于天怒海峡中,当真只是个偶然么?” 少将军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手起刀落,一刀捅穿了地上根本动弹不得的陈嵩的心窝! “你们……究竟是何人?如何会知道……如此多……机要……” 汩汩鲜血,从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门牙将的齿缝间涌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是徒劳地攒起最后的一丝力气,奋力自喉咙中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先前你不是说,我们不过是一群普通的海寇么?倒是方才你的那番话提醒了我,听上去,或许你口中的那位少主眼下非但没有死,而且极有可能就藏身在这群丁奴里!放心吧,如果他还活着,本将军一定能找得到。而且我保证,定会好生招待他的,你放心!” 少将军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动起手中的刀来。刀锋擦着肋骨于陈嵩的胸腔里刮着,切断了的心脉,终令其当场气绝。堂堂晔国舟师的门牙将受尽屈辱,最终竟是以这般悲惨的死状,含恨成为了海凌屿乱石滩上的一具冰冷的尸体。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陈嵩百余步开外的一队的犯人中,其与少将军一番对话也已随风飘入了祁子隐的耳中。眼下少年人身上所穿的衣物,乃是谢循在落水前同他交换的。而正是这位受了重伤的代统领,将少主托付给了手下的陈嵩! 当夜遇袭落水之后,谢循很快便停止了呼吸。尸体上的血腥气引来了一群饥肠辘辘的鲨鱼,在落水者中大快朵颐起来。而祁子隐则与陈嵩等人奋力爬上了一块残破的木板,挤在板上避开了鲨鱼的尖牙利齿,随波逐流整整三日后,终遭擒获。 虽然早在黑船上时,祁子隐便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衣物与饰品全都除了去,但是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这身不合体的军衣,已然成为了一个明显的破绽。而自己那双琥珀色瞳仁,更是对少主身份无法改变,却又无从辩解的证明! 想到这,祁子隐浑身上下已是冷汗不止,眼皮也不住地跳动起来。明知道那少将军接下来一定会竭尽所能找出藏匿在人群之中的自己,他却半分应对之策也想不出来。这种如同躲避猎食者一般的恐惧,简直比万蚁噬心还要让人绝望。 “子隐,你快些冷静下来!这儿有这么多人,即便他们要查,也得花上很大一番功夫!在那之前,我们只需抓住机会逃出岛去就行!况且月儿她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一个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那是同其一前一后被绳索绑作一列的同伴。此时的将炎,正因为先前未能在船上阻止敌人带走甯月而自责,将两只拳头握得铁紧—— 于过去三年的时光里,三人间已然凝聚起了超越普通友谊的强大羁绊。且不说此前曾经有过何种令人张皇无措的纠葛,又曾经心生过怎样难以解释的隔阂,也不管少女身上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更无论那秘密同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有何种关系,此时此刻,在面对生死关头的时候,黑瞳少年都必须让自己,让同伴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方能活下去! 同伴的鼓励似乎起了些作用,稍稍令祁子隐定了定神,却又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好,我听你的!不过我怕甯月她现在已经……已经……” “子隐你且不要乱猜,月儿她一定会没事的。倒是我已经大约猜出这个少将军的身份来——此人三年前,曾与我在白沙营校场上交过手。中元节那日于甜水巷内,也曾为难过我们。他手中的那柄马刀,我是决计不可能认错的!” 黑瞳少年的语气十分笃定,同时也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你说他是郁礼?!此次我随军出海的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方才知晓。而他只不过是贲海营中刚刚晋升的平海将军——莫非甯月所言当真没错,所有这些事,果真是王叔于幕后一手策划并安排的?!” 事情的真相,便如剥丝抽茧般一点点在两个少年人的脑海中拼凑出来。但他们之间这番短暂的对话,却因为身旁一名刀斧手的注意而无法继续下去。 祁子隐不敢再出声,只是难以控制地打了一个冷战,忐忑的内心被一层又一层的错愕与愤怒包围了起来。在他潜意识中,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巨大而丑陋的怪物,正藏匿在自己难以看见的地方,睥睨着、窥伺着,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 年轻的少主终于不再感到害怕与慌张,只是暗中自告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弄清一切的真相——如果自己的叔父确有谋逆之意,他便一定要想方设法回到暮庐城去,赶在情势失控前亲手阻止他!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六 雾气浓重的天怒海峡上空,天幕当中的一双孪月化作了两团模糊的光晕,透着若隐若现的惨淡的光。黑色的海潮拍打在海凌屿四周如兽齿般坚利的礁石上,化作一滩凌乱破碎的白色泡沫,又重新于海岸边的石缝与窠臼中聚集起来,腥臭难当。 然而就在这一片晦暗的死寂里,岛岸边的陆桥下却隐约亮起了一点醒目的橘红,在其指引下,一艘小舟钻出了灰黑色的迷雾,悄无声息地靠上岸来。 自船上走下一个身着斗篷的人影。眼下,对面举着火把等候了多时的人,正是头戴海蛇面具的郁礼。年轻的将军朝来人深深行了一礼,扶着对方上马后渡过陆桥,沿着隐蔽在茂密林间的一条小路,朝着主岛北侧的镇岚要塞内疾驰而去。 “你是说,我那侄儿如今仍活着?” 披着斗篷的人上马之后,立刻开口询问起祁子隐的事来,正是自暮庐城中星夜赶来的靖海侯祁守愚。 “属下传信给督军大人之前,也并不敢完全确定。但末将的推测并非无中生有,只是未曾想到,竟惹得大人专程冒险赶来此地。” 虽奋力打马赶路,郁礼的言语间却明显害怕矮胖亲王会责罚自己办事不利。其情绪中这一微小的变化没能逃过对方的一双眼睛,祁守愚当即清了清嗓子安抚道: “那日你将尸骨送去廷尉司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本王便担心是否出了什么差池。不过事到如今,追究是谁的过错并无助益,重要的是若继续放任那个孩子活着,反倒会对我们的大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须得尽快补救才是。” 郁礼立刻在马上将手一拱:“是,属下明白。不过先前那具穿着白衣的尸体已被鲨鱼啃咬成了那副模样,会不会是因为廷尉司担心国主的身体,刻意将验尸的结果隐瞒了下来?” “不会。此事乃是由我亲自过问的,也于舟师大营仵作的陪同下复验过那具尸骨,确见其肢端骨骼上的骺线已经闭合,还患有严重的风湿,根本就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祁守愚却是不住地摇头,转而又问,“倒是你这边,确定所拿之人确是少主身边那个红头发的姑娘么?” “督军大人放心,末将早些年曾同那小妮子打过几次照面,决计不会认错。” “如此说来,那个黑眼睛的小子——莫非也尚在人间么?”矮胖亲王明显变得警觉了起来,两只眼中射出的精光,就似是条于林中逡巡的恶狼。 “将炎如今是否仍活着尚不得而知。不过以我对他脾性的了解,若当日其也在那些丁奴之中,当不会轻易允许我手下之人带走那个红发小妮子的。” “未必,未必。为今之计,当下令各处加强戒备,若发现可疑人等,立刻上报……” 两人一边说,一边打马继续前行。海凌屿四周虽被浓雾裹挟,然而随着山势的不断抬升,围绕于海岛四周的雾气渐渐沉到了脚下,树梢间反而露出了万里无云的星空。走着走着,前方也豁然变得开朗起来。 外人绝无可能知晓,海凌屿主岛北部那看似无处立足的断崖之上,居然有一片二三十亩的平坦高地。此时高地上已用青石垒起了一座坚固的堡垒,便是唤作镇岚的要塞了。即便已经入夜,要塞内依然灯火通明,成群结队的丁奴排着队,将木材与铁矿源源不断地运往堡垒内部,叮叮当当的冶铁铸造声,也随风四散,听得格外清楚。 “督军大人,前方便已到了镇岚。眼下时辰已晚,您又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大牢吧?” 郁礼带了带胯下的灰玉骅,说着便欲下马,打算先入要塞做好安排。可靖海侯却果断地摆了摆手: “本王就是打算连夜提审那个姑娘的。她的口风定会很严,须得用些非常的手段!” 与此同时,要塞的地牢内,甯月将一双赤裸的玉足朝裙子下方拢了拢,却仍不住地打着寒颤。早在被带上黑船时她的鞋便丢了,而眼下半埋在地下的石质牢房吸收了海中的湿气,正变得愈发冰冷刺骨起来。 少女将双手拢在口边,轻轻地搓动着。虽然她十分庆幸此前在船上时,将炎与祁子隐并没有为了救自己而同那些带着海蛇面具的兵士起冲突。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无比希望能有人在身边安慰一番,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 被关了整整一天,牢门外却再未传来什么新的动静。这不禁让少女心中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开始担心是否自己的满头红发太过显眼,终还是难免暴露了同伴的身份。又或者,黑船上的人将自己关在这里,乃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经由一道只有巴掌大小的气窗,甯月向地牢外看去,对着漫天繁星虔诚地祈祷着。突然,门外响起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令她的心也登时揪了起来。毕竟少女对自己即将遭遇什么根本一无所知,此刻的她惊惶得便如一只囚笼中的野兔,使劲将身体挤入石室的一角。而面前石墙上那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铁门,便是隔绝她同危险的唯一屏障。 “啪嗒”一声,铁门上的铜锁被从外面打开了。映入少女眼帘的是那个白日里曾经见过,背负宽背马刀的少将军。只是如今在对方身后,还跟着个低矮的,身穿斗篷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甯月便已认出其便是三年前命令洛渐离追杀自己与同伴,险些令三人于将军祠下的人骨地宫内丧命的那个神秘人! “都退下去吧,此处留我一人便可。” 神秘人朝着郁礼挥了挥手,反手便将头上的斗篷翻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来。见到那张脸,红发少女却分毫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用青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对方。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意料之中的那位矮胖的亲王,靖海侯。 祁守愚也明白,眼前的这个姑娘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他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在石室中回荡着,显得无比地狡诈: “莫怕,莫怕,本王没有打算伤害于你。” “我们早就该猜到是你这个坏蛋在捣鬼!现在狐狸既然露出了尾巴,那个带着面具的家伙八成便是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的蛤蟆眼了吧?你们两个阴险奸猾、冷酷自私、无情无义、卑鄙下流,蛇鼠一窝的混账,打算将我怎样处置?” 事到如今,甯月知道自己已是身陷绝境,没有必要再怕了,便一股脑将心中所想全都发泄了出来,破口便骂。 靖海侯哈哈一笑:“小丫头倒是冰雪聪明。本王还没说什么,你便已经猜出了这么许多本王费力隐藏了许久的秘密。不过在这世间,又有谁是没有秘密的呢?如今我只想同你做个交换,好不好啊?” “呸!谁要同你做交换!”甯月狠狠啐了一口。 “不肯么?可若是你肯做交换,本王便答应还你自由呢?” 祁守愚仍是笑着,却是一步步逼近了少女身边。甯月还想往远处躲,可手脚上拴着的铁锁长度毕竟有限,很快便避无可避了。 “小丫头,你这不轻信他人的毛病,莫非都是跟着他向百里学的?不过倒是没错,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本王太多的秘密,又如何能轻易便放你离开?不过若是你不肯答应——我那贤侄子隐,恐怕是没机会再看到明日的太阳了。” “你们这群禽兽,究竟想把子隐他怎么样?!” 矮胖的亲王顿了一顿,谎话张口便来。可甯月心地纯良,哪里能斗过对面这只于官场纵横了数十载的老狐狸。刚刚对上几句,便一头掉入了对方的陷阱,被轻易套出了话来。 “子隐他果然还活着!” 靖海侯一副已经完全看透了对方的模样,抚掌大笑起来,进而转身拍了拍身后的铁门,对在外等候的年轻将军道:“听见了吧,我那侄儿如今还活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门外传来了郁礼的声音:“属下这便亲自率人去搜,找到之后就地处斩!” 甯月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耳中只听见门外一众兵士呼啦啦地疾奔着离开。接下来任凭她如何哀求,矮胖的亲王都再不为其所动。 然而祁守愚却并没有推开铁门就此离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带着些明显异族风情的姑娘,仿佛在欣赏着一尊精美的艺术品。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却是改换了话题,似在自说自话,又似是故意说给面前的红发少女听的: “本王曾有幸得阅一轴古卷,其上载曰:澶瀛海深处有苍禺国,国中所居美貌海妖,能够幻化人形,美艳不可方物……” 听闻此言,甯月登时便停止了哭泣,脸上也露出了愈发惊惧的神色,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 矮胖亲王两眼一眯,嘴角上扬,似奸计得逞一般保持着那狡诈的笑容: “看来,苍禺国的传说也并非虚妄。本王数十年来一直派人四处寻找活的海妖,如今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哪!你可知道,自己身上所散发出的这股力量,世间罕有。寻常人虽无从分辨,可但凡通晓些简单术法者,便能轻易察觉得到,还真以为能藏得住,掖得牢么?”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女矢口否认起来。谁料对方却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 “本王之所以会连夜赶上岛来,并非只是为了子隐那个孩子,更因传说中那苍禺国的海妖首座,掌握着一种名为詟息的强大术法,可令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相传此术乃是上古先民们遗留下来的神迹,为世间至强至悍之力。现在,就请你老实告诉我,那苍禺国究竟位于澶瀛海中何处,又该以何种秘法去往那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得知了对方此行真正的目的,甯月当即发疯般地摇起头来,满头散乱的红发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花。然而祁守愚却丝毫不为所动,竟伸出左手拇指按压在她的印堂之上,口中低语起来: “莫非你以为,陆上之人禁用巫咒秘术数百年,便无人可破你身上所施的幻形咒了么?你猜若是让子隐同那黑眼睛的小鬼见到姑娘的真容,他们还会像现在这般喜欢你么?” 随着对方口中喃喃念起的咒语,甯月只觉自己的身体好似突然遭受了刀劈斧砍般的酷刑。痛苦,令其整个人不由得蜷缩起来。可任凭她如何踢打反抗,靖海侯卡在喉咙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放松分毫。 渐渐地,少女的皮肤上渐渐出现了一丝变化,虽依然白皙,却显露出一块块细密的,犹如鳞片般的纹路。不仅如此,几道明显的腮裂也重新出现在其耳后,裸露着的纤细手指与脚趾间,更是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蹼膜。 “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们!” 如此一来,甯月心中的最后那道防线也终于被彻底击溃。她一直以为岑婆婆所施的幻形咒乃是族中高阶术法,却不知对面这个矮胖的陆上人究竟从何处习来了破解之法,更加无从知晓对方究竟是如何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打从上陆以来,少女便小心隐藏起来的秘密,眼下却成为了刺入其心头的一支利箭,令她万念俱灰。 “本王宅心仁厚,便再给你些时间好好考虑一番。不过,耐心终还是有限的。奉劝姑娘谨慎选择今后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做对每一个决定。若是错选了答案,本王可以保证承受痛苦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一个,还必定会有那些你所在乎的人!” 祁守愚停止了念咒,不再继续逼问,只是任由已经浑身瘫软的少女靠着监牢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沉重的铁门重新打开又关上,牢房中只留下甯月一人颓然地倚在墙角,虚弱地喘息着。而她那一双青蓝色的眼睛里,早已满溢出绝望的泪来。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七 随着斧子劈在树干上的笃笃声,棵棵参天大树应声倒下,随后被一支百余人的丁奴队伍以绳子绑着拖至要塞前。而后,更多的丁奴用硕大的钢锯将树干依照不同规格,分为长长短短的粗料。其中密实的芯材被加工制成各类刀把、斧柄、枪杆与箭矢,余下部分则尽数被送去做了冶铁的燃料。 此等场景,俨然是一番紧张备战的模样。将炎同祁子隐看着眼前的一切,意识到这座名为的镇岚的要塞对晔国而言,已经成了一个不容再忽视的巨大威胁。 “你们两个竟敢东张西望地偷懒,还不快些滚回去干活!” 一名负责于林场中看守丁奴的甲士走上前来,手中握着的长鞭狠狠抽打在少年们的身上。长鞭浸过了海水,只消稍稍于皮肉上略过,便会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印记,进而肿胀起来,火辣辣的疼。 如今,已是黑船靠岸后的第二日。郁礼虽亲自率队在丁奴中展开了大范围的排查,然而此时将炎与祁子隐却已被送至了距离要塞较远的林场中劳作,还压根不知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只挨了一鞭,将炎背上的衣衫便登时破开了一道口子。他心中的怒意腾地一下窜将起来,未等第二鞭抽将下来,便反手一把抓住了鞭梢,竟是狠狠将打人者扯得一个趔趄,对方手中的长鞭也险些被其夺了下来。 执鞭的甲士当即恼羞成怒起来,想再挥鞭来打。然而其奋力扯了几下,鞭子竟是纹丝未动,将炎也并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争执声当即引得正于附近干活的丁奴们纷纷转过头来,惶恐不安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如此一来,那名甲士的面子上更加挂不住了,竟直接松开了手中的长鞭,转而便欲去抽腰间的佩刀,口中还厉声咒骂着: “小鬼活腻了是吧,敢和军爷动手!既然手痒,老子今日便剁去你的双手,然后再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鱼!” 然而他未能料到,面对如此威吓,将炎却并没有退缩,反倒弓起身子,仿佛一头被困的猛狮般,摆出了一副进攻的架势。 祁子隐知道同伴的手段,并不担心那甲士会伤了黑瞳少年。可他举目四顾,见更远处的几名甲士也被引得冲自己这边瞧了过来,知道若是继续反抗下去,事态将会一发不可收拾,忙上前一步拉住了将炎。 与此同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工长的丁奴也匆匆奔至三人身边,扑通一声于那甲士面前跪下:“请卢大人手下留情,还请卢大人手下留情啊!” 来人看起来诚惶诚恐,但紧张之余,其却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两个少年人身面。 对此,对面的甲士却根本不予理睬,直接飞起一脚蹬在了那人身上: “给我滚开!这个小鬼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同老子叫板?我若是今日不杀了他,日后在这要塞中还有何威信可言!” “卢大人!咱们的人手本就吃紧,加之前些日子又刚刚病亡数人,眼下若是再杀,恐将难以在月内完成少将军派下的任务了啊!” 工长却依然高声劝阻道。此时甲士手中的长刀已经高举在半空,却似颇为害怕听见“少将军”个字。犹豫片刻之后,竟是被面前那人生生劝了下来,极不情愿地收住了刃上的势头。 心中瘪着一口恶气无处发泄的他瞪着眼睛,发疯似地扫视着身边围观的丁奴,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地咆哮起来: “你们这群蛆虫看什么看,还不快些给老子滚去干活!若是逾期惹少将军怪罪下来,军爷我没有好日子过,你们也统统都得没命!” 随着甲士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些,骚乱也终于平息了下来。将炎被同伴连扯带拉地拖去了一棵大树之下,方才有机会回身狠狠推开了对方,眼神里满是不解: “子隐你为何要阻拦于我?我明明可以夺下那人手中长刀,然后一起杀将出去!月儿已经被抓走整整一天了,也不知郁礼究竟捉她去做什么,莫非你不想救人了么?!” ”祁子隐本就不如对方强壮,登时被推得晃了一晃,却努力站稳了身子吼了回去:“我当然想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眼下甯月已经落在了郁礼手中,若是我们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身份,非但救不了她,或许反倒会害了她的!” 正说话间,他忽然注意到先前替二人说话的那名工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对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两柄有些卷了刃的钝斧塞到了二人手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起来,同方才求情时判若两人: “你们两个小鬼,若是不想再引来更多的麻烦,最好便先忍着卖力干活!否则万一让那姓卢的抓住由头,带了更多的军士过来找茬,可能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 黑瞳少年心下也明白对方所言不错,心中却是恨意难平,接过斧头狠狠砍在身旁的一株大树上。一击之下,竟令那棵足需两人环抱的大树整个颤抖了起来。满树秋叶簌簌而下,恍若下起了一场金黄色的雨来。 祁子隐也装模作样地挥起了斧头,口中却是小声向对方询问道:“方才多谢壮士出手相助!未知尊姓大名,被囚在这岛上又有多久了?” “不必谢。我姓樊名真,并非是什么英雄,不过于这岛上挺过了大半年,故而被选做了这些丁奴的工长。” 对方低着头小声应道,手里的斧子却是一刻未停。 “区区半年时间,便能于一座荒岛上建起要塞来?” “区区半年?能在这鬼地方待上半年还活着,也不知究竟是老子的幸运呢,还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海凌屿上气候恶劣,平日里劳作也颇为繁重,寻常人能坚持上三两个月,便已算得上是很好了。那些被累出毛病的,亦或是惹那些兵丁不高兴而被打伤的倒霉鬼,就只能眼睁睁地等死。若非眼下人手的确吃紧,那姓卢的本不会就这么轻易饶过你们,又何必谢我。” “既然如此,丁奴为何不群起反抗呢?你们手中的这些斧子,不就是最好的武器么?” 依然愤懑的将炎突然插了一句,又是一斧子照着树干砍将下去,带起无数木屑飞溅。 “谁又会甘心在这样一座孤岛上等死呢?”男子无奈地摇起了头来,“你们有所不知,那少将军领人于岛上修筑要塞,并非只为屯甲练兵,而是于暗中制造除了一种细若竹竿,却能喷火的武器。用此武器,无论何人,皆能自五百步开外毫不费力地射穿半寸厚的铁甲!故而经过半年前的那次血腥镇压之后,丁奴们便再也没有勇气尝试反抗了。” “你说的莫不是火栓铳?”祁子隐又回想起甯月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心中一凛。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面对火栓铳,根本无人能活着闯入要塞里去。老子方才还听你们在商量,是打算去救什么人?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血肉之躯若是与那火栓铳碰上,眨个眼的功夫便会化作一团烂肉。” 对面的男子不住地摇着头,却是反问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打算去救的,难不成是个满头红发的姑娘?” “你莫非见过月儿?”听闻此言,将炎猛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扭过头死死盯着樊真的脸。 对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见过。今晨老子随那姓卢的去要塞中领工具时,亲眼看见她被关进了地牢东头的一间单间内。只是那姑娘似乎十分重要,对方特意加派了人手看押。别说就凭你们两个,便是眼下有个百八十人,怕是也不可能救得出来……” “月儿是我们的朋友,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试一试!樊大哥你在这岛上已待了半年,于各处情况应当熟悉。可否请你再帮我们一次,告知混进要塞里去的法子?” 突然得知了同伴的下落,将炎握着斧子的一双手几乎要将木制的长柄生生折断。谁料樊真却连连摇起头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老子是断不会领你们去的!如今若欲救人,你们俩便自己去想办法。但即便要去送死,也必须等到明日!” “为什么?你若是不肯相助,先前在那姓卢的甲士面前又为何要替我们二人出头?!” 黑瞳少年还想尝试着劝说对方一番。可樊真却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老子略通天象,算得今夜海雾将会消散——此次出海,我可是身负着一件重要的使命,未曾想却被大雾所困,触礁后被人捉上了这座岛来。半年来,老子暗中与几名兄弟做足了准备,就是在等一个机会驾船逃离此地。本来见你二人身手不凡,想要拉来入伙,可若是去救人,则势必会引起守备的警觉。良机不可失,今夜可是我们盼了好久才盼来的大日子,决不允许出任何差池,也不许有任何人旁生枝节!” 听对方这样说,祁子隐也张口想要插话进来。可还不等他出声,却是被将炎一把拽了回去,转身便要离开: “算了。他不肯帮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想救月儿,还得靠我们自己!”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若是开溜,就不怕我去告密么?” 樊真见状登时急了,反倒威胁起两名少年来。可将炎却并没有被他吓住,而是回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既然今夜准备逃离这座海岛,你便必然不会去告密的。方才我们受过你的恩惠,自然也不会陷你于危难。不过救人之事对我而言胜过一切,容不得外人指手画脚!” 说罢,黑瞳少年又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斧子,朝面前那棵早已被砍出一道楔口的大树上挥将过去。粗壮的树干伴随着枝桠折断的噼啪声倾倒下来,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嘭”地一声重重砸向了地面。 由于无人事先提醒,四周的丁奴与看守的甲士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乱作一团。两名少年则趁着这个当口,头也不回地朝密林深处奔去。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八 日近黄昏,岛上各处劳作着的丁奴纷纷汇聚至要塞前一片平坦的演武场上,交出手里的工具,排队等着领今日的吃食。供给的食物,乃是两只拳头大小的糙米窝头,仅能就着冷水下咽,却没有一个人敢抱怨半句。彼此间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吧嗒吧嗒的咀嚼声。毕竟,这是饥肠辘辘的丁奴们于下次日出前所能获得的唯一食物,只一会儿功夫,他们便已将各自手里的窝头囫囵吞入了腹中。 伴随着人群的汇集,一大群赤嘴银背的沙鸥也渐渐围聚在要塞的上空,黑压压一片——无论丁奴们多么小心,每次餐后总会有大大小小的食物碎屑掉落。虽然大块的碎屑会被饥饿的人连同泥沙一齐捡起重新塞入口中,但那些更小的残渣,对于这种身材娇小的海鸟来说,则已能够算上是一顿颇为丰盛的大餐了。 海鸟们高声呼唤着同伴,盘旋着,等待着,叽叽喳喳的叫声响彻云霄。与此同时于要塞的地牢中,趁着夜色潜入的将炎同祁子隐,也借着这嘈杂的声音作掩护,压着嗓子焦急地呼唤起甯月的名字来。 眼下二人的脚边,正瘫倒着刚刚被击晕的卫兵。虽然岛上各处皆加强了防备,但此刻正值多数岗哨轮班用餐的时候,反倒为两名少年的乘虚而入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并不十分顺利,二人各自拿着一串由卫兵身上搜来的钥匙,分头将整座地牢一间间全都寻了个遍,除却十几具于紧闭的牢门后化作枯骨的尸体外,竟是连同伴的影子都没能找到。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先自牢中折返出来,打算另觅他法。 “月儿根本就不在这!该不会是那个樊真骗了我们?” 黑瞳少年并不死心,还在想能去哪里再寻,祁子隐却是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了几根又细又长的丝状物,阻止道: “应当不会。方才我从一闪半掩着的门里找到了这个。” 借着地牢中的火光,将炎立刻便认出那是自同伴头上落下的几缕红色的发丝,一颗心当即跳的飞快: “可恶,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入夜了,他们打算将月儿带到哪去?若敢伤了她半分,我定要让这些混账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将炎把腮边的肉咬得一鼓一鼓的,只觉得喉咙里干得冒烟,一时间却是想不什么别的办法来。然而就在此时,地牢中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哂笑着的声音: “看来这红发妖女的确是个上等的诱饵,居然真的诱你二人乖乖现身了。不过本将军倒想看看,你们打算如何让我十倍、百倍地还来?” 两个少年立刻回头,见竟是郁礼擒着甯月的一条胳膊自牢外走了进来。而其身后跟着的一队全副武装的刀斧手,瞬间便把将炎与祁子隐的退路彻底封死了。 此时,年轻将军脸上的海蛇面具已然取下。他瞪着一双暴凸出来的眼睛,满怀敌意地扫视着已成瓮中之鳖的两名不速之客,转而将少女朝身后的甲士中一推,反手抽出自己的那柄宽背马刀来,阴阳怪气地挑衅起来: “我又能把这小妮子如何?甜水巷里的姑娘,哪个不比她水灵,也不知你二人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竟会喜欢这样的货色!” “月儿她如何能同那些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类比!你这忤逆的畜生,还不快些闭嘴!” 祁子隐不知对方此番话其实是在暗指甯月乃是异类,终于气愤不过,一改以往温文儒雅的模样破口大骂了起来。可郁礼只是斜眼瞥了面前的少主一眼,便轻蔑地用指尖舔着手中刀的利刃,反唇相讥了起来: “少主拜那向百里为师,莫非几年间就只学会了骂人的功夫么?今日本将军并不打算杀人,若是识相便乖乖投降,可以饶你二人不死!” “手下败将!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我,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等祁子隐再出声,黑瞳少年便伸出手来直指郁礼的鼻尖,眼神锐利得似是能够杀人! “将炎你少来激我!你莫非还想要求一场公平的决斗么?很可惜,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公平。真正希望你死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所用的,究竟是何手段!” 因为之前的几次交手,郁礼心中对这个黑眼睛的孩子颇为忌惮。此时见其并不打算轻易就范,竟是将手中的马刀一挺,抢先一步朝手无寸铁的将炎发动了袭击。 少年人则轻巧的将小腹一收,避过了对方的势头。然而此时他没有称手的兵器,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只能拖着祁子隐左避右闪,于狭窄的地牢内苦苦挣扎。 郁礼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狂笑。面对其连续不断的猛攻,两个少年人渐渐被逼入了绝境,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郁礼身后的那队刀斧手却似遭遇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忽然乱了阵脚。 “一群废物!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么?!” 郁礼因此而分了神,不耐烦地扭头朝身后看去,却见麾下的甲士纷纷掉转了方向,朝地牢入口的方向展开了防御。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噗噗”几声,第一排的甲士便已应声而倒,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命丧黄泉。 在那之后,郁礼方才依稀看见几条杀入地牢中来的人影。对方不知共有几人,却是勇武非常,竟是将甲士的尸首隔空抛将过来,直砸得第二排士兵东倒西歪,更令整条尚未成型的防线也濒临崩溃。 “御敌,御敌!” 郁礼狠狠剜了一眼险些便成为自己刀下鬼的将炎同祁子隐,却不得不暂时放过二人,转身去解决身后的麻烦。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两名少年,此刻却忽然认出了那些杀进地牢中的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竟是白日里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帮忙救人的樊真! 少年人的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感激,一时间双双愣在了原地。好不容易杀入地牢的樊真见状,立刻高声吼了起来:“你们他娘的发什么呆,老子可是拼上了自己与弟兄们的性命前来搭救!快些带上那姑娘一起杀出去再说!” 男子又一抬手,将身后背着一只背囊朝少年们的脚边掷来。只听咣当一声,沉重的包裹撞在地上四散开来,竟是一捆缴来的兵器! 将炎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那柄菱齿啸天陌也在其中,立刻伸手抄了起来。正与樊真缠斗的郁礼见状,也不禁有些慌了。然而陌刀既出,便再难有人能挡得住,还不等平海将军来得及叫增援,身旁的两名刀斧手便已被那七尺长刀拦腰砍作了两截。 进而黑瞳少年成功于混乱之中抢下了甯月,只用刀尖一挑便割断了少女身上绑缚的绳索,却来不及说上半句话便拽着她朝地牢外冲去! 祁子隐也自包裹中挑了两柄长刀护身,同将炎一攻一守,轮流御敌。敌兵蜂拥而至,一番拼杀过后,众人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所幸要塞之中岔路不少,一炷香的功夫后,他们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后的尾巴,得以稍稍放缓了脚步。 现如今,众人正身处一条悬于崖边的廊桥。海风轻轻一吹,甯月鼻子顿时觉得很酸,失声哭了起来。将炎则笨拙地扶住少女的肩膀,紧张地询问起对方是否受了伤,又究竟经历了什么。可他却并不知道,红发少女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世之谜被同伴知晓,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昨夜被靖海侯逼供一事。 立于一旁的祁子隐见两位好友如此亲昵,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只得将眼神闪避开去,转而问起身边的樊真来:“樊大哥,你怎地会突然回心转意,率人来帮我们了?” “老子可不是来帮你们的!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救自己!你们下午偷跑的事,以为那姓卢的会不知道么?为了不让潜逃一事败露,老子只得设计将其骗进林子深处杀了,却也因此而折损了两名兄弟。” 樊真应道,语气间却充满了怨念,“一艘黑船至少需要十人配合操纵方能出海,如今人手俨然不够了,老子才不得不调头回来救你们!只可惜这一冲动,不仅自己逃不脱,而且很有可能要同你们两个小鬼一道死在这儿了!” “你居然——是打算从对方手中抢一艘黑船出逃?!”祁子隐不禁诧异。 “废话,这座岛上除了那些黑船,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漂在海上的吗?老子已经命其余人等先去夺船,待救出你们便可出发。只是再多问一句,你们两个既然身着晔国舟师的制服,应该都是懂航船的吧?” 没想到,对方居然事到临头才想来询问这等要紧的关键,如此行事的法子惹得祁子隐于心中暗自苦笑起来,随即点了点头:“行船航海,我们俩自然不在话下。” “好极了!我与兄弟们约好,夺船之后便在崖下乱石滩旁的一座水洞内等候。地牢距离要塞的马厩不远,我们一起杀将过去,夺些快马便去同他们会合!” 樊真说着,抬起刀尖点了点水洞所在的方位。可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听见头顶上空传来几声闷雷般的巨响!要塞顶上,不知何时竟架起了数座威力巨大的火炮,此刻正朝海中不知什么东西展开了齐射! “坏了!” 男子粗犷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提刀便朝廊桥旁的了望台上奔去。少年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急忙收敛心神,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樊真所言不差,海上的雾气果真于入夜之后完全消散了开来。待砍翻了值守卫兵之后登高远眺,借着一片繁星明月照亮了海面,一行人竟清楚地瞧见一艘黑船,正扬帆于崖下密布的礁石间笨拙地穿行着,欲朝天怒海峡深处突进。 “杀千刀的龟蛋,居然抛下老子不管了!凭他们几个就算能够落帆起锚,在这样的乱石中行船,也必定会难以控制速度与方向!” 樊真颓然地将手中武器狠狠丢在了地上——如今其身边算上甯月也不过六人而已,即便可以再抢一艘黑船来,想要顺利出海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他一边骂,一边抬头看向了要塞的高处。借着惨淡的月光,果真瞧见要塞顶上火炮那黑黢黢的影子。说话间,那些影子便又爆发出一片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巨响也再次响彻云霄! 他连忙扭头,想再去看那艘仍于礁石间奋力前行着的黑船。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那艘舰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扯了一下,前进的速度骤减下来。而后,船身上高耸着的桅杆与主帆也开始慢慢倾覆,倒向了如墨的海水里。 失去了动力的黑船,便如同一只脆弱的花瓶,被海浪裹挟起来,狠狠推向了近在咫尺的礁石上,登时化作了水面上一片凌乱的残骸,而后迅速沉入了海底! 第九幕 ? 虎狼之伺 ? 九 “如今,你们还觉得自己能跑得掉么?本将军早已下令岛上各处哨卡归位,就算你们立刻从这悬崖上跳下去,即便没有在那些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也会同那条船一样,被要塞中安置的火炮轰作一摊碎肉!” 郁礼的声音再次于众人背后响起。此时他重又率着麾下甲士们追赶上来,满脸戏谑地看着被困于了望台上的将炎一行。 “此处还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么?” 将炎自藏身处探出头去,见追兵的数量已经增至近百人,知道若再不想法脱身,便要成为对方案上的肉了,当即向身后的男子询问起来。 “西面倒是也有条路可以出去。只不过——需得经过敌人平日操练的演武场。” 樊真说着,伸手朝廊桥另一端指了指,却是不住地摇头——依眼下的情形,演武场上必定早已集结了重兵,朝那里跑根本等同于送死。 然而,黑瞳少年却露出了一副困兽之斗的模样: “既是有路,便要去蹚蹚看!即便仍是难逃一死,也要让对方在取我们性命之前付出惨痛的代价!” 将炎的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更是杀意毕露。此刻的他,就好似一头落入陷阱的孤傲猛虎,即便会折断自己锋利的爪牙,也绝不肯轻易将华丽的皮毛拱手送人。 “小鬼,你这模样倒让老子想起了一个人。他年轻时也像你这般,逆流而上,一往无前!” 樊真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番,忽然眯起了眼睛抚掌大笑起来,竟是被对方的勇气所感染一般,重新燃起了斗志。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若这次能活着冲出去,下次再遇如此绝境,你想起的人便会是我了!” 将炎说着便将手中的啸天陌一横,率先从了望台上冲了下去。 一行人跟在其身后,也彼此掩护着奔下城头。过不多时,远远便看见前方空旷的演武场上,竟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守军列阵阻拦,众人心中不由皆是一喜。然而黑瞳少年却并没有继续前进,反倒伸出手来示意同伴立刻止步,于附近的数道石墙后藏好了身形。 “娘的,前面什么鸟都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你却怎地突然不走了?” 急于脱身的一名水手不禁插话进来,连声催促道。黑瞳少年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眼下我们已经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敌人连要塞顶上的火炮都动用了,又怎么可能不在此处设防?” “那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们会一路闯到这里来!难道你还打算带我们退回去不成?” 对方却是摇头不听。见众人脸上的焦急之色皆溢于言表。祁子隐连忙站在了黑瞳少年一边: “诸位莫急。兵法有曰,地形有六者,通、挂、支、隘、险、远。这片演武场视野开阔,正是一片通挂之地,我可以往,敌可以来,往却难返,无备则必败。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诈,我们还是不要贸然现身,以免遭了对方埋伏。” 樊真似乎也同意其所言,当即点了点头。可他身边那名手下却是沉不住气,竟不听劝阻冲出了身侧那道石墙的掩护,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演武场的中央,口中还高声嚷道: “老子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兵法。但若继续耽误下去,后面的追兵可就杀到了!” 未曾想,那人径直向前奔出去很远,却并未遭遇任何阻拦,更没见有藏身设伏的甲士出现。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还不忘回头招呼樊真等人跟上。 可就在水手即将穿过演武场,抵达前方林线附近时,却听一声利箭破空的尖啸,一枚铁黑色的羽箭直接射中了他的胸口,又自背心透了出来! 将炎同祁子隐的担忧并没有错,敌人是绝无可能不在此处设防的。随着中箭者瘫软倒地,演武场远端的林中缓缓行出了一群头戴海蛇面具的武士。他们手中举着明晃晃的制式兵刃与数面深黑色大旗,在势单力薄的六人面前,好似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与此同时,郁礼也带领追兵自要塞中包抄了上来。前后夹击,已然形成了合围之势。 “劳师动众,却只为了抓我们几个,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将炎没有想到对方会摆出如此阵仗,但依旧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只是窝在石墙后不肯现身,扯起嗓子吼道,希望能够借此来拖延时间,继续盘算着脱身的对策。 “我说过,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要再负隅顽抗了,此次督军大人亲自领兵相候,是有话要同子隐少主说!” “督军大人——这件事果真同王叔有关?!” 祁子隐悚然一惊,忙回头朝林线前那片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去。隐约间,他果真看见军阵前立着个身材矮小,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对方上前几步,取下了遮盖住上半张脸的头蓬,露出了真容,果真是靖海侯祁守愚! 听闻祁子隐居然称对方为王叔,樊真不由得惊得张大了嘴巴:“你们两个小鬼,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乃当今晔国少主,将炎则是宫中墨翎禁卫。不过现在并非说这些话的时候,得想办法让王叔放松警惕,我们方能有一线生机!” 祁子隐口中应着,双目却始终没有从靖海侯的身上移开。说话间,他竟忽然丢下了手中的武器,闪身离开掩护,朝着杀机满溢的演武场正中走去! “子隐你做什么,快些回来!” 将炎伸出手想要拦住同伴,却是抓了个空。只能眼见着金色瞳仁的少年同对面矮胖的亲王各自上前,于演武场中相隔数步站定,说话声也只有彼此方能听见。 “当真是王叔!直至方才,我都不肯相信你竟会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不是本王,又有谁能暗中命洛渐离于城西将军祠下豢养驰狼?不是本王,又有谁能得知贤侄你此次随军的全部计划?不是本王,又有谁能隐忍多年,斥巨资于这海凌屿上训练出一支比晔国舟师还要精锐强大的水军来?” “可王叔一直不都是极力想要促成子修哥哥继位的吗?!” “简直笑话!本王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拥戴祁子修那个废物?更可笑的是,晔国满朝文武,还有我那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王弟,居然都当真以为我是那般无欲无求之人。待本王日后率军攻入暮庐城,顺利夺下王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拿他们的人头祭旗!” 靖海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鄙夷、怨怒与疯狂一齐交织在其脸上,眼神之中更满是对王位的觊觎和渴望。 “可数十年来,你一直兢兢业业,因何于此时起兵犯上,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废长立幼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紫宸殿中的那个位子,本就是属于本王的!只可惜,当年偏心的父亲废长立幼,竟是将王位传给了他祁和胤。谁来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凭什么!论天资,论才干,本王都远在王弟之上,难道就因为我于一场重病之后容貌尽毁?如今,本王只是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又有何不可?!” “然而废长立幼一事乃祖父所定,同子修哥哥与父王与此又有何干?身为祁氏子孙,当以晔国千秋社稷为重。如今父王已经染病不起,王叔我求求你,即便夺位之事已经箭在弦上,也请放过他,放过子修哥哥!” 祁子隐心中清楚,多年来对方一直深藏不露,此时定是对谋反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将真相说与自己听。他也明白自己的这位叔父心底积怨已然太深,绝无可能会被轻易说服。如今他苦苦哀求起来,心中只想让对方放过自己最在乎的人。 “愚蠢!你那父王若是真的爱你,何不废了祁子修那个废物,转立你为世子?!你可知此次出海前,拜托本王务必要将你除去的,正是那个你一心维护的兄长?!如今贤侄这般求我,回去之后他却仍会想方设法取了你的性命。如此,你也心甘情愿么?” 靖海侯明白,自己若想篡位成功,是绝对不能留下后患的。然而看着面前这个自幼便在排挤与白眼中顽强长大的侄儿,他不禁回想起当年的自己曾受过的那些不公,还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喉头一动,却并未能说出想说的话来: “贤侄,你一直以来都是诸位王子之中心地最为纯良的那一个……只是,本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肯归顺的人,便是死敌——” 不等话音落下,将炎却突然从石墙后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入了演武场中心。口中还高喝着: “子隐快闪,这是个陷阱!” 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三人间的距离瞬间便拉近到了十步以内。不知是否担心误伤,靖海侯身后的弓弩手并没有轻易放箭,只是眼睁睁看着黑瞳少年向祁守愚径直冲去! 但未等举起啸天陌的将炎杀至身前,矮胖的亲王却忽然从二人眼前消失了。然而持刀的少年却并没有犹豫,而是拉起有些不知所措的祁子隐,回身向着要塞的方向退去: “子隐你现在立刻跟着樊大哥他们往要塞最高处撤!那里易守难攻,解决了火炮旁的兵士,便可让那威力强大的武器为我们所用!眼下覆水难收,你王叔是绝无可能再回头的了。你若是想要救所有人,便必须用尽全力活下去!” 祁子隐也明白同伴说的没错,却隐约感到身后的将炎并没有打算跟来,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回头便问:“那你呢?!” “先别管我,好好照顾月儿!” 黑瞳少年却根本不由得同伴再说,抬手使劲将其朝石墙后推去,进而举起了手中的啸天陌于头顶奋力舞动起来。 而此时的靖海侯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己退至方阵前。林线处登时传来了一阵腾腾的弓弦响,只眨眼的功夫,一片密集的箭雨便自天空中朝着此前二人所立之处袭去! 黑瞳少年的时机算得刚刚好。他将手中陌刀越舞越快,只听一阵金属清脆的撞击声,便将射向自己的箭支尽数击落在地。而樊真也已顺利把祁子隐拖回了要塞的石墙后,避过第一轮箭雨后,挥刀向堵住了去路的追兵发起了冲锋。 “小结巴快跑呀!” 甯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令得将炎心头一紧,不禁奇怪少女为何没有随樊真一起离开。可第二轮齐射转瞬又至,根本没有给其任何思考的机会。只是这一次,他非但没有后撤,反倒迎着无数铁矢飞来的方向奋力狂奔起来。因为如今后退,唯剩一死。而前进,则有可能快过那天空中夺命的箭雨! 举刀突前的黑瞳少年,眼下就好似一个驾着孤舟驶向风暴的勇者般,孤独、决绝,却无所畏惧! 与此同时,第二波箭雨也已经飞至了少年人的头顶。但这一次的齐射足足比此前密集了数倍,即便他手中的啸天陌转得再快,也不可能将其尽数挡下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晴朗的夜空中忽然狂风大作。不知从何处飘来了数片厚重的乌云,片刻便将漫天星斗与一双孪月遮得透不出一丝光来。 整座海凌屿登时堕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将炎只听见风声在自己的耳边呼啸着,掩盖了其余的一切声响。而原本已近在咫尺的飞矢,转眼间也被吹得失去了踪迹,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支箭砸在少年的身上,也已彻底失了准头和力道。 黑瞳少年终于有机会回过头,朝点起了无数火把的要塞中看去。只见于风中摇曳着的火光里,尚未走远的红发少女竟凌空而起,恍若一位自天而降的圣女!她那满头的红发被火光映衬得更加娇艳,好似一朵在空中盛开的花! 天上的乌云撞在一起,发出振聋发聩的电闪与雷鸣。瓢泼一般的冷雨也转瞬即至,从头顶无休无止地浇下,几令人无法呼吸。突然,一道电光轰然劈在要塞高耸的顶上,击落无数硕大的石块,更是令郁礼同其手下的刀斧手不敢继续收拢包围。 接二连三的闪电继续落下,渐渐将整座堡垒笼罩其中。而众人脚下的这座孤岛,也好似被这海天间的异像动摇了根基,地震般剧烈摇晃了起来! 然而,林线附近的靖海侯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惧,反倒似着魔一般在口中喃喃自语起来: “就是它!这便是本王苦苦寻找的詟息!继承了大司铎血脉之人,只须看过一次完整的詟息便再也不会忘记。只是本王未曾料到,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居然便是苍禺国首座大司铎之女!只是她明显还不懂如何控制詟息的力量——如此惊世骇俗的力量,当有一日为本王所用,方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来!” “督军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郁礼匆匆领兵从坠石如雨的要塞中撤了出来,仓皇退至祁守愚身边,用尽全力扯开嗓子问道。 “虽然可惜,但眼下这座岛却是已经保不住了!命所有人速速上舰,水洞之中的黑船有本王施的辟水咒保护,应能再坚持片刻!” “那红发妖女她们三个呢?” “不用管那几个孩子了。他们知道的太多,如今只有死了,本王才能真正放心!” 靖海侯最后看了一眼被闪电彻底包围起来的要塞,便在麾下将士的簇拥下离开了。之后不久,整座海凌屿也果真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一点点朝着深不可测的如墨海水中沉了下去。 将军祠遇险三年之后,祁子隐再次亲眼见到朝夕相处的少女,凭一己之力便造成了如此惊人的破坏。也终于开始相信其身上的确隐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强大力量,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立在原地喃喃自语着: “没有想到,施展如此强大巫咒秘术之人,居然会是甯月?!” 将炎却在不断坠落的碎石中,奋力朝要塞高处爬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可能靠近浮于半空中的同伴。也只有这样,才能想办法救人! “月儿,月儿!对方已经撤兵了,你若继续施法,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 黑瞳少年扯着嗓子吼道。可少女早已面若金纸,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了。将炎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竟是想也没想便凌空朝同伴身上扑了过去! 而今甯月的身体就如一块烧透了的火炭般滚烫,甚至连浑身的衣衫都已经燃起了火来。雨点落在她的肌肤上,便似落在炽热的火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甫一接触到她的身子,将炎的双手与双臂便登时被烫出了几个大泡,可他却死也不肯再松手,抱着少女重重跌落回地上。 再去看红发少女时,只见其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已呈现出半透明的金色,血管骨骼依稀可辨,口鼻之中也渗出了点点鲜血。将炎将其死死护于身下,撕心裂肺地朝不远处已经看得呆了的祁子隐与樊真吼道: “快些想办法救人!” 然而一切都已经是徒劳了。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整座海凌屿便已没入了大洋之下。如墙般的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涌将上来,重重拍在崖壁上,淹没了一切,也彻底吞没了要塞前避无可避的众人。 第十幕 ? 破囚笼 ? 一 不知过了多久,将炎自昏睡中惊醒了过来,却发觉萦绕在自己周身的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温暖且柔软的床褥。他耳边隐约响起了一个男子清唱的歌谣,那歌声他从未听过,却是无比的豪迈潇洒,令疲惫的身体也不禁新增了几分力量。 他努力睁大眼睛,双目却被窗外透入的一缕明媚的阳光刺得一痛——不知何时自己竟已被人救起,此时正躺在一艘大船的舱内。而这条船明显正满帆前行,随着舰身破开的万顷波涛发出澎澎的声响,少年人的身体也上下颠簸起来。 黑瞳少年挣扎着在榻上坐起了身,这才发觉自己被烫伤的双手与双臂上早已缠满了厚厚的纱布。纱布之下,不知名的淡黄色药膏微微渗出,沾在皮肤上凉凉的,令他再感觉不到灼人的疼痛。将炎心下猜测,自己可能是被路过的商队或渔民救起,也很快想起了一齐落水的同伴,扭头朝四周寻了过去。 “别找了,另外那两位小友都在各自的舱内休息,放心便是。” 忽听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似有些耳熟。少年人吃力地扭过头去,却见一张矮凳上坐着的,正是在海凌屿上并肩战斗的樊真。 “是你救了我们?月儿她的情况怎么样?这艘船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少年立刻连珠炮似地发问道。樊真却是按了按手掌,示意其稍安勿躁: “别瞧那红头发的姑娘在岛上差点把人给吓死,她身上的伤却是愈合得奇快,如今情况比你要好上不止十倍。老子向你保证他们俩都没事。至于这艘船嘛——” 见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将炎忽然觉得自己这次能够获救,背后的原因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而樊真接下来的回答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从来都不敢想,老大他竟会亲自带船前来救人。不过也难怪,你们这几个小鬼的身份如此特殊,依他的性子恐怕早已做了万全筹备,方能及时赶到。” “樊大哥你口中的这个老大是谁?他又怎会知道我们在海凌屿上遇险?” 面对少年的疑问,樊真却没有再答,只是伸手将他从塌上扶下地来: “我们老大同你们三个可算是旧识了。他此刻就在甲板上,等你见了面自然便都清楚了。解释的话,也由他来亲自同你说吧。” 听对方如是说,将炎却愈发不安了起来。打从见到樊真的第一刻起,他便觉得此人并寻常渔人。此时男子越是卖关子,少年人便越是想要尽快弄个明白,当即不顾身上疼痛,踉踉跄跄地朝船舱的上层爬去。 初出舱门,便遇一道大浪打来,颠簸令将炎感到一阵晕眩,忙用一只手死死扶住身侧栏杆,方才立得稳了。万顷波涛,反射出的日光白得令人难以睁开双目,他只得用一只手则搭于眉上,待眼睛逐渐适应了舱外的日光,方才意识到自己所乘的,竟是一艘硕大无朋的晔国战舰。 顺着樊真手指的方向,少年依稀瞧见高耸的船台上正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对方手中熟练地操纵着身边的各色舵轮与连杆。大大小小的机括,各自连接着船上各处的缆绳,牵动着风帆。而那男子身着青衣青袍,披散着的头发在海风中飞舞,竟是阔别多日的向百里! “百里将军怎会在此?他便是你说的那个老大?莫非樊大哥也是晔国舟师的人?”黑瞳少年诧异地问道。 “怎么可能,晔国舟师险些将我一家老小赶尽杀绝,老子又如何会同他们一路?”樊真却摆了摆手,似乎对方所言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百里将军不是舟师统领么?” 将炎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信任感。正当此时,船艉上悬挂着的一面幡旗也自眼角闯入了他的视线——只是其并非晔国舟师黑底白纹的海鹘旗,而是一面青蓝色的宽大角旗。旗面上绘着的一头凌空跃出海面的白色巨鲸,清楚地昭示着他脚下这艘船,以及船上众人的身份! “这是艘海寇的船!你,还有百里将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在做梦!” 将炎脑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眩晕,令他在甲板上当即站立不稳,蹒跚着一连后退了数步,却高声喝止了想要伸手来扶的樊真,就好似立于面前之人是自己的仇敌一般。 伴随着记忆的恢复,他一直认为当年袭击渔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便是澶瀛海中那些神出鬼没的海寇。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发现,三年多来一直悉心教导自己的天下第一猛将,堂堂晔国殿前军马大都护,居然也同这些海寇搅合在了一起! 操纵着帆舵的青衣将军被甲板上的吵闹吸引了注意。见少年已能下地,他便将手中舵轮交给了身边的副手,自己则蹭蹭蹭下了船台,胡乱将衣襟往腰间一扎,仍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模样笑着道: “虽名为海寇,但未必便是罪大恶极之人啊。其实,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不过是些想要过上安生日子的普通人罢了。” 黑瞳少年却将满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别过脸去,不肯同对方打招呼。不仅因为此刻心中对海寇的恨意依然难消,更是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应当做出何种回应。见师徒二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樊真便抢先一步拱了拱手道: “老大,这小鬼对我们——” “不用多问,他的那些事情我都清楚,如今心中有恨也怪不得他。毕竟面对自己认定的杀亲仇人,若是依然能够若无其事地谈笑,那我们也没有必要救他上船了,对吧?” 将炎虽仍怒意难消,却又觉得对方的一番话似乎说得在理,便转过了头来,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瞪着青衣将军问道: “若海寇并非恶人,当年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屠我村庄,杀我爹娘,害得我与妹妹失散!你们若真是好人,又怎会被世人说成是杀人越货的凶煞贼寇?” “如果我告诉你,那柄藏于百辟之中的地图,原本是属于我们,属于青湾的东西呢?所谓海寇,不过些别有用心之人因为一己之利,恶意中伤而编造出的谎言罢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当年渔村遭袭之时,自己曾听见过一些奇怪的声响,似是打雷,又像是年节时燃放的爆竹。事到如今,这种声音对你而言,也当不那么陌生了吧?” 青衣将军只是笑着,依然一副谆谆善诱的老师模样。 “难道说,当年害了我全家的,竟是靖海侯祁守愚?!” 黑瞳少年忽然醒悟了过来,将紧握得有些发白的两只全拳头举在眼前,身子却是蜷曲起来,努力压抑着自己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现在还未必能够肯定当年之事便是他所为,但必定难逃干系,毕竟那些威力强大的火栓铳如出一辙地相似。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既然发生,便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听向百里如是说着,令黑瞳少年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戒备:“那敢问将军,你究竟是谁?” 面对这样直接的质问,对方也并不避讳,微微颔首继续道:“我本孤儿,姓甚名谁早已不再重要。向百里虽是个借来的名字,却也伴我走了二十余载,他即是我,我也便就是他。” “借来的名字?”将炎不禁瞪大了眼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不错。这个名字,是我向真正的向百里借来的。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毕竟我是为救叱咤海疆的扶风大哥,才会第一次动手杀人。” “扶风?!你说的是那个号称海战扶风,令各诸侯国舟师闻风丧胆的海寇头领叶扶风么?!”这样一来,黑瞳少年更是又惊又奇,急忙追问了下去。 “正是他。世间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敢叫这个名字!” 青衣男子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将二十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娓娓道来:“二十三年前,我不过是流落于夷州叶离城中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我祖上本是南华将门之后,无奈家道中落,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恰逢朝廷出兵东黎,被迫卷入了这场可恶的战争,母亲也因此而亡故。遭遇变故的时候,我也就比你年纪稍长些吧。” “东黎不就是迦姐的故乡么?莫非你们早就认识?” “没错。小迦同我,也是在叶离城中结识的。不过——那都是些后话了。” 向百里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再细说自己同冷迦芸之间的关系: “当年东夷叛乱,朝廷举大兵镇压,城中各处皆是重伤不治的兵士,贫苦百姓也饥肠辘辘,易子相食。王师一路南下,直攻到叶离城下,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要知道,东黎大部皆是松散的城寨,深藏于气候温暖潮湿、满是毒虫猛兽的雨林中。若是不占叶离城而擅自溯桐江深入腹地,即便白江皇帝在世也断难求得全胜。” “嗯,关于东黎之战的利害,将军是曾教过我和子隐的。” “所以,当年的叶离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却都彼此不能如愿。而我,也同城中其他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一样,被困在了那里,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有一日,我饿得实在熬不住,便从城墙下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想去战场上的尸体间寻些掉落下来的给养。只是未曾想非但没能寻到食物,反倒从尸堆里救回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是叶扶风?” “对,正是扶风大哥!他见我可怜,便将自己身上的最后半块粟米饼分给了我,并告诉我不可于城外过多逗留。在得知我自幼习武后,更将自己的佩刀送予我用作防身。” “这么说来,这位令人谈之色变的海寇头领,倒像是个好人了。” “他自然是个好人!当时我欲直接将扶风大哥背回城去寻医者救治,谁知却碰上了朝廷派来平叛的参将向百里同一队兵士。他们见扶风大哥颈上的一串红珊瑚项链颇为精美,便拔刀冲上前来要抢,却不料我一个瘦弱肮脏的小乞丐,居然于身后藏了一柄刀,而且一出手便是杀招。” 说到这里,向百里仍攥紧了拳头,仿佛当年的那股热血依然滚烫,自血脉间重新翻涌了上来: “普天之下,就是有许多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见万民身陷水火而不施援助,反而想方设法去抢百姓手中余下的最后一点财物钱粮!” “是啊,为了一串项链便痛下杀手,这哪里是什么王师,简直就是吃人的恶鬼!若是换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将炎也当即点头表示赞同,进而又问,“可当年叶扶风为何会不远万里南下夷州?” “当年扶风大哥远赴夷州,其实是带了满船的货物,想要为自己的人同陆上交换些粮食布帛的,只是不巧赶上了战乱。受困于叶离城中时,他惊闻远在澶瀛海深处的青湾遭袭,岛上的妇孺老弱更是惨遭屠戮,便当即率几名亲信突围,却于乱军之中身负重伤,倒在了城外的战场上。” “将军是说,有人趁机偷袭了那个青湾?” 青衣将军点了点头:“正是。虽不知究竟何人所为,但可以肯定一点,当年袭击青湾之人,正是为了去夺那张先民留下的古图的!” “又是那张图!莫非当年偷袭一事,也同他祁守愚有关?当真可恶至极!”将炎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些年所遭遇的种种前因后果,愈发憎恶起那个道貌岸然的矮胖亲王来。 向百里对此却不置可否:“此事我始终未能调查清楚。不过从海凌屿上发生的事来看,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黑眼睛的少年转而又问:“但你区区一个孩子,又如何能轻易顶替了一名朝廷参将?” 对面的将军继续解释道:“其时王师死伤十分惨重,十人之中有九人活不过一个月。扶风大哥见我同那死去的参将身材相仿,便让我乔装改扮,夺了他的帅印,顶了他的身份。加上那向百里本在军中便无甚威望,居然也无人戳破。就这样,我便堂而皇之地坐上了这参将之位。加上扶风大哥以满船的物资做交换,说服了城中百姓开门投诚。再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将炎点了点头。对于恩师的成名之战,他早已烂熟于胸:“后来,将军便领着五千自告奋勇的精兵,与城内叛军进行了最后一次决战,首战便告大捷。再后来,大军进驻,却对叶离城内百姓秋毫无犯,更宣布减免税赋三年。故而大大小小的东黎三百余座城寨也全都放下了武器,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叛乱。” “只可惜在那之后不久,扶风大哥却伤重不治。临终前,他将青湾首领之位传给了我,并嘱咐我一定要查出袭击青湾的罪魁祸首。后来我封帅挂印来到晔国,受国主赏识成为了殿前军马大都护,又逐渐寻回了散落各地的扶风大哥旧部。加上此前愿意跟随我出生入死的那五千精兵,这才得以光复了青湾。” 往事说完,向百里也将视线从海面上收了回来,满怀真诚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我今日说与你的这些话里,没有半句虚言。不过信与不信,依然在你。” 虽然对向百里平叛的故事早已如数家珍,但第一次了解到当年背后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将炎仍不由得唏嘘感叹起来,更被对方的事迹所深深感染,当即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自是不疑将军!” “果真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爱憎分明,又不拖泥带水!好,好!” 向百里满目爱惜地看着这个倔强而执拗的孩子,面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 “不过你若是信了我,接下来便要趁着还在船上时抓紧养伤。你们几个在海凌屿遇到祁守愚的事,樊真都已经告诉我了。篡位一事他既已蓄谋多年,如今恐会抢先一步谋害国主!这些年来,祁和胤护国爱民,对我更有知遇之恩,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贤君。待上岸之后我们便须得速速赶回暮庐城去!只是希望,眼下一切仍未太迟!” 第十幕 ? 破囚笼 ? 二 元绥十年,八月十五,月夕节。金桂飘香,天高云淡。是夜,身体略为好转的晔国公祁和胤,照例与妃嫔子嗣们于宫内的流影台中用膳赏月。 琴瑟和鸣,水袖翩翩,光禄卿特意安排的乐师与舞女使出浑身解数,终令久病不愈的晔国公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然而,当他的眼神从自己一众儿女的身上扫过时,却忽然意识到竟是少了一人。 笑容很快便从祁和胤的脸上消失了——那个他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似乎还是头一回没有在宫中过月夕节。此时憔悴的国主还并不知晓舰队于海上遇袭的消息。他抬头看着天上如银盘般皎洁的孪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惆怅: “瑾妃,若是你在天上能看到隐儿如今的模样,应当便不再怪我了吧……” 祁和胤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声音却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然而,却自殿外忽然闯入了一名神色慌张的墨翎卫,口中高喊着急报。国主浑身上下猛地一震,似隐约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慌什么慌,搅扰了父王雅兴,你可担待不起!什么事同我说便是了!” 世子祁子修面露不满,立刻起身欲去殿外拦住对方。 然而墨翎卫向来只受向百里管辖,并不听从祁子修的命令:“世子,此事关乎子隐少主安危,小人还是直接说与国主知晓吧。” 年轻的储君当即竖眉瞪眼起来,眼看着就要发作,却听身后的父亲喝道:“修儿你让开!他方才是不是说,此事与隐儿有关?” “正是征伐澎国的舰队传来的急报!” 墨翎卫将手中一封墨鸦传来的帛书举过头顶,恭敬奉上。祁子修无奈之下,只得退至了一旁。 祁和胤挣扎着自王座中站起了身,将大袖一挥,君威犹存:“修儿,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便去亲口念给寡人听!” 祁子修不由得狠狠剜了一眼传信的墨翎卫,有些不情愿地从其手中接过了帛书。其实他早已猜到其中所言何事,虽有些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但转念一想,却还是无所顾忌地朗声念了起来: “急报。行船半月,及至天怒海峡,遇大雾,数日不散。今舰队大部已至海峡南端集结,唯少主与统领谢循所乘旗舰未归,死生莫测。末将派人苦寻数日无果,无奈昨夜天降异像,海凌屿于一夜之间沉没入海,次日见残舰尸骸无数浮于海中。如今军心涣散,无奈之下,特修书恳请国主允我等班师回朝,另图他策。舟师代统领,卓修阔。” 帛书刚刚念完,却已在殿上引起了不小的骚乱。王族宗亲们不禁纷纷私语起来,而国主手中握着的白玉酒爵也砰然落地,摔了个粉碎。他自己则整个人颓然跌坐回了王座之中。 “父王,旗舰既沉,于士气打击颇重。群龙不可无首,儿臣以为——” 祁子修反手便将帛书丢回了那墨翎卫的脚边,随后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劝慰起父王来。可他话刚说至一半,却听王座之中的祁和胤暴喝道: “你以为什么!自己的弟弟失踪,而你所关心的却只有士气么?!” 祁和胤虽因病虚弱,此刻说话声音并不算高,一喝之下却还是令纷乱嘈杂的流影台上瞬间变得安静下来,空气间只剩下其粗重的呼吸声于廊柱间回响着。 “父王,为君之人,当以社稷国家为重,这不是您一直以来教导我们的么?” 沉默了许久,始终跪着的世子才又开口替自己辩解起来。 “但你现如今还不是国主!当日若非你临阵退缩,不肯率队出征,隐儿他也不会自告奋勇替了你的差事!如今失踪之人可是你的亲弟弟啊,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安危?心中所想的,便只是如何在寡人面前说些无用的屁话?!” 祁和胤重新支撑着从王座中站起了身,暴风骤雨一般地斥责起长子来: “寡人曾无数次告诫于你,居高位,秉厚德。身为世子,切不能患一己之得失,而需兼容并包,与血脉兄弟共理朝政,勠力同心,方能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可你却是如何做的?!” 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向来对父亲恭顺有加的祁子修也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反问了起来:“可父王你有没有想过,儿臣所以会患得患失,或许正是怕您会起那废长立幼之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寡人先前还奇怪,为何自从立修儿为世子后,你便对其他几个兄弟防范有加,尤其是对隐儿!难道你便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此担心,或许并非是因为同胞兄弟的缘故,而是你自己心里都隐隐觉得实难堪此重任?!” 晔国公也彻底光火了,抄起自己面前的酒壶酒盏狠狠砸向了长子身上。 祁子修并没有躲避,额角被砸了个正着,登时鲜血淋漓。可身边的宫人侍女之中,却无一人敢上前搀扶,甚至连国主身旁最亲近的老奴都不敢开口劝解半句。 然而,年轻的储君却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丝毫不顾是否会被责罚,继续顶撞起来: “一口一个隐儿!莫非在父王的眼中,那个庶出的弟弟,竟比儿臣这个世子还重要?此刻父王莫不是在想,若此次随船出海的人是儿臣,若失踪的那个人换作是儿臣,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立子隐这个庶出的小畜生为世子,由他来继承大统了?!” “逆子!你与隐儿皆是寡人血脉,出言怎可如此不逊!似这般小肚鸡肠,患得患失,当初立你为世子,当真是寡人此生最大的失策了!” 祁和胤气得浑身颤抖,一双眼睛也憋得通红,爆出了根根血丝。盛怒之下,他竟唰地一声自王座旁的剑架上抽出了佩剑,朝着长子身前踉跄走去。宽大的袖口略过膝前的小案,将其上的珍馐佳肴尽数带翻在地上。 直至此时,流影台中的一干人等方才有所行动起来,有的人劝有的人拦,更有胆小的王子公主,吓得当场哭出了声。 可祁子修却死活都不肯低头认错,任凭父王将利刃架在自己颈上,脚下居然未动分毫:“父王——这是要亲手杀了儿臣么?” 晔国公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持剑的手高举过头,忽然一声大喝,将世子身旁的一张小案斩作了两段。而他那一双浑浊的老眼中,也早已流下了泪来: “家无教训,遂有逆子!是寡人没有教好你,这世子之位,你不用再坐了!” 君令既下,祁子修却呼地一下站起了身,竟是顶着剑锋,全然不顾其在自己脖子上划出的一道淡淡的血痕,眼神中的疯狂,直迫得晔国公也不禁退后了半步。 “如此——儿臣也只好得罪了!父王莫要怪儿臣,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说话间,他死死地盯住了父亲的一双眼睛,口中却是念起了一段根本无人能懂的话。那话音很轻,周围之人根本听不清楚其究竟在说些什么,然而国主的脸色却是一变,就好似溺水之人一般,喉咙里忽然呜呜哝哝地再说不出话来,执剑的手也缓缓垂至了身侧。 刚刚被废黜的世子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此举竟真的起了作用。其连忙退开两步,斜着眼睛试探般小声问道: “父王您说——究竟谁才是晔国世子?” 此时,晔国公的眼神已经明显地涣散开来,先前的盛怒也在倏忽间烟消云散。祁子修发问过后,他竟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毫无感情地答道: “修儿是寡人立下的世子,也是将继我之位的晔国新主!你们所有人,都给寡人牢牢记住了!” “谨遵王命!” 眨眼功夫,国主的态度便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不禁令流影台中的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然而他们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也根本没有胆量敢去质疑祁和胤的出尔反尔,全都纷纷跪下身来,唯唯称诺。 祁子修更是喜形于色,紧接着又问: “所以,无论我先前犯了什么错,又说了何等令父王不悦的话,都绝不会让你动那废长立幼的念头了,对吧?” “那是自然。子修乃是寡人眼中唯一能够继承晔国大统之人。” “可若是我那个弟弟现下仍然活着,父王又将如何决定?” 祁子修突然有些享受当下的这种感觉,似乎尚未登基,便已经掌控了一切。他满心以为,这次也会得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回答。谁知面前的祁和胤并没有立刻作答,反倒是眼角的肌肉难以察觉地抽动了几下。 “父王,我方才是问,如今若是子隐尚在人世,您又会怎么办?” 年轻的储君忍不住重新问了一遍。然而其话音刚落,却忽见父亲眼中闪过了一丝凌冽的寒意!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祁子修反应过来,晔国公竟重又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凌空朝长子的身上斩将过去! 片刻前还洋洋得意的世子登时吓得跌坐在地,本能地举起右手去挡。只听一声惨叫,切金断玉的利刃便已将他的手掌连同半截小臂齐刷刷地砍断,当场血若泉涌! 祁子修蜷缩在地,却根本来不及伸手捂住残肢。剧痛激发了他求生的本能,用一个无比怪异的姿势躲过了父亲的第二斩,连滚带爬地仓皇躲向了殿内一根粗大的立柱后。 然而,这场血腥的杀戮却仅是刚刚开始。祁和胤仿佛着了魔一般,继续挥舞着长剑疯狂砍杀起出现在其面前的所有人。无论宫中仆役,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全都于飞溅的鲜血同惊惶的尖叫声中一个个倒了下去! 杀戮足足持续了两炷香的功夫,年迈的国主方才停了下来。他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又垂目哭泣,似乎精神已经彻底失常,甚至连面颊上的肌肉与眼珠都深深凹陷了下去,活像一具干瘪的骷髅! 而后,他微微松开了手,任凭长剑坠落在自己的脚边,整个人也恍若一株枯朽的槁木般,直挺挺地倒在了成堆的尸体与深达寸许的血泊中! 直至此时,几个侥幸逃得性命的女婢才重新自流影台的角落里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一番后,飞也似地逃了出去。紧跟在她们身后的,是同样吓破了胆的祁子修。眼下其右侧的衣袖早已被手臂上流出的鲜血浸得透了,面色如纸的模样,更是恍若一具自墓穴中爬出的尸体。 然而年轻的储君刚刚奔出流影台的大门,便迎面撞见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今日自称身体抱恙,没有来赴赏月宴的靖海侯祁守愚。 世子立刻双腿一软,当即瘫坐在了对方身前,哭诉起自己的遭遇来: “王叔,王叔你可来了!方才,方才父王要废了我的世子之位,我便念了一段你教给我的清心咒,想让他收回成命。未曾想,未曾想他却突然变得疯了,将所有人都杀光了!还砍,砍断了我一只手!” “竟有此事?我那王弟如今人在何处?” 祁守愚佯装错愕,蹲下身子亲手替对方包扎起了伤口。 “父王他已昏死在了殿上!” “贤侄莫慌,清心咒绝无可能致人疯癫,一切都待本王进去看了再说。不过此事日后若是追查起来,难免不会遭人怀疑确同那咒语有关。贤侄还需牢记,切莫再与旁人提及任何我向你传授咒术之事,否则你我二人都将难脱干系,记住了吗?” “侄儿明白,侄儿明白!” 祁子修频频点头,在对方的搀扶下踉跄站起了身来,头也不回地遁匿在夜色中。随后,循声而来的墨翎卫也赶至了殿前,在祁守愚的安排之下,将国主送回了寝宫。 然而他们之中并无一人察觉到,面前这位矮胖亲王隐藏在嘴角眉梢里的,那几乎快要掩饰不住的猖狂笑意! 第十幕 ? 破囚笼 ? 三 元绥十年,八月廿五。渐入深秋,枯叶飘零。北风乍起,地冻霜凝。 祁子隐知道,自己在海凌屿上同叔父已然撕破了脸,对方定会先发制人赶回暮庐城中。不过眼下其所乘的船只却并非晔国舟师编制,虽已撤下了舰上各处悬挂的白鲸角旗,却依然无法径直驶入白沙大营,只能于城南三十里外的一处商船码头靠泊。 甫一上岸,心焦如焚的众人便跨上了向百里早已备好的快马,昼夜不歇地继续赶路。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耽误了不少功夫。入城之后,青衣将军欲将受伤的将炎与甯月先行送回折柳轩交由冷迦芸照顾,可祁子隐却是半刻也不愿再等了,连身上的衣服都未更换,便急匆匆朝宫里赶去,想要尽快将海凌屿上发生的变故禀奏父王。 出乎意料的是,祁守愚此刻似乎尚未归来。少年人拿着向百里的令牌入宫,仍得以通行无碍,径直朝父王的寝殿前奔去。 然而得入寿成宫后,少年人却还是明显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诡异之气。虽然平日里宫人婢女们对自己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如今在这份冷漠之中,却明显多了一分令人后脊发凉的肃杀。及至寝殿前,他更是意识到连殿门前常年值守的墨翎卫,也被替换成了身着舟师玄甲的陌生面孔。 “国主睡下了,什么人都不见!” 守卫将手中长槊一震,蛮横地将少年顶开了几步,似乎奇怪这个满身海腥气的野小子,究竟是如何能够于宫内畅行无阻的。 祁子隐心中愈发觉得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宫里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却又不想因为莽撞而打草惊蛇,便没有继续同对方纠缠。如此同时,他远远地瞧见回廊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经过,当即喜形于色,迈步追了上去,一掌拍在了对方背上: “石头哥哥,我走的这些天里,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到处都让人感觉怪怪的?” 万石完全没有料到背后会有人出现,当即被吓得一跳。可待其扭头见到身后立着的竟是出海归来的少主时,却并没有露出分毫的惊喜,反倒匆匆将其拉去了回廊中一处隐蔽的角落,这才紧张地压着嗓子道: “我就知道少主你还活着!宫内前些日子收到书信,称远征澎国的舰队于天怒海峡中遇大雾走散,大家都以为少主已经不在人世了!” 祁子隐心中登时咯噔一声,怕这个消息是抢先一步赶回宫来的祁守愚散播出来的。旋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舰队遇袭之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即便谢循殉国,军中也必定会有人将此事上奏,忙又问道:“王叔他还未曾回来吧?” “哎呀少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侯爷的事?你可知月夕节那夜宫中出了大事,如今各宫各闱悉数戒严,并撤换了所有当值的禁卫,由舟师潜渊营内精锐代为守备。” “月夕节出了什么事?父王他还好吗?”少年感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急于想要问清楚究竟是何变故。 万石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肯多说:“此事一言难尽,眼下少主还是先别多问,保护好自己再说,最好出宫——不,出城去避一段时日。眼下的所有疑惑,我都会找机会用鹉哥儿传信告诉你的。” 见对方竟是恳求自己离开,祁子隐的心中愈发不安起来。然而还不等他继续追问,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回廊匆匆朝自己的所在奔将过来。 “少主你果真活着回来了!方才有婢女说你已回宫的时候,老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祁子隐回过头去,见来人是常年于父王身边侍寝的内监,立刻向对方行了一礼:“马公公,我有要事禀奏父王,还请行个方便!” 对方抬手还礼,却并没有搭理祁子隐,反倒用一双眼睛在万石身上来回扫了几遍,仿佛在看一条丧家之犬:“万石——你怎地会在这里?” “属下,属下恰好途经此地,见是少主归来,想必舟车劳顿,正欲陪同他回归鸿苑去洗漱休憩的。”万石显得十分紧张,暗地里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可惜少年却未能听出万石话中的含义,仍一心想要尽快见到自己的父亲:“我要说的事情十万火急,洗漱之事可以暂缓,还是先去面见父王要紧!” 听到少主这样说,马公公也立刻附和着点起了头: “是啊是啊,此次发生了这么许多意外,少主还是先去向国主报个平安才是。” “既是面见国主,如此仪容实在有些不妥。属下斗胆,还请您先回归鸿苑中稍作休整,也省得让国主他老人家看了心疼。” 万石忙伸手拦下了祁子隐,迎来的却是对面马公公眼中一道凶狠的目光。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依旧立在内监面前躬身行礼,不肯就此离去。 “区区一介护卫,何时能替自己的主子做起安排了?你可知方才国主他一觉醒来,听闻少主平安回宫,正是让老奴来领少主去殿内少叙的,耽搁不得!” 马公公似乎被惹得恼了,用力拨开了挡在自己眼前的万石,拉起少年人的手转身便走。 祁子隐听说是父王要见自己,也再顾不上那么许多。虽然万石仍不住地使着眼色,可他心中强烈的冲动最终还是压倒了理智,当即安抚了自己的侍卫几句,便拱手向老奴道了个谢,急匆匆跟在对方身后重新朝寝殿的方向赶去。 须臾过后,寿成宫寝殿前,马公公将朱漆大门推开了道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窄缝,自己却并没有入内,而是冲身后的少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国主就在里面等着,少主进去便是。” “公公难道不需继续照料父王吗?” 祁子隐隐约觉得对方的举止有些奇怪,并未迈步。 “国主命老奴寻少主前来,想必有要事相商,身为下人又怎能在一旁听着?老奴就在这殿外候着,少主有事喊一声便是!” 马公公却根本不由得他再说,自身后使劲一推,便将少年送进了门去。朱漆大门迅速在祁子隐的身后闭合,根本没有留一丝周旋的余地。 年轻的少主忽然想起此前万石几次或暗或明的示意,意识到情况比自己所推测的还要复杂得多。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寝殿内拉起了厚厚的布帘,将所有门窗遮得颇为严实。殿内并没有点灯,只能透过布帘的纹理,看到些许渗入殿内的昏暗光晕。空气中还隐隐传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似封闭多年的墓道中霉变污浊的空气,又像是数月未曾洁身的老人排泄失禁后所散发出的恶臭。 “父王?父王你在哪里?” 祁子隐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过去,边走边轻声呼唤着。然而空荡荡的寝殿中并没有传出任何回应,甚至连最轻微的喘息声都听不见。 “父王,王叔暗中于海凌屿上修筑要塞,密谋篡位。此前还派那郁礼率船进攻我远征舰队,欲置儿臣于死地。除此之外,其手中更是掌握了一种威力巨大的武器,可喷火,射铁丸,杀人于一瞬。若是您在这里,便请立刻下诏将此二人下入狱中,严加审问!” “咳咳——咳咳咳——你说——什么?” 终于,一个沙哑的声音由黑暗深处传来。那声音就好似是一只被人掐住了嗓子的公鹅,又恍若地狱中的厉鬼发出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伴随着蹒跚的脚步,一个影子渐渐行入了祁子隐的视线。眼前的晔国公披散着头发,瘦若枯骨,早已不再是少年记忆中的模样。他那一双原本熠熠生辉的眼眸,如今被一层厚厚的白翳覆盖了起来,皮肤上也满是暴凸的青筋,更满布着大大小小的溃烂,惨白得看不到一点血色。 眼下,祁和胤的身上只披着件满是污渍的长袍,殿中那股难闻的气味,便是从其身上散发出来的! “父王——您怎会弄成了这副模样?外面那些宫人,又怎敢对国主这般疏于照料!” 祁子隐心中又惊又怒,却并没有因此而害怕,反倒加快脚步奔至了父亲的身前,泪若雨下。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面前那半人半鬼,气息奄奄的晔国公,竟以迅雷之势伸出双手,死死卡住了少年人的咽喉! “父王——您这是——要做什么?!” 被制住了要害的祁子隐有些猝不及防,登时便被对方按倒在了地上。国主的身躯也随之一起扑将下来,十根手指就仿佛十条粗糙的数根,于少年的脖子上越缠越紧。 “杀——无——赦!” 祁和胤疯了似地地反复叨念着三个字,浑身上下弥漫着邪佞的杀气。口中的涎水滴落在少年的脸上,恶臭难当。 祁子隐并不清楚这短短一个月间,慈蔼的父亲究竟遭遇了什么,竟会失去理智到此等地步,只能扣住几乎快要将自己扼得断气的那双手,在视野彻底陷入一片漆黑之前,用尽浑身气力哭着向对方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父王——是我——是隐儿啊!” “隐儿——隐儿?” 野兽般凶狠的祁和胤似乎听懂了幼子的乳名,于口中喃喃重复了数次。随后,仿佛被恶灵附身的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一双手渐渐放松开来,眼中的白翳也旋即消散了不少,重新露出了原本的浅褐色。 祁子隐趁机张口猛吸了几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就在他以为危机已经过去时,却见父亲的脸上重又露出了那副狰狞可怖的表情,凸起的血脉之中,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其体内鼓动着、膨胀着,进而再次朝自己扑将过来! 避无可避的少年万念俱灰,只是任由对方将自己喉咙中的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殆尽。强烈的眩晕感越来越快地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知道,或许这次自己是在劫难逃了。 恍惚间,祁子隐忽然感到父亲的一只手突然彻底放开,进而胸口传来了一股莫名的温热。那温热就像是融化的蜂蜜,又好似滚烫的蜡油,穿透衣衫,直抵肌肤。少年来不及细想,忙抓住机会朝侧方滚去,同陷入疯癫的晔国公之间重又拉开了些许距离。 然而接下来他眼中所见,却是自己的父亲后退几步,倚着廊柱徐徐坐倒在地。在其胸膛上,还刺着一柄锋利的短剑! 那正是晔国公随身的佩剑。而此刻他的右手,正死死地握在剑柄之上! “父王!” 祁子隐登时便忘记了片刻前父亲还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重新奋力朝对方身旁扑了回去,却见虚弱的祁和胤竟是将左手也抬了起来,使劲照着剑柄上拍将下去! “不要啊——!” 随着少年悲戚的呼喊,利刃已从祁和胤的后背穿透了出去,剑锋上染着的血漆黑如墨,滴答落在地上。 因为失血与疼痛,祁和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是在胸中留了最后一口气,支撑着自己没有立刻咽气: “隐儿莫哭。唯有如此,为父方能救你。你须知道,此前——并非为父的本意啊!” 祁子隐泪若泉涌,当即冲着门外大声嘶吼起来:“外面的人都聋了吗?还不快来救驾,救驾!” 重伤的祁和胤却是按住了幼子的手:“不用费力喊了。他们于这殿里设下此局,便是想借寡人之手,兵不刃血地除掉你。你速带着为父的这柄剑杀出去——记住——一定要——努力活着!为了我祁氏,更为了晔国!” 正说话间,晔国公的口鼻中忽然涌出了大量血沫。在幼子的注视下,这位被后世追谥为昭烈公的男人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直到这一刻,他的双目都始终看着身边的幼子,眼神里满是身为人父的温柔与不舍。 祁子隐跪在父亲身边,直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的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息,徒劳地用一双手紧紧按在在晔国公沾血的前胸,仿佛这样便能留住父亲身上那最后一丝温度,留住他不惜用性命来换的,对自己那无尽的爱。 然而,祁和胤的身体仍渐渐变得冰冷下去。过不多时,寿成宫的大门也被重新打开,一个矮胖的身影率领着百余名武装到牙齿的甲士鱼贯而入,将地上少年围得水泄不通。 “未曾想,本王还是来晚了一步!逆臣祁子隐密谋篡位,伙同妖女施咒令国主身染重疾在先,今日又潜入宫内拔剑行刺,罪无可赦!诸将听令,即刻将此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投下大狱,明日午后便当街问斩,以告慰国主的在天之灵!” 靖海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入祁子隐耳中,令思绪恍惚的他重新回过了神来。其忽然意识到,打从自己返回暮庐城时起,便已经彻底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在模糊的泪光里,少年猛地拔出了那柄插在父亲身上的短剑,朝满脸横肉的矮胖亲王心口刺将过去! 然而事与愿违,此举并未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祁守愚非但没有闪躲,反倒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刹那间,年轻的少主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短剑登时失去了准头。而待他再次能够看清对方时,早已失了先机。 无数长槊从四面八方向少年人腿上横扫过来,将其打翻在地。随后又有七八名甲士按住其四肢,夺下了他手中的兵器。在后脑遭到狠狠一击之后,悲愤难当的祁子隐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十幕 ? 破囚笼 ? 四 “哎,你们听说了吗?似乎王宫里又出事了!这次听说是国主的小儿子回宫当日,便被投入了大狱。” “莫非是前阵子那个随舟师远征澎国的少主?为何?” “具体谁又能知道,可你没见宫门都封闭起来了吗?估计是吃了败仗之类的罪名吧。国主这究竟着了什么魔?月夕节的时候刚刚砍断了世子的一条胳膊,如今又要将小儿子当街问斩。再这样折腾下去,咱们晔国还能不能有个完整的王子继承王位都是问题喽。” “嘘——你不想活啦?此话若是被当官的听去,可是杀头的罪!” “真是赶上了多事之秋啊!日子好不容易才稍稍安定下来,咱们几个能坐在这里吃饭喝酒已经是造化了。莫论国事,莫论国事,那都不是我等小民该操心的。” 迦芸斋中,酒桌上的几位食客正小声议论着。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对于冷迦芸而言,却好似钟鸣一般声声入耳。大军出征前,她心中便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而直至舰队离港,她才发现甯月竟也不见了踪影。 所幸,少女没忘了传口信回来,说自己偷偷跟着将炎与祁子隐出海去了,这才令冷迦芸焦灼的情绪稍稍有所缓和。可她那颗悬着的心却始终难以放下,魂不守舍地终日盼着三个孩子早些归来。 如今忽然听到祁子隐要被当街问斩的传言,紫衣女子的一颗心瞬间又揪了起来。若是子隐已经回城,那同他一起的将炎与甯月呢?而眼下率陆师出征的向百里身在何处?他又是否知道这个天大的坏消息? 想到这,冷迦芸收拾着的残羹冷炙的双手忽然停了下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一个不小心,满是汤汁的碗碟便滑落在地上,“当”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油腻的汤水也溅满了她那身华丽的紫色裙摆。 突如其来的声响引得店内食客纷纷侧目过来,可女子却再顾不上矜持了。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失了魂一般冲出了门外,当街拦住了一辆路过的马车: “速速送我去东市的折柳轩!” 风止树静,鸦雀无声。修业坊本就是暮庐城内少有的幽静去处,松林深处的折柳轩周围更是人迹寥寥。寂静之中唯一的响动,便是女人踩着掉落于青石板路上的那厚厚一层枯黄的针叶,发出咯吱的声响。 冷迦芸一口气爬上了松岗,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在第一时间赶来这里,只是出于本能觉得,或许那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或许也同祁子隐一道回来了。 折柳轩内的海棠开得正当季,几支缀满了鲜花的枝条自墙头伸了出来,娇艳欲滴。而女人也清楚地看见,原本院门上挂着的粗重铜锁,果真被人给打开了。 她心中登时激动了起来,伸手便推门闯将进去,口中还高声喊道: “向百里!你回来了怎地也不同我说?子隐那孩子究竟犯了何罪,为何会被国主下入大狱?宫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出乎冷迦芸的意料,应声由屋内走出的并非是令自己引日成岁的青衣将军,却是那个长发齐腰,明艳如火的红头发少女。见到来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姑娘也不禁怔了一下,随后紧张地反问起来: “迦姐你怎会来这里的?方才你是说子隐他被下入了大狱?” “小月你且先回答我,你们几个回城已经多久了?又为何悄悄躲在这里,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百里他如今又身在何处?” 东黎女子冲上前来一把掐住了女孩的肩膀。甯月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慌张失措,支支吾吾地小声道: “百里大叔说是要带小结巴去换伤药,一大早便出门了。我们是昨日傍晚入城的,可百里大叔却吩咐说暂时不要告诉你这个消息,也不许我和小结巴擅自离开折柳轩,便没有去迦芸斋见你……” “你们几个小鬼究竟于海上遇见了什么?又怎么会同百里他遇上的?他为何不肯让我知道你们已经回城了?” 冷迦芸隐隐感觉到事态似乎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下去。甯月便只得将出海后遭遇大雾,以及如何被人掳上海凌屿,靖海侯又如何意欲篡位的事一五一十地尽数告诉了对方。 “百里这个混蛋,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还打算自己一个人来扛么?!他有没有说自己打算带将炎去哪里换药,什么时候方能回来?他又知不知道子隐明日便要被当街问斩了!” 听女子如是说,甯月当场便被吓得傻了。起初她还以为,那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大叔既然救了自己与同伴一次,也定能有办法扳回一城,此时却忽然听说祁子隐即将被当街问斩,眼中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然而不等院内二人继续商量对策,便听见院外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金属撞击的叮当声。随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来了许多人将整座折柳轩给包围了起来! “来者不善,我们快些进屋!” 东黎女子面色一变,立刻推着甯月朝身后的房中躲去。进门后,她又回身将一张案台掀翻在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刚刚于案台后矮下身子,便听院墙外响起了一阵弓弦弹动的声音! 无数羽箭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犹如雨点般飞进院内,再射破窓纸钻进了屋来。对方一共进行了三轮齐射,俨然一副不打算留下活口的架势。根根铁矢就钉在先前冷迦芸掀翻的那张案台上,笃笃作响,直听得人心惊胆颤! 齐射虽只有短短一瞬,但对于冷迦芸和甯月来说却是一段极为漫长的煎熬。待羽箭终于不再落下,红发少女方才探出脑袋,大着胆子去看外面的情况。 “小月别乱动!他们这是打算进门了!” 东黎女子却连忙伸手将姑娘给拽了回来。话音刚落,便听嘭地一声闷响,院外那队人果真撞开了大门,手持兵刃涌将进来。由窓纸的破洞中可以看见,来者乃是一队身着玄甲的舟师精锐。 “……七、八、九、十——十一个人!他们等下定会分散开来,逐间搜查是否还有活口留下。我们距离院门很近,待对方进屋之后才是逃离危险的最好时机,小月你到时务必听我安排,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二人藏身的这座单间的小屋朝南,本是向百里平日里当做暖房,用来扦插花草的地方。此时屋内摆放着的各色瓶罐盆铂,已经在密集的箭雨中碎了满地,一片狼藉。然而横七竖八,高矮错落着的大小花架上插满了羽箭,却是构成了一道可以用来同对方周旋的迷宫。 果然不出冷迦芸所料,率队闯入折柳轩的什长很快便吩咐一众部下四散开来。而径直朝二人藏身的这间屋子中走来的,则是两名手持长刀的甲士。 女子脸上重新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镇定,转而探手自腰间抽出了一根绵软弯曲,仅有柳叶粗细的软剑来。其让少女藏身于角落里的一张桌案下,小声吩咐了几句之后,便自行矮身潜伏在了门边几座废置不用的花架后,又用一张满是泥渍的麻布将整个架子遮挡起来。从麻布的缝隙中,她时刻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屏息凝神,打算伺机而动。 很快,那两名甲士便已行至了屋前,却在门外探头探脑地不敢贸然进来。其中一个用力推了推另一个人的肩膀,催道:“你停下做什么?!” “罗哥,这可是间花房,应该——不会藏着人吧?”另一人只是笑着摇头,不肯继续迈步。 “话虽没错,可若是真的有人呢?总得进去看看,什长可是下了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可其他人都去东头那座主楼里了,明显是觉得那里更有可能藏着人啊。你瞧这屋里头都已经被箭射成了这幅德行,连盆花都没剩下只完整的,若是有人,也一定早被穿成了刺猬。咱们要不就在这门口瞧上一眼吧,若是没动静便算完事了!” “也好,但你可得看仔细了。据说这次负责全城缉拿反贼的郁将军心狠手辣,对自己人也毫不手软。事后若是让他知道我俩办事不利,绝对不会轻易饶!” 听对方如是说,浑身紧绷,随时准备动手的冷迦芸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可就在那两名甲士朝门内张望了片刻,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屋子的角落里却突然响起了几声轻微的鼻音,听上去似是小猫在打呼噜。 紫衣女子立刻反应过来,那是躲在桌案下的甯月吸进了弥散在空气中的花粉,忍不住打起了喷嚏。她心中暗道不妙,待转眼再去看那两名甲士时,见其也因这几声异常的响动警觉起来,已是一人持弩,一人握刀踏进了屋门,一前一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如此一来,藏匿行迹已再无意义。避无可避之下,冷迦芸也毫不犹豫,将身上盖着的麻布猛地掀开,朝那两名甲士身上罩去。 来者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甯月藏身的那张桌案,又怎会想到斜刺里居然会杀出另一个人来,登时慌了手脚。手握弩机那人此刻距离女子较近,立刻搬动机括还击。可麻布瞬间便蒙住了他的脑袋,凌空射出的羽箭完全失了准头。待其扯下头上的遮挡,想要再取一支新箭时,却见一道寒光已然攻至了身前! 东黎女子奋力将软剑一甩,纤薄的剑身便恍若一条银鞭般缠上了对方的手臂。那持弩的甲士也终于看清袭击自己的竟是一名柔弱女子,有恃无恐地伸手去夺对方手里的兵器。 然而用力一握之后他才发觉,这柄看起来仅一张牛皮纸厚薄的软剑,竟可削铁如泥,摧金断玉。冷迦芸只将手中剑柄用力一抽,收紧的锋刃便轻易切入了其身上厚重的玄甲! 整个过程如此之快,甚至那甲士都未能来得及出声哀嚎,便惊恐地看见自己手臂上的筋肉恍若被热刀划过的牛油一般,化作了一圈圈切口整齐的肉块。 紫衣女子却不给他任何出声的机会。只见她将软剑收回之后又迅速一甩,直接将利刃缠上了对方没有甲胄防护的脖颈。平日里恬静慵懒,看似柔弱的她,转眼间竟是化身成一名夺人性命的杀手,轻轻松松便将那甲士的整个脑袋给绞了下来! 另外一名持刀的甲士则被眼前鲜血飙飞的情形吓破了胆,不敢再做任何抵抗便已旋踵而逃。冷迦芸却不打算放过一个活口。眼下,穿着软底布鞋的她便好似一只捕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拖着软剑紧随对方身后追去。就在那甲士已经奔至门口,大张着嘴想要出声呼唤主楼内的援军时,如毒蛇吐信般刺出的软剑已直接从其后颈钻了进去,又自喉头下刺了出来。 甲士瞬间被切断了气管同声带,只能伸长着舌头朝后一仰,重重地倒在地上。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倒灌进肺里,令他痛苦地蜷在地上扭动起来。 而赶在对方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前,冷迦芸便已用软剑刺穿了其额头一侧的太阳穴,提前结束了他的痛苦。女子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转身便折返回屋去,由桌案下拉起了抖若筛糠的甯月,头也不回地朝院门外直奔而去。 毕竟,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逃生机会,绝不容许再有半点失误!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折柳轩中才又传出一声尖利的呼哨,似乎闯入院内的甲士们终于发现了同伴的尸体。然而天色已晚,松岗之上的林木又颇为繁茂,他们即便立刻去追早就跑远的冷迦芸与甯月,也已经不可能再追得上。 一路上紫衣女子却根本不敢放慢脚步,只是死死牵着少女的手径直钻入了人流熙攘的梓潼街,这才停下了脚步。 甯月心有余悸地朝身后看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我们甩掉那些兵了吗?迦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须得尽快找到将炎同百里他们。不过眼下我们两个就这样在走在街上实在太过招摇了,须得乔装改扮一下,回去迦芸斋再从长计议。” 女子说着,随手便从布店弃置于路边的废料中扯出了一片,叠作一块方巾交给甯月稍作遮掩。甯月也知道自己满头的红发太过明显,当即接过,一边将布裹在头上一边转身继续朝着迦芸斋的方向赶去。 然而就在此时,行在红发姑娘身后的女子,却冷不防被斜刺里突然伸出的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口鼻。她当即奋力挣扎起来,却根本不是对手,被对方生生拖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内,眼见着对此毫不知情的少女越走越远,彻底隐没在了人群中…… 第十幕 ? 破囚笼 ? 五 “迦姐,百里大叔在船上时已经同我们几个说了,其实你们二人早就认识的。你之所以会易容术,身上还藏着那样一柄厉害的软剑,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对吗?” 甯月一边向前走一边喃喃自语着,整理起自己纷乱如麻的思路。然而正说着,她却忽然意识到身后的女人没有半点回应,立刻转身去看,适才发现冷迦芸早已不见了踪影。 “迦姐?迦姐!” 一开始少女还觉得自己同对方不过只是暂时走散,掂起脚于繁华的梓潼街上左顾右盼起来。可周围穿梭着的人群中,却哪里还能寻见那个穿着紫色长裙的身影?反倒是她满面焦急的模样,越来越多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甯月的脑袋里不禁嗡嗡作响起来。短短数日内一连串变故和遭遇,让她便如同一条被人自海中捕获的小鱼般惊慌、无助,更不知所措。恍惚间少女突然有种错觉,觉得眼前一切同三年来自己曾做过的无数噩梦一样,终会遇到惊醒的时刻。 然而,直到被路人狠狠地撞了个趔趄,恍神的少女这才回过神来,眼前模糊的人群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随即她意识到所谓噩梦云云,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而今在本能的驱使下,她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迦芸斋的附近。街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令周围的便人群好似过江之鲫一般,沿着街道纷纷朝前涌去。 被四周人流不断的推搡与裹挟着,甯月也不得不随之一齐前行。待离得更近了些,却见一队全副武装,身着皂衣的官差将迦芸斋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眼下店内的食客已悉数跑了个干净,其中的家具、瓷器、饰物、书画则被人陆续搬出、封箱,随后装上门外停着的十余辆牛车准备拉走。 “……迦芸斋一干人等,与逆贼祁子隐、向百里私相授受。其众暗自修习巫咒邪术,密谋入宫行刺,罪无可赦。今廷尉司奉靖海侯敕令,查封此店。若有能提供线索,协助捉拿一干人等归案者,赏千金,封百户!” 领兵前来抄家的廷尉手捧一张盖了大红官印的缉捕令,立于店门前高声念道。人群之中登时一片哗然,却只能听见倒向一边的谴责: “原来是逆贼啊,我早就觉得那姓冷的老板娘有些问题!” “是啊,一个东黎女子,不远万里跑到宛州开了这么一家店,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没安什么好心!” “想来前些阵子我还经常光顾这家店呢,也不知吃没吃出什么毛病来!谁会想到,那样漂亮的一个老板娘,居然还会使巫咒秘术啊?” “你懂什么?俗话说蛇蝎美人,越是美艳的女人就越危险!据说这迦芸斋已经在咱们这城中开了二十多年,可那老板娘看起来却还跟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般娇俏,定是使了什么魅惑人心的秘术!” “是啊,没准待官兵将其擒获之后,便会露出满面皱纹的妖妇面目了!” “难怪此间的饭菜比别处好吃,保不齐也是往里面加了什么害人上瘾的蛊虫!” 迦芸斋在暮庐城内开设二十余年,几乎大半居民都曾不止一次来店中大逞口腹之欲。然而,此刻这间于整个宛州都小有声誉的东黎名馆,居然一转眼便成了众人口中的黑店。而冷迦芸曾经让人赞不绝口的手艺与容颜,也立刻成了害人不浅的巫蛊妖术,进而被毫不犹豫地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着,唾弃着。 似乎所有人在一夜之间都已经擦亮了眼睛,认清了全部的真相,甚至能够斩钉截铁地罗列出对方犯下的种种罪行。只是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从一张张口中说出的那些如刀子般的恶毒字句,究竟是为了满足陌生人间无聊的谈资,还是为了极力撇清其同被通缉的那些所谓乱臣贼子间,压根不会有人在意的一丝联系。 这些话飘进了藏身于人群之中的甯月耳中,显得愈发刺耳。她万万没有想到,人们竟会如此便轻信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又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而如今,恰恰是这些与此事毫不相干的普通人,正将迦芸斋,将同此事有关的她的朋友,一点点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官爷,官爷我当真什么都没做啊!” 当看见店里的伙计被两名甲士拖出门外时,红发少女的心突然揪得更紧了。那伙计比甯月大不了几岁,眼框同嘴角皆已被打得淤青红肿起来,流出的血将领口也浸得透了。他被官兵扯住了头发,一边哭喊着一边哀声求饶,无奈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肯听。 然而甯月却在这一刻退缩了——虽然平日里没少受对方照顾,但此刻少女不仅担心迦姐是否已经落入了官兵之手,更挂念着已经外出整整一天,却音信全无的向百里和将炎。而最令她心生不宁的,还是已被下入大狱,明日就要被当街问斩的祁子隐。 这种时候,她只能自私地做出一番取舍——若是眼下所有人都已经被官兵捉了去,尚未暴露行踪的自己,或许便是同伴们最后的希望! 少女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却是拼尽全力压抑着眼眶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与心中无比的内疚,倒退着,一步一步逆着人流向后避去。 然而未待少女退出多远,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人的身上。这一下撞得并不算轻,甯月十分害怕对方会因此而将自己痛骂一番,更加担心因此而引来官兵的注意。可对方却连一声都没有吭,反倒用手扶住了姑娘的双臂,凑在其耳边小声道: “小姐,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红发少女吃了一惊,回头却见自己撞上的并非别人,竟是一直以来都藏身于矾楼坊内的岑婆婆! “婆婆,我——我——” 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孔,甯月眼中一直强忍着的泪珠登时便滚落了下来。老嬷却一把牵过她的手,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不能哭!眼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速速跟老身走!” 走投无路的少女,此刻只觉得自己恍若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无法思考,只能懵懵懂懂地跟在老妇的身后远离了迦芸斋。待终于淡出了官兵的视线后,她方才有些吃力地张开嘴,声音早已变得沙哑: “岑婆婆,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事到如今,小姐还是随老身一起离开这里吧。如今城外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车马,只要我们出了城门,那些官军便再无可能捉得住你。” 听对方这样说,甯月立刻便挣脱了老妇牵着自己的手:“我不能走——我还要去救——” “小姐莫不是还打算去救那个晔国的少主?老身劝你不要再天真了!即便现在我们手下有一千精兵,想要冲进廷尉司防备森严的大牢中去救人,也是断不可能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小姐你与这些陆上人本非同族,又何必要卷入他们的纷争?今日之事,乃是其争权夺利惹下的祸端,同你我并无半点干系啊!” 岑婆婆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未曾想甯月却依然死命地摇着头,不肯依从: “但我早已经被卷进来了啊!将炎同子隐都是我的朋友,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小姐,老身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的那位少主朋友,如今刺杀的可是晔国的当朝国主祁和胤!弑君弑父,任凭哪一条皆是死罪!” “子隐他——弑君弑父?这怎么可能!他善良得连一只蚂蚱都不忍心踩死啊!”红发少女此前并不知道同伴被捕的详细缘由,只道是遭了祁守愚构陷。此刻一听老嬷所言,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世上之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人总有被逼急了的时候。况且月夕节里已经发生过那样的惨剧,搁在谁的身上都有可能会行些出格的举动!” “我不信!子隐在海凌屿上生死一线的关头,都未曾动刀杀过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亲手去杀自己的父亲?!” “小姐你可别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这世间芸芸众生,绝大多数都是自私的。若是二者中只有一人能活,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即使另外一人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对面的老妇忽然意识到,刚刚回城的甯月似乎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知情,转而又问,“小姐,你莫非还不知道月夕节那天,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红发少女茫然地摇了摇头。直至此时,她也仅仅是从冷迦芸的口中得知了祁子隐被下入大狱,而对整件事究竟因何而起,仍然一无所知。 岑婆婆旋即叹了口气道:“月夕节当夜,晔国公突然陷入疯魔,挥剑将于流影台中赏月的一干人等斩杀殆尽,包括三十一名侍从,六位王子同九位公主。逃过一劫的,便只有被砍掉了半边手臂的世子祁子修,以及三两名命大的宫婢。” 这一噩耗令甯月不禁大为震惊,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以为在海凌屿上的遭遇已颇为耸人听闻,却未曾想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城内居然也发生了如此令人胆寒的变故! “此事岑婆婆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沉默片刻之后少女又问。 “皆是老身安插于宫中的一名侍女偷偷传出的消息。自那夜之后,整座王宫都被封禁了起来,足可证明此言不虚。” 甯月仍表示怀疑:“可我明明听子隐说过,他父王乃是位恭谦和蔼的明君,又怎会突然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老身也曾有过同样的疑惑,之后便又派那名侍女前去流影台附近探查过。据她说,大殿内留下了很重的咒术痕迹,而且似乎是只有高阶术士才能施展的惑心咒。” “定又是子隐的那个叔父使了什么卑劣手段!他阴谋篡位已不是一两年了,而今定是暗中施咒才会令国主陷入疯魔,如此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将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尽数除去。又可借口将子隐下入大牢,铲除最后的威胁!” 甯月终于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恨不能立刻将那于暗中阴谋策划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然而面前的老妇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姐莫要再说,莫要再说了!如今即便知道是那靖海侯所为又能如何?对方兵权在握,整个宛州已无人能斗得过。倒是这些会令人脑袋搬家的事,你究竟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那靖海侯在海凌屿上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的!而且,而且他竟知晓我族之事,更一直于暗中寻找着沧流城的方位,还曾以术法逼问我交出詟息的秘密!” 听少女如是说,对面的老妇也是面色一沉:“小姐,此事非同小可。既是如此,你我便绝不可再于这城中多作逗留,你必须跟老身一起走!” “我不走!岑婆婆之前不也一直在暗中调查靖海侯与火栓铳的事么,因此你应知晓此人早有篡位之意,更当明白若是继续放任其不管不问,将会对我族构成怎样的威胁!眼下你若不帮我去救人,我便自己去救!” 甯月的情绪变得愈发激动,只是一个劲地咬着下唇,不肯听老妇的劝告。然而她刚刚转过身去奔出了几步,便觉得颈后被人猛击一下,登时天旋地转起来,绵绵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姐,对不起,老身是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的。既不肯走,你便不要怪老身出此下策了,还请见谅!”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少女的视线中重又浮出现出岑婆婆的脸。对方弯下身来,将她架上了一匹栓于路边的无主骏马,随后自己也翻身跳上马背,扬鞭朝着城门外疾驰而去! 第十幕 ? 破囚笼 ? 六 元绥十年,九月初一。天高云淡,秋阳杲杲。阳光照在祁子隐的脸上,竟似有种早春般的和煦温暖。少年仰起脸来,半眯着眼睛,一时间仿佛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刑场之中。 毕竟是王室血脉,行刑前还有专门的婆子替年轻的少主沐浴洗漱,将他凌乱不堪的头发梳理整齐,又为其新换了一身钟爱的素衣。若不是带着手铐脚镣,旁人或许还以为少年人已经重获了自由。 依照晔国律法,所有重刑犯人皆会于秋分过后当街公审,定罪之后方才问斩。而已故国主祁和胤治国有方,即便是在东南六国混战,大量难民涌入的这十余年间,整个晔国境内的死刑犯也屈指可数。 眼下,便只有祁子隐一人被押解至刑场之上,其四周也仅三三两两地立着数十名维持秩序的武士。然而整座暮庐城中的百姓却是闻风而动,黑压压的人群便如过江之鲫般围聚于刑场四周,纷纷想要亲眼目睹这个十数年来都默默无名,而今却于一夜之间弑君弑父的极恶之人,究竟生得何般模样。 “肃——静——!” 负责审判问斩的廷尉大喝一声,登时便让刑场边的看客们变得鸦雀无声,也令场上的少年终于回过了神来。 “人犯祁子隐,你可认罪?” 祁子隐已微微有些凸起的喉结动了一动,朗声应道:“父王并不是我杀的。” “你说不是便不是了?莫要以为自己是晔国少主,便可以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黄!”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于牢中时已经反复同廷尉司的各位大人说过了。但若是执意诬陷,就算我如何辩解都是没有用的,又何必惺惺作态,重新再审一遍呢?” 祁子隐的声音虽然不大,一番话却是说得义正言辞。仍带些许幼稚之气的脸上,写满了失望、愤恨与不甘。 “依然嘴硬不肯招供是么!事发当日,明明只有你与国主两人在那寿成宫内,行迹败露之后,你还曾对前来救驾的靖海侯爷挥剑相向!何人又能诬陷得了你?!” 廷尉俨然一副铁证在握的模样。 “那我倒想问问大人,父王他的身体向来康健,却于数月前突患恶疾,连宫内名医都查不出病因,倒似是被人施以巫咒秘术,过度耗损了元气。数月来,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去查明个中原故,反倒任其愈演愈烈,又究竟是何人授意?!” 祁子隐终于忍耐不住,厉声质问起来。 对面的廷尉被问得一愣,旋即暴跳如雷:“大胆!大昇律法早已明令禁止修习巫蛊之法。无凭无据,你又怎能一口咬定国主便是受人下咒蛊惑?” “难道我怀疑也有错么?父王向来对膝下子女疼爱有加,若非受了巫咒秘术蛊惑,又怎会在月夕节那日将所有子女逐个斩杀,一个不留?!然而,此案却被宫里的某些人暗自压了下来,秘而不宣。莫非如此诡异之事,于诸位眼中竟是稀松平常的么?!” 一番唇枪舌剑,令围观的人群也渐渐骚动起来。百姓们万万没能想到,近日于坊间流传着的那些宫中异变的消息,竟然都是真的! 廷尉似乎也对没能料到少年竟会拿月夕节发生的惨案来反驳自己,一时间想不出继续呵斥的理由,气势忽然便弱了下去。 而此时于刑场边,还停着的一驾并不起眼的马车。那车上并没有什么繁复华丽的装饰,却是特意由场内各处调派了两队全副武装的玄甲武士拱卫着。只见门帘微微一动,车上所坐之人撩开了帘子一角朝外看来,却是没有露出脸来。 也不知其究竟是何方神圣,廷尉似乎立刻感到了对方带给自己的一股莫名的压力,当即吞了一口唾沫,思虑片刻后支支吾吾地继续呵斥起来,却是难以流畅: “即便——即便确是有人于国主身上施了妖法,也必定是你的那些同党所为!只怕是……只怕是你们密谋篡位之事走漏了风声,所以才会不惜于月夕节当夜设局,将所有可能继承王位之人尽数除去!” “大人你且听听自己说的这番话,还有没有一点廷尉司断案的严谨之风?你们可曾想过,那个篡位谋逆之人或许另有其人?你们又可曾想过,或许正是其他通晓秘术之人暗中设计,将我诬陷后缉拿定罪,以绝自己的后患?!” 刑场中的少年突然无力地笑了起来。他清楚地知道眼下祁守愚同祁子修尚未现身,即便自己指认此二人便是此次谋反的始作俑者,也根本无人会信,甚至可能会适得其反。 然而话音刚落,马车里坐着的人却再也忍不住冲将出来,竟是断了一条胳膊的祁子修。他心中本就有鬼,生怕此刻胞弟再说下去,自己于流影台上向父王施咒之事便会当场败露,奋力挥舞着那条仍绑着纱布,微微向外渗血的残臂咆哮起来: “你放屁!本王,本王那日可是被父亲生生砍断了一条胳膊!若说有人密谋篡位,唯一有嫌疑的,就只有分毫无伤的你一人而已!” 昔日相敬相爱的兄弟再次相见,却已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祁子隐鼻子一酸,却还是忍不住向对方好言相劝起来: “子修哥哥,莫非这么多年你都没看明白么?王叔他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你!他觊觎晔国王位已久,在海凌屿上时,更是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了自己密谋篡位之事! “笑话!待父王出殡后,本王便将正式继位,又有他祁守愚什么机会?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若子隐你现在便供出那向百里等一干逆党究竟潜逃去了何处,我——寡人还是可以下诏免你一死的!” 对方俨然已经以晔国公自居了,更是对少年的劝说分毫不信,反倒继续步步诱其出卖自己的朋友与恩师。祁子隐见状长叹了一口气,自行迈步走向了刑场当中那一整块花岗岩磨制而成的断头台前,大义凛然: “子修哥哥且听我一言!如今父王、六位哥哥,还有姐姐妹妹们全都不在人世了,王叔他重权在握,更是早已动了杀念,即便让你利继位之后又能如何?多说无益,我只希望自己的一条命,能够为你,为自己的朋友们多换一些周旋的时间!” “胡扯,胡扯,胡扯!将死之人,还当着这么许多人的面大放厥词,意欲挑拨寡人同王叔的关系?!你既想死,那便成全了你!” 年轻的世子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或许是少年的话令他觉得后怕起来,又或许是极力想要掩盖住自己同靖海侯狼狈为奸的事实,其竟直接冲到了廷尉面前,抓起小案上盛着令牌的竹筒一股脑地全都扔了出去: “行刑!立刻给本王行刑!” 带着黑色面罩的刽子手得令,娴熟地将祁子隐按倒在断头台上,又扣紧了铁枷的锁头,转而从一旁的小桶中撩起些清水,洒在宽厚的鬼头刀上,沙沙作响: “少主,今日多有得罪了。属下的刀昨夜精心磨过,只消一瞬,你便可以解脱。” “多谢……” 白衣少年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此刻也不再多做无用的挣扎,只是盯着断头台下用来盛接自己头颅的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木盆,静静等待着冰冷的刀刃切断自己皮肉筋骨。 刽子手将手中的鬼头刀高举过顶,遮住了射在少年脸上的最后一缕阳光。然而就在祁子隐紧闭起双目,静待长刀落下时,却听见刑场上空突然传来了一声龙吟般的长啸,随后“当”地一声巨响,一道乌金色的闪电凌空飞来,将那柄已挥过半程的鬼头刀生生击断,成了两截! 残刃擦着少年的耳边略过,只切断了鬓角的几缕头发。 “我看谁敢动我的朋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于刑场上空响起。祁子隐吃力地转过头去,见一条人影正逆光立于场边一座小楼的屋脊上。那人身着墨翎卫的轻甲,胄盔之上一根长翎直指云霄,气势夺人,正是消失了整整一天的将炎! 若非同伴及时将啸天陌掷出,恐怕此时场上的少主已是身首异处。人高马大的刽子手被这股凌厉霸狠的力道惊住了,稍稍迟疑一下,便将手中仅剩半截的鬼头刀朝脚边一丢,快步向场外退去。 祁子修见状却是恼羞成怒,竟是亲自冲入了刑场,一把抄起断刀便欲朝弟弟的脖子上再次砍去。然而不等其将刀握稳,便忽听得头顶上空弓弦震响,一支羽箭准确无误地命中他左侧的衣袖,进而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我的箭法可不如刀法精准,若是再敢乱动,下一箭说不准将会射穿你身体的何处!” 屋脊上的黑瞳少年高声威胁起来,伸手又取了一支羽箭搭于铜胎铁背弓上,孔武有力的臂膊直拉得弓弦咯咯作响。 “将炎,你还回来做什么!我以为你同百里将军早已经趁乱逃出去了。单凭你一个人是救不了我的!你快点走啊!” 被困断头台上的祁子隐奋力将脑袋抬得高了些,语气间既有些讶异,却又带了十分焦虑。然而他话音刚落,便瞧见黑瞳少年的身后又闪出了一个青衣青袍的男子,其纷乱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豪迈不羁: “小鬼,他一个人的确救不了你,不如再加我一个吧!” “百里将军,你竟也来了……” 祁子隐的鼻子一酸,视线登时被泪水模糊了。然而不等他继续多言,便被身旁年轻的世子一把扯住了头发,威胁起屋顶上的两位不速之客来: “想不到,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敢再露面!来人,统统给我拿下!” 祁子修奋力扯了几下被铁矢钉于地上衣袖,却发觉根本无法扯动,只好愤怒地朝刑场四周的那些玄甲武士咆哮了起来:“一群蠢货!人犯的同党都来劫法场了,难道要本王告诉你们该做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世子,末将可没有让您一个人朝刑场里冲啊。而今我们虽于刑场周围埋伏了许多人,却以弓弩手居多,不善近战。若是放箭的话,倒是会连您也一并射死在这儿了!” 一直藏身在兵队之中的郁礼终于走上前来,暴凸着的双眼,就仿佛盯着猎物的猎鹰般向世子脸上看了过去。对方足可杀人的眼神令祁子修不禁有些慌张,连声音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你可别乱来啊!本王、本王可很快便是晔国的新君了。你,你是王叔派来保护我的,可不能胡来!” “似你这样的无能之辈,若非督军大人有令,本将军根本就不会留你到今日!” 郁礼手中握着他那柄宽背马刀,迈着方步行到了祁子修的身边,一抬手便将其袖笼上的铁箭拔了出来。世子得以脱身,立刻抱头朝刑场外逃去。郁礼在其身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两眼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将炎,分外眼红: “既是弑君的要犯,那也不必讲什么道义和规矩了。兄弟们,先前督军大人曾交代本将军,今日得擒将炎者,赏千金,封百户!得擒向百里者,赏万金,封千户!无论死活!速速随我将这些谋害先王的党羽一网打尽!” 重赏之下,刑场四周的玄甲武士也群情激奋起来。他们皆是郁礼精心由舟师四营中挑选出来的好手,个个虎体熊腰。只听主将一声令下,甲士们便好似黑色的潮水般冲着刚刚跳下地来的黑瞳少年与青衣将军围了上去! “将炎你尽量挡住这些甲士,我好腾出手去救子隐!对方有备而来,不可能只派如此之少的兵力驻防。若是拖至援兵到来,我们几个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难脱身了!” 向百里用力拍了拍身边少年坚实的脊背,说话的语气就仿佛是一同上阵杀敌的父子。将炎则点了点头,抬起手中的铁胎弓又是三次连射。 少年人的箭法本就不弱,这些年来又受青衣将军悉心调教,弦响之处,已经冲至眼前的三名甲士应声倒地,箭箭命中眉心。 这三箭也立刻在包围圈上撕开了一道缺口,而后将炎便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脚下一蹬、一踏便越过了挡在身前的人墙,径直冲着插在地上的啸天陌奔去。 “好箭法!不过既是为了救人,便总要付出点代价的,轻易不能让你得逞!” 郁礼将手中的马刀前一挥,立刻便有两名戴着面具的甲士踏过同袍的尸首冲上前来。黑瞳少年忙又弯弓射出数箭,这一次却悉数被对方挥刀挡了开去! 他知道来敌不弱,当即伸手去摸腰后的箭壶,却发觉已然快要空了!与此同时,对面那两名武士也冲至了身前,一上一下分别向黑瞳少年攻将过来! “纳命来吧!” 其中一人沙哑着嗓子暴喝着,随即凌空跃起,长刀恍若开山巨斧般自上向下劈斩而来。将炎等不及撘箭再射,横起铁胎弓便往头顶一格,登时激得火星四溅。 “尉迟敬德!既然你同郁礼都在,那第三个人自也是少不了的!” 黑瞳少年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恶狠狠将弓臂向前一顶,挡开了势头正劲的对手。就在这短短片刻间,另外一人却已悄悄绕至了他的身后,横刀向其后腰上划去: “大胆逆贼,以为只凭你师徒二人便能劫得了我晔国的法场?!” 那人嗓音尖细,此刻听起来更是万分刺耳,正是朝中光禄卿的次子邓圭义! 这一击来得又快又狠,将炎闪避不及,背上登时中了一刀。虽然有牛皮轻甲保护未能伤到筋肉,却还是令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里没有你们两个的事,不想死的话便统统给我滚开!” 少年人厉声喝着,将手中的铁弓当做长鞭般横甩出去,这才逼得对方暂缓了攻势。随后,他又自腰后箭壶中抽出了最后一支铁箭,瞄准了三人之中功夫最差的尉迟敬德。 对方见状,立刻将刀横于眉前护住了要害,不料将炎却在放箭的瞬间猛地将弓身下压。只听一声惨叫,改变了方向的羽箭径直射在了尉迟敬德的小腿上,洞穿了甲胄,令其再也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向前跨了一大步,摔倒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将炎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将弓身反套在了对方的脖颈上,随后拉至满弦狠狠一弹!只听啪地一声,强韧的弓弦带起弓臂,狠狠地击在对方戴着铁胄的头上。一撞之下,当场将其脸上的面具击落,直打得尉迟敬德满面是血,趴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混蛋,净使些野路子的卑鄙手段!这下彻底没箭了,看你还能怎样!” 见同伴被击倒,邓圭义再次挥舞着长刀扑将上来。黑瞳少年清楚对方的刀以快闻名,不得已松开了手中的铁背弓,颇为惊险地连连向后避退开去。 邓圭义咧了咧嘴角,运足了气力再次朝将炎攻了过来。这次他的刀舞得比之前更快,锋刃于空中划出了一道银色的光弧,明显打算将手无寸铁的黑瞳少年朝身后玄甲武士的包围圈中赶去! 然而,此刻邓圭义的注意力全都在刀锋与对手的身上,全然未能注意到地上倒着的三名先前被将炎射倒的甲士。黑瞳少年退着退着突然身形一矮,紧接着逆向而动,朝着邓圭义的腰腹狠狠撞了过去。 邓圭义完全没有料到,手无寸铁的将炎居然敢以退为进。此刻见对方瞬间欺至近前,立刻下意识地横刀侧劈。然而还不等其发力,便忽然觉得一道冰冷的刃气正朝着自己的下巴贴了上来。 邓圭义慌忙想躲,却是已经太晚了。只听噗地一声,那物轻易便戳穿了他的下颌——竟是支刚从尸体身上拔出的铁矢!箭尖眨眼便将邓圭义的舌头同上颚穿在了一起,却并不怎么疼,只是麻木得好似一块石头,连一声都喊不出来! 将炎却并不打算再给对方任何挣扎的机会,手上使劲一扯,将那生着倒刺的铁箭又从对方的喉咙里抽了出来!箭杆随之折断,汩汩鲜血也自伤口中喷涌而出,令邓圭义无法呼吸,两眼上翻,当即丢下长刀想去压住伤口。然而他的一双手刚刚抬至一半便失了力气,当场咽了气! 只片刻间,郁礼手下的两名副将已是一死一伤。这令他变得愈发狂躁起来,瞪圆了双目,挺起马刀亲自朝将炎攻了上去。黑瞳少年无奈之下只得再退,而此时他手中除了仅剩的半截箭杆外,再无任何武器! “认输吧,今日你是绝逃不掉的!与其挣扎着痛苦地死去,倒不如让我给你个爽快,安心上路!” 郁礼恶狠狠地盯着黑瞳少年,就仿佛是一只在使出杀招前逗弄着猎物的恶兽。然而还不等其话音落下,却忽听场外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那是场边埋伏着的弓弩手弯弓搭箭的声音!一时间二人的目光都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而就在他们转头的瞬间,尖啸着的铁矢便已如飞蝗般腾空。万箭齐发之下,密集的箭雨好似一片乌云般迅速飘至刑场上空,遮天蔽日! 第十幕 ? 破囚笼 ? 七 密集的铁矢,登时令刑场变得犹如一大片密密匝匝的麦田。此前同郁礼一齐围攻上来的玄甲武士纷纷中箭倒地,即便有侥幸没有当场丧命者,也皆身中数箭,吐着汩汩的血沫,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绝无可能有活物幸存下来的修罗场中,却突然有一具被箭矢扎得如同刺猬一般的尸体蠕动了起来。原来避无可避之下,将炎竟是抓起此前被自己杀死的邓圭义当作人肉盾牌,方才得以在这阵致命的箭雨中活了下来! “一群不长眼的东西!本将军还没下令,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距离将炎仅几步之遥的地方,郁礼也奋力蹬开了两具玄甲武士的尸体,冲刑场外的弓弩手厉声呵斥起来。一双眼睛却仍似饿狼般盯着面前的黑瞳少年,一眨不眨。 “看来你在军中并没有什么威信么!” 借此机会,将炎重新将乌金色的啸天陌抄在了手中。郁礼见状更加不敢大意,横过手中的宽背马刀,拉开了架势: “少废话!今日你我二人便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里。而本将军定会亲手将你们三个逆贼的脑袋取下,挂于城门外祭旗!” “以多欺少本就是懦夫最擅长的本事,别说废话了,接招吧!” 将炎知道对方于人数上占优,即便自己能够打赢郁礼,埋伏在刑场四周的那些弓弩手也不可能轻易放自己离开,必须速战速决。因此他毫不含糊,话音落下的同时便已使出浑身气力,挺起啸天陌朝对方胸口直刺过去! 乌金色的兵刃划过空气,发出了低沉的怒吼。一人一刀此时仿佛已融为了一体,于刑场上化作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郁礼也几乎同时舞起手中的宽背马刀来格,只听“乒”地一声巨响,两柄利刃重重地撞在一起。两个年轻人的膂力不相上下,竟好似三年前在白沙营中初次交锋一般,战了个势均力敌! “当年本将军便不该心慈手软。今日我定要亲手了结了你这小子的性命,永绝后患!” 郁礼的双目从眼眶中暴突出来,愤怒令其铁青的脸色变得愈发狰狞可怖,满是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意。 “你凭什么?几次三番败在我这个马倌的手下,还以为自己今日能占得半分便宜么?” 将炎却并没有被对方吓住,反唇相讥了起来。说话间,少年手中的长刀依旧不停,一下又一下地突刺、斩劈,再突刺、再斩劈。这是他平日里练得最勤的摧山,虽然刀法缺乏变化,但运劲催动之下,凌厉霸狠的攻势却令对手一时间只能疲于招架。 然而郁礼毕竟不是等闲之辈,硬生生接下了数招后,全然不顾自己的要害完全暴露在外,竟转守为攻,操起马刀也迎着啸天陌的锋刃直刺了过来! 黑瞳少年知道对方是想逼自己收招,却并未做任何闪躲,反又攒起了一股后劲,更加凶猛地攻了上去。眼瞧着继续拼杀下去注定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场外却是再次传来了一阵拉弓引弦的响动! 天色陡然间又暗了下来,密集的铁矢划过半空,发出令人汗毛倒立的尖啸。出于本能反应,打作一团的二人同时收手,各自朝两侧躲避开去,又分别从地上扯起一具距离最近的尸体,抢在铁矢落地前重新护住了身体。 代表着死亡的尖啸声,而今仅同将炎隔着一副仍带着些许温度的人肉皮囊,压制得他分毫动弹不得。时间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极慢,箭雨也并没有任何止息下来的意思。刑场之中,除了绵延不绝的“笃笃”声外,便只能听见少年人自己粗重的呼吸。 待弓弦声又止,将炎却未能重新爬起身来,而是笨拙地缩在那具人肉盾牌的后,反手奋力地探出右臂在身上摸索起来。少年的身边散落着几支带血的箭矢,似乎是刚刚才被他拔出来的——原来由于箭雨太过密集,在这一轮的齐射中,竟是有几枚铁矢穿透了尸身,钉在他用来顶住肉盾的左侧肩胛同手臂上! 每拔出一根羽箭,将炎的身体便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啸天陌也被其丢在了一旁,乍看之下已无任何还手的力气。 郁礼也重新站起了身来。眼下其肩上扛着的那具尸体已经几乎被铁矢扎穿了,滑腻的人血混杂着排泄物的味道沾了他满身。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救了自己一命的,竟是先前已被将炎当作肉盾,此刻几乎被铁矢扎烂的邓圭义! 他恶狠狠地又瞪了将炎一眼,却并没有提起武器继续进攻,反倒狂躁地挥舞起马刀,冲着刑场之外怒吼起来: “你们他娘的听不懂本将军的号令吗?营中副将何在?老子今日定要亲手剥了你的皮!” 年轻的平海将军瞪起两只通红的眼睛,扫视着那些险些便取了自己性命的弓弩手们,却忽然于军阵后方发现了一个并不显眼的矮胖身影,好似触电般猛地怔住了! 只见那人身上一袭整齐的华服,彰显出他与常人不同的高贵身份。而原本已经从刑场上溜走的晔国世子,眼下正立于其身旁瑟瑟发抖。对方那张堆满了横肉的脸极易辨认,正是打从行刑伊始都未曾露面的靖海侯祁守愚! 意识到郁礼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靖海侯便也不再隐藏,走上前来冲着左右的弓弩手轻轻按了按手掌。玄甲武士立刻忠实地执行了督军的命令,纷纷放下手中的弓弩,为其让开一条路来。 见此情形,郁礼已经几乎可以肯定,先前命人两次朝刑场内齐射的,便是这位矮胖的亲王。然而他素来都对祁守愚敬畏有加,此时只得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愤怒,质疑起来: “督军大人这又是何意?场上的局势尽在末将掌控之中,何必着急命人放箭?!” 靖海侯却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反倒板起脸来大声斥责道: “果真尽在掌控之中么?为将者,须懂得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以多御少,以强击弱。你贸然率领一队精锐冲入刑场,却被一个连兵器都没有的小鬼杀得片甲不留。在那之后更不懂退避,仍自不量力地想要与对方单挑。若非本王当机立断命人放箭,恐怕此刻你早已成了那将炎的刀下鬼了!” “即便末将确有处置不当之处,督军也须得清楚,那些箭或许也会要了我的命——” “住口!你空有一身武艺,却连几支箭都躲不开么?本王既已助你一臂之力,有力气追究这些,倒不如趁着那个黑眼睛的小鬼受伤,快些动手取了他的性命!” 虽听靖海侯如是说道,但向来对其惟命是从的平海将军却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接受对方的这番解释。他突然觉得胸中很闷,多年来对祁守愚无条件服从的信任感在一瞬间,便仿佛被白蚁蛀空的大坝般崩塌殆尽。 郁礼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执行对方的命令: “可在那之后呢?待我杀了将炎他们,侯爷又打算如何处置我呢?这些年来,我私下里替你解决了多少棘手的问题?又因此而杀了多少人?但最终我想换来的,可不是这些射向自己的铁矢!当年你去乌云岬寻我时,我还满心以为自己终于不再是孤零一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始终将我当做一条听话的狗而已!” 祁守愚心中也清楚,此次自己急于制敌,下令放箭确实有些草率了。然而多年来郁礼对自己的言听计从,却早已令其习惯忽略对方的感受。眼下他一心想着杀人,非但没有好言安慰,语气反倒变得愈发严厉起来: “有时为了胜利,是需要不择手段的。欲成大事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忍。莫非我教你的那些东西,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只知为人父母者,理应体恤爱护子女。可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在父亲您的眼里,始终都像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身上流淌着的究竟还是不是你的血脉?!” 此时情绪激动的郁礼已经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竟是当着所有人面,将自己同祁守愚之间隐晦至深的秘密说了出来。话刚脱口,他便瞧见对面的靖海侯波澜不惊的脸上猛然变色,眼角也微微抽动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越过了雷池,然而想要挽回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偌大的刑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这个于白沙营中平步青云的年轻将军,竟会声称自己乃是晔国王族的血脉。身着玄甲的武士们纷纷侧目朝着靖海侯看了过去,立在祁守愚身旁的祁子修也被惊得面色惨白,用手指着其连连倒退: “王叔,他说的可是真的?此事干系重大,你因何竟隐瞒了这么久?难道王叔拥戴我继位,当真只是在群臣面前做做样子的?” “世子莫要听信这些胡言乱语!幼年时那场大病早已令本王无法育有子嗣,这也是我至今未曾娶妻生子的缘故。此事宫中早已无人不晓,难道还会有谁怀疑么!” 靖海侯的这番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响,却是眼下空旷的刑场之中唯一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词句飘入了郁礼的耳中,再次刺激了他的神经: “老贼!你所言可是真的?原来,原来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 “为将者不听号令便是造反!弓弩手准备!” 祁守愚也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口沫横飞地喝令起来。而今两人之间的隔阂已成,一时半会根本解释不通。更糟的是,从前他用来管教郁礼的铁腕手段,如今竟也完全无法迫使其冷静下来。此刻,这位矮胖亲王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让对方尽快闭上那张毫无遮拦的嘴。即便心中如何不忍,他都不会允许因为这样区区一件小事,而令自己数十年来的大业付诸东流!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立在一旁的祁子修却突然窜至靖海侯身前,一把抢过了其高举于手中的虎符: “场边诸将听令,全都不许妄动,务必留下此人活口!” 世子一声令下,令周遭已经弯弓搭弦,准备发起第三轮齐射的兵士们也纷纷陷入了犹豫。祁守愚见状,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 “此人无中生有,损我祁氏声誉,贤侄难道还觉得他不该死么?!” 祁子修却已是认定这件事另有隐情。虽然一时间看不清场上局势,可他却明白若是想确保自己的王位万无一失,就必须先行掌握眼前的主动: “王叔你如此急着杀人灭口,莫非是怕对方再说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不如将此獠交由廷尉司发落,若罪名确凿,便再降下死罪也不算迟!” 直至此时,靖海侯依然不想当众同祁子修撕破脸皮。毕竟面前之人即将成为名正言顺的晔国新主,更何况眼下还当着城内无数百姓的面。 然而,又急又怕的祁子修却清楚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虽说周围的弓弩手多是靖海侯自白沙营内带来的甲士,但当下的场边仍有十余名陪同自己前来观刑的墨翎卫。这些向百里精心甄选出来的禁卫对祁氏忠心耿耿,若双方真的起了冲突,他未必没有胜算。 见靖海侯没有接话,年轻的世子劈手便从身旁一名兵士手中夺下了一张长弓,竟是瞄向了对方的前胸: “王叔如若不肯答应,那便是默认了场上那人是你的亲生骨肉!如此,今日起便再没有叔侄,只有君臣!若你抗命不遵,便是意图谋反!我可在此将你二人一并诛杀!” “世子今日怕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去吧。这里的事交给老臣便是……” 矮胖的亲王没有想到形势竟会急转直下,反被这个一向无甚主见的侄儿将了自己一军。他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冰冷起来,即便隔了很远,也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凌冽的寒意。话毕,他并未继续尝试劝说祁子修,而是盯着面前的对方,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说来奇怪,片刻之前还义愤填膺的世子,竟转眼变得好似一只温顺的绵羊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其脸上原本圆瞪着的双目也渐渐低垂下去,好似失了魂一般。可就在矮胖的亲王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算下令左右护送其离开时,却听刑场边围观的百姓中传来一阵惊呼。 他知道必是场上又出了变故,立刻扭头去看,却见一道细长的黑影凌空飞来——竟是失去了理智的郁礼将手中那柄宽背马刀狠狠地掷向了自己! 矮胖的亲王下意识伸手便欲去扯一旁的祁子修来挡,然而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宽背马刀却是差了半分准头,插在了叔侄二人身前仅数寸之遥的地方,刀头没入地面深达半尺,沉重的刀柄则在半空中剧烈地震颤起来,犹如钢鞭一般甩在了世子的小腿胫骨上,直疼得他当场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 见世子受伤,护送祁子修前来的两队墨翎卫也纷纷抽刀围将上来。见此情形,靖海侯终于不得不撕下了最后的伪装,高吼着调遣起场边的弓弩手组织防御,不让对方继续靠近。 只一瞬间,本就混乱的场面变得愈发难以收拾起来。在舟师营将官们的声声喝令下,无数铁矢于空中流窜着,犹如吃人的蝗虫般四散飞舞。密集的箭雨射倒了一批冲锋上前来的禁军,也令四周围的百姓死伤无数。 “顶住,给我顶住!保护世子,斩杀乱党!” 直至此时,靖海侯仍不忘在军阵中混淆着是非。晔国军纪严明,舟师的弓弩手们无条件听从了这个高举着虎符之人的号令,同冲至近前的墨翎卫陷入了胶着的白刃战。毕竟他们这方的人数占优,墨翎卫连续发起几次进攻,皆被如数挡了回去。 背后的压力稍一缓解,祁守愚便立刻又扭头去看刑场上的情况。然而此前掷出马刀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郁礼,却早已从满目的尸体之中消失了。 第十幕 ? 破囚笼 ? 八 就在靖海侯忙于指挥甲士列阵,抵挡住一波波冲上前来的墨翎卫时,将炎也终于摆脱了那具几乎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的尸体。无奈其肩头的箭伤颇重,血水顺着手臂成串滴落在他的脚边,令其感到阵阵眩晕。 “子隐!百里将军!你们在哪儿?还活着吗?” 将炎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听不太真切,却仍声嘶力竭地吼道。在同郁礼搏命,又经历了两场箭雨的袭击后,他只想尽快确认自己的同伴是否安好,却没有意识到这一不计后果的冲动之举,让自己再次成了刑场上一只无比明显的活靶子。 直至看见舟师的甲士们再次挥舞着刀兵向自己冲来,黑瞳少年这才慌忙于遍地浸染的血水中重又拾起了了自己的啸天陌。此刻步伐踉跄的他早已因为失血与剧痛而变得虚弱不堪,努力想横刀拉出一个防御的架势,但麻木的左臂却根本抬不起来。而且更糟的是,这种感觉正逐渐从伤处蔓延至全身。 正当时,一名玄甲武士已然攻至了距离将炎三步之内。其手中的长刀还未尝过人血,泛着渗人的贪婪的光。但少年模糊的视线中所能看清的,却只有面前一张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稚嫩的年轻人的面庞,以及那张脸上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扭曲而狰狞的表情。 有生以来,黑瞳少年第一次因为畏死而向后退开了半步,可对方手中的兵刃还是结结实实地劈在他几乎无法挪动的左肋上。 起初,将炎根本未能察觉到任何疼痛,只觉得好似有一片树叶轻巧地从自己身体上划过。但很快,他渐渐感觉到了于皮肉间游走的冰冷锋刃所带来的那阵滚烫的触感,就仿佛是一块压在胸口的坚冰,逐渐在冬日的冷阳中燃烧起来。 滚烫的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时,少年终于感觉到了一丝锥心的剧痛。他的呼吸陡然间变得辛苦起来,就像是死神正宣示着自己的到来。将炎明白,自己的一只脚已然踏入了鬼门关,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使出浑身力气,一边奋力闪避,一边继续呼唤着同伴的名字: “百里将军!子隐!你们在哪里?!” “他们早就死了,你也乖乖纳命来吧!”对面的甲士再次挥刀冲上前来。 少年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刀尖朝着自己的心口刺来,却再也无力举起啸天陌格挡。他想再后撤一步,可两只脚就好似灌了铅一般的沉重,稍一挪动,便已重心不稳,整个人都仰面向后倒去。 将炎只觉得胸前一紧,飞溅的鲜血喷了自己满脸。对面的甲士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上,直压得少年人无法呼吸。然而其手中的长刀却并未能刺穿少年胸前的牛皮甲,而是“扑”地一声扎入了距离他左耳仅半寸之遥的地面。 原来即便倒地,将炎也始终紧握着手中的啸天陌。陌刀就势横扫起来,竟是令冲上前来的那名甲士躲闪不及,反倒被拦腰斩成了两段,命丧当场。 在满地的血污与排泄物中,仍有一口气的黑瞳少年吃力地以尚未受伤的右臂支起身体,只见满目的腥红。伴随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其耳畔间也渐渐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将炎!我们,我们在这!百里将军他——他中箭了!” 将炎立刻循声去看,依稀见到几步开外的刑场中央,身着白衣的祁子隐仍被囚锢于枷锁之下,浑身上下的衣衫虽被鲜血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却并未受半点伤。反倒是向百里半跪于成山的尸体间,手拄双刀,后背上居然足足中了七八支铁矢。 任谁也不可能想到,身手了得的“陆战百里”在箭雨袭来时,竟是为了保护尚未挣脱镣铐的祁子隐,生生用自己的身躯替对方挡住了那些致命的铁簇! 眼下,身受重伤的他仍奋力挥起手中的武器,斩断了绑住祁子隐的最后一根铁链。年轻的少主立刻起身奔到恩师身边,搀扶起浑身浴血的对方。然而刚走出没有两步,男子却是扑通一声,再次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 青衣将军拾起掉落在脚边,那一玄一赤自己无比珍爱的双刀,递到了少年手中,嘴角流下了一丝鲜红的颜色:“少主好好将寅牙拿稳了,去帮将炎!你们两个,今日一定要活着逃出城去!” “早知如此,将军又何必要来救我?我背你走!” 祁子隐使劲摇着头,咬紧牙关便将向百里往自己的肩膀上扛去,却被青衣将军喝止了: “子隐别忘了,你的身份,可是晔国的少主!虽然我向百里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但若是放任自己的爱徒就这样蒙冤而死,倒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三年来,我授你的那套五御刀,便是为了今日准备的!” “可我怎能就这样抛下将军——” 白衣少年极不情愿地接过寅牙,仍想拉着对方一同离开。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弦响。少年立刻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场外的靖海侯手里正握着一柄空弦弩机。而其所瞄的方向,则是不远处早已倒地不起,无力躲闪的将炎! “别废话了,快走!” 重伤的青衣将军猛地将祁子隐自身前推开,进而如一道疾风般从地上跃起。他的速度出奇的快,竟是用上浑身的力气,奋力挡在了黑瞳少年的身前! 只听噗地一声,本以为自己劫数难逃的将炎,忽然看见一道青色的影子同近在咫尺的羽箭撞在了一起。此时的向百里已无法控制其身体,整个人被铁箭上的力道带得凌空翻了数圈,才重重摔在地上,已是被射中了心窝! 而在祁守愚的指挥下,舟师的甲士们也已成功击退了世子麾下的墨翎卫。越来越多的刀兵调转了方向,便如一排排噬人的利齿,朝着刑场上的师徒三人狠狠撕咬过来! 亲眼见到恩师在自己面前中箭,黑瞳少年登时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悲伤与愤怒瞬间充盈了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多年前亲眼目睹自己父母惨死时的感觉一般,此刻的他能够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就如同沙场上擂响的隆隆战鼓,逐渐掩盖住周围的一切声音。 痛彻心扉的悲伤来得愈发强烈,令少年浑身上下血脉喷张,也令他先前已经几乎完全麻木的身体中,重新爆发出了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 在将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所发生的变化前,被其紧紧攥在手中的啸天陌便已如一条黑龙般窜了出去。只一瞬间,数步开外的一名年轻甲士脸上的肌肉突然抽动了起来,似乎根本想不通这个看似已经虚弱不堪,犹如俎上之肉的对手,为何竟仍能进攻。 然而还不等其想得明白,削铁如泥的啸天陌便已经轻松刺入了甲士披覆着玄甲的前胸。利刃当前,厚重的铁铠竟脆弱得恍若一张纸。年轻人瞬间便被刺穿了皮肉,斩断了骸骨,切烂了内脏。他的眼神迅速涣散开来,手中高举着的长刀也仓啷落地。 黑瞳少年却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大喝着又攒起一股力气将刀锋下压,竟将面前之人由胸口至裆下生生劈成了两半! 面对着满是血污的尸体,少年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怜悯,倒似是在看一口刚被宰杀的生猪。他的目光中杀意凌冽,只向前一瞪,便吓得攻上前来的其余甲士止住了脚步,登时失了上前一战的勇气。 “如今对方一死一伤重伤,还有什么好怕的?!给本王杀了他们,一颗人头可换千金!” 靖海侯的声音从如黑蚁般密集的甲士身后传出,高额的赏金诱惑着年轻人们再次持刀围攻上前。然而,这足以令寻常人陷入绝望的一幕,却令孤军奋战的黑瞳少年变得愈发骁勇起来。他仰天长啸,声震屋瓦,进而将手中沾满鲜血的陌刀一抖,以一副济河焚舟的气势冲锋向前,更同啸天陌合二为一,化作了一道乌金色的闪电,径直扎入了对方的包围圈中! “将炎,你疯了吗?!” 祁子隐明白这是同伴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搏,却是根本不敢正眼去看,耳中只能听见刑场上传出的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与惨叫。 一时间,鲜血与内脏四散纷飞,残肢断臂也比比皆是。看似飞蛾扑火的将炎,就好似被上古时留在啸天陌中的龙魂附体了一般,竟在那密不透风的敌阵中左冲右突,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而这条血路的尽头,正是靖海侯祁守愚! “纳——命——来!” 黑瞳少年一心要替向百里复仇,愤怒之下使出的摧山,竟是有了种鬼神皆斩的气势。然而,矮胖的亲王却并没有因此而慌了阵脚,面对攻至身前的一人一刀冷冷地笑了起来: “小鬼,你的命真的挺硬呐!不过你莫非以为,凭自己的一时血勇,便能够阻止得了本王了?这些年来若非我未雨绸缪,凡事都早做准备,焉能一步步走到今日?你们的贱命本王是要定了的,就算继续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话毕,将炎面前的祁守愚竟再次如海市蜃楼一般,于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不见,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古怪黑晶!原来从一开始他本人便压根没有来到刑场,只是通过法器施展了足以乱真的幻术! 黑瞳少年扑了个空,终于在祁子隐的惊呼声中回过神来。可他只回头看了同伴一眼,便彻底陷入了玄甲武士的重重包围。虽然仗着手中的啸天陌,仍可暂时令敌兵无法欺近,但一个人的体力毕竟有限,况且源源不绝的舟师援军,此时仍列队自场外马不停蹄地驰援过来! 就在这已看似绝境的生死关头,刑场上空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唿哨。那声音便仿佛冲天云雀的啼鸣般直贯云霄,引得玄甲武士们纷纷举目。可还不等其中有人反应过来,数十道人影便已从刑场周围的纵横巷陌间冲杀出来。 一边倒的局面瞬间便被这股新登场的势力给打破了。没有人知道来者究竟何时便已埋伏于此,更不知其听从于何人的号令。然而,这群人就仿佛是一股力量强劲的海流,径直冲入了刑场上已然收拢的包围圈中,眨眼便将玄甲武士们列作的行伍冲得七零八落,散乱再不成章法! 来人的装扮虽与城中的普通百姓无异,却个个是以一当百的好手。他们手中还拿着成制式的各色武器,只一次交锋,便斩杀了近三成的敌军。先前还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包围起来的将炎,转眼便已不再是众矢之的。 黑瞳少年不禁于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还能有命活着,踉踉跄跄地急忙朝同伴身边奔了过去。祁子隐见得以绝处逢生,也带着哭腔重新摇晃起向百里的身子,不让他阖上眼睛: “百里将军,你安排的援军终于到了!我们带你出去,你不会有事的!” 听闻此言,浑身是血的黑瞳少年却难掩脸上的诧异: “子隐你说什么胡话,将军他并未安排任何援军啊!” “那眼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又为何要救我们?” “管那么多做什么?子隐你快些帮我把将军扶起来,我们的马此刻就拴在刑场西北角的一株紫槐树下,先杀出城去再说!” 说着,两个孩子便奋力架起青衣将军的身子向前奔去。可已经气息奄奄的向百里却是摇起脑袋,奋力推开了他们想要扶稳自己的手: “你们两个——快走——这是命令!” “老师!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将炎的双目憋得通红,却还是没能忍住眼中的泪。这个坚强如顽石一般的少年,此时竟嚎啕失声,根本停不下来。 “臭小子哭什么……人固有一死,但求死得其所。你同子隐,是我此生教过的唯一学生,也是我此生的骄傲……接下来的路,要靠你们自己去走了……你们记住,这世间本就没有路,而每个人的未来,都是靠自己踩出来的。乱世之中没有对错,心中最在乎的是什么,便好好将其抓牢了!为了自己,也为了彼此间的承诺……活下去……” 青衣将军的嘴角微微上扬,在脸上挤出了最后的笑容,却早已不再像往常那般洒脱。眼下他的一身青衣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紫黑色,左手却仍摸索出自己始终挂于身上的那只九孔陶埙,颤抖着递到了两名少年人面前: “我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再见小迦一面了……前些日子……我于九杉盘下了一栋房子,钥匙便藏在这只陶埙中。你们……将这只埙带给她,告诉她,忘了……我……吧……” 向百里的声音渐弱了下去。无论祁子隐与将炎再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周身的一切皆被一片白光笼罩起来,而四肢百骸间因为失血所带来的寒意也忽然消失了。这位曾经的陆上第一猛将仰起头来,看着高悬空中的秋阳,眼角流下了一滴冰冷的泪。 “你们两个再不快走,岂非白白辜负了百里将军的牺牲?!” 与此同时,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少年们的身后炸起。二人转过头去,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对方见状却愈发着急起来。他的力气很大,二话不说便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夹在了臂弯中,朝刑场外纵身奔去: “我叫莫尘,三年前曾与二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你们速速由泰春门出城,有人正在虎歇坪的老银杏下等候会合。有什么话,都待到了那里再说!” 一番话,让将炎与祁子隐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中元夜,那条舸舫上的撑篙男子同船舱中算命的银发少年。意识到救了自己的人乃是云止的莫氏,他们便也不再多问,一前一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二人刚出城门,暮庐城内钟鼓楼上的铜钟便被人急促地敲响了。城门坊市闻风悉数关闭,满城禁卫也倾巢而出,却是再也寻不见一黑一白两名少年的踪迹。 第十一幕 ? 流亡 ? 一 元绥十年,九月初一,黄昏。早先还是一片晴空万里,傍晚时却起了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冰碴,打在人身上阵阵刺痛。 莫尘所说的虎歇坪,乃是位于城南三十里外的一片平坦的高地。高地上生满了遍布宛州的细叶榕,却独有一株高大的银杏矗立其中。这棵树,早在大昇立朝时便已有了,屹立千年而不倒。 银杏树下的高地,原本是一片临水的沙洲,两侧还留有深深的河道痕迹。之所以得名虎歇,乃是因为白江皇帝一统天下之前,曾于此地牧羊。其便如一头蛰伏的猛虎,一朝出林便声震天下,而此前的落魄,也被世人比作了暂时的隐忍。 相传,江皇帝驾崩当日,原本流经这里的衍江毫无征兆地向北改道,这株古银杏也一夜之间掉光了树叶,似乎草木山川皆在为这位英雄的离世而感到悲伤惋惜。自那之后,这片原本风景秀美的沙洲,也逐渐成为了罕有人至的荒野。 眼下,祁子隐刚刚带马于银杏下停住,便见一袭紫衣撑伞自树后闪身出来。这令满身血污的他反倒吃了一惊: “迦姐,怎会是你在这里等我?” 对面冷迦芸满是担忧的脸上带着无尽的疲惫: “你既会找来这里,想必是莫尘救你出来的。前日我同小月于折柳轩中遇袭,好不容易才侥幸得以脱身。我在赶往迦芸斋的路上被莫尘拦下,方才得知店已经被官府查封——” 白衣少年四下环顾,却只见女子孤身一人,不禁打断了对方:“甯月她如今又在何处?” “当时莫尘只来得及拦下我一人,却是同小月走得散了。又因今日要准备劫囚,莫尘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寻,便只能暗中于城内四处探访,却始终未能发现小月的行踪。不过若是她落入了靖海侯之手,方才其在刑场之上定会拿她当做人质要挟你们。现如今,我们只能祈祷那古灵精怪的丫头也已平安逃出城来了——” 冷迦芸说着,忽然意识到浑身血污的少年腰间竟是挂着向百里的那对寅牙,而其牵着的那匹马,竟也是青衣将军的墨云踏雪。她本就皱起的眉头突然间蹙得更紧了,不住地朝少年的身后张望着: “话说回来,百里的战马怎会在你这里?他和将炎,又为何没能跟你一起来此?!” 祁子隐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对方提出的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了那只深褐色的陶埙,递至女人面前。 无需多言,心思细密的冷迦芸便早已经猜出了个大概。然而,当她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最大的担忧仍无可避免地发生时,俊俏的面庞上仍瞬间便没有了颜色。女子的身体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晃动起来,而后竟是双腿一软便软绵绵地向后倒去。其握在手中的油纸伞也掉落在地上,被北风裹挟着,飞得远了。 白衣少年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对方: “迦姐……今日若非为了救我,百里将军也不会……” 冷迦芸双唇微颤,却并没有落泪,只是失神地接过陶埙贴在自己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其上早已经干涸的几枚血指印: “他走之前——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将军说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再见迦姐你一面……” 为了能将向百里的意思尽量准确地传递给对面的女子,祁子隐努力回忆起那段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经历来。 “既是如此,能见的时候,又为何不肯多见几次?若是早点答应同我一起离开暮庐城,离开晔国,又怎会弄成今天这步田地!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还与我说这些有何用,指望我在心中念他一辈子么?!” 女子带着无尽的幽怨,低语着,似乎要将二十年来的满腹怨气说与对方听,却又有万般的无奈,万般的不甘。 祁子隐继续小声应道:“将军他还说,自己前些日子曾于九杉盘下了一栋小屋,钥匙便藏在这只陶埙中。” “九杉?他居然还记得!” 冷迦芸一怔,轻轻晃动起手中的陶埙来,果真听见其中的铜钥匙叮当作响。她立刻将陶埙调转过来,这才发现其底部曾被挖钻开一个不起眼的孔洞,之后又悉心地以泥重新封上。 “在暮庐的这二十三年间,他送了我无数枝海棠,却从未说过半句贴心的情话。如今这样又算什么?莫非此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同我一起离开了么?可我不想去九杉,也不想要什么新房子。我只想他好好活着,即便从此以后再不相见,至少我会知道他依然活着啊!” 紫衣女子失了魂一般捧着那只埙,就像自己正捧着爱人的脸。 “将军他还说……让你——忘了他……” 白衣少年又道,声音却是更小了。 “忘了?如何能忘!百里……这只埙,还是当年在叶离城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你始终带在身上,说是如果有一天它不响了,你我缘分便也尽了……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若一个人早已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便是永世都不会忘记了啊……” 雨水淋湿了女人的衣衫,然而她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寒冷一般,自腰间抽出了一张绢丝小帕,将陶埙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口中再次唱起了向百里常哼的那首歌: “鸳鸟成双,彩蝶并飞。 合卺待啜,君何不归? 照月浅画眉,对镜梳云鬓。 华发独寿百年尔,推窗空对连理枝。 陆有所尽,海有所止。 生死成说,唯盼君归。 沧海难为水,故地犹作琴。 绵绵相思人缱绻,唯有昔年诺千金。” 冷迦芸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竟是将这首凄婉的情歌,唱出了无尽的苍凉与悲壮。 雨越下越大。女子弯腰,重新拾回掉在地上的油纸伞,撑在同样悲恸的少年头顶。她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顶,脸上却不知何时爬满了泪。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处渐渐奔得近了。那是莫尘领着参与了先前劫法场的武士们骑马赶了上来,催促着树下二人赶紧离开: “你们怎地还在这里站着?若是我未能杀出重围,难道你们要一直等着追兵杀来么?!” 祁子隐抬眼看了看马队之中浑身浴血的武士们,方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心中咯噔响了一下:“看到将炎了么?他为何还没赶来?” “你们两个不是一起出的城么?”莫尘诧异地反问道。 “我们出城后遇上了一队巡逻的甲士,将炎说自己的乌宸跑得快,便打马将其引去了另一个方向……他身上受的伤不轻,该不会——” 白衣少年说着,愈发焦急了起来,扯了扯马缰便欲调头往来路去寻。然而还不等他翻身上马,却被莫尘一把扯住: “子隐少主,如今追兵就在两三里开外的地方,折返回去根本就是自投罗网!现在小家主派来的船正在雉河渡等着我们,虽说雨水会遮盖掉路上的脚印,但直到上船之前,我们都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不行,我的命是将炎救下的,不等到他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祁子隐后退半步,避过了对方打算夺下缰绳的手。莫尘愣了一下,旋即叹了口气劝道: “我很是理解少主现在的心情,不过还请莫要意气用事。况且,小家主他特意交代属下,一定要保护好你的。” “我有什么好保护的?” “你可是晔国的少主——” “不要再叫我什么狗屁少主了!如今的我空有一个少主的头衔,于人于己却没能派上半点作用,还不如死在刑场上算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悲愤,冲着对方大吼大叫起来。然而就在这时,树下突然响起“啪”地一声,竟是冷迦芸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百里他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方才救下了你的一条命,可不是让你拿来自暴自弃的!我知道这些天来你所经历的一切远非常人可以想象,然而子隐你可曾想过,百里之所以在将炎同你的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心血,正是因为他觉得从你们二人的身上看到了未来啊!” 女人说着,伸出手来指了指少年挎于腰间的寅牙。 “迦姐,我的叔父与兄长密谋篡位,害死了父王、哥哥姐姐与百里将军!现在甚至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下落不明!而对这一切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谈什么未来?” 祁子隐低下了头。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那个独自一人替母亲守灵的孤独夜晚。少年人浑身颤抖,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 冷迦芸看着他的模样,刚刚硬起的心又突然软了下来。其实,她也并不清楚接下来自己应当怎么做,更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坚持究竟还有没有意义。然而,既然向百里的遗志是让面前的这个孩子活下去,那么自己即便咬碎了牙,也要替爱人达成所愿! “你必须活下去!在这乱世之中,唯有努力活下去,才会看见新的希望!快些上马,我同莫尘一齐将你送至安全的地方!” 女子轻轻搂住少年人的肩膀,扶着他重又跨上了墨云踏雪,却是将马缰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进而她又牵过拴在树下的一匹五花驹,翻身上马,示意莫尘尽快带路: “如今整个宛州,还有何处是安全的?” “阜国的兵力虽然比不上晔国,可就算是他祁守愚,也断不敢冒着牺牲整个宛州盐运同莫氏商路的危险,去云止城中拿人。水路比陆路要快,眼下只要坐船逆衍江抵达离水,追兵便再也无法追上我们了。” 莫尘见白衣少年终于上马,稍稍松了口气。 “可那之后呢?我们总不能在云止城中一直躲到终老吧?” 祁子隐小声嘟囔了一句。 “此事待入城见过小家主之后再议不迟。现如今,晔国舟师定会于沿途加派人手,所以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第十一幕 ? 流亡 ? 二 将炎骑着乌宸不知跑出了多远。胯下的儿马如今已然长成了四蹄修长的千里良驹,很快便离了官道,闯入一片陌生的平原。 大雨飘落的时候,从伤口中流出的血已经在少年人背上结成了一片血痂。他艰难地回过身去,见再也看不到追兵的踪影,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股难以抑制的寒冷逐渐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将炎浑身冰冷,仅存的一丝力量也如同竹篮里的流水般散逸开去。他再也无法在马背上坐稳,身子一歪一头栽了下去。 恍惚间,少年人隐约觉得乌宸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脑袋,又张口含住他的衣襟,想要托主人起身。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甚至连移动指头的力气都已使不出来,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眼下他只觉得仿佛由一片悬崖上跌落,三魂七魄皆向着永无止尽的黑暗中坠去。 不知究竟又过了多久,似乎有人用温湿的软布擦拭起将炎的伤口,随后又向其口中灌入了一些咸腥的流质。那些流质让生命一点一滴重新回到了少年人的体内,也令他得以再次睁开了眼睛。 此时他眼中所见并非寻常农家的土坯屋墙,而是一张用油毡围搭成的硕大帐篷。隔着厚实的毡布,依然可以清楚地听见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眼前正在给自己擦拭着身体的,则是个盘着头发,赤着双足的异族女子。 “你是何人?我在哪里?” 将炎顿时挣扎起来,吃力地想要坐起身子。对面的异族婢女似乎没有想到榻上之人会这样毫无征兆地醒来,被吓了一跳,当即丢下手中的软布冲了出去,口中还惊惶地喊着少年根本听不明白的话。 将炎立刻想要追上去,双腿却根本发不出力来,重心一个不稳便滚翻在地。与此同时,帐外也再次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一名少女在随从的簇拥下掀起门帘快步走了进来,将他重新扶回榻上躺好,口中所说的却是标准的大昇朝官话: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乖乖躺着让女婢照顾便是,着急起来做什么?” 来人身披一件绣着金边的红色大氅,满头青丝被仔仔细细地编成了无数比手指还细的小辫,额上带着条鎏金抹额,两道弯弯的眉毛微蹙,乌黑的大眼睛虽然没有少年人那样深邃,却也如宝石般熠熠生辉,却是始终低垂着脸,不敢去看对方——未曾想,这个出手救了少年的人,竟会是先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朔狄公主! “公主为何还在宛州逗留?如今,你应当也已知晓城中发生的事了……” 见不是晔国追兵,将炎才稍稍放下了心来,却仍不肯乖乖躺着。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亲手从金盆中撩起婢女丢下的软布,揉搓几下后轻轻向少年的额上按去: “你只管安心于我这养伤便是,旁的都不需要操心。那些晔国的追兵,我已命手下的武士们打发了。即便眼下对方知道你在我帐中,谅其也不敢贸然冲进来硬碰硬地抢人。” “可我如今乃是晔国要犯,公主此行却是为了和亲,出手救我实有些不妥。况且,此刻还有朋友正在城外虎歇坪等着我,我不能在这儿久留的!” 黑瞳少年身上猛然一震,侧过脸去躲开了对方的手,说罢又欲挣扎着起身。图娅公主只得一边解释,一边死死按住了对方的肩: “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除了躺着还能去哪里?你可知自己已昏睡了整整三日,暮庐城外方圆百里的大小道路早已被悉数封闭。你的那些同伴只要不傻,绝无可能继续留在原地苦等的。” 未曾想将炎脸色却是一变,突然发起脾气来,猛地挥手将姑娘自身前推了开去: “那也不需要你来可怜我!我的朋友是否在等,待去看了自然便知!快些将乌宸与衣甲还给我,我要去寻子隐他们!” 狄人公主手中的软布被少年拍得当场掉在了地上。她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口中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听见帐内的争执,旋即有一名年过花甲的老将军从外面奔了进来。只见其身披一副白铁铠,须发皆已斑白,身板却十分硬朗,当即大声呵斥道: “大胆!我牧云部的公主屈尊前来照顾于你,你这小鬼不仅不谢还动手冒犯,就不怕现在便将你推出去砍了脑袋么?” 老者说着,伸手便要去拔他腰间那柄脊上带着倒刺的弯刀。其小臂上裹着的用来托举猎鹰的皮腕上,一道道爪痕清晰可见。 “元逖老将军且消消气,是我不小心撞到他的。” 图娅公主却连连摇头,示意对方不可动粗。 “公主!都这个时候了,你怎地还有心袒护这个小鬼?且不说此前都烈便是死在他的刀下,如今晔国公驾崩,即便这个小鬼是被其册封的北子,于我牧云部而言也早已无用。即便带他回到雁落原去,合罕也绝无可能轻易放过他的!” “莫非老将军以为就这样空手回去,额达他便会轻易放过我么?”图娅反问道。 “公主怎能这样说呢。毕竟合罕一听说晔国发生了变故,便命老臣快马加鞭率队前来接您回去。纵使他有万般不是,但血浓于水,他终归还是您的兄长——” 对方话还未说完,便被公主给打断了: “既然如此,为何老将军寻到我之后并没有立刻北上,而是继续于宛州盘桓逗留了许多时日?” “公主,老臣无能……” 一提起牧云部的事,图娅公主便立刻表现出了与年纪毫不相符的冷漠与老成。她的语气间没有丝毫的感情,似乎早已习惯了自己被当做筹码,为部族换取利益的这件事: “老将军你为人忠诚,多年来更是对我母女二人照顾有加。额达清楚,若是派你来寻人,便一定能够找得到我。你心中自然十分清楚,如若此次不将我带回去,便是与整个牧云部决裂为敌。可你却又担心,就这样将我带回草原,他日额达依然还会命我远嫁他国,再不会有任何周旋的余地。但我想说的是,其实你无需为难,我们即日启程回去便是。” 面前的老臣犹豫了片刻,唇边的胡须动了一动,似仍想说些什么,却是没能说出口。他终于松手收刀,躬身行礼后退出了帐去。而狄人公主则从自己怀里抽出了一张绣着芙蕖的小帕,浸在水中揉搓一番后,重又敷上了少年人滚烫的额头。 将炎这次没有再作反抗,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有着一半御北血统的狄人女孩。甯月曾在少年面前提起过关于这位异族公主的事情,可眼下对方如此护着自己,却是令黑瞳少年万万不曾料到的,更不忍再驳了她的好意。 “元逖老将军,正是当年护送我母亲北上,前往牧云部的护卫。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在母亲走后,想要竭尽所能不再让我受到伤害罢了。” 图娅公主低垂着双目,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会出手救我?” “朔狄人同南人都是人,既然看到了,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那你接下来,是打算带我一起回草原么?” “如今你独自一人,是绝无可能活着离开宛州的,跟着我们反倒最为安全。待入了漛州地界,伤也应当养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 “漛州?从宛州北上雁落原,最近的路不该是取道昶州的么?” “锁阳关以北便是煜京,如何会允我们这样一队蛮人经停?此次南下,我们也是行至澎国的九杉之后,再经由海路绕道宛州的。只不过于草原人而言行船毕竟不便,如今西南诸国又已经休战,陆路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凶险了。” 图娅公主终于抬起双眸,冲少年人笑了起来。将炎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公主,心里其实早已一刻不停地默默思量了许多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然欠下了对方一个偌大的人情。 与此同时,被施了术法,昏厥了许久的甯月,也在一艘小舟的舱内苏醒了过来。她扶着生疼的额角坐起了身,见岑婆婆正坐在咫尺之遥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婆婆怎可强行将人家带出城来?!速速命船调头,我还是要去救子隐,去找将炎的!” “小姐,暮庐城中,此时应当到处都是巡逻的甲士了。你可知我们出城之后不久,廷尉司便于各处搜捕起你同那个黑眼睛的陆上人小子。如今折返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不听,我不听!若是将婆婆换做我,你也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身陷险境,而狠心不去施救的么?” “老身——”对面的老嬷犹豫了一下,却是避而不答:“不管怎样,现如今我们已经走得远了,断无可能回头。小姐便听老身一句劝,不要再想着救人的事了。待过些时日,老身会亲自派人替小姐去打探那两个少年人的下落。” “可是,可是子隐他等不到那时了啊!” “可若是老身告诉小姐,那位晔国少主如今已安然脱身了呢?” 听对方这样说,甯月先是一怔,随后青蓝色的眼眸里突然间又闪起了光:“子隐他逃出来了?真的?” “老身并无必要于此事上欺瞒小姐。据说当日是有人劫了法场,不过既然你要救之人已经安全,如今小姐可否愿意随老身一起同行了?”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红发少女终于被对方说动了,稍稍舒展开眉头。她掀起一旁小窗上的帘子,呆呆地看着船外浑浊的水流,却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我们眼下正驾船逆衍江而上,一路东去。待前面过了玉骨湖,行至晴岚山东麓,便可转乘马车入靖枢城,去见一位重要的人物。” “婆婆要去卫梁都城?为见何人?” “小姐,你难道就不曾奇怪,那祁守愚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并修习了詟息的么?” 见少女不再坚持,老嬷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容,却是反问起对方来。 甯月思忖片刻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难道说——婆婆怀疑是父亲?可父亲他极度仇视陆上之人,又为何会与其有所联系?” “起先,老身也是怀疑大司铎的,但后来仔细想想,却渐渐意识到泄露詟息秘密的,或许另有其人。随着调查的深入,我更是愈发觉得,或许也是此人,将火栓铳的制法授予给了祁守愚。” “婆婆是说,族中有人刻意将先民同我族的秘密泄露出去,并嫁祸给了父亲?但法堂座次内掌握这些秘密的,除了大司铎与几名高阶主祭之外再无他人。这样做,于其而言根本没有半分好处啊!” “且不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也不管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有何目的,如今族人返陆已是迫在眉睫之事,你也已经见识过詟息与火栓铳的厉害。日后一旦兵戎相见,不仅千万陆上百姓将会生灵涂炭,沧流城中的数万族人,也将难免一场灭顶之灾!小姐,你我此行去靖枢所见的那人,便正是为了阻止此事。” 岑婆婆的语气听起来不似往常那样平和,明显并非是在危言耸听,也令红发少女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再次转过头,盯着滔滔的江水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便与婆婆同去……” 口中虽然这样说,可少女眼中的泪却早已止不住地顺着面颊滚落,滑入了浑浊的江水之中。因为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即便将炎与祁子隐尚在人间,此去千里,或许今生也再难有机会同二人相见了。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三年前与将炎初入暮庐城时,偶遇祁子隐的一番景象——那时的旭日正暖,草木仍绿,海棠犹香…… 第十一幕 ? 流亡 ? 三 元绥十年,九月廿三。连日暴雨,气温陡降。 暮庐城被一片灰蒙蒙的烟雨之气笼罩其中,除了偶有运送货物的牛车,以及逡巡于城中的一队队玄甲武士,整座城仿佛早已死去了一般寂静。 戒严令下,各坊各市间完全隔绝了往来,只能自给自足。昔日繁华的梓潼街上一片凋敝,饭馆酒肆纷纷歇业。因为迦芸斋而受到牵连的附近几家铺子,也很快被官军悉数查封。封条翘起的一角于寒风中发疯般地抽动着,似乎仅能以这种方式无声地控诉着不公。 城中百姓只是听说,如今晔国王室的继位者自法场受惊之后,便终日躲在东宫内,将朝政全都交给了叔父靖海侯代为处理。人们虽对戒严令颇有微词,然而在这个多事之秋,却也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不敢妄自评论祁氏的家事。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如今的祁子修却是被软禁于宫内,其身边所有哨卫侍从也皆被替换成了陌生的面孔。年轻的世子却对这样的安排表现得十分顺从,因为他清楚,在当日自己于法场上的背叛以失败告终后,眼下能够令自己活下去的方法,便唯有乖乖听话这一条路。 直至这日,当东宫紧闭的朱漆大门外响起甲士整齐的步伐声时,祁子修方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带队者,乃是雾岚营中一名新近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慌张的世子眼睁睁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地闯进门来,却没能在队伍中见到王叔的身影。他于匆忙间拼凑起来的一段声泪俱下的求饶之辞,突然便没了用武之处,整个人也登时跌坐在了地上。 对面的年轻将领却是毫不含糊,命人将两只红木托盘奉上前去。左边盘中摆着一只白玉酒杯,杯中的液体颜色清透,却是毫无酒香。右边盘中则是一柄无鞘的锋利短剑,泛着令人胆寒的杀意。祁子修沉吟半响,突然高声咆哮起来。绝望,更令他那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似要滴出血来: “祁守愚!你既知我晔国男儿视饮鸩自尽为懦夫之举,又何必假惺惺地让我来选?!你们滚回去告诉自己的主子,他若是想取我祁子修的性命,便亲自来这里看着自己的侄儿挥剑刎颈,亲耳听听我究竟还有什么话要说!” “子修殿下,不要再想着能继续哄骗侯爷开恩了,他是不可能来见你的。若殿下真的怕痛,今日便是选了鸩酒,我们也绝不会对外去说的。” 年轻的将军轻蔑地一笑,抬起下巴指了指托盘中那杯清澈如水的毒酒。左右兵士也纷纷抽出长刀,根本没有打算给面前这位失却了实权的世子留出路。 “无耻!他祁守愚当初承诺助我上位时,倒是精心伪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如今突然翻脸,谋权篡位,当以叛国之罪论处!诸位将士,只要你们今日肯放小王一条生路,无论他祁守愚许给你们何种承诺,待我登基之后都将再多给一倍,无论钱财、美女,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 祁子修这下彻底慌了神,极力想要收买对方倒戈。可面前的兵将却完全不为所动,哈哈大笑起来: “那若是末将想要晔国的王位,你也肯给么?如今子修殿下不过是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儿罢了,即便曾经是只凶猛的海鹘,也再飞不到天上去!” “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你们莫要欺人太甚!” 不料祁子修大喝一声,竟是突然自地上跃起,伸手握紧了托盘之中的短剑,荡开了几名兵士指向自己的长刃,不肯轻易就范,反倒抓住机会朝洞开的宫门外逃去。 玄甲武士们也没有想到,这位懦弱胆小的世子竟会于最后一刻负隅顽抗,一时间全都愣在了原地,直至领队的年轻将军高声下令才纷纷追了上去。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越逼越紧,祁子修立刻回身将手中的武器横扫了过去。然而惊惶之下,他未能劈中任何人,反倒让他自己脚下生绊,一个趔趄翻倒在地上。 这一摔,令其头上戴着的紫金冠也散落下来。曾经万人之上的晔国世子,眼下却于自己的东宫内披散着头发,尖叫着,狼狈得犹如一只丧家之犬: “我看谁敢动我!明日便要举办继位大典了,尔等若是继续为虎作伥,便是同晔国的新主为敌,同我祁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为敌!” 晔国历代国主皆骁勇善战,即便是祁子修也自幼武艺强身,生得高大威猛。盛怒之下,众甲士里竟没有一人敢欺近到他身前三步之内,只是举着长刀慢慢在其四周围成了一个圈。 然而这位从未经历过战场杀伐的世子,却是根本不敢挥剑杀人。眼见包围圈即将收口,当即又欲夺路而逃。谁知其刚一转身,却迎面看见一条人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正是领队的那名年轻的将军! 还不等祁子修做出反应,对方手中的长刀便已从他的下腹刺将进去。世子惨叫一声,伸手握住刀身想要阻住其势头。可长刀上却明显用足了力气,锋利的刀刃登时便将其手指上的筋肉尽数切断,现出了森森白骨! 祁子修只觉得一阵滚烫的感觉贯穿了自己的腹腔,又擦着脊骨由后背透了出去。对方特意瞄准了要害,剧痛也令他的身体登时便失了力量,双腿一软当场便跪了下去。 年轻的储君哆嗦着伸手,扯住了对面将军的衣角,双唇一张一翕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对方却抬起脚来在其肩上用力一蹬,转眼便又将刀拔了出来。 略带弧度的刀尖,将几截断了的肚肠自祁子修腹中扯了出来。重伤之下,他甚至已经无力继续叫嚷了。随着鲜血在身下渐渐汇聚成一汪红色的水洼,奄奄一息的世子口中也泛起了一汩汩粉红色的沫。 “祁守愚!你不要以为杀了我,便可天下太平了!” 已经穷途末路的储君用尽浑身力气高声喊出这最后一句话。他抬起头来,却只能看见面前所立之人留下的一个模糊轮廓,再看不清对方的脸。 阴霾的天空下,将军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利刃轻巧地切断了祁子修颈上的肌肉与血脉,进而准确地自两截脊骨之间的缝隙斩过。那颗高傲了二十多年的头颅凌空飞了出去,就像是一只刚从地里摘下的瓜。 直至此时,祁守愚矮胖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了东宫的大门前。他不疾不徐地步入院内,却是脱下自己的衣袍,命身后跟着的亲兵包裹起那颗滚落在地,沾满了血污同尘土的狰狞头颅,随后冷冷地道: “大胆逆臣,竟敢当庭刺杀晔国新主。来呀,给我乱刀砍死!” “侯爷你——” 年轻将军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而眼下这所谓刺杀的罪名,不过是一个用来让其永远闭嘴的借口。毕竟他资历平平,之所以会被提拔为将军,也不过是因为被选作替罪羊罢了。 不等话说完,身旁的甲士们便已冲上前来,挥起长刀砍伤了年轻将军的一条腿。紧接着他举刀的右臂,也好似一卷麻席般被齐刷刷地削断了。其身边一齐入宫的同袍也未能幸免于难。祁守愚的亲兵手中高举的利刃,此刻便如雨点般密集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毫不留情。 乱刀之下,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被跺成了一滩碎肉,连东宫白壁石铺就的地面也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然而过不了几天,便会有下人将沾染了血污的方砖尽数起出,换上雪白的新料。而今日的一切,都将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立于众甲士身后祁守愚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眼下的他早已经换上了一身海鹘纹玄衣,戴上了九旒冠冕,腰间系着的赤带于风中猎猎飘舞着。而这身行装,原本须得于加冕大典之后方能穿戴,只是如今其作为祁氏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继任者,似乎连加冕大典都已经不再需要了。 玄甲武士在晔国新主的四周纷纷跪下,山呼万岁。但谁也没能看到,而今立于众人面前的这位处心积虑多年,终于爬上了权利顶峰的男人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孤单落寞的神情。 元绥十年,十月初三。北风卷地,百草枯折。然而坐落于砀浦成国王宫的玉鸾台内却是温暖如春。门口点起的几口硕大的铜质火盆上,炙烤着的乳羊身上泛着明晃晃的油光,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殿内,十余名身段婀娜,腰肢柔软的舞女随着钟鼓之乐翩翩起舞。眼下她们身上只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裙,私密的三点在衣物下若隐若现,令人浮想联翩。 而殿上坐着的氏族宗亲与达官贵人们,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其中有人直接上场,抱起自己相中的女子便是一番亲吻爱抚,更有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便行起了男女之事。 舞女们不敢有丝毫抵抗,只是任由男人们玩弄着自己的身体。淫靡的浪笑与呻吟在粗大的廊柱间回荡着。然而,国主殷去翦看着台下这诸般丑态,却仿佛在看一出闹剧一般,无声地笑了起来。 突然,玉鸾台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身披斗篷的高瘦人影在卫兵的簇拥之下入得殿中,径直走到了距离王座仅十步之遥的地方。随着那人的出现,殿内点起的篝火也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冷风直吹得人麻皮炸起,原本交媾着的男男女女也纷纷惊叫着起身,拿衣服慌忙遮住了自己裸露的身体。 “国师今晚不是说没有兴致的,怎地还是来了?” 殷去翦奇怪地看着对方,言语间似因其搅扰而带了些许的不快。 “国主,微臣前来并非为酒食与美女,只是想告诉陛下,晔国如今的国主,已经是那祁守愚了。” 来人冷冷地道。眼下他的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中,乍看起来就仿佛暗夜中逡巡的游魂一般,令人汗毛倒竖。 “哦?这么说,祁子修已经死了?祁子隐现下又去了何处?” 成国国主忽然死死地盯住了对方,似乎其带来的消息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兴趣。 “尚未可知。不过短短一月之内便发生了这么许多变故,足能断定晔国未来数年都将处于混乱之中。若是趁此机会出兵,当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国师这是在催寡人出兵了?就为了一张真假难辨的地图?只是寡人一直未能盘算得清楚,这么做于我,于整个成国而言,究竟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殷去翦挥了挥衣袖,殿中其他人等则纷纷会意,顷刻间便全都撤了出去,只留下国师同国主二人面对面地对视着。 “先前我向国主谏言出兵西进,令成国于短短十年间便从一个边陲小域,化身为可与卫梁、御北分庭抗礼的大侯国。国主莫非还不信我?” “但这次的对手可是晔国!” “那又如何?只消此行能得到那张地图,便可将先民神力握于股掌之间。届时,不仅锁阳关以南的四州九国再无可能是成国的对手,甚至连那煜京里的天子,也不得不对国主您俯首称臣!如此,难道国主依旧不想去试试么?” 披着斗篷的人躬身劝道,语气虽不卑不亢,却是充满了诱惑。 “寡人又怎么可能不想!若是能够击败不可一世的晔国舟师,再借机吞并南方的大片沃土,我成国的国境很快便能横跨整片大陆!到时候,什么卫梁,什么御北,甚至连那煜京的天子,寡人都不会放在眼里!” 殷去翦的眼中露出了兴奋而贪婪的光,脸上慵懒的表情也顿时一扫而空。便如同一头嗅到了血肉腥气的猛虎般,变得凶煞狠戾起来。 第十二幕 ? 天各一方 ? 一 元绥十年,十月初五。入冬后,宛州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此时距离祁子隐逃离暮庐城已有月余,可即便眼下已入阜国边境,坐上了莫氏派来接应的大船,这位晔国少主却并没能感到几分心安。因为他知道,就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晔国的新君——自己的王叔祁守愚派来的追兵,正在岸上拼命搜寻着自己的下落。 白衣少年探手向前,将舱门口挂着的帘子掀开了一角,迎面而来的冷风令其登时清醒了许多。没想到一觉醒来,原野上竟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他眺望着岸边的雪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昔日与将炎、甯月一同踏雪赏烟花的美好过往。然而就在此时,岸边的几条影子生硬地冲进了少年人的视线里。 祁子隐浑身一抖,立刻将手中的帘子落了下来——因为他十分确定那几条影子并非是什么于林间觅食的野兽,而是一队骑着高头骏马的甲士!晔国舟师的玄甲,在反射着月光的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少年甚至还看到了为首一人胸甲上,那枚以纯银镶嵌出的,泛着寒光的海鹘图腾! 意外的遭遇令白衣少年登时紧张了起来。晔、阜两国边境常年不设防,无论商旅或军队皆可随意通行。如今莫氏的大船虽已行至离水上游,可上岸后去到云止城尚需两天的陆程,若是对方在前方设下埋伏,仍能轻易便将自己拦下。 岸上的骑兵早已发现了这艘正沿着离水溯江南下的大船,很快便策马欺上前来,口中还含糊不清地高喝着什么,似乎想要命船停下。祁子隐却忽听舱外传来呼喇喇一声巨响,头顶的主帆竟是被放了下来。风鼓帆扬,船身猛地向前疾冲出去,令人有些站立不稳。随后,便听见掌舵的莫尘提起嗓子,冲着岸上的马队吼了回去: “岸上的军爷,这可是云止莫氏运盐的船!” “少废话,眼下乃是晔国军队要登船搜人,莫非还有人敢抗命不遵么?” 岸上的马队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马蹄阵阵,追得更凶了,语气也愈发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可莫尘却并不为其所动,只是让风挟着大船劈波斩浪: “那敢问各位军爷凭何推断,自己欲搜之人便在我莫氏的船上?我莫氏与宛、汜、沔三州七国皆有协议,若非战时,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扰盐商通行。诸位若是觉得不妥,大可请晔国新君去同我家主人相谈。我只是一个摇橹的船夫,若是耽误了生意,回去定会受罚。让我在此地停船,是决计不行的。” 口中即便如是说,立于瑟瑟寒风中的男子额角上,仍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听闻此言,岸上的晔国骑兵终于没有再继续要求停船。然而他们却并未就此离去,依旧策马尾随船后,不知疲倦地一路南行。 骑兵胯下的战马跑了许久,渐渐奔得乏了,马鼻间喷涌出翻滚着的白色水汽,口角渗出许多白色的飞沫,疲态尽显。可骑士们却早已放出了墨鸦,一旦有人掉队,立刻便会有新的甲士从不远处的密林间策马出来,补上空缺的位置。 见此情形,船上之人都已心知肚明:对方如今早已认定了目标就在这艘船上,更是自始至终未曾动过一丝放弃的念头,则其身后的晔国军队必定也已迅速跟进,或许早就在离水上游的渡口旁做好了收网的准备。 “莫尘,接下来你的那位小家主可还留了什么后招?” 始终蜷在船舱一角的冷迦芸裹紧了身上的厚毯,终于出声问道。 舱外的莫尘却并没有回答,只是稳稳把着手中的舵。北风愈劲,将船上那张纹着银色云雀的主帆吹得鼓胀了起来。然而此刻船上的所有人,却都在心中企盼着,脚下的这条船永远也不要驶到江水的尽头。 又行了整整一夜。翌日黎明,空气似乎稍稍变得湿暖了一些,天上的小雪也纷纷化作冷雨,打在木板之上,劈啪作响。初升的太阳于蒙蒙水汽中氤氲开来,显得黯淡无力。然而借着这道光,众人却还是在前方渡口的岸边,看到了自己最为担心,也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如今等候在岸边的,是一支不下千人的庞大军阵,黑压压一片。见此情形,众人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几乎破灭了。可待船身缓缓靠岸后他们才得以看清,原来于渡口旁列阵的,竟是两支队伍。双方剑拔弩张,似乎早已在此对峙多时。 其中一支兵队身上所着的并非是晔国的玄甲,手中高举着的也并非是黑底白垩的海鹘旗。相反,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清一色的阜国制式甲胄,花哨得犹如戏中旦角,竟是其国号曰锦鳞的精锐之师。 兵阵中,一面硕大的旌旗迎风抖擞,旗上那一对以金线绣着的鲤鱼高高跃起,即便在阴霾的天空下也依然闪着耀眼的光,正是代表着阜国主君的双鲤旗! 提起阜国,世人总会头一个想起冲天的云雀与富甲一方的莫氏,然而宛州南部这片绵延千里的沃土,却依然是海氏子孙世袭的封地。只不过现任国主海秋阳,乃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终日流连于歌舞嬉游之间,还曾经创下了整整五年不曾上朝的记录,只因其殷厚的家底与莫氏的经营,才未能引发国祚动荡。 但任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样一位堪称昏庸的国君,眼下竟亲自率兵赶来渡口迎接祁子隐一行。甚至不惜为一个早已失势的少主同强大的晔国正面起了冲突。 还未等船上诸人由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看见旌旗之下的步辇上立起了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正是海秋阳本尊。出乎祁子隐的想像,这位阜国主君不但英俊威武,说起话来也是正气凛然: “我阜国虽不似晔国那般兵多将广,但也绝不是些软弱可欺的怯懦之辈!诸位已经毫无顾忌地在我领地内逡巡半月有余,如今还深入至我王城脚下,究竟还有没有将寡人,将我两国之间的盟约放在眼中?!” 面对阜国公的质问,晔国将军不敢大意,立刻策马上前,毕恭毕敬地拱手应道: “阜国公还请息怒,我等乃是奉了晔国新君之命搜拿逆贼,若有冒犯之处,事后君上他自会亲来向您赔礼致歉。至于这艘船嘛——” “尔等可认得此船帆上所绘的是什么?”海秋阳并没有搭理对方,而是直接打断了他。 晔国将军丝毫不敢怠慢,忙又点了点头:“莫氏家辉,在锁阳关南的四州七国中,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不,你们不知!莫氏乃是阜国的肱骨重臣,百余年来无论于我海氏,还是整个宛州,都有着万世不灭之功。且不说你们欲拿之人是谁,可现在居然会怀疑到莫氏的头上,究竟是谁给的你们胆子?!” “事关机要,请恕不便在此向阜国公禀明。但自那逆贼潜逃后,暮庐已全城戒严,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经探子回报,如今整个宛州境内过往之人,便只剩下这艘船尚未排除嫌疑,还望阜国公能够通融,让末将派两名军士登船搜上一番。若是误会,自会放他们离去。” “笑话!你有何资格,敢让我堂堂阜国主君通融一下?!”一向和悦的海秋阳突然高喝起来,言辞间颇也有些威厉之色。 “阜国公这是不打算再谈下去了?” 对面将军的脸色变得颇有些难看,带着铁指的手却是缓缓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怎地?难道你们还想直接动武不成?我阜国虽没有名震天下的虎狼之师,可锦鳞军中也皆是蹈锋饮血的勇武男儿!今日,就算在此拼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任由尔等辱我国体,犯我国威!” 阜国公说着,将手用力一挥,左右那五百名早已列队整齐的锦鳞军登时便齐刷刷地亮出了武器,短促有力的呼喝声也旋即于渡口上空响起,气势竟丝毫不输晔国舟师的精锐。 阵前的将军不由得带紧了手中的缰绳,直扯得胯下骏马低声嘶鸣起来。但他似乎也清楚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难办,只得悻悻地掉转马头,下令退兵。 直到此时,船上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终于陆陆续续上得岸来。而此前大义凛然的海秋阳也走下了步辇,兴冲冲地行至祁子隐身前,笑脸相迎: “莫氏小家主早就同我说起过子隐少主的事情,如今得以一见,果真是英雄少年,人中龙凤!雪后寒凉,还请先同寡人一道乘步辇回城去吧,替各位接风洗尘的酒宴歌舞早已准备好了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祁子隐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几番起伏转折,令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如此顺利便抵达了云止。直至一名银色头发的纤弱少年出现在他无处安放的目光中,其脸上才又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他同面前的这个同龄人,不过于三年前打过一次照面。然而此时再见,却是觉得格外亲切起来。莫泽明自海秋阳身后缓缓踱步出来,向阜国公行了一礼,示意其先行一步后,方才走到白衣少年面前笑道: “子隐少主,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祁子隐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颇具阴柔之气的少年人:“这一切都是你早已提前谋划好了的?” “只能说,我算到了其中一部分结果吧。然而这也是最为讽刺的地方,似乎连我都没能预见,海国主他居然会行出如此冒险的一步棋来……其实,我并不赞同他去激怒那些晔国骑兵的。如此一来,阜国的命运也彻底搅了进来,我这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银发少年的手在宽大的袖笼中动了动,似乎在拨弄些什么。但他很快便停了下来,随后有些尴尬地一笑: “对不住,我最近总是这样。或许从三年前决定去暮庐城见你同将炎的那一刻起,阜国便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此局了……话说回来,你路上一定累了吧。我们先回城去,待到我府上之后再细谈吧。” 看着莫泽明脸上的微笑,祁子隐忽然觉得对方只一下,便彻底获得了自己的信任。若是没有他的精妙安排,此刻包括自己同将炎、迦姐,还有甯月在内的许多人,或许都已横尸法场。想到这,他眼前忽又浮现出了那个身着青衣青袍的魁梧模样,鼻子里猛地一酸,眼见便要落泪。 白衣少年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连忙将悲伤重新憋了回去,快步跟上了前方阜国公的脚步。 是夜,云止城内灯火通明,仿佛提前过上年节一般热闹。海秋阳早已为祁子隐与冷迦芸的到来做好了准备,于宫中备下了一场丰盛的款待。宴席设在金碧辉煌的碧波殿内,然而只此一间偏殿,其奢华程度便已赶上晔国王宫正殿的数倍。 眼下,殿内宾客满座,聚齐了几乎阜国所有的贵族、官吏、商贾与乡绅。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喧闹得如同一座庞大的市集。即便是自小锦衣玉食的晔国少主,也从未见过如此盛会。 “哎,两位不要客气。正所谓万钱无下箸,这些不过是海某一些小小心意,特为远道而来的贵客接风洗尘!” 几杯酒下肚,海秋阳也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只见他半眯着眼睛,敞着王袍斜倚在主座上,频频向面前显得有些拘谨的白衣少年示意。祁子隐端起酒杯,回敬的话还未说出口来,却见身旁的冷迦芸已将头一仰,把满满一杯酒灌入了腹中。而她的面前,早已横七竖八地歪倒着数只酒壶与无数酒杯。 “迦姐,你这样喝下去,醉后万一在国主面前失态……” 祁子隐扭过头去小声劝道,不料还是被海秋阳听了去。只见他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打湿了自己的领口: “不碍事,好不容易得了平安,当然值得庆贺一番。二位放心,只要我海秋阳下令,云止城中便没有谁敢为难你们,敞开了喝便是!” “庆贺?为了救我们出来死了那么多人,难道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么?!” 不料,早已喝醉的冷迦芸却突然将手中的空杯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叮当声自人群之中一路穿行而过,盖过了嘈杂的话语。殿中宾客顿时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了高台上的主座,错愕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百里……百里……我想你啊!” 冷迦芸的眼中忽然涌出了大颗的泪。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呢喃着,仿佛一尊用紫玉雕琢的塑像,凄美得令人心碎。 海秋阳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一阵好奇的神情。他上下打量起这个自从见面之后便极少言语的东黎女子,随后将手朝着台下挥了挥。 人群很快便重又恢复了此前的喧哗,甚至更加吵了。而在这嬉笑声中,冷迦芸却立起了身,在海秋阳与祁子隐的注视下踉踉跄跄地朝碧波殿的大门外走去。 时有时无的冷风吹在紫衣女子脸上,风干了她的泪痕,也令烈酒带来的红晕渐渐消退下去。待她终于转醒时,竟是独自一人倒在了城墙北侧的角楼中。因为是国主的贵客,沿途并没有哨兵驱她离去,甚至还有人取来了几张羊皮褥子,盖在其身上。 “百里,你在哪儿……你别走……求求你,再多陪我一会儿,好吗……” 冷迦芸靠在墙脚,四下里张望着。然而,先前那出现在她眼前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向百里的影子,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百里……你是,特意回来寻我的吗?” 紫衣女子垂下双眸,眼中的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听得角楼顶上的青瓦忽然发出“啪”地一声脆响,紧接着有两人一前一后跳下地来,立于仅一墙之隔的角楼外,瓮声瓮气地交谈起来: “娄统领,你说咱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潜入宫去,会不会被人发现?” “就凭阜国的这群饭桶?你可别把他们看得太高了。先别说废话,集中注意力,我们得尽快摸清少主同那个东黎女人的下落,然后禀明君上,再做下一步打算!” “娄哥放心!当年于流砂营操练的时候,我便是一等一的寻人好手……” 二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城墙走得远了,再难听得清楚。然而只简单的三两句,便已经犹如一盆冰水,将冷迦芸浑身上下残存的酒意驱了个干干净净。 向百里生前曾不止一次同她提起过,流砂无孔不入,可杀人于无形。故而祁守愚暗中训练了一群专门用来刺探情报,精于暗杀的心腹,也正是以流砂为名。 晔国的刺客,居然混进云止城中来了?! 女人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被对方发现,立刻闪身出了角楼,想要看清说话的那两人究竟去了何处。可夜色正浓,又如何能再寻得见? 第十二幕 ? 天各一方 ? 二 炉子上的水滚了起来,由铜壶的口中喷出阵阵白雾。原本蜷曲在杯中的茶叶,也于沸水的浸泡下缓缓伸展开来,好似尚未睡醒一般伸着懒腰。茶香渐渐于房间里弥散开来,令人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 这里是莫氏的私邸。立于窗前,可以看到远处一片无边无际的乌云。然而,那乌云仿佛被人施咒,定身在西方那片绵延的山峦之间,不再东进。金色的阳光自层云顶上射出,形成了一道明显的界限。而整座云止城也被那道光照得亮了,让人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早些时候,祁子隐已在莫氏小家主的带领下,于宅邸各处仔仔细细参观了一番。此时刚刚坐下,便开始由衷地赞叹起来: “云止城,果真名不虚传!” “还得多谢那座雷引山,将澶瀛海上飘来的大量雨云尽数阻在了阜国西侧。而云止又恰好位于雷引、溯离两座高山间的一处坳口,即便有云汇聚城上,不是很快幻化成雨,便是被南部吹来的海风带去了内陆,并不会在此多做停留。故而,这里成为了整个宛州最适合观星的地点。” 银发少年盘膝在案前坐下,捧起面前的茶盅,放在鼻子下方轻轻嗅着。 “所以,你三年前便通过星命算到了我们会遇此劫数,故而才会提前安排莫尘前来搭救的?可你为什么会如此关心——关心几个千里之外,与自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不,不。谶纬星象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会受卜星者的操控。其实,并非是我关注到了你们,而是你们闯入了我的计算之中……” “是我们——闯入了你的计算?”祁子隐被对方说得有些糊涂了。 “其实,百余年前我莫氏虽意外发家,但历代家主均无心参与世间的纷争,仅仅是想要尽一切可能让自己的家族过上好日子罢了。而实现这一切的方式,便是依靠这套祖传下来的算星术。起初,太祖莫广仅仅用它来卜测适宜出行的日子,路途中的天气,以及生意的顺逆。只不过——” 莫泽明只是淡淡地呷了一口茶,“只不过从我的曾祖莫正居时起,莫氏的生意便已经不再限于宛州境内。而在发展壮大的过程中,曾祖也开始卜算起各国诸侯的运数,并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何谓一发不可收拾?” “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彼此联通,反映在星命之上的卜象也是一样。天上繁星不下万亿,我们目力所能得见的主星却不过数千,谓之星盘。而那些平日里看不见的星星,虽隐藏于星盘之中,却又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彼此同主星的轨迹。每过一岁,星盘便会复位一次,而在那些看不见的星星里,有些会消失不见,有些则改变了自己原本的方位。这些常人无从得知的变化,便是需要通过卜算,方能得知的星命,谓之星流。” “所以你是说,自己能够算出那些人眼看不见的星流变化?” 祁子隐还是头一回听人如此细致地说起卜星占命的细节,直听得瞠目结舌。 莫泽明淡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天上的一颗星,便代表着人世间的一个存在。而每次星流的变化,也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前因与后果。正因如此,曾祖认为提前卜算星流的变化,于我莫氏的生意而言乃是至关重要——不,应该说是生死攸关的一环。于是他便开始将尽可能多的星星纳入了自己的计算,并且不断延长自己所能提前卜算的时间,从刚开始的一个月为期,渐渐延成了三个月,后来又变作了半年、甚至一年。待传至我父亲手中时,莫氏家主已经可以算到这世间三年之后将会发生的大小诸事了。” “但这些并不能解释,我们究竟是如何进入了你的卜算之中呀?” “我的父亲——在三年前的今天进入了落星阁内,却再也没能走出来。去世时,他正在尝试一次全新的卜算,并且留下了一个未曾计算完毕的,庞大而复杂的算式……” 说到这里,莫泽明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可这一变化转瞬即逝,根本难以察觉。而他似乎也并没有打算给白衣少年任何安慰自己的机会,迅速放下了手中的茶盅,郑重其事地看向了对方那双金色的瞳仁: “我延续着父亲留下的算式继续占卜了下去,却发现与往常的任何一次计算都大相径庭。其结果,似乎并非仅仅单纯地指向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而是关系到越来越多的国家、甚至越来越多的人。那算式便好似一颗有生命的种子,每当我以为算完了一个部分,便又会发现一个崭新的旁支生长出来。而随着计算的深入,你与你的那个黑眼睛的朋友也第一次进入了我的视线,让我开始前所未有地了解到晔国……” “怎会……如此?” 祁子隐将早已出汗的掌心用力在前襟上擦了擦。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命运,居然会如此离奇地同千里之外的云止莫氏交会在一起。他吞了一口唾沫,向对方抛出了一个从方才开始便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问题: “也就是说,其实你早已在三年前便已卜算到了王叔他会篡位,会谋杀我的父王?你也早已卜算到了百里将军会为了救我而牺牲?!” 莫泽明被问得一愣,随即低下了头去,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对不起,我的卜占并没有父亲那样精准,所以……所以常会有算错或漏算的情况发生。我的确算到了祁守愚意欲篡位,威胁到你们的安全,却未能算到他会设计害死先王。我算到了你会被推上刑场,却未能算到百里将军会不惜自己的性命为你挡箭。我安排了莫尘前去接应,却未能算到将炎竟会为了引开追兵,打马奔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白衣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一番毫无理由的推测与指责,在不经意间狠狠戳痛了对面那个同龄人的心,连忙摆起手来: “对不起,我并不是怪你。在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曾与我说过,人心难料。对世间发生的万千事,人便是其中最难以捉摸,却又最不能从一而终的变数,你即便再厉害,又如何能算得一点儿都没错的?” 这原本只是祁子隐临时拼凑起来的一番安慰,谁知却令银发少年在听后忽然自案前起身,仿佛着魔一般在口中念叨起来: “对啊!人是最大的变数,人便是最大的变数!这才是我的计算始终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的原因,也是父亲尚未传授给我的星命玄秘之所在!卜星,或许永远都只能看到事物大致的趋势。而对于一些临时起意的决定,仅仅靠计算是永远无法准确预料的。唯有读人、辨人,去推测人心,方能不失圭撮,策无遗漏!” “可若是连人心都能计算,那一切岂非当真如命中注定一般,再不会有所转机了?或许父王与百里将军的死,从一开始便无可避免?而我也注定会一直像个废物一般,总是受别人保护,却什么都做不了?” 流亡多日的晔国少主很善于隐藏自己的内心,然而此时,一直压抑在其心中的那股深深的无力感,却随着对话的深入在不经意间冒出了头来,令他再没有了险中逃生的庆幸感。 莫泽明却摇了摇头,再次看着对方的脸,眼里闪动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光: “实则恰恰相反。只有知道了人是星命之中最大的变数,才会明白唯有人能够改变得了命运。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毕竟眼下你、我,还有许多人都仍活着。事在人为,即便是看上去再覆水难收的事,都一定会有办法改变!” 对方的这番解释,似乎终于让祁子隐重新找回了些许勇气。无论面前这位莫氏的小家主尚未计算完的星流究竟会通向一个怎样的结结局,也无论这场正一点一滴将大陆上原本毫不相干的众生联系在一起的变故究竟会走向何方,他都会,也必须于这宏大的星流中不断抗争下去。 谈话持续了很久,壶中的茶水渐又变得冷了。白衣少年抬手将其重新放回了炉火之上,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转头问道: “话说回来,你方才说了许多自己未能算中的事,可唯独没有对甯月的失踪表露出任何的不解。莫非从一开始,你便已经知道她会悄无声息地离去?她现在何处,可还安好吗?” 莫泽明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般,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片刻之后才长叹了口气,缓缓地道: “关于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说来也当真奇怪。三年前我与你还有将炎初次相见时,完全没能料到现场竟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当时我便有种感觉,她或许会成为你二人星命之中最大的变数。如今,我也只能大概告诉你她尚且安全,只不过经由这三年来的卜算,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关于这位姑娘的过去,她或许并没有说实话。即便我想尽办法倒推回去重新演算,也始终未能厘清半点头绪……” 第十二幕 ? 天各一方 ? 三 元绥十年,十月初八。沿着衍江东渡玉骨湖,便到了卫梁境内。汜州的关南丘陵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卷起雪沫,贴在地表翻滚着。偶有树梢上的积雪被风扫得落下,于空中腾起一片白色的雾。 半日前的这场暴雪来得又急又劲,路上往来的车马与行人几乎于一夜之间便绝迹殆尽,只剩下林间的野鹿或是赤狐偶尔自雪地间穿行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几行脚印。然而,在这漫山遍野的白色中,却有一辆深棕色的马车,迎着风雪,在雪野中曲折前行。 “嘭”地一声响,马车忽然向右一歪,直惊得两匹拉车的老马嘶鸣起来。身披毡衣,几乎快成了个雪人的车夫忙带紧缰绳催马停下,随后咳嗽着扭过头去,隔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冲坐在车里的人道: “客官对不住。怕是车轴坏了,一时半会儿可走不成了。” “现下距离靖枢还有多远?” 车内响起了一个老嬷的声音。话毕,她又将帘子撩开了一条窄缝,露出半张脸来。 “估摸着还需一天的路程。不过这片林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找人来帮忙,怕也是不可能的。” 车夫无奈地耸了耸肩,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那么就请劳驾,试试看能否将那轱辘给修好吧。这么大的雪,总不能叫我们两个女人家靠双腿生生走到城中去吧?” 老嬷似乎很明白对方的意思,立马从车里钻了出来,当着男子的面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儿,却并没有直接递到对方的手里: “我这还有十枚金铢。若是能依此前的约定,将我二人及时送到靖枢,便将这些额外的钱银也全都加给你。” “得嘞,我想起车上应该还备着些替换的部件。客官先去车中稍坐,别冻着自己。” 见到了钱,男子立刻车前车后地忙碌起来。十枚金铢的价格,已经比先前谈妥的从玉骨湖到靖枢的车钱还要翻了一倍。所幸车轴并没有坏,只是铁质的毂被冻得裂了,破成了两半,更换起来倒也不算麻烦。 老嬷却并没有立刻上车,反倒立于雪中紧盯着车夫的一举一动,生怕其在车上动些什么别的手脚。毕竟大雪封路,一路上又盗匪猖獗,危机四伏,肯为了钱铤而走险的车夫本就不多,即便被其讹上,也只有先顺了对方的意思。这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尽一切可能赶到靖枢城去。 就在二人说话的同时,车中坐着的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也动了一下。姑娘并未因意外而流露出任何不安,更没有张口多问。除了一路上屈指可数的几次下车休憩,她根本没在车夫面前露过几次面。究其原因,皆因上车前老嬷曾告诫过她,卫梁民风彪悍,远不似宛州人那般儒雅和善。而她姣好的面容若是引得车夫起了色心,恐怕会给漫长的旅途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修车的敲打声与车夫沉重的呼吸声自帘外飘入了少女的耳中。她稍稍将身上裹着的裘皮大氅开了一个小口,低头轻声细语地问道: “雪灵你说,我们的车——还能够修得好么?” 一个白色的小脑袋应声从大氅下探了出来,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似在同少女对话般啾啾地叫了两声。 “你也觉得能修好的对吧?这般……便好……虽然婆婆她也曾安慰过我,可一路上我这颗心却总是悬在嗓子眼里……” 少女说着低下了头去,一缕蜷曲的红色长发自大氅中滑了出来,在空中微微摆着: “之前,即使是在天怒海峡中流落荒岛,即使是被抓上了黑船,被靖海侯那只老狐狸逼得现出了本来的面目,我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担心过。你说……要是小结巴和子隐他们这个时候能陪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说到这里,甯月的肩膀开始不由自主地起伏起来,长长的睫毛也颤动着。由眼角流出的几颗晶莹剔透的泪,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小白狐的背上。 自打与岑婆婆从暮庐城中逃出后,红头发的姑娘每日都虔诚地祈祷着自己的两个朋友能够平安脱险。起初,她总是噩梦不断,不是梦见祁子隐于刑场上身首异处,便是梦见将炎手握啸天陌被乱箭射死在城内。直至前些日子在玉骨湖时,晔国少主被同党劫走的消息方才传入她的耳中,令她难以掩饰地笑出了声。 但是很快,一个新的困扰便出现在了少女的心中。岑婆婆此行,是要带她去靖枢城中见一个人的。而此人,正是沧流城中叛党的领袖。身为大司铎的独生女,甯月心中五味杂陈。她既想要知道这个多年以来,一直令父亲头疼不已的人物究竟是何模样,又无法想象对方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将会做出怎样的一番处置。 虽然岑婆婆始终在尝试说服她相信,这位领袖是如何的平易近人。然而,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少女的心中还是不免再三担忧起来。 小白狐乖巧地伸出舌头,舐去了甯月下颏上挂着的几滴泪珠。姑娘抬手抹了抹眼角,又自言自语般地继续道: “现在倘若小结巴在这里,一定会说车子立马就能修得好,然后忙不迭地拉着子隐去帮忙,不过究竟能不能真的修好,可就是两说了。就算修不好,他也会逞强说坐什么车,就算是一路上背着我,也能带我走到靖枢去。而子隐,则可能会开一坛清荔烧,然后就着眼前的雪景说些我不知道的陆上传说,让我忘了自己被困于此……” 少女渐渐沉浸在对同伴无尽的想念中,脸上也浮现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希望小结巴他们能平平安安的,我便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天上的神明啊,我知道自己这样说会显得太过贪心,可是我真的希望能有那么一天,他们二人能在这茫茫人海之中重新找到我……如果,那时的我还在这片陆地上,还活着的话……” 甯月将双手合掌,仰起头来虔诚地朝天空所在的方向祈祷着。就在这时,她身旁的布帘忽然被掀开了,车外的岑婆婆喘着粗气对她说: “月儿小姐,车已经修好了。您坐坐稳,我们这便上路。” 然而奇怪的是,老嬷说完话却又将手中的帘子放了下去,似乎是打算同那车夫一起坐在前方赶车的位置上。 “婆婆,外面冷,要不您还是进来坐——” 红发少女忍不住劝道。可不等她把话说完,便被老嬷张口打断了: “小姐你好生在车里坐着便是。老身只是觉得有些闷了,坐在外面也挺好的。” 从对方的语气间,甯月感觉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多余,便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后半句话吞回了肚中。马车摇摇晃晃地再次启程,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车夫喉咙中那时断时续的咳嗽声便消失了。 车轮在地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辙印,然而与先前不同的是,那印记之中多了一丝殷红的颜色。雪仍在下,只片刻功夫,便连带着地上的那些刺目的红,甚至连车辙的痕迹也被新落下的白色遮蔽了起来,再难被发现了。 一日后,马车终于进入了靖枢城。 卫梁人天生骁勇,又有着二十万被誉为“杀气为刃胆作甲,北出彤炎斩敌酋”的关宁武卒,故而即便是其都城,距离淮右与成国边境也仅有百里之遥。城中常年有重兵戒备,相传甚至连卫梁国主闾丘博容,都会枕着自己的佩剑入睡。 甯月随岑婆婆走进了城北一间偏僻幽静的别院。从外面看,这间院子并不显大,但入内之后才会发现其中曲径通幽。眼下,姑娘面前正端坐于前厅中奋笔疾书的男子,便是她们此行打算拜见的主人了。 “婆婆,这便是你说的那个昆颉大人?” “没错。不过小姐还是暂时不要出声,免得搅扰大人的思路。” “可我们都已经进来一炷香的时间了,他难道打算就这样一直不理我们吗?” 桌前那人似乎十分专注于眼前之事,未能注意到下人早已带两位客人入内站定,甯月实在等得着急,小声问了两句,方才引得对方抬头: “岑婆!抱歉抱歉,今日事务实在太多。你们不要拘束,随便入坐,再稍待片刻便好。” 男子仅仅抬脸笑了一下,便又立刻将头埋入了桌案上摆满的函件之中。甯月经过岸边时侧目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其面容清瘦,带着浓浓的书生气,脸上的笑容也真诚得像个孩子,方才稍稍便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谁知她怀里突然一紧,小白狐竟挣扎着跳下地来,对着案边的男子龇起牙,发出“吓吓”的低吼,似乎对其让自己的主人苦等一事十分不满。红发少女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小兽,谁知雪灵却一改往日听话顺从的脾气,躲开主人的双手后又是一窜,竟纵身跳到了昆颉身前的桌案上。 只听一声脆响,小白狐瞬间便已踩翻了昆颉面前的笔洗,紧接着又踏入了研墨的砚台里,登时将案上的纸全都弄得花了。 男子终于不得不放下了手上的笔,看着呆立原地的甯月,却并未开口斥责。岑婆婆见状立刻拉着少女跪拜了下去,诚惶诚恐地道: “大人恕罪!若是要罚,便请罚老身吧!” “岑婆言重了。这纸上的字尚能看清,待会我命人誊抄一份便是。” 昆颉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好脾气,立刻将自己书写的那张纸自案上取下,递到了闻讯赶来的主簿手中。随后他又在对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一回头却发现客人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连忙走上前来伸手欲扶。 谁知调皮的小白狐却再次窜将上来,竟是张口咬住了男子的袖口,不许他去碰甯月。红发少女只觉得又急又愧,忙脱下身上的大氅一把将小白狐紧紧裹住,不许其再乱跑乱动。待抬头去看面前的男子时,却见对方依然笑着,脸上丝毫没有愠怒之色。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雪灵今日这是怎么了,竟会如此不听话。” “白狐本就是山间精灵,顽皮一点也是常有的。不碍事,不碍事。” 昆颉呵呵笑了起来,随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便是大司铎风莫殊之女吧?早就听岑婆说起过你,果真与珊瑚一样,生着满头火一般的红发!” “你怎会知道母亲的乳名唤作珊瑚,还会知道她也有一头红发?也是婆婆她告诉你的?” 甯月此时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她始终相信面由心生,若能和善待人,便可迅速取得自己的信任。将炎也好,祁子隐也罢,皆符合她的这个标准,所以,眼前的这位昆颉,八成也不是有什么坏心思的人。 昆颉倒也直爽,听少女这样问,倒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你当知晓,对沧流城而言,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吧?” “城中玄瑰即将耗尽,而且根本无处补充。”甯月点了点头。她至今仍不清楚面前这位叛党的领袖如此迫切地要见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但心中却隐约觉得,这一切同自己的身世不无干系。 “没错。玄瑰乃是我族法力之源,更是我族得以于海中生存不可替代之物。不过,有件事情我敢说你一定不知道——” 昆颉顿了一顿,忽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即便玄瑰耗尽,即便沧流城不在,我们也无须为了重返故土而同陆上人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选,只不过这个消息被城中那位大司铎完全封锁,不为族众所知。而曾经知道这件秘密的人,如今在整座沧流城中,连一个活口都未能留下。” “还有……第三条路可选?你又如何能这般肯定?”虽然已经离开海底多年,然而此时听面前的男子这样指责自己的血亲,少女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由得仍有些抵触。 “沧流城的法堂之中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包括先祖留下的无数传说及文献。如若有心,自是不难考证的。其实先祖们从未想过要让子子孙孙在海底永远地住下去,更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下了希望——他们曾倾其所有,给族人留下了一条通往乐土的道路。现如今,其秘密便被深埋在这世间某处的地下,等待着我们。而那个地方,便是我族世代相传的圣城!” “圣城?你口中所说的,难道是那个远在先祖们彻底改换自己的身体和容貌,于海底建起沧流城之前,留在陆地上的那座永世不灭的传说之城?” 甯月当场惊得跳将起来。因为无论是苍禺族中口耳相传的诗歌,还是各类典籍中的记载,关于那片乐土,那片应许之地的传说,无论男女老幼皆已烂熟于胸。然而唯独一点,便是所有这些故事中,皆未提及其究竟位于何处。以至于所有族人都渐渐相信,其不过是先祖留下的一个虚妄的幻象罢了。 “正是那座传说中的圣城。不过当年,我们的那位大司铎却对这一发现置若罔闻。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继续深究下去,也不愿意耗费精力于世间寻访圣城的下落。更有甚者,他竟下令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列为叛党,加以诛杀。后来的事,想必你应该也都知道了,风未殊因此而成为了老一辈族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而我,则领着一些幸存者逃至陆上,苟延残喘——” “我不信!如此于我族百利而无一害的消息,父亲他又怎么会置若罔闻?他明明,他明明就那么在乎族人,明明是为了保护沧流城才会杀了那么多人的……” 男子的一番话犹如晴空霹雳,令对面的甯月不禁摇晃了几下,只能凭借一旁老嬷的搀扶才重新立稳了身子。直至此时,她心中仍对父亲存有最后一丝期望,替其辩护起来。 “重要的是,大司铎是否欺骗了你,又欺骗了沧流城中的所有人。当年,是我派岑婆去家中照顾了你们母女多年,你何不问问她?” 昆颉似乎早已料到了少女会有如此反应。他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无比的痛心疾首。 红发少女眼中早已噙满了泪,转过头去,看向了始终一语不发的岑婆婆,却见老嬷点了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 “月儿小姐,昆颉大人所言,并无半句假话。” 甯月心中对自己父亲仅存的最后一点美好,也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消散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个声称将全族的福祉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立志要率族人重返故土、繁衍生息的大司铎,居然会在背地里做出如此行径! 她颓然地跪倒在地上,抱着怀中的小白狐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却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叛党领袖,用哽咽的声音问道: “所以,你这次让婆婆带我过来,便是为了当面告诉我这些?然后呢?你莫非还期待着我与父亲决裂,而后能助你们对付他不成?” 昆颉自始至终都没有劝过一句,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地上泣不成声的女孩。听她自暴自弃般地如是问起,方才再次开口解释道: “不会。毕竟他是你的父亲,叛党之中大多数人虽同大司铎有着血海深仇,却并不似他那般冷血无情。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并非复仇,而是救人。许多线索都可证明,火栓铳的制法或许也源自圣城中。我们只消寻到那个向祁守愚透露了火栓铳与詟息秘密的人,或许便可寻到圣城,进而找到去往乐土的路,拯救沧流城中坐以待毙的数万族人!” “可对此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相传大司铎的血,乃是打开圣城之门的关键。而此时此刻在你的体内,也流淌着他风未殊的血脉,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用自己的血帮你进入圣城,是么?”甯月这才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没有半分犹豫便点起了头来,“我可以答应你。如果父亲的确曾经犯下了那些过错,那么便由我来替他做些弥补吧。至少这样,我才不会憎恶自己竟是他的骨血后代!” 第十二幕 ? 天各一方 ? 四 自甯月与岑婆婆在靖枢城内住下,一晃已是隆冬。 靖枢是汜州第一大城。无论经河间走廊北出晴岚山,或是由莽砀平原西入宛州,亦或是自北方穿锁阳关南下,其皆是陆路水路的必经之地。故而,此地既不似宛州的城市那般蕴藏着水乡的细腻温婉,也不似北方城市般,总带着些粗犷线条的沙尘气。 少女日渐融入了城中的生活,就好似当年初入暮庐时一样,到处都能发现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只不过,她再也找不回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心中反倒生出了无尽的伤感与孤单。如今,再没有人会用自己辛苦攒下的俸禄给她买来街市上的各色美食,也再没有人会领着她走遍大街小巷,给她讲各种有趣的奇闻异事。 靖枢城内的吃食,更不似晔国那般精致与繁多。其中多以牛羊肉类为主,辅以各色辛香料,通过蒸、炝、烤、煨等方法烹熟,汁浓味香,嫩脆爽口。搭配由麦子、黍米制成的各类面点,吃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然而饮食上缺少变化,还是令少女有些难以适应。于城中才住了几个月,她便已经不耐烦了,终日只想着能有机会再吃一次梓潼街上的白团与烧臆子,或是再品一次迦芸斋的赤鲑汤,亦或是去白沙营旁的沙滩上烤些海味,就算再吃一次迦姐亲手包的饺子也是好的。 这样的念头,令她愈发变得茶饭不思起来,终日只是于城内不停地闲逛,期望能遇上几个从宛州来的商贩,从他们口中获得哪怕一星半点与自己思念的那片土地有关的消息。 所幸靖枢城中倒也有好几处的市集,各色商铺密布于此,更有许多四方云游的小贩,随便挑选一处人流密集的街口,便能搭起个简易的棚子,叫卖上半日一天。这便给了甯月足够的理由从日出逛到日落,渐渐成了唯一一件并不那么无聊的事。 这日,她意外地在城东的一条巷口,遇见了一名推着独轮车的跛子。 卫梁多丘陵,独轮车并不能发挥太大的作用,故而民间极少有人使用。从那跛子的穿衣打扮上看,俨然就是个宛州来的农人。红发少女因此而兴奋得几乎要跳将起来,忙快步走到那人身边张口便问: “大叔,你是从晔国来的吗?” 跛子只顾低头赶路,行色甚是匆忙。甯月猛地开口,竟是将其吓了一跳,手中的独轮车也左右摇晃起来,再难驾稳,旋即被路面一块突起的青石板磕了一下,彻底歪倒在地上。车上堆着的货物也哗啦一声散了开来,落得满街都是。 “哎呀,你这个女娃娃,没事瞎嚷嚷什么?” 跛子也被车子带倒在地,挣扎了几下也没能爬起身来。少女见此窘态却咯咯地笑出了声,连忙走到近前,伸手想要扶对方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谁晓得你胆子这么小呀,人家只想问些晔国的近况,大叔若是知道,还请同我说说。” “说什么说,没瞧见老子正忙着吗?若是这街上是个人都拉住老子打听晔国的事,老子还不要做活了?起开起开!” 跛子却没好气地狠狠甩开了甯月的手,转而将散了满地的货物一件一件吃力地重新捡回了车上。 “不说就不说嘛,这么凶做什么……” 红发少女不由得鼓起了腮帮子。她知道自己的冒失的确有失妥当,而对方冲自己发的这通脾气,也已令她失去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兴致。 可就在甯月打算离开时,却见街道那头的转角处行来了一队步伐整齐的甲士,正是昼夜于城中不断逡巡的关宁武卒。 武卒身上的甲胄,看起来比晔国的舟师玄甲还要厚重不少,却是一水纯正的银白。这显示出了卫梁国主同煜京的皇室间非同寻常的血缘关系,也令这些本就高大的甲士们带上了一股高傲的贵气。 卫梁境内多山区丘陵,北部更是有彤炎与擎鹰两座屏风般的高山。山间多熊罴猛兽出没,也因此练就出卫梁人与生俱来的彪悍。武卒的胸甲上各佩有一只错金的金罴纹章,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加之当地饮食所带来的强健体格,令他们一个个看上去便如朔北的蛮人般高大孔武。 甯月顿时感受到了对方所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未曾想,身边那个先前还于口中骂骂咧咧的跛子,竟忽然小声向她央求了起来: “姑娘,姑娘,你能不能来帮帮我?” “你就不怕我再耽误了你的事?” 甯月扭过头去白了对方一眼,并没有上前帮忙。 “姑娘,方才我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好。不过卫梁人可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我这小本营生已经十分不易,若是再被他们盯上讹去几枚金铢,这趟生意可就算是白跑了。大家都是晔国人,我这给你赔个不是了!” 见跛子急得满头大汗,又操着满口的宛州方言,少女的一颗心忽然便软了下来,终于转身帮对方将货物一件件重新在车上码好,捆扎得整整齐齐。 “多谢姑娘,老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那些巡街的武卒可不好惹,你也快些走吧。” 跛子稍稍松了一口气,用双臂驾起独轮车便要重新上路。此时的他早已累得满面通红,头上带着的羊皮帽也不知丢去了哪里,蒸腾起来的热气不断自头顶与领口向外散着,仍不住地回头朝着关宁武卒瞟去,见对方尚未走近,这才松了一口气似地小声道: “嘁,险些耽误了大事。你们这些汜州佬,以为自己身上穿块铁疙瘩便能刀枪不入了?就凭老子这一车东西,便足以让你们尸骨无存!” “你且等一等。” 红发少女忽然皱起了眉头,重又打算叫住对方——自见面时起,她便觉得这跛子神色慌张,车上货物入手也极为沉重,不仅凑近了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外面还以油纸裹得密密层层,根本不似寻常杂货,更加不像是什么从宛州运来的土特产。此时听得其口中嘟囔,她愈发觉得这件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你还有事?” 跛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番话不大妥当,推着车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可甯月却忽然一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的这车货物里都有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就是些土特产而已。” 跛子先是一怔,随后充愣傻笑起来。红发少女却并不吃他这一套,摆出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既是从宛州带来的特产,便卖与我一些如何?我出门有些日子了,想解解馋。” 甯月并不确定自己的怀疑是否准确,青蓝色的眼睛微微一转,继续套起对方的话来。 “那也不能卖给你。这些东西都是城中一家客人预定好了的,我得赶紧给人送去,否则耽误了功夫,可是要扣工钱的。” 跛子却没有半点犹豫便一口回绝了少女的请求。这令甯月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心里却仍有些不甘,依旧不肯让路。 “姑娘,看在大家都是同乡的份儿上,老子劝你一句,不该知道的事情便不要多问,免得让自己陷入麻烦!” 跛子咧开嘴,不怀好意地冲甯月挤了挤眼睛。红发少女听出了对方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只得向后稍稍退开半步,无可奈何地看着那跛子走得远了。 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数十步开外的那队关宁武卒,又看了看行色匆匆的跛子的背影,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这个家伙举止古怪多疑,定是在车上藏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够让人尸骨无存的——究竟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不知为何,少女眼前重又浮现出海凌屿上亲眼见过的那些威力强大的火炮,越是去想,脑海里便越是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时间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当即便撩起裙角,循着方才跛子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前方的跛子走得时快时慢,时不时还回过头观察身后是否有人盯梢。不过甯月的脚步很轻,更刻意将自己的满头红发遮掩了起来,一路上都没有引起对方的察觉。 很快,姑娘惊异地发现,对方的跛足竟是假装出来的,愈发不肯就这样放过。两人一前一后在城中足足绕了三炷香的功夫,方才在闹市间的一座不起眼的的宅门前停下了脚步。 跛子叩响了红木大门,院中之人似是早已等候在此,隔着门板同其对了几句暗号,才肯放其入内。尾随其后的少女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绝无可能继续跟进这座宅子里了,只得暗中记下了其所在方位,打算先将发生的事情告知岑婆婆后,再从长计议。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还请大人定夺。” 一个时辰之后,岑婆婆已经领着少女将跛子的事向昆颉禀奏完毕。谁知,对方却并没有因此而放下手里捧着的书册,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日后若有什么安排,本座自会派人知会的。” 昆颉的反应明显令甯月心中有些不乐意了: “可若是耽搁得久了,恐怕那个跛子与那整车的货物都会不见的啊!” 案前的男子终于将注意力自书中收了回来,看着少女的满脸焦急,却是呵呵笑道: “那么——甯月小姐希望我如何安排?” “我想请昆颉大人派几名好手,今夜随我潜入那座宅子,弄清楚那个跛子千里迢迢,究竟从晔国运了些什么来这城中。” 红发少女不懂收敛,竟真的谏言起来。一旁的老嬷立刻想要阻止她,却被昆颉用目光挡了回去: “说来说去,直到现在我还是未能听出,那车货物究竟与火栓铳有何相干啊?” “这还不够明显的吗?那些货物中隐约透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应是混有大量的硫磺。而那个跛子开始时在人前假装腿瘸,却在自以为无人注意后又完全恢复了正常。刻意隐瞒必有古怪,难道不该有所怀疑吗?” 甯月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是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禁有些急了,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门。谁知这样一来,昆颉却笑得更加厉害了: “甯月小姐,这便是你的证据了吗?全是主观臆想,再妄加些揣测。若本座真的因此而调派人手潜入了那座宅邸,什么都没查到倒也罢了。万一惹出了什么乱子引来了官府,岂非纵火烧身?” “可是——” “不用再说了。实话告诉你们,那间宅子的主人,于这城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豪杰,同本座也颇有些私交。我们这些人,能在被风未殊赶尽杀绝之际,一步步退至陆上重整旗鼓,还要多谢他的帮助。本座可以肯定,此人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也根本无从了解到我族的传说与圣城。无论他同那个跛子究竟于私下里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都绝不会,也绝无可能会与火栓铳,与我们要查的事情有关,明白了吗?” 原本红发少女还想争辩下去,可男子的一番话,直接令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岑婆婆见状,连忙将冒失的姑娘带离了昆颉的书房。 然而甯月却始终觉得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件事情有许多地方都不对劲,更让她愈发思念起那个过去三年时刻关照着自己的黑瞳少年来: “若是将炎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无条件支持我,助我去探上一探的。不知他现在何处,又是否也想起过我呢……” 第十二幕 ? 天各一方 ? 五 元绥十年,十二月十八。漛州北境,林心湖。山风抚林,夜枭低鸣。深蓝色的天幕自树梢间的空隙里透了出来,万里无云,月朗星稀。 逃出暮庐城后,图娅公主一路上安排了贴身侍从对将炎悉心照料。此时少年人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却并未就此离去。一来,是他不愿欠对方的情,希望能于离开之前找机会报答。二来,则是如今已与宛州,与暮庐城远隔万里,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里,又该去向何方。 漛州位于大陆东北,与汜州以绫水为界。绫水上游有一条支流,名曰清源河,发源于明泉岭。二者在月沼交汇后,进而向西注入沧澜洋。以清源河与月沼为界,南部广阔的绫北高原是为澎国的领地,而明泉岭以北的大片原始森林,则是随国的国境了。 随国九成人口,皆居住在明泉岭北麓,临近碎浪峡的狭窄平原上。其都城九杉,也不过是个仅有二十余万人口的小城。 然而,其国人善作奇技淫巧。或许是同漛州取之不尽的自然资源有关,各类罕见的矿藏比其余各州丰富得多。故而闲暇无事之时,随国人便会研究这些由地下开采出来的珍材,做些惊世骇俗的新鲜物出来。久而久之,他们的采矿技术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进。 正因于此,随国人祖祖辈辈渐渐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格,即便举国之兵也不过万余众。但与之接壤的卫梁与澎国,却是从未动过北上入侵的念头。特别是澎国,甚至还曾昭告天下,称若有人擅自进攻随国,澎国便会将视之为死敌。究其缘故,十之八九也是因为其国引以为傲的蓝焰,需得依靠随国高超的采矿术,自月沼深处抽取原油,方得制成。 眼下,于这片生满了参天巨树的林地里,将炎正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帐前,以一根小树枝拨弄着地上的篝火。护送图娅的朔狄武士们则围聚在不远处的另一堆火旁。空气中飘着阵阵肉香,可少年人却压根不想过去凑热闹,也不知道该同他们聊些什么。 橙红色的火光在少年仍有些稚嫩脸上跳动着,映得其眼眸中好似有金色的流光闪动。林地间的积雪也被篝火烤得化了,在厚厚的落叶下汇聚成一条小溪,悄无声息地流淌着。 咯吱,咯吱,身后一个脚步声踏着积雪朝将炎的帐前走来,听起来有些急促,又带着几分谨慎。少年对这脚步声已经相当熟悉了,不用回头便猜到了来人正是那位狄人公主。 图娅依然披着那件绣着金边的红色大氅,头上垂满了乌青色的小辫。在周身白雪的映衬下,仿佛林间的精灵般,占据了那抹最艳的色彩。这些日子来,姑娘每天都会来找将炎说上两句话。然而看似是交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在说罢了。 黑瞳少年没有作声,只是抬眼看了看对方,将屁股朝一旁挪了挪,把身下的树桩让出了一小块来。公主却并没有去坐,只是立在他对面轻声问道: “你怎地不跟大家一起?他们刚猎到一头鹿,正剥了皮在烤肉吃呢。” “不用,我已经吃饱了。” 将炎应了一句。倒并非是他刻意表现得如此冷冰冰,只不过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总想让自己融入那些异族之中,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心中自始至终还是对这些朔狄人存有戒备的,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公主麾下那名唤作都烈的武士还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图娅仿佛知道少年心中在想些什么,嘴唇动了一动,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 “谢谢,我就坐在这里,挺好的。”将炎说着便又把头低了下去,只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火。 “在南人的眼里,我们皆是些未开化的蛮子。但是我知道,你同那些人不一样,否则也不会跟着我们一路走到这里。” 图娅仍没有死心。见对方不愿意多说,她反倒在篝火前蹲了下来,也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其中拨弄着,让火烧得更旺了些,“我只是想告诉你,穿过这片林子,便是邑木部的领地了。邑木部同我牧云世代交好,若你想走,我可以拜托他们送你离开。” 黑瞳少年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却依旧没有吭声。见此情形,图娅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并非是要赶你离开。只是觉得,若是你打算陪我一起回到雁落原的话,有必要尽早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将炎终于抬起了头来,只是将两只黑眼睛睁得大了些。图娅也不管他,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 “多数南人并不了解草原人的过去,自然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在草原的传说中,天下苍生皆是盘古大神于开天辟地时,从身上滴落下来的汗水所化。随着盘古大神的身体渐渐腐朽,化为揽苍与铁脊两座万仞高山,朔狄人便也开始在山下那片受神恩眷顾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这还是少年头一回听对方说起朔狄的事。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所谓蛮夷所信奉的创世神,竟与大昇传说中的描绘相差无几。 “千百年来,这片草原上虽逐渐有了斡马、牧云、青兹、绰罗、邑木五大部族,可他们彼此之间却始终如戈壁滩上的砂砾一般,各自为政。每逢灾年,各部养的牛羊便会成批地死去,之后就会难以避免地爆发血腥的战争,以致冰原上曾被驭使作战的犸象也几近消亡。直至百余年前,一位伟大的领袖降临到了牧云部,他的名字叫做旭木颜,巴克乌沁家的英雄,我的曾祖。” 在暮庐城时,将炎曾听祁子隐提起过这个名字。此人似乎是草原历史上的第一位天合罕。而朔狄人正是举着他的苍狼白鹿旗大举南下,一举攻破了大昇的防线,险些让煜京的天子也成了阶下囚。只是少年人从未想过,面前的这个姑娘,竟会是旭木颜的后人。 “相传,曾祖乃是苍狼与白鹿之子,是上天派来的拯救众生的。所以,他很快便以铁重山统一了各部。后面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在南人那儿,这次入侵被称作朔狄之乱。不过很可惜,这场在我族历史中前所未有过的辉煌胜利还未持续多久,便以牧云部内乱,旭木颜惨遭刺杀而告终。紧随其后的,便是五大部族间重陷数十载的内斗,终再无法维持草原的统一。而牧云部也于关宁武卒大破铁重山后,衰弱到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步,只能龟缩至揽苍山下的冻原里苦苦求生。” 将炎难以想象,作为有着一半御北血统的狄人公主,在说起这段往事时,其立场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尤其是当她说起朔狄、蛮子这些侮辱性的称呼时。可他依旧没有出声,只是坐在原地静静地听对方说。 “数十年后的今日,牧云部的天合罕之位终于传到了我的额达——钦那的手中。他从小便心高气傲,希望能够再现百年前巴克乌沁家创下的辉煌,一统朔狄各部。所以父罕去世之后,额达便立刻下达了继位之后的第一道敕令,命我南下与晔国和亲,以期可以得到足够的财力与物力,重建起一支同当年的铁重山一般强大的骑兵。只不过,这次他似乎有些过于心急了……” 这样一来,将炎终于全都明白了。图娅的兄长原本打算利用自己的妹妹做筹码,为岌岌可危的牧云部换来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然而,眼下打败并失手错杀了都烈的自己,非但不是晔国宗室血脉,更早已成为了晔国新君缉拿的要犯。若是执意跟着图娅回到雁落原去,想必钦那合罕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项上人头送去晔国,以换回更多的利益。 将炎的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要发问,却还是没能张得开口。二人就这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至深夜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夜已过半,林间朔狄武士们的说笑声也轻了下去,似乎渐渐睡得沉了。如今的营地里,只剩下几个守夜哨卫的影子,踏着咯吱咯吱的细碎脚步来回走动着。除此之外,便是噼噼啪啪燃着的篝火,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夜枭的低鸣。 然而此时的将炎,却于自己的帐内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反复回忆着此前图娅公主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心中万分纠结。 他也想听对方的话一走了之,却又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就这样让图娅独自回去,面对合罕的震怒、责难,以及对和亲失败的惩罚。可他又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是自己当真去了草原,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火上浇油,令情况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他始终难以想通——那便是身为牧云部公主的图娅,为何竟会主动警告自己即将到来的危险?又为何会几次三番搭救他这样一个手上沾着都烈鲜血的无名小卒? 少年越想越觉得疑惑不安,手心脚底全都是汗,索性翻身爬了起来,披上衣服钻出帐外,想藉由冰冷的空气帮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他踱至图娅的大帐附近时,却发现帐内竟还点着微弱的灯火。隐约间,还能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 “还没睡么?” 好奇心在这一刻于将炎的心中占据了上风。见左右并无旁人,他便轻手轻脚地靠上前去,将耳朵贴在帐幕之上,想要弄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你当真想好了吗?老臣现在还有机会修书给合罕,告诉他未能寻到你的下落。你还是留在南方吧,再也别回去了。” 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正是领兵来迎公主重返牧云部的元逖。 “老将军,你觉得额达他会相信你所说的任何理由吗?此次他特意派你来接我回去,正是为了一箭双雕。若你寻得回我,便不用再怀疑身为南人的你对他的忠心。而若是你寻不回我,他便正好有借口除掉你啊!” 图娅公主的声音淡淡的,却是早已经看透了一切。 “若是能以老臣的一条贱命换来公主的自由,倒也心甘情愿!” 元逖突然单膝跪地,带得身上衣甲哗哗作响。 “老将军……我知道,你是念我因为母亲的缘故,在牧云部中受尽了委屈,恨不能立刻将我送走,永世不归。但你却没有想过,我身上虽有一半御北的血统,却也是半个朔狄人啊!那片草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也是我的家啊!老将军清楚牧云部现在的状况,如何能支撑得了与其他各部全面开战?而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额达他用自己的刚愎与自负,彻底葬送父亲苦心经营才得来的一切!那可是我牧云部如今所拥有的唯一的平安啊!” 图娅说得有些激动,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了起来。接下来,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元逖似乎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姑娘的心思,不再多劝了。图娅也因为终将自己长久以来憋在心中,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吐了出来,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将军,我——我已经同将炎说过了,让他尽快离开。毕竟他只是个局外人,草原上的纷争,本就与他无关。” 过了许久,朔狄公主才又喃喃地道。 “公主还是同那小子说了么?你也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一个外人着想。不过,你让其离开,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元逖的语气明显变得同先前不大一样,倒像是一位在同少女谈心的长辈。 “哎呀,老将军可别笑话我了。我是因为——因为那个少年人——他的身上有种非同寻常的气息。我想,老将军也能感觉得到吧?按理说他打赢了擂台,便是我朔狄的乘龙快婿。此次南行已经让我失去了都烈,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图娅忽然被问得有些窘迫了起来。元逖见状却并没有再接话,只是满腹心事地叹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帐中,将炎的内心非但没能平静下来,反倒变得愈发混乱了。他有些懵懂地察觉到了图娅方才那番话所蕴含的深意,却又明白自己绝不能接受。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在反反复复的纠结中沉沉睡去。 然而没过多久,少年隐约感到有人轻轻地推着自己。睁开眼睛后发现,竟是图娅闯入了帐内。此时的狄人公主似乎也刚睡下不久,头上的小辫全都解散了开来,蜷曲在一起显得有些凌乱。其身上也并未着正装,只是在里衣外裹上了那件镶有金边的红色大氅。 将炎正待发问,却忽听帐外的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面前公主也立刻变了颜色,两只眼中快要噙出泪来: “后半夜,远方的林子里忽然起了骚乱。老将军担心会出什么变故,便领着几名武士前去打探情况,却是一去不返。如今营地里只剩下不足十人,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寻老将军回来?” 将炎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立刻起身穿衣,又取过了自己的菱齿啸天陌与铁胎弓,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老将军离开了多久?” 方才那声惨叫,令他重又想起了自己儿时的遭遇。那并非是两军交战时发出的战吼,而是平民惨遭屠戮时的绝望哀嚎! “已经超过半个时辰了。你的马已经备好,若来便跟上我!” 说话间,图娅公主已经转身出了帐外,跳上了她的那匹白玉狮子马,率领仅剩的几名朔狄武士,高举着火把朝营地外纵马驰去。黑瞳少年见状也立刻跨上了自己的乌宸,两腿一夹紧跟在后面。 队伍行出不到一里路,便见前方的雪地间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脚印与蹄印。众人刚欲下马查看,忽听见林子里再次传出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几名满身血污的人影也自火光之外的黑暗中窜将出来! “是邑木部的人!他们遭遇野兽袭击了么?” 图娅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身上的装扮,却被血肉模糊的人形吓得惊呼起来。几乎同一时间,在疲于奔命的人群身后,又出现了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 起初将炎还以为是元逖率队归来了,然而细瞧之下却发现,那些武士身上所穿的并非是朔狄人的寻常皮甲,而是类似晔国玄甲一般的重铠。甚至连其胯下的战马身上,也于要害处披了层厚厚的钢制护具! 遍身甲胄,令那些骑兵看起来就好似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兵刃在他们的手里闪着寒光,很快便追上了逃窜着的邑木部众,将其斩杀当场。很快,骑兵们也发现了出现在林中的图娅等人,毫不犹豫地列队发起了冲锋! 牧云部的队伍在瞬间便被冲得散了。将炎清楚地看到身边的几名武士毫无还手之力,便已身首异处。而图娅公主也被吓得呆住了,竟是勒马停在了对方的锋线上,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屠刀之下!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一 “快闪哪!” 将炎朝着图娅大吼起来,立刻带马上前。电光火石间,一名重甲骑兵也径直冲将过来。话音未落,其手中的马刀便已挥至眼前。若非少年人机敏地揪住了乌宸颈上的鬃毛,松开马镫闪身于马腹一侧,恐怕已被这避无可避的杀招斩落了头颅。 利刃切开了空气,发出嗡嗡的鸣响,直听得人头皮发麻。重甲骑兵藏在面甲下的一双眼睛于少年身上扫过,如同饿狼般杀意凌冽。将炎明白,这次遇上了难缠的敌手,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怵,可即便凑得这样近,他也未能从对方身上寻到一处可以用来辨别其身份的特征,甚至连半枚军徽或纹章也没有。 还不等他重新翻回马背上,将炎便忽然觉得乌宸猛地一颠,随后痛苦地嘶鸣起来,四蹄也再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向地面直直倒了下去。原来对方方才一击未中,竟是趁着两匹马相互交错的瞬间,抬起脚来狠狠蹬在了乌宸的侧身。 那骑兵本就虎背熊腰,加上一身重铠,瞧上去足有两三百斤的分量。即便如此,其胯下的战马仍可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前冲锋。乌宸毕竟是匹刚刚成年的儿马,面对这占尽优势的一踹,当即失去了平衡。 黑瞳少年连忙放开了手里的马鬃和缰绳,借势就地一滚,方才没有被自己的坐骑压在地上。再去看乌宸时,却见其痛苦地在地上蹬动着四条腿,一时间却是无法再站起身来。好在那披着重甲的骑士似乎根本不在乎少年仍能行动,并未掉转马头回来给予他致命一击,而是继续朝图娅公主的身前冲杀过去。 面对威胁,图娅却并没有打马闪开,反倒提高了声音,冲着那重甲骑士以朔狄语高吼起来。然而在隆隆的马蹄声中,对方根本没能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手中的马刀便已经顺着惯性劈砍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人影猛地自雪地间窜将起来,就似一道黑色的闪电,凌空跃起抱住了图娅的腰,将她从马背上顶飞了出去。二人狼狈不堪地滚落在雪地间,却是捡回了一条命。 “你疯了吗?自己都要死了,还同那要杀你的人废什么话?” 救下朔狄公主的人正是将炎。 “我是在命令对方停下来!”图娅却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而后竟重又朝着方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那名骑兵迎了过去。 “你虽是牧云部的公主,可眼下连这些骑兵的来历都不知晓,又如何能命令得了他们!” “他们便是我牧云部的铁重山!” 将炎一把将对方拉住,却未想到这位狄人公主居然称面前兵刃相向的敌人乃是牧云部的武士。而今,整片林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于铁蹄间垂死挣扎。稍一迟疑,其余几名重甲骑士也纷纷策马,向二人身边围拢了过来。 “想不到这些南人还挺见多识广的啊。铁重山已经消失了数十年,甚至许多牧云部的年轻人都已忘记了这个名字,今天居然会被个十几岁的南人丫头给认了出来?”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足足比黑瞳少年高出大半个身子。但他口中所说的却并非朔狄语,而是不怎么标准的大昇官话。 “你们也会说大昇朝的话?那方才应该听得很清楚了,我身边这位姑娘乃是你们牧云部的图娅公主,尔等若真是那什么铁重山,便速速退下!” 将炎如是说着,却仍从背上取下啸天陌横于胸前,将图娅掩在了身后。 “而今我牧云部虽已没落,却并未傻到什么鬼话都信的地步!图娅公主前些日子才刚刚被送去晔国和亲,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为首的骑士压根不听少年所言,轻蔑地用刀指着他的鼻尖。 正当此时,却是忽听图娅再次高声说起了朔狄语,似是在向对方询问什么。将炎心下一沉,登时有些紧张地回头去问: “你方才又说的什么?” “我是在问他们,邑木部与牧云部向来交好,为何要杀了这么多人。” 图娅解释道。可黑瞳少年却脸色一变,低沉着嗓子喝道: “笨蛋!杀人哪里还需什么理由?若是那些骑士直接听命于你的兄长,谁又能保证他们此次不是针对你才会来这里的?!” 朔狄公主忽然一怔,似乎被将炎的话提醒了。与此同时,面前的重甲骑兵也失去了耐心,举刀继续逼近过来: “别以为自己会说几句草原人的话,便能蒙混过关了!瞧瞧你的那张脸,除了皮肤黑些,明显就是个南人的模样,哪一点像我牧云部的女人了?!” 将炎明白,面前这些铁重山怕是连自己的公主究竟是何模样都未曾见过。眼下无论这些骑兵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来到这里,却是明显得令对林子里的活人格杀勿论。无论再说什么,他们都决计不可能会听,甚至不会再有犹豫半分。 事到如今,继续对峙下去只会愈发被动。黑瞳少年想也没想,立刻扯起身后的姑娘,趁其余几名骑兵尚未欺近,拼尽全力扭头便朝密林深处逃去。 无奈林地间积雪颇深,足足没过半截小腿,仅凭人的双腿根本无法匹敌高大的朔北马。二人刚跑出去没几步,便听见马蹄声自身后追赶了上来。 将炎头也没回便下意识地举起手中陌刀向身后挥去。只听当地一声,点点火星溅落,竟是侥幸弹开了已然攻至背心的一柄马刀。 铁重山的刀也非比寻常,只交锋一次,少年便觉得啸天陌上传来的力道远非自己所能抗衡,不敢继续恋战,当即扶着少女的肩膀改换了个刁钻的方向,凭借着林间粗大而密集的树木同对方继续周旋起来。 然而人的体力终归有极限。过不多时,冰冷干燥的空气便让两人的喉咙与肺部剧烈地刺痛起来。而他们呼出的水汽,也在眉头与睫毛上凝结成一层淡淡的霜。 眼见自己不可能逃得掉了。将炎忽然松开了牵着公主的手,随后取下背上的铁胎弓,回身冲着追上来的铁重山一箭射去。 羽箭在铁重山的甲胄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听当地一声,箭矢便被反弹了出去,而对方身上却连一道浅浅的划痕都未能留下。然而黑瞳少年却好似对此毫不在意,紧接着又是一箭。 原来打从一开始,将炎瞄准的便不是马上刀枪难入的骑手,而是没有用铁甲包裹得密不透风的,骑手胯下的坐骑! 之前从祁子隐那里,他曾听闻过一些关于这支恐怖骑兵的故事。其中一条,便是说其虽在马上无人能敌,可因为身上的甲胄太重,故而一旦失去了坐驾便会难以行动。而当年卫梁得以大破铁重山,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随着羽箭离弦,一声凄厉的马嘶于林间响起,骑士胯下的战马被当场射瞎了一只眼,陡然人立了起来。其背上的那名骑士,则一下便被掀得飞起,重重摔在了地上。 将炎心中一喜,便欲赶在对方爬起身前将其制服。未曾想那骑士虽然倒地,行动却丝毫未受影响,竟是很快便重新站起了身,挥舞着手中的马刀继续向其喉间抹来! 黑瞳少年心下一凛,想要躲闪却已来不及了,只得硬生生用双手架起啸天陌去格。又是一声刀兵相交的巨响,将炎生生被武器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击飞了出去,在雪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滚才终于停下,左臂却已然抬不起来了。 “南人的小鬼还是太嫩了,居然以为铁重山仍如六十年前那般,只要落地便成了待宰的铁乌龟么?!” 骑士嘿嘿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语气间嗜血的杀意。他踏前两步,又是一刀向将炎身上斩来,似乎绝无可能再失手。面对着那狼牙一般致命的冰冷锋刃,黑瞳少年却忽然觉得时间一下子变得慢了下来…… “以步兵对骑兵,需得怎样方能取胜?” 三年前的某日,折柳轩内,向百里已经将摧山的各式招法尽数传授给了眼前的这个孩子,无奈少年人却始终无法领悟刀法的精髓。 “以步兵对骑兵,几乎没有可能赢吧?” 将炎摇了摇头。他曾经在白沙营中见识过那些骑兵的操演,战马所带起的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量,足可以于战场上横扫一切。 然而,面前的青衣将军却用力摇了摇头: “错。步兵若是无法对抗骑兵,在朔狄之乱时,卫梁的关宁武卒又是如何凭借自己的血肉之躯,大破蛮人的铁重山,重新收复失地的?” “将军先前说过,关宁武卒是凭借却月阵方能击败南下的狄人。那依靠的可是阵型啊,若是单打独斗,必定还是拼不过的——” “又错。阵型只能帮助每个士兵最大程度地发挥出自身的战力,而于沙场上真正刀兵相见的,却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也只有人,方能左右战斗的结果。” “那依将军所言,须得怎样打?”黑瞳少年被勾起了心底对于胜利的渴望,瞪大眼睛看向面前的老师。 “你只需记住三个字,迅、准、烈。”向百里捻着唇边的胡须笑了起来。 “迅、准、烈?就这么简单?”将炎有些不信般仰起了脑袋。 “就这么简单。迅,是说每次进攻都一定要比敌手快,方能占得先机。准,是指每次出招,都需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能有半分犹豫。而烈,则是将所有力量都灌注于一点之上,每发一招,都要能够至敌于死地。这三点,正是使出一次完美的摧山所需要兼备的,缺一不可。你可记住了?” “是。学生记住了!” 黑瞳少年点了点头,再次细细咀嚼起老师所说的每一个字,将它们牢牢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图娅响彻林间的惊呼,让将炎从往昔回到了现实。而今再次杀来的铁重山距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而对方手中的马刀似乎在下一瞬便能切开他的脖颈。少年却并没有因此而胆怯退缩,竟是绷紧了浑身的筋肉,拉开了一个进攻的架势。 “迅、准、烈!百里将军,我都记得的!” 他口中一声长啸,似乎在同恩师的在天之灵对话。随后,他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屈曲起来,将腰身与双臂化为一根绷紧的弦,而其握于手中的长刀,则是架于弦上的一支利箭! 林间突然响起了一声犹如龙吟般的啸声。那声音与少年的怒吼融为了一体,在雪地间腾起一道乌金色的光。 铁重山的马刀自将炎耳边略过,将将蹭破了他的脸,也割断了鬓角的几缕头发。但黑瞳少年手中削铁如泥的啸天陌,却是准确地自重甲骑兵的前胸透入,又从背后贯出。这一刻,再坚韧的甲胄,都变得恍若一层薄纸般,不堪一击。 图娅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了,双手紧紧捂着嘴巴。直至将炎抬手将陌刀从敌人的尸体上拔出,快步奔回其身边一把扯疼了她的胳膊,少女方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速速上马!” 少年说罢,飞身跨上了身边那匹被射瞎了一只眼睛的朔北战马,又向马下的女孩伸出了手。图娅也不再犹豫,连忙爬上了马背,趁着余下数名铁重山尚未杀到,两人一马顶风冒雪,朝着孪月落下的方向飞驰而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二 将炎与图娅纵马奔出很远,待放慢脚步时,忽然发觉自己早已离开茂密的原始森林,闯进了一片荒芜的山地戈壁。回头去看,再不见身后有铁重山的影子,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朔州与漛州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路,旧时人称林西走廊。这条通路于揽苍山间绵延百里,连贯东西。虽名为走廊,却仅有一些自石径中穿行而过的崎岖小径。一年之中,更只有夏季的短短两三个月间可以通行。其余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则是风云莫测,暴雪连绵。 正因于此,即便是最经验丰富的旅人,也轻易不敢借道此地。久而久之,甚至连草原上的牧民也极少光顾,人烟变得愈发稀少起来。而每年因为误入而丧命的那些尸骨,更再无人掩埋,就这样倒在冰川之上,保持着临死之前的姿势,渐渐成为了一座座令闯入者毛骨悚然的人形墓碑。林西走廊这个名字也渐渐被遗忘,取而代之的则是世人谈及色变的殁野。 将炎于马上眺望,远远看见北方天际似乎有个硕大的黑影,几乎遮挡住半边的夜空。再仔细去瞧时,他方才意识到那竟是一座被层云完全遮盖起来的万仞高山! “那便是白芒吗?真的——好高啊!”黑瞳少年忍不住赞叹起来。 “是啊,那便是白芒,由盘古大神的遗骸幻化而成,顶天立地的白芒。只是没想到,在如此圣洁的地方,依然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额达他怎么忍心,竟对牧云部的恩人们做出这样的事?” 坐在少年身后的图娅,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哽咽。 “恩人?你是指那些邑木部的人?”将炎回头问道。 “是的。他们是草原人中最为另类的一部——朔狄五部,以斡马、青兹、牧云与绰罗四者占据了最为肥美的大片草场,牛羊与骏马便是维持生计的家当。而邑木虽然其也以放牧为生,养的却并非寻常牛羊,而是一种名唤硕角的巨鹿。其名更是取依木为家之意,并不逐水草而居。” “我想起来了——在暮庐城里当差时,我曾见过宫中御医自一种硕大的鹿角上锯下小片煎药,给王公贵胄们调理身体。只是没想到,此物居然源自这里。” “是啊。朔北冻原虽然苦寒,却出产许多名贵药材。” “可所谓牧云部的恩人,又是从何说起?”黑瞳少年又问。 “六十年前锁阳关下的那场决战,关宁武卒大破铁重山,以致朔狄最后的精锐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甚至连时任天合罕的我的祖父弘吉,也在退至澹南平原后寡不敌众,险些被擒。” “所以是邑木部的人救了你祖父?”将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图娅也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的确。当年大昇各路诸侯于短短数月便已尽数收复了失地,而我牧云部的青壮男子却几乎全部战死。兵败如山,就在其余三部弃我而去之时,便只有邑木部忠心耿耿地留在了祖父身边,并向大昇朝争取了议和。而他们提出的条件,便是这些硕角鹿的角。” “区区鹿角,竟能让大昇皇帝退兵?!” 将炎似乎有些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番话。狄人公主对此却并不以为意,继续解释了下去: “当年的大昇皇帝患有一种罕见的怪病。此病一旦发作,浑身的骨头便会像被打碎一般,痛得人欲生欲死,直至病入膏肓,七孔流血而亡。于这世间,便唯有邑木部的鹿角可以缓解这种怪病的恶化。故而双方很快便达成了停战协议,愿以销金河与藏刀岭为界,永息刀兵。” “这样看来,邑木不仅救了你们牧云一部,更是救了所有草原人啊!今日你那兄长,如何能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 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黑瞳少年也不禁对铁重山戗杀邑木部手无寸铁族人的行径义愤填膺起来。 可就在二人说话间,却忽听耳中传来“喀嚓”一声脆响,旋即胯下的战马猛地向下一沉,竟是重重地朝前方一头栽倒了下去! 所幸地上满是积雪,两个孩子才并没有受伤。 将炎率先爬起了身,急匆匆绕着战马周身查看一番,伸出手来轻轻抚摸起它宽厚的鼻梁,有些伤感地低声叹道: “对不住,先前我为了自保射瞎了你一只眼,这才令你未能及时发现地上的洞,别断了脚杆……” 那战马颇通人性,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少年的掌心,似已认命——毕竟一旦上了战场,它此生便再也逃不过受伤与死亡的命运。 从少年的语气中,图娅也能听出情况十分不妙,更是明白在这茫茫殁野之中,若是没有了马匹,便失去了九成生还的可能。然而还不等将炎再说些什么,她已抢先一步走到了坐骑的身侧,自短靴旁拔出了一柄护身的匕首,竟是猛地刺入了它的侧颈,提前结束了战马的痛苦。 “等等——唉,你又何必着急杀了它?” 黑瞳少年心痛地将少女推开了些,再去看那匹战马时,四周的雪皆已经被滚热的马血融得化了。 图娅却没有答话,而是重又走回马尸旁,奋力解开了上面绑着的鞍具与铁甲,随后捧起一团白雪来擦了擦自己满是马血的手,将满头秀发盘在了脑后: “它的前腿折了,又瞎了一只眼,是绝无可能驮着我们平安走出这里的。揽苍山中有狼,我若不先动手,待狼群发现之后它只会死得更加痛苦。况且很快便要起暴风雪了,在这荒郊野岭间,它——或许是我们活着离开的最后一丝希望,你要不要来帮我?” 毕竟是打小在草原上长大的狄人姑娘,认定的事情便不再犹豫。虽说马是草原人最好的朋友,但是残酷的生存法则却令她不得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看着对方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悲伤,将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随后也忙蹲下身来,帮着少女一齐用匕首将马脊上的皮肤划开,尽可能多地从其身上切下了一段段细长的肉条,码放在一旁的雪地上。 天寒地冻,地上的鲜血很快便凝固起来,割下的马肉也被冻得梆硬。两个孩子不断搓着快要被冻僵的双手,将肉条一根根塞进了随身的行囊里——马肉能为接下来的行程提供所需的力气,这也是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准备了。 正如图娅所预料的那样,就在二人蹲在雪地间忙碌的时候,天空中便已降下了鹅毛大雪。殁野上的劲风转瞬而起,卷着雪花与冰碴砸在人脸上,刀割一般地疼。 然而越是这样的天气,便越不能在毫无遮蔽的旷野上停留太久。将炎也再顾不上矜持,紧紧搂起身旁的少女,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跋涉而去。 暴风雪来得又快又猛,过不多时便将本就惨白的殁野染得愈发白了。二人脚下的雪也早已没过了膝盖,走起路来十分费力。风愈劲,雪愈疾,他们只觉得自己的体力正在迅速流失,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不成,瞧这雪的势头,恐怕是要下一整夜了。我们得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躲,待雪停了再继续上路。否则万一掉进冰川上的罅隙里去,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即便在图娅的记忆中,如此恐怖的暴风雪于草原上都极为罕见。此时的她两条腿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只能偎在少年的怀中,瑟瑟发抖。 将炎也知道同伴所言没错。然而他举目向四周去望,目力所及之处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甚至连方向都再难以分辨了,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藏身,又谈何容易? “快看,前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好像是黄羊!”风雪中,朔狄公主突然抬起了一只手,吃力地指向不远处的一片山坳,“在这样的天气里,野羊群会寻找避风处挤在一起御寒。我们赶紧跟上去,无论如何不能跟丢了!” 将炎眯起眼睛,果真看见茫茫飞雪间,有群影子在一纵一纵地窜行着。忽然有了新的希望,图娅与少年也重新攒起最后一丝力气,迈开大步想要追上羊群的步伐。但很快他们却发现,羊群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径直向自己所在的方位冲将过来。过不多时,即便不再奋力追赶,也已经能够看清那群野羊的模样。 “等等!” 眼见着一头头黄羊由眼前奔过,少女却突然驻足,硬生生停下了脚步。将炎被她扯得一个趔趄,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憋得绯红: “干嘛突然停下?” “头羊的方向感很强,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绝不会贸然改变自己的路线。先前的那片山坳里确实有个避风的好去处,而羊群之所以会放弃那里,定是因为遇上了比暴雪还要可怕的危险!” 少女话音未落,便看见羊群里突然窜起一道黑影。那影子看上去明显比最为壮硕的头羊还要大上一倍,甫一落地,其周围的羊群便开始四散奔逃,混乱得毫无队形可言。 立于雪地中的二人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一跳——原来那道黑影,竟是一匹肩高快要赶上成人的巨狼!凶猛的野兽从头至尾足长丈余,一双狼眼反射着雪地间惨淡的微光,便恍若暗夜里两点绿莹莹的鬼火。 “是驰狼!” 将炎忍不住低声惊呼起来。所幸暴风雪掩盖住了他说话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尺的巨狼并没有发现于雪地间缓缓退后的少年与少女,而是扑向了一头黄羊,一口便撕开了它的脖颈。 “我还以为世间只有朔狄人仍会记得这些恐怖的巨狼,你如何竟也认得?”听闻少年所言,图娅却显得万分惊讶。 “三年前,我曾于宛州的深山中同这些畜生打过交道。不过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眼下趁着我们还没被其发现,得赶紧逃!” 黑瞳少年口中说着,右手却已经摸上了啸天陌的长柄。他明白如今这些巨兽察觉到自己同图娅的存在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在那之前,自己所能做的仅仅是拉开一段距离,以便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迎击。 果不其然,就在二人愈发慌张起来的时候,白茫茫的雪雾中又窜出了另外几头驰狼。狼群很快便发现了这两个跑得比黄羊慢得多的活物,纷纷掉转爪牙围拢了上来。 “快跑,跟着羊群跑!” 将炎横刀身前,将朔狄公主向群羊一推,自己则面对着巨狼的血盆大口拉开了个架势。转瞬间,一头狼已经低吼着朝他扑将过来。少年人手起刀落,避过了致命的獠牙,拦腰一刀将其斩作了两截。 啸天陌的威力暂时将狼群吓住了。或许是因为在这片殁野之上,它们还从未遇见过比自己的爪牙还要锋利的武器。然而将炎却清楚,若是群狼同时发起进攻,自己即便有三头六臂也是决计挡不住的。于是他见好便收,当即扭头拉起早已经吓傻了的图娅,拖刀混入羊群之中,在莽莽雪原上没命地奔逃起来。 血腥的杀戮仍伴随着暴雪继续着。而为数众多的黄羊,则替两个孩子分散了狼群的进攻。有几次,硕大的巨狼就擦着二人的身体略了过去,带起的那股腥臊的狼膻味,即便在风雪中也直令人作呕。 “来吧!” 图娅耳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一头驰狼自身后窜将上来,一口死死咬住了将炎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拖着他遁出了视线。 少女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踉跄跟在方才那头驰狼的身后追了出去,却发现自己竟是来到了一片悬崖之上。而此前那头叼走了同伴的巨兽,早已不知消失去了何方。 “将炎!将炎你要是听到了就应一声!” 她立在风雪中,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吼起来。一瞬间发生的变故,已经彻底击溃了图娅继续挣扎下去的勇气。滚烫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她的脸颊,而狼群也已收拢了包围圈,将最后的数十头黄羊同她一起彻底堵死在了这片绝境! 渐渐地,少女身旁开始有黄羊纵身跃起,接二连三地跳下了悬崖。似乎它们宁肯摔死,也不愿活生生被狼牙撕成碎片。 图娅脸上的泪水很快便被冻作了硬硬的冰片,剥落下来。她也终于停止了哭泣,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头驰狼丢了过去。 随后,这个倔强的朔狄姑娘转身、迈步、奔跑、加速,仿佛一只能够翱翔天际的雨燕,义无反顾地自悬崖上腾空飞起,转而一头扎入了脚下那片朦胧恍若虚无的白色雪雾中!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三 元绥十一年,正月初九。雨霁日出,碧空如洗。 年节刚过,云止城内各处燃放炮竹的红纸无人来扫,散乱地洒了满街,就好似缤纷的落英。一夜之间,城中的梅树上却忽然绽出了无数金梅,给毫无生机的枝桠新增了点点生机,也预示着一个崭新的春天,已经悄然而至。 然而这一切却并没能让冷迦芸高兴起来。 入城后虽已过去了三个月,然而那日她于城墙上听见两名晔国刺客潜入云止的事,却再也没有了下文。而今城中诸事如常,阜国公虽加强了守备更还派人暗中探查了许久,最终仍是一无所获。时至今日,甚至连女人自己都开始怀疑,当时她是不是因为醉酒而出现了幻觉。 也许久没有收到来自晔国的消息了。甚至有传言说,连早先闯入阜国境内的那些舟师骑兵也已悉数撤离。可越是如此,冷迦芸心底的不安便越盛,对向百里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 入城那日酒醉后于女子眼前出现的向百里,音容笑貌朦胧却真实,甚至令她天真地以为,其实自己的爱人并没有离去,而只要能够喝醉,便可以再次与对方相逢。于是这日,她又抱起了酒坛,打算将自己灌个酩酊大醉。 阜国产的黄梅酿虽没有冷迦芸亲手酿制的清荔烧那样霸道,然而其味甘醇,初入口时虽无甚感觉,后劲却大。半坛酒下肚,冷迦芸便已然觉得,自己恍若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变成了那个叶离城酒坊里卖酒的怀春少女…… 桓帝三十六年春,叶离城破。城中叛军以三万之众败于王师五千精兵,不敌后弃械归降。饱受数年战乱之苦的叶离百姓也打开城门,欢笑着迎接这场迟来的和平。 入城的道路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同冷迦芸一般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她们皆听说,同叛军决一死战的那五千精兵,是由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参将所率领,故而纷纷想要在路旁争睹其尊容。 叶离城远在夷州南端,交通闭塞,同中原各国也少有往来,更加未曾见过如此威风凛然的军队。当身着代表了大昇帝王家白甲的兵士们,高举着绘有三足金乌的硕大王旗甫一出现在城门口,人群便开始欢呼雀跃起来,掌声雷动。 冷迦芸的目光很快便被队伍中一位年轻的将军吸引了过去。那人的头发并未束起,只是杂乱地披散在肩上。其身上也未披甲,而是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袍。腰间更挂着一玄一赤两柄长刀,看上去同周遭的甲士格格不入,然而从骨子里,却明显透着一股放浪与不羁。也正是这样一身装扮,使得对方在队伍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哎,莫非这位便是昨日以少胜多,击溃了叛军的百里参将?” “好像是的。听说他在战场上也是这样一幅打扮。” “上阵不穿铠甲,难道不怕受伤么?” “怎么可能受伤啊。据说这位百里大人的武技十分了得,在战场上足可以一当百。你看到他腰间的那两柄长刀了吗?据说昨日在战场上,他正是挥舞着这两柄利器于敌阵之中十进十出而毫发无伤。那些叛军还未欺近其周身五步之内,便已身首异处!” “可若是在平日里遇见,断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厉害。” “是啊,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多少,却已经战功显赫了呢。”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得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的垂青,托付终生,该有多好啊。” 身旁几名年轻姑娘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随风飘进了冷迦芸的耳中。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青衣参将策马经过自己的面前,忽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向百里的身影渐渐行得远了,街边的少女们也好似一群麻雀般跟在马后追了过去。然而冷迦芸却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若是能得垂青……只可惜这样的英雄,又如何能瞧上一个东黎的卖酒女呢……” 王师入城后数日,坊间各处都能听到那位青衣参将已经调配了军中部分粮草,于城中各处布施抚民的消息。城中百姓的生活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冷迦芸所在酒坊的生意,也日渐好了起来。 然而店中忙碌,芳心暗动的东黎姑娘未能再得机会出门。不过她本就不敢奢望什么,只是每日时不时地朝店门外张望,期盼着那位少年郎能从自家门前经过,哪怕只是让她再瞧上一眼也好。 “姑娘,麻烦上一壶酒,一盘肉。” 耳中响起的一个陌生声音,让柜前低头发呆的冷迦芸回过了神来。她猛地抬眼,只见那位令自己朝思暮想,身着青衣的年轻人,此刻竟好似做梦一般立在面前。对方原本挎在腰间的双刀今日并未带着,少了一分锐气,显得愈发平易近人起来。 “百里大人您——您怎会突然光顾我们这间小店?” 突如其来的相遇令东黎少女紧张万分。她只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结结巴巴地用略带些口音的大昇官话问道。 “你居然认得我?” 年轻人的眼睛很亮,听冷迦芸这样问,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笑容好似春日的暖阳般灿烂,直融进了姑娘的心里。 “向百里这个名字,早就在城中传遍了。将军想喝些什么?” 东黎少女羞涩地一笑,随即将对方引至了一张空着的桌前,又自腰间解下抹布仔细擦了擦。她还是第一次距离对方如此之近,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我曾听闻东黎有种名酒,名叫清荔烧的?” “将军可算是来对了。叶离城中许多酒家都卖这清荔烧,但唯独我家的酒是以合寨山上的雪水酿造而成,入口绵柔,回味也更加甘甜。” “好好好!先取一坛来——”年轻参将说着便去腰间摸荷包,然而手刚伸到一半,却忽然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日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银。你们这儿,能不能赊账的?” “当然可以,只消大人您留一件身上的东西做抵。”冷迦芸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了。 不料青衣参将却是愈发窘迫了起来,竟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哎呀,今日我居然连佩刀也忘记带了!” “哎,没东西做抵也是可以的——” 见对方要走,东黎少女顿时有些急了,张口想要留住对方。谁知年轻人转眼功夫便已折返回来,指间还捏着一支锦簇盛绽的花: “姑娘,我见屋外的海棠开得正浓,今日便用它抵做酒钱吧。今后无论你或你家店里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只消拿着海棠传信来我营中,百里定有求必应。” “大人您怎知小女喜欢海棠?” 冷迦芸忽然怔在了原地,过了半晌才接过花来,开心得像个孩子。 “幽姿弄春晴,雨打香犹在。早就听闻夷州生有此花,美艳而倔强。叶离围城半年,却没想到这么快便恢复了生机。我忽然间觉得,生在这乱世中的姑娘你,便也好似这花儿一般,美丽而坚强。” 向百里忽然感慨起来,不等少女反应过来,竟已接过捧在其手中的酒坛,凿开封泥,咕咚咕咚仰头豪饮了个干净。 “好酒啊!够烈,够香!再取一坛来!” “大人,此酒性烈,您可不能这样喝!” 犹豫再三,冷迦芸仍取了一坛酒上前。她还想劝年轻参将不要贪杯,却见对方的脸上早已泛起了一片赤红,竟是抓着她的手腕,将自己拉到了他的身边坐下: “姑娘,你我年纪相仿,也无须瞒你。在下此前同母亲辗转流落至此,若非得城中好心人收留,恐怕今日早已化为了荒野中的一具枯骨。这些天来,我夜夜梦见母亲托梦,嘱咐我定要为这城内的百姓做些什么。可如今,我却连母亲的遗骨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自向百里眼中涌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上。东黎少女此时尚不清楚面前的年轻人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然而见对方突然哭得如此伤心,便也任由他死死扣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其将面前的那坛酒也一口一口灌下肚去。 似欲借酒浇愁一般,青衣参将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虽趴在桌上,他口中却仍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或许是思念亲人,亦或许是在诅咒这个吃人的世道。然而自始至终,冷迦芸都再没有打断过其半句。因为她心中知道,或许只有醉了,才能让对方暂时忘却那些曾经痛彻骨髓的痛。 “这是什么世道?一支海棠花也能拿来抵酒钱了么?!” 突然,一名男子的怒喝将少女惊得自位子上腾地站起了身来。说话者正是这间酒坊的老板,也是冷迦芸的养父。先前他一直在后面的酒窖里忙碌着,此时正捧着两坛新酒出来,见有人竟用花便换走两坛好酒,登时暴跳如雷。 “爹爹,这位乃是前些天大败叛军的百里大人。他们的军队如今也已于城外驻扎下来,赊几个酒钱而已,不会不给的。” 东黎少女连忙替年轻参将解释起来,却似乎对面前的养父颇为忌惮。 “你同他很熟么?怎地净帮着外人说话!”男子却不依不饶起来,一把揪起少女的头发,将她从案边拖了开去,“若非这些煜京来的狗官对我叶离百般压榨,又怎会有叛军造反生事?若非这群当兵的大举压境,城内又怎会死这么许多的人?店里那么多客人,你却唯独陪着这样一个赖账的家伙喝酒,老子当初将你买来,可不是让你吃里扒外,同我对着干的!” “爹,你说的这些,都同百里大人无关,他也无能为力啊!现如今我只知道多亏了他,我们才没有被活活困死、饿死在这叶离城中。也多亏了他,我们家的这间酒坊才能重新开张。他于活着的人有恩,几个酒钱又有何不能赊的?” 没有想到,向来温良恭驯的冷迦芸,竟头一回与吝啬的养父当面顶撞起来。店中其他桌上的酒客见状,也纷纷站在了她的一边——毕竟,这天下究竟是不是那白江氏的天下,同百姓们并无半分关系。只要每日不用再担惊受怕,能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就这样,在酒坊老板的怒视下,东黎少女用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雇了一辆马车,与一名酒客合力搀扶着向百里上去,将其送回了大营。 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醉酒的年轻参将遗落于桌边的一只破旧的官靴。 “他——一定会再回来的,对吧?” 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暗暗祈祷着,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向百里平安,也企盼着能够同其再次相见。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四 翌日,青衣参将果真再次光临酒坊。他不仅还上了前日里欠下的酒钱,还加倍多给了不少。酒坊老板看着放在案上的金铢笑逐颜开,当即吩咐冷迦芸去后堂再取几坛陈年的清荔烧来招待贵客。可向百里却将手一挥,表示不必了: “姑娘且留步,我有话要同你说。” 东黎女孩忽然紧张起来。她不知对方究竟要说什么,扭头看了看养父,见其只是笑嘻嘻地立在一旁,方才大着胆子坐下。 “向某今日来访,实属冒昧。无奈昨日归营之后,愈发觉得姑娘心地纯良,品行敦厚。百里不才,不懂夷州礼节,却还是斗胆想问姑娘是否已为人妇,或已有婚约在身?” 年轻参将长身而立,忽然朝冷迦芸抱拳施了一个大礼。 “你想做什么?” 酒坊老板此时方才意识到年轻人今日前来并非只是为了还上赊欠的酒钱,不等一旁的少女回答便抢先插嘴道,此前谄媚的笑容也尚未来得及收回,渐渐僵在了其脸上。 “失礼了。阁下是这位姑娘的养父,理当问您才是。正如在下方才所说,若是姑娘并无婚约,那么向某今日便欲提亲,不日娶姑娘过门为妻。”向百里又恭敬地朝那店家作了一揖。 年轻参将的一番话,令冷迦芸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心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她没有想到自己无数次于脑海中设想的第二次相见,竟是盼来了少年英雄直截了当地求婚。她更没有想到,城中万千怀春少女梦寐以求的机会,如今居然会幸运地落到了自己的头上。然而,她却忽然支吾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我并无婚约在身,只是你——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了也不成!你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老子不同意,便休想离开这里!”酒坊老板几欲抓狂,一把将姑娘拽到了自己的身后。 “为什么?我本就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从未将我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如今有人要娶我,何须你的首肯!” 东黎少女生平头一回同自己的养父顶撞,直将酒坊老板气得七窍生烟,额角青筋登时暴凸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嘶吼道: “实话告诉你吧,当年你亲生爹娘是将你卖给老子做童养媳的!待今年十月成年之后,老子便要娶你过门做婆娘的!谁想带你走,便是同老子过不去!” “我不是你买来作女儿的?!”冷迦芸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 酒坊老板咧了咧嘴,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咋?谁说买来的女儿,长大后便不能娶来当婆娘了?当年的卖身契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若是要怪,便怪你的亲爹亲娘不识得字!” 东黎少女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响——转眼间,她所认识的全部世界便分崩离析,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姑娘万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自己从小一直当做父亲般畏惧的男人,居然是个行径如此卑劣的无耻之徒。 立身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向百里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你当年买她,花了多少钱银?” “你想都别想!若是老子放她走了,这辈子恐怕都难再娶上婆娘的。就算你出再多钱银,老子也不答应!”酒坊老板气急败坏地吼道,口中白沫飞溅,喷了青衣参将一身。 “你难道不先问问,我究竟打算出多少钱来买她的自由?这里,乃是我今年的全部俸禄,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枚金铢。”向百里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羊皮小袋。袋子被塞的鼓鼓囊囊,看起来十分沉重。 “多——多少钱老子都不会卖的!”酒坊老板稍稍犹豫了一下,吞了口口水,还是摇头。 “店家,本将军奉劝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这一百枚金铢,怕是比你这间酒坊几年内所能赚到的钱银还要多。我可提醒你,依大昇律例,私自买卖童女可是重罪。无论夷州本地的风俗如何,只要仍是大昇的辖地,便不得违犯律法,否则自当严惩!” 青衣少年突然一改先前的和善,言语间也明显多了些威胁的意味。 酒坊老板是个粗人,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会成为对方的把柄,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他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地鼓涨着,最终不得不屈服了,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羊皮小袋,指着冷迦芸的鼻子骂道: “贱货!滚!以后永远都不许你回这个家!” 而此时对东黎少女而言,这间曾经是她全部世界的酒坊,再也不那么重要了。她看了看面前正气凛然的向百里,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 “不回便不回,这个鬼地方我早就待得腻了!” 方才还振振有词的青衣参将见此情形,也突然露出了孩童般灿烂的笑容:“姑娘这是——答应在下了?” “除了答应你,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面前的姑娘嫣然一笑。 “如此,甚好!只不过,在下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姓。” “我叫冷迦芸。哦对了,昨日你将这个落在了我这儿——” 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转身去里屋取出了一只官靴,红着脸递到了对方手中: “靴子上的破洞我都替你补好了。” 向百里有些窘迫地嘿嘿笑了起来,迅速将鞋接过: “昨夜酒醒之后,我还说自己的靴子不知丢哪儿去了,原来是落在了这里。不过是一只旧靴子,姑娘又何必再帮我缝补,弄脏自己的手……” “替自己的夫君补靴子,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它看起来似乎不太合脚,日后我再帮你重做一双便是。” 冷迦芸摇了摇头,挽过对方的胳膊便朝店外走去,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幸福。 “你——都不用收拾一下的么?” 青衣少年并未想到东黎女孩竟会如此果决,心中虽喜,然而在左右路人的注视与指指点点下,却仍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 “不用,反正这酒坊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留恋的。只有这只陶埙——它是放在我的襁褓中一起带来的,只是可惜无人会吹。” 说着少女将一枚深褐色的蛋型物自腰侧解了下来。不曾想,向百里伸手将其接了过去,端详一番后放在唇边,竟是吹奏起一首古朴而悠远的曲子。 “原来你会吹啊!那——我便把它送给你吧。” 冷迦芸嘻嘻笑着,踩着曲子的节拍,掂起脚在路上一跳一跳的。这似乎是她被卖入酒坊这么多年以来,笑得最畅快的一次。青衣参将跟在其身后,如痴如醉地注视着雀跃着的姑娘,吹得更加起劲了…… 在那之后半年,叶扶风伤重不治,于叶离城中身故。临终前,他仍无比挂念着万里之外的青湾,以及那里成千上万追随者的安危。而从这位名震天下的海寇口中,新婚燕尔的向百里与冷迦芸也终于了解了青湾城的过去,并郑重承诺大哥,一定会完成他的遗志。 年轻的夫妇朝榻上叶扶风冰冷的尸骨拜了下去,久跪不起。而后数年,向百里成功出仕晔国,又暗中将由青湾逃出的旧部招募至自己麾下,终于寻得一个机会,义无反顾地率众驾船,驶向茫茫大洋,带着叶扶风的骨灰,朝隐匿于澶瀛海深处的青湾城进发。 时至今日,冷迦芸仍清楚地记得出海当日和徐的海风与炫目的暖阳。直到那一刻,东黎少女都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能够抵达青湾城。毕竟鲸洄湾以西的大洋,对于任何一个从未出过海的人而言,都代表着迷途与死亡。 甲板上,东黎少女从身后搂住了夫君的腰,将侧脸贴在其宽厚的背上。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以及指尖上传来的微微颤动: “百里你说,若是此行我们一无所获,甚至再也回不来了,又该怎么办?” “小伽,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的!”青衣将军眺望着前方的万顷碧波,语气间满满溢着无尽的温柔,“况且,不是还有大哥给的那张海图吗?不管会遇见什么,只要我向百里活着,就定不会让你遇见一丁点危险!” 冷迦芸点了点头,闭口不再多问。因为她知道,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以放心地跟随他,哪怕天涯海角。而打从她在酒坊时答应嫁给对方的那一刻起,便已没有什么艰难困苦能够吓得住。 即便是死亡…… “小伽,忘了我吧……” 朦胧之中,东黎女子似乎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她睁开眼睛,推开怀里早已见底的酒坛,举目四眺。 这里,依然是阜国的王宫。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但借着月光,她忽然看见似有个人影正立于自己的房门外。对方浑身上下一水青色的长袍,唇角留髯,面若春风。 那是曾经名满天下,令自己一见倾心的的不羁少年。那也是戎马一生,无往不利的晔国殿前军马大都护。那更是二十余年来为了一句承诺便义无反顾,负重前行的盖世英雄。那还是为了自己的执着与信念,甘愿替所在乎的人们慷慨赴死的铁骨男儿。 眼前的人影渐渐淡入了夜色,消散于无形。冷迦芸也不清楚,每夜这般不断地回忆起往昔,不断地用悲伤折磨自己,究竟是想获得怎样的结果。但她却知道,唯有以这种方式,方能稍稍缓解自己心中无尽的思念。 “百里你说得轻松。这二十余年即便只是场梦,我也是决计忘不了的啊……” 紫衣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满面泪痕。夜风中,她又抱起了身旁的一坛尚未开封的新酒,仰头痛饮起来。 而就在冷迦芸借酒浇愁的同时,祁子隐却独自一人前去求见了阜国国主海秋阳。而他求见的目的,却是向对方辞行。 “少主说自己想要尽快启程?莫非是海某这些天的招待有所不周?” 海秋阳手里正把弄着一只黄雀,开始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忽听白衣少年竟是要走,便立刻将鸟塞进了笼子。 “阜国公说的哪里话。这些日子多亏您各处照应,此恩子隐必当牢记于心。”祁子隐朝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那究竟又是因何要走?难道是在担心那两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晔国刺客?” “倒也不是。只因我们叨扰了太久,日后一直躲在云止城中也并非长久之计。”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呢?”海秋阳沉吟片刻之后又问。 “恳请阜国公借我们一条大些的海船。” “海船?你们要海船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躲去海上,一辈子漂流了不成?” “无论今后命运如何,我都想先去海上避一避。迦姐是东黎人,我们或许会南下叶离盘桓几日。亦或北上,去九杉看看百里将军留下的宅子。” 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如闲云野鹤般的海秋阳,此时却突然十分关心起晔国少主的打算来。这让祁子隐心底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抬起头去看对方的脸,见那张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神情——其中有一丝疑惑,更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焦虑。 “既然没有方向,又何必这么急着走嘛。再说了,过两天便是元夕节,子隐少主还是先在城中安心过节,之后海某当亲自安排,为两位饯行。” 海秋阳笑着劝道,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极为僵硬,甚至连其自己都未能察觉,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还微微抽动了几下。 “那便多谢阜国公的好意。晚辈失礼,就此告退了。” 祁子隐又躬身一揖,随后迅速退了出来。然而,方才对方的那番反应,同极力劝自己留下的语气,却愈来愈令少年人心生怀疑。 月光照在晔国少主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他将双手拢在嘴边呵了口气,却难抵以驱走正缓缓爬上自己脊背,直抵脑后的那股凉意—— 这些日子以来,城内安逸的生活令他放下了心中的警惕。但此刻他忽然有了种感觉,觉得包括莫泽明在内的任何一个阜国人,都不再似之前那般可靠了。 少年知道,是时候回去,同屋内宿醉未醒的迦姐商量一番了。不管对方是否会相信自己的直觉,也不管其愿不愿意听,都必须让她尽快振作起来。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五 众星拱月,银河璀璨。时间早已过了子夜,可莫泽明却依然于落星阁中忙碌着。莫尘如往常一样立在门外一语不发,但脸上还是多了几分担忧之色。 近半月来,这位莫氏的小家主似乎于星盘中又有了新的发现,终日好似着魔一般摆弄着自己的象牙算筹,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莫尘劝解了数次都毫无作用,只得命下人时刻在炉火上热着进补的药膳,一旦抓住机会便敦促对方服下。 可即便如此,本就体质孱弱的莫泽明还是日渐消瘦了下去。 眼下,银发少年已经在山顶的高阁内待了整整一天,却是滴水未进。又过了半个时辰,莫尘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打算推门进去。谁知道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厚实的门板,便听面前隆隆一声闷响,竟是莫泽明自行从落星阁中走了出来。 “小家主,你可让我好一顿担心!” 男子的语气略带责备,然而待他去看面前的小家主时,却见其唇无血色,面若金纸,身体晃了两下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莫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对方,将银发少年搂在了自己怀中。紧接着他扭头向落星阁内看去,却见原本整整齐齐摆了满地的算纸,居然尽数被莫泽明撕成了无数碎屑。 饮下几口男子递来的汤水,银发少年终于稍稍恢复了些元气。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并非是让莫尘带自己下山,而是一字一顿地郑重嘱咐: “立刻替我去备船。这次须得一艘足够大的尖底海船,随时待命准备离港。” 对面的男子听闻此言,当即使劲摇起头来: “出海?小家主这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呀?瞧瞧你自己的身体,都已经虚弱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怎么出海?” “你照我说的去办便是。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的。” 莫泽明只是冲对方笑了笑,却并没有继续解释。也不知是其太过虚弱,还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解释。 “不成,这么大的事情,你今日必须同我说清楚了。老家主交代过,卜算星命乃是窥探天机,弄得不好便会伤及自身。就算是要备船出海,至少也得明示要去哪里吧?否则我怎知该备多少淡水同食粮?” 莫尘看来是真的急了,两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一般。银发少年也明白对方是真的担心自己,犹豫片刻后,才将个中缘由缓缓道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自己究竟卜算出了什么,所以一时间无法向你解释得清楚。但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人才是卜星时会遇到的最大的变数?眼下的一切便是如此,原本清晰的一切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就好似其中的关键之人尚在犹豫,未下最后的决定。” 莫泽明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可我还是算出,若是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不仅是祁子隐与冷姐姐他们,包括你、我,或许还有整座云止城,都将会有大难!如今我把此事告诉了你,便是又在星流之中增加了一个新的变数。所以你千万记住,绝对不可再同第三个人说起此事。否则即便是我,也难继续将星盘推演下去了。” 莫泽明的一番话,令面前的男子瞬间变了脸色。他辅佐莫氏两代家主三十余年,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但其心中无比清楚,小家主是绝对不可能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的。从此前的一番话里也能明显感觉出事态的紧迫,立刻便欲背起对方朝山下走去。 “我还想继续向后再多推演些。你先不用管我,将海船的事情安排妥当才是重中之重。” 银发少年却是推开了莫尘扶住自己的手,踉踉跄跄重新朝落星阁的深处走去,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象牙算筹。 与此同时,就在山下不远处的阜国王宫里,浑身酒气尚未完全消散的冷迦芸正独自一人,于幽长的回廊间悄无声息地走着。在她前方不远处,则是两个行踪诡异的人。 梦醒后,两眼早已哭得红肿的女子披上外衣,想去院中借些清冷的新鲜空气醒酒。然而未等她出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匆匆由房门前掠过。来人共计有二,看其映在窓纸上的剪影,似乎是宫中内侍的打扮。伴随着脚步声,冷迦芸还听见了几声若有若无的低语。声音虽被对方压得很低,她却仍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仔细一想,登时便觉得后脊一阵寒凉。 待那两人稍稍走得远了些,东黎女子便立刻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此时她还并不能断定对方便是三个月前,自己于城墙上遇见的那两名晔国流砂营的刺客。然而那两人一路上东张西望,明显对宫中道路并不十分熟悉,更不时停下脚步回头查看是否有人尾随,行迹颇为可疑。 冷迦芸心跳加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她刻意同对方保持了二十步以上的距离,但这样一来,却也大大增加了追踪的难度,加之酒劲未消,最终还是将人跟丢了。 “可恶,跑得倒挺快!” 紫衣女子猜测对方或许是察觉了自己的存在,心下有些懊恼,又不禁有些后怕。正待她欲折回房去等祁子隐回来时,却意识到自己早已离开了先前的别院,闯入了一片陌生园林中。 海秋阳对各种精美的小院情有独钟,故而于阜国王宫内建起了足足八十一座大大小小的园林。虽说这些园子彼此之间由错落别致的台榭连通,但对不熟悉的人而言,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冷迦芸努力回忆着自己来时的方位。然而就在她四处寻路离开时,转身却被一个强壮的身影堵个正着。那人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则死死箍住她的腰肢。女子顿时惊慌起来,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冷小姐,这大半夜的,你怎地一个人跑到海某的寝宫来了?” 直至对方开口,冷迦芸才终于认出那个人影竟是晔国公本尊。海秋阳松开手后她也立刻停止了挣扎,战战兢兢地屈膝行礼: “国主恕罪,我方才——” “不妨事,不妨事。适才海某还以为是有歹人闯进宫来,故而才会命人熄掉了附近所有的灯火。” 听对方如是说,紫衣女子这才隐约闻到弥散在空气中的一股烛火熄灭后留下的淡淡焦香。待从惊吓中稍稍恢复些,她却发觉面前的阜国公正探着鼻子,用力在自己的身侧嗅着。 这一举动当即令冷迦芸觉得有些不大舒服,抬脚闪开一步后又行了一礼: “国主明鉴,小女也因于宫中看到了可疑的人物,才会一路尾随对方至此。还请国主即刻召集宫中禁卫四下探查一番,免得留下隐患。” 海秋阳却是笑了起来,反倒挥手令左右仆从全都退了下去: “可海某方才见到的人影,便只有冷小姐你啊。” “还请国主不要说笑,小女方才的确见到两个可疑的宫人,或许便是之前向您提起过的晔国刺客!” 见对方不信,冷迦芸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焦急起来。她十分确信自己先前看到的人影并非醉酒之后的幻觉,极力想要说服对方。 谁料,面前的阜国公竟又上前一步,伸手捧起一缕女人垂至腰间的长发,放在鼻尖下放肆地嗅了几大口: “冷小姐这身上究竟是女人的体香,还是尚未散去的酒气啊?真正好闻得紧。难道你今夜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才会在深夜来到海某这里,想要排解一下心中的孤寂?” 见对方言行举止间满是轻薄之意,紫衣女子再次后退了开去,尽量同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国主还请自重,小女并非轻浮之人。” “冷小姐别误会,外面冷,刺客一事——不如随寡人一起进屋详谈吧。海某保证,无论你有什么要求,都会一一满足的。” 未曾想海秋阳继续紧逼了过来,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往寝宫中拉去。 “你做什么,快些松开!” 冷迦芸当即吓了一跳,奋力挣扎起来。可对方却是压根听不进劝,反倒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脸上淫靡的表情,像极了一头发情的狮子: “冷小姐,似你这样的女子,我阜国可不常见。海某知道你如今谁也不信,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答应留在鲤跃宫内不要离开,寡人便保你绝对的安全。” 东黎女子性格刚烈,哪里容得了对方如此羞辱,情急之下一个耳光便甩了过去: “阜国公于危难之时救了我与子隐,小女心中自是万分感激。我敬你是一国之君,但若是再口无遮拦,便休要怪小女翻脸!” 海秋阳挨了一掌,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起面前女子。此时的冷迦芸只在单薄的睡衣外披了件厚实的棉袍,连前襟都未曾仔细扣好。白皙的脖颈与锁骨裸露在外,带着一丝满含着东黎风韵的娇媚,早已令对面的男人垂涎三尺,兽欲难平。 作为富甲一方的阜国国主,海秋阳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四处纵欲寻欢。比起青楼中早已深谙此事的烟花女,他更加喜欢那些欲拒还迎,温婉贤淑的良家女子。仗着自己一身傲人的肌肉同英俊的相貌,他一直将攻略这些女人当做人生最大的乐趣。所以,打从见到冷迦芸的第一日起,他便已经动了心思,此时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果然,男子嘿嘿一笑,当即反问起来:“何谓轻浮?寡人倒想请问冷小姐,今夜到底是谁独自一人衣衫不整,偷偷闯入海某寝宫里来的?” 冷迦芸也万万没能想到,这位表面看起来热情好客的堂堂一国之主,私底下竟是个厚颜无耻的好色之徒。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私闯禁地在先,在对方的地盘之上不便发作,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周旋起来: “小女说过,私闯寝宫当真是个误会。但如若国主再继续于此事上纠缠下去,那两名可疑之徒可是当真要跑了!” 海秋阳却不愿就这样轻易放过她:“既然如此,便请冷小姐说说看,那二人生得得哪般模样,身上又有何特征?我好命人立刻去查。” “我,我方才也只看见对方身着宫中内侍的行头,其中一人比较清瘦。但此二人明显对宫内情况并不熟悉,一路上都鬼鬼祟祟——” 东黎女子被对方这样一问,突然有些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阜国公便再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海某倒想请问冷小姐,若那两人确是你口中的晔国刺客,既然已经摸进了海某的寝宫来,他们又为何未尽行刺之事,便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当真可笑。我这鲤跃宫里,符合你适才描述者不下万余。即便现在一个个地喊来让你当面对质,冷小姐又如何能肯定自己便能认得出?” 事到如今,冷迦芸已然清楚对方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她没有再说什么,扭头便要离去。这次海秋阳并没有追过来,只是立在原地冷冷地道: “冷小姐或许还不知道吧,晔国的那位小少主今日曾来求见过海某,并请我为你们准备一条可以出海的大船。区区一条海船不算什么,我也答应了子隐少主元夕节当日将设宴践行。只不过,既是受了他人恩惠,便须得想办法报答。这点做人的道理,想必你一定明白的吧?” 紫衣女子的肩膀不易察觉地一震,却是不得不再次停下了脚步。她不喜欢欠别人什么,更加明白自己确实受了对方庇护,方能从晔国的铁骑眼皮下逃得一条性命。但一时间她却很难想清楚祁子隐究竟为何会突然动了离开的念头,只得压着怒意应声道:“大恩自当报答。” 海秋阳见状当即恢复了满脸的淫笑,而后得寸进尺,借机要挟起来:“既然冷小姐懂礼,那么便只需陪海某度过这一夜春宵,无论是海船或是钱银、物资,只要你们提出的要求,寡人都将尽数满足,绝不再横加阻拦!” “子隐他,有没有提起自己为何急着要走?” 冷迦芸问道,脚下却没有再挪一步。面对如此无礼的要求,她自是无法答应下来,可她也清楚眼下若是立刻回绝,绝对会令少年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海船就这样丢了。 海秋阳走上前来,按住了女人微微颤抖的肩膀: “为何要走,他又怎会同我细说?不过你仔细想想,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一个能让那个小鬼平安离开的方法,难道还够不划算的么?若是没有我阜国的帮助,就算他今日便能出海,也决计坚持不了几日!” 说话间,晔国公变得愈发放肆了起来,将手慢慢从女人的领口探了进去,口鼻也紧紧贴在了她细嫩白皙的脖颈上。 这一次,东黎女子并没有再反抗。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也只能妥协。此时对于寄人篱下,已经走投无路的她而言,自己似乎早已成为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而如果这是唯一能够让子隐平安离开此地的方法,她唯有,也只有做出牺牲了——毕竟,她曾答应过自己的爱人,会照顾好那个孩子的啊! 然而,就在海秋阳慢慢脱去冷迦芸的外袍,准备抱她回宫就寝时,一袭白衣却忽然出现在了二人的身后。 原来祁子隐返回别院后未能寻得同伴,却听见夜色之下有人争执,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没想到竟是看见了令自己始料未及的一幕。 他毫不犹豫地高喊着冲将上去,不等海秋阳反应过来,便狠狠撞上了对方的侧腰。阜国公当场疼得变了脸色,咧嘴恼羞成怒地叫骂起来: “深夜闯入寝宫,更对阜国国主动手,你这小鬼是不想活了吗?” 祁子隐却是半步都不肯退让:“你再敢动迦姐一下试试!” “少主可能误会了。今夜可是冷小姐主动陪我的!” “不可能!你这昏君,定是用那海船的事做要挟!告诉你,我们用不着你怜悯。数月来的收留之恩,日后我自会想办法偿还。但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往后再无半分瓜葛!” 白衣少年说得义正辞严,话音刚落,便拉起冷迦芸转身要走。谁知海秋阳却并不肯就此放过他们。只听其口中一声低喝,十余名武装到牙齿的禁卫甲士应声而出,瞬间便将二人团团围了起来: “看在莫氏的面子上,我阜国待你这条丧家之犬如座上贵宾,可今日你们却是这样回报我的?!好,既然如此不懂礼数,那海某也没必要同你们讲什么情面了!来呀,将这两个欲行不轨的刺客拿下,押入大牢!” 禁卫得令,立刻涌上前来将二人按倒在地,五花大绑了个结实。祁子隐也万万没能想到,前些日子还和颜悦色款待自己的阜国公,此时翻脸竟比翻书还快,更是将刺客之名生生扣在了自己同迦姐的头上。 少年人当即想到向莫泽明求助。可那位莫氏小家主眼下还远在山巅之上的落星阁中,即便高声呼救,对方也是绝无可能听得见的。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六 元绥十一年,正月初十。月亮还未落山,启明星却已经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深蓝色的天空中,东方泛起的一抹鱼肚白,渐渐盖过了整条银河的灿烂。 彻夜无眠的海秋阳通宵赶出了一封密函。他用封蜡将密函封好,又以小指上带着的戒指印上了代表着阜国公本人的双鲤印章,之后出声唤入了早已于门外候了多时的亲兵,将信递交到对方的手中: “即刻出城,快马将此信送去二十里外的晔国行营!” 亲兵似乎对这样的命令早已见惯不怪,立刻转身出宫,一骑绝尘而去。其前脚刚走,刚刚松了口气的海秋阳便听见宫外传来阵阵骚乱。紧接着北面拱辰门城楼之上也金鼓齐鸣,示意有外敌来犯! 海秋阳脸色一沉,似乎已经猜到城外发生了什么,当即命人去牢中去提祁子隐与冷迦芸出来。他自己则急匆匆地披上一件裘皮大氅,召集起宫人侍卫,浩浩荡荡地奔上了城墙。 负责都城守备的锦鳞军也迅速集结起来,迅速闩禁了城门。弓弩手也于城头摆开了架势,弯弓搭箭。 东方的雷引山尖上,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线橙红色的光。立在云止城墙上向下看去,只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整齐地展开了一片足有万余之众的庞大军阵。其先锋眼下已突进至城头已不过三里左右的地方,阵中兵士身上所着皆是清一色的玄甲,高举黑色海鹘旗为帜,正是晔国舟师! 一队驾着快马的甲士自阵内疾驰而出,过不多时便奔到了城头之下。为首将军胄盔上佩了根金色长翎,却似乎并非是来叫阵的,而是扯起嗓子要见阜国公,言语间更毫无半点恭敬: “让那海秋阳出来!” 城上弓弩手见状,纷纷将铁矢瞄准了来人。谁料阜国公却是急了,高声喝止道: “一群蠢货,是想害死寡人么?还不统统将弓弩放下!你们莫非真的以为,自己能抵得住城外的晔国大军?” 旋即他又忙从城垛上探出头来,彻底没有了三月前率五百锦鳞吓退对方的那股勇武之气:“这位将军,海某在呢,在呢!今日晔国大军兵临城下,着实令人惶恐,可否暂息刀兵,让海某下去当面与您详谈?” “还谈个屁!三月前你修书给晔国公称,是莫氏派人截了我晔国法场,带走了死囚祁子隐,同你同阜国皆无干系。此时事关重大,若是处理不当将会牵动整个宛州的商会,故而陛下才会命本将军配合你,演了一出戏先行稳住逆贼,再从长计议。可如今约定之期已过,你口口声声答应交给我们的人,又在哪里?!” 海秋阳本想暂时稳住已经有些混乱的局面,谁知城下的将军竟直接将其与晔国暗通款曲的事悉数抖了出来。 话音未落,城头守军之中便已是一片哗然,纷纷扭头朝自己的国主看将过来。虽有些挂不住脸面,但海秋阳此时却再无暇顾及这些,而是扭头朝着身后吼道: “还不快些将人犯押上前来!” 一白一紫两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影很快便被押上了城头。海秋阳见状稍稍松了口气,一把揪住了白衣少年的领口,将其拖至城垛旁,继续冲着城下喊道:“将军请看清楚,晔国要抓的逆贼,海某早已命人拿下了!” 祁子隐见状,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狠狠一口涎水啐在了对方脸上:“卑鄙小人!此前你说要借船于我一事,也根本不会兑现的,是也不是!?” 今夜前他还无法相信,这位一直表现得正气凛然的阜国公,居然会是个背信弃义的无胆鼠辈。三月来对方不仅成功骗过了自己,骗过了莫泽明,甚至连立于城头的这些锦鳞军,也都被其完全蒙在鼓里。 海秋阳抬起袖子于脸上胡乱一抹,目露凶光:“子隐少主,你若是要怨,便去怨那莫氏的小鬼。海某月前还曾好言相商,只要求他将莫氏在溯离山中采盐的矿井交由我来经营,作为此次助你们脱险的回报。谁知这小鬼竟是一口回绝,半点情面也不肯留!我海氏好歹也是堂堂国君,百余年来对他莫氏的庇护与支持也有目共睹,此次更是赌上了整个阜国的国运助他,连区区几口盐井都不舍得么!” “厚颜无耻!溯离盐井乃是莫氏立足的根基,别人辛苦经营了百余年的家业,凭什么拱手送你?!” 如此一来,祁子隐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个曾对自己鼎力相助的阜国国主,为何竟会突然翻脸。他只觉胸中有一团火,却根本无计可施。骂了几句之后,少年人忽然担心起自己有些日子未曾见到的那个银发孩子——或许此刻,其也早已被面前道貌岸然的阜国公囚禁了起来,甚至遭了毒手! 面对晔国少主的咒骂,海秋阳并没有多作辩解,甚至根本不愿再正眼看他,而是扭头继续向城下的将军陪起了笑脸: “昨夜海某已特意修书一封欲告知此事,不知那名信差将军可曾见到?” “你说的人是他么?” 城下的将军冷笑起来,挥手让部下自马后推出一人来。海秋阳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那人正是自己派去送信的亲兵。此时其早已被对方剜去了双目与舌头,成了残废! “将军——将军这是为何呀!之前咱们不是已经谈好了吗,若是海某助晔国捉住了祁子隐,便将宛州商会中原本属于莫氏的席位与获利同贵国平分?更何况,如今正是因为那莫泽明百般阻扰,寡人才出于无奈将此事一拖再拖,给他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海秋阳被对方一吓,终于彻底露了底——他数月来没有为难祁子隐一行,只是因为在同晔国讨价还价罢了。毕竟与商会席位与其五成获利相较,区区溯离山中的那几口盐井,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他的这些小伎俩,终还是敌不过城下披甲戴胄,磨刀霍霍的数万大军。只见晔国将军再次挥了挥手,命手下将那名业已半残的亲兵扶上了马背: “阜国公,你真当我们晔国公是三岁小儿,如此轻易便能糊弄得过去?云止莫氏乃是商会首座,将他的席位分给你一半,岂非等于将半个宛州的命脉都交至了你的手中?!废话少说,此人替你出生入死,如今本将军便当着阜国众将士的面将其放还。你若还有一点良心,便亲自开门接他回去!” 话毕,对方便照驮着残废亲兵的马臀狠狠抽上了一鞭。战马吃疼,撒开四蹄朝着城门的方向飞驰而去。 然而这却令海秋阳彻底陷入了两难。他心中清楚这是对方的离间之计,自己若是不肯救人,仅存的最后一点威信也将荡然无存。可此时双方对峙的拱辰门乃是悬于护城河上的一座吊桥,完全开启之后若想再次关闭,则至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贸然将其开启,晔国的铁骑只消瞬间便可攻至城下,借机冲进城来,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进退维谷之下,他只得用尽全力按耐住心中的不安,继续陪着笑脸干咳了两声: “将军说的哪里话,何必如此信不过海某?我阜国兵少将寡,而今贵方大军立于城下,便是海某想要开门救人,也得替城内的数十万百姓着想吧?还请将军先率众归营,日后海某自当派人押解一众人犯去营中请罪的。” “事到如今,阜国公还想拖延时间吗?本将军早已给过机会,可你却阳奉阴违,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承诺为那两名逆贼送船饯行。你的那些花花肠子,当真以为能逃得过晔国国主的耳目?!今日,他老人家便只给你两条路选,一是将犯人同国玺一并交出来,从今往后俯首做我晔国的属国。二是我大军破城夺人,自那之后世上便再无一个阜国。你自己选罢!” 一番最后通牒,令海秋阳彻底不知所措起来。他虽贪心不足,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会悉数落空,连一点好处也没能落下。眼下非但原本谈妥的利益都打了水漂,甚至连自己的王位都难保了! 更加令他胆寒的是,果真有晔国密探混入了宫中,甚至将自己同祁子隐逢场作戏所说的那些话,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祁守愚的耳中! 面对如此境地,阜国公终于动起了鱼死网破的念头:现城中驻防的锦鳞军不下万人,即便无法守住城池,也绝不能让对方如探囊取物般自由进出。况且,他需要为自己的全身而退争取时间! “放箭,立刻给寡人放箭!” 阜国公大吼了起来,希望能借着密集的箭雨将此刻立于城下的晔国主将当场射杀。谁知城墙上数千手持弓箭的锦鳞军中,竟无一人领命。更有甚者,竟将手中上了弦的箭也悉数取了下来。 “一群狗奴才,这是想要造反不成?寡人平日里花了那么多钱银养着你们,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临阵抗命的么!” 海秋阳的眼里露出了无尽的绝望。骂了两句后见仍无人理睬,其竟伸手夺下了身边一名兵士手中的弓箭,拉起满弦便朝城头下瞄去。可那晔国将军又怎会在原地等他,早已率领随从拍马退回阵中去了。 阜国公满腔怒气无处发泄,竟是调转箭头,一箭射中了已然奔至城下的那名亲兵的胸口!伤兵登时落马咽气,再次引得城头之上一片哗然,可海秋阳对此已毫不在意,转身便欲去寻祁子隐——因为他心中清楚,这个晔国的少主是眼下自己手中唯一能够继续用来周旋的筹码了。 城墙上的守军参将也终于看不下去,快步行至国主面前单膝跪倒在地: “国主在上,请听末将一言!为今之计,如立刻这两名人犯送出城,或许还有一丝求和的可能,又何必同晔国撕破脸皮?我锦鳞军中个个好汉,兄弟们也并非抗命不遵,只是不想为了两个外人白白断送了性命,还请陛下三思啊!” “三思?你可知将此二人交出去,我便什么都得不到了!尔等既非抗命,又非贪生怕死,那现在便依寡人命令,即刻于城中各处堆起干草,放火点燃!” “国主这是——想要焚城么?城中万千黎民又该怎么办!” 参将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跪在地上不敢领命。 “谁还管得了他们如何!阜国是我海秋阳一个人的阜国!此生此世,属于我的东西,任谁都休想轻易拿去!他晔国想要来夺,我便留给他们一片废墟!” 眼下,深处绝境的阜国公已经近乎痴癫,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他的头发也散乱了开来,于风中如乱草一般飞舞。那笑声,嘶哑且疯狂,直听得城头一干人等毛骨悚然。 “国主请恕末将……不能……” 参将知道,此时的国主早已经失去了理智,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流下。然而其话尚未说完,却忽听“铮”地一声,随即颈上一凉,竟是面前的海秋阳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骗子,一群骗子!既然你们不肯助我海某,那大家便一起死在这里,谁都别想活了!” 阜国公狂啸着挥舞起手中的剑,一连又砍倒了身边的几名弓弩手。城头上登时腥气弥漫,一片血红的颜色。 无奈锦鳞毕竟是阜国的军队,不敢轻易犯上,更别说倒戈反抗了,只是一个劲地向后退去,以避开对方手中的利刃。这样一来,原本被兵士们团团围住的祁子隐与冷迦芸却再无处可避,彻底暴露在了阜国公的视线中! “寡人今日沦落如此,皆因你们两个,还有那该死的莫泽明!海某眼下虽不能杀了你们,却还可以折磨你们!便先斩了你二人的双手,以泄心头之愤,然后再去寻那银头发小鬼的下落,将其剁碎了喂狗!” 海秋阳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挥剑便朝白衣少年身前刺将过来。祁子隐双目一闭,斜跨一步挡在了冷迦芸的身前,心中却忽然觉得有些欣慰: “还好,莫泽明他,并没有被抓呀……” 少年耳中,清楚地听见利刃刺入血肉之躯发出的一声轻响。随后金属摩擦着后脊与肋骨,又从身体里穿了出来。他睁开眼,却见于城头上倒下的并非是身着白衣的自己,而是面前正手握利剑,视人命如草芥的海秋阳! 任谁也不可能到,动手取了海秋阳性命的,居然是两名普普通通的锦鳞下级军士!城头上的守备登时便如炸了锅一般,纷纷抄起手中的武器,将那二人同祁子隐及冷迦芸一齐围在了当中。却忽听其中一人突然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大喝一声: “快找掩护!晔国军队开始进攻了!” 话音未落,便见昏暗的天幕下,几枚亮点自晔国军阵之中腾空而起,不一会儿便飞至了城头——那是攻城所用的石弩。弩机射出的石弹上如今抹了火油,所及之处也登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诸位将士若真的在乎城中百姓,便立刻安排他们从南门出城去!云止这次铁定是保不住了,但你们仍可拼尽全力,救得一人是一人!” 听刺杀了国主的军士如是说,城上的锦鳞大军先楞了一下,随后纷纷点起头来,开始于城头各处重新组织起防御,竟是就此放过了他们! 不等祁子隐反应过来,便看见对方走上前来,却是以匕首割开了他同冷迦芸手上的绳索: “少主、冷小姐,我二人奉命救你们出去,速速跟我们走!” “你们——你们不就是昨晚的那两个——” 冷迦芸忽然觉得对方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竟是前夜自己于鲤跃宫中见到的那两名形迹可疑的晔国刺客!突然间她惊恐地挣扎起来,不肯让对方碰触自己的身体。 见此情形,祁子隐心中也咯噔一响,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后颈上却被人重重一击,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十三幕 ? 星流变 ? 七 是夜,祁子隐悠悠转醒过来,却发现立在自己眼前之人竟是莫尘。在对方的搀扶下他坐起身来,却是头疼欲裂,昏昏沉沉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举目环顾,少年见自己眼下的容身之所,似乎是一间早已弃置多时的民房。房子很大,以前应当也曾是个大户人家,如今却是早已破败,不仅屋顶漏着数个斗大的窟窿,墙上刷的白垩也成片地剥落下来,露出土黄色的底坯。 朦胧的视线里,少年猛然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还倚着两个人影,正是此前于城头之上刺杀了海秋阳的刺客!这令他登时又紧张了起来,厉声喝道: “莫尘!你可算是泽明兄最为信任的人了,没想到竟会里通外敌,引刺客入城?!迦姐呢?迦姐她又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嘘——还请子隐少主将声音放轻些,我们如今尚未脱离危险!”莫尘脸色一变,当即示意对方不要大声说话,可如惊弓之鸟的祁子隐又怎么会听。 两名刺客见白衣少年不听莫尘的劝,身形一晃便要欺上前来欲将其制住。可还不等他们动手,却见一袭紫衣自里屋中闪身过来,快步走到了榻边。三五名陌生的阜国百姓也跟在东黎女子身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想知道这个昏迷了许久的少年人,究竟因为何事喧哗。 女人伸手捂住了祁子隐的嘴,随后看向了一旁的男子: “你且莫急。先前若非这两位义士出手相救,眼下我二人恐怕早已经没命了。” “可迦姐你不是说,此两人是晔国派来的刺客么?” 这样一来,少年却是愈发迷惑了。他狐疑地眨着眼睛,金色的瞳仁里写满了不信任,却还是依对方所言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这个嘛——倒当真是我误会了。”冷迦芸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将目光投向了莫尘身上。男子当即会意,拱手向床上的少年道了个歉: “还请子隐少主恕罪,方才城头之上情况着实紧急,他们二人下手有些重了。不过这两位乃是我特意安排潜伏于鲤跃宫内的心腹,并非是什么晔国的刺客!” “不是刺客?那迦姐入城那夜在城头上听到的对话,又当作何解释?”祁子隐这才似稍稍松了口气,却仍继续追问了下去。 “那日冷小姐听得没错,确有晔国流砂营的两名刺客混入了城中,也的确潜入了王宫。只不过,小家主已命我设下埋伏,不等对方动手便已经将其铲除了。” “这么说,你派这两位义士入宫,也是为了顶替此刻的身份,不至于让城外的晔国大营产生怀疑?” 白衣少年天资聪颖,三两句便已听得明白。莫尘旋即也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自从除掉了两名刺客,便一直是由他们二人模仿对方的笔迹与口吻同晔国大营通信,这才提前得知晔国今夜将大举攻城的消息。正因如此,我方才能提前安排,从城上救下了你们。” “那如今我们究竟身处何地?又打算往何处去?” “眼下我们已经接近了城南的晗光门。只不过城中各处都是攻进来的晔国兵,所以只得暂时在这里藏身,等待时机。” “城破了?怎会这么快!” 听闻此言,祁子隐不由得大吃一惊。直至此时,他才注意到从窓纸外映入的隐隐火光。其间还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阵阵马蹄,以及城中百姓撕心裂肺的惨叫。 云止乃宛州重镇,自古便以高崖深谷,易守难攻而闻名。虽然近年来国力空虚,兵力也大不如前,但锦鳞军中兵将却仍是个顶个的好手。白衣少年本还以为,他们至少可以撑上十天半月的。 “若是以普通石弩,想要洞开云止城门的确需要费上一番功夫。可不知对方究竟由何处弄来了些古怪的兵器,能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射出足有人脑袋大小的铁弹!因此只几番齐射,晔国军便已在石头城墙上开出了一道足有数丈宽的缺口,随后列阵涌入,根本无法阻挡!” 莫尘身后的二人,似乎还在为此前于城头上看到的那番景象而感到的惊骇。 “晔国军莫不是动用了我们曾在海凌屿上见识过的那些火炮?镇岚既沉,王叔的火器却依然造得如此迅速,居然连驻扎于阜国境内的行营都已配发了?!”祁子隐的满心担忧全都写在了脸上。 一旁的莫尘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莫急,眼下我已经依小家主的吩咐安排好了退路。只消绕过追兵,避开正面交锋,便能赶在天亮前逃出城去。城门处会有人接应我们,登船离岸的。” “这话也说得也太轻松了,晔国舟师这次也一定带来了火栓铳,你可千万不要小看它们的威力!况且,即便我们顺利逃得出城,在无边无垠的海上又能躲到哪里去?” 仿佛知道的细节越多,便越能安心一般,白衣少年只顾发问。然而他话音未落,却见莫尘眼神一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随后压了压手掌示意其噤声: “是时候了!” 屋内众人当即颇有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各自屏息凝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过不多时,果真听见一串零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了过来,其间还夹杂着胄盔的甲片相互摩擦而发出的沙沙声。紧接着,几支火把映出的参差不齐的人影,也投在了纤薄的窓纸上。 “你说是在哪间屋子里听见了动静?” 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一人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甲士们也纷纷拔出了各自佩戴的兵刃,发出“锵锵”的轻响——那正是数名攻入城中的晔国士兵,听上去应是一支十人队。 “就是这间,这间大宅子!” 队伍中另有一人操着阜国当地口音,似乎是个平民。 “你应该知道,谎报军情的下场吧?” 晔国甲士再次低喝起来,似有些怀疑眼前的这间破屋子或许是阜国军设下的圈套。 “小人怎敢欺瞒官爷,怎敢欺瞒官爷啊!” 对方似乎也是半途上撞见了敌兵,被迫为其引路。听其如此赌咒,那队晔国士兵便也灭了火把放轻脚步,慢慢欺近了宅子的正门。 一时间,屋内众人皆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死死盯着那道近在咫尺,却连锁都没有的单薄木门。若是对方踹门闯将进来,登时便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步,两步,门外的晔国甲士越走越近。千钧一发之际,却忽听屋檐上传来一阵猫儿的扭打与嘶叫,紧接着几道黑影接二连三地窜了出去,反倒将来人给惊到了。 “娘的,你口中所说的动静,莫非便是这几只野猫打架?年节过后满城的猫儿都在发春,莫非要领着我们全都去搜上一搜?” 晔国甲士停下了脚步,不耐烦地骂道,似乎被那几条野猫吓得不轻。 “官爷明察,草民肯定自己方才听见的不是猫叫。”引路那人见状,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不住地叩起头来。 “那你可曾听见那些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没,没有。小人当时只想找个地方藏身,听见这屋内有动静,便以为,便以为——”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惊恐起来,连不成句。然而还不等其继续解释,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的晔国兵士已挥起手中利刃,只一刀便将其当场砍翻在地,口中还骂骂咧咧地道: “娘的,兄弟们入城后连一队锦鳞军都未能遇上,光杀些平民,回去如何邀赏?!阜国军当真都是些孬种,根本不堪一击,此时恐怕早就逃出城去了,白白浪费了老子们的许多时间。走走走,回营喝酒去!” 听对方似乎并没有继续进屋来搜的打算,祁子隐方才将掌心的汗在前襟上用力蹭了蹭。谁知就在这个当口,屋内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那是名尚未满月的新生儿,此前正在一同避难于此的母亲怀中酣睡。此时或许因为女子抱得太紧醒了过来,哭闹着想要吃奶。虽然其母立即伸手捂住了婴儿的口鼻,却又如何能够止住?啼哭声在一片寂寥中显得无比清晰,立刻引得那队晔国甲士折返了回来! 白衣少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双方实力的悬殊,即便拼上自己、迦姐、莫尘同其手下两人的五条性命,也绝无半点获胜的可能。门外的脚步愈来愈近,仿佛死神已经为藏身屋内的人敲响了丧钟。 就在祁子隐已经六神无主之际,莫尘却猛地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少年人回过头去,见对方竟是示意自己快些离开,这才意识到先前还挤了满屋子的人,眨眼间已走得一个不剩。 少年人只觉得一颗心脏于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能闷声跟着莫尘匆匆进了里屋,却发现这间屋子后方竟还藏有一道并不起眼的暗门! 他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莫尘,眼神中似乎在责问对方既然知道这条出路,为何不早点告诉自己。可莫尘却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拉着少年冲出了门去,跟在其余一众人等身后,于窄巷中狂奔起来!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留下的踪迹,只是任由莫尘领头在城中穿行而过。云止城密若蛛网的大街小巷,眼下在男子心中便如同自家后院般驾轻就熟,甚至有些看上去根本无路可走之处,都能被他辟出一条绝处逢生的道来。 更令祁子隐无法想象的是,一路上他们甚至连晔国甲士的影子都再未见过。莫尘似乎总能提前知晓该于何处稍候,又该于何处绕开敌人的伏击。 所幸晔国军队并未作屠城的打算,也未派兵于大小城门外围堵。众人终于赶在日出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城南的晗光门下,并由此混于大批奔逃的难民间出了城,跨上林中早已为他们备好的骏马,向南方的海岸边疾驰而去。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自己脸上时,祁子隐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却依然被笼罩于夜色中的云止城。高大城墙后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可与朝阳争辉。而这座自从大昇立朝之初便屹立于宛州南部的千年名城,则于这场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彻底化为了一片再也无法复原的废墟。 白衣少年一行策马直抵港口。甫一登上接应自己的平底海船,便见到了早已于船上等候多时的莫氏小家主。 莫泽明立于船头,浑身锦袍与满头银发在海风中飞舞起来,恍若参透了世间百态一般淡然。祁子隐立刻快步上前,向其郑重行礼致谢: “泽明兄救命之恩永世难忘。这段时间,你莫飞都在为今日计算星命?但怎会——” “祁兄是想问,我为何能算得如此精准吧?” 不等其将话问完,银发少年便已经猜中了少主的问题。但其却并未立刻作答,而是下令扬帆起航,而后才在莫尘的搀扶下,于一只蒲团之上坐定。祁子隐被吊足了胃口,也立刻盘膝在其对面坐下。 直至此时,莫泽明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图来。待将那图摊平展开后,白衣少年惊讶地发现,其上所绘的竟是细致入微的云止城域图。图中大至街巷,小至坊市内的假山、门廊,均历历在目。而如蛛网般交错的巷陌间,还有一条以朱砂描出的曲折红线。不消得说,那便是昨夜莫尘带领众人顺利突围的通路了。 “经子隐少主提醒,我终于意识到世上众生皆是星流之中存在的变数。只可惜父亲他并未将卜人的玄秘法门传授于我,故而每每卜算星命,我的结果终会有所偏差,无法做到完美。故而此次直至海秋阳将你与冷小姐羁押的当晚,我才刚刚将此算卦卜了出来。” 说至一半,莫泽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面带倦容,眼眶四周还有一圈明显的乌青,似乎已经连续数夜未曾合眼了。 “小家主,您操劳过度,还是先入舱中休息一下吧?”一旁的莫尘见状,不禁有些担心对方的身体起来。 银发少年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还有些事情要说,晚些也无妨。” 莫尘还想再劝几句,可莫泽明已经将脸重新转向了祁子隐,挤出一丝笑容后继续道: “幸运的是,今日的云止城乃是由我氏祖上筹资扩建而成,家中恰好藏有这样一份城域堪舆图。于是我便将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尽数算了出来,并从其中选取了一条最为稳妥的路线,交代莫尘牢记于心。” 祁子隐根本无法想象,能够计算出安然脱险的所有路线,究竟是一项多么庞大而繁杂的任务。此时任何感谢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再抬头时眼中早已饱含热泪。 银发少年却仍是淡淡地笑着,随后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如今,我也成了无家可归之人。子隐少主可还知道这世间有什么避祸的去处?毕竟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在海上漂着吧?” 祁子隐没能想到,在经历所发生的一切之后,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竟还能有心思开玩笑。对方的问题也令他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然而几番搜肠刮肚,他却只能想出一个并不那么牢靠的栖身之所: “我倒确实知道一处地方。只不过那里远在澶瀛海西北罕有人至的黑水深处,沿途还要穿过晔国舟师布防的海域,恐怕……” “莫非子隐你想去青湾?”听少年如是说,始终不曾言语的冷迦芸突然插嘴问道。 “二位口中的这个青湾,是否同海寇的传说有关?” 莫泽明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毕竟宛州商会每年都于澶瀛海中损失惨重。而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据说皆是因为海寇劫掠所至。 冷迦芸见状轻叹了口气,重又向对方解释起青湾的过往,以及自己所经历和目睹的一切。听完女人的讲述,莫泽明方才表现出了些许宽心,尴尬却又不失礼貌地向其报以一个微笑,随后又冲着莫尘点了点头: “既然方向已定,那么便替我传令下去。由冷小姐领航,朝青湾满帆进发!” 初升的朝阳忽然间变得有些刺眼,预示着接下来的几天,将是澶瀛海在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晴好天气。海风带起的咸腥味充斥着众人的鼻腔,令船上的人们也逐渐放松了心情。 可银发少年却在莫尘的搀扶下钻进了幽暗的船舱,再次摆弄起了他那摊了满桌的象牙算筹来。 “小家主还不打算就寝么?”莫尘关切地问道。 “澶瀛海的深处,可是连父亲都无法卜算的所在。若换做是你,又能否睡得着呢?”莫泽明摇了摇头,脸上的倦容显得更甚了。 “既是如此,我们为何还要去?另寻个地方落脚不行吗?”对面的男子似乎有些不解。 “眼下于我们而言,似乎还能东去夷州。不过这次我倒想亲眼看看,青湾里那些令商会的水手也闻风色变的海寇,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 这一切,皆被不远处的祁子隐看在了眼里。他虽然听不清舱内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从银发少年面上的神情中便已经能猜出个大概。他也明白,若要对方完全接受冷迦芸的解释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如今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那群避世于青湾之中的人究竟是正是邪,其身上又藏着多少连自己都尚不知晓的秘密。 然而少年人并没有再作去向莫氏小家主继续解释的打算,也没有去寻迦姐聊天的念头,只是随意地在甲板上躺了下去,任由海上的风,将所有纷杂的思绪都带往了九霄云外——毕竟,这或许是在抵达青湾之前,他所能享受的一段颇为难得的轻松时光了。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一 耳畔一阵炽热的感觉,令图娅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眼下她所身处的,是一座牛皮制成的大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淡淡的腥味,帐面上还残留着一大块污渍,似乎是不久前因为什么急事而匆忙打翻的汤水,还未来得及刷净。帐中生有一只小火炉,炉上银壶里炖着的奶茶已经滚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图娅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却不见有别的什么人。她并不清楚而今自己究竟落在了何人手中,可帐中那粗犷而略有些熟悉的挂件与铺设来看,应仍是一处朔狄人的营地。只不过其主人明显并非来自牧云部。 朔狄少女只觉得自己恍若从冰窖里爬出一般,四肢百骸僵硬得难以动弹,浑身上下还不住地打着冷颤。唯有炉火的温暖映在脸上,让她暗自庆幸自己依然活着。 渐渐地,此前那段被驰狼群追赶的经历慢慢从图娅脑海深处涌现了出来,就仿佛刚刚发生在眼前。随着记忆的涌现,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慌张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姑娘皱着眉头,努力想要回忆起自己落下悬崖后的情形。可除了将炎被驰狼拖入黑暗的那一幕,以及山崖下方极速朝自己逼近的雪地,别的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少女奋力伸手,抓住了榻边的一张毯子想要坐起身,谁料那毯子上还摆放着几只银制的酒食器皿,在她的一拉一扯之下,全都叮叮当当地滚落到了地上。 声音终于惊动了帐外的人。只见一个头发蜷曲,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撩起帐幕,迅速朝里面看了一眼,立刻又飞也似地转身跑了开去,一边跑还一边嚷道: “额赫葛,额赫葛!那个大姐姐醒了!” 过不多时,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也由帐外踱了进来。其身着一袭厚实的兽皮长袄,头上还带着的一对鹿角制成的宽大头饰,正是邑木部的长老装扮。 邑木部与草原上的其余各部皆不相同,千百年来均以年长的女性为族中首领。从面前这位老妇的衣着上图娅不难推断,其应当是那片广袤森林中某个小聚落的头人。而方才的那个小男孩,则是她的孙儿。 见少女挣扎着要从榻上爬起,老妇立刻快步走上前来将她按了回去,又用朔狄语轻声安慰道: “莫急,莫急。姑娘你昨夜刚从悬崖上摔落下来,又受了冻,此时正发着高烧,千万不可乱动。” “你们是否还寻到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 刚说了两句话,图娅的体力便已经被耗尽了,登时觉得喘不上气。 老妇在榻边坐下,抬手轻抚着少女的心口: “姑娘,你且放心。那个南人的孩子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肩上的伤势有些重,故而将他安排在别处的帐中休养。待你的烧退了,再去见他也不迟。” 听闻将炎没事,图娅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见对方情绪有所好转,老妇也舒眉展目地笑了起来,转而伸手提起炉上的银壶,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递到其面前: “还容阿嬷多嘴问一句,姑娘你为何如此担心那个异族人?” “我——” 接过奶茶的图娅登时被问得一愣。 这一瞬,少女忽然对自己心里的那些焦虑与担忧有了一丝怀疑。明明不久之前,都烈才倒在那个眼睛如澶瀛海般深邃的少年人刀下。此时的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觉得对方身上那股简单而又纯粹的执拗,好似有种魔力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 不,与其说是好奇,还不如说她已经被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少年人深深地吸引了。 老妇似乎已经从姑娘的反应中读出些什么,呵呵笑了起来。朔狄人生性奔放浪漫,论及男女之情时也毫不避讳: “喜欢上一个南人,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方承认便是。” “阿嬷快别笑话我了!我同他——是不可能的!” 图娅忽又想起了自己初至暮庐城的那晚,于医馆门前立着的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她心中清楚地知道,将炎此刻之所以会留在自己身边,仅仅是因为一系列的机缘巧合罢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了那个唤作甯月的姑娘的下落,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寻她。而眼下自己所能希冀的,不过是让这场尚不知是好是坏的梦能够晚点醒来。 见少女脸上表情严肃,老妇也不再玩笑打诨,叹了口气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话说回来,瞧那南人孩子肩上的伤,你们怕是在殁野中遇见了狼群吧?” “阿嬷你是如何知道的?” “姑娘应当清楚,朔北的寒冬,会一直持续到来年四月。开春前的这段时日,反倒是雪最大,风最紧,食物最为短缺,最为难熬时候。” “嗯,此事我听父亲说过。所以黄羊才会四处迁徙,寻找埋于雪下的枯草根吃,狼群则会跟着羊四处迁徙。”少女点了点头。 “可不光是山坳子里的黄羊同狼群没有东西吃了,人也没东西吃了啊。” “所以,你们也是跟着那群黄羊,才会到这里来的?你们养的鹿呢?” “鹿自然是丢了许多的,否则若非逼不得已,谁会到这样一片寸草不生地方来?不过这次我们并非跟着羊群,而是跟着狼来的。”老妇说着,颇有深意地叹了口气。 图娅饮了几口奶茶,酸软的四肢也重新有了些力气。听闻此言,她不禁在榻上坐直身体,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跟着狼?” “没错。你二人坠下的那片山崖下,有一片不算太大的海子。海子里的水到了冬天虽会上冻成冰,却并不会如别处般结得很厚。殁野上罕有人迹,却是山中群狼长期盘踞的一片猎场。而它们最喜欢趁着雪夜,将黄羊赶到这片海子边上的山崖上。羊群被逼得走投无路,就只能朝着山崖下跳。” “这一跳,便会落入海子里了!” 听对方徐徐讲述,少女终于意识到当晚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 对面的老妇点了点头,继续解释下去:“狼群可比人聪明。它们知道这样杀起羊来又快又多,一次便能捕到大批的猎物。只不过这么多食物它们吃不完,便让海子帮了自己一个忙,将死羊全都封冻在这里。每年冬季,它们便会如昨夜那般围猎几群黄羊,也便为开春时做了储备。只不过这一次的狼群喜欢先吃动物的肝脏,许多其他部位的肉则会被留下。而我们,也正是为了来海子里偷些被狼吃剩的羊肉,才会来到此地。” “所以,我同将炎也是误打误撞落入了这片海子,才会及时被你们救起的……” “是啊,是长生天保佑了你们二人。”老妇双手合十,虔诚地仰起了头。 图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捡回了一条性命,渐渐陷入了沉默——并非是她不想同对方说些感谢的话,而是已经于心中隐隐感觉到,这些靠着硕角鹿为生的邑木部族人之所以会离开自己的森林,沦落到在殁野中与狼争食的地步,或许正是因为本不该出现的铁重山,因为牧云部的关系! “姑娘,瞧你的衣着首饰,有些像是牧云部的装扮呐。阿嬷我说了那么多,现在也该轮到你告诉我,自己同那个南人孩子究竟从哪里来,又打算去向何处了吧?两个半大的娃娃,不带任何马匹补给便一头扎进这片死亡之地,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榻边的老妇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少女情绪的波动,依旧热情地同她攀谈着。但其一番看似无心的话,却好似早已将对方看得透了。一时间图娅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敢偷偷抬起眼睛朝对方的脸上瞥去。未曾想,却是恰好对上了老妇的目光。 少女慌忙将视线挪去了别处,变得愈发忧心忡忡起来:眼下若是向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恐怕会立刻因为铁重山的事而遭到邑木部众报复。又或者,其实老嬷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所说的这些话,不过是为了试探?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仿佛喉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正当此时,却见先前那个头发蜷曲的小男孩又从帐外钻了进来。他跑得满头是汗,语气听起来更是十万火急: “额赫葛,额赫葛!那些牧云部的骑兵又跟上来了!听巴尔哥哥说,昨天后半夜雪停了,他们是循着雪地里的车辙找到我们的!” 听孙儿这样说,老妇脸色随即大变,不再继续询问榻上的少女,而是咬紧了牙根:“一群阴魂不散的饿狼!快些让大家做好准备,各帐重新装车!” 随着命令传开,原本宁静的营地也顿时变得喧闹起来。只见两名年轻力壮的男子钻进图娅帐内,伸手扯住顶缘旁的一根粗绳使劲一拉,便将毛毡制成的尖顶拆了下来。两侧的帐幕也随之落下,在地上摊作了一只圆形的环。 那两名年轻男子手脚麻利,很快便又将帐幕整齐地卷为一卷,帐中的东西也悉数搬了出去,最后还拆走了帐房正中粗大的立柱。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只眨眼的功夫,雪地上便只剩下些凌乱的脚印了。 直至此时图娅方才看清,原来这座营地并非搭建在某处避风的山坳里,而是以十余辆大车于雪地中围作了一道半圆,用来遮挡寒冷的北风。 这种大车,是朔狄各部牧民所特有的家当。其以桦树制成,每辆车上只有一对车轮,然而仅一只轱辘便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头。平日里,像这样的一辆车需用四匹马拉动。巨大的车轮无论在雪原、草地或林间都能行动如常。而眼下所唯一不同的,便是邑木部用来拉车的牲口,乃是一群健壮的硕角鹿而已。 鹿群早已被分为了两列纵队,所有的吃穿用具,也都同毡房一齐被装到了大车之上。图娅将身上披着的羊毛厚毯裹紧了些,于一片忙乱之中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突然,她在纷杂的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眼眸乌黑,神情倔强的少年。对方此时正躺在一辆大车之上,一双眼睛似乎也在人群之中寻找着什么。 “将炎!” 少女立刻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朝同伴奔了过去。自打二人失散后,图娅脸上还是头一回展现出笑容。然而她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郑重其事的警告: “将炎你记住,无论何时,都不可以告诉对方我的真实身份,记住了吗?!” 黑瞳少年似乎刚刚醒来不久,还没有机会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面对这样一番叮嘱他明显有些不解,却还是选择了听从图娅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做什么?没事不要同这个异族人挨得太近!” 大车旁钻出了一名人高马大的邑木部猎人,用朔狄语高声呼喝起来,看样子似乎是专门负责看守将炎的。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脸上的神色也再保持不了镇定。 猎人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是认出了少女的模样,口中登时咒骂了起来: “这不是昨夜救回的那个牧云部的女子么?我族同你部素来无仇,现在却被些巴克乌沁家的狗当作兔子一般驱赶追杀!若是我的家人出了什么好歹,定要你血债血偿!” 面对盛怒的猎人,图娅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了两步,根本无从思考,只想着尽快离开此地。 突然,少女觉得有人在身后使劲拉了拉自己的裙摆。回头一看,竟是那老妇的孙儿。卷发男孩不知何时又跑回了她的身边,脸上的笑容天真灿烂: “大姐姐,额赫葛让我们坐同一辆车,我带你过去吧?” 于是图娅使劲点了点头,任由那孩子牵着自己的手离开了,心中却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 现在对方明显仍对自己的身份存疑,而方才她告诫同伴的那些话反倒愈发显得必要了。无论接下来的途中遇见什么意外,她都绝不能让对方得知自己便是牧云部的公主!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二 硕角鹿拉着大车,浩浩汤汤地列队于雪原上驰骋起来。 若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大车的轱辘会发出此起彼伏的咯吱声,听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一首永不重复的曲子,如同草原上的生活一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然而眼下,车队里却充斥着人们的惊呼与鹿群的嘶鸣。 旷野上渐渐起了暴风雪,就像是暗夜中的厉鬼,窃窃狞笑着。 身披重甲的铁重山,此刻就紧紧地跟在车队的后方。虽说他们的速度较普通骑兵还是慢上不少,但欲追上拉着沉重大车的鹿群却仍绰绰有余。所幸车上堆着的辎重又高又厚,才将空中不断飞来的羽箭悉数挡在了众人身后。 为邑木部车队引路的,正是此前发现铁重山来袭的巴尔。年轻强壮的小伙子是族里最为出色的猎人之一,也是最为机敏的一个。眼下他在口中不断打着唿哨,领着车队朝北方险峻的大山中避了过去。因为他知道,只有在崎岖的山路上,才能利用大车稍作阻挡,为族人脱险争取更多的时间。 很快,车队便进入了一条冰封的峡谷。峡谷向前绵延数里,看不到尽头。除了一条通上山去的逼仄岔路,两侧均是人马不能攀登的高耸绝壁,仅可将将容车队通过。前车上的巴尔见状,当即命令队伍里的最后两辆大车停下,又将车身横置,彻底堵死了来路。 这两辆车上,堆的全都是些用于扎营的木桩与鹿角。邑木部不善征战,此刻手中也仅有十余柄猎弓堪用。这些仍带着些泥土与雪水的尖锐之物,成了他们唯一能当做据马,用来阻挡追兵的东西。 布置好路障,巴尔同其余几名年轻人又各自取来了一柄猎弓,端在手中。他们彼此都清楚,弓箭在铁重山的重甲面前毫无作用,但好像唯有在手里握着件武器,方能稍稍令人安心。 铁重山胯下的坐骑打着响鼻,喷出的水汽于空中凝成一团团白雾。其手中的长刀映出浅蓝色的月光,杀意凛冽。然而战马再烈,也不敢冒着被刺穿肚腹的危险从障碍物上方纵身越过。刀再利,也无法将这些一人环抱方能搬起的木桩尽数斩断。 在嘹亮的呼号声中,重甲骑士再次发起了齐射,羽箭却是越过了躲藏在大车后的众人,无一命中。邑木部的青年猎人们自缝隙间,看到对方恼怒而无奈的神情,又回头看了看于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车队,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巴尔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的时候,却忽然听见风雪中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鹿鸣。回头再去看时,却见原本走远的车队,不知为何竟掉头折返了回来。巴尔心急如焚,立刻挥舞双臂冲出了掩护。而直至此时他方才看见,前方那如细沙般扬起的白色雪尘中,竟也出现了铁重山的影子! 没想到,如小山般庞大的重甲骑兵,竟然马不停蹄地连夜由另一侧包抄过来,将峡谷另一头的出路也堵死了!巴尔绝望地将手中的猎弓摔在地上,朝着车队嘶吼了起来: “不要去,不要进岔路!车太宽路太窄,若是困在半路就只能等死了!” 然而,前后迎敌的车队早已慌不择路,对巴尔发出的警告根本不予理会。年轻的猎人瞪圆了双眼,与身边的同伴奋力爬上几头硕角鹿的脊背想要赶去阻拦,却已经错失了时机。 转眼之间,巴尔与同伴的身上已中了数箭,从鹿背上摔下地来。而先前那些被堵在峡谷外的铁重山,也趁机突破了最后一道障碍,疾速朝车队的方向追杀过去,转眼便如同鬼魅一般瞬间消失在风雪中,再也看不见了。 其余邑木部车队所闯入的,乃是一条只有牧羊人才会走的崎岖小路。即便是识途的牧民,也只在天气晴朗的夏季才会选择来此。领头的大车沿路刚行出不远,便已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无比错误的决定,然而想要再退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车队在山间越爬越高,原本位于峡谷两侧的岩壁渐渐成为了他们脚下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逼仄难行,岩壁间冰凌低垂,风雪更是由山口处涌将进来,狂野的劲力几乎让人无法立稳。天空中的乌云也越聚越多,鹅毛般的暴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息。厚厚的积雪下鲜有露出的黑色岩石,犹如魔鬼的爪牙一般尖锐可怖。 终于,在车轮的反复碾压之下,厚重的积雪化为了一层坚硬的冰,令拉车的硕角鹿蹄下打滑,前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而铁重山的马掌下却钉有特制的蹄铁,丝毫不受冰雪影响。 眼见追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大车上的邑木部众开始慌乱起来。绝望之下,他们唯有将车上载的辎重悉数朝车后仅仅数步开外的铁重山身上砸去。 然而,此举根本无法阻挡住重甲骑兵的步伐。混乱间,一直矮身于辎重间的图娅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惊呼,连忙大着胆子伸出脖子去看,却见领路的那辆大车,竟是自山崖上翻落了下去! 当真是祸不单行,车队偏偏在这危急关头又遭遇了一道急弯!弯道完全藏匿于崖壁之后,风雪中根本看不清楚。弯后的一段路又恰好是陡峭的下坡。即便赶车的驯鹿人立刻扯紧手中的缰绳,也再难让疾驰着的大车及时停下! 图娅转过头来,见自己车上的驯鹿人脸上也已全无血色,一双在风雪中被得紫红的粗糙大手上,也被缰绳生生勒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血水令缰绳在其掌间滑动起来,更难拿捏得稳。只短短一瞬,车前那两头硕角鹿,便因主人的过度拉扯而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不等车上众人反应过来,硕大的车轮便自鹿身上碾压了过去,登时被颠得飞起,再也不受控制。而车上载着的人与辎重,也恍若一盘打翻的黄豆般四散飞将出去。 落地时,图娅唯有用双手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侧翻过来的大车则紧贴着她的后脊在冰雪上滑行起来。其上掉落的大小物品不断砸在少女身上,随后又不知飞去了那里。 惊叫声伴随着阵阵巨响由近及远地消失在耳畔,坚固的大车也终于支离破碎。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山路上滑出了多远,直至身体完全停下后才敢睁开眼睛,却发觉原来自己竟已躺在了山崖的边缘! 若是再往前多冲出去半尺,她便会与那些背运的邑木部众一起,坠入前方的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图娅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仍未褪去的高烧,还是因为侥幸逃生的后怕。她只觉得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背心一片冰冷,只顾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动起身体,直至被半只破损的车轮挡住,方才想起扭头朝来时的路上去看—— 于一片凌乱的残骸里,有些人被翻倒的大车砸断了手脚,还有些人的身体则似半埋在冰雪中,仔细去看才发现竟是被生生碾作了一滩肉泥。零星有几名幸存者痛苦地哀嚎着,口中冒着血沫。而与少女同乘一辆车的那位邑木部老妇,也倒在冰雪之间断了呼吸。 少女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又是一紧。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声音好似被冻在了嗓子里,只能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嘶嘶声,却仍挣扎着在伤员中寻找起来: “将炎,将炎!” 然而很快,急促的马蹄声便透过雪雾,再次撩拨起幸存者们的神经。赶上前来的铁重山纷纷下马,行至将气息尚存的邑木部众身前,拔出武器当场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无情地斩杀。 血腥气伴随着冷风,弥漫在山谷间。残酷的杀戮却令图娅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她艰难地在风雪中挺直了身子,用尽浑身力气冲着正沉浸于杀人快感中的重甲骑兵高声吼道: “我——巴克乌沁·图娅——以牧云部公主,天合罕巴克乌沁·旭木颜血脉的身份命令你们,不许再杀一人!” 铁重山并没有想到,在满地哀声求饶的邑木部众里,还有人敢这样同自己说话,而且,对方居然号称自己是牧云部的大英雄,天合罕旭木颜的后代。惊诧之余,他们纷纷将目光调转过来,上下打量着风雪中这个略显单薄的女孩子。 “听说之前有人伙同南人一起杀了我们的人,更大胆冒充我牧云部公主,想必便是你了。不过,就凭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敢称自己是巴克乌沁家的后人?既是不忍心看着邑木部的人受死,那就先送你归西!” 其中一人,似乎是之前曾经率队追赶过图娅与将炎的骑将。其口中如是说着,当即高举起马刀,踏着满地的血污朝姑娘身前走来。 未曾想,一个矮小身影突然自一堆帐幕下窜将出来,伸开双臂挡在了图娅与骑兵的中间。然而那人并不是将炎,而是与少女同乘一辆大车的那个头发蜷曲,肤色黝黑的男孩! “别去!” 图娅惊恐地喊出了声,伸手想要去拉对方回来。可男孩已经头也不回地向着铁重山迎了上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她高声道: “大姐姐你快逃,我是男子汉,我来保护你!” “小鬼,敢挡老子的路,难道不怕死么?” 对面的重甲骑兵亮了亮手中沾着人血的武器,威胁道。男孩明显有些发憷,却没有后退半步: “不许你们伤害大姐姐!” “今日若是杀了你这小崽子,恐会被人笑话我欺负弱小。再给你一次机会,立刻给老子滚蛋!” 骑士不明白面究竟是什么让面前的这个男孩如此地义无反顾。然而他并不想再废话下去,见劝不动对方,挥起手中的马鞭便劈头盖脸地向孩子狠狠抽去。 男孩脸上登时现出了一道血痕,本能地向一侧躲闪开去。他见铁重山即将越过自己,居然不肯死心地又一次挣扎着赶上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你既一心找死,可就不要怪我了!” 重甲武士被眼前这个螳臂当车的邑木部男孩给彻底激怒了,抬起脚狠狠将孩子踹倒在了地上,随后扬刀便欲砍下! “给我住手!你们若是敢杀他,亦或再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我发誓待回去雁落原后,不仅元逖老将军不会放过你们,我的兄长钦那,当今牧云部的合罕,也一定会亲自取了尔等的项上人头!” 山谷间再次响起图娅的怒吼,语气间满是赤裸裸的威胁。骑士被她说得一愣,手中的长刀也悬在了半空: “你又如何会知道元逖的?” “老将军乃是当年护送我娘亲一起来朔北的侍卫。我在雁落原上长大,为何便不能知晓他的名姓!你们直至现在仍不肯退下,当真是想等着回去受罚么!” 图娅的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容对方再有质疑。此时重甲骑兵手中的利刃于少女眼中已经不再令人感到惧怕,话音未落,她竟一个箭步冲向了倒在地上的男孩身边。 受了人高马大的铁重山一脚,孩子早已身受重伤,气若游丝。图娅一把将其揽入了自己的怀中,眼里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对方的脸上: “傻瓜,你为何要为我白白送上自己的性命啊!” 男孩面色若纸,却仍挤出了一丝笑容: “大姐姐……你长得很像,很像我的姐姐……姐姐前些日子,就是被这些坏人杀死的。那日我没能保护得了她,所以,所以我想,自己这次定要保护你周全……” 男孩说着,突然自口鼻中喷出了一股鲜血。随后一口气续不上来,竟就这样在图娅的怀中阖上了眼睛! “别睡,快点给我醒过来!我甚至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你又怎么可以将自己的命都给了我呀!” 图娅跪在地上,紧紧抱着男孩迅速变得冰冷的身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更令她无从知晓身后的那名骑士是否已经挥刀向自己斩下。少女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部族究竟训练出了一群怎样的魔鬼,竟会对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天真孩童痛下杀手。 由于哭得太过悲伤,加之高烧未退,图娅胸前猛地泛起一股腥甜的味道。随后她眼前一黑,于寒风中再次昏死了过去。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三 自峡谷中生还的邑木部幸存者们,被铁重山一个不漏地押回了营地,投入一只露天放置的硕大铁笼中。那笼子原本应是用来囚禁猛兽的,满是屎尿腥臊的气味。 图娅昏厥之后烧得更加厉害了,浑身上下烫得如同一块烧红的火炭。然而邑木部众等却似躲避瘟神一般,皆同她离得远远的。牢笼之内,便只有一个黑眼睛的南人少年,自里衣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沾着融化的雪水敷在朔狄少女的嘴唇与额头上。 在此前的山间追逐中,一辆翻倒大车把将炎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他亲眼目睹身边发生的屠杀,却是无计可施。眼下,啸天陌同全部的弓失一齐被铁重山收缴了去,即便少年人心中再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为了阶下之囚的事实。 他再次伸手,自牢笼外的地面上鞠了一捧雪,借着掌心的温度化开后,以布片蘸着一点点喂到了图娅的口中。少女早已失了血色的嘴唇一动,终于有了些许的反应,睫毛也微微颤动起来。在模糊的视线中,她依稀认出了同伴的脸: “将炎……你没事……可真的太好了……” “先别说话,再多喝点水。” 黑瞳少年说着,又要伸手去牢笼外抓雪,毫无心思去在意囚笼的另一侧,正围聚在一起的几名邑木部众,究竟用晦涩难懂的朔狄语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这女娃的命可真大,都已经这般模样了还有一口气。” “可不是嘛。咱们好心将她从海子里救起,没想到竟会是牧云部的公主。早知如此,就该拿她来做人质!” “对,还有那个跟她一起的那个南人小子。你瞧他那双眼睛看谁都是恶狠狠的,好似带着火,一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可那姑娘果真是牧云部的公主吗?” “怎地不是了?没见那些武士听了她的话之后,方才留了我们一命?” “可若她真的是牧云部公主,眼下又怎会同我们关在一起?况且这女娃还生了病,难道就不怕她病死在这囚笼里?” “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呢?没准都是演给我们看的……” 将炎虽然听不明白,但这些话却全都飘进了刚刚苏醒的图娅耳中。浑浑噩噩间,狄人少女心下不由觉得万般讽刺——人,为何非要将彼此分出个好坏对错来?就算是同样身陷囹圄的囚徒间,也仿佛须得有个供彼此发泄愤怒的对象,方能得活。 眼下邑木部众虽没有直接动手,但那些恶毒的话仍似一柄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插在了少女痛得发抖的心上。她只觉得胸中一口气憋得难受,却又没有力气同对方争辩,只能用指尖勾了勾同伴的衣襟,示意他附耳过来: “……快让他们……别说了……” “你们在说什么难听的话?难怪打从被关进来时起,你们几个便一直悉悉索索的,好像一群老鼠!”黑瞳少年当即明白了过来,高声冲着身前的邑木部众喝道,“大家都已自身难保,这样还不能堵上你们的嘴么!” “嘁,我族死了那么多人,说上两句都不行了?若是你们同牧云部的那些骑兵能立时横死在这里,我们自然便不会再说!” 俘虏之中仍有人不肯罢休,用不太流利的大昇官话挑衅一般继续骂道。将炎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便燃了起来,当即放下怀中的少女,走到对方面前指着其鼻子呵斥道,语气却冷得足以杀人: “都是些精壮的男子,那些铁重山杀人的时候你们却怎地不反抗了?此前在山谷中时,若非图娅拼死护着尔等,想必你们现在早已成为雪原上的一堆残尸!若再有人说半句不敬之言,我绝对不轻饶!” 对方却根本不将少年的警告当做一回事,反倒愈骂愈凶了: “莫不是还想让我们感激这个女娃不成?做梦吧!倒是你这小子,如此死心塌地地帮她说话,八成是同她睡过了吧?牧云部的女人就是骚,连公主都能同外族人搅和在一起!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将炎的性子犹如一匹烈马,听到这样的诽谤哪里还能忍得住,登时便暴跳起来,只一伸手便将骂得最凶的那人揪到了跟前,照其脸上便是三拳。 对方登时便被打断了鼻梁,双手捧着血流不止的口鼻惨呼起来。余下的邑木部众见状也红了眼,纷纷群起而攻之,瞬间便将黑瞳少年团团围住。 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依然不是将炎的对手。即便少年人的肩膀仍带着伤,即便对方的拳头很快也将他打得满面是血,但黑眼睛的少年却似乎根本不在乎落在自己身上密集的拳脚,只是揪着一人猛打,待将其揍得倒下便又继续攻击下一个。过不多时,他便将十余人一个接一个地撂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 牢笼内的邑木部众被其这股搏命的气势所震慑,再无人敢继续欺近。直到这时,满面是血的将炎才发现竟是有一队铁重山哨卫,就立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用看戏一般的眼神目睹了这一场闹剧。 只不过,那些哨卫明显并非是为制止这场骚乱而来的。为首一人见囚笼之中的众人终于罢手,这才缓缓迈步上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牢门上挂着的那只沉重的锁: “你,带着她一起跟我走。” “太好了!这是要将他二人拉出去斩了!”刚刚挨了一顿揍的邑木部众重又幸灾乐祸起来。 哨卫见状却是忽将双目一横:“谁再敢多说一个字,信不信老子第一个便砍了他的脑袋?” 牢房中登时又安静了下来。然而黑瞳少年却并没有动,只是立在原地问道: “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哪来这么多的废话。上头的命令,我也不知道!” 对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将炎迟疑了片刻,却明白若是继续任由图娅留在牢笼中风吹雪打,她必定撑不过今晚,于是便也闭口不再多问,只是回身轻柔地抱起了地上的少女,稳稳地踏出了牢门。 未曾想,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这次二人并没有再被送去别处囚禁,而是被请入了营内的一座军帐。更加令人称奇的是,大帐周围明显加派了人手,其内不仅升起了一堆温暖的篝火,更备好了酒水吃食,以及一名医官。 大夫早已为图娅熬制了几副草药,让将炎帮忙喂姑娘服下之后便离开了。在那之后,黑瞳少年便一动不动地守在女孩的榻边,直至下半夜才撑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草药倒是见效很快,待到天明时分,图娅身上的高烧便已退了下去。 朦胧中,将炎忽然觉得有人正用水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脸庞。睁开双眼后发现,原本昏睡的狄人公主竟已能下地走动,高兴之余立刻轻喝起来: “你怎地自己起来了,快回去榻上躺好,我取些热水来给你暖暖身子。” “不妨事的。倒是你自己,满脸的血渍都还没来得及洗掉。当初让你走的时候不肯,若是听了我的话,如今便不用在这受罪了,当真是个傻子。” 图娅说着,眼睛一红竟落下泪来。 “快别哭了,我最怕见到女孩子哭的。如今可幸亏我当初没走,若是留你一个人受这些罪,那我可是连猪狗都不如了。毕竟你曾救过我的命,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二回了。”黑瞳少年摇了摇头,咧嘴一笑。 “可是我会担心——” “你自己都病倒了,还瞎担心旁人做什么,只顾好好修养着。倒是话说回来,那些铁重山为何会突然将我们转移到了这里,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将炎忽然觉得,少女同自己说话时的神态间多了一些先前不曾察觉的东西。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刻意避开了对方的目光,进而赶忙岔开了话题。 “或许是雁落原那边传来了消息,命他们带我俩回去。看来我的身份应当已经被证实了。如此……甚好。毕竟这些铁重山不会再乱来了,我们也终于不用再逃。” 图娅低声说着,忽然抿了抿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对面的少年人也长出了一口气,感觉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也随着姑娘的苏醒而放松下来,于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数月以来,这还是二人头一回心照不宣地默契起来。此前数日共同经历的种种,迅速拉进了彼此间的距离。眼下他们都觉得唯有对方,才是自己在这片广袤的雪原上最值得信任,最值得依靠的那一个。 “一直都没来得及问你。这些铁重山,究竟又是什么来历?”黑瞳少年继续问道。 “提起铁重山,便不得不提起我的父罕铁沁。打从他在位时起,便已经于雁落原上秘密重建起铁重山来。六十年前的那场大战,几乎将牧云部消耗殆尽,也令铁重山彻底从人间销声匿迹。然而,父罕他却不知从何处重新寻回了包括冶金、锻甲、阵法在内的一整套方法,一点点亲手恢复了这支当年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铁骑。不过他自己却也因此而累得病故。自那时起,这些铁重山便成为了寄托着父罕遗志,以及牧云部重新崛起的希望。” 说到自己的父亲,图娅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无尽的思念。 “既是如此,如今为何却要对邑木部的人赶尽杀绝呢?当年朔狄人能够大举南下入侵,不仅仅是依靠铁重山的力量,更是因为团结起了其余四部吧?” “在草原上说团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否则当年牧云部又怎会陷入了内乱,给了大昇朝军队可乘之机的?” 狄人少女说着,忽然感叹了起来,“我牧云之所以能成为草原第一大部,除了历任合罕的努力,更是依托了几大家族的力量来维系。然而这些家族间,却是有着或明或暗的冲突。祖父弘吉去世之后,他们便逐渐分化成了两个阵营。保守一方以我父罕为首,人数较多,一直主张休养生息,积蓄力量。而激进一方不仅仇视南人,更加把当年救治南人皇帝的绝症作为罪名,硬生生扣在了邑木部的头上……” “所以你的兄长钦那合罕,也是站在那激进一方的?” “额达于很久以前,便一直觉得父罕太过隐忍。如今他刚刚即位不久,怕也是急于想要在各大家族面前树立威信吧。此次下令铁重山进攻邑木部,八成也是为了能够争取到他们中一些握有重权者之人的支持……” 将炎听后却不住地摇起头来,接着又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根黝黑的长条状物来: “或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简单。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少女伸手接过那物,见是半根牛皮绑带。带子足有四指来宽,却并不算长,明显不是给人系在腰上的。但即便是骑兵所用的马具,也不需要如此厚实的材料。 她有些迟疑地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而对方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听得她汗毛倒竖。 “这是自先前咬住我的那头驰狼脖子上扯下来的,看起来应当是条项圈。虽然这些驰狼看上去是在殁野上游荡的野兽,可我却愈发怀疑它们极有可能是有人豢养在揽苍山中的!” “你可别吓唬我。怎会有人豢养如此危险的凶兽?养来又要做什么!” 面对惊诧的少女,将炎开始回忆起数年前,自己于暮庐城外的将军祠下所发现的秘密。图娅越听越是心惊,紧紧攥着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你的意思是,不仅有人豢养驰狼,而且竟将这些嗜血巨兽送抵了远隔万里的南方?” 黑瞳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早先一路上疲于奔命,这些想法仅仅在他脑海中闪过,并未来得及细想。然而此时相互联系起来,令他也不由觉得后背发凉: “开始我也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但如今这条驰狼身上的项圈便是最好的证据!眼下对于你兄长,甚至整个牧云部而言,朔北草原上或许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劲敌。而且相比三年前我在晔国所遇见的狼,殁野中的那些野兽体型更大,速度更快,距离活人的地盘也更近了!” 听少年人如是说着,图娅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头重又锁得紧了。然而可怕的念头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无法将其从脑海中抹去,反倒会不断地联想,令人惶恐不安起来。 “我觉得,你父罕当年之所以极力重建起铁重山来,恐怕也是察觉到了这些吃人巨狼的异动。毕竟即便没有铁重山,也有其他方法令草原各部俯首称臣。可若是放任这些猛兽受人驱策攻下山来,若是没有铁重山作抵挡,整个雁落原很快都将化作一片血海!” “你说的没错。父罕他走得太过突然,想必额达对驰狼的威胁更是一无所知!此次进攻邑木部实在太过草率,恐怕反倒会给牧云部带来更大的麻烦!无论豢养这些驰狼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现在对方明显又抢先了一步!” 将炎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让朔狄公主的心中除了不安之外,又平添了无尽的忧虑。她当即起身掀开帐门,要求武士们立即出发返回雁落原,带自己去面见当今牧云部的合罕,她同父异母的兄长钦那,即便知道对方或许压根不会听信自己所言。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四 暴风雪一连下了数日,却仍没有任何停息下来的意思。夜色之下,雪原上列成纵队前行的铁重山们也纷纷取下了头盔,改用厚实的麻布遮掩口鼻。毕竟在这样的苦寒中,就算说话时不小心轻轻碰到铁胄的护面一下,舌头或嘴唇皆会瞬间被牢牢粘住,轻者撕下一层皮来,重者甚至可能就此残废。 马背上的图娅将身上的羊皮毯子又裹得紧了些,然而此举却并不能抵挡朔北冻原上那透彻骨髓的寒冷哪怕分毫。她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暴露于风雪之中,被两匹老马拖拽着前行的那只装满了俘虏的囚笼。笼内的邑木部众已经被冻死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也早已不在乎一具具倒在自己脚边的尸体。每次有新的死亡出现,他们便会如野兽一般争抢起死者身上的衣服鞋帽来。 图娅不忍再看这残忍的一幕,将头在毯子里埋得又深了些。她清楚地知道眼下凭借自己的力量所能救下的,便只有坐在自己身旁另一匹马上的将炎一人而已。 终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零星的几点火光。随后一队彪悍的骑兵队伍穿过雪雾,朝着早已精疲力竭的铁重山们迎了过来,原来已经到了雁落原的边境。 图娅远远看见来人高举于风雪中的,是一面代表着族中保守势力的白鹿旗。领队一人身穿白铁铠,在一群披着裘皮的草原骑兵中显得格格不入,其正是多日前在密林间同自己走散的元逖。 对方见到公主,当即抑制不住眼中的老泪,跳下马快步向她迎来。图娅也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柔声安慰道: “老将军别难过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自打记事时起,元逖便一直如影随形地跟随在这对苦命的母女身边。在少女心中,其早已替代了祖父的角色,成为眼下自己于世上为数不多可以亲近不设防的人。 元逖摇了摇头,吃力地于公主面前单膝跪下。他身后的近千名骑兵见状,也纷纷跪倒在雪原之上,同先前铁重山的无礼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图娅心中登时涌起一阵的感动,伸手便要来扶,却忽然发现对方腰间的衣料竟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 “老将军伤了哪里?是不是额达他罚你了?”狄人公主当即便猜到了缘故,心疼地询问起来。 “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只要能得公主你平安归来,老臣便不觉得疼。” 元逖只是摇头,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其身边执旗的亲兵却忍不住插嘴道:“因为弄丢了公主,合罕一怒之下赐了老将军五百鞭刑。眼下他后背上皮开肉绽,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了!” 图娅听闻此言,鼻子一酸流下了两行热泪,牙根却咬得紧紧的:“这是什么道理!分明是额达派来的铁重山不由分说便将我二人赶入了殁野,要罚也该罚他自己,迁怒到别人身上逞什么威风!” “公主,此话千万不可再说!若是传到新罕耳中,你今后的日子怕是会更加难过。” 元逖在少女的搀扶下重新站起了身,连忙劝她不要因为自己而失言。图娅却还是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当初额达决定将我当做礼物一般送去晔国时,心里可曾还惦念着我是他的胞妹?若非他袒护偏心,这些铁重山又怎会那般无礼,甚至连我亲口说的话都不信?” 元逖也知道少女说的没有错。因为即便此次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甚至险些害了公主性命,钦那合罕也并没有下令对那些铁重山治罪,只是轻描淡写地斥责了几句。 然而老者并不打算,也绝不能将这些令人绝望的事情告诉对面的姑娘。他只是长叹了口气,如从前一样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无论如何,那夜老臣都不该率众离营。若是有老臣留在公主身边,这些日子你也便不会遇上这么许多麻烦。” 图娅听他这样说,心中的怨气立马消了一半,红着眼睛继续问道: “老将军又何必如此替额达开脱。不过话说回来,那晚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何迟迟未能归来?” 元逖继续解释道:“那夜,老臣也是头一回在雁落原以外的地方见到铁重山。然而对方得到的命令却是格杀勿论,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我们疲于招架,打着打着便迷了路。好在老臣无论何时都将合罕赐的令牌带在身上,这才终于说服那些杀红了眼的武士住手。待重新认清回营的路,终于折返回去的时候,却已再也寻不见公主了。” “所以,后来这些铁重山会相信我是牧云部的公主,也是因为老将军的缘故了?” “老臣苦寻一夜未果,于莽莽雪原之中也根本无从寻找,便只得率众快马先回雁落原请罪,并说服合罕传令铁重山,务必留意自称公主之人。万幸墨鸦送信及时,这些小畜生并没能伤害到公主的万金之躯。若是你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老臣即使以死谢罪,也无法去面对天上的恪尊夫人了。” 二人又继续寒暄了几句,图娅一行终于在白鹿大旗的簇拥下,缓缓向着雁落原腹地进发。 直到听闻元逖护送着妹妹已至帐前,钦那合罕方才领着族中大小家族的首领列队来迎。年轻的合罕身着一件绣了金线,以狐裘镶边的深色皮袍,腰间还系有一条雪豹白尾制成的腰带,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 然而刚看见图娅的第一眼,他却是冷冷地道: “还以为你此次归来,会为本王带回些惊喜。没想到却是需要调集众多武士,冒着被暴风雪吞没的危险去殁野上救你回来!” 少女对于这般待遇早已习惯,并没有再为自己多做解释。然而还不等她有机会提及驰狼的事,钦那便已高声下令,赐赏起铁重山的将士们来: “此番诸位东进杀敌,立了大功。赏每人各母羊百只,骏马十匹,足赤金一锭!” 重甲骑兵们也明显对这位巴克乌沁家的新主忠心耿耿,登时跪下谢恩。率队出征的百夫长起身后,指着队伍后方拖着的那只囚笼问道: “还请合罕明示,这些抓来的邑木部俘虏该当如何处置?” 钦那脸上隐隐露出了一丝不悦:“不是叫你们统统杀掉的么?这些邑木部的肮脏东西,拿来做奴隶都嫌不配,速速杀了给草原做肥料便是,还用得着来问我么!” 见主子发怒,百夫长立刻指了指人群之中瘦弱的图娅:“是公主命属下不得对这些邑木狗动手的。” “所以你们便听了?她一个女人,还带着一半南人的血统,有何资格对我巴克乌沁家的铁重山发号施令!” 一问一答,让本就脾气暴躁的钦那变得愈发愤怒了,指着图娅大声斥责起来。 “身为合罕,怎可如此偏心!对自己的亲妹妹,竟比对几个囚犯都更加轻视!” 立于图娅身旁的将炎暗暗在心底骂道。北进路上他已经学会了一些朔狄语,此时对方说得难听,他登时气便不打一处来。然而少年人也明白,自己绝不可轻易惹事,否则只会给图娅和元逖带来更多的麻烦,只好努力按下了心中的怒意。 然而朔狄公主脸上却并没有因此而露出丝毫的不快。待兄长训斥完毕后,再次行了一礼后,又将嗓门抬得高了些: “合罕,臣妹此次归来,确有要事相告,可否——” 少女知道驰狼之事关系重大,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想要借一步说话,谁知钦那却根本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可知自己救下这些邑木狗便是帮助了敌人?我牧云部里没有你这个南人贱种说话的机会!” 这一次将炎实在忍无可忍了,长身于白鹿旗下高喝起来: “身为万人之上的合罕,竟不懂得适可而止!图娅她险些死在你派出的这些骑兵手中,至今却未能听你说过一句抱歉!” 少年甫一发话,当即便引得四周的人群一片哗然,似乎他们对于铁重山险些害死图娅一事毫不知情。 钦那心中也清楚,父罕生前十分宠爱自己的这个妹妹,族中以元逖为首的几名保守派重臣更是一直在暗中帮她。此时其不好再继续为难面前的少女,便转而将心中的怒意悉数倾泻在了将炎身上,冲过去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无中生有,满口胡言!当初听说都烈败给一个南人时我便觉得奇怪,如今来看,定是你这奸猾的小子使了什么诡计!” 黑瞳少年狠狠吐出了唇齿间渗出的鲜血,却反倒挺直了腰杆,毫不畏惧地立于原地,凶狠地瞪着面前的合罕。 “都说南人知书达理,如今你见了本王还不快些跪下!” 钦那心中忽然觉得,眼下自己若是连这样一个小鬼都制服不了,今后更将无法服众。盛怒之下,竟是伸手狠狠按在了将炎肩头裹着白布的伤口上! 钻心的疼痛令少年两腿发软,双目发黑。可他却仍憋着一口气,死死地立在原地没有屈服。然而对方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又解下了腰上的马鞭狠狠抽在将炎的脸上,声嘶力竭地喝令道: “把他,还有那些邑木部的俘虏全都脱光衣服,扔在着雪地中活活冻死!来年春天,他们便是草原上最好的肥料!” 铁重山得令,立刻便欲上前拿人。不料图娅却突然闪身挡在了黑瞳少年面前: “除非你们当真认为,父罕他在长生天里看不到草原上所发生的一切,否则今日谁也别想再动将炎一下!” 少女嗓音清亮,这几句话更是说得斩钉截铁,竟是将已经冲至跟前的铁重山喝退了回去。 “你这般费尽心力替一个南人说话,居然还好意思提起长生天里的父罕?” “将炎他既打败了都烈,依祖宗规矩便是我的未婚夫。你若还认我这个妹妹,还是我所敬仰的合罕,便将他还给我,不日举办婚礼,让我二人成亲!” “还嫌自己不够丢人的么?本王当初可是派你去同晔国那些王公贵族和亲的,不是让你随便找个野男人回来!现如今,你居然还敢与本王讲条件?!” 钦那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可图娅却似是要故意要气他一般,温柔地扶起了将炎,又使劲在少年的脸上亲了一口: “谁说他便没有爵位了?你们都擦亮眼睛仔细瞧清楚了,这里站着的,可是晔国国主亲自册封的北子,更有国书与印玺为证!我牧云部历来言必出行必果,图娅此生非此人不嫁,还望合罕成全!” “祁和胤都已经死了,他册封的北子还有个鸟用?!” 少女的一番话,将钦那推上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年轻的合罕气急败坏,又见元逖领着一班保守派老臣也走上前来,唯恐自己再多说下去对方便要开口替公主撑腰了。 他心下也十分清楚,自己如今于族中立势未稳,今后或许还需多多依仗这些老臣们的帮助,不便同其撕破脸皮,只得愤然离去。但临走之前,他却仍低声冲图娅撂下了一句狠话: “恩将仇报的东西!你别以为本王没有办法,日后千万别叫我抓住你二人的把柄!” 目送着兄长匆匆离开的背影,少女又远远地瞥了一眼牢笼里瑟瑟发抖的邑木部众,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说起恩将仇报,本就是我牧云部的拿手好戏吧……” 然而眼下,却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容她多想。在元逖的帮助下,图娅扶着将炎回到了一座刚为二人搭起的崭新毡房内。待沐浴更衣之后,他更是亲自替少年换起了伤药。 狄人少女先前所说的那番话,以及双唇印于脸颊上的温润感觉,就好似一块石头,于将炎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入夜之后,他仍一个人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转眼便已至凌晨。 此时的帐外,连续下了数日的那场暴风雪终于停了。北风过境,万里无云,日出前紫色的天幕下,银河如练,白雪皑皑。不用点起火把,都能将天地间的美景尽收眼底。 少年由毡房帘幕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只见高达万仞的白芒正远远地矗立在天边,擎天一柱般巍峨。山尖上的万年积雪,映着东方出现的那一抹金光,忽然令他想起了暮庐城外碣塔上,那终年不灭的灯火。 这还是将炎头一回起了兴致,回忆起过往那些如梦幻一般的时光。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起了同自己一起于半夜登上碣塔,对着大海放声大笑的白衣少年与红发少女的模样——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两名同伴此刻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更想问问对方,是否也会想念着早已相隔万里的自己来呢?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五 元绥十一年,正月廿三。终于到了新的一年开春,弱雪消融,大地复苏。玉骨湖畔百里之内的红梅与白梅绽放千树,落英几乎将连接宛汜两州的各大要道全都染作了一片粉红。 衍江中的冰凌也由南向北开始渐渐融化。自晴岚山顶上流下的冰冷雪水汇入江中,致使水位暴涨。湍急的江水卷着冰凌顺流直下,汇入玉骨湖中,入夜后反倒将湖中掉落的花瓣封冻起来,也由此形成了卫梁境内的一大奇景。 时近黄昏,靖枢城昆颉那座幽静别院中,甯月却并不知道有此好玩的去处,只是一如既往地倚在二楼临街的回廊里,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发呆。 乌云渐渐于头顶汇聚起来,不知不觉间,原本还能看见几片晚霞的天空中,竟已晦暗得犹如午夜。突然一道白亮的光劈开了眼前的漆黑,惊雷仿佛就在少女耳边炸响,令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晃。她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到了春雷滚滚的启蛰时节。 临近花朝节前后,满街都是卖太阳糕与扎五彩笺的摊贩。电闪雷鸣间,大雨已如瓢泼一般自天上浇了下来。人群也恍若炸了锅的蚂蚁一般四处躲闪起来,眨眼功夫便全都避入了屋内。 若是放在以往,甯月必定会为这样的场景而开怀大笑一番。可如今她却只是用手托着腮帮,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究其原因,不仅仅是将炎与祁子隐依旧音信全无,更加是因近日里昆颉忽然以城中不太平为由,禁止她擅自乱跑。眼下其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都快发霉了,却又不敢轻易违逆对方的命令。 红发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样便可以将胸中的郁闷尽数排解出去。就在此时,她的眼角却忽然暼见了一道身影自街角一头闪现出来。那人推着辆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独轮车,一瘸一拐地自少女的眼皮底下穿过了街道,迎着雨幕快步前行。 虽然对方头上戴着斗笠,身上也披着厚实的蓑衣,然而那走路的姿态,忽然便让甯月回想起了月前碰到的那个神秘兮兮的跛子。 那日为了跛子的事情与昆颉争执过后,甯月又曾借着几次出门的机会,去城中那座神秘的宅邸附近探查过,却再没发现过什么异常,更没见过可疑的人物由院内进出。如此又过去了一段时日,她忽然从岑婆婆口中得知,那间宅院居然起了一场大火,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其中的一众人等也不知了去向。 此事曾令少女很长时间都无法释怀,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方才渐渐淡忘。可如今忽然重又见到了那个跛子,始终存在于心底的那一丝怀疑也被重新勾了起来。 “这个家伙,雨具一样不落,想必是特地趁街上无人的时候才出门的。而且步子行得这样着急,恨不得跑起来,定不是去做什么好事!” 甯月心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她越来越觉得这个跛子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恰好今日昆颉与岑婆婆都不在府内。虽不许她乱跑,她却偏要查个清楚! 想到这里,红发少女立刻撩起裙角从楼上跑了下去。眼下的院子里乱哄哄的,仆从们正忙着收拾晾晒在外的衣物,挤了满院。姑娘却连油纸伞也顾不上取,找准时机便一头扎进了门外瓢泼的雨帘中。 “甯月小姐,昆颉大人说了,你哪儿也不能去!” 她那满头红发实在太过显眼,院中的人登时出声喝止。然而少女并未因此而停下,反倒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我有点急事出门一趟。若是婆婆她们回来了,便说我在房里睡觉!若不帮我,日后本姑娘定会要你们好看!” 甯月撂下一句威胁的话便跑得远了。院里的仆从们即便想阻,也再追不上了。 一路上,少女都同前方的跛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刻意用一块方巾将自己惹眼的红头遮挡了起来。淅沥的雨声遮盖了她的脚步,却也让跟踪变得困难起来。好几次跛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浅灰色的水雾里,所幸又在胡乱转过几个街角之后,阴差阳错地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然而令甯月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并没有如自己所料想的一般在城内的某处停下,而是径直北上出了城门,一路向着荒芜的郊外走去。 雨势渐弱了下去。甯月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已缓缓散去,一双孪月也自天边升了起来。眼下姑娘尾随跛子出城已有半个多时辰,心里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然而好胜的念头最终却还是占到了上风,她咬了咬牙,仍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对方一路上都没有点起火把,也不知其究竟是如何看清方向的,于泥泞的路上依然行进迅速。终于,甯月再一次将其跟丢后,彻底再寻不见对方的影踪。借着微弱的月光,已经萌生退意的她却忽然依稀看见,自己的前面的地上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车辙于不远处拐入了道路尽头的一座小村庄。村子里没有亮灯,也不知是因为太过贫穷,还是劳作了一天的村人们已经睡下。少女呆立在路边迟疑着,一时间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还应继续前进。 路边田野里的青蛙似乎永不疲倦般地呱噪着。甯月刚欲转身离开,却依稀听见身后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数个活物自脚边窜了出来,惊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嘎,嘎嘎。” 而后几声野鸭的鸣叫,反倒令受惊的少女迅速镇定了下来。她有些自嘲地轻声笑着,随后解开了头上的方巾,用手捋了捋早已湿透的长发: “真是的,自己吓唬自己做什么呢?那个跛子一路上都未曾发现我,眼下已经跟到了这里,若是就这样半途而退,恐怕连这身湿透的衣裙都无法交代了吧?” 既然打定了主意,甯月便又壮起胆量朝村子里走去。地上的车辙在一间农舍前消失殆尽。农舍的木门半掩着,门缝中隐约透出了一丝难闻的气味与烛火的光亮。红发少女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内并没有人在,只有一盏快要见底的油灯,顶着团忽明忽暗的火光在角落里无声地跳动着。 除此之外,农舍的房梁上还挂了十数条刚刚宰杀不久的生猪。然而这些猪与平日里少女在市集中见过的有些不一样,非但没有四肢与头颈,就连身上的皮也早已被剥了去,不知打算做什么用处。 其中一头猪身上的鲜血尚未凝固。就在甯月抬头时,两点鲜红轻轻滴落在了她的脸上。女孩当即打了个激灵,连连向后退去,不料却一脚踏在了摆放于门边的一只硕大铜盆上。 盆中所盛的,正是自那些生猪体内放出的腥臭血水,登时泼了满地。滑腻的秽物令甯月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身子一仰重重地向后倒去。 少女心中一凛,伸手便去拉身边一只竹条编的大筐,意图借力。可一拽一扯之下,却将那竹筐也带得翻扣了过来。筐里咕噜噜滚出了几只沾满血渍的东西,定睛一瞧,却发现那竟是几颗表情痛苦,面目狰狞的人头! 更加令她感到心惊肉跳的是,死者并非是寻常的陆上百姓,而是生着白皙皮肤与细密鳞片,来自于澶瀛海底的,自己的同族同胞! 甯月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当场便跪在地上干呕了起来——原来先前她看到吊在房梁上的那几具剖开的尸体并非是什么生猪,而是与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她终于意识到尾随那个跛子出城是个极度愚蠢的决定,当即便转身想往门外逃,却是手足发软,一连摔了几个跟头也没能爬起身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却从农舍外缓缓走到了姑娘的跟前。对方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几乎被鲜血染红了,手里还握了一柄剔骨尖刀,正是先前的那个跛子! 见到甯月之后,对方并未表现出半点诧异,反倒露出满脸瓮中捉鳖的邪佞笑容: “姑娘,你以为自己到了这里,还能走得了么?” “此前你推的那辆车上,装着的其实便是尸体吧?在下雨天运送尸体,也是为了能让雨水冲走车上滴下的鲜血,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红发少女使出浑身力气,却还是未能压下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事到如今,她俨然已经没有了退路,便想要一口气将事情问个清楚。 “真是聪明伶俐。” 跛子将手中的刀举到口边,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仿佛在享受戏弄猎物的过程。 “这些死去的人究竟是谁?你是如何找到他们的?又为何要对其痛下杀手?!” “是不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想要死个明白?你们哪,就是不肯好好地过日子,为何偏要多管别人的闲事呢?” 甯月于脑海中极力思索着,想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以寻到求生的法子。然而面前的跛子却是不愿再多说下去。只见其眉毛一挑,竟是冲着少女的身后示意。 甯月这才意识到原来屋内还藏着另外一人。只是还未等姑娘来得及做出反应,她脑后便卷起一阵冷风,当场将其打晕了过去! 恍惚间,少女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如同一片鸿雁翅上的羽毛,随风翩翩腾空。而在那之后不久,她又依稀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重,重得似是被灌了铅,径直向着地面坠落下去。 落地的一瞬间,甯月的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仿佛是出了窍的灵魂重被一股力量拉回了身体。在极度的惊惧之下,她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小结巴,子隐——救我——” “小姐别怕,你已经安全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飘至了耳畔。红发少女四肢百骸间也渐渐涌出一股暖流,让她得以奋力睁开了双眸。 此时的她早已不在那间农舍里了,跛子的那张凶恶面孔也换作了满脸担忧的岑婆婆。甯月一个激灵从榻上坐将起来,死死握住了老嬷的手: “那个跛子果真有问题!他亲手杀了好几名我们的同族,而且似乎早已经盯上了我们!事到如今,难道昆颉还是不肯着手调查么?” “小姐以为昨天夜里,是谁发动了人手城里城外地搜索,最终才将你自那间农舍中救出来的?昆颉大人已经知晓了那个跛子的事,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倒是这次你擅自跑出城去,惹得大人很不高兴!” “若他之前便信了我的话,人家也不会偷跑出去了……”少女忽然觉得有些委屈,低头小声反驳起来。 “你还反倒指责起大人的不是了?他日理万机,凡事自然要分出个轻重缓急。无论有什么理由,下次小姐都绝不能再任性妄为,听见了没有!” 老嬷见状不禁呵斥道。甯月也不忍心看对方为自己担心,终于轻轻点头答应,转而又问: “那婆婆有没有查清,被跛子杀掉的那些族人究竟是谁?” “死去的那几人,皆是这些年老身带上岸来的旧部下。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都已升任为了执节,然而各自于陆上潜伏下一段时间之后,却纷纷没有了音信。只是未曾想到,他们居然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岑婆婆点了点头。说起那些惨死的下属,也令她不禁有些动容。 “可那个跛子又如何会知道他们真实的身份?” 甯月愈发觉得事情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简单,继续追问了下去,“我听父亲说过,叛党中的职级分为四个阶次,分别是首座执钧,位列第二的执事、执法与执杖三长老,然后便是执节,以及最低一级的执火。能够坐上执节的人,又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一个陆上人取了性命?婆婆你难道就没有打算继续深究了吗?” “你既然知道组织内的阶次划分,便也应当知道执事、执法与执杖三位长老彼此间并不相识,所辖事物也完全不同。今日之事若想深究,须得身为执钧的昆颉大人调派执法长老去查。而身为执杖的老身,是无法擅自做主的。” 老嬷如是解释着。 “既是如此,昆颉现在已经着手安排调查了么?我忽然有种感觉,那个跛子是故意将我去那间农舍里的。或许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在跟踪他。但我同这些死去执节是同族一事,他究竟又是从何处知晓,为何偏偏会放过我一人呢?” 红发少女却不死心,口中着魔一般自言自语地叨念着。面前的老嬷却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开口接话。 “哎呀,都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婆婆你却为何如此无动于衷?” 甯月不禁急了,脸色却忽然一变,似乎突然想起了前夜于农舍中遇袭的一些细节,“对了,当时农舍中应当还有另外一人,就是他从背后偷袭,将我给打晕的!此人——会不会便是我们一直想找,却又始终没有线索的族中内鬼?其会不会就是这靖枢城中,隐藏于我们身边的某个人!”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六 “月儿小姐,这种无端指责可不能乱说。如今靖枢城内全部都是昆颉大人精心选拔出来的心腹,绝无叛变的可能!” 面前的老嬷笃定地摇起了头,似乎认为少女的猜想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甯月却并没有打算就此算了: “其实婆婆心里也隐隐有些怀疑的吧,否则方才眼角又怎么会一个劲儿地跳?难道,你就打算让那些执节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的一番话终于令对方有些动摇起来:“的确,如今若是任由那个跛子继续在城中游走,于我们而言将始终是个不小的隐患。可昨日小姐遇到那跛子纯属机缘巧合,如今其更是绝无可能再次于农舍现身,想要继续调查又谈何容易。” “若是以我作饵,引他出来呢?我是目前唯一两次见过那跛子的样貌,并且活着的人。若是——” 见对方松口,甯月当即皱眉思索起了对策。然而岑婆婆听姑娘竟要以自己为饵,脸色立刻就变了: “不行,我决不会允许小姐你再去冒险的!” “婆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先听人家把话说完嘛。那个跛子昨晚曾警告我不要再多管闲事,可若是他得知我非但不听,而且变本加厉地愈发追着不放,就一定能逼其再次现身。这样做确实会有风险,但只要提前安排妥当,设下个请君入瓮的局来,就算再凶的恶徒也未必能伤得了我。” 甯月也明白如此行事风险很大,然而心中却是早已做好了盘算: 只要能尽快查明那个跛子的身份,或许便可顺藤摸瓜揪出内鬼来。而此事若得成功,便是帮了昆颉一个大忙,进而或许便能说服对方调派出一些人手,帮助自己打听将炎与祁子隐的下落了。 老嬷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努力尝试着说服自己的姑娘,迟疑半晌,方才点头应允:“那小姐你打算如何行事?” 见对方答应,甯月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描述起自己的计划来: “都说狡兔三窟,昨夜我去到的那座谷仓,应当是跛子杀人后用来毁尸灭迹的所在。如今他于城中必定还有别处藏身。所以,只消在城中找个手巧的画师,将那跛子的模样描摹出来,询问来往路人,消息便一定会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此举虽然可以,不过事关重大,老身还是报知昆颉大人知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也好另做打算。” 听老嬷如是说,红发少女却忽然摇起头来: “不成。整件事的计划不可再告诉第三个人,更加不能按照寻常方式来办。若是提前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的话,可就再难有机会了骗他入套。” 岑婆婆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却也清楚甯月所言不差。保险起见,她特意安排了四名自暮庐城中开染坊时起便深得自己信任的姑娘,供其差遣。经过半个多月的漫长准备,终于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猎物上钩了。 眼下,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暮春时节,少女与老嬷精心布下的局也已万事俱备。圈套设于城北官道旁的一座茶楼中。此地往来商客颇多,又恰好位于那个跛子毁尸的村庄通向靖枢城的必经之路上,大小事情轻易便会不胫而走。岑婆婆利用自己的手段将茶楼暗中盘下来后,便安排甯月同那几名姑娘在此住下,每日以卖茶唱曲为幌子,拿着跛子的画像于茶客间打探起了消息。 这日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路上泥泞难行,一整天都没能见到半个人影。红发少女无聊地坐在茶楼门前的石阶上,侧目盯着几只落在自己身边躲雨的麻雀发呆。 那张跛子的画像此刻就捏在她的指间。少女刻意将目光躲了开去——因为纸上的画着实逼真,以至于每次看见,她心中都仍会涌起一丝强烈的后怕。 于茶楼中已经盘桓了许多时日,然而无论是附近的村落,或是城里的商贾,竟没有一人曾经见过那个跛子。 起初,这让甯月不禁感到有些失落,反复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发生了疏漏。然而渐渐地,店中开始隔三差五地受到奇怪的威胁,譬如看门的黄狗被杀,狗血被涂满了大门。又或者半夜里发现有人立身于茶楼外的林中,远远地观察着屋内的动静。更有一次,卖茶时后院突然起火,烧掉了近一个月的存货,事后却未能寻到一处火源,想必是有人故意纵火…… 少女这才明白,消息果真还是成功传到了跛子的耳中。而眼下自己所能做的,便是耐心地等待,等待不知何时便会露面的对方。 “这家店,今日还做生意么?” 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甯月的思绪。她抬起头,只见一个背着书箱,作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了自己的跟前。 少女暗自惊心,责备自己太过大意,若恰巧来的是那个跛子,恐怕早已动手取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她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不安,站起身来便冲对方施了一礼: “先生想要喝些什么?我们这儿有晴岚山的毛峰,茗水的瓜片,还有上好的关南红茶与云止白茶。” “姑娘手中拿着的画像,莫不是要寻这画上之人?” “先生见过此人?” “麻烦姑娘给小生沏上一壶红茶吧。雨天赶路不易,我口渴的紧,也正好祛祛身上的寒意,方才好说话。” 来人却并没有继续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信步走进了茶楼中,寻了一处正当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可是自茶楼开张以来,有人头一回主动问起跛子的事。甯月心中忽然便紧张起来——对方虽不是那个跛子,但行为举止间却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她丝毫不敢唐突,又行了一礼,回头便命人备起沏茶的用具来。 可面前的读书人却摆了摆手,笑着对她说: “小生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姑娘亲自替我沏茶。” “沏茶之事——其实我并不太懂——” 红发少女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经断定对方并非单纯是为来茶楼里歇脚的。谁知她话还未说完,却是引得那书生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莫怕。小生便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今日若是你能亲自沏上一壶茶,小生便告诉你画上这个跛子的下落,如何?” “先生当真见过画上之人?” 如此一来,少女终于可以确定对方确实知道些什么。否则仅凭面相,普通人又怎会随口猜中画上之人竟有一条腿是跛的?即便那跛足是其伪装出来的。 那书生说着又笑了笑,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小生说了,只要姑娘肯亲手替我沏上一壶茶,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对方除了喜欢卖关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急于获知跛子下落的甯月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滚水入壶,茶香四溢。茶具在少女手中几番腾挪,洗茶、冲泡、分壶、奉茶。每日耳濡目染,她倒也将这套程序学了个有模有样。 “未知先生是在何处见过此人的?”甯月恭敬地将茶盏递至对方跟前,却并未放下,而是再次问起了跛子的事。 “姑娘如此心急,想必对那画上之人,不是深爱,便是深恶了?” 书生并没有伸手去接茶盏,而是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红头发的姑娘,似在故意刁难。然而这一次,少女却没有再同其多说一个字,抬手直接便将那杯滚烫的茶水朝对方脸上泼了过去: “偷偷使了幻术,当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么!” 只是她没能料到,茶水居然径直从对方的脸上穿了过去,哗地一声洒落在地,化作了一滩深褐色的水迹。而那书生的影子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进而幻化为一道白光,转眼便自甯月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声音仍在茶楼里回荡着: “哈哈哈,大司铎之女果真不一般。不仅茶艺精湛,还能识破我的幻术!” 未曾想,对方竟然早已经摸清了自己的身份。这令甯月感到心惊胆寒,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鼻子里却是重重地一哼: “打从你进门时我便觉得奇怪,外面路上那么多泥水,可你的襟角与鞋面上却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还不快些现身!” “好意奉劝姑娘一句,此事不要再查下去了,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书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甯月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当即起身于屋内的各个角落翻找了起来。终于,她在方才幻影曾坐过的那只蒲团下,寻得了一枚黑色的东西。 那是一只拇指盖大小的黑晶。然而其并不似寻常能见到的黑曜石那般密不透亮,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模样。仔细去瞧时,还能发现其中闪动着如呼吸吐纳一般,若隐若现的光。 “这是——玄瑰!” 少女忍不住惊呼了起来,眼睁睁看着那枚玄瑰逐渐失去了光泽,在自己掌心化作了一搓灰黑色的齑粉。直至此时她才忽然意识到,对方所使的,竟是被称为浮影咒的高阶咒术。而这种咒术,偏偏又是只有族中历代大司铎才有资格修习的,詟息的一部分! “那个跛子——莫非是父亲派来的?难道自始至终,都确实是他在幕后指使着一切?” 少女脑中嗡地一声,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两眼发黑。她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与昆颉双方,究竟因何会走到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她也不明白,为何他们彼此间一定要将对方置于死地,拼个你死我活,甚至到了会威胁伤害自己女儿的地步。她更加不明白,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竟会让父亲不惜出卖全族人的秘密! “有本事就滚出来!” 红发少女终于按耐不住,领着茶楼内的几名姑娘径直奔出了门去。可她立在雨中举目四顾,哪里能瞧得见半个人影? “浮影咒只能于近距离施展,无论施咒者是不是那个跛子,现在都应该没有走远!我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父亲派来的!” 说着她用力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在口中默默颂念起来。这是岑婆婆不久之前才教会给她的,循着施法后残留的灵力定位施法者方位的法门。片刻之后,她指着道路尽头一座并不算高的山丘顶端,冲身后几名早已全副武装的姑娘高声令道: “对方就在那里!你们记住,一定要留下活口!” 泥泞的山路大大降低了一行人前行的速度,足足半个时辰后,甯月一行方才登上了那座小丘。这里有一片人工开垦出来的平坦场地,场边一隅还立着座破旧的茅草小屋。屋子的大门并未关严,隐约可以看到其中的摆设,明显不久之前还曾有人在此出入。 少女当即示意姑娘们放轻脚步,分别经两侧向茅屋包抄了过去。可还未等她们欺近,却见一人推门自屋内走了出来,不是那跛子又会是谁? 对方见门外居然有人,明显怔了一下。随后他便认出了甯月,却好似没能想到其竟会找到这里一般,满脸错愕地骂道: “妈的,你们居然还是找来了?” “自己施了幻术去茶楼中挑衅,我们若再不寻上门来,岂非太对不起你的这番苦心了?我且问你,是否是受了沧流城大司铎风未殊的指使,前来陆上暗杀同他意见相左的叛党的?你又是否又在他的示意下,将詟息的秘密透露给了地上人?!” 红发少女高声质问起来。原本她满心以为,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跛子应当不会再替自己的父亲隐瞒。谁料对方听闻此言,却是脸色大变,进而愤然骂道: “啊呸!那大司铎害了我全家老小一十八口人命,老子就算亲手活剐了他都不能解恨,又怎会听从他的差派?!” “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甯月又想起了那夜于农舍中的遭遇,终还是被胸中的怒火冲昏了头脑,提高了声音继续喝道,“今日可不怕你嘴硬!既是不肯说,便先绑了回去,交予婆婆发落!” 可话音未落,她却忽然看见对面的跛子脸上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旋即其伸手便自腰后拔出了两柄弯弯的剔骨尖刀,直冲着少女冲将过来,俨然要做困兽之斗! 可跛子毕竟只有一人。不等他欺至身前,甯月身旁的那几名姑娘便已合力围了上去。毕竟是岑婆婆调教出来的好手,只数个回合便已将其制服,死死按在了地上。红发少女走上前去,还想继续好言劝其松口。谁知那跛子却忽然仰天长叹起来,言语间满是不甘与愤慨: “果真是久行夜路必撞鬼,没想到同样的事情,竟也会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你们果真是那人派来杀我灭口的吧,之可惜那夜于农舍中我心软,未能结果了你的性命!只是没有想到,大司铎之女居然也会被收伏,替自己的对头卖命!” “什么叫替对头卖命?你口中说的那个人所指的究竟又是谁?难道你——竟是祁守愚派来的?!” 甯月猛然意识到,整件事似乎另有一番隐情,忙想继续追问清楚。然而还不等那跛子开口,却猛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弓弦响动,一支羽箭“嗖”地略过她身侧,瞄准的则是已无还手之力的男子的心口! 跛子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已一命呜呼。与此同时,一队声势浩大的人马也出现在小丘之上。为首一人面容清瘦,正是昆颉本人。其手中握有一柄长弓,方才的那一发夺命箭,竟是由他亲手射出的! “月儿姑娘受惊了!请恕本座来迟,若是早些听了你的话,今日也不至于让你以身犯险了。如今这该死的凶徒已毙,你且随我回城去吧!” “哎呀,你干嘛这么急着杀了他呀!” 少女眼见自己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人就这样死了,其所知道的一切有关内鬼的线索也因此而彻底没了头绪,当场无比失落地埋怨起来。 “莫哭莫哭,都是岑婆的不是。叛党同大司铎的争斗向来都是你死我活,从一开始便不该由着你自说自话,擅自冒险。本座已经斥责过她,月儿姑娘还是先行回城,后续的事自有我来处置。” 昆颉极尽所能地安慰着姑娘。甯月也十分清楚,现如今唯一的人证已然毙命,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枉然,只得在对方的护送下垂头丧气地朝靖枢城行去……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七 元绥十一年,二月初二。打从清早起床,靖枢城中便飘起了一股油熯米糕的香甜气味。入春后即将进入农忙,汜州百姓同宛州一样,也有吃红、黄、白三色春糕的风俗。打糕的同时,各家各户还会鸣锣擂鼓,烧香祭祀天地神灵,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粮食高产。 然而眼下,美食的香气与街中的喧闹对甯月而言早已彻底失去了吸引力。她正躲在自己屋内,将一件乳白色的细长之物放在指间轻轻摩挲着,眉头紧锁,愁容不展。 这是前几天由中箭死去的跛子那里得到的一枚腰坠。也不知是那跛子断气前故意塞入其手中,还是机缘巧合之下恰好被少女摸到的。当时场面混乱,直至昆颉率众出现在甯月面前,她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正握着一枚尚带着体温的物什,情急之下却根本来不及看清究竟是何物,只隐约觉得必定是条重要线索,便将其偷偷塞入了怀中。 回城之后,甯月并没有将腰坠的事告诉任何人,甚至在岑婆婆面前也只字未提,直至次日才终于将其取了出来,放于灯下细细端详起来。 谁知这一瞧,却让她瞧出了大问题——只见那枚腰坠通体乳白,上粗下窄,明显是一头虎鲸的牙齿。坠上环刻着一圈圈鱼鳞般细密的纹路,白色的鲸牙镂空处,还嵌有一整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玄瑰。神秘的黑晶于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芒,黑白相间,于坠上组合成正反各一,造型繁复,如印章般四方四正的古怪图案来。 若是在寻常人眼中,此物不过是件雕工细腻的工艺品罢了。然而甯月却猛然想起,自己曾在岑婆婆身上也见到过一件类似之物。而那两枚印章般的图案,则正是少女族中从上古时期世代流传下来的祭祀文字,写的竟是“执法”二字! 老嬷曾告诉过红头发的姑娘,这样的腰坠三大长老各有一枚,如随身携带的令牌一般,乃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信物,绝无可能遗失。只是她从未想过,那跛子居然会是同岑婆婆位列三大长老之一的执法长老! 这一发现令少女脸上登时没有了血色。起初她还以为对方是自己的父亲或是祁守愚派来的杀手,谁知原来这段时日自己苦寻而不得的那个内鬼,居然就是跛子本人! 吃惊之余,一个更为可怕的念头也渐渐从少女脑中冒了出来:执事、执法、执杖三位长老,是整个组织中唯一能够直接面见昆颉的人。如果说跛子叛变,暗中受命于远在沧流城的大司铎,于陆上铲除叛党余孽,那么他早有无数机会可将昆颉暗杀。而其若是听命于祁守愚,则更无理由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如此看来,整件事情便只剩下了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跛子自始至终都只受命于昆颉一人。而恰恰因为如此,身为执法长老的他方能够轻易得知甯月的真实身份,更可以轻松便掌握组织内所有执火、执节,甚至包括其他两位长老在内的全部动向! 而若是身为执法长老的跛子长久以来都是在替昆颉充当着杀手的角色,那么此前农舍中如同牲畜一般被其斩首分尸的那些执节,难道也是那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叛党领袖亲自下令所杀?! 这可能吗?甯月心中一时间难以得出肯定的结论。无论昆颉同那跛子之间有何干系,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证明自己的猜测,那就是潜入昆颉的书房。如果一切都如她所猜想的那般,便一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想到这,少女便将手中的腰坠小心收好,随即蹑手蹑脚地起身,自门缝中向外偷偷瞄去。恰好通向书房的路上没人,她当即便撩起裙角,一口气奔了过去。 此前甯月也曾跟着岑婆婆于书房拜见过昆颉数次,早已将其中的家私摆设熟记于心。甫一进门,她便直奔墙边那排并不算很大的书架。在少女看来,若是秘密信函,必定会藏匿在这种地方。可她刚从架中取下一本藏书,便很快又将其重新放了回去。 眼下整座书架上虽然摆满了书册典籍,但所有的地方皆落着厚厚一层灰,明显已经许久没有人动过了。红发少女稍稍一动,便带起了一团细小的扬尘,直呛得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少女急忙用袖子捂住口鼻退开两步,转而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有些凌乱的书案上。 “昆颉该不会如此大意,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明目张胆地放在这里吧?” 甯月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猜错了,却仍犹豫着走到书案边。只见那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胡乱堆着大量的卷宗。而在那些凌乱不堪的纸张里,还压了一只似乎刚刚送到,尚未启封的信笺。 那封信瞬间便吸引了少女的目光。她屏住呼吸,颤巍巍地伸出手撕开。展平信纸的刹那,她紧张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纸上仅有简短的一句话,写着“大司铎之女已吓退,日后务必多加小心”十六个字。并未提及任何与身份相关的信息。然而这一发现却已经足以佐证,红发少女此前的那番大胆的猜测绝非是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 而今,所有的事情都能说得通了。打从甯月第一次在城中注意到跛子时起,昆颉便极力阻止她展开调查。又因少女的特殊身份,跛子发现被她跟踪之后才并没有痛下杀手,而仅仅利用族人的死来将其吓退! 红发少女不禁觉得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她匆匆将手中握着的信折起,塞入了怀中,忙又扭头朝身后紧闭的门窗看将过去,生怕会突然透过纤薄窓纸,看到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幸好,屋外并没有人,只有和煦的春光映出的白斑。但极度的紧张却还是令甯月撞到了书案上摆着的什么东西。伴随着书房内响起的“铿”地一声脆响,她的心也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少女所碰翻的并非桌上的那只青玉笔洗,也未曾打碎任何东西,她的袖口只是挂倒了书案上挂笔的笔架。而那笔架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斜立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既不再继续向下倒去,也不肯恢复原位。 与此同时,墙边书架前的地面下也响起了一串机括转动的吱嘎声。随后青石铺就的地板缓缓下沉,竟是于少女身后露出了一条通向地下的石阶。 “这是——一间密室!” 甯月心中的恐惧感,渐渐被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击败了。原本打算扶正笔架逃离此间的她,着魔一般又折返回了书架前,探头探脑地朝着黑黢黢的入口下方张望着。 她定了定神,转身又从书案上取来了一座烛台,点亮之后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一路上,红头发的姑娘都用后背紧贴着石阶一侧冰冷的石墙,仿佛自己一旦有所松懈,便会被前方隐藏着的某种力量拖入无尽的黑暗,永世不得解脱。然而此时的她还并不知道,密室中虽然没有潜伏着的怪兽,接下来即将见到的真相,足以颠覆那些关乎沧流城、关乎父亲、关乎叛党的,自己所曾经认为确定的一切。 渐渐地,甯月脚下的道路变作了湿滑的泥土地,前方的空间也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她一个不小心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手里的烛台也飞了出去。少女用双手重新撑起了身体,却忽然觉得掌心被一枚坚硬的东西硌得生疼。起初她还以为那是一颗普通的石子,但抬起手腕后却发现,掌心下压着的,竟是颗足有鸽子蛋大小的黑色晶体。 “这地下怎会有玄瑰!” 红发少女不由得小声惊呼了起来,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掉落在地上的烛火处移动了过去。面前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影子。随着火光的跳动,那片阴影中也渐渐反射出如繁星般璀璨的光来—— 出现在她眼前的,居然是一座用玄瑰堆砌出来的,足足比一座房子还要高的小山! 这些看起来神秘莫测的黑色晶体,千百年来都是苍禺一族难以根治的心疾。然而任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些族人们做梦都想要获得的,关乎着整座沧流城生死的重要晶石,如今便如垃圾一般深埋于这座陆上人建起的宅邸下! 愣了半晌,少女才稍稍从错愕惊诧中回过了神。她重新拾起地上的烛火,拢在口边轻轻吹了几口气。待火光重又变得稳定了些,才大着胆子向前继续探去。然而,眼前玄瑰的数目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也压根想不明白,如此大量而纯净的玄瑰,究竟是在何处被发现,又是如何开采,再运至靖枢城中来的? “不是说世间的玄瑰即将耗尽了吗?昆颉究竟又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么许多!莫非这些玄瑰,原本是该存于沧流城中的——” 红头发的姑娘忽然想起当年岑婆婆于暮庐城中寻到自己时,曾说沧流城中玄瑰已然告罄。而眼下如此巨量的玄瑰,仅仅目力所及范围之内的存量,轻易便可让其支撑上数十年之久!两件本不相关的事,却是在这一刻惊人地吻合在了一起! 她这次是真的感到害怕了。加上密室中空气混浊,她忽然觉得似乎被人勒住了脖子,喘不上气来,也再无法思考,甚至连身体都渐渐变得僵硬。甯月不敢再向密室的深处去探,立刻头也不回地冲上了地面。 随着笔架的归位,青石板低沉地摩擦着,让密室的入口重新恢复了原状。可就在少女清理干净脚下带出的污泥,转而准备除去自己于书房中留下的痕迹时,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进来。而她想要找地方躲藏,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月儿小姐,你打字可太大了!怎地擅自跑到这里来了?老身经过门口时听见书房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还以为是闹耗子呢。你身上这些泥,又是在何处沾上的?” 所幸来者并非是昆颉,但浑身紧绷的甯月却并未松气。她立即闪身到了书案后,用其将自己同对面的岑婆婆格开,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昆颉的秘密,莫非婆婆你早就知道?” 老嬷却是满脸疑惑:“昆颉大人能有什么秘密?” “那个跛子,其实是三大长老中的执法!他于城内杀人,甚至那夜引我去农舍中恐吓威胁的事,全都是昆颉他暗中指使的!而那日昆颉一箭射杀对方,也正是为了灭口——” “小姐你在胡说些什么,大人他怎会做出这般监守自盗的事情来!”不等少女说完,老嬷便厉声打断了她。 “开始我也不信。但那跛子临死前悄悄给了我一枚执法的腰坠,同婆婆你身上的那枚一模一样。而且,我还在这书房中寻到了一封其写给昆颉的书信!” 甯月说着便从怀中将搜罗到的证据悉数掏了出来。岑婆婆脸上吃惊的表情明显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却仍对少女所言之事心存疑虑: “小姐怎可如此怀疑昆颉大人!此两件所谓物证,或许都只是那跛子意图栽赃嫁祸所使的手段!” “如此说来,婆婆对这地下密室里所藏的东西也分毫不知了?” “这间宅子乃是老身亲自替大人从一个陆上人的手中买来的,又怎会有什么密室?” “婆婆!这间书房下面当真有间密室,里面还藏着海量的玄瑰!你第一次在迦芸斋见我时,不就说用来护得沧流城周全的玄瑰已然告罄,说其实是父亲在骗我的么?可现如今,足以供族人用上数十载的大量玄瑰,便藏在这座宅子的下面啊!你倒是告诉我这些玄瑰,他昆颉究竟又是从何处来的?” 红发少女用手指着书架下那几块掩盖着密室入口的青石,不禁抬高了声调。她满心以为事到如今,自己寻得的这些证据足以证明昆颉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然而却不曾料想,对面的老嬷听后仍是不信,反倒瞪着眼睛大声呵斥了起来: “小姐,请你适可而止!” “铁证如山,婆婆你怎地还是不肯信我?” “我信。这些东西就这样清楚地摆在老身眼前,老身又怎会不信?只不过——” 老嬷只是不住地摇着头,“只不过昆颉大人做事,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这些理由没必要告诉老身,更加没有必要告诉小姐你。即便有大量玄瑰藏于这间宅子下,也定是有重要的作用,根本无需怀疑其来源。毕竟大人当年从大司铎手中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其中也包括老身的。如今老身既然已经决定追随他,便绝不会轻易动摇对他的信任!” “可是——” 甯月还想继续争辩,却是被老嬷硬生生地打断了: “没有什么可是。眼下昆颉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小姐你立刻随我离开这里,不要再旁生枝节了!否则若是被大人当场抓住,老身也万万无法再替你求情!” 岑婆婆说着便走上前来牢牢抓住了少女的手腕,不由分说便将她拖出了门去,却是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八 “婆婆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打算将我软禁起来么!” 甯月奋力将挡在身前的岑婆婆推开,想要掀开锁上的木闩,直扯得两扇门板咣咣乱晃。然而进门时老嬷早已顺手将闩上的铜锁也扣住了,无论她如何用力也再打不开。 “月儿小姐,你是嫌事情还闹得不够大么?” 岑婆婆重新将身体挡在了门前,圆睁着双目冲少女喝道。 “不就是进了昆颉的书房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若是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又为何不许别人擅自进去?都说眼见为实,为何婆婆你明明看到了证据,却依然要帮那个骗子,替那个伪君子说话?” 见甯月心中却怒火难消,老嬷却并没有打算辩解,反倒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明显犹豫了一下,紧接着摇头叹道: “小姐,你没有经历过老身所经历的事情,是不会明白的……” “婆婆都还没试着解释,又怎知道我便不会明白?昆颉如此两面三刀,难道当真值得你对他死心塌地么?” “值得!就算昆颉大人命老身现在便为其献上自己的性命,老身也不会有半分犹豫!”对面的老嬷却是说得斩钉截铁。 “偏执!婆婆你怎可如此愚忠?” 面对少女的责难,老妇终于忍不住反问起来:“月儿小姐可知,二十多年前在沧流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婆婆说的是,父亲他一举诛杀了数千叛党的那件事么……” 对方的反问令红发少女的声音一下子便小了下去。 她虽未亲眼见到二十多年前那血腥的一幕,却还是从各种传言中大约知晓了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狠厉的角色。这件事早已成为了少女一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也成了沧流城中与大司铎意见相左之人诟病他的最大把柄。 甯月更会时常因自己的姓氏为风,因自己的身上流着刽子手的血而感到羞耻与愤怒。甚至近些年来与父亲的关系每况愈下,直至离家出走,也同这件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小姐所了解到的,已经是之后发生的事了。老身要问的是,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莫非婆婆说的是,父亲当上大司铎之前的事?” 甯月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在她的印象中,风未殊究竟是如何成为沧流城大司铎的过程,无论于族中文献亦或是市井街巷的传言里,从来都找不到准确的说法。为此少女还曾不惜冒着被惩戒的危险,偷偷潜入法堂,翻阅了历代大司铎的传记,却发现唯独缺了有关自己父亲的那几页。 见少女忽然不再说话,老嬷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开这个头。她叹了口气,语气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柔: “月儿小姐,或许是老身多嘴了。知或不知此事,对于眼下沧流城的现状,其实并无半分改变,或许反倒会令事情变得更糟。于你而言,这件事根本无须在意,也无足轻重——” “怎么会无足轻重?婆婆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务必一五一实地告诉我!莫非我的父亲能够坐上大司铎之位,也同他昆颉有关?!” 甯月冰雪聪明,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老嬷还想隐瞒,她也已经能够大约猜出个中缘故,哪里还肯就此罢休? 老嬷盯着少女那双青蓝色的眸子看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小姐既已猜到了一二,那老身便直说吧——若是昆颉大人当初没有因为一时之错而被逐出法堂的话,现如今那大司铎的位置,恐怕根本轮不到他风未殊来坐……” “昆颉他——曾经也是我外祖父门下的学徒之一?” 红发少女早已在脑海中想过了无数可能,然而此时终于得知真相,却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不由得小声惊呼了起来。 “没错。其实昆颉同你的父亲,都曾经是前任大司铎睢牙门下天资最高的两名爱徒。所不同的是,你的父亲出身寒门,从一名最低阶的辅祭做起,一路奋力拼搏,方才获此机会。而昆颉大人,则是天资过人,早已名声在外!” “莫不是父亲他用了什么卑鄙的方法——” 甯月低垂着双目,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她清楚自己父亲的手段,也明白那个男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定会苦心钻营,无所不用其极迫使对方不得不放弃竞争。想到这,她心中原本对昆颉的敌意也登时消去了一半。 “事实并非如小姐所想。其实当年,是昆颉大人主动离开了法堂。而逼得他不得不做出如是选择的,并非是你的父亲,而是当时的大司铎本人,你的外祖父睢牙。” 岑婆婆摇着头又道,“小姐你可知对于历任大司铎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法典上说,大司铎身为苍禺一族之长,须以自身灵力催动詟息,护得全族安危。并求在有朝一日,劈万顷波涛,率领族人重返祖先故土。” “但你可知,重返陆地所需要付出的,究竟是怎样的沉重代价?” 岑婆婆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我族已入海底万年,如今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了水中的生活,对于先祖繁衍生息的陆地,反倒有了种陌生的恐惧。同时,若是要返回陆地,则免不了与数十、数百倍于自己的陆上人产生冲突,甚至全面展开圣战。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人去流血、牺牲!” 老嬷稍一点拨,甯月便已恍然大悟:“所以,若是让族人知道,即便玄瑰耗尽,自己也不用同陆上人开战的话,大司铎与法堂对他们而言,便也不再适那么重要,反倒会沦落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正因如此,玄瑰耗尽之说虽然不假,但重返先祖故土一说不过是历代大司铎捏造出来的谎言。他们利用恐惧与愤怒,驱使族人对陆上人心存憎恶,勾起他们对这场所谓圣战的渴望。如此,这法堂首席的位子才能坐得稳,才能永远高高在上,受万众敬仰。” 岑婆婆点了点头,表示少女所言不差,“当年昆颉大人得知事情的真相后,当即去找睢牙理论,却被对方告知绝不可将此秘密泄露出去,否则便会被割舌剜目,囚入甘渊。也正因此,大人才会毅然选择离开法堂,于城中奔走呼号,更因此被冠以叛党的罪名,遭到追杀。而他与大司铎之间的仇怨,也是从那时结下的。” 得知了真相的甯月颓然坐倒在一旁的案边。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同昆颉之间竟有着如此错综复杂的过去。她伸出手,想要抓起案上的茶壶润润嗓子,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两只手抖得厉害,根本用不上力。 “婆婆——那我——我该怎么办……”少女带着哭腔问道。 “现在,月儿小姐应当可以理解为何老身会如此袒护大人了吧?事到如今,你也别多想了。如今小姐既已随老身来到了靖枢,便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只消我们尽快寻得圣城,便可为族人寻到那片向往已久的乐土。当年千千万万的冤魂便不会白死。而到了那个时候,沧流城也好,陆上人也罢,大家便都能各安其命,不用再死任何人。” 岑婆婆说着,亲手为少女甄满了一杯茶,又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摩挲着,“回想起老身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小姐时,你亲昵地朝我怀里扑了过来,一点也不怕生。自那时起老身便于心中发誓,此生要将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对待。虽然这些年来,我向你隐瞒了许多事,但是请你相信老身,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甯月接过杯子,没有再答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似乎岑婆婆的这番解释,总有些地方与自己的感觉不大相符。然而,她却又说不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无奈之下,少女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着杯中的茶水,再次想起了城外农舍内那些身首异处的族人尸体,想起了昆颉同那跛子之间自己未曾得见的无数通信,不禁觉得后脊之上寒意凛然。 毕竟,无论有着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绝不可以成为杀人的理由。否则,昆颉同那个远在沧流城中的父亲,又有何不同呢? 她还想继续再问,然而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少女知道,岑婆婆唯一的女儿,也在二十年前父亲血洗沧流城时离开了人世。即使对方今日压根没有提及此事,她也清楚无论再说什么,对面的老嬷也绝不会有一丝动摇。 与此同时,屋门却突然被人敲响了,紧接着昆颉的声音传入了两人耳中: “岑婆,这大白天的,为何要将门锁起来?快些打开,本座有要事同你商量!” 老嬷立刻朝甯月比了个手势,便要起身去开门。红发少女明白,对方是提醒自己不可多嘴。因为她们压根就不知道昆颉究竟是何时回来的,也不知道其究竟是否听见了方才二人间的争执。 不等门完全打开,昆颉便已迈步闯将进来。他走到二人跟前,脸上虽仍笑着,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凌厉,上下打量着满身泥点,有些狼狈的甯月来。 岑婆婆立刻替少女打起了圆场: “大人,月儿小姐不小心弄脏了衣裙,老身正准备替她清洗更衣,故而才会将门锁住。” 先前老嬷虽然严厉,此时却是努力替甯月隐瞒起去过书房的事,不禁令少女心中涌起了一阵感动。 “哦?婆婆这里居然也有小姑娘家家能穿的衣服,月儿姑娘倒也不挑!” 听起来昆颉不过随口一问,却直听得甯月头皮发麻。 “怎能不挑。她从小便爱干净,身上这么脏,一时间便也只想着能快些弄得干净体面些,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女孩子家,爱惜面子也是应当的。不过这么多污泥,究竟是在何处沾上的?”昆颉的表情却明显并不十分相信老嬷的这番解释。 “是在院中不小心摔了一跤。” “哦?最近几日并没有下雨,能够在裙角粘上这么许多烂泥,也当真是不易啊。” 瘦高男子仍轻描淡写地说着,然而却是有意无意地戳穿了对方临时编凑的谎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去看老嬷,而是死死盯着面前的甯月,似乎能够将她心里藏着的秘密全都看个清楚: “不过既然月儿姑娘也在,便恰好一并问问你们,今日是否看见有人进了本座的书房?我回来时发觉屋内的东西似乎被人动过,书案上也整齐了不少。” 听闻此言,少女的肩膀隐约有些颤抖了起来。她不禁担心自己从跛子身上得到腰坠的事情,或许早就已经传到了昆颉的耳中。而那封跛子写给对方的信,也极有可能是其故意留下,试探自己的诱饵。 甯月忽然觉得,眼下的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摆弄在掌心的蝴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还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她生怕再继续深入下去会被对方识破,只得屈膝行了一礼,装作一副难为情的尴尬模样: “哎呀,昆颉大人就不要再取笑人家了。我本就不太适应陆上人的这两条腿,此前在花圃中品茶赏花时又摔了个七荤八素,便赶忙请婆婆帮我换身衣服。我们哪里会知道你书房里的事情?不过你来找婆婆,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相商,我便不耽误你们了。” 话毕她便匆匆退了出去,一口气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心中却清楚地知道,打从这天开始,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托付信任,能够帮助自己继续调查下去的人了。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九 元绥十一年,五月廿八。时光倏忽,挂着云雀银帆的孤船,已于海上漂泊了数月。 早春又干又涩的北风,渐渐被温暖湿润的南风所替代。这不仅令船上众人早已皴裂不堪的皮肤渐渐恢复了水润,也加快了他们北上的速度。天气日渐变得闷热起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入了夏。 几乎每日傍晚,自澶瀛海上刮来的西风总会如期而至,携着雨云准时降下一场暴雨。虽然雨中无法行船,却为众人解决了淡水的问题,暂时无需冒险靠近晔国的海岸线进行补给。 随着孤船渐渐驶入深海,各色海鱼也成为了一行人用来果腹充饥的主要食物。加之出海前船上囤积的各种豆类,以雨水泡上几日便能发出嫩芽来,再配上迦姐的手艺,居然也吃得有滋有味。 这日正午,万里无云,烈日高悬。溅到甲板上的海水尚未留存多久,便已经被蒸发殆尽,留下一摊摊白色的盐渍。 只要得一点空闲,甲板上的人们便会躲到风帆下方的阴凉地里,汗却仍难以抑止地如雨点一般滚落下来。然而并无一人敢将身上厚实衣服脱去。因为只要在烈日下站立超过一炷香的功夫,身上的皮肤必定会泛起大片的红斑,灼痛难忍。 船舱中,祁子隐正脱去了上衣趴于榻上。他的脖颈处一片通红,正是此前贪玩时被晒伤的。冷迦芸则坐在其身旁,手里还攥着一只刚刚打捞上来的贻贝。女人用小刀将那贻贝撬开来,又以指尖蘸着甲壳中滑腻的黏液,仔细涂抹在少年的皮肤上。 “嘶——” 祁子隐吸了一口气,似乎被对方给按得疼了。女人手下却一点也不留情,依然在他的皮肤上用力揉搓着: “谁叫你非要赖在甲板上看鲸鱼的?疼也给我忍着点,一会儿就好了!” “我这不是从未见过嘛。没有想到,鲸鱼居然这般硕大!”少年回过头冲冷迦芸咧了咧嘴,脸上泛起了孩童一般的天真笑容,“待日后寻到了将炎和甯月,我一定要带他们俩也来看看!” “嗯,等到了青湾,我们便尽快派出人手去追查他们二人的下落。” 女子使劲点了点头——数月来其一直都在心里为寻找两个孩子的下落做着盘算。青湾虽远离大陆,然而向百里二十余年来安插的眼线却几乎遍布大昇疆域的各个角落,为的就是能在关键时刻提前预警,防止被诸侯国偷袭。 “迦姐,你给我涂的这些东西当真有用?感觉身上滑滑腻腻的,还如此之腥。” “你又没出过远海,哪里会晓得这东西对治疗晒伤有奇效?青湾的水手们每逢行船出海,沿途都会捞上一些贻贝来,便是专门为了治疗晒伤。赶紧趴好别再乱动,不然等过几天褪皮疼的时候可别再来求我。” 听对方如是说,祁子隐立刻乖乖趴着不再乱动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甲板上一阵喧闹,依稀中还隐约有人欢呼雀跃了起来:“鸟,水中有鸟!” 冷迦芸只愣了一瞬便起身跑出了舱去,连手上的黏液都没能顾得上去擦。祁子隐无法,也只得披上件衣服,紧随其后奔上了甲板,弄得领口上满是腥臭。 俯身船舷上朝海中望去,只见一大群红嘴黑背的鸥鸟正于水面上落定,围出一片圆形的区域。期间还不断有鸟自半空俯冲入水里,待浮上来时,喙中都或多或少叨起了一两条银色的小鱼。 “迦姐,有鸟怎么了?为何船上之人会如此兴奋?”少年人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不明白,即便在汪洋大海上,海鸟也无法长时间地泡在水中,故而须得有陆地帮助它们离开水面,不仅为了歇脚过夜,更是为了防止被鲨鱼吃掉。鸟儿们飞得高看得远,总是自一座岛徙往另一座岛。所以,经验老道的水手只要跟着鸟群,便总能找得到陆地。” 紫衣女子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语气间也能明显听出她的如释重负。 “这么说,我们已经快要到青湾了?” “嗯,应该离得很近了。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今日是我们向西驶出鲸洄湾的第十五天,青湾——应当就在船头左前方的海平面之下了!” 冷迦芸掏出随身携带的海图,再次验证了自己的计算之后,果断通令全船升起满帆前进。伴随着一股强劲的推力由脚底传来,主帆在海风中呼喇喇地鼓胀起来,直带得船上的众人前仰后合。 祁子隐兴奋地奔到高高翘起的船艏,迎着海风张开双臂。气流自他的衣袖下吹过,令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一只风筝般随时都可能起飞。风吹散了发髻,少年人却并没有伸手去束,而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海面,盼望陆地能够尽快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然而过了许久,祁子隐将双目都瞪得酸了,却仍只能瞧见一望无垠的单调海水,甚至连稍稍汹涌一些的浪尖都未能发现。他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冷迦芸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却是听女子冲自己低声道: “我们到了。” “到了?迦姐你莫不是在说笑吧?前面可什么都没有啊!” 似是生怕自己看漏了什么,少年人立刻又将视线投回了海上。然而,除了舰艏的那片碧水蓝天,以及因为热浪而变得有些扭曲的空气外,他什么都没能看见。 祁子隐狐疑地转身走到女子身边,伸手在其眼前晃了几下。紫衣女子却一把将他的手拍了开去,噗嗤笑出了声: “怎么,莫不是以为姐姐我中暑出现幻觉了?你且不要心急,待那片云遮住太阳之后再看看,便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白衣少年将信将疑地用手在眉前搭了个阴凉,果真见头顶一片棉花般厚重的云在风的鼓动下迅速飘将过来,很快便把太阳挡了个严实。原本海上炫目的光也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与此同时,船头正前方约十余里开外的海面上,突然毫无征兆地凭空蹦出了一座硕大的海岛! 仿佛是有人于蚂蚁的面前扔了块石头,海岛的出现令祁子隐吓了一跳,大张着嘴难以控制地连连后退,随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冷迦芸仍吃吃地笑着,也不着急伸手去扶: “青湾周围千余里皆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冬季海雾弥漫,夏季则会出现方才这样的蜃景。也正因如此,岛民们方能借助这大海赐予的伪装,一次次避开了陆上侯国的搜掠,繁衍至今。” 少年这才醒悟了过来,拍着脑袋道:“原来这便是海市蜃楼啊!”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投向了远方的那座岛上,口中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念叨起来: “于暮庐城中住了二十余年,我还担心自己早已将这海上的领航之术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还好……百里,我没有让你失望……我们又回来了!” 大半个时辰后,孤船驶临了青湾近海。 眼前的这座海岛并不似其他礁屿,呈现出如山丘一般四周低中间高的走势。恰恰相反,其岛东、南、北三侧均是高逾十丈的悬崖峭壁,近乎垂直的岩面受到海浪的不断侵蚀,于水下形成了一系列蜿蜒曲折的大小水洞。海浪在这些洞内反复冲撞,又卷起一股股强劲而有力的旋涡。普通船只若是轻易靠近这里,瞬间便会失去控制,在绝壁上撞毁沉没。 而岛上唯一的入口,则须得饶过这片暗流涌动的海域,一直驶到岛屿的正西面,方能看见一道如刀劈斧凿般开在崖壁上的豁口。唯有在涨潮时,豁口中才会出现一条供船只进出的蜿蜒水道。沿着这条水道,便可直抵掩藏于岛腹深处岩洞内,一处月牙形的海湾。 冷迦芸口中的青湾城,便是以岩洞内的那道月牙形海湾为中心,逐渐发展而成的。 眼下恰逢大潮,然而即便小心沿着曲折的内河行至尽头,船上众人依然难以看见海湾之中的情形。青湾里的居民早已于海湾的入口处,建起了一圈比帆船主桅还要高上许多的木制城墙,将视线彻底阻隔了。 而今,点着火把的塔楼上,卫兵很快便发现有不速之客到访。随着几声急促的号角,城墙上数十只床弩瞬间一致瞄向了这艘闯入的孤船。弩机上架着的粗大铁矢便如长矛一般,矢头上带着倒钩,其后还绑有麻绳。若是来船敢轻举妄动,只消片刻便能将其洞穿击沉。 “舰上的人听着,此地不欢迎你们,想活命的话便速速掉头离去!” 空中响起了卫兵的喊话,在硕大的溶洞里缭绕起来。回音令人在面对高耸的木墙时,根本分辨不清对方究竟身处什么方位。 “我是向百里的结发之妻冷迦芸!还请将前方水闸打开,放我们进去!” 紫衣女子立在船头,鼓起浑身力气高声应道。 “我不知你究竟从何处得知了百里将军的名号,可若真是冷小姐,便当知晓上岛的规矩。对不出暗语,你们今日便需将命留下!” 木墙上的人意识到对方是特意寻到岛上来的,反倒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这样一来,却让女人陷入了两难——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没有多花些时间,去背诵向百里教的那些繁复拗口的暗语。然而此时想要掉头回去已然是来不及了。若是不想葬身海底,她唯有寄希望于对方的问题不要太过刁钻。 “阁下请问!”冷迦芸只得硬着头皮行了一礼,丝毫不敢露怯。 “孤岛地瘴蕃草木!” 木墙后的对方给出了前半句暗语。女子猛然一怔,随后忽然垂下了双眸,竟是吧嗒吧嗒落下了大滴泪来: “唯有红花苦幽独!” 她哽咽着对出了暗语的后半句,竟是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地将声音从嗓子间吼了出来。 女子做梦也未曾想到,向百里竟早已为她独自登岛的这一天做好了准备。青衣将军更是料定冷迦芸对不出暗语,故而特意将这句二人初上岛来时,为慰藉女子的思乡之情所作的情诗,作为其上岛时特定的暗语。 而今,便如同是二人之间特意为今日所做的约定终于兑现,又好似向百里的英魂始终都在保佑着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女人。片刻之后,前方木墙上的一道水闸终于隆隆开启,闸后一艘小船驶到近前,引着大船继续向海湾深处的溶洞进发。 得天独厚的条件,令这处藏于山腹内的海湾成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天堑。洞内密密麻麻停满了各色船只,其中绝大多数皆是寻常渔舟,只有零星几艘无朋的战舰,却明显是向百里暗地里从晔国舟师借来的。不远处的岸上,则摆满了防止敌人登陆上岸的据马与铁蒺藜。看来当年光复青湾后,向百里于岛上的布防没有少花心思。 很快,船便行至了港内一处码头边落帆靠岸。冷迦芸抬袖拭去了脸上的泪,重新踏上了这片久违了二十余年,自己曾经如故乡一般熟悉,如今却又变得有些陌生的土地。 因为顺利对出了暗语,岸上全副武装,带着面具的守卫们再未为难一行人。冷迦芸留下了九成人手负责泊船卸货,又请莫尘负责安排随行众人登岛后的各项事宜。之后,她才领着祁子隐离开了喧闹的港口,朝着溶洞的深处行去。 甫一下船,筑于崖壁间的一座气势恢宏的石头城便映入了白衣少年的眼帘。大大小小的石屋,就仿佛是自岩壁间生长出来一般,错落有致。石屋彼此由一条蜿蜒曲折的石阶连通,阶边点着无数明晃晃的鲸脂灯。星星点点的灯火,由海湾边一直向溶洞的高处延伸开去,尽头处洒下一道阳光,竟是可以通向洞外的。 祁子隐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快走几步赶上了前面的东黎女子:“迦姐,山上的这座城,莫非是岛民们一点一点从岩石中开凿出来的?” 冷迦芸当即摇了摇头:“这座石头城之大绝对超过你的想象。仅凭岛上的万余众,估计耗费百年光阴也未必能凿得出来。其实,早在第一批岛民到来之前,岛上便已经有这座城了。我们不过是将其重新利用了起来。” 听闻此言,白衣少年心中却愈发疑惑: “迦姐你说这岛上仅住有万余人?其中青壮年最多不过数千而已,还赶不上晔国舟师一个营的兵力,如何能成为澶瀛海中最大的威胁?陆上诸国又为何会将他们称作海寇,不惜赶尽杀绝?” “岛上的这些人,包括扶风大哥、百里与我在内,不过是一群想要远离乱世的普通人罢了。然而世间战祸频发,那些登上了权利顶峰者,便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乖乖听从自己的号令,如牛马般卖命。如此,其便能稳坐那万世江山,又有谁会容忍我们这样一群不受约束之人的存在?” 冷迦芸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忽然变得与先前大为不同。她看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渐渐移至脚下很远的那片月牙形的海湾,仿佛多年来被深埋心底,几乎已经快要忘却的初心,又重新被唤醒了: “来这岛上之人,无不是历经了风霜雪雨,看清了世间的挟势弄权,才会怀抱满腔热血,希望于此建立起一处世外桃源来。这不仅仅是扶风大哥的遗志,更是百里穷尽一生,甚至不惜付出性命所努力追寻的东西!如今他们二人虽然不在了,但我仍坚信,自己终将迎来幻梦成真的那一天!” 第十四幕 ? 笼鸟池鱼 ? 十 有关青湾的一切,还得从叶扶风的时代讲起。 永熹二十八年冬,朔狄之乱爆发。懦弱的灵帝白江纯弃城而逃,本打算沿煜水向西避入澶瀛海,无奈却在煜京以南三十里外的龙首渡遭遇铁重山,被一把火烧光了船队与辎重。皇帝仓皇落水之后,抱着一块木板漂至了煜水南岸。后来虽得卫梁大军接应,退至锁阳关以南,却因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太久而染上了肺痨,短短半年之后便不治身亡。 而后,即位的桓帝白江蔺冉于关南征民夫、降田赋,励精图治,终于在昭延三年开春时,亲率二十万诸侯联军北出锁阳关,一举收复了京城。其后又用了四十余年,直将蛮人打回了销金河以北,短暂地重振了大昇朝的天威。 然而白江蔺冉晚年昏庸弑杀,不仅将当年追随自己北伐的肱骨重臣尽数降罪,或投入监牢折磨致死,或下诏放逐边疆,他本人更是大肆挥霍,修筑新宫。 连年征战,国库早已亏空,而御北、卫梁、澎、晔四国攘外有功,又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入不敷出的朝廷无奈之下,只得对敦、虞、黎、随这样的边陲小国征以重税。而当年的叶扶风,便是煜京城内一名不得志的敦国将领。 敦国人如其国名,憨厚老实,轻易并不愿与旁人起冲突。可这样的性格却使时任牙门将的叶扶风于朝中处处碰壁,受人欺辱。 年轻的叶扶风出身航海世家,然而空有一身本领,却不得已罢官回乡。可当其不远万里回到故乡河间时,却发现因为连留作种子的粮食都被强行征缴,合寨山下曾经的千里沃野,竟已变成了一片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而那里的无数骨瘦嶙峋的饥民饿殍,也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了许久,终日以剥树皮挖草根为食。 待回家之后,叶扶风更是目睹自己全家十余口,因为不肯交粮而被活活吊死在了村中一株千年老槐上,尸身任由成群的墨鸦啄食,场面惨不忍睹。盛怒之下他愤而拔刀,单枪匹马杀入了村外一座百余人驻守的军营,亲手将朝廷派来征税的大小官员剁成了肉泥。 其时,河间城上下早已民不聊生,叶扶风怒杀官兵的事,很快便在同样愤怒的百姓间流传开来。不久之后,听闻敦国奉旨前来镇压乱民的大军赶来,叶扶风左右思量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是振臂一呼,领着数千农人揭竿而起。 可毕竟凭这样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乌合之众,是绝无可能抵挡得了兵强马壮的正规军的。为避其锋芒,叶扶风率众连夜驾船驶向夷州东南方的落英群岛藏身,并在那里设下了埋伏。 由于地处大陆南端,落英群岛的四季温暖如春,大小岛屿上的鲜花盛开之后飘落入海,形成一片罕见的缤纷颜色,故因此而得名。同时,也正是利用群岛间地形复杂的峡湾,深谙海战之道的叶扶风亲自指挥数十艘轻快的渔舟,凭借浅滩与复杂的水路将尾随而至的敦国舰队打得溃不成军,自此一战成名。 胜利的消息不胫而走,受到叶扶风的鼓舞,大昇朝边陲各地也接连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直至此时,震怒的白江蔺冉方才意识到情况已经失去了控制,终于命晔国与澎国舟师抽调大批舰船,打算一举在落英群岛将这名起事的贼首斩杀。 虽说对于普通人而言,面对如此困境几乎无人能够有勇气再战。然而叶扶风却并非寻常人。面对数万舟师精锐,他仍率众同其苦苦周旋了三年的时间。 只可惜,海中的岛屿并非武装完备的要塞,不仅无法对敌军舰只发起有效的进攻,也不能为义军提供足够的保护。随着战舰源源不断地涌现在落英群岛,本就人数不多的起义军开始出现了难以承受的伤亡。似乎也正应和了落英群岛的名字一般,无数希冀并追寻自由生活的英勇生命,纷纷在这片峡湾中凋零了。 但人生便如鲜花,拼尽全力,便是为了那一次的绽放。桓帝四十七年夏,因感染风寒而卧病在床的白江蔺冉,被自己的一口老痰呛死在睡梦中。叶扶风也在同一时间成功率领余部突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已经盘踞坚守了数年的落英群岛,向澶瀛海深处进发,期望能够寻到一片远离纷争与压迫,属于自己的净土。 听冷迦芸讲到这里,一旁的祁子隐早已心潮澎湃。一来,是为自己的父亲曾经为虎作伥,派兵镇压叛乱而感到痛心与惭愧。二来,则是被叶扶风的英雄气概所深深折服。如今的他,早已对这些所谓的海寇大大改观,甚至为自己的恩师向百里也是其中一员而感到骄傲。 “当年扶风大哥初次踏上青湾的土地时,所见的景象其实并非如今日这般。那时岛上便只有如厚毯般繁茂的植被,然而当他率众徒手攀上悬崖,清理出可供耕种的土地后,方才发现原来这些山石之下,竟还隐藏着眼前这座偌大的城市!” 此时二人已经沿着石板路出了溶洞,来到了外面茂密的丛林间。 绝壁上的风景如画,繁茂高大的榆柳桑槐之下,是更多密织如网的石屋与石板路。走着走着,祁子隐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喧闹的市集。鱼腥味与清新的果香混在一起飘入鼻间,其中贩卖的各色海产,不仅有陆上鱼市中常见的花青蟹、虎虾等食材,更有罕见的金鳗与赤鲑。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没有披甲戴胄的岛民,却是着实地吓了一跳——眼前的岛民,看起来就像是生了重病一般。虽仍是一身渔人固有的古铜色皮肤,但在其裸露的皮肤上,却如同被海水侵蚀后的礁石般,又好似自深海下爬出的怪物,生满了大片凹凸不平的疣突与藓斑,乍看上去简直同传说中的水鬼无异! “只可惜,扶风大哥所未能料到的是,这座岛似乎被人施了咒术。故而于此地生活多年之后,人们方才意识到自己渐渐改换了样貌,变成了你如今所看到的这般——” 冷迦芸轻声咳着提醒道,“但是他们绝无恶意,你也不要用那样的眼神去看。这些人,怕是比陆上一些披着人皮的禽兽还更要有人味。只不过,他们的样貌始终不为世人所包容,更加成为了横亘在彼此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久而久之,也便没有人想要再回去了。” 听对方如是说,白衣少年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挪开了目光。面前这些岛民却与陆上的贩夫走卒截然不同,并未对其有任何刁难与责难。在对方的眼神中,祁子隐并没有察觉到狡诈、猜疑与算计,反倒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见了如同孩童般天真的灿烂笑容。 他不由愈发觉得,叶扶风与向百里所畅想的那个世外桃源,或许当真可以实现。而这些岛民们与世无争,甚至初看起来有些枯燥无味的生活,也忽然在他的脑海中变得神秘而又蓬勃生动起来。 一路上少年人都有留心观察,渐渐注意到脚下的道路虽然看起来平淡无奇,细看之下却其材质却与普通的青石板完全不同,于是又问: “那后来叶扶风和百里将军他们,弄清楚这座石头城究竟是何来头了么?” 紫衣女子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少年的双眸郑重其事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这座城,或许是先民所留下的遗迹!” “先民?!迦姐你说的是那些在大昇立朝之前,因为触怒了众神,而受到惩戒,被降下洪水的先民们?” 祁子隐不由得吃了一惊。虽然晔国宫中收藏的古籍上,也有一些关于先民的记载,然而在苟夫子的口中,大昇朝才是这世间唯一的正统。那些犹如神话一般的只言片语,不过都是些毫无根据的野史传说罢了。 表面上少年似是听从了夫子的训诫,却日渐对万年前的那段神秘的过去感到好奇。只是他做梦也未曾想到,如今自己竟然真的见到了先民们留存于世的实实在在的证据! 先前于洞内时,祁子隐根本无从判断这片遗迹之城究竟有多大,如今放眼望去,只见这座地势起伏的岛屿,似乎全都被那些遗迹铺得满了。城中仍有许多建筑与道路尚未被清理出来,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粗大的滕蔓,可走近之后,却依然能分辨其上明显的人工雕琢的痕迹。 二人亦步亦趋,很快便行至了一座掩映于林间的高塔前。少年人仰头看着面前高达丈余的白色大门,同其左右立着的两尊爬满了青苔,却又栩栩如生的造像,觉得它们在此静静地矗立了万年,就仿佛是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向后世诉说当年先民们的故事。 “这便是那些早已从大地上消失,传说中近乎神明一般强大的先民们的模样么?他们看起来同我们——并无多少区别嘛……” 祁子隐用手指轻轻自雕塑的脚背上滑过,大张着的嘴巴却是难以合拢。那两尊造像精美绝伦,即便晔国最为巧手的工匠,也绝雕不出如此完美的形态。人像身上的衣物几乎一模一样,少年盯着它们看了许久方才发觉,其竟是一男一女。位于左侧的女人所捧的,是一本颇为厚重的书籍。而男人手中,则握有一支带柄的细长武器。 “这根东西——不就是火栓铳么!” 少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身不由己地叫出了声来。 冷迦芸徐徐从其身后踱上前来,点了点头: “没错,这便是火栓铳。扶风大哥当年初来岛上,便是于这座高塔内寻到了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先民留下的秘密。虽仅为九牛之一毛,但以此为线索,他却是悟到了可拒陆上诸国于千里之外的方法,令敌人再也不敢轻易涉足澶瀛海腹地。也正因如此,百里与我,还有岛上的全部居民,都坚信这座高塔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其中的秘密,也终将化解世间的一切纷争与痛苦,指引岛民们繁衍生息下去。” “可为何直到今日,你才肯告诉我这些?”少年人忽然觉得,已故恩师与面前女子的身上,藏着太多自己从未了解,甚至无从想象的过往。 女子却并未再答,只是抬手扳动了门边的一处机关。只听“喀喀”两声清响,厚重的巨门轻巧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了掩藏其后的高大殿堂。 殿内纯白色的石墙虽历经沧桑,却依然在烛火的映照射下反射出温暖而圣洁的光。然而如此硕大的空间里,却没有见到一根立柱,也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支撑起上方那近乎完美的穹顶。几名学究模样的岛民正席地而坐,手捧书籍如痴如醉地于穹顶下研读着。甚至外面有人进来,他们也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分毫不为所动。 “这座高塔是岛上保存最为完好的为数不多的建筑之一。其间留下的各色书册典籍更是汗牛充栋、包罗世间万象。若非亲眼所见,恐怕百里与我也根本无法相信,又岂能轻易便说与你听?” 冷迦芸不愿打扰学究们的清净,压低了声音才又继续解释道。 “这些书——也都是先民留下的?”祁子隐定了定神,看着周围墙壁上那些直通到到穹顶的高大书架,以及其上浩如烟海的古老书册,不由得感叹起来。 紫衣女子又点了点头:“虽说先民与我们同根同源,然而历经万年,所有这些书册典籍中的记载早已变得晦涩难懂。这些老学究们数十年如一日地苦心研习,方能读懂万分之一二,已属十分不易。似乎先民们极力想要将有关自己的一切都留存下来,却又不希望有人能够轻易获得此间的全部秘密一般。” “既然留下,却又不希望人轻易获得……” 听女人这样说,少年心中忽然一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冷迦芸点了点头:“想必你之前也有所了解,万余年前的先民们,早已掌握了近乎于神明的究极之力。然而这力量也令他们失去了敬畏之心,毫无节制地挥霍上天赐予他们的一切。终于招致诸神震怒,用洪水将那个世界彻底埋葬在了广袤的澶瀛海底。” “所以,迦姐你先前所说的,可以化解世间一切痛苦的秘密,便是指先民们于此留下的这些书了?可那力量——不是曾经被神明所禁忌的东西吗!” 祁子隐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不安。初上岛时,他完全被自己的所见所闻深深震撼,也完全能够理解女人的心境。然而此时,曾于古籍上看到的那些关于天降洪水的记载,却是难以抑制地从他的记忆深处涌现了出来——若是先民们的力量当真给其引来了灭顶之灾,那么无论这力量看上去多么诱人,都该被永远地遗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其实眼下,我们也只能了解到关于那座先民留下的神之城的只言片语,其下落更未被人发现。而正是凭借着一些从这些古籍上破解出的模糊记载,百里与我才会追循着一条关键的线索,在暮庐城中一住便是二十余年,却依然收获甚微。更何况,如今的我们与曾经的先民,自是大不相同的——” “有何不同?贪婪和欲望是会不断膨胀的,任谁也难以抵挡住诱惑!” 不等冷迦芸说完,少年便打断了她,“所谓权力,也不过是众多力量中的一种。而无论是被奉为古往今来第一圣贤的大昇开国皇帝白江曦,还是历代王侯将相、达官显贵,只要手握可以俾睨天下的力量,便都会如同被下了蛊咒一般,变得自私、功利、多疑、伪善。你们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在破解先民的秘密之后不会变呢?!” 祁子隐的语气间带着深深的恐惧。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才亲身经历了权力争夺中血亲的反目与手足相残。然而命运似乎为他准备了一份并不合适的惊喜,不等话音落下,少年人便忽然暼见身旁一位学究的手里,竟握有一块被打磨成圆形的,深黑色的半透明晶体。 这令他猛然想起了自己三年前于荟金楼中买下,却被甯月当场拒绝的那枚海妖泪来,脸色随即大变,不及细想便冲上前去急吼吼地问道: “老先生,您手中的这块海妖泪,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对方明显被这冒失的提问吓了一跳,过来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此物,自然是自青湾的地下取出来的,乃岛上特产,你这年轻人又因何会认得?” 紫衣女子忙将少年从对方身前拉开:“岛上不产金银,故而用作买卖交易的也并非是以黄金、白银之类的寻常钱币,而是用这些海妖泪。眼下若是甯月那丫头也在,我倒是想问问她,这些东西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她竟也识得。” 听对方如是说,祁子隐却愈发不安了起来:“所以,迦姐你早就知道了这东西的存在?百里将军也知道的?” 冷迦芸只得点了点头:“原本在上岛之前,我们对其也是一无所知的。但正如我同你说起过的,二十年前,曾有人袭击了青湾城。也正是他们在石头城的深处寻出了这些黑色的水晶。直至后来百里率部将其驱离,我们方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脚下,居然还埋藏着如此奇怪的东西。” “袭击了青湾的又是何人?” “其实那些人的样貌,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岛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老人们偶尔说起,对方似乎是些样貌狰狞,浑身上下生满了鳞片的古怪鱼人!” 有生以来,祁子隐还是头一回听说,世间竟会有半鱼半人的怪物存在,当即追问了下去:“这些鱼人从何而来,又怎会知道青湾的存在,知道这些黑晶的存在?莫非这些黑晶,也是先民留下的?他们又将其派作何种用处?” “你的这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正因无人知道鱼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岛民们便只得将其唤作海妖,而将这些黑晶取名海妖泪。二十余年以来,正是为了防范鱼人再次来袭,岛上的守备不敢有一天松懈。然而,在那之后他们却再没出现过。” 听到这,白衣少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包括甯月的身世,向百里与冷迦芸的过去,祁守愚处心积虑的密谋篡位,以及此前自己与同伴在暮庐城中的连番遭遇在内,似乎都源起于那张藏于百辟刀柄中的古旧地图。而眼下所有难以解释的散乱线索,则逐渐汇聚到了自己正身处的这座青湾城中,汇聚到了岛内那些隐藏着的先民的秘密之上。 祁子隐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殿外。远处的澶瀛海上,正渐渐汇聚起一大片深灰色的云。乌云就仿佛是此时萦绕在他心头的困惑与不解,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渐渐令人眼中的美景也失去了色彩,更遮蔽了天空中原本可以洞悉一切的光。 然而,于这个刚刚上岸的少年人而言,即便清楚眼前所面对的未知与困境,他却根本无能为力。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一 熟睡中的冷迦芸缓缓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近些日子太过疲累,她压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头脑中昏昏沉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女子隐约听见屋外似有几个孩子的笑声,于是起身推门,这才发觉竟已一觉睡到了正午。 和煦的暖风吹在人脸上,带着淡淡的湿润的海味。入夏之后的青湾满眼都是青翠的颜色,海滩上的白沙也在阳光下泛起炫目的光。然而,冷迦芸却并不记得自己昨夜为何会竟睡在这样一座临海的木屋里,也压根回忆不起这片洁白的沙滩究竟位于岛上何处。 女子抬手于眉前搭起阴凉,却无法在海滩上寻到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孩子们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近在咫尺,令她不由自主地循着那声音,向海滩的一侧的崖石下走去。 脚下的沙子柔软得如同一团棉花,一踩上去便会隆起一个马蹄形的小丘,令冷迦芸忽然有了种自己正置身于暮庐城郊舟师营内的错觉。 终于,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她看到了几个矮小的身影。那是三名五六岁左右的孩童,两男一女,在沙滩上相互追逐嬉闹着,也不知是从附近的哪户人家偷跑出来的。 然而出乎紫衣女子的意料,其中那名女孩甫一看见她,便立刻欢笑着奔过来,拉着她的手亲昵地叫道: “娘亲,娘亲,你快来陪我们一起玩呀!” 冷迦芸心下诧异,却仍蹲下身来握住对方柔嫩的小手,笑着问道: “小丫头,你怎会将我当做是自己的娘亲呀,是不是认错人了?” 可她话还未说完,却暼见女孩的辫头上居然系着一支盛开着的海棠。女子的一颗心忽然猛跳了几下,旋即察觉自己的身后有人。还未等她回过头去,耳中便已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迦你没想到吧,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得这般高了。” 紫衣女子猛然一惊,随后立刻起身去看,这才发现身旁的崖壁之下,竟栽种着一大片海棠。虽不当季,可树上的花仍开得正艳,好似一团团燃烧着的火。而在那锦簇的花团中,正立着一位身着青衣,头发蓬乱,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的健壮男子。男子眯眼笑着,一张脸上写满了怜爱。 “百里……你怎会……怎会……” 冷迦芸忽然怔住了,而后任由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颤抖着双手想要去摸对方的脸颊。青衣男子却仿佛早就猜到了她要问什么,摩挲着女人的双手道: “小迦莫非忘了,你曾劝我不要再执着,陪着你一起远离那个是非之地,清净地度过余生。虽然起初时我心有不安,觉得辜负了扶风大哥。但如今儿女双全,也便慢慢地释怀了。” 青衣男子笑着,将女子拥入怀中,重重地吻下。 冷迦芸心头一颤,却只是紧紧地闭上眼睛,生怕再睁开时面前的男子便会消失不见。她贪婪地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度,根本不愿去想眼前所见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如果到头来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她倒宁愿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然而事与愿违,还未等紫衣女子有机会倾诉心中的思念,便忽然感到对方搂着自己的双臂一紧,口中低喝一声:“小心!”旋即带着她就地横滚了开去。女子忙睁开双眼,却见头顶的天空转瞬变了颜色,乌云压境,天雷滚滚。 一道霹雳凌空落下,就打在方才二人所立之处。电光火石间,海中也涌起一道滔天巨浪,随后一支庞大的舰队自海面下升将起来。舰上打着大昇朝十二路侯国的各色旗帜,灯火恍惚,号角齐鸣。紧接着,天空中更如蝗虫过境一般,低低地飘来一大片黑影! 那是自来船上射出的死亡之雨! 青衣将军抱起爱妻藏身在一棵海棠树后,却掉头重又冲上了海滩。只见其将三个孩子一把搂在怀中,半跪在地上,竟是用身体为他们架起了一道人肉盾牌! 冷迦芸也想冲出去帮忙,却已是太晚了。箭雨转瞬即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铁矢重重地扎进那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背上,将其戳得如同一只刺猬。可即便如此,青衣将军却依然撑着最后一口气,把怀中的孩子们朝爱妻身前推了过去: “快!带他们三个走,替我保护好!” 女人泪若泉涌,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男子并没有再说什么,拔出了腰间的玄赤双刃,撑起身体便朝身后已经登陆上岸的诸侯联军冲了过去! “百里不要!” 惊惶不知所措的冷迦芸终于吼了起来,声音却沙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了。她突然开始盼望一切只不过是场噩梦,却又惊异于为何自己无法醒来。突然,头顶又是一声炸雷响起,再去看身边的三个孩子时,却发现他们已经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少年和少女,一个眼眸如墨,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红发如火! 女子来不及细想,拉起孩子们便朝青湾城中退去。却是未能料到,城中竟也已化作一片火海。月牙湾前的那道水门被击得粉碎,地上也躺满了死伤的岛民,哀嚎阵阵,血流成河。四处追杀着幸存者们的,却明显不是先前的诸侯联军,而是无数生着鳞片,手中握有火栓铳的狰狞鱼人! 四人的行踪很快便被一队鱼人发现了。女子清楚地看见对方那满是鳞片的脸上瞪着的一双青蓝色的眼睛,只觉得从头到脚凉了个透。慌张之下,她忙拉起孩子们转身欲跑,却听身后“砰砰砰”三声巨响,手里猛地一紧,三个孩子几乎同时瘫软倒地,各人胸前竟是洞开出一个碗大的伤口。 冷迦芸哭喊着想要阻止滚烫的鲜血自伤口中继续涌出,然而一双手却根本不够用。很快,她便被完全浸没在血泊之中,脑海里也只剩一片空白,却不知该先救谁,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孩子们暴露在外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女子脸上泪痕未干便又添新泪。在悲戚的哭喊中,她忽然发觉自己重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片白沙滩上。狂风骤雨之下,盛开了满树的海棠随风飘落,片片花瓣撒落在地,如血一般殷红。满是血腥味的红色很快便吞没了整座海岛,也吞没了她同怀中抱着的那三个孩子。 “不要——!” 冷迦芸终还是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衣衫早已湿透。她却只顾着低头去看自己因为紧张而颤抖着的双手上有没有沾血,根本无从分辨究竟何处是梦,何处才是现实。 “迦姐,你做噩梦了吗?” 祁子隐听到惊叫,举着烛台从隔壁的另一间房赶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紫衣女子并没有去看对方,只是坐在榻上轻轻摇了摇头,仍好似噩梦未醒一般地喃喃自语起来: “百里,我之前只想一味地躲避,觉得只消能避开那些尔虞我诈的权利纷争,便可以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退缩,只会让你的敌人更加嚣张,只会将自己一步步逼入绝境,引颈待戮。今日,我在此指天发誓,即便穷尽此生,也要破解先民们于白塔之中留下的秘密,再借助神力重新找回将炎与甯月那两个孩子,替你保护好他们,保护好青湾城内的所有人!” 说这番话时,女子将一双拳头握得紧紧地,甚至连指甲将掌心的皮肉刺破、流血,都未能有丝毫觉察…… 东黎女子的模样,令祁子隐心中也不禁泛起了一丝酸楚。他重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立在石屋外呆呆地看着夜色下的澶瀛海。 他知道,对方为了向百里,为了将炎、甯月与自己,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更难以理解的隐忍与操劳。于人前时,冷迦芸总是表现出一副坚韧而乐观的模样,即便在阜国终日借酒消愁时,心中也始终绷着一根弦。然而此时,在历尽千难万险回到青湾后,她心中巨大的压力终于得以彻底释放出来,令其卸下了全部的伪装,露出那颗刻意隐藏起来,却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白衣少年长叹一口气,披着漫天星光朝山脚下踱去。此时的他只觉得心头很闷,短时间内却也无法想出能够解决问题的法子,便想着去月牙湾前的鱼市中排解一下心情。 夏季日出之后气温升得很快,海鲜不易久存,故而距离天亮虽尚有些时间,却反倒是渔市最为鼎沸喧闹的时刻。各家渔户也都会赶在日出之前,纷纷将各自最好的货摆上案台叫卖。 很快,祁子隐便在一处贩卖鲸肉的摊子前面停下了脚步。即便于鲸洄湾中也曾见过海中逡巡着的这种巨兽,但他却从未想过,人竟然可以有办法将其杀死,并且拖上岸来贩卖。 “请教店家,你们是如何将这些巨鲸捕上岸来的?” “哦,是跟着冷姑娘一同上岸来的那个晔国小子啊,当真是稀客。不过你倒是问住我了,这条鲸其实并非是我所杀。” 似乎因为极少见到外人,卖鲸肉的店家显得格外热情。可他的回答却令祁子隐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那这鲸肉——” “小子,鲸其实同人一样,也是会受伤会死的。这头鲸乃是被人以钩矛重创之后,随着海流漂到了附近搁了浅。我们青湾人俸鲸为自己保护神,并不会主动猎杀它们。可若是遇到这样的死鲸,却仍会将它们拖回来。因为我们相信吃了鲸肉,便可以获得死去巨兽的一部分灵魂与神力。” “可这鲸如此硕大,钩矛又如何能杀得死它?”少年人明显被勾起了好奇心。 “区区钩矛自然是无法杀死它的,甚至连其厚厚的皮肤也无法彻底穿透。所以猎鲸者通常会在钩矛后面系上浮筒、小舟等物。趁着这些巨兽浮上水面透气时,用钩矛插在它们的身上。若是钩矛足够多,鲸也便再无法潜入水中,游动起来也会愈发吃力,最终耗尽体力,被拖回岸上任人宰割。” “这条鲸又为何没有被那些伤了它的人拖回去?” “这条弓头鲸可算得上十分坚强了。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其身上足足扎了三十余只钩矛,看起来应是自鲸洄湾以北的澹口附近,一路奋力逃到了这里。” “的确是个坚强的家伙啊……” 祁子隐感叹着,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个不顾重伤也要掩护自己撤离的黑眼睛少年。他捏了捏怀中一袋迦姐给的海妖泪,心想着自己曾经还为了这些东西与将炎争过风吃过醋,不禁有些自责地摇起了头来。 然而就在此时,市集之中却出现了一阵骚动。由一艘刚靠岸不久的渔船上急匆匆跳下一名男子,神色慌张地冲着人群高声喊着: “快来人,快来人!瞧瞧我这次出海捞上来了什么鬼东西!” 祁子隐便也跟着人流朝那船边汇聚过去。只见那渔人从船上奋力拖下了一张大网,将网解开后,却见其中裹着的竟是一具从头到脚生满了鳞片的鱼人尸体! “这是——海妖!” 少年心中一凛,心下担忧是否那些半人半鱼的怪物又打算袭击青湾了。未曾想,人群中居然有人认出了那具鱼人的尸体: “哎,你们瞧这鱼人脖子上挂的长命锁,是不是同北岛全福的那只一模一样?” 经其提醒,周遭也立刻有好几个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是啊,全福的长命锁可是他爹亲手打的,世间绝对不会有第二把。” “话虽如此,这东西又是怎么到了一个鱼人的身上?” “我记得昨日出海前,好像还见到过全福的。该不会是在海上遭了怪物的暗算?” “你肯定是记错了。全福前些日子一直抱病在家,此次出海的头一晚,我还特地去他家里问过,当时他明明隔着门说自己的病还没好,去不了的。” 人群吵吵嚷嚷地说个不停,却始终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白衣少年见状,连忙奋力拨开了身前的岛民,阻止他们继续争执,进而又冲那将尸体打捞上来的渔人问道: “知道是怎么死的吗?身上可曾见到外伤?” “尸体的背上倒是有一些伤,不过并不致命——反倒像是自己用手抓出来的。” 对方说着,便用脚用力一蹬,将尸体翻了过去,露出其后背上一大片溃烂肿胀的伤口。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新的发现。渐渐地,围聚在一起的人群重又散了开去,只留下白衣少年仍呆立在原地,似乎正于脑海中思索着什么。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二 元绥十一年,六月十三。孪月高悬,天高云淡。 自打众人随船上岛,转眼大半个月的时间便过去了。祁子隐对这座地处大昇版图之外的海岛感到十分新鲜,每日东摇西荡,几乎将每一寸土地都逛了个遍。然而,他一个人总有些孤单,便想叫上莫氏的小家主同行。可惜每每去邀时,那个银发的孩子总是淡淡地摇头,说自己不想出门,弄得祁子隐兴致大减,几次过后,便也不再去问了。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莫泽明终日将自己关在房内,并非是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也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而有所顾虑。云止城破,令其彻底失去了落星阁,以及阁中的那座用来观星的精密机括。如今,银发少年手中仍有大量算式未能计算完毕。算筹虽一直随身携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对每日变化的星流渐渐失去了记录。而他的计算,也因此愈来愈失去了方向,就仿佛站在无数岔路前,却迷茫不知究竟该去向何处。 于是,小家主请莫尘为自己弄来了一些木料与工具,终日在屋内又是锯又是凿,意欲亲手将落星阁顶上的星盘缩小复制出来。毕竟现如今,他是这世上唯一了解那座复杂机括如何运作的人。也只有他,才能记得其上的无数细节。 可毕竟从未同木料打过交道,劈凿削切等活计对莫泽明而言,就好似是让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念书识字般难以掌握。做出的部件一次次地被他抛弃,又一次次地重新被制作出来。最终当所有零件拼凑在一起时,他却绝望地发现,设计奇巧的机括根本难以转动,自己花费大量时间制作出来的,不过是只难以堪用的摆设罢了。 眼下,时间早已过了午夜。银发少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只觉得心中又急又燥,他怪自己的手脚笨拙,更怪自己为何没能再早一些算到云止城破,预留出足够的时间提前计划,早做准备。天气燥热,石屋内更是一点风也没有。汗水顺着银色的发梢滴落在桌案上,也将他的最后一丝耐心也消磨殆尽。 沉默片刻,莫泽明忽然伸手抄起案上那座融入了全部心血的装置,狠狠将其掷在了地上。精密的装置登时崩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零件,其中更有许多纤细之处完全断裂了开来。看着满地的残片,他却依旧怒意难消,又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候在门外的莫尘听见声音急忙奔了进来。此前银发少年忙碌的时候,命他不得擅自入内打扰,更不得多问。如今见屋子里竟被折腾成这般模样,男子终于忍不住劝道: “小家主,你这又是何苦呢。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砸了多可惜。” “用不着你管,替我将这堆垃圾全都丢出去便是!”莫泽明却仍在同自己怄气。 “小家主,每个人擅长的事情都不尽相同,你又何必勉强自己。”莫尘一件一件将依然完整的零件自地上挑拣出来,重新码放于案上。 “可你会做这些东西吗?”银发少年反问。 “不会。如此精细的活计,小家主亲自做都如此困难,莫尘更是做不来的。” “那你说让我不要勉强自己,又有何意义?你不会做,也劝我不要做,难道这些木头会自己长成我所需要的模样吗?” “小家主,属下的意思是,你其实无需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做这样一件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至于卜星——” 还不等墨尘把话说完,心中郁郁的少年便无礼地打断了他: “莫尘你何时也懂得卜星的事了!你以为我花费如此多的时间与精力,只是为了好玩的么?!你又如何知道,我眼下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会有结果呢?你跟着父亲这么多年,至今却连完整的星盘都无法背全,你又做过什么努力,你又知道些什么!凭什么教训我该怎么做?” 莫泽明一改往日的淡然,突然扯着嗓子嘶吼起来。这令他那张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也暴凸跳动着。 急火攻心,令少年人感到有些透不过气,忙用双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上岛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将自己闷在房内的另一个重要的理由,便是不想让祁子隐、冷迦芸以及岛民们看到自己这烦躁不安的另一面。 然而面前的男子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依然颇具耐心地继续劝道: “请恕属下多言,莫氏历来行事,都秉承着知星命而不僭越的原则。祖上留下的规矩,只要同生意无关的事,便绝不多管多问。” “好一个知星命而不僭越!莫尘你仔细想想,这四个字已经让我等沦落成了何等狼狈的模样?多年前父亲不明不白地于落星阁内离奇死亡,现如今莫氏立足百余年的云止城,也在一夜之间化作了火海。那些对我们笑脸相迎的人,不是看中了我们的钱银,便是看中了我们的生意。到头来,我的身边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人!” 莫泽明愤然反驳道。 “那小家主你接下来又打算如何去做?莫尘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始终对那三个孩子的事情如此挂心?” “因为至少在我目前能够计算出结果的星流中,那几个孩子都处于十分重要的主位,甚至明显影响着整个星流的变化。眼下,与其窝囊地避于这座孤岛上,我反倒想要去赌一把。我有这样的能力,便须有所作为。而帮助他们几个,其实也是在帮助我自己。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只能,也必须继续算下去!我必须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必须查清楚父亲究竟是因何而亡故!” 看着面前的男子,银发少年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莫尘没有再多说下去,也并未接话,只是走到对方身边扶住了其瘦削的肩膀: “那么,可否请小家主闭上眼睛?” “莫尘你究竟有没有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对于我而言,现在根本没有一点时间可以耽误,更加不需要休息!” “磨刀不误砍柴工,小家主你且信我一次。先闭上眼睛,然后告诉我自己看见了什么?” 这一次,莫尘却并没有听从命令。银发少年知道男子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倔,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了星星——现在我满头满脑,都是天上的那些星星……” “那么,请小家主集中注意,尝试着去看每一颗星。在你的脑海中,它们都是可以被看清的么?” 莫尘弯下腰来,贴在他耳边继续轻声道。 “每一颗星——都可见……心月、翼火、圭木、壁水……而且,它们都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我看得是那样清楚!不,这是昨夜、前夜——我居然能看见整整半个月来的全部星流,怎么会这样?!” 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似乎被自己的这一发现给吓了一跳。 沉默片刻之后,莫尘才又开口解释道: “这,其实才是老家主未曾传授给你的,莫氏卜星的玄秘。只不过,这个秘密从来都无需教给你,也根本无从教起。因为打从小家主你出生之日起,它便随着莫氏的血脉流淌在你的体内,只不过如今方才真正觉醒罢了。” “难道父亲也可以这样闭着眼睛,便想象出夜空中的全部星流?他又为何宁愿将此事告诉你,却从来没有同我提起过半个字?” 莫泽明愈发不解了起来。面前的男子却以问代答,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小家主你可知道,为何自你祖父时起,莫氏便不惜斥巨资去改造云止城中的那座落星阁么?” “因为卜星预判的时间愈久,需要纳入计算的星辰便会愈多。而星流每日都在变化,寻常人若是不倚靠外力,仅凭夜间的数次观测,根本就无法记得周全。”银发少年有些不大明白对方为何会这样问。 “你说的没错,错综复杂的星流,寻常人的确无从记忆。可是小家主同莫氏的祖上,都不是寻常人啊!老家主曾感叹过,当年太祖莫广无须任何纸笔,便可于睡梦中轻易算出数月之后的全部星流。而他同小家主你一样,也是生来便披着满头的银发!” “你的意思是,我其实同太祖一样,能够对漫天星斗过目不忘?” “没错。只不过这种能力渐渐于莫氏子孙的身上弱化了,故而从你的祖父开始,才会不得不借助于落星阁。原本小家主出生之后,老家主一直都对你寄予厚望,无奈你的身体一直羸弱,他方才决定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并命我也不可说。” “可现如今莫尘你因何会违逆父亲的意思?” 听少年人这样问,男子忽然咧嘴笑了笑: “因为,莫尘觉得小家主你方才说的没错。能力越大,便越须有所作为。与其这样窝囊地躲藏一辈子,不如赌上一把。只不过,若要属下今后继续支持你卜星,小家主也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一百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见对方在卜星一事的态度上居然发生了转变,莫泽明心中不由得乐开了花。 “打从今日起,小家主的作息起居须得严格按照莫尘的要求来,该睡觉时便睡觉,该吃饭时便吃饭。这既是为了你的身体,也是为了能够养足精神去做计算。眼下时辰早已过了人定,小家主若是答应,这便随我去洗洗睡吧” 银发少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很快便在对方的服侍下沉沉睡去。他已经连续数天未曾睡过一个整觉,如今突然解开了心结,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的傍晚。起床后少年人却并没有立刻将衣物穿戴整齐,而是显得十分紧张,对正端着饭食进屋的莫尘吩咐道: “我居然算出来了!原本需得一个月方能完成的计算,我昨夜竟于梦中全都算出来了!莫尘你速速去请冷小姐来,我得立即将结果告诉她!” 男子似乎猜到了莫泽明究竟要说什么,却是当面劝阻起来: “小家主莫不是算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莫尘觉得,还是暂且不说为好。” “为何?好不容易算到了结果,焉有瞒着不说的道理?你知不知道半年内青湾便将遭遇一场浩劫,会死很多的人!而我却提前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啊!” 银发少年急了,说着便欲向外冲去。然而莫尘只是死死地拦在门前,轻易不肯放他离去: “小家主,你还记不记得老家主第一次教你认星时,都说过些什么?” “父亲当时……当时他说无论发生什么,卜星者都一定不能莽撞行事。若是代入了太多的个人感情,其自身便会成为星流中最难以预知的变数。这个时候,卜星者便不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星人,而由此而导致的星流不稳,势必引起计算出来的结果更加难以把握……” 莫泽明喃喃地回忆着,却仍不住地摇头,“但如今人命关天啊!若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仅仅是那万余岛民,包括冷小姐、子隐兄,还有你我在内的所有人,可能都会死在这里!” 说着他突然奋力推开了莫尘,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一路上逢人便警告说即将有劫数降临。然而,岛民中却鲜有人相信少年人的这番说辞,哈哈一笑便算听过了。 见连番解释也未能奏效,令莫泽明心中愈发焦急起来,竟失口恐吓起对方,说若是今后遇上了不好的事,不要怪自己没有提醒过他们。 岛民们虽然单纯,却并非没有脾气。他们对这个成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的银发孩子本就没有多少了解,这样一来反倒被其激怒了。其中甚至有人讽刺起他是在故弄玄虚,是陆上来的危险术士,江湖骗子。 直至莫尘匆匆赶来,才替冲动行事的少年解了围。然而主仆二人此时却不知道,这次意外便仿佛是埋入粮食之中的酒曲,虽然表面上看暂时看不出什么变化,内里却已经在慢慢发酵,即将酝酿出一坛随时都可能爆燃的烈酒来。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三 元绥十一年,十月初三。深秋的雁落原虽不似宛州郊外,放眼望去没有大片坠着沉甸甸谷穗的作物,然而一场秋风过后,漫山遍野的草木也都好似约定了一般,一夜间便从满目翠绿蜕变成了大片的赤金与橘红。 每年这个时候,牧云部的合罕都会率领麾下的年轻武士,纵马于草原四方举行盛大的围猎,借此磨炼骑射的技艺。与此同时,族中的女人们则会纷纷乘上大车,跟在武士们身后,随时为其准备饮酒与吃食。 围猎的对象,主要是草原上的野兔和地獭。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打回些赤狐与猞猁。若是得遇几头落单的野牦牛,人们便会立刻就地安营扎寨,一连住上好些天,直至将整头牛都吃干抹净了方才离开。草原上的人,视每一头猎物为盘古大神对人间的馈赠,即便无法全部带走,也绝不能浪费。 极为罕见的,猎人们可能还会遭遇棕熊。这种草原熊比出没于南方山里的同类生得更高更壮,每一名牧云部的武士,皆将亲手猎杀一头这样的硕熊,视为证明自己勇气的象征。故而猎熊成功之后,他们都会围拢在其周围,直接用刀剖出熊心与熊胆,就着血水与胆汁分食下去,希望借此获得巨熊的武力同胆量。 今年新罕率众围猎,图娅与将炎也奉命随队出行。此时的黑瞳少年早已换上了一身宽袍大袖的行头,连发髻也扎成了朔狄人的模样,加上那一双本就如墨的双瞳,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其中。 来到雁落原已经大半年的时间,将炎也渐渐习惯了草原上的生活。相比之前熙攘繁盛的暮庐城,这里的日子虽然艰苦,却更加的无拘无束。 毕竟是图娅带回来的北子,即便如今晔国早已改易了主君,然而对于绝大部分的牧云部族人而言,这个南人便是公主未来的夫婿。因此,他们始终都对沉默寡言的将炎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既不会同其走得太近,也轻易不敢找他麻烦。如此一来,少年人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终日抱着自己的啸天陌,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上一直舞到天黑方肯罢休。 少年的这柄长刀,也是图娅命人去铁重山缴获的战利品中寻到后送还给他的。朔狄人本就彪悍善武,连族里的妇女与孩子都可能在靴筒内侧藏着一柄匕首,故而即便啸天陌的长度看上去着实吓人,也无人对此表示过不满。 半年多来,狄人公主只要一有空便会主动拉上将炎,骑马于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看日升月落,看云卷云舒。或许因为少女身上带了一半的南人血统,所以除去其帐下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乌仁阿嬷与元逖老将军之外,相较于其他的仆从与侍卫,她反而对这个黑眼睛的少年有着一丝不同寻常的亲近之感。仿佛待在其身边,便能与母亲的在天之灵,与那个自己从未去到的故国离得更近一些。 这日傍晚,夕阳西下,残霞漫天。帐前的篝火上,正炙烤着合罕派人送来的几条剥了皮的地獭。秋后的地獭异常肥硕,丰厚的油脂滴入火中,滋滋作响。不远处,两弦琴拉奏出一曲悠扬萧瑟的乐声,猎手们则纷纷围坐在在主帐前饮酒吃肉,放声大笑。 图娅侧目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黑瞳少年——牧云部众们的载歌载舞,似乎并没有勾起他的任何兴趣。眼下,其只是盘膝坐于帐前的篝火旁,仰头看着天上南飞的雁群发呆。 “趁热吃吧,不然肉冷了会有土腥味的。” 狄人少女用一柄手指长的锋利小刀,将滴着油脂的獭子肉割成一片一片的,盛在盘中递到对方跟前。 将炎本能地接过递来的吃食,却并没有往口中送:“我还不太饿。” “是念家了,想要回南方去吗?” 图娅忽然觉得少年人今日的情绪似乎同往日不太一样,便也放下了手中的刀,肩并肩地在其身旁坐下,柔声问道。 将炎却摇了摇头,将视线从天空中收了回来: “回家……如今我都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了。那个小渔村,早已于多年前化作了一堆灰烬。而暮庐城中的家人,如今我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眼下,似乎只有这片草原,大约勉强可算是最像家的地方了吧……” 说着,他又用手指了指数丈开外,那些明显露出了醉意的朔狄武士们,“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像他们这样的人,似乎永远都没有烦恼一般。” “草原人本就是如此的啊。这片辽阔旷野,造就了他们的开朗与豁达。可谁心中没有点事呢?我们都失去过亲人,也都曾经历过不堪回首的往事……” 一番不经意的话,却令图娅不禁有些感同身受起来——在出生长大的十六年间,其亲眼目睹了母亲在牧云部中吃过的苦,流过的泪。正如少年所言,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草原于她而言,似乎也不过是个世上最接近家,却依然不能称作为家的地方。 然而将炎却并没有注意到同伴情绪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 “其实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朔狄人放着如此自由快活的日子不过,究竟为何要去发动战争,掠夺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呢?” 图娅一时被问得有些愣住了,片刻之后方才开口回答: “或许是因为残酷的自然教会了我们,弱肉强食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理吧。草原上唯有群狼才有肉吃,不至于在凛冬长夜里饿肚子。而若是牛羊,到头来都只能面临被吃的命运。” 黑瞳少年没有想到,这样一番似乎冷酷无情的话,竟是自面前这个柔弱女孩的口中说出来的。他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对方:“类似的话我以前倒是听人说过。但很多时候人之所以会杀人,所为的根本就不是生存,而是贪婪与仇恨!”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其实大部分的草原人同你想的一样,只想着过上有肉吃有帐住,安定和平的日子,便已经知足了。” “那为何他们如今仍心甘情愿地助你兄长为虐,不仅建立起那支恐怖的铁重山,更对邑木部的人痛下杀手?难道六十年前他们祖辈亲人所经历的那场惨败,已经被彻底忘记了吗?” 少女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因为他们相信,若是自己不抢先进攻别人,便会反过来被别人消灭。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连自己所听的话是真是假都无从分辨。他们一生劳碌、奔波,甚至丢了性命,却不过是在为别人铺路。然而即便如此,若换做是你,你是愿意做一头盲目的狼,还是做一头待宰的羊呢?” 面对少女的反问,将炎思虑了许久之后方才喃喃地道: “我不想变成被利益驱使的恶狼,但也绝不会让自己轻易成为别人的猎物!” 见其一副严肃的模样,身边的少女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听你的意思,是打算做一头独善其身的孤狼啰?” “一头……孤狼么?” 少年忽然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了远方,投向了已经渐渐没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此时双月尚未升起,在交织着一片橘红与淡紫色的天球上,一点淡蓝色的光格外醒目。 那是天狼星,是除了北衡外,常年出海的父亲唯一教会他辨认的星。其父常用它来寻找自己归家的方向。而此时,那颗明亮的孤星也忽然勾起了将炎心中无限的惆怅: “草原上的狼有仇必报,我现在却连替父母与百里将军报仇的机会都没有。又如何能算是一头合格的狼呢?大约,只能做一只独善其身的兔子吧……” 见同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图娅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连忙倒上了两碗酒,自己一碗,又递给少年一碗,笑着劝道: “好啦,好啦。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只要每天都过得快活便行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只能是自寻烦恼。本公主一向不喝酒的,今日破例陪你一醉方休,祝愿你我二人今后无论遇上什么忧愁与烦恼,都能迎刃而解,可好?” 浓浓的酒香满溢在深秋清冷的空气里,混杂着些许枯草的气味。将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感怀了,端起酒碗来吞了一大口,却登时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酒?怎地同之前喝过的奶酒不一样?” “这可是我们牧云部的特产,被称为萨尔哈,意思是忘忧之泉。此酒是用揽苍山上最纯净的雪水同野青稞酿造而成,相传饮下之后,可使人忘却世间的一切烦恼与痛苦。然而因为产量稀少,只有在各种盛会庆典时才会拿出来供人饮用。你刚来草原不久便有能够幸尝到它,也算是世间少有的福气了。” 见狄人公主如此豪爽,将炎的心情也顿时变得开朗了许多。他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由觉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也似乎真的将所有忧愁和烦恼都抛诸于脑后。 “将炎,你可知道为何我族会在每个秋天,费这么大的功夫来猎野兔同地獭吗?” 图娅又重新切了一大盘冒着热气热的獭子肉,递到了同伴面前,旋即改换了话题。此时的肉比之前烤得更加焦香酥脆,蘸上些香料调味后,又掩盖住了大部分的土腥味,更是增添了一些有别于牛羊肉的风味。 “为什么?” 黑瞳少年大口就着美酒吃肉,将手指上沾的汁水也悉数舔了个干净。 “别看这些小东西并不起眼,但它们每年都会诞下一大窝幼崽。入冬之前,这些幼崽便能长至成年,于草原各处打出无数新的地洞来。冬季一旦下雪,这些洞口则会被完全覆盖起来,马儿若是一不小心陷进去,便会将腿折断,再也不能跑了。”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将狄人少女浅褐色的皮肤映得发亮,恍若镀了一层金。她不胜酒力,一张小脸红扑扑地,却又端起酒碗啜了一大口: “除此之外,野兔与地獭在越冬时还会大量啃食草根,连草籽都能吃个精光。若是将草场的根基伤了,来年的牧草便会欠收,影响到牛羊的食物来源,进而危及到草原人。” “听起来确实烦人,那明日我也帮忙,多猎些獭子和野兔回来。”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刚刚饮下的萨尔哈令他的脑袋有些晕晕的,心中却忽然有些暗自期盼,眼下这般轻松的时光今后能够再多一些,再久一些。 “你说起来简单。这些小东西逃得可快了,很多时候连箭都不易射中。而且它们极度警觉,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向同伴发出警告——” 图娅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谁知附近土坡上的几只地獭竟似觉得少女的一番描述仍不够形象,忽然直立起身体,冲着天空发出了几声尖利的吠叫。 少女与少年的目光登时便被这叫声吸引了过去。远处围坐在篝火旁的武士们也惊讶于猎物胆敢在营地附近现身,醉醺醺地重又抄起手边的弓和箭。然而就在此时,大营一侧的马圈内,却传出了一阵萧萧的马嘶,竟是马群受到了惊吓! 将炎的酒登时便醒了大半,伸手便拽起身旁步伐踉跄的公主,同营内的武士们一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然而待众人赶到马圈旁,骚乱却已然平息了下去。 只见围栏中的数匹战马,似乎被什么猛兽咬断了喉咙,马腹也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肚肠流了满地。一位须发花白的高大老者率先带人赶到,此时正蹲在马尸前仔细查看着,片刻之后朗声对围观的人群道: “十有八九是附近山上的雪豹窜了下来。幸好无人受伤,大家都各自散了吧。我这便去向合罕禀明情况,让他多派些人手巡夜,加强戒备。” “此人是谁啊?” 立身于马圈外的黑瞳少年低声问道。 “他叫木赫,是牧云部最大氏族之一——勃勒兀家的首领,于族人间颇有威望。此次额达外出围猎,便是由他做的安排——” 图娅解释了一番后,忽然盯着面前的马尸皱起了眉头,随后将少年拉远了些: “今日一共死了二十余匹马……雪豹并不喜爱群居,又如何能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便咬死这么许多马匹,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加之我仔细询问过看马人,所有被开膛破肚的马匹都被仅被吃掉了肝脏,如今在朔北草原上,便只有一种可怕的动物会这样做……” 听同伴如是说,将炎的身子也不由得一震:“你莫不是想说,潜入营地的,或许是我们先前于殁野上遭遇过的那些驰狼?狼群已经欺到了离人这么近的地方了?” 狄人少女犹豫着点了点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感到有人出现在自己身后,低沉着声音在其耳边嘱咐道: “公主殿下,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可不能乱说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将炎回过头去,见是方才那个名叫木赫的老者不知何时凑上前来。图娅立刻向对方作起了解释。毕竟驰狼一事非同小可,若是缺乏必要的警惕,或许营地内的所有人都将有性命之忧。 可面前的老者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公主太过多虑了。就算揽苍山中真的有狼活动,它们也绝无可能在入冬之前便下山觅食。况且,最后一次有人于殁野中看见大群的驰狼,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其又怎么可能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更不要说冒险轻易闯进营地了。” 见一时无法说服对方,图娅连忙从身后悄悄扯了扯黑瞳少年的衣袖。她知道以木赫在牧云部中的地位,没有真凭实据,是几乎不可能说服得了他的。 一场意外,令整个营地彻夜无眠,也提前宣告了围猎的结束。万幸的是,那些隐藏于暗处的猛兽再未出现过。然而年轻的公主心底却隐隐觉得,这件事或许并非偶然,也断不会就这样轻易地结束。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四 猎场狼影,令图娅始终无法释怀。其后一连数月,她暗中派出了人手,于草原各处探查同驰狼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 经过了一整个夏季的雨水滋润,深秋时的草原正是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季节。数万头牲畜,单日便可吃下数以万斤的草料,一个个膘肥体硕,为越冬储存了足够的能量。而那些专食马肝的猛兽,则如同幽灵一般,完全放弃了这群唾手可得的猎物,整整一季都再难觅踪迹,甚至连一根毛发,一只脚印都未能留下。 少女渐渐开始觉得,早先于围猎时偷袭了马圈的,或许当真只是几只从揽苍山上偶然游荡下来的雪豹罢了。毕竟驰狼也不大可能忽然自殁野迁徙至牧云部腹地中来。而若真的是有人在营地附近的山中豢养它们,又是如何能做到滴水不漏,甚至连一点风声都没能走漏?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图娅打算终止调查,让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派出探查线索的仆从却忽然来报,称终于在北方的戈壁上寻获了狼的踪迹。起初狄人公主仍有些不信,然而在看见对方手里捏着的几团狼毫后,她立刻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驰狼也是狼,不管其身形多么庞大,在面对朔北如刀子一般凌厉的寒风时,都须得换上一身暖和的冬毛。而其毛皮同一般的狼毛也明显不同,即便是最里层的越冬绒毛,也较寻常狼毫粗长了许多,好似钢针一般致密厚实,摸起来颇为扎手。 图娅思虑片刻,当即去隔壁帐中喊上黑瞳少年,拉着对方便去找元逖老将军,求他派兵相助。谁知对方听完两个孩子的叙述之后,却是不留情面地高声斥责起来: “简直胡闹!此事你们竟瞒了老臣大半年的时间?!” “老将军你先别动怒,我可以向你解释——” 狄人公主立刻陪起了笑脸。身着白铁铠的元逖却将手一挥,根本不愿再继续听下去:“那些驰狼来路不明,极端危险!你们两个擅自行动,若是出了什么好歹,恪尊夫人与铁沁王在天有灵,定会怪罪老臣的!” “可若是我告诉老将军,那些驰狼或许是有人特意豢养于山中的呢?此前将炎曾经从其中一只的身上扯下过一条项圈,而今这些巨兽又在雁落原四周徘徊,已然对我牧云部构成了威胁,身为公主的我怎能充耳不闻!” 图娅有些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可对面的老者却根本不为所动: “这不是公主您如今应当担心的问题。此事老臣既然知晓,便会找机会向合罕禀明的。但对于殿下而言,眼下同自己的族人一起待在雁落原,才是最为安全,最为稳妥的应对。老臣绝不会允许你们二人再擅自离开营地,也不会因为此事便调拨本就捉襟见肘的兵马进山!” 图娅见同对方说不通,便也不再多费口舌,直接拉着将炎扭头出了营帐。然而待其赶到马圈时,方才得知自己前脚刚刚离开,元逖便传令给了马圈守备,命其绝对不可允许她们以任何理由牵马离开。 少女明白草原上视野虽阔,却是望山跑死马。若没有坐骑,仅凭自己的两条腿是决计寻不远的,登时急得直跳,一双鹿皮小靴将积雪踩得咯吱作响: “这下该怎么办?若是今日不去,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可就断了。” “你毕竟是公主,难道那些守备一点面子也不会给的么?”黑瞳少年斜着眼睛问道。 “你可不知元逖老将军在牧云部可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若那些守备今日敢给我们一根马尾巴毛,日后都免不了要受重罚。即便磨破嘴皮,也绝无可能会放我们进去牵马的。” 狄人少女使劲摇起了头,却见对面的将炎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竟忽然扭头重又朝马圈的方向走去,连忙伸手一把将他拽住: “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呀,咱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去牵马,肯定是行不通的!” 将炎却冲她神秘地笑了笑:“谁告诉你我是要去牵马的?虽然眼下人进不去,但没有说过不能让马儿自己跑出来啊。” “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图娅依然不明就里,却拔脚紧紧跟在了同伴身后。 “方才我路过马圈时,偶然瞧见其中一匹黑马同我的乌宸很像!估摸着应该是去年邑木部遇袭后,被铁重山们牵回来的。乌宸是我自小养大的,识得我吹的口哨。待会我们稍微躲远些,只消吹响口哨,它便应该会设法出来寻我!” 黑瞳少年同自己的爱马已经快一年未曾见面了,此时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果然,距离马圈还有百余步的距离,二人便远远地瞧见了一匹年轻健硕的黑马。此时儿马被几名朔狄武士牵至了一旁,似乎正在驯教,却是谁的话也不肯听。只要有人爬上背脊,它便立刻上蹿下跳起来,非得将骑手甩下地去方肯罢休,正是乌宸没错! 将炎见状微微一笑,撅起嘴唇吹响了口哨。那哨音虽然不响,曲调却幽远而绵长,正是甯月曾经教他的那支曲子。 甫一听见哨音,黑色公马便立刻支楞起了耳朵,机敏地转头四下张望起来。将炎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吹了一曲。马儿终于确定了主人的方位,高高地向上扬起马头,一下便把缰绳自几名武士的手中抽了出来。 圈内的朔狄武士们立刻惊呼着围拢上去,想要重新抢回缰绳,可乌宸哪里还肯给他们机会?只见其在原地稍立片刻,待对方冲到跟前时却突然发力,猛地前顶将过去,紧接着又一个急停,将那几人全都撞翻在了雪地中。 乌宸的力道掌握得刚刚好,虽将人撞倒,却并没有伤了他们。而后它后退几步,加速朝面前的栅栏冲了过去。只稍稍用力,健壮的马儿便如一片轻盈的黑云般越过了足有半人多高的围栏,稳稳地落在了圈外。其扭头冲地上那几名朔狄武士叫了几声,似乎是在讥笑对方打算困住自己的举动无异于痴人说梦。随后,它便撒开四蹄,径直朝哨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几名朔狄武士自幼便于马背上度日,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立刻跨上各自的坐骑跟了出来。然而待他们追上乌宸的时,却见图娅早已坐在了儿马的背上。 武士们稍作迟疑后,还是下马向少女行了一礼。可还不等他们开口,朔狄公主便已抢先一步打发其回去: “这匹黑马我已相中了,你们都别再打它的主意。” 武士们也明白乌宸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不愿就此放弃:“公主,这匹公马还未骟过,可倔强得紧。您若是想骑马,属下这就去寻一匹更适合的来——” “不劳各位费心,你们都回去吧。” 见对方语气坚决,几名武士也不好继续强行讨回乌宸,只得悻悻离去。朔狄少女目送他们离开后转过脸来,见黑马正用鼻梁在将炎的脸上身上磨蹭着,少年人也用手紧紧勾住了马儿的脖颈,一副亲昵温柔的模样。 她心中不禁又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有了新的认识:“没想到,你竟比朔狄人还要受到马儿的喜爱。” “乌宸同我有一样的命运,连性子也是一样的,自然心灵相通。”黑瞳少年颇有些得意地昂起了头。 “都一样的倔,是吗?” 图娅掩嘴开了个玩笑,却是将话锋一转,“你方才吹的曲子,是那个红头发的姑娘教的吧?” 将炎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要问这个,稍稍一愣,但并没有刻意避讳:“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支曲子月儿经常唱起,我听着听着也便学会了。” “你这个人,成天就喜欢舞刀弄枪的。若不是有人耐心去教,又怎么会对音律这种东西感兴趣啊?”朔狄少女说着却垂下了双眸,声音也变得很轻,“看来,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姑娘……她可真幸运……” “你说什么?” 将炎一时间没有听清,松开了抱着乌宸的手扭身来问。图娅却摇了摇头不愿再说: “还是先不谈这些吧。既然马儿已经到手,便不要再耽误工夫了。” 少女说着便在马背上向后挪了挪,示意将炎坐在自己的身前。黑瞳少年也没有再多问,当即翻身上鞍,把马缰牢牢攥在了手里。 一声嘶鸣,黑色的骏马在草原上撒开四蹄飞快地向北方的冻原深处奔去,转眼便化作了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人终于抵达了那片发现了驰狼毛发的戈壁滩。昨夜的一场降雪,悄无声息地掩盖住了狼群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二人放缓脚步边走边寻,忽然于洁白的雪地上看到了几点深褐色的东西,分明是数颗新鲜的狼粪! 粪便应是数个时辰之前刚刚留下的。将炎下马于附近仔细探查了一番,很快又寻到了一串覆盖在干雪之下,已经化作坚冰的脚印: “看样子只有一头狼经过,而且似乎躲进戈壁后面的山里去了。我们还要追么?” 图娅也明白,同伴是在提醒自己,继续向前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她始终心有不甘,觉得就这样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太过可惜,至少,也得再寻些足够说服元逖的证据回去,否则下次想再出来,只会变得更难。甚至不可能再有出营的机会了。 于是,少女犹豫片刻后,还是示意将炎打马继续前行。然而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二人进山之后不久,头顶上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竟于不知不觉间汇聚起一大片乌云。紧接着北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场暴雪便已悄然而至。 风雪之中的山路瞬间便如同换了个模样,待图娅决定掉转马头折返回去时,方才发现地上的蹄印早就不见了踪影,根本寻不到来时的路了。 少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做了个鲁莽的决定,有些自责起来。将炎却清楚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是集中精神寻找着回营的路。突然,他觉得女孩扶在自己腰侧的手上一紧,扭头便看见对方正指着他们刚刚经过的几块凸起的岩石道: “将炎等等,你看那——那是什么?!” 少年原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图娅的语气中满是不安与惶恐,终于令他意识到那几块石头的确不同寻常。待跳下马来仔细一瞧,他才看清那几块大小各异,凹凸不平的石头,竟是几堆掩埋于白雪之下的动物骸骨! 将炎立刻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旋即又蹲下身子捡起了其中的一块骸骨。只见那骨头上留着几道明显的齿痕,确实被什么大型的猛兽啃咬过。 “小心一点,我们可能离狼窝很近了!”他压着嗓子示意仍坐在马上的少女握紧缰绳,自己则从背上取下了啸天陌。 “这些是什么东西的骨头?该不会是人的吧?”图娅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慌张,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肯定不是。这些骸骨的断面整齐,明显是被人以利刃切断后,再拿来这片山坳中专门投喂给群狼的饲饵!”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以前做过猎户,并不是瞎猜!风雪正是狼群发起进攻的最好掩护,况且山中视野狭窄,不宜久留,我们须得赶紧离开!” 说话间,黑瞳少年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时至今日,他仍时常梦见当初同甯月在雷引山中遭遇驰狼的一幕。每每惊醒,浑身上下的衣衫都会如同在水中洗过一般,被冷汗浸了个透。 话音还未落,呼啸的北风中便隐约传来了一丝异样的响动。似呜咽,又似哀嚎,然而刚一听到那声音,将炎便已敏锐地断定是狼在嗥叫! 他连忙眯起眼睛向风雪中看去,果真见到就在距二人不远处的一座山崖上,几条黑影晃了一下。少年人不敢继续耽误,立刻翻身上马,谁知刚刚勒转了马头,三头几乎同乌宸一般大小的巨狼便已从前方的风雪中径直窜了出来! 六双直勾勾盯住自己的淡黄色狼眼,令将炎登时炸起了一身麻皮。谁知那三头驰狼并没有立刻进攻,也没有打算就此退去,明显不是第一次见到活人的样子。隐约间,将炎瞥见那些狼的脖子上也拴着一条足有小臂粗细的项圈,当真是被人豢养在这里的! “将炎,狼已经逼过来了,我们为何还不跑?”身后的图娅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黑瞳少年却是带紧了手中的缰绳,双腿用力夹了夹乌宸的肚子,命坐骑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跑已经太迟了!此刻这些狼正在试探我们的实力,一旦转身逃跑,他们便知道我们怕了,会立刻扑上来进攻!” 就这样,一马两人三狼于风雪中僵持起来。眼瞧着双方的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尽,巨狼即将对猎物展开绞杀的危急关头,前方的风雪中却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然而这一次的声音明显并非狼嚎,而是一支人马嘶鸣的骑队! 将炎心下一凛,立刻抬眼去看,只见自风雪中冲出了一支身披重甲的朔狄骑兵,竟是元逖率领着二十余名铁重山,径直向那三条驰狼发起了冲锋!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五 驰狼不曾料到竟会有威胁自背后杀到,只得暂时放过了乌宸背上的二人,调转爪牙低吼着迎战骑兵。狼背上的长毛炸立起来,便如钢针一般。 呈一字排开的铁重山,便如一道代表着死亡的钢铁之墙。骑兵们自山坳入口的高处疾奔下来,只一次冲锋,三匹狼当场便被砍翻了两头,鲜血飞溅,内脏横流。最后一狼虽未中刀,却也被战马的铁蹄踏断了脊梁,只能以两条前腿拖着无法动弹的下半身,艰难地朝一旁的岩缝中躲去。 铁重山也从未见过身形如此硕大的狼,一面甩去刀尖上滴着的腥臭狼血,一面远远地带马立于那头驰狼前方,看着口吐血沫,气息奄奄的它,小声议论着。 “公主殿下没有受伤吧?老臣罪该万死,险些便赶不及了!” 身着白铁铠的老将军在深黑色的铁重山队伍里格外显眼。他带马上前,关切地询问起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少女。 将炎的手心里也满是冷汗,却只是稍微变换了一下自己握刀的位置,并没有解除防御,反倒抢在图娅应声前,高声提醒道: “别太大意了!群狼的数量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快把那头狼宰了,以免它暴露我们的位置!” 少年的一番话也提醒了元逖,立刻挥手命铁重山了结那最后一匹狼的性命。然而还未等骑兵动手,早已屎尿横流,无法动弹的驰狼却突然挣扎着高昂起头来,竟是冲山谷的深处发出了最后一声高亢而凄厉的嗥叫。 将炎心中咯噔一声,当即抬眼向灰白色的雪雾中看去,却见仅百余步开外的视线尽头,再次出现了几团深灰色的影子。影子越聚越多,竟是于山坳四周的高地上汇成了一片! 雪中支棱着的狼耳,此刻看来便如同一颗颗硕大的獠牙,令整片山坳也幻化作一张可怖的巨大狼口。低吼声渐渐盖过了众人耳中的风声,隐约还能听见阵阵狼牙摩擦的嚯嚯轻响,就仿佛是咬在诸人的骨头上一般刺耳。 “快上马!上马!列好阵型!” 元逖立刻打马奔至铁重山身边,以刀脊敲打着对方身上的铁甲。骑兵们则有些慌乱地扯动起各自的坐骑,却是于山坳中挤作一团。甲胄同武器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凌乱不堪。 突然,一匹战马受惊过度,嘶鸣着人立起来,当场将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地。这声马啸,也好似给收拢了包围圈的狼群发出的进攻信号。只听一连数声短促的低吠,狼群登时从山坡上涌将下来,仿佛一片灰褐色的潮水。 驰狼的脚爪在山地上远比战马的四蹄灵活,冲在最前的十余匹狼虽被骑手射出的利箭射中,却并未停下脚步,依然向前窜出很远方才倒地气绝。紧随在它们身后的其余驰狼则将同伴的身体当做掩护,冒着箭雨很快便逼近到距离铁重山仅几步开外的地方。而此时,纷乱的人和马却仍未列队完成! 重甲骑兵纷纷拔出了手中的马刀,挥向已近在咫尺的狼影。但这一次驰狼的数量与速度皆占尽了优势,远比之前被出其不意斩杀的那三匹巨狼要凶狠难缠得多。 如此一来,本就失去了冲锋优势的骑兵非但无法挡下这一次进攻,更是于挥刀后将自己同战马的破绽完全暴露于狼牙与狼爪之下。冲撞之下,越来越多的战马不再听从背上骑手的指挥,撒开腿四散奔逃起来。 脱离了阵型的铁重山只得驾马各自为战起来。起初凭借着身上的铁甲,群狼的扑击似乎并未能对他们构成多少威胁。然而其未曾想到,狼群竟是晓得变通,很快便将攻击集中到了没有甲具防护的马腿之上。 很快,一匹匹被咬断了腿脚的战马轰然倒地,也将来不及脱身的甲士重重压在了地上。 骑士们依然挥舞着各自手中的马刀,却于辗转腾挪的群狼之中显得无比笨拙。巨狼蜂拥而上,自甲片的缝隙间将人和马身上的最后一层防护也一点点地撕开,随后,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脖颈一口咬将下去。 声声垂死挣扎的惨叫声中,群狼舔舐着尚未停止流淌的新鲜血液,撕扯起依然微微抽动的温热筋肉,大快朵颐起来! “下马,下马!随我一起列阵,务必保护好公主!” 元逖毕竟亲身经历过朔狄之乱,立刻命余下的甲士于驮着少女的乌宸四周,围起一片半圆形的军阵,竟是摆出了当年卫梁大破铁重山时所用的却月阵来! 却月阵本是为手持戈矛与巨盾的步兵创立的阵法。阵型中以三名甲士为一组,一人执弓,一人持盾,一人使矛,各组互为拱卫。进攻时,依靠一人多高的盾牌形成一道密若铁桶的弧形铁壁,远者射之、近者戮之,步步为营、稳步推进。若是不幸被冲散,也可龟缩成数个满月般的圆阵进行防御。 虽说眼下由骑兵使出此阵,无法发挥其威力的十分之一。然而铁重山手中虽无盾牌,但身上所着的铁甲却令他们成了难以被迅速攻破的铁乌龟。此时他们两人相互为盾,一人主攻,一人防御,居然也暂时阻住了驰狼的攻势。 无奈群狼数量实在太多,虽也被斩杀了不少,但剩下的嗜血野兽却依然踏着同类的尸体咆哮着冲上前来,反复将充当人盾的甲士们撞倒在地,又赶在主攻的甲士欺近前迅速退出了马刀的攻击范围。 而在同群狼的车轮战中,甲士们却迅速耗尽了体力。有人大意被从阵中拖将出去,登时便化作了无数血肉的碎片。随着人数的骤减,他们也再无法维持住阵型的严密,破绽屡出。 眼看却月阵已不能奏效,元逖意识到面对这些凶狠而狡猾的野兽,他们已经丧失了仅存的最后一点优势,只得高喝着让将炎同几名铁重山带着图娅朝身后一片嶙峋的峭壁旁退去。虽然这样一来彻底断绝了后路,却也能利用那片岩壁于自己身后竖起一道狼群难以包抄的屏障。他则打算在这里重整阵型,依托地势同群狼展开殊死一搏。 巨狼此刻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只消再继续攻上几轮,便可以将对面这支走投无路的人类军队彻底埋葬。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却听山坳里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促而嘹亮的唿哨。 哨音响起的同时,狼群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撕咬,有些茫然地立在原地。它们皱着鼻子,用黄中带绿的狼眼恶狠狠地盯着前方颓势尽显,完全不知所措的骑兵,似不愿就此离去。但很快又是一声哨音响起,驰狼方才夹起了尾巴,低吼着慢慢向后退去,迅速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这些怪物果真是有人豢养在这里的,竟会听主人的指挥!” 军阵中的将炎浑身浴血,一把拨开身前的两名铁重山,提着沾满狼血的陌刀引颈朝哨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元逖却伸手便从背后一把拽住了他,喝道: “狼群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先四处查看一下有几人活着!眼下我们根本不是那些野兽的对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公主送走,不能再继续逗留了!” 原本不可一世的铁重山们,如今只剩寥寥数人依然能够站起身来。许多人被驰狼生生扯下了半条腿或是一截手臂,倒在血泊中哀嚎着。更有甚者于方才的混战中被两头巨狼咬住头脚,拦腰撕成了两段。 然而在满地残肢与尸体中,却根本找不到任何驰狼的尸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狼群的这次进攻并非只为了单纯的杀戮,反倒更像是一次对自己的警告,警告他们不要擅自闯入这片未知的山坳。将炎忽然一个激灵,回过头冲正在安抚图娅的元逖问道: “老将军今日是如何调动铁重山的?又为何这么快便寻到了我们?” “这些铁重山皆是老臣向合罕借来的。你们从马厩盗马,老臣是跟着地上的脚印追上来的。不过在那之前,却是有人将这样一封信递至了我的帐下。” 元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巴掌大小,早已被血水染红了的羊皮纸来。只见其上写着极为简单的几个字: “以血为鉴,下不为例。” “以血为鉴,难道对方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留我们的活口,只是通知你来收尸的?” 少年心下一凛——方才在鬼门关前九死一生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层,只觉得是一次偶然遭遇。如今看着羊皮纸上的字,却不禁有些后怕起来。 老将军微微颔首:“无论养狼之人是谁,都是在用此举明确地警告我们,不要再管这些驰狼的事情。如此看来,对方不仅对牧云内部的情况了若指掌,更是可以清楚地知道每一个人的动向,甚至包括合罕与图娅公主!” “您的意思是,我们身边或许便有此人安插下来的眼线?”将炎忍不住又问。 “只是或许……”说到这,元逖忽然皱起了眉头。 “老将军在想什么?” “我在想,牧云部不过区区万余人,几大家族又都有着各自的势力范围,若是安插眼线的话,绝无可能藏得这么好。” “老将军的意思,莫非是说在这雪山中豢养驰狼的,极有可能是同牧云部里的某人勾结在了一起?难道族内有人打算取代现在的合罕?” 将炎甚至被自己的这样一番推测惊到了。元逖却并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反问起来: “公主可曾告诉过你,当年铁沁王为何能于短短数年间,便重新建立起早已失传的铁重山来?” 见黑瞳少年摇了摇头,老者自问自答起来:“老臣仍然记得很清楚,当年曾有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人突然拜见铁沁罕,并提醒他若是再不为自己的家族重新建立起一支强大而忠诚的重甲骑队,恐怕日后的草原上,将不再会有巴克乌沁这个姓氏了。” “这又是为何?” “草原人向来只尊强者,谁握有绝对的力量,谁便可以称王。而若是谁失了势,其全族皆会沦为别人的奴隶。这些驰狼,应当便是特意为了对抗铁重山而豢养在这山里,伺机而动的。他们的目标也很明显,就是如今已然式微,却依然手握着牧云部大权的巴克乌沁家!” “那老将军觉得,此人会是谁?” “这就很难说了。毕竟各大家族之间,打从很久之前便有着或明或暗的纠葛与纷争,所以想要替代巴克乌沁家坐上合罕位子的,自然也不在少数。不过——” 元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不过我倒是隐隐觉得,豢养驰狼这件事,或许也同当年的那个神秘人有些关系。” “您为何会这样想?当年那人不是建言巴克乌沁家重建起铁重山的么?” 将炎忽然有些听不明白了。 “虽说铁重山源自牧云部,最终却是被这片草原彻底遗忘。当年若非因为有那神秘人的帮助,重建一事根本是铁沁王不敢想,也绝无可能会付诸实施的事。而豢养驰狼,更非寻常人可以胜任。我思来想去,整个草原上有此能力者,除了当年帮助铁沁合罕的那个神秘人外,世间恐怕根本找不出第二个。” “这个神秘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故意挑起牧云部的内斗?” “草原乱了,自是有利可图的。回想当年的那个神秘人,自称是个云游四方的旅者,只是酷爱收集世间稀罕之物,又看过许多早已被遗忘的书册典籍,故而见多识广。其说起话来带着些奇怪的口音,明显不是来自这片草原上的人,却也听不出是哪一州,哪一国的口音。” “此人生得什么模样?” “老臣依稀还能回想得起,那人似乎生了一副清瘦书生的模样,并不善使刀兵,却擅长巫蛊咒术,可隔空点火,也可令平地生风。只消动动嘴唇,便能卷起黄沙尘土,遮天蔽日。其身上所穿的则是一件奇怪的斗篷,有着似鱼鳞一般的纹路,摸上去却光滑无比……” 元逖的一番回忆,直听得黑瞳少年更加诧异起来。因为对方的描述,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初次同甯月见面时,对方所穿的那件宽大斗篷。直至后来在将军祠与海凌屿时,少女身上所爆发出来的那股极为强大,甚至有些可怖的力量,更是同老者口中对于巫蛊咒术的描述毫无二致。 将炎心中,忽然又冒出了无数关于那个红头发姑娘的疑问。而对方始终不肯向自己透露的身世,也成了少年人心中一个越来越难以解开的心结。然而这些疑问与心结,或许他此生都没有办法得到满意的答案了。 少年人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去,重新跨上了乌宸,跟在伤员的队伍向山坳外走去。随他一起离开的,也不知是心中对那个红头发姑娘无尽的思念,还是对藏身于山中的巨狼带着担忧的恐惧。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六 时间一晃而过,北方的寒潮裹挟着风雪,再次自遥远的鬼州荒原与冥极海上吹来。寒冬已至,又因青湾岛上的大小溪流流入海,冲淡了海水,其附近的海面很快便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月牙湾里的船只,也因此而无法在开春前出海远航。 即便如此,岛民们却依然表现得十分乐观。不仅因为多年来,其对于这样的严寒冬日早已习惯,更是因为早在入冬之前,他们便已如往年一般,提前备好了充足的食物。 然而漫长的寒冬,对初来岛上不久的祁子隐而言,却依旧有些难熬。虽说可以凿冰化雪,岛上的淡水供给并不成问题。加之今年入冬的时间足足提前了半个月,海水封冻也较往年来得迅猛了许多。没有人知道这场百年不遇的严冬,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为防万一,城中的食物也很快进入了缩量配给。每人每天仅能分到几只拳头大小的黄米窝头,以及一碗以鱼肉熬制的稀粥。 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这日祁子隐着实饿得难受,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便起身披上外袍,打算去烧些热水来填补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肚腹。可就在他生火时,却听见屋外传来了一阵并不明显的呼喝,似有人慌张地从门外掠了过去。紧随其后的则是更多的人,与更为嘈杂的声响。 渐渐地,屋内的少年甚至能够透过窓纸,看见街道上人群手中高举着的那些摇曳的火把,也能感受到他们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的焦躁与不安。 他意识到似乎岛上有事发生,立刻推门出去,却见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朝一间孤零零的石屋前围去。终于,队伍中闪过一名自己相识的邻人,少年连忙拉住对方询问起来,方才知道原来是有岛民病倒,而且情况很快恶化。先前的骚动,正是冷迦芸率人赶去查看情况。 听邻人如是说,祁子隐心中也愈发不安了起来。手持火把的队伍转眼便走得远了,匆忙间他根本顾不上穿戴整齐,趿着鞋立刻跟了过去。 “你怎地来了?” 见少年人出现在队伍里,冷迦芸显得有些紧张。祁子隐却不管那么多,三步两步便赶到了她的身前: “迦姐,听说有人病了,情况严重吗?” “病倒的是住在后山悬崖边的成铁匠,你应当也认识的。” “成叔?他入冬前还替我打过马掌呢,怎地会突然病倒了?” “其实,前些日子他便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只不过当时觉得仅是染了风寒,没当回事。可谁也没能想到,现如今这病却令他连床都下不来了。只不过,眼下病因尚未探查清楚,你快些回屋去吧,没有什么好瞧的!” 女子匆匆地解释了一番,说着便欲伸手去推少年回去。祁子隐却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我当年在宫中时,也曾跟随太医左右,学过些病理药学,常见的药材都能识得,望闻问切也略懂一些。成叔他现在有什么症状?” “老成他这些天一直咳嗽,严重时还会呕吐。皮肤上更是起了大片红色的斑疹,渐渐溃烂,以至高烧难退。老朽行医四十余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立于冷迦芸身边的,是青湾城中有名的医者。此刻其面色看起来也不算太好,而且似乎因为帮手不足,一听少年说自己略懂病理药学,还不等女子开口回绝便立刻抢过了话头。 听对方如是说,祁子隐心中也觉得事情有些古怪,皱着眉头忖道: “咳嗽、呕吐与高烧,确实是风寒的典型症状。然而大片的斑疹与溃烂,听起来倒有些像天花可能出现的症状……” “天花?!” 周围的岛民一听这三个字,当即窃窃私语了起来——六十多年前朔狄之乱刚刚平息下去的时候,天花曾一度在昶州与汜州一带蔓延。加之战乱的缘故,病情的传播很快便难以控制,死伤无计。如今,若是成铁匠真的染上了天花,不用说大家也能明白,这对于冰封的青湾而言将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肯定,老成患上的绝对不是天花。不过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你先将脸蒙上,随我一起去他家中看过之后再说!” 医者说着便递来了一张小方巾,让祁子隐蒙住口鼻。少年人接过后稍稍犹豫了一下,旋即还是将方巾系到了自己脸上,继续跟着队伍朝前走去。 还未等众人靠近成铁匠住的屋子,便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仿佛是放了很久的臭鸡蛋一般,其间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甜腻。只呼吸了两下,白衣少年便立刻用手按紧了面上的方巾。然而那股腐臭却还是难以抑止地由四面八方向口鼻中钻来。 队伍里当场便有几个人退却了,不动声色地躲到人群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可害怕毕竟是人之常情,冷迦芸对此并没有出面阻拦,只是蹙着眉头问道: “你们昨日来时,这股气味便如此浓烈吗?” 医者摇起了头,似乎也不敢相信病情竟会发展得如此迅速: “昨夜我来时,老成的身上还只是较前些日子又多生了些脓疮罢了,却是一丝臭味也没有。记得我给他上过药之后,他还说自己感觉好些了。” “那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 女子说着便欲推门朝屋内走去,谁知指尖还未碰到门闩,便听屋内炸起一声令人胆寒的凄厉啸叫,随后木门“砰”地一声被撞了开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奔将出来,险些撞在她的身上。 那人影正是患病的成铁匠。眼下其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缠满了被血浸透的细布。而那些原本未生红斑与脓疮的地方,也已尽数起疱溃烂,再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老成你先别乱动,随我去屋内换个药,换过药就会感觉好些的!” 医者见状立刻想要劝对方停止挣扎,成铁匠却是根本听不进去,口鼻中更是不断喷出半透明的浓稠黏液,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痛苦的绝望,剧烈地咳嗽几声之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嘶吼起来: “痒啊……我痒啊!” 说着他便抬手在胳膊上用力挠了几下。疮口处流出的带血浓水早已将敷着的细布染成了深褐色,更令其紧紧黏在人的皮肉之上。这一挠,登时将早已板结干硬的细布扯了下来,其上还连着一大块溃烂的皮肉。 任谁都不会想到,男子身上原本结实的筋肉,如今就好似加多了水的面团,稍一用力便能扯下血肉模糊的一大团来,露出下方白森森的骨头来! 队伍中的许多人当场便呕吐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拦。病人冲到哪里,人群便立刻朝两旁退散开去。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成铁匠竟活生生将自己挠作了一副白骨,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最终气绝身亡。 “立刻派人架柴,将尸体烧了,包括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 冷迦芸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象。可她脸色虽然惨白,却还是尽可能让自己保持了冷静,命令道。 祁子隐也隐隐觉得肚腹之中翻江倒海,却是不敢当场扯下面上的方巾去呕,生怕会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吸入体内。说话间,他赶忙将紫衣女子拉去了稍远一些的地方,方才凑在对方耳边小声道: “迦姐,将附近居民搬走可以,只是这间屋子与尸体暂时还不能烧!” “为什么不烧?目前我们根本无从判断这怪病会不会散播开来,将尸体留下难保不会祸及岛上的其他人!” “此病绝非偶然发生,若是立刻便将屋子与尸体都烧光了,其中即便留下了什么线索也会被一并毁掉。而这,或许正是凶手希望我们做的!” “你是说,竟有人故意让成铁匠染上此病的?这怎么可能!” 冷迦芸却并不相信少年的一番猜测。 “此前二十年间,岛民们都相安无事,如今我们才刚刚上岛半年便出此疫。况且青湾城里足有万余人,鱼龙混杂。迦姐更是二十余年未曾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又怎能如此肯定其中没有心术不正之徒使了什么手段?我怕万一是有人针对——” 祁子隐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此时他心中只是隐约觉得,这场怪病来得又急又致命,倒像是故意投毒所致。若是当真如自己所推测的那样,没准已经有祁守愚派来的细作,跟着他们的船混上了岛来。历经云止城中的变故后,他愈发相信流砂营绝对有这样的能力。 然而,少年人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这两件事情间的联系,远比他所担心的还要复杂得多。只不过眼下其根本无从了解,也无法想象罢了。 “但也不能任由尸体就这样放着吧?” “成叔的住所偏僻,可以先将方圆一里之内的居民尽数转移到别处去,再于这间石屋四周打上栅栏,日夜派人巡守,防止误入。而后,则须尽快对其展开调查,待有了线索之后再烧也不迟。” 听少年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冷迦芸也终于点头同意。 接下来一连数日,她都同祁子隐一齐冒着染病的风险,亲自在成铁匠家中探究致病的原因。然而,少年人的推断似乎并不正确,屋内的水源、食物、衣物及器皿之上,皆未能寻获任何毒物的线索。调查一时陷入了死胡同。而成叔的死因,也因为四起的谣言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正所谓祸不单行,调查的这段日子里,岛上更有许多人接二连三地染病,疫情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渐渐地,恐慌终于在青湾城中蔓延开来。但凡出门,岛民们都会于脸上蒙一层厚厚的细布,无奈此举对这种古怪的病症而言,根本毫无效果。 发病者更是毫无规律可循,即使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也有可能于一夜之间便病入膏肓。很快,城中的病人越来越多,连照料起来都已十分吃力。与此同时,天气也愈发变得寒冷,连破除浮冰出海避难,都是不可能的奢望了。 终于,冷迦芸迫于岛民的压力,不得不同意将已经被里外搜查了数遍的石屋与成铁匠的遗物尽数烧毁。此举却令祁子隐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 又是数日过去,这夜少年独自一人,又去到了早已化为一片焦土的石屋附近调查。行至屋后半里开外的悬崖边时,他却忽然看见脚下一株伸出崖壁的枯树枝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他当即便想办法将那东西捞了上来,却发现竟是一张早已风干了的人形皮膜!已经残缺不全的皮膜看起来明显不是普通的人皮,因为其上便如同海中的游鱼一般,生着一层细密的鳞片,却仍能依稀辨认出面孔上的样貌来,竟是与成铁匠一模一样! 这一发现,令祁子隐脑海中忽然想起半年之前,自己初入青湾时目睹的那名唤作全福的亡故岛民,不由得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如今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寻到的那张皮膜,就是自成铁匠身上蜕下来的。只是不知究竟出于什么缘故,竟会让这些原本正常的岛民,渐渐化作半人半鱼的怪物! 少年忽然意识到,这场变故或许同远在澶瀛海东岸的祁守愚毫无联系,反倒可能与迦姐口中那些曾经袭击过青湾的鱼人,同埋在这座岛上的那些神秘的黑晶有关! 祁子隐立刻将那张皮膜叠作一只小块,再用随身携带的布帕包好,打算折返回去将这一发现告诉冷迦芸。谁知还未等他站起身来,却忽然觉得身后刮起一股冷风,竟是被人当场扑倒,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就是这个小鬼!就是他阻止冷小姐烧掉成铁匠的屋子,定是没安什么好心。如今这么多人皆得了那怪病,全都是被他害的!” 偷袭少年的不止一人。他们于口中小声咒骂着,明显是将岛上发生的灾难归咎到了他的身上。 “没错!自打这一船人随冷小姐上岛后,城中便开始不太平起来!更何况,冷小姐当年跟随百里将军离岛多年,谁又能保证如今站在我们眼前的还是不是她本人!” “更可恶的是那个银色头发的小鬼!我记得就在成铁匠发病前不久,他还曾说过岛上即将会发生可怕的灾祸!这群人搞不好全都是煜京里的皇帝派出的密探,打算借此机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放他们上岛来!如今我们眼见着就要被困死于青湾城中,想活命的,现在便随我去将那些外人全部拿下,严加拷问!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至今都没有染病,定是在何处藏着解药!” 因为恐惧而失去了理智的岛民们,似乎得出了一个自以为合理的解释。眼下他们根本不容祁子隐多作辩解,便将少年人的两只手死死绑在其背后,又用布塞住了他的嘴巴,如同对待囚犯一般推搡着,自崖顶上押了下去。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七 “迦姐、泽明兄,你们怎也被绑了?!” 被带下山崖的白衣少年,迎面撞见到同样被人群推搡着的冷迦芸与莫泽明,以及从云止逃出的一众船员们,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情形已经彻底失控。 “人犯不得交头接耳!” 有岛民朝祁子隐的背心使劲捶了一拳,直疼得他两眼发黑。可少年人还是咬紧了牙关,扭过头冲其高声喝问起来: “我们何罪之有?” 对方却当即瞪起了双目,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死到临头还不肯认罪?分明就是你们这些外来者将那可怕的疾病带上岛来,才会害死了这么许多人!今日你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对,让他们付出代价,血债须由血来偿!”周围的岛民们也随之高喝起来。很明显,他们此次的行动并非一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由于长期远离大陆,近半数的岛民极度缺乏礼数教化。加之岛上没有律法,所有事物仅依靠简单却脆弱的人际关系运行。如今在恐惧的驱使下,人们早已失去了理智。祁子隐知道此时若再不尝试说服对方,稍后或许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立刻扯起嗓子道: “请诸位想想清楚,此事若真是我等所为,今日又怎会轻易被你们擒住?如今我们同大家一样,时刻处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也想尽快寻到医治这种怪病的方法!” 然而,围拢在其身边的岛民们却根本听不进少年人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别在我们面前装好人了!现如今岛上病重者已近三成,唯独你们这群外来人至今安然无恙。若非早有预谋,为何竟会如此凑巧,老天爷偏偏护着你们?” “杜航怎会是你!还不快些下令放人!莫非你认为这些日子来我于榻边昼夜不离地照顾你的妻子和孩子,反倒是要加害她们么?” 冷迦芸认出了正在同白衣少年争论的那个年轻岛民。其父当初也是向百里麾下的一名校尉,所以彼此之间也算熟识了。 女人的一番呵斥登时令年轻岛民语塞起来,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去: “冷小姐,你这些日子照顾内人同幼子,我自是十分感激。可如今过半岛民都已认定此事是你等所为,就算我肯放你,旁人也不会答应啊!” 见紫衣女子暂时喝止住了对方,祁子隐也忙继续劝解道:“可诸位有没有想过,此事若确实同我等无关,眼下此举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耽误寻找解药的时间!” “寻找解药,又岂是说起来这般容易的!况且,我们如何知道,你们不是在拖延时间?” “莫非杀了我们之后,诸位就打算任由自己的亲友一天天病重下去么!眼下至少是我们船上带来的那些药材,才让岛上的许多人撑到了今日,不是么?” 终于,少年人成功让岛民中的一些人动摇了。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了很久,方才松开了祁子隐等人身上的绑缚,由杜航出面继续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给我三日时间,三日内若是无法找到解药,便任凭处置!” 白衣少年如是应道。然而,他的回答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连杜航都被其不带一丝犹豫的果决吓了一跳。 紫衣女子听闻此言更是脸色大变。她不明白为何祁子隐竟会给出这样一个捉襟见肘的期限,立刻凑上前去,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 “只需三日?子隐你确定不需要再多些日子了?” 祁子隐却笃定地点了点头:“此事我心中有的数。只要迦姐你肯帮我,时间应当足够。况且那怪病,也并不会停下等我们啊。” “你有什么数?短短三日,就算我能帮你,我们又该上哪儿去找解药?!” 冷迦芸还想要再说,可任凭她再如何劝说,白衣少年都肯再改口。一众岛民见状,也当即不让他们继续商量: “那就三天。三日后若拿不出解药来,便要你们好看!” 祁子隐点了点头,这才再次看向了身旁满脸担忧的女子:“另外我还有一个要求,须得允许我二人自由出入岛上各处,包括那座藏有先民典籍的白塔。” “不成。万一你们两个打算偷跑,我们岂不是上了当?” 岛民们当即摇起了头来。听闻此言,莫泽明也忽然开口帮忙道。 “我愿意留做人质。我是子隐的挚友,此前也曾救过他的性命,他断是不会撇下我,独自逃命去的。” 在白衣少年的印象中,对方于这半年多时间里都极少露面,却被其无条件的信任而感动。犹豫再三的岛民们,也因此而点头应允了。 既获自由,祁子隐便也不再多说,立刻拉起身边的女子朝着海岛高处的白塔下奔去——他正是要去向塔中的学究们请教,打算从那些典籍之中,寻到关于这场疾病肆虐的蛛丝马迹! 两人顶着寒风走在路上,时不时便会看到由于染病而倒在路边的岛民。冷迦芸对青湾毕竟有感情,心中一酸,扑扑簌簌地掉下了泪来。然而人们却并不领情,反会高声责骂,不让其轻易靠近。 女子只得将身上的衣物裹得更紧了些,低着头一语不发地拾阶而上。通往目的地的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待二人攀至塔下,她终于忍耐不住,还未等气息喘匀便伸手拽住了身边正准备开门的少年: “子隐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敢承诺三日便可找出治愈岛民身上怪病的方法?” 祁子隐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一边拉动门上的机关一边解释道:“我有理由相信,这种可怕的病症,或许是有人故意于岛上布下了某种巫蛊咒术所至。” “巫蛊咒术?你究竟是从何处得出如此一个不着边际的理由?” 冷迦芸对这番话压根不信,摇头追问了下去。可白衣少年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探手入怀,掏出了对方送给自己的那一小袋黑晶来: “恐怕迦姐还不知道吧,自打岛上有人发病以来,这些海妖泪便一直在散发着诡异的光芒。那光只有于孪月当空的晴夜方能得见,极少有人会注意得到。” 说着,他便用两根指头从袋子里捻起了一枚黑晶来。恰逢孪月当空,紫衣女子果真见到一股若隐若现的流光,正于那半透明的黑晶内翻涌着,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可你又如何能确定这二者之间必定有联系?” “对此我自是不能十分肯定。但若是这些海妖泪当真便是施咒的蛊媒,那么此病便可能同先民留于岛上的秘密有些关系。所以眼下,尽快破除这场巫蛊咒术的希望,或许就藏在这座白塔之中的某处!” “可万一在这三天里我们无法寻到答案呢?” “百里将军曾经教导过我,临阵决策,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如今无论早些天或者晚些天,我们都是在同命运对赌。更何况,包括杜航妻儿在内的发病最急的那些岛民,恐怕至多也就能剩下两三天的时间了。若是不尽快找到解救的方法,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否想过,若是自己从一开始便想错了,又当如何?” “此病来得又急又快,若真的错了,那我们八成也都会陪着这些岛民们一起染病死去。毕竟如今根本无法离开这座岛,所以要么治好所有人,要么病死或者被杀。摆在我们眼前的,根本没有第三条路。” 紫衣女子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语气决绝的少年。虽然眼下的一切仍有些难以接受,然而她却明白,这个自己相识多年,视如己出的孩子,早已有了生死的觉悟,更是将整个青湾的存亡都扛到了肩上! 就这样,冷迦芸陪同少年一起,虚心向白塔中尚未染病的几名老学究请教,开始了同光阴的赛跑。少年人天资聪颖,敏而好问,很快便掌握了读懂先民典籍的方法。三日间,他始终浸淫于那些晦涩的文字之中,不眠不休,通宵达旦。而这一次,好运似乎也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第三日的清晨,眼眶四周早已生出了浓重乌青的祁子隐突然摇醒了不知不觉睡着的女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迦姐,迦姐我找到方法了!只要能取到蓝血?的肝脏为药引,再配以麻黄、乾姜、细辛、半夏等草药一起熬煮,便应当能治好这种怪病了!” “蓝血?的肝脏?” 得知这个消息后,冷迦芸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其他几味药虽然都很寻常,但这蓝血?却是自先民时期便有记载的罕见古鱼,数量极为稀少,仅在鲸洄湾北部的冰冷深海之中方能捕获。现如今青湾四周已然封冻无法行船,又该如何出海去捉呢? 仿佛猜到了对方的心事,祁子隐连忙补充道: “青湾距鲸洄湾并不算远。先民的书上有记载,称此鱼喜食新鲜血液。如今适逢凛冬,鱼群应会南下觅食。若我们去岛外的冰层上开出几只孔洞,割破手掌后将血滴入水中,或许便能引其过来。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东黎女子知道,无论成算几何,这或许是眼下整个青湾仅存的机会了,唯有拼尽全力一试。于是她立即去备齐了冰上开孔的工具,同白衣少年一道奔赴岛外足已宽逾数里的浮冰层上。 青湾四周并无浅滩,冰层之下方便是深不见底的如墨海水。由于没有其他岛民帮助,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厚达一尺的冰面之上,凿出了一只碗口见方的洞来。 祁子隐从腰间拔出了早已备好的匕首。眼下,他也无法确定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不由得于心底暗自祈祷了一番,才将刀刃朝自己的掌心划去。 几滴鲜红的血珠落入了冰洞内,立刻便消融在海水中不见了踪迹。仿佛觉得这点血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白衣少年奋力捏紧了手腕,用力挤压着伤口。掌心传来阵阵刺痛,然而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然又重新结起一层白霜的水面。 突然,有什么东西自冰洞下飞快地游了过去。看起来其体型虽然不大,行动却比鲨鱼还要迅猛许多。祁子隐似乎也没想到事情的进展竟会如此顺利,心头一喜,连忙又用力挤出数滴鲜血。只听呼啦一声,水下那物竟猛地加速,顺着半空中的血线一跃而起,自冰洞下径直朝少年的手上咬将过来! “上钩了!” 祁子隐赶忙将手一缩,凌空一脚将那蓝血?从冰洞前踢开,生怕其重新逃回海中去。 鱼儿离了水,当即便在冰面上挣扎起来。只见其长逾三尺,细长如鳗,却是浑身乌青,鱼鳍也如鸟翼一般宽大。下颌却是比上唇还要前凸,根根如钢锯一般的利齿暴露在外,双目暴突,面目狰狞。 少年追在怪鱼后面奔出很远,方才抓住机会手起刀落,用匕首将鱼头钉在了冰面上。剧痛之下,蓝血?的身体登时便如蛇一般缠上了他的前臂,力量之大几乎要将骨头都绞得裂开。可白衣少年却不敢松劲,抬脚踏住鱼头,又用另外一只手扯紧鱼尾,将匕首拔出后便对着柔软的鱼腹划去。 怪鱼被剖开了肚子,也渐渐停止了挣扎。祁子隐浑身白衫也被染得一片蓝紫,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蓝血?的。 随后,他伸手由剖开的鱼腹之中,取出了一枚足有鸡卵大小的脏器。其色蓝中透绿,却又犹如千年玄冰般剔透,于黄昏的微弱冬阳下散发着诡异的荧光,正是蓝血?的肝脏。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白衣少年兴奋地将这枚珍贵的药引捧在手心,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同行的冷迦芸。然而还不等他起身,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竟是同伴高嚷着发出警告: “子隐快逃!” 先前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蓝血?的身上,直至此时才发觉身后的冰面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几条人影——居然是悄悄尾随在二人身后的杜航同几个岛民!冷迦芸转眼便被对方擒住,进而又被一团麻布塞住了嘴。 少年心下一凛,转身欲朝岛上逃去,却忽然听见“呜”地一声,竟是被埋伏着的另一队人用木棒狠狠敲在了脑后,登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的妻儿,还有这些人的亲人,全都在日出之后病发身故了!可是你们,你们这两个口口声声承诺一定能寻到解药的人,居然还有心思在此凿冰钓鱼!” 杜航的双目红肿,沙哑着声音怒吼着。说着,他又从腰后拔出了一柄黑曜石制成的匕首,目露凶光,竟是打算当场将二人于这冰面上处决。 祁子隐的嘴唇动了动,急于想要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寻得了药引,却是虚弱得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愤怒的人群朝自己围拢上来。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八 冷迦芸被岛民们强按着跪在了少年的身边。她的脸上带着些淤青,被麻布塞着的口中呜咽着,噙泪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仿佛懊恼自己未能及时发现身后的这群暴民,也似乎后悔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将这座离开了二十余年的孤岛幻想得太过美好。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与爱人一心向往,并为之付出了一切的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场仅存于希望之中的幻梦罢了。缺乏教化的人一旦面临生死抉择,会很快化身为盲目的野兽,根本不受控制,更毫无任何道理可言。 岛民们明显不打算再给二人开口求饶的机会。只见杜航快步走到祁子隐背后,死死揪住了其额角的头发,迫使其昂起头来。少年的脖颈顿时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气中。他奋力挣扎起来,无奈肩膀却是被两名壮汉牢牢地按住,根本无处可逃。 匕首缓缓贴上了祁子隐的皮肤。一时间他甚至感觉不出,那即将夺去自己性命的利刃带来的刺痛,究竟是冰冷还是炽热。少年人绝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死亡的阴影渐渐挡住了地平线上低垂的冷阳。然而,他却并没有感觉到利刃割破喉管时的剧痛,更没有听见自己的鲜血喷涌出来时的汩汩声响。 膝下的冰面毫无征兆地震动了起来,低沉的轰响不断刺激着少年人的耳鼓。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揪住他头发的那只手也忽然松了开来。祁子隐睁开双目,只见立于其身边的岛民们纷纷朝两旁退了开去,似是被面前的什么东西给吓住了—— 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战舰,正逆着阳光径直朝青湾驶来。其体量远非岛上的寻常渔船可比,舰艏上更是加装了一只专门用来破冰的铁撞角。于船身的挤压之下,大块浮冰成片地碎裂开来。来船也疾速突进,驶到了距离众人不足百步的地方才将将停下。 船桅顶上飘着的,则是一面随风飞扬的白鲸旗。白衣少年忽然觉得,这艘战舰自己曾在哪里见过。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船上一人怒斥道: “他娘的,老子不在岛上,你们居然敢对冷小姐和祁少主动手了,是想造反吗?还不快些把人给放了!” 对方的声线粗犷有力,引得祁子隐眯起眼睛努力向船上看去。恍惚间,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子正手握缆绳立于舰艏,竟是先前同自己一道逃出海凌屿,其后在暮庐城外一别之后,便再未见过的樊真! 杜航也很快认出了樊真,却并没有听从对方的命令,反倒将祁子隐与冷迦芸拉到了身旁,以匕首死死抵住了少年的喉咙: “姓樊的你凭什么命我们放人?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些外来人,已经快要将岛上的人全都害死了!” “放屁!这两位一个是百里将军的爱妻,一个是他的爱徒,何来害人一说!”樊真大声呵斥了回去。 “不信的话便自己去看。今日这两人的命是一定要留下的,否则我们该怎么向死去的亲人交代!” “今日谁敢动此二人一根毫毛,老子便让他们一同陪葬!” 见对方不肯让步,樊真当即将手一挥。船舷两侧旋即又冒出了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瞄向了冰上根本无处可躲的岛民。 如此一来,杜航等人才终于怕了,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中的人质。 “子隐你有没有事?” 冷迦芸立刻冲至少年身前,察看起对方颈上被匕首划出的小口。所幸伤口并不算深,渗出的鲜血也很快便凝固起来。 白衣少年的脸色却并不太好。女子只道他是过于疲惫,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想助其站起身来。谁知少年人竟是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了冰面上。 “子隐你怎么了?可千万别吓唬我!” 冷迦芸连忙将祁子隐拥入怀中。未曾想少年却是伏在她肩头,浑身颤抖着大口地呕吐起来。从他口中喷出的污秽之物焦黑粘稠,竟与那些生病的岛民如出一辙。 “他这是——他居然也染上了那怪病?!” 杜航等人见此情形也顿时慌了,好似躲避瘟神般一连向后退开了几步,言语间似仍不愿相信祁子隐是无辜的。紫衣女子却根本无暇再去骂他们,当即伸手解开了祁子隐身上穿的厚袄。 这样一来她才终于看得清楚,少年人身上也起了成片的红斑。其中以背部最为严重,有些地方更是早已化脓糜烂。女人心下焦急,根本顾不得呕吐物沾了自己满身,带着哭腔问道: “子隐你告诉迦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八九天前,自成叔住处回来那夜便发现了。” “笨蛋,你已经病成了这副模样,却怎地半个字都未同我提过?!” 冷迦芸眼中登时涌出了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少年人脸上。 “我——我是怕你担心。更何况,若是知道我也病了,依迦姐的脾气,便绝不会同意我再四处乱跑的。那样,或许便再无可能寻得那块蓝雪?的肝脏了——” 祁子隐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伸手吃力地指向方才自己倒下的地方。 杜航见状,弯下腰从脚边的冰面上扣下了那块已经冻硬的蓝色小块,充满警惕地问道:“他是想要这东西?此物究竟有何用?” “自然是用作治病救人的药引!你们这些混账,知不知道子隐为了替岛民们治病,已经拖着病体三天三夜未曾阖眼了?可就在他如此拼命寻找药引的时候,尔等却不知好歹,怀疑他攻击他,心里难道不觉得有愧么?!” “此物当真能治病?!” 听闻此言,杜航的眼角却忽然抽动了几下,竟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块珍贵的蓝血?肝脏朝自己的口中塞去! 直至此时,冷迦芸方才看到对方手臂裸露的皮肤上,也露出了大块的红斑。她本能地冲上前去想要阻止,谁料半空中却有一支利箭破空,未等杜航反应便已射中了他的眉心! 随着尸体重重倒下,蓝雪?的肝脏也重新落于冰面之上,进而听见舰上的樊真怒喝道: “我看谁还敢轻举妄动,便是同样的下场!” 冰上的一众岛民这才颤颤巍巍地跪下,不敢再动任何非分之想。祁子隐却叹了口气,紧紧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今日岛上无论是谁,无论其做过什么,我都会尽力去救的啊……” 女人不禁被少年的大度惊到了——即便是她,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尚且不能做到一笑置之。然而,面前这个看上去依然稚嫩的孩子,却是有着一颗旁人所难以企及的,兼爱众生的帝王之心。 眼下若是继续耽误下去,包括祁子隐在内的许多人都会没命。冷迦芸还是努力收敛起自己起伏的情绪,收好蓝雪?的肝脏,又同樊真一道将少年架在肩上,立刻拔脚朝城中赶去。 但还未能行出多远,白衣少年便剧烈地咳起来。天旋地转之下,一股咸腥之物猛地自其喉间涌将上来,令他难以自制地再次大口呕吐起来。而这一次吐出的,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子隐!子隐你振作一点,别睡,千万别睡啊!” 白衣少年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冷迦芸惊慌失措的呼喊。然而他实在难以继续支撑下去,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眼前浅蓝色的浮冰也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暗…… 待少年重新转醒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正躺在温暖的榻上。在他的身边,着了一袭紫衣的身影正坐在烧水的炉子边,打着瞌睡。 “迦姐,莫非那蓝血?的肝脏——奏效了?”祁子隐艰难地张了张干涩的嘴巴,问道。 冷迦芸当即惊醒过来,忙紧张地上前按下了正打算起身的对方:“自然是奏效了,否则你现在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说话?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见到对方紧张的模样,祁子隐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良心的小鬼,还能笑得出来。你可知道若是再晚半日喂你服药,你这条小命可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紫衣女子责备着,却仍倒上了一碗温水,递至少年嘴边。 “其他岛民怎么样了?我捉的那条蓝血?并不算大,给全城人做药引肯定是不够的。”祁子隐啜饮了几口后,又连忙问道。 “那只鱼肝熬出的药,已经救回了情况最为危重的三十多人。眼下我也已经请樊真派人去外海,又设法捕了新鲜的蓝血?来,数量足够,你便放心吧。” “岛上所存的那些海妖泪,又是否依然异常?”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打从我们寻获了蓝血?的那日起,黑晶便不再发光了。无论究竟是何人于背后捣鬼,似乎都已经暂时停止施咒害人了。” “不成,若是凶手还藏身在这座岛上,一定要赶紧将他揪出来才行!” “且不用费劲了。这几日借着统计伤亡的名义,我已经同冷小姐于岛上挨家挨户进行了仔细的排查,并没有寻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恐怕那施咒之人,早已趁乱溜之大吉了。” 不等冷迦芸继续回话,屋外又突然走进了一个男人,正是在关键时刻回岛,救下二人性命的樊真。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们这群人在岛上住得久了,都粗糙得很。虽然有时候脑子会不大清醒,做事也常会走极端,但绝非针对少主你们,更无可能故意以咒术害人。老子认得岛上的每一个人,可以替他们打这个包票。眼下少主你还是不要再操心了,乖乖将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 听对方说得信誓旦旦,少年人才终于放心了些。他也明白即便凶手仍在岛上,想要有确凿的证据将其定罪也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便转而询问起了男子的近况: “樊大哥,你怎会恰好在这个时候驾船回来?先前海凌屿的事,我还没有机会当面向你谢过,这一年多的时间,你又究竟去了哪里?” 对方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惭愧地低头走到了少年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此事说来便话长了。打从海凌屿逃出来,我将你们送回宛州后,便奉百里将军的命令驾船北上,去了鬼州的暖水河一带。直至听闻晔国发生了变故,才又急匆匆地赶了回去,谁知却于半道上遭遇了伏兵。” “伏兵……是王叔派来的人吗?” “没错。不过幸好有百里将军给我的这艘舰,才得以突出重围。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老子都在鲸洄湾一带躲避着阴魂不散的晔国舟师,直到半月前终于得以彻底摆脱他们,便急匆匆地往青湾赶了回来。可真他娘的憋屈!” 男子回忆起之前遭遇到的种种,脸上的表情更是告诉祁子隐,他此番出海也历经了九死一生。然而不等少年再次发问,身旁的冷迦芸却抢先一步道: “樊兄,你这次还拼死带回了百里的遗骨,小女感激不尽。不过,你说奉百里的命令再次出海北上,是又去找寻先民的线索了吗?” 对此,樊真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谨慎地点了点头,似乎女子口中的先民二字于他而言,是不可轻易在旁人面前提起的禁忌。 未曾想祁子隐却颇有些紧张地摇起了头来:“或许二位不信,不过你们同百里将军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那些先民的秘密,或许根本不似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冷小姐你已经——全都告诉少主了?”樊真有些诧异地看向了女子。 冷迦芸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对方无妨,双目却始终未从病榻中的少年身上移开: “什么叫不似想象中的美好?子隐你于那些先民们的典籍中,究竟还看到了些什么?” “总之——千万别再去寻什么先民的秘密了。它并没有可以化解世间一切痛苦的力量,正相反,其中蕴含的力量,正是世间所有痛苦的来源,只会带来混乱与死亡!”白衣少年却不肯明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但百里他当初告诉我们的,并不是你说的这样!”紫衣女子当即便沉不住气了,高声驳斥起来。然而对面的祁子隐却是说得无比笃定: “我知道一时间迦姐你或许难以接受,可不管百里将军曾经承诺过什么,他都错了!” “但若是不去寻找神之城,不去寻找其中的究极之力,青湾又该如何生存?” “可以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我于先民们的典籍中看到,除了青湾外,澶瀛海的西北部还有大片的陆地,远离大昇朝的势力范围,是世间丑恶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我们所有人完全可以去往那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要继续,直至找到为止!”冷迦芸还是打断了少年人的话。 “迦姐为何要如此执着?” “子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不会不知,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并非毒虫猛兽,也不是什么洪水暴风。真正威胁到青湾的,是人心,是煜京的天子,以及诸侯国中那些权贵无限扩张的野心与贪欲。无论我们逃到何处,若是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制敌的绝对力量,便永世难葆太平。而这,也是百里一定要寻得究极之力的缘故!” 对方身上凌人的盛气,令祁子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语气强硬的女子见状,也似有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在那些先民们的典籍中,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战争摧毁了世上的一切美好,也令先民们的家园悉数化作一片焦土。而所谓的究极之力,更并非是什么末世的救赎,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毁灭了先民的野心与贪婪啊!这不正是迦姐你所害怕的东西么?” 自从发现了这些模糊不清,却又言之凿凿的上古记述,此事便如一块巨石般压在少年心中,令他难以呼吸。然而眼下,在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后,他心头的担子非但没有减轻分毫,反倒变得更重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向往着先贤书中那种独善其身的隐居生活。可接连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却令其渐渐明白,有些事是根本躲不过去的,唯有勇敢去面对,努力求生。只是少年人始终都未能想明白,以暴力来对抗暴力,便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么? “所以,你已经知道先民的秘密被藏于何处了?” 冷迦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追问的语气平淡得有些可怕。似乎在经历了向百里的离去之后,完成爱人的遗志,已经成为了眼下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迦姐你不明白,若是任由那恐怖的力量重现人间,你们所憎恶着的那些人,定会为了争夺这至高无上的力量而变得愈发不择手段。不,不仅是他们,甚至连普通的百姓,包括你我在内,都会被那恶魔般的力量所诱惑,陷入万劫不复的疯狂啊!” 祁子隐还想再劝,可对方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不会的。我只想用那些力量来保护你,保护青湾,保护百里留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罢了。” “但人都是会变的啊……” 祁子隐忽然意识到,或许让先民的秘密长埋地下,不再为世人所知,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就在自己于好奇心的驱使下,翻动白塔藏书中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时,便已经犯下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或许会令天下为之倾覆! 第十五幕 ? 危厄伏 ? 九 元绥十一年的深冬,朔北草原上,岁暮天寒,白雪覆野。 眼下,牧云部各大家族成员,皆齐聚于雁落原中一处名为忽兰台的山坳里,期待着一场跨越整个冬天的盛大集会。 每年入冬之后,本就贫瘠雁落原上,仅剩的牧草也会被过膝的大雪覆盖起来,甚至连经验最为老道的牧民也无法寻得。唯有这片山坳之中降雪较少,有时甚至能留下足够数万头牲畜越冬的丰茂水草,吸引着雁落原各处的牧民驱赶牛羊来此躲避寒冬。 久而久之,忽兰台便成为了牧云部族人心目中的一处圣地,甚至连非世袭的牧云部合罕,也是于这场集会之上推举出来的。 草原的恶劣环境,铸就了朔狄人的彪悍,也令他们极度信奉强者。其推举首领的方式也极为原始朴拙——每隔十年,各大家族便会自荐出几名体魄强健,成熟稳重的青年男子,通过捉对角力的方式,最终决出一名优胜者,于老罕故去之后,作为新的合罕继位。 牧云部原本不过是朔狄各部中的一支旁系,既不像斡马与青兹那般占据了最肥美的草场。也不似绰罗与邑木一样同南方各诸侯国往来频繁。然而,其部正是依靠在忽兰台大会上推举出的历代英主,迅速变得强大了起来。而后,更是擎着苍狼与白鹿的旗帜,于短短数年间一统了朔北各部。 即便在百余年前,将朔狄各部联合起来之后的牧云部也并没有放弃这一制度,而是公平公正地邀请其余四部,一齐由忽兰台大会的角逐中推举出至高无上的天合罕。只不过,除了牧云部的巴克乌沁家以外,这个位子至今还未曾由别的姓氏坐过。 历任天合罕皆神力过人,首任者旭木颜更是史无前例地训练出了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重甲骑队来。然而,六十年前图娅的祖父锁阳关兵败之后,青兹同斡马两部便立刻打起了算盘,撤兵退守至草原深处。其余各部也先后摒弃了推行了上百年的忽兰台大会,以此表示自己不再听从牧云部号令。 待到图娅的父亲铁沁上位之时,牧云部中各大家族早已自顾不暇,每次选派的,皆是些能力并不出众的年轻人,走走过场罢了。故而铁沁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也便顺利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身故后,其更是留下了一封羊皮诏书,将合罕之位直接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钦那。 也正因如此,即便是在牧云内部,也从未停止对于这位新罕的议论。只是碍于绝对忠诚于巴克乌沁家的铁重山,才会应允钦那暂时坐在这个位子上。然而现如今,雁落原上的情势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这一变化的速度于普通人眼中虽难以察觉,却足以打破各大家族之间本就脆弱的平衡。 由于擅自发动铁重山进攻邑木部,族中原本主张休养生息的鹿派家族,纷纷指责钦那太过鲁莽,无法继续胜任合罕之职。而在支持钦那的狼派家族中,也有人开始担心再如此放任其任性妄为下去,自己或许便会成为下一个邑木。 故而即便眼下十年期限未到,各家却早已选拔出了最为年轻力壮的儿子,纷纷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权力之争做好了准备。而面对族中的大小问题,年轻的合罕却好似被无数小刺扎伤了手指,拔不出抹不掉,却又无时无刻不烦躁难忍。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无论狼派还是鹿派,都在觊觎着合罕的位子,钦那又何尝看不出来?然而他似乎是担心自己无法于角力中胜出,始终不敢就举办集会一事做出任何表态。这样一来,却令各大家族愈发坐不住了,今年,竟是各自带着丰厚的礼物来新罕的帐中邀战,俨然一副打算逼其当场就范的架势。 “你们想做什么!本王未曾召见便擅闯金帐,莫不是想要造反!” 眼下,钦那正沉郁着脸,如一头发怒的猛虎般立在原地。片刻前他的手中还端了只银制小碗,只是里面的奶酒刚刚递到口边,一口未喝便又放了下去。 在他对面立着的,则是牧云部中各大家族的首领。对方丝毫不惧新罕的怒火,其中一位用粗短的手指捋着脸上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正是前些日子还陪同合罕一起围猎的木赫: “如今我等也是应各家族众的请求前来,却被合罕说得这般难听。此事若是传出帐去,恐怕各家各族的人都会不高兴罢——” 话里毕现的锋芒,令钦那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您这番话,莫不是在威胁本王么?” “未敢造次。” “那么还请诸位先行退下,容我考虑妥当之后,自有定夺。” “未知此事还有何可考虑的?忽兰台大会,乃是自旭木颜罕时起便定下来的传统,即便是在我部最困难的铁沁王时期也从未断过。今日我等来此,不过是想听合罕究竟作何打算。莫非,您同您父亲一样,有意违逆牧云部的传统,违逆列祖列宗?” 名为木赫的老者厉声质问起来。 钦那此时身上只穿了便装,头发也蓬乱地披在肩上,看起来颇有些狼狈。面对各大家族的族长,更似是被猫咬住了舌头般,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额达他并没有说不举办大会。倒是各位长辈,何必如此心急呢?如今距离祖宗定下的期限尚有八年时间,你们此举不仅有损合罕的威严,更有损我牧云部的威严哪!” 任谁都没能想到,本应待在自己帐内的图娅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金帐外,将双方此前的争执全都听了个清楚。见自己的兄长陷入两难,她立刻在将炎的陪同下入帐,立于人群中不卑不亢地劝解起来。 木赫却是一脸不屑的模样,更似因图娅的这番话而有些愠怒: “那么敢问公主殿下,难道钦那他几次三番地推脱回避,便是顾及了在场各家族长辈们的尊严了么?有规矩,便须得依照规矩来。忽兰台大会究竟还办不办,今日必须给我等一个交代。否则,便是数典忘祖的逆罪!” 大庭广众之下,对方竟直呼起合罕的名字,若是放在寻常时候,早就会被以大不敬的罪名惩处,可如今整座金帐之内竟无人觉得不妥。唯有满头青丝的瘦弱女孩挺直了摇杆,同对方据理力争起来: “额达既然坐在了合罕的位子上,自然是明白这些的。只不过规矩由人定,当年旭木颜罕初次举办忽兰台大会时便曾说过,其目的乃是团结尽可能多的部众,聚草原之力以成万世之功,福泽我牧云后世子孙。切不可因一己之私利而勾心斗角!” 听闻此言,木赫却冷笑了一声: “公主此话可就太伤人了。今日过来的,有一半皆是跟随你祖父弘吉戎马生涯的老臣。我等这样做,还不是因为担心牧云部的未来么?毕竟如今强敌环伺——” “您也知道如今牧云强敌环伺,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既是如此,又为何在此时要求召开忽兰台大会?父罕他既是选中额达继承罕位,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如今额达他刚刚即位一年多,各方法令政策更是方兴未艾,难道合罕之位频繁易主,便是对牧云部好了吗?” 图娅说得义正辞严,令对面的木赫也不由得瞪起了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这样一番话竟是出自一个女子的口中。老者愣了片刻,忽然仰头大笑了三声,冲着钦那高声嘲讽起来: “好!你们巴克乌沁家不仅有铁重山护着,连一介女流都如此能言善辩,令人自愧弗如。不过比起钦那,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殿下反倒更具英主的风度与气魄。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否则我牧云部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倒是指日可待!” 对方说完便扭头出了帐门,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看来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来找钦那的麻烦了。 图娅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然而甫一放松下来,她浑身上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毕竟木赫所代表的勃勒兀家是牧云部中最为庞大,历史也最为悠久的一脉。若是由他带头挑事,怕是会有近半数的部众响应,很是棘手。 谁料,自始至终都未能替自己说上几句话的钦那,此时却忽然抄起了案上早已放冷了的那碗奶酒,狠狠地朝妹妹的身上泼了过去! “谁让你来多事的!” 见额达怒不可遏地吼将起来,狄人公主当场被吓得愣在了原地。然而其身边却突然跃起一道人影,只听“铛”地一声脆响,盛满奶酒的银碗被那人影挥拳凌空荡开,酒水洒了一地,碗口也顿时变了形状。 冲上来的人正是将炎。在帐内仆从的注视下,少年人揉搓着被砸得生疼的手腕,将图娅挡在了自己身后: “方才若不是图娅多管闲事,木赫那老头恐怕早已逼着你召开那个什么大会了,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于她!” 如此一来,钦那也变得愈发恼怒起来: “大胆!木赫那边本王早已做了安排,是绝对不敢僭越的!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条被人从南边捡回草原的丧家之犬,竟敢插手我牧云部的家事!” 年轻的合罕指着少年的鼻子破口大骂。原本其只是想要出一出心中的恶气,谁料话音未落,却见将炎面色一变,竟是猛地向自己的怀中撞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钦那从来都没有想过,对方一个南人,居然敢在合罕的金帐中动起手来,登时便被顶得失去平衡,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帐幕虽然厚实,却还是经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一撞一压之下,当场破开了一道口子! 伴随着一阵惊呼声,黑瞳少年同钦那纠缠着滚入了帐外的雪地间。于四周闻讯而来的族人惊诧的目光中,年轻的合罕咒骂着想要起身,谁知身上狐裘镶边的华丽皮袍反倒成了一件累赘,令其还未同对方拉开距离,便再次被将炎掀翻在地。 “你说——谁是——丧家之犬?!” 之前钦那的一番咒骂明显戳痛了黑瞳少年的自尊。只见他圆睁着如墨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吼道。 年轻的合罕也清楚这个南人小子并不好惹,下手丝毫没有留情,一脚便蹬在了对方的脸上。将炎口鼻之中顿时血流如注,却仍死死扯住了对方的袍角不肯松开。 “也难怪图娅当初会力保你这个毫无礼数、不懂分寸的狗东西,因为她自己也是南人留下的贱种!今日既然自己找死,本王便成全你!” 钦那再次爬起了身来,奋力从身上除下了皮袍。随即他又一伸手,竟是从身旁一名武士的腰间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弯刀。刀身上那道足有手指粗细的血槽,昭示着它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杀人利器! “唰”地一声,弯刀如闪电般自将炎的胸前划过。所幸其身上穿着厚袄,只是被割伤了皮肉。然而鲜血还是立刻从伤口中涌了出来,很快便染得他身前一片血红。 “你们两个快些住手,别再打了!” 回过神来的图娅也追出了帐来,然而眼下的情形已然是劝不住了。 钦那手中握有武器,很快便占到了上风。他也似乎下定了决心要置将炎于死地,每次出手皆是杀招。 黑瞳少年却并没有一味地退让,反倒在雪地中左躲右闪,寻找着对方的破绽。钦那早已杀红了眼睛,招式也渐渐使得老了。忽听将炎一声怒喝,竟抢在对方两次出招的间隙,不退反进,成功欺至了其身前。 南人少年虽不似草原人那般孔武,身板却也足够强壮。只见他一伸左掌,便已死死扣住了合罕持刀的手腕,随后借着冲劲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腰带,竟是将钦那高举到了半空中! 这本是草原人才会使的擒拿招数。可这些日子来,将炎无事便会在摔跤场边看武士们斗架,潜移默化之中竟也学了个七八分名堂。 伴随着人群中传来的一声惊呼,钦那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其手里的武器也掉落下来,反被将炎紧紧握在了掌中。 “今日我便替图娅除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祸害!” 黑瞳少年口中高喝着调转刀头,径直便欲朝对方的胸前刺下。此举吓得钦那死死闭上了眼睛,竟是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将炎!你今日若是在这里杀了我额达,牧云部可就真的要散了!” 猛然间,图娅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后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同伴的手臂。她压根没能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拉扯之下,黑瞳少年也终于回过了神,生生压下了心中的怒意,将马刀远远丢了出去,这才肯松开揪住了钦那的手。 年轻的合罕失神般倒在地上,没有再挣扎,也没有任何追究将炎的意思。因为其心中明白,自己今日险些丧命在一个南人手下,于族人面前已是威信扫地。而若非对方是个异族,恐怕以木赫为首的那群老家伙更是可以借此为由,商量着该如何废黜自己的王位,另立新主了! 狼狈不堪的钦那只得暂时忍下这口恶气。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于扈从的簇拥下悻悻远去,以期不要引起太多的关注。然而图娅却十分清楚,这位向来记仇的额达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而因为自己而生出的这桩祸事,也断无可能就此了结。甚至,才只是刚刚开始……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一 元绥十二年,正月初七。年节尚未过完,砀浦城的虎威门下,五万步卒与五万青鹞铁骑组成的军阵中,一片寂静无声。 眼下,这支历经数年时间磨练出来的虎狼之师即将开拔,而身着虎头山纹甲的殷去翦正由国师陪同,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俯视着脚下那片根本看不到边际的乌压压的军阵。 似乎酝酿好了自己的情绪,正当壮年的成国国主深吸一口气,朗声对着城楼下方的军阵喝道: “诸位将士!你们应当都记得,仅仅十余年前,我大成还只是个需要看别国脸色行事的边陲小国。然而,自寡人继位以来,我们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凭借的并非是御北、卫梁那样的血统与宗室,更非如晔国那般低声下气地迎娶天子的胞妹。我们大成的子孙,靠的是无数家庭吃糟糠、穿破衣,举国上下倾其所有,将每一枚铜钿,每一滴血汗水与泪,换来了今日你我身上穿的铠甲,手中握的武器!” 殷去翦稍顿了顿,犀利的眼神自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于你们之前,已有无数大成的好男儿于战场之上马革裹尸。其中,或许便有诸位的同乡,有诸位的父兄。正是他们的牺牲,方才换来了大成的如日中天!让今时的我们,不再甘愿做昔日那个遭人唾弃,受人白眼的弱国小民,而是有能力去用自己的双手,拼杀出一番霸业,成就一个令南部四州七国皆臣服于脚下的东方霸主!” “国主英武,国主英武!” 场下十万人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矛与盾,敲击着高喊起来,呼声震天! 殷去翦朝着城楼下按了按双手,继续道: “此时于寡人眼前立着的诸位,皆是我大成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更是我大成的骨血与脊梁!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将会在战场上受伤流血,甚至死去。但诸位的牺牲,却会为我大成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为你们的父母亲族,妻子儿女,换来一个更加富庶、更加光明的未来!” “战,战,战!” 殷去翦不愧为后世书中以浓重笔墨描绘的一代枭雄,只几句话,登时便煽动得场下兵士们群情激昂起来。 然而他身后的国师始终只是笼着袖子,一动不动地立于城楼的阴影下。若是不加留意,可能还以为其不过是一尊雕像罢了。国师头上戴着的斗篷遮住了整张脸,让旁人根本难以看清其面容。 殷去翦注意到了对方的反常,不由得转过脸去,略带着些许不快问道: “国师莫非觉得,寡人方才说的还不够好?” “臣下不敢。国主盖世英雄,如今成国上下更是一片齐心,此行当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臣下打心眼里替您高兴。” 披着斗篷的男子说起话来不带一丝语气。可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殷去翦,也因为其身上透着的那股阴寒之气而不由得暗暗心惊: “国师话里似还有话。如今寡人与成国可是将全部身家都压在了此役之上,你若有话,旦说无妨。” 对方终于走出了阴影,问道: “未知国主可还记得,此次出兵——究竟是为了什么?” “国师是想提醒寡人,此行务必要从晔国手中,夺下那张神秘的地图吧?此事你大可放心,如今只消能够顺利攻至暮庐城下,待城破那日,寡人自会亲自率人入宫去夺图的。” “原来国主还没忘了,自己是要去夺的,是件足以号令天下,颠覆乾坤之物啊。” 对面的男子依旧冷冷地道。 可殷去翦却听出了他语气间的一丝嘲讽:“国师此话言何意?” “未知国主可曾想过,那张图为何会落到祁守愚的手中?而对方若是知晓成国大举进犯,正是为了抢走自己心爱之物,又将会做出怎样的抵抗?” 国师忽然顿了一顿,伸手指点着城楼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整齐军阵道,“这十万甲士,若是寻常战时,一两场败绩之下,军心尚可以振奋。可现如今,若是那祁守愚打算拼至最后一人,你又该如何命他们去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于臣下看来,国主方才的那一番说辞,虽然气势有余,后劲却始终不足,便如隔靴搔痒一般。毕竟,所谓成国不过是你一人的成国,而这些人的性命,才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啊!” 男子说罢又行了一礼,默默地重新退回了阴影里。殷去翦沉吟了片刻,似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眼里闪动起兴奋而贪婪的光,转而又向城楼下高声道: “诸位将士!今日,你们便将离开自己的故土,远征异乡。今日,你们便将跟随寡人向万里之遥的晔国发起进攻!此次你们的对手,再不是淮右、南华、虞国、敦国之流,而是南部四州的第二大侯国!若是胜了,我大成便可一步步拿下整个富饶的宛州!寡人问你们,敢不敢同寡人一起去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为何不敢,有何不敢!” “好!传寡人旨意,此去晔国,无论位列将军或是校尉兵卒,军中但立有战功者,皆可受禄封爵,世袭罔替!有率先攻入晔国王城者,封万户侯!” 话音未落,军阵之中便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比先前更加洪亮的欢呼。似乎直到这时,成国的将士们才终于看清了此次出兵晔国,于自己而言究竟有何好处——毕竟人都是现实的,若不在眼下许以重利,又将如何令他们于日后慷慨赴死? 殷去翦终于将手中的令旗掷下了城头。大军开拔,如黑蚁一般的甲士徐徐而动,渐渐覆盖了城外覆雪的原野。逶迤前行的队伍,便恍若一条可吞日月的巨蟒,看不见头尾。 低沉的乌云于莽砀平原的上空汇聚起来,仿佛随时便会在人们的头上降下一场暴雪来。不知何人带了个头,行伍中渐渐响起了一曲低沉苍茫的军歌来: “秋夜凉兮月飞霜,披铁甲兮砺刀枪。 天苍茫兮心不怠,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牛角鸣兮旌蔽日,锋镝啸兮虎鹰扬。 士争先兮敌可摧,与子征战兮歌无殇。 踏晴岚兮涉衍江,骨血殒兮埋沙场。 同敌忾兮死生共,与子征战兮何日归乡?” 这首名为《无殇》的军歌,本是描写在外征战的将士思念故土之情的。然而此时在军士们口中唱起,却是苍劲雄浑,带了一股破釜沉舟的浓浓杀意。 殷去翦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国师——那个始终藏身于阴影之中的男子终于将斗篷从头上取了下来。只见其面容清瘦,皮肤苍白,看起来好似个文弱的书生。然而其嘴角眉梢所带的笑意,却是无比肆意与轻妄。 成国国主先是一愣,旋即也跟着对方一起笑了起来。因为从面前这个男子的眼中,他也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几欲喷薄而出的野心。 与此同时,靖枢城内昆颉的府邸内,甯月再次趁着男子外出之际,偷偷潜入了书房。直至此时,她依然无法拼凑出行事诡异的对方心中究竟在打什么盘算。但她却始终觉得,这个自诩正义却谎话连篇的叛党首座身上,一定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下,业已成年的小白狐伸长了脑袋,也帮着少女一齐于房内各处嗅探起来。突然,它伸出前爪在角落里的一块青砖上刨了几下。甯月循声前来,发现那砖之下竟是空心的,正是昆颉藏匿的许多沾满了尘泥的密函! 甯月轻抚了几下小白狐雪白蓬松的尾巴,当即蹲在地上逐一翻看起这些密函的内容来。然而越看她的心便跳得便越快,因为所有信封之上,都盖有代表着成国国主殷去翦的虎头金印。殷去翦称昆颉为“国师阁下”,而书信之中的内容,也尽是二人密谋商议入侵别国的文字。 最近的一封密函,更是令少女冷汗岑岑。因为信中殷去翦竟是告知昆颉大军已准备妥当,不日便将借道淮右,大举进攻晔国! “难怪雪灵你第一天见到昆颉时,便上蹿下跳充满了敌意。原来他便是南方七国战祸不断的根源!这封信是去年腊月廿二日写的,信上称半月之后大军开拔,还要请昆颉一起去观礼——那不就是今天了么?!” 甯月掐指一算,发现成国大军便是即将于今日出征,展开对晔国的突然袭击,当即慌得叫出了声。因为愤怒与恐惧,她的双手也剧烈地颤抖起来,直带得手中捏的信纸哗哗轻响着。 “想不到,终还是被你发现了。本座原本还打算待成国大军攻入暮庐城后再告诉你的。不过,早点或晚点知道如今都不是问题,毕竟本座已经达到了目的。” 不知何时,甯月本以为不在宅中的昆颉,竟悄无声息地现身于书房之中。此前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机敏的雪灵都因为身边突然多出个活人而吓了一大跳,竖起背上的毛便“啾啾”叫了起来。 “你不是到成国观礼去了么?何时回来的!” 红发少女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信纸揉作一团,狠狠朝对方脸上丢了过去。对她而言,昆颉怂恿成国进攻晔国,已然彻底撕破了二人之间本就名存实亡的最后一层脸面。 纸团擦着昆颉的发梢飞了过去,他却并未躲闪,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此刻的本座,既在成国,也在这里。只要本座想,便可出现于世间的任何地方,掌握任何人的行踪、动向,知道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于普通人而言,我便是天空,我便是大地,我便是无所不能的神!” 对方狂妄的笑声,直听得甯月脑子里嗡嗡作响。然而她还是压抑住了内心极度的恐惧,想从对方口中套出些话来,更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的目的便是引得诸侯混战,让天下再次大乱么?为什么?你可知道南方的四州七国才刚得了几年和平?又可知道战争将会给这片土地上的黎民带来些什么?!” “若不知战争会带来些什么,本座又何必如此地费尽心力?” 昆颉眯起了眼睛,似乎根本不在乎即将重新陷入战火的万千生灵一般,只是冷冷地笑着,“倒是你,身为苍禺族大司铎的女儿,居然会同情这些地上的蝼蚁?战争与混乱,于他们而言应当是习以为常之事才对!” “亏我此前还一直天真地以为,所谓叛党,都是些同父亲意见相左的正直之士!既然你与父亲都想除尽所有的地上人,何不合力一处,反而要处处针锋相对?” “以风未殊那种过家家一般的手段,不知须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杀尽陆上的最后一人。倒不如让他们自相残杀,岂非更加省力?本座所在意的,不过是寻到圣城,进而寻到其中藏着的秘密罢了!只是这件事情他风未殊想都不敢想,提也不敢提!” 一番话,让少女忽然意识到对方先前告诉自己的那些关于圣城的事也全部都是谎言。她心中一凛,立刻追问了下去: “其实你去圣城,压根不是为了寻找通向的乐土的路!先民们究竟在圣城里留下了什么秘密?而当年父亲之所以要诛杀叛党,也是因为此事,是也不是!” “现在才看明白,是不是有些太晚了?圣城中所隐藏着的,是足以让整个世界颤栗的神之力!而终将得到这份力量的人,只能是足足筹划了百年的本座!” 昆颉眼中射出了疯子一般的光。 “神之力?!” 听闻对方口中说出这三个字,少女立刻便想起当年在将军祠遇险时,祁子隐曾提起过关于百辟中所藏的,那张记载了神之力下落的古图,以及因其而引发的无尽纷争与纠葛。加之如今成国欲同晔国开战,这几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突然之间便似有了联系。 眼下她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努力站稳之后方才继续问道:“可你既然已经选定了成国作为自己的傀儡,又为何不将据点设在那里,反倒要躲在卫梁?躲在靖枢城中?” “你也太小看本座了。我之所以要挑起成晔两国的战争,正是因为需要其带来持续的混乱、疾病、死亡与痛苦。如今,只要这些地上的蝼蚁们继续被蒙在鼓里,只要他们如散沙一般相互征伐而不能联合,便会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做最后的准备!” “准备什么?你究竟想要用圣城中的神之力去做什么?!” “本座今日虽然坦白了一些事情,但并不代表会将自己的全部计划统统说与你听。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可以慢慢去猜,慢慢去想。待我们真正抵达圣城的那一天,亲眼去验证!”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会用自己的血,去帮你开启圣城的大门么?!” 甯月知道,自己已经再无可能从对方口中问出答案了。盛怒之下,她满头的红发渐渐一根根直立起来,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然而昆颉却根本不将眼前的少女当做一回事,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大司铎之女。怎地,难道你打算用自己那三脚猫的术法来对付我么?也不看看对手是谁!” 话音未落,男子的双目中突然射出两道凶光。只一瞬间,甯月便好似被人死死地卡住脖子、钳住手脚了一般,说不出话,更是分毫不得动弹地悬在半空。 “这是——詟息?!昆颉并未继承大司铎之位,又是从何处学会了詟息?!” 红发少女心中突然咯噔一声,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向昆颉扑击过去的雪灵也被对方以咒术重重地弹将出去,蜷缩在地上痛苦地颤抖着。 “眼下本座暂且留你一命,却也不会再如先前那般对你宽容有加。日后若是不肯听话,我保证包括这只白狐狸在内,你于这陆上所珍视的,喜爱的人和物,都会一件件于你眼前消亡!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祈祷,自己的血真的可以打开圣城的入口!” 男子话毕,便亲自将少女同白狐软禁回屋,又命人严加看守。甯月含泪抱起了呜咽着的雪灵,一面替它疗伤,一面仍不甘心地思索起接下来自己究竟还能有何对策。 只不过,似乎摆在她面前的路,已经一条都走不通了。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二 元绥十二年,正月十五,又是一年元夕。飞云峡哨卡中飘散出阵阵蒸枣糕的甜香,甲士们也纷纷沉浸于节日的氛围中,或纵酒放歌,或三五成群地玩着牌九,喧闹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此地本是阜国设于山间的哨卡,但随着云止城破,其境所辖三郡十六县纷纷不战而降,海氏国祚也名存实亡。如今,哨卡内的双鲤旗早已换作了黑底白纹的海鹘旗,而原本驻防其中的锦鳞军,也被玄甲玄衣的晔国舟师所替代。 飞云峡地处沔宛两州交界之地,将一座大山拦腰截成了两段,北段为晴岚,南段则为溯离。飞云峡东西绵延三百余里,发源其中的山涧河川不胜枚举,尤以一条泯水最为出名。其水发源于溯离山西麓,依托山势于飞云峡中蜿蜒穿行,最终止于虞国北部的醉花潭。 泯水水量充沛,江面宽处可达半里,最窄处也近五十余丈。江岸两侧绝壁高悬,重峦叠嶂。尤以飞云峡处最为险峻,素有九拐十八弯之称。行船其中,林木影翳,略无阙处,耳中只闻滔滔水声而难觅天日。 古往今来,若欲西渡泯水由沔入宛,唯有经飞云峡上一座屹立数百年的天然石桥桶过。其虽称为桥,实则是数万年前一块由溯离山上崩落的巨石,恰巧于峡谷两岸的岩壁间卡住而成型。后历经多年水蚀风化,加之阜国巧匠开凿打磨,方才成了今日过马行车的模样。 飞云峡哨卡,便是建于这座石桥的西岸。其以巨石垒筑,依山而立,最高处设有一座烽火台。自大昇立朝以来,便被各国视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即使百年前朔狄之乱时,阜国于此设防的兵力也不过区区数百人。如今被晔国接管后,守备更是有减无增。 山中夜寒,又恰逢过节,大部分的哨卫都躲入主楼内避风去了。眼下,便只剩下一支三人的小队,围坐在哨卡东面竹木搭起的箭楼上。 层云蔽月,夜黑如墨,此时除了箭楼上点起的一小堆篝火外,山中再看不到半点光亮。原本石桥两头燃着的火把也不知何时被风吹得熄了,却无人再愿意去将它们重新点起。 三个哨位中最为年轻的一人将弓抱于怀中,扭头看了看不远处喧闹非常的哨卡,将双手拢在嘴旁不停地哈着气,愤愤不平地骂道: “真是晦气,偏偏今日轮到我们哥仨执岗,只能看着他们在里面热闹逍遥。这种悬崖绝壁有什么好守的?不如偷懒回去赌上两把,就算受上官责罚也比挨饿受冻的强啊!” 他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掏出了几枚骨牌于火光前亮了亮。 边上一名年纪稍长的人却果断地摇着脑袋道: “月初刚刚得到情报,成国大军由砀浦开拔后不知去向,卫梁的闾丘博容却始终按兵不动,难保对方不是冲着我们晔国来的。多事之秋,上官每日派人轮班巡岗,也是想多留个心眼。” “留什么心眼啊?且不说这种龟不生蛋的鬼地方那殷去翦根本就不可能派大军来攻。就算成国的青鹞铁骑当真偷袭,还不是得一个个乖乖地从那座石桥上过来?到时候咱哥几个便一人一箭,便可将他们连人带马——” 年轻的哨兵吹起牛皮来,说到兴起之处嗓门不禁放得大了,还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谁知他最后几个字尚在喉咙间未能来得及吐出,面上的表情便突然一僵,整个人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喂,臭小子,你别不是大话说得太多,闪着舌头了?今晚我们三个注定要在这箭楼里待上半宿了,你若实在觉得无聊,便去找上官讨些热粥回来,也让咱们几个在外面对付着暖暖身子?” 年长者还以为对方是在同自己闹着玩,笑着伸出手去想要推他。可轻轻一碰之下,那年轻人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竟是脑后中了一箭,当场气绝! “这是成国的无影箭!他们果真来了!” 年长者立刻一把按下了身旁另一名被吓得不知所措,仍长身向峡谷对面张望的哨兵。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又是“笃笃笃”三声,黑暗中接连数支羽箭飞来,深深扎在距离他们仅数寸开外的地方! “敌袭,敌袭!” 年长的哨兵抬头瞄了一眼架在箭楼一隅的牛皮大鼓,鼓面却已经被藏身暗处的敌兵用箭射透了,根本无法再敲。他连忙张口高声吼了起来,然而人声却无法穿透厚厚的石墙,更传不到哨卡内毫无防备的同袍耳中。 情急之下,其只得将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拢在口边,使劲吹响了起来。“呜呜”的哨音虽不比鼓声,却还是起了些作用。哨卡内的人声渐渐小了下去,随后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冲箭楼上吼道: “你们那边干嘛呢?没事瞎吹什么!” 还不等哨兵回话,黑暗中便好似蜂群出巢一般,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这一次,无论箭楼还是哨卡中的人均能瞧得清楚,自飞云峡对岸的黑暗里陡然腾起了一团由万千光点组成的火云。密集的火箭划着弧线向哨卡上空飞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前! “快些抄家伙!成国攻来了!” 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回荡于峡谷中,原本安静了下来的哨卡忽然又躁动了起来,犹如炸了锅的蚁穴。手持弓箭弩机的军士们匆匆冲上女墙,藏身在箭垛后探头张望,却是衣甲不整,根本不知该将手中弓矢瞄向何处。 一番齐射过后,成国军队的火矢并未对女墙掩护下的守军造成实质性的杀伤。然而晔国军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箭楼,同其上高呼救命的两名同袍于熊熊烈火中倒塌倾覆,却并无一人敢贸然冲出去救,只能任由燃着的木梁立柱纷纷坠入脚下的万丈深渊。 “都别轻举妄动!多找几个人来,丢些火把去石桥上照亮!只要对方过桥,我们便可毫不费力地阻住他们!” 随着负责守备的校尉高声下令,军中几名胆大之人立刻从身边的火盆中抽出几支火把,奋力向远处投掷出去。 火把打着旋,在半空中划出数道诡异的光带,而后又于石桥上弹了几下,方才终于落定。借着那微弱的火光,哨卡中的守军清楚地看见石桥近端有无数人影攒动,竟是对方派出的一队先锋,竟已借着先前那次齐射过后的瞬间抢过了桥来! “放箭,放箭!让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有来无回!” 校尉口沫横飞,却难掩脸上的惊惧之色。然而对方明显对夺桥一事早已策划周详,不仅先锋死士们的手中都举着轻便的牛皮圆盾,更是连高高的云梯都已架至了女墙边! 一时间,飞云峡上喊杀震天。对岸的成国军队再次齐射,城头上乱箭飞舞,火舌蔓延,登时化为了一片炼狱。 率先登上女墙的,是青鹞铁骑中的精锐。此时的他们脱掉了身上厚重的铁甲,只着轻便的布衣,却是杀得百余名仓皇应对的晔国守军措手不及,很快便占领了城头。 守军校尉只能领着仅剩的十余人向哨卡最高处退去。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场战已无胜算可言,奋而挥起手中的长刀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山尖,冲身旁一张张惊惶无措的面孔高声喝道: “速派几个人去点烽火!” 话音未落,校尉便被紧追其后的一名成国军士捅穿了背心。带血的刃尖从他的前胸突刺出来,校尉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竟会落得如此死法,仍想攒起最后的力气还击,可那青鹞铁骑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一脚蹬在其肩胛上,将刀由血肉之中抽了出去。 冒着热气的血水瞬间便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流了满地,而那晔国校尉的心脏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跳动…… 半个时辰之后,飞云峡哨卡内的最后一名守军也被斩杀在了烽火台下。成国的虎狼之师大举渡河,继续向山脊西侧的晔国腹地进发。一名亲兵逆着人流奔到了指挥此次作战的主帅面前,双手一拱朗声道: “禀将军,此战共计斩杀敌军一百零三人,我方重伤五人,轻伤八人,无死。只不过,烽火台还是被这群猢狲给点了,灭火尚需一些功夫。” 主帅取下脸上带的虎头护面,不曾想竟是成国国主殷去翦本人!他抬头看了看山尖上那团照亮了半边天际的橘红,并没有下令继续灭火: “算了,便由他烧去吧。晔国的烽火台中定是加了鲸脂的,人力运水上去也根本无法扑灭。此番我们出其不意,夺下了这条入宛要道。或迟或早,祁守愚都会知道我们来了,倒也不在乎这一两日的光景。传寡人命令,让将士们做好准备,接下来难免会有几场硬仗要打了!” 亲兵再次将手一拱,领命离去。而夜空里那团熊熊燃着的醒目烽火,也带着强敌来袭的消息,沿着衍江一路向西,连夜传入了暮庐城中的晔国王宫。 次日凌晨,还未到鸡鸣破晓的时候,文武百官便被悉数召进了集英殿中。王座之上的国主祁守愚面前,摆放着自各处兵驿递来的十余卷加急文书。虽然尚未启封,却已能猜到其所奏何事。 面对勃然大怒的国主,殿下诸臣之中无一人敢言,即便仍有从床榻上带来的呵欠,也硬生生憋在肚子里不敢打出来。 祁守愚反复揉搓着手中的虎符,语气间却带着一丝无奈。殿外的校场之上,早已整齐地立起了一支连夜集结起来的庞大军队。然而这支六万余人的军队,却是由拱卫王城的御翎军与王公贵胄家中的府兵临时拼凑而成的。 由于不久之前才刚刚攻占了云止,如今晔国舟师近乎三成的精锐都分布在阜国各地驻防平乱。无奈北方的卫梁却又偏偏在此时调重兵陈于玉骨湖与茗水东岸,祁守愚只得又将余下近半的部队派驻到毗邻卫梁的边境。一来二去,如今他手头可用来阻击成国大军的人手,已然是不够了。 沉吟半晌,矮胖的晔国公终于愤然起身,将手中的虎符狠狠掷在地上,: “他殷去翦靠偷袭刚刚胜了一场,便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掂量不出了吗?区区边陲小国,竟也敢跑到太岁的头上动土!翊麾将军听令,寡人命你即刻率大军南下,定要赶在成国宵小渡过雉河前,将其全歼于沁梦泽南岸!” 殿下跪着的翊麾将军宓自矢,本是向百里麾下的一名参将,于主帅身故之后便接过了舟师统领的官印。其虽对祁守愚颇有不满,但如今大敌当前,只得临危受命,却是心怀忐忑,上下不安。 夜空渐渐变为了浅灰色,然而太阳却并没能从厚厚云层后钻出来。不知不觉,一场冬日的暴雨滂沱而至,雨点落在殿外军士们的玄甲上,叮咚作响。黑色的行伍间,一名头戴校尉长翎的年轻人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那是曾任祁子隐贴身侍卫的万石,因为出身行伍,所以其此时也被临时调派,任左路军牙门将,统领五百余人。 也不知是因为冷雨顺着甲缝渗入了衣衫,还是出于对晔国命运的担忧,眼下万石隐藏在护面下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耳中也尽是一片嗡嗡声。 毕竟成国大军来势汹汹,就算早有准备,这场战也注定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此刻万石心中隐隐感到,自己仿佛正同身边这些年轻的武士,同整个晔国一道,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力推着,朝向前方那道万劫不复的,名为战争的深渊中一步步行去,却根本无法回头,甚至连暂时停下脚步都已是奢望。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三 元夕节当夜,靖枢城中下了整整一夜春雪。一觉醒来,天地间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整座城池都被凝固在了染雪的这个清晨。 可对于被昆颉软禁起来的甯月而言,此情此景并不能令心情变得稍稍好些。刚刚逃出暮庐城时,她本以为自己的处境不会变得更糟,但这一个月间发生的变故,却再次令生活陷入了愈发艰难的困境中。 坐在榻边的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被昆颉打伤的小白狐于怀中拢得又紧了些,心中懊悔不已: “雪灵对不起,都是我害你伤成了这样。” 小白狐的右前腿于月前的打斗中摔得断了,如今只能绑住几根筷子略作固定。此时见少女难过,它忙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少女的指尖,毛茸茸的肚皮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着,喉咙间也发出轻声的呜咽,似是在安慰主人振作起来。 甯月用手轻轻揉搓着白狐的一对耳朵,冲其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道: “我知道,你是让我再想想办法,找机会逃出去。可现如今昆颉已经在门外加派了人手盯着,就算我能逃得出这间屋子,也离不开这座院子,更难以离开这座城啊……” 红发少女说着,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门外回廊上的看守映于窓纸上的影子。但很快她便察觉到,对方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正不停地伸手冲着天空指指点点。过不多时,连一楼的院子里也传来了一阵骚动,还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甯月怀中的小白狐也被惊动了,警觉地支棱起耳朵,却是将脑袋朝临街的窗口转了过去。旋即少女耳中便听见“扑簌簌”几声羽翼拍打的声音,方见是只红颈绿背的鹦鹉,搧动着翅膀落在自己的窗沿上,登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鹉哥儿!你怎地跑这儿来了?” 那鸟居然是祁子隐养来用作传信的鹉哥儿。两年前少女离开暮庐城后便再没见过它。此时见到鸟儿,其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白衣翩翩的晔国少主的模样,心中既是吃惊又是欢喜。 鹉哥儿的翅膀似乎受了伤,羽毛上沾着斑点血迹。然而其却是认得甯月,少女刚一出声,便伸长脖子叫了起来。 红发少女却是面色一变,赶紧放下怀中的白狐,快步走到窗边将鸟儿捧在掌心,又顺手关上了窗。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房门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了开来! “是不是有只鸟落到你这儿来了?” 负责看守甯月的是个精瘦的小个子。甫一进屋,他的一双眼睛便在各个角落中扫视起来,目光毒辣。 “你说的什么鸟?我可没见过。” 少女转过身来,一番话竟是说得面不改色。话毕她却还是使劲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暗自祈祷自己匆忙藏于胸前里衣下的鹉哥儿千万不要暴露。 “给我搜!” 瘦子却根本不信少女的话,将手一挥便命身后跟着的几人于屋内各处寻了起来。眼见着自己的东西被翻得七零八落,甯月登时便急了: “你们,你们凭什么随便乱动人家的东西!” “凭什么?你莫非忘了,自己现在是软禁于此的囚犯?我可警告你,若是将那鸟藏在了什么地方,最好赶紧乖乖地交出来。否则——” 对方眯起眼睛威胁道。可未等他把话说完,便被少女没好气地打断了: “否则便如何?我这儿成天关着门窗,闷都闷死了,怎么可能会藏着什么鸟儿?你又凭什么认定它是飞到我这儿来的?” “那只鸟儿本是落到院里的,脚上分明还绑着支用来送信的竹筒,定是前来给某个识得的人送信的!这间宅子里除了你以外,皆是昆颉大人悉心挑选出来的执节、执火,绝无二心。所以那鸟,必定是来找你的!” “真可笑,一只送信的鸟儿飞得累了,落在院里歇会儿脚也能怀疑到本姑娘头上,你们是不是闲得发慌啊,每天都得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如今搜也搜了,这屋子里除了我和雪灵之外,根本没有第三只活物!眼下那鸟儿没准早就已经飞走了,你们与其在这里瞎耽搁时间,倒不如赶紧出门去追!” 少女说话的语气愈发强硬了起来,谁知那瘦高个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将目光转向了她的身上: “为何这么着急赶我们走呢?那只鸟儿被我用石块击伤了,必定飞不了太远。况且,这间屋里还有一处我们未曾搜过!” “你们想做什么?!” 见对方面色不善,甯月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领口,等到反应过来时,身前的瘦子已嘿嘿笑了起来: “果真在衣服里藏着呢,那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其说话间,立刻有两名看守窜至了少女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甯月当即挣扎咒骂了起来,可那瘦子却根本不为所动,伸手便要去解姑娘领口的扣子。 “你们在做什么?!竟敢对大司铎之女动粗,若是传回沧流城中去,难道不怕丢了昆颉大人的脸么?!” 正当少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当即将屋内的几人喝住了。瘦子回过身去,面带愠恼,却仍不得不恭敬地向其行了一礼: “执杖婆婆恕罪。只是昆颉大人提醒过属下,说这女囚一点也不老实。如今其或许正同外面的人通信往来,若是暴露了我们的计划,执钧大人怪罪下来——” “少拿昆颉大人来压老身!大司铎之女是我不远千里请到这靖枢城中来的。如今她被囚于此,老身也并未受到牵连,足见昆颉大人的信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即便要搜身,也该由我亲自动手!” 来人正是岑婆婆本人,根本不打算给对方继续分辨的机会。 “可是——” 瘦子仍不肯罢休,然而见老妇将手中的鲸骨法杖狠狠在地板上戳了几下,也知道继续纠缠是自讨没趣,只得领着手下悻悻地退了出去。 “你来做什么?当初可是你同那昆颉一起设计将我骗至此地,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甯月死死按住自己的领口,似乎还未从此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然而老嬷却只字未提鹉哥儿的事,只是柔声安慰道:“还请小姐相信,老身绝无半分害你之意啊!” “我凭什么信你?其实我全都知道的,当初正是父亲将婆婆全家以叛党定了罪,而你唯一的女儿,也因此而含冤屈死在甘渊之下!如今你不过是想要用我来报复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些道貌岸然的鬼话来做什么!” 仿佛为了报复一般,甯月狠狠揭起了对方的伤疤。 “小姐你——是如何知道老身家中之事的?” 岑婆婆猛地一怔,却并没有被激怒,只是满脸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是母亲告诉我的。当初她说服父亲同意让婆婆来家中照顾我们母女,也是因为心存愧疚。只不过当时的你并不知晓这件事,父亲也不知晓。” “珊瑚夫人她——”老妇突然有些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随后又点了点头,“没错,老身当初到你家时,的确是想要伺机寻仇的。可在见到小姐之后,便忽然下不去手了。” “你现在自是说什么都可以!” “小姐!老身虽跟随昆颉大人多年,却时时告诫自己行事须得光明磊落,否则就算是报了仇,女儿她在天上也不会高兴的。否则当年老身初至你家时,便已有无数机会可以取你性命,又何必等到今日!这么多年来,老身始终将小姐你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看待,更不忍心你受到半点伤害啊!” “那你现在便放我走。”少女看着面前的老妇,仍是满脸的不屑与鄙夷。 “对不起,小姐你有任何要求老身皆可答应。可唯独这件事,恕难从命。” 岑婆婆依然坚决地摇起了头。 “我就知道!你同那昆颉一样,嘴里没有半句真话。你现在便给我滚出去,本姑娘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甯月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想到老妇脸上露却忽然出了一丝悲伤的神情: “月儿小姐,老身不肯放你走没有别的缘故。只因小姐的血是唯一能帮助我们进入圣城,寻到通向乐土,得到解脱的方法!这是老身毕生的信念,也因此而付出了女儿的一条性命,还请小姐原谅……” 这下红发少女真的急了,死死盯着老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会相信这番谎话吗?其实,那座圣城里有去往乐土的方法也好,没有也罢,你同昆颉都根本不在乎!如今你们真正想要的获得的,不过是先民们隐藏于圣城中的,那足以令全天下颤栗并俯首称臣的力量!” 岑婆婆被少女说得愣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是一个劲地摇头: “这些话,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 “自然是昆颉他亲口告诉我的!事到如今,婆婆你还打算继续替他辩解掩护什么?!”甯月义愤填膺,然而如今无论她说什么都已是徒劳。 “小姐对不起。当初若非昆颉大人,老身今日恐怕已没命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话了。眼下老身不会,也不可能因为你这样说,便背叛大人——” 犹豫了许久,对面的老嬷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压低了声音,“老身只能告诉小姐,昆颉大人早已将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只待成国大军不日攻入宛州,攻入暮庐城,我们便可继续下一步的计划了。” “你们难道就不曾担心,若是那张古图落入成国手中,若是圣城之中的秘密被他殷去翦抢先得到,又会给我苍禺全族带来些什么?!” “小姐你说什么呢?打从一开始,那张图都不过是件吸引陆上人注意,让他们争强夺利的道具罢了。如今两国交战,暮庐城内必定防务空虚。如此,大人提前安插于晔国王宫内的眼线,方能趁乱将图盗出。届时,他们便会如一群无头苍蝇一般扑空,再也无法成为大人这盘大棋中的搅局者!” “那张图不过是个道具?而今晔国王宫中竟也有昆颉的眼线?” 听对方说得言之凿凿,少女不由得暗自心惊。她没有想到对方布下的局竟会如此之深,更意识到这件事远没有自己此前所想的那样简单,当即顺着对方的话追问了下去。可岑婆婆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及时掐住了话头: “好了,小姐你就别再多问了,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没有好处。老身只想再劝你一句,不要再同昆颉大人作对了,你是决计斗不过他的。” 少女心中清楚,纠缠下去也难再问出个所以,便目送着老妇出了门。她心中更是一直挂念着自始至终都贴在自己胸前,却一动未动的鹉哥儿,待对方走后连忙将衣襟解开,让鸟儿从领口处重新探出了头来。 然而待甯月将鸟儿带来的信笺展开后,一颗本就紧绷的心却悬得更高了。 信是写给祁子隐的,虽然从字迹上无法判断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但字里行间却无一不透出前线战况吃紧的焦急。她更看出写信之人似乎觉得胜利的希望极其渺茫,唯有拜托逃亡在外的祁子隐想法去他国借兵,方能解得了晔国之围。 甯月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对方注意,晔国将要面对的敌人其实并非只有成国,更有昆颉这条藏身于暗处的毒蛇。 然而,就在她咬破了指尖,皱着眉头思虑许久之后,却是连半个字都没能写下——虽然危在旦夕的晔国令少女心绞欲碎,但她却更加害怕若是那个心地纯良的白衣少年得知了眼下的情势,得知了晔国的危机与自己的处境后,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相救。而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对方以身犯险! 于是,她并没有将信笺塞回鹉哥儿脚上的竹筒内,只是于口中默念起了几句咒语,医好了鸟儿身上的伤,便重新将它放出了窗外: “去吧,鹉哥儿,替我好好保护子隐平安!” 看着鸟儿在空中渐渐化作了一个黑点,少女的心也仿佛随着它飞向了远方,飞向了不知究竟身在何处的白衣少年身旁。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四 元绥十二年,正月十九。战云低垂,风起水涌。 一连数日急行军,六万临时拼凑起来的晔国守军终于抵达了沁梦泽,于雉河南岸河汊纵横的平原上驻扎完毕。 沁梦泽位于宛州腹地。自多山的南方发源的雉河、离水与淮水三条大河,穿过宛州盆地于此交汇,进而注入奔腾蜿蜒的衍江。 这片方圆五百余里的广袤水泽,不仅为整个宛州提供了足够的淡水来源,更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宛州之喉,三江要冲”的称号。 相传一千八百年前,大昇开国皇帝白江曦的母亲壬姮,为避凶兽随族人行至此地,露宿水岸边时,夜梦天上一条巨龙落地成人,醒来之后忽觉有了身孕,之后便诞下了这位千古一帝。而这片水草丰茂之地,也因此而得名沁梦。 此地更是晔、阜、淮右三国交界之处。由南方渡过雉河向北,便是无险可守的夜梁平原。若是骑快马,不消三日便可直抵晔国的都城暮庐。而淮右的都城淮甸,更是处在沁梦泽以东,晴岚山以西的一片狭长地带。大国相争之下根本难以自保。 初春的水泽,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萧索之色。一人多高的苇丛中尚未萌出新芽,淡黄的苇絮于风中摇曳着,偶尔飘下一两朵落于水面,点起微微的涟漪。可如今,就在这片枯败的苇草间,却是露出了些许洁白的颜色。 那是岸边几乎铺满了整片草甸的军帐。麻布做成的轻便帷幄,乃是晔国舟师的标准制式。正当清晨,大军长途跋涉后刚刚在此歇了一夜,中军大帐前却是突然传来了阵阵皮鞭划破空气的爆鸣。 而正双膝跪于地上,裸露着上身接受鞭笞的,居然是担任左路军牙门将的万石。虽说其军衔并不算高,然而大战在即,却当着一众将士的面施以惩戒,实乃动摇军心之大忌,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将军都绝不会如此行事。 因为剧痛,年轻的牙门将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却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吭声。每一次挥鞭,都会在其背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立身于大帐前立着的主将宓自矢也紧皱起眉头,眼角更是随着每一次的抽打而跳动着。 而此时站在主将身旁的,还有一名身着锦袍,作文官打扮的人。对方眼神狡黠地扫视着这位新上任的舟师统领,不怀好意地问道: “统领大人这副表情,莫非是觉得万石不该受罚么?” 此人名叫廖佐,乃是祁守愚安排随军出征的监军。其用意,正是为了掌握宓自矢的一举一动。眼下,也正是此人小题大做,硬逼着宓自矢将万石依军法处置,以儆效尤的。而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在万石的军服夹缝间,发现了几根颜色鲜艳的羽毛,怀疑他私传书信罢了。 “廖大人,万石原本便于我舟师中任职,先前也曾同鄙人一起出过海,绝无可能是成国派来的探子。” 宓自矢忍无可忍之下,只得同身旁的监军据理力争起来。 “即是军中旧人,难道也不懂法纪的么?参将以下,皆不得向外私传信笺。难道宓统领可以担保此人绝无通敌的可能?” 廖佐手中捏着撮绿色的鸟毛,在宓自矢眼前来回晃着,“据本官所知,此人先前于宫中时,便是那弑君逆贼的贴身侍卫。眼下正值晔国危难存亡之际,若是其同那祁子隐里通外合,图谋不轨的话——” “绝无可能!因为区区几根鸟毛而受笞三百,本将军认为已是重罚。如今强敌当前,正当用人之际,还请廖大人不要忘了,谁才是国主任命的主帅!” “宓统领这是何态度?莫非你觉得本官没有秉公办事,想要包庇人犯不成?”听宓自矢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对方也登时跳起了脚来。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之际,辕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鼓点。放眼远眺,却只见孤零零的一人一马。来人打着前锋营的旗号,是名急匆匆赶来传信的斥候,口中更是不断地高声重复着: “成军已至二十里外!” 那名兵士的左眼已然中了一箭,箭簇虽已被拗断,却令眼窝整个凹陷了下去,成了一片黑乎乎的血洞,狰狞可怖。廖佐见状当即打了个冷颤,向后退了开去。宓自矢脸色也是一沉,立刻询问起前方战况来: “前锋营状况如何?!” “我们同成军主力短兵相接,此时除了末将,恐已无人生还!” “你们又何以得知对方是敌军主力?” “敌军攻势迅捷,便如燎原野火,应是成国的青鹞铁骑无疑!” 斥候一番禀奏,令周围的军士们也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宓自矢见状,当即下令将那斥候带去疗伤,紧接着一个箭步冲上了帐前的点将台: “各营即刻备战,准备迎敌!” 麾下一众将校当即领命归去,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大帐前,登时便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人。 “统领,这人犯——又该如何处置?” 听闻大战将临,负责看押万石的守卫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宓自矢却是将手一挥,心中早已做好了打算: “如今三百鞭已笞,当即释放便可。牙门将万石听令,命你火速归队,随本将军出阵迎敌。无论此前是否蒙冤,望能不计前嫌,同众弟兄们共赴国难!” 眼下万石背上的鞭痕中已经渗出了大片的血渍,混杂着汗液滚落下来。然而听主将这样一席话,他仍吃力地挺起身来,冲其行了个端正的军礼: “末将当随大人摧锋陷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然而此前已不知躲到哪儿去的廖佐,却又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 “统领大人,如今人犯尚未认罪,你便这样把他给放了,更命其继续领兵出阵,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 “宓某出身行伍,熟读兵法,何人该赏,何人该罚,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宓自矢双目圆瞪,威猛的气势令监军不由得抖了一抖: “好啊,你——你难道就不怕本官将此事上奏给国主么!” “要奏便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我肩上担着的可不仅仅是麾下十万将士的性命,更是整个晔国的生死存亡!奉劝廖大人凡事以家国为重,适可而止!” 毕竟战况紧急,宓自矢狠狠剜了对方一眼,便任其继续愤怒地吼叫也再不予理睬。此时营中,左中右三路大军千营涌动,早已全员戒备。旷野上空号角阵阵,金鼓齐鸣。军士们前夜和甲而眠,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尽数于营外集结整齐。 宓自矢跨着一匹赤色良骥,率十人近卫自各营阵前一字略过,检视军容。当奔至万石阵前时,却见年轻的牙门将身上只着了一席黑色的麻布粗衣,当即喝道: “万石,你怎地不披甲胄?” “禀大人,舟师玄甲过于沉重。末将背上有伤,穿着反倒行动不便。” “那也得穿!并非宓某质疑你的勇气,不过方才你也亲耳听见那斥候所言,如今我们面对的可是成国的青鹞铁骑!本将军需要的是能够率手下兵士平安归来的牙门将,而不是一具受了敌人几箭便丢掉自己性命的尸体!” 虽然毫不避讳地提及死亡,年轻牙门将却深知主将的用意。此时他所率三百余人皆位于左路边锋,负责于阵型两翼机动策应,乃是晔国舟师为数不多的骑兵了。骑兵速度较步兵快上许多,他们,或许将是接下来的交锋中头一批得见敌兵真容的将士。 万石当即命人取来衣甲,垫上厚厚一层细布,穿戴妥当。与此同时,远处的地平线下,一大群水鸟自芦苇荡中窜了出来,好似一朵乌云遮住了些许天上的光。随之而来缓缓进入众人视线的,则是一片林立着的刀枪剑戟。 数倍于晔国守军的成国精锐露出了真容。铁骑列成的冲锋线,于水泽边平坦的平原上形成了一道深色的界限。那界限无边无垠,仿佛没有尽头。而目睹了这一切的晔国军阵之中,也好似秋风吹过树叶一般,沙沙作响起来。 “将士们,将士们,仔细听我说!” 宓自矢一带马缰,用尽全身力气,冲着严阵以待却仍心生怯意的将士们慷慨陈词起来,器宇轩昂: “我知道,你们之中必定有人害怕了。我也知道,今日对于你们来说,或许是一生之中最难熬的一天。 其实,现在的我也很怕,恨不得能立刻放下手中的长刀,褪下身上的铠甲,回到自己的妻儿身旁,与世无争!可我又无法不提醒自己,在我的背后,便是晔国无险可守的千里沃土。而如今的我,同立于此地的你们一样,是唯一手握武器,能够挡在成国大军身前的晔国男儿! 今日,我无法逼迫你们为国陷阵,更不想说什么国之兴亡,匹夫有责的废话。但若是今日你我没有于沙场之上全力拼杀,则对面那些来势汹汹的铁骑,便会如洪水一般践踏我晔国的河山,毫不犹豫地奸淫我们的妻女姊妹,从此奴役我们的父兄子孙! 晔国素来以海鹘为旗,亘古未变!海鹘乃天下第一猛禽,所以众将士们,在面对那些来犯的成国青鹞时,你我能不能退?!” “不会退,不能退!” “自德桓公随白江皇帝征战天下时起,无论遇到多强的敌人,我晔国男儿都从未惧过!记住你们胸前铁牒上的八字箴言,那是祖辈英烈们留下的话!而今日,他们的英魂也将与你我同在!御风踏浪,鹘翱霆击!” “御风踏浪,鹘翱霆击!” 宓自矢不愧为向百里带出的将军,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登时令晔国将士们眼中的怯意消失无踪,纷纷以手中的尖刀长槊敲打起盾牌,发出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来,一时间士气大振! 几乎在主帅话毕的同时,中军高耸的将台之上旌旗摇曳,军鼓擂动,原先列队整齐的方阵,也迅速变为了三只棱角分明的菱形阵,犹如于大地上立起的三支硕大的拒马,将最为尖锐的锋芒对准了入侵的敌军。 此乃晔国引以为傲的牡角阵。阵中前方为手持长刀巨盾的重甲步卒,其后则为手持长槊的精锐力士,再后为弓弩手,又以两翼骑兵做侧应。战时先以铁矢齐射,再以长槊阻据,最后以步卒砍削,骑兵包抄围歼,互为犄角,攻守兼备。 与此同时,成国的青鹞铁骑也逼近至数百步开外的地方。只听一声号响,骑兵猛夹马腹,向三只巨大的菱形兵阵发起了冲锋! 直至此时,万石才真正看清了地平线那端,那道深色界限的真面目。此前他心中还颇为疑惑,晔国一万前锋营也均是由各营中抽调出来的精锐,配以厚甲快马,武器精良,为何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在见到青鹞铁骑的那一刹,年轻的牙门将便已明白了过来——而今出现在其眼中的,乃是一道肩并肩头并头,密密层层列在一起的,由身着重铠的战马与骑手形成的钢铁之墙! 成国的青鹞铁骑,无论从铠甲到战法,均源自百年前朔狄之乱中的铁重山,并且加以了改良。如今战场上,竟没有一人能够料到,这支足以撼动天下的重甲骑兵,竟较当年狄人的钢铁洪流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国阵中的五万匹战马,皆是精心挑选,体格健硕的莽砀马。马匹间以钩锁铰链在一起,左右两侧仅留半尺宽窄的缝隙。那钩锁可解可连,骑手虽死,却仍可立于马上不坠。凭借厚重的铁甲保护,无论寻常箭矢或是刀枪剑戟,均无法撼动其分毫。而在强大的铁流冲击之下,任何军阵都将如洪水之中的纤细树枝般,轻易便被折断、打碎、吞没! 即便宓自矢先前那一番阵前陈词说得群情激奋,但此时晔国军阵中每一个人脸上,都不禁再次浮现出惊惧惶恐的神情。 这场大战,明显在尚未交锋的这一刻便已分出了胜负!而晔国的社稷,更是危若累卵,命悬一线!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五 沁梦泽一役,成国青鹞铁骑不仅突破了守军的防线,也彻底击溃了其继续抵抗的意志。加之仓惶后撤之后旗号不整,军令不达,待晔国军退守至雉河北岸时,六万大军已减员近四成。即便宓自矢想要重整旗鼓,也已是无计可施。 兵败如山,仅仅一日后,青鹞铁骑便再次北上,突进雉河北岸平原腹地四十余里。与此同时,暮庐城的一纸诏书也悄然而至。其时,宓自矢正全力指挥布置防御,打算趁敌军渡河后立足未稳,利用火攻展开第二次阻击。谁料诏书中却是以接连惨败为由,敕令身为主帅的他即刻交出兵符与大印。 稍作猜想便能知道,国主会做此番决定,其中定有那廖佐的添油加醋。然而,临阵换帅之后的晔国军却并未改变一触即溃的颓势,又接连败下数阵来。军中兵士死的死逃的逃,能够继续听从号令者不足一万。而紧随其后的青鹞铁骑,则已迅速逼近至距暮庐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成国铁骑压境,令整个暮庐城陷入了一片恐慌。面对这场已然看不见希望的战事,祁守愚不得不下令封城。未曾想,时隔不足三年,这座宛州第一城便再次宣布了戒严令,不仅所有粮食饮水都严格配给,甚至连入夜之后的油灯火烛都不许再轻易使用。 一时间,各家各户人心惶惶。昔日几乎彻夜不眠的宛州明珠,于一夜之间便风光不再。死亡的阴影也时刻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挥之不去。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暮庐并非固若金汤的铁壁金城,城破不过是迟早之事。但人们心中却也明白,自己就好似被洪水围困于沙洲之上的蚂蚁,躲不开,更逃不离。现如今,似乎除了曾经大破过铁重山的关宁武卒同却月阵外,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青鹞铁骑攻入城中。 元绥十二年,正月二十。早春的南风中,隐约带着一股呛人的焦糊气味。那是城外百十里外的村庄被焚烧后升起的烟霾,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城内的人们,敌军的铁蹄已至眼前。 暮庐城中消息灵通富贾豪商,早已于前夜就开始变卖家产,想方设法地携家人逃出了城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梓潼街上的莳华馆。 连日交战,城内几乎所有登记在册的男丁都被抽调去了前线,如今的莳华馆中仅剩下了清一色的女子。老鸨依然立于门口,却是气急败坏地指挥着店内一众美娇娘们干起了粗活,将金银细软悉数搬去门口的几辆大车上,甚至连石樱、鹤堇、紫鸢、铃兰这四大名满全城的头牌,也早已累得满头大汗。 因知晓这间青楼同宫中的达官显贵颇有交情,故而城中愈演愈烈的流民匪盗,也并不敢轻易对其下手。只是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眼下满目狼藉的甜水巷中,忽然响起了一串令人心惊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队黑衣黑甲的墨翎卫纵马飞驰而来,于乱哄哄的青楼门前勒停了马,二话不说便要往里去闯。 “几位军爷,今日怎地还有空来店中做客呀?不过抱歉得紧,我们已经关张大吉了。若是日后有缘——” 老鸨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是哪群不开窍的打算在临死前再逛一次青楼,却依旧陪着笑脸朝来人迎了过去。谁知墨翎卫中为首一人,却是一巴掌重重掴在了她的脸上,口中还恶狠狠地骂道: “臭婆娘不要在老子面前废话!若想活命,便滚一边去!” 这一下打得不轻,令老鸨的半张脸也瞬间肿胀了起来。然而虽知来者不善,她却仍努力挤出满脸带泪的笑,横臂死死挡在这些不速之客的面前: “各位军爷,这间店子可是有大人物撑腰的,若是——” 可她话未说完,便又被对方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大人物?我们兄弟替宫中那些懦夫于城外奋勇搏杀,多少人连命都丢了,结果换来的却是无人问津,好让你们这些蛀虫悄悄带着珠宝钱银逃命么?如今兄弟几个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捡了条命回来,你们这些人若是想走,便须得付出些代价!” 领头那人一副都尉的装扮,话音未落便招呼起身后的一众甲士,竟是要动手去抢车上一箱又一箱的银毫与金铢,“兄弟们,咱们也算是为国流过血的功臣了,如今理应犒劳一下自己!今日这些东西能拿多少便拿多少,只要能带走便全都是你们的!” “军爷,军爷,这些可都是我们这些弱女子多年来辛苦积攒下的家当呀,若是你们全都抢了去,日后还让我们怎么活呀!” 老鸨见状彻底急了眼,却是怕再挨打,只是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不敢凑上前去。话毕,却听对方冷笑一声,低喝道: “老猪狗,这间店平日里没少从男人身上捞油水!如今要钱还是要命,自己选选清楚!若是再废话,老子便一刀砍了你!” 老鸨虽然爱财,却也知道对方并非开玩笑,再也不敢出声了。未曾想身旁的一名文弱姑娘却走上前去,继续同那都尉据理力争起来: “好歹也是晔国土地上出生长大的男人,却连最后一点廉耻也丢掉了?如今城还未破,你们便当街行凶,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那姑娘声若银铃,一张脸生得俊俏可人,鼻尖上还生着一颗美人痣。任谁都不可能料到,此刻仍有胆量开口说话的,竟会是馆内的头牌:紫鸢。眼下,姑娘一双原本脉脉含情的点漆双眸中满是怒意,秀气的娥眉也蹙成了一团。 “一群臭婊子,还同军爷们讲什么王法?如今在这城中,谁手里有刀谁便是王法!” 都尉登时被激怒了,抽出腰间的佩刀便朝着女子身上挥了过去。眼见锋利的长刀即将斩下,紫鸢也被吓得发出了一声惊呼,却依旧没有后退,仍梗着脖子立于原地。最终,还是另外几名甲士出手拦下了首领,七嘴八舌地劝道: “大哥,这女的可是名满暮庐城的紫鸢姑娘啊!” “是啊,听说无数达官显贵一掷千金,不过是为见上她一面。如今就这样砍了,是不是有点太可惜了?” 那都尉稍稍一愣,也只得收住了手上的势头: “一群色坯子,见了女人便走不动道了?那你们想拿她怎样!” “听说这莳华馆中的头牌都是只卖艺不卖身的,十有八九至今还是个雏儿呢。今日反正已经动手抢了许多钱财,倒也不在乎再多抢几个女人。不如将这些女子也一并带出城,让兄弟们尝个新鲜,这样一路上兄弟们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紫鸢万万没能想到,这些曾经威风八面的禁军,如今也一改平日里的正派作风,变得穷凶极恶,同四起的流民匪盗没有半点区别! 她终于有些怕了,忍不住向后退开半步,谁料肩上却被人狠狠推了一下,一个趔趄直接摔向了那群饿狼般的军士怀中。回头去看时,姑娘这才发现竟是老鸨自地上爬起身来,亲手将自己送给了对方: “军爷们若是想要女子,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抱去便是。只求能手下留情,给我这老太婆留下些活命的钱财,不要赶尽杀绝啊!” 大难临头,毫无廉耻的老鸨一心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全身而退,竟是将那些自己曾一口一个女儿叫着的年轻姑娘当作了交换的筹码。行凶作恶的军士们听其这样一说,也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店门前登时响起了姑娘们的阵阵惊呼。 “今日我看你们谁敢再动紫鸢姑娘一下!” 忽然,混乱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犯事的墨翎卫诧异于此时居然还有人敢同自己叫板,纷纷回过头去,却见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模样的人由街角转将出来。那人似乎伤了一条腿,伤处胡乱缠着些肮脏不堪的细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其手中握的,也是柄几乎覆满了血污的宽背马刀! 得见来人真容,甲士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放肆的狂笑,压根没有将他当回事,反倒毫不忌惮地向其身边围了过去,口中还不住地讥讽着: “哪里来的瘸子寻死,敢这样同军爷们说话?” “你手里这柄刀是从何处顺来的?不要以为有了兵器便可替人出头,你他妈的会使么?” 乞丐却并没有被那群军士吓退,仍立在原地,高声质问起来。语气间,竟是带着股不可名状的阴厉之气: “放肆!你们几个此时虽身着御翎军的玄衣,我却依然能认出眼前的这几张脸来!不过几个贲海营里的逃兵罢了,该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 听来人口气不小,逃兵们一时间也无法弄清面前这个乞丐究竟是何来头,只是纷纷拔出了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 见众人依旧不肯退去,那乞丐倒也不再多言,当即横刀拉开了个架势。然而还不等其做好准备,甲士们便已挥刀攻了上去。忽然听对方冷笑一声,竟是倒持着手中的武器,以腰腹之力带动着整个身体原地旋转起来,口中更发出一声杀意满满的高喝: “破!” “破浪刀法?此人非同寻常,兄弟们不可大意!” 为首那名都尉识得乞丐的招式,立刻出声想要阻止左右继续冲上前去,却是已经太晚了。宽背马刀就好似一条长鞭,隔空甩出了一道凌厉的光,登时便将攻至身前的七八柄武器尽数荡开,也齐齐斩断了数名军士的手臂! 只是因为腿上的伤,那乞丐行动起来仍有些不便,一击得中之后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回刀护住了自己的要害,口中依然冷冷地道: “念在昔日旧情,今日我可以不取尔等性命。若是识相,便麻利点快些滚蛋!” 只是对面的逃兵们吃了一堑,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们中尚未受伤的几人如临大敌一般,继续围在对方周身想要寻找破绽进攻。谁知为首的都尉却忽然开口,好似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来: “弟兄们莫再恋战!快走!” 听首领语气急切,军士们也不敢再贸然上前,只得半信半疑地匆匆上马,带着满车银钱同受伤的几人悻悻离去。 “哎呀,多谢壮士路见不平!你可当真是位英雄啊!” 直至此时,见风使舵的老鸨才又凑上前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虽然满面笑意,目光中却难掩对那乞丐的鄙夷与嫌弃,只是寒暄了几句,便指着仍惊魂未定的紫鸢道: “紫鸢!这位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务必好生照看着!” 紫鸢狠狠剜了老鸨一眼,却是真心对乞丐抱有一份感恩,便也没有多同其纠缠,而是客气地请恩人去店内少坐。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乞丐摆了摆手,仿佛有些不愿让姑娘瞧见自己的模样,转身便是要走。少女见状,却是一把拉住了他提刀的手: “恩人腿上有伤,紫鸢略懂些医术,店内也有伤药,不如在此重新清洗包扎一下,否则我心中也会过意不去的。” 乞丐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任由对方扶着自己在一张圆凳上坐下。紫鸢匆匆去后堂端来一盆温水,又用剪刀细心剪开了满是血污的裤管。乞丐腿上虽是旧伤,看起来却始终未曾愈合得透。此时重新迸裂的伤口处明显早已化脓,但姑娘却并没有半分嫌弃,只是将一块干净的麻布沾湿后,轻轻擦拭掉伤口四周的血痂,又将其中的脓水尽数挤出后,才用伤药重新敷好,包扎得妥当: “恩人这伤是怎么来的?” 紫鸢的声音似乎令那乞丐放松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却是答非所问: “我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竟还能再见上紫鸢姑娘一面。还得劳烦你亲手替我包扎伤口,实乃三生有幸!” “你我之前——曾见过面吗?” 半蹲在地上的紫鸢忽然仰起脸来,诧异地看向了对方。 “姑娘或许不记得了,但我们的确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说来着实有些惭愧,我本不想让你见到自己这幅落魄模样的。” 乞丐说着,抬手将脸上散乱的头发向两侧拨了开去,露出了一张铁青的凶悍面孔,竟是一年前曾于刑场上同将炎兵戎相见之后,便自城中销声匿迹了的郁礼! 郁礼也晓得自己面相不善,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对面的姑娘。可令他没能想到的是,紫鸢非但认出了他来,而且记忆犹新: “你——不就是曾与我对坐了整晚,却只是傻傻听了一夜曲子,甚至连口酒都没喝的那位舟师的小将军么!” “姑娘还记得我?我这张脸不好看,吓着你了吧?” 郁礼蹭地一下便站起了身来,面露欣喜之色。不料见其承认,紫鸢却忽然将手中的湿布重重地丢回了盆里,如临大敌一般向后退开了很远!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六 紫鸢的突然翻脸令郁礼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慌张地站起身来,将撩起的头发匆匆披回了脸上,遮挡住自己那张狰狞的面孔: “姑娘,我还没开口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呢——你这又是何必——” “什么不情之请?我同你没有任何干系!”紫鸢圆睁起了眼睛。 “当然有关!其实在下从很久之前,便对姑娘心生仰慕。如今兵荒马乱,若是你不嫌弃,还请随我一起出城,路上也好——” “痴人说梦!我替你包扎好伤口,便已是还了你方才救我的情。在那之后,还请你立即从这里消失,再也不要来找我!” 少女的态度转眼变得冷若冰霜,同之前的热情形相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她越是如此,郁礼却越是不明就里了起来: “紫鸢姑娘,莫非是我此前对你有所得罪?” 然而一问之下,当即惹得对方愈发怒不可遏起来:“你这条祁守愚的走狗,难道此前做过的恶还嫌少么!” “想必姑娘误会了。此前我虽曾替靖海公办事,但对你,对莳华馆都从未有过非分之举。不知——” “这才刚刚过去了一年,你莫非便忘了?当年于晔国少主的刑场之上,你曾对我的兄长做出过何等卑劣之事?!” 郁礼猛地一愣,脸上的表情七分错愕三分狐疑:“姑娘莫不是在说笑吧?你口中的兄长,难道——竟是那个黑眼睛的小子?” “怎么,不像么?!” 紫鸢狠狠瞪起了自己的一双如墨的眼眸,的确同将炎那副孤傲的模样颇有几分相似。这样一来,郁礼更加难以分辨话中的真假,只是有些吃力地重新站起身来,口中却似想说服自己一般反复叨念着: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喜欢上的女人,怎会是那个混账小子的妹妹!况且听说,将炎此前在墨翎卫时,还曾于这莳华馆中闹出过事端。倘若你二人果真的是兄妹,当时又为何没能相认!” 说话间,其脸上渐渐露出了癫狂的表情,竟是突然发难,上前半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姑娘说这些,定是为了赶我走,不想再让我继续冒险帮你,不想再让我惹上麻烦,是也不是?可偏偏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能就这样走了。现如今暮庐城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你必须同我一道离开!” “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还不快点将我松开,滚呐!” 紫鸢奋力挣扎起来,却根本甩不脱对方铁钳一般的双手。郁礼被她逼得急了,也抬高了嗓门,一双鼓涨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凸了起来: “姑娘或许还不知道,方才那些军士,乃是我曾经于贲海营中带过的部下。这群人究竟是何种货色,我可是清楚得很!他们刚刚于我刀下吃了亏,断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你若继续留在这里,必定会有危险!” “可笑!若是你亲手带出的兵危险,待在你的身边难道便会更安全了?今日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跟你走的!” 任谁都不可能想到,这个平日里娇滴滴的莳华馆头牌,情急之下竟是张口咬在了对方污秽不堪的手上!她齿间下了狠力,生生咬破了皮肉。鲜血登时顺着唇角涌现出来,让郁礼也不得不松开了手。 紫鸢终于得以抽身,转头便向幽深的内院躲去。郁礼低声骂了几句,也立刻跟在了对方身后。然而他方才说的没错,二人前脚刚刚离开,那群身着墨翎卫衣甲的逃兵便再次围聚在了店门前! “方才那个伤了我们兄弟的乞丐呢?!” 这一次,为首的都尉纠结起足有二十余名黑衣黑甲的军士,几乎挤满了整条甜水巷。不久之前才上过战场的年轻男子们,各个脸上都写着看穿了生死的冷漠,更带着如同野兽一般的疯狂。 莳华馆前的众女子,不知从何处收又拾出了一些金银细软,正打算就此离开。她们没有料到对方还会杀个回马枪,当即又被堵了个正着,发出一片惊呼。 老鸨见情势不妙,急于撇清自己同郁礼的关系,双膝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军爷,军爷高抬贵手啊!我实在不知那乞丐跑到哪里去了呀!” “放屁!我等兄弟一直都于巷子两头守着,根本没见凶徒进出。那乞丐腿上带伤,若非尔等故意将其藏匿于馆中,难道他还会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都尉却是高声怒喝起来,吓得老鸨猛然一抖。旋即对方将持刀的手用力一挥,冲身后的军士喝道: “来几个人,随我进去拿人!这些不老实的同党一个都不许放走,若是待会捉到了窝藏的凶徒,全都一并斩了!” “得令!” 巷内的甲士们毕竟受过训练,应和之声虽不十分整齐,却也声震屋瓦。妓馆前的一众女子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当场便被吓得痛哭起来。瘫倒在地的老鸨也抽噎着捧上了一只沉甸甸的包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央求道: “军爷,军爷冤枉啊!那乞丐,那乞丐似乎同馆内紫鸢是旧识,就算是蓄意窝藏,也同我们这些人绝无干系啊!这里是店中仅剩的最后一点钱银细软,你们也悉数拿了去吧,只求能放我等一条生路!” 对方却早已不肯再听老鸨啰嗦,狠狠一脚将其蹬翻在地,随后便率领部下浩浩荡荡地朝莳华馆中闯去。 莳华馆虽有三进院落,却并没有几处可供人躲藏。如黑蚁般涌入的甲士们很快便追上了紫鸢同郁礼。双方均未想到这么快便又碰了个对头,稍愣了片刻后,便哗啦一声各自拉开阵势,当场对峙起来。 “死性未改,果真是睚眦必报!” 郁礼不得已暂时松开了拉住紫鸢的手,重新将手中剪岳横在了自己胸前。这柄马刀跟他足有十年,于祁子隐脱逃的当夜,他更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悄悄潜入了尸积如山的刑场,方才得以将其寻回。此时,足重十数斤的刀身于其手中稳若磐石,虽未出鞘,却随时能向任何方向发起进攻。 “不愧是平海将军,晓得我们这些老部下的脾气。” 对面的都尉咧嘴一笑,却也不再遮掩,而是直接报出了郁礼的名号。原来其早已知道对手是谁,不过一直装作不认识罢了。 “即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阻拦?” “你说是为何呢?当年于刑场之上你险些便要了国主的性命,即便如今成国来犯,难道以为他便会轻易算了?如今你早已是全宛州通缉的要犯,我记得很清楚,那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的可是,无论生死——” “念在曾有过同袍之谊,且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再不退下,我可绝不会手下留情!” 郁礼忽然一怔,脸上的表情变得犹如吃下了一只苍蝇般难看。他从未想过,那个自己曾经唤作父亲的人,居然会如此记仇,仍不遗余力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对面的都尉却仿佛是要故意戏弄他一般,毫不留情地继续挖苦起来: “我说你啊,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早已是一条落水狗,连自己的主子都不要了,即便吠得再凶又有何用?况且当年兄弟们同你在贲海营时,上面给的好处一点也没捞到,这同袍之谊,又该从何说起呢?” “难道你们还未尝够我破浪刀法的厉害么?!” 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郁礼不由抬高声音威胁了起来。可对方却只是摇晃着脑袋,盯着二人瞧来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两块送到口边的肥肉: “那又如何?一虎难敌群狼,今日我等只要将你拿下,便可去向国主邀功了。人活一世,无非就是利用别人,或是被别人利用。当年你有靠山时没有抓牢,如今狠狠摔下来,也只能怪自己不懂未雨绸缪了!” 被绑住了双手的老鸨不知何时竟悄悄跟在了甲士们身后,仍想寻找脱身的机会。她急于想要撇清同二人的关系,此刻见状立刻挤到了都尉跟前,趁机献起了殷勤: “我说呢,原来两年前靖海公使重金包下紫鸢,便是赏给了你小子啊!你们两个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便搅合在了一起?我就说为何竟会不惜拼了命也要同这位都尉大人作对!大人,那个姑娘不会武艺,而今只要拿下了她,这乞丐便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哦?没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平海将军,竟会如此在意一个青楼女子?带着个累赘,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得掉么!兄弟们都听到了吧,给我上,先拿下那婊子!” 都尉难以置信地眨了眨双眼,却好似忽然抓住了对方的命门一般,冲郁礼冷笑起来。在他的指挥下,两侧的甲士们也旋即列队向前,如铁桶般向二人包围了过来。 这样一番侮辱,令郁礼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他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动起来,手指的骨节也握得咔咔作响。本就铁青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消失了很久的凌冽杀意,手中的剪岳也转眼由鞘中抽了出来,锋芒毕现: “好!既然你们执意寻死,那便纳命来吧!” 伴随着怒吼,宽背马刀被郁礼以十成的劲力舞动了起来。他本就力大过人,甚至连将炎也仅能同其将将打个平手。此时对面虽有二十余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却无一人是其对手,包围圈当即便被撕开了一道缺口。 领兵的都尉未曾想到,腿上带伤的郁礼仍有如此不俗的实力,即刻便命人奋力堵截。可郁礼得了先机,却并没有直取对方要害,反倒挥起一刀,先将都尉身边那多嘴老鸨的项上人头砍将下来,紧接着提起尸体朝一众甲士的身上猛推了过去! 他的动作便如雷霆般迅猛,即便无头的老鸨当场断气,其怀中却依然抱着那包散碎的钱银。包袱凌空散落开来,其中的财物滚落满地,却是无人去捡。 郁礼利用尸体稍稍阻挡住甲士们的进攻,回身便抱起早已吓呆的紫鸢夺路而逃。甫一冲出莳华馆的大门,其便又手起刀落,一连砍倒了两名负责看押人犯的甲士。 被囚的女子们重得了自由,也纷纷朝巷外落荒逃去,有几人甚至抢在了前面。郁礼见状,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马刀,竟是将身边经过的她们也一个不落地砍翻在地,指望能用这些尸体稍稍拖延一下追兵的脚步。 终于,凭借着毫无道义可言的手段,他终于带着紫鸢摆脱了追兵,躲入了城西乱葬岗中一间废弃的民宅里。 夜幕降临,一直紧张守在门口的郁礼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一路上紫鸢忽然变得十分配合,并没有再找机会逃离自己的身边。 “你——怎地忽然不跑了?” 浑身血污的他靠着墙根缓缓坐了下来。始终一言不发的紫鸢却是摇了摇头,轻声回了句: “方才面对那么多墨翎卫的刀,除了跟着你跑之外,我还有第二条活路可以选么?” “但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不要再跟着我!我如今仍是要犯,在我身边只会更加危险……” 杀人时毫不犹豫的郁礼,忽然将手中的马刀朝脚下一丢,颓然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可是当初——当初明明是他亲自来乌云岬的村里寻到了我,还说曾同我因病过世的母亲有过一段感情……我一直都当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想到,没想到竟会如此……” 年轻人于口中含混不清地回忆着自己的身世,整个人都渐渐蜷作了一团。两年多来,他之所以一直于城中逗留不肯离去,正是奢望有朝一日庙堂之上的那位矮胖国主能够原谅冲动的自己。然而事与愿违,当得知通缉自己的告示上竟写着无论生死的那一瞬,郁礼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此时的他,便犹如被人遗弃路边的一条野犬般,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无助。 不曾想,对面的少女听其如是说,却再次摇起了头来: “可我已不打算逃了。一个弱女子,是无法在这样的乱世中活下去的。我需要有人保护,而眼下这世上最合适人选,似乎只有你一人而已。” “那你——不在意我杀了老鸨,杀了那么多莳华馆中你的旧识么?” “为何要在意?我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个敛财的工具罢了。她们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具具行尸走肉,是生是死没有半分区别。只不过,如今若是想出城,你这一瘸一拐的模样实在太招人注意。” “那依姑娘看应当如何?”郁礼见对方竟是想通了,要求自己保护她出城,虽并不十分明白个中缘故,心中的阴郁却登时一扫而空。 “现如今你可是通缉要犯,又刚刚犯下那么多条人命,城门前保不齐早已贴了拿人的告示。若想顺利避开,最好彻底改换一下自己的容貌。倒不如——将你的鼻子剜了,就说是于战场上受了伤,如何?” 郁礼未能料到,面前这个看起来似大家闺秀一般柔弱的姑娘,竟会想出这样残忍的办法。他抬起头来,蹬着一双鼓涨的眼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让我剜了——自己的鼻子?姑娘莫不是在说笑吧?” “怎么,此前你不是苦苦求我随你一起离开的么?如今我既是已经答应了与你同行,难不成你竟不愿为此付出些代价么?” 少女说着,却是忽然便板起脸来——被困在莳华馆中的这些年间,她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甚至在老鸨准备带着钱银离开时,也并未想过趁乱逃走。 然而如今意外地重获了自由,却是令姑娘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只能受人摆布的木偶。多年来于青楼中习得的驾驭男人的本领,忽然间成为了其身上一件无往不利的法宝。此时此刻,深埋在紫鸢心底多年的那股复仇的欲望,忽然便难以控制地极度膨胀起来! 眼下她命对方剜掉自己的鼻子,既是试探,也带着些刻意的报复。然而,尚有些犹豫的郁礼却对少女内心的这些想法毫不知情,被她一激之下,竟是咬了咬牙,而后手起刀落,当真以剪岳将自己的鼻子生生削了下来,攥在了掌心! “难得姑娘如此信任,郁礼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恍若落水之人拼尽全力也要抓住岸上一切可以救命的东西。认定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的郁礼并未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然成为了面前这个女人手中的一柄尖刀。而这个看似草率的决定,也将于日后彻底改变他同紫鸢、改变将炎等人,甚至改变整个世界的命运! 就这样,二人换上了路上顺来的几件肮脏的破衣服,又在脸上抹了厚厚一层泥浆煤灰,竟是混于流民之中顺利出了城门,并未引起任何怀疑与盘问。 郁礼的脸上缠着几块破布。血虽然止住了,说起话来却仍是瓮声瓮气: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破晓的晨曦中,紫鸢再也未回头看过一眼身后的暮庐城,只是快步向前着走: “这些年来我没能同兄长相认,是因不想让他见到自己卖身为妓的模样。而我之所以会沦落青楼,皆是拜当初闯入渔村的那帮歹人所赐!我紫鸢今日指天为誓,定要寻到害我家破人亡,令我无法同兄长相认的那些人,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七 成晔两国间的战况渐渐进入了白热化。短短半月时间,两军已于夜梁平原上交锋不下百次,昔日富庶的宛州北部,也在接连鏖战中彻底化作了满目疮痍,遍地饿殍的人间炼狱。 近日来,两军争夺的关键,是以虎歇坪为中心,方圆十数里的一片狭长地带。晔国军中每日除了伤亡减员外,还会出现大量逃兵,人数远不足以继续拉长战线布防。若是再度失利,恐怕只能退守城池了。 如今行于官道之上,随处可见无人收敛的尸体。阵亡将士身上不仅有野兽啃咬的痕迹,更有路过饥民分食后留下的刀切斧劈的茬口。其身上的盔甲也被尽数解了下来,有用的武器与钱银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无用的衣物则被凌乱地丢弃一旁。 成群的兀鹫也在平原上空汇聚起来,足有数千之众。这些代表着死亡的大鸟,正一天天消磨着晔国军民仅存的最后一点士气。 元绥十二年,二月初四,一支十余人的青鹞铁骑一度突破了晔军防线,逼进至暮庐城南不足十里的地方,而后又迅速退了出去。可即便情势已危急至此,晔国公却仍未下令弃城,似乎做好了同暮庐城共存亡的打算。 夜梁平原,乃是整个大昇朝版图上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村落间彼此相隔往往不会超过十里。这为长途奔袭的成国军队提供了大量物资补给,而外出扫荡,也日渐成为了他们必行的一项消遣。 这天傍晚,薄暮冥冥,归鸦绕树。如血的残阳下,一队隶属于嵬马营的青鹞铁骑正押着刚刚夺取的战利品陆续归来。今日他们扫荡的村庄颇为富庶,战利品中不仅有大量金银珠宝,玉器首饰,更有数名年轻貌美的姑娘。 宛州女子温润如水,完全没有成国女人的那种泼辣与豪放,自被绑时起,便一直嘤嘤咽咽地啼哭着。然而,此举却愈发引得军中的男人们兽性大发,索性将几名姑娘绑在了营中的旗柱上,又取了几大坛烈酒,借着酒兴轮番羞辱起她们来。 然而骑兵们正在兴头上,却忽听营门外传来了几声巨响。那声音听起来就好似暴雨来临前的阵阵闷雷,然而此时红日衔山,晚霞漫天,又怎会突然打起了晴空霹雳? 为首一名骑将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循着雷声传来的方向朝营外看去。迎面却见数枚乌黑浑圆之物正凌空自营门外飞速袭来。不等其反应过来,那些东西已然飞抵了眼前,竟是几颗足有人头大小的铁弹! 骑将吓得连忙起身,然而却已躲避不及了。一只铁丸径直从其双腿上碾过,顿时将两条小腿砸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甚至连胫骨都被捻作了数段。而后铁弹改变了方向,于地面上猛弹了几下,又将帐前装满了红炭的火盆打翻,结结实实地扣在了旁边一名甲士的身上。 营内并无一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直至刚刚失去了双腿的骑将被另一颗铁弹砸得面目全非,整个人都陷进了土中,四下里才终于响起了敌袭的号角。可还不等甲士们齐整好马具同兵器迎击,诡异的雷声却再次大作,竟比先前来得更加密集,距离他们也更近了! 是夜,虎歇坪以东一百三十里外的成国大营,刚刚睡下之后不久的殷去翦,忽然被一声帐外传来的急报从睡梦中惊醒了。 开战半月以来,这还是营内头一次有如此紧急的军情。成国公心中隐隐察觉到情况不对,连鞋也没套便掀开帐幕,赤脚冲了出去。 帐外,传令的铺兵半跪在地上,手中还捧着一封带血的帛书:“禀国主,刚收到嵬马营急报,称今日黄昏时分遭遇敌袭……” 殷去翦眯起了眼睛,脸上却看不出究竟是怒还是忧:“嵬马营两万兵马乃是我军精锐先锋,即便遇到些晔国的散兵游勇趁夜偷袭,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如今前方战况如何?” “自收到这封传书后,便再无音讯。” “黄昏时分遇敌,至今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怎会突然没有了消息?”殷去翦似有些担忧起来。 “国主,既是遇袭,敌军当有备而来。眼下嵬马营恐仍在酣战之中,不过下官此前已派出斥候前往,想来很快便能带着嵬马营胜利的消息回报了!” 身旁的副将拱手上前,随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那大惊小怪的铺兵离去。然而正当此时,一骑快马竟是传来了最新的战况: “急报,急报!嵬马营全军覆没,全军覆没了!” 见那斥候满面惊恐,仿佛见了鬼一般,殷去翦不由得微微一怔,似乎没能听清那斥候方才所说的话: “你——你再说一遍——” “嵬马营两万兵马,无一生还!” “胡扯什么!晔国军心早已涣散,哪里还能组织起如此有力的还击?”副将面色也是一变。殷去翦却伸手示意其稍安勿躁,转而又冲那斥候道: “嵬马营中,的确一个活人都没有留下?” 斥候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属下仔细探过,整个大营之中空空如也,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尸体被摞在营地正中,一把火烧成了焦炭。就算当时有人没能死透,也已经被活活烧死了。不过属下以为,此次战败,恐怕另有其因。” “何以见得?” “属下于尸堆中翻出了一些未被烧尽的残肢,其上的伤口看起来却并非是寻常铁矢所留,而是些如拇指盖大小的圆形血洞。” “圆形的——血洞吗……” 斥候的一番描述,令殷去翦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春天,卫梁数千甲士同淮右于晴岚山下对阵,然而尚未交锋便全军覆没,至今未能查明原因。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派斥候悄悄运回砀浦的几具尸体之上,也带有奇怪的圆形血洞! 成国公的眉头登时紧皱了起来,突然大手一挥,高声喝道: “立即给寡人宣国师来!” 半柱香过后,大帐之中的殷去翦愤怒地质问起了匆匆赶来的昆颉:“国师,你既早已知道晔国有此破甲利器,又为何没能早些提醒寡人!” “未知国主所言何事?” 瘦高的男子依然披着他那件宽大的斗篷,彬彬有礼地鞠躬行礼。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寡人面前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五年前,卫梁同淮右的五千人马于晴岚山下尽数覆灭时,你不是告诉寡人极有可能是晔国从中捣的鬼么?” “当年臣下也只是推测,如今国主又因何会突然提起这件相隔数年的旧事?” “明知故问!当年那些阵亡军士的尸体上的伤口,同今日遇袭的嵬马营将士如出一辙。既然他祁守愚有可能掌握了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破甲利器,国师此前又为何未曾提醒寡人,反倒数次劝我贸然进攻?” 面对嗔目切齿的殷去翦,昆颉脸上却依然波澜不惊: “国主此言差矣,当年在下也不过是根据有限的依据推测罢了,一直未能获得确凿的佐证。况且此次进攻晔国的决定,难道不是国主您自己做的吗?” “难道国师便不怕寡人以谋划不利之名降罪于你么!” 昆颉的态度令殷去翦抓狂了起来。可即便如此,瘦高男子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那副不愠不喜的表情,淡淡地回应道: “国主现在最应该做的事,难道不是立即抽调援军回防吗?若是晔国当真掌握了什么破甲的利器,或许很快便可改变其当下的颓势。” 殷去翦圆瞪起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此时他虽然怒不可遏,却也明白对方说得句句在理,根本没有什么破绽好拿。虽仍未打消对昆颉的怀疑,但无计可施之下,成国公却只能听从其建议,下令进攻晔国玉骨湖大营的三万人马立即回援。 然而墨鸦刚刚飞走,营中便又收到了第三份急报。传信之人,则正是殷去翦打算调派的援军主将。 急报中称,成国三万青鹞铁骑于玉骨湖西岸同数万敌军短兵相接。然而对方并非晔国主力,而是自茗水东岸连夜渡河的关宁武卒! “卫梁也参战了?混账!若非早已处心积虑,那杀千刀的闾丘博容又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将数万大军由靖枢开至了晔国边境!可他究竟又是从何处提前知晓了我计划进攻晔国的计划?” 终于,这位身经百战,亲自率兵出征打下了成国半壁江山的国主的手,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说话的语气间,也再没有了以往那股胜券在握般的自信与高傲…… 与此同时,暮庐城晔国王宫内,上至国主下至百官,却已在弹冠相庆。文德殿昨日刚刚更名为武德殿,新制的匾额仍微微散发出松节油刺鼻的气味。而有些微醺的祁守愚则立于匾额之下,两颊通红,高举手中的酒爵放声大笑: “寡人这次便要叫全天下都看看清楚,我祁守愚的手中究竟握着怎样骇人的力量!殷去翦那黄口小儿,居然还以为自己轻易便能攻下暮庐城来?不自量力!” “天佑国主!天佑晔国!” 殿下群臣山呼起来。然而他们此时仍不知晓,国主究竟用了怎样的方法,竟能不损一兵一卒便破了成国的青鹞铁骑——虽然就在短短数日前,晔军的接连惨败还令人记忆犹新,然而此时文武百官却无人敢深究其中的缘故,只是附和着这位刚刚继位不久,却有着雷霆手段的国主尽情地狂欢着。 然而酒过三巡,忽得内监来报的祁守愚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文德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尚未得入大门,他便已见寝宫之中仿佛遭了盗匪一般,被不知何人翻弄得乱七八糟。 “冯管家!这究竟怎么回事?!” 其脸上的笑意登时一扫而空,扯起嗓子怒喝起来。只是唤了半天,满目狼藉的殿内却始终未再出现冯管家的身影。 晔国公的日常起居,按例皆需交由宫中内监侍卫照料。可祁守愚身旁并无妻妾,也不好女色,故而并不似历任国主那般忌讳男人入宫。入主寿成宫后,跟随了他二十余年的冯管家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晔国有史以来无需净身,便升任内监总管的第一人。 无独有偶,此次大破成国铁骑所用的火栓铳,也正是由冯管家替祁守愚秘密赶制而成的,并无第三人知晓。 矮胖国主心底陡然隐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径直奔向了自己里间的床榻,自腰间掏出一柄贴身短刀,唰地便将榻上的枕头划开一道口子,进而将手探入其中,紧张地摸索起来——此前由将炎手中夺来的那张击在了先民秘密的古图,正是由他亲手藏于枕芯的深处。 然而,如今其指尖触及之处,只剩下满手的棉絮,图却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团滑腻绵软,又有些湿乎乎的东西。祁守愚愤怒地将那物自枕芯中抓了出来,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是——一张人皮?” 不知是因为恶心还是恐惧,晔国公的双手剧烈颤抖了起来。而那摊附着了些许棉花,恍若凝胶般的东西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半透明的人皮上浮现出一副面孔,隐约分辨得出是冯管家的容貌! “速令流砂营派最快的马,最精干的人手,于宛州境内缉拿这个三头两面的狗东西!无论他躲去何处,都务必将其活着带回寡人面前!” 震怒的祁守愚将流砂营最得力的将军全都宣到了面前,怒吼着下达了命令。然而他却并没有向属下解释,为何一个小小的管家竟会如此重要,甚至让在成国大军压境时都未曾皱过眉头的晔国公,变得如此焦躁不安起来。 第十六幕 ? 兵祸再起 ? 八 元绥十二年仲春,成国的十万大军在火栓铳与关宁武卒的夹击之下大败。很快,晔国军便重新夺回了飞云峡天堑,而自东方运来的成国粮草也随即被切断了。无奈之下,殷去翦只得下令残部放弃围攻暮庐城,艰难地转入了防御。 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之后又有消息传至营中,称卫梁大军攻入晔国境内不久,便又有数万人经由靖枢南下河间走廊,转而东进。大有将晔成这东西两大诸侯国一举吞并的野心。如今殷去翦麾下仅剩两万骑兵与一万步卒,任谁看来,他都再也无法突围,驰援远在大陆另一端的都城砀浦了。 这位戎马一生,野心勃勃的乱世枭雄从未想过,自己运筹帷幄多年,最终竟迎来了这样的惨败。眼下他虽坐镇中军大帐,却是衣衫不整,发须凌乱,大口喝着闷酒。如同一头落入了陷阱里的猛虎,任凭爪牙再利,也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然而很快,殷去翦的思绪便被闯入帐中的一道人影拉回了现实。来人面色苍白得如同死灰,正是其曾言听计从的国师昆颉。其脸上仍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眼下殷去翦的窘迫与无助,恰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一般。 不等对方开口,殷去翦便如一头下山的猛虎般,借着酒劲由座中一跃而起,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死死卡住了昆颉的脖子,将对方凌空提了起来,又狠狠掼于身旁的酒案之上。案上摆放着的一套青玉酒器被打翻在地,登时化作了一堆碎琼乱玉。 “寡人未曾宣见,你竟敢擅闯大营!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数万成国精锐葬身于此,换来的却是一场注定的败局!” 殷去翦咆哮起来,口沫横飞。昆颉被尖锐的玉片划破了身体一侧的衣衫,却是毫不在意自己鲜血淋漓的臂膊,反倒冲着对方嘿嘿笑了起来: “国主,撕毁那纸《息兵修好书》,从背后偷袭我军的人,乃是那卫梁的闾丘博容,并非昆某吧?此时你却将怒气发泄在臣下身上,是否觉得有些不妥?” “怎会不妥!我大成如今已然于大陆东岸称雄,国人也足以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若非你以妖言诱惑寡人心中的欲望不断膨胀,我大成又怎会孤注一掷走到今日?你简直就是一条蛇,一条蛊惑人心的毒蛇!” 殷去翦怒气填胸,质问对方的语气也变得愈发高亢起来。 可昆颉却依然冷笑着,似乎在他眼里,一切都仅仅是场游戏罢了。而在沙场上拼至你死我活的成晔两国将士,也不过是如两群为了食物与领地而开战的蚂蚁,根本不值一提: “此一时,彼一时。国主是否想过,即便不与晔国开战,那闾丘博容迟早也会于边境挑起事端。关宁武卒天下无双,你便能保证届时我大成能够安享太平么?如今后悔率军攻打晔国非但于事无补,更没有任何意义。若是在下当年便知你竟是如此输不起的人,便不该辅佐于你,今日更不该斗胆再来向你献策的。”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策可献!眼下寡人唯有同那卫梁死战或讲和,再无第三条路可选了!” “国主且听我说。当下大成虽暂时失利,然而晔国却也元气大伤,他祁守愚又何尝不担心卫梁趁机西进,给其致命的一击?现如今,若是想逼闾丘博容尽快退兵,倒不如考虑同晔国联兵,自然可解国主的燃眉之急。” “我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荒唐之策!看来你不将寡人在这夜梁平原仅剩的一兵一卒消耗殆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该不会忘了,此次可是我大成进犯晔国在先。他祁守愚此刻早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又如何可能会同意联手抗敌?况且就算得以联手,双方心怀芥蒂,于沙场之上又怎能做到令行禁止,合力一处?” “昆某倒愿意替国主前去一试。”昆颉忽然正色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此时,愤怒的殷去翦已经被逼上了绝境,根本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甚至无法在对方面前掩饰住内心极度的恐慌与绝望。听闻昆颉竟是愿意冒着被杀的风险出使晔国,他想也没想便应允了。 元绥十二年,二月初九,始终未能寻到冯管家下落的祁守愚数夜未眠。连日来他反复猜测着冯管家究竟是替何人效力,竟会于自己身边毫无破绽地潜伏了这么久。而其,究竟又会将那张地图带去了何方? 然而无论如何苦思,都始终没能找到一点头绪。 这令矮胖的国主如坐针毡。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若是那张先民留下的地图再也无法追回,那么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一场梦幻泡影。让他更担心的是,冯管家若是成国或卫梁处心积虑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那么现如今无论这两国间哪一方获得了先民的秘密,于自己,于整个晔国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悬赏布告早已贴出了多日。虽每天都会有人去流砂营中,宣称自己手中握有冯管家的重要线索,但十之八九都是拼凑捏造出来的。因此,在得知又有一作书生打扮的人前来领赏,并且已被带至宫门外,希望求见自己时,祁守愚当场便怒不可遏地回绝了: “你们这些奴才究竟是怎么当差的?将什么贩夫走卒,市井流氓都领来见寡人,难道以为我晔国的王宫是专供人喝茶聊天的地方么!” “启禀国主,此人——此人称自己是成国派来的使者,故而下官才不敢怠慢。” 跪于殿下的流砂营统领连忙作出了解释,令祁守愚心中也是一沉。他没有想到已如强弩之末的殷去翦会在这个时候派出使节前来议和。这位矮胖的国主虽不算多疑,却颇为记仇,心中忽然便想起了此前成国大军压境时,令自己捉襟见肘的那种窘迫感,当即稍稍收敛了自己的心神,重新坐回了王座之上,又将大袖一挥,心中盘算的却是借机报复: “宣!” 跟在墨翎卫身后入宫的使者,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根本看不清面容。然而其对祁守愚却似颇为熟悉,入定之后并未行礼,只是立在殿下朗声道: “靖海侯别来无恙?哦不对,如今当称您为靖海公才是。” 祁守愚隐约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回想不起究竟是谁。直至昆颉将罩在头顶的斗蓬取下,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叫出了声来,更将报复一事暂时抛至了脑后: “怎地会是先生?来人啊,快些给先生看座!” 立于左右的宫人面面相觑,却并不敢怠慢,当即取来了一张小几同一只蒲团。然而昆颉却并未入坐,只是轻轻摇着头道: “靖海公莫非没有听说,昆某此次是以成国使者前来议和的。就这样立着便好。” “此事定是误会了。若非当年先生授予寡人那铸造火栓铳的方法,今日恐怕你我只能在成国的监牢里相见了。先生乃我晔国的大恩人,又怎会是什么议和的使者?” “靖海公过誉了。当年传授火栓铳的铸法,不过是昆某报答您的收留之恩。如今昆某确是为两国议和之事前来,还望靖海公能够念在昔日旧情,成全在下,也成全两国百姓。” 听闻此言,祁守愚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快: “怎么,他殷去翦如今腹背受敌,被困宛州而不得脱身,便想起议和来了?当初飞云峡遭袭,青鹞铁骑大举进攻我晔国的时候,寡人也曾几次三番派遣使臣求和却不得,为何今日寡人便要成全他了?“ “靖海公不会不知,如今卫梁大举南下。其矛头虽直指成国,但那闾丘博容打的是什么心思天下皆知。即便依仗昆某的火栓铳,敢问凭晔国当下的军力,想要同卫梁一决雌雄的话,胜算大约能有几成?” “至少也能有五成吧。”祁守愚依然嘴硬。 “请恕昆某直言。在昆某眼中,如今的晔国便如江上的一叶枯草,一时间虽能漂浮不沉,却早已经不起大的风浪了。若同卫梁再战,胜算怕是连一成也未必能有。” “先生此言差矣。我晔国也算是白江氏旁支亲族,如今遭袭在先,死伤军民无数,举国上下恨不能生啖敌人血肉者众,又怎会毫无胜算!” “可万一失败了呢?两国联手,总好过单打独斗。” 昆颉一针见血地刺到了晔国公的痛处。祁守愚虽不知对方究竟意欲何为,语气却已是弱了,表情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笑话!国仇家恨当前,若是这么快便宣布讲和,不仅晔国的将士们不答应,寡人也绝无法咽得下这口恶气!” “实属一介武夫之举,断不可取!堂堂晔国,如今若只为寻仇而继续空耗国力,即便日后能如靖海公所言,抓住那一成的渺茫胜算,也必定会伤及根本。就算得以寻回那张被冯管家带出城去的地图,恐怕也再无重振雄风,更不要提东山再起,再寻神力的那一天了。” 昆颉的一番话,直惊得祁守愚自王座之上腾然而起,头上所戴九旒冕上的玉串也左右摇摆起来,撞在一起哗哗作响: “先生是从何处得知地图之事的?莫非冯管家当真是他殷去翦的人!” “靖海公还请放心,昆某并不关心那张地图的来历,对其上的内容也毫不知情。昆某只是想借此提醒靖海公,眼下若是能够讲和,便也是成全了靖海公自己啊!” 祁守愚的目光死死盯住对方,许久都没有再说一个字。此刻他心中已然明白,冯管家十有八九已经成为了昆颉的阶下囚,被当做同自己讨价还价的筹码。虽然仍想不通对方为何一定要促成两国联手,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那张地图是绝不能落到殷去翦手中去的。 “寡人可以答应先生,暂时与成国休战,联手共同抗击卫梁。但寡人尚有一事不明,希望先生能够明示。” “靖海公想问什么?” “先生如此大费周章,不会只为了让寡人答应同成国的和解吧?你究竟想从寡人手中,从晔国这里得到什么?” “靖海公稍安勿躁。在下也知道你素来不喜欠人情分,待时机成熟,自然有机会让你偿还人情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昆颉阴险地笑了起来,令祁守愚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话音未落,他便于口中默念起了一段无人能懂的古怪咒语。转瞬之间,一阵旋风于大殿中腾空而起,直吹得矮胖的国主抬袖遮面。待那旋风过去,殿中竟是生生多出了一个人来。正是此前携图潜逃,仿佛在世间销声匿迹了的冯管家! “该死的东西,那张图呢?!” 祁守愚气急败坏地自王座上奔了下来,却见冯管家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叠放整齐的地图,口中却是呜呜哝哝地哼着,竟已被毒得哑了! “此图上的内容,你未曾透露给旁人知晓吧?” 昆颉立在一旁冷冷地问道。 冯管家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浑身上下抖若筛糠,一个劲地摇头表示自己不敢。昆颉抬眼看了看祁守愚,见其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尖刀,狠狠扎入了冯管家的心窝,竟是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祁守愚明白,冯管家为了求自己饶其一命,是绝对不会说谎的。而眼下整个晔国上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正是仰仗从昆颉那里习来的术法,这位矮胖的亲王才令自己得以控制了前任国主祁和胤的心智,最终成功坐上了晔国主君的高位。如今,对方亲手替自己杀人灭口,更是令他欠下了一个偌大的人情。 祁守愚隐隐觉得,面前这位昆先生的力量,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难以捉摸。然而他于殿上发生的这一切却不敢再多做确认,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施咒,令地上的尸体转瞬又消失不见了,更加无法得见那尸体的面容,已同自己此前所见大不相同。 如今的晔国公,便恍若昆颉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正一步步被其引诱着,走入了一个偌大的圈套中,却根本无力自拔。 第十七幕 ? 九首之虺 ? 一 元绥十二年,二月初七。天色昏暗,雨烟朦胧。入春之后的靖枢城内,到处都是新发的翠绿。直到此时,去岁寒冬里枯死的黄叶方才被春风由树梢尖扫落下来,于石板路上铺就成一层浅浅的褐色。 天刚蒙蒙亮,一队打着闾丘金罴旗号的卫梁禁卫,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王都城北,一座看似无人居住的偏僻别院包围了起来。此处正是昆颉于靖枢城内藏身的郊外老宅。宅院内升腾起淡淡的炊烟,似有人刚刚点燃灶火,其中还隐约传来了匆忙奔走的声响。 “昆颉先生在家吗?我等今日奉闾丘国主差遣,是特意来请先生入宫去的。” 一名作校尉装扮的禁卫立于宅门外高声喊起了话。可虽说是邀请,语气间却少了些敬意,反倒显得有些急不可待。 来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在稀薄的晨雾间听得无比清楚。但古怪的是,院内竟无一人应声。校尉的目光不禁一凛,又上前几步,抬手使劲拍响了面前的大门: “昆颉先生,国主为感谢先生出谋划策,特于宫中设下宴席庆功,还望先生能够赏光,随末将前去一叙。” 然而,任凭门外如何相邀,院内依旧没有一点回应,甚至连门房与家仆都似串通好了一般,就是不肯开门。 校尉稍候了片刻,似乎是在给院内之人最后的机会。见仍无人回答,其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对院落四周那百十余名禁卫喝令道: “昆颉里通敌国,国主特令我等前来拿人!听本校尉号令,三轮齐射之后随我破门拿人,务必将此獠生擒!其余人等倘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军令既下,密集的羽箭登时便从四面八方向院中飞去,另有八名甲士将一辆冲车自包围圈外推至正门前,只几下便撞断了其后那足有人腿粗细的门闩。 于校尉的带领下,禁卫们举刀涌入了院内。然而映入他们眼中的,却是一番未曾料到的景象——数百支羽箭,仿佛被院落上空的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拦住了一般,竟没有一支是插在地上的,反倒似无数杂乱的稻草般横七竖八地散落四处。 “巫蛊咒术!马上给我一间间房去搜,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昆颉同其党羽找出来!” 校尉厉声喝道,禁卫们也随即散开,将楼上楼下彻底搜了个遍。然而,整个院中却未能寻到一个活人,屋内更没有留下任何吃穿用度之物,甚至连大小书信都已被尽数焚毁,化作了炉膛中一堆尚未完全变冷的灰烬。 眼下所有迹象都表明,昆颉同其部众早已收到了风声,并故意设下了这个局。于外人眼中,其似仍在院内活动,实则以此来拖延时间,真身早已逃之夭夭。 “留一队人手继续寻找机关暗道,其余人等立即沿途去追,但有任何可疑的车辙与足迹,即刻来报!” 虽然心中已猜到十有八九不可能会寻到任何线索,无可奈何的校尉却还是向手下军士发出了一查到底的命令。他自己则表情凝重地走向了院外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前,仿佛脚下的步子有千斤之重: “启禀国主、苻将军,那院中之人如今——” “院中之人消失不见了是吧?寡人早就说过,昆颉既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做出这样的事,定已为自己提前留好了退路。苻爱卿,这次你怕是又赌输了。” 车前的门帘半掩着,其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语气却似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任谁都没能想到,正于这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中坐的,竟会是卫梁国主闾丘博容本尊同上将军苻载尹。 “属下惭愧!” 车内的将军笑了起来,将手中一枚黑曜石制的棋子轻轻放落在面前的棋盘上。此人乃闻名天下的一代儒将,如今在大昇朝野的名声鹊起,几乎盖过了并称“海陆双勇”的叶扶风与向百里。 正当壮年的他蓄着整齐的短髯,头上扎着纶巾,出行时手中也不喜拿武器,而是终日摇着只以宛州上等绸缎为面,其上绣有《锦绣群山图》的折扇,乍看起来倒像是个文臣,与从头裹到脚的厚实甲胄分毫不搭。 世人谈论起苻载尹时皆会好奇,这样一个毫无身世背景的寻常布衣,如何能在尚武的卫梁成功出仕,并且击败一众来自习武世家的青年才俊,拔得殿前武试的头筹,官拜上将军。但若是他们见过闾丘博容本尊的模样,或许便能理解一二了。 此时坐于棋盘对面之人,生了一张颇为秀气的面孔。鹅蛋脸上的一双丹凤眼中,虽然流露出万人之上的霸气与明察秋毫的睿智,一对柳叶眉更用眉笔仔细地描粗了,却依然难掩眉宇间的那股阴柔之气。当今世间鲜有人知,堂堂卫梁国主竟是个扮着男装的女子! 闾丘家虽贵为白江氏亲族,却是四代单传。至闾丘博容之父闾丘宏嗣时,虽有后宫嫔妃百人,却是一个男丁也未能诞下。无奈之下,身为长公主的闾丘博容自幼便被父亲当作男孩一般教育,修习的也尽是些治国理政,侍刀弄枪的课业。 这位女国主原名闾丘博蓉,父亲过世之后,其凭借着雷霆手段镇住了蠢蠢欲动的诸多氏族宗亲,穿袍戴冕强势即位。也成为了大昇朝以女子之身而居诸侯之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头一人。 加冕当日,她更是将名字的最后一字改为了“容”字,取兼收并蓄,包容天下之意,以此鞭策群臣,也时刻勉励自己。而刻意提拔苻载尹为上将军,更是为了潜移默化地改变卫梁朝堂历来以家世背景取人,多任善钻营却无勇谋之人为官的恶习。 “国主觉得,此次昆颉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先是向我们透露成晔两国间将会有一场大战,而后却又在卫梁参战后撺掇对方和解,联手同我军对抗。世间一切纷争皆因利起,然而臣下始终想不明白,此獠这样出尔反尔两面三刀,于其而言究竟有何利可图?” 苻载尹将帘子撩开一角,挥手示意外面的校尉退下之后方才开口问道。 闾丘博容用两根手指自棋篓中夹出一枚白子,举在唇边翻弄着,却是迟迟不肯落下,进而反问起对方来: “苻爱卿,你从这盘棋局中能看出些什么来?” 苻载尹摇了摇头: “国主此次行棋完全不按既定的章法,许多次甚至将自己的白子逼上了绝路。如今整盘棋局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便是乱。” “苻爱卿已经看出了这么许多,难道还想不明白这最后一层吗?” 闾丘博容抿嘴一笑,似乎只有在同面前这位上将军对阵棋局时,她方能露出此般不设防的惬意神情。 “国主的意思是说,此次昆颉设下这样的局,正是为了追求一个乱字?”苻载尹猛然大悟般抚掌道。 “一点也没错。虽尚不知晓其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然而行事之缜密,安排之周详,绝非一时兴起的胡乱作为。而寡人的这盘棋——” 闾丘博容依旧把玩着手中的那颗白子,然而眼神却变得凌厉了起来,“身处乱世,便须得学会于险中求生。混乱其实并不可怕,反倒能造就无数机会。若是抓住了其中一二,便能以小搏大,一举逆转乾坤!” 她说着,忽然将手中的白子落下,竟是一步对方未能算中的杀招!只此一击,不但破了苻载尹的棋眼,更加令棋盘上原本散乱的白子悉数活了起来,于看似绝路的困局之中搏出了一条生路! 惊异之余,苻载尹立刻皱起眉头寻策应对,然而凝神苦思许久,他却还是将手中的黑子向棋篓中投去,无奈认输: “国主绝杀,末将甘拜下风!若开始便知国主看似杂乱无章的出子,是一步步将我引向败局,末将绝不会如此大意的。” “所以我堂堂卫梁,如今也不能任由自己受那昆颉的摆布。立即传寡人命令,让关宁武卒即刻从前线退兵,不要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闾丘博容也莞尔一笑,目送着将军钻出车外,便命令马夫掉转方向施然回宫去了。 与此同时,在关南丘陵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岑婆婆同一众执火也终于追上了稍不留神便要逃走的甯月,以秘术将其定身在了原地: “月儿小姐,这已是你第六次逃跑了。可眼下这般情势,凭你自己一人是绝对逃不脱的。还是乖乖跟着老身走吧,老身绝不是害你!” “那你究竟想要带我去哪里?如今晔国有难,我要去找子隐,去找小结巴!” 甯月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中满是愤懑。怀中的小白狐也好似知道主人遭遇了困境,从衣襟里探出头来,龇牙咧嘴。 “我们此去北上,是往漛州方向。穿过这片林地,便是澎国境内的月沼。昆颉大人此前万嘱千咛,让老身一定护着小姐平安去到那里!” 岑婆婆拄着鲸骨法杖的手也微微颤抖着。此前同少女的数次追逃,似乎已经渐渐耗尽了她的耐心,连语气也愈发变得强硬起来。 “婆婆你为何还是对那昆颉如此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眼下他并不在这里啊!” “小姐你有所不知,此时正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在月沼——” “你们的谎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老嬷仍想解释,可红发少女却使劲摇晃起脑袋,生生打断了她。老嬷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冲甯月高声喝道: “小姐难道不想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了么?!” “母亲?她怎会——什么叫最后一面?!” 少女的面面容突然僵住,却是再也不想跑了,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 “小姐还是别再多问了。我们于这里多耽误一刻,于珊瑚夫人而言便是又少了一刻。有什么话,都等到了月沼之后再说!” 甯月当即愕然,心中翻江搅海一般胡猜起来,却不得不继续跟随老嬷一路北上。一个半月后,她们一行人终于深入了月沼腹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那是自地下大大小小的矿井中钻出的,遇火即燃的硫气。其间还混杂着原油提炼后过滤下来的油渣,散发出难闻的焦臭。 自从于月沼地下发现了可以提炼出蓝焰的深黑色原油,这片原本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中便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采油工坊,千余年来从未间断。只不过,随着暴露在地表的油层渐渐采尽,一口口矿井也越打越深,之后又很快废弃。而从岩层下渗出的这股难闻的气体,却日渐将曾经喧闹的矿区,变为了一片草叶枯败的不毛之地。 而今,甯月正跪在一座矿井的入口前,任由大颗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而她面前躺着的,正是昆颉不知以何种方法自沧流城带上陆来的,大司铎风未殊的结发妻子珊瑚。 曾经风光无限的贵妇,如今竟消瘦得如同一具骸骨。其面上那双原本充满了慈爱的眸子,如今也早已失去光泽,彻底失明了。听见女儿的声音,珊瑚挣扎着用双臂将上身撑了起来,一只手更是颤颤巍巍地向前探出: “是——月儿吧……” 红发少女一把抓住了母亲纤细得有些恐怖的手,温存地贴在自己脸上,却已是心若刀绞,泣不成声: “娘亲对不起,我——我不该一声不响便离开你的——否则你也不至哭瞎了双眼——” “月儿,为娘从未怪过你。我虽看不见了,但是知道你平安,就足够了……” 珊瑚夫人说着也是一阵哽咽。母女相见,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相拥而泣。哭了片刻,女人明显有些体力不支,甯月忙扶着母亲重新躺下,方才抽噎着继续问道: “娘亲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何人将你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昆颉!” 珊瑚夫人虚弱地喘息着,虽说不出话,却一个劲摇头示意少女不可乱猜。 “你一向身体很好,若非昆颉为了同父亲作对,世间又有谁会下此狠手!娘亲别担心,我一定会替你治好病,带你逃离他的魔掌!” 甯月说着又一次落下泪来,当即便欲施咒替母亲疗伤。然而这次她的咒术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效用,于珊瑚的病症更是完全不见起效。 “月儿小姐,夫人病入骨髓,已然是治不好的了……今次带你来,其实是想——” 一旁的岑婆婆也不禁湿了眼眶。然而甯月却根本不听劝阻,只是疯魔一般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咒语,随即弯下腰去,竟是要背母亲起来: “是你们!一定是你们这些昆颉的帮凶害母亲变成了这样!本姑娘现在就带她走,若是有人胆敢阻,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然而令少女没有想到的是,一旁的母亲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尽全部气力劝道:“月儿你别怪岑婆他们。为娘并未骗你,此病确实也怨不得他们,你且听我说!” 红头发的姑娘不敢再惹母亲焦急,只得重新跪倒在其身边,不再争执。 “母亲日后,恐不能再继续陪伴在你的身边,不能继续照顾你了。先前我已将你托付给了岑婆,从今日起,你便要乖乖听她的话,不可再任性妄为,知道了没有?” “母亲如何能放心继续让我待在这些恶人身边——” 甯月听闻此言悚然一惊,视线前却只剩下一片泪眼的朦胧。然而虚弱不堪的珊瑚夫人根本无力安慰她,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为娘也并不希望——昆颉同你父亲二人这般——继续斗下去。只是我恐怕,没有机会再——当面劝他们了。你,你再见到昆颉时,务必要替我转告,让他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你的身份很特殊,或许能劝得动他——” “娘亲,娘亲你快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不答应你!有话你自己去同他说呀!” 珊瑚嘱咐着,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握住红发少女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甯月脑中忽然嗡地一声,仿佛被冻住了似地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思考,只是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母亲鼻前一探,发现对方已然没有了气息。 她登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一口气闷在胸前吸不进也吐不出,眼前陡然一黑,便也伏在母亲的胸口昏死了过去。 第十七幕 ? 九首之虺 ? 二 黑水澹澹,四下寂寥。坐落于澶瀛海深处的沧流城外,当下正举行着一场庄严而肃穆的葬礼。风未殊的老师,前任大司铎睢牙于月前刚刚身故。此时存放着尸体的水晶棺椁,由八名相貌端正的辅祭扛于肩上,在几乎倾巢而出的族人注视下,缓缓向城外的甘渊行去。 几乎横亘整片澶瀛海底的甘渊,乃是一道苍禺族古往今来用于埋葬逝者的宽阔海沟。万余年间,并无一人敢于真正潜入那幽深的海沟底下,探查其下究竟是何般模样。而这条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狭长的地带,对其族而言,也俨然成为了能够连接死生两界的神秘通路。 或许是因为在此前的苦难中失去了太多,不知从何时开始,放弃陆上生活的苍禺族人开始相信,当人离开这个世界后,须得洗尽身上沾染的污秽,也借此洗清曾经的善恶,回归最本真的模样,方能转世重生。于是乎,他们将一具具洁净的尸体投入甘渊之下,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至亲之人能够重入轮回,回到自己身边。 故而,每当族中有人去世,法堂中便会派出辅祭将尸体回收。祭司们将死者的五脏六腑悉数取出,洗净其中的污物之后再重新缝回腹中,再用一种名为青茆的宽大海草将其从头到脚密密层层地裹上。 青茆只生长于甘渊附近的海床上,其性寒,入口极苦。用它包裹逝者,尸体便不会再被海中鱼虾咬食。 眼下,墨色的海水平静得好似不再流动。时值深夜,月光从波涛不惊的海面上投射下无数粼粼的光柱,照在睢牙的棺椁之上,就好似漫天神明正在召唤着他的灵魂归去。 “…… 孤江寒深,崖岸雪满。 搴舟中流,适彼乐土。 日月有常,宸星有行。 四时从旧,莫不咸听。 卿云缦缦,银河尤灿。 菁华未竭,万灵垂佑。 琴瑟难鸣,羽裳不舞。 乐土乐土,安放安属? ……” 一路行于棺椁前方,为死者开道的风未殊低沉着嗓子,颂念起族中那首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长诗。四周的族人们也渐渐跟着他吟唱起来。歌声悠扬,顺着海流传播开去,甚至将附近逡巡着的一群巨鲸也吸引了过来。 然而葬礼刚刚进行过半,人群中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彻底破坏了葬礼本该肃穆的气氛,也引得族人一片哗然: “敢问大司铎,自睢牙师尊在位时起法堂便告诉族人,已派人着手寻找新的玄瑰矿藏。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却为何仍未发现半点新的线索?” 说话之人的声音并不算响,但其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前来参加葬礼的数万苍禺族众听得清清楚楚。 只见其身披一件深青色鮹衣,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头脸。甫一开口,四周的族人们便纷纷退避开去,好似躲避瘟疫般于人群中让出了一道缺口。然而听对方竟是问起了许久未曾有人提过的玄瑰,一些族人也忽然纷纷点起了头来,带着疑惑而又企盼的眼神看向了立在送葬队伍前的大司铎。 “寻找新的玄瑰,乃是师宗穷尽毕生却未能实现的遗志。自我继任大司铎以来,更是苦寻良策,只可惜至今收获甚微。不过今日我向诸位保证,绝不会继续任由玄瑰之事对我族的生存繁衍构成威胁!” 风未殊有些恼火,却又不便于葬礼进行之中发作,只得停下脚步稍作应对。然而他并未预见到,对方竟会变得不依不饶起来: “既然这么多年都收获甚微,你又凭何能做出如此保证?我等皆知,若是玄瑰耗尽,沧流城的结界便再无以为继,届时城中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族人,都将危在旦夕!” “此事绝无可能发生。难道本座身为族中大司铎,说出的话也无法令阁下信服么?” 风未殊不愿再同对方继续纠缠,转身便欲继续前行。谁料那人却拨开身前的人群,径直游到了运送棺椁的灵道上横臂而立: “大司铎难道便不会说谎了么?其实法堂与历代大司铎早就知晓,玄瑰耗尽,并不代表我族便只剩下死路一条。只不过你们迟迟不肯尝试寻找他法,还刻意将此事瞒过了族人!” 如今对于族中许多人而言,对二十年前沧流城中那场对叛党的血腥镇压早就淡忘了。但来人的一番话,却还是令人群之中炸开了锅。 风未殊终于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将手一挥厉声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可眼下当众散布谣言,蓄意扰乱师宗葬礼,已是犯下重罪!来人,给我将其拿下,待日后仔细审问!” 然而还未等他话音落下,却忽听得海沟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就仿佛一头刚刚苏醒的上古怪兽发出了一声低吼。海沟旁围聚着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立于原地左顾右盼。很快他们便看见一串串密集的气泡自甘渊深处浮了上来,令原本澄澈的海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甚至连众人脚下的海床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原本盘旋于四周的鲸群好似感觉到即将有事发生,纷纷掉头离去。风未殊眼中的神情也愈渐变得不安起来——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打从万余年前便一直笼罩着沧流城的那片结界,竟是在顷刻之间便要破了! 万余年前,苍禺族的祖先想方设法,纷纷由陆上移居至澶瀛海底。然而在族人身体渐渐适应了海中的生活,沧流城的建造也接近尾声之时,他们方才发现这座承载了全族命运的希望之城,竟是建在了一片海底火山之上。 然而其时陆上的灾变已至,幸存下来的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重新于澶瀛海下建起另一座新城。于是,族内的首任大司铎便催动咒术,暂时封止了这片海底火山的喷发。只是咒术的力量毕竟有限,其后的历代大司铎皆需仰仗玄瑰的力量不断加固这道结界,方令沧流城苟延残喘至今。 “不要回去,沧流城已经救不回来了!” 风未殊冲着慌乱起来的人群高声嚷道,然而身边的一众族人却早已惊慌失措,只是一窝蜂地向祖祖辈辈苦心经营的家园涌去。然而,面前那座萤火通明,雄伟屹立了万年的水下之城,只在短短一瞬便被地底涌出的炽红色熔岩吞没殆尽。 一时间,地动山摇,水天变色。冰冷的海流遇见熔岩,瞬间便沸腾了起来,于海底掀起一股灰白色的蒸汽。蒸汽以化作废墟的沧流城为中心翻滚着,朝四面八方疾速翻涌而去,路遇鱼群、虾贝、海草、珊瑚等物,皆在瞬间便被烹煮成熟。 冷水与沸水不断交融着,令人们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眼看着那片带来死亡的混沌便要降临在数万苍禺族众的身上,人群也变得愈发混乱起来,哭喊着,祈祷着,无助地同左右相邻的陌生人挤作了一团,却是谁也逃不脱。 然而,死亡却并未如期降临,而是恍若轻鸿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隔在距离众人仅数丈开外的地方。沸腾的海水裹挟着无数废墟与血肉残骸从头顶呼啸而过,于甘渊另一侧重新沉淀下来。沧流城下喷薄而出的如太阳般耀眼的熔岩,也渐渐冷却,化作了一团团漆黑而光滑的圆石。 随着火山的逐渐平静,海底却再没有了城中萤灯的照耀,四周忽然变得黯淡了许多。直至这时,人们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逃过了一劫。甘渊旁爆发出了一连串重获新生的欢呼,其中的昆颉也终于将头上的鮹纱斗篷翻了下去,露出那张清瘦的面庞来,两只眼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司铎。 风未殊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脸,当即便明白了今日之事的起因缘由,怒不可遏地吼了起来: “昆颉!你遁走陆上二十余年,今日终于肯露面了!我同师宗此前还很奇怪,为何城内本应能支撑上百年之久的玄瑰,竟会于短短数年内便消耗殆尽!原来这一切皆是你,还有你的那些未能被斩草除根的叛党在暗中作祟!结界会于今日消弭,也是拜尔等所赐吧!” “大司铎莫要含血喷人,沧流城中结界乃是以玄瑰之力加固,欲破其咒,需用大量玄瑰做法。连你同睢牙皆无法寻得的东西,我们这些腾不起大浪来的小鱼小虾,又如何能轻易获得呢?” 昆颉满脸讽刺地笑着,却是暗自默认了这场可怕的灾祸正是出自其手。二人于身旁喧闹的人群之中,便如两尊石像般远远地对峙起来。 “大司铎,城中玄瑰即将耗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然而整个法堂却对此不管不顾,甚至为了三缄族众之口,二十年前不惜将探求真相者冠以叛党的罪名,血洗沧流城。若非你们拖延至今都无所作为,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刚刚才目睹着自己的家园毁于一旦,生还而短暂的狂喜过后,周围黑压压的苍禺族众开始变得绝望与愤怒起来。昆颉的一番指责更是说得极为响亮,令数万灼热的目光瞬间便汇聚到了风未殊一人的身上。 “休要听其胡言!今日的变故,皆是这些叛党精心布置,还不快些将此贼酋拿下!” 大司铎怒喝着下令。然而受了昆颉的蛊惑,即便是最为虔诚的辅祭,此时也不肯再听其调遣,反倒将风未殊层层包围了起来。 毕竟,酝酿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总需要找个理由发泄出来。本就负责沧流城安危的大司铎,眼下则是最为合适的问罪对象。 “没想到往日高高在上,受族人绝对拥戴的风未殊也有今日!” 昆颉耳后的腮裂剧烈地扇动起来,疾速游走到已然成为了阶下囚的对方面前,凑在一侧小声耳语着,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 “我知道,你与历代大司铎一直向族人隐瞒真相,是想将他们逼上绝路,不得不听从你们的调遣。如今本座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比你要更能狠得下心,做的自然也就更绝!” 可当下的这番对话,除了近在咫尺的二人外,其余族众根本无从知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风未殊咆哮起来,正待发作,却被冲上前来的两名辅祭当场按住,再也挣脱不得。 “今日睢牙这个老东西终于咽了气,难道我这个做徒弟的,还不该回来庆贺一下么?当年无论咒术的修习,还是于城中的声望,我哪一点不比你强上百倍?可他却依旧不肯将珊瑚许配给我,而是相中了你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 昆颉狂笑了起来。然而从那笑声里却听不出大仇得报的快意,反却透着感叹岁月蹉跎、时运不济的无尽悲伤。 “你可知,当年师宗之所以会选中资质平平的我,只因我比你要听话得多,对他的任何安排皆言听计从!” “可珊瑚她当年所爱之人明明是我,是我!” “你若是真的爱她,便应像我这般替师宗分忧,而不是与珊瑚偷偷私会,不仅坏了她的名节,丢了师宗的颜面,最终更是被赶出法堂,误己误人!” 听对方提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风未殊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嘶哑起来。自打拜入睢牙门下,其心中对这个如明珠般闪耀的女子的爱意,丝毫也不比昆颉逊色。只不过,他极少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罢了。 “哈哈哈哈,你同那个老家伙越来越像了!只是现如今你们却还是败给了我,我才是最后的赢家!当年你虽然娶了珊瑚,却根本给不了她幸福!她哭瞎双眼的时候你在哪里?月前我将她接上岸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昆颉似有些疯癫了。然而他的这番质问,当即令风未殊猛然一愣:“你说什么?你怎能擅自将珊瑚接上岸去?!” “住口!我做什么,无须你来过问!”昆颉怒喝起来。 风未殊的眼中却是悲愤交加:“我当然要问!你可知珊瑚此前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根本无法再适应陆洄丹的猛烈药性,贸然上陆可是会害死她的!” “你——你胡扯!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心中不安罢了!若是珊瑚不能上陆,她为何不亲口告诉我,又为何仍毫不犹豫便跟我走了?因为她清楚,在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能力带给她,带给我们的女儿全新的生活!” 昆颉用力地摇着头,似乎想要将对方所说的话自耳中甩出去,却无意间刺到了大司铎的痛处: “月儿是我的骨肉!” 昆颉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笑道:“其实你心中隐隐有些感觉的吧?当年珊瑚匆匆与你成婚,不过是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风未殊的防线彻底被击溃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司铎,眼下竟如一头狂怒的虎鲸般仰起脖子对天长啸起来: “仅仅是为了报复,你便不惜毁掉沧流城,不惜害了珊瑚,难道这样的结果对你而言仍不足够么?师宗当年果真没有看错人,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是这般的疯狂!你难道从未想过,自己今日亲手毁了沧流城,毁了法堂,日后又该让族人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沧流城就是被法堂,被你们这些恶人腐得朽透了。如今我毁了它,无路可退的族人自会义无反顾地跟随我去寻圣城!在那里,我会用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让世间一切重归混沌,于废墟之上为族人重塑起一个崭新的家园!” “你——你疯了!你难道没有从书中看到,先民们藏于圣城中的那股力量究竟有多么恐怖!你这样做,不仅会毁灭这世上的一切,也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风未殊的表情渐渐由无力和愤怒,变为了震惊与恐惧。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狂笑着的男人,就像是在看一个彻底失去了理智的疯子。然而,甘渊前的数万族众,早已无人愿意再听曾经的大司铎究竟说了些什么。即便听见,也根本不会再信了。 第十七幕 ? 九首之虺 ? 三 晚春时节,围绕于青湾四周厚厚的海冰,终于在南方吹来的暖风中开始融化。整个冬季,岛民们几乎同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络。如今瘟疫已退,侥幸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的他们,早已将大小船只进行了修补,准备迎接新年捕鱼季的到来。 经过冷迦芸的悉心调理,祁子隐身上的病也已好得差不多了。这日,他独自一人披了件薄袄,于月牙湾中寻到了正在为再次出海而准备补给的樊真。 樊真明显对少年的到来有些诧异,却并未停下手中忙碌的活计: “小鬼你怎地不在家中好好养病,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我的病已经好了的,每日于屋里关着,倒是憋得快要发疯。而且,这些日子总有岛民上门拜访,还给我带了好些东西。我不喜与人客套,自是能避多远便避多远。” 祁子隐咧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樊真没有回头,手里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 “是心里还在恨着他们么?” “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一点。但我不禁又会想,自己当时若也面对着病重的亲人,未必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而今,只要大家都能恢复健康,此前受的那些罪也便有意义了。”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又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道,“不过人生在世,无论为君、为臣或是为将,皆须以天下万民苍生为重,方是正道,也方能称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半大的小子,嘴边的毛还没长齐呢,怎地如此悲天悯人,早早便给自己立下这么许多规矩?” “都是百里将军教给我的。” “倒还真像是他会说的话。如此看来,小鬼你今日来见我,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嗯,我想要拜托樊大哥这次出海时能带上我。” “带上你?开玩笑吧,你这小身板经得起折腾么?” “我欠百里将军一条命,所以他未尽的事,我想替他完成。” 祁子隐的一番话,终于让樊真回过头来。他将手中刚刚整理好的粗大缆绳交给了身旁的一名水手,却是明显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说寻找神之城的事?可是小鬼,老子此次出海,不过是探查一下海况,顺道去往南方沿海的渔村中换些补给回来。况且你此前不是说,那城中的究极之力很是危险么?” “樊大哥想错了。青湾几度出事,如今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樊大哥带我去看看西方那片名为瀛洲的蛮荒大陆——” 樊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件事冷小姐她知道么?” “我——暂时还没有告诉她。” 祁子隐不善说谎,只得如实道来。 “那就更加不成了!你可知道澶瀛海究竟有多大?莫说西方的瀛洲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即便是由青湾去往北方距离最近的冰原,出发来回也至少得一个月的时间。此去向西,根本不知要行多久方能看得见陆地,淡水同食物的补给都是问题,太过危险了!” “可若是不能尽快说服迦姐放弃寻找神之城,我担心日后劝她改变心意会变得越来越难!相信樊大哥你也能感觉得到吧?自从百里将军离世之后,迦姐她便好似钻入了牛角尖一般,变得愈来愈偏执,也压根听不进别人的劝。我们可以约定三月为期,若是行出三月后仍未寻到陆地,我们便折返回来,好不好?” 樊真心中也明白,眼前的小鬼说得并没有错。如今失去了向百里的冷迦芸变得敏感而脆弱,还是尽早做准备为妙。 沉吟许久,他才终于点了点头,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晚春的澶瀛海,自始至终都是一片风平浪静,呈现出与凛冬时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模样。祁子隐只觉得自己脚下的船好似行驶在一块硕大的黑玉之上,偶而还能见到一群飞鱼跃出水面,从甲板上略过,打破这片令人肃然起敬的平静。鱼群中偶有运气不好未能重回大海者,很快便成了船上水手们用来打牙祭的新鲜食材。 虽在海边的暮庐城中出生长大,少年却从未品尝过如此粗陋,却又风味十足的烤鱼。颇具韧性的鱼皮在火上呈现出金黄的颜色,只需撒上些自海水中晾晒出的粗盐,还有种岛民们从青湾带来的特殊香料,竟比晔国王宫内的那些山珍海味还要鲜美可口,令人食指大动。 可就在他沉浸于美食之中时,却忽然听见桅杆顶上的哨兵大声惊呼起来:“前面的海上,有什么东西漂过来了!” 祁子隐立刻将满手的汁水胡乱于衣襟上抹了几下,便跟在已闻声而动的水手们身后朝着船艏奔去。 只见数里开外的海面上,隐约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黑影。樊真将手搭于眉前,却有很快放下了,似是对此般情形见惯不怪: “八成又是些从北方漂来的船只残骸吧。前面可能会遇到大片浮冰,立即传我命令,改变航向绕过去!” 澶瀛海中气候多变,每年沉没其中的船只不胜枚举。而若是在入冬前遭遇了海难,那么大部分的残骸便会顺着海流一路向北,最终被冻结在冰封的黯海里,直至来年冰层融化,才会再次向南漂至鲸洄湾附近。 可白衣少年却明显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忽然绷紧了浑身的筋肉:“这些可不是寻常的残骸!快些驶过去,我要看看清楚!” 樊真有些奇怪身边这个小鬼为何会突然对海上的残骸有了兴趣,却还是下达了继续前行的命令。战舰很快便驶得更近了些,而那些貌似残骸的东西,也渐渐露出了真容——任谁也未能想到,那竟是千余艘用苇草树藤扎成的小舟,其中绝大多数皆已残缺不全。然而在零星几只尚且完好的小舟里,却躺着一具具披甲戴胄的士兵遗骸! “这些是——晔国舟师的兵!” 祁子隐当即认出了甲士们身上穿着的玄甲,失声叫了起来。樊真见其面上的神情不似是在胡说,顿时有些懵了: “小鬼,你说这些船里躺着的,都是晔国的人?”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我们晔国有海葬的习俗,但凡战死的军士,皆会用这种苇舟顺着衍江一路送入大海,以求死者得到安息。只是我从不知道,这些苇舟如此坚固,竟能够漂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可这些当兵的究竟是怎么死的,竟有这么多?” “我离开的这些日子,晔国定是发生了大变故!我们快些将尸体捞上来检查一番,若是这些小舟一会儿也都沉了,可就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 于是,舰上众人便纷纷动手,将依然载有尸骨的几艘苇舟捞出了水来。祁子隐顾不得心中害怕,亲自在那些尸体上检查起来,过不多时,竟是于一具穿着牙门将甲衣的骸骨上,找到了一封似乎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信笺。 信是写于一张薄如轻纱的绢帛之上的,似乎并不和军中规矩,但少年人却还是从其上已经被泡化的墨迹中,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刚刚看到那封信的开头,祁子隐便好似遭了晴天霹雳一般,僵直在原地。因为信笺起首的地方,竟是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 信的内容不算太长,却字字透着无比的绝望。写信之人叮嘱少年人,即便收到了此前送出的那封信,也千万不要再贸然回宛州去。因为晔国接连败退之下,俨然再也抵挡不住成国的青鹞铁骑! 少年脑中登时“嗡”地一声响,连忙又去看信尾的落款,见上面竟是写着自己的贴身侍卫万石的名字!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对方在最后一次献阵前写下的绝笔! “石头哥哥——这具尸体居然是石头哥哥?怎么可能!” 祁子隐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具于海上漂流许久,仅剩下些枯萎的皮肉与森森白骨的遗骸上。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相信,那便是曾经陪伴左右,偶尔有些固执,却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那个年轻人! “小鬼你居然——认得此人?” 樊真也大吃了一惊,连忙举双手扶住有些站立不稳的少年。祁子隐却是一把抱住面前的那具尸体,悲愤欲绝。 他想不明白,距离攻陷云止城刚刚过去一年,故国为何竟与远在大陆东岸的成国又起了战事。他更想不明白,究竟是在怎样的仓促之下,才会让万石这般于宫内任职的年轻人也不得不去往前线。 但唯有一点无比清楚——遭遇此番失利,那片即便在数年前四州七国混战之时,也未曾卷入战乱的故土,将无可避免地历经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少年人更不禁担心起来,那个自己深爱着的富饶辽阔的晔国,如今会将会面临怎样一番的血雨腥风! “樊大哥,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出尔反尔,但能不能请你立刻下令掉转船头,带我回青湾?” 白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向樊真请求道。 “……你是想让我调集青湾的人手,赶制出一批火栓铳去救晔国?此事绝无可能!”数日后,还未听刚刚归来的祁子隐说完自己的请求,冷迦芸便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迦姐,你同百里将军好歹也在暮庐城中生活了二十余年,难道对晔国便一点感情也没有么?” 立于她面前的少年未曾想到,女子竟会做出如此回答,登时有些急了。 “子隐你别误会,并非是姐姐冷血,我也时常会思念起那片土地。但是自青湾建立伊始,我与百里便发过誓绝不会让岛民们卷入陆上列国的纷争。如今,也断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坏了这个规矩!况且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冬天,即便我同意派船随你南下,或许战事如今早已结束,而晔国当下的情况极有可能会更糟!我绝不允许你去冒这个险!” 紫衣女子的回答坚定而决绝。祁子隐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许久,依旧不死心般继续问道: “难道迦姐从未想过,若是百里将军得知此事,他会怎么做吗?” “你别拿百里来激我,百里他已经不在了!或许,或许这次的战祸,便是上天向害死了他的那些恶人所降下的惩罚!难怪此前在给那个银发小鬼喂药的时候,他还含糊不清地告诉我说,有十分重要的星流未能卜算完成,也许指的便是此事?我巴不得此时的寿成宫已被成军攻陷,而那个禽兽祁守愚也已经倒在敌军倒下,被大卸八块!” 说这番话时,冷迦芸的眉眼间再没有了平日的温柔,剩下的只有满溢着的熊熊怒火。白衣少年写着失望的脸上,也因为她这番赌气般的话而凛然一变: “迦姐你说什么?泽明兄他竟算到了晔国会出事么?” 然而还不等女子回答,一股冷风忽然吹灭了桌上的烛火,是二人身后的房门猛地被樊真从外面撞了开来: “有什么话都待会再说,你们俩快些跟我走!” 随之传入他们耳中的,还有阵阵岛民的哭喊声。此前两人争执得太过激烈,对屋外发生的变故居然毫不知情! “岛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冷迦芸问道。 “是鱼人,那些鱼人又回来了!青湾已经守不住了!” “月牙湾的守备呢?岛民家中都常备有武器,怎可如此轻易便认输!”紫衣女子面色一变,却是摇头不肯离去。 “根本挡不住的!对方势众,比之二十年前百里将军率我们光复青湾时还要难缠!” 虽然曾经从向百里口中听说过,其是如何率领五千精兵将占据了青湾的鱼人赶跑的经过,然而冷迦芸却并未亲眼见过当年惨烈的一幕。樊真则是当年的老兵,可即便勇武如他,脸上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只半柱香的功夫月牙湾便已被攻陷!眼下我已命人先将大小船只藏到了东面的水洞里稍待,若想活命,现在便随我从绝壁上跳海登船,去远海上避一避再说!” 樊真高吼着,一把便拉起了仍在犹豫的冷迦芸朝门外冲去。 祁子隐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如此捉弄自己,如今晔国的事情还未得出结果,青湾便也遭遇了偷袭。他忽然意识到,此前女子口中莫泽明所言的,那些尚未算完的星流并非是指晔国的变故,而极有可能是指今日之灾! 然而情急之下,却已根本不容他再多想,只得跟在同伴身后也冲出了门去。 眼下目力所及之处,满是头顶上空不断翻滚着汇聚起来的厚重乌云,以及如同巨蛇吐信般劈落在岛上的一道道闪电!电闪雷鸣间,少年又低头去看脚下深藏于山腹深处的月牙湾,却见成千上万皮肤苍白,生满了鳞片的的鱼人映衬着火光,便如自海中洄游的鱼群般,密密麻麻地从水下爬上了岸来! 而此时那些鱼人手里所握的武器,竟同自己的叔父祁守愚在海凌屿要塞秘密赶制的那些火栓铳毫无二致! 第十七幕 ? 九首之虺 ? 四 四季寒暑,冬夏交替,朔北的天气在一年之中,便属由春入夏的这段不冷不热的时间最是宜人。 将炎正用两只胳膊枕于脑后,躺在营地旁的一片土坡上,齿间咬了一根狗尾草,只是盯着蓝天上振翅归来的雁群发呆。 太阳照在身上,令于冬日里冻得僵硬的四肢百骸都融化了一般。黑瞳少年只觉得眼皮很沉,不知不觉竟躺在地上打起了盹来。朦朦胧胧间,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发髻上,睁开眼睛,却见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少女凑在距离自己仅半尺开外的地方,忽闪着一对墨色的大眼睛看将过来。 “图娅别捉弄我了,正梦见吃烤乳羊呢。” 将炎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便要翻过身继续去做他的美梦。谁知面前的图娅却根本不是在看他。只听扑棱棱一声,竟是有个活物自少年人的发髻上一飞冲天,居然是只落下歇脚的小鸟儿! “不害臊,谁稀罕捉弄你了?那只小鸟生得顶好看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本想捉回去养上几日的。这下可好,被你给吓走了,你得赔我!” 朔狄公主嗔怪起来,手上还攥着一把刚刚结出籽来的野青稞。 “是那只鸟儿么?” 将炎眯起眼睛,朝小鸟飞走的方向望去,见其的确不是这草原上常见的沙雀或鹡鸰,毛色间反倒带着一抹红绿相间的颜色。那鸟也好似认得自己一般,始终在距离不远的半空中盘旋着。 “这只鸟儿倒也奇怪,一点也不怕生。你可知方才它落在你头上的时候多乖巧呢——” “你手里这些青稞都还没熟透呢,鸟儿可不爱吃。” 图娅再次冲着天上摇晃起了手中的穗子,身旁的少年却拦住了她。随后他将手压在舌下,吹响了一声婉转而嘹亮的唿哨。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只鸟儿听见哨音,便立刻自空中重又落了下来,而且竟是停在了将炎摊平的掌心!姑娘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将炎,你这是什么法子,回头也教教我好不好?” 然而黑瞳少年却好似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只是用手轻抚着鸟背上已经有些开叉的羽毛: “鹉哥儿,你怎会千里迢迢跑到我这儿来的?是子隐让你来的么?” “你竟认识这鸟儿?”图娅惊诧莫名,一双眼睛瞪得更圆了。 “它本是我的那个朋友祁子隐养来送信的,只不过——如今鸟儿脚上的竹筒内空无一物,并不像是来送信的模样。” 将炎皱着眉头低声应道,很快便发现了鸟儿身上的伤,“不对,鹉哥儿身上有伤,而且——似乎曾被人以秘术治愈过!莫非是——月儿?!” 黑眼睛少年的心忽然揪了起来。鹦鹉身上尚未好透的伤令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同甯月于雷引山上初次相遇时,对方轻松便治愈了一只受伤野兔的情形。如今他无比确信鹉哥儿的到来前一定遇见过红发少女,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似乎并非是什么好兆头。 图娅清楚地瞧见了同伴脸上的表情——而今打从晔国回到草原已近两年,虽然她仍不受兄长待见,但将炎的出现却令这位朔狄公主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然而此刻,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个黑眼睛少年的心目中,即便终此一生,自己都绝无可能替代得了那个红头发的姑娘,眼神间忽然流露出了一丝幽怨与失落。 然而还不等她继续询问,却忽然听身后一声箭镝的尖啸,一支羽箭嗖地擦过将炎的手腕,深深插入其脚边的土地。随后马蹄奔腾,钦那的声音也自远处飘荡了过来: “喂,那个黑眼睛的南人小子,还不快将那只鸟儿给本王呈上来!” “我为何要将鹉哥儿给你?” 将炎心中纷乱如麻,听见钦那如此无礼的呼喝,一股火气登时便顶了上来。 “本王方才听人说,于营地附近见到了一只稀罕的鸟儿,便想捉来做成标本收藏。没想到你们两个手脚还挺利索,居然赶在本王之前捉到了它。” “这鸟儿是我朋友的,你们谁也别想要去,更别想伤害它!” 少年当即梗起了脖子,用双手将鹉哥儿护在了自己胸前。然而他这一动,却令鸟脚上绑着的竹筒暴露在了钦那眼前。 年轻的合罕登时变了脸色,厉声质问起来: “那鸟儿脚上绑着的,是不是你们南人用来传信的东西?我说你来牧云部整整一个冬天,为何也不想着回去,原来是故意留在这里,偷偷刺探我部的动向,再用这只鸟传给外面的人!” 钦那说着,当即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少年。紧随其身后的几名朔狄武士立刻策马上前,将二人围了起来。 “额达莫要含血喷人,我与将炎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这只鸟儿!” 图娅心道不好,连忙拉起同伴向后退去。可他们哪里能快得过健硕的朔北骏马,很快便被堵了回来,进退两难。 “我不是南人贱种的额达,这里也根本没有你说话的份!若非替人传信,这只奇怪的鸟儿又怎会无故飞到雁落原上来的!” 钦那瞪圆了眼睛,抬起手中的马鞭便朝图娅的脸上抽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黑瞳少年忽然上前一步,竟是伸手扯住了呼啸而至的鞭梢: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放肆,还不快些松开手!” 钦那当即想要将鞭子抽回去,谁知强壮的将炎却如一块磐石般立于原地,反倒险些将他由马背上拽将下去。 这让钦那愈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竟是借题发挥道: “想要造反不成?!自打你们两个从南方归来,草原上便接二连三出现了许多怪事。此前元逖借去的那二十余名铁重山,也是因为你们的缘故而死伤大半!如今,本王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二人正与南人勾结,意图自山中引来驰狼,阻止我牧云部东山再起!来人,立刻给我将他们拿下!” 年轻的合罕话毕,麾下的武士们纷纷自腰间抽出了寒光闪闪的马刀。 “此前遇见驰狼一事,元逖老将军已当着所有族人的面证明了我们的清白,额达当时也未曾提出过质疑,今日怎能旧账重提,翻脸不认?” “还要本王说几遍?我不是你这贱种的额达!当时本王定是中了邪,方会听信了元逖那个老东西的话!本王才是这片草原的合罕,日后更要一统整个朔州,做所有草原人的天合罕!绝不能放任你们两个继续胡作非为!” 看着兄长的模样,图娅终于意识到情况已经有些失控了。然而她也知道,将炎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再次冲撞对方,还想再劝,却是已经太晚了。 只见其中一名武士挥刀狠狠斩在了将炎的后腰上,虽说利刃尚未出鞘不会致命,却还是打得少年跪倒在地,半天直不起身子。 眼下,任凭图娅再怎么说,钦那都不可能,也没有打算再听下去了。他狂嗥着带起马来,狠狠撞在了少女的身上,接着拉紧马缰,让胯下的战马人立起来,竟是打算朝自己妹妹的身上踩将下去! 突然,看似被制服的将炎却从斜刺里窜了起来。此时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张脸也因为腰上的剧痛而没有了半点血色。然而,少年人仍及时搂起了倒在地上的图娅,将将躲过了马掌致命的一踏。旋即他又用手肘狠狠击在了马腹之上,竟直接将战马同其背上的钦那一道掀翻在了地上! “立刻替本王杀了他们!” 这样一来,年轻的合罕彻底暴怒了,欲将二人当场诛杀。未曾想将炎却在武士们挥刀斩向自己的同时,高声吼出了一个本应只有草原人才知道的词: “都勒尔,都勒尔!” 朔狄人并没有明确的律法,平日里出现的大小争端,多由族内德高望重的各家领袖或合罕裁断。然而,当遇到连他们都无法定夺的冲突时,大部分人则会直接诉诸于一种名为都勒尔的决斗。 决斗中,会以一条马尾搓成的长绳将纠纷双方的腰带绑缚在一起。二人手中各持一柄短刀,于近在咫尺的范围内相互进攻防御。然而,这场决斗却并没有平局,唯有当其中一方杀死了另一方,马尾方才会被解开。而彼此间的争端,也随着败者的死去而得到解决。即便心中不服,日后死者的亲族也不得再向胜者寻仇,否则将被放逐,永世不得再回草原。 钦那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没有料到,一个南人竟会利用狄人的风俗来对付自己,声音好似卡在了嗓子眼里,变得尖利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都勒尔!如今你硬是栽赃我与图娅有罪,就算我们有十张口也说不通的!既是如此,便将这件事情交给上天来做决断!” 依照草原上的习俗,都勒尔一经提出,无论身份贵贱都必须迎战,因为他们相信盘古大神自会护佑正义的一方。然而此时的钦那却是想起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寒冬里,自己曾经被将炎击败的经历,迟迟不肯答应。 周围的武士们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刀,不知该如何是好。 图娅见状,忽然冷笑起来:“怎么?难道兄长想要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么!” “我可是巴克乌沁家最后一个男人了!你们知不知道若是我死了,整个牧云部将会陷入怎样的境地?” “原来兄长也会害怕啊。图娅从小到大一直隐忍,为的便是不让巴克乌沁家于你我兄妹的手中分裂,叫外人趁虚而入。可如今,是你亲手将我和将炎逼上了绝路!若是不敢应战,便请主动退位吧,我牧云部没有贪生怕死的王!” 图娅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愤恨地道,眼中却早已噙满了泪。年轻的合罕虽仍心虚,却是无言再辩,不得不点头答应。 半个时辰后,在千余部众的注视之下,一根仅三尺长的马尾绳把将炎与钦那的腰带牢牢绑在了一起。一名牧云部神巫以手指沾了清水,在即将决斗的二人额头上点了一点,随后又为其各自奉上了一只盛有两柄短刀的木盒。 黑瞳少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神巫递来的短刀。此时他裸露着上身,露出坚实有力的肌肉。年轻的合罕也脱下了那件狐裘镶边的皮袍,却是有些犹豫地稍稍向后退开半步,拉开了架势。 然而,眼下除了他的贴身随从外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钦那右脚的靴尖里,竟是悄悄藏下了一枚箭头,满心打算趁将炎不注意时,伺机杀掉这个麻烦的南人少年。 果不其然,决斗开始之后没多久,钦那便借着一记侧踢扎伤了黑瞳少年的大腿。阴险的他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攻击对方裸露在外的肚腹背脊等处,只待慢慢消耗对方的体力之后,再施以致命一击。 “你使诈——” 将炎吃疼,朝腿上一摸竟是沾了满手鲜血。年轻的合罕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意,再次抬起右脚,朝着半跪在地上不得起身的少年人身上横扫了过来: “成王败寇!其实族人之中根本不会有谁在意,胜者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赢得了比赛!只要本王今日杀了你,他们便会认为只有本王才是受盘古大神眷顾的天选之子,会更加对我忠心耿耿!” 将炎受伤的腿完全使不出力气。情急之下,他只好用左手扯住拴于腰间的马尾绳,猛地向后一拉。 单腿立着的钦那根本没有料到对方竟还有力气反抗,当场便被扯翻在地,慌张抽刀挡开了少年刺向自己心口的短刃,慌张地向后躲去。可腰上的马尾绳被绷得紧紧得,其根本无法避开多远。 将炎却已明白自己眼前没有任何退路,不等对方站稳便又挺刀攻上前去! 钦那知道若继续这样缠斗下去,恐怕自己还未得手,反倒可能会先栽在面前这个孤注一掷的南人手中。于是,想要速战速决的他重又抬起脚尖,将那枚箭头朝对方最柔软的肚腹要害处踢去,打算逼其现出破绽! 但令年轻的合罕未能料到,面前的对手竟会毫不惜命,明知会受重伤却压根没有避让,反倒迎着箭头径直撞了上去。锋利的箭尖登时便刺入了少年的体内,鲜血迸流。而周围的部众也将这一幕全都看在眼中,小声议论了起来。 “你莫不是疯了?!” 钦那忽然意识到,自己仅存的最后那点威望已经于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却不再隐藏自己作弊的事实,而是再次发力,生生扯动起将炎的伤处,竟在少年人的肚腹之上划开了一道长逾三寸的口子! “是你自己说的,成王败寇!但一个顶天立地的王,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将炎怒吼着,并没有任由对方将伤了自己的暗器抽将回去,而是以胳膊死死箍住了年轻合罕的腿,倒持着手中的短刀狠狠扎将下去,瞄准的乃是对方脚后的跟腱! 草原上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黑瞳少年的刀刃直接废掉了钦那的一条腿,令其再也无法站稳,仰面朝天坐倒在了地上。 反观将炎的下半身也已经被鲜血染得透了,却仍用左手按住伤口继续向对方的身上扑击过去。见其这幅模样,年轻的合罕被彻底吓破了胆,也再顾不上自己在族人心中的形象尽毁,竟是一刀将腰间系着的马尾绳割断了! 人群之中传来了一阵嘘声,令钦那愈发不顾脸面,将手中的短刀在将炎面前胡乱挥舞了几下,便拖着那条已经无法奔逃的瘸腿朝周围观战的人群里躲去。 黑瞳少年却已是杀红了眼,攒起一股力气紧紧跟在了对方身后。不料钦那猛地回头,手中竟是多了一柄自某个围观武士身上拔出的五尺马刀,疯了似地朝他砍将过来! 将炎本能地举起短刀来隔,只听当地一声,短刀根本无法抵御马刀横劈的劲力,两刃相交之下,生生被从当中截断了! 少年人立刻就地一滚,却仍觉得胸口上好似被一块坚冰擦过,传来一阵火燎般的剧痛,待起身再看时,才发觉是被马刀划开了一道自右肩贯穿至左胸的伤口。他顿时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双膝一弯跪倒在了地上。 “这不公平,这可是神圣的都勒尔!” “怎可如此,合罕割断马尾绳的那一刻便已是输了!” 人群里传出了阵阵小声的议论。可钦那却将手中沾着鲜血的马刀高高举过眉梢,刀尖直指周围的部众: “输了?本王又如何会输?我巴克乌沁·钦那可是你们的合罕!天下本就没有公平这回事,你们想知道什么是公平?我手中的刀,还有那些铁重山便是绝对的公平!” 年轻的合罕说着,突然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一步步走向似乎已无力挣扎的将炎身前,打算当场砍下他的头颅来。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黑瞳少年耳中却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 “将炎,接刀!” 喊叫声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尽数吸引了过去,更令钦那当即变了脸色。少年人奋力抬起头来,见是图娅带着元逖,从营帐中取来了自己的菱齿啸天陌! 于常人眼中只能任人宰割的将炎,不知从何处重又聚起了力气,便如一头黑龙般自地上一跃而起,高高腾起在半空,竟是凌空接住了抛向自己的刀! 黑瞳少年的速度快得惊人,灌注全身的力道更是令其如同一头从天而降的雄鹰!长刀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鸣响,一人一刀登时化作了一道乌金色的闪电! 钦那甚至没能来得及反应,便被齐刷刷地斩断了双臂。他脸上胜券在握的得意表情,瞬间便被无尽的恐惧取代了——这个曾经傲视草原的年轻合罕,如今只能哭嚎着哀声乞怜,同最为低贱的奴隶没有半点区别。 然而,将炎并没有再给他机会,只是提着啸天陌走到其身后,毫不犹豫地挥刀斩下了对方的头颅! 第十七幕 ? 九首之虺 ? 五 清晨。雁落原上刚刚降下一场雷雨,草叶尖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如今已是将炎重伤昏迷后的第九天。此前族中神巫曾告诉过图娅,少年人身上的伤,若是未能于五日内苏醒,便恐怕再也不会醒了。但公主却并不愿相信,依然每日亲自照料着浑身缠满了细布的他。 然而希望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渺茫。此刻少女刚刚替同伴换好了新的伤药,却突然伏在其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你还不——快些起来——” 一个声音徐徐飘入了图娅耳中。她却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没好气地应道:“将炎他八成是救不回来了,还不能让我哭一会儿么!” “你若是再不起来,我可真要被压得没气了!” 完全出乎狄人少女的意料,始终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黑瞳少年,竟是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令其登时破涕为笑: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那是自然。每日我耳中都能听见地獭刨土、马群嘶鸣、绿草拔节、风吹云动的声音,还有个姑娘不断鼓励着我,怎能就这样死了?” 黑眼睛的少年咧开了嘴,却是笑得十分难看。 “我说的那些话——你莫非都听见了?” 图娅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颊上一片红云,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已在少年人耳边说了些什么掏心掏肺的话。 “断断续续地,并没有听得很完整吧。只是觉有个人在我耳边絮絮叨叨。” 将炎看上去精神不错,居然开起了对方的玩笑。却当即惹得狄人少女嗔怪起来: “还好意思说呢。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来可把我给吓死了?你胸前的那条刀口很深,若是再偏上一寸伤了心脉,恐怕真的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欣喜的神情只在图娅脸上了短短出现了一瞬,便再次被满面愁容所取代。将炎见状心下不由得奇怪,便又问道: “我如今不是还活着吗?瞧你这模样,倒似不愿意我醒来一般。” “我当然希望你醒来!可你当着全族人的面杀了额达,已是犯下重罪。” “此人不除,整个牧云部便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说起钦那,黑瞳少年心中仍愤愤不平,“你我二人更不用说。” “我着实对你心怀感激的。但是额达他毕竟是在位的合罕——” “所以,如就这样放过我,便是坏了规矩对吧。我懂。” 不等对方说完,将炎便已了然,“男子汉大丈夫,人是我杀的便不会不认。只要你同元逖老将军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便好。” “难道被定下死罪你也不在乎?!”图娅忽然急了。 面前的少年却只是平静地摇着头:“自然是在乎的……只不过……我想——” 将炎想说自己父母的大仇未抱,甯月与祁子隐也依旧下落不明。然而眼下的情形,他或许再难离开这片草原了。忽然间,少年人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身后之事。然而他越是这样吞吞吐吐,便越是惹得狄人少女恼怒起来: “你莫不是想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能替你见到那红头发的姑娘,可否帮你给对方捎几句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能!难道时至今日我在你的心目中,也仅仅是个传话的角色么?”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少年当即想要辩解,可图娅似乎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争论下去: “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决绝,其实——如今你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的,就是即刻与我成亲。” “成亲……么……” 将炎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对这位牧云部的公主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感情。他本想说,更多的时候,自己或许只是将对方当做妹妹一般看待,然而忽然暼见其微蹙的眉头,只得生生将这番话咽回了肚中——毕竟,他是以晔国北子的身份来到雁落原的,心中更是明了成亲之事早晚都会被提上日程。 他盯着少女的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次开口时,却是坚定地回绝了对方的要求: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为了自己活命便——” “便如何?你以为同我成婚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么?实话告诉你,而今忽兰台大会尚且不知何时才会举行,故而合罕之位仍是属于巴克乌沁家的,但这个位子历来只能由男人来坐。因此,眼下若想名正言顺地继位,我便必须得有一个夫君!所以即便成婚,也并非是你占了我的便宜,反倒是我利用了你!” 这一次,牧云部公主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一字一顿地道,“可若是你就这样领罪受死,那么巴克乌沁家世代先祖以性命搏杀才换来的合罕之位,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木赫接过,族中更再无人敢同他再争。故而成婚之事你必须答应下来!即便今日你未能醒来,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我也必须同你成婚,不能再等了!” 原来从一开始,这位狄人公主便已做好了这样的打算。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柔善良的女孩,关键时刻竟沉着冷静得有些可怕,愈发像是位运筹帷幄,权略善战的草原之王了。 “更何况,如今牧云部的敌人不仅只有木赫而已。揽苍山中的那些驰狼,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威胁。若是无法弄清这些凶兽的来历,以及那幕后之人豢养它们的目的,朔北草原,乃至南方的你的故国及各州郡,又将面临怎样的劫难?大婚便定在三日之后,来或不来,你心里应当有数。” 说完这最后的一番话,图娅便头也不回地从帐中退了出去,仿佛从未来过一般。将炎只是呆呆的坐在榻上,望着公主如风一般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而正是这份恐惧于日后不断驱策着他,率领铁骑大举渡过销金河南下,一路披荆斩棘,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元绥十二年,三月廿一。春分后的煜京城内,商贾云集,车马骈阗,一片盛世之景。短短数日间,晴好的天气便引得满城杜鹃竞相盛开,将整座京城染作了一片姹紫嫣红。 此情此景,引得各地的文人雅客纷杳而至,于城中赏花品酒,吟诗作赋。甚至连寻常百姓也纷纷放下手中诸事,竞相登高远望,一睹此盛景。颇具“桃李花开无人赏,一片红云动京城”的国色之风。而这一盛景,也似乎令人们淡忘了数月前,南方的成国同晔国之间爆发那场血战。 煜京,因流经城南的煜水而得名。大昇立朝之初,开国皇帝白江曦北出彤炎与擒鹰两座大山,终将最后一批为祸人间的异兽逐入了北方的冻原,也自此宣告了天下终归太平。 然而登基之后,白江曦却并没有将都城设于锁阳关以南的土地上,反倒极尽可能毗邻北境,以此来督促儿孙后代不得贪图安逸,须得时刻警惕着来自北方的异动。 而后千年,盘踞于北方的异兽逐渐销声匿迹,却反倒令草原上原本朝不保夕的朔狄人发展壮大了起来,也忽然间令这座同朔州冻土间没有任何屏障的都城,显得愈发难守易攻起来。 然而,历史上从未有过一任皇帝动过迁都的念头。即便经历百余年前朔狄之乱的一代英主白江蔺冉,也不过下令民夫匠人重新加固城墙罢了。 因此,历经千百年来不断地修葺,如今煜京城墙已厚达百步,举世无双。宽阔的城头上,足可以并排跑十驾六驷马车且仍有宽裕。历经岁月风霜,用米浆与石灰粘合在一起的砖石间,甚至连一柄锋利的小刀都无法插入。高逾三丈的瓮城大门,也足以承受石弩连续数百次的攻击而不会破损坍塌。 但眼下,就在这座固若金汤的都城里,原本该于开春之后准备祭神事宜的皇宫中,却是一片冷清萧条。前来朝会的文武百官自太监高蠡口中得知,小皇帝白江攸不幸染上了天花,无法起榻上朝,便也三五成伙地渐渐自宫门前匿去。 此时,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仍同高蠡于殿前对峙着,为首一人厉声质问着,乃是掌管土地民事的大司徒段弘方。此人生性耿直,说起话来也是毫不避讳: “如今早已过了春播的时节,即便陛下患病卧床,祭祀之事也再耽误不得了。继续拖下去,难免引各州百姓议论。” 然而立于曦和殿前的高蠡,却仗着自己是白江攸的贴身内侍,丝毫不为其所动,反倒有些不耐烦地反问起来: “段大人此番话,莫非是想要教今上如何当皇帝么?” 段弘方终于忍无可忍,竖起眉毛直指对方,暴跳如雷:“陛下一连数月称病,至今仍未有一丝好转。我等屡次觐见更是被挡在宫外,甚至连一封奏折都未能送出,更无诏书下达,便全凭着你个阉人信口开河。如此拼命地阻拦,你莫不是想趁着今上病重,伺机篡权不成?!” 大司徒话音刚落,便见对方面色一凛,身后竟是冲出了一队披着明光铠的皇城禁卫,登时便将其按倒在了殿前的白玉石阶下。 “罪臣段弘方妄议朝政,指摘圣上,给我掌嘴!” 不等大司徒开口分辨,高蠡便将手中拂尘一挥,竟是直接对着只有皇帝才能调动的禁卫发号施令起来。 段弘方毕竟已经年过六旬,而今居然于殿前受此奇耻大辱,顿时气急攻心。又被甲士们用带着铁指的巴掌打了几下,不仅脸颊及嘴角一片血肉模糊,更是心跳骤停,死在了当场! 眼见肱骨重臣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几名一齐进宫声援的官吏皆不敢再多言声,纷纷抬袖掩面,仓皇而去。而段弘方躺在曦和殿前的尸身尚未变得冰冷,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名小太监盖上白布抬了出去,如一条死狗般扔在了宫墙外的臭水沟里。 与此同时,就在曦和殿紧闭的大门之后,年轻的小皇帝白江攸却躺在雕龙画凤的床榻上,瘦得只剩下一具皮包骨头,根本无人照料。而这一切,皆是大权在握的高蠡一手安排的。 虚弱的小皇帝耳中听见门外的喧哗,奋力拉住榻边低垂的轻纱想要起身呼救,无奈早已干枯皱裂的嘴巴里,却是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半个来他颗粒未尽,仅凭自己的些许尿液与屋顶上漏下的肮脏雨水方才不至渴死。但此举却令其渐渐中毒,身体变得愈发虚弱。 “嗤”地一声,白江攸手中扯着的薄纱突然自当中断作了两截。本已挣扎着半坐起身来的他也登时由榻上翻倒在地,后脑重重地磕在了石阶上,脑浆迸裂,就此一命呜呼。 任谁也无法想象,堂堂白江氏帝王之后,竟如此悲凉地死在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之后又是半月过去,待高蠡想起来收尸的时候,整个曦和殿内早已恶臭难当。小皇帝原本骨瘦如柴的身体,于逐渐转暖的天气里迅速膨胀腐烂,皮肉间更是生出了无数蛆虫。宫人们将其抬出去的时候,沿途见者无不掩住口鼻,一心盼望能够尽快下葬。 史书上对这位年仅一十六岁的小皇帝,也只记下了寥寥数语,称其重病难愈,于睡梦中病故,谥为哀帝。其四岁即位时,恰逢大昇朝最为动荡的时期,虽有皇帝之名,却无力改变一切。 而白江攸身故之后,高蠡扶持其弟白江陉即位,改年号为昭熹。无奈这个白江氏留在世间的最后血脉,却是个智力低下的脑瘫儿,史称悯帝。从此往后,大昇的朝政彻底被高蠡把持在了手中。而这个延续了千年的王朝,也自这一年开始,一步步走向了最后的尾声。 如今唯一尚缺的,不过是将这匹骆驼压垮的那一根稻草罢了。 第十八幕 ? 鹿与狼 ? 一 三月的雁落原,白云如绦,满目青翠。漫山遍野的蓝白色野花丛中,于一夜之间绽放出大片鲜红的丹羽兰。其叶似羽,花似兰,寻遍整个朔北,便只会生长在揽苍山脚下。故而牧云部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皆深信,此花乃是由盘古大神的鲜血浇灌滋养而成,是代表着生生不息的吉祥之花。 于蜂蝶飞舞的花海中,将炎隐约看到了一个披着大氅的少女身影。他猛地一怔,忽然想起今日已是自己同图娅成亲的日子,却不知对方为何竟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连忙上前几步想拉住少女的手。 姑娘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忽然猛地回过头来。其身上披着的金边大氅也滑落下来,露出的却是满头烈火一般的蜷曲长发。 “月儿——你——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黑瞳少年欣喜若狂,却并没有继续向前走。他看着对方那双满是哀怨的青蓝色眼眸,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 “将炎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娶那个狄人姑娘么?” 面前的甯月蹙起了眉头,抬手指了指少年人身后。将炎忙转过头去,只见身着婚袍的草原公主也早已立于不远处多时,同样满目愁怨地看着自己: “将炎你可是答应过我的。难道你打算弃我,弃整个牧云部于不顾?” “我——我并非——你们两个且听我说——” 黑瞳少年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但两位姑娘却根本不肯再听他说些什么,当即一前一后走上前来,各自扯住了他的双臂。 少年人瞬间觉得进退两难起来。即便穷尽毕生所学,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还能说什么,又该如何解释,只得闭紧起眼睛,不敢再去看两名姑娘中的任何一个。 渐渐地,将炎耳中突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与其说那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好几个人在异口同声地说话。他忽然觉得其中有个声音似曾相识,猛地睁开眼睛,却见迎面射来的阳光之下,立着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爹,娘?” 少年猛地一怔,旋即泪若泉涌。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那个曾经于无数夜晚给自己讲故事的熟悉的声音,却是一辈子也不会忘了的。 “炎儿,你可知如今的晔国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晔国了。眼下你若不同图娅成婚,日后又该如何替我们报仇雪恨?又再能借何人的力量去寻自己的妹妹?” 母亲开口道。 “可是,我和月儿她——” “就算那姑娘同你早些认识又能如何?她脖子上戴着的可是你妹妹的项链!长久以来,你非但熟视无睹,不闻不问,如今竟还想同她一道远走天涯?万一她是你的仇人呢!” 父亲也厉声质问起来。 “不!不会的,月儿她怎么可能!那项链或许是她捡来的,又或许——或许——” 将炎话未说完,却见脚下的锦簇鲜花与身边的甯月、图娅,还有父亲母亲的影子瞬间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浅灰色的浓雾,将一切都遮蔽起来,难辨东西,无问南北。 一片寂寥之下,少年却忽听得一人一马向自己疾驰而来。浓雾间更是随之传出了一声铁刃出鞘的轻响,而后竟是刀锋刺入皮肉,鲜血迸流。 少年顿时有些惊慌了起来,高声呼唤起父母与同伴。然而于一片灰色中,他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一匹健硕的朔北骏马猛地自浓雾里探出了头,血红的马眼仿佛能够看穿灵魂一般直勾勾地朝他瞪了过来,旋即一柄紧握于铁指间的长刀刺破浓雾,在披着重甲的武士手中闪起一道寒光,刀尖上还滴着粘稠鲜血! 将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跳了,转而扭头狂奔起来。可身后的马蹄声轻而易举便追了上来,马刀上带起的寒风也径直斩在了他的后颈之上! “啊——” 一声惊呼,让将炎自噩梦中转醒了。养在榻前笼中的鹉哥儿受了惊吓,也竖起颈上的羽毛凄厉地叫着。 将炎揉着自己于梦中被砍的后颈,好似仍能感到那柄正从背后杀将过来的利刃般,过了许久方才重新稳住了自己的呼吸。转过头去,只见帐房外月光清冷,又闻雁鸣嘁嘁。他忽然觉得耳边鬓角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早已满脸泪痕。 大婚前夜的这番梦境,重又勾起了少年人深埋于心底的记忆。在朔北这片辽阔无垠的草原上,他似乎又成为了多年前遇袭的渔村中,那个孤立无援的孱弱男孩。梦中父母的话,令昔日那不愿回想的一幕重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叮嘱着让其不要忘记。 他又怎么可能会忘呢? “恩驸——您这是——” 半掩着的帐门被撩了起来,一名侍女从外面探入半个脑袋,有些惊慌地看着榻上的将炎,小声用朔狄语问道。 “我没事。你们且退出去,没有传唤不得进来。” 黑瞳少年只是背着身,挥手示意自己没事,自始至终都未曾允许对方入帐半步。这些侍女是图娅特意派来伺候他起居,为来日的结婚大典梳洗打扮的。然而此时此刻,将炎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中仍对结婚一事有所抗拒。 “可——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便要升起来了,恩驸您还是提前沐浴更衣的好,火上的水一直烧着,随时都可——” “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么!” 将炎用力摇起了头,厉声喝着打断了对方。可门口的侍女依旧没走,只是有些被吓到似地呆呆地立在原地。从其眼神中,少年忽然看到了极度的惶恐——毕竟自己刚刚于数日前亲手杀掉了牧云部的大合罕,图娅的兄长钦那。此刻在这些侍女的眼中,恐怕身上仍带着渗血伤口的自己,是个如恶魔一般的恐怖存在吧。 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语气太重,将炎把声音放柔了些,又补了一句: “再过半个时辰吧。另外——可否请你替我取些笔墨来?” 侍女不敢再多问对方究竟要纸笔来做什么,只顾点了点头退将出去。片刻后,一支细狼毫,连同草原上几乎与金子等价的墨,被送至了黑瞳少年手中。 将炎自枕下摸出了一块方正的白布,那是他从自己长衫里襟撕下的。他用墨将笔尖舔湿,奋笔疾书了起来: “月儿、子隐,见字如晤。我虽不知你二人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你们是否仍结伴而行,旦望一切安好。暮庐一别,我心中时刻挂念,日夜担忧。无论谁会先看到此些文字,请务必尽快让鹉哥儿带回书信,告知近况。若你二人无灾无难,我自当宽慰放心。若遇险无助,亦或受困被囚,我当即刻前往相援……” 他本不善言辞,可此刻无需搜肠刮肚,文字便从笔尖下流淌了出来。只片刻功夫,竟已经将那白布的正面写得满了。黑瞳少年转而将布翻将过来,还想与同伴多说些自己的近况,然而刚写下了一个我字,手中的笔却悬在了半空,迟迟未再落下。 在他的心中,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与甯月、祁子隐再度重逢时的场景。两年间几度生死,其甚至以为自己不可能再离开这蛮荒的北方。但一场噩梦却令少年人忽然明白过来—— 如今强敌环伺,无论是牧云部的木赫还是远在南方晔国的祁守愚,都不可能凭自己一人之力与其相争。而能够重新得以南下寻找并营救同伴的机会,便只有与图娅成婚这一条路而已。也唯有如此,他方能有机会完成自己替两亲复仇的夙愿。 可若是得知自己此刻人在雁落原,机敏过人的甯月一定便会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绝对会猜到发生一切,皆同那个满头青丝的朔狄公主有关。将炎不禁担心如此一来,性格倔强的对方或许压根便不会再同自己联系,而是冒险亲自北上寻人。左右权衡了许久,终还是决定少说些自己的事。 于是少年人轻轻吹气,让白布上的墨迹晾干后,又小心地将其折成一束。布料不比绢帛轻薄,只能用线系于鹉哥儿背上。可那鸟儿却似乎知道这封书信的意义非凡,只是任凭对方摆弄着。 将炎捧起红颈绿背的鹦鹉走出了帐去,看着鸟儿由掌心中腾空起飞,于茫茫夜色间化作了天边的一个小点。他却只是紧紧握住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甯月赠予的项链,看着东方地平线下已经露出的一丝洁白的光,开口向身旁的侍女吩咐道: “可以去替我取热水了,还是不要让公主殿下等得太久……” 朝阳刚刚升起,牧云部的营地里便开始喧闹了起来。部众们杀牛宰羊,已经早早地将贡品备齐,婚礼的各项事宜也有序不紊地被一一安排妥当。 营地外的那片由丹羽兰构成的赤色花海,在新日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仿佛整片雁落原也为这场大婚做好了准备。元逖早已命人连夜于花海中心搭起了一座木台,台上铺就着一张雪白的羊绒长毯。 自雁落原各处赶来的各家各族,也踏着朝露纷至沓来。随着一处处篝火的点燃,气氛也愈发变得欢欣热烈起来。草原上暖风阵阵,奶酒飘香,果木上炙烤着的牛羊肉香飘散开去,令人食指大动。过不多时,更是有乐手拉响了悠扬的两弦琴,引得众宾客载歌载舞起来。 朔狄人的婚礼并没有大昇朝那样众多的繁文缛节,反倒更加随和与喜庆。依照风俗,人们将一连狂欢数日,通宵达旦。与其说是举办一场婚礼,不如说是全族男女老幼共同参与的一场盛大的庆典。 此时的将炎也已换上了一身绀青色,以卷草纹织锦镶边的高领绸缎单袍。脚上蹬着一双小牛皮制的长靴,靴尖上卷,两侧饰有烫金云纹。这身行头,让他于清一色的赭褐色的布衣里显得格外醒目。 在侍女的引导下,黑瞳少年先行前往花海中的高台下等候。途径处人群纷纷侧目,略带着好奇,又有些敬畏地看着这个即将成为牧云部恩驸的南人。将炎渐渐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刻意低下头去,避开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心中焦急地盼望着典礼能够尽快开始。 “公主驾到!” 嘈杂的人群外忽然一人高声长喝,做好了新娘装扮的图娅在几名侍女的前呼后拥下,也由自己的帐房中走了出来。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被新妇吸引了过去。只见其身着一袭正红色长裙,上半身罩着件开衽坎肩,坎肩正面以名贵的白玛瑙镶嵌出了一头栩栩如生的白鹿,背面则以翡翠勾勒出的一只深青色的苍狼。 少女所戴的头饰更是精巧华丽。饰有吉祥结的立檐帽下,是左右对称的羊角式发夹,发夹两侧佩有寻常难见的掐丝镂空银饰,打磨锃亮的银制额箍下,则是用珊瑚、珍珠连成的十余串精巧的额穗。两鬓下还坠着用绿松石与银链结成的坠。 盛装之下的图娅,顿时便成了人群之中最为闪耀的一颗明珠,又仿佛是刚刚绽放开来的一朵鲜艳欲滴的草原之花。 将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姑娘,一番梳妆打扮之后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直至被身旁的侍女轻轻推了推肩膀,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的他才回过神来,匆匆跟上了对方脚步,沿着羊毛毯朝眼前的木质高台上登去。 “我牧云一部受盘古大神庇佑,于这草原上繁衍生息数千年,生生不息。而今巴克乌沁家第十九代孙女图娅,即将同晔国北子将炎成婚,邀请族中诸位见证。白鹿呦呦,佑昌盛于万世;苍狼嗥月,歌好合于百年。老巫前日已筮卜吉辰,请两位新人随我上前,行合卺之礼。” 牧云部的巫祝厍利坎说着,牵过两名新人的手缓步行至高台正中。眼见便要让将炎与图娅跪天地、拜祖先、饮交杯。谁知二人端着盛满了奶酒的牛角杯,正准备跪下行礼时,却忽听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喝道: “历来族中大婚,皆须征询各家长老意见。可如今巴克乌沁家最后的血脉即将下嫁给一个南人,至今竟没人来问过勃勒兀家的意见,还把我这老臣放在眼里么?!” 说话那人声如洪钟,字字入耳,语气更是咄咄逼人,登时引得高台下起了一片哗然。台上新人正俯身拜至一半,立刻抬起头来向下看去,却见竟是许久未曾露面的木赫,正命随行武士拨开身旁不相干的部众,大步流星向高台近前走来! 第十八幕 ? 鹿与狼 ? 二 木赫身上披着的依旧是那张纯黑的狼皮大氅,花白的须发如钢针般根根分明。看起来虽已发福臃肿,其却仍是燕颔虎颈,眼若铜铃,竟比两旁的朔狄武士还要显得魁梧些,恍若一头于山间逡巡的黑熊,想必年轻时也是名以一敌百的猛将,走起路来更是高视阔步,虎虎生风。 勃勒兀,是整个牧云部中仅次于巴克乌沁的第二大姓氏。其势力核心位于雁落原西南一处名为草泊的小海子。百余年前,天合罕旭木颜一统草原后,两家之间更曾数次通婚。这样算起来,图娅同老者或许还有着些许的血缘关系。 正因如此,心下虽明知对方是来搅局,图娅也并不能当着部众的面无视木赫的质问,只得示意巫祝厍利坎暂停仪式,拉起将炎的手上前数步朗声问道: “未知木赫伯伯今日大驾光临,还请多多包涵。只是今日我与晔国北子大婚一事,早已于十日前便派快马送了请柬去草泊,图娅还特意交代一定要将其递至您的手上。不知为何竟还会惹来今日的责怪,称无人问过您的意见呢?” 图娅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更在第一时间便向在场部众澄清了自己并非故意冷落勃勒兀家族。可她毕竟是个姑娘,面对老奸巨猾的对手,心下仍不禁有些害怕,紧握着将炎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公主这样说,莫非是在指责老臣说谎了?” 木赫明显早已做好了准备,用粗短的手指捋着胡须以问代答,似乎压根没有把对面的姑娘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巴克乌沁家早已势尽,而那些从旭木颜罕时期便定下的君臣之礼,更是用不着再刻意遵守了。此前,他仅仅也是碍于铁重山的关系,在钦那面前装装样子。如今年轻合罕既薨,便是连这些功夫也都可以省了。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面前那看似柔弱的公主并未乱了方寸,脸上也没有显露出半点怯懦,反而见招拆招,据理力争起来: “还请不要多想。如今就算请柬未曾送到,您也已经闻风而来,何不等婚礼之后再做深究?若当真是传信者失职,我保证定会给您同所有姓勃勒兀家的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木赫毕竟是有备而来,听闻此言后并没有片刻停顿,便再次冷笑了起来,脸上的轻视与戏谑却是一扫而空: “什么叫等婚礼之后?勃勒兀家根本就不可能同意你与这个南人小子的婚事!” “将炎乃是我奉前任大合罕之命,不远万里从晔国请回的北子,我二人成婚之事,更是早在钦那兄长在位时便已定下的。您与勃勒兀家当时并未提出反对,眼下又为何突然变卦?” “公主倒是想得周全。如今大合罕新逝,尽快同这个南人小子成婚,巴克乌沁家便后继有人了。至少,能够将大合罕的位子暂时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是极好的一桩买卖,不是吗?” “怎可含血喷人!如今牧云部群龙无首,外有强敌环伺,若是内部再不齐心,恐怕连雁落原这块最后的家园都有可能会保不住,怎能说成是为了一己之利!” 图娅终于被对方逼得急了,不禁抬高了语调。她知道如今立在面前的木赫已是爪牙毕露,也知道对方的话在牧云部内有着非常的分量。若是其明确不同意这桩婚事,自己眼下即便可以强行成婚,也会就此失了人心。 然而,少女的一番回击并没能将木赫喝退,反而令他愈发嚣张起来: “好一个群龙无首!既然我牧云部是一群真龙,又为何必须跟在姓巴克乌沁的野犬身后马首是瞻?公主数次搬出钦那合罕来压我,你又是否告诉过部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前任合罕竟是死在这个即将成为他们恩驸的南人手里?!” 图娅这些日子来极力想要淡化的事情,忽然便被当场抖露在了阳光之下。少女只觉得胸中一口气堵的难受,却又不好发作。因为她心中清楚,即便族中无人敢当面议论将炎的是非,但对于将钦那斩首一事,却始终有人颇为介怀。 然而其需要解释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根本难以想清楚究竟该从何开始,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来。对方却是抓住了这个机会,继续疯狂攻击起来: “将炎同图娅胆大妄为,共谋刺杀前任大合罕,为祸牧云部,为祸草原人世代珍爱的雁落原!今日我勃勒兀家便要替牧云除奸!来人,给我将台上此二人拿下!” 这一次,木赫压根便没有打算再给这个黄毛丫头任何解释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便欲动手。登时几名人高马大的朔狄武士立刻冲上台来,将一对新人围堵在其中。 将炎的啸天陌眼下并没有带在身上,只得展开双臂将少女拦在身后。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图娅三日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半分夸大,这个名叫木赫的老头,果真是牧云部最大的隐患! “我看你们谁敢动公主!” 突然,一个苍老却不失硬朗的声音陡然炸起,而后身着白铁铠的元逖领着百余骑铁重山出现在花海边,转眼便已策马奔至了高台下。甲士们手中擒着长枪,枪尖上系着的白鹿旗迎风招展,马刀更是早已出鞘,立刻便吓退了木赫派去台上拿人的武士。 “怎么,道理上说不过,这就打算撕破脸皮动手了么?你们当真以为我勃勒兀家的人会怕铁重山么?!” 木赫眼中掠过一丝杀意,突然将紧握成拳的左手高举过头。没有人料想得到,眼下距离高台最近的千余部众里,竟有一多半都是早已安插潜伏下来的披甲武士。武士们于甲胄外罩着普通的布衣,此时纷纷将外套撕扯下来,眼见便要同冲上前来的铁重山兵刃相向,一场剑拔弩张的血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见此情形,立在高台上的图娅只得用尽浑身气力高声吼起来: “统统给我住手,我有话要说!” “怎么?公主莫不是改了主意,不准备嫁了?” 木赫的嘴角不易察觉的翘了翘。其实他也并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若是能不动一刀一枪便令对方屈服,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图娅接下来讲的话,却并非服软认输: “我想说,日前是钦那兄长与将炎约定以都勒尔决斗,不敌落败之后方才身故的,该算是我巴克乌沁家的一桩不可外扬的丑事。自旭木颜罕时起,牧云部便再也未曾自相残杀过,而今却有人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将炎的头上,并欲借此大兴刀兵,此举又与造反何异!” “口说无凭!公主莫不是以为随便扯出个杀人的理由,便能用它来替这个南人小鬼脱罪了?” “我可以作证!当日确是钦那合罕应了恩驸提出的都勒尔,并且在比试过程中坏了规矩以暗器伤人,才会最终丢了性命的!” 木赫厉声反问之下,人群之中却忽然有一名健硕的男子走上前来。只见那人赤裸着上身,浑身上下刺满了式样繁复的刺青,正是钦那生前的贴身护卫,人称青花兽的武士兀特。兀特的祖母是邑木部的人,早已对钦那进攻邑木部的行为极其不满。此时突然现身充当人证,登时打了木赫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别听他的,大合罕的贴身护卫也早已被收买了!” “盘古大神在上,若是今日兀特有半句假话,便让我死后入不了长生天!” 面对木赫的责难,挺身而出的武士却毫不退缩,说着便穿过人群,长身立在了铁重山队中高举着的白鹿旗下。 “别听他们胡扯了,立刻动手,将人统统拿下再说!” 木赫当即恼羞成怒起来,将握拳的手向前一挥,高声下令道。却未曾想,其身边的武士中面露狐疑之色者甚众,更是有人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毕竟长生天是草原人最为看重的归宿,以它而起的誓言,寻遍整个朔北也不会有几人敢轻易质疑。 “好啊!你们宁可相信他们的鬼话,竟是连我的命令都不肯听了是吗?你们可别忘了,如今公主要嫁的可是一个南人!我苍狼旗下的男儿,几时有人向这些该死的南人下跪称臣的?以前未曾有过,将来也永远不会!” 木赫继续愤愤地斥责着,心下却是明白情势早已发生了改变。眼下越是在这里周旋下去,便越是对自己不利,无奈只得撂下几句狠话,领着麾下仍有些犹豫的武士们转身离去,甚至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直至此时,图娅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极度紧张与极度愤怒,她始终紧绷的双腿再也无法立稳,扶着将炎的身体跪坐在了高台之上,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 元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少女的身前,关切地轻抚着她的后背: “老臣险些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老将军来得已经很及时了。此前我见你一直不在位上,心下还有些奇怪,原来是调兵去了。” 图娅努力控制着有些僵硬的面庞,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木赫今日居然会来,令老臣也颇感诧异。又见其眼神闪烁,表情狰狞,便猜到了绝无好事。多亏铁沁王留下的这些铁重山只对巴克乌沁家效忠,如今他们已是我们手中可以依靠的为数不多的力量了。” 元逖说着,仍心有余悸地向人群外逐渐远去的那面苍狼旗看去。任谁也想不到,今日木赫竟会带了如此众多的武士前来。若是双方当真动起手来,仅凭区区百余骑铁重山实在是杯水车薪,局面也定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虽然为数不多,但现在依然愿意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的人,都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倒也能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吧。” 图娅在老者与将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扫视着高台下翘首以盼的部众,眼中噙满了泪花,却是露出了欣喜的笑: “牧云部积弱已久,先前钦那兄长之所以骄横跋扈,胡作非为,其中也有几分勃勒兀家的缘故!如今木赫此举,反令部众们有了继续留在我身边的理由。牧云十万儿女的心,依旧未散!传我的话下去,再多宰些牛羊,多取些萨尔哈来!今日的婚庆大典,依旧进行!” 元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他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打小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姑娘,居然好似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说出这番犹如男子般满是豪气的话来。 天上的太阳依然闪耀着金光,在数万牧云部众的注视下,将炎同图娅顺利完成了大典的全部流程,互饮了交杯。随后巫祝厍利坎将牛血涂抹在二人的前额与嘴唇上,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 然而此时,黑瞳少年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为终于迈出了这一步而松上口气。他只明白,打从这一刻起,自己便再也无法回头。而他在晔国的那些过去,也将彻底成为只能留存于记忆之中,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取出,聊以慰藉的往事了。 但他很快便注意到了身侧图娅凝重的表情,同典礼上那略带娇羞的模样判若两人,便走到少女身旁,看着对方那张愈发紧绷起来的脸: “你得偿所愿了——却仍不开心么?” 图娅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我早就清楚,巴克乌沁与勃勒兀针锋相对的这一天终将到来,只是没有想到,它竟会来得这么快——下一次再见苍狼旗时,十有八九便会是牧云部重陷战祸的开端。” “木赫麾下究竟有多少人?” “勃勒兀家统领着牧云部近四成的人口,他们占据着草泊周边最为肥美的草场,同西方的斡马部、南方的绰罗部亦有往来。今后,留给我们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图娅沉吟着,却是转过了头,将同样乌黑的眸子朝少年的眼睛里看了回来,“虽不该这样问,但我仍希望将炎你能明白,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什么公主,而是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的结发之妻。你——不会弃我而去的,对吗?” 少女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突然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我既已答应了你,便会同你一直战到最后!” 将炎在脸上挤出了原本只有在甯月面前才会露出的难看笑容。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做如此反应,但此刻却是打从心底里对这个原本并不怎么讨自己喜欢的姑娘,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那并非寻常的男欢女爱,而是一种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感情。 不知不觉,这对新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毕竟,对于想要在这片草原上奋力活下去的他们而言,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命运为其安排的未来,也注定会充斥着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 第十八幕 ? 鹿与狼 ? 三 暮色霭霭,远山在紫色的天幕前只剩下一片黯淡的轮廓。风止云静,草泊的水面平静得犹如一面银镜,映出天边一对初升孪月的倒影。 大帐中,火盆里的篝火燃得正旺,盆边热着的奶酒也已咕嘟咕嘟地鼓起了气泡,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火上还炙烤着一只新鲜的乳羊,羊身上的油脂渗出表皮,仿佛出汗一般渐渐汇成了一层细密的油膜,进而又凝固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油珠滚落,滑入火中,发出滋滋啦啦的诱人声响。 木赫背着双手,于火盆前来回踱着步。大闹图娅婚礼之后,他连夜赶回了自己的大本营,此刻好似正焦急地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首领,他们来了。” 一名侍从忽然撩起帐门上挂着的帘幕,探身入内行了一礼。早已等得焦躁的木赫这才如释重负般地稍稍松了口气: “请上座!” 话未说完,便已有两名正当壮年的男子迈步入得帐来。其中一人身着绸缎织成的宽大锦袍,形制上虽仍能看出是草原人的衣饰,却又带了些南人的雍容华贵。对方身后还领着一大群同样装扮奇特的扈从,看起来反倒有些不伦不类。 另外一人则穿着窄袖短袍、革靴长裤,头上只留了一条鼠尾辫。其衣裤窄紧,皆紧贴身形,勾勒出一副壮硕的身材。 此二人,正是来自于朔狄五部中的另外两支。前者是绰罗部的首领蒙敦,后者则是斡马部的首领乞纥煵。 绰罗同斡马二部,是整个朔北草原上实力仅次于牧云的两支大族。其中绰罗部的领地靠近南方的藏刀岭与销金河,同御北接壤。早在朔狄之乱前,他们便与南人进行着时断时续的生意,并因此积攒起了大量财富。比起贫苦的游牧生活,其族人更加向往大昇朝的繁华,而绰罗这个名字,也源自于他们平日里喜着融合了南北特色的华贵服饰。 反观斡马一部,却有着朔北第一悍勇的称号。其部征战时不喜着衣甲,而是光着上身骑马冲入敌阵之中,将敌人的鲜血涂满全身,认为如此便可获得对方的力量。 斡马领地位于石镜海以南,乌屏山脉以西的屏东戈壁。大昇朝皆称朔北产骏马,而这片戈壁中出产的屏东马,更是朔北马中的翘楚。每匹屏东马的肩高都能轻松超过一个成年男子,性子也如燎原烈火般自由不羁,只有同样悍勇的斡马部男子方能将其驯服。 自图娅的父亲铁沁王开始重建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重山时起,木赫便在牧云部内拉帮结派,打起了自己的盘算。谁料仅仅短短数年时间过去,铁沁麾下的铁重山便已颇具规模,木赫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了自己的锋芒。 打从那时起,借助着草泊特殊的地理位置,其便转而与斡马、绰罗两部暗通款曲,并悄悄将自己的六个女儿尽数送去了对方部中联姻。如今十余年过去,蒙敦与乞纥煵这两位女婿果真成功坐上了绰罗与斡马两部的首领之位。加之铁沁身故,继位的钦那又有勇无谋。木赫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岳丈请我二人连夜赶来,究竟有何要事相商?” 甫一进帐,乞纥煵便扯着嗓子高声问道。他语气间毫无半分敬意,令一旁的蒙敦不由得指责起来: “草泊可不是你那风沙肆虐的戈壁滩,用不着大呼小叫的。况且同岳丈说话,你怎地不用敬语?” 然而乞纥煵却并没有半点收敛,反倒硬生生地怼了回去: “你好意思说我么?今日来草泊我可是一个护卫都没有带,再瞧瞧你这个家伙,身后跟着这么多人,莫不是怕有谁会戕害与你?又或是想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都先住口吧。此次我请二位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的!” 眼瞅着女婿们旁若无人地争执起来,木赫只得亲自出面劝和。蒙敦悻悻地命自己的扈从尽数退将出去,乞纥煵也抢先一步于篝火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抽出腰间的短刀便割下一片羊肉向自己口中塞去: “岳丈打算说什么?” “今日请你们来,其实是想了解一下斡马、绰罗二部,各自能调集起多少兵马。” 木赫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而他的问题,也给帐内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气氛重新浇上了一桶热油。 乞纥煵立刻将刚刚塞进口中的那块羊肉狠狠地吐到了地上: “岳丈这个问题,并非不可以回答。只不过若是我今日告诉了你,恐怕在离开之前将不得不先取了你的性命!” 一旁的蒙敦也面色微变。然而他并没有像乞纥煵说得那样直白,只是搓着双手,阴沉着脸笑道: “岳丈你莫听他胡扯,那些都是用来对付外人的。只是不知突然问起我们两家的兵力,究竟意欲何为?”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了。如今这朔北草原上,就属眼下坐在这里的三部实力相当。兵马数目乃是各部机密,轻易让他人知晓,岂不如同姑娘家被人看光了裙底!” 乞纥煵说着便起身要走,木赫却并没有开口挽留,只是用一双眯起的眼睛盯着他看。乞纥煵三两步便已行至了帐门前,伸手撩起帘幕却又突然掉头转了回来,重重地在篝火旁重新坐下来,端起面前奶酒一饮而尽,却是早已被对面的老者看得透了。 “戏都演完了吗?演完了便坐好,若非事出突然,我也不会如此着急将你二人喊来。你们可知,钦那已经死了?” 冷风从破旧的毡房缝隙中钻了进来,坐在火边的长者说着,探手拢了拢身上的黑狼皮大氅。太阳落山之后的草原夜寒露重,完全没有了白天那和煦宜人的温暖。 “此事早已传遍整个朔北草原,若我二人至今仍不知晓,那消息也未免太不灵通了。” 蒙敦也端起了一杯奶酒,却是学着南人的模样小口啜饮着。 “净说些废话,知道便说知道!” 乞纥煵狠狠白了对方一眼,随后像是为了补偿自己一般,伸手直接扯下了一条羊腿,捧在嘴上大快朵颐起来,“钦那死便死了,与我们又有何相干?难不成岳丈你打算再次联合各部,起兵南下不成?你莫不是忘了,当年的铁重山是如何惨败,遭人屠杀的了?” “就算要起兵南下,我也得先扫除牧云部中的异己才行!” 木赫如是说,引得乞纥煵不由得哂笑起来:“怎么,难道岳丈连自己部里那些喜欢打着白鹿旗的家伙都收拾不了?” “若能轻易收拾得了,我今日便该请你们二人去忽兰台的金帐中叙旧,而不是在这草泊的破帐里吹风了。” “难道钦那后继有人了?”火边二人同时一惊。 “你们可还记得,钦那还有个流着一半南人血统的妹妹?” “哦,就是那个唤作图娅的丫头吧。难道她——抢先一步继承了大合罕之位?岳丈莫要说笑了,依照规矩,大合罕之位历来都是只传男不传女的,此前更从未有过先例。你们牧云又怎会同意由她一个女人继位?” “所以说,你们的消息还是不够灵通。图娅前些年曾奉钦那之命,自晔国带回了一个什么北子,二人今日已经完婚。若是不出什么意外,那个南人少年很快便会继承大合罕之位了!” “既是如此,岳丈为何不当场将这两人给办了,居然还有闲工夫唤我们来此喝酒吃肉?” 蒙敦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他依然不住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身上的那些名贵的绫罗绸缎也无法抵御黑夜的寒意。 “你们莫不是都忘了,祖宗虽定下了一些规矩,却也说过若膝下无男丁,则合罕之位可便由入赘之婿继承,直至下一次的忽兰台大会。更何况,图娅与那北子如今仍有数万部众撑腰,麾下还有元逖率领的数千绝对效忠巴克乌沁家的铁重山,就算我有心动手,也是力有不逮啊。” 绕了一大圈,木赫终于说到了此次谈话的重点。蒙敦与乞纥煵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异口同声地问道: “出兵——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若是我们答应出兵,又能得到些什么好处?” 木赫似乎早知两个女婿会这样问,用粗短的手指捻了捻腮边如钢针一般的花白胡须:“你们二人——难道不想知道铁重山的冶金、锻甲、阵法之术么?” “铁重山的秘密,历来只有巴克乌沁家的继承人方得知晓,岳丈你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一直恭敬有加的蒙敦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就算我们称你一声岳丈,可若想将我二人当做三岁小娃搪塞糊弄,,也是万万不成的。” 面对后辈的质疑,木赫却没有动怒,仍一本正经地道: “你们也知道,钦那根本就没有其父铁沁的胆识与能力,甚至连这巴克乌沁家最后的秘密也不能熟记于胸,而是将其以南人的文字记录了下来。只要你二人助我夺下合罕之位,牧云、斡马与绰罗便是一家人了。届时铁重山的秘密对你二部而言,自然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这一次,乞纥煵与蒙敦终于被老者说服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毕竟铁重山三字在朔北草原上便代表了绝对的力量。木赫开出的这个条件,是他们做梦也不敢去想的。 然而,刚刚目送着自己的两名女婿离去后不久,披着黑狼皮的长者便转而将火上只吃了几口的烤羊一脚踹翻在地,马奶酒也将盆中的炭火浇得湿了,腾起浓烈的黑烟。几名侍从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收拾残局,却被木赫悉数赶了出去,更听见其口中恶毒地咒骂着: “一群贪心的狼崽子!我已经将女儿嫁与了尔等,牛羊钱银每年也送了不少,未曾想今日有求之时,却依然推三阻四!” 谁知话音未落,竟又有一人自帐外踱了进来,口中还说着不知是提醒还是讥讽的话:“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还要答应他们,会将铁重山的秘密拱手相让?” 木赫浑身上下不禁猛地一抖。然而当他回头瞧见了来人的模样后,却是松了一口气,转而没好气地斥道:“我还以为是乞纥煵与蒙敦又回来了。” “若是他们听到了方才的那些话,恐怕此刻早已对你拔刀相向了吧?” 来人依然略带戏谑地问着。 “是啊。此前我们三个的谈话,先生于帐外都听见了?” “那是自然。不过我觉得,你并没有必要这般忌惮斡马与绰罗二部。” 男子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将披着斗篷的面孔暴露在了忽明忽暗的篝火前——那是一张白净的书生面孔,居然是昆颉! “这不是忌惮,而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误了大事。先生不可能没看出来吧,如今的我,不过是想利用他们俩罢了。” “即便如此,你的让步还是太大了。你可知若是将铁重山的冶金、锻甲、阵法之术告诉了对方,自己手中便再无筹码。以如今牧云部的实力,将完全落到斡马与绰罗二部的下风。除非——你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将这秘密告诉他们?你难道不担心对方发现后,会借机发难?” “或者说,待我顺利坐上了大合罕之位后,或许连这点担心的必要都没有了。”木赫却忽将两眼一眯。 “莫非,你计划将那二人也一并除掉,以绝后患么?” 昆颉对木赫的这个回答颇有些诧异。似乎在他的心中,这些于朔北草原过着茹毛饮血的蛮子,不过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人罢了。 木赫再次搓捻起自己腮边的胡须,唇角却是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都是先生自己的猜测,我可什么都没说。” “此次我离开草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你倒是长进了不少。”昆颉依旧不动声色。 “托先生的福。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计划,都源于上一次你我相见之时,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木赫突然恨恨地咬紧了牙根,唇间露出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哦?是关于当年铁沁王重建铁重山的那段往事么?那不过是我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传言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昆颉只是笑着摇头,似乎对方所言之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木赫却并没有发觉,对面那个男子的眼中,似乎还掩藏着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别的意图。 第十八幕 ? 鹿与狼 ? 四 风行草靡,月照千里,雁落原上持续了整日的婚礼庆典已经渐入尾声。酒香与肉香仍在空气间弥散着。还有些不肯睡去的人趁着醉意,坐在火边哼唱着悠扬不知名的古调。 将炎独自一人游荡着。虽是大婚,可四周的喧闹似乎同他并没有半点关系。带着些许醉意的少年人刻意避开人群,不知不觉间再次踱回到了自己的帐前。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孪月,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甯月那张笑靥如花的脸。黑瞳少年心中清楚,自今日后,自己将注定为了得到一些东西而永远地失去另一些东西,不由得长叹唏嘘。 谁知,其身后却忽然想起了一个洪亮的女声: “南人小子就是狡猾,教人一顿好找!你都已经同我们古恩吉成了亲,又怎地将她独自一人撇在帐里,一声不响便溜了?能够迎娶图娅,可是这片草原上多少男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你却还不情不愿似地在这长吁短叹。真不明白古恩吉究竟看上了你哪一点好?” 将炎被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看,见说话之人是于图娅身边伺候寝食起居的阿嬷乌仁,当即辩解道: “我——我只是想在外面透透气——” “透什么气呀,难道娶我们古恩吉还委屈你了不成?都什么时辰了,难道你打算将她一整个晚上都晾在帐中?都在等你呢,还不快些跟我走!” 乌仁说完,不由分说便一把扯住了少年的手腕,拖着他重新朝大帐的方向走去。 “等我?等我做什么?” “你说要做什么!你们如今都已经是夫妻了,难道还要分帐睡么?!” 听将炎如是问,乌仁立刻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少年也不好用蛮力挣脱,只得顺从地低头跟着对方一路前行,很快便来到了图娅的寝帐前。 洞开的帐门前方,迎风飘扬的白鹿旗下早已围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皆是支持图娅的大小家族首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带了些醉意的笑,远远见到将炎过来,呼啦一声立刻全涌上前来,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 黑瞳少年被这么许多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忽见有张熟悉的面孔位列其中,连忙扭动身子挤到对方面前小声问道: “老将军,怎会有如此许多人聚在这里?” 元逖脸上也满是笑意,就好似自己嫁女一般地高兴:“恩驸莫慌。这些家族都是铁沁王最为信赖的旧部。牧云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婿入赘之夜,须得由父母亲族将其送入帐内,并于帐外守候整晚,以期二人能够顺利为家族留下薪火,延续血脉。” 元逖说着,将手中的烟袋在鞋底上磕了几下,抬手又使劲在将炎背后推了一把,三分玩笑七分叮嘱地道: “公主她已经等了很久了,你快些跟乌仁进去便是,这次可别想着再溜了!” 在人群的哄笑声中,黑瞳少年有些尴尬地被乌仁领入了图娅帐内。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还点起了淡淡的檀香。帐中一片昏暗,只亮着几支暗淡的烛火,将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方才在缀满了轻纱罗帐的榻边,看到了一个端坐着的身影。 “古恩吉你怎地还没有沐浴更衣呀?沐桶里的水都已经冷了!我这就命人再去烧点,好让你们抓紧时间入洞房!” 乌仁快走几步,探手在帐房一侧的浴桶内撩了几下,立刻又回头瞪了将炎一眼,“都是因为你这个小子。古恩吉一句话都不肯说,定是生气了,还不快去哄哄她!” “哦……” 黑瞳少年应了一声,缓缓走到了图娅身前五步开外的地方,却不知该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哎呀,南人小子莫不是个木头脑袋?面对这样一位娇滴滴的新娘子,连伸手去抱抱她都不会么?傻站着做甚,难道连这都要我来教你?” 乌仁看得心焦,又出声催促道,还伸出手欲上前去推。可她的脚还未来得及迈出,便听榻上坐着的少女忽然开口: “阿嬷,不打紧的。” “古恩吉,你可别太迁就这个南人小子了。如今他已经是我牧云部的恩驸,做事情可不能这么不着四六的!” “阿嬷不急的,将炎他——只不过有些害羞罢了。我想先同他说几句悄悄话,你去替我将水烧了便可,不用一直在此侯着。” 图娅轻轻摆了摆手,却是示意对方离开。乌仁见公主坚持,也不再多说什么,招呼起帐内的侍女一齐将浴桶抬了出去,又顺手放下了帐前的厚帘。 “来我身边坐吧,站在那挺累的。” 图娅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侧,轻声示意少年人过来。将炎稍作犹豫,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待坐下后,他脑中当即嗡的一声,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心跳很快变得急促起来,用尽浑身力气才终于压下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你——想同我说什么?” “明日,我便会向部众宣布,由你来做我牧云部的新合罕。” 虽然知道图娅与自己成婚,主要便是为了稳固巴克乌沁家的地位。可黑瞳少年却是半点也未曾想过,继承合罕之位的重担,竟会这样轻易被交到自己的手中,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先前的羞涩也登时被抛至了九霄云外: “所以今日在典礼之上,木赫才会说他绝不会臣服于一个南人?他早就猜到你会这样做的,对吗?” 图娅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元逖老将军派出的斥候刚刚传回了消息,木赫回到草泊后已经有所动作。看来鹿狼两派间的一场大战,八成是难以避免的了。而眼下我们所能做的,唯有早作准备而已。” “可为什么是我?你自己来做合罕难道不行么?” “你是担心木赫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会让外面的那数万部众与为数众多的家族不肯听从你的号令?放心好了,今日你我的婚事,是由长生天,以及天上牧云部历代列祖列宗的英灵做见证的,他们决不会再反对。” 少女猜中了对方的心思,极力劝说起来,“朔北的这片辽阔草原,是一个只信奉弱肉强食的地方。你毕竟是个南人,根本无法理解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若是想在这片草原上得到众人的臣服,到底有多么艰难。就当是帮我一个忙,行吗?” 图娅话毕,少年人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突然,他的喉头动了一下,随后才像是破釜沉舟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我们究竟需要如何准备?你又希望我替你做些什么?” 见对方答应,少女紧绷的五官终于舒展了开来,眼中也似乎因为对方的这番回答而充满了希冀的光: “你学过武艺,应该也懂一些兵法吧?如今的铁重山只有区区数千骑,真的打起仗来根本难堪重用。我需要你尽快打造出一支足以横扫整个草原的铁甲骑兵来!不,不仅是我需要你,整个牧云部都需要你!同木赫的这一仗,我们必须要赢!” 狄人公主的表情凝重且决绝。见将炎重又陷入了沉默,她忙又伸出手来,摩挲着少年的手背: “怎么,你觉得还有何不妥?” 此时黑瞳少年的心中却只是有些懊悔,悔自己当初没有跟在向百里身边好好学习兵法。如今书当用时方恨少,忽然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他明白,若是有朝一日同木赫开战,双方虽然乍看之下仍势均力敌,可对于现在满是老弱妇孺的鹿派而言,却是九死一生的困局。若是赢了,自是绝处逢生,不必多言。可若是败了,不仅自己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片草原,甚至可能会拖累外面那数万的牧云部众,还有面前的图娅一起陪葬! 但是,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选。少年人将纷乱如麻的杂念统统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翻转手掌紧紧捧住了图娅的手。此时的他,需要的并非是无休无止的担忧,而是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 “无论怎样,若是想要活下去,未来数月乃是摆在我们面前最后的机会,根本无路可退。你说的对,如果我们必须要打这一仗,那便只能赢,不能输!” 正当此时,帐外忽又传来一阵喧哗,正是乌仁同那几名侍女抬着沉重的浴桶回到了帐内。榻上坐着的二人见状,立刻松开彼此紧握着的手,仿佛做坏事被人撞破了一般。 “古恩吉,水已经重新烧得热了。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入浴,之后好办正事。” 见少男少女窘迫的模样,乌仁同侍女纷纷掩嘴而笑。将炎侧目,只见不远处那只沐桶中热气翻滚,水面上还能瞥见几片入药用的花瓣,直熏得人浑身燥热,脸上烧得更加厉害了。 “你们俩继续,不要因为我们坏了兴致嘛。” 乌仁两只眼睛已经笑得眯作了一道窄缝。可她说完了话,却只是立在木桶边看着二人,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阿嬷,你……你这样看着我们,有点怪怪的……”朔狄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古恩吉,你不用我等在这伺候着了吗?” 对面的阿嬷显得有些诧异——毕竟这位公主是她自小亲手带到大的,这般事无巨细地伺候着,已然成了惯常。 “不用,不用了。我们——自己来便是。” 虽说是主仆,可图娅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如同一只家猫般轻柔。即便帐内灯火昏暗,将炎根本不用细瞧,便能看到对方业已蔓延至脖颈下的娇羞红晕。 有些迟钝的乌仁这才反应了过来,忙亦步亦趋地催促着侍女们自帐内退了出去。帷幕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少年同少女两人面面相觑。 一番折腾,天色已渐破晓。原本一片漆黑的帐幕内,此时也隐约亮起了一层淡薄的辉光。 将炎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蹭地自榻边蹦将起来,拔腿便要朝帐外走: “天已经快亮了,你好好休息。” 然而还不等他走出几步,便觉得腰带突然被一股力量给扯住了,随后耳中传来了图娅娇羞的声音: “你不能走。如今整个雁落原上人尽皆知,你将炎是我牧云部的恩驸了。况且帐外有那么多人守着,还没等你出去便会被堵回来的。” 少年重新转过了身,犹豫着点了点头: “那——那你快去睡吧,我和衣在这地上凑合一宿便是——” 话未说完,狄人公主口中用细弱蚊吟的声音继续道: “若是大婚之夜你我未能同房,明日我又该当如何宣布你继任大合罕一事?若是人心不稳,剩下的这些部众里又会走掉多少人?若当真到了那一步田地,我们可就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将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能听见耳中嗡嗡低鸣,喉咙里也好似卡了个东西,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少女的鼻息吹在自己的脸上。忽然,他感到对方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腰间,本能地向后一缩,却根本无处可退。 恍惚间,黑瞳少年看着已经同自己成为结发之妻的女孩越走越近,将整个人都埋入了他的怀中。 少女紧贴在将炎胸前,浑身上下却也微微地颤抖着。然而他却紧闭双目,颇为痛苦地咬紧了牙关。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的,却是那个有些任性刁蛮,令他始终念念不忘的红发姑娘的模样…… 第十九幕 ? 擎鹰山 ? 一 漛州的夜,温暖而湿润。由大陆以东的沧澜洋上吹来的海风,于清源河与明泉岭构成的幽深峡谷间汇聚成云,为绫北高原带来了充沛的雨水。即便深处内陆的月沼,也能隐约嗅到那股空气中带着的咸腥味。 月沼中多旅鼠、野兔,因此夜枭的数量也极为繁盛。这些善于捕猎的鸟儿好似潜伏于暗夜中的刺客,悄无声息地移动,进而在关键时刻对猎物施以致命一击。然而今夜,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惊扰了林子里的猛禽,引得它们喧哗得犹如一群被人圈养起来的家鸡。 鸟叫声中,岑婆婆忽然惊醒了。这已经是她奉昆颉号令,率领随从们离开靖枢城的第三个月了。眼下,一行人早已在这片沼泽之中搭建起了临时营地,所幸此处鲜有豺狼虎豹一类的大型猛兽出没,水泽中却多鲶鱼、泥鳅,偶尔还能捉到些鸬鹚、野鸭打打牙祭,倒也不至于饿肚子。 老嬷下意识地伸手向身侧的被褥中探去——为了确保甯月的安全,每晚她都要求少女必须睡在自己的身边。然而一探之下,却令其登时睡意全无,因为被子里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甚至连一丝热气都没能留下,而本应躺在其中的甯月早已不知了去向。 “谁让你睡的,月儿小姐去哪儿了!” 见负责守夜之人竟靠在一棵榕树下睡着了,老嬷登时火冒三丈。呼喝声也立刻惊醒了睡在附近的另几名执火,诸人环顾四周,却不知该上哪里去寻。 “小姐带走了几件干净衣物,还有干粮同淡水,就连那只小白狐也不见了,八成是打算趁着夜色偷跑!” 岑婆婆检查了一下行囊,愈发焦急了起来。然而夜半更深,月光被沼泽里密密层层的林子遮挡住了,视线本就不佳。而古灵精怪的甯月又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去向,地上留下的脚印更是杂乱而无序,各个方向都有,根本无从判断少女究竟去了哪里。 “天色这么暗,小姐她一定走不远的!你们几个还傻站着做什么,快些分头去寻人!” 听老嬷令下,执火们方才反应过来,忙点起火把朝林子里四散而去。然而岑婆婆自己却并没有急着出发,而是抬头看向了此前夜枭齐鸣的那片位于营地西面的林子。 那个方向通往水泽的深处,正常人绝无可能将其选为逃跑的路线。然而在那片林中却有一座低矮的小丘,而前些日子不幸逝去的珊瑚夫人,便恰好葬在那里。 老嬷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抄起法杖独自一人向西追去。果真不出她所料,留在营地中的那些纷杂的痕迹不过是甯月留下的障眼法。追出去约半里多路,前方湿润的泥土中终于又出现了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脚印一路上行,正是通向珊瑚夫人的墓前。黑暗中,岑婆婆隐约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于是放轻了脚步。待渐渐看清了跪坐在墓碑前的那个红发少女,她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更加不忍去打扰正在为母亲哀悼的对方,只是远远地立在了她的身后。 甯月却不知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仍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 “……母亲,母亲,女儿多想还能听你说句话,就算是严厉的责骂,我也会笑着听啊!女儿曾经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能够将自己于陆上结识的朋友们带到你的面前,能够将自己在陆上遇到的奇闻异事统统说与你听。可如今就算我再说什么,你都无法听见了。早知如此,我当初便该留在沧流城,留在你的身边好好陪着你的。母亲,你会怨女儿不懂事么……” 少女声泪俱下,令身后的岑婆婆也不禁为之动容。老嬷实在不忍其再继续这样哭下去,片刻后终于开口劝道: “小姐,慈母爱子非为报。你的心思,珊瑚夫人地下有知,是绝不会责怪半分的。” 甯月没有想到身后居然会有人,当即吓得浑身一抖。转头见来者竟是岑婆婆,登时如一只受惊的野兔般,撩起裙角便向前方的密林里钻去。 “那边危险,小姐别去!” 老嬷没能想到,不久前关系尚且亲密的对方,而今见到自己竟会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却还是跟在其身后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担心地唤着。然而红发少女却根本不予理睬,只是自顾自地越跑越远。 无奈之下,岑婆婆不得不高举起手中的法杖,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只片刻工夫,天空中忽地落下了一道耀眼的金光。很快,正在其他方向搜寻着少女下落的执火们便闻讯赶来,将甯月的退路彻底截断了。 “小姐,请不要让老身为难。先随我回去再说吧。” 老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拄杖立于少女身前,却是半分也不敢松懈。 “婆婆,那昆颉已经逼死了我的母亲,难道你还打算眼睁睁看着他继续逼死我吗?” 眼瞧着执火们向自己逼近过来,甯月却是无法再后退一步。此刻她的鞋袜与裙角都已经被泥水浸得透了,身后更是一大片深浅未知的烂泥潭。少女知道,若是自己再向后退,或许便会陷入这水泽里,永世与月沼中的无数冤魂为伴了。 “小姐,让你留在昆颉大人的身边可是珊瑚夫人的临终遗愿,请恕老身不能放你走。” “不可能!母亲自己明明说过,不希望昆颉同父亲再继续斗下去的!定是昆颉给她施了咒的,否则母亲又怎么可能放心将我交给这样一个混蛋照顾!” 红发少女使劲摇着头,根本听不进劝。蜷在其怀中的雪灵也皱起鼻子,冲围拢上来的人群低声吼着。 “小姐,夫人将你托付给昆颉大人,绝对是出于她的本心。你便听老身一句,留下来吧,大人他绝无可能亏待你的。” “那昆颉与我非亲非故,同父亲更是水火不容,你又凭什么替他做保证?婆婆休要再骗我了,你会希望我留下,无非是想借昆颉之手,利用我威胁父亲,替你那冤死的女儿报仇!” 老嬷还想再劝,谁知少女却是将矛头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这番话登时令她情绪激动起来,狠狠给了面前的少女一记响亮的耳光,明显被方才的那番话刺痛了心窝: “住口!虽然小姐的父亲同我女儿的死有着难以撇清的关系,但老身绝不会因此而去戕害于你,戕害另一个无辜的孩子!” “那你为何不肯放我离去?” “小姐,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你并不需要问得那么清楚。你只需知道,老身亲口答应了夫人会好生照看于你,便绝不会让你受到哪怕一丁点伤害。难道这样还不足以令你安心?” 岑婆婆的这些话虽然说得无比诚恳,但那个她不肯明说的个中缘由,却好似一根扎在少女心中的刺,令其始终无法彻底相信对方。悲伤与恐惧让甯月无法思考,也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她使劲摇起了头,竟是铤而走险,快步朝身后的那片泥潭里走去! “小姐不要犯傻!” 岑婆婆见状,立刻也迈步跟了上去。围在四周的执火则在其身后一个接一个地迅速组成了一条人链,随时准备将二人自泥沼中拽回来。 沉重的淤泥令甯月的步伐越来越慢,很快便被身后的老嬷赶上。两人稍一拉扯,纷纷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倒在了泥潭中。所幸脚下的泥泞并没有将她们吞入其中,但红发少女还想再跑,却已再无机会。 “婆婆想让我回去,倒不如在这里便杀了我!” 甯月的喊声在林地上空回荡着,语气间满是无奈与愤怒。可那话音未落,小白狐却突然四足一顶,竟是从其怀中蹿将下来。同时,林间的那些夜枭也再次高声鸣叫起来。 少女只顾奋力挣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不同寻常的变化。岑婆婆却是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她再张口: “小姐莫要继续出声,这林子里似乎有古怪。待执火确认没有危险后,由你怎么骂都行!” 附在对方耳边小声预警的同时,老嬷又伸手捧起一大把潭中腥臭的淤泥,朝自己同少女的头上和身上抹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此时她的心中已然明白,林中那些夜枭的叫声并非是因为红发少女,而是被其他的什么不速之客所惊扰了。眼下无论那东西究竟是何来历,都绝不好惹。 甯月也被对方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却道这皆是老嬷的托辞与手段,刚想继续挣扎,耳中却忽听岸边的几名执火口中发出声声惊呼。少女心下一凛,吃力地转过头去,却见执火们明显慌乱了起来,其中更有人丝毫不顾可能会被泥沼吞没的危险,奋力朝着泥潭深处逃将过来。 与此同时,林子里的夜枭忽然停止了悲鸣。紧接着红发少女惊恐地看到几条硕大的黑影自密林深处缓缓走了出来,口中发出的低吼令人头皮发麻,竟是一群数年前她同将炎在雷引山上曾经遭遇过的驰狼! 这群狼足有十余头,在月光下渐渐露出了真容。夜色中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狼眼,就似前来索命的恶鬼手中提着的灯笼。 甯月明显感觉到岑婆婆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却是将自己死死压在了身下,再次开口低声提醒道: “小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若是现在起身逃跑,势必会引得狼群发起进攻!我们身上抹了泥,只要不乱动,它们便未必发现得了!” 似乎为了向少女证明老嬷说的没错,那些冲入泥潭里的执火很快便吸引了狼群的注意,成了第一批遇害者。只听头狼发出几声低吼,群狼便好似离弦的箭一般窜入了泥沼。 为了能够于朔州的雪原中自由行动,驰狼的脚掌不仅肥厚,而且异常宽大。这令庞大且沉重的他们即便在泥泞的沼泽间奔跑,也能如履平地,只眨眼功夫便赶上了被淤泥吸住双腿,奋力挣扎却不得脱身的活人们。 只一口,执火中一人当场便被驰狼轻而易举地撕成了两截。其断开的上半身依然有些知觉,惨叫着以双臂支撑起躯干向前挣扎爬去,但很快又被后面赶上的巨狼咬住。 血腥味登时弥散在空气中,令狼群变得愈发狂躁起来,咆哮着向其余几名执火发起了进攻。一时间,将半片泥沼都染上了颜色。 鲜血在淡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狰狞的紫红。惨烈的一幕,也令藏身于泥潭中的甯月几欲哭出声来。极度的混乱之下,不久前还在其脚边盘桓着的雪灵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千万别动,希望这群狼吃饱后便不要再向前走了。只要它们掉头离去,我们便能得活!” 岑婆婆把嘴紧贴在少女的耳朵上,声音几乎放到了最轻。见甯月无声地点了点头,她才终将捂在其口鼻上的手稍稍挪开,两只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后。 然而群狼却并未如其所愿就此离去。巨兽三两下便将几名执火吃了个干净。区区几人于它们而言根本就不够填牙缝的,大快朵颐之后,驰狼仍抽动起鼻子四处嗅探着,竟是一步步朝泥潭的中心逼近过来。 幸好,满头满身腥臭的烂泥掩盖了甯月与岑婆婆身上的活人气味。巨狼三三两两地在她们的身边踱来踱去,却没能立刻发现二人的存在! 甯月极力摒住自己的呼吸,希望能够等到狼群离开的那一刻。然而事与愿违,就在那些巨狼看似准备掉头离开的时候,她却还是忍耐不住,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快要炸裂开一般,火辣辣的疼,终还是大口喘息了起来。 微弱的气流声虽不明显,却还是被敏锐的狼耳捕捉到了。几头狼当即回过头,黄褐色的狼眼直勾勾地朝二人身上看将过来,狼鼻两侧的肌肉也皱缩着,露出口中骇人的獠牙! 岑婆婆意识到这下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了,立刻拉起地上的少女,奋力朝泥潭的另一端逃去。身后的狼群却比她们快上许多。甯月不敢回头,只觉得耳中野兽的喘息声越追越近,任由两条腿随着惯性前后摆动着,心中却已放弃了希望。 恍惚间,却忽听身旁的老嬷口中念了句什么,随后自其手里的法杖上猛然射出了一团明亮的白光,直刺狼眼,终于为二人重又拉开了一段求生的距离。 然而,群狼却很快便发现那团白光对自己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不再惧怕威胁,更是利用速度的优势自两翼包抄过来。岑婆婆只得停下脚步,将红发少女护在身后,挥舞着法杖不让巨狼近身,又从腰间抽出了防身用的匕首,准备进行殊死一搏。 此时的甯月早已经吓得傻了,耳中仅能听见一片嗡嗡的鸣响,心中却不断回想起那个曾经从狼口中救下了自己,双眼如墨的少年来。 是啊,若是眼下将炎在这里的话,她应当不至于如此害怕,更加不会似眼下这般的束手无策。 万念俱灰的少女紧紧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群狼的爪牙就在自己的面前霍霍作响。然而,就在她以为身陷死地,绝无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泥沼的时候,却听林中陡然传出一声长啸。那啸声明显是人类发出的,似鹰唳,又似龙吟,惊空遏云,直震得姑娘耳中嗡嗡作响。 而后,一个身披斗篷的男子自茂密的林间走了出来。只见其面带微笑,步履如飞,口中还低声朝狼群呼喝着些什么,正是下令让岑婆婆于月沼等候自己归来的昆颉。 更加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早已蓄势待发,打算将到口的猎物撕烂嚼碎的狼群,竟在这一瞬纷纷安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几头狼匍匐到昆颉脚边,任由对方在其头顶颌下搔弄着,温驯得好似寻常的家犬一般! 第十九幕 ? 擎鹰山 ? 二 “大人!这些巨狼——怎会如此听你的话?” 惊魂未定的老嬷看着面前的男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自本座初上陆时起,便着手于杳无人烟的朔北冻原上豢养起这些上古时幸存下来的巨兽。只不过一直未曾告诉几位长老知晓,岑婆千万莫怪。” 昆颉说起话来依然慢条斯理,然而其脸上的笑却看得人心底发毛。仿佛片刻前刚刚发生的凶兽食人,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场好戏而已。 “这么说,狼群也是大人你亲自领到这月沼中来的?” “那是自然。本座豢养驰狼数年,便是期望有朝一日它们能够派上用场。” “老身敢问大人,这些吃人怪物能够派上何用?” “怎么,岑婆是觉得本座此举不妥么?” “莫非任由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杀害许多部下,于大人看来竟不值一问?!” 甯月还是第一次见老嬷如此愤怒。不过也难怪,毕竟先前被狼群撕咬致死的那几名执火,皆是自岑婆婆上岸时起便一路跟随在其左右的心腹。 然而面对属下的质疑,昆颉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顾虑: “驰狼毕竟是畜生,那些执火方才背对着它们狂奔,便已宣布了自己是毫无抵抗之力的猎物。还好你们二人方才横下心来正面迎击,否则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够救得了的。”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令岑婆婆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老身以为,此种凶兽,从一开始便不该豢养,更不应放任其四处乱跑!” “本座此行由朔北赶来,一路上只能选些山峦险峻之地,方能避人耳目,故不能以车笼运送。难道岑婆是在指责本座?” “属下——不敢……” 面对昆颉的反问,老嬷终于还是退却了。可是甯月却清楚地看见,她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 昆颉却是提高了嗓门继续问道:“本座倒是很好奇,你二人同那几名执火为何竟会在深夜离了营地,受困于这片烂泥潭中的?” 岑婆婆压根未曾料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地现身,登时被问的愣住了。甯月却知道若是自己逃跑的事情暴露,难保不会连累老嬷,稍稍迟疑片刻后抢先应道: “是,是我半夜思念母亲,便想要去祭奠一下。婆婆因此才会率人来寻,以保平安。” “夜半三更,月上中天,倒是个祭奠亡者的好时候!” 昆颉对这样一番解释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怀疑,只是若有若无地轻笑起来,转而招呼起群狼朝营地的方向走去。见身后的老嬷同少女没有动静,才又停下脚步问道: “你们愣在那里,难道是打算继续以这幅样子去拜祭珊瑚么?” 甯月同老嬷对视了一眼,心下知道在群狼的爪牙前,除非自己插上翅膀,否则一切逃跑的举动都将是徒劳,只得低头自泥潭中艰难地爬了出去,跟在男子身后一语不发。 但是好景不长,还未等回到营地,他们便看见前方林中一片火光通明。少女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然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营内便冲出了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执火,呼喇喇将自己同老嬷彻底围了起来。 同时,昆颉也再次停下了脚步,满脸愠怒:“给我将甯月拿下,囚入木牢!” “大人,这是为何?小姐她——” “岑婆你或许没能看出来,可本座却看得清楚。这丫头今夜根本不是去拜祭珊瑚这么简单,而是打算就此出逃!否则怎会连自己的衣物都一并带走!” 岑婆婆面色一变,知道继续隐瞒真相是不太可能了,张口便欲替少女求情。然而对面的男子却不容她再说,反将长袖一挥,竟是亲自率人将甯月押了下去,更留下几头驰狼蹲在原地,冲老嬷露出尖利的狼牙,吓吓低吼着。 不知过了多久,月落星沉,鸦默雀静,营地内也重归了安静。 昆颉口中的木牢,不过是一片以临时砍伐下来,足有人手臂粗细的圆木围起的空地。圆木削尖的一端深埋于地下,暴露在外的另一端上则缠满了铁蒺藜。其间虽留有三四指宽窄的缝隙,但想要从其中逃脱却是绝无可能的。 眼下,甯月正斜倚在木牢的一角,浑身污泥,欲哭无泪。她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脱身的最后机会,而此刻昆颉带回来的那些驰狼,就用粗大的铁链拴在营地四周。即便她能逃出这木牢,也势必会引起那些野兽的警觉。 终于,疲惫不堪的少女阖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却猛然有一样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少女登时惊醒了过来,伸手在脚边摸索到了那个飞来之物。 那竟是一只以布帕包裹起来的黄米面窝头,明显是有人从木牢外丢给自己的。甯月的睡意顿时全无,忙抬眼从木牢的缝隙间向外张望起来。然而除了几团恍惚的篝火,却是没能看到半个的人影。 满腹狐疑的少女重新坐下,揉搓着那只黄米窝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很快,肚子里传来一声轻响,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她心道昆颉该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将自己毒死在牢中,便也放开了胆量,将那早已冷透了的窝头捧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唇齿间传来的异样感觉,令甯月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忙将已经被口水化开的窝头吐回掌心。借着天边已经微微泛起的晨光,她惊讶地发现其间竟是藏着一张宽仅寸许的纸条。纸上的字迹虽无从分辨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却是明确地告诉少女稍安勿躁,待到次日入夜之后,自会有人来相助。 甯月满腹狐疑地将那张字条团起,藏在了脚下的泥土间,片刻之后却重新伸手抠了出来,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看——眼下她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又是昆颉设下的一个圈套,但纸上的寥寥数语,却将自己的一颗心撩拨得几番起伏。 最终,少女还是决定赌上一把,耐心地等夜色再次降临。“反正无论怎样,结果都不可能变得比现在更糟。”她在心中如是想着,忽然觉得重又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日夜幕降临,无奈昆颉帐内的灯火却直到午夜时分都依然亮着。甯月一直在木牢中翘首以盼,却愈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戏弄自己的把戏。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然而就在几乎已经放弃希望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帐内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之后只片刻功夫,数道人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少女的视线中。他们刻意绕开了营中各处点燃的篝火,迅速朝木牢的方向奔来。领头那人身形低矮,手中还攥着一根细长的棒状物,居然是前夜极力阻止自己离开的岑婆婆! “小姐你向后稍退,老身这便以法术破开牢笼,救你出去!” 老嬷说话间,手中鲸骨法杖上的玄瑰便已亮了起来。甯月只听见身前的几根粗大的圆木吱吱格格地轻响着,竟是一点点自泥土中抬起,进而向外翻倒过去,敞开出了一道可容一人出入的缺口来。 但是,少女却并未因此而高兴,反倒皱起了眉头:“婆婆怎地又是你?” “如今营内十有八九都是昆颉的亲信,能冒险来救你的人,除了老身还会有谁?” 老嬷说着又上前一步,恨不得将半个身子都探进木牢中来,“小姐你别再犹豫了,快随老身走!否则天亮之后大人他便会率众启程离开,路上的情况变化莫测,到时更难有新的机会脱身了!” 然而面对伸手想要搀扶自己的对方,甯月却是向后退开了两步: “现在还说机会什么的……此前分明是婆婆你极力劝我不要离开的,如今态度却又转变得如此之快,莫不是帮昆颉一起演的这出戏吧!” “小姐,此前确是老身愚钝,不肯信你。直至亲眼见到大人带回那些驰狼,且他任由狼群杀死那么多人也无动于衷,老身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竟是看走了眼!我曾经答应过珊瑚夫人,绝不会再让小姐受任何伤害,所以请你最后再信老身一次,跟我走吧!” 面对少女的质疑,岑婆婆竟是直接跪倒在她的面前,恳求道。 此情此景,令甯月的心忽然痛了起来——毕竟由小到大,对方都一直将自己当做女儿一般照顾有加。即便此前固执得有些不可理喻,但的确未曾做出过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来。 红发少女终于被说服,放下了心中戒备,伸手打算去扶对方起来。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她却忽然听见营外的黑暗中传出了几声驰狼的低吠,随后三头庞然大物踱着令人心惊的步伐,气势汹汹地闯入了视线,也彻底封死了她们的退路。兽眼里反射出的火光没有任何温度,却锋利得几能杀人。 “这些怪物竟能自己挣脱锁链?!” 这一变化似乎并不在老嬷原本的计划中。只见其反手一掌,竟是将甯月重新推回了木牢。她自己则横起手中的法杖,与身边四名手持兵刃的执火一道,挡在了巨狼面前。 然而在摇曳的火光中,少女却清楚地看见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同自己一样,在驰狼那冷彻骨髓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群狼先前已经尝过人肉的味道,毫不含糊地腾起四爪飞扑上来,当即便将一名执火迎面扑倒在地。锋利的狼爪划破了他的小腹,肚肠在沉重的喘息与挣扎声中流淌出来,却是极大地刺激了其余两匹巨狼,也一前一后扑将过来。 但毕竟这些执火都是岑婆婆忠诚不二的旧部下,见状并未四散逃离,而是挥舞起手中的武器迎上前去。其中两人冲至当先扑上的那匹驰狼身前,狠狠对着狼颈上便是数刀。 饥肠辘辘的凶兽正张口啃食着地上的人尸,没有想到猎物还有胆量反击,来不及抽身便被利刃斩断了颈骨。但其项上的筋脉依然连在一起,剧痛之下突然用两条后腿将身子人立了起来。而那颗硕大的狼头便像是只熟透的葫芦般,摇摇晃晃地耷拉在胸前。 很快,那匹驰狼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一颗狼头也被沉重的躯干压在身下,终于气绝而亡。 另两头狼见状,不敢再贸然进攻,而是兵分两路自侧面包抄过来。其中一头很快便被执火们奋力缠住,陷入了苦斗。四人一狼势均力敌,一时间难分胜负。然而顾头难顾尾,另一匹驰狼却是趁着这个当口,径直朝守着木牢入口的岑婆婆扑将过去。 老嬷大喝一声,当即后撤两步,举起手中法杖照着狼头上便是一下。那狼吃疼,悲鸣着跳至了一旁,却并没有死心,威吓般露出了口中足有手指粗细的獠牙。 岑婆婆却连一刻也未曾耽误,口中默念起咒语,手里的法杖上也再次射出了耀眼的强光。那光直刺得对面的驰狼再也睁不看眼睛,就好似见到了太阳的鬼魅,立起背上如钢针一般的狼毛低吼着,却是弓着背脊,夹起尾巴左躲右闪,不敢再冲上前。 老嬷终于夺了先机,便打算乘势将那驰狼逼退。可她毕竟年迈,未能防备到那狼突然调转了头尾,竟是倒退着窜将过来。 岑婆婆登时慌了,情急之下打算以双手揪住粗大的狼尾,将已经窜至自己身前的巨兽拖住。可那狼后腿用力一弹,便将老嬷轻松蹬翻在地,其进而又向前一窜,同木牢中的甯月已相距不过短短数尺而已! 眼下,红发少女已能清楚地闻到驰狼口鼻中喷出的腥臭气息。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丧命于其爪牙之下时,面前那头垂涎三尺的凶兽竟是毫无征兆地又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木牢外更有许多人也打着火把围了上来,将甯月同岑婆婆当场制服。为首一人身材高瘦,正是昆颉本人。 “岑婆,你与这丫头几次三番背叛本座,难道当我会被一直蒙在鼓里么?长久以来你的犹豫和不决,其实本座早已经一一看得清楚。本想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谁知你却错上加错。既是如此,可别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原来,出逃的计划早已败露。而今夜策划的一切,早已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局。面对昆颉的质问,跪在地上的老嬷却不再似此前那般唯唯诺诺,而是抬眼瞪了回去: “什么最后的机会,老身宁愿不要!当初老身之所以会跟随大人上陆,是以为如此便能寻找到一条拯救族人的路!只可惜直至此时,我才看清你竟同奔流城中的大司铎并无分别,都是草菅人命的魔鬼,不值得信任!” “魔鬼?呵呵,你能给本座这样的评价,倒也令人感到欣慰。世间万民,谁人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只不过其中的胜者,皆会成为败者口中的魔鬼罢了!” 昆颉一改长久以来伪装出来的随和模样,狠狠一掌扇在老嬷的脸颊上,“如今万事俱备,本座即将动身去寻圣城之际,又怎能允许你这样的叛徒继续作梗?来人,现在便动手取了此二人性命,将尸体剁碎了喂狼!” “昆颉!你莫不是忘了珊瑚妇人的遗愿了?今日一切皆是老身的过错,你要解恨便杀了我,怎能狠心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 情急之下,岑婆婆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苦苦隐瞒的实情。听闻此言,一旁的甯月也当即停止了挣扎,好似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险境,奋力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吼道: “婆婆你胡说!我怎可能会是——这个恶魔的女儿?!” 第十九幕 ? 擎鹰山 ? 三 “是不是吓了一跳?” 昆颉盯着面前的红发少女狂笑起来,仿佛在为自己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风未殊而感到无比的兴奋。 “我从小便是在沧流城中长大的,过去同你这个恶魔没有半点关系,今后也不会有!” 甯月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青蓝色的双眸中满是惊恐。一旁的岑婆婆却扭头看了看昆颉,又看了看她,无奈地摇着头道:“其实,是珊瑚夫人一直让老身瞒着小姐的,但眼前的这个人——确是你的生身父亲!” “不,不可能的!我的父亲,是沧流城的大司铎风未殊,绝无可能是这个恶魔!”红发少女突然尖叫了起来,仿佛想要将自己自眼前的噩梦中叫醒。 “承认吧!其实你身上流淌着的,是同我一样的恶魔之血!只要你肯认我为父,此前一切过错皆可既往不咎。日后你我父女合力一处,当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昆颉满脸戏谑地看着面前无助的少女,威胁着,劝诱着。 “我死也不会认你的!你这个恶魔,伪君子,刽子手!难怪母亲当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父亲,定是因为她认清了你的真面目!” 甯月恶毒地咒骂起来。这番话却明显刺中了昆颉的痛处,只见其将双目一横,竟是劈手自身旁一名执火的手里夺下了一柄长刀: “小丫头!莫说是我的女儿,即便珊瑚今日仍活着,若是敢阻本座去路,我也会将其当场斩杀,绝不心软!这世间众生,包括天上的神明,凡妄图阻我去路者,皆须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 在对方近乎于嘶吼的咆哮声中,甯月眼中绝望地流下了泪来。但性格倔强的她却并没有闭上眼睛认命,反倒瞪圆了愤怒的双眸,似要用带火的目光杀死对方。 而就在昆颉挥刀斩下的刹那,密林上空却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一道炫目的电光贯穿天地,毫无征兆地穿透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径直劈中了其手中高举着的长刀! 男子瞬间便被几能将人眼刺瞎的白炽电光所吞没,整个身体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其中的骨骼、血管清晰可见! 甯月被近在咫尺的这一幕骇得愣在了当场,一旁的老嬷却突然顶开按住自己的两名执火,一手抓起地上的法杖,一手则扯住了姑娘的胳膊,奋力朝包围圈外冲去: “小姐快随我走!这道闪电拦不住他多久的!” 果不其然,电光消散后,长刀虽已变成了一根弯曲的,仿佛被投入熔炉重铸的赤红铁棍,但昆颉本人却并未受到半点损伤,只是身上的衣服几乎被烧得尽了。他只稍稍活动了一下双臂,便将执刀的右手一挥,重重地一哼: “岑婆,你以为就凭自己的那点法力,能轻易挡得住本座?!” 此时老嬷已经拉着少女跑开了丈余,却忽然回身定下脚步,将手中的法杖重重插入了土壤之下。二人身后,昆颉手下的卫队与两头驰狼也已紧追而来。但狂奔之下,对方却像是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随即又见空气中爆发出一片耀眼的火花! “雷盾咒?你这个老东西,居然背着本座偷偷修习高阶詟息!” 昆颉当即喝止手下不可再向前冲,转而却又立在原地冷笑起来,“不过岑婆,擅自发动超过自身能力的咒术,可是会被反噬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晓得的吧?” 见自己的法术奏效,老嬷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已是再忍不住,露出了无比痛苦的神情,却仍冲对方低喝起来: “虽然珊瑚夫人生前对你仍抱有一丝希望,但是现在看来,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今日老身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允许让小姐再落入你的手中!” 然而,就在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其一直凝神驾驭着的咒术竟毫无征兆地失控了。鲸骨法杖突然炸裂了开来,反噬的强大力量将老嬷重重地弹飞了出去,滚落在地上连翻了数圈方才停下。 “婆婆!”甯月惊呼着重新折返回来,奋力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老嬷,却见对方面无血色,双唇乌紫,终于意识到昆颉所言不虚——老嬷为了救她,竟是不惜重伤自己!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沼泽间也很快腾起了一股浓重的水雾。被咒术困在原地不得前行的昆颉依旧冷笑着,冲雨幕之中二人的身影高声喝道: “岑婆,你心里应当清楚,即便眼下的咒术能够挡上一两个时辰,你们最终也还是难逃本座的股掌!” “逃不逃得掉,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带着满腔恨意,红发少女恶狠狠地回敬了一句,转而用肩膀架起虚弱的老嬷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被雷电点燃的林子里,只剩下飘落的雨水,映着橙红色的缥缈的光。 一名执火见状,凑到昆颉耳边小声问道:“大人难道不打算施法破开对方的咒术,继续去追吗?” 对此,叛党首座却并好似并不担心,反而阴桀地笑了起来: “无妨,破咒反倒会耗费本座的精力。月沼方圆百余里,眼下她们二人若想离开这片水泽,便只有东、西、南三条路可行。现如今我们已经封死了南边这条最好走的路,若是取道向西,则需攀上拓日峰,再经由山中一处连地上人都不知晓的遗迹,方可绕过锁阳关去到昶州。但岑婆也清楚那条路上除了终年不绝的风雪外,究竟还有什么可怖的东西于暗中逡巡。眼下她们二人唯一可选的,便是沿清源河向东去往绫北高原。不过那条路上多夔蛟,若那些潜伏在水中的凶兽能替我结果了此二人,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即便她们能够活着走出去,本座安排的人手也会于明泉岭附近的要道守着,来个瓮中捉鳖。” 一夜很快便过去了。 当天边再次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甯月已经跟着老嬷走出了很远。见昆颉并未率众追来,二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在一片水潭边的几块乱石上略作休整。 这里,已经十分靠近清源河的下游,连泽沼之中的水,也变得愈发清澈起来。 少女直跑得双腿酸软,仿佛被醋泡化了一般。于是她脱下鞋袜,光着两只脚在水中前后搅动着。清冷的水洗去了满身的疲惫,令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婆婆,我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此去一路向东,可以去到澎国的都城临沧。我们由那里搭船出海,方能躲开昆颉的耳目。” 岑婆婆显得有些疲惫,却还是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可我听子隐说过,清源河一带有大量夔蛟出没,其甚至成了随、澎两国颇为棘手的灾患。我们——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夔蛟的事,老身也略知一二。只是别的路——更加不好走。”老嬷迟疑了片刻,却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不肯再多作解释。 “还有比夔蛟更加可怕的东西?听子隐说,那些水兽可是一口便能将水牛都拖进水里呛死吃掉的!” 看来此前祁子隐没少同红发少女描述夔蛟的可怕。正说着话,她突然停下了双脚的动作,看着水面上荡开的一圈圈涟漪,表情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据说那些夔蛟就喜欢潜伏在这样清澈的水边,等有水牛来喝水的时候,便从水下悄悄地潜过来,然后——” 少女话未说完,竟是见那依旧波纹难消的水底,似乎有团深黑色的影子微微一动,随后冒出一连串气泡。那影子此前一直沉在水底,以至于她还以为是块自岸边滚入水去的石头。 甯月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战,连忙将双脚由水中抬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趾间的水珠落回潭中,便见那团黑色的影子忽地从中间裂了开来,好似一条吐信的毒蛇般自水底猛地窜将上来,正是一条将身体掩藏于泥沙之下,只露出了半个脑袋的夔蛟! 老嬷也没能想到,这么快便会遇上这些可怖的水兽,忙伸手去扯少女的胳膊,却是已经太迟了。此时的甯月双腿悬空,慌乱之下根本无法保持平衡,竟是身子一歪,从坐着的那块青石上朝水中滑落下去! 夔蛟大张着的口中,露出鲜红的舌头和细密的尖齿。伴随着少女的尖叫,一人一兽重重地落回了水中,激起冲天的水柱,也将水下沉寂了多年的淤泥也尽数翻搅了起来。 岑婆婆吓得面无血色,立刻俯身岸边伸头去看,然而浑浊的水面下什么都看不见。 “小姐,小姐!” 老嬷的嗓子忽然变得很干,声音也有些嘶哑。晴空之下,忽听水下一声闷响,进而涌起了一大股腥红的颜色。在老嬷呼喊声中,一团红色的长发浮出了水面,随之露出少女满是惊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的脸。 岑婆婆连忙拉住了少女的手,奋力将其自水中拽上岸来,又用双手在她身上反复摸索着。可奇怪的是,甯月身上并未见到半点伤痕,只有从水下带起的数根水草,还有被鲜血染红的一身衣物。 “婆婆,方才是你施展咒术救了我吗?” 红发少女只是呆呆地看着水中的那团殷红,满脸不解。说话间,先前那条夔蛟也翻起肚皮自水底浮将上来,却不知为何竟被撕裂了下颌,横死当场。 老嬷终于松了口气,连连摇起了头来:“若是没有法杖,老身断是发动不了雷盾咒了。救了小姐的人,或许正是你自己啊!” “是——我自己?”甯月愈发不明白了。 “天禀异赋之人,只消看过一次完整的詟息之后便不会再忘记。只不过你如今还不懂如何运用自己体内的力量,故而在极度危急时才会将它激发出来。” 对方的一番解释,却令少女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我身上的此种能力……究竟是来自何处?是父亲,还是昆颉那个恶魔?” “小姐,其实此事你根本无需纠结。你可曾想过,为何历代大司铎都须在大婚过后方可上任?” 岑婆婆却忽然反问起来,见少女连连摇头,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詟息本身并不难,沧流城中稍有些天资之人皆可修习。但若要发动高阶咒术,则必须有强大的灵力支撑,否则便会耗尽浑身血脉而亡。故而在这世间若想驾驭詟息,除却利用玄瑰催动的方法外,便只剩下成为大司铎这一条路而已。更不必说,这种强大的灵力,只有历代大司铎的女儿身上才有。” “婆婆的意思是,我身上的力量,实则来源于母亲?!”说起珊瑚夫人,甯月的眼中又泛起了点点泪光。 对面的老嬷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 “这些事情,也是珊瑚夫人告诉老身的。因频繁施展咒术消耗过度,历代大司铎成婚之后仅能诞下一个女儿,便再也无法生育。也正因此,他们方才会允许外姓之人继承大司铎的法钵。表面上看,是为了在法堂中引入新人,其实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红发少女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昆颉其实并不知道这些,所以此前才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要杀我们?!” “不错。其实自打小姐你到来之后,昆颉的詟息便愈发强大起来——只不过他向来自负,或许只是觉得是自己的詟息又精进了,强大到足以打开圣城的入口。因此,他也觉得并不再需要你,不再需要老身了……” 岑婆婆忽然犹豫了一下,将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中。毕竟眼下她也不知是否该告诉少女,其身上的力量便同玄瑰一般,并非取之不尽。而珊瑚夫人之所以体弱多病,也是由于频繁帮助风未殊施咒,以稳定沧流城中结界的缘故。 然而,老嬷脸上的微妙表情还是未能逃过红发少女的眼睛:“婆婆你在担心什么?” “小姐,自今日起,便由老身来教你如何控制自己体内的这股力量吧。” “杀人的方法,我学来做什么用?” 甯月却想也没想便摇起了头。她本就对父亲与昆颉的所作所为极度厌恶,如今听说竟是要学他们用来杀人的方法,更是不会轻易答应。 对面的岑婆婆则仍极力想要劝其改变心意:“小姐,如今对于你我而言,最大问题该是如何努力活着离开月沼。” “可我不还有婆婆你照顾吗?我们一起去找到子隐,找到小结巴,然后便能——” “小姐!你须得明白,老身眼下已做不到时刻都能及时出手相救!”见对方百般推辞,老嬷突然抬高了嗓门,“若是日后再出现方才那样的情形,小姐或许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求生。学会了詟息,即便老身不在你左右,也能稳妥许多。” 少女并没能听出对方此言,已然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岑婆婆却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赶忙岔开了话题,“先不说这些。接下来我们还是改道向西,试试擎鹰山脉那边的路吧。” “婆婆,我们不去临沧了吗?” “若是继续东进,还不知会遇上多少夔蛟。抵达临沧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除非我们可以像鸟儿一样睡在树上,否则入夜后若是被那些水兽拖走,只怕不会再有这一次的好运了。” 老嬷说着,抬手指了指前方。只见刚刚死去的夔蛟尸体已经随着水流飘远了些。然而就在那尸体附近,转眼却又浮现出数十只硕大的身影。它们饥不择食,竟当场分食起了同类的尸体来。 “向西的这段路上,怕是也会遇到许多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为今之计,也只有去碰碰运气了。只要我们不去惊扰那藏于深山里的东西,或许便能相安无事……” 看着远处水中翻腾的一片猩红,岑婆婆不禁忧心忡忡地自语起来。 第十九幕 ? 擎鹰山 ? 四 擎鹰山脉纵贯大昇朝北境,构成了一道分隔昶、漛两州的明显界限。因其山中多金雕盘旋筑巢,方得擎鹰二字为名。其山以西为望之千里的帝都高地,东麓则是随国境内的大片原始森林。立在煜京宫城的最高处举目远望,便能看到山顶上仅次于白芒的陆上第二高峰——拓日峰。 每逢日出时分,金色的阳光会由山脊后缓缓射出,将山峰上的积雪拓上一片纯金的颜色,就仿佛太阳是从那山尖上生出的一般,周而复始,亘古不息。 相传白江曦暮年时,就曾于这山巅之上捉到过一只金雕。那鹰翼展超过两丈,双眼更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然而其性颇傲,被皇帝带回宫后绝食绝水,十日之后终于气绝。 白江曦心痛不已,挥笔写下了“雄鹰纵九霄,不甘锦鞲绁”的千古名句,而后于宫中大哭了三天三夜,旋即下诏书宣布退位。自此一人一马,竹杖芒鞋,云游四方,杳无音信。后世常有人评说,称白江皇帝是将那只鹰比作了自己——其征战杀伐了大半生,终于参透生死,不愿将后半生囚禁在煜京这只硕大的囚笼中,也再不想过问世间俗事。 然而,寻常人若是想要徒步翻过高耸入云的擎鹰山脉,却并非一桩易事。虽然山间多放羊人踩出的小径,只需半天功夫便能登至山腰。但再向更高处去,前路则会变得陡然艰险起来。那些蜿蜒曲折的小道,更尽数断绝于雪线之下。 虽仍时值夏末,但片刻前还阳光明媚的山间,一眨眼的功夫便已飞雪连天。气温陡降,白茫茫的一片风雪间,却见两个人影正紧贴着崖壁,顶风冒雪前行。那正是三日前刚刚从月沼跋涉而出的岑婆婆与甯月。此刻于她们而言,除了尽快寻到一处避风的地方藏身外,别无他法。 “婆婆,我们距离你说的那条通路,到底还有多远啊?” 甯月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物,然而冷风却还是从大大小小的缝隙间钻进来。她的满头红发早已沾满了白雪与冰碴,虽然用了老嬷刚刚传授的御心咒护体,双唇却还是被冻得乌青,两只手也早已失去了知觉。 “小姐请再……坚持一下。那通路应当……就在附近了。” 行在前方的岑婆婆回过头来开口鼓励道,可声音也是断断续续,连不成整句。这条路,她仅仅在许多年前跟着刚刚逃亡上陆的昆颉走过一次,而且是自西向东而行。加之山中多年积雪,导致路标也发生了变化,此时虽努力回忆,却仍有许多地方始终想不起来,只能凭着运气前行。 甫一张口,冷风便灌进了嗓子眼里。老嬷被呛得一连咳嗽了数声,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言。又继续前行了半里有余,她忽然加快了脚步,奔向一块突出在崖壁之上的黑色岩石,在其下站定了身子: “就是这里了!” “婆婆你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此地除了积雪,根本没有别的路啊!”红发少女望着高处那块几乎有一半悬空于峭壁外的巨石,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通路的入口,便在这块石头的正下方。只是经年累月的风雪霜冻,将它给埋了起来。” 岑婆婆说着,伸手便在岩下的雪堆中刨了几下。随着大片冰雪自岩壁上剥落,半块倾倒的石碑也自积雪下露出了一角来。如今,碑上的文字早已风化得难以辨认,但其下半掩着的一道被冰封住的黝黑洞口,却是清晰可见。 “我们——该怎么进去?”甯月用手拍了拍洞外那凹凸不平,隐隐泛着蓝光的玄冰,发觉其好似石头一般坚硬。 “徒手肯定是敲不破的。当年我随昆颉经由此地时,这块玄冰便已厚达数尺。如今恐怕只会变得更厚……” 听老嬷如是说,少女方才透过冰面,看到了冰层内部明显曾被融出过的一道可供通行的孔洞,而后又在经年的风雪中被重新封冻了起来,于是又问:“那婆婆你们当年是如何通过这里的?” “小姐可还记得,老身昨日教给你的冥火咒——” “婆婆莫不是想让我来施咒破开这坚冰?” 岑婆婆刚一开口,甯月便已猜到了她的意图。如今对方法杖已失,若是不想在这风雪中继续忍受苦寒,她似乎只能答应下来。 “小姐你的天赋过人,虽说是第一次,但只需试上几回,那冥火咒应当便能随心驱策,为你所用。” 虽仍不自信可以做到,甯月却还是依照对方的要求动起手来。这些天来她虽已将咒术要诀熟记于心,但真的运用起来却始终难得要领。一个时辰过后,只用火在冰面上烧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凹陷。 “不行,这样实在太慢了。” 少女有些气馁了,吹在身上的寒风,也迅速地消磨着她的斗志。岑婆婆见状还想给其加油鼓劲,可还未等开口,却忽然听见呜咽风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异常的响动。 “是什么声音?!” 甯月的反应也应证了老嬷并没有听错。那响声似乎是从二人头顶上方传来的,就像有人在积雪之中行走时发出的咯吱声,又似是什么异物于冰面之上刮擦着。突然,山崖上那块凸出在外的巨石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颤起来,空气中也接二连三传来了雪层破碎的声音! “是雪崩!” 这一次,响动比之前来得大得多也清晰得多。岑婆婆的脸色忽地就变了,忙拉起少女的手想带她顺着来路折返回去,谁知头顶那块巨石却已从崖壁上松脱下来,径直落在了二人身旁不足丈余的地方,竟硬生生将逼仄的山路砸得断了! 巨石的坠落又引发了更大范围的雪崩。只一瞬间,四周的山崖上纷纷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浅灰色的天空中也陡然腾起了一片如同云朵般纯白的雪尘。老嬷知道,而今除了突破面前那块坚冰之外,她们已别无他法。 情况危急,岑婆婆终于亲自施展起冥火咒来。只见一大团青蓝色的火焰在坚冰上迅速燃将起来,直烤得冰面滋滋作响。那火球似有生命一般,伴随着老嬷口中低沉的吟唱,向冰下奋力钻去! “成了,快些进去!” 就在火球洞穿了冰层的刹那,岑婆婆拉起少女一个鱼跃躲入了冰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紧随而来的,则是大块崩塌下来的万年雪层,沿着山脊冲击在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雪中裹挟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石,带来雷鸣一般的轰响,经久不息。积雪也自冰面上的破口涌进了通道里来,将躲避不及的甯月与老嬷彻底掩埋在了下面。 但终归是逃得了一条性命。红发少女奋力从雪下钻出,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点亮后便转而动手去挖一旁的岑婆婆。然而将老嬷头颈上的积雪挖开后,却见其紧闭双目,面若金纸,表情十分痛苦。 “婆婆,婆婆你怎么了?” 见雪里还隐隐带了些淡淡的粉色。甯月突然意识到那是被冲淡了的鲜血,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拼尽全力将老嬷自雪堆之下拖了出来。 没有了积雪压在身上,老嬷的呼吸稍稍变得顺畅了些。她喘着粗气,挣扎着支撑起上身,却依旧满面病容,努力地笑着安慰道: “小姐对不住,没想到老身居然在这里便倒下了。” “婆婆,此前你不是告诉我身上受的伤不打紧么,又怎会流血的?” 甯月的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直到此时她方才意识到,于潜移默化之间,自己同这个幼时朝夕相处的老嬷早已有了胜似母女般的羁绊。 “小姐放心,老身只是此前同昆颉斗法时过多消耗了元气,休息片刻便能好些。” “我不信!方才我明明在雪堆里看见了一丝淡淡的血色。这一路上我便始终觉得你有事瞒着我。先前你劝我学习咒术时还说,即便自己今后不在我左右,此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少女使劲摇起了头。在暮庐城时她曾于书上学过些望闻问切之术,伸手便要去搭老嬷的脉,谁知岑婆婆却忽然将手抽了回去。少女不依,硬是按住了对方的手腕。撸起袖口之后却见老嬷的双臂之上,竟满是青紫色的肿胀淤痕。那些伤看起来有些像是冻疮,其中几处还出现了溃烂。而之前雪堆中的血色,便是自这些溃烂的地方流出来的。 “婆婆,这些伤是怎么弄的?为何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小姐,老身并未想到,这么快便瞒不住了……” 岑婆婆深深地叹了口气,努力保持着略显僵硬的笑容。见再也无法隐瞒,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道来,“你可还记得,老身曾经给你的那颗陆洄丹么?我因为数年前身受重伤,不得不服下那剧毒的丹药,只剩下数载阳寿。只不过凭借法杖上的那块玄瑰,方能苟延至今。但先前法杖已在同昆颉斗法时损毁,加之方才强行施咒,丹药的毒性于体内蔓延开来,却是再也抑制不住……” “那我们便立刻折返回去。陆洄丹是昆颉所制,他一定有方法能医好你的!” “此时万万不可!珊瑚夫人临终前托付老身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要尽全力护得小姐周全。如今又怎可让你为了老身一条贱命,重新去自投罗网……” 虽听老嬷如是说,甯月却还是用双手使劲在身边的积雪中刨挖起来,希望能够重新寻到出去的路。可每次刚刚挖开一些,便会有更多的新雪自洞口处涌入,二人明显已被彻底隔绝在这深深的雪层之下。 “小姐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你且宽心,此伤看似严重,一时半会却还要不了老身的性命。当务之急,是尽快从此处离开。通道的另外一头,便是昶州了” 红发少女心下明白对方所言无差,只得用手揉去了眼泪,举起火折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眼下她们身处的,乃是一片不知由何人于山中凿挖出来的硕大岩洞。虽然此时供人立足之地仅仅是条通向山腹深处的甬道,却也足够让八匹马并驾齐驱。 因年久失修,这道弧形的甬道顶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龟裂纹,却依然可以分辨出其与山中岩石的不同。平整而光滑的墙壁上,细长的石钟乳由破损处生长出来,就似是自一头巨兽腐烂的身体中生出的菌株,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片遗迹乃是先民留下的,已经在这地下沉睡了万年。只因埋藏于深山腹中,故而罕有人至,破坏得不算十分严重。” 老嬷的话刚刚开了个头,便已令甯月瞠目结舌起来:“先民?就是那些建造了圣城的先民么?” “正是。” “可他们为何要将屋子修建在这样一座人迹罕至的山里?” “小姐你误会了。这片遗迹过去并非用来住人的,而是先民们为了躲避战祸而建。只不过还未等它派上用场,其主人便已从这片陆地上永远地消失了。” “什么样的战争,竟会让人想要躲进这种阴森地方?!”甯月咋着舌头,伸长脖颈朝面方的黑暗中看去,暂时忘记了自己仍身处险境。 “老身不敢妄自揣测。只是曾听昆颉说过,似乎先民们掌握着一种足以在瞬间便令方圆百里山崩地摧、生灵涂炭的强大法力。同那力量相比,我族所用的詟息,不过是先民们遗留在这世间的雕虫小技罢了。曾几何时,先民们曾经害怕会有人将此法力施用在彼此的身上,故而才会于山间建起这样一处所在。” “莫非——昆颉打算去圣城寻找的,便是这种法力?” 岑婆婆的话令红发少女浑身上下重又炸起了麻皮。 “关于这件事,他在执法、执杖、执事三大长老面前始终闭口不提,老身也无从知晓。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但同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并无太大干系——” 老嬷话锋一转,“小姐若想阻止昆颉,就必须先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所以老身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你都须得牢牢记在心中,老身接下来要求你做的每一件事,也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不可有半点犹豫,听明白了吗!” 见对方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凝重,甯月也不禁紧张起来,忙点头答应。 “由此刻开始,我们至少将在这山腹深处走上数日。期间的每一步都将关乎生死,容不得半分大意。你务必时刻记得,保持绝对的安静,切不可高声说话,脚步也须尽可能地放轻,以抓紧时间赶路为要!” 岑婆婆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明月珠,托于掌心照亮了前路。 甯月明白,对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胡乱开玩笑,更隐约觉察到前方的黑暗里的确暗藏着什么危机,却是再没敢多问半句,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很轻。 第十九幕 ? 擎鹰山 ? 五 沿着狭长的甬道向山腹深处行出三里有余,方才见到了尽头。如今呈现在甯月面前的,是一道方正的大门。虽已在地下历经万年,但平直的金属门板却依然于黑暗中反射着明月珠上的光,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岑婆婆将耳朵紧贴在那门上,屏息凝神地听,半天方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拉动起门边的把手。 看似沉重的大门,在老嬷单手轻推之下,竟是轻易地向一侧滑去,无声地开启了一道将将可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而后又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再也推拉不动。甯月走上前去,方才发现门后竟是顶着七八根足有手臂粗细的枪矛与槊戟,似乎并不欢迎外人的到来。 老嬷回过头,再次示意少女放轻动作,自己则率先闪身入了那道窄缝。 步入门后的瞬间,匆忙跟上的甯月眼前豁然变得开朗起来。虽只是整片地下遗址的一小部分,却已比少女见过的任何一座陆上宫殿都要宏伟得多。甚至连明月珠所发出的光芒,都无法穿透头顶上方那一大片深黑色的阴影。 然而,足有三、四个晔国紫宸殿大小的空间里,却并没有一根立柱。少女张大了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想见,先民们究竟是以何种方法,于深山中将此处修筑起来的。 很快,前方地上倒着的无数横七竖八的深灰色影子,将甯月的思绪重又拉回了现实。她定睛仔细一瞧,才意识到那竟是无数身着重甲的尸骸! 死者逝去多年,早已化作了嶙峋的白骨,身上的铁甲上也爬满了深红色的锈斑。似乎山腹间曾经爆发过一场血战,而先前用来抵住大门的那些武器,正是取自这些武士的手中的。 甯月只觉得那些骷髅黑洞洞的眼窝,似始终盯着自己看将过来一般,后背上陡然升起一阵凉意,有些后怕地向后退去。然而这一退之下,却是踢到了距离身后仅数尺开外,倒伏于巨门边的另两具尸体! 此二人的模样却同先前的那些尸骸明显不同。其身上并未披甲,肌肉同皮肤也尚未完全腐烂。他们面朝大门,依然保持着生前的姿势,仿佛正用尽全力将门阖上,表情更是狰狞可怖。看起来,入口处的大门,便是被此二人用武器顶住封死的。 甯月当场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还不等她喉咙中发出声来,便被身后的老嬷一把捂住了嘴: “小姐莫怕。这二位是当年我们途径这里时,留下断后的几名执火。若非他们舍命相救,恐怕老身此刻已经没命同你讲这些话了。不过眼下还不是细说的时候,再向前走,会有一间相对安全的小室,待到了那里再说。” 岑婆婆的声音放得很轻,即便贴在耳畔,也依然只能听见个大概。 看着满地的尸体,少女终于理解对方为何会如此谨慎,更加意识到无论这片黑暗之中可能隐藏着什么危险,都绝对不容小觑。她不敢有半分大意,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 空旷的地下空间,令任何一点微小的声响都无所遁形,甚至连二人走路时鞋底发出的“嚓嚓”声也听得异常清楚。她们唯有极尽可能地放轻脚步,跨过一具具尸体。待好不容易行到了老嬷提到的那间小室前,入内关上了门,一颗始终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甯月早已憋了满腹的问题,张口便道: “婆婆,你说门口那二人是当年与你们同行的执火,可其他的那些陆上人武士的尸骨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装备看起来相当精良,为何也尽数死在了这里?莫不是你们同昆颉杀死了他们?可对方人数明显占优,看起来也并不像是被咒术杀死的啊!” “小姐你这次可猜错了。那些披甲的尸骸,早在我们到来之前便已葬身于此。他们同我们遇上的,应该是同样的敌人。只不过,对方或许由于自负而大意轻敌,未能逃脱罢了。” “什么叫过于自负?” 面对甯月的疑问,老嬷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却是反问起来:“小姐你可知,百余年前陆上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将整个大昇朝都搅得天翻地覆?” 红发少女犹豫着点了点头:“似乎听子隐说起过,似乎叫什么朔狄之乱的?” “没错。相传那些年间,曾有一支千余众的朔狄骑队,在攻陷煜京之后计划绕道锁阳关南下突袭卫梁,驾马进了擎鹰山脉,却从此销声匿迹。为此,当年卫梁与澎国还曾集结重兵于月沼布下防线,却并未见到任何狄人的影子。所以老身猜想,或许倒在外面的那些尸体,便是那些当年南下的朔狄骑兵,是令陆上人闻风丧胆的铁重山了!” “可若是两军交锋,彼此间一定会互有伤亡。方才外面倒着的皆是铁重山的遗骸,并无其他。究竟又是何人能够将这上千人的精锐全数歼灭于山中,还能全身而退的?” “与其问是何人,倒不如说是什么东西会更加确切……” 说这些话的时候,岑婆婆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变得沉重起来,额角更是渗出了几滴冷汗,似乎当年那段九死一生的经历,至今仍令她心有余悸,“无论黑暗中那些东西是什么来头,如今我们都只能向前走。今夜便在这间小室中暂时歇下吧,只要明日的路上能够继续保持绝对的安静,应该便不会将它们给引出来。” “不会……引出来什么?” 老嬷的话令甯月心中愈发疑惑起来。但似乎岑婆婆并不想谈及藏匿于黑暗之中的那些东西,更没有打算细说。 少女却明白,继续做无谓的猜测,只能令自己更加紧张,而紧张是会惹出乱子的。她不断在心中提醒着已经疲惫不堪的自己不要多想,须得好好休息,方能努力应对艰辛的前路。毕竟如老嬷先前所说,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关乎生死,容不得半分大意。 山腹里难辨朝夕,似乎已过去了两三日的光景,却又好似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又是一觉醒来,甯月只觉得自己浑身酸软,头疼欲裂。却还是咬紧牙关继续赶路,企盼着能尽快从这地下走出去,重见天日。 一路向前,二人又穿过三道门,降下数百级台阶,终于来到了遗迹的最深处。如今,无论向前或是向后看去,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就仿佛是在一团墨汁中前行。而唯一可以用来照亮的,便是老嬷手中的那颗明月珠,以及四周被其照亮的丈余地面。 地面上龟裂的纹路,就像是一道道永远不会重复的路标,于二人脚下不断变幻着。甯月忽然有些佩服前方引路的老嬷——也不知这段数十年前的记忆,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如此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至今难以忘记。 然而,问题很快还是来了。持续赶了大约半日的路程,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零乱堆砌的碎石,将去路彻底封死了。那些石头看起来似乎是从洞顶上掉落下来的石钟乳,然而几十年间,擎鹰山脉一带从未发生过剧烈的地震。如此多的石钟乳同时断裂掉下,已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 而若想绕开这堆乱石,便只有一左一右两个选择。岑婆婆示意少女停下脚步,给自己一点时间判断。一直笃定前行的老嬷脸上,头一回露出了犹豫之色。毕竟此刻无论选择哪条通路,都有可能将她们引向未知的迷宫深处。只一个不小心,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正犹豫不决时,右侧的通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甯月的身子登时紧绷了起来,伸手使劲扯住了老嬷的袖口,却是不敢说话,只是用力地指了指远处的黑暗。 岑婆也将手中的明月珠举得更高了些,好让光线尽可能地射到远处。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她们瞧见了的几个灰白色的影子,竟是些面貌丑陋的人形活物! 这一次,老嬷才算终于看清当年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些怪物的全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其浑身上下的皮肤粗糙而皱褶,泛着毫无生气的白色。项上生着一颗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小脑袋,两只瞳孔更是如同死人般没有光泽,似乎早已完全失明。 然而相较于普通人而言,这些怪物的行动起来更像是野兽,迅猛而有力。其虽然也有双手双脚,前臂却如同猿猴一般垂至脚踝,手脚并用之下,即便于陡峭的岩壁上也能如履平地。不等老嬷同少女看得真切,怪物们便在她们眼前一闪而过,又飞快地藏匿进了更远处的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甯月的心忽地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同面前的老嬷对视一番,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不过既然其中一条路已经明显被怪物占据,似乎她们面前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 于是红发少女也学着岑婆婆的模样,将脚上的鞋子除将下来,赤裸着一双玉足在冰冷的地上疾奔起来。只要不发出声音,那些令人毛骨悚然,却又近在咫尺的怪物便不会发现二人的存在。而现在她心中唯一的愿望,便是这场梦魇能够尽快结束。 只是无奈事与愿违,就在二人认为自已经顺利绕过了那些神出鬼没的怪物时,甯月却意外踢到了一块足有人拳头大小的碎石。她本就奔得很疾,这一下根本来不及收回腿上的力道,竟是直接将三枚趾甲都踢得翻裂起来,登时鲜血淋漓,寸步难行。 剧痛令少女瞬间感到一阵阵眩晕。她努力想要忍住不出声,身体却仍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片刻之后,其一口气再憋不住,终于还是从喉咙中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喘息。然而,正是这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的一丝响动,不仅让岑婆婆面色一变,也将黑暗中那些怪物的注意力尽数吸引了过来! 老嬷立刻回身,扶住几乎难以继续站稳的甯月向侧方躲闪开去。说时迟那时快,几条灰白色的影子也飞身扑了过来,准确地落在了先前少女站立的地方。一击未中后它们立刻抽动起鼻翼,仿佛在水中嗅到了血腥的鲨鱼一般,再次锁定了受伤的目标! 岑婆婆忙俯身替少女重新穿上了鞋袜,意图稍稍掩盖住气味,旋即拉起她踉踉跄跄地跑将起来。可眼下少女已经无法控制住伤脚踏在地面上的力度,空旷的山腹间随即响起了一串明亮的脚步声。 对于她们身后的那些怪物而言,这声音就像是黑暗之中竖起的一支火炬,彻底暴露了二人的方位。 伴随着口鼻间越来越重的呼吸声,老嬷意识到必须尽快想出办法脱身,果断张口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 “小姐,如今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脚下便绝不能再停!” “婆婆,对不起,都怪我。若是我方才走路时小心一点——” 甯月内心充满了自责与懊悔,也终于明白此前对方为何会对自己再三叮嘱。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登时便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老嬷只能用手掌轻抚其后背安慰道: “这种事情,谁也无法提前预知。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放弃希望的时候!这些怪物目不能视,全凭声音与气味分辨方向。如果我记得不错,前面应当有条地下河,或许我们能在那里甩掉对方!” 听其如是说,少女耳中果真隐约听见了一丝水流的声响。她知道岑婆婆是打算利用水声作掩护,却是难抑心中的绝望: “怎么甩?这些怪物跑得太快了——即便河水能够挡上一时,难保其不会尾随着我们一直出山去啊!” “这些怪物,怕是同我苍禺族一般,皆是先民遗胄。只可惜因为对自己身体的某些错误改变,而被彻底困在了这幽暗的地下,靠捕食偶尔闯入的猎物存活至今。小姐你无需担心,如今外面那个世界的风雨雷电、鸟叫虫鸣,都会令这些怪物无所适从。只要我们能够寻到出去的路,便一定可以甩掉它们!” 说话间,二人已经转过了前方一道急弯。水声陡然变得震耳欲聋起来,一条汹涌的地下河也毫无征兆地横亘在她们眼前。 水声也令尾随而来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甯月终于有机会回过头向身后看去,却见一片昏暗之中,那些狰狞的怪物摩肩接踵地盘踞于轰鸣的水边,竟有数百之众! “那边有路!” 岑婆婆再次拉起少女,朝河面上架着的一座天然石桥奔去。石桥对岸的峭壁上,一束月光正从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射入——那便是她们苦苦寻找的出口,那便是她们离开这里的最后希望! 但命运往往会在人看见希望的同时,再次施予一番沉重的打击。待走至近前,二人方才发现石桥最宽的地方不过半尺,刚刚迈步踏上去,便听见脚下的岩石发出几声脆响,进而崩下大小不一的数块碎石,坠入昏暗的河水中。 眼见那些灰白色的影子也摸索着向石桥的方位移动过来,老嬷当即将掌心握着的光源塞入甯月手中,自己则从桥上退了下去: “小姐,此桥无法同时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你先拿着明月珠过河,老身留下断后!” 红发少女也明白情势已不容自己再多耽搁,并未多想便展开双臂保持着平衡,战战兢兢地朝桥上最为狭窄处行去。所幸再无其他意外,她终于顺利过桥,抵达了彼岸。 甫一下桥,甯月便回身举起手中的明月珠,想要为老嬷照亮。然而,就在回头的瞬间,那座她刚刚才走过的石桥,竟毫无征兆地于眼前化作了无数碎片,彻底崩塌殆尽! 硕大的石块接二连三地落入河中,激起了数道高达丈余的水柱,也令矗立于另一侧桥头的岑婆婆身陷绝境,再无退路! “婆婆!” 在甯月的哭喊中,老嬷顿时便被蜂拥上前的灰白色怪物吞没了。滔滔的水声中,少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听不见对岸的吼叫与挣扎。忽然,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了由怪物群中探出的一只被鲜血染红的苍老的手。那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河对岸无力地挥动了几下,随后又缓缓低垂下去,再次被淹没于黑暗中。 湍急的河水淹没了甯月的哭泣,也隐匿了她的脚步。她知道,方才是岑婆婆用尽最后的力气催促自己快走,她也明白,这是对方用性命换来的,能够让自己得以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 于是红发少女再次迈开沉重的双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前方那束月光射来的方向奔去。直至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林地,她方才意识到身后那些吃人的怪物未曾追上,也再无可能威胁到她。 甯月忽然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瘫坐在地放声大哭起来。头顶上一大一小两轮明月渐渐被厚重云层遮挡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砸在脸上,好似星星点点的滚烫的火,让姑娘意识到自己尚且活着。 然而,那个一直以来都以自己的方式照顾着她,保护着她的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一 “月牙湾失守!月牙湾已经失守了!” 一名浑身是血的岛民沿着通向港口的小路踉跄冲入崖壁上的聚落,口中不断高声重复着令人绝望的消息。在那之后,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于一块立于路边的石碑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一命呜呼。 那人早已在崖下同鱼人的混战中身负重伤,背上的几个偌大的血洞,让人不敢直视。而就在他倒下处的那块碑上,工整地用朱漆写着八个大字: 卫我家园,守我宗族。 这块石碑,乃是当年向百里于光复青湾后亲手立下的。然而时过境迁,二十余年间月牙湾内精心布置修筑起的守备工事,竟是在短短半个多时辰内便被彻底攻陷。而当年跟随将军来到岛上的那五千精兵的后代,如今也不得不再次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御偷袭进犯的鱼人大军。 祁子隐看着倒在地上的死者,隐约觉得冷迦芸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捏得更紧了,甚至连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了起来,忙张口安慰了对方几句,又抬眼朝身后一条曲折小路的尽头望去,眼神之中满是企盼。 半个时辰前,樊真领了一队岛民沿那条小路前往山顶进行准备。在那里,掩藏着岛民们二十余载间,自岛上各处开凿出来的,重达数百斤的花岗岩巨石。而眼下,这些巨石便是寄予了众人希望的最后一道屏障。 巨石以一根根圆木销桩与粗大的绳索,固定在特意修建起的陡峭坡道上。一旦将那些销桩尽数起出,石块便会于瞬间自两侧的山坡上直冲下来,将通向月牙湾的道路彻底封死。而胆敢出现在其前方的所有活物,也将会被碾作一团血肉残渣,尸骨无存。 当年向百里特意设下这些巨石,正是因为这里乃是由岛腹的月牙湾通向高处大小聚落的必经之路。巨石一旦落下,想要凭人力挖开绝非一朝一夕的事。而若将此路封闭,整个青湾也将成为一片绝壁环绕,断水绝粮的死域,实为走投无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搏。 只是,由于堆放巨石的坡道上视野不佳,故而在得知月牙湾失守后,冷迦芸才会决定由她同祁子隐领数十余众在路口设伏,尽可能利用地势拖住攻上前来的鱼人大军。而樊真则在高处等待他们的信号,于最合适的时机释放巨石,绞杀敌众。 随着远处的喊杀声逐渐平息,白衣少年也终于等来了樊真准备就绪的哨音。过不多时,手持火栓铳的鱼人先锋,果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祁子隐将手中的寅牙又握紧了些,仿佛在祈求向百里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己,保佑身边的这些战士旗开得胜。旋即他猛地跃出,挥舞起手中的双刀便向敌人身上斩了过去。 寅牙锋利无比,少年只觉得刃上稍稍受了些阻碍,再一用力便轻松切断了一名鱼人的颈骨。黏腻的鲜血自伤口中喷涌而出,当即将祁子隐的一身白衣染得赤红。然而他却不敢有片刻迟疑,又以腰腹的力量带起手中兵刃,接二连三地砍翻不断欺近的敌兵。 “杀!” 随着冷迦芸一声怒喝,埋伏着的岛民们也纷纷冲了出来,逼得长驱直入的鱼人不得不在逼仄的山路上展开了捉对厮杀的白刃战。 祁子隐等人毕竟占了先机,只眨眼间,鱼人先锋便已被尽数斩杀,只剩下几名伤兵抱头逃窜。祁子隐当即下令旋踵回撤,但已杀红了眼的岛民们却被眼前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纷纷挥动着武器追了上去,不肯就此离去。 “莫要恋战,快走!” 祁子隐高吼起来,回过头便伸手要去拉身边的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就在方才,百余步开外的其他鱼人业已列阵完毕。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平举起火栓铳来,黑洞洞的铳口中喷出一片耀眼的火光!未等那些负伤的鱼人逃回阵中,敌军便已展开了一轮齐射! 此起彼伏的巨响中,无论是鱼人还是岛民,便如同被锯倒的树木般纷纷倒下。白衣少年本能地拉起身旁的冷迦芸就地一滚,又顺手自地上扯起一具无头尸体挡在身前,这才未被弹丸击中。趁着对方两次齐射间的短暂空当,二人连忙爬起身,朝着更高处的密林间逃去。 “迦姐快发信号给樊大哥,再晚就来不及了!” 在祁子隐的提醒下,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东黎女子才终于回过神来,探手入怀掏出了一支袖珍的烟火,点燃引线后高举过头。烟火带着尖利的哨音直冲入乌云密布的崖壁上空,就仿佛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与此同时,二人身后的那队鱼人也已将手里的火栓铳装填完毕,展开了第二轮齐射。伴随着一阵如雷鸣般的巨响,祁子隐只觉得左肩上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大力量,将自己猛地向前推将出去,再难保持步伐间的平衡,踉跄几步后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山坡上也传来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少年挣扎着回头去看,只见山脊高处烟尘滚滚,正是樊真放下的巨石撞倒了沿途的大小树木,裹挟起大量的泥土同碎石,铺天盖地朝鱼人阵中冲去。 见此情形,刚欲前进的鱼人队伍登时惊惶了起来,挤作一团朝着来时的方向撤去! “子隐小心!” 只听身旁的女人一声惊呼,摔倒在地的少年人被其猛地伸手拖向一旁。漫天飞舞的沙尘扑面而来,很快便将二人完全淹没于其中。他们耳中所能听见的,只剩下擦身而过的巨石下坠的轰鸣,以及鱼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直至四周重归寂静,尘埃再次落定后,祁子隐方才得以睁开双眼,却见一块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巨石,就停在距离自己仅半尺之遥的地方。石头下压着些凌乱的火栓铳碎片,还有半截血肉模糊,几乎化为肉泥的鱼人手臂。 白衣少年心中无比庆幸冷迦芸此前奋力将自己拖走,方才得以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使劲揉了揉自己被沙尘迷住的眼睛,看向山路上恍若一道城墙般堆叠起来的大小石块,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我们莫非成功了?!” 谁料话音还未落,便见头顶的天上突然亮起一道闪电,却并没有听见雷声! 那道闪电径直劈在了少年人面前的乱石堆上,转眼便消失不见。紧随其后又有第二道,第三道霹雳落下。但奇怪的是,数道电光居然准确地劈在同一处位置,没有半毫偏差! 紫衣女子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扶起身旁的祁子隐便欲向后去躲。与此同时,最后一道闪电落下,竟是沿着花岗岩巨石上的缝隙蔓延开去。石块间突然爆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转而腾起一团白色的火光! 那火光越来越亮,直刺得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任谁也不可能想到,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巨石,竟在那火光的不断烧灼之下渐渐皲裂开来,进而化作了一堆细若沙尘的齑粉! 一个披着斗篷的瘦高的人影也自那白光之中走了出来。其身后跟随着的,是上万名犹如洄游的鱼群一般列队前行的大军! 来人将华丽的鮹衣长袖一挥,以两根手指直指前方再也无险可守的青湾城: “以为凭区区几块顽石,便能阻挡我族前进的脚步了?传本座号令,将这些陆上人悉数杀光,一个不留!从今日起,这座岛便是苍禺一族重返陆地的大本营!” “……快,快些将所有人都集中到东面的悬崖前等我!” 鱼人攻入聚落的半个时辰后,由山顶折返回来的樊真于溃不成军的岛民中寻到了祁子隐与冷迦芸。而就在众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异族大军早已击溃了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长驱直入,肆意屠杀起沿途遇见的所有人来! “你疯了吗?竟打算将大家往绝路上领!你知不知道东面的悬崖上寸草不生,根本无处可躲。若是将人群聚到那里,定会被鱼人一网打尽,再也无法继续周旋了!” 紫衣女子用力摇起了头,转而便欲亲自带上身边为数不多的岛民断后。 樊真却直接拦下了她:“事已至此,我们还能如何周旋?冷小姐心中必定十分清楚,青湾是绝对守不住了的!幸好那些鱼人并没有将我泊在月牙湾外的战舰破坏殆尽,我已派了一队人手绕过他们的主力,悄悄将船驶去东面那片悬崖之下的水洞内,作为接应。眼下我们只需护送岛民们从崖上爬下,便可登船离开了,如此方是上策!” “你莫非想就这样跑了?不行,我决不答应!这座岛可是百里好不容易才从这些鱼人手中夺下,又苦苦经营到了今天。他说过这里便是我们共同的家,既然是家,又怎能就这样轻易地放弃!樊真你父亲也是当年随百里上岛的五千精兵中的一员,你当明白在拼至最后一刻前,没有人能够断言胜负的道理!” “冷小姐,我当然知道父辈们的信条。但当年跟随百里将军夺岛的,乃是一支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部队。可现如今呢?眼下的我们不过是一群农人,一群渔夫,一群妇孺!百里将军确实曾说过青湾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只要大家能够活下去,能够不受任何权贵欺凌,这世间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叫做青湾,都可以是称之为家的地方啊!” 樊真的一番话,让冷迦芸忽然怔住了。她扭过头,不愿去看对方那双理智而诚恳的眼睛,似乎想要再寻到些让自己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然而,大颗的泪却不受控制地从女子眼中涌将出来。上岛三年,向百里的身影始终都在她眼前飘来荡去。而脚下这座充满回忆的海岛,似乎也成了世上唯一能让她感受到慰藉的地方。然而樊真的一席话却如醍醐灌顶,令冷迦芸突然醒悟了过来—— 而今,向百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也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而是代表着青湾所有岛民的理想。他是一柄火炬,一个化身,一束永远无法替代的光。而只要这些其一直挂念着的岛人们能够继续生生不息下去,他便会永远活在这个世上,活在人们的心里! 沉默了许久之后,东黎女子终于点了点头,命人传令下去: “让所有人抓紧时间,去东岛的断崖前集合。待船自水洞出来,我们便一齐离开这里,一齐活着离开!” 生的希望一旦被点燃,便会如野草一般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再也抹杀不去。被冲散的人群渐渐在女子与少年人的附近重新围聚起来,年轻力壮的男子更是自发地利用身后这座承载了万年风霜的石头城,牵制起鱼人们的追击,掩护身后的老弱妇孺撤离。 终于,崖下的海中出现了一艘硕大无朋的黑色战舰,正是樊真所说的船!在崖顶上翘首以盼的人群高声欢呼了起来,纷纷动身向崖边涌去。 “子隐,你领着岛民们先上船去,不要继续在此逗留了。” 冷迦芸一把拉过仍在向喊杀声不断的青湾城中眺望的祁子隐,示意他先走,自己则留下断后。白衣少年却是不肯答应: “不行,我们还不能走!泽明兄仍落在后面没能跟上!若是被那些鱼人包围,他便只有引颈待宰的份了!我这就带些人杀回去接应!” 少年说着,又踮起脚来朝身后燃着熊熊大火的石头城中看去——方才在路上,他们碰到了一群被大火困住岛民,莫泽明当即便命莫尘出手相助。然而四处奔逃之人众多,纷纷攘攘之下,银发少年一行很快便失去了踪迹。 “我不同意。当下你是这岛上最不能冒险的人!”冷迦芸当即反对了起来。 “樊大哥的船上足有可容纳两三百人的空间,可眼下成功抵达崖边的岛民仅百余众,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撇下其他人不管了么?” 祁子隐还想继续争辩,然而话尚未说完,周围的岛民便纷纷发表起了各自的意见: “依我说,还是趁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吧。那个银发的小鬼身体本来就弱,现在估计也是凶多吉少。若是为了他再拖上一时半刻,恐怕连我们这些人都没命活着离开了!” “可那个银发的小鬼是祁公子与冷小姐的朋友,更不止一次救过大家的性命,难道我们就这样报答他们?” “眼下若是折返回去,保不齐会同那些鱼人正面交锋,我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一时间,原本便嘈杂不堪的悬崖上变得愈发混乱了起来。 “诸位,你们且听我说!方才我见到泽明兄时,同他在一起的还有许多老弱妇孺。这些人中,或许便有在场某人的妻子、女儿,或是老父老母!岛上许多人的父辈,都是随百里将军打过仗的英雄。将军曾说,披甲持刀者,当以锄强扶弱,匡扶天下为己任。如今的诸位虽不是行伍出身,但谁都有父母妻儿!推己及人,你们可还会有半点犹豫?” 祁子隐的语气间并没有半点强迫,却瞬间便令在场的反对声消失了。岛民中,甚至有人主动要求随其一道回去救人。只片刻功夫,白衣少年便已凑出了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他们手中所持的大多都是些带着斑斑锈迹的老旧兵刃,然而每个人的眼神里却一改此前只想自保的绝望,焕发出灼灼熠熠的无畏的光。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二 莫泽明同一众老弱妇孺被鱼人驱赶进了一条死巷中。多亏莫尘同另外三名男子以木质门板与成袋的粮食挡住路口,一行人才得以侥幸在火栓铳的轮番齐射下逃得一条性命。 然而仅仅如此并不能帮助他们脱离险境。鱼人们很快便改变了战术,竟是将路障尽数点燃了。他们自己则举着武器列阵,打算守株待兔。 干燥的粮食与木板成为了良好的助燃剂,待白衣少年率众赶来时,火势已经烧得很大。滚滚浓烟沿着狭窄的巷子直向受困岛民的口鼻里钻去,阵阵绝望的咳嗽与哭喊声蔓延开来,有人甚至已经昏厥了过去。 祁子隐见状,当即下令朝鱼人发起进攻:“你们几个随我去引开鱼人的注意,其余的赶紧灭火救人!” 自负的鱼人压根未能想到,仓皇逃窜的岛民中,竟还有胆敢折返回来救援同伴者,一时间被身后杀出的这支奇兵打乱了阵脚。待终于反应过来时,岛民同鱼人已经彻底混战在了一起,火栓铳也再发挥不出威力,双方再次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近身肉搏! 鱼人常年居于海底,远不如陆上人强壮。岛民们仅数次冲锋,便将其阵型完全打散了。祁子隐挥起长刀,于连续的大力劈砍之下,很快将领队鱼人手中的鲸骨短刀击飞了出去,旋即踏上一步,以寅牙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你们——为何屡次进攻青湾?又为何非得杀人不可?!” 白衣少年的眼神里悲愤交加,却并未立刻挥刀取了对方的性命。鱼人却是丝毫不怵,用不太标准的大昇官话高声反问起来: “这片大陆,本就是我苍禺一族祖先的土地!你们这群寄生虫,霸占了我族的土地,难道还不许它真正的主人来夺么?” “何谓你们的土地?这片大陆,乃是世间万千百姓的家园!”祁子隐忽然被这一番话绕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自幼博览群书,晔国文德殿内的那些藏书与典籍,更是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然而所有的记载中,皆不曾有过只言片语,提及面前这些古怪的鱼人,及其口中所谓的苍禺族: “我只知上古之时先民惹怒众神,招至天降灾祸,洪水滔天,恶兽横行。我等皆为幸存下来的先民遗胄,直至白江氏开国,方才开疆拓土,有了如今的大昇朝。这些皆有千年前的册籍为证,绝不会错!” “信口雌黄!世上可自称先民遗胄者,唯我苍禺一族而已!尔等陆上贱民,不过是些无知蝼蚁罢了,又是谁允许你们这般大言不惭!” “可天下之大,足够万物共生共存,又为何偏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拼个你死我活?” “共生共存?陆上贱民皆是些嗜血嗜杀,贪欲横流的蛮夷!试问,你们会将自己同蚊蝇蛆虫相提并论么?!”鱼人似乎没有想到面前的少年会尝试讲和,稍稍一愣,却仍继续地破口大骂着。 “大昇朝疆域东西南北皆逾万里,其中大小诸侯共计一十二国,各地方音、风俗,甚至连吃食都大相径庭,家族分姓又何止上万。除此外,北方朔州更有狄人五部。大昇立朝一千八百年余,各国各族间爆发的大战虽不胜枚举,却仍是和多战少,。不论你族何宗何源,而今同我们思维相近,言语相通,共存共荣又有何不可?” 少年人说着,竟是忽然将胸前的衣襟一扯,“你再看看,这便是不久前岛上那些黑晶异动时,疫病所致的伤疤,岛上百人之中便有一个永远祛其不尽!我也是到了今日方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什么疤痕,而是你们身上的那些鱼鳞!” 只见祁子隐胸前,确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圆形伤疤,凸起在皮肤之上,白皙得发亮,其上隐约还有一圈一圈半弧形的纹路,果真像极了对面那鱼人身上满是鳞片的皮肤。 此刻他并不清楚,对面的异族心中这些充满敌意的偏见究竟从何而来。然而却觉得其并非目不识丁的野蛮之徒,仍有意规劝和解。 “不可能!贱民便是贱民,你们又如何得以幻化成如我族一般的高贵存在?!” 鱼人也因为惊讶而面色大变。然而眼见为实不容他再做反驳,几句话过后,竟似被说服了一般,犹豫着低下了头去,只是依然嘴硬。 “子隐少主!小家主他的病还未好透,如今被大火一熏已经昏死了过去,你还同那只怪物废什么话!” 少年的身后突然传来了莫尘的吼声。脱困后的男子眼下已杀红了眼,用刀架着几名刚刚擒获的俘虏,说话间便欲将他们的头颅砍下。 “先别动手!将这些鱼人都一并带去船上再说!” “你疯了吗?将这些怪物带着做什么,全都杀了才不会有后患!” 祁子隐的阻止引起了莫尘的不满。但这一举动却明显令跪在地上的鱼人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进而有些感激地抬起头来,似有话要说。 然而还不等对方开口,祁子隐头顶的天空便忽然被一道电光照亮了。落雷精准地击在那数名鱼人俘虏天灵盖上,竟是将其当场烧作了一堆焦黑的枯骨! 少年也被震飞了出去,耳中隆隆轰响起来。用手一抹满是鲜血,这才发现是被方才那道霹雳震破了耳鼓。在难以抑制的眩晕中,他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怒斥: “投敌者,便不配再做苍禺族的子孙!今日我们同这些陆上人,只有一方能活!” 祁子隐咬紧牙关转头去看,见说话之人正是先前那个披着斗篷,以法术破开巨石的瘦高男子。而跟在其身后的鱼人大军,此时便恍若一道灰白色的海浪,有恃无恐地朝着自己同一众岛民们身前涌来,根本不可能再挡得住! “莫尘你速带泽明兄与岛上妇孺先走,余下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人皆随我留下殿后,尽一切可能挡住敌人!” 白衣少年没有片刻犹豫,再次拔出了腰间一玄一赤的长刃。与此同时,鱼人手中的火栓铳又响了起来! 于一片此起彼伏的火光与腾起的青烟中,祁子隐突然觉得时间变得慢了。他清楚地看见一颗铅弹丸自鱼人手中的武器中飞出,径直向自己胸口的要害射来,连忙举起手中的寅牙想要去格。 只听“锵”地一声脆响,刀身猛然一震,竟是准确地劈中了飞来的铅弹,将其削成了一大一小的两半。少年人的双臂也被震得酸麻难耐,再也握持不住兵刃。 半枚被切开的铅弹当场弹飞了出去,另一半却依然击中了祁子隐的左腹,将其带得原地连转数圈,方才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感觉自腹部的伤口中不断涌出,染得浑身上下一片赤红。身旁数名同他一齐迎敌的男子也纷纷受伤倒地,痛苦地挣扎起来,惨呼着。 少年人奋力用双臂撑起上身,想要匍匐去寻不知落到哪去的长刀。可稍稍一动,便立刻感觉到一阵虚弱。痛楚将他浑身的气力瞬间抽干了,其所能做的,便只有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鱼人大军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唯一能令祁子隐感到宽心的,便是看到远处的莫尘已顺利带着莫泽明同生还的老弱妇孺自战场上撤离,没有再落下一人。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似乎想要笑,却觉得脸颊上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搔啃咬着。紧接着他忽然看见,面前不远处掉落着一块沾满了鲜血与尘土的肉块—— 原来被寅牙弹开的另外半块铅弹,竟是击中了少年人的面颊!而今他的鼻子同半边面颊被整个削了下来,在原本英俊的脸上留下了一片血肉模糊,足有碗口大小的破洞! 少年闭上了双眼,任由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正贪恋着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几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个如今尚不知流落何处的红发少女的模样。姑娘点着双脚,俏皮地走到少年面前,莞尔一笑…… “甯月,对不起——” 从祁子隐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挤出了几个难以分辨的音节。然而,就在他已经放弃了求生的瞬间,却忽然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自地上抱将起来: “子隐少主别睡!大家都在船上等着你呢!” 少年依稀认出那是莫尘的声音。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见男子身后背了一口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烧饭用的铁锅,竟是为了营救自己重又折返了回来! 大量失血已经让白衣少年无法思考,只是凭借着心底重又涌起的一丝求生的意志,在对方的搀扶下本能地迈开双腿,朝着崖岸边奋力冲去! 待祁子隐转醒时,他已经躺在正于海浪中上下颠簸着的战船内,脸上与身上缠满了细布。此刻其脑海中所能回忆起的最后一幕,便是同莫尘于青湾的悬崖边奋力一跃,眼看着海水犹如一堵墨色的巨墙般迎面拍来,将自己彻底吞没。 “我——居然还——活着?” 祁子隐稍稍一动,登时觉得脸颊与腹侧传来一阵阵绞痛。 冷迦芸听见了动静,立刻从隔壁奔至了少年的榻前,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喜悦的泪: “臭小子,你这次伤得这么重,迦姐都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还好你救出的那些岛民中有通晓医术的医者,方能替你取出腹中的半颗弹丸,又缝合了伤口……” 女子似是想向祁子隐回以一个微笑,却又怎样都笑不出来。 祁子隐感觉到了对方脸上的苦涩,立刻又含糊不清地问:“其他人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算上泽明在内,共计救出了一百四十三人,全都顺利登船。”紫衣女子轻轻摩挲着少年的手背。 “那随我一起去救人的那些岛民呢?” 问及此处,冷迦芸的双目也不由得低垂了下去:“只将将活下了三人……还得多亏莫尘想出以铁锅抵御火栓铳的方法。若非如此,如今恐怕连你都救不回来……” 少年心中不禁陡然一凉——虽然他连曾一起并肩作战的岛民们的名字都叫不全,然而那些自告奋勇的男人们的脸,此时却是历历在目。若非自己坚持,那些人如今或许便能在船上同家人团聚。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些尚未成家立业的年轻人。而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其将性命永远留在了那座海中的孤岛上。 祁子隐突然抬手捂住了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落了只千钧的秤砣,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见少年这副模样,东黎女子已然猜到了其心中所想,柔声劝道: “子隐,即便今日百里还在,他也未必能够做得比你更好。为将之人,当须明白两军交锋必有牺牲的道理。只要牺牲是为了大义,能换来更多无辜者活下来,便不是无谓的。而那些故去的岛民同你一样——皆是英雄!” 少年的肩膀仍微微颤抖着,看着女人的双眸点了点头。然而冷迦芸却清楚地知道面前男孩的性格,知道他仍会将此次救援中的所有失去,皆归因到自己的身上。而这份痛苦,也绝非三言两语便能劝解得开的。 毕竟这个心思细腻的孩子,远比女人想象的还要复杂的多,也更执拗得多。只是眼下这般情景,让她一时间不知究竟该再说些什么。思虑片刻后,她只能温柔地摸了摸对方的额顶,改换了话题: “暂且还是不要说这些伤心事了。虽说我们暂时逃过了一劫,但眼下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做,大家都须振作起来!子隐若是能动,便随我去甲板上吧。大家都在等你。” “等着我做什么?” 祁子隐心中憋闷,也正想上甲板透透气,听女子这样提议,当即点了点头,披上那件仍带着些许血迹的白衣,忍着伤口的痛,在对方的搀扶下三步一停地出了船舱。 谁知刚刚踏上甲板,他便看见原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岛民们不约而同地全都立起了身来,进而朝着自己身边围拢过来,欢声雷动! 从岛民们的眼神中,少年清楚感受到了满溢的感激。许多人竟还在少年的身前跪下,涕泪交零,泣不成声。 “小鬼,这些人的命,可都是你救下的啊!” 樊真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少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伸手指了指船艉上那片高耸着的将台,“从今日起,这艘舰,以及其上的所有水手,时刻听候你的调遣!” “我——我何德何能——” 有些受宠若惊的白衣少年开始还想推辞,然而片刻后见推脱不过,只得郑重地点头答应了下来。而这一刻他也忽然明白过来,经此一战,自己已不仅仅是舰上众多岛民中的一员,更加成为了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一面旗帜,成为了全船精神上的支柱。接下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深切影响到他们之中每一个人。 而今离开了青湾,所有人的命运,都同脚下的这艘这艘孤舰牢牢绑在了一起。如果是这些岛民们选择了自己,那他便也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剩下的,便只有义无反顾! 毕竟向百里曾经的遗愿,如今也已成了少年人肩上不得不扛起的责任。 在樊真与冷迦芸的搀扶下,祁子隐缓缓登上了将台。随着水手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一面绘有白鲸的硕大船帆迎风扬起。他高昂起头,看着船艏一望无际的澶瀛海,忽地抬起手来,紧紧握住了身前的那只铁舵轮!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三 黄昏的海面上,双月初升,太阳却还未落下。晚霞渐渐由赤金转为了淡紫,进而又化作一抹深蓝。一望无垠的海面上,只有一艘孤船于波涛中上下起伏着,就好似汪洋里一片失去了方向的落叶。 “莫尘,不知泽明兄醒来了没有?” 披着白色长袍的祁子隐轻轻敲响了面前的那道门。日前刚刚接下重任的他愁眉不展,脸上写满了心事。 腹部那处被火栓铳洞穿的伤口依旧火辣辣的疼,可现下少年需要担心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青湾沦陷,船上的补给大约只能撑上半月。在茫茫澶瀛海中,一行人究竟该去向何方,成了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 片刻前,他还在同樊真与冷迦芸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然而几个时辰过去,三人却依旧没能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左右无法,少年只得暂时中止了会谈,独自一人走上甲板,听吹在主帆上的猎猎海风,放空一下自己的思绪。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连数次都算准了劫难的莫泽明。时至今日,这位银发同伴的卜星术早已令其心悦诚服。少年人忽然觉得,或许可以从对方口中,寻到一些新的思路。 眼前的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自窄缝里漏出些许昏暗的烛火。莫尘立在门后,毕恭毕敬地向外施了一礼: “未知子隐少主深夜来访,小家主的身体尚未康复,此时早已上床歇息了,还请多多包涵。” 见对方并没有请自己入内的意思,白衣少年只得拱手还了一礼,转身离开了。然而,即便莫尘没提明日再来,他却于第二天的清晨便早早来到了门外。 自从去年寒冬时青湾爆发疫病后,莫泽明也染上了那种怪病。而后虽日渐恢复了精神,但自那时起,其每日早、中、晚各需外出透气三次,否则便会觉得胸闷难耐,无法入眠。 眼下,祁子隐怕对方尚在梦中,便没有叫门,只是静静立在门外等候。然而从朝食过后直到晌午时分,也未能等到那个银发的少年出来。 他终于按耐不住,便欲抬手拍门。然而还未等其有所动作,面前的舱门却是自行开了。 门后立着的依然是莫尘。然而在男子的身后,却并没有看到莫泽明的身影。 “泽明兄他——今日不打算出门了么?”祁子隐忙上前一揖,问道。 “小家主状况欠佳,今日怕是不能见客。还请子隐少主先回吧。若是小家主的身体好些了,莫尘自会去请你的。” 莫尘仍是一副恭敬的模样,再次回绝了少年人的请求。但这样一番回答却明显无法令祁子隐满意,只见其身子微微晃了晃,却是立在原地没有离开: “不知昨夜我来的事,莫尘可曾转告给泽明兄?” “自当转告。小家主已料到少主你今日会再来,故而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嘱咐莫尘出门知会,却不曾想你早已经到了。” “眼下若是泽明兄已醒,可否让我见上一面?事关紧要,耽误不得啊!” “子隐少主是想问,接下来这一船人该去向哪里吧?小家主特意交代莫尘转告,我们只需保持眼下的航向即可。” “保持航向——也总得有个终点吧?” 祁子隐听对方竟是猜中了自己的心事,当即抬起头来想要多问上几句。可还不等其开口,莫尘竟已将门缓缓阖上,再也没有应声。 白衣少年忽然觉得对方似乎是在有意躲着自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抬起手来,却是悬于半空许久,终究还是没能向门上拍落。随后他将手缓缓放下,进而转身,似是不打算再继续叨扰对方了。 “或许是我多想了。” 少年人低着头,迈步便欲回去,却猛地发现前路上立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竟是不知何时便跟在自己身后的樊真。 “冷小姐担心你到处乱跑动了伤口,便命我跟来。”男子张口解释,脸色却是不太好看。 “多谢樊大哥,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还请转告迦姐不要担心。” 白衣少年说着便要继续向前走去,可樊真却一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莫非打算就这样不予追究了?瞧瞧刚才那主仆二人对你是个什么态度!” “樊大哥且莫动怒!泽明兄身体本就不适,又有何好追究的?我们还是不要吵到他休息,有话回舱去再说。” 见对方几欲发作,祁子隐连忙开口相劝。谁料樊真的嗓门却是越来越大,说了两句后竟是动身向前方的那道门冲了过去: “那银发的小鬼身体不适,你的身体便经得起这样折腾了?当日若不是为了救他,你也不至于伤成这般田地。现如今他非但连半句感谢的话都未说过,还几次三番推辞不见。以为自己真有这么大的面子么,摆个臭架子给谁看!老子这便冲将进去,将那小鬼绑了出来见你!” 祁子隐见状登时急了,连忙回身想要拉住对方。可男子的块头太大,只稍一拉扯,便将他带得失去了平衡。 “呃——” 稍一用力,火栓铳在白衣少年腹部造成的伤口便重新迸裂了开来,鲜血登时便透过其腰上缠着的数层细布,于白衫上染出了一片鲜红的颜色。 樊真连忙扶着少年在甲板上躺下,懊恼地唤来舰上的医官。直至将出血重新止住,早已疼得双唇乌青,面色苍白的祁子隐,却仍用手死死扯住了面前男子的袖口: “此事莫再深究了!樊大哥且先带我回舱去!” 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着急,这一次少年竟用上了命令的口吻。还想再争上几句的樊真见对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容置疑,只得点头答应,搀起他悻悻地掉头离去。 然而,即便舱外如何喧哗,他们身后的那道门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打开过。仿佛屋内的莫泽明当真睡得很熟,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祁子隐在榻上休养了整整三日,才终于又能下地活动。未曾想,还不等他重新去拜访莫泽明,对方却是亲自找上了门来。 银发孩子看起来相当疲弱,从负着自己的莫尘的背上下得地来,又颤颤巍巍地行到少年的榻前,却忽然毕恭毕敬地举手躬身,无比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祁兄救命之恩,泽明没齿难忘!直到今日方能再见,实在有些晚了,还请不要见怪!” “哼,惺惺作态!” 立在门旁的樊真口中小声咕哝了几声。见祁子隐反复用眼神示意,他才不情不愿地端来两张圆凳,请来人于榻前坐下。 “泽明兄身体可好些了?”白衣少年诚恳地问道,似乎压根就不记得此前吃了两记闭门羹的事。 银发的孩子则再次欠了欠身,脸上写满了愧疚:“承蒙祁兄关心。说来惭愧,其实我的病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直闭门不出,实是因为另一桩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同卜星有关吗?” 祁子隐目光一闪,不由得挣开了冷迦芸扶着自己的手,将身子坐直了些。对面的友人也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解释了起来: “祁兄猜的不错,但事情远没有你所想的那样简单。自打先前我算到青湾将遇大劫之后,便似乎有一股未知的势力渐渐加入了世间的纷争,以致星流大乱,此前数年间累积下来的所有算式与推导结果,几乎在数夜间便尽数作废,不能再用了。” “怎会如此!那泽明兄可知这变化究竟源自何处?”祁子隐忙又追问。 银发少年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病情略加好转之后,我便一直着手重新展开计算,时至今日才终于完成了其中最为繁复的一步。我越来越觉得,这股未知的势力或许并不来自于陆上的侯国。” “并不来自于陆上——泽明兄莫不是在说,星流的变化竟是同那些鱼人有些干系?!”白衣少年心下一凛,忙又追问下去。 这一次,莫泽明并没有应声,只是转过头,经由身侧的小窗向外看去。 青湾的大火已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即便此刻船已向南驶出了很远,却依然可以看见海平面下飘出的滚滚黑烟。然而,既未否认,便已是肯定。 银发少年的反应,令对面的祁子隐不禁面色如土。沉默许久之后,他方才重新开口: “只要眼下那些鱼人没有追来,我们便暂时是安全的。只不过眼下船上的水粮仅够维持十日左右,既然泽明兄上次传话给我继续保持航向,今日便请明示,究竟打算将船开到什么地方去?” “我今日来见祁兄,也正是为了此事。” 榻前的莫氏小家主随即也点了点头,“近日来天宫北行,悬息冲日,客星荧火,慧入斗杓,事世恐将大变。依此计算,我们当尽快南下,前往祁兄的故国——” 祁子隐听到对方提起故国二字,心下也是一动。然而还不等银发少年说完,一旁的冷迦芸却是高声反对了起来: “不行,此事我绝不能同意!” 虽说她连日来寸步不离照顾着祁子隐,甚至其身体状况不佳,会有如此反应也属常情。但白衣少年却明显没有料到对方反应如此剧烈,先是一愣,进而好言相劝起来: “迦姐,兵法有云,虚实难断,危地存生。我倒是觉得,此举虽险,却不失为一妙招。不妨听泽明兄说完。想必他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硬生生地被东黎女子再次打断了: “再有道理也不成!你们难道不知晔国如今的状况么?更何况,更何况那个害死了百里的仇人,如今还端坐在晔国的王位之上!现在回去,岂非等同于自寻死路?” “此前成晔大战,鲸洄湾以南巡海的舟师战舰已尽数撤回陆上,海中于我们而言再无半点阻碍。况且泽明兄在宛州也有不少旧识,联络补给起来也会事半功倍。” “即便如此也不行!当初百里将你们三个孩子托付于我,而今便只剩下你一人仍在我身边了!我若是同意你带伤冒险回去,便是在送羊入虎口!” “可我想问问迦姐,你是否还打算去寻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 一时间,冷迦芸同白衣少年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她并没有料到,对方竟会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来。 “子隐你——不是一直都反对我们去寻找先民遗城的么?如今这样问又是何意?” 紫衣女子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练好了功夫,便什么也不怕了。然而,功夫比我强得多的百里将军却为了救我而身故,将炎也因此而下落不明。后来我又以为,只要能去到一个偏远的地方,便可以永远地远离世间纷争。但如今,青湾却在一夜之间便沦陷于那些鱼人之手,而我们却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我渐渐能够理解迦姐你的想法,更理解了百里将军此前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去寻找先民的遗迹。唯有手握压倒一切的力量,方能真正保护我所在乎的人。我也想要获得先民的究极之力,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保护你们所有人!” 祁子隐不假思索地答道,说话间恍若变了一个人,“眼下放眼这世间,便只有王叔手中有那张先民的地图。若是回晔国,或许还能联络上百里将军留在军中的旧部。而我们若想抢先王叔一步,还需要有更多的舰船和补给!” 其实,这个计划在少年心中早已酝酿了很久。打从青湾爆发了疫病时起,他虽从未在众人面前表露过心声,却始终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与彷徨,难以决断。时至今日,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女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她忽然意识到,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这个因为贪嘴而同自己结识,曾经无比单纯善良的孩子,已日渐长大成熟起来,却是忽然间变得有些陌生了。 舱内的争执终告一段落。然而还不等南下晔国的命令传达出去,舱内众人却忽听风中飘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水声,似是有个沉重的东西自甲板上落入了海中,而后听见负责舰艉巡哨的水手也惊惶地高喊起来: “有人落水,有人落水了!”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四 樊真立刻下令停船,随后亲自带队下水去救人。然而当他与一众水手七手八脚将那落水者重新拽上船时,却发现其竟已气绝多时! “这不是鲁乐么?他可是水性一等一的好手,怎会这么快便被淹死了?” 樊真立刻认出了死者的脸,蹲下身去仔细检查起来——鲁乐身上除了大大小小的擦伤之外,并无致命伤口,却是口唇青紫,双目暴突,的确像是于海中溺毙的模样。 “樊兄,结论可别下得太快了。若真是落水而亡的人,小腹定会鼓涨起来,手脚也会浮肿起皱。恐怕,此人的死因另有蹊跷!” 刚刚安顿祁子隐睡下的冷迦芸此刻也循声来到了甲板上,却是附在男子耳边轻声道。眼下时近人定,甲板上光线愈发昏暗,根本难以看得真切。一番商量之后,二人决定先将那名唤作鲁乐的水手尸体抬回舱内,再借着灯火仔细检查是一番。 果真如女人所言,当他们将死者浑身上下的衣物皆数除去之后,方才看见其肚腹上的血脉纷纷自皮肤下暴凸起来,泛着可怖的青灰色。用小刀划开皮肉之后更是清楚地瞧见,血管中的血,竟全都变成了粘稠如米粥一般的糊状物! “据我所知,澶瀛海深处有种名为毒鲉的鱼,背上生着七根细长的背刺。只要被其刺伤,只消眨眼功夫便会呼吸寸断。而中毒后的症状,便是浑身血液粥化。这种毒鲉不易捕获,更无几人知道其存在。我也是在许多年前从百里口中听说过它,方才知道此物的厉害!” 紫衣女子紧盯着尸体,过了许久方才再次开口道。然而她的一番猜测,却令樊真登时变了脸色: “冷小姐的意思,是这船上有人故意毒死了鲁乐?!” 女人点了点头:“你瞧这伤口深处的肉色已经变黑,定是中毒不假。只不过——岛民之中似乎不太可能有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绝对没有这个本事——我们还是先将中毒之事保密,暂时对外称鲁乐是溺水而亡的便好。” “这怎么能行?事关舰上数百人的安危,万一那凶手继续下毒杀人该怎么办?” 个性直爽的樊真当即表示不可,摇着脑袋嚷嚷起来。冷迦芸见状立刻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你轻点声!凶手之所以选择在此时抛尸入海,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唯有暗中调查,尽快将其找出来方是上策!” 冷迦芸如是说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她心中隐隐觉得,今夜这名凶手杀人,只不过是为了验证毒鲉的毒性罢了,而其真正的目的,却尚未可知。 更令女人感到棘手的是,而今并不能确定凶手究竟是用何物行凶的。而那用来下毒杀死鲁乐的凶器,十有八九也已被其抛入了茫茫大海,根本不可能寻找得到。 于是,不等樊真再说什么,急于抓住凶手的冷迦芸便紧绷了神经,着手于船上寻找起蛛丝马迹来。很快,她便在舰艏左舷附近寻到了率先发现鲁乐落水的那名水手。毕竟每夜巡哨之人皆有名册登录在案,应当不会有奸细混入其中,其口中说出的话也较为可信。 对方似乎对女子再次盘问自己感到有些惶恐,惴惴不安地问道:“鲁乐的事情,小人此前不是都已经同二位说过了吗?难道你们是在怀疑小人不成?早知如此,今夜我便不该答应来做这巡哨的活计……” “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樊真性子急,眼见着对方连声叫冤,登时便瞪起了眼睛。东黎女子却抬手示意他不可莽撞,进而使出于迦芸斋中练就的套话本领,笑着凑到了那水手的跟前安抚道: “其实我们只是对当时的详细情形比较在意。如今舰上毕竟是死了人的,若是因为意外而致鲁乐落水,也总得查清楚原因。否则万一再因此致人坠海,无论受伤或是丧命,都是个极大的隐患。况且眼下子隐仍有伤在身,我二人多替他分担一些也是应该的。” 见面前的女子一副好言相商的模样,水手也便渐渐放松了下来: “冷小姐言之有理。不过小人以为,应当不大可能是个意外。因为我巡哨时看得很清楚,鲁乐自始至终都安静地靠在船舷旁,似乎在吹海风透气,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头便栽到海里去了。” “那他此前又是从何处走上甲板来的?” “这我倒是没有太在意了。只记得当时见他行至船舷边的时候,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站不太稳。” “当真是喝醉了酒么?!” 冷迦芸与樊真对视了一眼,心中忽然咯噔一声响——舰上便只有两个地方会有酒,一是作为压舱的货物堆于船底,二是由伙房每日限量向水手们供应。而船底货仓的钥匙一共便只有两把,其中一把由樊真保管,另一把则在祁子隐的手中,闲杂人等绝无可能进去。而若是有人故意在酒中下毒的话—— 女人不敢再想下去,赶忙谢过了对方,三步并作两步又朝伙房赶去。 逼仄的隔舱里充斥着水手身上的汗臭与酒菜的香味。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就仿佛是一头扎入了一大桶已经放馊了的泔水里。时值午夜,只有零星几人仍未回舱休息,冲入门内的女子登时令他们全都错愕地侧目看将过来。 “冷小姐,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这儿了?此间是我们这些粗鄙男人常来的地方,可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其中一人立刻笑着迎了上来,正是樊真的副手隶夫,负责每日船上的巡岗排哨。眼下其手中端着一盏刚刚斟满的酒,冷迦芸见状只觉得后背一凉,抬手便将酒打翻在了地上。 “冷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可惜了我这最后一杯酒!” 酒在船上属于十分奢侈的存在,专供不当值的水手们消遣饮用。如今眼看着一杯美酒尽数撒在了脚下,对方不禁心疼地叫嚷起来。 “这酒里可能有毒,都不可再喝了!” 事到如今,冷迦芸也不打算再继续向船员们隐瞒下去,便将昨夜鲁乐被毒杀的事情告诉了面前之人。谁料对方愣了片刻,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紧张和愤怒,反而诧异地看着她道: “冷小姐别乱开玩笑了。鲁乐我们可比你了解得多,别看这老小子生得五大三粗,其实根本就不能喝酒,更是向来滴酒不沾。这坛老酒我们自青湾时起便起了封,一路喝到今日。若真个有毒,恐怕船上一多半的人都早已死过了!” “可巡哨那人分明同我们说——” “更无可能了。今夜本该负责夜班巡哨的家伙偷懒,根本就没去执勤,而是躺在这伙房里睡了整晚。属下也是刚刚才发现他的,不信你们现在便可以当面问!” 冷迦芸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隶夫蹭蹭两步走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案台边,将一名瘦小的年轻人提上前来: “今晚隶夫大哥确实是安排我于船上巡哨的,但是我多贪了几杯醉了,便没能赶过去。后来担心被樊统领责骂,又听闻死了人,便一直躲在这里……” “混账东西!如今舰艉巡哨那人又究竟是谁?” 樊真当即揪起对方领口,挥拳便要打将下去。而一身旁的冷迦芸听闻此言,却是早已变了脸色: “先别管这些了,子隐他可能有危险!” 她惊呼一声便撩起裙角冲出了门去。樊真也仿佛意识到了不对劲,狠狠将那年轻人推倒在地,也疯了似地紧随其后,朝祁子隐就寝的隔舱奔去。 刚刚破门而入,冷迦芸便看见了先前故意误导自己的那个人。对方似早已料到自己的身份会暴露,正手握一柄匕首,于熟睡中的祁子隐颈上摇来晃去,捏着嗓子喝道: “你们两个统统站住,别再靠近了!我这把刀上也淬了毒鲉的毒,若敢擅动,这位晔国少主立时便会没命!” “你究竟是何人?” 紫衣女子生怕会将熟睡的少年人惊醒,只得低声与对方周旋起来。 对面那人却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只是嘿嘿笑着,以食指在眼角处轻轻抠挖起来: “陆上之人也并没有我想象之中那般迟钝。我本以为你二人会在那群只知道喝酒的水手身上浪费许多时间呢。” “调虎离山!你于舰上杀人,不过是为了借机接近子隐,是也不是?” “这么说也没有错。只不过我已在你们身边潜伏了多年,而今若非逼不得已,其实也不想动手的!” “什么叫潜伏许久?逼不得已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东黎女子的质问,那人却没有再继续对话,反而加大了指尖上抠挖的力度。只听一声轻响,指甲竟是戳进了其眼角的皮下,随后一使劲,竟是将整张脸皮都从面上撕将下来,露出其下一张生着鳞片的鱼人面孔! “我知道吃下首座给的陆洄丹会有怎样的后果,故而这些年来都依靠着这种方法来掩藏自己的身份!本来,我是打算待开春之后寻机会上陆,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回青湾的,谁知道,谁知道首座竟会提前发起了进攻!去年入冬的那场蛊毒,已是给你们的警告。原本你们若闭口不提寻找先民的究极之力,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些人也不会死!他们中很多人,同样也是我的旧识啊!” 鱼人只是在口中自言自语着,一时间竟似有些疯癫。 冷迦芸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原来青湾上曾经爆发的那场蛊毒瘟疫,竟也是鱼人从中捣的鬼! “尔等又为何要阻止我们寻找究极之力?” “冷小姐你不明白!即便你们在青湾安分守己,首座他迟早也会致所有陆上人于死地!毕竟已经谋划了多年,他决不容许自己的计划出现半点疏漏!” “你口中的那个首座又是谁?!” 紫衣女子着实被对方的这番耸人听闻的解释吓了一跳,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原来那些来历不明的鱼人,非但拥有着攻占青湾的强大实力,更是一直于暗中策划着一场不为人知的巨大阴谋! 然而还不等她继续追问下去,满头满脸缠满了细布的祁子隐却是忽然醒了过来,眨着惺忪的睡眼奇怪道:“迦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那鱼人也因此而回过了神,当即于榻边跳将起来,一手抓住少年的头发,一手持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今日我是一定要将这个小鬼捉回去送给首座的,你们若是拦我,我也不在乎现在便杀了他!” 未曾想,冷迦芸却是嘴角一翘,竟拉着樊真闪开了一条路来:“好啊,那你便带他走吧!” “不要跟我玩什么阴谋诡计!” 对面的鱼人见状突然慌张了起来,挥刀指着女子的鼻尖骂道。不料其手中抓着的白衣少年竟是突然发难,劈手便将匕首夺下,随后又使出一个标准的擒拿,将其瞬间放倒在地! “你,你这小鬼,不是重伤未愈的么?!” 鱼人惊诧莫名,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起来。 少年人却突然抬起手来,将头上包着的细布尽数扯了下来。其后露出的,却是莫尘的脸! “多亏冷小姐多留了个心眼,为免杀人者或许会趁机对子隐少主不力,于是命我提前改扮成他的模样,在此等你自投罗网!” 莫尘与樊真合力将那鱼人的双手死死箍在背后,令其分毫动弹不得。 怒不可遏的鱼人挣扎着,继续于口中高声吼道:“既成阶下之囚,你们还不快些杀了我?!” “在我们彻底弄清你口中的那个首座究竟在谋划什么阴谋之前,你的命还有些价值!将此人押下去,派人好生看守!” 冷迦芸轻笑一声,挥袖命樊真与莫尘将人带走。谁知那鱼人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僵直了起来,双眼暴凸,满布血丝! “是毒鲉!” 紫衣女子突然反应了过来,想要出手阻止却是已经太迟了。剧毒很快便游走进入了鱼人全身的大小经脉,舱内三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弱: “我原本……真的……不想这样。但如今……唯有……一死,我……方能解脱……” “什么意思?你不想怎样?!” 樊真冲上去揪住对方的领子还想逼问,可那鱼人却已没了气息,再吐不出半个字来。与此同时,三人耳中也听见舱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一名水手自门外闯了进来: “鱼人大举来袭,正朝舰上爬来了!”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五 夜色如墨,海雾弥漫,不久前还皎洁如霜的月色,此时好似被蒙了一层薄纱,愈渐黯淡了。船上各处皆点起了灯火,在那橙黄色的光晕中,人们惊恐地看见无数肤色如水鬼般惨白的鱼人,竟是将武器咬在齿间,正沿着船舷旁的大小缝隙与凸起,由四面八方徒手朝甲板上爬来! 船上瞬间便乱做了一团,还未来得及穿好衣服的水手们在号角声中自舱内冲将出来。他们之中有些人赤膊着上身,更有不少人仅穿了一条水裈,更不要说什么衣甲了。反观鱼人大军,则个个穿着以硕大的海贝与龟壳磨制而成的铠甲,相较之下高低立现。 鱼人毫不费力便斩杀了第一批冲上甲板的水手。月色下原本平静的海面,也登时化作了一片血气冲天的修罗场。听见了号角声的祁子隐由舱内探出头来,然而还不等他看清外面的情形,便见眼角寒光一闪,竟是一名鱼人挥舞着手中的刀向自己头上斩来! 少年连忙将脖子一缩,只听“笃”地一声,鲸骨磨成的刀锋擦着他的发髻斩了过去,重重击落在门板上。鱼人拔了几下都没能将刀起出,便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支护身短刃,继续朝祁子隐扑杀过来。 少年匆忙退后两步,避开了对方手中致命的武器。可如此一躲,却也令他距离门边架上的寅牙又远了些! 忽然,祁子隐的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榻边。那鱼人也趁机欺到了他的近前。情急之下少年只得反手抄起地上绊住自己的东西,想也没想便朝对方脸上用力掷去。 只听“咣当”一声,那物恰好砸中了对面鱼人手中的短刃,应声而破。原来其乃是少年起夜用的夜壶,其中的排泄物登时便泼了对方满身。 “陆上人的小子,竟敢拿尿羞辱我!” 鱼人先是一愣,旋即变得愈发恼羞成怒起来。然而还不等其继续进攻,却见门口有人影忽然一闪,而后一记手刀击在那鱼人颈上,将他当场敲晕了过去。 “子隐少主没事吧?” 来人身后还跟着一人,满头银发,战战兢兢,正是莫尘与莫泽明。主仆二人快步闪进舱来,随后又搬来柜子死死抵住了大门。 在对方的搀扶下,白衣少年重新站起了身,口中忙问:“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家主入夜后正于甲板上观星,却是渐渐起了雾。我们正打算回舱,便听见号声突然响起,很快就被那些摸上舰来的鱼人逼得一路后退,恰好看到这家伙在砸你的舱门,便跟了过来。” 莫尘说着,抽出了架上的寅牙便要朝晕倒在地的鱼人后心刺去,却是被白衣少年一把按住: “等一等!” “怎么了子隐少主?这些怪物杀人无数,因何还要留着他们性命?” “杀了他一个也于事无补,倒不如绑起来锁在舱里,没准还能从其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祁子隐却是执意要留俘虏,转而又继续问起了甲板上的情形。 “听说冷小姐已命舰上的老弱妇孺皆躲去了下层的货仓里,眼下她正与樊统领亲率人手于舰艉处组织抵抗。我们原本是打算去寻他二人,一同商量对策的。只不过眼下甲板上满满当当全是鱼人,这般情形,想要突破重围怕是不可能了。” “即便不可能,也仍要去试上一试。现如今舰上众人早已经乱了阵脚,若不能尽快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就算躲在这舱里也会被生生耗死的!” 白衣少年说着便取过对方手中的寅牙。舱门洞开后,只见外面黑压压的鱼人大军,足有百余众,恍若一群在甲板上舞动着的白色鬼怪。见哪里还有活着的陆上人,其便会立刻蜂拥着围上前去,将其斩杀。如此冷酷无情,令任何人见了,也不禁会冷汗涔涔。 “全都给我起开!” 祁子隐大喝一声,便倒持着双刀,将力量灌注于双臂之上,向前奋力撞去。此乃向百里传授的五御刀中的一式——牡牛冲,正是于乱军之中突进之法。而他执于手中的那对双刃,此刻也恰似一对牛角,一左一右地护住了要害。 登时,门前的鱼人被瞬间顶翻在地。少年人快步向前,以刀脊将他们一一击晕过去,却并未取对方性命,而后回过头去冲同伴吼道: “莫尘你保护好泽明兄,跟在我身后不要走散了!” 就这样,凭借着这套早已使得纯熟的五御刀法,祁子隐以一人之力陆续救出了不少受困死路,无法突围的水手。众人沿途夺下了鱼人身上的武器与护具,渐渐汇聚起一支可观的武装,一路杀向舰艉,终于成功同正苦苦鏖战的冷迦芸与樊真会合了。 眼下冷迦芸手中提着的,正是从其腰间抽出的那柄软剑。她刚刚砍翻了身边的一名鱼人,眼见少年自远处杀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欣喜若狂地奔上前去,紧紧将对方搂在了怀中: “子隐!你们几个——究竟是怎么闯过来的?” 祁子隐轻轻摇着头:“眼下还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须得先全力死守!否则若是再被那些鱼人攻占了舰艉,躲在舱下的老弱妇孺全都得没命!” “你有什么好办法?” “如今舰艉的地势最高,鱼人轻易攻不上来。敌人中的绝大多数仍聚在舰身中央的甲板上,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势。加之我带了不少人手来,还有些弓弩飞石,若是利用得当,或许能再坚持上一时半刻!” “但一时半刻之后呢?” “攻城讲求一鼓作气,次而衰,再而竭。如今这些攻上舰来的鱼人也是一样。只要我们能够抗过眼下这最为凶狠的第一波攻势,或许便能有一线生机!” 一番回答,让冷迦芸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身上,竟是隐约有了些向百里当年的影子——眼下虽深陷困境,少年人却依然沉着而坚定。看着那一双琥珀色瞳仁中闪动着的光芒,她渐渐相信或许当真能够绝处逢生,守住这片最后的阵地! 然而还不等众人弯弓搭弦,重整防线,奇怪的事情便发生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甲板上的鱼人大军竟是突然放弃了进攻,一个不剩地跳回了海中,再也寻觅不见踪影,就好似从未登上舰来一般,只留下无数被鲜血浸透的尸体。 随着船身的左右摇晃,甲板上深达寸许的滑腻鲜血也顺着木板的缝隙洒落海中,引来大群鲨鱼露出背鳍于四周逡巡着,久久不肯离去。 意料之外的绝处逢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令船上的守军一时间不禁有些错愕,纷纷小声嘀咕起来。樊真胸中更是憋着一口闷气,将手里已经卷了刃的长刀狠狠插进了甲板间,冲着大海高声叫骂起来: “娘的,你们这群趁人不备的狡猾水老鼠!若是再敢来,老子定要扒了你们的鬼皮祭旗!” “赌气的话先别说得这么早。眼下鱼人虽然撤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再冒出来,届时只怕会更加难以对付。我们唯有加派岗哨巡夜,做好万全的准备!” 冷迦芸重重在对方背上拍了一下,转而吩咐两旁的水手立刻去安置伤员,做起了善后,脸上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死里逃生的喜悦。 祁子隐的面色却并不那么轻松,只是杵刀立在原地。紫衣女子很快便发现了异样,走到其身边小声问道: “子隐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伤口又裂开了?” “我没事。只是你们难道都没有觉得,方才鱼人退得有些太快了吗?” “你未免太过紧张了。若真如那鱼人内应所言,此次对方确是为了杀人夺舰,阻止我等继续寻找究极之力的话,又何必大费周章,一路从青湾尾随我们至此方才动手?我们的船快,那些怪物恐怕是得知了后方援军来不及赶到,故而不敢恋战吧。” “可方才他们明明在人数上占优,即便仅仅是先锋,但连一些连我都能想到的战术甚至都还没使出来,又怎会数攻不下便轻易认输了?我反倒觉得,对方此次登舰,或许是为了其他的什么理由!” 祁子隐仍是觉得不对劲,一抬头,却见桅上挂着的主帆一侧,竟是不知何时被割断了帆索,松松垮垮地挂在半空。帆面上还破开了几个大洞,再也兜不住风,忙喝令起来,声音却是有些嘶哑: “速去舰上其他地方看看是否还有破损!” 果不其然,派出的水手很快便传来了回报——舰上用以在水下控制船舵的复杂机括,竟也被鱼人彻底损毁,断作了两截。 “娘的,这群阴险的水老鼠!是想将我们困在此地,好等他们再杀回来么?青湾人可不是吃素的,仅仅破坏了舰船可困不住我们!破损之处属下这便领人去修,天亮之前应该便能修得好!” 樊真又张口骂了几句,便立刻动身朝主桅上爬去,打算重新用将断了的帆索接上。可白衣少年却阻止了他: “没用的。正所谓兵不厌诈,此番那些鱼人出动如此阵仗,绝无可能只为了破坏我们的帆和舵。命舰上各处加强戒备,只怕他们还有厉害的后着没使出来!即便没有,也难保澶瀛海会轻易对我们网开一面!” 无奈,这次竟又被祁子隐言中了。他话音还未落,便感到半空中有什么东西飘落在自己脸上,冰凉冰凉的,似是下起了雨。随着一声惊雷,云层中的闪电照亮了整片海面。于白亮的电光中,如黄豆般大小的冰雹毫无征兆地砸落了下来,狠狠地击在众人的头上、身上。 风暴转瞬已至眼前,失去了动力的巨舰却根本避无可避,只能随着海浪向风暴中心漂了过去!偏偏祸不单行,就在甲板上的众人四处躲藏,再也无暇顾及其他时,又忽见船艏前那片泛着白沫的如墨海水中,泛起了一片幽幽的蓝光。 “那是什么?!” 即便是樊真这样航海经验丰富的水手,也从未见过如此云波诡谲的海面,脸上的表情由吃惊渐渐转为了惊恐: “这是什么鬼天气!莫非是天上的诸神发怒了?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一旁的白衣少年却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对方的话:“樊大哥,眼下修船定是来不及了,速速让水手们去甲板下,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还记得在青湾时,那个鱼人的头领轻而易举便将我们用来封路的石头给融化了么?如今这风浪,一定也是他搞的鬼!浪——已经要来了!” 祁子隐说着,忽然眯起双眼朝舷侧的海面上望去。只见电闪雷鸣之下,海天交界处隐隐出现了一条白线。那道线越来越宽,前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于呼啸的风声里,竟是发出了如千军万马般的巨响。 “兄弟们速随我去舱下举桨,向左急转!一定要赶在浪墙到来前将船头调正!” 樊真也终于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立刻招呼起二十名余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冲下甲板,两人为一组,由侧舷上打开的对称的两排小窗里,将足有四丈余长的木桨伸了出去。 那桨叶呈柳叶状,是以桐木在油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悬于火上淬干而成,坚韧不易折断。平日若是遇上无风的时候,庞大的战舰便只能依靠它们由人力驱动。然而在眼下这般恐怖的狂风巨浪里,甚至连樊真也无法确定其是否还能派上用场。 水手们口里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划动起手中的桨叶。于起伏不定的海水中颠簸的庞大战船,也在他们的努力下渐渐停止了摇摆,终于调转起方向来。 但由于船舵被鱼人破坏殆尽,战舰转向的速度明显还是慢了许多。海中那道白线却是越逼越近,竟是铺天盖地,恍若一道数十丈高的城墙般,自左舷朝船身一侧径直压将过来! “准备好,要冲了!” 甲板上的祁子隐同一众人等,也早已用缆绳将自己紧紧系在各处,努力抵抗着颠簸与呼啸而来的海风。只听“澎”地一声巨响,船头的铁撞角破开了海水,引着战舰直向巨浪尖上冲去。咸腥的海水登时浇透了所有人的衣衫,更顺着大小缝隙直向舱内灌去。 然而,船与浪墙的角度还是太大,二者相交的一瞬,左舷的那些连万斤巨石都能挑动的桐木大桨,竟是齐刷刷地被折断了! 舱下卯足了劲的水手们登时也摔倒在地,滚作了一团。失去了一侧动力,战舰前进的速度也登时慢了下来。 白衣少年用力抹了一把脸——口中海水的苦涩令他的舌头感到有些麻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此时他根本看不见前方的情形,只能于心中默默祈祷,脚下的战舰可以成功翻上这道如山一般的巨浪。如若不然,恐怕便只能落得个被巨浪卷翻,再也无法浮起的下场。 “再进一些,再进一些!” 在舰上诸人异口同声的喊声中,战舰终于冲上了浪墙的最高点!然而,并没有人因此而欢呼雀跃,因为船腹下的浪涌已于半空中卷成一道弧线,迅速开始向下崩塌。而海底的那道蓝光也并没有消散开去,反倒似有了生命一般于水中搅动起来。 舰艏前的海面上转眼便出现了一只硕大无朋的旋涡。其是那样庞大,便恍若一头贪婪吞噬着海水的怪兽。人力终究还是无法胜天,如今的孤舰非但无帆无舵,更是失去了一侧的长桨,即便舱内的水手们再如何卖力地划动,都已无法令其摆脱旋涡中心那股巨大的吸力。 猛然间,众人头顶又传来“喀嚓”一声巨响——即便没有升起风帆,主桅也在愈发猛烈的狂风中被拦腰折断。随后,整艘船都被风暴与巨浪裹挟着打起了旋来,朝着前方那旋涡的中心越滑越深,越转越快……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六 风依然很劲,浪仍旧滔天,战船于海中那硕大的漩涡里转了不知多少圈,舰上众人也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再已无人徒劳地去拉系帆的绳索,伸出船舷之外的长桨也更无人划动。 然而,舰上的岛民们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抱头痛哭,只是彼此依偎着聚在一起,父母搂紧了孩子,丈夫搂紧了妻子。突然,有人带头哼起了一首于青湾城内流传了许久的葬歌,很快便引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高唱起来: 五年羁旅,十年沉浮,而今仍飘零。 山河有泪,故土无言,何处是吾乡? 高翔远引,骑鲸遁海,只道天地宽。 澶瀛为陵,天穹为幕,葬此自由身! 歌声苍茫而嘹亮,一时间竟是盖过了怒吼的波涛与呼啸的狂风,令这片狰狞可怖的死亡之海,也顿时化作了一条凄美而壮烈的归途,指引着四海为家的青湾子民走向生命的句点。 终于,战舰滑入了旋涡底部,再也无法于水中保持平衡。抬眼去看,四周如墨的海水在电光的照耀下,便恍若扶摇直上的黑云,铺天盖地,只留出众人头顶上的一片碗口大小的天空,依稀可辨。 又是一声雷鸣,船身一个颠簸,顿时朝一侧倾覆过去。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向甲板上席卷而来,狠狠地将人群击倒,打散,彻底吞没在满是白沫的波涛里。 “樊大哥,迦姐!你们在哪?!” 落水之后,祁子隐便一直在高声呼唤着同伴,可声音却无法压过四周的嘈杂,转瞬便淹没于风浪间。然而他却不肯就此认输,继续在水中奋力游动了起来,因为此时其肩上,还趴着个仍咿呀学语的孩童。 小娃的脸被冻得青紫,却被少年高高顶起在海面之上,张大了嘴巴放声啼哭。祁子隐只顾忙着救人,那对一玄一赤的双刃,却早已不知在混乱之中被丢去了哪里。 突然,头顶一片紫光爆起,只见旋涡顶端那如山一般高耸着的海水,似被闪电点燃了一般,陡然变成了一片半透明的青色,紧接着凌空坍塌了下来。冰冷刺骨的咸水一个劲地将人们向大海深处压去,也彻底击碎了其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 祁子隐肩上的那个孩子也瞬间被巨浪卷入了海中。很快他便发现对方不再动弹,忙划动起手脚奋力向其身边游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靠近哪怕半寸,只能眼睁睁看着幼童于水中越沉越深,渐渐被黑暗吞噬殆尽。 少年眼中突然涌出了几颗滚烫的东西,始终瘪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也难以抑制地从口中吐了出来。他的手脚开始变得无力,只能将全部力量都压在自己的胸口,不让更多的海水呛入肺中,整个人却只能如一块石头般,难以控制地朝脚下那片深黑色的水底沉了下去。 一片黑暗之中,祁子隐根本难以分辨何处是海面,何处是海底,只能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心中却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再也无法返回陆上,也再无缘见到甯月与将炎了。 恍惚间,万念俱灰的少年人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撞上了一件东西——那是块自覆没的船身上剥落下来的木板!他立刻本能地将其死死抱在怀中,旋即觉得有一股力量将自己托举起来,重又朝着水面上浮去,片刻之后,竟是“哗”地一声钻出了水面! 海面上依旧狂风骤雨,少年趴在木板上举目四顾,然而除了满目漂浮着的船只碎片,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大浪忽然将其又托得高了些,视野也顿时变得开阔了不少。电闪雷鸣间,他忽然发现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夜幕之下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耸立于海平面上。 “那是——一座岛!” 祁子隐心中早已熄灭的求生欲望突然又腾地燃烧了起来。他连忙攒起最后一点力气,趴在木板上划动双臂,拼命朝那个影子的方向游去。 这一次,澶瀛海也终于帮了少年人一次,水流很快便将其推上了岸。祁子隐躺在满是细沙的海滩上剧烈地喘息着,手脚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根本无法再动弹分毫。 看着岛外那片依然如盛怒的众神般汹涌的海面,死里逃生少年人只觉得一阵难以抵挡的倦意袭来,终还是合上双目昏死了过去。 待祁子隐再次睁开眼睛时,海面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风暴过后,碧空如洗。刺目的阳光照在人脸上,和煦而温暖。若非满目皆是散落于海滩上的碎木板与破烂的船帆,他甚至会以为前夜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境罢了。 一只红色的小蟹亦步亦趋地由少年鼻尖前爬过。他稍稍一动,小蟹便似如临大敌一般高举起两只钳子,挥舞着。然而还不等祁子隐伸手将其抓住,它便已经一道烟跑得远了,钻入沙滩之下再难寻觅踪迹。 少年有些费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四肢百骸像是在醋里浸过一般酸痛难忍。他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腹中却是咕咕作响起来。 这座岛并不算小。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少年人认为自己眼下身处之处,乃是岛屿的最北端。由此向南望去,只能看见一座形似马鞍,丛林茂密的高山,而山的另一边是何情形,却是无从得知。他不禁在心中默默祈祷,企盼有同自己一样的幸存者,也被海浪卷到这座小岛上来。 祁子隐不禁在心中默默祈祷,企盼有同自己一样的幸存者,也被海浪卷到这座小岛上来。却又唯恐林中有什么毒虫猛兽,便只是沿着视野开阔的沙滩向山的另一侧缓缓绕去。行出约四五里地,他忽见前方的几块礁石间卡着一根细长的木杆,正是此前船上断裂的主桅。 桅杆上的主帆并没有完全脱落,依然随风鼓胀起来,猎猎作响。在帆布投下的深色阴影中,少年清楚地看见了几只顺着海流漂至岛上,又被礁石挡住后半埋起来的木箱。他想着箱子里或许能有什么自己用得上的东西,立刻拔腿奔了过去。 只可惜眼前这些木质箱子中,可用之物乏善可陈。除了几件已经湿透的衣物,便是各色并不值钱的手工制品。少年人千挑万选,才终于从箱中拿起了一只造型精巧的弹弓。 他依稀记得,自己先前救起的那个孩子,也曾于舰上把玩过这样一只弹弓。少年人猛的一愣,又想起了那个在漆黑的海水中越漂越远的幼小身体,顿时将弹弓紧紧攥在手中,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起了转,几欲落下——此时他无比希望弹弓的主人也能有自己这般好运,然而那个孩子,却明显不可能有机会生还了。 “小鬼,你果然还活着!” 身后突如其来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吓得祁子隐猛地一哆嗦。他扭过头去,见是樊真正从岸边的棕榈丛后钻将出来,其身后还跟着几名在风暴中幸存下来的岛民! 少年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仍身处梦境:“樊大哥,真的是你吗?” “不是我难道是鬼啊?幸好船沉时我们都在甲板上,若是在舱里的话——” 说起昨夜的一幕,樊真也是满脸的后怕,“海流太急,将所有人都冲得散了。我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方才救起了这些人。” “那迦姐与泽明兄他们——” “若是人没事,找到他们只是迟早的事。如今我们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樊真伸手在少年头顶使劲揉了几下,旋即将弹弓要了过去。那弹弓乍看起来只是一根造型奇特的树杈,弓弦却是以巨鲸的筋条制成,力道并不算小。男子将其托在掌心掂了掂分量,随后取出一支自林间捡到的平直树枝,削尖了一端搭在弦上,迈步便向浅水中走去。 他拉起满弦,竟是将那弹弓与树枝当做弓箭使了起来。只片刻功夫,便成功射了好些体型宽扁的鲭鱼,上岸架火炙烤起来。 烤鱼的香气令幸存者们暂时忘记了自己尚未脱险,脸上重又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樊真从烤好的鱼背上撕下了一整条肉,递到了祁子隐的面前: “趁热吃点吧。” 白衣少年却摇了摇头:“我——我吃不下。樊大哥,这座岛你们已经探寻了多少地方?” 樊真将手中的鱼重新放回了火上:“我们昨晚遭遇风暴的地点,应该在这座岛的东北方向。所以我们几个都散落在自北向东的这片狭长的海滩上。” “所以那这座山的南边,你们还未去看过喽?”少年又抬头看了一眼远方那座马鞍形的山。 “我们先前曾爬上半山腰远远地瞧上过几眼,南边似乎有一片岛礁围绕起来的深水峡湾。不过即便还有人活下来,也不可能会被浪带到那里去。” “那迦姐她们岂不是——” 听对方如是说,祁子隐的脸色愈发凝重了起来。 “你先别急着担心啊,我还没说完呢。此前我们上山时,曾于泥土中发现了不少脚印,看起来似乎是几男一女,还有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很有可能便是冷小姐同那个银头发的小鬼。而且,瞧瞧我在岸边还拾到了什么好东西?” 樊真一边安慰着对方,一边从身后取出了一对用帆布包裹起的细长之物。 “这是——百里将军的寅牙!” 祁子隐立刻伸手将那一玄一赤的双刀接了过来,“唰”地一声亮出了锋刃。因为有刀鞘保护,刀身上依然干燥如初,并没有被海水浸湿。佩刀的失而复得,也令少年人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些。 “所以你就别哭丧个脸了,连这两柄刀都没事,冷小姐她们一定也会没事的。南部的那片峡湾里现下虽然不大可能会有幸存者,却是个适合搭营的场所。如果她们还活着,一定也会去那里探上一探。快吃些东西吧,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去寻人!” 樊真再次将鱼递了过来,又使劲在少年的背上拍了拍。祁子隐终于点了点头,将鱼捧到嘴边狼吞虎咽地吞入了腹中。 填饱了肚子,白衣少年身上也终于有了力气。他早已等不及要去寻冷迦芸的下落,毫不惜力地跟在樊真身后开始翻越那座马鞍型的高山。山间藤蔓交错,老树盘根,几乎无路可行。好在有寅牙开道,一行人很快便又寻到了几行留在林间的脚印。 但令祁子隐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忽隐忽现的脚印一路向前,却是通向一处隐蔽在山顶上的营地内——这片营地明显并非近期才修建起来的,看上去至少可供数百人在此生活。其两面毗邻悬崖,山势也变得愈发陡峭起来,只有一条数尺宽的蜿蜒山溪经由营地西侧穿过,与四周的灌木一起为整片区域提供了一道完美的天然屏障。其间土灶、帐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大量储存于山洞内的风干食物与武器。 只可惜,营地内却未能寻到冷迦芸与莫泽明的影子,甚至连半个活人都没能瞧见。地上的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脚印,也在这里变得愈发杂乱无章,彻底断了线索。 海岛上淡水短缺,吃下烤鱼之后匆匆赶来的众人更是口干舌燥,此时甫一入营地,他们便纷纷立刻趴在溪水边啜饮了起来,更有胆大者自洞内拖出了几袋烟熏肉干,就着溪水大快朵颐起来。 白衣少年见状立刻开口阻止道:“等一等,这些东西尚不知是何人留在这里的,还是暂时别动为妙!” “少主,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那场风暴里活了下来,现如今有东西填肚子,还不能吃上几口了?” 几个正在低头猛吃的岛民被呵斥了一番,明显心生怨气。 “你们难道便没想过,此地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补给么?” “为何——估计是曾有商船途经,临时驻扎了些时日吧?” 一旁的樊真也不明白少年人为何会如此紧张。眼前的情形自己此前也并非没有遇见过,多数情况都是过往商旅或渔船临时歇脚的地方。在他看来,于荒岛上发现这样一座营地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反倒值得庆幸。 祁子隐见对方仍不明白,便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道: “此处视野高阔,占尽地利,易守难攻,明显是懂得军事部署之人堪选的地点。加之营中物资明显保养有加,应是有人在此常驻!你们看外面的火堆里留有大量烧至一半的薪柴,锅灶餐具也都整齐码放在帐内,甚至连海图都精心用油布包裹了起来,防止被雨水打湿,明显是有人不久之前刚刚离开,仍打算回来的样子!现如今不知陆上是否烽烟已靖,更何况无论对方是驻扎于此的晔国军还是敌国军,都绝无可能容得下我们!若是被其发现了行踪,定会将我们全都当成细作!” 听少年人这样一说,众人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然而此前饥肠辘辘的那几个岛民,早已将那几袋肉干吃掉了大半,一时间纷纷傻了眼。 “眼下,只能希望这座营地的主人不要太快归岛。不过好在这座岛也并不算小,就算他们回来,也未必会立刻发现我们的存在!眼下我们不可再胡乱翻动营内之物,立刻沿着原路返回,在岛的北面寻出隐蔽的地方安顿下来。继续寻找迦姐她们的同时,抓紧搜集船只残骸同岛上的木料建一艘小舟,尽早离开这里方是上策!” 这,已经是当下祁子隐所能想到的最好对策了。然而不久之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座营地的来头,以及其那尚未谋面的主人。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七 自祁子隐一行离开山上的那片营地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期间并未见到任何舰船于附近的海域出没,更没有什么人登上岛来寻他们的麻烦。渐渐地,众人又放松了警惕,甚至连少年自己都开始觉得,此前可能真的有些大惊小怪了。 然而他们却始终未能找到冷迦芸等人的下落,只得一面继续探寻,一面调出部分人手张罗起造船的事来,希望可以尽快做好离岛的准备。 这日傍晚,白日里亲力亲为,率人砍了一天木头的祁子隐,和衣靠在一株高大的椰树下沉沉睡去。海上吹来的风温暖而湿润,很快便将浑身酸痛的他带入了梦乡。然而半梦半醒间,少年却忽然觉得有一片冰凉的东西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别出声!此处便已是你们所有人了吗?”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对方手中那柄明晃晃的长刀,于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寒光,竟是名全副武装的甲士。 祁子隐顿时心道不好,之前所有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瞥见身旁几人也已被另外十数名甲士制住,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眼下樊真似乎带着几名岛民进山采集野果去了,并不在营地内。少年本能地替同伴打起了掩护,在对方的质问之下点了点头。 “可给我老实点!若是撒谎,剜了你的舌头!” 来人继续低声喝道,捂在少年嘴上那只带着铁指的手却是松了开来,“你们是如何来到这座岛上的?莫非同前几日我们于林子里抓到的那群人一样,也是在海中遭遇到了风暴?” “正是,正是!其他人都还好吗?” 听那甲士这样说,祁子隐心中不禁一喜。可对方转眼便看见了少年人放在枕边的寅牙,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凶狠了起来: “他们如今好不好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们偷走了我们存放在这岛上的武器和食物,身上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各色兵刃,绝非寻常渔人商旅!将你们交给大人后,他自有定夺!” 果然不出祁子隐预料,山上的那片营地果然是这些军人常驻的!对面的甲士低喝着,伸手便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少年人却是愈发心惊起来——因为直到方才,他终于看清对方身上穿着的,竟是舟师缀着海鹘纹的制式玄甲! 看来,这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应当是利用南部的那片峡湾,于这座岛上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他们或许正是因为三日前的那场风暴来袭,才会匆匆驾船离营,直至今日才又折返回来。 然而此番猜测,白衣少年却并没有当场说出来,只顾低着头朝山上的那片营地走去。因为他隐约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人正用树叶模仿着岛上一种海鸟的叫声——正是樊真在告诉他自己正跟在身后,准备伺机而动。 跟随甲士重返山顶上的那片营地,祁子隐远远便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气。然而令他没能想到的是,甲士并没有将自己当做囚犯关押起来,反倒径直请入了一间营帐内。 “将军向来优待俘虏。此时他有事在身,待你填饱了肚子后,自然会来见你的!” 军士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不等少年人继续发问,便又端上了一盘已经片好的烤肉来,呈到了他的面前。 数日来,白衣少年与一众岛民们仅以野果果腹,未沾点滴荤腥的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难忍腹中馋虫,抱着死也不做饿死鬼的想法,便敞开了肚子,风卷残云般将那肉一片片朝口中塞去。 刚吃到一半,却忽见帐外走进来一名身着舟师统领甲胄的男子。原来对方自始至终都在暗中观察着一行人,想来便是甲士们口中的将军了。 “此肉的味道如何?” 祁子隐当即从位上立起身来,恭敬施了一礼: “多谢将军如此盛情招待。我等皆因船难沦落至此,承蒙搭救,感激不禁!” “这么说来,你们的船果真是在三天前那场害人的风暴中遇难沉没的咯?” “正是。” “那么我们于岛上捉住的另外那数十号人,也皆是你们的同伴了?” “还有数十人活着?!” 祁子隐听对方说的幸存者人数居然远超自己的预期,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欣喜,“将军所言应当便是我等的同伴没错,还请尽快让我与他们相认。” 然而没有想到,对面的男子却是忽然板起了脸来: “没有想到,海寇说起话来倒也文绉绉的!戏演得不错,不过休要以为自己能逃过本将军的法眼。这座海岛孤悬海外,寻常商队渔人皆鲜有经过。说,你们这些海寇用来藏身的老巢,是否便在附近!” “我等绝非海寇,还望将军明察!” 对方戏谑地打量着脸上缠着细布的祁子隐,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斜着一双目光凌厉的眼睛大声质问起来: “不是海寇?那好,本将军问你,我们在冲上岸来的那些舰只残骸中,寻到了一只铁质的撞角,还有适合高速行驶的纵帆,这些皆是战船上才会有的物件儿,对此你要作如何解释?” “我——” “再有,你们之中许多人的身上,皆纹有海寇才会用的白鲸纹,严刑拷问之后,他们更是承认了自己便来自于青湾,确是各诸侯国数十年来共同缉缴的海寇无疑!对此你又打算如何狡辩?” 白衣少年这才意识到,对方打从一开始便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身份,无论眼下如何解释都将是徒然。 不等话音落下,便看见那将军把手一挥,营帐四周的帷幕“嗤”地一声同时落下。原来就在帐外一片避风的空地内,眼下正生着一堆旺盛的篝火。而那火上炙烤着的却并非什么山豚野鹿,而是一名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 祁子隐依稀认出了那人的脸,竟是白日里还同自己一起伐树的同伴。而自己刚刚吃下的肉,便是来自于此人的身上!少年人终于明白为何那些端肉给自己吃的甲士脸上会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登时觉得胃中翻涌起来,哇地一声将吃下肚里的东西尽数呕了出来。 可那将军却好似看了场好戏一般,面对祁子隐的窘态哈哈大笑起来: “海寇便是海寇,连人肉都能咽下肚去!你难道便没觉得那肉有股子怪味吗?” “堂堂舟师,却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无辜者定罪,还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究竟谁才是恶寇?!” 口角挂着涎水的祁子隐忍无可忍,当场怒斥起对方来。那将军眼角微微一颤,上前举起带着铁指的手,狠狠一掌便扇在了他本已受伤的脸上: “放肆!我卓修阔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你们这些海寇,既然认得立在尔等面前的是舟师,还不乖乖认罪伏法!” “你是——卓修阔?!” 听对方说起自己的名号,少年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随舰队出海时,船上那个唯唯诺诺的副将。听闻当年自己沦落海凌屿之后,此人便临时晋升舰队统领,却在那之后率领舰队于天怒海峡中销声匿迹,再未返回朝中。没想到时隔多年,其居然会同自己在这样一座孤岛上狭路相逢。 “没想到本将军的名头,居然连你这无名贼寇也听说过?看来这些年我带领兄弟们居于此岛,斩杀无数途经此地的流寇海贼,颇具成效!过些时日,便将你们这些海寇也一并卖去昶州做丁奴,待我卓修阔的威名有朝一日传入天子耳中,宣入京城去做官也便指日可待了!” 卓修阔非但没有因为少年认出自己而感到惊讶,反倒沾沾自喜起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口中所谓的流寇海贼,八成也都是些迷路的商旅,亦或船难中不幸的幸存者罢了。 祁子隐还想再说什么,但还不等其开口,却忽听林中一声长哨,紧接着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准确地射断了面前那位将军胄盔上的长翎: “立刻将人放了!否则下一箭便取你的心脏!” 喊话之人正是此前一直跟在少年人身后的樊真。不知其用了什么方法,竟同时让营地四周的灌木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一时间竟似有数百人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你们这些饭桶,怎地会让贼寇欺近到营地边上都未能察觉!” 卓修阔似乎被摇曳着的树林吓到了,稍稍在原地愣了一愣。白衣少年立即抓住机会,奋力用肩膀将其顶翻在地,随后没命地朝密林中冲去! “他们根本没那么多人,否则不会光打雷不下雨!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把人给我捉回来!” 将军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挥刀下令一众甲士杀进了林中。然而身上穿着沉重玄甲的军,却是根本无法追上少年的脚步。卓修阔恼羞成怒,竟是挥起手中的长刀,砍翻了自己身旁的一名甲士,疯狗一般冲着身后的营地吼道: “把那个女人带出来!” 听闻此言,已几乎遁入林中的祁子隐心中登时咯噔一声,回头去看时,却见一个紫色的身影被士兵们推搡着带至了卓修阔面前,当即止住了脚步。 身后的甲士渐渐追赶上来。然而任凭樊真在身后如何叫喊催促,他却是再也迈不动腿了。 “别管我,你们能跑便跑!舟师的船就停在后面的峡湾中,上面还关着我们的人——” 见白衣少年因为自己而停下,冷迦芸立时急了。可她一句话还没喊得完整,便被卓修阔一把扯住了头发: “小鬼,你和林子里的那些同伙现在全都给我滚出来,否则老子便当场杀了这个女人,然后放在火上烤熟了,再一块一块亲自喂你吃下去!” 祁子隐清楚,对方是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轻叹了一口气,扭头便往回行去:“樊大哥你们也都出来吧。如今迦姐她们都成了人质,若是为了救我而牺牲了她们,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心安的。” “哟,想不到,海寇也还有情有义的。” 卓修阔笑了起来,将冷迦芸推还给身后看押的军士,自己则亲手抄起一卷麻绳,将少年结结实实地捆得如同一个粽子。 “小鬼,你难道便未学过,在战场之上,妇人之仁会断送了所有人的性命么?” 表情狰狞的将军持刀于少年面前反复挥动着,“今日我且不杀你,但是埋伏在林子里的那些人同这个女人,全都得死,当作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今后若是再敢胡来,我便一个一个杀光你们所有人!” “你敢!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见对方言而无信,情势陡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祁子隐只得抬高了声音,打算用自己的身份镇住对方。 “不要告诉他!”冷迦芸与樊真见状登时急了,却是无法阻止少年继续说下去。 卓修阔眯起了双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海寇罢了,老子管你姓甚名谁?!” 谁知面前的白衣少年却冷笑起来:“其实,你早已经隐约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则方才见我要逃,却又为何不直接下令放箭,将我们赶尽杀绝算了?” “好,你既寻死,休怪我不客气!” 一番话激得卓修阔当场跳起了脚来,挥刀便朝少年颈上抹去。祁子隐却是未躲,果然对方的刀停在了距离其喉头不到半寸的地方,僵在原地进也不是,收也不是。 “ 白衣少年高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惹周围的一众甲士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兄弟们别听他胡说!本将军也不是从未得见过少主的尊容,才不是他这幅模样!” 卓修阔有些急了,竟是伸手生生扯下了少年脸上缠着的细布。刚刚结痂的伤口登时被他撕裂了开来,鲜血迸流。然而在冷迦芸等人的声声惊呼中,祁子隐却好似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瞪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先前你手下军士自我身上搜去了一对玄赤双刃,乃是百里将军赠予的武器,世间绝无第二把,你不可能未认出来!其实,将军从一开始便已经打定了注意,想要把我当做自己重返的筹码,去向暮庐城中,我的那位王叔邀功吧。只可惜如今的我却成了这副模样,唯有留下活口方能自证身份,所以你始终是怕我独自跑了,甚至不惜用各种无耻的手段逼我就范!” “老子让你再说!” 卓修阔终于恼羞成怒,抬起手中的刀柄狠狠击在了少年带伤脸上,当即打落了三两颗门牙。但如今他的心思已经被祁子隐彻底看透,再也没有什么后招可以使。 “如今你若是再对迦姐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动手,就算只是伤了一根毫毛,我也绝不会帮你于王叔面前说上半句好话,还请好自为之!” 仅凭几句话,气势逼人的少年竟是将对方说得后退了一步。 无奈之下,卓修阔只好将带血的刀收回鞘中,思虑片刻之后,高声向众甲士喝令道: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八 泊于峡湾中的晔国旗舰,甲板下的船舱幽暗潮湿。因为常年浸泡于海水中,木板上渍出了大量干涸板结的海盐,连成一片又一片灰白的颜色。 眼下,虽然舱外是一片如火的骄阳,却仍难除尽舱内刺鼻的霉味。忽然,头顶的舱门缓缓打开,在飘舞着灰尘的光柱下,甲士们推搡起带着脚镣手铐的祁子隐等人,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战船上并未配备铁质牢笼,明显卓修阔也觉得一行人根本无法脱困,便就这样丢入舱内便不管了。头顶的门刚刚关上,冷迦芸便用双手按着少年的肩膀,奋力摇晃起对方的身体来: “子隐你莫不是傻了吗?不逃便算了,还将自己的身份当众抖露出来。你可知如今卓修阔可是要拿你回去晔国,去认那莫须有的罪名的!” 她的这番责问说得声嘶力竭,随后竟是哭了起来,“百里他可是用自己的性命才将你救出来的!眼下若是你重新落到他祁守愚的手里,谁人还能救得了?!” “可百里将军救了我,并不是让我苟且偷生,东躲xZ一辈子的。该面对的事情,迟早还是要面对……” 祁子隐的眼神却并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我们现在已经沦为了别人的阶下囚,你还想要面对什么?再一次被推上刑场么?!若是如此,当初青湾爆发蛊毒的时候,还不如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冷迦芸的情绪已然失控,令白衣少年不得不反过来用手紧紧扶住她:“迦姐请相信我,我有自己的打算!” “什么打算?” 东黎女子一怔,当即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对面的少年却是不肯再多说了,转而将冷迦芸交给樊真等人照看,自己则走到了船舱一角,斜倚着厚实的木板坐了下去,只是呆呆地盯着脚尖发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却带着些早已看破了生死的淡然。 与此同时,甲板上的晔国甲士们则高声呼喝着,升起了主桅上那面已经多年未曾用过的海鹘旗。黑色的旗帜,如今已微微泛起灰白的颜色。舰队在卓修阔的指挥下大举开拔,浩浩荡荡地出了峡湾,朝遥远南方的晔国海岸径直驶去。 如今被关在舱下的众人,只能根据甲板缝隙间漏下的阳光,大致判断出时间的流逝。半个月一晃而过,这日天色昏暗,海上似乎快要起雷暴了,然而甲板上却并没有传来下锚落帆,停船避风的号令。甲士们也只是纷纷聚在船舷一侧,似乎正合力将几个刚刚从海中救起的人拉上船来。 祁子隐与同伴对视了一眼,立刻起身奔至舱门下,竖耳倾听。 被救的那几人操着宛州口音,甫一得救,便跪在甲板上不住地磕起头来:“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瞧你们一副渔人的打扮,是晔国人么?”一名当值校尉上前问道。 “军爷明察,我等确为晔国人,祖祖辈辈于沁梦泽西岸耕作。只因成国大举入侵,家园被毁,我等无以安身,便一路逃至了汐隐,又辗转去往都城暮庐躲避战祸。未曾想,涌入城内的难民以数十万计,待我们到时,只能看见紧闭的城门,甚至连赈灾的稀粥都已发放不出了。小民与几个同乡水性虽不算好,却还是辗转凑了些钱银,终于在日前买下一条渔舟,希望能出海打些大小鱼虾,换回些粮食。谁知刚出海不久便撞上了礁石,小船支离破碎,我等也只能抱着木头一直在这海中漂着。昨夜,还有一人因为体力不支,一觉醒来便没了踪影……”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渔民,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到心酸难过之处,竟是涕泪横流,嚎啕痛哭起来。 甲板上的晔国军士,大多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听闻此言皆是一片唏嘘。其中更有人忽然推开人群走上前来,竟是认出了那落难的渔夫: “盛伯,我家中父母如今可还安好?” “你是——” 渔夫哭得两眼昏花,一时间没能认出面前这个披甲戴胄的人究竟是谁。对面军士登时急了,将头上的胄盔咣当一声丢在脚边,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渔民终于认出了他的面庞,口中唤起那军士的乳名,却是哭的更凶了:“獾郎,獾郎啊!你的父母,他们——他们早已死在了成军的铁蹄之下,如今怕是连尸骨都已随房子一齐被放火烧光了……” “盛伯莫要说笑了。你从前便总爱吓唬我们几个孩子,定是故意诳我的,是也不是?!” 军士脸色骤变,却仍带着一丝希望使劲摇起了头。然而瞧着面前的渔夫陷入沉默,其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变得僵硬与苦涩起来,“不可能——我们的村子,真的就这样——不在了?” “只怨那无能的国主派大军阻挡成军北上,屡次大败之后竟是下令放弃抵抗,封死城门困守着一座暮庐城,根本不管城外百姓的死活!成军长驱直入,不知杀了多少人哪!” 渔夫胸中憋了许久的怨言终于有机会向人倾诉,一时间竟是说得停不下来。然而说话间,却忽听身后一声怒斥,领着亲兵的卓修阔不知何时登上了甲板,一脚便将其踹翻在地上: “竟敢私下里妄议国主,你们都不要命了么?速速将这些刁民赶下船去!” “将军!眼下四周皆是一片汪洋大海,况且马上便要起风暴了,你让他们怎么活?!” 名唤獾郎的军士见状当即忍不住了,抬高嗓门替旧识鸣起了不平。可卓修阔却并未给他半分通融的机会,反倒“唰”地一声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来: “怎么,你莫非想要违抗本将军的命令不成?他们怎么活我管不着,可我还得为舰队中数千兄弟们的前途着想!别忘了,我们此去乃是要向国主他老人家请功的,绝不能出半分差池。这些人虽与你相识,却也保不齐是海寇为了营救同伙而设下的圈套。本将军的舰上容不得半个生人,你若如此在意这些刁民,便同他们一起去海水里泡着罢!” “大人,大人求你放过獾郎,放过他!是我等说错了话,走便是了!” 渔夫见卓修阔居然动起刀来,当即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随后拉扯着刚刚被救上船来的几人转身,毫不犹豫地再次跳回了海里。 卓修阔得意地抿着嘴,狠狠一拳将堵在自己面前的獾郎打退了开去,厉声喝道:“都听好了,无论你们心里有什么屁,这些天也得全都给本将军憋住了!若是耽误了大事,当依军法论处!” 船上众军士虽面有愠色,然而畏惧将军的恫吓,皆不敢再多言语,各自沉默着散去了。与此同时,被关在舱下的冷迦芸等人,却是义愤填膺地议论起来: “不要脸的东西!晔国舟师自建军伊始,便以护国安民为己任。没想到却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些兵士里,大多都是百里他亲手带出来的,又怎会任由这样一个小人对自己呼来喝去,行诸多无良之举!” “冷小姐说得对!这道舱门并不算结实,我等这便将它撞开杀将出去。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不能再让那姓卓的混蛋继续逍遥!” 樊真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摩拳擦掌,登时便欲去撞头顶的门。然而身旁始终一语未发的祁子隐却突然拦下了他,随即摇起脑袋,示意同伴们稍安勿躁: “如今时机未到,不可硬拼!待船驶入了晔国境内,无须樊大哥动手,他卓修阔也再嚣张不起来了,你们信我这次!”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海水也已经由一片如墨的青蓝渐渐变作了浑浊的黄色。前方已经隐隐出现了夜梁平原崎岖的海岸,甚至连高低起伏的彤炎大山也渐渐映入了舰上众人的眼帘。 恰逢此时,祁子隐终于提出自己想上甲板去透透气,看看故国的河山。 或许是觉得如今已入晔国海域,不必像先前那般小心谨慎。又或许是想要在抵达都城之前,最后羞辱一番这个自称为晔国少主的年轻人,卓修阔竟破天荒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命人将已在舱下闷了许久的一众囚犯带上了甲板。 许久不见阳光,祁子隐不得不紧紧闭上了双目。此时的他面色已变得十分苍白,然而似乎觉得不能让自己于卓修阔面前失了气势,在适应了强烈的阳光之后,他便将胸脯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昂首阔步向前行去。 只是,白衣少年的到来似乎并没能吸引到舰上士兵的注意。此刻他们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缓缓出现在左舷的一片凸入海中的半岛上。 晔国沿岸多渔村,富庶的村落掩映于桃红柳绿的海岸边,曾是往来的大小船只眼中一道赏心悦目的独特风景。然而眼下,舰上众人所能瞧见的,却只剩下成片黑褐色的焦土,以及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坍塌瓦砾。 即便距离成晔两国交战已经过去了半年光景,但这片饱受战乱荼毒的土地上,即便历经春夏两季的雨水滋润,却仍难从焦黑之中,萌生出一星半点的绿色。 偶尔,还能见到岸边有些衣不蔽体的流民,低头捡拾些臭鱼烂虾果腹。远远瞧见有舰船开过,他们非但没有如往常那般欢呼相迎,反倒似见了鬼一般,立刻躲得不见了踪影。 满目疮痍的故国,令吹在人脸上的风也变得萧瑟起来。而今舰上的一众将士里,有许多人不忍再看,偷偷转过脸去长吁短叹着。更有人则低垂着脑袋,竟是暗自落泪。 然而卓修阔却好似对眼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一心只想着该用何方法将祁子隐等人送入宫中。此时他正端坐于舰艉的将台上,命令文书官一遍遍修改着即将送去晔国王宫的函笺: “微臣不才,机缘巧合之下,于北方汪洋之中寻得一处海寇巢穴,连年苦战终生擒此要犯。不敢擅自处置,故而亲自押送入宫,听候国主发落……” “将军,那孩子面容已然尽毁,就算他说自己是晔国少主,可若是国主不认又该怎么办?万一弄巧成拙,我们岂非反会犯下欺君之罪啊!” 文书依照对方口述,将书信草稿记下,很快便誊满了整张纸。然而望着那满眼邀功的文字,他心下却是有些害怕,悬笔问道。 “那你希望本将军如何向国主解释此前我等抗命不归,在海外漂荡数年的事?就这样写!” 文书无法,只得按照对方的意思继续写了下去。函笺既成,卓修阔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旋即将手一挥喝令道,“这几名囚犯毕竟是要上殿面见国主的。来几个人,带他们去梳洗一番,再换身干净衣物。” 将令不可违,身旁的几名军士当即领命便欲上前来拿人。然而他们脸上的悲愤祁子隐却是看在眼中,痛在心头。只见他眼神一凛,朗声冲着将台上的卓修阔质问起来: “你难道就未曾想过,自己极力想去讨好的,那个端坐于晔国大殿之上的人,其实才是那弑君篡位的逆臣么?!”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舰上一众兵士纷纷侧目。他们离开故国太久,对于期间发生的许多事也只是道听途所。然而所有人心中始终都奇怪,为何祁和胤薨后,继位之人并非是其长子祁子修,而是他那看似庸碌无为的矮胖臣弟?他们更加不明白,为何国主最为宠爱的小儿子,竟会同那位深受拥戴,喜着青衣的舟师前统领一齐,成了意图谋反的逆贼! “国主便是国主,又岂能容你在此诽谤中伤!” 卓修阔快步走到了少年身前,作势要给他一个耳光。可祁子隐非但不躲,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国主?没错,父王当年的确废了王兄的太子之位。可若我那王叔当真是父王钦定的继位者,又何必要在流影台中设计杀光祁氏的全部血脉?” “莫要信口雌黄,否则信不信我现在便剜去你的舌头!” “我乃先王祁和胤尚存世间的唯一血脉,也是现如今晔国君位的唯一继承人!你们之中若是谁敢动我,便是那弑君篡位者的帮凶!” 祁子隐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苦苦等待的时机就在眼前了,竟抬高声音,义正言辞地继续驳斥起来: “千年前德桓公弥留之际,曾给自己的子孙后世留下训言。称若国家临危,百姓落难,身为晔国之君,当身先士卒,惩恶除奸。即便无将可点,无兵可用,也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拒万人之敌于国境外!历代国主皆以此训言为戒,莫敢不从!” 卓修阔忙高声打断了他,高举的手却迟迟未能落下:“你说这些废话又有什么用?如今坐在国主之位上的人是谁?天下通缉要拿你回去的人又是谁?只有手中掌握的权利才是真实的,你说的这些,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白衣少年却又上前两步,居然逼得对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想我晔国自朔狄之乱后,百余年来未曾有过战事,黎民富庶,百姓安居。而这一切,皆因历任国主励精图治,举国上下同心同德方才换来!可他祁守愚却因一己私利,谋权篡位,一意孤行,以致国力虚空,强敌入侵,让昔日家园变作如今这幅模样!见到故国山河如此情景,难道身为晔国男儿的诸位,可以忍气吞声么?” “不能!不能!不能!” 祁子隐的这番话,彻底点燃了舰上众兵将久埋于胸中的怒火。其中竟有不少人扯开嗓子高声应道。见此情形,卓修阔终于有些慌了: “你,你这可是煽动兵变!来呀,速速将此人同方才叫好的那些一并拿下——” 谁知命令既下,却不见甲板上有一名甲士有所动作。越来越多披着玄甲的军士看向了慷慨激昂的白衣少年,也渐渐被左右同袍眼中,那同仇敌忾的勇气所感染了。 祁子隐脸上满是坚毅与果敢,甩开瞠目结舌的卓修阔奔上将台,恍若此刻,仍带着脚镣手铐的他才是在阵前点兵的主帅: “现如今,诸位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许仍在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上,饱受磨难。此前成国入侵时,你们已经负了他们一回,难道眼下还打算再负他们一次吗?我是晔国的少主,我现在需要你们,随我一同回去攻下暮庐城,夺回我们的山河故国!” 第二十幕 ? 青湾之殇 ? 九 原本消沉死寂的甲板上,登时被白衣少年的一番话带动得群情激奋起来。这群于海上漂泊了多年的晔国士兵,仿佛在这一瞬,重又找回了自己从军的意义。 见手下将士居然不再听从自己的命令,卓修阔也彻底慌了。他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为了无措,进而化为了极度的愤怒: “你们是不是傻了?而今只要将这小鬼押入城中献给国主,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我们!这几艘舰上,总共才千余人而已,就算你们以一当百,又如何能拼得过国主麾下数万装备精良的御翎军?” 然而,无论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将军如何威逼利诱,如何暴跳如雷,舰上的军士们皆只是怒目向其身上看将过来,并没有一个人响应。 卓修阔并不肯善罢甘休。一怒之下,竟是拔出了自己的佩刀,径直朝白衣少年身上刺去:“小鬼处心积虑坏我好事,纳命来罢!” 祁子隐当即朝侧面闪开半步,然而对方的刀锋却还是划破了他的衣衫,于胸前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周围的兵士们登时怒喝着冲上来,欲将卓修阔绑了。谁知少年却使劲摇了摇头,只是让人打开了自己身上的镣铐,竟是打算应战: “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卓修阔直至此时仍不知悔改,今日我便亲手替百里将军,把这害群之马从咱们晔国的舟师中除名!” “子隐不可,你身上的伤还未好透!” 冷迦芸见状,立刻开口想要阻止,然而少年坚定的眼神,却令她眼前突然又闪现出那个身着青衣的将军的模样: “一个伟大的领袖,应当知道何时需得扛起自己的责任!便由他去吧,我教出来的徒弟,绝不会败在这样一个孬种的手里!” 女子眼中忽然涌起一层薄雾,模糊了视线。她连忙伸手去擦,却见卓修阔已直接挥刀朝手无寸铁的白衣少年攻去,竟是先行发难! 冷迦芸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不敢再同祁子隐说话。少年似乎也被对手的偷袭激怒了,矮身闪过了对方连续的砍劈,随后冲女子吼道: “迦姐快替我去取寅牙来!” 东黎女子这才回过了神,忙让负责看管兵武的士官将向百里的双刃取来。只见祁子隐再三避过卓修阔的锋芒,矮身从那军士身前疾奔而过。其将手一伸,便听铮铮两声,长刀出鞘,赤色似血,墨色如夜。 卓修阔见少年将刀左右而持,再次用尽全力朝少年攻了过来,招招皆取要害。他根本不理解这位看起来有些愚钝的少主,为何竟会放弃优势而选择同自己对决,却也明白对方是向百里的徒弟,分毫不敢大意。只想着能趁祁子隐尚未拉开架势之时,便给予其致命的一击。 二人于舰上将士们围作的一块三丈见方的区域内全力缠斗起来。然而只两三个回合下来,卓修阔手中的长刀便已被白衣少年当场崩断。他当即吓得直退到了人群的边缘,面前的祁子隐却一步也未曾动过,只是用一双黄褐色的双眸冷冷地看着对方: “奉劝将军,迷途知返,为时还未晚!” “妈的,这次只是你运气好罢了!” 卓修阔在口中低声骂了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却没有分毫认输的意思。旋即竟是伸手夺过了正于场边观战的甲士手中一对破甲重锤,再次迎着少年冲了上去。 那柄破甲重锤足重三十余斤,即便是舟师的玄甲,也抵不住它的全力一击。几翻交锋,火星飞溅,白衣少年看着刀刃上瞬间多出的两道豁口,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与其硬拼,当即将手中玄刀虚晃一下,却是避实就虚,于兵器相交的一瞬间带动起身体横转半圈,好似风车的叶轮一般,以刀脊将沉重的战锤引得失去了准头。 “咔嚓”一声巨响,战锤落地洞穿了甲板,直砸得木屑飞溅。卓修阔却并未因此而受挫,反倒似想出了什么新招。只见他奋力将武器自甲板的碎木中抽出,却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挥动起重锤,竟朝着自己身侧的甲板上用尽全力抡去! “子隐小心,他想困住你!” 冷迦芸率先反应过来,开口提醒时却已是太晚了。又是一声巨响过后,厚实而坚硬的甲板上破开了一个斗大的窟窿,而其下方,正是支撑着祁子隐脚下甲板的一道木橼。失去了支撑,木板即便再厚实也无法保持自身的稳定,径直向船腹里翻坠下去! 白衣少年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顿时发力想要抽身,却觉得脚下像是踩了一团棉花,根本使不出力气。紧接着他的左脚猛地向下一沉,半条腿居然完全陷进了那道甲板上的豁口,被牢牢卡住,难以脱身! “小鬼,你可知道曾经挡住老子升官发财的人,到最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卓修阔高举着重锤,一步步向少年逼近过去。场边的冷迦芸见状连忙要同樊真上前来救,但还未等她们行动,便看见被困住的祁子隐将手中的双刀猛地插入卡住自己左腿甲板的缝隙,接着又用力向上一挑,竟是将支撑着整片甲板主橼给撅得断了! 只听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二人周身足有数丈长的无数木板纷纷翻翘了起来,就好似遭受了石弩的轰击一般,由甲板中心朝两侧整体塌陷了下去。正打得难解难分的祁子隐与卓修阔,也由人们的视线中突然消失,不见了踪影! 冷迦芸撩起裙角,惊慌失措地奔向前去,趴在木板折断后露出的宽达丈余的缺口旁朝下张望着,却见一片激荡的尘埃间,祁子隐已用手中的长刀,抵住了卓修阔的喉头: “你可知自己今日因何而败?” 卓修阔被自己手中的重锤与一堆碎木死死压住,体力耗尽,根本动弹不得,却依然喘着粗气,厚颜无耻地破口大骂着: “自是因为你这该死的小鬼使诈!若是再战,眼下被压在这里的人必将是你!” 祁子隐轻蔑地冲其一哼:“错!今日你之所以败,是因眼中除了名、利,早已没有了半分仁义之心!为名利而战,只能凭一时的血勇,稍有挫败便会一退再退。而为父母亲族,为天下苍生而战,则会越挫越勇,甚至连个人的生死都可抛诸脑后!” “呸,什么天下苍生!生于乱世,老子只顾得上自己,哪管得了那么许多!” “自你有此种想法的第一日起,便已不配再做我晔国舟师。百里将军曾命全军上下务必牢记于心的八字箴言,恐怕你也早就不记得了吧?!” “什么八字箴言,老子从未听过!” 面对白衣少年的怒斥,卓修阔依然百般狡辩。祁子隐却不再搭理他,而是抬起头来,看着周围身披玄甲的军士高声问道: “众将士们,便由你们来告诉他!” “勇者无惧,仁者无敌!”舰上甲士振臂高呼,振聋发聩。 面对震耳欲聋的齐呼,卓修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随后仿佛变了个人似地,一改此前凶恶的面目,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痛哭流涕起来: “少主!少主小人知道错了,求你饶我一条性命,从今往后,我卓修阔一定对您忠心不二,马首是瞻!” “不用了。我的身边容不下小人。不过我本就没打算杀你,眼下便先收押,待战事平息后,再做定夺吧!” 祁子隐说着,稍稍收敛起手中寅牙的锋芒。随后命左右军士上前,将那只重锤同压在对方身上的几块木板搬了开去。 未曾想,踉踉跄跄自地上爬起来的卓修阔,却是赶在军士们动手将自己绑起前,挥拳打在了其中一人的脸上,旋即如一只硕大的老鼠般,自船舱侧方的舷窗里钻了出去,一猛子扎入海中,眨眼便游出了很远。 “绝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否则后患无穷!” 冷迦芸当即示意弓弩手取箭,欲将其当场射杀。可白衣少年却只是看着在海中上下起伏的那个小黑点,苦笑着摇了摇头: “而今虽罚没了军籍,他却仍是我晔国的子民。逃便逃了吧。接下来等着我们的将是一场苦战,用不着在此时便自相残杀起来……” “不过那姓卓的此前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眼下仅凭船上这么几号人,想要攻入连成军都未能攻下的暮庐城,又谈何容易?” 紫衣女子皱了皱眉头,转而抬眼朝着远方海平面暮庐城所在的方向眺望过去,满面担忧。可她身边的白衣少年却好似早已做好了打算: “御翎军与舟师内的多数兵将皆为百里将军旧部,而白沙大营又位于城外。如今国难当头,待我们上岸之后,只需以将军的那一对玄赤长刀为信物,相信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会重新站回我们这一边的!” “少主说的没错!其实我们兄弟一听见成晔开战的消息,便每日每夜都想着能尽快回来。可那卓修阔偏要领着大家一路向北去,这才无奈成了逃兵!如今重归少主麾下,兄弟们必将奋勇向前,拼死一战!” 不等其将话说完,舰上副将便已走上前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向祁子隐宣誓效忠。 “小鬼头,你先前说让我信你,便是指这个么?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舰上这些甲士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于你,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同他祁守愚倒戈相向?” “迦姐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舰上诸多将士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其实都带着百里将军的遗风啊。这是他在这世间给我们留下的又一份珍贵的礼物!有舟师在,我们便不是在单打独斗,将军的英灵,也会在天上保佑我们!” 白衣少年缓步走向舰艏,迎着海风高昂起头来。似乎在高阔的天空中,又看到了恩师那张始终微笑着的脸。 是夜,祁子隐独自一人坐于舱内。舱外修补甲板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他却将门窗紧闭,呆呆地端详着桌案上一只反射着烛火的铜镜,恍若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突然,他抬起手来,解下缠在自己面上的层层细布。如今其脸上的伤口早已愈合,药也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自从上次被卓修阔当众羞辱过后,少年人便一直要求冷迦芸不要将细布取下。时至今日,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每日看见自己缠了满脸的模样。 铜镜中缓缓出现的,是一张早已面目全非的面容。右侧的脸颊上,一道暗红色的长疤由嘴角一直贯穿至耳根。被削去了鼻尖的鼻子,如今也只剩下两只肉洞暴露在脸上。即便伤口已经愈合,再难抹去的伤疤也令原本英俊的少年,狰狞得恍若自坟墓中爬出的厉鬼! “啊——!” 祁子隐大吼着抓起面前的铜镜,将它狠狠丢了出去。镜子砸在舱内的梁柱之上,铿铿作响。这声突如其来的怪叫,也令舱外忙碌着的甲士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很快,一袭紫衣推开了少年的舱门,翩翩走到其身旁坐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温柔地搂过他,轻抚着他的头顶。 “迦姐,我——我眼下——已经变成了一只怪物!” 打从离开青湾以来,祁子隐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了。他伏在女子怀中,泣不成声。 “若是以这幅模样入城,满朝文武会怎么想?城中百姓又会怎么想?他们如何会认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来做自己的国君?!” “不哭了,不哭了。你瞧这满舰的兵将,有谁曾笑话过你么?无论外表变为怎样,都代替不了你内心真正的样子。况且,我与樊真还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个——” 冷迦芸柔声劝道,随即便自身后取出了一只小匣,递到了少年手中。 白衣少年抹了抹朦胧的泪眼,将匣子打开之后,却见里面竟是一副依照他原本的面貌,由纯银打造而成的面具! “迦姐,这是——” “若是你需要,便戴着它入城吧。但是永远不要忘记,面具之下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你!努力去做一个英明的君主,那本就应当是你该做的!” 祁子隐犹豫着接过面具,用指尖在面具上轻抚着,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紫衣女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少年的舱室,却并没有将门关紧,而是虚掩了一条小缝,立在舱外张望着。 许久之后,白衣少年还是抬手将那张银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始终低垂着的头却是高昂了起来,两只金色的瞳仁中,也再次如星光一般闪耀起来,仿佛不再对茫茫前路而感到迷茫与恐惧。 冷迦芸见状,终于转过了身,自言自语着缓步离去,眼中却不知何时带了些星星点点的泪光: “百里——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孩子,终究是长大成人了!” 第二十一幕 ? 罗网难逃 ? 一 昭熹元年,七月十三。立秋过后,天气转凉,正是一年之中最多晴少雨的季节,天幕高远,鸿雁南飞。由朔州冻原悄然而至的北风,于一夜之间便吹黄了野草,吹红了树叶。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田间地头也迎来了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 眼下正是稻谷成熟的时节,生长了一整个夏季的稻米,将积蓄的能量全都汇入了沉甸甸的禾穗。正所谓“十滴血汗一颗粮”,稻米是农户家中储粮越冬的活命之本。在入冬之前,他们不仅要打下成熟的粳米,还需在田里播下来年新麦的种子。 日薄西山,擎鹰山脉脚下的大片田地里,抢收了一天的农人们终于得以机会,能够于田梗上坐下,捶一捶自己酸痛的腰背。他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围聚在一起抽着旱烟,彼此交流着由南来北往的旅人带来的,关于帝都的消息。 渐渐地,村庄内飘起了炊烟,妻子们呼唤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也渐渐响起。田间地头的农人们慢慢走得一个不剩,可一个满头红发的少女,却在此时拖着疲惫的步子,有些踉跄地自不远处的林地间走了出来。 虽然从山腹里的那些怪物口中逃过了一劫,可失去了老嬷的带领,甯月足足在茂密的丛林间走了半月,终才寻到了出路。一路上她喝泉水吃野果,偶尔还用将炎教给自己的方法爬上树去掏些鸟蛋来果腹。然而,风餐露宿的日子还是令其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圆润的双颊如今早已凹陷,一双青蓝的眼眸里也少了些烂漫的天真,多出些许沧桑的颜色。 少女眼前的这座村庄,恰好位于锁阳关以北一道狭长的山谷中。彤炎山与擎鹰山脉好似故意空出了这片平坦的地带,以连通昶、汜二州。此去向北,再无半点险要地势,可长驱直入帝都高地。若是骑上快马,甚至可于五日内便抵煜京城下。 眼下甯月正立在禾田边,远远便可看见南方数十里外锁阳关高大的城墙与竦峙的箭楼。虽还未入夜,关内却是早早地点起了灯火。偶尔还能听见风中隐隐飘来的,兵士们声震云霄的整齐呼喝。 自千年前白江曦退位离京后,其子白江盈继位,并改年号为永光。同年,开始举国之力大兴土木,而锁阳关也正是在这一年开始修建的。然而工程实在太过庞大,直至四十年后其孙继位时方才宣告竣工。自此,这座举世无双的关隘也便有了“帝京冲要无双地,九州尊祟第一关”的雄名。 与其说锁阳关是由汜入昶的一道关隘,倒不如将其看做是一座相当规模的小城。即便坐落于彤炎与擎鹰两山间最为狭窄的地带,高大的城墙也自西向东横跨出十里有余。关隘两旁高山险峻,翠嶂重迭,关口处更有用于屯兵的宽大瓮城,以及大大小小的城门九座,恍若一道平地而起的小山,将两侧屹立着山峰彻底连成了一片,构建出一道易守难攻的工字型屏障。 四季之中的任何一日,只消驻足于这座隘口内举目南眺,自鸡鸣至人定时分,均能见到一轮皓日当空。更有无名诗人感慨题下了:“秋光云月清,孤城锁残阳”的壮美诗句,而锁阳关也由此而得名。 然而颇为讽刺的是,这座耸立千年而不倒的雄伟关城,非但不能永远锁住那轮光芒万丈的太阳,甚至在百余年前的朔狄之乱中,连大昇朝的国祚也险些未得保住。 虽后有卫梁关宁武卒北出彤炎,光复失地的壮举,但在那之前,狄人却还是盘踞于关隘以北的大片沃土长达数十载,迟迟不肯离去。及至今日,在深青色的城墙上,依旧能清楚地看到当年大战时留下的种种痕迹。而这道关隘,也仿佛化作了地上一道醒目的伤疤,昭示着这个绵延千余年的伟大王朝自那时起,便已重伤难愈,残喘至今。 甯月回头朝来路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永远留在了擎鹰山深处的岑婆婆,眼泪又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正哭着,一个沙哑不清的声音却忽然在她身后喝道:“谁在那里?!” 少女被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却见山峦的阴影中立着一道人影。对方身形佝偻,两条枯瘦的腿上沾满泥泞,手中还握着柄锈迹斑斑的长柄镰刀。 由于疲劳和饥饿,令姑娘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在夕阳的余晖中,甯月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还以为那些山洞中可怖的怪物竟一路尾随自己到了这里,当即便欲拔腿向村子里跑。 可她面前的禾田中满是没至小腿的淤泥,刚跑了两步便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少女只觉得自己胸前好似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两眼一黑当场扑倒了下去。 待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一张稻草铺就的榻上。四下里一片昏暗,只能瞧见不远处一团火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火边围坐着两个人影,借着微弱的光,甯月渐渐看清自己正身处一间昏暗的矮房内,身上盖的被子打满了补丁,闻上去带着股淡淡的霉味。 见少女醒来,其中一人立刻起身,走到了榻边。对方手里端着只缺口的陶碗,碗中盛的则是些冒着热气,香味扑鼻的黄米粥。 “姑娘醒啦?快先吃些东西吧,瞧你瘦成这副模样,在山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对方的声音同此前在田间听到的大相径庭。甯月抬起头来,见是位白发苍苍的农妇,这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伸手接过了陶碗,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对面的农妇见状,忙开口安慰了起来:“哎呀,姑娘莫哭,莫哭嘛。都怪我家那个老头子,平日里抽旱烟,把嗓子给抽得哑了,说起话来似山贼歹人一般,才会吓着了你。” 农妇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了火边坐的那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农。老农回头尴尬地嘿嘿一笑,却仍将手中的烟锅塞进了嘴里。 黄米粥早被细心的农妇放温了,一点也不烫嘴。少女含了一口,甘甜软糯的米粒与粥面上那层凝固的软皮当即在口中化开,令人食欲大开。待吃一碗热粥下肚,她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农妇见状又赶紧盛来了一碗,这才开口问道: “姑娘,你先前莫不是迷了路?否则又怎会独自一人从那片无人的老林子里走出来?” 甯月却只是摇着头,并没有回答。 面前的农妇稍稍愣了片刻,却仍是不肯就此打住: “姑娘你千万别多想,我们夫妻俩绝不是什么坏人,遇上什么麻烦说出来便是。我家虽然不富,但也一定尽量帮你,好不好?” 一番柔声细语之下,令甯月鼻子一酸,眼中重又泛起了泪光。然而她却依旧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向农妇摆了摆手。 毕竟不知昆颉究竟还会不会追来,自己的满头红发又太过惹眼,此前在山上时她便于心中做好了打算,接下来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卷入自己的是非恩怨中! 农妇终于相信面前这个落难的少女确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下去。 火边的老农也走上前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行了老婆子,别追着人家姑娘一个劲地穷问了,让她好生休息。明日若是方便,我去镇上找个先生,再讨些笔墨来,让她将想说的话写下便是。” 农妇点了点头,伸手便要去扶甯月在榻上重新躺下。却听茅屋外忽然响起几声看门黄狗的吠叫,转眼急促的马蹄声已至近前,随后听一人操着昶州方言高声呼喝起来: “各家各户,出来清点人头!” 话音未落,说话者便已下马,奔至屋外重重拍响了门板。农妇脸色微微一变,悄悄将榻边的小窗开了条缝。自那缝中,甯月隐约看到了来人的模样——对方的手中擒着长枪马刀,浑身上下披挂着清一色的错金白铁铠,竟是支全副武装的大昇武卫! “是锁阳关里的守军,八成又是来催缴田赋的!” 老农似有些愤慨,又颇有些无奈地将手中的烟锅一丢,示意妻子赶紧随自己出去应付,行至一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着榻上的少女嘱咐道: “姑娘你待在屋内千万不要露面。这些当兵的吃人不吐骨头,若是见到了你,定会多算一个人头的税!” 甯月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目送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出了门去。随着兵丁一家一户依次问将过来,少女的心弦也很快紧绷起来。她忽然有些不放心那对老实憨厚的农人夫妇,便大着胆子将窗户掀开了一道缝。 “老靳头,家里的两口子都还活着呢?” 为首的校尉趾高气昂,似乎这些种田的农人在他眼里,只是群猪狗一般的存在。 “托大人的福,都还活着,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老农佝偻着背,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脸。 “既然活着,按律便要交粮十石。今日先缴一半,待入冬之后再缴另外一半!” 听那校尉面无表情地说着,屋内的甯月也在心中暗自计算了起来。陆上人的计重方法虽同沧流城里完全不同,但前些年她在迦芸斋中帮忙,大小账目早已能算得清楚。 然而一算之下,却是胆战心惊——依照大昇朝的计量标准,三十斤为一钧,四钧方为一石。如此来看,若需交十石粮食,便大约是千余斤的糙米。可这老农家中,却连半只能存百十斤粮食的米缸都寻不见。 果然一听校尉的话,门外的老农与农妇便顿时急了: “官爷,去年你们一共才收了我家五石的粮,今年忽然要翻上一倍,这十石的分量,小民实在是——” “说的什么屁话,莫非是想同本官讨价还价吗?” 校尉登时将双目一横,语气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只是现下才刚刚秋收,打上来的稻米本就不多,加上地里的收成不好,能否——” 老农一番解释,还想求对方宽限些时日。可对面那校尉却根本不容其分辩:“不能!你们应当知道,今日本官前来收取田租乃是奉命行事,不带半点私心。况且为何前边的每户人家都能交得出来,偏偏你家便不行?是故意同本官过不去么?” 话音未落,校尉竟挥起手中的马鞭,“呜”地一声便抽在了老农脸上,紧接着又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仍在装粮的一辆大车。车上装米的麻袋,眼下已堆得如同小山一般。 见此情形,甯月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来,农妇也急忙上前替丈夫求情:“官爷明鉴,我家一共便只有区区十亩田而已啊!” “大胆刁民,难道十亩田地还不够多么?本官来前已经仔细算过,你们村中一亩地至少可产粮三石,十亩田地便是三十石。如此算来,你们夫妻二人纳粮之后,手中至少还能留下两千斤的糙米!两个老家伙,一年又如何能吃掉这么多的粮食?” “可我家老头子的身子骨已经不比村里那些年轻人。十亩田地,真正能够悉心照料的也不过一半,加上日后还需用粮食去镇上换些钱银,更要预留明年的种子……” 农妇说着便落下了眼泪,然而对面的校尉再也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竟是抬起脚来,重重地踹在了她的胸前: “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今日你们当中有粮的便乖乖交粮。若是交不出来,就要被抓回关内服徭役。如有不从者,休怪我们兄弟不讲情面!” 两旁的兵士得令,立刻上前给老农套上了枷锁。农妇只能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起来。可无论她如何求情,也无法令对方网开一面。村里的其他农户纷纷小声议论起来,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替老两口求情。 校尉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继续领队向下一户人家征粮去了。可还未行出多远,却忽听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如此欺负两个老人,你们难道不怕遭天谴的么?!” 官兵们不禁诧异,回过头来,见竟是从老农夫妇俩的屋内冲出了一名妙龄少女。姑娘怒目圆瞪,满头红发在风中飘扬开来,好似一团鲜红的火。 “老靳头,不是说你们家只剩下两口人了么?这小妮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校尉上下打量着甯月,想不明白是谁给了她如此大的勇气,敢同自己当面顶撞。 老农夫妇也被少女惊得呆了。在他们的记忆里,除了一个早已无人记得的名字外,全村上下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官兵讲话。 “姑娘,你切莫冲动!” 农妇也忽然反应了过来少女并非哑巴,情急之下当即拦在其身前想要劝她回去,然而已经太迟了。只见那校尉将手一挥,原本拱卫于牛车旁的兵士们呼啦一声全都冲上前来,将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官爷,这位姑娘自外乡来,此前于山里迷了路,并不清楚这儿的规矩。我们交粮,我们答应交粮便是,还请官爷莫要为难于她!” 老农夫妇同时跪倒在了地上,竟是心甘情愿用对自己而言攸关生死的粮食,来换这个连名字都不知晓的陌生姑娘平安。 对面的校尉却冷笑起来: “老靳头,你们家怎么尽出些不听话的主?当年的那件事情,本官也曾听人说起过一二,很是同情你们夫妇。不过现在为了救人才肯松口交粮,是不是有些太晚了?这妮子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顶撞了本官,你二人更是谎报家中人头,依律当罚!不过本官心存仁慈,也不多要,便再罚你们十石粮食便算了!” “再罚十石,那可就是二十石粮食了!” 老农夫妇听闻此言,登时再也跪不住,跌坐在地上。 如此一来,却令少女心中犹如炭火灼烧般,愈发愤怒了:“你们求他作甚!若是今日任由这恶人欺负,往后还能得好日子过么?!” “大胆,想要煽动造反么?今日若是此二人交不出粮来,本官便抓了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妮子回去做官妓!我倒要瞧瞧,届时你还敢不敢似今日这般出言不逊!” 争执之下,校尉也终于不再假惺惺地掩饰自己丑恶的嘴脸,而是抬起手中的长刀指了指甯月,命手下的那群兵士们径直朝她扑了过去! 第二十一幕 ? 罗网难逃 ? 二 甯月一连向后退开几步,躲开了前方几名军士的围堵。可她身后毕竟没有长眼,很快便被另外两人拦腰抱住。 “没有想到,这小妮子看起来骨瘦嶙峋,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没少,还挺软的呢!” “是啊,皮肤又白又嫩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呢!” 两名军士的手在甯月身上游走起来,满脸邪淫之色。他们笑着便欲取来绳索,将少女绑起带走,却忽然觉得自己擒住甯月的手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而后双双似中毒一般僵直着倒在了地上,不停抽搐着,只能于口中哭爹喊娘地嚷嚷起来: “这小妮子身上有古怪!疼死老子了!” “没用的东西!你们身上穿的甲胄难道是摆设吗?就算对方身上长满了刺,也不至于疼成这幅模样!其他人再给我上,今日谁能头一个将这小妮子擒下,就将她赏给谁过夜!” 校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似是觉得在村民面前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地喝令道。身着错金白铁铠的军士们听上官如是说,便如饿狼般再次朝红发少女围将过去。然而甯月却并没有再躲,而是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于那些虎背熊腰的军士间,瘦小的少女就仿佛是一只落入了鹫群之中的莺雀。然而当军士们即将触及她身体的一瞬,其周身却突然爆出了一团夺目耀眼的白光! 那道光快如霹雳,炽比骄阳,登时晃得在场所有人都再难睁开眼睛。军士们恍若撞上了甯月周身一道看不见的墙,被狠狠地弹将开去。待他们再爬身起时,才发现皆受了严重的灼伤,甚至连浑身上下的铁甲都变得滚烫,嘶嘶向外冒着热气,一时间却又无法将其从身上褪下,甚至连动弹一下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警告你们莫再欺人太甚!下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红发少女双眉微蹙,怒目圆瞪。她满头的长发极不自然地四散飘扬起来,就像是头上顶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大昇朝明令禁止巫蛊咒术,你这妖女竟敢当众使出此等伤人的邪术?本官今日便将你就地正法!” 校尉语气虽硬,脸上却写满了惊惧,不敢再小瞧面前的这个姑娘。其铁了心要将甯月拿下,竟是亲自攻上前来,攒起全部力气将手中的长刀凌空劈下! 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股常人难以匹敌的力量。电光火石间,那校尉只觉得手中的武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难以抗拒地拨偏,擦着少女的裙摆发梢掠了过去,未能伤到对方一根汗毛。他立时回刀还想再攻,却惊恐地发现,武器竟好似被丢入了锻炉中一般,眨眼间由内而外变得通红。他连忙松手,眼睁睁看着它当场化为了地上的一摊滚烫的铁水。 可即便如此,那校尉却依旧不肯死心,赤手空拳再次朝少女扑将过去。只听一声惨叫,其好似是受了炮烙之刑般,整个人瞬间便被一团耀眼的火光吞没。撕心裂肺的哀嚎自烈焰里传来,将那校尉的双手直烧得蜷曲起来。紧接着他的双臂也被融化的铠甲侵蚀殆尽,化作了一根根扭曲的骸骨,顷刻间便化为焦黑的粉末,随着跳动的火舌飘散各处,灰飞烟灭。 “妖女!你竟施咒术杀了大人!” 四周围受了伤的军士们也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其中虽仍有胆大者于口中高声咒骂,却无一人再敢轻易上前。甯月眼中的泪也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涌了出来,落在脚边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你们不要再逼我了!我不想再杀人,还不赶紧滚呐!” 军士们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丢下堆了满车的粮食,纷纷上马直奔锁阳关而去。直到此时,红发少女方才缓缓跪倒在地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力。而其周身的那圈杀人的光,也渐渐消散于无形。 生平第一次杀人,令甯月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胃里一阵翻腾,将先前吃下的那些黄米粥尽数吐了出来,狼狈不堪。 一旁的农妇头一个冲了上去,扶住了已几近虚脱的她:“姑娘,都是那些当兵的咎由自取,你莫要太过自责。” “我,我也没想到,五雷御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我……我原本并未想要杀了他的……”少女扭头伏在农妇的肩上,泣不成声,一番话轻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傻孩子,方才你若是不反抗,难道眼睁睁由着自己被他们捉了去?今日你赶走了这些恶人,我们还得感谢你呢。” 老农挣脱了身上的枷锁,也立在一旁劝道,就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孩子。可他的声音却渐渐被周围村民们的非议所掩盖: “你们两个老东西自己谢她便是,我们可不是一路的。” “就是,这妖女简直就是个怪物!老靳头你为何要将这祸害带回村里来?眼下你们夫妻俩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多捡了吃饭的嘴回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妖女就是个害人精,扫把星!” “是啊,原本每家每户交点粮就能打发的事,现在却闹出了人命!锁阳关里的官兵,如今绝不会轻易再饶过我们村子!” “方才你们三个倒不如将自己也全都烧死了,也好让我等带着尸首去向守将当面请罪,省得麻烦……” 面对村民们的谩骂与责难,甯月哭得愈发凶了。一旁的老农忍无可忍,终于开口替其鸣起了不平: “你们这些人倒是会说风凉话!明明知道我家困难,可此前那些官兵逼我夫妻二人交粮,甚至给老头我带上枷锁的时候,除了这位姑娘,全村上下可曾个人真心想要帮忙!” “老靳头,你这样说可就有失公允了吧?” “他们一家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难道忘了,当年就是因为他家的事,险些害了全村的人!” “谁若是敢再提当年之事,休怪老头我翻脸不认人!” 村民的话终于激怒了老农。他突然一改慈眉善目的样子,气势汹汹地喝道。人们似乎对其颇有忌惮,登时无敢再多言者,悻悻然作鸟兽散了。只是不知他们口中说的当年之事,究竟又是指什么。 老农愤恨地看着锁阳关的方向,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地道:“或许方才——便不该放那些官兵活着离开的啊…” 这番话,也不知他是对自己,还是对甯月说的。农妇见状立刻将怀里的少女搂得更紧了,又朝自己的丈夫使了使眼色: “老头子,你瞎说什么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毕竟这样的事也并非头一遭了……” 老农长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回了屋内,再出来时手中竟是多了只麻布做的包裹,“姑娘,这里有些干粮与财物。虽不算多,却也算是我夫妇二人的一点心意。你且拿好,尽快离开这里吧。” “可若是那些官兵再来,你们又该怎么办!” 甯月也明白自己给惹下了大麻烦,心中竟也有些后悔此前没能将那些官兵尽数杀光。 “姑娘,我们并非是想赶你走。只是你并不清楚那锁阳关里当兵的有多恶。现在天色已晚,你赶紧趁着夜色朝西北方向去,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农妇硬是将包袱塞到了少女怀中,又在她背后推了几下。甯月懵懵懂懂地向前行了几步,却是忽然站定,使劲摇起了头: “不行,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二位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那些官兵再来寻仇,我却独自一个人跑了,他们还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已经活得够了,可你还年轻。况且我二人与你非亲非故的,那些官兵应当也不会多加为难,毕竟当年——” 说到动情之处,老妇不禁又提起了“当年”这两个字。虽然她立刻掐住了话头,然而红发少女听后却愈发不肯离去了: “婆婆可否告诉我,你们口中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那些官兵还有村子里的村民,甚至你们自己都曾反复提起,却又刻意语焉不详?” 农妇见再也瞒不过去,只得长叹一声,将那桩陈年旧事娓娓道来:“其实——其实我们夫妻膝下,原本是有个儿子的。只不过他犯了死罪,只能匆匆回乡道了个别,便连夜从这个村子里离开了,打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死罪?”甯月不禁诧异。 “其实我家这老头子,年轻时也是在锁阳关中当差的。所以便让儿子从小跟随自己左右,修习武艺。我儿天资过人,凭借一身本领,竟是一路做到了煜京皇帝身边的带刀护卫,可谓风光无限……” “老婆子,还是别说了……” 老农见状想要开口阻止,然而这些憋在心中多年的话,夫妇二人至今未曾向第三个人说起过。眼下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了: “我儿于宫中当了几年差,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结识了一群来路不明的人,隔三差五便请他们来家里做客。还时常说起,要同那些人去做一件足可以改变世道的大事。毕竟你也看到了,这世道,早已经逼得人活不下去……” “改变——这个世道?”甯月隐约觉得这番话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 “据我儿说,开国的白江皇帝在煜京宫中藏了一样宝贝,世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此物的存在,更不知其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所以他同那群人便想着将那宝物盗出来,造福天下苍生。老朽同他娘初闻此事时也都不信,但事后仔细一想,却觉儿子自幼便怀侠义心肠,绝非什么奸邪小人。他既做出如此决定,定是深思熟虑,便也没有再多问。” “他所结识的那些人又是何来头?他们想去皇宫里偷的,又究竟是什么东西?” “好像听他们说起过什么图,但我们也无从确定,更不清楚对方究竟何人,只见过他们每人都于后背上纹了条老大的鱼。”老农想也没想便答道,似乎当年之事仍历历在目。 “那纹身是不是一条白色的巨鲸?!” 甯月忽然一怔。因为白鲸纹正是向百里他们所用的旗号,连忙追问了下去。 “确是条白色的大鱼!当年我夫妻二人皆劝儿子不要轻易冒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虽然最后成功将那东西盗了出来,却也令他成了各诸侯国通缉的第一要犯,引来官兵于村中家里布下天罗地网,闹得鸡犬不宁。” “那后来他又去了哪里?”甯月心中忽然希望老两口的儿子永远不要被捕入狱。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家中有埋伏,或是怕连累我们,自那之后我儿便再也没有回家,不愿再来相认。只不过,每年都会有些人路过这个村子里,悄悄于后院留下财物。我们夫妻一直猜测对方便是自己的那个不肖子。可就在六年前,他却突然不来了。” “六年……前……么?!” 少女又是一凛——六年前,正是自己初识将炎的时候。时值今日,她偶尔还会梦见那柄镶着宝石的短刀,以及那张藏于刀中,险些令自己丧命在人骨地宫下的古图。而她之所以流落至此,也恰是因为那张图的缘故! 甯月愈发觉得自己上陆后经历的许多事情间,似乎都有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联系,便又问道:“你们的儿子身上,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征?” “我儿生来便与别人不同,右手生有六指……”农妇闭上眼睛回忆起儿子的样貌,就好似他从未离开过一般。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令少女面色大变。多年来一直未能解开的谜团,皆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自己面前的这一对老夫妻,竟是曾经在疠丘收留了将炎的尤猎户的父母!而那张先民留下的古地图,八成也是尤猎户由煜京的皇宫中偷盗出来的! 少女忽然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应该就此事继续询问对方。然而,老农夫妇却已经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姑娘,你莫不是见过我们的儿子?” 少女犹豫着点了点头,却又急忙摇起头来:“可是,我认识的那人姓尤,而你却是姓靳的——” “我儿乃是随母亲的姓。姑娘,你果然认识他!我儿现在何处?过得还好吗?” “他——他现在——挺好的。” 甯月有些不愿就这样将尤猎户在他乡遭人陷害身故的消息告诉对方,忽然变得支吾了起来。可她向来不会说谎,对面的老农一见其面上的表情,便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姑娘你大可实话告诉我们,吾儿他——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二老先别激动。你们的儿子是个好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六年前,正是他救下了我在意的一个朋友,而那个人又数次救了我的性命……” 甯月生怕对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连忙劝慰起来。然而面前那对老农夫妇的眼神中,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恸: “其实——我们早就已经当自己的儿子不在人世了。打小我们便一直教导他多行善事,今日你能来到我们面前,或许也正是他所希望的。只是不知他如今葬在何地?我们两个想最后再去看他一次,捎去些他爱的吃食。” 听其这样说,红发少女的鼻子忽然又是一酸,想起了接连离开了自己的母亲与岑婆婆。曾几何时,她们也如面前这对老夫妻一般疼爱着自己。然而还不等继续说下去,屋外却再次传来了一阵人喧马嘶的叫喊声,变得混乱嘈杂起来。 正是那些锁阳关内的守军回来了!而且这一次,他们竟是来了百余人,于村口摆出了一副临阵御敌的架势! 第二十一幕 ? 罗网难逃 ? 三 率军出关的,是名头戴金翎的都尉。眼下他正立于阵前,高声下达着最后的通牒: “村中的贱民们都听好了!限尔等即刻交出杀人的妖女,否则屠灭全村,鸡犬不留!” “求官爷饶命!那妖女之事与我等皆无干系,乃是老靳头夫妻二人所为!” 为难过少女同老农夫妇的村人们闻讯,纷纷自屋内涌了出来,冲来人点头哈腰。然而对面的都尉却是压根不信: “与尔等并无干系?莫非我军特意选了今日前来征粮,是为恰好遇上那妖女的?你们这些贱民,定是与她沆瀣一气,想要抗缴田赋,岂容狡辩!” “我等当真是冤枉的!那妖女今日方才来到村里,我等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又何来抗缴之说!若是诸位官爷还是不信,随小民去老靳头家里一瞧便知!” “真当本都尉是傻子,轻易便会中了尔等的圈套么?!如今这村中每一个人皆是妖女的同党,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既是不降,便给我放箭!” 来人似乎是从幸存兵士们的口中,听说了先前那校尉死时的惨状,轻易不敢入村。听那几名村人如是说,当即武断地认定此举乃是对方圈套,便命麾下的弓弩手弯弓搭箭,将无数铁矢倾泻在村中低矮的草屋之上。 铁矢的箭头上绑有火绳,瞬间便引燃了数间茅屋。顷刻间,半座村庄便已化作了一片火海,村人们也被冲天的火光逐出屋外,四散奔逃起来。 都尉则趁势领兵杀将进来,无论男女老幼见人便砍,大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错放一个的架势,很快便迫近了老农家的屋门。 “对不起,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这便出去,让他们不要再杀人了!” 此前虽饱受村民们的责难,但甯月心下却也明白他们不过是乱世中一心自保的普通人而已。看着原本静谧安详的村庄被付之一炬,她眼里忽然有几颗亮晶晶的东西打起了转。 但身后的老农却还是伸手按住了几欲破门而出的她: “姑娘此时出去非但于事无补,反倒会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而今官兵对你忌惮三分,不敢轻易闯进来拿人的。我们夫妻拖住他们,你速速从后门离开才是上策!” “可你们又该怎么办?官兵来势汹汹,大开杀戒,绝无可能轻易就此罢手。我不能再因为自己的无知与冲动害了你们,二老不是还要去看自己儿子的吗——” 少女仍使劲摇着头,不肯就这样离去。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却见对面的老农已抄起了干活时常用的那柄镰刀,义无反顾地夺门而出! “不要去!” 甯月刚想开口阻止,却已经太迟了。她心中不禁又是懊悔又是愧疚,悔在自己冲动行事,非但未能帮了对方,反而引来了更大的灾祸。愧在与老农夫妇相识仅短短两三个时辰,甚至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还未曾过问,便为了自己以命相博。 即便老农年轻时能够以一当十,但垂暮之年的他却早已步履蹒跚,两眼昏花。只见其奋力挥舞着手中的镰刀,似乎早已萌生了死意,在冲出屋后不久,便被几支燃着的羽箭射中了胸口! 老农缓缓地跪倒在地上,看着身着铁甲的兵士们涌向自己的身前。曾经,他也是其中的一员,然而今日,这些本应对自己敬畏有加的后辈,却是成了兵戎相向的死敌。 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他尚未泯灭心中的最后一丝人性,不愿被这早已没有了良知,人人为己的乱世洪流所要挟、所同化罢了。 见老农中箭倒下,屋内的农妇也再无法独活于世,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抱着丈夫血流不止的身体失声痛哭。官兵们手下却毫不留情,竟是当着甯月的面将二人的首级斩下,如同战利品一般高高挑在刀尖上! 带队的都尉打马走上前来,马后还跟着名遍体鳞伤的村人: “那个老靳头的家,便是这间屋子了?果真是反贼,入村以来,这老东西还是头一个敢向武卫挥刀的人,当真嫌自己命长!” “是,是,还望都尉大人能放小的一命——” 带路的村人早已吓得尿湿了裤腿,浑身上下抖若筛糠。然而还不等其把话说完,都尉便手起刀落,将其也斩杀在当场。随后下令弓弩手,瞄准甯月藏身的这间屋子,展开了一轮疯狂而密集的齐射。 “如此这般,那妖女便再也无路可逃了吧?”见茅屋转瞬便被烈焰吞没,都尉也仿佛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哈哈大笑起来。 可他眼前那橙黄的火焰,却在笑声中渐渐由橙黄转变为浅紫,进而幻化成如血一般的赤红。众目睽睽之下,竟从其中缓缓走出了一道人影! 那影子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藏身屋中的甯月。此刻她身上的衣物已被尽数烧毁,于烈火中依稀可以看见酮体映出的曲线。然而,少女却仿佛有神力护体一般,非但没能被火点着半根头发,倒似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为什么每当我开始在乎某些人的时候,为什么每当有人真心对我好的时候,总会有一群你们这样的恶棍出现?为什么一定要摧毁我在这世上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美好!你们想要什么,想要我如何?!” 红发少女已经出离了愤怒。她的声音虽然不大,然而说出的话却似敲钟鸣金一般,字字入心。此刻其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胆怯,更没有羞涩地抬手去遮挡自己赤裸的身体。满头的红发在火中舞动起来,仿佛与其周身那致命的烈焰融为了一体。 “来人,快来人!妖女还未死透,速以乱箭射杀!” 见此情形,都尉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当即命两旁的弓弩手继续放箭。可还不等他们将铁矢搭在弦上,便看见火中的甯月忽然平展双臂,一字一顿地高声喝道: “死不悔改!难道杀人于你们而言,便如杀猪宰羊一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么?世间万物皆有灵,你们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还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么?!” 说着,少女低垂的眼眸忽然抬将起来,青蓝色瞳仁中射出从未有过的凶光,似能诛灭人心!而今她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甚至连岑婆婆传授的詟息法诀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心中的那些悲伤与痛苦,似乎正同可以吞噬一切的愤怒一起,随着周身的烈焰越烧越旺——她,只想让面前这些手握兵器的罪人血债血偿! 密集的箭矢犹如雨点般腾空而起,然而还不等坠地,便纷纷于烈火中灰飞烟灭。突然,那团跳动着的炽焰好似有了生命,由少女周身生出了无数夺命的火舌,如长鞭一般朝周围的弓弩手身上甩去! 烈焰所过之处,金铁俱焚。弓弩手见情况不对,当即欲逃,可还未等他们转过身去,便已化作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就好似一尊尊人形雕塑般,依然保持着死前挣扎的神情与姿态,进而被少女经过时带起的风轻轻一拂,瞬间化作了地上一摊难以辨认的灰烬! “妖女,你,你别过来!我,我错了,我不该下令杀人的!求求你看在我家中尚有老母妻儿的份儿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回去之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一个好人!” 都尉见原本不下百余人的部队,转眼间竟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起来,同之前骄纵跋扈,挥刀杀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然而,甯月并未因此而有所动摇。只见她紧紧咬住下唇,缓步行至对方身前,齿缝间竟已渗出了血来: “现在,你能够体会到那些死于你们刀下的无辜村人,临终前所感受到的无助与绝望了么?无论你是否改过自新,那些死去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人既然是你杀的,你便必须亲自去请求他们的原谅!” 少女心中的愤怒再次爆发了出来。都尉只觉得迎面一股滚烫的热浪袭来,甚至连一呼一吸间,由喉咙到胸口都能感觉到血肉被灼伤的剧痛。火焰转瞬便将其整个身体包裹起来,却并没有让他如其他兵士那般立即毙命。 便似一只猫儿在戏弄自己的猎物,甯月瞪起眼睛,看着于烈火中惨叫着挣扎倒地的对方,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起来,竟是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渐渐地,红发少女周身的火焰渐渐熄灭,而她眼中那令人后脊发凉的凶光也随之消散于无形。姑娘踉踉跄跄地重新走回早已身首异处的老农夫妇的尸首旁,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待悠悠转醒时,甯月发觉自己已被人用草席结结实实地捆住,丢在了一辆牛车上。月落星沉,她只能依稀看见车边牵牛的几道人影,以及前方不远处,锁阳关高大的城墙上摇曳着的灯火。 “你们这是——咳咳——要带我去哪里——咳咳——快将我松开!” 少女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干得冒烟,刚说了几个字便不住地咳嗽起来。 黑暗中忽然有人对着她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妖女老实点!” 甯月当即奋力挣扎了起来:“为何要这样对我!” “怎么,自己做过什么难道都不记得了?如今整村的人都已无家可归,甚至连秋收的粮食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祸端是你给引到村子里来的,现在我们绑你去送官,不过是想讨些活命的赏银回来!” “村子被火烧了?!” 甯月心中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却是压根不记得之前自己亲手杀了百十来号官兵的事了。她隐约意识到,或许是自己体内那股骇人的力量再次不受控制地爆发了出来。所造成的破坏,也明显比前几次要严重得多。 忽然,万般无助的少女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昆颉的模样,脑海里更回响起了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曾同自己说过的话: “承认吧!其实你身上流着的,是同我一样的恶魔之血!” 她突然觉得无比憎恶起这样的自己,失声痛哭起来:“不,我不要!” 一众村民却再也没有搭理过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牛车才摇摇晃晃地停在了锁阳关的城门下。城中守军给了村民们一些零碎的散银,便将他们打发走了,随后又将少女绑在了瓮城高大的旗杆之下。 听闻捉住了闹事伤人的妖女,几名先前自村中侥幸逃回关内的负伤军士立刻带着佩刀赶来,想要亲手施以报复。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得手时,少女却忽然听见城头上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给我住手!本将军未曾下令,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擅自处置囚犯?” 说话之人,乃是镇守锁阳关的将军朱荏。此人深得朝中总管太监高蠡器重,甚至有谣传,他早已认对方做了自己的义父,故而才能在大昇朝风雨飘摇的时候,被委以重任至锁阳关坐镇,监视着南方各诸侯国的动向。 几名军士当即表示不服,脸红脖子粗地辩解起来:“将军,这妖女杀了我们许多弟兄,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 朱荏却于鼻间一哼:“本将军何时说过就这样算了的?只不过京城的高蠡高大人对民间传闻已久的巫蛊咒术颇为在意,严令各部详查。而今这妖女既然落在我们手中,便该以铁笼锁住押解入京,交由大人亲自处置才是!” “将军,如今咱们捉到的可不是普通的囚犯!千年来朝廷之所以禁止巫蛊咒术,正因曾有过妖女为祸犯上的先例。难道你就不怕她突然在大人面前作法,惹出什么事端来?” “无妨。你们瞧这妖女的模样,若是能随心所欲地发动咒术,还会甘愿被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绑成这副模样送到关内来么?高蠡大人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自是有办法对付她的,不消我等操心。” 朱荏说着,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对他而言,能够将甯月献给高蠡,简直是一件送上门来的不赏之功。 伴随着隆隆的车轮声,甯月再次被押入囚笼上路,朝着帝都高地的西北方向进发。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少女忽然在路边的草窠里,分辨出先前绑了自己送官的那几个村民,正浑身插满箭失倒在路边,早已气绝多时。 伴随着初升的太阳,东方的拓日峰被朝霞染上了一抹颜色。然而今日那光却并非是灿烂的金黄,而是如同昨夜那团吞噬了百十余条人命的火焰般,透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如血一般的鲜红。 第二十一幕 ? 罗网难逃 ? 四 半月后,气势恢宏的“天下第一城”终于自西方的地平线下渐渐露出了真容。正所谓“日夕沽酒京城陌,月落达旦未归家。”煜京之大,未曾亲眼见过的人,是根本难以想象的。 其城外郭高逾十丈,东西宽十九里许,南北近十七里。仅仅徒步绕城一周,便须得走上整整一天。内城于昇太祖白江曦时开始兴建,一千八百余年间又屡次加筑,城池的范围也随之不断外扩。时至今日,其已较初建时扩大了三倍有余,更是留下了环环城墙相套,里外共计五层的宏大格局。 全城布局严整,经过无数能工巧匠周密设计,以白江氏皇室所居的永旸宫为第一道内墙,谓之宫城。其中设有白江氏宗庙,百官廨署,寻常百姓不得擅入。凡元正佳节,或接见诸侯国君,亦皆会于此陈乐设宴。 宫城东西六里有余,南北四里过半,墙高三丈五尺。以其为中心,共计二十四条干道向四个方向绵延开去,穿过五道城墙上大大小小共计一百二十道城门。而在这二十四条干道中,又以东西向的日月街与南北向的山河道为最宽,足近百余步,通向外城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四座主门,分别谓之苍螭、白寅、赤乌、玄冥。 一横一纵两条主街,将全城划为左右上下四域,分辖三百零六坊。各坊间又有东西大街一十四条,南北大街一十一条。道旁树木成荫,栽列匀整,街衢通直,鳞次栉比。 除开宫城与外郭,城内其余三道城墙之上,还横跨着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木质复道。其道与各坊市的街巷间有阶梯连通,可同时供数人通过。工匠们特意将这些复道修建成半封闭式的回廊,两侧开有小窗,远看就像是横跨于空中的楼阁,故而又被称为“阁道”。 时值正午,押解少女的囚车终于由苍螭门缓缓驶入城中。天空中艳阳高照,在城门后投下一大片深色的阴影。雨季刚刚过去,日月街两旁的水沟被雨水冲刷而来的淤泥和草叶堵塞起来。污水自沟中满溢出来,流到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却是无人清理。 宽阔的街边有不少商人叫卖,声音却不似甯月在暮庐城中听过的那般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反似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忧虑。忽然,一扇悬着酒旗的门内传出几声喧哗,其中有人吵了起来。随后虚掩着的门板“嘭”地一声被撞开,一人自店内凌空飞出,重重地摔落在积了水的街道上,惊得门外拴的几匹良马也纷纷嘶鸣起来。 而后,几名身披错金白铁铠的甲士也由店内冲将出来,手持长刀便朝那人戮去。男子竟是哼也没哼,当场便被斩杀,鲜血流了满地。 眨眼功夫,一个年轻的姑娘也自店中尖叫着冲了出来,看上去比囚车中的甯月小不了几岁。姑娘满脸泪痕,扑在浑身是血的男子身上,嚎啕大哭: “我家父究竟犯了哪一条律法?你们既为官军,怎能知法犯法,当街杀人!” “小妮子,你爹本月共计欠缴一百五十金铢的税款,且拒不认罪。方才于你家店里,竟还敢挥刀拘捕。今日我等将人犯当街处死,乃是为了惩一警百,以儆效尤!” 没想到被当街砍死的,竟是这间酒肆的主人。 甲士的脸上充斥着吃人的戾气,将刚刚舔过血的尖刀在女孩的身上蹭来抹去。可那姑娘却并没有被对方吓退,反将声音提得更高了: “我家每月都按时纳足了税金,店内账上皆有记录,岂容你们这般诬陷!” 谁知官兵们非但不惧,反倒嘿嘿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自怀中掏出只小本,当着对方的面点燃起来,眨眼便烧成了一堆灰烬: “你说的那个账本——如今又在何处?这条街上的刁民们都仔细听好,若再有逃纳税款者,轻则罚没金铢一千,重则就地正法,女眷充当军妓!都还在这站着作甚,速速滚回去筹备好银钱!” 官军张牙舞爪地狞笑着,笑声就像是荒野上成群结队,嚼骨吸髓的豺狼一般,直听得人头皮发麻。路边本还立于各家堂前看热闹的商户们,登时便如见了山鹰的麻雀般躲回屋内,只剩少数几个胆大的家伙,还敢从门后探出脑袋来,继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各位叔叔伯伯今日难道就任由他们欺辱我父女二人而无动于衷?眼下被杀的虽是家父,但来日便有可能是你,是你,是你们所有人!” 酒肆店家的女儿彻底绝望了,伸手指着街边那些虚掩着门板的铺子高声骂道,随后突然自地上跳起,竟是从一名官兵腰间夺下长刀想要自尽。然而她并没有得遂所愿,反倒被兵士制服,随后被堵住嘴巴绑住双手,如同一只麻袋般丢上了马背。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甯月虽早已看不下去,却是无计可施——也不知那锁阳关的守将朱荏于自己身上使了什么手段,自打被关入了囚车后,她身上的力量便仿佛被封印了一般,彻底沉寂了下去。一路上她想尽无数办法想要借机脱身,皆未能成功。 甯月明白,眼下即便自己出手相助,对那个已经被命运抛弃的姑娘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她还是使出了浑身力气,朝押解着酒家店主的女儿,正渐渐远去的那队甲士背影高喝起来,希望能让事情出现一丝转机: “坏事做尽的人,终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少女的呼喝重新将对方吸引了回来。五大三粗的男人看着甯月的眼神,就似是一群看见了生肉的狼。然而他们却又好似认得押送囚车的人是锁阳关内守军,有所忌惮一般不敢轻易扑上前来,只是远远地立在原地问道: “今日可当真是新鲜了,区区一名囚犯也敢当街叫板。这车上所押女子是谁?” “是朱荏将军献给高蠡高大人的礼物。不关你们的事便不要多问!” 负责押车的校尉高声应了一句,语气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厉。随后其又用刀鞘狠狠抽在了红发少女的背上,恶狠狠地骂道: “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还有功夫去管他人的闲事?若再敢喧哗胡闹,我便命人将那店家的女儿剁碎了做成包子馅,亲手喂你吃下去!” 甯月猛地一颤,忽然想起了惨死的老农夫妇,知道对方绝非说笑,不敢再冲动行事。对面的一众甲士也知趣地带着自己的猎物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甯月的眼中噼噼啪啪,落下了大颗的泪来。心中忽然涌起万般委屈,既哀叹酒家店主的女儿的不幸,也悔恨自己的无能。若是自己能够早些修习运用体内力量的方法,如果此前自己没有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如果自己并没有同将炎和祁子隐天各一方,或许连日来发生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曾几何时,少女还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若是自己能够与同伴来到这座向往已久的“天下第一城”,将会见到何等壮阔的景致,又会听见怎样的奇闻,看到怎样的异事。然而她做梦也没能想到,这个曾令自己无比向往的地方,竟会以眼下这幅狰狞可怖的样貌,梦魇一般降临在自己的面前。 酒家主人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依然从远处飘入耳中,少女却并没有再抬头去看。事到如今,她终于意识到无论锁阳关还是这里,皆已成了强者肆意欺凌弱者的法外之地。而绵延了千年的大昇朝,如今也正如一棵枯败凋零的老树一般,由树根开始渐渐腐朽得透了。 甯月不禁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充满了担忧。然而身后一条强壮的胳膊却突然从囚车外伸将进来,死死箍住了她的脖子,又在其头上套了一只麻布袋子,彻底遮挡住了视线。 又不知行了多久,颠簸的囚车方才再次停下。有人一左一右架住甯月的双臂,连拉带扯地将她拖下了车去。在摘掉头上麻布袋子的一瞬,她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押入大牢,反倒立身于永旸宫的万年殿中! 周围的文武百官似乎早就提前获悉了这个红发妖女的事,个个面带惧色,死死盯着面前带着脚镣手铐的少女,就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轻易不敢靠得太近。 忽然,当中一人箭步上前,朗声禀奏道: “臣下斗胆,敢问陛下这位姑娘生得如此瘦弱,又如此年轻,如何会是什么杀人的妖女?” 其身着一席白绸官袍,袍上绣了只开屏的孔雀,正是位阶仅次于丞相的太子太傅,昌华殿大学士任重非。 此人是如今朝中仅存不多的谏言派,更是看不惯高蠡把持朝政的,强硬老臣的代表。 因从古书中得知,修习巫蛊之术须得耗费漫长的时日,方能有所小成。此时任重非心中坚信,在数百年前白江氏不遗余力大举灭巫之后,殿上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家家,是绝无可能驾驭什么杀人咒术的。 此言一出,殿上当即便又有几人走到其身侧,以示附议。 “任大学士,你于昌华殿里念了那么多年的圣贤典籍,却还是半分也未能长进。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所谓妖女,又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够分辨得出的?” 接话的,正是时刻跟随小皇帝白江陉身边的大内总管高蠡。此时的他早已权倾朝野,没有将任何人放在自己眼里。 “既然老朽看不出,难道高大人便能看得出了?若当真如大人所言,此女仅凭一己之力,便杀了锁阳关内军士百人,如今就这样带上殿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如何还有命在这吵架?” 任重非冷笑一声,继续向对方施加起压力来。而今重臣能够得见皇帝的日子本就不多,眼下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可以撼动高蠡于圣上心中地位的机会,他恨不得死死咬住,一刻也不敢放松。 然而他却不知,今日表面上看似是锁阳关守将朱荏急报进京,众臣们也因妖女之祸被急宣上朝,背地里却是高蠡安排的一场好戏。 听任重非如是说,对面的宦官佯装一愣,立刻躬身向座上的小皇帝奏道: “圣上,既然任大学士不信臣下的话,眼下又是否可以解开此妖女身上的镣铐,让他亲自验上一验?” “你们打算——打算怎么验?” 新即位白江陉刚刚年满十岁,天生一副双目开阔,鼻根低平的畸形模样,心智也如三岁孩童一般。听高蠡如是说,他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口角却是流下一滴涎水。涎水落在金线绣成的锦袍上,殷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圣上,高大人认为此妖女会变戏法。您若是首肯,便下令将其解开,看她能否从这层层拱卫的永旸宫中逃出去。” 白江陉当即拍起了手来:“好啊,好啊,看戏法,我们看戏法了!” 然而待军士们解开了甯月身上的铁镣后,少女却并没有什么动作,依旧同此前一般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姑娘,你竟怎地毫无反应?难道不想从这里出去么?”高蠡假惺惺地问道。 “我只是个普通人,被平白无故捉到了这里,还不快些放了我!”甯月心下明白自己绝不能露出半点马脚,当场矢口否认起来。 “高大人都听见了吧?未知锁阳关守将朱荏弄出这样一番名堂,究竟是想证明自己愚蠢,还是想借机嘲讽圣上无知?还请圣上明察!” 任重非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认为自白江攸驾崩之后,自己在同这个大权独揽的大内总管的斗争中,终于下了一城。 不料,高蠡却忽然阴阳怪气地反问起来: “任大学士还真会说笑。妖女明知自己承认之后便会立获死罪,又怎会于这殿上自绝生路?若想让她现出原形,还须有外力相助啊!” 话音未落,便见早已安排好的两名内监抬着一只木桶入得殿内。桶内腥臭难当,盛着的竟是满满的鲜血。不等任重非反应过来,那二人已将桶内的污物朝红发少女的身上泼洒过去。 甯月并不明白这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下意识地朝一旁避去。然而不躲还好,她这一闪之下,泼出的那桶血竟于半空中化作了一条鲜红的毒蛇,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窜将上来,仍将她浑身上下浇了个透。 沾到鲜血的瞬间,少女的身上便已起了变化。那感觉好似无数钢针直刺入肤肉,又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在蚀骨吸髓。只眨眼功夫,她便已忍受不住剧痛,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地上,随后只听一声惨叫,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了海底人的原形! 白江陉本就心智不全,此时忽然受此惊吓,连哼都没哼便昏厥了过去。高蠡当即喝命左右侍从护送小皇帝回寝殿休息。反观殿上群臣,也纷纷慌了神,陷入了一片混乱,却是无人敢贸然上前拿人,皆怕甯月会伤到自己。 “一群胆小鼠辈!此妖女必有同党,你们既然如此害怕,那高某便亲自将她拿下,定要从其口中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一番惺惺作态之后,高蠡目送着满朝文武慌乱地自殿内夺路而出,就仿佛刚刚看了一场好戏般,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直至此时,只剩孤家寡人的任重非方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小看这个劲敌,反被其摆了一道,虽心有不甘,却是束手无策,只得愤愤离殿。 “这群人其实并不知道,你的身份究竟有多么特殊。眼下在这煜京城中,唯一能够继续保你活命的人便是我了。自今日起,你若不想被活活烧死,便乖乖听从我的安排。不久之后,我会再来找你的。” 高蠡迈着方步,走到仍大口喘息着的红发少女身旁,附耳低语起来。甯月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不知为何竟也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时却又无法猜出其目的究竟为何。强烈的眩晕之下,只能无力地点了点头,继而被两旁围拢过来的甲士拖了下去,锁入了暗无天日的死牢。 第二十一幕 ? 罗网难逃 ? 五 夜色沉沉,牢房的角落里,甯月独自一人抱紧双膝蜷作了一团。转角处,依稀可以看到油灯亮起的光,还有忙着换班的狱卒们晃动的影子。然而自从被投入大牢之后,并无人前来审问过她,甚至连她都不确定,是否还有人记得被关在这里的红发妖女。 此时,令甯月失去了人形的那桶鲜血已经慢慢在身上凝固,于衣表结成了一层脆硬的血痂,而其也重新恢复了楚楚可怜的少女模样。手脚上戴着的铁锁脚镣变得愈发沉重起来,于手腕与脚踝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淤伤。 牢中阴气逼人,入夜后更是冷得叫人瑟瑟发抖。这却让甯月的头脑变得清明起来。她渐渐意识到,白日里于万年殿上发生的那一幕,必定是高蠡暗中在那桶鲜血里做了手脚。虽然眼下仍猜不透对方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但既是留了一条性命,自己身上便一定有对方希望利用之处。想到这,她便在心中做好了周旋下去的准备,忽然间又鼓起了些勇气。 筋疲力尽的甯月渐渐垂下了脑袋,靠着冰冷的石墙昏昏欲睡。连日的颠沛流离,让她没能睡上一天安稳觉,实在难以支撑得下去。可就在半梦半醒间,却突然有两名狱卒出现在牢门外,尖着嗓子弓着背,兴奋得犹如见了兔子的狐狸: “听说牢里关进来个红头发的妖女,便是说你了吧?快些抬起头来,让小爷们仔细瞧瞧,生得什么模样?” 红发少女心头顿时一紧:“你们——你们想怎样?” “果真是个俊俏的姑娘。瞧你浑身这满身的血污,真是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眼下已是后半夜,小爷们便擅作主张打些热水来给你洗洗。莫怕,莫怕,我进来了啊。” 领头的狱卒说着竟将牢门打开,擅自闯了进来。 虽然对方手中确实提了只木桶,桶内盛的水也汩汩地腾着热气,可甯月却还是立刻紧张了起来。因为无论对方的表情还是语气,都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歹意。果不其然,二人刚刚将手中木桶在脚边放下,却是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反倒朝着她扑了过来。领头那人更是伸手便欲去解她领上的衣扣: “来来来,还不快些脱了衣服,让小爷们亲自用水给你擦洗干净?” “都别碰我!” 少女登时挣扎起来,带得手铐脚镣叮当乱响起来。然而镣铐被铁链固定在了牢房的墙上,于三面石墙与一面铁栅围作的四方空间里,她根本无处可躲。 “别费力了。现如今你已经失了法力,还以为自己能逃得开吗?” 狱卒一把扯住了甯月的头发,将其按倒在地上,又“嗤啦”一声将其身上的长裙扯开了一条大口子,露出修长的双腿来。 红发少女死命挣扎起来,用膝盖狠狠顶在了对方凑过来的脸上。狱卒勃然大怒,“铮”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恶狠狠地骂道: “妈的,小妮子力气还挺大!实话告诉你,来这里的女囚,哪个不是乖乖听话,任由摆布的。若是今晚你将小爷伺候舒服了,后面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否则,小爷这就去高大人那里动动舌头,叫你往后的日子生不如死!” 对方说着,脸上再次堆起了淫笑,又把刀架上了甯月的脖子。随后,其竟伸出舌头在姑娘脸上舔了舔,另一只手也朝着破损的裙下探去。 少女眼中噙满了泪,却忍住了没有哭出声来,甚至连一句祈求的话都没有再说。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可就这样认命,口中则默念起了岑婆婆教给自己的冥火咒,希望体内的力量能够冲破封印,再次发动! 未曾想,口诀刚念了一遍,。压在少女身上欲行不轨的狱卒口中,果真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猛地跳将起来,只是一个劲地用手在自己的胸前抓挠着,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吼着什么。 只一眨眼的功夫,对方的身体便好似被从内部点燃了一般,呈现出一片半透明的橙红,紧接着一股烈焰由他的七窍内喷涌而出,将其整个身体都裹入了焰心。 顷刻间,一个大活人就恍若一根浸透灯油的麻芯,转瞬化作一具焦黑干瘪的人干,随后砰然倒地,碎成了一堆粉末。 “我的冥火咒——当真使出来了?!” 少女当即从地上爬起了身,抓起散落两侧的破损衣物挡在身前,又朝另一名狱卒举起了右手。然而还不等她再次念动口诀,却听牢房外忽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们好大的狗胆,平日里那些失势的妃嫔婢女倒也罢了,竟连我亲自送来的犯人也敢动!” 侥幸逃得性命的另一名狱卒听到来人喝斥,当即旋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叩得如同捣蒜一般。而在牢门外立着的,正是身着便服的高蠡! “大,大人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那狱卒的舌头早已于口中打结,支支吾吾地跪倒在地,把屁股撅得高高的。 高蠡走到其面前,毫无感情地问道:“那本官问你,今夜本官来此之事——” “小的,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可本官却不放心你能做得到!” 话音还未落定,高蠡忽然双目一横,竟是直接一掌拍在了对方的天灵盖上。狱卒立刻便说不出半个字来,四肢却是剧烈地颤抖着,恍若一具提线木偶。很快其浑身上下的皮肉便开始溃烂,当场化作了一摊恶臭难当的脓水! “恶心的东西,却是怎么杀也杀不尽!” 高蠡自怀中掏出一只干净的小帕,将手上沾着的些许模糊血肉擦拭了干净,团作一团随手丢在了脚边。而后他只稍稍抬眼一瞧,甯月手脚上的铁镣便已应声而断。 “方才那是——高阶詟息里的血蛇咒!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竟也会使我族秘术?况且在牢里杀人,便不怕有人追究起来么?!” 少女尚未能从满目的血腥中回过神来,干呕了许久方才得以开口说话。只是她的这番质问,于对面那人耳中竟好像笑话一般: “我怕什么?如今你才是被囚在这牢中的妖女。方才那两条人命,大可以算在你的头上。不过到底是大司铎之女,竟一眼便能识得我所使的咒术。” 对方的言语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却令红发少女面色大变: “你是沧流城的人?!” “你觉得我像是会替他风未殊卖命的模样么?” 对于少女的质问,高蠡却不置可否,反自身后掏出一物。那是块以鲸牙制成,上粗下窄的乳白色腰坠。坠上环绕着一圈鱼鳞般的细密纹路,正反两面各有一处造型繁复的镂空凹印,内嵌一枚如墨般纯黑的晶体。凹印同黑晶合二为一,正是用苍禺族文字写作的“执事”二字! 少女做梦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大内总管,居然会是昆颉手下位列三大长老之首的执事长老! “所以你白日里才能于大殿之上用一桶血便破了我身上的幻形咒,所以我一路从锁阳关被押解到此,都无法再施展詟息脱身!你是想将我彻底困死在这煜京城中,再通知昆颉来收人的么?!” 甯月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的怒火喷薄而出。然而高蠡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你来煜京的事,我还并未知会大人。” “难道你不打算拿我去向自己的主子邀功么?!” “邀功?他昆颉空口许给我的任何赏赐,能比这永旸宫内的珍馐宝物还要稀有贵重?只不过,眼下他毕竟已四下放出消息寻人——” “我宁愿死也不要再回到那个恶魔的身边!”听对方如是说,少女立刻在脸上摆出了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 “但就这样杀了你——于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你到底想要怎样?!” “其实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请你随我一起,在这永旸宫里安顿下来。”高蠡的语气忽然不再如此前那般冰冷。 “然后呢?” 甯月脸上的愤怒渐渐被惊讶所取代。对方却是顿了一顿,不肯再说了:“之后的事,目前还不用你操心。” “你难道就不怕我不肯答应?” “今日你在万年殿上应当也看到了,如今煜京城内上下皆知,宫里关着个将天子吓至昏厥的红发妖女。就算我不将你交给首座,你又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走出城去,而不会被人绑起来当众烧死的几率,会有几成?” “我说过,我不怕死的!” “我知道你不怕。可你难道也不怕在临死之前,被外面那些陆上人于自己的身体上做出何等泄愤的恶事来?何况还有你那两个陆上人的朋友——待日后你的身份公诸于天下,他们是否还会接纳这个真正的你?依然惦念着你,担忧着你么?” 高蠡狡黠地笑了起来,斜着眼睛只用余光打量着牢中的少女。甯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两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眼前又浮现出了将炎与祁子隐的模样来—— 诚然,即便他们能够接纳她非同寻常的发色,能够接受她身上那股难以控制的危险力量,但其真实的身份,却是少女自始至终都小心在同伴面前隐瞒的秘密,即便要说,也必须得由她自己来说! 过了许久,红发少女才下定决心,答应了对方的要求。高蠡见其终于点头,呵呵笑了起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随后,又有两名内监自牢门外走了进来,身上扛着具不知从何处而来,已被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 直至天色达旦,高蠡方才回到宫中自己的住处。示意左右退下后,他却并未入睡,而是从一只带锁的小盒中,取出了块巴掌大小,边缘已有些残缺的圆镜来。 那面镜子也是用玄瑰雕琢而成的。于男子的低声吟唱下,其上渐渐泛起了一层诡异的蓝光。过不多时,镜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随着光芒的渐盛而变得愈发清晰起来,缓缓化作了昆颉的脸: “执事长老,为何本座近日数次与你联络,均未有所回应?” 镜中的昆颉双目向眼眶中凹陷了下去,显得颇为憔悴。眉头更是紧锁在一起,似乎为高蠡连日的音信全无而感到无比震怒。 “首座,近日宫中事务纷繁,人多眼杂,我也是好不容易方能寻到一个机会,便立刻来向您禀报——” “那便废话少说。本座让你查的大司铎之女甯月下落一事,可有何进展?” 不等男子解释,镜中之人便已粗暴地打断了他。高蠡眼神一晃,克制住了险些露出的不快之色,仍毕恭毕敬地应道: “首座,近日属下已加派人手于煜京四处探查,然而却压根没有什么红头发的姑娘出现在擎鹰山脉一带。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什么?难道你是在说本座的消息错了?!” 昆颉被他激得怒喝起来,“莫要以为,而今执杖、执事两位长老俱陨,你又远在陆上人的京畿之中,便可以骑到本座头上来了!” “属下不敢。” “本座肯定那红头发的姑娘眼下定是穿过拓日峰下的先民遗迹,进入了昶州一带,消息确凿,毋庸置疑。若是仍未见到,便继续给本座加派人手去寻!一个姑娘家,绝无可能始终藏在深山老林里不出来!当初本座耗费无数心血对你悉心培养,又打通关节将你送入煜京,可不是留待今日在这干耗着的!” 昆颉继续高声吼着,似乎对手下之人办事不利极度不满。镜子这边的高蠡却只是频频拱手行礼,唯诺地声声称是。然而,在镜中人影消失之后不久,他却突然动手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掀翻在地,高声骂道: “贪得无厌的狗贼!此前盛怒之下动手欲杀大司铎之女,逼得其逃入擎鹰山脉,现在却又害怕她落入旁人手中,对我颐指气使,再三催促。若非这些年来我动用国库资助,你同你的那些忠犬们于这陆上,能过得如此逍遥自在?!” 门外的一名亲信听高蠡发怒,立刻推门入内,小声劝道: “还请大人息怒。眼下你在明,昆颉在暗。今日于万年殿上已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虽是为留住大司铎之女而行的险招,但若是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对方的耳中——” “谁会去同他说?是你,还是这宫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昆颉他绝想不到,我这些年于陆上不任用任何执节与执火,究竟是因为什么!” 高蠡再次狂妄地笑了起来。面对来人,竟毫不避讳地谈及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数十年间他虽孤身一人潜伏宫中,却是使手段暗中培养起许多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陆上人党羽。而现如今,这些人不仅只效忠于他一人,更是早已形成了一股连昆颉都不曾知晓,却足以颠覆朝纲的强大势力来。 “当初我下定决心切去自己的阳物入宫,可不是为了今日再被人呼来喝去的!于我而言,什么沧流城,什么苍禺族的生死存亡,都不足挂齿。如今大司铎之女已经落在了我的手中,有朝一日,当那个蠢皇帝真的答应禅位与我,我便立刻迎娶甯月做皇妃!而她,将把她身上的额力量传给我,指引着我寻得先民的神力。届时再杀昆颉,灭诸侯,就能稳坐皇位,权倾天下了!”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一 雁落原西北,由揽苍山颠发源的亚古娜河于草原上曲折南行,注入草泊之后,又同大大小小的溪流一并汇聚成北境第一大河澹水。 亚古娜河东岸水草肥美,是不可多得的一处广袤牧场。每年霜降过后,许多牧民都会将牛羊赶来此地,想要在第一场雪降下前多贴些肥膘,以抵御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凛冽寒冬。 “阿爸,阿爸,你看那边是什么东西?” 一名牧童手中挥舞的长鞭突然停在了半空,指着前方满面疑惑地看向身旁的父亲。骑在马上的男子也发现了地平线下的异样,却是犹豫着摇起了头: “这个季节,应当不会有沙尘才对——” 雁落原南部,有一片绵延百里的戈壁沙漠,名唤丹克里,意为“难以驯服的沙尘”。它与亚古娜河形成了一横一纵两道天然屏障,唯有通过草泊一带河谷两岸的绿洲方能东进,也将牧云部的势力范围同强大的斡马以及绰罗两部隔绝了开来。 每逢春末夏初之季,由昶州刮来的暖风便会在丹克里沙漠中卷起大片尘埃,恍若掀起一道土黄色的巨幕,遮天蔽日向北方涌进,进而将大批牧民自亚古娜河东岸驱离。 然而眼下的时节,草原上早已刮起了北风,沙尘也已经整整一个半月未曾起过。此时南方的这一片飞扬的尘土,却不知究竟因何而生。 但很快,远眺着的父亲忽然间变了脸色,高举起手中长鞭狠狠抽在了儿子胯下骏马的后臀上:“快走,回去带你阿妈离开!” 牧童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勒住马缰还想再问。谁知其父已将手中套马的长杆就地丢下,反倒抽出了腰间用来防身的弯刀来! 终于,自那片腾起的烟尘中出现了一队骑着骏马的武士。然而他们手中的大旗上所绘的却并非牧民们熟悉的苍狼白鹿,而是一只獠牙毕露的花斑豹头!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紧接着又是一鞭子抽将过来,牧童胯下的骏马使劲一晃脑袋,再不顾口中被孩子死死扯住的马嚼,撒开四蹄,便朝散落于远处低洼草甸上的那片洁白的帐房飞驰而去。 每年冬季,朔狄各部都会用特意打下的带着草籽的精料饲喂战马。在野青稞生长旺盛的年景,甚至会将打下的谷粒也直接拌于草料中。故而这些精锐的战马要比寻常牧民家养的马匹要长得更壮,跑得也更快。 只一眨眼的功夫,孩子身后便传来了闷雷一般的马蹄与嘶鸣。他忙转头去看,只见留下断后的父亲已挥刀同来犯的敌军交上了手。然而男子单枪匹马,只略作了几番抵挡,便被斩落马下。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瞬间便被淹没于奔腾的铁蹄下,孩子不禁大声哭嚎起来。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停下,又使劲夹了夹马腹,继续向前方的营地内逃去…… 毡房前的空地上,女人正聚在一起洗衣做饭。朔狄女子坚韧而独立,此时忽见外出放牧的男人们纷纷由四面八方惊慌失措地奔将回来,更是二话不说拉起自己便要离开。犹豫之下,几乎没有几人会顺从地舍弃苦心经营的家园。然而,正是这刹那的耽搁,便彻底断送了她们最后的生路。 南方杀来的骑兵顷刻间便已冲至了近前,刀挥血溅,人头点地。只片刻功夫,打算做殊死抵抗的男人们便已被尽数斩首,其中也包括身高超过马肩的年幼孩童。女人们则在被对方侮辱过后,或沦为奴隶,或不堪羞愤当场自尽。 沾了血的帐房,连同牧民们为数不多的家当,全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他们精心饲养的畜群,则成了敌军的食物补给,被当场宰杀,放在火上烹烤起来。 草原上的战争是掠夺式的,就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将一处的资源悉数耗尽,便会转向下一个目标。而似眼前这般几十上百人汇集在一起的牧云部聚落,雁落原上还有许多许多。 反观那支打着花斑豹头旗帜的队伍,足有数万人之众。前方的先锋已经开始杀牛宰羊,后面的队伍却依然在地平线的那端徘徊着。武士们将尸体的头颅一颗颗砍下,再用削尖的木桩串成几串立于地上——这是朔狄人惯用的威胁方式,死人的首级会恫吓日后来到这片牧场的其他牧民,让他们仔细想想若想活命的话,自己应该如何选择。 然而,这些凶悍的骑兵并未发现,就在距离熊熊燃烧着的帐房数里开外的一座小土丘上,露出了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小脑袋。 那是此前眼睁睁瞧着父亲被杀的牧童。孩子害怕风会将哭声带到敌人耳中,只是死死地揪住自己坐骑的鬃毛,用力咬住嘴唇,直至咬破了皮肉,鲜血迸流。 他更加不敢在此多作逗留,下马朝着母亲所在的方向跪拜行礼之后,便打马继续向东飞驰而去。因为他知道,那里是牧云部大合罕所在的地方…… 将炎提着自己的啸天陌,于帐外立了整整一夜。木赫同斡马、绰罗两部联盟的消息,在他与图娅成婚后的第二夜便已传至了雁落原腹地。眼下,这位新罕手中可用的兵力仅有寥寥三千铁重山,而捉襟见肘的他肩上所负着的,却是数万人的生死存亡。 一声马嘶随风传入了将炎的耳中。天刚蒙蒙亮,营地间点着的几堆篝火也几欲熄灭。朦胧间少年人抬起头来,却见一匹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骏马已然闯入了营地,正立距自己仅十余步开外的地方。 年轻的新罕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意外,当即迈步奔了过去。只见于那马背上坐着的,是个瘦小的身影,歪歪斜斜,似乎已驾马跑了很远的路。看到将炎走上前来,其终于支撑不住,一头倒栽下来。 旋即,守夜的哨兵也高举起火把围了过来。四周毡房里的部众也被惊动了,纷纷探出头来张望着。 将炎当即命围拢过来的甲士们闪开一条路,自己则抱起那孩子,一路小跑冲回了帐内:“图娅,快些帮我救人!” 半日之后,孩子方才悠悠转醒了过来。他似乎并不识得面前所立之人便是牧云部的公主与新罕,立刻惊得坐起了身来,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小弟弟,你怎会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的?” 图娅柔声问着,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这是在孩子昏睡时她亲手熬制的,又放了些砂仁、孜然、沙姜与丁香,浓香四溢。 孩子似乎已经数日未曾吃过东西,一见到肉便立刻接过碗,一番狼吞虎咽起来,连碗沿上沾着的肉沫都一点不剩地用舌头舔了个干净。吃过东西,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过去这些天里的记忆也一点一滴地涌上了心头: “有敌人袭击了营地!他们杀了阿爸,阿妈,还有好多其他人!我怕,大哥哥、大姐姐我怕呀!” “那你能不能告诉哥哥姐姐,那些坏人是什么模样?” 图娅搂着失声痛哭的孩子,拍着他的后背继续问道。孩子怔了一下,随后浑身上下猛地一紧,便如一只野兔般颤抖了起来,压根不愿再回忆起杀人者的模样: “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瞧见他们的旗子上有一只豹头,一只吃人的豹头!” 狄人公主同将炎对视了一眼,示意对方先行离开,自己则打算继续留在帐内照顾孩子重新睡下。然而还不等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便听帐外又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号声。 那号声是哨卫发出的预警,年轻的新罕当即撩开帐幕奔了出去。背对着初升的太阳,他看见被光影分割成明暗双色的地平线那端,漫山遍野地涌现出数十支拖着大车,背负着行囊的牧民马队。马队里的人衣衫不整,其间更不乏受伤者。他们口中的哭喊声与哀嚎声,也随着草原上的风,渐渐飘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这些人是——从西南方逃来的部众?!”图娅也从帐内钻了出来,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双肩颤抖。 黑瞳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只是死死盯着那些进入营区后,仿佛获救一般松懈下来的牧民,面上的表情却是愈发凝重起来: “看来木赫还是发起了进攻,而且比我们预料的早得多。如果那个孩子说的没错,打着豹头旗帜的,应当是斡马部的人。然而无论眼下烧杀抢掠者究竟来自斡马还是绰罗,亦或是木赫麾下打着狼旗的牧云部武士,对于来此避难的这些牧民同你我而言,与对方都已经是拔刀见血的死敌。 狄人公主并没有接话,只是不由自主地牵过了夫君的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先前那个侥幸逃得一命的孩子,令将炎再次想起了自己年幼时那段至今仍不忍回顾的记忆。感同身受之下,他不由得紧紧握握住了始终未曾离开自己身边的啸天陌: “该来的总会来。先尽快清点一下族内有多少能够拿得动武器的男子吧,为今之计,若不找机会狠狠阻击对方,敌军便绝无可能会退!” 然而,他们将要面对的,可是整个朔北最为强大的三个部族组成的联盟。如今即便点清了麾下所有人手,也不过区区三万众。武器装备更是捉襟见肘,根本不可能有丝毫胜算。 “早知今日,便该在婚礼当日一刀杀了木赫这个老贼!” 帐内的将炎说着,狠狠一拳砸在案上。案上的油灯左右摇晃着,灯内的油泼洒出来,将案上放着的羊皮地图浸湿了一大块。 狄人公主自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当初我们并未坐实木赫谋反的罪名,若是提前杀了他,或许局面将变得更难预料。而今既已无法同敌人正面交锋,便只能竭尽所能地固守了。” “莽莽草原之上,又有何险可守?” “这里,我们可以带着族人去这里,去噶尔亥!” 图娅突然抄起了案上的一支狼毫笔,重重地在羊皮地图上圈出了一块区域。新罕狐疑地抬起头来,不明白对方做的什么打算: “这里是何处——?” “噶尔亥的意思是无主之地。其是揽苍山脚下一座早已废弃的古城,当年第一任天合罕旭木颜落难之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地方,并于城中悟出了铁重山的铸甲、布阵之法。故而能在日后率领牧云部的铁骑冲出雁落原,一统朔北草原。” “那这座古城,是牧云部的祖先修筑起来的么?”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建起了这座城,也没有人知道其在这片极北的苦寒之地中,究竟矗立了多少年。相传,这里原本是先民们留下的遗迹,只是被冰雪封冻,方才没有同陆上其他遗迹一般,毁于那场经年累月的洪水。那里废旧的城池虽年久失修,却是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若实在坚守不住,我们还可以避入深山,继续周旋。” 看着图娅充满坚毅的眼神,新罕终于明白这是当下对他们而言最为有利,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他点了点头,下令所有人立即拔营后撤。 图娅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转而出帐安抚起族人焦躁不安的心情。然而目送着对方的身影远去,将炎却并没有急着清点武器人手,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马厩外,牵过了数次同自己出生入死,由宛州北上万里,一路来到这片草原的乌宸来。 如今的乌宸早已长成了一匹高头骏马。马儿见到了主人,格外欢欣,不住地打着响鼻,用鼻梁顶起将炎的手来磨蹭着。 黑瞳少年脸上却隐隐带着一丝不舍,只是低头牵着爱马出了营地,来到一片旷无人烟的原野上。他猛地停下了脚步,竟是动手将马嚼自乌宸口中退了出来: “我知道,其实你是很喜欢这里的,对吧?从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你的主人了。你可以尽情地去这片草原上,追逐风,追逐太阳。不过记住一点,再也不要回来!” 将炎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在坐骑的颈上身上用力摩挲了一番,而后突然发力,重重地拍在它的屁股上。乌宸当即惊得迈开四蹄跑远了些,却又立刻扭过头来,竟似听懂了主人方才的那番话一般,摇晃着脑袋不肯就此离去。 “你走啊!攻入雁落原的敌人并非什么散兵游勇,更不是什么豺狼猛兽,而是这片草原上最精锐的朔狄大军!我不想让你陪着我一起死!快走啊!” 新罕悲愤地吼叫起来,竟是“唰”地一声抽出自己的长刀,用刀脊狠狠抽在了在马臀之上。马儿吃疼,又猛地窜出去很远,再次回头时,眼中竟是流下了几滴泪来! “你给我记住,若是再敢回来,我便用这柄啸天陌迎你!” 将炎嘶哑着嗓子,立在北风中带着哭腔高声喝道。乌宸似终于懂了,转过头去,迈开四蹄朝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只留下少年孤单的身影,在其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化为了一颗尘埃般的模糊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三 清晨时分,露水在业已泛黄的草叶上凝成了一片白色的霜。草原上的秋虫,似乎仍不知自己即将于这个秋末冬初的时节死去,依然在草窠间鸣叫着,跳跃着。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披甲戴胄的重甲骑士们突然在草场上列队成行。此时并没有鸣号,也未听见指挥官的高声喝令,然而数千铁重山却已于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悄无声息地集结了起来。 自掩护牧云部数万部众向东撤退,这些重甲骑士几乎鞍不离马,兵不除身,每日和甲而睡。眼下,他们已自马圈中牵出各自的战马,骑手们身上的铁甲与腰间的武器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如风吹树叶般的哗哗轻响。 不远处的一座毡房里,手持啸天陌的将炎撩开了帐门的一角。就在方才,探子来报称,在队伍后方不足十里的地方,已经看见了打着新月旗、豹旗与狼旗的敌军。而这也是他紧急下令铁重山即刻备战的主因。 望着面前黑压压的骑兵方阵,黑瞳少年却丝毫没有觉得半点放心。撤退的队伍中有太多老弱妇孺,以及大车上载着的各色辎重与家当。加之一路上还需小心掩盖人马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前进速度远比他预想中要慢得多。 如今虽然已经能够清楚地瞧见远方揽苍山脚下,那座名叫噶尔亥的古城。可草原上有句俗语:望山跑死马。按照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需整整一天的行程方能到达。 而眼下,敌人几乎已是贴着自己的后背追了上来。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不用等到过午,便会被对方彻底赶上,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但继续前进,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而停下便只剩下死路一条。身为合罕的将炎所能做的,不过是极尽所能,为数万部众多争取一些前进时间罢了。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榻上躺着的,是前日刚刚救下的那个牧民孤儿。或许是因为相似的身世,将炎对这个孩子照顾有加。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告诉孩子自己与图娅的真实身份。在对方眼里,二人并非牧云部的合罕与公主,而只是亲切的大哥哥与大姐姐。 “没事,你继续睡吧。” 黑瞳少年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句,说着便欲卷起帐幕向外走去。可榻上的孩子却突然在他身后嚷嚷了起来: “外面那是铁重山集结的声响吧?他们——是不是要出发迎敌了?” “耳朵倒是挺尖!” 将炎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却依然难掩表情之中的凝重。那孩子见状立刻挣扎着跳下地来,竟是要朝帐外冲。年轻的和罕连忙伸手阻拦,孩子却在其怀中不住地踢打起来,哭喊声就似一柄尖刀,狠狠扎在少年人的心窝: “是那些坏人杀了阿爸与阿妈!我要替他们报仇!” “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像个孬种一般掉眼泪!” 将炎仿佛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多年来自己想要极力隐藏起来的软弱一面。情急之下,他猛地挥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对方的脸颊上。孩子被当场打得蒙了,却是不敢再哭,只是用手捂着红肿的脸颊,眼角还带着泪花: “大哥哥,那我若是不再哭了,你便会允我去了吗?” “那也不成,现如今你根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上阵迎敌便是去送死,又何谈复仇?你可知若是今日自己死在了战场上,日后便再无人会记得你的阿爸和阿妈,也再不会有机会替他们雪恨了!” 看着面前的孩子,黑瞳少年就像是看见了当年孤苦无依的自己,一颗心猛地揪了起来。思虑片刻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柄深青色的短刀,递到了孩子的面前: “这把刀你且拿好,记住,今后若是遇到危险,便学我这样四指并拢,刀刃朝外,反手持握。唯有这样,方能将浑身的劲力灌注于锋刃之上。即便你的力量比不过成年人,刺击的时候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谢谢大哥哥!这把刀有名字吗?” 孩子见了短刀,当即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终于破涕为笑。 “它叫月偃,是大哥哥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希望它今后能护你平安!”将炎口中喃喃说着,再次想起了那个翩翩白衣,穿行于晔国王宫之中的少年来,“身在这乱世,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活下去,为了活着的人,也为了死去的人!” 黑瞳少年伸手使劲揉了揉对方的脑袋,仿佛是在叮嘱面前的孩子,又像是在勉励着自己。孩子点了点头,回到榻上重新睡去,双手始终紧握着短刀,似乎从未睡得如此安心。 将炎也转身出了毡房,向已经集结完毕的铁重山前走去。甫一出帐,他便迎面看见了图娅的身影,竟是已经等候自己多时了。 “你方才的样子——有些可怕……” 牧云部公主仍披着她的那件镶着金边的红色大氅。自大举撤退以来,这抹红色就仿佛是枯草遍野的雁落原上一只火炬,将数万部众始终凝聚在一起。 “你都——看见了?”少年尴尬地用手指骚了骚自己的脸,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我是不是对那个孩子太过严苛了?” “我倒觉得你并没有说错。身在这乱世,每个人都须得先照顾好自己,否则又怎敢妄谈去保护别人?” “或许——是因为我每次看到他,都会想起自己的过去,还有那些人和事吧——” “是你常和我说起的那位晔国的将军么?” “不——是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黑瞳少年如是说着,却是忽然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图娅觉得对方变得同往日不太一样,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下去: “你至今还……从未与我说起过自己的身世。” “我的爹娘,同那个孩子一样,也是死在了歹人手中。我曾经发誓,今生定会寻到当年那个仇家,并且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将炎重新抬起头来,却是欲将口中的牙齿咬碎般,一字一句地道。 然而很快,这个向来于人前表现得如同一头愤怒黑豹般的少年,却是眼圈泛红,几乎落下了泪来:“……然而时至今日,我却依然不知那个仇家姓甚名谁,更不晓其人在何处,甚至连自己究竟该从哪里查起都毫无头绪!” 黑瞳少年的语气间透出了一股凄凉。那凄凉中明显有些无助,却又带着无尽不愿听天由命的挣扎。图娅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这个已经同自己成婚,却依旧十分陌生的大男孩,只得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腰,将头靠在其胸前小声道: “今日……我似乎重新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你,只是不知日后,你还愿不愿意将心中的话说与我听?其实有些事情若是一直憋在心里,是会将人给憋坏的……” 将炎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同对方提起自己的过去。他曾经以为,除了暮庐城中的红发少女与白衣少年外,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向任何人彻底地敞开心扉,而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能够真正懂得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能清楚感觉到少女微微颤抖的身上流露出的感同身受。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姑娘是真心在乎自己,也真正能够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那份丧亲之痛。 即便眼下已经成了牧云部的新罕,统领着麾下数万部众,然而这一切带给黑瞳少年的感觉,却并非大权在握的力量,而是一种几乎快要压垮自己的责任。 如果说,此前同图娅的成婚只是迫于形势,但当结发妻子抱住了自己时,将炎却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早已不是在为一些毫不相干的异族人而战斗。眼下他所做的一切,早已是为了自己,为了面前的这个她。 少年伸出手臂,将公主搂入怀中,二人就这样沉默着相拥在一起,仿佛此刻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再无干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方才回过了神,稍稍推开了自己怀中的姑娘:“你来找我,不是只为了说这些的吧?” 图娅当即点了点头:“我来是想要问你,有没有看到元逖老将军?打从昨日开始,我便哪里都寻不到他了。” “你找他有何事?” “我想,他曾是御北元老重臣,又护送母亲来到牧云部,并因此辅佐父罕多年,对铁重山的了解自不用说,带兵打仗的经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我们这样一味地逃下去绝非长久之计,倒是尚未问过他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再为部众争取些时间。” 狄人公主忧心忡忡地看着不远处仍逶迤前行着的牧民们——撤退不过数日,队伍便已越走越散。而今落在队尾的人方才歇息完毕,准备继续上路,前面的人却已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一路上,不仅数百族人没了音讯,甚至连用来驮运粮草辎重的骡马也走失了不少。甚至连队伍中仅存的为数不多的淡水,也早已开始于部众间按人头进行配给。图娅每日都清楚地看到,显露在每个人脸上的那股不言而喻的求生渴望。 “老将军他——”黑瞳少年动了动嘴唇,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却又咽回了肚里。 “将炎,你是不是知道老将军去哪里了?” “老将军他昨夜便已离营了。” “离营?!这种时候,他为何竟会突然不告而别?人向哪儿去了?我去追他回来!”图娅当即转身便要去牵马。 身后夫君的回答,却令她始料未及:“不用追了,是我让他走的。” “怎会是你让他走的?为何?” “我请他替我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这般重要,非得在此等生死关头去做?!”少女死死盯住将炎的眼睛,厉声质问起来。 可黑瞳少年却只是摇头,不肯再多说下去了:“非常时期,有些事还是暂时不要多说的好。” “连告诉我也不行吗?你知不知道,老将军的无故失踪已令部众间传出了流言蜚语,有说他毕竟是个南人,觉得此仗必败便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了的。有说你或许也会在关键时刻,抛下我们所有人的。甚至连铁重山中也有人开始议论纷纷,以致士气大落!” “眼下这些皆是小问题。人心不安,并非仅因这一件事。眼下还请夫人先告诉我,噶尔亥城在对方的猛攻之下,最多能够抵挡住几日?” 将炎却是话锋一转,反问起面前的公主来。 “我——我也不知道,或许可长达半月,也或许只能撑上三五日。若是对方用上了石弩,就更难说了。那些用于筑城的砖石虽被坚冰封冻了起来,历经万年而不朽,但此前谁也没有真正在城内设防,况且——” “有三五日便可以了。我们只需今日能赶在敌人合围前,让部众顺利入城即可。” 黑瞳少年说着便欲转身离开,图娅见状本能地伸手去拉,然而一扯之下方才发现,夫君竟在自己的皮袍之下,又加穿了一身轻便的铠甲! “你莫不是打算亲率铁重山断后?”少女惊呼起来。 将炎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意图,决然地点了点头:“别无他法,只能如此。” 图娅忽然便急了:“不行,你不能去!你可知自己此番若是前去,便是要以三千骑兵,去扛住对方十万之众的大军!” “可我们面前已经没有退路了!若不率队出击,恐怕不消一个时辰敌人主力便会掩杀上来。届时,你、我,还有牧云部里的所有人,都将会被他们杀死,一个不留!” 面前的公主还想继续挽留,却忽听旷野上一声嘹亮的号角,随后负责戒备的武士们也此起彼伏地高吼起来: “敌军的先锋已经杀过来了!” 尚未准备好离营的牧民足有万余众,登时便陷入了一片混乱。将炎见状,也立刻奋力挣脱了对方拉住自己的手,朝着列队完毕的铁重山阵前快步奔去,再也没有回头,只是于口中高声嘱咐道: “我会同铁重山尽可能地拖延住对方,你尽快带族人上路,入城之后便闭锁城门,绝对不要再出来。只需撑上三日,三日之后定有转机!” 图娅还想去追,然而年轻的新罕却很快隐没在了战马嘶鸣的重骑队伍中。铁重山胯下的骏马在草原上翻腾起一股迷人眼目的尘土,伴随着战鼓与号角的齐鸣渐行渐远,消失在天边过膝的长草之下。 而在他们身后,图娅只觉得自己仿佛刚做了一个难以醒来的恶梦。她眺望着同铁重山一道远去的自己的夫君,突然双手合十,对着碧蓝的天空虔诚祈祷了起来: “长生天上的列祖列宗,无论今日是胜是负,都请你们一定要保佑将炎活着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啊!”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四 战云密布的草原上,打着新月、豹头与苍狼旗帜的三路大军,正自西向东蜿蜒蛇形,如同倾巢而出的黑蚁一般。即便战鼓尚未擂响,战马尚未冲锋,然而这十万大军的脚步却依然令苍茫的大地震颤起来。 原本应该在这个时节最为活跃的地獭与赤狐,也仿佛被这骇人的阵势吓住了,纷纷躲在土洞内不敢露头出来。原本在牧云部营地间觅食的大群墨鸦,也一路跟在这支军队的头顶,越聚越多。代表着死亡的黑色鸦群盘旋着,嘶鸣着,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即将来到的一场血战,更觊觎着那些即将倒在草原之上的新鲜人肉。 一匹快马逆着人流直入中军主力,马上之人浑身浴血,似乎受了重伤,引得两侧的朔狄武士纷纷侧目。那是绰罗部前出探路的先锋,此时其刚刚奔到主将面前,还未开口说话,便已一头栽下马来,气息全无! “先锋营居然全灭了?!” 同木赫一齐坐在大车之上的蒙敦当即便坐不住了,“蹭”地站起身来。此次他特意向岳父请战,并由自己带来的三万骑兵中挑选出了一支最为精锐的千人队,作为抢下头功的赌注。然而令其不能接受的是,向来以速度着称的绰罗锦衣骑,竟会被一群疲于奔命的逃亡者杀得一人不剩。 “他们定是遇上了铁重山!” 不肯坐车,坚持驾马前行的乞纥煵突然插了一句,眼中却露出了兴奋的光。随后他抬鞭抽打了两下马臀,径直向前冲上一座低矮的土丘,又折回头来冲着大车上的二人嚷道: “前面快要进山了,有道隘口!先锋营定是在那遭遇了伏击!” 木赫也自座上站起了身来,举目远眺。 只见在地平线的那端,云雾缭绕的揽苍山已渐渐露出了真容。由黄褐色的万年冻土下钻出的青灰色岩石,渐渐形成了一道连绵不绝的高大山脉,就好似从大地下方隆起的一道如犬牙般狰狞的屏风,将天空也遮住了大半。 “如此看来,先锋营领先联军主力远超半日。在这样的地形中轻敌冒进,全灭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只是不知对方究竟动用了多少铁重山,是打算死守,还只是虚晃一枪?” 长者撵着自己的胡须评论道,好似眼下的损失根本不值一提。立身一旁的蒙敦却半个字也不敢反驳,只是将右手抚于左胸,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小胥愿亲自率队前往,再往敌阵一探究竟。” 谁知木赫却并没有首肯,而是冷笑一声: “不用了。对方这是螳臂当车,就算他们将三千铁重山尽数布置于那道隘口下,也不过是在临死前多挣扎上一两个时辰罢了!” “敢问岳丈有何妙计?”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 木赫只说了寥寥八字,脸上却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蒙敦见状也不再多问,转头高声喝令三路大军加紧赶路。 与此同时,刚刚消灭了敌方前锋的铁重山们,正于将炎身后的隘口下重新列队集结,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更为猛烈的冲击。此前的交锋中,这些重甲骑兵并没有任何伤亡。初战告捷,更令他们的士气大涨,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对胜利的渴望。 此一战虽仅斩杀了千余众,可横七竖八的尸体却已经将通向隘口的道路铺得满了。鲜血浸润了马蹄下方的冻土,又很快凝结起来。即便如此,黑瞳少年却并未命人耗费体力打扫战场,而是将满目的残躯与断肢留在了原地。 眼下已经过了立冬。由北方的冻原上刮来的风越吹越劲,越吹越冷,似乎草原上的第一场雪,已经快要来了。 黑瞳少年带马于隘口前左右踱着步,即便敌军尚未到来,也分毫没有放松警惕。此时他胯下骑的,乃是一匹披着与铁重山同样制式重甲的青骊。这匹马,则是元逖在临行前,亲自送至其手中的。 直到此时,少年人依然清楚地记得,送马时自己同老将军的那番对话。 “……这匹青骊的年龄虽已有些大了,却是久经沙场,很是听话,更知道该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主人。” “可是,我需要的是一匹年轻力壮的战马。” “跨上良驹,未必便能打胜仗。而优秀的君王,应当更加明白,在某些时候需要作出取舍的道理。” “何谓取舍?老将军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敢问合罕,若是老臣此行并未达成你所想要的结果,难道你真的打算带上公主,一齐在这荒凉的草原上为牧云部殉葬不成?!” “我——” “老臣并不是在说丧气话,只是想提醒合罕,若是那一天真的到了,你还是带着图娅,跨上这匹青骊,走得越远越好。马儿知道回家的路……” 直至现在,将炎仍不清楚对方话中回家的路,究竟意指何处。其心中曾一度担心,元逖是否真的能够完成自己交付的使命。每每想起此事,他便会使劲摇起头来,似乎要将这个荒诞的想法自脑海中甩出去一般。 然而,他很快便无暇让自己的思绪到处乱闯了。随着一声镝箭破空的长啸,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细线。很快,那条黑线便愈渐变得清晰起来——其正是一支由无数人马交织在一起的庞大部队,更是当下整片朔北草原上最为可怖的一股力量! 将炎高举起自己手中的啸天陌,高声喝令起来:“准备迎敌!” 铁重山不愧为朔北第一重骑。威武的阵列即便是在军纪森严的关宁武卒与青鹞铁骑面前,也丝毫不会逊色半分。三千铁重山以五百骑为一旅,眨眼便于隘口下列出了一前一后两个品字形的锋矢阵来。 可即便如此,黑瞳少年也能看到由骑手们眼中流露出的,那来自十万敌兵的压迫感,以及在彼此心中不由自主产生的惧怕。 似乎于战场上见了太多的死亡,青骊也似有些胆怯一般向后退了几步,不愿去踏地上那业已凝固的鲜血。少年抬手拍了拍坐骑的脖子,示意它不要紧张。 如今,无论对于接下来的战事有着怎样的担忧,也无论胜算几何,都已无法轻言撤退了。在图娅率众顺利躲入噶尔亥城之前,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他同身后的铁重山都必须在此坚守下去! 将炎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带起战马于列队整齐的骑兵面前疾驰略过: “如今,你们应当都认识我了。此时此刻,或许仍会有人不服气,认为我是异族,甚至想要挥刀杀了我,替钦那报仇,对吧?” 重甲骑兵皆没有料到,这个黑眼睛的南人少年,竟会在大战前说出了各自心中一直所想,却不敢轻易说出口的话。他们扭头看了看彼此身边的同袍,满面不解,甚至还有性格直率的人点头称是起来。 将炎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却对骑士们的表现毫不在意,话锋陡然一转: “没错,我是一个南人,我也亲手杀了牧云部的前任合罕钦那,并娶公主图娅为妻。但也正因为如此,我的命运,同在场的诸君,同整个牧云部都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今日的我们,并非不共戴天的南人与狄人,而是浴血奋战的同袍!今日的我们,更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而是生死与共的同族!眼下握在我们手中的长刀,是身后数万部众通向噶尔亥城的唯一希望。而我们的身躯,则是挡住前方那十万大军的唯一屏障!我们可以忍受,自己家中的女眷被人侮辱玷污么?!” “不能忍!” “我们可以忍受,自己的亲族血脉被套上枷锁,永世为奴么?!” “不能忍!” “那么请诸位记住,今日之战,并非是为了我这个南人合罕,也并非是为了图娅公主,而是为了整个牧云部,为了你我珍爱着的所有人而战!铁重山,冲锋!” 在将炎的鼓舞下,三千铁骑爆发出如同万人呐喊般的嘹亮战吼。战马在背上骑士的鞭策之下,迈开步子于草原上飞驰起来。战士们的眼中却没有了迷惘,也没有了疑虑,只是奋而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向着前方那几乎可以吞噬一切的敌阵中冲去。 而冲在队伍最前方的,正是那个骑着青骊的少年! 马鼻中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马蹄下腾起的尘土也遮蔽了天空,还有武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弯刀,映出眼中那足可以杀人的愤怒! 木赫率领的十万大军刚刚站定,还未来得及展开阵型,便见三千铁骑如卷地的北风一般杀将过来,不禁有些慌乱。加之他们人数众多,一时间竟是挤作一团,号令全无。 两军交汇,鲜血四溅。铁重山一举突入敌阵,竟是意外占了些优势。将炎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喜,当即猛抽了几下马臀,手中乌金色的陌刀顷刻间便又砍翻了一片。 “继续突进!” 铁重山的铠甲坚硬无比,即便用最锋利的刀刃砍将上去,也仅能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于敌阵中杀了一个来回,重骑队伍里仅有数人被挑落马下。这令年轻的合罕信心陡增,并没有下令回撤,而是打算趁着对方立足未稳,直捣敌中军。他的目标,直指前方已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坐在支着苍狼帅旗大车之上的木赫! 另一边,乞纥煵与蒙敦见铁重山瞬间便已杀到了近前,登时便向木赫请战。此刻二人之间仍在暗中较劲,见前方军阵被冲散,都想要借此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 大车之上的木赫却是分毫不急:“都不许擅动。传我号令,命弓弩手发起三轮齐射!” “齐射?前方可还有我们自己的武士啊!” 蒙敦明显无法理解这种朝着自己人放箭的举动,然而还不等他多说什么,乞纥煵却已毫不犹豫地将命令传了下去! 只听一阵弓弦响动,如乌云般腾起的箭雨自大军后方直向着战况胶着的战场上落去。铁重山身上穿着的重铠,在这种程度的进攻下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损伤,而正在调转矛头,准备继续缠斗下去的绰罗与斡马部的武士,却纷纷被自己人放出的羽箭射中,倒在地上哀嚎起来。 将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出此下策,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他根本无法想通,木赫使出这种自损千余,却未能伤敌分毫的策略,究竟想要收获怎样的战果。 一时间,铁重山四周竟是连一名敌兵都没能剩下。骑兵一时间失去了目标,纷纷于原地停了下来。将炎却隐隐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下令继续进攻: “不要停!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然而,命令来的还是晚了一步。 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嘶嘶声响,让新罕胯下的青骊好似看见毒蛇一般,忽然紧张地竖起耳朵,烦躁不安地打起了响鼻。紧接着,火光弥漫,巨响连连。就似天上的雷光落在了地上,而方才那些中箭的尸体,竟悉数于重甲骑兵的脚边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将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前射来的羽箭上,皆已被提前动了手脚。而那嘶嘶的声响,正是如电闪雷鸣般的火光被触发的前奏! 少年登时觉得自己好似变作了一只意外落在战鼓之上的跳蚤,变得身不由己起来。随着一具具尸体的爆裂,铁重山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胯下的坐骑更是不肯继续听从主人的指挥。 终于,因为爆炸而飞溅起来的碎石击伤了披着铁甲的战马。马匹受惊人立起来,接连将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地。巨响也盖过了将炎歇斯底里的吼声。转瞬之间,三千铁甲便失去了指挥。原本如利箭般插入敌阵的队形,也登时化作了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起来。 “你们都看到没有?这便是那位高人授我的利器。今日小试牛刀,来日用它攻城,拿下噶尔亥便指日可待了!” 立于大车上的木赫嗤嗤地笑起来,欣赏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他的计划得逞,转眼间便已令场上局势发生了巨大的逆转。而在乞纥煵与蒙敦的指挥下,军阵两翼的数万大军也如潮水一般涌动着,向将炎与铁重山围拢了过去!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五 赤裸着上身的斡马部武士纵马横刀,率先同将炎短兵相接在一起。少年人挥起手中的啸天陌,刚刚荡开一侧的进攻,另一侧便又有敌兵杀到,根本应接不暇。 反观跟随他突入敌阵的那三千铁重山,更是被分割成数个百余人组成的小阵,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下困于原地,无法脱身。在木赫的指挥下,敌军专朝铁重山铠甲最为薄弱的关节处发力。乱刀之下,重骑身上坚硬的铁铠终于出现了破损,不少骑手甚至被当场斩断了手脚,进而被拖下马来,不是被卸去胄盔割喉抹颈,便是被坚硬的马掌于周身踩出了几个血窟窿,当场身亡。 “变阵,变阵!向我靠拢,回撤隘口!” 黑瞳少年挥起手中的陌刀,舞出一道乌金色的圆,暂时挡住了一波敌军的进攻。啸天陌的长度此时成为了其手中仅剩的优势,即便斡马与绰罗部的武士如何努力伸长手臂,也始终难以逾越那七尺七寸的死亡之刃。 附近被冲散的铁重山们听见号令,艰难地在将炎身边重新聚集起来。他们放弃了此前用于进攻的锋矢阵,反倒摆出了一只如车轮般不断旋转着前行的圆阵来,竟是兼具了朔狄骑兵的力量与南人布阵的精致。 此阵名为同心阵,乃是将炎于晔国时由向百里亲授的。阵内设有内、中、外三层,最外层中的战马头尾相连,负责抵御四面八方杀到的敌军。中间一层则与外层逆向旋转,每隔一段时间彼此便交换一次位置,持续为战。而阵型的最内层,则是三名负责指挥的骑将,不断控制调整着圆环前行的方向。 同心阵终于暂时延缓了敌人围剿的势头,也令铁重山们得以向合罕身边重新聚拢。很快,几个小阵渐又合为一个大阵,抵抗冲击的能力更是大大加强。在将炎的指挥下,他们终于在敌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朝着隘口下撤去。 “铁重山果真名不虚传,在如此劣势之下竟还能突围成功!” 大车上的木赫见对手渐渐遁出了己方的包围,当即下令乘胜追击。数万大军蠢蠢欲动起来,仿佛是张即将收口的硕大的网。 此时,将炎麾下的铁重山已经减员过半,好不容易撤回至隘口,每个人身上的铁甲都已沾满了鲜血,被染成一片暗红。然而他们深知,敌军并不会给自己半刻喘息的机会。骑士们刚刚站定便重新勒转马头,于隘口前列出一条绵延里许的一字横阵来。 所有人心中皆清楚,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面对前方的数万敌军了。胯下的战马喘着粗气,口角也已泛起白沫,骑士们也将手上的铁指攥得咯咯作响。长阵之中无人说话,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胸口前传来的砰砰心跳。 “……敢问合罕,若是老臣此行并未达成你所想要的结果,难道你真的打算带上公主,一齐在这荒凉的草原上为牧云部殉葬不成?” 将炎脑海中再次回荡起元逖临行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但此刻他却早已下定了决心——倘若今日自己注定要同身边铁重山一齐阵亡在这里,他也欣然无悔! 不知是何人的鲜血顺着胄盔前的护鼻缓缓滑落,滴在少年的胸铠上,溅起一朵鲜红色的血花。敌人在其眼前不足半里的地方停了下来,此前一直响彻耳畔的战鼓声,也伴随着数万大军的就位而止息了。 猛然间,草原上响起一声直入云霄的高亢号令,无数羽箭再次由敌阵之中腾起,便如一群被惊起的蝗虫般朝隘口上空飞来。箭雨升空的同时,数万大军也开始向隘口前全力发起了冲锋。数倍于铁重山的骑军明显有恃无恐,甚至连阵型都不再保持。仿佛只需每人吐上一口唾沫,便能将隘口中那千余名负隅顽抗的守军彻底淹没! “铁重山,冲锋!” 黑瞳少年也高举起啸天陌。发出冲锋号令的同时,他狠狠一夹胯下的青骊,如离弦之箭般率先冲了出去! 木赫也未能想到,铁重山的最后一次冲锋竟比先前还要猛烈许多,竟能依仗几乎不可能的极限速度躲过了这轮齐射。爆炸产生的剧烈火光于马队身后腾起,再一次震颤了大地。而就在这倏忽间,将炎同重甲骑兵已如一道奔腾着的炽烈洪流般倾泻而出,直冲入面前的敌军大阵。 少年手中的啸天陌发出了阵阵龙吟般的鸣响,只见迎面而来的斡马武士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一道乌金色的寒光连人带马削成了两截。青骊驮着主人在敌阵中左冲右突,恍若一道青色的烟,所过之处,无人可阻。 好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将炎竟是一骑绝尘,直插敌阵深处。突然,前方探出了几根足长数丈的锋利钩枪。青骊纵身一跃,自持枪者头顶略了过去。而几骑紧随合罕身后的铁重山则来不及勒马,径直撞了上去。高速之下,钩枪轻而易举便削断了马腿,马上的骑士也纷纷滚落在地。 黑瞳少年立刻掉转马头想要施救,却见那些斡马部兵士所持的钩枪,已转而朝自己胯下的青骊扫了过来。他明白一旦落马,失去了速度的自己必当处于劣势,当即便将手中的啸天陌贴在战马身侧,自下而上朝着敌人身上挑将过去。 一名手持钩枪的绰罗部武士当场被啸天陌自下而上劈作了两半,伤口自其裆部一直贯穿至肩头。起初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依然向前奔跑着,身体却是渐渐分离开来,内脏流了满地,方才断气。 将炎再次挥刀,斩下了身旁另一名斡马部武士胯下坐骑的脑袋。骏马应声倒地,强大的冲力也将那人直接从马背上掀翻下来,进而被青骊高扬起的前蹄踏断了左腿。 受伤武士绘着战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其瞪圆了双眼,用还未受伤的另一条腿猛蹬地面向后躲去,口中更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竟是个比黑瞳少年还要小上两三岁,尚未成年的孩子! 此情此景,令将炎猛然想起了于斡马部此前的袭击中幸存下来的那个男孩,手中的啸天陌高举过头,却是迟迟未能落下。 可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斜刺里却突然冲出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那人赤裸的胸前,以红色与白色的染料画着繁复的战纹,粗壮的手中擒有一对精铁打造的六棱铁锏。两马甫一交汇,其竟是直接脱开马镫,朝着少年的身上猛扑过来! 将炎矮身欲闪,却是晚了一步,被那人径直自青骊被上撞了下去。他当即顺势一滚,反手横刀护住背后的要害。只听当地一声脆响,啸天陌同对方手中的铁锏撞在一起,直震得人虎口发麻。 “你便是牧云部的新罕?斡马部乞纥煵,今日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对面那人狂喝着,再次挥动双锏向少年扑杀过来。单一根铁锏看上去便足有成人的小臂粗细,少说也有二十余斤的重量,却仍被他舞得虎虎生风。 将炎意识到自己遇上了难缠的角色,左躲右闪避过了对方的锋芒。谁知乞纥煵杀得兴起,竟不分敌我地将略过少年人左右的斡马部骑兵也从马背上横扫下来。而那些落马的武士不是被其敲断了胸骨,便是被砸碎了头颅,更无一人生还。 “来呀,来呀!今日你我之间,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这片战场!” 乞纥煵似乎压根不知疲倦为何物,只是将目光锁在将炎一人的身上。将炎一退再退,却觉得左腿忽然被人死死抱住,登时失了平衡向后倒去。而抱住他的,正是方才心软未能杀掉的那个断了条腿的孩子。 这一次乞纥煵铁了心要置对手于死地,同时挥起双锏,自上而下砸将下来。少年人知道,自己的力量远在对方之下,情急中只能孤注一掷,将身体朝侧方横滚开去,又以腰腹之力带起啸天陌,迎着铁锏落下的方向抡将过去。 只听“铛”地一声,年轻的和罕艰难地荡开了对方手中那一对沉重的双锏,握刀的手臂上也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斡马部的首领似乎没能想到这个南人少年居然接下了自己的全力一击,稍稍一愣,便给了将炎反击的机会。年轻和罕一脚踹在抱住自己左腿的那个孩子面盘之上,脱身后旋即挺刀朝乞纥煵暴露的前胸刺去! 啸天陌上发出了龙吟一般的怒吼。然而这一次,那道乌金色的闪电却并没有给少年带来压倒性的绝对胜利。 就在刀尖刺出的瞬间,将炎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他只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便又攒起一股劲力向前跨出半步。可还不等啸天陌刺中乞纥煵的前胸,陌刀竟是被双锏一左一右死死夹住,而后奋力一挑,生生脱手飞了出去! 此时黑瞳少年的手中再无武器,根本无法进行防御,更别说继续进攻了。可他并不甘心就这样认输,果断拔起掉落脚边的一柄马刃,反手刺入了那个想再次拖住自己的孩子侧颈。结果了对方性命后,又狠狠地将刀朝乞纥煵的身上掷了过去。 斡马部的首领毫不费力便挥锏击飞了那刀。面前这位牧云部的年轻新罕,而今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具即将咽气的皮囊: “居然能接下我全力一击,确是柄难得一见的好刀。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男子狞笑起来,举起双锏向自己的猎物走去。而今他只需对着将炎的天灵盖一击而下,便可轻易取了对方的性命。 然而就在其准备动手之时,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阻止,竟是乘着大车来到前线的木赫。 “岳丈,现在不杀,还留着这个南人做什么?!”乞纥煵立刻叫嚷起来,却是不敢再妄动。 “一个南人,尚能率铁重山冲锋陷阵,比起你们两个废物不知要高明到哪里去了。且放下你手中的武器,我有话要同他说!”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忍心送上战场,尔等与禽兽又有何异?!” 将炎根本不想同面前披着黑狼皮大氅的老者多说。不料对方却用指尖搓着腮边的胡须,嘿嘿笑了起来: “于你们南人眼中,这片草原之上皆是群尚未开化的蛮夷。不过看起来,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不是还亲手杀掉了那个孩子么?你我——本就是同样的人!” “我同你可不一样!” “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们都一样不惜杀人,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杀的究竟是谁!我们就是同样的人,只不过你还未真正看清自己罢了。如今,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若是肯归降于我,噶尔亥城内那数万牧云部众便不用死,包括你的那位公主,如何?” “我——” 将炎刚想开口周旋,却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苍鹰长唳。少年微微一怔,随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战场上仅剩不足百名的铁重山。被敌军重重围住的牧云部武士们也听见了那声鹰唳,脸上突然好似获得了胜利一般笑了起来—— 那是少年此前与图娅约定的信号。听见鹰唳,便表示数万牧云部众已成功抵达了噶尔亥城。将炎与铁重山们,居然真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了这一刻! 少年人冲自己麾下的武士们微微颔首,对方也心领神会地向他点了点头,行起庄重的朔狄军礼。在那之后,将炎再次转向木赫,竟是动手除去了自己身上略显有些碍事的铠甲,迈步朝大车前行去。他缓缓伏下了身子,似乎突然想通了一般,决意要在对方帐下俯首称臣。 木赫身旁的随从见状,纷纷为少年闪出了一条道来。而大车上坐的长者,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若是今日能够收服将炎与铁重山,他便已经成功统一了朔狄五部中最为强大的三部。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仅剩的邑木与青兹两部应当也会很快归顺。届时他——勃勒兀·木赫,同这片草原上名副其实的天合罕,便将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就在黑瞳少年距离大车还有十步之遥时,却忽然足下发力,朝着木赫狂奔起来!不知何时,其手中竟又握起了一截不知何时藏下的断刃,此时他的手指已经被割开了几道血口,而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拿下面前这头于草原上兴风作浪的老狼! 木赫脸色瞬变,当即踉跄地闪身向后躲去。然而将炎便如一道黑色的疾风,赶在所有前来阻挡自己的随从前纵身跃上了大车,揪住长者身上的大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残刀刺了出去。 锋利的刃尖轻而易举便在大氅上划开了一道数尺长的口子,刺中了木赫的左肩。但还不等将炎继续发力,乞纥煵却已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挥起一刀逼退了年轻的和罕,紧接着将老者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木赫怒喝起来。他向来最不能容忍有人背叛自己,更加不会容忍少年的假意臣服! 周围的士兵们围拢过来,把将炎同余下的数十名铁重山死死围在了中间。敌人手中的武器上滴着的血,让黑瞳少年明白对方这次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正当此生死关头,草原上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悠扬的马嘶。包括木赫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声高亢的嘶鸣吸引,纷纷侧目去看,只见东方的原野上一片尘土飞扬,竟是有一群浩浩汤汤的马队,朝着军阵之中疾驰而来!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六 “立刻派人去探,敌方到底有多少人?” 木赫以手中的长鞭指向来路不明的马群厉声道,脸上的表情却是波澜不惊。 然而他身旁的副将却早已惊慌失措起来,胯下的战马更被其用力扯起的缰绳勒得疼了,不住地将四蹄在地上刨挖着,嘶鸣着。 很快,急报便由前方传至了长者耳中,称来犯之敌乃是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马队! “数千众的马队?对方打的何人旗帜?” 木赫怎么也想不通,牧云部究竟是如何能在自己身后埋伏下如此数量的一支奇兵。对面的斥候却是摇了摇头: “那支马队中没有旗帜,更没有骑手驾驭!只是数千匹野马,疯了似朝着我方阵中疾冲过来!” “无人驱策,马群又如何敢冲击军阵?” “原因尚且不明!而今所见,为首的乃是一匹年轻的公马,属下从未见过毛色如此纯黑的马!” “速速放箭,逼其转向!” “已经来不及了。马群速度比风还要快,右军眼下已被冲散!” 听斥候如是禀报,木赫的眼角终于难以控制地抽动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应对之法,马群便又冲入了中军大阵,转眼将原本排布整齐的队列冲得七零八落! 过了好一会,军阵之中方有武士回过神来,想要停止溃逃,举起武器想要阻挡住迎面而来的马蹄。然而面对着手握利器的武士们,那数千匹骏马却没有丝毫退缩。它们之中冲在最前者被当场划破肚腹,割断脖颈。但面对着鲜血和死亡,马群却依旧如同一股自高山上倾泻而下的洪流,绝非人力可以轻易阻拦! 很快,木赫也看到了马群之中那一抹醒目的黑色。头马看起来才刚刚成年不久,乌黑的身体与四肢中无处不透露着血脉喷张的矫健。马额上那一点纯白色的圆形胎记,更好似黑夜之中升起的启明星般赫然醒目! 不得已,老帅只得下令大军变阵,尽量向两侧避开,减少正面冲撞带来的无谓伤亡。然而号令刚下,他却突然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于大车上立直了身子,朝马群前进的方向眺望着: “那些铁重山呢?!” 他所料没错,马群确实是朝着被困多时的将炎与铁重山们径直奔去的。隘口之下,已有无数人影爬上了马背,正是身陷绝境的牧云部武士。 马群于原地稍加逗留,便调转方向朝隘口外突围了出去。任凭身后的大军想尽办法阻拦,也阻挡不住它们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数千骏马没入腾起的尘土,彻底消失在天际。 “岳丈,难道就这样算了?” 原本率众于阵前拼杀的乞纥煵当即掉转马头冲回了木赫身前。见对方丝毫没有下令去追的意思,将双腿狠狠一夹马腹便欲再次出击。 “别追了!” 然而木赫却开口阻止了他。 “为何不追?岳丈你若下不了手,我便将那些牧云部的残兵败将悉数料理了干净再回来复命,你就当没这回事!” 但还不等乞纥煵说完,对面的长者竟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过是逃走了几个散兵游勇罢了。如今草原上近八成兵力都已集中在我们手中,就算那个南人小鬼能逃得一命,他又能上哪里去搬救兵呢?前路既然打通,尽快攻下噶尔亥城才是要事,不要在几条败走的丧家犬身上浪费时间了!” 于是,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打着新月、豹头与狼旗的三路大军重新上路,踏着被血水浸透的冻土,继续向隘口后已不足百里的噶尔亥城下进发。 新雪已至,扑扑簌簌地随风飘落,一夜之间便在枯草上,积起了薄薄一层。草原上并没有什么遮挡,北风呼啸着一路吹来,深入骨髓。然而在这片浅灰色的天穹下,却有一点鲜红矗立于揽苍山脚下的旷野中,仿佛被这漫天的风雪冻在了那里。 那正是身披大氅的图娅。昨日午后,她已率数万牧云部众顺利抵达了噶尔亥城。然而少女心中记挂着将炎同那三千铁重山的安危,彻夜难眠,未至黎明便已立在这里等候。此时其头肩之上已积起了厚厚一层雪白却不自知,只是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突然,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橙色的光,越走越近,是个提着羊脂灯的人影。来人脚步匆匆,似乎已经在风雪里寻了少女许久。然而图娅却并没有发觉有人正向自己走来,直至对方将一张厚实的羊毛绒毯披到背上,她才好似受了惊吓般猛地一颤,转动起僵硬的脖子看了过去: “乌仁——阿嬷?” “我的古恩吉呀,你怎地独自一人跑到城外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怕把自己给冻坏了?快随我回去!” 乌仁满脸担忧,说话间却已将浑身冰冷的少女拢在了自己怀中,心疼地用一双厚实的手反复揉搓着她的后背与双手。然而图娅却轻轻推开了对方,目光再次投向了方才凝视的方向,口中一个字也没说。 “古恩吉且放宽心,只要一日未见敌军,便说明新罕同铁重山们成功阻住了对方的攻势。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还是快些随我入城去吧,数万部众还需要古恩吉,你可千万不能在此时病倒!” 乌仁如是劝道,拉起少女转身便走,却明显觉得对方身上猛地一紧。待旋踵去看时,只见图娅呼吸急促,竟是左摇右晃着当场便要跪倒在地上。 晦暗的天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乍看起来好像只是些被风卷起的雪尘。然而在愈发强劲的呜咽中,却隐约传来了一阵仿佛野兽低吟般的隆隆声响。伴随那声响的出现,大地也开始微微震颤了起来。白雾弥漫的天边,渐渐出现了一支打着幡旗,骑着高头骏马的庞大队伍。 但那支队伍明显不是由前线归来的将炎同三千铁重山,因为此时仅目力所及之处,其众便已是浩浩荡荡难寻边际。由于战线拉得太长,行伍中还不得不竖起几面硕大的战鼓,用来控制前进的速度。每一次鼓槌落下,图娅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颤。而她心中对于夫君平安归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那鼓声被击得粉碎,再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一旁的乌仁不知该如何再劝,只能搂着少女柔弱的身体低语呢喃着。图娅却忽然抬起袖口,使劲擦了擦脸上快要冻结的泪,大步朝城门的方向走去。即便在已经被冻得皴裂的脸上揉出了丝丝血痕,她也没有皱一皱眉头,只是一字一顿地道: “乌仁阿嬷,入城之后立刻传我命令,召集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准备迎敌!另外,将我压在箱底的那柄弓也取出来吧,能派上些用场!” 与此同时,在距离噶尔亥城仅十余里开外,刚刚驻扎下来的木赫营内,须发花白的长者正精赤着上身,倚坐在大帐正中。一名医者将在石臼中舂碎的草药轻轻敷在他肩头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细布替其仔仔细细地小心包扎妥当。 此前被将炎捅出的那枚血窟窿,而今已经被用针线细密地缝合在一起,其上也结起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在医者手指的轻触之下,仍能看到其下尚未凝固的血水由硬痂的裂缝中向外渗着。 忽然,毡房的门帘被掀起了一个角,而后自外面探进了两个圆圆的小脑袋,竟是一对留着鼠尾辫,年约六七岁上下的男童。孩子们根本不似军中兵士那般对木赫敬畏有加,而是满脸好奇地冲他一个劲地笑着。 老者见状却并没有出声喝斥,反倒颇有些诧异地挥手示意医者先行退下,自己则披上一件单衣,裂开嘴招呼孩子们到自己的身边来: “怎会是你们两个小家伙?” 孩子立刻咯咯笑着钻入了帐内,围在长者身边叽叽喳喳地问道: “额布葛你怎么受伤啦?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来做什么?” “是啊,额布葛你离家这么久,我们都可想你了呢!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木赫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在两个孩子的脸上捏了又捏,眼神里满是慈爱。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看起来与普通牧民家的娃儿无异的孩童,竟是对面这条叱咤雁落原的老狼的孙儿! “额布葛来这里办些大事。你们两个还是乖乖回草泊等我吧。待额布葛办好了事情,便会回去!” 长者在两个孩子额头上亲了又亲,任凭孙儿们于自己面前嬉戏打闹。然而孩子们压根不知就在不久前,自己的祖父才刚刚从将炎的刀下捡回一条性命,更加不知祖父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无数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孩童永远地失去了父亲、母亲,甚至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究竟是何人带他们两个上前线来的?” 木赫笑着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再抬起头时,一双黄褐色的眸子里却已露出了凛冽的杀意,不怒自威。 立在帐门外的几名侍者当即跪倒在地,不住地叩起头来,却无一人敢接他的话。长者再欲逼问,却忽听帐外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带着两个孙儿来的!若是眼下不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再见得到你!”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身着盛装的妇人自帐外缓步走了进来。同木赫一样,皱纹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与额头,两鬓也皆斑白。然而其走起路来却是昂首挺胸,背脊挺得笔直,根本不似普通牧民家中年近花甲的寻常妇人。 孩子们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也立刻笑着围上去,就像是一群见到了母雁的幼雏。 木赫未能想到,一直以来都闭门不出的结发之妻,竟会带着两个孙儿长途跋涉,来到千里之外的揽苍山脚下同自己相见,当即诧异地问道: “你不在家里好生休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作甚?” 见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妇人不禁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来得,我们便不能来了么?你一声不响地连夜率大军离开草泊东进,同自己的妻子,同自己的两个孙儿却连声招呼都未打过,难道还不许别人担心么?!” 面对妇人的质问,木赫显得有些理亏,却仍将手一挥,不让对方再说下去: “那也不可胡闹!眼下雁落原已然成了战场,就算再怎么担心,这里都不是女人和孩子应该来的地方,立刻给我回去!” 可对面的妇人明显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使劲摇着脑袋道: “你一日不退兵,我同两个孙儿便一日不回去了!这些年来,你究竟在谋划些什么我从未问过,但是不要以为我猜不到!自从裴儿走后,你便将所有一切都怪罪在了巴克乌沁家的身上,一直想着要替儿子报仇!” “不是!我是因为不愿让我们家族,让狼旗下英勇的族人们失望!勃勒兀家的人,决不可永远这样委曲求全,寄身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同一个南人小鬼的麾下!” 木赫仿佛被对方戳中了心事,突然暴喝起来。两个孙儿还从未见过祖父如此愤怒的模样,惊惶地朝妇人身后躲去。妇人抬手便将两个孩子推出了帐外,自己却走到长者面前盯着对方那双充满了愤怒,却又带着些许悔恨的眼睛喃喃地道: “或许除了你自己之外,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过失望……” “对,你说得都对。不过如今木已成舟,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的计划只差一步,便可让巴克乌沁家付出应有代价!唯有这样,我的这颗心方能重新获得自由!” “自由是你自己给的,不是因为谁,更不是因为什么事!” “不,你不懂!” “我是你的妻子,更是裴儿的母亲,又怎会不懂!其实——你心里挺欣赏那个黑眼睛南人小鬼的吧?否则此前在那道隘口前,又为何不追上去直接将他杀了,以绝后患?他那双眼睛,还有眼神里的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儿,真的同裴儿很像……” “莫要胡说,裴儿已经不在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得了,不能!我这便命人送你们三个回草泊,待了结眼前的一切,就回去陪你们。” 木赫的语气再次激昂起来,转而又忽然变得低沉了下去,再难掩饰住心中因为妻子的一番话而掀起的汹涌波澜。 “何谓了结所有的一切?是指你战死于这片寸草不生的冻原上,还是指巴克乌沁家的最后血脉被你斩杀在刀下?你难道从未想过,那些跟随你拼杀的孩子们若是死在这里,他们家中的父母亲族,又将何等地难过!” 老妇依然劝着,可帐外却已接连响起了大军开拔的号角。木赫稍稍愣了一下,没有再搭理对方,而是伸手抓起铺在榻上的那张狼皮大氅,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七 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天色依然晦暗,雪后的空气却变得清冽起来,一呼一吸之间,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胸腔与鼻咽里刮擦着,火辣辣的疼。 战鼓早已擂响,震人心魄。打着新月、豹头与苍狼旗帜的数万大军也已于噶尔亥城下集结完毕。 朔狄人并没有大昇朝那般整齐的军容,不仅身上穿着的衣甲五花八门,也几乎无法从战士手中的兵器里挑出两件一模一样的。然而,就是这样一群看似乌合之众的军队,却在短短两炷香的时间内便从各自的营帐中鱼贯而出,迅速在草原上拉开了阵势。 性烈的朔北马于孔武的骑手胯下安静地点着碎步,除了偶尔几声微弱的响鼻,数万大军就仿佛睡着了一般,甚至能听见彼此口中磨牙凿齿的霍霍声。 立在噶尔亥高大城墙上的图娅,俯身看着城下如黑蚁一般的敌军,轻轻叹了口气。昨夜回城之后,她便命人以木栅巨石将城门彻底堵死。而此刻跟随着这位巴克乌沁家最后的血脉坚守城头的,却不过是一群上至花甲老人,下至垂髫孩童的普通牧民。 牧民里有些人从未摸过杀人的马刀,甚至有人根本无法拉开仅重半石的长弓。面对城外黑压压的人海,许多人难以控制地瑟瑟发抖起来,更有些半大的孩子将比自己还高,满是锈迹的武器抱在怀中,靠着墙根嘤嘤咽咽地哭出了声。 眼下的城头上,似乎只有那几面绘有白鹿的大旗,依然毫不畏惧地矗立于北风之中,猎猎作响。 忽见敌阵之中一骑突前,是乞纥煵仰头冲着城头上高声威吓起来: “牧云部的人都听好了!如今你们已走投无路,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们攻进城去,一是自己开门投降!若是不幸选了前者,待会交战时我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活口。而若是选了后者,或许你们还有一线机会,作为今年的新奴活下去,千万别选错!” 他的这番话说得有恃无恐,也不知究竟是木赫的意思,还是乞纥煵自己的擅作主张。图娅却清楚地知道,朔北各部素来不合,尤其是斡马与绰罗两部,在百余年前的大战中便已显露异心,而今更是觊觎着天合罕一呼百应的权力与地位。即便木赫有心放过自己同族人,这两部也是绝无可能轻易同意,当即开口喝道: “你住口!我们牧云部的人,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的!此前城内无一人的亲族未曾受过尔等的屠杀。更无一人不曾亲眼目睹尔等的暴行!血仇不共戴天,今日你们人数虽众,但就算拼至最后一人,我们也绝不会开城投降!” “好一个血仇不共戴天!我倒是想问问,当年你父亲命那一百零一名青年南下,替他去大昇朝各诸侯国探寻重建铁重山的方法时,又可曾想过这样做或许会令那些孩子们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吾儿的在天之灵,今日便要用你巴克乌沁家的血来祭!” 少女话音未落,又有一人纵马而出,正是披着黑狼皮大氅的木赫。 图娅曾经不止一次听父罕说起过当年那一百零一位勇士的故事,每每谈及至此,铁沁王也会忍不住扼腕叹息。然而,当年这个无比冒险的决定,却是经由牧云部各大家族领袖商议后方才决定的。木赫的儿子,更是以勃勒兀家长子的身份举荐了自己,得以成为其中的先锋。 狄人公主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导致今日这场席几乎卷整个草原的战乱,竟是缘自巴克乌沁与勃勒兀两家之间曾经的这段过往。然而丧子之痛难以化解,此时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劝城下的老者改变心意,明显是不可能的了。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为了族人,做最后一次铤而走险的尝试: “若是能用我的命,换这城中数万人的命,你肯换么?” 听图娅如是说,城头上的牧民们纷纷侧目,向她投来了感佩的目光,其中更有不少人高声劝她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木赫的目的毕竟是复仇。于他而言,其实有没有成为牧云部名正言顺的领袖,或做不做天合罕根本无关紧要。此时听图娅这样一说,明显有些犹豫了起来。 见此情形,野心勃勃的乞纥煵却是不乐意了,立刻命人由阵中拉出了一辆大车。只见那车上盖着的毡布浸满了鲜血,将布掀开之后,竟是看见其下躺满了无数此前于隘口之战中牺牲的铁重山的尸体! “那个篡位的南人合罕,而今早已身首异处。你们可以依靠的这最后一支骑兵,更是全军覆没!若继续负隅顽抗,所有人的下场都将同他们一样!” 乞纥煵立在大车旁,挑衅一般用手中的长刀翻弄着那些已经被冻硬的尸体。图娅见状,眼中登时燃起了悲愤交加的火焰。原本她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来换取族人活命的打算,然而在见到那些尸体的瞬间,她便已经明白这样的选择绝非什么生路,而是将城内数万老弱妇孺拱手推向万劫不复的死亡陷阱。 “取我的弓来!” 少女愤怒地吼道。身旁有牧人立刻将一张看似颇有些年头的深棕色角弓递至了她的手中。图娅眼含热泪,奋力拉满了弓弦,又将涂了火油的箭头于城头的篝火上引燃,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没有人能够料想得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公主,箭法居然如此精准。火箭于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那辆堆满了尸首的大车上。 朔北草原缺少木材,为了防止雨水侵蚀,朔狄人的大车上皆涂满了一层厚厚的动物油脂。火箭甫一落下,火焰便腾地一声窜将起来,转眼便吞没了铁重山的尸体,也于敌阵中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乞纥煵匆忙命人救火,木赫也因为其鲁莽的行径高声呵斥起来。看着这一切,图娅脸上的悲愤也渐渐被果敢与决绝取代。她抬高了声调,冲身侧的那些守城的牧民命令道: “弓箭准备——” 城头的牧民们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屹立于城头的少女,脸上写着一丝怀疑与犹豫。未曾想图娅竟是伸手自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将耳根后如瀑布一般的及腰青丝齐齐切断,随后用尽浑身力气再次高喝起来: “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们是牧云部的男儿,绝对不可因为对方的几句威胁便害怕退缩!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就算今日我们会一起死在这里,也要问心无愧地去长生天面对祖宗!和罕向我说过一定会有援军来的!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坚守住!” 少女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许下这样一番承诺。她甚至无法判断,将炎在离去前让自己坚守三日的嘱咐究竟有何深意。况且仅凭一次齐射,也根本不可能成功杀伤多少敌军阵中的有生力量。 然而如今,这座雪山脚下的古城已俨然成了一处绝地。无论对方进攻与否,城中粮草一旦耗尽,他们都将无法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冬。此时此刻,她必须让牧民们重拾希望。唯有这样,他们才会有竭力一战的勇气! 见公主竟断发明志,又得知会有援军到来,城头上的牧民们终于重新振作起精神,一时间群情激奋起来,竟是发出阵阵嘹亮的呼喝。只是那声音并非是什么必胜的战吼,而是牧民们渴望求生的决心! 刚刚爬上城头的乌仁紧跟在图娅身后,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女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的慌张,伸手将其拉到一旁,却是让她速去准备: “阿嬷,请你尽快替我去让城中的老弱妇孺做好准备,今夜便领着他们沿密道撤入揽苍山中,逃命去吧。” 听闻此言却乌仁的脸色当即变了: “古恩吉你方才那番话,莫不是骗大家的?大车上的那些尸首——新罕同那三千铁重山,当真全军覆没了吗?” 图娅却没有回答,而是微微摇起了头,示意对方不要乱猜:“你听我的便是。能在这里多坚守一天,你们便能多一天的时间躲藏,敌人也就更难找到你们。” “可是古恩吉你呢?你也会随我们一起走的,对吧?” 乌仁想起公主此前割发之举,早已猜到了对方的心思,还打算劝少女一起离开。图娅却抬起头来盯着对方的双眼,眼神之中流露出无比的决绝: “我有预感,将炎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要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回来救我,救整个牧云部的!” “可万一新罕当真回不来了呢?” “若是等不到他回来,我便去长生天里与他相见!战事迫在眉睫,阿嬷快些照我吩咐的去办便是,别再多说了!” 图娅话毕,当即返身回到了守军之中,高声下令道:“放箭!” 随着公主高举起的手掌重重落下,数千支铁矢朝着对面的军阵中直飞而去。木赫军中的武士们则齐刷刷举起了一片圆形的护盾。 草原人的盾虽不似大昇军制那般硕大,却长在灵活,即便骑在马上也能单手操驭。随着一片箭矢扎入木头的笃笃声,军阵中只有三五匹马与寥寥数人中箭倒地。毫发无损的朔狄武士们再次由盾后探出头来,用手中武器将支棱在盾面上的箭杆尽数敲断,紧接着如潮水一般朝古城正面发起了冲锋! 与此同时,敌军阵后的弓弩手也对着城头展开了一轮齐射。对方的箭雨远比此前守军射出的要密集许多,好似大一片乌云腾空,令原本便阴沉的天空变得更加晦暗。 图娅见状,立刻搂过身旁一名十余岁的孩子,矮身躲在了女墙之下。 “快找掩护!” 此起彼伏的号令声沿着城墙的方向传了开去,然而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们却并不能做到令行禁止。许多人正再次弯弓搭箭,专注地瞄向城下涌来的大军,只稍一迟疑,便被无数箭矢当场射成了刺猬。 两轮箭雨过后,敌军忽然停止了齐射。图娅心中一凛,立即起身在城头迈步狂奔起来,因为她知道,对方是打算盯着城墙上某个防御最为薄弱的地方猛攻。 果不其然,就在距离不足百步开外的一处女墙后,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名在齐射中阵亡的牧民。不等左右来得及堵上这个防线上的缺口,便已有敌军趁着这短短片刻抓住了机会,冲至城墙下方抛起攻城用的爪钩,牢牢钩在了城砖的缝隙中。 而整片城墙上,这样的缺口还有十余个! 朔狄人善用绳索套马,故而也常用这种拴着绳索的爪钩攻城。因其形似狼爪,所以也被人称为飞狼钩。与云梯不同的是,一旦爪钩下攀上了人,守城一方便极难再将其从墙上取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兵爬上城头,不得不展开近身肉搏。正因如此,这种爪钩在百余年前,也曾是令大昇朝守军闻风丧胆的攻城利器。 “还击,还击!不要让对方攀上城墙!” 图娅自然也深知这种爪钩的厉害,当即命身边的弓弩手瞄向了业已顺着绳索朝城头攻来的敌军。飞矢如蝗,已经攀至城墙一半的斡马部武士纷纷中箭坠下。然而越来越多的爪钩却自四面八方飞了上来,令人根本应接不暇。 “油,将火盆里的油倒下去!” 图娅一眼便瞧见了身旁几只盛满了灯油的火盆,当即领着几名守军奋力将其从城头上掀翻了下去。火盆翻扣在爪钩下方攀援而上的敌军头上,热油登时浇了他们一身,将勾爪下的绳索也浸了个透。 如此一来,攻城的敌军再难抓牢手中的绳索,接二连三地滑落下去,直摔得筋断骨折。城头上的其他守军见状,也纷纷效仿起来。很快,第一波攻势终于被艰难地压制了下去,木赫阵中也响起了撤退的号角。 城头上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战前根本没有人敢想,仅凭这样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牧民守军,面对着强大的攻势竟能守上一时半刻。可依眼下情形来看,若是能继续按照这样的程度交锋,守上三五天应该完全不成问题。一时间牧民们信心陡增,咒骂着继续朝城下回撤的敌军倾泻出无数箭矢,想要尽可能多地多杀几人。 然而图娅却觉得木赫似乎还未使出一成的战力,便太过轻率地下达了撤退命令,将这一局胜利拱手送人。这样的想法反倒令她紧张起来,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城墙脚下。 果不其然,撤退一事远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很快公主便在城侧一处极易被忽略的拐角处,发现了一个新挖不久的深坑。仅数丈方圆的坑内,似乎还持续不断地冒出缕缕淡淡的青烟。其紧贴着城墙外侧,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图娅心下却无比清楚,木赫这头狡诈的老狼攻城时,绝不会耗费无用的精力。 然而,还不等她派出人手仔细探查那坑内究竟藏着何种古怪,便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深坑下突然爆发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就仿佛天上的一道霹雳击中了地面。 原来此前的那次攻城仅仅是个幌子,木赫成功地让包括图娅在内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抛上城头的那些飞狼钩上,然而其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于城墙脚下,埋入这不知究竟是何物的可怖武器! 即便图娅瞬间便已明白过来,却是根本来不及再补救了。滚滚浓烟之中,深坑上方的城墙当即再也屹立不住,便如一堆弱不禁风的黄土般轰然倒下。满目飞扬的尘土中,渐渐显露出一道足有数丈宽的巨大缺口来!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八 图娅做梦也不会想到,噶尔亥城坚固的城墙,居然在不到三个时辰内便已被敌军攻破。她不知对方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于瞬间便可摧毁巨石累作的城墙,甚至无法断言那破城的究竟是种武器还是某种妖术。但是眼下,无险可守的她唯有下令牧民速速退至内城。 赤裸着上身的斡马部武士率先冲上了城墙的缺口处。战马在这里已经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他们纷纷自马背上跳下地来,挥舞着马刀涌入城中。 “还有妇孺没来得及退至内城!”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吼道。图娅循着那声音看去,只见城内破开的高墙之下,竟有百余名妇女正牵着自家的孩子,不知所措地于敌军与内城入口间的空地上哭喊着、奔逃着。面对气势汹汹杀入城来的斡马部武士与溃败撤退的牧云部守军,不少妇人只能抱着骨肉蹲在原地。更有跟丢了母亲的孩子也被吓得哭了起来,场面极为混乱。 “速速随我去救人!” 图娅知道,这些妇孺定是难以割舍自己带入城中的家当,才会在跟着乌仁由密道出城时被落在了后面。她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对于战况的估计太过乐观,没能再早些下令让族人避入揽苍山。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少女伸手自背上取下了那柄深棕色的角弓,用手拉动起刚刚才上过蜡的弓弦来——狩猎,曾经是自己最爱同父罕一齐做的事。虽然自铁沁过世之后,图娅便再未摸过这柄父亲亲手为她制的弓,然而其深藏于记忆中的,那足以比肩草原上任何一位优秀武士的精湛箭法,却是从来都未曾忘记。 振臂高呼过后,少女便已弯弓搭箭,率先朝城头下冲去。她身边本已乱成一片的牧云部男丁们见状,也再次振奋精神,纷纷调转了刀枪弓失,舍命朝敌军展开了反击。两股人潮于缺口前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刀兵相交,鲜血飞溅。 所幸的是,缺口虽宽,却也仅能容下七八个人并肩战斗。守军杀得眼红,许多男人即便身中数刀依然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半步也不肯后退,竟是成功阻挡住了斡马部迅猛的攻势。双方的遭遇战很快演变成了消耗战。前排的武士刚刚被砍倒,后面的数人便又立即顶上。尸体与断肢渐渐于缺口前堆起了一座人肉的小山,封冻起来的坚硬土壤也被鲜血浸得透了,稍稍一踩便会涌起一股红色的浆水,令人站立不稳。 图娅率领着百十余名弓手,接二连三地把箭射进攻入城中的敌人胸膛。然而,凶悍如野兽一般的斡马部武士却仍源源不绝地涌将进来。随着时间推移,敌军终还是攻占了尸山的制高点,也彻底打破了双方势力间脆弱的平衡。待杀尽了缺口处拼死抵抗的牧民后,数以千计的敌军迅速攻占了城墙下的一片空地,再难驱赶得出去。 一名脸上以红白两色颜料画出狰狞战纹的斡马部武士,挥舞着手中的马刀,朝着图娅身前径直冲来,迫得少女不得不将已经酸软无力的手再次朝背后探去,却是抓了个空。她这才意识到,背上箭壶里的箭早已一根不剩了! 图娅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脚下却忽然被一具尸体绊住,仰面向后跌坐下去。可就在对面武士手中的刀凌空劈下的瞬间,一名牧云部守军却猛地自斜刺里杀将出来,挥刀斩下了对方的头颅,旋即又被另一名冲上前来的斡马部武士砍翻在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很慢。少女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由伤口中涌出的鲜血滴滴落下,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亡者临死前双眼中遍布的血丝与痛苦。她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仿佛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正在被死亡同鲜血吞没、浸透,再也无法逃得脱。 牧云部守军的士气愈渐低落,终于发生了大溃逃,更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几近虚脱的图娅瘫坐于血泊中,知道自己可能真的难逃此劫了。她艰难地回过头去,远远看见那百余妇孺已经成功避入了内城,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少女撑在地上的手早已被鲜血淹没,指尖隐约触到了一根坚硬的东西。她意识到那或许是柄失去了主人的利刃,当即一把将其重新握在了手中。紧接着她奋力站直了身,竟是将刀举至齐眉,逆着守军溃退的方向,孤身一人朝着成百上千名杀入城中的敌人冲了过去! 然而,瘦弱单薄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敌得过身强体健的朔狄武士。只一次交锋,图娅手中的刀便被击飞了出去。她却连重新捡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将双臂交叉护于身前,努力支撑着早已摇摇欲坠的身体,努力不让自己失掉巴克乌沁家族的最后一分尊严。 对面斡马部武士手中的刀,却并没有继续斩断少女的双臂,更没有切入她的身体之中,割肉断筋。只听城外的木赫大阵之中,不知为何竟一连吹响了三声下令撤兵的号角。那声音听上去十分急促,似是遭遇了什么不得了的变故,竟需调遣前线的全部兵力驰援。 刚刚攻入噶尔亥城内的数千斡马部武士,转眼间便悉数撤了出去,即便其中仍有人有片刻犹豫,也很快便被左右两侧经过的同袍拉走了。 侥幸逃得一命的图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与身旁同样自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性命的牧民们对视着,忽然似意识到了什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面前那座已经堆得足有一人多高的尸山—— 城外的敌军,正如落潮时的海水般,迅速朝大营的方向退去,每个人的脸上更露出极度的不解与恐惧。然而就在这几乎看不到边际的人海另一边,负责殿后的绰罗部武士,却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反朝着噶尔亥的城墙下退来。 这诡异的一幕,令刚从城中撤出的斡马部武士们愈发紧张了起来。他们纷纷将手中的武器调转了方向,原地列起了一道临时的防线。图娅立在尸山最高处举目远眺,隐约瞧见远处的地平线下,竟是杀出了一支足有数万人马的庞大部队。眼下,那支部队正步步为营,迅速蚕食着木赫麾下联军的大阵。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图娅清晰地看见对方阵中竖起的,竟是面大昇朝的制式幡旗。而那旗上所绘,则是一双自己无比熟悉,左右对称的马头图案! 少女的泪瞬间便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她也终于明白将炎安排匆匆离营的元逖老将军究竟去了何处——原来援军并非出自她的凭空臆想,更非拿来安慰族人的一句空话,而是切切实实的,来自母亲家乡御北的飒雪骑! 御北常年镇守大昇朝北境,因百余年前的朔狄之乱,惨败而归的御北公左丘启贤下定决心摒弃了沿用了千年的步卒方阵,转而开始学习狄人的马战之术。 只是吸取了铁重山大败于却月阵前的教训,左丘启贤彻底摒弃了重甲重骑,转而追求轻甲快马的远程骑射与长枪突刺。在他的全力支持下,飒雪骑于短短三十年间迅速成军,并逐渐扩张成为一支足有五万之众的庞大骑军。 御北更不惜钱银,专挑最为健硕的纯白朔北儿马悉心喂养长大,再以白犀牛皮风干后制成甲片,披挂于马身与骑手的要害处。这套皮甲既轻便又坚韧,普通箭矢根本难以贯穿。在脚力强健的朔北马带动下全速疾驰,竟可比寻常骑军还快上一倍有余! 由于速度惊人,左丘启贤特意为这支自己倾尽心力打造,犹如一股荡彻天地的风雪般的骑兵取名飒雪。而今时隔百年,飒雪骑的名号虽不及当年的铁重山那般响亮,却也早已成为了一支朔北草原上不可小觑的可怖力量! 眼下飒雪骑立于草原之上,每匹马看上去都几乎一般高矮。马匹同骑士们周身雪白的皮甲,于阴云笼罩的戈壁之上,便好似明珠一般显得格外夺目。那一尘不染的白色,更彰显着御北国君同大昇朝天子间一衣带水的亲族关系。 而慌张由大营中撤出的木赫,也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御北的帅旗了。他怒目圆瞪,脸上的胡须根根竖立起来: “弓手上前齐射,让这些专搞偷袭的御北杂种有去无回!” 然而,其身后的军阵中,却只有零星几人执行了命令。木赫联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面对飒雪骑整齐的军容,气势早已弱下去大半。慌乱之中,许多斡马部武士还同四散而逃的绰罗部士兵撞在了一起,进而也加入了溃逃的大军,斗志全无。 阵中的木赫一面命人继续吹号命乞纥煵即刻回援,一面放声怒吼起来:“不许退!临阵退缩者,杀无赦!” 但是败局已现,原本用来围城的大军之中,甚至连许多高阶将官都蠢蠢欲动起来。即便要杀逃兵,又该由谁来执行?即便有人执行,又怎么可能将临阵脱逃的数万人都杀个干净? 而在他们身后的御北大军,却并没有趁胜追击。只见其阵前忽然闪开了一条通路,其间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驾马自帅旗下走上前来,朗声劝降起来,正是元逖本人。 木赫见状怒不可遏,指着对方的鼻子高声骂道: “元逖老儿,你一个御北人,为何屡屡插手草原上的事?你在雁落原这么多年间,我牧云部从未有过亏待,今日竟引南人精锐入境,不宣而战,此举与小人何异!” “于我有恩的是巴克乌沁家,是前任铁沁罕与恪尊夫人,而不是你木赫。图娅公主身上流着一半御北人的血,今日既是为难于她,便是同我御北为敌!我方的兵力眼下已数倍于你,若就此放下武器,尚可既往不咎,饶你们不死。但若是不肯悔改,便只剩死路一条!” 老将军说着将手一挥,当即听见其身后的飒雪骑一声齐喝,纷纷高举起手中的长枪,做好了再一次冲锋的准备。 见此情形,朔狄阵中好不容易才重新集结起来的许多武士,彻底丢下了手中的马刀与长弓,四散而去。木赫面色一变,想要阻拦却是来不及了: “你们休要听他胡说,如今前面的这些御北军马分明不足我方兵力一半!对方也不过是一个脑袋两只手而已,只要我们全力压上,是绝无可能败的!” 元逖却根本不想再给其任何周旋的机会,继续高声劝降道: “此次绰罗与斡马两部倾巢出动,共计七万三千七百一十六人。眼下绰罗部三万余众已被我方尽数击溃,他们的首领蒙敦也已投降归顺。若斡马部仍拒不投降,飒雪骑也不会介意顺道去石镜海的草场上造访数日。尔等之中有人自信能快得过御北的战马,便大可以试试看!” 老将军虽然须发皆白,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他的声音在旷野上迅速传开,飘至了噶尔亥城上空,也飘进了仍立身于豹头与苍狼旗下所有朔狄武士耳中。在他的授意之下,飒雪骑中更是有人将临阵倒戈的蒙敦带至了阵前! 任谁也没有想到,在短短数日内,元逖便已清楚掌握了木赫联军的全部动向。他的这番威胁,也彻底击垮了草原人的最后一丝士气。原本循着号角声集结完毕的斡马部武士,当即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 浩浩汤汤的几万大军迅速脱离了主力部队,再也不肯听从木赫的调遣。或者说,身为主力部队的斡马武士们,决定不再以卵击石,以自己的父母亲族作为赌注,同御北大军宣战。甚至连他们首领乞纥煵都不再立于阵前,而是亲自率领着麾下武士分成几路纵队,朝战场外退去。 只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数万联军便已减员近七成。而今的战场之上,仅有苍狼旗下立着的万余死忠,依然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打算与首领共进退。 木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谋划了多年的这场战役,居然会用眼前这般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收场。他狠狠地呸了一声,却是变得愈发愤怒起来,竟不顾自己肩上的伤,“唰”地拔出了自己腰侧挂着的马刀: “血仇不共戴天!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话音未落,便见他双腿一夹,打马朝着飒雪骑阵中直冲而去。其身后仅剩的数千高举着苍狼旗的忠诚护卫,也紧随在老者身后杀了过去。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了。数日来,阳光头一次透过了云层的缝隙,照在揽苍山脚下的这片戈壁上,也照亮了飒雪骑身上雪白的铠甲。在如金色沙尘般倾泻而下的日光里,恍若天兵下凡的飒雪骑也跟随在元逖身后,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就好似一股圣洁的泉水倾泻到了战场上,数倍于对方的优势兵力登时便将木赫同其麾下的武士尽数包围了起来。刀兵相交,喊杀震天!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九 图娅只觉得浑身上下再使不出一丝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尸山顶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活着撑到援军到来的这一刻。哭了好一阵,少女才又重新收敛心神,勉强支起自己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朝前方仍在交锋着的战场上奔去! 此举,只因她心中始终被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占据,需得当面向木赫问个明白。 此时的木赫联军已战至不足千人了。愈发悬殊的实力差距,令其彻底失去了继续周旋的余地,只能奋力伸长手中的兵器,死死盯住围在自己身边的御北大军,不让其人其马继续欺近。忽听一声喝令,恍若一道巨墙般不断收紧包围的飒雪骑纷纷停止了对敌军的绞杀,于原地立足站定。元逖则再次由阵中驾马走出,有些怜悯地看着面前那些浑身浴血草原人: “大势已去,尔等现在便投降吧。投降,便能活着回去,去见自己的父母妻儿!” 听闻老将军如是说,即便是内心最为坚定的朔狄武士,也不由得丢兵弃甲,彻底放弃了抵抗。如今的他们,就仿佛刚从血池中爬出来一般,没有一人身上不带着大小伤痕。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也皆写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求生的渴望。 然而木赫却仍将手中马刀一抖,孤身一人冲上前来:“只要巴克乌沁家的人还活着,即便苍狼旗下只剩最后一人,我也绝不会俯首认输!” 只听当地一声,元逖毫不费力便以手中长枪将攻向身前的马刀挑飞了去,进而又将枪杆横扫,重重地击中对方左肋,将其打得一连后退数步。 眼下,木赫肩头的伤口早已重新崩裂开来,身上的黑狼皮大氅也被鲜血浸得透了。血珠滴滴答答地顺着狼毫滴落在其脚边,他却依然奋力站稳了身体,不肯就此倒下。这位在草原上叱咤多年的老人,而今就像是一头落入了陷阱的老狼,虽知道自己无法挣脱,眼中却仍露出一股不肯服输的凶狠劲。 “传说中是苍狼与白鹿的后代创立了牧云部,如今又何必非要斗得两败俱伤?无论此前有何纠葛,都已是上一代人的事了,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血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用不着废话!” 面对元逖的劝说,木赫却仍不肯屈服,竟是向前走上一步,让对方的枪尖抵住了自己的胸膛。见其死不悔改,元逖不由得长叹一口,将手中长枪回撤半尺,蓄势便欲向前捅去。谁知还不等他发力,却忽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老将军且等一等,不要杀他!” 场上众人皆是一愣,纷纷循声去看,却见割短了头发的图娅正杵着一柄满是豁口的弯刀,立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她的身后,跟随着万余自噶尔亥城中走出的牧云部众,绘有白鹿的大旗上虽满是鲜血,却依然迎风招展。 “哼,巴克乌沁家的人,少在我面前假惺惺!即便我木赫今日死了,还会有孙儿们替我继续复仇!” “然后呢?” 图娅只是冷冷地反问,“你责怪我的父亲害死了你的孩儿,便穷尽一切向巴克乌沁家,向立在白鹿旗下的族人复仇?今日,又有无数年轻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片战场上,日后他们的子女后裔,又该去向何人复仇呢?莫非在你的眼中,仇恨便应当这样一代代地延续下去,无止无休?” “今日所有的牺牲,皆要算在巴克乌沁家的头上!” “既然我说服不了你,那便让他们试试吧。” 面对咆哮着的对方,图娅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闪身退至了一旁。直至此时,披着黑狼皮的木赫方才看见,少女身后的人群中立着一名狼狈不堪的妇人,其手里还牵着两个满身泥污的孩子,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同两个孙儿! “无耻之徒,居然以我的血亲做人质!”木赫的一双眼睛憋得通红,极力想按耐住自己心中的焦急与愤怒。 与此同时,却听对面的妇人高声道:“大营被攻陷后,蒙敦命人护送我们撤退,途中却遇到了斡马部的乞纥煵。就是这个你所谓的好女婿,好盟友,竟想将我们祖孙三人当做人质带回去,作为日后向牧云部同御北求和的筹码!多亏了元逖老将军,我们此刻还能活着站在你的面前,同你说话!” 木赫对此却仍是不信:“给我住口!当年若非铁沁他一心想要重建铁重山,我们的裴儿又怎会南下煜京,客死他乡!巴克乌沁家就是害死我们儿子的凶手,元逖更是他们忠诚的走狗,如何会发善心救你!” “当年裴儿去煜京的事,其实怪不得巴克乌沁家的人,而应当怪你自己啊!” “怪我——自己?!” 妻子的一番话令木赫不禁错愕。他还想反驳,却见面前的妇人将两名孙儿交给了图娅,缓步走到了自己身前,柔声劝道: “当年,裴儿同他父亲一样的争强好胜,一样的胸怀大志。重建铁重山,乃是整个牧云部的头等大事,身为嫡子的他又怎能不闻不问,袖手旁观?” “可我当年已经明令禁止裴儿与那些青年一道南下。没想到铁沁他却一意孤行,竟是下令那些年轻人连夜启程!待我再见到裴儿时,他已经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冰冷尸体了!” “莫非你从未想过,当年裴儿为何会违抗你的命令,依然参加那支南下的百人队的?你这个做父亲的向来对他要求严格,他也便事事都想要做到最好。越是禁止他去,他反倒越想要证明给你看!连夜启程,其实是裴儿假传了铁沁罕的旨意。而所有这一切,皆因他作为勃勒兀家的嫡子,太想建功一番功业获得承认!更是因为他不想让你这个父亲失望啊!” 妻子的一番话,终于令木赫幡然醒悟。其实他心底一直清楚,自己对巴克乌沁家族所有的仇恨,皆源自于对过往失去的无力挽回。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选择面对,而是选择了逃避与指责。 木赫握着马刀的手终于松了开来。一直梗着脖子的他,竟如火上烤着的坚冰一般,忽然双膝一屈瘫软了下去,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这位叱咤风云的长者,好似突然苍老了十多岁。泪水顺着他眼角沟壑一般的皱纹滚落,而其身后那面早已残破不堪的苍狼旗,也随之轰然倒下。 “是我——错了!我是牧云部的罪人!还请公主赐我一死!老臣只求能有人照顾好自己的妻子与两名孙儿,让他们继续为牧云部效力!” 木赫涕泪俱下,伸长双臂拜倒在图娅的面前。少女扭头,同马上的元逖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却是走上前去,伸手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照顾家人的事,还是由你自己去做比较好。” 木赫诧异地抬起了头,似乎根本不相信面前这位巴克乌沁家的最后血脉,竟会如此轻易便能饶过自己的性命。 图娅却只是笑着摇头:“自弘吉祖父在位时起,木赫伯伯便是族内的肱骨重臣。若是杀了你,岂非自断臂膀?况且牧云部不可只有白鹿而无苍狼。如今我部正待东山再起,绝不能,也不允许再有毫无意义的牺牲!” 木赫被少女的大度彻底感动,纵横着老泪,又一次冲少女毕恭毕敬地叩拜下去:“公主大恩!自今日起,木赫与苍狼旗下诸将随时听候差遣,万死不辞!” 图娅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然而那笑中却依然透着明显的哀伤:“万死倒是不必,只是如今我有一事想问。不知将炎他——” “前番交战时,新罕虽然落败,却是被一群闯入阵中的野马救走了。” “那马群如今去了何处?” 得知将炎确未阵亡,图娅当即面上一喜。可当她打算继续追问时,却见木赫摇起了头来,瞬间心中咯噔一声,再次陷入了无尽的失落。 谁知,忽然有人自飒雪骑阵中走上前来,竟是立于姑娘身后,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图娅猛地一惊,连忙回头去看,只见一双纯黑如墨,带了一圈圈白色水纹的眼眸,正看着自己微微笑着: “我答应过你会回来,又怎可轻易食言呢?” 图娅先是一愣,旋即转过身去,一头便扎进了对方的怀中,泣不成声: “那你为何不早些回来?你可知我有多害怕,多孤单,多绝望……” “我虽被乌宸领着的马群救起,然而幸存下来的铁重山便只有数十众,即便连夜赶来噶尔亥城下,也只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我左右思量,才决定先去南边,等候元逖老将军率领援军到来,再与他一道杀回来……” 将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族人,想要稍稍摆脱这样的当众亲昵,却是被图娅紧紧搂住了腰身,根本推不开。 元逖也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对二人行了一礼: “如今的牧云部虽历此浩劫,却是因祸得福,不仅新罕同公主毫发无损,更是解开了巴克乌沁与勃勒兀两家之间的心结。更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二位:就在方才,老臣派出的信使已发回了消息,邑木与青兹二部首领已经同意,与我部歃血为盟,并尊牧云为盟主!他们派出的使节,不日也将前往忽兰台,拜谒公主同新罕!” “邑木与青兹?” 将炎同图娅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并不知晓元逖究竟如何,方能这么快便说服了这两部同意再次结盟。但得知了这个消息,四周举着苍狼与白鹿旗帜的武士间,却是爆发出了一阵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天合罕万岁!公主万岁!” 欢呼雀跃的人群相互拥抱在一起,宣告着此前那场伤亡惨重的大战就此成为了过去。如今除斡马部之外,朔狄五部之三皆已归顺结盟,加上乌宸带回的马群作为新的坐骑补充,牧云部这个不久前还内耗严重的部族,转眼间便又凝聚起了一股草原上无人能敌的强大力量! “老将军,你究竟又是用了何种方法说服了御北为我发兵?” 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图娅凑到了元逖面前,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声问道。直至此时,她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使劲用手掐了自己两下。 元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凝重,将少女拉到了一旁,方才小声解释道: “公主应当知道,此次御北派出飒雪骑前来驰援,须得跨过销金河。此举实是有违左丘氏同你祖父弘吉,于六十年前休战时所约定的承诺。况且,如此庞大的南人军队深入雁落原腹地,不提前做些准备又如何能行?” “老将军,难道这些飒雪骑并非是来帮我们的吗?怎地听你的语气,好似把他们也当作了牧云不容忽视的威胁?莫非邑木与青兹两部答应结盟,与此事也不无干系?” 图娅心中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果然,元逖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更加应证了她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公主有所不知,你眼中所见这些白衣白马的骑士,乃是集结了飒雪骑的全部精锐,绝非凭老臣的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请来。此次,实是御北国主亲下敕令,要求其定要护得公主周全——” “御北国主,为何竟会突然关心起我这个远房表亲的安危来了?” “公主,如今的御北国主虽姓左丘,单名却是一个厥字!” “外祖父左丘阙!?当年不正是他将母亲送来牧云部的!他怎地还活在人世?而且竟会继续坐在那御北的国主之位上?!” 听见元逖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图娅不禁当场变了脸色。她心中对那个当年强迫母亲北上和亲的外祖父没有半分好感,当即恶狠狠地反问起来。 “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公主、新罕,还请你们二位随老臣来。眼下御北使臣正在阵后帐中等着你们。” 元逖却是语焉不详,只简单解释了两句便翻身上马,又命人牵来了两匹军马,供她二人骑乘。 图娅只觉得心跳变得很快,犹豫着不敢去拉缰绳。忽然,她暼见身边的将炎向自己递来一个安慰的眼神,明白眼下躲是绝躲不过这一关了,只得硬着头皮在老将军的搀扶下上马,跟随在其身后,忐忑不安地朝远方的御北中军奔去。 第二十二幕 ? 戎马仓皇 ? 十 御北营帐,虽与朔狄人的毡房同样,皆以厚实的牛皮毛毡围搭而成,相较之下却是华丽许多。不仅外面罩了一层白纱,其上还用银黑双色绣出了云纹与马头的图腾。雪过天晴,毡房顶上缀着的长绦迎风飘舞,就好似一道低悬于碧空上的云。 御北使臣得到消息,早已在帐内穿戴整齐。见元逖领着图娅与将炎入内,他当即从案旁起身,毕恭毕敬地拱手一揖: “见过大合罕与公主殿下。在下此次奉御北左丘国主之命前来拜见,带来珍珠十箱、鹿茸百盒、绢帛千匹……” 使臣自怀中掏出一卷礼单,从头开始逐次念了起来。可还未读上几条,图娅便生硬地打断了他: “阁下便请直说,那左丘阙派你来雁落原,究竟所欲何为?” 使臣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竟会直呼己方国君的名讳,当即面色一变。然而他又暼了一眼立于少女身旁,披甲带刀的元逖,却是不敢当场发作,只得悻悻将手中那卷长长的礼单收了起来: “公主果真快人快语。下官此次北上,一者,是奉上薄礼,为御北、朔狄存万世之谊。二者,则是带来了国主口谕,须得亲口告诉殿下。只是——” 他说着,侧目看了看立在图娅身旁的将炎,示意其回避,却见图娅脸上突然露出了愠色: “将炎是我夫君,说给我的任何话他都可以听!” 此前元逖的那一番解释,本就令少女觉得御北使臣动机不纯。此时见对方遮遮掩掩,心中更是生起十二分的厌恶,只想着早早将其打发了。 听图娅这样说,使臣也不好继续坚持: “那下官便直说了。公主应当知道,御北多年来苦守大昇边疆,同朝廷的关系却是愈发疏远。加之毗邻朔狄的边境更是战乱不息,死伤无数,甚至连你的两位王舅左丘檀与左丘柯,也都在同这些蛮夷的交锋中战死于藏刀岭下,逼得老国主不得不将恪尊公主远嫁朔北和亲,以求缓和战事。而就在七年前,国主唯一的小儿子左丘梓也不幸染上了天花离世。老国主虽然年迈,却不得不为了国祚延续,困守国主之位至今。” “所以呢?这些事同我又有何关系?” “公主应当知道,自己的母亲乃是从御北远嫁而来的。如今老国主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膝下也再无子嗣。他一直惦记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有她在朔狄诞下的那位外孙女,故而特意让我将公主请回去,择日选婿登基,延续御北君位啊。” 使臣并不清楚将炎并非狄人,却是毫不避讳地以朔狄、蛮夷相称,歧视的意味显而易见。如此一来,却令图娅心中愈发不快了,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哦——原来如此。不过在那之前,我倒是有一个问题请教。” “公主请说,下官定知无不言。” “特使觉得,在他左丘阙的眼中,我究竟应当算是御北人,还是朔狄人呢?” 图娅的问题问得简单直接,令眼前的御北使臣不禁哑然。然而心中的傲慢却使其忽略了少女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思虑片刻后便张口应道: “这个嘛——老国主乃当世之英雄,更有经世纬国之才。殿下身上流淌着的是左丘家的血脉,于他眼中自然也是御北人了。” 谁知面前的图娅却突然话锋一转: “是啊。在你们眼中,御北人永远要比草原人高上一等。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方才所说的都是些屁话!若非今日走投无路,他左丘阙绝不会想起自己在草原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低贱的外孙女!” 对面的使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咒骂惊得愣了半天,方才伸手指着少女的鼻子喝道: “你——你大胆!竟敢如此诋毁我御北国君!” “你也大胆!在雁落原的土地上,竟敢一口一个狄人、蛮子地叫着。你给我听好了,并且回去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左丘阙——我,巴克乌沁·图娅,生于雁落原,长于雁落原,父亲是牧云部的前任和罕铁沁,我的身上流淌着的也是草原人的血脉!比起你们用伪善粉与谎言饰起来的权力和欲望,我宁愿选择坦坦荡荡地做一个你们口中十恶不赦的狄人!” 听图娅说得如此坚决,御北使臣也终于撕破了一直以来伪装出的恭敬与谦逊,无所顾忌地暴跳将起来: “简直反了天了!元老将军,你难道就不打算管管么?” “管什么?公主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等身为臣子,还能指摘她的不是?”元逖却依然立在原地,一动未动,语气间似乎还带了些嘲讽。 “当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这个老东西在狄人的地盘待了这么多年,也早就同这些蛮夷蛇鼠一窝了!此次老国主可是看在公主是自己外孙女的份上,方才同意借出飒雪骑的!你们可知外面那数万骑兵早已得了国主密令,若是公主今日未能随我同返绥遥,他们便会立刻向牧云部宣战。你们——难道就不怕么?” “莫非在你们这些所谓文明上国的眼中,凡事皆可以用武力逼人顺从的么?当年左丘阙逼着我母亲嫁来此地,所为只是保全他自己的君位而已。如今想逼我回去,也无非是充当给他延续血脉的工具!你若真的敢,现在便让外面的那些飒雪骑攻进这大帐里来吧,我们这些蛮夷,才不怕与你们开战!” “好啊!来人,立刻将这些逆贼给本官拿下,押回绥遥交由国主处置!” 御北使臣震怒,当即冲着帐外自己的卫队吼道。谁料冲进来的,却是几名扮作飒雪骑的铁重山,瞬间便将其放倒在地。 使臣只觉得脖子上压着的马刀几乎快要切入自己的皮肉,明白对方并非是在开玩笑,当即服软求饶起来:“两军,两军交战,不斩——” “我们当然不会取你狗命,只是需要你再帮一个忙。” 图娅恨恨地叱道。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些人偏偏要同自己深爱着的,这片早已百孔千疮的草原过不去。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保护这片草原,还有草原上数万族人的安宁。哪怕只能护得片刻。 “公主请说,只要下官可以办到,一定照做,照做!”御北使臣拜伏在地,将头点得如同舂蒜。 “你现在便去同外面的那些飒雪骑说,我须得收拾行装,过几日再同你一道回去,让他们即刻开拔回撤,离开这片草原!我会派人押你跟随其后,待他们退至销金河以南,再饶了你!” “可若依公主之言,下官回去便无法向国主交代了呀!” “如何同左丘阙交代是你们君臣之间的事!若是你不答应,或者想要动什么歪脑经,那么我现在便亲手取你狗命倒也可以!” 使臣还想为自己寻找借口开脱,谁知将炎却是“唰”地一声拔出了自己的啸天陌,以刀尖顶在其后颈上厉声道。 对方毕竟是个文官,此时面对乌金色的长刃已然吓得尿了裤子,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图娅轻哼一声,目送着将炎与铁重山将其带出帐去,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公主终于明白,为何老臣能够这么快便说服青兹与绰罗两部同我牧云结盟了吧?”元逖走到少女身旁,脸上表情颇为凝重。 “老将军早就知道,我是绝无可能会答应回御北的,对吗?”图娅扭头看了一眼身着白铁铠的老者。 “老臣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公主你不后悔,便是值得。” “那老将军您觉得,左丘阙会再次挥师来犯吗?” “此次御北劳师动众,却一无所获,更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依我对国主脾性的了解,他是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元逖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女,摇了摇头。图娅似乎有些失望,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淡然: “那——老将军日后作何打算?是回去御北,还是留在雁落原?” “当年老臣跟随恪尊夫人来到此地,其后更一直跟随辅佐你们母女左右十载有余。今后自当一如既往,尽心竭虑。公主在哪,老臣便会在哪!” “嗯!只要有你同将炎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少女冲老者报以了一个甜甜的微笑。毕竟,眼下也算是成功阻止了飒雪骑的倒戈相向,更为已经伤痕累累的这片草原,争取到了重新团结一致的难得机会。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难以名状的忧虑。 两人正说话间,帐外的飒雪骑已经开始重新集结,缓缓向南退去。望着远去的御北大军,图娅心底却如明镜一般地清楚明白——这片草原上的战祸,不过是才刚刚开始而已。 就在如云的马群与骑士离开的同时,两匹黄鬃马也打着响鼻,准备掉头离去。 从不知何时起,这两匹马便一直立于战场远端一侧高地上。而骑在马上之人,正是目睹了全部过程的昆颉,同其新近提拔的执杖长老。 “大人,莫非此役就这样结束了?” 年轻的执杖打马紧跟在昆颉身后,表情中却透露着明显的不甘。走在前面的昆颉扭过头来看了对方一眼,却并不因战事未能按照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而显露出任何的不快: “闹剧已然收场。不走的话,难道在这野地里过夜不成?” “可如此一来,大人的计策岂不是落空了?” 对方似乎仍不肯放弃,或许是希望首领能给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然而昆颉却是松了松手中的缰绳,两腿一夹,催马走得更疾了: “当真落空了吗?起初木赫同我定下的交换条件,便是在剿灭牧云部后,以天合罕的身份同御北开战。如今过程虽然不同,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不,甚至比我此前所预想的还要好得多!” 昆颉说着,忽然顿了一顿,“倒是那个黑眼睛小鬼与那个朔狄人的公主——此二人颇有些运气,不管上次揽苍山中遭遇驰狼,还是此次围城之战,竟都能绝处逢生。不过今日,他们又为自己结下了御北这样一个颇难对付的敌人。只要此二人依然留在朔北,不曾南下同那个晔国小少主合兵一处,便无需过分担心。” “那接下来我们——” “接下来,便只需等这些陆上人继续自相残杀便可。我已准备好了北上冥极海的船只,待陆上人战至一团,无人能再顾得上寻找先民留下的秘密时,我们便可大举北上鬼州,再由那里出发前往圣城!而这些陆上人彼此间斗得越狠,血流得越多,便越会成为我们进入圣城前,给神明奉上的最好献祭!” 说起传说之中先民所建的上古之城,昆颉脸上再次浮现起了一丝笑意。 “那在寻到圣城之后呢?大人又打算如何让族人重新立足于世?” 年轻的执杖明显对个中恩怨毫不知情,依然笨嘴拙舌地追问着。昆颉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旁人根本难以察觉的杀意,随后却又笑着将其打发了: “此事现在还轮不到你操心。而今陆上可对我族构成威胁者,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卫梁的闾丘博容了。只不过那女人并不好对付,此前非但查没了我们好不容易运上陆来的玄瑰,还险些将我也活捉了去……” 提及卫梁的那位女国主,昆颉脸上的皮肉忽然紧绷了起来。很明显女扮男装的闾丘博容,已然成为了他肉中的一根刺,不除不快。 见此情形,年轻的执杖当即挺起了胸膛:“还请大人放心,此次北上之前,我已经为那个女人备好了一份大礼,定要让她将我们受到的损失加倍偿还回来!” 昆颉点了点头,抬头笑道:“好!好!好!看来我并没有提拔错你。不似那个远在煜京的执事长老。近日关于大司铎之女的下落,他那边可曾传来什么新的消息?” “属下已数次派人去请执事长老全力督办此事,却始终未能得到任何进展。不过我听说,他最近在煜京倒是过得悠然自在——” 于属下面前,昆颉刻意隐瞒起了自己同甯月的血缘关系。可显然他对这番回答颇感兴趣,当即眯起了眼睛: “悠然自在是么?如此——本座倒是有必要修改行程,亲自去趟煜京,登门拜访了!”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二 昭熹元年,十月廿五。晔国紫宸殿中,灯火昏明,群臣齐聚。朝会开始前,臣子们便已听说自天怒海峡一战后,失踪数年的舰队主将竟是重归庙堂。眼下趁着国主尚未驾临,他们各自三五成群地低着头,小声议论起来。 宫外的广场上,远远出现了一个匆匆的人影,正是披星戴月赶入城中的卓修阔。其诚惶诚恐地迈步入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刚刚于殿上坐定的祁守愚面前,连叩几个响头: “罪臣无能,只能带着一条贱命回来,请国主治罪!” 然而祁守愚对这一番虚情假意的哭诉并不在意,只是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冷冷地问道: “你连夜传了封密函入宫,称自己有些关于逆贼祁子隐之事要奏?” 卓修阔也明白戏不能演得太过,当即收了涕泪,拱手禀道: “国主圣明。三年前我随统领谢循出海缴寇。不料行至天怒海峡时突遇浓雾,同旗舰走散。罪臣不敢妄动,率残余舰队于海上等候数日,却始终未见旗舰归来,故而写了一封急报回朝——” “捡重要的事情说!” 听对方重又说起旧事,晔国公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毕竟当年,郁礼率领的黑船,正是在自己的授意之下进攻了晔国的舰队。虽然事后并无人再敢问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在他心中,却是希望无人再谈及当年的前因后果与种种细节。毕竟此番招卓修阔入宫,于祁守愚而言并非没有风险,他更绝不会允许此人在群臣面前说漏了嘴。 卓修阔也并非愚钝之人。他此行的目的十分明确,更加深知绝不能得罪对方,当即便顺着国主的话直入了主题: “……直至舰队遇袭,统领谢循身故后罪臣方才明白,原来那祁子隐竟早已同海寇暗通款曲,方才得以于海上设下埋伏,伏击了我们!” 此话一出,殿上群臣立刻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甚至有人高声咒骂起来。作为当年海战的唯一目击者,卓修阔的话具有毋庸置疑的绝对分量。一石激起千层浪,似乎如今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在祁子隐的头上,于他们中的许多人而言,正是个拍新主马屁的大好机会。 见对方会意,祁守愚也稍稍坐直了身子,在脸上伪装出一副极为讶异的神情: “寡人至今都在奇怪,为何当年晔国精锐竟会一去不返,原来竟另有隐情!可你为何直至今日方才回来禀明真相?你可知那祁子隐自天怒海峡之后,又偷偷潜回暮庐城中,并且亲手刺杀了先王!” “国主,臣罪该万死!那祁子隐的谋反之心早已有之,更是于船上早早安插下许多海寇党羽。当日他们夺船之后便将罪臣关押了起来,这些年间,臣日日思归,然而直至不久前方才得以挣脱牢笼,便立刻赶了回来啊!” 见国主故意质疑自己,卓修阔当即配合着拜伏下去,声泪俱下,俨然一副赤胆忠心的贤良模样。 终于,在二人心照不宣的一唱一和之下,所有的脏水皆被成功泼到了祁子隐的身上,更是替祁守愚省去了许多自圆其说的麻烦。而卓修阔的此番言论,也为祁守愚的继位从法理加了一层不容置疑的保护。而今,矮胖国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继续朗声问道: “那寡人问你,祁子隐那叛逆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罪臣此次入宫求见,正是为了向国主奏明此事!祁子隐流亡海外多年,却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得闻成晔交战,国力空虚,便率了一众叛逆杀将回来,意图篡位。而今他们的舰队,已至暮庐城外不足百里的地方了!” 这番话,再次于群臣之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要知道,当年先王祁和胤为了保护幼子,特意调派了白沙营中的精锐出海。如今舟师虽仍有舰船在港,可若是交起手来,能赢的把握实难过得了三成。 “此话当真?我白沙营守军呢?为何没有及时来报!” 祁守愚也未曾预料得到,自己那个喜穿白衣,性格古怪的侄儿,居然会如此有恃无恐地率军压境,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慌了神,将掌中那只用来暖手的紫铜手炉也狠狠地丢了出去。旋即立起身来,对着殿下同样战战兢兢的群臣高声吼道: “卓修阔虽丢了舰队,然今日及时带回关键敌情,功过相抵,暂不予追究。眼下当务之急,是阻止叛逆进攻夺城。便任你为先锋,随寡人御驾亲征。若能成功击退敌军,自有重赏!” 祁守愚心中早已打好了算盘——以卓修阔为先锋出海迎敌,若能击退祁子隐的舰队,便可顺利为自己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而若是卓修阔战败,也可在消耗敌军实力的同时,将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关键人物彻底灭口。 卓修阔也清楚对方看似是委以重任,实则将一块滚烫的烙铁抛给了自己。一时间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跪在殿内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还不等其想好应对之策,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群臣之中,爆发出一声苍老而铿锵的呵斥: “老臣恳请国主三思,不可急于发兵啊!”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皆被那声音吸引了过去,不再汇聚于卓修阔的身上。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颤巍巍自人群之中缓步上前,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那人须发皆白,早已年逾八旬,居然是晔国的三朝太傅苟清泓。 “夫子你今日怎地来了?还不快回家中去歇息着。” 面对曾经教导过自己的老师,祁守愚的语气也不由变得和缓了下来。然而对面的老臣却并不领情,反倒端正地冲其躬身行了一礼: “而今大战初息,国祚动荡。老朽尚有余力,自当殚精竭虑,否则,岂非有愧于先王!” 晔国公的眼角不由得微微抽动了几下。他知道面前这个老人的脾性倔强,却又不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顶撞恩师,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劝道: “夫子何必一味替那叛逆开脱袒护?寡人明白,我那侄儿子隐也曾是您的学生。可现如今他里通敌寇,犯上作乱!若是不派兵剿灭,难道还要向他去求和不成?” 谁知,苟清泓却并没那么好糊弄,反倒冲着殿上矮胖的国主训斥起来,仍似在竹墨轩中教训自己的学生一般: “国主莫不是比我这老头子还要昏聩了?!我晔国自立国以来,血亲宗族间从未有过刀刃相向,更未动过一兵一卒。而今卓统领离国数年未归,仅凭一个逃将的片面之词,如何便能断定少主里通贼寇,意图谋逆?” 祁守愚则继续争辩道:“夫子,那祁子隐早已不再是我晔国的少主了!难道在你看来,此前他设计谋害先王的罪,也是可以饶恕的么?” “老国主于宫中身故,在老朽看来其实颇为蹊跷。少主自幼跟随老朽修习圣贤典籍与治国纲领,其品性老朽是绝无可能看错的。那个孩子,绝非是因一己私利便会犯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弑君之人!当下之计,理应先派使者出城,彻底问清其中是非原委才是!” “夫子,你教寡人念书那会,讲究忠孝礼义的确无错。可当今的世道已经变了!” “世道怎地就变了?如今成国、卫梁皆已退兵,流离四方的百姓也终能重返家园。还是同样的江山,还是同样的晔国。说变了的,怕是只有人心罢!” 面对老者的训诫,矮胖的国主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呵斥起来: “大胆,恩师莫不是在暗指,寡人才是那因一己私利,而对自己侄儿也要痛下杀手的禽兽么?寡人敬你年事已高,礼让三分,但也劝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若再敢以这种口气咆哮朝堂,寡人便命人赶你出去!” “和光,我虽不似你一般年轻,却比你见过太多的事世变迁!当下晔国所需要的,乃是休养生息,而非大兴甲兵!若是祁氏子孙相互间也要斗个你死我活,那只会是晔国之大不幸,天下之大不幸啊!” 无论祁守愚是狡辩还是呵斥,即便此时大发雷霆,苟夫清泓却仍只是如竹墨轩中同学生辩论的老师,不退不让,据理力争。 然而,矮胖的国主还是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仁爱治国的说辞,寡人早就已经听得腻了!当今世上,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莫说是区区一个侄儿,就算是生身父母挡我,寡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除去!发兵之事不可耽误,若有再敢多言者,斩立决!” 即便明白苟太傅所言在理,可此时殿上立着的文武百官中,竟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声援。不仅如此,人群之中甚至有人对祁守愚的这一决定高声赞同起来: “国主圣明!发兵之事,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毕竟人都是由利益驱使的。而今要他们于大权在握的祁守愚,同一个朝堂之中早已无甚声望的祁子隐之间选择,稍微历经过官场沉浮的人,都绝不会冒险选择后者。 “你们这群是非不分的佞臣!晔国的江山,迟早会断送在尔等的手中!” 看着眼前的一幕,苟清泓稍稍愣了片刻,而后瞪圆了眼睛,指着群臣破口大骂起来。旋即他又再踉跄上前数步,指着王座之上的晔国公高声道: “和光,你听听自己方才的那番话,是一个为君之人当说之言么?此前老朽教你的那些圣贤的书,竟是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当年曾有人来同我说,是你害死了国主之时,老朽还不肯信。今日看来,却并非是空穴来风!老朽当真痛心,痛心哪!” 殿内再次响起了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更有些上了年岁的老臣,举起袖子掩面而泣。 祁守愚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仍重重地将大袖一挥,命殿上立着的墨翎卫朝着老人围了上去: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满口妄言,说的都是什么浑话!来呀,将他给我拿下,先押入大牢。待将祁子隐与一干叛逆拿下之后,一并处置!” 苟清泓明白,对方这是铁了心要对自己与少主动手了。他奋力挥舞起手中拄着的长拐,阻挡着墨翎卫们不让其近身,昏花的老眼之中满是难抑的悲愤: “老朽尽心辅佐祁氏三代,谁料今日却力有不逮,难保少主安危!” 话未说完,两名墨翎卫已经一左一右架住了老人的臂膀,欲将其押出殿去。不料老者眼中却忽然精光大盛,高喝一声:“先王!老臣——这便来见你了!” 不等祁守愚反应过来,这位铁骨铮铮的三朝老臣,竟是在紫宸殿里当众咬舌自尽了!其摒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登时裹着满口鲜血喷将出来,于殿中开出一朵鲜红的花,也溅了近在咫尺的晔国公满身! “将这不开眼的老东西给寡人拖去城外,悬于城门之上暴尸三月!” 祁守愚愤愤地抹了一把满面的鲜血,相貌变得愈发狰狞起来。墨翎卫得令,拖着老者枯瘦干瘪的身躯快步自殿内离去,一众官员更无人敢再发一声,只是不动声色地纷纷递着眼色,退散出去。 “你们这群两面三刀的东西,就如此见不得寡人坐在这国主之位上么?这王位本就是寡人的,本就是寡人的!” 矮胖的国主疯疯癫癫地仰面痴笑起来,却是难掩眼中无尽的失落,“即便如此,但又何妨。待寡人亲自击败那阴魂不散的白衣服小鬼,便回过头来将你们这些不服气的贱骨头全都除了,一个不留!” 又过了许久,祁守愚方才从满是血污的大殿中起身,怅然若失地朝寝殿的方向走去。直至此时,他方才注意到一名流砂营的心腹,竟是早已在殿外恭候自己多时了。 “命你们去做的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晔国公忽而又恢复了往日的阴厉,冷冷地问道。 “禀国主,闾丘国主那边已有了回信,卫梁军会全力阻止殷去翦继续东退。流砂营派出的人,也大约就在这几日便能赶上了!” “好!” 听对方如是回答,一丝笑意重又爬上了祁守愚满是横肉的脸——在成国撤兵后的这些天里,他左右思量,却是愈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虎归山。日前,竟是转而同闾丘博容暗中缔结了同盟,此刻正打算派遣刺客,将殷去翦于归国的途中击杀!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三 昭熹元年,十月廿七。入夜之后的成国行营内,灯火恍惚,人马皆喑。远处,由飞云峡奔腾入淮的山涧轰响着。月色下的林子里,偶尔传出几声夜枭的低鸣,却是听得人心惊胆颤。 晔国一战之后,成军兵力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加之北方的卫梁虎视眈眈,自殷去翦下令撤兵以来,原本名噪一时的青鹞铁骑丢盔弃甲,早已溃不成军。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成国兵败后,此前曾经被其侵占了大片国土的南华等国也伺机反扑,成为萦绕在殷去翦心头的一个巨大隐患。就在半月前,南华与敦国组成的联军,甚至直接攻占了被称为汜沔咽喉的河间走廊一带,将成国一直依赖的最后一条补给线也彻底掐断了。 而今,这位曾经獠牙锋利的成国国主,不得不收编了部分由玉骨湖退守淮右的旧部。又因卫梁的围追堵截,在东渡飞云峡后,暂时下令部队停留在泯溪沿岸的山岭间。 由于人手极度短缺,近几日连殷去翦的帐门外都已撤去了值守的禁卫,甚至原本负责伺候国主寝食的仆从,亦被编入了营地周围执勤巡哨的队伍。 此时的殷去翦,就好似是一只被人拔去了羽毛的老山雕,完全失了往日的威风。后世评价他的这次失利为:“非勇尽而力怠,实乃因一人之心而赌国运,运竭而气衰矣。” 此战过后,这个曾于短短数十年间,便自大陆东岸崛起的强大侯国一蹶不振,竟是一步步走到了几乎亡国的境地。 但眼下的殷去翦,却仍对来日的东山再起抱有一丝希望。其下令自己大帐方圆五十步之内不得有人出入,帐内的灯火也一直燃到后半夜方才熄灭。然而一片寂寥之下,却是有道黑影避开了巡更的哨卫,悄无声息地摸将进来。 眼下成国公帐内灯火虽已全熄,人却并未睡得很沉。朦朦胧胧间,他隐约觉得有风自帐外吹在面上。甫一睁眼,却见身旁数步之外竟立了个黑黢黢的人影! 殷去翦当即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借着月光,却见对方身上穿的乃是营中仆从的麻布衣,便定了定神,厉声斥责起来: “不知寡人早已入寝么?!” 若是搁在平日,脾气暴躁的成国公早已拔剑将来人斩杀当场。然而此时的他却不能承受任何无谓的伤亡,竟只是将佩剑执于手中,并未上前发难。 那仆从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哀求道: “国主恕罪,国主恕罪!小的并非故意闯入帐内,只是此前得了吩咐,特意取来了热水布巾——” “寡人何时曾作如此吩咐?” 殷去翦稍稍一愣,方才见对方手中确实提着一只铜壶,的确是准备伺候自己洗漱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些天来,吃了败仗的成国公并非是因军事机要操劳至深夜,而是为自己是否还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活着走出去而焦虑烦忧。如今的他非但会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甚至因为连日的失眠,连精神都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国主莫非不记得了?今日傍晚,还是国主特意交代小人,说这附近山上生了一种能够定神助眠的野花,名曰灵香,便命我前去采来熬水,待帐中烛火熄灭便伺候您梳洗,以观其是否有效。” 对面的仆从说着,便已自帐内一角取了只铜盆出来,又从铜壶中倒出了些水。果然那水蒸汽翻腾,确是刚烧开不久的。盆中还飘着些仅有指甲盖大小的花瓣,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蒸腾上来的水汽扑在脸上,令人不禁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寡人——这些日子的确太累了,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有劳你,好好替寡人放松一下!” 直至此时,殷去翦依然没能想起自己究竟何时做过这样的吩咐。可见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水都烧好端了过来,便也不再怀疑。 成国公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身的衣甲已近半月未曾除下,身上也早已隐隐透出一股酸腐的气味。他有些自嘲般地笑了起来,终于放下了戒备,点头允许对面的仆从起身,替自己沐浴更衣。 然而他却未能料到,那人竟正是奉祁守愚之命,前来行刺杀之事的流砂营刺客! 早在数日前,殷去翦重新整编路上所遇的残兵败将时,此人便借着一身由尸体上扒下的成军衣甲,悄悄混入了大营。于营内潜伏多日,其不但摸清了各处岗哨方位,更是将成国公的起居规律也查探得一清二楚。 眼下见殷去翦坐在榻边,解开衣甲,昂首闭目,刺客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稳操胜券的笑意,进而将满盆滚烫的开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对方身上泼撒过去!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成国公登时窜起了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但因为此前下过不许任何人打搅自己休息的命令,他的这声呼叫竟未能引起卫兵的重视,还以为如此前每晚一般,是国主做了什么噩梦。 殷去翦还欲再次出声呼救,可对面的刺客却不再给他机会,从腰间拔出短刀便扑将上来。他当即伸手想要去榻上摸自己的佩剑,慌乱之下却只摸到了睡觉时用来垫在颈下的玉枕! 无可奈何的成国公,只得奋力将玉枕朝刺客身上丢了过去。对方只稍稍一挡,玉枕便已偏离了方向,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趁此机会,稍稍争取了些许时间的殷去翦,也终于将佩剑握在了自己手中。 然而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视线正以可以察觉到的速度,迅速变得模糊起来。帐中本就十分昏暗,此刻无论其如何奋力睁大双目,周身都好似被一团墨汁包围起来,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刺客,也化做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成国公本能地用手去揉自己火辣辣的脸颊,谁料却听一声轻微的,好似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原来被开水烫过之后,他右侧的脸颊与眼皮上,早已隆起了一大片水泡。一揉之下,水泡应声而裂,竟是带起一整张血肉模糊的人皮,自其脸上生生脱落了下来! 如此一来,殷去翦的右眼也彻底失明了。借着伤势稍好的左目,他只能胡乱将佩剑于身前来回挥舞着,口中不断高喝:“救驾,救驾!” 然而刺客手中的刀却已如暴风骤雨般朝他刺来,口中还用明显伪装过的声音狠狠地喝道:“垂死挣扎也只是徒劳,待你手下那些废物赶来时,我早已得手了!” “究竟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问那么清楚作甚!” 只几句话的功夫,殷去翦持剑的手臂上便新增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刀法,知道自己绝非敌手,当即旋踵便欲朝帐外逃去。 然而,黑暗之中,仅能模糊视物的他却根本分辨不清,究竟何处才是大帐的入口,手中的长剑于帐内更是难以施展。又急又怕之下,其只觉自己脚下突然踩上了几支滚落在地的毛笔,当即站立不稳,重重地朝着一旁的书案中跌去! 书案被成国公撞裂,翻倒在地。其上的书籍卷帛也散落下来,缠住了他的四肢,令其彻底失去了继续抵抗的能力。 刺客走上前来,似乎在戏弄自己的猎物般,用刀将对方胸甲上的绳子一一挑断,露出了其下略微有些泛黄的里衣。满面血污的殷去翦紧闭起双目,似乎不敢相信,也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刺客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利刃刺入其左侧的胸膛。倒在地上的成国公喉间一声闷哼,手脚只颤了两下,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或许是怕心脉中喷出的鲜血溅在身上,刺客并没有将短刀拔出,只是用脚拨弄了对方几下。但未曾想,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去时,倒在地上的殷去翦却毫无征兆地再次挥起手中的长剑,竟是当场将那刺客的两条腿齐膝斩断! 刺客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听见国主呼救的成国甲士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纷纷举着火把从帐外涌进来,将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双拳难敌四手,即便此时的刺客双腿未断,也再无法全身而退了。 殷去翦于属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抬剑抵着对方的咽喉,厉声喝道: “你没想到吧,这世上竟有人的心脏是生在右边的!寡人本就不该命绝于此,老实交代,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行刺!” 刺客满头冷汗,面色如霜,却是毫不畏惧地啐了一口:“呸!有本事现在便杀了我!” “你以为寡人不敢么?!” 在殷去翦的授意下,一名甲士动手在刺客身上摸索起来。过不多时,其便将一块深黑色的军户铁牒呈上前来: “国主,是晔国的流砂营!” “晔国?” 殷去翦脸上露出了一丝错愕的神情,当即接过铁牒,举在火光下仔细端详起来。只见那片黝黑的生铁上,写着八个错金的大字:“流影无形,白砂无踪”,正是向来只闻其名,却从未得见其真容的晔国神秘的刺客部队——流砂营! 殷去翦怒不可遏,不顾身上的刀伤血流不止,奋力将长剑刺入了对方肩头,进而转动着剑柄,折磨逼供起来: “祁守愚这背信弃义之徒,寡人早该想到是他!在这种时候,居然是刚刚缔结的盟国,自背后狠狠捅了我一刀!” “那又如何?两国交锋,本就是你来我往,相互欺骗利用而已。” 见刺客对身份暴露一事显得毫不在意,成国公心中愈发恼怒起来。他挥起长剑,竟又当场斩下了对方的一双手臂,将毫无还手之力的俘虏生生削作了一截人棍,恶狠狠地咒骂道: “待寡人回成国休养生息后,定会再领铁骑西进,踏平晔国的每一寸河山,杀光晔国境内的所有活人!” “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躺在地上的刺客却是冷笑一声。 “怎地没有机会?如今即将丧命的可是你,而非寡人!” “你觉得,流砂营于行刺时,还会将如此重要的铁牒带在身上吗?你之所以会搜出那块铁牒,只因国主他希望你能在临死之前,清楚地知晓自己究竟是死在何人手中。” “难道你还有未曾使出的本领,能够继续刺杀寡人不成?!” 殷去翦重重一哼,又提起剑来,朝着对方的肚腹间狠狠戳将下去。可那刺客却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竟是躺在地上嘿嘿笑了起来,口中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 成国国主已经没有力气同对方继续纠缠下去了。在医官的搀扶下,他重新坐回榻上,一面处理着伤口,一面盯着气若游丝的刺客,问向身旁的人: “死到临头,他还在那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禀国主,他好像在说,流砂营杀人,从未失手。” 此前由刺客身上摸出铁牒的校尉走上前来,满面鄙夷,似乎这番话于他而言,只是个无比滑稽的笑话罢了。然而其话音未落,却忽地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眨眼功夫,便口吐白沫,当场身亡! “这是——毒!那块铁牒上竟是淬了毒!” 见那校尉双唇发紫,两只手掌肿胀得好似刚从地里挖出的萝卜,殷去翦当即便反应了过来。他忙惊慌失措地奔回刺客身边,想要从其口中逼问出铁牒上所淬的究竟是何种毒物。然而对方却是重伤难愈,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成国公突然一挺,旋即也缓缓地瘫软在地,大口喘息起来。其胸前的刀伤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令人连气也喘不上来。很快,剧毒发作带来的麻木,也自其触摸过铁牒的指尖,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快——快给——寡人,搜解药!” 殷去翦用尽最后的力气,命令手下在那刺客身上寻找最后一丝救命的希望。然而,当甲士们手忙脚乱地在那具被鲜血浸透的刺客尸体上翻找时,铁牒上的毒早已流遍了国主全身,再也救不回来了。 这位曾经距离宏大野心的实现仅一步之遥的枭雄,就这样在远离故土数千里外的荒野中,痛苦地瞪大了双眼,被由自己口鼻中涌出的鲜血与呕吐物阻塞了气管,呼吸寸断。 而后,随着成国公暴毙宛州的消息传来,其国内也很快陷入了一片混乱。甚至在绵延了一千八百余年的大昇王朝正式宣告终结前,国土便已几乎被环伺着的诸国瓜分殆尽。 自此,宛、汜、沔、夷一众小国身边,少了个张牙舞爪的巨大隐患。但是很快,他们却因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更大威胁,而愈发变得夜不能寐,坐立不安起来。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四 煜京永旸宫内,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偏殿。此殿本名凤寰殿,是白江皇帝为自己的爱妻俪胥氏特意兴建的。然而白江曦登基之后不久,俪胥氏便因病身故。故而,其便将此间从未住过人的偏殿改名为思年殿,取“思锦绣年华”之意,缅怀纪念。 千百年来,白江氏的继任者们秉承祖训,未让一个后世子孙于这座偏殿里住过。渐渐地,甚至连前来打扫修葺的宫人们也都撤了去。如今庭前地面的石砖早已被树根野藤拱出了一道道裂缝,宫墙上的朱漆也成片地脱落下来。爬满了绿藤的院中更是蚊蝇聚集,杂草丛生。 但是,这里却为高蠡软禁甯月提供了一处绝佳的场所。他早已暗中命人将院内的枯藤野草尽数除去,更将殿内残缺破损之处悉数修补一新。以至于,在甯月第一次跟随对方步入思年殿时,还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除了终日不能离开思年殿外,住在这里的红发少女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约束与监视,每日更有成批的宫人伺候自己饮食起居,压根不像是受了软禁,倒似是位被请来做客的贵宾。然而,甯月却并不因此而感到些许宽心,反倒日渐消瘦下去。 高蠡似乎于殿前布下了某种结界,令甯月连最为简单的詟息也再无法施展。宫墙高峙,令关在其中的少女彻底同外界断绝了联系,也令其日渐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有空便会在院中四处乱逛,希望能寻得逃离此间的方法。 这日,少女又独自一人爬上了花园里的假山顶上发呆。思年殿——这个名字此刻仿佛正是特意为其而取的一般。只消闭上眼睛,往日那些在暮庐城中同将炎、祁子隐一起听潮、偷柿、洮海的日子,便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或许,这便是人们所谓的锦绣年华吧…… 甯月心里念着,将头埋在臂弯中,长叹了一口气。想到此生或许再无可能与同伴相见,少女鼻子当即一酸,无声地抽噎了起来。 “怎么,是谁欺负你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令甯月的肩膀猛地一颤。自臂弯的缝隙间向外看去,却见竟是高蠡正立于假山之下,满脸温柔地看着自己,当即甩了个脸子过去: “关你什么事!” 红发少女并不清楚对方为何会如此善待一个囚犯,却隐隐觉得其定是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更多的什么。 高蠡吃了个瘪,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旋即挥手命左右扈从退了下去: “大司铎之女,果真性情耿直。不知这些天在思年殿中,过得可还习惯?” “习不习惯的用不着你管!有屁快放,没屁便快点滚开!” “如此同自己的恩人说话,未免有些不妥吧?” “你将我软禁在此,还有脸妄称自己是本姑娘的恩人?!” 甯月不愿再同对方多言,甚至连听其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极其恶心。话音未落,她便自假山顶上飞身跃下,头也不回地朝殿内逃去,一心想要避开对方的纠缠。 可高蠡却追赶上来,一把扯住了姑娘的衣袖:“先别急着走呀。你难道便不想问问,在下为何一定要将你留在这宫中?” 此番话便好似一支利箭,直接击中了甯月本已脆弱不堪的内心——的确,对方虽身为昆颉手下执事,但打从自己离开牢房,搬入思年殿之后的数月间,便再未听人提及过“红发妖女”四字。 少女也明白,昆颉既然能够在陆上人的皇宫内安插进自己的密探,眼下若是得知了自己的下落,定会马不停蹄地赶来。而高蠡却似乎有意借此来向她证明,其并非只是昆颉手下一条惟命是从的忠犬。 所以,既然对方不想为昆颉卖命,那么将甯月关在这思年殿中的理由究竟又是什么? 思量至此,红发少女原本疾走如飞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立在同对方相距丈余之处,扭过头来瞪着青蓝色的眼睛道: “那你今日便将话给说明白了,否则便永远别来烦我!” 高蠡见状又笑了起来: “何必这样着急呢。自从姑娘入客这思年殿以来,在下还未曾设宴款待过。你近来消瘦许多,想必是因为仆从使役们多有怠慢。今日在下特意命御膳庭准备了几道小菜,聊表寸心。” 话毕,男子便高举起双手重重地拍了几下。伴随着清脆的掌声于院内响起,只见一队宫奴由花园外鱼贯而入,片刻功夫便已在园中摆好了台案,设下满目丰盛的佳肴来。 毕竟已经许久没能好好吃过东西,甯月此时闻到席间飘出的浓浓香气,肚子里也不由得“咕咕”叫唤起来。她虽有些担心饭菜中是否做了手脚,却也明白自己若是不吃这顿饭,便无法再从对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将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坐定下来。 “这就对了嘛。先尝尝这道菜。其名八宝蜜掌,乃是以彤炎山中猎到的黑罴右前掌,辅以核桃、杏仁、枸杞、薏苡、葵籽、莲实、红枣同桂圆,用蜂蜜浸润之后蒸熏而成。味鲜浓香,酥烂滑润,对身体更是大补。” 高蠡如是说着,辩亲自夹起了一块切成小方的熊掌,置入少女碗中。 起初甯月只是想要将这顿饭尽快对付过去,谁知那熊掌甫一入口,竟好似在口中炸开一般,鲜香四溢。甚至在迦芸斋时,少女也未曾吃过这般的美味,当即便被勾起了食欲,又一连吃下三四块。 “你再尝尝这道红闷鲛鳍——” 见姑娘没有抗拒,高蠡便又举箸向另一只盘中伸去。然而这一次甯月却是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用这么多山珍海味来款待我,难道你觉得我能吃得完?” “吃不完便倒了,又有何妨。这些东西本就是宫中御膳庭备下的食材,我一个人就算日日吃,夜夜吃,也根本享用不完,倒不如同姑娘一起分享。” “你还挺大方,莫不是真将自己当做住在煜京里的皇帝了?” 少女不屑地哼了一声,却当即引得对方大笑道: “而今那白江氏的血脉,便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罢了。其虽坐在皇帝之位,却早已没有了皇帝之实。你说的没错,如今这煜京之中,大权在握的我,便是唯一有资格称自己为皇帝的人!” “你也只有在这种四下无人的地方,才会如此地大言不惭,聊以***?” 甯月狠狠地讥讽着,丝毫不留情面。这令高蠡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但很快他便又自嘲般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个世界上,似我这般胸怀大志的男人心中所想的,便只有两件事而已:金钱,以及至高无上的权力。正因如此,才需要甯月姑娘助在下一臂之力!” “我?助你?本姑娘现在连从这宫中逃出去的能力都没有,不盼望着你早点死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助你?” “甯月姑娘既然曾经在昆颉身边待过,想必应当知道,这世间有一座先民留下的圣城,城中还藏着一个可助我君临天下的秘密——” 高蠡也不再绕圈子,而是直入重点。甯月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面前之人,竟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那座先民遗城的存在,并打算抢在昆颉之前利用自己进入圣城,获得传说之中的究极之力! “我并不知道那座圣城究竟位于何处。” 少女当即摇头否认。可对面的高蠡脸上却是写满了不信: “姑娘身为大司铎风未殊之女,又于沧流城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总能有机会了解一二。况且,若是你对此毫不知情,昆颉又因何竟会动用如此多的人手,于陆上诸侯国中全力搜寻你的下落?” “那是因为我——” 甯月本想说,昆颉派人捉拿自己,其实是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然而话还未出口,她却忽然顾虑起来——若是让贪婪的高蠡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难保不会惹祸上身,引来更加棘手的麻烦。 不料面前的这个阉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脸上表情的变化:“因为你怎么了?” “因为他想利用我来威胁沧流城中的父亲,仅此而已!” 甯月只得匆忙掩饰。然而对方却是根本不信: “不要再骗我了。由于海下熔岩喷发,如今的沧流城早已化作了澶瀛海下的一片废墟,大司铎风未殊,此刻恐怕也已身首异处了!既然知道这个秘密的其中一人已经不在世上,那么昆颉千方百计想要捉你回去,便更加能说得通了。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高蠡此言,当即令少女脑中嗡地一响——虽然已经知晓自己同风未殊并无血缘关系,此前彼此间也曾针锋相对,可毕竟对方养育了自己十余载,也曾对自己宠爱有加。此刻突然听到其已不在人世,甯月还是觉得颇难接受: “你胡说!沧流城下明明有结界保护……莫非,又是昆颉捣的鬼?!” 忽而得知自己的故乡已经毁于一旦,红发少女的脸上当即满溢出无尽的悲伤。很快,她便意识到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高蠡似乎是有意向少女透露的这个消息,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起来:“是又如何?如今你若不知圣城的下落,即便想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又如何会是他昆颉的对手?” 甯月明白,任自己再怎么解释对方也不可能会信。反将话锋一转,大声质问起来: “可就算我知道圣城的下落,你又能如何?” 高蠡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嘿嘿一笑:“告诉你倒也无妨。而今大昇朝那白痴皇帝对我言听计从,现在唯一所缺的,便是足以令世人惧怕的力量。只要能够率先寻到圣城,掌握先民的究极之力,这世上便再无一人能做我的对手!” “如此一来,岂非意味着你想要从昆颉口中分一杯羹,他又怎会应允?” “我何时说过要与旁人分食了?当初我受尽万苦,不惜弄残自己的身体,独自一人潜入煜京为仆为奴,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可他昆颉呢?除了大肆挥霍着我绞尽脑汁由宫中送出的钱银,非但从未说过一声感谢,反倒变本加厉地将我如牲口一般地使唤着。先民的神力是我一个人的,这天下也是!全都是我的!” 高蠡说着,眼中不禁射出了狂热而偏执的光,“昆颉也好,陆上人也罢,谁都别想再命令我做任何事!我注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新主,众生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 看着面前几欲陷入癫狂的男子,甯月心中不禁有些同情,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问道: “你如此处心积虑地同昆颉为敌,难道就不怕他心中生疑么?” “不让他有所察觉,又怎会心生疑惑?昆颉不久之前刚刚率众进攻了一座陆上人盘踞的海上孤岛,根本没空来管我的事!况且,如今就算他知道了,我也根本用不着怕!” 高蠡说着,竟是伸手在自己腰间的钩带上用力一扯,竟是当着少女的面将外面厚重的冬袍脱了下来!甯月惊呼一声,立刻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却见对方并非欲行不轨,而是在那外袍之下,还穿有一件雪白的长袍,袍上更是以金线绣着条腾云巨龙! “知道我身上所着的是何物么?此乃陆上皇帝的龙袍!白江氏的那个白痴皇帝早已首肯,待今年的年节一过便交出镇国玉玺,昭告天下禅位于我!届时,就算昆颉他想动我,也断难敌得过整个大昇朝的军队!” 甯月不禁有些惧怕起来——世间芸芸众生,皆难逃离一个唤作委屈的心魔。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权衡着自己的付出与回报。一旦二者间脆弱的平衡不再,便会很快陷入惶恐、愤怒、怨艾与仇视的情绪中,再难自拔。 “哦对了,还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姑娘。” 高蠡直笑得额头上青筋暴凸,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甯月心中却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警惕地问道: “能有什么好事?” 对面的男子却是上前一步,欺到了她的跟前:“禅位当日,我便会向天下宣布迎娶新后。而那个新后正是你。你我二人的寿命皆比陆上人要长久许多,若能共同携手,定可开创万世不朽的基业!” 听其所言,红发少女心中立时“咯噔”一声,连连向后退去:“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嫁给你的!” “不着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会慢慢令你改变心意。毕竟,眼下的你哪儿也去不了!” 高蠡却丝毫不以为意,露出了伪善之下隐藏着的真面目,“还记得我此前说过,昆颉进攻的那座陆上人的海岛吗?听他说,那座岛上似乎住着个喜欢穿白色衣服的小鬼,好像还是什么晔国的少主。你若想求我多打听一些关于那个小鬼的消息,便最好乖乖听话。给你几天时间,好好想想清楚吧!” “子隐?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子隐!” 听闻此言,甯月的双肩立刻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然而高蠡却不肯再多说半个字,只是盛气凌人地从她面前略过,径直向殿门外走去,连头也没有再回一下。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五 自打在青湾染上重病,莫泽明的身体便一直未能恢复,也极少同船上的人打照面。直至舰队驶入晔国海域下锚落帆,他才又重新在莫尘的搀扶下走上甲板,长时间地眺望着远方的澶瀛海发呆。 这日傍晚,舰上大部分甲士们皆在舱内用餐,甲板上只剩了几名负责放哨的水手。夕阳于平静的海上投下一片金色,也于舰艏映出了一高一矮两人的剪影。 一群赤嘴鸥正在银发少年的头顶盘旋。忽然,其中一只鸥鸟脱离了队伍,猛地扎入海中,再浮起时,口中已叼起了一尾银色的白丁鱼,三两下便将其吞入了腹中。 “莫尘,你说这些鸟儿知不知道,世上正在和即将发生的,那些天翻地覆的变化?”莫泽明背对着男子,低声问道。 “小家主因何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忽然觉得,能够预知命运,对自己而言或许并非是种天赋,反倒是个沉重负担与诅咒。” “怎么会呢。若非小家主通晓谶纬星象,我们这些人如今或许早已化作这世间的累累白骨,又怎会还有闲情站在这里吹着海风,说着这样的话?” “可知道的越多,我便越是害怕。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若是打从一开始,自己便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是否会过得比现在开心一点?哪怕一丁点也好。” 这些日子来,莫泽明只觉得自己肩头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过于在乎世间的一切,想要凭借一己之力,精确地计算出身边每一个人的星命,以便在危难到来前便能救其一命。然而,身体的状况却大大拖累了计算的速度,令他终日郁郁,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所有故事都终将迎来它们的结局。莫尘至今都还记得老家主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河汉。相信有朝一日,我们眼下所面对的一切艰难困苦都将雨过天晴,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男子日日目睹面前这位祁氏继承人的不堪重负,心下不忍,开口劝慰起对方来。 “你口中虽这样说,可心中却仍想问,既是希望这一切尽快过去,我又为何要支持祁兄去寻先民之力,为本就复杂的星流徒增新的变数,对吗?” 银发少年却忽然回过头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对方。似在此前那好似漫不经心的一番对话间,早已将他的心思看得透了。 身后的男子拱手一揖,点头承认:“什么都瞒不过小家主的眼睛。” “莫尘,你虽然记得这句:守得云开见河汉,却是未能想到,若想乌云尽散,还须得有清风来啊。如今大昇江山岌岌可危,却无人能够托住这即将倾覆的社稷。我是想,或许能够借助祁兄的一臂之力,让他化作那股荡涤世间浊恶的清风。况且——” 莫泽明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没想到莫尘却是已经猜到了他想说而未说的话: “小家主是在怀疑,先民一事,或许也同老家主的逝去有关?” 银发少年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算星的能力尚不及父亲的十之二三,但当那座先民遗城第一次出现在计算中时,我便知道自己终于和父亲临终前未尽的计算,走上了同一个方向!所谓先民,究竟于这世上藏着怎样的上古玄秘,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弄个清楚!” 说话间,太阳已渐渐落入了海平面之下。墨黑海水与紫红晚霞的交界处,一颗小星不知不觉升上了天幕。莫泽明高举起右手,以食指点着那几乎难以用肉眼发现的光点道: “莫尘你看见那颗星了吗?从前,每当父亲要去落星阁前,总会教我认一颗天上的星。而这颗叫做夜幽的星,则是除了启辰星外,我所能准确认出的头一个。” “夜幽?属下倒是从未听过。” “相传在万年前,此星与启辰同是太阳神羲和的后裔,也是一对双生的兄弟星。他们一个于凌晨出现,一个于傍晚升起,专司在日月无光,星河黯淡的时刻守卫着人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夜幽受了黑闇蛊惑,开始嫉妒起每日伴随太阳东升西落的启辰,进而化身成为代表着灾难降临的祸星,更因此渐渐被世人遗忘。你未曾听过也并不奇怪。” “祸星?” “嗯。传说中夜幽视自己的兄弟为仇敌,并同对方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其时日月无光,万物凋敝,世间陷入永夜浩劫。可最终夜幽还是战败,遂被放逐至天际的尽头。然而他却仍伺机想要重返人间,便常会趁着夜幕降临,率领着暗夜中的鬼魅同月神望舒针锋相对。因此只要有其出现,当夜便一定会乌云蔽空,星月无光。看来今夜的海上,又将迎来一场暴风骤雨了。” 看着那颗忽明忽暗的光点,主仆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天色愈发昏暗了起来,海天交界的地方,也隐隐出现了一片暗沉的乌云,令夜幽成为了天幕上唯一发出光亮的星。 “瀛海十月夜风吼,白沫如雪霜凝愁。 连翩舸舰泊烟渚,墨云莽莽蔽青洲。 昔日金兰莫逆交,今时阵前剑戟虬。 一别秋江映孤鸿,方悔勒马不当初。” 银发少年低下头去,口中低声诵念起一首对仗工整的诗来。他反复念了几遍,却是一声长叹,身形晃了两晃当场有些站立不稳: “可我起初也并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至此!” 那首诗初听时,似是在感叹传说中启辰与夜幽两兄弟的命运,但仔细想来,竟是一段卜星之后的解语! 莫尘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对方:“小家主,你这些天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莫泽明无力地点了点头:“其实我早已算到了,祁兄同他昔日的那位旧友,或许便会如启辰同夜幽一般反目成仇!” “昔日的旧友?是指那个名叫将炎的少年人?” 莫尘不禁惊得喊出了声,旋即反问起来: “既是如此,小家主又为何不直接将此事告诉子隐少主,由他自行判断?” “因为我怕告诉对方的事情越多,便越会影响他做出正确的判断。如今的祁兄,是这世间少有的一股清流。若是提前透露天机,或许反会将其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现下一切仍有转机,更何况——” 银发少年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莫尘却将话接了下去:“小家主莫不是想,借此二人之手,调查清楚老家主意外离世的原因?” 莫泽明眼中忽然泛起了几点不甘的泪光,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我就是不明白,父亲究竟算到了什么,又究竟触及了何方利益,令他不明不白地于落星阁中撒手人寰!可是莫尘,你说我这样利用祁兄他们——会不会太过自私了?” 男子沉吟片刻,终于走上前来,伸手轻抚着少年剧烈起伏的背脊: “小家主赌上了云止莫氏的一切,不就是为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吗?无论前路中会遇到什么,莫尘都会一如既往地侍奉在您左右!” 一番安慰之下,银发少年渐渐停止了哭泣。似乎他突然想出了新的应对之策,脸上又重新恢复了那远超自己年龄的深谋远虑: “话说回来,虽说天命难违,却并不意味着其不能被改变。或许眼下,我若能尽全力帮助祁兄抢在所有人之前寻得究极之力,便是化解这一切矛盾的方法!” 身边的男子却是不让少年再继续说下去,伸手搀扶起对方便欲从甲板上离开:“小家主,海上起风了,我们回舱里去吧!” 主仆二人刚回舱不久,滂沱大雨便已倏忽而至。可在那狂风暴雨间,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泽明兄睡下了吗?有一事想要麻烦你。” 莫尘瞧了一眼已经在榻上躺下的莫泽明,当即张口便要回绝。可尚未睡熟的银发少年却用眼神拦住了他,旋即重新起身,披上一件罩袍亲自开门去迎。 门甫一打开,北风便顿时朝着舱内灌将进来。带了银面具的祁子隐披着一件厚袄,后背却早已湿透,立在门外瑟瑟发抖。待见到莫尘紧皱的眉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今日似是太晚了。泽明兄还是好好休息吧——” 银发少年却是摆了摆手,将门拉得更大了些:“既然已经来了,便少坐片刻吧。我一时还睡不着,而且恰有些话要同祁兄说。” 祁子隐先是一愣,终还是迈步入了门中。只见舱内的案上、凳上皆铺满了象牙算筹,许多地方还凌乱地散落着一张张画着乱七八糟符号的算纸。他立在原地,忽然有些窘迫地不知该向何处落脚。 “随便坐吧,这些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清理,不过都已经没用了,弄乱了也不碍事。只是未知祁兄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莫泽明冲来人笑了笑。舱门关上之后,呼啸的风声旋即减弱了不少,他说话的声音也比此前听得清楚了许多。 “深夜造访,实是想请泽明兄替我算算,此次同王叔开战,究竟能有几成胜算。” 白衣少年拱了拱手,拾步案旁坐定下来。他心中并不知此时晔国兵力尚余几何,却是明白自己麾下仅区区数千余人,真的于战场上对阵明显有些太少,一颗心始终悬于胸口,辗转难眠。 然而等了片刻,却见对面的莫泽明无动于衷,其脸上不禁略过了一丝失落:“莫非——泽明兄不肯……” 银发少年并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并非是我不愿替祁兄卜占,只不过如今大战在即,若是算得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岂不是先输了自己士气?况且你冒雨前来,其实并非是为了从我这获得真正的结果,而是想要找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继续战斗的理由吧?” 祁子隐默默将视线偏到了一旁——对方的话准确地戳中了他的心思,更是将这些日子来的所有顾虑,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彼此面前。虽然眼下战事未起,他心中却是百般忐忑。毕竟,舰上数千将士的命运,以及整个晔国的命运,都将因此一役而彻底改变。 “我确是——泽明兄所言无差。既已做出了选择,便没有退路可言了……” “话虽如此,祁兄倒也不妨仔细想想——或许此次大战的结果其实我早已算过。否则,当初又怎会鼎力支持你南下晔国?” 莫泽明却是忽然笑了起来,“我的目的,不过是希望祁兄能够全力以赴,为日后去寻先民遗城扫清障碍。说到底,卜星只是手段,而事情的结果,却是重在人为!若是大意轻敌,即便胜券在握也会有失利的可能!” “泽明兄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已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了。只是不知你要同我说的事,是否也与接下来同王叔的大战有关?” 白衣少年拱了拱手。话音未落,却见对方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谨慎凝重了起来: “此役告捷之后,祁兄将会获得这世上少有人能够得到的至高权力。可这却是一柄双刃剑。我想问的是,若此战过后,你将同全天下为敌,甚至要同曾经的至亲至爱为敌,祁兄又当如何自处?” 祁子隐完全没能料到,对方竟会问出这样一个自己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沉吟半晌之后,方才郑重其事地回答: “如今的我,已经与自己的同胞,与我曾经知道的天下为敌了。但此战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万千晔国黎民。我不畏战,却也不好战。若有必要,我会果断地放弃一切权力,不留丝毫眷恋。我绝不会变成王叔那样被力量迷惑,甘心受其驱使的奴仆!” 白衣少年的一番话,终于令莫泽明紧锁的眉头重新舒展了开来。随后其竟将双手高举过顶,朝着面前之人深深鞠了一躬: “祁兄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泽明当全力以赴!” 夜色渐深,两名少年长谈了许久,方才拱手作别。然而舱门尚未打开,却忽听门外传来了一声高亢的号角。紧接着,僚舰上的哨卫也此起彼伏地高吼起来: “敌舰来袭!” 祁子隐同身后的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立刻拉开舱门朝甲板上奔去。 眼下,战船四周升腾起了一片浓雾,远方的乌云也已渐渐迫近。厚重的云雾间,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穿透深蓝色的雨幕,映出一片迷茫的混沌景象。而无数听命于祁守愚的舰船,也已风樯阵马,于远方的海面上集结成队!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六 雨雾渐浓,辰星黯淡,天上的双月化作了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光团。一片死寂之下,只能听见海水澎湃的声响。海浪接连向船身上撞来,破散成一团团白色的碎沫。银灰色的月光洒在浪尖之上,泛着令人胆寒的光。 足有一人高的浪头愈发密集地涌起,令船身剧烈地颠簸起来。立在船头的白衣少年却将双膝微弓,稳若一块磐石。 眼下,祁子隐麾下的战舰,已于海面上排开了阵势。弘舸巨舰,连绵不绝。起先自海平面下驶来的晔国舰队,此刻已完全隐没在了前方的水气之中,只能从几点舰上点着的昏黄灯火间,大致分辨出对方的位置。 年轻的少主伸手抹了一把面上沾着的腥咸水汽,凝视向前笃定地道: “王叔此刻一定就在对面的那支舰队中!” “你又如何能够确定?” 立身其后的冷迦芸忍不住问道。此刻的她早已卸去了脸上美艳的妆容。虽扛不起晔国沉重的玄甲,却也换上了一身束着袖口裤管的黑色军服,更是将一头秀发在脑后挽作男子一般的发髻,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包括少年人同女子在内,舰上的所有人皆于左臂之上绑了一根白绫,以期与同样穿着玄甲的晔国军队略作区分。 “王叔向来将我这个侄儿视为软弱无能的废物,也从未将我放在过眼中。此时自负的他身居晔国国主之位,定会觉得我手下纵有百余艘精锐战舰,也决无半分获胜的可能。恐怕此时,他同他那一班谋臣,正思虑着一会儿该如何将我问罪量刑吧。” 祁子隐的语气虽然平淡,却还是将手中的缆绳握得咯吱作响。 东黎女子也恨得牙根发痒。对于陷害了向百里的仇敌,她恨不能现在便亲手将其送入地狱: “祁守愚这个阴险鼠辈,始终都是一副小人行径!待我们一举攻破晔国主力,他便会知道自己惹了最不该惹的人!” “攻破晔国主力么……眼下王叔的手中可是握有火栓铳与火炮这样的利器,我们绝不能大意轻敌!” “子隐你不用担心,百里的英魂,会在天上保佑我们的。今日我们定能赢下这一城!” 决战在即,冷迦芸清楚地知道身为主帅的少年人彻夜未曾阖眼。她也明白,祁子隐心中的担忧并非多虑。然而,她却仍用手轻抚着对方的后背,安慰着。 敌军舰队却明显不打算再等下去了。即便在厚重的海雾之下,射击精度早已无从谈起,但夜色中那些橙红的灯火,却依旧趁着夜色加速迫近过来! “传我号令,所有船只满帆前进,保持阵型!” 祁子隐高举起手中的寅牙,回头下达了迎战的命令。刀刃上寒光如雪,就好似擎于船头的路标。此时此刻,他已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扬起风帆的战舰好似插上了双翼,猛地向前疾冲而去,带得舰上所有人的身子皆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直至此时,白衣少年方才回过头来,冲身后的女子露出了数日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迦姐你说的没错。此番我们必须,也一定会取得胜利。因为只有打败了王叔,方能为百里将军正名,为所有冤屈的英魂证明!” 与此同时,晔国旗舰高耸的指挥台顶,祁守愚正倚在一只特意搬上船来的宽大坐榻上,听一旁的舰队指挥使神色凝重地奏禀着战情。榻上还支着一顶华盖,此刻全舰上下,便只有其下的丈许之地没有被瓢泼的暴雨打湿。 “启奏国主。据前方巡舸来报,敌军约有战船百艘,同此前卓先锋所言出入不大。只不过,这些舰若当真如卓先锋所言,乃是数年前出海缴寇的那支舟师精锐,待会倘若真的交上手来,我方以少御多,恐难……” 指挥使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此言不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一直闭目养神的晔国公也忽将左眼睁开了一条缝,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将军来: “莫非你是想说,装备了火栓铳的我军,未必会是对面那些叛逆的对手?好大的胆子,竟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番话说得不甚响亮,语气间也并未带着明显的愠怒,却还是吓得面前的指挥使当即跪了下去: “国主所言极是!我军装备精良,又岂是那些漂泊多年的散兵游勇所能匹敌!” 祁守愚重重哼了一声,自宽大的坐榻中立起了身来:“传寡人命令,即刻打出灯号,令全舰满帆向敌阵内突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跪于地上的指挥使面色一变,忙又劝道:“国主!敌军尚未进入我方射程,所用阵型更难分辨。此时若贸然向其进攻,恐会落入那些叛逆设下的陷阱。臣下恳请国主暂且按兵不动,待海雾散去之后再做计议!” 眼下,跟随祁守愚一齐出阵的大小舰船仅六十余艘,其中三成还是在成晔大战之中未被青鹞铁骑损毁的老旧战船。虽说舰上配备大量的火栓铳与火炮,然而对于不久之前才刚刚经历过血战的一众将士来说,却是不想再战,疲态尽显。 晔国公并没有再出声训斥对方,而是眯起眼睛缓步踱至了对方的身后:“我且问你,而今的晔国舰队中,还有未能领到兵器甲胄者么?” “启禀国主,出海前末将亲自点过,所有将士皆已配发玄甲与胄盔,兵武更是按照一铳一刀一盾的标准配发,未有一人缺短。” 面对国主的质问,指挥使只是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 “那么,军中又是否还有人对火栓铳与火炮的运用,未能掌握得纯熟?” “出海前,末将已命人急训数日。而今虽不能做到弹无虚发,却也已能熟练掌握击发技巧,未敢懈怠。” “那你又究竟因何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寡人的命令,消极怠攻,动摇军心!” 任谁也不会想到,祁守愚话音刚落,竟是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当众将那指挥使的头颅自项上斩了下来。 带着胄盔的人头在甲板上滚出去很远,表情中带着一丝惊愕,又带着无尽的遗憾,引得指挥台两侧列队的兵士也纷纷侧目。更何况,这位新近上任的指挥使,还是此前率军于虎歇坪阻击成国入侵的功臣。但身经百战的他并没有如愿战死强敌阵前,而是丧命在自己人的刀口之下。 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然而现如今指挥使之职,仅仅是个替国主传令的虚位罢了。祁守愚杀人之后,随意用手指了指身旁一名立在雨中,战战兢兢的校尉道: “即刻起,便由你来接替这指挥使的位子。若是做得好,自当加官进爵!” “属下得令,不敢有违!” 那校尉当即跪拜下去,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脚下,转而便从尸体上翻出了虎符,以灯号向各舰下达起进攻的命令。 “当年寡人率队出海缴寇时,祁子隐那叛逆还未出生呢!而今即便他率百艘舰来,也依旧是个黄口小儿罢了,何足挂齿!” 晔国公咬着牙恶狠狠地道,也不知是说给身边的将士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毕竟,眼下他才是晔国名义上的国主,代表着祁氏血脉的正统。而这一切,正是凭借其数十年来的精心布置谋划而来。若非那成国的殷去翦不识时务地横插一脚,即便再来十个祁子隐,也绝无可能是他的对手。 如今在祁守愚的眼中,自己那个命大的侄儿,不过是个从未率军上阵的小鬼,即便其跟着向百里学了几年兵法武艺又能如何?此时应当害怕的人应当是对方,而绝对不该是自己! 海风强劲,船帆鼓涨,庞大的尖底海船犹如海中逡巡的巨鲸一般,朝着迷雾深处驰骋而去。很快,晔国舰上的将士便已能依稀看见,对面祁子隐舰队悬挂着的海鹘与白鲸双色旗了,舰上的大小火炮与火栓铳也纷纷调转方向,瞄准了对方前锋那二十余艘舰船的影子。 然而令人心生疑惑的是,即便看见晔国舟师全速迫近,祁子隐麾下舰队却并未做出任何交战的准备,非但听不见此起彼伏的号令,甚至连船上的灯火也未见有几盏,只是在海中不疾不徐地前行着。 刚刚走马上任的指挥使却不敢再有半分犹豫,当即下令所有火炮展开了齐射。急促的号角声中,轰鸣的炮响震耳欲聋。于漫天硝烟与夺目的白光中,无数重达百斤的铁质弹丸呼啸而出,径直向对面舰只的各处要害射去。 然而,即便在如此致命的进攻下,祁子隐的舰队却依旧未能做出任何反应。更加令人感到不解的是,一轮齐射过后,射出的那些铁弹便好似被对方的船只悉数吞没了一般,踪迹全无。反观迎面驶来的先锋营中那二十余艘舰船,却是无一被击沉,甚至于中弹之后也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 “前舰后撤,后舰瞄准敌军桅杆,再射!” 指挥使回身看了眼身后一语不发的国主,却是再难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忙又下令应对。可那些打着海鹘白鲸双旗的舰只,却已于眨眼间驶到距离晔国舟师不足半里的地方了! 以旗舰为首的晔国战船,再次将火炮中的铁弹尽数朝着对方倾泻而去。密集的雨点,在此起彼伏的火光中拉出了一道道金色的亮线。而这一次,祁子隐麾下那二十余艘舰,终于纷纷中弹,桅杆上高悬的主帆于重击之下断裂倾覆,坠入海中。甚至连下方原本完好的船体,也于一瞬间支离破碎,化作了大大小小难以分辨的残片,散落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 “速速派人去看,对面那些船上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满脸骄纵的祁守愚也意识到了事有蹊跷,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他快步走到船舷一侧,两只手死死握住栏杆上雕着的兽头,伸长了脖颈朝舰艏的方向看了过去。很快,几块凌乱破败的残骸便顺着海流漂至了其脚下旗舰的两侧。直至此时,晔国将士们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为是敌军先锋的那些舰船,居然是数十只长仅两三丈的渔家小舟! 这些小舟,乃是晔国沿岸捕鱼人的最爱。其船虽然不大,却因左右两侧以支架搭起的浮木,而能在风浪之中保持良好的平稳。祁子隐则利用这一点,命人以竹篾、木条与布幔在舟上伪装出了庞大战舰的模样,竟是借着夜色与浓雾,成功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速速填弹,不可让对方再欺近半分!” 祁守愚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计,生怕那些小舟是对方进行火攻的载具,当即冲入了雨幕,喝令全舰再做填装。然而火炮装填起来颇为耗时,又岂是一时半刻能够准备妥当的。 迎面一个浪头打来,咸腥的海水涌上甲板,将人冲得难以保持平衡。矮胖的国主也不由得前摇后摆了起来。其麾下的舰队,更在这眨眼间彻底丧失了先发制人的优势。 “敌军,敌军主力出现了!” 伴随着右舷一名兵士的惊呼,旗舰上的众人纷纷扭头去看,却见数艘配有撞角的战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的侧方。先前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舰艏前的诱饵吸引了过去,完全未曾想到对方竟能够在如此恶劣的风暴中声东击西,准确地发起奇袭! 可即便如此,心中的妄自尊大与对侄儿的不屑,依然让祁守愚的决策发生了严重的偏差。他不顾浑身上下已经被雨浇得湿透,一把便夺过了身旁指挥使手中的令旗,攒起浑身力气冲着舰上兵士下令道: “敌人所以用此等奸猾招数,全因惧怕我们舰上威力强大的火器!他们如此冲上前来便是寻死!转向,转向!只须再完成一次齐射,便可将一众叛逆全歼于此!” 有些手足无措的兵士们终于在国主的怒吼声中各归其位,协力调转起硕大的舰身。但六十余艘的无朋战舰,又哪里能于短时间内全部转向完毕?就在祁守愚发号施令后不久,祁子隐的舰队已然驭风而至,杀到了近前! 只听隆隆数声巨响,坚硬的撞角狠狠撞在了晔国舰队外围十余艘尚未掉转方向的战舰右舷。其舰水线以下的船壳,登时便被撞出了一个宽达丈余的窟窿。受创后,战船前进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甚至有数舰当即便开始进水下沉。 祁守愚的脸色愈渐变得惨白起来。因为他正眼看着侄儿舰队中的一艘大船再次加速,以无可匹敌的速度穿过己方数艘战船间的空隙,径直朝自己脚下的旗舰驶来! 矮胖的国主忙一把推开了舵前的水手,猛将舵轮向左打至尽头。有经验的水手都知道,在如此猛烈的风暴之中急转,极有可能会致舰船倾覆,然而此时的晔国公面前,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晔国旗舰于一个腾起的巨大浪头上猛地侧仰起来,甚至将舰上没能抓紧缆绳的许多将士掀飞了出去。但事实证明,祁守愚赌对了一次。电光火石间,两艘几乎避无可避的战舰交错而过,舷侧的木板撞在一起,“嘭嘭”地摩擦着,却终令晔国旗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而在来舰的指挥台上,祁守愚的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见了一个浑身素衣,双眸金黄的少年,正迎风矗立,不动如松!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七 “快取寡人火栓铳来!” 即便对面船上的祁子隐的脸上戴着面具,晔国公仍一眼便认出了他,恼羞成怒之下,抬手便自身边一名甲士手中夺过了武器,齐目端平,径直瞄向了距离自己仅百步开外,舵轮后立着的那袭醒目的白衣! 少年人也看到了敌舰上欲将自己射杀而后快的祁守愚,立刻矮身去躲,却已然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唯有猛地将手中的舵轮向右打满,以己舰脆弱的侧舷生生朝对方船上撞去! 两艘船重重地挤在一起,并肩而行。舷侧厚实的木板在重击之下,破裂飞溅起无数碎渣。主桅上的几道粗大横杆也相互搅缠在一起,隆隆作响,更是拨偏了其上挂着的帆。 祁守愚同侄儿数年未见,压根没能料到原本印象中怯懦软弱的对方,竟会变得如此果敢。一撞之下,靖海公手中的火栓铳当即失了准头,其也于倾斜的甲板上站立不稳,一连后退数步,狠狠跌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已经被分割包抄,杀得七零八落的晔国舰队中,也终于有几艘船重新为火炮填装上了弹药。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正朝它们包围上去的祁子隐队中,瞬间便有数舰受到重创。甚至有船体较小的战舰,竟是不堪铁弹的连续轰击,拦腰由正中处生生断做了两截,当场沉没! 所有人都被火炮可怖的威力震慑住了,一时间竟忘记了缠斗。祁子隐也不敢再贸然下令追击,只是看着麾下诸舰纷纷调转船头,慌乱躲避着迎面袭来的致命火器。 “铛铛铛”,一连几声脆响穿透狂风暴雨,飘入了祁守愚的耳中。那是他舰上的火炮装填完毕后敲响的铜钲!晔国公脸上忽然露出了狰狞的笑,挣扎着从甲板上爬起了身,冲着仅一舷之隔的祁子隐高声吼道: “阴魂不散的小鬼!寡人这便送你们这群逆贼去海底喂鱼!” 白衣少年明白,王叔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当即下令加速前进。不料方才那孤注一掷地一撞,竟是令双方船上挂帆的主索死死缠在了一起,眼下无论如何转动舵轮,两艘战舰依旧并排于汹涌的海浪中,摩肩接踵,难以分离。 系帆的索缆也因此被抽动起来,其力量之大,将负责扯帆的双方军士也扯离了甲板。杀红了眼的男人们于半空中迎面撞向对方,转而纷纷拔出腰间的武器,凌空撕斗起来。 祁子隐知道这次是躲不过了。远远地,他看见祁守愚的嘴唇动了一动,旋即自己脚下的甲板下便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颤。由对方旗舰上射出的铁弹,一个不落地尽数击在了己舰的右舷之上,腾起的硝烟遮蔽了少年人的视线,也遮蔽了对面祁守愚狂笑着的脸。 仅一次射击,便已给硕大的战船带来了巨大的破坏。虽然在甲板上尚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若是自舷侧低头向几个被铁弹洞穿的窟窿中看去,便能瞧见满目皆是炼狱一般的可怕景象。兵士们即使身着重甲,也无法抵御火炮那强大的冲击,不是被拦腰击成两截,便是被撞倒在地,化作一片模糊的血肉。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渐渐与咆哮的大海融为了一体,祁子隐也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战舰开始进水,正在迅速地失去平衡。他左右环顾,耳中却是一个劲地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此前虽然明白敌我双方武备上的差距,也由此而制定出了利用快船声东击西的策略,然而眼下陷入缠斗,火炮那摧山坼地的力量还是令少年人心惊胆寒。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先民神力的冰山一角罢了! “子隐小心!” 忽听一声惊呼,冷迦芸猛地自身后扑将过来,将少年人按倒在地。几乎同一时间,晔国舰上的火栓铳也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甲板上的数十名甲士瞬间便饮弹倒下。 一名甲士正倒在两人身旁,圆瞪的双目中依然涌动着求生的光芒。然而其身上的玄甲已被铅弹洞穿,只在后背上留下了一个碗大的窟窿。鲜血顺着甲胄的缝隙流到甲板上,染红了祁子隐的衣衫,温热的感觉也很快变得异常冰冷。 眼前不断牺牲的将士们,突然成为了压上白衣少年心头的一颗沉重的石头,令他一时间只觉得无法呼吸,手脚僵硬。 “身为主帅,现在可不是该发呆的时候,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冷迦芸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入了少年耳中,重新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有些吃力地爬起身来,却听得头顶上响起了一阵吱吱嘎嘎的断裂声—— 原本两艘船上的缆绳交缠在一起,相互牵扯着彼此,谁也无法脱身。然而在敌舰的一番猛攻之下,己方的主帆早已被打成了一张满是洞眼的筛子。此时被祁守愚的旗舰加速扯动之后,整张帆布居然也自桅杆上彻底落进了海中! 祁子隐意识到自己脚下的战船受伤太重,再难阻止其迅速下沉,更不要说继续作战了。而眼下晔国舰上的火栓铳已尽数击发,两次装填的空当间,只有零星的羽箭铁矢从对面飞来,正是大举进攻的好时机! “以钩锁勾住对方的船!火栓铳在近距离无法发挥作用,大家随我杀过去!” 听到少主命令的甲士们稍稍一愣,旋即也纷纷反应过来,推开同袍的尸首,将一根根沾满了鲜血的钩锁朝对方舰上用力抛去。钩锁牢牢勾住了敌船的内舷。在两艘摇摆不定的舰船产生的巨大拉力下,其上的尖角深深刺入了木板之中,再难轻易取下。钩锁上系着的粗大缆绳,短时间内也都难以用刀剑割断。 如此一来,两艘船被彻底绑定在了一起。祁子隐自腰间拔出了那对一玄一赤的寅牙,率先跳上了敌军的甲板,手起刀落,将紧邻甲板的两名敌军砍翻在地! 晔国军此时尚未将手里的火栓铳装填完毕。面对着如潮水般扑杀到自己身前,同样穿着玄甲的兵士们,他们不由得有些慌张,忙丢下手中的火器,转而去拔腰间的长刀。 甲板上登时陷入了一片混乱,穿着同样制式的甲胄、持同样武器的双方,便如镜像一般展开了近距离的白刃厮杀。守军中偶尔有几人成功填装好了火栓铳,却还未来得及击发,便已被锋利的兵刃斩下了头颅。而唯一能够将彼此区分开的,唯有一方左臂上,那根早已被鲜血染红的白绫。 祁守愚立于指挥台上,用力摇摆着手中的舵轮,希望能够挣脱钩锁的束缚。这却使得原本便于海浪中颠簸起伏的巨舰变得愈发不稳起来。钩锁上的缆绳被崩得越来越紧,随着“咔嚓”几声,被其勾住的船舷在大力拉扯之下开始出现了裂隙,进而崩碎开来。本就已受到重创的祁子隐方的战舰,忽然间便失去了固定,由破损的舷侧涌入了大量海水,加速向着海中沉没下去。 祁子隐当即回头去看,却见身后仍有大半甲士未能随自己攻上敌舰。他明白若再这样僵持下去,非但跳上甲板的兵士们将寡不敌众,甚至连自己船上余下的所有人都将葬身鱼腹。 更糟的是,祁守愚方的士兵们已重新组织起了防御。白衣少年同麾下兵士们虽然成功破坏了敌船舰艏的前桅角帆,然而待攻至舰身过半处,却是再也攻不上去了。 船舷边挂着的钩锁仍接二连三地脱落开去,情势变得愈发危急起来。被焦急煎熬的祁子隐,忽然死死盯住了晔国旗舰上被重重人墙包围住的高大主桅: “绝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轻易跑了!” 他如是想着,眉头却是越簇越紧——眼下,敌舰的主帆仍在距离自己四五十步开外的地方,跟随自己杀上敌舰的兵士又皆是些只通近身搏杀的步卒。似乎除了爬上桅杆高处,以利器斩断帆索这一种方法外,已经几乎不可能再让敌舰停下。 少年思忖片刻,却是忽然后退两步,矮身于甲板上搜寻了起来。很快,便找到了一支已经装填完毕,尚未来得及使用的火栓铳。学着此前晔国军的模样,他立刻将铳举在手中,瞄向了主帆高处,那根看起来如发丝般粗细的绳索。然而舰身摇摆不定,根本无法瞄得准确! “我来帮你!” 冷迦芸见状,当即便明白了少年的意图,奔至其身前单膝跪下,竟是利用手脚四肢固定住了自己的身体,为对方搭起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人肉支架来。 “迦姐,你不可……” 祁子隐看了看手中的火栓铳,又看了看面前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火栓铳长逾三尺,但若除去握持于手中的部分,仅余下不足一尺。若就这样架在冷迦芸的肩上,喷火的铳口定会将她严重烧伤。 “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可不可的,难道想让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不成?机会便只有一次,千万别给我射偏了!” 东黎女人使劲用手拍打着肩膀,示意少年人不用担心。 祁子隐这次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将手中的火栓铳架在了同伴的肩上。虽仍有些晃动,但他放慢呼吸,令自己身体的颤动也降至了最低,扣响了用于击发的机括。 伴随着一声巨响,火栓铳口涌起了灼人的火舌。焰尖喷在冷迦芸面颊左侧,登时便将她鬓角的头发燎得蜷曲起来,脸上的皮肤也当即被灼伤。然而,这个一心想为爱人报仇的女子,却是连抖也未抖分毫。 铅弹丸自铳口飞将出去,却是偏了毫厘,并未直接击断帆索,只是在其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小口。但这也已经足够。始终未曾停歇的狂风,此时成了少年人最强有力的援手。那道看似毫不起眼的伤痕,在狂风的一番拉扯下,瞬间变作了此前的两倍,而后进一步被撕裂开来,直至仅剩下最后一股纤细的纤维,于风中勉强支撑着。 终于,一声轻响传入了众人耳中,提醒他们绳索终于彻底崩断了。晔国旗舰主桅上的帆失去了绳索的牵拉,便如一块硕大的巨幕般自横杆上滑落下来。 随之而来的,则是晔国军脸上的惊惶与恐惧,以及祁子隐麾下将士们爆发出的一阵激烈的欢呼。借此机会,祁子隐又纵身跃上了甲板中央,一处用于堆放弹药的小台,用尽浑身力气朝对面的军阵之中高声吼道: “我——祁子隐,先王在世上唯一的子嗣,此次回来,只想令晔国重回此前美丽、富饶、没有战乱的模样!诸位皆是晔国的好男儿,你们中更有许多人曾是百里将军的旧部!今日我不想与诸位兵刃相见,更劝各位不要做那道貌岸然,害死我父王罪臣的帮凶!若是今日各位能放下武器,我承诺日后当既往不咎!” 说着,他又举起手中那柄如血般赤红的长刀,指向了立在指挥台上的祁守愚。身边臂上系着白绫的甲士们也齐声高呼起来,为他助威——自从新国主登基之后,其麾下将士还从未听人指责过,自己无条件服从的这位舟师督军,这位刚刚继位的国主,竟会是弑君篡位之徒。眼下见此情形,纷纷转头朝将台上看去。 “你们莫听逆贼挑拨!老国主是他亲手害死的,他才是那弑父弑君的恶徒!快些替寡人将此逆贼拿下!今日若有取其项上首级者,赏黄金万两,封千户爵!” 祁守愚口中虽如是吼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生怕身边的甲士中有人直接会将自己拿下。如此一来,却是引得麾下将士愈发怀疑起来了: “国主,此前同成国交战时的赏银,至今尚未发到兄弟们手中。此时再许承诺,莫非也是空中画饼?” “是啊,我数十名同乡战死沙场,抚恤却不见踪影,也不知究竟进了谁人的口袋!” 曾经名震天下的晔国舟师,早已不是向百里当年带出的那支令行禁止的威武之师。此时上至将军下至步卒,皆已无心再战,更不想与旧日同袍自相残杀,枉送了一条性命。其中更有甚者,竟是当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原本双方僵持不下,易守难攻的局势,眨眼便已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你们,你们胆敢不从自己国主的号令,反去听信一个逆贼所言!” 祁守愚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然而无论其再说什么,舰上的兵士都不肯再听,只剩几名他自宫中带出的墨翎卫,依然手执长刃挡在其身前。 “王叔,你的任何抵抗都将是徒劳的。如今若肯俯首认罪,看在叔侄一场的份上,我仍可饶你一条性命!” 祁子隐穿过身前黑压压的甲士,一步一步登上了高耸的将台。 “饶我一命?你凭什么!今日惜命而不肯助我者,皆为此贼同党,罪无可赦!你们便全都随他一起去死吧!” 晔国公满是横肉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丝狰狞,口沫横飞地高声咆哮着,进而仰天大笑数声,恍若疯魔附体。 还不等祁子隐继续劝降,冷迦芸便已再次从身后扑上前来。这一次,女子奋力扣住了少年的腰带同衣襟,竟是不由分说便将他朝船舷下的海中推了下去! 只来得及吸入半口气,带着面具的少年人便已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起来。与此同时,此前他立足的晔国战舰舱内,也传来了一声犹如闷雷般的巨大爆响。直至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走投无路的祁守愚,竟是于乱军之中,悄悄点燃了舰上用于装填火炮的硝石,想要拉着自己与舰上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八 海面下,爆炸引起的大火映得水中一片殷红。抬头向上去看,放眼之处皆是一片炫目的火光。致命的烈焰瞬间吞噬了许多仍滞留在舰上的甲士,不断有焦黑的残躯跌落水中,蜷曲着的尸体上还带着点点的火星。 许多人虽未当场炸死,却也被炽热的火焰钻入口鼻咽喉深处。更有人叫绳索缠住了手脚,挣扎着,迅速朝幽暗的海底沉了下去,并永远留在了那里。 侥幸自爆炸中生还的人们,也多被大火灼伤了面目。一些人潜入水中,直至将含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耗尽,也只能无助地望着头顶那片无边无垠的吃人火焰,不知该躲去何处,生生憋死在了水下。另一些人,则还未得潜入水中,便被倒塌的桅杆与被破碎的船壳砸中,横死当场。 带着祁子隐跳下船来的东黎女人,眼下正于水下四处张望着。其左颊上新添的那道暗红色的痕迹,正是此前被火栓铳喷出的烈焰灼伤的。所幸她提前憋足了一口气,方能一直在水下坚持到现在。 伤口浸在海水中,针扎一般的痛,可女子却丝毫感觉不到。心中只是希望能够在铺天盖地的尸体中,找到矮胖祁守愚——若是这样轻易放过仇敌,那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便再没了半分意义! 然而爆炸令舰上的火油洒满了海面,加之浸过桐油的船板助燃,大火许久也未能熄灭。 冷迦芸的身体猛地抽动了几下,肺里更好似被人用刀剜着一般疼了起来。她扭头去看身旁的白衣少年,见其也早已憋得双目充血,青筋暴凸。若是再不想办法换上一口气,恐怕今日她们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里了。 只是,在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海水中,二人又能逃到哪去? 正当走投无路之时,女子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待扭头去看时,只见一道长达丈余的狭长黑影坠入海中,激起浪花无数。那物一头尖尖,腹部宽大,竟是条此前用来迷惑敌军的小舟残骸! 仅余半截船身的小舟漂在海面之上,左右摇摆着,八成是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掀到了半空,又从天而降落在了这里。 水下的二人当即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奋力朝小舟游了过去。因为他们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果不其然,那船倒扣于水中,却并未被浸没。船腹中储满了空气。虽满是烟熏火燎的气味,但二人甫一露头,便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剧烈喘息起来。 “迦姐——你的脸——” 直至此时,少年人才看到了女子脸颊上明显的烧伤。冷迦芸却只是摇头,示意对方帮助自己一齐推动小舟,朝着没有火的地方游去: “我的伤不碍事。倒是祁守愚这个谲诈的老狐狸用惯了鬼蜮伎俩,此次虽亲手炸毁了自己的战舰,却绝无可能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我们绝对不能让他给跑了!” 祁子隐也知道女子说的没错,便不再多言。船腹中的空气,足够支持到他们游出火海尚有富余。二人自船下钻出,看着身后犹如炼狱一般的恐怖景象,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此前的爆炸,不仅摧毁了晔国的旗舰,也令方圆数里之内的大小船只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此时,仍有数舰正你来我往地追逐厮杀着,弓失铅弹密集如雨。但海中更多的,却是早已于此前的混战中受到重创,又被爆炸施以了致命一击,再也无法行动的战船。 现如今,它们被遗弃在风暴中,随着汹涌的海浪无力地起伏着,挣扎着,最终却还是难逃沉没的命运。然而,从这些舰上跳入水中的双方将士,却依然为了一些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并不理解的缘由扭打在一起,非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祁子隐奋力游动起来,不断拨开混战在一起的人群,更希望能够说服那些晔国士兵们投降。可人一旦杀红了眼,任何善意的劝解都会被曲解为恶意的挑唆。越来越多落水的甲士们非但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反倒对着白衣少年刀兵相向起来。 “别劝了!没用的!只要祁守愚那老贼还活着,他们便不会轻易投降!” 冷迦芸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另一群正在厮杀着的人群。在那里,一个矮胖的身影正立身于一块浮在水面的船板上,挥舞着双臂,高声指挥着早已疲态尽显的军士们继续战斗,火光中显得无比醒目。 “他果然没死!” 白衣少年心中一紧,不知究竟是该庆幸上天留给自己的这个得以亲手复仇的机会,还是该担心对方或许还藏着什么阴险的招数未曾使出。谁知刚一回头,却见冷迦芸已朝着祁守愚所在的方向奋力游去。 “迦姐别冲动!王叔身边还有亲兵护卫,你是杀不进去的!” 祁子隐连忙张口想要阻拦,可女子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越游越远。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将寅牙攥在手中,努力跟紧了同伴。 少年身上的秋衣早已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浸得透了,愈发变得沉重不堪起来。还不等欺近祁守愚的身边,对方便已率先发现了海中的威胁,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儿会如此命大,竟是逃过了一劫。 “老贼哪里走!” 冲在前面的冷迦芸当即攒起最后的力气游了过去,而跟在祁守愚身边的一名墨翎卫也立刻调转锋芒,气势汹汹地跃入水中。 “迦姐小心!” 祁子隐见状,顿时有些慌了。他却没能料到,那名身披墨翎卫甲胄的侍卫,却是绕开了已疲态尽显的东黎女子,径直朝自己身前攻将过来! 少年人当即将寅牙横持,拉出个防御的架势。然而水中不比陆地,多年来练就的扎实马步根本派不上分毫用场。其只觉得身下一股汹涌的海浪涌将上来,竟是将自己朝对方的刀口上送了过去! 意外的危机来的太快,待祁子隐举刀去格时,已无法掌握手上的力道。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对方挥起的利刃直接劈在了少年手中的刀格上,险些削去了他的半截拇指。随着少年人一声惊呼,其整个身体都被对方自海水中顶了起来,而后又仰面朝天重重地跌落下去。 对面那侍卫却是精通水性,压根不给祁子隐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他浮上水面,便又是一刀斩将下来。所幸刀身切入海水之中失了准头,只是擦着少年的身体滑了过去。祁子隐借机一脚蹬在对方的小腹上,旋即手上发力,以刀背重重地拍在其侧腰: “墨翎卫皆是百里将军训练出来的精锐。而今将军蒙冤惨死,你们却为何转而替在那篡位者卖起命来?!” 此时的他仍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劝对方回心转意,始终没有使出杀招。可对面那墨翎卫却毫不领情,反倒变本加厉地攻上前来。 一番交手,祁子隐渐渐意识到对方实力不俗,也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周身海流的起伏,手中的一套五御刀法也终于发挥出了原本应有的威力。 又是一阵刀兵相交,二人手中的长刀皆剧烈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鸣响。对面那人的虎口明显被震得裂了,再也拿捏不住手中武器,长刀沉入海中不见了踪影。少年的寅牙也脱了手,却是很快被他毫不费力地捞了回来—— 经常下海摸蚌的渔人们,常常会用一截麦秆粗细的绳子,将工具拴在手腕上。而这一招,正是祁子隐在青湾时,从渔民那里学来的。 “要杀便杀!我若是眨一下眼睛,便配不上这身晔国军服!” 侍卫脸上带着面具,根本看不见其容貌。然而在交手过程中,白衣少年却早已察觉对方所使招数,竟同向百里训练出的墨翎卫大相径庭。此时对方终于开口,更令少年人猛地一怔,没有举刀再攻,反倒向对方靠得近了些: “你的声音很是熟悉,我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请问阁下究竟是谁!” 侍卫却始终高昂着头,维持着最后的高傲:“认识又当如何?沙场之上,便是至亲手足,也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软!” 从对方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祁子隐清楚地看见了毫无保留的敌意。他忽然探手,一把将面具从其脸上扯了下来。却是当场傻了眼: “怎地会是程潇哥哥你?” 宫中多年的伴读狠狠剜了一眼面前的少年:“怎地便不能是我了?若非你这杀千刀的逆贼害死老国主,我爹也不会受到牵连而身陷囹圄,我娘更不会上吊自杀!” “太常卿大人也获罪入狱了?” “少在这里假惺惺了!老国主遇刺后,一大群朝中旧臣受了你的牵连,不是坐牢便是流放。而今病的病死的死,早已经不剩下几人了,又有何好奇怪的!” “难道你从未想过,此乃王叔在借机铲除异己?” “住口!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罪,难道还指望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国主的身上么?前些日子,连苟夫子也因替你说了几句情而殒命紫宸殿中!所有这些血债,如今可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什么?连夫子他也——” 听闻此言,祁子隐忽然便哽咽了起来。他未曾想过,那个曾经狠狠打过自己手板的老人,竟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极力维护着自己的信念,没有屈服于强权的淫威之下。 “父王确实非我所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极力想说服对面的同龄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乃是祁守愚。然而。可程潇却是半个字都不肯再听了: “笑话!当年老国主薨时,寝殿内便只有你一人,手中更握有沾血的凶器。凶手若非是你,又会是何人?!” 话音未落,对方便张开双臂再次朝着少年人身上扑来,竟是要去锁他的咽喉。白衣少年不想挥刀伤了旧识,只得身形一矮便要向水下去躲。谁知程潇却是虚晃一枪,见少年不敢再与自己正面交锋,反倒抽出一柄藏在靴侧的匕首,狠狠朝其后心刺下! 祁子隐的背上登时被划开了一道长达数寸的伤口,鲜血瞬间于海水中殷了开来,剧痛也逼得他不得不从水下冒出头来。可还不等其换上一口气,程潇便又凶悍地杀将过来。 “程潇哥哥,求你不要再为虎作伥了!” 少年用几乎哀求的语气继续劝道,却仍未转守为攻。然而程潇心中,便只想着杀人: “今日我若是饶过你,才是为虎作伥!家道中落之时,我每日于暮庐城中以乞讨为生,是国主寻到我,赦免我,对我信任有加,更将我破格提拔成为身边的一名贴身侍卫!此乃我程氏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翻身机会!今日我亲手取了你的首级回去,才对得起我程家的列祖列宗!” 此言一出,终于令祁子隐明白,眼前之人早已不是那个陪着自己在竹墨轩中颂念先贤典籍的程潇哥哥,更不是太常卿家中德爰礼智,才兼文雅的“暮庐名少”。此时的对方,不过是一个被祁守愚处心积虑骗取了衷诚却不自知,反倒心甘情愿替仇人卖命的偏执杀手! 而今日于他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 “程潇哥哥,我不想杀你的!” 白衣少年重新将寅牙横举于胸前,面对着朝自己冲来的对方大吼起来,心中却好似被刀割一般地痛。他的视线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海水模糊了,看不清程潇进攻的线路,也根本不想去看,只是本能地挥舞着双刃,希望能够以五御刀法逼得对方知难而退。 然而,程潇却是早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混乱之中,祁子隐只觉得手中的刀上猛然一紧,已然切进了对方身上所着的墨翎卫皮甲。待他抬眼去看时,见程潇的口角虽渗出了鲜血,却依然毫不在意一般,举着匕首朝自己寸寸逼近: “为——国——杀——贼!” 对方口中仍含糊不清地吼着,最后用尽浑身力气,将手中匕首狠狠朝祁子隐的心口刺去。未曾想刚挥至一半,匕首便已自其掌心滑落水中。那条手臂更是软软地坠了下去,已然气绝。 “程潇哥哥!” 祁子隐抱着对方几乎被寅牙切作两半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一片朦胧与眩晕间,少年人方才终于重新听见了冷迦芸的呼喊,目光也随之落到了不远处正仓皇而逃的,那道矮胖的身影之上—— 此时的晔国公正独自朝着一艘早已无人的巡舸上爬去。见此情形,祁子隐的心中便如一座堆满了薪柴的仓房般,燃起了足可烧天的怒火,当即冲同伴高声喝道: “迦姐你负责指挥,将所有尚能行动的舰船都聚集到这里!我去追王叔!” 眼下,年轻人已然有些脱力,却依然划动着酸软的四肢,向前奋力游去。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亲手除掉那个毁了自己,毁了晔国,更毁了万千无辜家庭的人,决不姑息轻饶!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九 发觉身后又有人跟上来,祁守愚愈发慌乱地手脚并用着朝巡舸上爬去,连头也不敢回。 面前的这艘舰,正是由不久前才被他任命为先锋的卓修阔所指挥的。其上的先锋旗号清晰可见,却是不见半个人影。靖海公好不容易将肥胖的身躯送上甲板,再回头去看时,却是看不到祁子隐的身影了。 “王叔别妄想了,今日你是绝逃不掉的!” 忽然一个声音在其身后炸开,直惊得晔国公浑身上下猛然一震。未曾想,祁子隐竟是由水下潜至了巡舸的另一侧,自舰艉处爬上了船来! 祁守愚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浑身紧绷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同少年人之间却始终保持了数丈的距离:“你以为这样便能斗得过寡人?!” “事已至此,王叔便投降吧,不要再因我祁氏的恩怨,去牺牲更多无辜的人!” 白衣少年说着,伸手指了指船外已渐渐平息下来的海面——眼下风暴已经过去,不知不觉间,水中燃起的熊熊大火也渐渐熄灭。天空里的云雾虽仍未散开,但朦胧的月光却还是照亮了原本漆黑如墨的澶瀛海。 在充满着硝烟与焦糊味的海面上,每隔数里便有一艘正缓缓下沉的战舰。破损不堪的舰壳、折断的桅杆、低垂的幡旗,无一不在昭示着刚刚过去的那场大战究竟何等惨烈。 原本在黑暗中难以分辨的尸体,也借着月光密密麻麻地浮现在众人眼前。鲜血自海中引来了大群鲨鱼,三角形的鱼鳍于水中游弋着,不时还会因为撕咬抢夺残肢断臂,而翻搅起一大片腥臭的水花,直看得人心惊肉跳,炸起一身麻皮。 不远处几艘挂着海鹘旗帜的晔国战船,也已不再同祁子隐麾下的舰队鏖战,而是尾随在其船后调转方向,朝着这艘孤零零的巡舸旁驶近过来,已然是投诚了。 “我乃晔国国主!”矮胖的晔国公吼道,却是难掩嗓中的干涩。 祁子隐则高声叱问起对方来:“王叔可知为何自己今日会败?你名义上虽是晔国国主,却早已失了民心,失了军心!莫非你忘了,我祁氏自德桓公时起便留下的那道祖训么?” 祁守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然嘴硬地辩解着: “别拿什么祖训来压寡人!正是因为那些狗屁祖训,让寡人前半生只能屈居人下,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亲王!” “可不甘碌碌无为的你,而今却将晔国折腾成了何种模样?德桓公曾告诫祁氏子孙,国之根在民,民之心为本。俯己以就人,则易为功;仰人以援己,则难为力。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不该善民以论功,久安以治国么?!” 少年的这番话直斥得祁守愚语塞词穷,似乎恢复了一些理智。但很快,那个矮胖的身影却再次使劲摇起了头,仿佛要将少年的话自脑海中甩出去一般: “如今,谁也别指望用这些大道理便能劝服得了寡人!晔国国主的位子本来就是我祁守愚的东西,现在拿回来也是理所应当!否则公平何在,天理何在?!” 他是如此的声嘶力竭,连额角的青筋都暴凸了出来。可眼下无论怎样狡辩,这位机关算尽,不可一世的晔国公,看来都像是个偷糖吃却被人捉住,撒泼耍赖的孩子。 “世上又有何人未曾领教过命运的不公?但这并不能成为你肆意杀人的理由!” 短短几句唇枪舌剑的对峙,便让祁守愚再也说不出一句狡辩的话来。然而沉默过后,他竟是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既是如此,你今日又为何要回来?又因何不甘心接受我已经成为国主的这件事?今日阵亡的无数晔国将士的血债,统统要算在你的头上!” 祁子隐未能想到,对方竟会将自己的意思曲解至此。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的男子竟是突然发难,自腰间拔出了一柄通体黢黑的长刀攻来! “这是竭沧,怎地会在你那里?!” 少年小声惊呼起来,连忙抽出寅牙去格,却还是被逼得一连后退数步方才重新站稳。 晔国公手中的这柄刀,乃是当年德桓公曾经用过的佩刀。相传此刀是以雷引山中落下的陨铁,经过整整一整年的捶打锻造方才铸成。虽说并未开刃,却是异常沉重,非常人之力不可驾驭。其刀身两面,还用阴文蚀刻着八字铭文: 一心不动、大巧若拙。 只不过,这柄向来只能传给未来国主的陨铁重刀,却是在许多年前,由先王亲手交给了时任靖海侯的祁守愚,并没有传给即将继位的祁和胤。 “少废话,今日你我叔侄二人便在此做个了断吧!” 不等少年说完,祁守愚便再次挥起手中那柄陨铁重刀冲上前来。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大腹便便,笨拙不堪的矮胖国主,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手。而早已古旧不堪的竭沧在其手中舞动起来,居然也能虎虎生风。 虽在体力与刀法上,祁守愚都略逊一筹。不过仗着手中的武器,居然也能同少年纯熟的五御刀法战成平手。 你来我往数个回合,缠斗在一起的叔侄二人忽然分开,似乎几番砍杀之下,矮胖的靖海公终有些体力不支了。 但就在白衣少年走上前去,打算伺机缴下对方手中武器之时,祁守愚却是将双眉一挑,竟是用身躯带动起陨铁重刀,不顾洞开的门户,将手中兵刃朝白衣少年的腰间横扫了过去! 祁子隐心道不好,隐隐觉得自己怕是再难挡下这一击了。果不其然,只听“铿铿”两声闷响,他手中的寅牙竟被当场砸得断作了数截,再难堪用。 可即便如此,也未能阻下晔国公手上长刀的势头。竭沧狠狠抽在了祁子隐的腰侧,令少年登时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似乎自数根肋骨都在这一击之下被敲得折了。剧痛之下他根本握不住手中的双刃,也再无法站立得稳,一连后退数步,重重摔倒在地上。 “寡人稍稍卖个破绽便将你给骗到了!莫非你方才还想拿下活口,待取胜之后押解寡人回城示众么?!” 祁守愚狞笑着走到侄儿身边,将掉落在地的断刃踢远了些。 白衣少年咬紧牙关,忍住身上的剧痛低声道:“我是念在叔侄一场,想要最后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改过什么自新?临敌犯错,未下杀招的人可是你!” 祁守愚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抬脚踏住了少年的胸口。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他并没有立刻用竭沧砸碎侄儿的头颅。祁子隐还想挣扎,却是一点力气也发不出,只能在对方的脚下喘息着: “你方才使的那招……莫不是破浪刀?” “自然便是了。否则你觉得,这甚至连你父王都不通晓的刀法,又是谁传授给郁礼那个小鬼的?” “可这刀法自祖父在位时起便已失传,又是由谁教给你的?” “还能有谁?自是那个废了我世子之位的老东西!” 突然说起自己的父亲,祁守愚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言语间也满是恨意,“只怕是他当年有愧于我,便私底下将竭沧与破浪刀谱一并送给了我。可是他以为,这样便能弥补对我做过的那些不可原谅的事么?!” 听闻此言,祁子隐却突然不住地摇起了头来: “王叔你可错了!当年晔国的王位位虽传给了父亲,但代表着祁氏精神的竭沧与刀法却是传给了你啊!你可曾想过,祖父他此举其实是希望你无论身居何位,都能不再纠结于过去,继续为晔国,为天下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这些话,你便留着去同寡人那做鬼的王弟说去吧!当年我于寿成宫内施咒之时,他明明有一次机会可以挣脱的!只可惜你的父亲同你一样,都是内心软弱之人,连说起这些大道理来都如出一辙!” “施什么咒?”祁子隐猛然一惊,瞪大了双眼。 靖海公则嘿嘿笑了起来,俯身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年轻人,肆无忌惮地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表情就好似一只在戏弄自己猎物的猫: “念在叔侄一场,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当年你父王患上的所谓疯症,其实是我暗中用咒术造成的。而他和你在寿成宫中单独相处,也是由我特意安排的。只是没有想到,本打算借他之手杀了你,他却不惜牺牲自己来保护儿子!莫非这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父爱?当真可悲,不,简直是可笑!” 一直以来,少年都以为王叔虽伙同祁子修设计陷害了父亲,但祁和胤却是因为自己擅自潜入宫中,才会疯症发作而薨的。然而此时,他却听见对方亲口承认,父亲竟是因为受了咒术蛊惑而患上的疯病,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然上下翻涌起来。 祁守愚也不打算继续多说废话,高高举起手中的陨铁重刀,便用尽浑身力气朝侄儿的天灵盖上直击了下去! 未曾想,原本已经无力反抗的祁子隐,忽然不知又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只见其用双手抓住了叔父踩在自己胸前的那只脚,随即用力一掀,竟是令对方失去平衡,仰面朝天倒将下去。 “子隐我来助你!” 与此同时,赶来的大小战船也已将二人立身的巡舸死死围住。冷迦芸远远便瞧见祁子隐手中连一件防身的兵器都没有,当即下令舰上弓弩手弯弓搭箭,自己也抽出了那条藏于腰间的软剑欲来相助,却是被白衣少年高声喝止了: “你们都别出手!这是祁氏的家事,只能由我祁氏后人自行解决!” 倒地的祁守愚就地一滚,爬起身还想继续攻上前来,却忽地脸色一变,不由自主的伸手朝自己的脖子上摸去,转而又抬头朝方才自己立身的地方看去,满面惊惶。 白衣少年缓缓自地上拾起了一枚黑晶挂坠——正是方才从对方颈上掉落下来的。只见其通体呈水滴形状,被镶嵌在一圈纯银的边框中,就好似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东西怎会同当年我打算买来送给甯月海妖泪有些相似?莫非——它正是某种用来做法的法器?!” 白衣少年心下一凛,当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祁守愚对此并没有否认,而是恶狠狠地扑将上来,伸手便要夺: “快将石头给寡人——” “王叔方才已经对我起了杀心,难道现在将石头给你,你便会放我一条生路?” 祁子隐无比清楚,既然这件东西对叔父如此重要,那么自己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将其再交回到对方的手中。 想到这,他忽然高举起手中的挂坠,狠狠将其向脚下坚硬的甲板上摔去。祁守愚当即变了脸色,飞身扑来想要接住,却还是晚了一步。 黑晶落在硬木制成的甲板上,当场磕了个粉碎。自其中瞬间涌出了一道淡蓝色的光,就好似暗夜里的萤火一般,旋即很快便又消散于无形。 随着那挂坠的破碎,气急败坏的靖海公也变得极为痛苦起来。他踉跄着又朝着少年逼近了两步,却似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侄儿的面前,也根本提不起手中的竭沧,只能以双臂撑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而眼下,其手中那柄看起来历经沧桑,早已伤痕累累的陨铁重刀上,很快便现出了斑斑点点的大小裂痕,进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断作了数截。 “王叔,原来你一直用此物施咒催动身体,方能舞得动竭沧!” “是又如何?成大业者为达目的,便需不择手段!” “事到如今,你依然不肯认错么!” 祁子隐从地上拾起了仅剩半截残刃的陨铁重刀,反过来架在了叔父的后颈上。此刻他的眼中早已满溢着泪,抬起袖口擦了几次,却是怎么也擦不尽。 “寡人需认什么罪?如今举刀欲刺杀晔国国主的叛逆之人,可是你!”祁守愚吃吃地笑着,眼神中尽显疯狂之色。 少年看着面前这个既可怜又可恨的王叔,终于明白对方多年来深陷于自己的执念之中,早已无法脱身。可就在他将力道灌注手中,高举起竭沧瞄准对方脑后,欲就此了结祁守愚的性命时,却突然听到其口中嘟囔着的一句话,登时僵在了当场: “要杀便杀,不过寡人今日若是死在了这里,便等于判了那个红头发妖女的死刑!” “你说什么?莫非甯月三年前竟是被你捉了去?眼下你将她囚在何处!” 祁子隐一把便揪住了对方的领子。可狡猾的靖海公却是不肯再多透露半个字,只是死死盯着少年人面具之下,那一双金色的瞳仁,威胁道: “而今晔国上下,只有我才知道那个姑娘的下落。你若是答应放我一条生路,待回到暮庐城之后,自然便可告诉你!” 第二十三幕 ? 王子归来 ? 十 “子隐你千万别听他胡说!若他当真知晓小月的下落,又为何偏偏要等走投无路方才拿出来要挟?分明就是在诓你!” 冷迦芸也自其他舰的甲板飞身跃上巡舸,恰巧听见了二人的对话。见少年人满面犹豫,她当即便开口劝阻,可面对一番质,祁守愚却并不以为意,反倒将腰板挺直了些: “好啊,那你现在便杀了寡人,寡人绝不再求饶半句!” 对方越是这样说,祁子隐的心中便越是下不了决定。他清楚自己这位王叔的手段,若是真的不顾一切在此将其杀了,虽能出上一口恶气,可若当真连累了那个让自己每日魂牵梦萦的姑娘,他绝对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便又问道: “迦姐说得没错,我要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见少年人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陨铁重刀,祁守愚不禁阴桀地笑了起来,旋即又似故意挑衅一般,斜着眼睛瞥了眼身旁满面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东黎女子: “你瞧瞧,世间懂寡人者,莫若贤侄啊!” “少废话!小月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我便亲手将你活剐了!”冷迦芸走到对方身边怒喝起来,却是同样难以分辨对方话里的真假,不敢轻举妄动。 晔国公的语气愈发强硬了起来:“你们莫非便不奇怪,寡人施展的这些巫蛊咒术究竟师从何处?如今你们要找的姑娘便在那人手中,若是寡人死了,对方将会如何处置于她,寡人可就做不了主了!” 祁子隐听自己的叔父说得有板有眼,还想再从其口中逼问出一些有关同伴的消息,却是愈发难以分辨虚实。而对方振振有词的模样,更彻底令他失了方寸: “甯月她究竟是何特殊身份?你们将她抓了去,莫非也是因为先民遗城?” 祁守愚似乎也未能想到,面前的少年竟能将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迟疑片刻,方才恍然开悟一般大笑起来: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寡人此前还一直奇怪,藏有先民地图的那柄短刀,为何竟会落入你们几个小鬼的手中!原来你们和向百里那些同党,也同寡人一样觊觎着那座遗城中的力量,觊觎着它所能带给自己的无上权力!” “住口!你还敢提起百里的名字,他怎能同你这样的败类相提并论!” 冷迦芸终于忍不住了,冲上来一脚踹在对方的面盘之上。祁守愚那张生满横肉的脸上登时鲜血迸流,痛苦地倒在地上滚了开去。祁子隐慌忙伸出手来,拦下了还欲继续动手的同伴: “迦姐你冷静一点!” “怎么,暂时不能取他狗命,难道还不能先出出我胸中的恶气么?” “待救出了甯月,迦姐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但是在那之前,还须留他一条命!” “可若是回城之后仍寻不到小月的线索呢?难道你父王同百里的仇便不报了?” 一时间,二人有些争执不下。然而一个人影却忽然从他们身旁略过,竟是始终未见踪影的卓修阔! 打从交战时起,他便一直藏身于巡舸的甲板之下,此时竟是牢牢扣住了祁守愚的手腕,将其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 “统统给老子住口!立刻命周围的战舰散开,放我们两个上岸!” “子隐你看到了么?当初你不除此人,如今果然成了祸害!” 冷迦芸只道对方是要救祁守愚脱困,愤而拔剑想要上前夺人。卓修阔见状却立刻拔出一柄尖刀,居然将手中的晔国公当作了人质: “别再靠近了,信不信我现在便杀了他!” “此事本就同你无关。只要将王叔留下,你随时都可以离开,我决不阻拦!” 祁子隐连忙按了按手掌,想要稳住对方的情绪。眼下他不想再多生事端,更不想弄清楚卓修阔如何会出现在晔国的军队里。但祁守愚却已经意识到,这个趁机拿住自己的小人,或许是助自己脱身的最后一线希望,当即张口挑唆了起来: “怎会同你没有关系?子隐回来的消息,不是卓先锋你特意带回暮庐城来,并恳请寡人率军迎战的么?连同我们脚下的这艘巡舸,今日不也正是由你所统领?” “给我闭嘴,别想往老子的头上扣屎盆子!” 卓修阔本还打算蒙混过关,谁知靖海公一番话竟是直接将自己也拉下了水。恼羞成怒之下,他掉过刀柄便狠狠捅在了对方后腰上,直疼得祁守愚冒出了满头冷汗,再也说不出话来。旋即,卓修阔又转而低声下气地讨好起戴着银面具的少年人来: “少主,少主!小人不过只想混口饭吃,才会一时糊涂上了这老贼的船。若是您能网开一面,小人一定就此消失,再也不回晔国!” 祁子隐立刻与冷迦芸交换了一下眼神:“放你走——倒也不是不可,但须得有个条件!” “只要能放过小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很简单,我要你现在便放了手上那人。” “莫要设计诱我入套!” “此次大战,我的目的便只有王叔一人而已,同晔国将士皆无相关。如今已经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我不想再造杀孽。” 见对方不信,祁子隐边说边后退了几步,朝四周挂着海鹘与白鲸双旗的舰队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后撤。 卓修阔这个胆小鼠辈早已吓破了胆,此刻见对方当真有意放自己离去,终于缓缓松开了顶在祁守愚身上的尖刀。可这一结果却并非靖海公想要的,其竟再次攒起一口气来,忍痛欲逼对方带着自己一起走: “卓先锋以为自己便能摘的干净么!当日你于紫宸殿接受寡人封赏的时候,一口一个万死不辞,喊得撼天动地,当他们都不知道的么?今日你若是将我交出去,便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艘船去!” “你这老贼,休要想着借刀杀人!明明是你许下荣华富贵,诱惑老子。可我刚一出海便反应了过来,自己是上了你的当,这才急忙下令本舰脱离战斗,方才逃过了一劫!少主他行事光明磊落,方才已经答应放过我,便不会似你这伪君子一般出尔反尔!” “马屁拍得倒是挺响的,可你也别忘了,此刻寡人依然是晔国名正言顺的国主!你以为自己独自上岸便能跑得掉了?其实寡人早就看穿了你是个两面三刀,言而无信的小人,早在出城之前便已下了一道诏令。如今岸上守备若是未能见到寡人凯旋归去,待你登岸后便会立即获捕,定罪问斩!” 可无论靖海公如何软硬兼施,卓修阔都已听不进去了。此时的他犹如惊弓之鸟,也不想着向祁子隐献投名状了,只是将抓住人质的手松开,又在其身后用力推了一下,转身便欲跳船逃跑。 见此情形,祁守愚也意识到已至穷途末路,却突然伸脚将对方绊倒在地,随后扑将上去便欲抢卓修阔手中的那柄尖刀。 祁子隐与冷迦芸当即上前去拉,无奈几次都被胡乱挥舞的尖刀逼退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双双倒在甲板上,扭打在了一起。 很快祁守愚同卓修阔的手上臂上,便已布满了被刀划出的伤,鲜血滴滴答答地撒在甲板上,两人也自甲板中央一路滚到了船舷边。 忽然,稍占上风祁守愚口中发出了一声闷哼,放过了被压倒在地的对手,进而捧着自己凸起的肚腹踉踉跄跄后退开去,斜倚着船舷大口喘息起来。 白衣少年这才看得清楚,叔父肥肉堆叠的腹部竟有一道长达半尺的狭长伤口。 原来卓修阔竟于袖笼中还藏有一支致命的袖剑。他抹了一把沾了满面的鲜血,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老东西,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若是寡人今日活着回去,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祁守愚一边咒骂着,一边拼命想要用手将自己暴露在外的肚肠塞回腹中。然而,一切都已是徒劳,他口中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动作也变得愈发迟缓起来,只能扶着船舷踉踉跄跄地朝一旁躲去,任由内脏拖出一地。 “你们——其实早就想杀他了对吧?如今我替你们动手,你们——你们应该感谢我才是!” 见祁子隐与冷迦芸的眼神由惊愕渐渐转为了恼怒,卓修阔也一步步朝后退去,生怕对方会当场将满腔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然而就在此时,身受重伤的靖海公却再次扑将上来,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 这一次,祁守愚竟是使上了最后的几分力气,无论卓修阔如何愤怒地叫喊、捶打,都无法挣脱其如铁钳一般箍紧的双臂。无奈之下,身着铁甲的先锋只得抬起脚来,狠狠踩在对方暴露在外的内脏上: “快给老子松开!” 只听几声轻响,数截肚肠当场被跺成了几滩肉泥。剧痛之下,靖海公凄惨地叫出了声,直吼得撕心裂肺。他的一双手也终于低垂下来,矮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竟是翻过船舷,朝着海中一头栽了下去。 还未等卓修阔笑出声来,自以为摆脱了对方的他面色却陡然一变。没有想到祁守愚满是肥油的肠子竟是死死缠在他的脚踝上。此时随着那肥硕的身躯从船舷边跌落,竟是将其也扯翻在地。 卓修阔立刻将双手奋力挥舞起来,希望能抓住些什么。然而甲板上满是滑腻的鲜血与破损的脏器,根本无处着力。只听一前一后两声“噗通”巨响,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漆黑如墨的澶瀛海中,再也没有了动静。 眨眼间,甲板上的情形已数次起伏。待祁子隐与冷迦芸双双奔至船舷边,朝海中去看时,除了月色下那泛着白沫的墨色水面,根本连半个人影都寻不到了。 “罪大恶极的混账,今日却是便宜了你!只愿你在海下受尽鱼虾啃咬,断筋噬骨,三魂六魄永世不得安宁!” 冷迦芸眼中滚落下大颗的泪珠,扯着早已有些沙哑的嗓子骂道。而今虽未能手刃仇敌,但那个害死了向百里的罪魁祸首,终究还是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而她多年来的夙愿,也终于在此时有了一个了断。 祁子隐却只是盯着那片两人坠下的黑水发呆,许久之后才喃喃地道: “迦姐,眼下我们还须尽快赶回暮庐城去,立即展开大规模的搜索——若甯月她当真还在城中,一定要将她活着救出来!” 昭熹元年,十一月初九,暮庐城中一片死寂。弑君者领叛逆大军来袭,国主亲率舟师出击的消息,早就于城中传开。各家各户纷纷关窗闭户,人心惶惶。是夜,一骑快马踏着月色向城下奔来,却是立于伏波门外高声喝道: “舟师战败,国主薨了!逆贼登岸,如今距离城下已不足十里!” 一番呼喝,令城门上的守军犹如年节里的炮仗一般,登时便炸开了锅。伴随着一阵金鼓与号角齐鸣,整夜不敢卸下甲胄入眠的军士们,当即于城头一字排开。即便历经数场恶战,时至今日仍坚守岗位的晔国军人,却依然在用这种方式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分尊严。 然而还未等见到所的谓叛逆大军,暮庐城中却是先乱了起来。城门下驻扎的卫队同城中百姓发生了冲突,起因竟是一众百姓不愿再战,集体前来请愿,希望能够打开城门,迎接祁子隐入城。 “将城门打开吧。而今再战,还能于何人有半点好处?” 负责守城的牙门将突然拍了拍身边紧握兵器的军士,正是此前玉骨湖畔成晔交锋时被临阵罢免贬黜的宓自矢。听上官如是道,军士不进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将军,国主给我们下达的命令乃是死守!绝不能放一个叛逆入城!” “你莫非没听见吗?而今国主已薨,城外来的则是祁氏少主,老国主留在世间唯一的子嗣,百里将军的爱徒!今日他得胜归来,便是上天的意思。息兵止战,不仅是城内百姓之愿,更是我等将士之福啊!” 宓自矢却是摇起了头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无比轻松。话毕,他便命人传令下去,洞开四方城门,准备迎接新主入城。 日出时分,祁子隐终于远远看见了自己朝思夜想的暮庐城。时隔数年重归故土,少年的脑海中忽然便浮现起那年的深秋,自己被将炎与向百里劫出法场,仓皇逃离的那天。只是而今,虽然眼前的景色同当年并无二致,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自打登岸之后,少年心中便忐忑不安地猜测,这座伴随他出生长大,交织着苦涩与甜蜜回忆的城,究竟会以何种方式迎接自己的归来。待行至城下,一身白衣的他却惊异地发现城门早已洞开,守城的御翎卫也已列着整齐的行伍,夹道相迎。 祁子隐一路上紧绷着的身体忽然在这一刻放松了下来,眼中的热泪也再难忍住,扑扑簌簌地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冷迦芸策马走到他的身后,伸手轻轻抚了抚少年人的额头,也已是泪流满面。 带着银面具的少主抬起头来,面对着风暴过后湛蓝的天空,百感交集: “父王、百里将军,你们在天上可都看到了?隐儿还活着!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教诲与希望!我,回来了!” 第二十四幕 ? 变数 ? 一 入宫之后,祁子隐并没有立刻面见群臣,而是下令大军即刻重回于战火中损毁的白沙营驻扎,又命樊真将自青湾逃出的老弱妇孺悉数接上岸来,妥善安置。他自己则同冷迦芸率一队百余人的轻骑,快马入了晔国王宫。 甫一进宫门,他们便立即召集起墨翎卫中向百里的昔日旧部,重整宫中禁卫,并连夜清点起祁守愚的遗留之物来。 城中百姓盛传,在靖海公入主寿成宫后,曾将其内重新修葺了一新。不仅把原本靖海侯府中的家居摆设一个不落地尽数搬了过来,更有无数车贴着封条的木质箱柜,整整搬了半月有余,方才全部落定。 成晔大战之后,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饥民与饿殍遍野。可直至亲眼所见,祁子隐方才意识到多年来,自己的这位王叔究竟靠着吸食百姓的血肉,聚敛起何等数量的巨大财富。眼下陆续自寿成宫中各处搜出的金银珠宝,虽不过其九牛之一毛,却已能够抵充国库的全部亏空。 不仅如此,这些年间往来贿赂的无数礼单、手稿、书信,以及暗中督造火栓铳与火炮的图纸、款项、工匠名册等等,也已在祁子隐眼前堆成了一座小山。然而寻遍其中,少年却并未找到任何有关甯月下落的线索。 “我要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吗?” 白衣少年眉头紧锁,询问起身旁战战兢兢的内监来。 “启禀少主,小人刚刚入宫不久,况且国主——啊不,祁守愚那篡位的老贼向来都不许我等擅自出入他的寝殿。这些东西,小人也是平日里跟在冯管家身后,方才知晓其大约摆放的位置。” “会不会是那老贼于这宫中另设了一间密室?” 冷迦芸将手中一卷书帛丢回了面前的小山中,转而四下环顾起来。祁子隐却摇了摇头,示意周围仍在苦苦搜寻的墨翎卫全都停下: “不必再找了。这座寿成宫乃是父王生前常居之所,其中并无任何机关密道。王叔一向小心谨慎,或许早已将一些机要密函尽数用火烧了。只是那张从将炎短刀中取出的地图,总不会也被他一齐烧了吧?” “此物对那老贼无比重要,或许是其一直带在身上,此时已经沉入海底了?!” 冷迦芸陡然一惊,面露失望之色——毕竟若是没有那幅地图,接下来想要去寻先民遗城,希望只会变得愈发渺茫。然而就在此时,一旁的内监却再次插话进来: “少主,小人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还瞒了我们何事?”东黎女子心情不佳,朱唇微启,厉声喝道。 “并非小人有意隐瞒,只是前不久冯管家曾盗得宫内一物出逃,引得那篡位的老贼雷霆震怒,险些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全都拉出去砍了。只是不知,那被他盗走之物,是否便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听闻此言,少年脸色当即一变——冯管家乃是祁守愚心腹,平日里替其鞍前马后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而能引起自己王叔震怒的事,恐怕也只可能同那张绘有先民遗城的地图有关了。 只是,如今距冯管家出逃已过去两年。天地苍苍,人海茫茫,当年连祁守愚都未能将其捉拿归案,自己又能上哪里去寻? 但少年等人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怀揣地图的冯管家却并未离开多远。乔装改变,更名换姓的他,眼下竟是现身于南华同虞国边境,一间并不算太大的客栈里…… 两年前,其趁着成晔大战的混乱成功盗图潜逃出城,一路南下渡过雉河,进入了阜国境内。不曾想因卫梁搅局,兵力空虚的晔国不得不自南方抽调驻军回防,以致其时的阜国义军四起,掀起了反抗的浪潮。而同阜国接壤的淮右与虞国也纷纷封堵住各条往来要道,并派重兵设下隘口屯驻。 战乱之下,没有一寸土地能够幸免。义军很快便陷入缺水短粮的境地,于边境占据了几处重镇之后,其中近半数人做起了流寇的勾当,时常劫掠由云止城中逃出的商旅大户,成了宛州南部一大害。 正因于此,冯管家担心身上的地图被贼寇夺去,又苦于无法寻到出海的船只,便一直苦苦熬到战事平息,方敢翻过溯离山,进入虞国境内。 原本他打算绕道白潭,再沿河间走廊北上,去往靖枢同昆颉会合。谁知途中突然收到对方急信,竟是告诉自己行事败露,已被卫梁通缉捉拿,不得已避入了月沼。冯管家越想越觉得不能再走陆路,便打定主意东去南华,再由那里觅船出海。 虞国国力本已衰微,加之早已退守丘壑丛生的大陆南端,至今连一条贯通全国的官道都未能修筑起来。其国近六成土地,更是一片位于涞水与湄河间,名为百瘴陵的蛮荒之地。 于大昇立朝前,百瘴陵便已是密林丛生,毒虫猛兽盘踞之地,其间更有轻易能夺人性命的黑沼泽。路过此地的旅人皆称,虞国险恶的环境,同远在大陆东南角的黎州颇有些相似。故而这个边陲小国,也被南方四州的其他诸侯轻蔑地称作南夷。 也正因如此,冯管家于这片山林中辗转了数月,方才寻到了出去的路。如今的他尚且不知少主祁子隐重回了暮庐城,更加不知靖海公祁守愚已于大战中葬身鱼腹。一路上其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只挑选人迹罕至的偏僻小店落脚。所幸身上带着不少由晔国宫中带出的宝物,价值连城。每到一地,便会将整间客栈全都包下。 眼下,冯管家早已使了钱银,将这座位于泠溪北岸客栈中的其他客人尽数打发离开,自己则叫了一碗当地有名的泥鳅面,坐在大堂中央优哉游哉地品尝着。店中的老板同小二不敢轻易上前搭话,只是缩在柜台后小声议论着这位挥金如土的客人,究竟是何来历。 客栈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让冯管家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如此天气,便应当不会有人冒雨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赶路,也更加不会有人来此借宿,打搅到自己。 谁知刚想到这里,却忽听门外一个中气十足,带着些宛州口音的男声响起: “小二,开两间上房,我们要住店!” 冯管家此刻正背对着对方,借着桌上铜壶上的反光,只能看到一高一矮,头戴斗笠的两道人影。他忙按耐住起伏的情绪,仍不急不缓低头吃着面。还不等其示意,店中小二便已迎上前去,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阻拦道: “这位客官,当真对不住。今日我家小店已经被人包下,还请另投别处去吧!” “另投别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走了足足几十里路方才见到这间像样的客栈。况且外面还下着雨,难不成你让我们二人住到树上去么?!” 店内昏暗,来人却并未将斗笠取下,一张脸完全淹没在了其下的阴影里,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模样,却还是提高了嗓门怒斥起来。小二也明白对方所言句句在理,更是畏惧其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凶煞之气,当即低头不敢再吱声。 客栈老板收了冯管家不少钱银,也清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立刻走上前去打算再打个商量。谁知来人竟直接丢出了几枚金灿灿的东西,砸落在柜台上叮当作响,滚了数圈方才停下: “这些金铢,足够在你这间破店里住上一个月了吧?”闯入店来的男子说着,却是将头上带着的斗笠压得更低了。 来客给出的钱银,确实足够抵得上他这家店数月来的营收。而今面对又一位有钱的金主,店家却是不好再开口答应,一时间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仍坐在桌前吃着面的冯管家,稍一犹豫,还是伸手将台上的钱银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要不这位先来的客官,咱们打个商量吧。你看大家都是赶路之人,这附近方圆十数里内也确实没有第二家店了,就让他们俩于此歇息一晚,想来也无甚大碍——” 冯管家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让他走!方才那些客人,不也都走了吗?” 听其说得如此坚决,店家不禁犯起难来。门口那等着住店的旅人却是恼了,当即啪地一掌重重拍在了柜台上,吓得店家与小二皆是一抖: “这是什么道理!此家店里足有七八间房,你住东头,我便住西头,两不相扰,又有何不可?店家已经收了老子的钱,老子今日便可以住在这里!” “他收了你多少钱银,我双倍赔给你便是。” 冯管家忽然觉得对方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却仍不动声色地应道,连正眼都没看过对方一下。他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出手阔绰,定能买个安心。谁知这次遇上的却是个杠头。只见那来人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竟是“唰”地一声拔出了一柄宽背马刀: “娘的,有钱便了不起了?今日这店我们是住定了!小爷的这柄刀,已经不知舔过多少人的血。你们几个若是也想尝尝被它咬上一口的滋味,只消说上一声!” 冯管家心下一凛,还以为自己遇上了阜国流窜而来的匪寇,不得已扭过头去瞧了对方一眼。一看之下,却是吓得面色如土,手中的筷子也当场掉落碗中。 眼下立于他面前的,是个人高马大的魁梧男子。只见其双目暴突,鼻梁处却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肉窟窿,乍看之下倒似是一具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尸体! 他也立马便认出了对方手中的那柄闪着寒光的马刀。此刀名为剪岳,而这柄利器的主人,正是当年曾于祁守愚麾下当职的郁礼! 冯管家深知这个年轻将军的脾性。此时他的脸上虽然做了易容,却仍害怕对方认出自己,忙又仓促地别过脸去。无奈郁礼已经被激怒,又如何肯轻易作罢,当即抬脚一踹,生生将其自长凳上踢了下去: “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我且问你,这店还让不让我们住了?!” “住,住,您二位随便住,在下绝不多嘴半句。” 冯管家心中暗骂倒霉,竟让自己在这里遇上了这么个煞星。眼下他只想尽快息事宁人,别再惹出什么祸端来。可刚刚说了两句软话,哄得对方将刀收起,却见另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走上前来,附在郁礼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后,竟是令其重又举刀架在了自己的项上: “将你身上所带的钱银全都拿出来!” 给郁礼出谋划策之人,正是一路结伴同行的紫鸢。此时的女子早已不再是那个沦落青楼的莳华馆头牌了。打从二人自暮庐城逃出后,姑娘便不断怂恿郁礼劫掠沿途遇见的过往旅人,以供二人开销用度。郁礼武力过人,又生得一副狰狞可怖的面目,无论寻常商旅或是落草贼寇,只要遇上便只能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时至今日,二人早已抢来了不少钱财,却是愈发贪婪了起来。 见郁礼意图劫财,冯管家也只得将搁在脚边的那只包裹踢了出去,希望其能够就此收手。谁知对方接过包裹,却仍不肯放过他,反倒变本加厉地喝道: “将身上的衣物也都脱了!” 冯管家意识到眼下情势对自己极为不利,若是再拖下去,自己恐将交代在这里,左右一思量,竟是摆出了一副惊讶的面孔,抚掌惊呼起来: “哎呀,竟是少将军?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郁礼脸上也陡然露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同样疑惑不解的紫鸢。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里被人认出,一时间却又回忆不起面前之人究竟是谁,却是愈发紧张了起来,手中加力,马刀瞬间便划破了对方颈上的皮肉。 然而,对面的冯管家求生心切,仍一口一个少将军叫得亲切,旋即更是将脸上的假皮假肉用力一抹,露出了伪装之下的真面目。 郁礼见状却是大惊,还以为对方是祁守愚派来捉拿自己的,当即一脚将其踹开,旋即退向客栈门口,摆了个防御的架势,将紫鸢死死挡在了身后: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被你们给寻着了!这店里藏了多少人?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无论怎样,小爷今日都会将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第二十四幕 ? 变数 ? 二 “小人并非奉命前来捉拿于你,更加未曾于四周设下埋伏,少将军多虑,多虑啦!” 冯管家陪着笑脸,旋即转向店中小二使了个眼神,“你还愣着作甚?这二位英雄乃是我的旧识,快去备些店中最好的酒菜上来款待呀!” 郁礼却依旧戒心十足:“耍的什么花招?” 冯管家却一边劝一边伸手按下了郁礼手中的马刀:“岂敢有什么花招。小人此前未能认出少将军来,多有失礼,自然要陪个不是!” 见对方主动向自己示好,郁礼有些将信将疑地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待酒菜端上前来,他才将剪岳收回鞘内,拉着一语不发的紫鸢于案边坐下,却仍不肯松开刀柄,做好了随时迎敌的准备。 “未知少将军身边这位姑娘——” 冯管家提起案上一只白瓷小壶,为对方碗中满上了茶水,一双眼睛却始终朝已经取下斗笠的紫鸢脸上悄悄瞄去。郁礼见状,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冲着对方哈哈一笑: “这位姑娘名唤紫鸢。” “紫鸢?莫不是莳华馆中的那位紫鸢?少将军果真好福气啊!” 冯管家先是一愣,旋即讨好一般嘿嘿笑了起来。郁礼当即将双目一横,却是低喝着不许对方再说: “休得胡言乱语!紫鸢姑娘乃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我自暮庐城中救她出来之后,便一路结伴而行!” “是小人多嘴了!不过还请二位放宽心,昔日少将军待我不薄,小人是绝无可能向国主透露你们二人行踪的。” 一番寒暄,郁礼隐约察觉出对方竟也是从暮庐城中逃出来的,猜其定是犯了什么事,便将话锋一转反问了起来: “冯管家你又为因何来到这里?” “小人此次乃是奉了国主之命,远赴南华与之修好,以期共同对抗卫梁。” “对抗卫梁?”郁礼抬眼看了看对方,“这么说你的身上,应带有靖海公亲笔写的国书喽?” “那是自然。” “可否借我一看?我们二人出城的早,压根不知卫梁是如何卷入战事中来的?” 其时,卫梁大举入侵,逼迫成晔两军一夜之间便化敌为友,成为同盟的事,早已传遍了宛、沔汜三州,又怎会有人仍不知晓?冯管家当即意识到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连忙推脱起来: “这个——国书乃机要密函,请恕小人实在不敢让少将军过目。” “所言倒也有理。不过身负如此紧要之事,冯管家为何竟会绕远道而行,而不直接由淮右东进?” “这个——小人也是奉国主之命办事,并不知晓个中缘由啊!” 一问一答之下,郁礼心中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对面这个畏畏缩缩的管家,绝非特意在此设下圈套等待自己。于是他也愈发有恃无恐起来。 见对方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冯管家却是渐渐慌张了起来。他生怕再说下去会露出马脚,连忙扯了个谎话,称自己吃坏了肚子便匆匆回房去了。 郁礼皱着眉头又坐了片刻,却是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与此同时,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响,他“蹭”地一下便站起了身,快步朝着二楼的客房奔去。 紫鸢不愿被一个人留在前厅,也只得跟了上去。甫一上楼,她便看到郁礼将手中马刀抽了出来,竟是打算破开冯管家的房门,当即惊呼起来: “你非得同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较劲做什么?” “这老小子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是祁守愚的贴身管家!此前他口中说的那些,更是没有几句真话!其心中必定有鬼,如今不巧遇上我们,恐怕是动了逃跑的念头!” 郁礼一边向身边的姑娘解释一边抬脚踹开了大门——洞开的门后果然已空无一人。房内的窗子并未关严,由窗外的雨丝中,隐约飘来几只墨鸦惊惧的嘶鸣,冯管家的确逃之夭夭了。 “此人既非善茬,我们何不速速离开此地,跟着他作甚?!”紫鸢却仍将双臂一横,阻住了同伴继续去追。 “你可曾记得此前我同你说起过,那祁守愚策划谋反时,曾向一个游方术士修习过大昇律法严禁的巫蛊咒术,方才得以成功篡位。所有这些事的前因后果,冯管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应该是他担心我们并非善茬吧!” “可现如今我们已经离开了暮庐城,离开了晔国。此人同靖海公之间的恩怨,你又何必再管?” “紫鸢你还不明白。如今这老小子孤身一人偷偷跑到这里,身上定是藏着些什么——” 郁礼稍作解释便又要拔腿去追。紫鸢却从他的欲言又止中听出了一些端倪,更加想要问个清楚。她忙快步走到对方身前,用两只手牢牢按住了面前那张有些骇人的面庞,竟是毫无顾忌地吻了上去,而后又直勾勾地看着郁礼的眼睛道: “你难道忘了,自己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我此生绝不会骗你,更不会向你隐瞒任何事——” 紫鸢一吻之下,原本凶悍如猛虎一般的年轻将军,忽而就变作了一只乖巧的猫,眼神里也充满了对姑娘的爱慕与顺从,只得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 “祁守愚许多年前曾下大力气获得了一张古图。那张图上记载着一个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先民遗城,而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在谋划去往那个地方。” “先民遗城——那里有什么他非得到不可的东西么?” “具体所为何物我也并不是很清楚。但我曾偶然听祁守愚说起过,似乎只要寻到了那座遗城,便可以号令天下,世代稳坐江山。” “你说的号令天下——便是想做什么都可以?” 紫鸢的双眸忽然低垂了下去,似若有所思。再次抬起头时,那双如墨的瞳仁里便如澶瀛海一般,透出冷艳而沉静的光来,“既然如此,我们倒也很有必要将那冯管家给捉回来了!” 郁礼眼下并不知道对方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态度竟会转变得如此之快。然而因为少女先前那一吻,他还是变得异常兴奋起来。二人当即将斗笠重新戴好,一头扎进了细细密密的雨帘中,沿着道上那串若隐若现的脚印循踪而去。 半日之后,雨势渐止,可冯管家的脚印却也消失在了水浸后留下的大片泥泞间,再也寻不见了。 此时二人立足之地,已是南华境内的名山——紫魈岭下。此山距离其都南薰也不过十余里的路程,郁礼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举目四顾,犹豫着接下来究竟是该向北还是向南去追。 “都怪我。若我此前没有拦住你,或许现在早已将人捉了回来。” 紫鸢有些懊恼地自责起来。郁礼听后却一把便将浑身湿透的她搂进了怀中,柔声安慰道:“这没什么。眼下这情形,那老小子八成是躲上山去了。” “为什么是上山而非进城?” “如今时局动荡,各国都城自然也都加强了戒备。冯管家此前会出现在那间客栈,便是想要避人耳目,绝无可能冒险入城接受盘查。” “可这座山——” 紫鸢毕竟是个女子。虽有郁礼在身边保护,然而面对暮色下的紫魈岭,她却依然有些发怵。 紫魈岭乃是南华王陵所在,因岭上多有紫面山魈出没,故而得名。其山北坡陡峭,南坡平缓,一年有大半时间都能接受到阳光雨露滋润,鸟语花香,冬暖夏凉,更有浣水与寐河发源于山间,被视为整个沔州风水最好的地界之一。也正因此,南华历代国主及其妃嫔皆葬于此山中,无一例外。 日渐西沉,昏鸦悲啼,紫魈岭上林深雾重,参天的古木便若一道提前拉起的帷幕,将最后一丝阳光也挡在了密林之外。 突然,几声弓弦响动,利箭破空,擦得树叶枝干哗哗作响。随后只听一个男子高喝一声:“擅闯王陵禁地者,杀无赦!” 原来冯管家运气不佳,竟是迎头撞见了一队守陵的南华禁卫。 听到动静的郁礼立刻回过头去,朝身后的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暗中循声来到了那队禁军身后。他知道,猎物如今已无路可逃,自己只需默默等待时机,便可将其一举斩获。 就这样又行出了约有二三里地,又是一阵弓弦弹动,禁军的脚步忽地放慢了下来。随后听见冯管家一声闷哼,重重地倒在满是落叶的林地间,连打了好几个滚之后方才停下。 藏身灌木丛中的郁礼悄悄探出头去,见冯管家的右腿被三支利箭射了个对穿,鲜血淋漓。此时他斜倚在一块尚未刻上碑文的青石前,两只手不住地在身前摇摆着,哀求面前的南华禁卫放过自己: “饶命,饶命!小人不慎误入此地,实不知这里是南华王陵啊!” “笑话,山门前那么大的一块王陵匾额,除非是瞎子,否则怎会看不见?!” 禁卫队长却根本不听其辩解,怒斥几句后提着手中长戟走到了擅入者身前,眼见便要刺将下去。 “是小人错了,是小人错了!小人被流寇追杀,不得已才会逃至此地,希望能借王陵避过一劫。若是官爷放了小人,这——这些东西——小人都可送与各位!” 腿上钻心的剧痛令冯管家语竭词穷,不得已只能掏出身上全部的金银首饰,悉数堆在禁卫的面前,期望能够保住一条性命。 宛州本就富庶,晔国更是将本就精湛的手工艺发展到了极致。那几名南华禁卫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精致的首饰,眼中当即便放起光来: “不曾想到你相貌平平,身上却带着这么许多宝物。还有什么好东西,统统交出来!” “没,没有了。小人自宛州逃避战乱至此,疲于奔命,能丢的东西全都丢了。这是身上仅存的最后一点盘缠,拿来孝敬军爷!” 冯管家说着,又用手将那些首饰向对方脚下推了推,坚定而决绝。毕竟在钱银与性命之间,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你方才是说,有流寇在追你?带着这么多好东西行路,不追你追谁啊?你倒是说说看,那伙流寇生得什么模样,日后我们兄弟若能遇上,杀了提头回去,还能再领些赏银喝酒!” 几名禁卫终于颇为满意地捡起首饰,借着林间的微光仔细端详起来,直笑得合不拢嘴。可为首那人话音尚未落下,便瞧见面前的冯管家脸色大变,用沾血的手颤巍巍地指向了自己的身后。 禁卫们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回身欲做出防御,却听灌木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一道人影以迅雷之势窜将出来,竟是手持一柄宽背马刀,仅一刀便将数根戟头当场斩断! 为首的禁卫大吃一惊,当即下令后撤,却是已经太晚了。郁礼的破浪刀在一击之后未做任何停顿,便好似一阵旋风般继续顺着断了的长杆席卷上来。只听“噗噗”几声,禁卫们的手臂被当场斩作了数段。还不等其叫出声来,刀锋又已攻至眼前,轻而易举便割断了他们的喉管! 看着毫无招架便已丧命的南华禁卫,冯管家微微泛青的嘴唇变得愈发没有了血色。箭矢在其腿上造成的创伤远比预想的还要严重,眼下即便再不愿落入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少将军手中,他也不得不张口向郁礼求助起来。 “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跑呢?” 郁礼将马刀上的血在禁卫尸体上擦拭干净,方才走到了对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伤者,满脸都是戏谑的笑。 “是,是小人有眼无珠,还望少将军见谅!”冯管家有气无力地应道,却是连手都难以抬起来了。 “想要求我救你倒也不难。眼下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是答得好,我立刻便可替你止血疗伤。但若是答得不好,我便将你留在这山上,任你自生自灭去!” 看着不远处那几具倒在血泊之中的南华禁卫的尸体,冯管家知道面前这个面向凶恶的年轻人绝不是说着玩玩的,只得点头答应: “少将军问吧,小人必知无不言。” “我问你,你此番从祁守愚的身边出逃,是否因为那张绘有先民遗城地图的关系?那张图眼下——是否就带在你的身上?” 见对方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冯管家不敢再闪烁其词,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随着身体内的力量迅速流逝,他的手脚也变得冰冷起来,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郁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令那张没有鼻子的面庞变得愈发狰狞起来。他当即伸手在冯管家身上摸索了起来,终于找到了那张羊皮古图,将其牢牢攥在了手中: “找到了,找到了!祁守愚你绝对想不到,天道轮回,有朝一日这件你看得比命还重的东西,竟会如此轻易便落入我的手里!” “你——打算拿这张图做什么?”直到这时,始终冷眼看着少年杀人夺图的紫鸢方才走上前来问道。 “自是当做我们重返晔国的筹码!”郁礼说着便要将图朝怀里塞去。 “这可不成!我要你循着图上的指引,带我去寻那座先民的遗城!” 一路上,少女左思右想,终于明白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复仇,简直难于登天。现如今,无论那能让祁守愚向往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都希望能够让其为己所用。而这张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地图,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 郁礼还是头一回见到少女露出此等表情,不禁有些犹豫起来。未曾想紫鸢却忽又伸手环住他的后颈,对着他面上再是深情一吻: “难道,你此生便不想做一回号令天下的强者么?你可是说过,会好好保护我的!” 毕竟郁礼曾以为,若是助祁守愚顺利即位,晔国国祚迟早都会传到自己的手中。此时听姑娘如是问道,蛰伏许久的野心当即又变得澎湃起来,立刻改口答应: “我自是做梦都想的!那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行事?” “或许我们可以去澎国。此前在莳华馆时我曾听人说过,其国有种名为蓝焰的火油,威力巨大。若是日后我们打算同祁守愚对抗,或许能够派上用场!” “那便依你,我们这就去澎国!” 郁礼此刻已彻底拜倒在了面前这个女子的石榴裙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伸手搂过柔弱娇小的对方,头也不回地转身便朝山下走去,却并没有履行自己此前对冯管家的承诺。 倒在地上的伤者登时急了,攒起浑身力气想要央求对方回来搭救自己,却没能喊出声来,反倒身子一歪重重摔倒在地上。 过不多时,渐行渐远的一男一女隐约听见身后的林子里,传出了几声在宛州时从未听过的古怪叫声,想来便是入夜后外出觅食的紫面山魈了。 黑暗中,可怕的野兽被林中浓浓的人血气味吸引,在南华禁卫的尸体前越聚越多,啃噬起地上的人肉来。伴随着其那犹如鬼魅狞笑一般的啸叫,冯管家也在发出了最后几声惨呼后,被山魈当场分食殆尽。 第二十四幕 ? 变数 ? 三 昭熹元年,十二月廿八。适逢腊八,暮庐城也因为昨夜的一场大雪,而被妆点成一片银装素裹。各家各户纷纷熬起了腊八粥,氤氲的香味于空气中四溢开来,仿佛仅仅一年之隔的那场大战,以及那些惨痛而悲伤的回忆,皆已随着风雪而愈渐淡忘了。 时隔近两月,祁子隐才重又鼓起勇气回到了归鸿苑中。而今,苑内高大的桐树早已败光了枝丫,枯黄的叶子落了满地。而那汪原本明净的池水,也因无人照料而变得浑浊不堪,冲刷着几块由岸边坠入池中的,生满了青苔的顽石。 宫中的侍者仆婢早已被少年人遣散了,只留下几名墨翎卫远远地立在廊下,负责守护少主的安全。祁子隐独自一人于杂草丛生的苑中坐了许久,待回过神来,却已到了日暮西山,昏鸦归巢的时候。 少年人撑起有些麻木的双腿,抖了抖沾在衣摆上的雪尘,重新将银面具戴回脸上,口中却是一声长叹。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明白即使自己重新回到了这里,可记忆中那段最为美好的时光,却是再也无法回来了。而今,寻到先民遗城的希望愈发渺茫,他更是对繁杂的世事心灰意冷,心中只想着能够打听到甯月与将炎的下落,同昔日故友一齐去个遁隐避世的场所,平静地过完下半生。 谁知甫一出归鸿苑,却见数十名身着官袍的陌生面孔不知自何处收到了风声,早已于门外恭候多时了。群臣见祁子隐走了出来,纷纷跪拜在地,将他的前路堵得水泄不通,痛哭流涕的同时,竟是劝其尽快继位登基。 “此次我并非是为了争夺王位才回来的。给这片土地带来深重灾难的祁氏,如今已无力维系晔国国祚,更无颜统领万千晔国百姓。诸位不妨效仿上古圣贤,举德任能,挑选一位真正的贤者来坐这国主之位?” 带着银面具的白衣少年面无表情,坚定地摇起了头来。然而他话音刚落,群臣中便已有人发出了反对之声: “晔国古往今来皆是祁氏的晔国。另立新君有违纲常,恐令晔国的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啊!” “是啊少主,您就莫再推辞了。放眼整个晔国,甚至整个宛州,若说连你都不配坐在这王位之上,还有谁人能坐?” “此言甚是。弑君篡位之人乃是那祁守愚。如今少主即位实乃众望所归,晔国百姓每日每夜翘首以盼,皆称少主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对面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起来,却是各有各的目的和心事。 “都别再说了。在权力同欲望的面前,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经受得住诱惑。你们不行,我的王叔不行,我自然也是不行的。” “可偌大的一个晔国,难道少主便忍心这样放任自流,对其不管不顾了?” “是啊,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日后卫梁再度攻来,我们又该怎么办?城中的那些商会与百姓又该怎么办?” 群臣越说越急,甚至将各种厉害关系都已摆在了明面之上。祁子隐也知道,这些能够在王叔治下当差的臣子,皆是些圆滑世故之人。他更明白,对方也想借机试探自己的底线,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一张张虚伪的面孔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晔国,不过是大昇一十二个侯国之一。而你们口中所谓的那千年基业,也不过是只有王公贵胄们才会在意的东西罢了。若是因此而再起争端,再行杀戮,难道便是正义,便是公理了?何人治下,只要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又有谁会在意这个国究竟是姓祁,还是姓闾丘,亦或是姓别家的什么姓氏?” 此言一出,当即于群臣中引发了轩然大波。与此同时,祁子隐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祁兄此言差矣。依我看来,这国主之位,也是非你莫属的。” 少年回过头去,却见是满头银发的莫泽明,竟不知何时由莫尘搀扶着立在了自己身后,当即诧异地问道: “泽明兄,你怎的不好好休养,反倒来了宫中?” “冷小姐见你整整一日未归,生怕你在宫里出了什么意外,便拜托我们过来看看。”对方微微一笑,缓步走到了白衣少年身前。 “可迦姐只是拜托你们来查看一下我的情况,却并非请你们来劝我即位的吧?此事我心意已决,不劳泽明兄费心了。” 祁子隐说着便将手一拱,转身不欲再说。可银发少年却是一把拉住了他:“祁兄且听我一言。若当真无法说服你,泽明自当告退。” “好吧,你说便是。” 对方无比坚定的语气,让祁子隐无奈地点了点头。莫泽明脸上仍带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是双手过顶,躬身向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我佩服祁兄,能将择利行权之事想得如此通透。然天下之大,并非所有人皆能有如你这般的襟怀。若日后再不承君位,不设王权,晔国境内那些遗老遗少,王公贵胄,那些趁着战乱囤积粮食,大发横财的富绅豪强,又该由何人约束?那些本已流离失所,生活窘迫的百姓,又该由何人同情?” 莫泽明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好似是故意要说给一旁的群臣听见,直斥得他们面红耳赤,局促不安起来。见祁子隐脸上也动了恻隐之心,他稍稍顿了一顿后又继续说道: “更何况,如今的晔国内忧未平,外患又起。少主请仔细想想,此前无论是成国还是卫梁,其所过之处,可曾对百姓秋毫无犯?此刻白沙营内数万将士,早已对少主精贯白日,渴望能有机会竭力尽忠。现如今,晔国上下更是亟需你的带领。而这,便是你作为世上唯一祁氏后人,所必须担起的责任啊!” 祁子隐没有想到,自己竟真的会被对方这一番话说动了,沉吟半晌后也拱手躬身,向对方回了一个大礼: “泽明兄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我自愧弗如。眼下晔国所受之祸乃是因我祁氏而起,也理应由我祁氏的子孙来消解。” “少主这便是——同意即位了?” 围在四周的群臣却又开始骚动了起来,其中有些人更是缓缓向后退去,打算伺机逃走。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们便认定这个年轻的少主不会轻易继位,可如今祁子隐态度大变,却是弄巧成拙,让他们有苦都难言了。 祁子隐见状,当即将手一挥,命立在身旁的墨翎卫将臣子们尽数拦下:“诸位方才不是都极力劝我尽快登基吗?而今我答应了,为何你们反倒看起来并不开心了?” 面对质问,一众由祁守愚提拔上来的臣子只得跪倒在地,山呼起了万岁。白衣少主则趁热打铁,思虑片刻后,便着手安排起自己一直想做,却始终未能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来: “今日我既是决定即位,自当尽快将此事昭告天下。而今临近年节,当在开春之后举办大典,与民同庆。此为其一!” “谨遵国主谕旨!” “即刻遣人建立名册,为百里将军等一众被祁守愚诬陷为叛逆乱党的晔国忠勇将士正名,并施厚葬。此为其二!” “国主体恤!” “派人清点国库,并策快马至各地富绅豪强处,令其献出私人钱银与存粮以救济百姓。所致亏空损失,将于日后减免田税地赋予以补偿。此为其三!” “国主仁爱!” “明日日出时分,我将于紫宸殿内与诸臣百官议政,共商休养民力、恢复生息之策,不得有怠。此为其四!” “国主圣明!” 四道敕令,便如四声钟鸣,振聋发聩,经久不息。原本还指望可以浑水摸鱼的臣子们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看似天真得有些可笑的少主面前,怕是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招来。而此前他们满心希望,能够借着新王未定、百废待兴之际再为自己捞上些油水的打算,也于这一刻也彻底地落空了。 暂将国事安排妥当后,祁子隐便同莫泽明一起回到了东市那座名为折柳轩的别院。两月来,一行人皆落脚于此。 凌乱的旧宅,早已被冷迦芸收拾得干干净净。昔日向百里用过的一些东西,也都被她精心整理了出来,埋于满院的海棠树下的一座衣冠冢内。 虽然轩中早已物是人非,但在初入院门的那一瞬间,少年人却忽然觉得向百里似乎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身边—— 虽然早已过了开花的时节,但就在前几日,院内那些多年无人照料,却依然枝繁叶茂的海棠花竟接二连三地绽放开来。初雪虽至,鲜红的骨朵并未凋零,反倒愈发明艳动人起来。白雪红花相映成趣,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眼下院中的小石案上,冷迦芸早已备齐了几副碗筷。见到三人归来,她当即便起身迎了上去: “今日过节,大家一起陪百里喝点酒吧。” 东黎女子重又换上了她那一袭紫衣,怀中还抱着一坛存了多年的清荔烧。直至此时祁子隐方才注意到,原来桌上的碗筷与酒盏竟是多了一副,正是特意为故去的向百里准备的。 冷迦芸斟满了酒,端起小盏走向了爱人的碑前,将酒缓缓洒下。简易的石碑上没有任何铭文与墓志,只是在前面摆放着那只向百里始终带在身上的土埙。 “百里,今日过节,我陪你再喝一杯清荔烧吧。如今青湾虽已不在了,但你大仇得报,岛上之民也皆得妥善安顿,你在天上,应当可以瞑目了。” 紫衣女子低声说着,情绪却并没有太大的波澜,更没有哭。似乎在一切都告一段落后,她心中那曾经似乎永难磨灭的仇恨与悲戚,也终于得以放下了。 祁子隐也除下面具行至冢前,敬过恩师之后重又斟满一盏,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老师,如今我将继任晔国国主。待国内安定之后,定会尽快寻到将炎与甯月,同他们一起回来看您的。” “子隐你竟是想通了?那可真的太好了!我原本还想问你,接下来将作如何打算呢。” 听他如是说,冷迦芸当即回过头来冲少年微微一笑,转而又向莫泽明施了一礼,“莫氏小家主,此次还要多谢你!” “泽明兄果然是迦姐你派来的说客!”祁子隐先是一愣,旋即也释然地笑了起来。 然而一旁的莫泽明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却游移不定,似有心事。 莫尘终于忍不住了,将手里的酒盏朝青石桌上重重一按,看着银发少年的眼睛问道:“小家主,关于那件事,难道你还不打算说吗?” “莫尘你别多嘴!今日过节,我不想扫了祁兄与冷小姐的兴!” 莫泽明用力摇了摇头,示意对方收声,但明显已经太迟了。对面两名同伴的目光当即便被引至了他的身上: “泽明兄,莫尘说的是何事?为何不能告诉我们?” “是啊,当说不说,岂非白白吊人胃口?” 祁子隐与冷迦芸的追问愈发令银发少年为难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回答,莫尘却又抢先一步应道: “其实小家主他,已经算到了将炎的下落。” “此话当真?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啊!泽明兄莫不是打算派莫尘悄悄将人接回来,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白衣少年此时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伸手用力拍了拍银发少年的肩膀。见已无法再隐瞒,莫泽明方才轻叹一声,却是摇着头道: “并非我不想告诉你们,实是怕在得知了对方下落之后,你们一时间会有些难以接受。” “莫非将炎他遇上了什么麻烦?你快说,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啊!”见对方语气不对,祁子隐顿时紧张起来,酒劲也清醒了大半。 “祁兄还请放心,将炎如今正身处北境,虽有麻烦,却并非不可化解。只不过——” 银发少年稍稍顿了一顿,“只不过,眼下的他,早已娶了牧云部的公主图娅为妻,并且统一了朔狄各部,做上了雁落原上的天合罕!” “你说什么?将炎他怎会同那些北方蛮子们搅合在一起!况且,甯月她只是下落不明而已。他非但不去寻人,却又因何竟会去娶一个曾经重伤自己的异族女人为妻!” 祁子隐登时跳将起来,衣袖带起案上的酒盏,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然而,莫泽明的表情很快便令他明白,刚刚自己耳中所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第二十四幕 ? 变数 ? 四 昭熹二年正月,煜京城内的积雪尚未化开,到处仍是一片枯朽的颜色,甚至连永旸宫那金瓦红墙的宫城,也好似于雪水中洗得褪了色一般,少了些往日的艳丽,更多了几分凄冷的萧瑟。 甯月被软禁在思年殿中足有半年光景。如今的她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对逃出这座幽深冷清的寒宫彻底失去了希望。在这里,她终日只能面对伺候自己饮食起居的侍女,甚至压根说不上几句话。不仅无从知晓思年殿外究竟还有多少重宫墙,更不要说能听闻宫里宫外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每日傍晚,高蠡总会准时来到思年殿中探望,为少女带来名贵的吃食与华丽的衣物。但在甯月看来,对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放下戒心。她曾经尝试过假意顺从,想要从对方口中打探更多关于祁子隐的事。可高蠡却轻易便看穿了她的逢场作戏,始终连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越是如此,少女心中便越是焦躁不安起来,甚至每日高蠡的造访,也已经成为了压在她心头无比沉重的负担。故而今日,在许久的压抑过后,她的委屈与愤怒终于爆发了出来。 “把这些东西统统拿走!放我出去,立刻便放我出去!” 甯月将送来的吃食悉数从案上扫了下去,汤汁溅落满地,也打湿了高蠡的前襟与鞋面。然而对面的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命下人又将一件华服捧到了少女面前: “不想吃东西,那便换上这身新衣,让我瞧瞧合不合身。” 此种态度却令红发少女愈发恼火起来。她一把将侍女手中的衣物连同其上盖着的缎锦夺了过来,狠狠朝对方身上丢将回去: “总是逼我换上一身新衣走来晃去,你自己不会觉得厌烦么?本姑娘并非你手中的玩偶,可以随意摆弄驱使——” 每次高蠡拿来新衣,总会让少女立刻换上,自己则一番评头论足,仿佛在欣赏着一件自己的作品。而让甯月最受不了的,便是对方那双似笑非笑的目光于自己身上来回扫过,就像是眼前飞过一大群恼人的苍蝇,挥之不去。 衣物于空中散开,却同此前那些色彩淡雅清秀的长衣裾裙大相径庭,竟是件华丽无双的朱红色礼服。礼服上缀满了流光溢彩的珍珠,更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图案。少女见状当即一惊,愣在了原地: “怎会是——婚服?!” “自然便是了。衣服落在地上是会弄脏的,你还如何穿?” 高蠡却是笑着施了个法咒,令原本厚重的礼服竟好似几片轻薄的羽毛一般,于空中漂浮起来,旋即晃晃悠悠地落定在少女的肩上,“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一定好看!” “我可不穿!我早就已经说过了,你做梦也别想娶我!” “真的想也不能想吗?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手握无上的权力,号令天下。如今,这个梦即将成真,更让我愈发坚信,世间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速速将衣服换上,若是尺寸不合身,便让尚衣司拿去尽快修改。如今年节已过,待立春之后,你便要随我一齐去万年殿中接受群臣拜谒!” “白江氏的小皇帝,莫非已经禅位给你了?!” 甯月知道,对方谋划这一天已经许久了,但当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万分恐惧。高蠡却是大笑起来,笑声尖利放肆,好似暗夜中逡巡的幽魂: “我受尽人间苦难,一步步艰辛走到今日,得到这一切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如今那白痴皇帝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不日即将昭告天下,甚至连玉玺都已提前交到了我的手中!” 少女被男子疯狂的模样吓坏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谁知对方却忽然目露凶光,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威胁道: “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计划!” “你快将手松开!想让我答应嫁给你,除非是我死了!” 即便受尽万千苦难,又被软禁了许多时日,红发少女倔强的脾性却分毫未变。情急之下,她竟是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虎口上,疼得高蠡大叫一声,旋即狠狠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 “虽然这些日子对你容忍再三,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你以为将我激怒,便会逼得我下令取你性命?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这衣服你若不肯换,那我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自替你换上!” 高蠡说着便紧紧将少女扣在自己怀中,竟是不顾手上鲜血迸流的伤口,便欲去解她领上的纽扣! “不要!” 甯月死命挣扎起来,哀求声在思年殿的上空回荡着。她扭过头去,希望日夜侍奉自己左右的宫人们能够出手相救。然而,那些女婢侍者便好似一具具提线木偶般,只是立在原地冷漠地看着高蠡将绰衣绣?自少女身上一件件扯将下来,恍若在看一只遭人戏弄的猫。 “别再挣扎了。我的身体虽不完整,但是我所能带给你的权势与力量,远比男女之事要快乐百倍、千倍,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身体的残缺与宫中常年的勾心斗角,早已让高蠡的心智产生了极度的扭曲。如今即将登上权力顶峰的他,似乎是要把此前受过的所有痛苦,以另外的方式一一补偿回来。其中,也必须包括迎娶大司铎之女。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够用蛮力让少女屈服时,却忽然感到一股力量重重地击在自己的胸口。他稍稍一怔,看着甯月丝毫不能动弹的双手,只犹豫了片刻,便再次朝她扑去! 但是,还不等他的嘴唇触及少女的肌肤,忽又觉得一股力量自下而上袭来。这一次,那力量竟比前次还要大上数倍,将毫无防备的高蠡直接弹飞了出去,凌空打了个转,方才重重摔落在地上! 而此时的甯月,已重新将自己被扯开的衣衫紧紧拢了起来。满头红发,好似火焰一般直立起来,于风中飘舞着。 “怎么可能!我早已用玄瑰于宫中各处布下了结界,你是绝无可能使出詟息的!” 高蠡奋力挥动着双拳,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目睹的一切。然而甯月却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迈开双腿朝思年殿的大门前奔去。 此刻她也并不清楚,自己身上被封禁起来的力量因何得以再次发挥出效力来。然而,眼下这个逃脱囚笼的绝佳机会,她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快些抓住她!若是让她跑了,我便杀了你们所有人!” 高蠡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命宫人们朝少女围追上去,而后再次催动起结界的密咒,想要压制住对方身上那股喷薄而出的强大力量。两股无形的力量碰撞在一起,竟是令四周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腾入了半空,于二人四周打起了旋来! 对峙之下,甯月只觉得自己体内涌动出的那股力量,忽然像是捧在指尖的流砂般,由四肢百骸的缝隙中不断向外流逝着,弥散着,眨眼间便要消失殆尽。她忽然觉得喉咙之中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将上来,旋即喷出一口鲜血,绵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我虽不知方才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冲破了结界,但是我可以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高蠡重新走到少女身边,用指尖沾起其嘴角挂着的一丝鲜血,放入口中吮吸品尝了起来。红发少女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却是无计可施,甚至连继续咒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然而,就在男子打算继续去脱甯月身上的衣物时,却见一名内监匆忙自殿外奔了进来:“大人,宫外有人求见!” “没见我在忙么?不见!” 高蠡十分恼怒地回了一句,目光片刻也没有从少女身上挪开。 “可,可那人说,自己是为了一个什么铎的女儿才来的,今日若是见不到大人,他便不走了!” 内监战战兢兢地继续奏道,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 听闻此言,高蠡的脸色却忽而变了。他终于松开了手中无力反抗的甯月,整了整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又看了眼满目狼藉的思年殿,低沉着嗓子吩咐道: “你们几个,速速将这里打扫干净!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在宫人们唯唯诺诺的应声中,男子快步走出了殿门,朝着自己住的那座偏殿赶去。 红发少女倒在地上,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却没有一人上前来扶。滚烫的泪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浸湿了鬓角。片刻前还倔强挣扎的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竟是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朝思年殿院中的一口枯井前走去。 然而在低垂的阴云下,一个色彩艳丽的影子却忽地从天而降——那是一只红绿相间的鸟儿,鸣叫着于姑娘的头顶上打着旋。 甯月微微一怔,本能地伸出手来,当即引得那鸟儿乖巧地落将下来。少女见状,立刻便去取鸟足上绑着的细竹筒。见自己此前写下的那封信竟是被人换作了一卷新的帛书,本来痛哭流涕的她先是一怔,随后竟破涕为笑起来,好似又寻到了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与此同时,内监也将前来求见之人带到了高蠡的面前。对方尚未进门,高蠡便已命左右扈从尽数退下,旋即笑着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向其行了一礼。 “看起来,你将这里打理得确实不错!如今陆上人的京城,俨然已经成为我族执事长老的后花园了么!” 对面的男子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整张面目都遮蔽在了其阴影下。然而他甫一开口,却令高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小人只是努力做事,并不想引起这些陆上人的疑心。只不过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大人您给吹来了?” “什么风?本座是担心,有些人打算在这城里住上一辈子,因此特来看看。” 来人说着,终于将头上的斗篷取了下来,上下打量着高蠡,登时令其单膝跪拜下去,诚惶诚恐地道: “大人多虑了!属下未有一日敢忘您的嘱咐!” “你当真没忘么?” 昆颉将话锋一转,眯起的双眼里,目光也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还是老实告诉本座吧。让你去寻的大司铎之女,如今是否被你藏在了这座地上人的宫殿里!” 一番看似毫无来由的指责,却是高蠡始料未及的。但他自认为行事周密,绝无可能泄露半点消息,便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小心应对起来: “属下不知,大人此言究竟是何意?自从收到大人传书,属下便调动大批人手于擎鹰山脉一带日夜搜索,却始终未能寻到什么红头发的姑娘。” 昆颉并没有再继续盘问下去,只是盯着抱拳而立的对方久久不语。高蠡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毫不避讳地抬头同其对视着: “还请大人明鉴。属下对大人向来忠诚不二,此心昭昭,天地可鉴啊!” “行了,场面上的话便免了罢。本座既是选你来做这执事的位子,又位列三位长老之首,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只是已经许久未曾同你打过照面,本座只想测试一下,自己在你心中的威信尚存。” 昆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见此情形,高蠡也连忙附和着干笑起来,背心的里衫却早已被冷汗浸得透了。他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位执钧大人所拥有的手段与力量,暗中告诫自己日后行事,务必更加谨慎小心。 “话说回来,今日大人千里迢迢前来,不会只为了见属下一面的吧?” 稍稍松了一口气后,高蠡方又继续问道。昆颉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压低了声音: “你猜的不错。此次本座不请自来,乃是为了押解一名要犯,想让你关入煜京的天牢。思来想去,唯有将此人关押在你这里,才最为安心。” “不知大人口中的要犯是何人?” 高蠡皱眉,却是猜不到对方口中那名犯人的身份。却见昆颉将两手一按,示意其稍安勿躁,随后又在口中默念了几句咒语。随后,于二人面前原本空无一物的青砖之上,竟是凭空出现了一个被铁索镣铐缚着的男子来! “大司铎风未殊?他居然还活着!” 高蠡当即被吓了一跳,走上去绕着囚犯左左右右看了许久,才终于敢确认自己所见的并非幻术。 昆颉见状,却忽然有些戏谑似地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莫慌。我们的这位大司铎已经疯了,早使不出詟息,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只不过,若就这样杀了他,或许反倒会引来族内许多人的不满。便先将他关在你这,待日后再行处置吧。” “谨遵大人敕令!” 高蠡忙又毕恭毕敬地一躬到底,当即命禁军将风未殊押入了天牢,转而又同昆颉继续攀谈起来,却是始终貌合神离,心怀鬼胎。 第二十四幕 ? 变数 ? 五 昭熹二年早春,冰雪尚未消融,朔北草原也依然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直至这日风止雪息,和煦的阳光重又洒在人身上,方才终于驱走了一丝寒意。 牧民家的畜群纷纷自避风的山坳中钻了出来,用蹄子在雪下刨些草根出来,美滋滋地咀嚼着。鹉哥儿也带着甯月写给将炎的回信,乘着新年的第一场南风,重新飞回了雁落原。 然而,眼下正将书信从竹筒之中取出的人,却并非是黑瞳少年,而是牧云部的公主图娅。 “古恩吉,这封信上——写的可是南人文字?是谁千里迢迢送到我们这里来的?” 正在帐中准备早膳的乌仁好奇地凑上前来,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就是当年暮庐城中的那个红头发的姑娘,阿嬷你应当见过的。” 狄人少女应道,脸上却未带半点笑容。 “哦,你说她啊!你们俩啥时候还会相互通信了?倒是这鸟儿,当真漂亮。” 乌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发觉面前的图娅面色阴沉,说连话的声音都压得低了些:“只是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我的……” “不是写给公主的?我记得那时红头发的姑娘同大合罕倒很是亲近,莫非——” 反应有些迟钝的婆子这才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巴掌。谁知她话音未落,却见公主将手中的书帛团作了一团,竟是丢入帐中的篝火中,任由其烧成了一堆焦黑的灰烬。 “古恩吉,你这样做又是何苦?如此,并不能留不住大合罕的心啊!” 见乌仁来劝自己,图娅却是摇了摇头: “我此举并非是想让将炎能忘了那个红头发的姑娘。” “那又是为何?”婆子不解地问。 “接下来的几个月,将是牧云部,乃至所有草原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大合罕需得全力以赴,方可有取胜的希望,不能让他有一丝的分神。况且,若是不能尽快解除来自御北的威胁,不能活着看到春暖花开的那天,就算将炎他知道那个姑娘现在何处,也只能是平添几分烦恼罢了!” “可公主不会不明白,此事若是让大合罕得知——” “我当然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今日这件事情,便只有我同阿嬷知道,绝不要透露给第三个人!”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啊。若是那个南人姑娘仍不断地写信送来,大合罕他终有一日会发现的!” “如今,我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图娅十分痛苦地闭上双眼,却是不想再听乌仁继续说下去。她将目光投向帐外的那片草原,一呼一吸之间,忧心如焚—— 帐外那遍布着牛羊的雪原尽头,隐约出现了数千名披甲戴胄的重甲骑兵。骑士中的绝大部分,皆是新近才通过选拔,披挂上铁重山铠甲的牧民。在将炎的指挥下,这支方才成军不久的重甲骑兵正于雪地中辟出了一片巨大的圆。圆形的中央,则是分列两队,每队千余人的两支队伍。 骑士们手中高举着木质马刀与长枪,驾着各自的战马列出了两道有利于冲锋的长阵。在双方长阵的后方,则分别竖有一青一白的两面旗帜。只要任意一方成功夺下了对方的旗帜,便可宣告胜利。 眼下,将炎正骑在乌宸背上,立于执青旗的那支队伍正前,长刀点地,双目流光。忽然,他将手中的啸天陌高举过顶,过人的膂力让沉重的陌刀好似一根直刺天穹的钢针般竖立起来,却是纹丝未晃。 随着少年的一番动作,阵中战鼓也旋即擂响,急促的鼓点,恍若平地惊雷。 “记住我此前教给你们的阵法,也记住你们各自身旁的人!在战场上,便只有你们手中的马刀与身边的同袍,能让你们活着回来!” 少年高声喝着,忽将手中的长刀劈斩而下。原本用来鼓舞士气的鼓点也立刻止息,取而代之的则是两场一短,振聋发聩的号角声。 与此同时,将炎身后的铁重山也跟随着他气势汹汹地迈步向前冲去。骑手们努力用手中的缰绳控制着马匹脚下的步伐,让坐骑能够维持住此前列出的那道整齐的阵型。 草原人行军本不用鼓点,但此时将炎把自己跟随向百里所学的兵法加以改良,不仅能够让这些原本毫无章法可言的骑兵根据鼓点掌握前行的速度,更是将草原人所熟悉的牛角号发挥到了极致。 朔北地势平坦,呼啸的风声不仅会带来令人恐惧的霜冻雨雪,更是时常盖过尝试着穿透它的一切声响。可即便如此,利用牛角为号的草原人,即便在漫天风雪的时候,也能准确寻到自己身边的同伴。而在这唯一能够穿透风声的号角声中,将炎又加入了鼓点的节奏,令本就头戴胄盔,高速行进中的骑兵,也可以准确地听见凭借人声所无法传达的复杂指令,从而迅速进行阵型的变换。 骑军冲出约五百步时,又听见三声短促的号声传来。原本的一字长蛇的两翼渐渐后移,竟是化为了一支射入敌军阵中的利箭,而将炎,则是箭尖上那一点最为致命的尖锋。 两支队伍瞬间冲撞在一起。将炎的忽然变阵,明显令对手的指挥应接不暇起来。飞速突进的骑军瞬间便直插对方阵中,眼见那面白色的旗帜已经唾手可得。 然而,已经占据了上风的骑兵们却突然开始乱了阵脚。他们不再依照着此前的阵型一同朝旗帜的方向继续突进,而是挥舞起手中的刀枪,与身旁掠过的敌手们厮杀在了一起。 在铁重山厚厚的甲胄前,木质刀枪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杀伤。但这却明显令马队的前进速度慢了下来,原本整齐划一的阵型也瞬间变得七零八落,化作一盘散沙。 “不要停,跟上我的速度!” 将炎回头冲着胡乱厮杀的骑兵们高声吼道,但声音根本未能传出多远,便被淹没在了风声里。然而他却并没有勒转马头加入身后的厮杀,反倒用双腿猛地夹紧了乌宸的腹侧,压低身形,继续加速前进,前进! 不等对面严阵以待的守旗军士反应过来,黑瞳少年便已驾着坐骑飞身穿过了他们布下的防线。对方当即带紧缰绳想要去追,然而在乌宸的速度面前,任何追赶都是徒劳。 只听一声脆响,将炎用啸天陌将白旗的旗杆拦腰截断。他将半截断旗高举过头,看着身后追来的骑兵勒停了战马,脸上带着无尽的失落与不甘。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年轻的合罕却是将手中的旗帜狠狠掷在了地上。原本欢声雷动的胜利一方不知此举究竟是何意,忽见少年怒目圆瞪,登时哑然失声。 将炎立身马上,用尽浑身力气于风中斥责起来:“诸位以为这样便是胜了?其实我们早已败了,而且一败涂地!” “大合罕,输的明明就是他们啊!” “是啊,你不是已经夺下了对方的旗吗?” 阵中之中有军士不解地问道,语气间还带着明显的不服。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年纪已是这位南人和罕的两倍,然而随着将炎凌厉的眼神在其身上依次扫过,却还是被当场吓得不敢再多嘴。 “无论多厚的甲胄,也终有被利器攻破的一天。能让铁重山克敌致胜的法门,唯有共同进退,戮力制敌。然而你们方才的所作所为,则是将一只原本坚硬的拳头,拆散成一折即断的手指!若是真的对阵,如今我们恐怕早已被敌军分割包抄,逐一击破了!御北的军力,远非一身铠甲同一柄马刀便可以轻易抵挡。想要对付他们,所有人都必须做到令行禁止!回到各自阵中,将刚才的锋矢变换再来过!” 勇将麾下无弱旅,经合罕一番训斥,令原本高傲的铁重山们纷纷垂下了脑袋,但人人的胸中却都憋起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待列好了阵势,便再次展开了新一轮的攻防战。 看着渐渐成型的对阵操演,将炎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而跟随其立于阵旁观战的元逖,也趁此机会走上前来,拱手行了个标准的朔狄军礼: “若是大合罕能早点来这草原,或许牧云部今日的处境已截然不同。” 将炎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这番话而感到高兴:“老将军过誉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这话里别有深意?” “大合罕洞察秋毫,老臣确实有些话要同你说。只不过,眼下此处并不合适,不如随老臣一齐,向更远的南边走走?” 听闻此言,黑瞳少年立刻意识到对方如此谨慎,接下来要说的定同御北有关,当即点了点头。二人打马径直出营,又行了两三里路,待已看不清身后林立的帐房,将炎方才开口又问: “老将军,是不是前线边境出了什么新的变故?” 身着白铁铠的老将军点了点头,也渐渐带紧了手中缰绳,同少年并肩而行: “大合罕所猜不差。据派出的斥候来报,御北骑军已大举北进,恐怕是想赶在冬雪消融之前渡过销金河。此前我担心影响军心,故而才会邀请合罕南行,一同去亲眼看看。” 听闻此言后,将炎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几下乌宸的脖颈,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很快,一队元逖早已安排好的护卫也同二人合流一处。数人数马疾驰向南,每个人脸上的肌肉却都是紧绷的。 “老将军,你觉得此次我们同御北交战,能得几成胜算?”终于,还是将炎率先打破了沉默。 “合罕可知,那乞纥煵率众逃回屏东戈壁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并行向前的老者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黑瞳少年摇了摇头,有些奇怪地看向了答非所问的对方。元逖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乞纥煵命所有治下牧民,不得再将任何一匹屏东马交给牧云部。而石镜海以南的大片草场,如今也被他封锁起来,终日有重兵逡巡。若是雁落原上的春草再不发芽,我部的牲畜马匹,很快便将陷入无草可食的境地。” “斡马部前些日子不是还递来了修好的文书?” “大合罕你也知道,这朔北草原,想要做天合罕的人远非少数。而今他乞纥煵虽表面臣服,却是始终怀有二心。不仅是斡马一部,青兹、绰罗也都是一样。” “想要坐山观虎斗,然后再坐收渔翁之利么?” 将炎鼻子里重重一哼,却也明白了元逖这番话中的深意——而今于朔狄五部而言,最大的敌人并非单单来自南方的御北,更加源自猜忌、争斗、厮杀了多年的内部。既然无法请各部真心实意地帮助自己,那么便只有靠牧云部自己,靠他亲自赢下眼前这场几乎不可能赢的大战了。” 黑瞳少年的面色愈发凝重了起来。然而就在他在脑海中苦苦思索着退敌之策时,却远远地看见地平线下一支几乎融入那皑皑白雪之中的庞大队伍,正如一条蜷曲的银白色巨蟒,在起伏不定的草原上蛇行着。 “是飒雪骑!昨日方才得知他们大军集结于销金河以南,今日便已到了这里!” 元逖似乎也没能料到,敌军行进速度竟会如此之快。 将炎却似乎不再为己方所处的劣势而感到任何不安,反倒扭头去问对方:“老将军,即将同自己的故国开战,你心中可曾有过一丁点犹豫?” “心之所向,便是故土。老臣当初随恪尊夫人北上牧云,便已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她同她的骨肉。自那时起,我便不再是一个御北人了。” “不再是御北人了么……” 将炎口中喃喃重复着对方的最后一句话——他虽早已习惯了这片草原上的生活,却始终觉得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让自己不要忘记过去,不要忘却自己来自何方。他更明白战事若起,则意味着自己将同那个曾经称作故土的王朝彻底决裂。此时此刻,甚至连他本人都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站在何人的立场,又是为了何人而战。 黑瞳少年转过头去,看着天边那由白雪中露出深黑色山尖的藏刀岭,渐渐陷入了沉默。但有些事,唯有真正去做时,方能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一 “揽苍山脚,雁落原上, 都伦格尔,纵马云颠。 苍狼作旌,白鹿为旗。 天以穹庐,山以帷帐。 逐草放牧,挽弓射雕, 难从天命,不屈兵戈。 跨我良骥,举我刀枪,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片惨白的光。于早春的朔北草原上,刀子般锋利的北风依然凛冽。然而在那风中,却传出了声声摄人心魄的异族军歌。 略带些沙哑,却高亢嘹亮的歌声甫一止息,便有一支身覆重甲的骑兵发起了冲锋。马鼻中喷出的白气在阵前连成了一片,还未等其消散,便又被马蹄带起的劲风裹挟着向前飘去,拉成一道道浅灰的颜色。 而在那支骑兵前方不远处,则是高举着绘有一双马头纛旗的御北飒雪骑军阵。 眼下的这个时节,虽冬雪仍未融化,然而一夜过去,藏刀岭下的这片草场,却早已化作了一片暗红色的泥泞。积雪被滚烫的热血融化,重新冻结成块后,又再次于铁蹄之下破碎成无数锋利的冰碴。尚未返青的草叶,更不堪反复的碾压,化为了大大小小的万千碎片,同数千殒命于此的战士一道,散落在方圆数里的战场上。 如今,这场从昨夜一直持续至今的苦战,已经渐入了尾声。为了阻止飒雪骑继续向雁落原腹地深入,将炎只得匆匆率领着刚刚补充过兵员,甚至尚未训练完成的铁重山余部杀向销金河北岸,以期能够挫一挫敌军锋芒,让其知难而退。 飒雪骑中多是擅长骑射的轻甲快马,虽然每位骑手名下皆配了两匹战马,以此保证速度上的相对优势,却仍经不住阵前的连番冲杀。眼见数轮齐射在铁重山厚重的铠甲面前收效甚微,他们只得转持长枪,展开了近身的迎面肉搏,竟是渐渐落入了下风。 原本足有上万人马的飒雪骑,而今也仅剩下千余众了。可即便如此,眼看着己方的军阵被如同绞肉机一般的重甲骑兵彻底冲散,不断地分割包抄之下,已无力重新组织起阵型的他们却依然不肯轻易回撤,只是于销金河北岸舍命据守。 在草原人的口中,销金河被唤作色格河。作为澹水上游的第二大支系,其河虽浅,水流却颇为湍急,即便如屏东马这般壮硕的骏骥,也难免于河中站立不稳,崴伤蹄足。六十年前朔狄之乱过后,白江蔺冉便将此河改名为销金,又将其东面的连绵丘陵命名藏刀岭,作为北逐鞑虏,光复昶州的象征。 看着对面如强弩之末般的飒雪骑,将炎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开了一些——眼前的这道河汊,是整条销金河沿岸最为狭窄的地方,也是唯一可以用沙袋石块阻塞水流,供大军通行的要害之地。临行前元逖曾告诉过他,六十年前图娅的祖父弘吉,便是于此挡住了关宁武卒继续北进的步伐。若非后来遭自己人背叛,牧云部本不会以惨败收场,退至雁落原深处一蹶不振。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令,将残存的飒雪骑尽数全歼之时,却忽听身后阵中响起数声急促的号角,竟是另有敌军自西翼来袭! “可是斡马部余孽趁机偷袭?!” 年轻的合罕怒目圆瞪,急令身旁斥候去探,然而还不等其打马走远,原本已渐渐明亮的天色却忽地重新黯淡下来,紧接着便瞧见无数箭矢如飞蝗一般腾入天空,朝着他与铁重山们的头顶落将下来。 那些箭矢乍看之下并无甚异常,待其飞得近了,将炎方才看得清楚,心下当即一凛,大声向身旁正待全力冲锋的铁重山喝令道: “举盾,举盾!是破甲箭!”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空中的箭支转瞬已至眼前。只见那些铁矢呈一根细长针形模样,箭头较普通箭矢细些,却是长了数倍。尖端布有四棱,约占整支箭长三之其一,触甲后不弹不折,竟是如同一枚长钉般轻松扎了进去! 只眨眼功夫,铁重山便被射倒了一半。箭头穿透了他们的肩膀、胸腹、臂膊、腿脚,有人被铁矢的力道直接从马背上掀翻下去,有人却同胯下的坐骑被钉在了一起,更有人被射穿了头上的胄盔,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了大半,露出其下红白相间的脑浆。 阵前的将炎也未能幸免。只听一声脆响,护于头顶的精钢圆盾当即便被一支四棱箭头穿得透了,爆出一阵耀眼的火光。与此同时,少年人只觉得高高举起的左臂上一阵剧痛,而后顿见一股鲜血喷射出来! 幸好,那铁矢将将在距其眉心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年轻的合罕却不敢松气,猛地将两腿一夹。乌宸知道主人的意思,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在战场上窜将出去,领着十余匹侥幸逃得性命的战马直冲御北阵中。 对面那些飒雪骑却好似对此早有准备,竟自身后也抽出了同样制式的根根铁簇来,弯弓搭箭,齐刷刷瞄向了将炎的心口。 时间,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慢了下来。黑瞳少年猛然意识到,原先满心希望于此一战歼敌之后胜利凯旋,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面前这支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已几近全灭的飒雪骑,只是敌军派出的先锋。而此前对方也并非是破釜沉舟,拼死一搏,而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包抄的同伴就位,进而发起致命的合击。 将炎更清楚地知道,若是想要由其他地方渡过销金河,必须以高昂的成本于河上架设桥梁,更得提前数月便做准备。只不过他同元逖皆未曾想过,御北国主左丘阙竟会处心积虑要置自己的血脉至亲于绝境,而不惜动如此干戈。 年轻的和罕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极不真实,如梦似幻。一切,又好似回到了数日前,回到了自己即将率领铁重山开拔的那一刻…… ……正值午夜,雁落原迎来了入春后第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即便没有点起火把,天上的皎月同银河也能轻易将光洒满整片草原,把一切都照得通透。 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身着重甲的骑士们显得愈发高大起来。肃穆的气氛似乎感染了其中的每一个人。武士们的脸上,皆写满了错综复杂的情绪。其中有无畏、有忠诚、有坚定、又有一丝胆怯。他们更清楚自己此战,乃是为了牧云部,甚至整个朔北草原的生死存亡。 “大合罕,此事您当真不打算告诉公主殿下了吗?” 将炎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少年人回过神来,将视线自不远处列队整齐的铁重山身上收了回来。清冽的空气吸入胸腔之中,让人觉得轻盈起来,仿佛连身上的铠甲与手中的啸天陌,也变得重量全无。 “元逖老将军,你来得晚了。” 将炎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不快,似乎早已料到了对方的姗姗来迟。 “禀大合罕,公主今日心事重重,很晚才睡下。老臣安排好了帐前巡更方才得以抽身,还请勿怪。” “你说图娅她——有心事?”年轻的合罕将手一挥,开门见山道,“莫不是连夜出征的消息走漏了风声?” “绝无可能。这五千铁重山,皆是入夜后合罕亲自征调而来的。在那之前,老臣并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听老者如是说,将炎也不再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去,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地道:“如此,便好……” “大合罕,此番还是由老臣率军前往吧。毕竟老臣对御北排兵布阵的一贯章法还算了解。”元逖见状却又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老臣跟随公主殿下母女多年,绝无可能临阵再投御北,还请大合罕莫要顾虑。” “老将军不用解释,一臣不事二主,你的为人,我心中自然清楚的。” 将炎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墨色的双瞳却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其实,他并非怀疑面前这位老将的忠诚。可对方越是恳求,他便越是觉得,自己今夜的决定并没有错。 对面的老者也毫不避讳少年人的目光:“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相信大合罕也不会例外。” 将炎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这世上的事情,太过复杂,也太过让人心烦。有许多的事情发生,我却从未真正掌握其中的法则,更加无法明白个中缘由。” “可大合罕以一个南人的身份,非但赢得了公主芳心,更是做成了草原人的合罕,其间或许有不少的阴差阳错,但若非真有些特别之处,想来也是不行的。” 元逖又道,语气间虽不失恭敬,却又似带了些循循善诱。 年轻合罕重又将目光投向了夜幕下的原野,过了许久方才接话道:“我——不过是想活得简单些罢了,谁对我好,我便也对谁好。” “所以,大合罕才会命老臣守在公主身边,却用自己的万金之躯率军御敌,以身涉险吗?”元逖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对面这个少年人的想法。 将炎点了点头:“没错。老将军比我了解图娅,也更了解朔北草原。若牧云此战失利,由你留在她的身边,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可大合罕是否想过,此役若是败了,公主于世间便将再无依靠。她会亲眼看着母亲的血脉至亲同自己反目成仇,也会亲眼看着雁落原的子民们惨遭屠戮,又何来什么希望可言?” 元逖还想再劝,将炎却已不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了:“老将军无需再言,你只消替我转达给图娅,告诉她努力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希望,这样已经足够。千万记住,我此去无论是否有捷报传来,都绝不要再冒险来寻。” 话毕,黑眼睛的少年终于打马朝铁重山的方阵前走去。 “大合罕,今夜你我之间说的其他那些话,老臣也可以一并转达给公主吗?”元逖的声音于他身后再次响起。 “自是可以的。只要能让她,让牧云部剩下的人不要放弃希望——”这一次,将炎并没有再回头,只是低头打马,越行越远,声音却是变得响亮了起来,“更何况,我麾下尚有五千铁重山,此战胜败与否,尚未可知!” 看着年轻合罕渐行渐远的背影,元逖也突然提高了嗓门,仿佛不仅仅要说给对方听,更要说给即将随其出征的那五千重甲骑兵:“不,合罕你此战绝不能败,绝不能!请牢记你自己方才说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月色下,军阵好似一股钢铁的洪流,缓缓在草原上动了起来。骑兵们身上的铠甲轻轻地摩蹭在一起,仿佛在向身后的雁落原低声道别。马蹄声却是此起彼伏,越行越疾,如同出征的鼓点。 将炎伸手将胄盔上的护面放了下来。精钢制成的面具虽然没有完全贴合在脸上,却依然令他感觉到其上散发出的阵阵凉意,鼻间也仿佛闻到了那如铁锈一般的,人血的气息…… ……恍惚间,策马狂奔的黑瞳少年已然冲入了御北阵中。他两旁的飒雪骑则再次由箭壶中抽出了羽箭,努力让箭尖跟上乌宸疾驰的速度。 “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将炎口中高喝起这八个字来,挥起手中的啸天陌。当地一声脆响,锋利的长刀将射来的羽箭荡开,又生生从射箭之人的项上划过。倏忽之间,人头点地,血流如注。 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二 后世有史学大家荀巩,着成《世语录》一书。其中于《国策·御北志》一篇有载: “大昇昭熹二年春,御北先锋北渡销金河,鏖战数千蛮狄于藏刀岭西麓,大破。狄酋不敌,败走雁落原……” 然而,书中却并未提及,将炎同其麾下铁重山,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方才得以破出重围。而正是这位几乎丧命于飒雪骑箭下的牧云部大合罕,于短短数月之后,便重又率领一支令所有侯国都难以小觑的军队,在大昇末年的乱世篇章中,彻底改写了所有人的命运。 当日将炎冲出飒雪骑的包围时,身边的五千骠骑仅剩下数百人。而他们之所以能够侥幸逃脱,不过是因为对方所用的四棱破甲箭造价高昂,地处边境的御北并没有足够的国力大量配发,故而仅三轮齐射过后,双方便重又进入了比拼人数的白刃战。 是时,将炎的嗓子早已吼得沙哑,希望能将尽可能多的部下重新集结在一起。然而已受重创的铁重山却早已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幸存者们的身上,或多或少皆带了几处箭伤,甚至不少战马的后臀及腿上的护甲,也被羽箭贯穿,鲜血淋漓。 面对飒雪骑的围追堵截,受伤的战马再也无法承受背上骑手的重量,轰然倒地。绝境中,乱军里却突然爆发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嘹亮战吼,仿佛雄鹿呦鸣,又似孤狼嗥月。竟是些倒地的铁重山下定了拼死一搏的决心,不断地挥刀斩向四周围拢上来的敌军马腿,口中还以朔狄语高声喝着: “图古烈敖勒吉!长生天保佑!” 将炎忽然感到自己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让视线里的一切都蜷曲模糊了起来。他脸上的护面此刻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早已于砍杀中崩裂掉落。而他手中的啸天陌上,则串着半具早已被斩断了腰身,又被一刀捅穿了前胸的尸体。 少年奋力将手中的长刀举得更高了些,将那飒雪骑的半截身体高高挑起在半空。淋漓的鲜血滴落在他的甲胄上,仿佛凌空下起了一场雨。浴血的少年人狰狞的面目,也令周身围攻上来的御北骑军心生怯意,一时间不敢再继续上前。 年轻的合罕稳若磐石,一人一马立于两军之间。而他手中高举的陌刀则如同一面旗帜,逐渐让越来越多的铁重山重又聚拢在了一起。趁着御北军尚未合力一处,武士们扬鞭奋蹄,驱策着胯下的战马由包围圈的缝隙中冲将出去,朝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朝着那个自己称之为家的方向狂奔起来。 傍晚时分,精疲力竭的铁重山残部,终于在将炎的率领下踏入了雁落原的边缘。风起水涌,日落长河,远处草甸中被称为草泊的那片海子,就恍若一颗草原上耀眼的明珠,映着夕阳的余晖。而不久前的那场血战,也似乎被眼前的景致冲淡了许多。 可年轻的合罕心中却清楚,御北的飒雪骑并不会这样轻易便善罢甘休。此时此刻,那些素衣白甲的骑军,或许就在身后不足十里的地方紧紧跟随,而他身边的铁重山,却已丢盔弃甲,再无力迎战。 队伍之中的许多人,早已将自己与马匹身上沉重的甲衣卸去,疗伤止血。除却箭伤之外,武士们的身上更新增了无数新伤。其中有些人瞎了眼睛,有些人破了头颅,有些人断了手脚,有些人伤贯腹胸,却无一人伤在后背。 将炎也于几名武士的帮助下卸去了身上略显笨拙的铠甲。他右腿的皮肉间有一道狭长的伤口,却是被钝器隔着厚重的铁甲所致。其左肩也被一支破甲箭射穿了,留下一个拇指粗细的血窟窿。 所幸的是,箭头并未伤及要害,也没有射断骨头。伤口中渗出的鲜红颜色不断在箭尖凝聚成一粒粒血珠,滴落在他脚下的草叶间,沙沙作响。 “合罕,接下来或许会有些疼,你忍着点。” 身边一名武士如是说着,抬起左掌按在了箭头与身体相交的地方,还不等黑瞳少年接话,便已将箭头从皮肉间拔了出来。 剧痛,令将炎的眼前一黑,却是用双手将膝头抓得紧紧地,没发出半点声音。待再睁开眼睛时,对方已将一只皮酒囊递到了他面前。 面色苍白的少年微微一笑接了过来,用牙拔开了木塞,咕咚咕咚灌下了几大口。萨尔哈的酒劲很快便泛将上来,被冷汗与血水浸透的衣衫也似乎没有之前那样寒凉了。伤口处传来阵阵酥麻的感觉,仿佛有几只小虫在上面跳动着。 “合罕身上的这些伤,都是以前自战场上得来的么?”拔箭的武士一边将药草敷在伤口上一边问道。 “有些是的,有些并不是。还有一些——我或许早已忘记它们究竟是怎么跑到自己身上的。”年轻的合罕顿了一顿,“不过这些在你们眼中,这应当不算什么吧?” “合罕说的哪里话。有这样一身伤疤,无论是在南人或是草原人中,都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勇士了。”武士答道。 “侥幸未死罢了,何谈勇气……”黑瞳少年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进而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苏赫,姓白图。”对方仔细包扎好了伤口,方才答道。 将炎将脱下的半截袖子重新扯回自己的肩上:“白图——我听图娅说起过,这个姓氏,也是六十年前跟随她祖父弘吉征战的旺族了。未知家中如今可还安好?” “合罕好记性。”对面之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出乎意料的欣喜,却是摇了摇头,“我家中本有老母同两位兄长,但是都已经不在了。好在长兄还留下了妻子同一个儿子。” 听闻此言,少年的心中不由得一紧。此前同木赫的大战让牧云部元气大伤,可他没能想到,这些刚刚失去了亲人的武士谈及生死时,脸上却带着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无与伦比的平静。 苏赫似乎读出了将炎脸上的疑惑,继续道:“合罕是想问,我为何没有留在家中,照顾自己的亲族,却要来这里送死吧?” 对方的直接,令少年人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犹豫着点了点头。 “元逖老将军告诉我,家人们都会得到好生照料,所以没有什么值得顾虑的。说到底,我们草原人最后都会进入长生天的。到那时,我便可以见到兄长他们。想必他们也会赞同我的选择。” “长生天么——” 年轻的合罕抬起头来,看着天幕上那道正渐渐出现的银河。草原人信奉祖先,更相信那道星河便是通向长生天的道路。而每一个浴血沙场,英勇战死的武士,都将去到那个地方,也终将见到同样为了血脉亲族,而英勇战死的众多父兄祖先与同族同袍。 故而眼下,这看似身陷绝境的片刻休憩,反倒成为了武士们为迎接那神圣时刻的到来,而用以安抚灵魂的祥和的安宁。 其实,年轻的合罕并不完全相信草原人的这些信仰。他不再多说,而是自怀中掏出了妹妹的那串项链——晶莹剔透的水晶挂坠里,红色的小鱼有些瞧不真切,却又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般,同地平线上夕阳的光芒交织在一起。 此刻少年人心中依然有太多的遗憾:他并不确定那个红发如火的姑娘,如今是否依然安好。他也并不知道,暮庐城中那个白衣翩翩的同龄人,是否还会如之前那般温文尔雅。时至今日他仍想查明,当年那个令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更想问个清楚,暮庐城莳华馆中那个名叫紫鸢的姑娘,究竟同自己的妹妹有无关系。他盼望着能再吃一次迦姐亲手烹制的美食,再逛一逛梓潼街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他也盼望着,自己能够亲眼见证百里将军的大仇得报。 一切,似乎仍如数年前一般,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将炎却隐约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或许早已改变了。现如今,能够让他感到些许安心的,是因终还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正留在雁落原的深处,留在图娅的身边。更因自己并未忘却那些值得回忆的人和事,一路走来,从未违背过初心——谁对他好,他便也对谁好。” 少年闭上如墨般漆黑的双眸,将手中那串项链戴到了自己的颈上。待再次睁开眼睛时,神色间明显少了些对死亡的恐惧与遗憾,反倒多了无尽的勇气同坦然。 “或许世上真的有长生天吧。至少有朝一日再见面时,我可以挺起胸膛告诉诸位,将炎并非贪生怕死的懦夫!” 年轻的合罕猛地起身,顺势拔起了插在脚边的啸天陌。乌金色的刀锋直指地平线的那端,岿然不动: “这里,不再是销金河畔的陌生土地。这里,乃是诸位祖祖辈辈放马牧羊的地方,更是长生天中牧云部的忠勇英灵眷顾着的地方!今日,即便我们都将埋骨于此,也要让那些胆敢进犯的敌人明白,雁落原,不是他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的地方!” 铁重山们也各自从坐着的地方站立起来,举刀向天,声震云霄。与此同时,地平线那端,也随风飘来了隆隆的战鼓声。 白衣白甲的飒雪骑列阵向前,马蹄踏着鼓点的节奏不疾不徐地抬起又放下,整齐划一,连带着众人脚下的大地都微微震颤了起来。绘着一双马头的纛旗随风招展,雪白得好像前来招魂的灵幡。 相较之下,矗立在其前方的那数百名铁重山,便似挡在战车前的几只孱弱的螳螂。 伴随着一声号角,御北大军停止了前进。双方之间仅隔了数百步,将炎甚至可以看清飒雪骑阵中每一名骑兵的脸,以及他们胜券在握的表情。 “铁重山,让胯下的战马飞驰起来!今年雁落原丰茂的牧草,便用面前这些敌人的鲜血来灌溉滋养!” 在合罕的带领下,最后数百名武士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夹紧了胯下的马腹,犹如一柄尖刀般向御北军阵发起了最后的冲锋。而最为锋利的刀芒,便是骑在乌宸背上,眸若点漆的那个少年。 几乎同时,飒雪骑军阵中再次腾起了一片铺天盖地的箭雨。然而,卸去了所有甲胄的铁重山,竟跑得比风还快,比电还疾!眨眼功夫,他们便已杀至了御北阵前,而此刻那些飞在半空的箭矢,甚至还未落地! 啸天陌于将炎手中再次发出了龙啸一般的鸣响。那声音由低沉到高亢,直至贯彻云霄。对面白衣白甲的飒雪骑似乎也被这场不畏死的冲锋惊得呆住了,竟没能挡住铁重山的冲击,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 年轻的合罕手起刀落,将啸天陌在周身舞出了一道乌金色的圆。此刻他的耳中能清楚听见刀刃划开皮肉,切筋断骨的声音,眼中也能清楚看见敌人脸上惊恐而痛苦的表情。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令他愈发难以控制自己的双臂,只是不知疲倦般不断地举刀,砍下,再举刀,再砍下,仿佛化身成一头嗜血的黑龙! 待重新回过神时,少年已经穿透了敌阵。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满是残躯与断肢,被鲜血浸透的通路。而他与那数百铁重山,就恍若是从地狱里走出的恶鬼。其身后的御北大军之中,竟也无一人敢再发起进攻,反倒似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变得混乱不堪起来。 忽然,又是一声嘹亮的号响,飒雪骑彻底陷入了溃败。循着声音看去,却见一队擒着苍狼白鹿旗的人马自飒雪骑侧方杀将出来。援军的到来完全出乎将炎的意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脱了力,一时间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起来。 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三 将炎稍稍整理了一下纷杂的思绪,待身体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便立刻驭马穿过面前奔逃溃败的御北骑兵,朝着援军的方向奋力奔去。 面前的一张张面孔,渐渐由颓势尽显的飒雪骑变成了梳着马尾辫的牧云部武士。他们以红黑色的颜料于脸上画出各式战纹,许多人更是袒露上身,鞍边还悬挂着三两颗砍下的敌人头颅。 “主帅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年轻的合罕高声喝道,话音却被震天的喊杀与此起彼伏的长啸所掩盖。骑兵如潮水一般从他身侧掠过,足有万余人之众,令他不得不勒马站定,伸长脖子于混乱的战场中搜寻起来。 很快,将炎便发现了远处的一座小丘上,停有一辆被拱卫着的大车。车上罩着篷布,并没有悬挂任何旗号,却有人从旁接连吹响牛角号,控制着进攻的节奏。他心中五味杂陈,当即双腿一夹,驾乌宸朝丘顶奔去。 距离大车尚有百十余步,少年人便已按耐不住心中的不安,扯开嗓子高声吼道: “老将军!我不是告诉过你,无论销金河是否有捷报传来,都绝不要再冒险寻我,更不可率兵来救吗?此次你带如此众多的人马出征,甚至还将图娅也带来了战场,难道不怕御北反扑,令她身陷险境?!” 见少年人欺近,大车前当即便有一哨卫迎了过来,其口中的回答却令将炎始料未及:“大合罕怕是误会了,我军并非授命于元老将军,公主殿下也不在车上。” “如今除了铁重山外,牧云部仅存的全部兵力皆已归至元逖麾下。除他之外,还有何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派出援军?” “牧云部虽兵力吃紧,但如今您已经是整个朔北草原的天合罕了,绰罗、邑木与青兹三部军马,随时听候调遣!” 说话间,又有一人自大车中钻出,以手抚胸朝将炎行了一礼。少年人定睛一看,才认出对方竟是此前于噶尔亥城下,向自己俯首臣服的绰罗部首领蒙敦。 “怎会是你?”年轻的合罕脸上写满了不信任。他依稀记得,此前元逖曾提醒过自己,绰罗与斡马、青兹三部表面上虽然臣服,却仍可能怀有二心。加之御北同绰罗常年有贸易往来,如今对方突然带兵出现在此,难免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但很快,大车之中传来的声音便打消了他的顾虑:“大合罕多虑了,蒙敦乃是受老臣所托,率兵前来相助,以期可以阻住御北的攻势。” “车上莫不是勃勒兀家的木赫?” 将炎当即翻身下马,快步奔至了车边。待撩起车前的帷幕,那个披着黑狼皮的身影果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合罕,没想到我们这么快便又见面了。”短短数月过去,木赫似乎比此前又苍老了许多。而今虚弱的他只能勉强在大车的一侧斜倚着,颔首行礼,“噶尔亥一别,老臣已要求回到草泊,并交出了狼旗下的全部兵权,再不想过问权力之事。但如今御北大举北进,老臣不得不为草原存亡而战,还请勿怪。” “你是说难道除了藏刀岭一带,御北军也攻到草泊去了?” 对方的话令将炎大吃一惊。木赫点了点头,轻轻咳了两声之后又继续道:“御北此次并非临时起意,发兵威胁,而是早已做好了盘算,倾全国之力来犯!” 听对方如是说,将炎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他知道,御北的兵力远超牧云,甚至比所有朔狄五部加起来的兵力还多。若木赫所言确凿,那么对方此次怕是欲趁草原各部内耗虚弱之际,彻底将他们斩草除根! “何止是草泊!日前我绰罗于北境的多条商路皆遭大肆抢掠,澹水南岸边境水土丰饶的无数村落也被洗劫一空!” 蒙敦也插嘴进来,满脸的义愤填膺。 “飒雪骑专挑我方最为疲乏之时偷袭进攻。他们抵达草泊的时候正是午夜,营中绝大多数壮年皆在梦中,根本没能发现。加之我未能于安排足够人手巡夜,待意识到有敌来犯时,已经太晚了……” 大车上的木赫也奋力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老臣竭尽所能组织人手进行防御,无奈对方的马实在太快,还不等武士们弯弓取箭,便已纷纷消失在了夜色里……” 见对方面色不是很好,将炎忍不住问道:“损失几何?” 这一次,木赫并没有回答,一双手却是将身下的羊绒毯攥得紧紧地,呼吸也明显变得粗重了起来。 蒙敦见状,忙走上前去扶着岳丈重新躺下,进而接过了话茬,却也说得咬牙切齿:“他们连女人、老人和孩子都不肯放过,甚至连岳母同我那年幼的甥儿也惨遭毒手!这些道貌岸然的南人,平日里满口的仁义廉耻,打起仗来却连禽兽都不如——” 谈及族别,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突然支吾了起来。将炎却是摆了摆手:“所以,木赫便去向你借了兵?” “正是。如今的御北,已同草原各大家族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绰罗部虽不好战,却也不能袖手旁观。”蒙敦郑重其事地道,却是话锋一转,“岳丈有些话要独自说与合罕听,还请恕臣下先行告退。” “等一等——” 毕竟不久前二人还是兵戎相见的对手,此时听闻木赫竟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将炎一下子有些猜不透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然而,蒙敦却径直退了出去,没有再多解释半句。 年轻的合罕重新将视线投回帷幕间老者的脸上,忽然觉得对方本就憔悴的面色,变得愈发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再仔细去看时他方才注意到,木赫的黑狼皮大氅下竟是缠满了浸透血渍的棉麻纱布,已然受了重伤,命不久矣。 “大合罕,今日兴许是承蒙盘古大神的庇佑,让老臣得在此时此地遇见了你。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无论听上去有多么的匪夷所思,都请一定要相信老臣。整个牧云部所遭受的苦难,不,或许整个草原百余年来不断的战乱,皆与此事有关。” 木赫说得快了,一时间有些气短。将炎见状,也便放下了戒备,在其身旁盘膝坐下。然而,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却是令他不寒而栗。 “合罕可知,飒雪骑用来破甲的那些特殊箭矢的铸法,其实是有人不久之前才传授给他们的。” “你如何知道?” “因为,也曾经有人想要将这种箭矢的制法传授给我。不过当时老臣认为不会派上什么用场,便谢绝了。”木赫低沉着嗓子道,没有带一丝语气,“而此人,也正是迷惑老臣趁巴克乌沁家后继无人之时,密谋篡位的幕后元凶!” “此人姓甚名谁?” 只寥寥数句,将炎的掌心便已满是冷汗。他松了松握得发白的手指,追问了下去。然而对面的老者却只是微微摇头: “对方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真名实姓,我甚至连其相貌几何都未能看得清楚。老臣只知,他单姓一个‘昆’字,平日里也都称其为昆先生。此人有着通天的本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仿佛可以惑人心智一般,用只言片语间便可勾起人心底最深处,最不可告人的欲望。” “那你又因何得以如此肯定,这两件事情之间确有联系?”年轻的合罕还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似有些不信老者的话。 木赫也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的确,仅凭一支破甲箭,的确不能当做确凿的证据。但是,以老臣对御北国主左丘阙的了解,他多年来从未在乎过远在朔北的这个女儿及孙女。若非有人游说,又怎会如此轻易便借兵助你?在那之后,其见公主不肯妥协便立刻翻脸,若非有人怂恿,又如何会兴这无名之师来伐?” “可你口中的这个昆先生,费尽心力说服左丘阙借兵给我们,而今又大举发兵北进,于他而言究竟有何利可图?”将炎还是不甚理解。 木赫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得气接不暇,面色青紫,过了许久方才缓过劲来,再去看时,嘴角已是挂下了一道鲜红的颜色,却仍只是自顾说了下去: “自为了混乱。此人虽从未在老臣面前多嘴说漏,但事后我仔细想来,却觉得他定是希望朔北陷入长久而持续的战争。因为只有混乱,才是最好的障目之法,才能让其有机会去做一些本会引人耳目的事……老臣甚至觉得,当年弘吉合罕得以迅速一统草原,进而南下攻昇,以及之后的惨败,甚至让整个朔北五部陷入数十年的内乱,也同此人脱不了干系!” “怎么会!若当真如此,此人至今岂非寿逾百年!” “确是如此。其实老臣一直都觉得此人有些面熟,然而直到将这所有事情都厘清想明,方才忆起对方便是自己儿时,曾于弘吉合罕身边见过的那个谋士!” 这样一番话,令将炎不禁心惊肉跳。虽不敢全信,却又被其中那似乎十分合理的逻辑所说服。 然而,面前的老者已经很明显没有力气再做更多的解释。他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少年人的领口,努力将头抬高,凑在他的面前,一字一顿地道: “合罕,此事背后必有蹊跷,老臣恳请你日后务必多加小心。除此,另有一事要紧,老臣须得亲口告知于你——此前公主一直称揽苍山中有巨狼,而豢养那些猛兽的人,便是——便是——” 木赫极力想将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完整,却是再也接不上气来,将手一松,便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黑瞳少年的眼前断了气。 蒙敦再次从帷幕外探身进来,见木赫已然气绝,不禁垂目,庄重地行了叩拜之礼。而后,将炎方才从他口中得知,原来老者于昨夜御北的偷袭中,便已被箭射穿了右胸,能够撑到现在已然不易。 看着面前那具冰冷的尸体,年轻的合罕终于相信,对方告诉自己的一切绝无可能有半句虚言。即便今日暂时解了围困,忽听对方提起的那些恐怖的驰狼,却还是令将炎不由得一连倒吸了几口凉气。 如果那些神出鬼没的巨狼确是有人豢养于深山之中的,那么必定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对方又想要用那些猛兽做些什么?更加令他感到担忧的是,木赫未能说出的那养狼者的身份,极有可能正是将炎认识的某人! 虽然许久再未听说过驰狼的消息,但其却立刻给年轻合罕心中平添了一份难以打消的忧虑,甚至令他觉得整片草原,乃至整个大昇朝,都被笼罩在了那些巨狼的爪牙之下,再无绝对的平安。 “岳丈回到草泊之后便时常感叹,说自己原本一直以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上,只要自己手握足够强大的力量,便能摘星揽月,傲视群雄。然而没能想到,越是贪婪,却越是连眼前所拥有的都再难抓住。但合罕你同他不一样,你始终只会牢牢抓住自己所仅有的。而反倒是这一点一滴看似毫不起眼的东西,令愿意助你之人越聚越多……” 蒙敦话毕,便着手安排将木赫送回草泊安葬去了。然而还不等送殡的队伍出发,却忽见一匹孤马载着一人踏雪而来。那人身上一副牧云部斥候的打扮,后背却是中了数箭,早已气绝身亡。但其始终牢牢立身于马背之上,甚至须得两旁的武士合力将其双腿与双手掰开,方能将早已冻硬的尸体自马背上抬下。 “这不是兀特么?!” 将炎当即便认出了那张铁青色的面庞。即便早已结满了冰碴,但其脸上那样式繁复的刺青,却仍依稀可辨。 “兀特?就是那个钦那罕生前的贴身侍卫?”蒙敦也凑上前来,却见黑瞳少年的面色正变得越来越难看,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当即惶恐不安起来,“臣下并非有意提起钦那的名字,还请合罕恕罪!” 然而年轻的合罕却对此事毫不在意,反倒立即在口中打了声唿哨,将乌宸唤至了自己身边,飞身上马: “兀特早已于半年之前便被编入了元逖麾下。而今他身中数箭,且箭支皆是御北制式——恐是眼下已有飒雪骑攻至雁落原腹地!诸位即刻随我回去驰援,不能再耽误了!” 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四 冬末春初的雁落原,白雪覆野,畜群蛰伏,本应是一年之中最为清冷,最为沉寂的一段时光。然而眼下,却变作了另外一番景象。 连夜由草泊出发的将炎一路东进,还未行至忽兰台坳口,马上的他便已看到前方半空中墨鸦群聚,浓烟四起。少年人心下一紧,忙又催马向前,全然不顾身后骑军大部是否跟了上来,更未曾有片刻想过自己的安危。 坳口前的路上,积雪早已化作了一片黄褐色的泥泞。泥泞中的脚印,更难以分辨究竟是人还是马留下的,但其中渐渐透出的一丝铁锈般的赤色,叫人越向前走,心情便越是沉重。 终于拐过了坳口,年轻的合罕终于忍不住一声大叫,旋即迅速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而就在距离其不足百步开外的地方,一座高逾三丈,以尸体同泥土堆砌而成的塔状小山,便这样毫无遮拦地矗立在前。 那些尸骨皆是些战死的牧云部男子。将炎从图娅口中听说过,南人将这种东西唤作武军,乃是为了炫耀战胜者的武功,震慑敌人而作。此前他也曾于销金河沿岸,见过百余年前朔狄之乱时留下的武军。虽然年代久远,曾经高耸的武军已风化崩塌,可其中暴露出的森森骷髅,却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当年那场朔狄之乱,早已令南北二族间结下了难以抹去的血仇。即便时隔百年,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依旧有暗流涌动。如今御北大举进犯,正是其军中将帅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而在草原人的圣地中立起一座如此规模的武军,不仅是肆无忌惮的挑衅,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朔狄五部即将被彻底地征服。 很快,跟在年轻合罕身后的骑队也看到了面前的武军,同样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慑,脸上写满了惊惧之色。他们之中有人犹豫着打马上前,想要动手捣毁这处武军。然而,却被将炎下令阻止了。 “合罕,为何不准他们动手?”蒙敦有些无法理解少年人的做法,满脸质疑。 将炎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勒转马头,朝着身后的队伍高喝道: “我知道诸位心里,或许都在暗暗骂我这个外族人冷血,骂我不与你们同心同力。但你们须得明白,正是由于这些族人的牺牲,御北军眼下或许还尚未攻破忽兰台最后的防线!我们若是在此地耽误时间,便是在抹杀幸存族人的最后一丝希望!如若你们心中有怒火,便随我一道,将愤怒灌注在自己手中的刀上!我们不会在此停留,全速前进!” 年轻合罕一番话,似是将所有人都点燃了。军阵之中当即爆发出了一声声战吼,每个战士皆不再多言,只是紧紧握住了腰间的跨刀,面上的惊惧之色也已化作了无尽的愤怒。队伍由武军旁掠过,其中的每名骑手都向族人的残躯低头致意,进而猛夹胯下的坐骑,跟在将炎的身后狂奔起来。 然而,他们最为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甫入牧云部营地,战士们并没有迎来一场同飒雪骑的恶战,反倒看见破碎的帐房,满目的焦土,以及横尸遍野的老弱妇孺。 御北军将所有来不及逃走的牧云部族人尽数斩首,并就地焚烧。残缺不全的尸身遇火之后蜷曲起来,焦黑的皮肉互相粘连在一起,加之被冰雪覆身,根本难以分辨究竟是谁,也无从知晓究竟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下令,所有人下马,不能让我们的人就这样暴尸荒野。另派几队骑兵四散去寻,凡遇武军者,尽数捣毁,就地安葬……” 黑瞳少年自乌宸背上一跃而下,却是难掩自己内心的不安——在此之前,他始终抱有幻想,认为无论战事如何,元逖都可护图娅避过一劫,但眼前草泊的情形却令他不禁担心,在御北势如破竹的攻势之下,即便如元逖这样的沙场老将,也未必能够抵阻挡得住。 很快,他的担心便应验了。于营地中央一堆无从分辨的尸体旁,少年人寻到了一小块未能完全烧尽的布料。那块料子鲜红如血,在满目焦黑中格外显眼。其上一角,还能看出以金线丝绒镶起的边饰。 将炎努力维系在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双腿一软,突然在那堆尸体前跪了下去,双手抱头,仰天长啸: “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却仍是一个人都救不了,救不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便如虚空之中探出的无数藤蔓,将他四肢百骸牢牢锁住,吸干了其身上全部的力量。而童年时目睹两亲与自己阴阳相隔的场景,也重又自记忆深处清晰地涌现了出来,恍若昨日之景。 待众人将遗骸尽数掩埋妥当,又已经到了夕照的傍晚。残云散净的空中,霞光隔着山肩洒向一座座无名野冢,就像是长生天正在召唤着他们。 此情此景,终于稍稍令四周的朔狄武士们平静了下来,于各处三五成群地升起了篝火,又掏出随身带着的肉干,就着融化的雪水囫囵咽下肚里果腹。 蒙敦受将炎命令,安排了数队斥候于四个方向轮番逡巡,以防飒雪骑偷袭。但其实二人彼此都心照不宣,此刻即便命令麾下将士好整以暇,以逸待劳,即便尚有万余人之众,可若当真与御北军短兵相接,士气低落的他们根本无法轻言取胜。 将炎独自坐在营地一侧,仰望着头顶上的银河发呆。此前,他还曾满怀信心地以为,自己这一次至少能够护得了图娅,护得了牧云部中的草原人周全。然而眼下,他的心中只剩下无尽的自责,更是彻底放弃了曾经的坚持,似乎心中那团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火焰,也即将熄灭殆尽。 朔北的夜空,似乎比他在大昇朝时看到的要更加通透,也离地面更近。而在天球上那两轮圆盘状的明月正中,还悬着一颗极为明亮的小星。 图娅告诉过年轻的合罕,那颗星,便是南人们口中所称的岁星。每隔十二年,其便会在天球上绕行一周后,回到清、浊二月间。在草原人的眼中,这颗星便是长生天的所在。它的出现,也代表着一个新的纪元即将到来。 不知那些倒在飒雪骑刀下的牧云部族人,此刻是否已经去往了那片极乐之地。也不知图娅与元逖老将军,眼下是否也正在那颗星上,看着自己。 黑瞳少年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前一片模糊,岁星与孪月也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他使劲咬着嘴唇,直咬到齿缝间传来腥甜的味道也不肯松开,却难以抑制自己不住颤抖着的身体。 “合罕,这里有萨尔哈,还有些肉干,你将就着吃下,可以御寒。” 蒙敦不知何时走到了独自一人的将炎身边。少年人不想让对方见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头别了过去,偷偷拭去眼角几乎快要掉下的泪: “就放在那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即便他努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蒙敦却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异样,不肯就此离去,反又上前一步劝道: “大合罕,这萨尔哈是武士们特地给您热的,若不趁热喝,等下酒气便都散了。” “我说了,你放那便是!” 将炎提高了声调,语气间满是不容置疑。可对方却并不识相,竟是直接迈步走到了他的对面: “大合罕,你莫不是在怀疑臣下,可能会在酒中下毒?” 的确,黑瞳少年一路上都对这个绰罗部的首领始终保持着戒心。此刻对方的这番话,听来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当即激起了其心中的一股无名的怒火。他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没错,我确是在怀疑!你别忘了,不久之前,你还曾伙同木赫一齐对牧云部兵戎相向。如果说此前你尚慑于木赫而不敢造次,但如今他已然身故,你还有何理由继续向我效忠?!” “合罕,你这样一说,臣下的确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面对赤裸裸的质疑,蒙敦却也毫不避讳,“此前我的确是想,若能助木赫夺下天合罕的位置,我绰罗部便能从中分得诸多利益。那之后,我也没能料想到,元逖竟真的能从御北借兵来战,故而明哲保身,马上放弃了抵抗。” “所以,你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除掉我这个坐上天合罕之位的异族人,再名正言顺地成为新的朔北之王,你又在等些什么?” 将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愈发迷惑了。 蒙敦的眼神却未作任何闪躲,反倒不怵不虚: “合罕以为,臣下若当真这样做了,便能够服得了众吗?您虽是南人,却也是牧云部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草原人既已承认你是我们的大合罕,那便是众望所归。何况今日强敌当前,若我在这里动手,又会将自己、将整个朔北草原,置于何种境地?” “可如今我已然是战败了的,甚至连图娅和雁落原都未能保住!”将炎早已心灰意冷,也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会突然发难,重又沉浸在了自怨自艾中。 蒙敦却是将手中的酒囊打开,咕咚咕咚地灌下两大口,随后又将其递到了年轻合罕的面前: “而今有难的可不仅仅是牧云,更是世代在此生活的每一个草原人!我蒙敦首先是其中一员,其次才是绰罗部的首领!而今,我们需要的是天合罕带领大家继续战斗,更需要你先吃些东西,再仔细看看这封信。” “什么信?” 将炎重又抬起头来,却见对方自怀中掏出了一枚小指粗细的物什——那明显是以墨鸦传信时使用的细竹筒。借着火光,少年人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封蜡,居然是代表着巴克乌沁家主的白鹿纹样,当即跳了起来: “这封信,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半个时辰前,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墨鸦,带着此信落在了忽兰台隘口前的那座武军上,附近的军士们便将它送到了营中。臣下猜测,图娅公主与元逖老将军此刻,或许尚在人间——” 不等他说完,将炎便已迫不及待地将那细竹筒攥在了掌心。他将封蜡抠去,小心翼翼地从其中抽出一张薄若轻纱,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绢帛来,展开在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这封信确实是图娅所写,而且用的竟是大昇朝的文字。黑瞳少年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面色却忽地一变,又再次从头反复看了几遍,竟猛地将那绢帛团在了手中,作势便要丢入面前的篝火中。 原来那信竟是图娅于大营遇袭之时匆忙写就的。而其中所写,却是她于大战前,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见到将炎时,决定对其做出的一番坦白: 不久前甯月用鹉哥儿送来的信,竟是被图娅偷偷烧掉的! “合罕,公主眼下究竟身在何处,又是否安好?” 一旁的蒙敦见合罕的表情阴晴不定,焦急地询问道。可黑瞳少年却是半个字都未同他说,转身便欲离开。 正当此时,一匹快马飞驰入营,口中还高声喊道:“向北二十里外的揽苍山下,有两军正在鏖战,或许是牧云残部!” 将炎当即便意识到,图娅或许便在那里,却并没有作声。蒙敦见此情形不禁又是奇怪又是焦急,一面命武士们速速上马准备出发,一面朗声冲年轻的合罕嚷道: “大合罕!臣下虽不知那信中究竟写的什么,但若是此刻您不去救人,恐怕便永远再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听闻此言,将炎方才重又低下头去,将手中的那封信展开,端详着。犹豫片刻后,他才纵身跃上乌宸宽厚的脊背,用力拍了拍马臀,如箭一般朝天边那座大山脚下疾冲过去。 第二十五幕 ? 始料未及 ? 五 正当年轻的合罕率大军向揽苍山脚下赶去时,元逖则领着坚持留守在他与图娅身边的八百铁重山,护着公主一路狂奔。在他们身后,御北骑军紧追不舍,眼下已经能够看到马队中攒动着的火把,以及不断逼近的呼喝与马蹄声了。 “传我命令,务必活捉牧云部公主!” 飒雪骑中,领军大帅带紧缰绳,以枪尖直指天穹,发号着命令。枪头上白色的长缨飘散开来,就似一团随风舞动的雪花。其身边的白甲骑军得令,便如潮水一般加速扑向牧云残部在暗夜中那若隐若现的身影。 “仇将军,国主所下命令,乃是对狄人格杀勿论,活捉又是从何说起?” 策马紧跟主帅身后的骑军副将得令,却是万分诧异。他们所属的北路军,才是此次进攻真正的主力,而今直捣黄龙,所有人皆是轻装快马,仅带了足够七日的粮食,若是收容俘虏,根本无以为继。 “你难道不觉得,此次从借兵到宣战,国主的态度变得有些太快了么?”主帅名为仇然,年近四十,乃是御北多年来于边境率军打仗的第一勇将。 “将军的意思,末将并不是很明白。” 副将没有想到,对方竟会在这种时候论及国主的是非,有些不敢接话。身前的主帅却并没有结束交谈的意思: “不仅是近几日。你难道没有觉得,打从几位少主相继去世后,老国主的精神便愈发委顿了下去,于政事也几乎不管不问?况且,自启贤国主后,我御北一直都以举贤任能,广开言路为朝纲之本。举国伐狄,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然而此次老国主竟未与朝中百官商议便妄下决断,实在有违常理。” 见上官并不似在玩笑取闹,副将也只得点头应道: “的确,此次出兵确实太过仓促。但老国主乖张的脾气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前每逢朝堂辩论,他都会等到最后方才点评决策,谁料此次却是直接颁布了发兵的诏书。可朝中文武即便有心谏言,也断无一人敢去捋老虎屁股上的毛啊。否则,今夜末将同将军也不会在这苦寒之地顶风冒雪了不是?” 仇然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低头任由面前的副将继续说了下去: “倒是话说回来,那牧云部的公主虽说有御北王族血脉,可毕竟是在蛮人的地方长大的,又怎会轻易答应回到御北,去继承一个她或许根本就不在乎的王位?以此事当作发兵的借口,老国主便不怕给世人落下什么口实?” “你可知,这图娅的母亲究竟是何人?”终于,面前的主帅再次开口问道。 副将摇了摇头:“不就是曾经御北的长公主,好像是名叫什么左丘悦瑛的?当年老国主想也没想便将其送往草原同那铁沁和亲,在那之后更是未曾过问其生死。如今牧云部的那位公主不愿回来,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说到这,仇然突然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可若是我告诉你,这位悦瑛长公主,曾经是老国主最为疼爱,也最为宠溺的女儿呢?” “这——末将倒是头一次听说。”副将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一转眼便消失了:“不过当年世子少主相继战死边疆,和亲之策,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怪就怪在,当年和亲之时,也同今次发兵一样,是老国主亲自下诏的,并未同任何人商议。而其实满朝大臣,皆是主张全力一战的。据说当日悦瑛长公主当着百官的面跪在老国主身前以死相逼,老国主却对自己的这个掌上明珠连个正眼都没有瞧上一下,更是亲手将痛哭不止的她锁住手脚,推上了去往雁落原的马车……” 当年的那些往事,即便今日听来,依然令人嘘唏不已。仇然话毕,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重又跟上了追击向前的飒雪骑的步伐: “所以,眼下御北的所有问题,皆归因于那位牧云部公主的身上,这也是本将军为何一定要将其活捉的缘故。雁落原上的朔北狄人数百年来从未被谁征服过,过去不可能,现在更加不可能。正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若是希望尽快平息老国主的怒火,避免御北在这片草原上被彻底拖垮,或许将她活着带回绥遥,便是唯一的解法了。” 与此同时,在距离御北军仅数里开外的牧云残部中,元逖却同图娅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须发花白的老将军自八百骑铁重山中,调来了最勇武彪悍的十人,命其无论如何都必须护得少女全: “公主!这样跑下去,待得马匹脱力,就只剩束手就擒的份了。老臣列阵阻住敌军时,你便与他们先向北去,夜色浓重,御北军决计不会发现你们的行踪。揽苍山内沟壑纵横,只要进了山,他们便再难追得上了。” 此时图娅身上套着一件寻常牧民的衣物,却明显并不合身。飒雪骑进攻忽兰台的时候,乌仁为了让元逖带其离开时不至吸引太多注意,便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同她换了。 听老将军竟是要同自己分开,始终咬牙坚持着的少女再也忍耐不住早已濒临崩溃的情绪,声嘶力竭地冲对方吼了起来: “可你呢?老将军以为自己舍命阻挡便能一劳永逸了?但仅凭我们十一个人于莽莽群山之中,又能够坚持得了多久?!”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语气变得愈发急促起来: “公主!老臣纵横沙场数十年,历经无数危难,最终皆得以化险为夷。老臣身上的伤疤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此番御北军明显想要速战速决,故而才会疾进偷袭,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要坚信牧云部不会这样容易被击溃,只要活着挺过今日,我们便有机会重振旗鼓,将他们赶出草原!” “可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是将炎为了护我率军出击,而后是乌仁阿嬷为了护我留在了忽兰台,他们也都告诉我没事,也都告诉我自己很快就能回来。可结果却皆是至今未归,死生难料!我绝不许你就这样走了,我不允许!” 少女的苦苦哀求,令面前的老者紧绷着的一颗心也不禁有些软了。他温柔地拭去了对方面上的泪,眼神之中满是疼爱: “老臣打小看着公主一天天长大,同样不忍心离你而去。只是,眼下唯有此法才能保你周全,方能不辜负恪尊夫人对老臣的嘱托!若是老臣未能及时归来,公主便须尽快想办法去往随国的都城九杉。老臣在那有一位旧日故友,应能继续助你!” 听对方如是说,图娅先是一愣,却突然哭得更凶了: “果然,你方才说的那些,什么挺过今夜,什么重振旗鼓,都是骗我的,是也不是?你同将炎,同乌仁阿嬷一样,都以为我可以像母亲那样坚强?” “公主你听老臣说,大合罕临走时,托老臣一定要转告公主:人这一生,只要活着,便有希望。一切都还未到末路,即便看似穷途,也仍有一线转机。恪尊夫人当年若是在得知自己即将北上和亲时便绝望自杀,未能坚持走到这草原,又如何能得遇见万般疼爱他的铁沁罕,又如何能诞下你来?” 元逖继续劝道,可对面的朔狄少女却是听不进去了: “然而正是因为我,你们才会在此前受困于噶尔亥时不得不向他左丘阙求援,引狼入室,以致今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草原人……也正是因为我,将炎才会义无反顾地领兵迎击,一去不返!若是我当日没有将那红发姑娘的信笺烧了,他或许今日已经在去寻她的路上……更是因为我,老将军永远失去了留在御北的妻儿老小与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苦苦在这草原上守了大半辈子!” 老者似乎从未想过,面前的少女竟会将一切都归咎到其自己的身上,一时间突然不知该再如何安慰,过了许久方才又道: “因为我们心中——都牵挂着公主,希望你能平安啊。” 图娅也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郑重地道: “可我又何尝不是在牵挂着你们?若是从今往后自己在乎的人都不在了,我一人又该如何走下去?我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的!” 元逖看着少女含泪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刚刚嫁到朔北来的悦瑛长公主。他的眼角也不禁有些湿润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老臣便依公主一次。今日若是命中注定难逃此劫,老臣便陪着你一道去见恪尊夫人,请她原谅我没能照顾好你。” “不,老将军肯答应留下,已是对我最大的照顾了!”图娅终于破涕为笑。 二人说着,便各自扯动起手中的缰绳,掉转马头迎着身后漫山遍野涌出的飒雪骑看去,心中却再没有了此前的惊惧与彷徨。 在元逖的指挥下,八百铁重山于图娅身前排作了四行,每行两百骑。而身着白铁铠的他,则立在了军阵的最前方。 飒雪骑也停止了疾行,在距离不足百步的地方停下列阵。阵前的仇然拍马上前,毕恭毕敬地拱手行了一礼: “对面的可是元逖元老将军?” “既然知我名号,还不速速领兵退下!”元逖朗声喝道,虽已是年逾花甲,却依然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元老将军,你本就是御北人,也曾是所有国中从军者的榜样。如今本将军并不想为难与你,只要能交出牧云部公主,本将军可以保证,阁下同你身后这些朔狄武士将会毫发无伤。” 然而,仇然的一番话,却反令老者身后的铁重山群情激奋起来,竟是群马嘶鸣,刀兵霍霍。 元逖回过头去稍作安抚,而后再次策马向前,语气间却满是讽刺与质疑:“毫发无伤么?此话你怎地不去同忽兰台死去的那些老弱妇孺说去!” “元老将军,在下自小便视你为自己心中不二的英雄。当年你请辞飒雪骑抚远将军,一路护卫悦瑛长公主北上和亲并坚守至今,心中更是无比钦佩。请你相信在下乃是言而有信之人。今日如若没有本将军的命令,我身后的这些将士是绝对不会妄动的!” 仇然也提高了声音,既是说给面前的元逖与铁重山听,也是说给自己麾下那数千飒雪骑听的。 “御北男儿真性情!若我仍在军中,倒是可以同阁下共饮千觞。但是眼下各为其主,请恕不能从命!” 元逖说着便将腰间佩刀拔了出来,明甲白刃,于月下闪着光,“奉劝尔等就此退去。否则一旦交锋,即便兵力悬殊,我也一定保证各位绝无可能活着回到绥遥城!” “老将军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就此放过你们,消息传到老国主耳中,我们这些人的家眷妻儿也都会没命的!” 仇然继续想劝,不料身边副将见久谈不下,竟是违逆主帅不得冒进的命令,擅自率领百余骑快马便朝铁重山阵前冲去。 仇然一声惊呼,连忙下令喝止,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见元逖将刀一横,也率领着铁重山迎面对阵上去。一白一黑两股势力瞬间交锋,就似于平地之上刮起了一道旋风。 不知何时,天空中簌簌飘下了几朵雪花。突然,又一队飒雪骑冲出军阵,却是径直朝着仅剩十人拱卫的图娅身前冲去。这些骑兵依副将之命,待两军交锋之后直取要害,竟是打算凭借速度直接将狄人公主俘获。 元逖一声惊呼,立刻想要回马去救,却被身边的飒雪骑骑军死死拖住。 图娅见状,却似一点也不意外,抬手竟也自腰间拔出了一柄短刀。少女以刀死死抵住了自己的喉头,尖利的吼声竟是盖过了面前兵刃相交的犀利: “你们今日休想将我带回御北!生为草原人,当以我血荐白芒!若再一意孤行,他左丘阙将只能得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此刻她并不知道左丘阙所下乃是令格杀勿论的命令,只想着以自己的性命赌上一赌,要挟对方撤军。谁知,飒雪骑阵中竟当真敲钲鸣金,下令收兵了。 正同铁重山焦灼着的副将仍似有些犹豫,但军中接二连三地催促,令他只得掉转马头,领军回撤。 在元逖同图娅有些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数千飒雪骑竟就这样于雪夜之中缓缓退出了视线,就仿佛隐匿在那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之中,再也不曾出现。 而自这日往后,整个朔北草原之上再未见过半个御北骑军的身影。有人说亲眼见到他们快马加鞭赶回了绥遥,似是城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仿佛一夜之间,雁落原上的狄人于御北而言,再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一 三月初三,春沐节。 每逢此时,人们便会三五成群结伴地去水边沐浴,谓之“祓禊”。这一节日发源于河汊纵横的沔州,本是沿岸农人于入春之后,祈求河神不要泛滥的祭祀活动。后来经由前来沔中高原倒卖铜铁矿石的宛州商人,才渐渐传遍了整个大昇全境。 每逢春沐节前后,无论贫富贵贱者,皆会就近于水岸祓除畔浴。时过境迁,各地商贾权贵渐渐借此日郊外游春、祭祀宴饮,文人墨客则趁此良机诗酒唱酬、曲水流觞。各国贤君更会常服出巡、与民同乐,于人群聚集之处广开国库,熬粥布施,以助穷困农户度过青黄不接的这段时日。 御北地处昶、朔交界的贫瘠之地,境内除却销金河外,能够供人饮水的河流更是屈指可数。然而,就在建于戈壁沙洲,一年之中几乎三成时日都黄沙飞天的绥遥城内,却是依着衍江南方城市的模样,修筑起金、银、铜三条首尾相交的绕城道渠。 究其起因,乃是当年御北左丘氏随白江曦一路北进,开疆拓土、战功显赫。首任国主左丘无殇,更是于天下平定之后,向皇帝请求世代戍守帝国北境。然而,左丘一脉毕竟为南方血统,于干燥苦寒的大漠久居不适。迁居之后,其妻更因水土不服而几度流产。无奈之下,左丘无殇只得再纳了一位婢女为妾,方才得以开枝散叶,延续血脉。 其后千百年间,左丘氏后人却对此事闭口不提,甚至连史书之中也刻意将这位妾女的存在抹去。因为他们皆明白,那位婢女其实便是来自草原的朔狄人。而自己的身上,其实早就流淌着所谓蛮夷的血。 而似乎是为昭告世人自己仍是高贵的左丘氏后人,历代御北国主皆会不遗余力地想要在这座名唤绥遥的王都内,重现烟雨缥缈的江南景致,方才有了这样一座同大漠戈壁格格不入的奇景之城。 绥遥城中的春沐节,皆是围绕着三条内河水道进行的。渠内的水直接引自销金河上游,银、铜二渠任何人只消脱了衣服,便可入水洗沐。而最内圈的那道金水渠,却是位于王城宫墙之内,非王亲国戚不得擅入。 御北少田业,春夏之交时,种植苜蓿与青稞农人们便会拿起弓箭,跨上骏马,开始为期数月的游猎。久而久之,不用再为农事祈福的春沐节,也便成为了绥遥城中达官显贵们自娱自乐的节日。 大昇昭熹二年的早春,就在这道曾经为自己的先祖们洗沐驱邪的金水渠中,年迈的左丘阙赤着双足,看着身前那泓由擎鹰山脉上流下的碧清碧清的渠水,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在临终前数年,这位御北老国主便已染上了顽疾。此病如风似雾,无根无源。状态好时,左丘阙可与人谈笑风生、品茶对弈,也可挑灯夜读、批阅奏章。然而情况坏时,却能令其双目无神、口角流涎,甚至连七年前自己的小儿子左丘梓染上天花,病入膏肓之际,都没能亲自去看上一眼。 有人说,此病乃是左丘阙好大喜功,以致自己的两个儿子先后命丧沙场,所得的失心疯。也有人说,是左丘氏斩杀了太多无辜的草原人,于这片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立起了太多的武军,而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但没有人知道,于弥留之际,这位左丘氏名正言顺的最后继位者,口中却在念叨着一个名字:小雅——那是悦瑛长公主的乳名,也是其曾经最为疼爱,最为怜惜的乖巧女儿。 左丘阙薨后,刚立不久的新后便伙同其兄掌管了御北朝政。而远征在外的飒雪骑,更是被一纸调令召回了绥遥城中,从此据守王都,再不轻言战事。 然而,御北奇袭雁落原,却还是令世人得以再次窥见了那个曾经叱咤北境,而后又迅速没落的牧云部如今的模样。而消失了六十余年的铁重山,也重新回到了大昇朝各路诸侯的视线里,令他们如芒在背,日夜不安起来。 大昇昭熹二年,四月初九。期盼已久的春阳,终于在连绵的雨后露出了它的真容。晔国饱经战火的土地上,也再次萌生出满目的新绿。 归鸿苑中的桐树重又发出了茂密的枝叶,于树下洒落一片斑驳的树影。清晨的阳光透过密密织起的枝杈,洒在书房桌案头正熟睡着的少年脸上。 近日祁子隐连番处理国中事务,已经很久未得机会回去折柳轩了。他身上的白色长衫数日未换,袖口上满是伏案时沾到的墨汁。而昨夜未曾写完的那封诏书,也被滚落于案上的一杆紫毫细笔沾染得星星点点,再难堪用。 一阵清风吹落了桐树梢上的几片叶子,施施然飘零下来,落在早已干涸的砚台中,也落在了少年的额角鼻间,令他猛然打了几个喷嚏,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春光,开口唤道: “石头哥哥——石头哥哥!都已经快至正午了,你怎地不叫我起来?甯月同将炎她们来过没?” 待喊了几声没人应,祁子隐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个归鸿苑了。而曾经陪伴左右的那些人,如今或不知所踪,或阴阳两隔,早已不在自己的身边。 曾经无数次,他因应付苟夫子交代的繁重课业而这样睡倒于案前,也因此错过了无数次同自己倾心的姑娘外出游玩的机会。少年人每每为此懊恼万分,总企盼着明日能够快些到来。 然而眼下,他却是无比希望自己能够不要这么快醒来。至少,在那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又一次回到了数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到了那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如今却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的暮庐城。 “国主醒了,可否安排洗漱,用些早膳?”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负责少年人饮食起居的内侍。祁子隐忽地一怔,而后四下摸索着寻找起什么东西来。终于,他从脚边拾起了不知何时掉落在那里的银面具,有些慌乱地带在了自己的脸上,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甚胃口,不用了。” 门外那人似早已摸清了这位年轻国主脾性,唱了声喏,便要带着送饭来的厨娘转身离开——自打祁子隐继位以来,他每日的饮食起居皆不许旁人在场照料。究其原因,不过是担心银面具下的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会令祁氏于晔国早已岌岌可危的名声变得愈发不堪。 门内的白衣少年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又紧接着吩咐道:“即刻备马,我要出宫。” 今日,乃是白衣少年同冷迦芸约定的日子。打从莫泽明的口中得知了将炎的下落,他便日日挂心,时常念起。然而,此前几番欲修书尽快同对方取得联系,无奈路途太过遥远,以船或飞鸟北上传信皆不可行,身边又无一人了解朔北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只能暂时作罢。 然而,月前御北飒雪骑大举北上的消息,却再次令祁子隐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如今战后初定,晔国的黎民百姓也终于得以休养生息,他便想着是否可派人北上,经由陆路造访御北,以期能够打探到一些关于那个神秘的牧云部,以及关于他们那位天合罕的只言片语。 修业坊内的折柳轩四周,依然是古柏森森,林木幽翳。唯一所不同的,便是轩中的酒气较之前浓烈了许多。虽然祁子隐一纸诏令,便将迦芸斋还归冷迦芸的名下。然而,这位东黎女子却希望在这片自己爱人曾经住过的,能够勾起无尽回忆的别院中多住上一些时日。 如今的她,再次于轩中重拾起了酿酒的手艺,仍是过去清荔烧的方子,却是多加了一味海棠的花蜜。而女人则将此酒唤做醉百里。 “迦姐,我拜托你差往御北的耳目,可曾传回过什么消息?” 甫一进门,白衣少年便取下面具,急吼吼地拉着正在搓酒曲的女人问道。 紫衣女子却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将手指上黏腻的曲蘖抹了抹干净,随后才用食指重重地点了点对方的眉心: “你啊,都已经是国主了,还是藏不住自己的这点心事。瞧瞧你那两道眉毛,若是我再不理你,恐怕日后想将它们分开都难了。” “迦姐你就别再数落我了,往后有的是时间。你先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消息了?”祁子隐说着,将眉心沾的那一点带着酒浆的曲蘖用指尖沾了干净,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朝嘴中去送。 此次北上寻访将炎的事,他并没有以自己国主的身份派人去办。一来,是因为须得途经卫梁境内,而其国主闾丘博容对祁子隐屡次修书所表达的停战修好置若罔闻。二来,则是因为朔狄人的关系。身为晔国国主,如今少年人也并不希望因为铁重山同飒雪骑的交锋,而给自己的国家与臣民带来任何新的麻烦。 “消息并非没有,只不过——”冷迦芸也正了正颜色,不再玩笑。 “难道御北那也无人知晓?不可能啊,他们月前才刚刚交过手,此事樊真大哥已经派白沙营内的斥候确认过的。” 少年人似觉得有些意外,却见对面的女子摇了摇头,继续道: “并非如你所想。其实所派之人根本未曾到过御北,甚至连锁阳关都未能过去。” “为何?此去特意备了快马,怎会仍走得如此之慢?莫不是因为卫梁——” “是因为煜京。”不等他说完,冷迦芸便又道,“京城里的皇帝十日前已下令封闭了锁阳关,更是阻绝了一切南北往来的客商与信笺。” “好端端的,此举又是为何?” “尚未可知。现如今,我们只能等待关下那人能够寻到法子,尽快通过再说了。” 面对少年的问题,紫衣女子不住地摇着头。其实她也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有何等重大的事件发生,才会令自朔狄之乱后便久未封断的锁阳关再次闭止。 正说着话,却听二人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祁子隐先是一愣,而后欣喜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在一株高耸入云的劲松枝上,竟是落着一只红颈绿背的鹦鹉。 少年人立刻撅起嘴巴轻轻一吹。鸟儿识得主人的口哨,旋即落了下来,停在他腕上。 “鹉哥儿脚上有信!” 祁子隐的一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伸手自鸟儿的腿上的竹筒内取出了写满了字的绢帛,捧在掌心细细念来。 然而,那信却并非是将炎拜托鹉哥儿送来的。写信的绢帛,似是由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一小片,边缘处犬牙交错。而其上的文字,也是用在火上烧过的木炭写就,歪歪扭扭,模糊不清。然而,少年人却还是努力辨认出了依稀几段: 将炎,不知道此前的信你可曾收到。如若收到,为何又将信取出却并未回复…… 眼下我人尚在煜京,却不知究竟几时方能逃离这里。如今白江氏的江山,已然落到了独揽大权的高蠡手中…… 日前,他已下令封锁经由锁阳关北上的一切道路,究其缘故,恐怕是仍忌惮自己的所作所为,将会引来卫梁及南方诸国的不满…… 高蠡是个谨慎的人。日后你若写信给我,一定记得不要透露你我的名姓来。但我又无比希望能够快些得到你的回复,至少,在大婚之日来临之前…… “这个高蠡我以前听说过,是白江皇帝身边的红人。原来竟是他下令关闭了隘口!可甯月信中的大婚又所指何意?听她所言,好似眼下正被囚于煜京宫中,而且落在了高蠡的手中……莫非打算同甯月成婚的,竟是那个杀千刀的阉人?!” 祁子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这番推断,又仔仔细细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却是愈发手足发麻,方寸大乱起来。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二 春日的暖阳,透过思年殿寝室薄薄的窓纸,于桌案上映出了窗棂镂空的剪影,煞是好看。百花盛开,蝶舞纷飞,偶尔还有几只采蜜的蜂子被阳光晃得失去了方向,在窗上撞得啪啪轻响,而后又很快地飞走了。 眼下,甯月正坐于案前,手中把玩着一只精美的九尾凤钗。这支钗,乃是请了煜京城中的能人巧匠,耗费数月方才雕琢完工。其身长三寸七分,钗头三片梧桐叶以金为托,再嵌入数块翡翠所成。叶上则立有一只振翅金凤,以玳瑁为爪,玛瑙为喙,赤玉为冠,璆琳为眼。凤尾分九叉,以金丝绕成九股主干,每股皆交错缀满金箔制成的羽片,层层相叠,恍若一把半开的折扇,又似一朵盛开的金花。 赤金的凤钗反射着阳光,在少女青蓝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光晕。她手微微一颤,那九股凤尾便震颤起来,好似立时便要腾空而去。 然而,甯月却并没有将那支钗朝自己挽着发髻的头上插去,而是以三指捏紧,用力在黄花梨木的案上刻下了一道白色的浅痕。 还差一笔,这些暗痕便又能组成一个完整的正字。自打入宫以来,少女已几乎将案台上都刻得满了。而今,距离高蠡定下的大婚之日仅剩不过短短的三个月。随着那一天越来越近,少女只觉得自己心情,也随着每天的日出日落而变得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月前,期盼已久的鹉哥儿终于回到了思年殿,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将炎的回信。甯月担心是否信笺在路上丢了,便又连忙提笔写了第二封信,还特意以蜡封好。然而一晃又是月余,鹉哥儿却再未出现过。 心焦如焚的红发少女不禁开始担心,是否自己向外传信的事情已经暴露,又或者鹉哥儿于送信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对送信一事不敢再抱什么奢望,决定不再苦等同伴来救,而要凭自己的力量,逃出思年殿,逃出永旸宫,逃出煜京城。 这出逃的日子,便是定在了今日。 是年,城中杜鹃的花期较往年晚了足足半月,故而直至今日,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斗花”习俗方才正式开始。 大昇朝之人爱花,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黔首,皆以赏弄花草为乐。其中,更以昶州的杜鹃最受人喜爱。每逢杜鹃花开,各地花匠便会将自己精心栽养的花株送至京城,以供往来的赏花客品评。这些花成千上万,以至于城中竟没有一处合适的地方能够摆放得下,于是,便有了城外煜水上游龙首渡一年一度的花集。 期间,皇帝更会携后宫家眷,与王公大臣一并外出赏花,在那千万花株中盘桓数日,并从色、姿、韵三方加以评断,甄选出当年的魁首。 杜鹃素以花色艳美,花姿端正,花韵秀逸而着称,却是无甚香气。然即便如此,也足以令芸芸众生趋之若鹜。当年白江蔺冉平定朔狄之乱后,曾特意为重新召开的“斗花”大赏提诗,称其可令:“桃李无颜色,芙蓉难为花”。 也正因如此,即便身为异族的高蠡也难置身事外,在斗花期间陪同皇帝出宫赏花,已经成为了每年的惯常。久而久之,他竟也对这种陆上人才会把玩的植物心生喜爱,更是命人于自己的堂前屋后也种了不少。 虽然如今的白江氏已式微如斯,然而在傻皇帝白江陉正式宣布禅位之前,其依然只是对方口中的高爱卿。而在陪同白江陉一同出宫赏花的这几日间,所需的司仪阵仗、禁卫扈从、餐膳起居,也皆是他需要格外操心的。 高蠡心中清楚,煜京城中有不少人对自己好不容易才攥在手中的权力虎视眈眈。因故眼下保护好这个傻皇帝,便也是保护好了自己。毕竟任谁都不想在自己的计划即将告成之际,另生枝节,惹无端的是非与指摘。 为此,他甚至抽调走了宫内近半的侍卫。连甯月栖身的所在,而今也只剩下了殿门外数队需得半个时辰的功夫,方能自昌华殿至思年殿前绕行一周,值夜巡更的戚殿卫。 好不容易盼来了夜幕降临,整日都将自己憋在房内的甯月终于推门走了出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将所有一切都笼上了淡淡的一层蓝色。 少女深吸一口气,仿佛许久都没有这般畅快地呼吸了。此刻她心中既感到阵阵紧张,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个性格倔强的红发姑娘早已做好了打算,如若此次出逃失败,那么自己便在婚礼当日咬舌自尽。 从甯月住处前往殿门前,须得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道两旁除却花园、膳房与工房,便是一排供仆从们休息的厢房与耳房。 为防少女逃走,高蠡特意在她鞋底镶了两块熟铁。更是在她的所有衣物上都缝死了数枚铜铃。然而这却难不住甯月。她偷偷于屋内除去了鞋袜,并用小帕将铜铃密密匝匝地包裹起来,紧紧攥在了掌心。 为了节省灯油,仆从们入夜后不久便早早地睡下了。隔着厢房的门,少女能够听见其中均匀的鼾声,以及三两人悉悉索索的夜话。 甯月赤裸的双足踏在廊道的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咯声。她却走得很快,因为其早已于前夜里试过,如此程度的声响绝无可能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然而,就在即将通过最后一间厢房时,忽听屋内一声大笑,吓得她整个人猛地一抖,掌中攥着的铜铃也掉落了出来,荡在半空轻轻地响起。 少女忙一把将铜铃重新攥回手心,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待扭头去看时,却并没有见到由房门中冲出阻拦自己的仆从,而是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掴。 “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屋内一人明显被从睡梦中打醒了,不清不楚地嘟囔着。少女分辨出其是高蠡特意由御膳庭中抽调过来的侍膳太监,专司揣摩自己的口味,平日里并不算得十分客气。 另外一人则明显早就醒了,仍气不过一般骂道:“你这猪头,每日连睡梦里都在贪嘴!方才那一声大笑,又是吃上了什么好东西?把老子都给吓得醒了。” “我正梦见在后厨偷吃白天里剩下的那半只烧鹅,鹅腿可真香——” “妈的,被你说得都饿了。那只烧鹅还在么?咱们不如去弄点来打打牙祭。” “要得,要得,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叽叽咯咯商量一番,旋即便推门走了出来,朝着深邃的廊道左右环顾一番,直奔膳房去了。 躲在廊道梁柱后面的甯月这才重又探出了头来。险些被发现行踪的她手心后背早已满是冷汗,想要再向前走,两条腿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步也迈不动。 “镇定,要镇定。今夜若是不能逃出这里,你便要同那高蠡成亲,永远难得自由了!” 红发少女于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重新转身朝着殿门方向奔去。思年殿虽不算大,但这条路却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终于,在一片昏黄的灯火中,一股新漆的味道渐渐钻进了甯月的鼻子,那是前不久才新上了朱漆的殿门。 宫中各殿主门皆于子夜时分方才下钥。在那之前,未锁的殿门上没有沉重的木闩,也没有拦阻于少女同门外的世界间的任何阻碍。推开殿门的瞬间,甯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顺利地走到了这一步。 此前,她是被蒙着双目带入宫来的,并不知永旸宫究竟有多大。而今,当亲眼见到门外那矗立在夜幕之下的大殿,亲眼见到了那些错落的亭台,竦峙的楼阁,以及足以容纳万人,名唤磐龙原的广场时,被深深地震撼之余,其更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仅目力所及之处,便已经超过少女所见过的晔国王宫数倍。她从未想过,在没有任何术法的帮助下,陆上人竟仍能建造出眼前这些足可与沧流城等量齐观的雄伟建筑。而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将逃跑一事想得太过简单,眼下仅凭一己之力,似乎永远也无可能得以从这座迷宫般的禁城中逃将出去。 渐渐地,一串橙红色的火光出现在远处的昌华殿前,进而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朝着甯月近前行来。那是一支打着灯笼的队伍。少女连忙虚掩上殿门,偷偷自门缝中向外瞧去,打算待对方经过之后再做打算。 然而,那却并不是值夜巡更的戚殿卫。 随着那队伍越行越近,甯月也瞧得越来越清楚。其中除了身着错金银铠的骁骑卫,还有身着金甲的执金吾。他们身后,则跟着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车上开了满树的杜鹃花,就恍若堆了满车的玛瑙砗磲,几乎快要倾泻而下。 这队兵丁明显是从宫外来的。甯月心中暗道不好,开始担心是不是那个愚笨的傻皇帝白江陉不愿继续赏花,提前回宫了。 直至看见了那个行在队伍中,满面得意的男子的脸,她才意识到对方正是朝着思年殿来的。或许是高蠡觉得盛开的杜鹃有助于拉近自己同大司铎之女的关系,竟是连夜由宫外的花集中挑选了十余株开得最盛的杜鹃,亲自带回了宫来。 一时间,少女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关上殿门,就此打消逃走的念头,还是该借着月色掩护直接逃出思年殿,静待高蠡等人入内后继续寻找机会出宫。可时间不等人,就在她稍作犹豫的片刻间,那支队伍已经走得更近,想要再出殿门,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甯月咬紧了自己的下唇,懊恼之余,却只能亲手将厚重的殿门在面前阖上。可就在她转身打算先行回去,另觅他法的时候,身后又远远传来了填满肚腹归来的侍膳太监满足的笑声。 少女愈发后悔自己方才没再坚决一些,跨出那关键的一步。若是此前咬一咬牙出了殿门,即便仍在永旸宫中,即便不知自己最终能否逃得出去,却仍存有一丝希望。而眼下,她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似乎除了逃跑之事彻底败露,已经再没有别的选择。 正当此时,甯月眼中忽然闪过了一道迅捷的影子。起初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然而,当那只白色绒球般的小生灵立身其面前,瞪着那双小黑豆般的眼睛看向她时,姑娘才明白过来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半年前在月沼便消失不见的雪灵,如今竟重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也不知白狐究竟用了何种方法,能于重重宫墙阻隔下寻到藏身其中的主人。红发少女忽然觉得心头一热,此前那种无力的孤独感瞬间便消去了大半。 雪灵明显想要带她去某个地方,一直不停地用牙使劲拉扯着主人的裙角。甯月点了点头,示意小白狐在前面带路。 未曾想,就在距离思年殿大门不远的宫墙上,竟有一处崩碎洞穿,却被乱草遮掩起来的缺口。时至今日,尚未被人发现,更没有被填补起来。那缺口虽不算大,但甯月娇小的身形却可勉强由其中钻过,一人一狐就这样于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奔走起来。 雪灵似乎早已对宫内的线路了若指掌,总能够提前知晓何处会有哨卫经过,何处又会有换岗的间隙。然而,在偌大的永旸宫里兜兜转转,少女却忽然意识到白狐并非是要带自己出宫。随着距离宫门越来越远,她竟是来到了一处半埋于地下,却根本无人值守,根本不易发现的阴森囚牢。 囚牢内,只有从气窗外射入的月光,可以让人勉强看清楚脚下的路。身侧铁栅分割出的深邃黑色间,却好似潜伏着食人的鬼魅,令人觉得后脊发凉,毛骨悚然。 “雪灵,你这是带我来了哪里?” 甯月终于忍不住了,弯腰便要去抱身前的那团绒球起来,不想再让其领着自己继续乱跑。谁知,白狐却是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来朝着她“啾啾”叫了起来。 少女忽然一愣,伸出的双手悬在半空,不知雪灵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何事。说时迟那时快,她身后的铁栅间却突然伸出了一双枯瘦的手臂,将其一把便扯进了黑暗中,同时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三 “嘘——别出声!” 铁栅里的那人沙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般。甯月拼命挣扎起来,却是不肯就范。 “月儿别出声!我是爹爹!” 对方忙又开口安抚,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似乎再难抑制住情绪的波动。 红发少女身子猛地一颤,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还是很快停止了挣扎,扭过头朝身后看去。此时,一束月光恰好照在对方的脸上,样貌却与她记忆中,那位沧流城的大司铎迥然不同。 而今的风未殊早已失了往日的威风,面上满是污渍与泥垢,几乎难以分辨出肌肤原本的颜色。他的双目间没有任何光辉,只剩下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死灰色的绝望。许久未剃的胡须一缕一缕地缠粘在一起,打起无数的结。干枯油腻的头发也披散下来,就像是顶在头上的一大块许久未洗的墩布。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更有几处皮肤已经发生了溃烂,应是长期缺水少食的缘故。 甯月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似曾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男人,不知自己应当叫他父亲,还是该叫他大司铎。 风未殊好似意识到自己吓坏了女儿,稍稍向后退开半步,重又没入了地牢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 “你的声音为何变成了这样?”少女终于开口问道。 “是被高蠡毒哑的。他害怕我于牢中大吼大叫,又将我囚于这牢房深处,就是不希望引来旁人的注意。” 终于见到离家数年的女儿,风未殊突然变得哽咽了起来,“月儿你长大了……走近些,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有何好看的。”甯月却是向后退了一大步,远远地立在牢门外,“高蠡说你已经不在人世,原来是骗我的。” 听闻此言,立于阴影中的男子不易察觉地身形一矮,仿佛同女儿重逢的喜悦还未来得及表露,便已戛然而止:“月儿你——还在恨为父?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与你母亲四处寻你,简直要把一颗心都操碎了——” “莫要在我面前提起母亲!若不是因为你当年将我囚入甘渊,我便不会来到陆上,而她也不至于,不至于——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你也从来都不是!” “你莫非已经知道了?”风未殊双肩猛地一震。没有想到,向来不露悲喜的大司铎,而今褪去了身上全部的高傲与孤冷,竟是难以抑制地落下了眼泪,“的确,若非我疏于照顾,珊瑚也不会被昆颉悄悄带上岸来……” 红发少女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却是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如今后悔还有什么用?!” “是啊,后悔还能有何用?早知如此,当年我便该一鼓作气,将城中叛党赶尽杀绝。若是当年能亲手铲除那个自命不凡的恶徒,今日的沧流城便不会毁于一旦,所有一切,或许都将还有转机……” 提起昆颉,风未殊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身前的石墙,直将骨节处都砸得烂了。 “所以,沧流城确实已经不在了么?” 其实甯月始终对高蠡说过的那些话抱有怀疑。然而听牢中的男子也如是说,她曾于心中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终于彻底地破碎了。沧流城——那个凝聚了自己无数童年的美好时光,那个仿佛亘古永存的故乡,如今竟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少女的心中五味杂陈,过了许久才又问道: “昆颉这么做,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我知道,他曾经和你一起,跟着外祖父学习詟息,并且都爱上了母亲。” “没错,昆颉同我,都曾是睢牙师宗门下的爱徒。当年,我二人通过层层选拔,得以进入法堂,由辅祭开始一步步向上,最终双双得到了跟随你外祖父修习詟息的机会。” 见风未殊点头承认,甯月于是继续道: “我还知道,历代大司铎告诉族人的,有关玄瑰即将耗尽的事,不过是个弥天的大谎,是也不是?!” “这些事情,都是昆颉告诉你的吧?你就如此轻信那个恶徒的一面之词?” 铁栅后的男子并未立刻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来。 甯月当即重重一哼: “无论是否一面之词,千百年来法堂对外宣称玄瑰即将耗尽,于沧流城中散播恐慌就是不争的事实。而如此行事的目的,若非威吓族人不得不仰仗法堂的力量维持结界,不得不仰仗法堂之中看似无所不知的大司铎,又会是为何!” “的确,玄瑰一事,确是历代大司铎秘不外宣的机密。但我等所以如此作为,却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欲。” 红发少女当即摇头表示不信:“不是为了自己,还能为了何人?” 风未殊突然抬起了头,眼中却是一扫此前的灰霾,精光大盛起来,似是要为自己,为法堂同历代大司铎正名: “你既知道玄瑰一事乃是杜撰,那么也应当知道,当年是昆颉借发现了玄瑰秘密为借口,而同师宗睢牙大吵了一架,而后离开了法堂,成为了叛党首座。可你一定不知,他建立叛党,处处与法堂针锋相对,又是为了什么?” 甯月被对方问得一愣,随后斩钉截铁地应道: “你二人皆是外祖父的徒弟,昆颉的目的,难道不也正是法堂所希望的么?他同你们一样仇视地上人,恨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 但这一番话,却突然惹得风未殊大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在黑暗中,就仿佛蒙冤的孤魂正用指甲刮擦着人的耳鼓,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昆颉的目的与法堂一致?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过最讽刺的事!” “昆颉说过自己要尽快寻到圣城,以其中的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造福苍禺一族。而这件事,却是法堂与历代大司铎想都不敢想,提也不敢提的!” 甯月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话究竟有何可笑之处,当即还想争辩。可风未殊却又是一声大笑,进而不容质疑地反驳道: “我们不敢想,我们不敢提?月儿啊月儿,那个昆颉肯定不曾告诉过你,其实睢牙师宗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率领法堂首祭们寻得了圣城的所在!” 听闻对方此言,红发少女突然便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座令祁和胤与向百里先后殒命、甚至威胁到自己与朋友安危的古图上所绘的先民遗城,那片令祁守愚等人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寻得其方位的遗迹,在对方口中竟早已不再是秘密。 甯月使劲摇了摇头,而后却又好似被说服了一般,看着面前囚笼之中,那个自己曾经唤作父亲的人,喃喃地问道:“你保证,这一次告诉我的全都是实话?” 风未殊看着面前女儿满是狐疑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法堂之所以要率族人离开沧流城,乃是希望能够在重返陆地后,将圣城的秘密永远地埋葬在海底。因为打从陆上之人得知了圣城,以及其中蕴藏着的究极之力后,便也在不遗余力地四处寻找它。你应当见识过,隐藏在这些人心底的野蛮同欲望,那是根本难以控制的。即便法堂因此而杀人,也不过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 “好一个权宜之计!欲以杀人而保守秘密,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红发少女虽如是说,却是终于相信对方并没有在说谎。因为以她对这个孤傲男人的了解,若非真的心有不安,其实绝无可能说出权宜之计这四个字的。 只是未曾想到,风未殊却是突然在女儿的面前跪了下去,一直强忍住的悲伤,也再次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心中涌出,再也抑止不住: “月儿,为父并不奢求能获得你的原谅。打从你离家之后,我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尤其是看着珊瑚以泪洗面,我更是心若刀绞。为父一直在想,会否这些年来自己想要独自一个人将所有秘密尽数揽下,竟是从一开始便错了?如果当年我便将这一切告诉与你,如果这些年来我没有以铁腕手段杀了那么多族人,今日的一切又会否是另外一番景象?是我害了珊瑚,害了你,害了自己最最在乎的至亲……如今便是要以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换得你们母女二人的平安啊!” 甯月还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如此失态。听着对方口中仿佛破风箱一般的抽噎。她重又想起了弥留之际的母亲——如今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恻隐之情,两行清泪倏地从眼角滚落。然而最终,她却还是没能开口,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已经原谅了他,更未重新唤其一声父亲: “我真的好想母亲,比任何时候都想!可如若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座圣城,你倒是说清楚,先民留在那里的究极之力,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族内古书上有载,先民们掌握着可令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甚至能够操纵天空中的星辰运行,令银河无光,令日月变色,甚至连先民们自己,也是毁灭于这不该流入人间的力量之下。只不过,这些书早已成为了族中禁忌,而其上的文字,也只有大司铎同几名首祭能够看得明白。” 风未殊用袖口拭去眼泪,一字一顿地继续道,“那种力量,为父虽也未曾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见即便将詟息与之相比,也不过能瞠乎其后,判若云泥罢了!” “可如今昆颉又为何处处算计,步步抢得先着,定要得到这可怖的力量呢?” 甯月直听得张口结舌,半天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又问。不料,牢中的风未殊却是面色一沉,嗓音变得比之前更加沙哑了: “他——其实是想借此力量,毁灭这世上的一切!而你母亲当年,也正是意外得知了昆颉竟有如此计划,才会彻底同其断绝了关系。”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毁灭了世间的所有,那他岂非也同样活不了?” 红发少女一时间未能想明白个中缘故。风未殊却是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具体为何,这么多年我也曾派无数人手调查,却始终未曾弄得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昆颉似乎同陆上人与我苍禺一族,皆有着莫名的刻骨深仇。而他,或许便是要以这种方式,来完成自己最后的复仇!” 话音落定,父女二人都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直至牢外远远飘来一阵城中巡更的梆子声,他们方才意识到,时间竟已过了午夜。 “今日说得太多,月儿你须得赶紧走了!” 风未殊开始催促着女儿离开。未曾想甯月却是摇了摇头: “不行,我出来时,高蠡就在思年殿外。恐怕此时,他早已领着宫中的执金吾四处搜寻起我的下落了。” 铁栅内的父亲却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不,若是他发现你偷跑,此时宫内应当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为父同你约定,每夜你我二人都于此牢中相见,共商脱身之策。” “煜京皇城固若金汤,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红发少女仍有疑虑,然而风未殊却是伸手将她用力推离了自己的身前: “如今高蠡表面虽仍听命于昆颉,但此二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牢不可破。你相信为父,假以时日,我们定能想出办法,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甯月这才犹豫着点了点头,抱起脚边的雪灵,一路小心沿着来路重新回到了思年殿的门前。然而的确如风未殊所料,高蠡或许是怕打扰姑娘休息,只是命人将那一车杜鹃花摆放在了大殿门口,并未入内寻她。 少女连忙伏在白狐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声,便弯腰由墙上的破洞钻将回去,又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夜之后,只要一有机会,每当过了子时,甯月便会偷偷从思年殿墙上的破洞钻出去与风未殊相见。眨眼间半月过去,她的这个秘密从未被高蠡发现。而如何脱身的计划,也日渐有了些眉目。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四 昭熹二年晚春,雁落原终于迎来了冰消雪融。原本被一层厚厚的白色覆盖起来的草原,又重新露出了真容。碧空流云,春风拂面,仍顶着积雪的深褐色山脉乍看起来就像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始终都是那个模样。 草泊上游的亚古娜河,乃是草原人的母亲河。冰消雪化,河水陡涨。湍急而充沛的水流漫过河床,冲垮了原本就很浅的河堤,在由泥土与砂石构成的平原上,重又冲刷出一条崭新的水道来。 河流所经之处,不消几日便会生出嫩绿的新草。在人们尚未意识到冬去春来时,这星星点点的绿色便已经连成了一片片,进而染遍整个草原。 绒毯一般的草甸上,开着各色蓝的、黄的野花。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野兔和旅鼠,于其间奔走跳跃,啃食着新鲜的草叶。地獭也成群结队地钻出了地洞,在阳光下慢条斯理地替彼此梳理着油光锃亮的皮毛。 就仿佛是不忍打破这春日的慵懒,偶有经过的赤狐与猞猁,也早已在别处吃得大腹便便,面对着满目猎物,甚至连去追的欲望也没有了,只是眯着双目躺在草甸上打着盹。 然而,天空中忽然掠过一个影子。放哨的地獭率先发出了尖利的叫声,而后,则是无数小兽被驱赶着逃往同一个方向。而在它们的头顶,则是一只俯冲而下的,褐背白尾、黑翼黄趾的虎头雕。 那雕体型硕大,双翅平展后足逾一丈。眼下其收拢双翼,以极块的速度贴着草尖掠过,两只粗壮有力的勾爪向下张开,好似两只夺命的铁钳。而它所扑向的猎物,则是一只膘肥体胖,已然避无可避的地獭。 只电光火石的一瞬,虎头雕重又将双翼展开,猛地向空中飞升上去。而其尖利的脚爪,则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地獭脆弱的后颈与腰背。 那雕于半空中以尖喙朝地獭的脸上猛啄了几下,登时便啄瞎了猎物的双目。地獭仍想奋力挣脱,然而即便其在重量上占据优势,却也早已没有了招架之力。 猛禽的脚爪深深嵌入了猎物背上的筋肉,更是深入椎骨之间。待地獭被松开后坠落回地面时,甚至连出声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 虎头雕以右足按住了獭子的脑袋,奋力撕扯开它的喉咙与肚腹,将最为肥美的肝脏率先吃下肚去。进而其抬起头来,昂首挺胸地看向远方。 空气中飘来些许炭火点燃后的淡淡烟味。伴随着一阵劲风,十数骑人马渐渐由地平线下冒出头来。只听一声唿哨响起,虎头雕立刻又抓起了鲜血淋漓的猎物,腾空朝那马队上空飞去,将獭子准确地抛入了一只网兜,进而落停在主人缠着豹皮护具的左臂上。 这队人马身上所穿的,皆是清一色的晔国制式厚铁甲。唯一所不同的,则是其甲并非是如晔国那般的玄色,而是犹如火焰一般的赤红。 马队由草原上疾驰而过,径直奔向位于草泊水滨大营中的千余座洁白的毡房。与此同时,十数艘悬挂着新月旗的平底大船,也正源源不绝地将其上运载着的铁锭与木材送上岸来。 这些船,皆是自澹口出发,一路沿着澹水逆流北上至此的。而千百年来,绰罗部也正是凭借着这条水路,用草原上的骏马与美酒源源不断地换取巨量的财富。 澹口乃是大昇朝境内为数不多的自由港,即便此前御北同朔狄相战正酣,港内的商人也无视禁令,依旧将粮食与布匹出售给任何开价合理的人。 货物刚刚自船上运下,便被径直送往大营之中的工坊内。工坊一侧,烧红的铁水被浇筑成铠甲同各色刀兵。而另一侧,锻造成型的武器则被送去巧匠的手中打磨开刃,甲胄也被浸入染缸之中,待再捞起时,已是一片丹朱。 这片营地,是月前方才于此地驻扎下来的。打从第一天起,营内的火光便未曾熄灭,通宵达旦。若是深夜从草原上朝着草泊的方向远眺,即便相距数十里,也能见到被火光映红的夜空。而向这些骑军发号施令的,正是不久前刚刚率军同御北飒雪骑进行过一场血战的,统领着这片草原的天合罕将炎。 “用来制作戎旃的料子,今日可曾送抵?” 黑瞳少年用流利的朔狄语问道。此时的他正立于中军大帐内,头也不抬地听人念起刚刚运抵的货物清单。在他面前的案上,则放着一张绘于羊皮之上,墨迹早已模糊不清的昶朔二州堪舆图。 “禀合罕,运送布料的船只半个时辰前已经抵岸。如今蒙敦将军正亲自率人卸货。” 前来传信的军士回话道,进而又问,“蒙敦将军还命属下询问,是否可命工匠以苍狼白鹿图腾制作戎旃了?” “不了。苍狼白鹿,乃是牧云部的图腾——命工匠于旗上描绘一团烈焰。从今日起,这支赤甲骑军便叫赤焰军!” 年轻的合罕说着,抬眼朝帐外正渐渐成型的那支兵队中看去。 数千人中,不乏有须发已经花白的长者,更有甚至连配发的重甲都无法穿戴整齐的青涩少年,然而众人身上那股锐不可当的威风,却是分毫不弱。 任谁也无法想象,在与朔北交战中几乎消耗殆尽的牧云部铁旅,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尽数重生了。 “得令!” 对面的军士当即以右手抚胸,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后退了出去。然而还不等将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图上,图娅便已在元逖的陪同下入得帐来。 “德勒赫,大合罕吉祥如意!” 元逖口中说的虽是朔狄语,行的却是南人的拱手礼。而立在他身的图娅脸上蒙了一面薄纱,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究竟几何。 “你们来做什么?” 年轻的合罕只将头稍稍抬起,见来人是妻子,便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 “合罕于揽苍山下救了公主,她心中一直惦念自己还不曾有机会道声谢。”元逖仍将行礼的手举在身前,图娅却是一声不吭。 就在两个月前,将炎率领牧云残部由忽兰台出发,一路向北,终于在揽苍山南麓的一片避风的山坳里,寻到了早已在风雪中绝水断粮,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的图娅等人。 届时,留在公主身边的八百名铁重山已冻死冻伤近半,待其余人等回到草泊,便当即被将炎抽调,重新编入了这支赤甲骑军。自那之后,年轻的合罕便率军于草泊边驻扎了下来,也再未见过自己的妻子。 听元逖如是说,少年人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喜怒:“救你本是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他说着便摆了摆手,示意对方无事便可退去。图娅见状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屈膝行了一礼: “自御北退兵之后,你便从未回过忽兰台。此番又大动干戈,招募兵马,竟是连知会我一声也做不到了么?”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如今我招募的兵马,多是绰罗、邑木与青兹三部的族众。你便带着牧云部好好在雁落原休养生息便是——” 将炎仍毫无感情地应道。听起来虽像是在安慰对方,却是惹得图娅当即开口打断了他:“与我无关?你别忘了,时至今日,你我仍是夫妻!” “既是夫妻,你便当听从我的安排,速速跟随元老将军回忽兰台去。眼下我须得为可能面对的大战做准备,没有功夫照顾你的情绪!” 年轻的合罕依旧冷冷地道,“若是觉得路途遥远,我还可从营中调配些给养,派一队骑军护送你回去。” 面对这样的态度,图娅终于愤怒了,又上前一步高声质问起来:“什么大战?如今御北既退,草原好不容易才得来了短暂的安宁,当是下令休养生息的时候,又怎能无端耗费精力,厉兵秣马,擐甲执兵!” 待走得近了,公主这才看到了案上放着的那张舆图。她诧异地抬起乌黑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夫君: “你这是——这张图是哪里来的?” 将炎终于抬起了头,对上妻子的双瞳里却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这张图,是当年铁重山大举南下时绘制的大昇地形与关隘布防图。木赫将其交给了蒙敦,而今蒙敦又将图献给了我。” “所以,你是打算领兵南下?” 狄人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反应了过来,“你——莫非是收到了我以墨鸦送出的那封信,打算去寻那个红头发的姑娘?” “你既知道,又何必多问。” 对此,年轻的合罕并未否认。图娅的气势却忽然便弱了下去:“其实,我本就打算待时机合适,便将一切都如实告诉你的。只不过此前御北进犯,生死攸关之局,我不想使你分心——” “所以,你便可以将对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信笺烧了?” 黑瞳少年也终于再按耐不住心中憋了数月的话,冲着面前的妻子喝道:“若是当真无意隐瞒,你又为何不在我于揽苍山中寻到你的当日便说出来,却偏偏要等到今日?至少须得告诉我月儿她是否安好,如今又在何处,这才是真的令我安心!” “可我怕,我怕你知晓以后,便一心想着去救人,我——我是怕你在战场上,精神恍惚而丢了性命!” 图娅急着替自己辩解,未曾想却是说漏了嘴。只见她面前的少年人双目一横,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案上,一张脸已是急得通红: “这么说,月儿她是遇到危险了?你可知人命关天,今日若是我没有提起此事,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隐瞒下去!说,现如今她人在哪里?!” “她——她应当只是受困,并未遇到危险。将炎你相信我,千万不要冲动行事,以身犯险啊。 图娅彻底慌了,支支吾吾地劝道。可将炎却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肯再让,继续厉声逼问起来: “月儿究竟在哪?!” 图娅没有办法,只得如实说来: “煜……煜京……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如今被人囚禁在煜京深宫。但她于信中说,对方每日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并无性命之忧……” 谁料将炎听闻此言,却立刻冲着帐外的亲兵高声喝道:“立刻传令下去,命各百夫长、千夫长率麾下骑士备好行囊,大军今日便将开拔,南下煜京!” 图娅见状,再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哭喊着扑了上去,一把将案上的舆图攥在了手中,不肯再让夫君多看一眼: “万万不可!百年前弘吉祖父以数万精兵围攻煜京,虽耗时数月便得攻陷,但究其原缘故,却是因城中断水绝粮,而非人力攻下!我答应你,定会竭尽全力想法助你救人,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如今你想以区区数千兵力便深入昶州腹地,简直无异于飞蛾扑火!” 年轻的合罕看着面前哭得如同泪人的妻子,虽想开口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了四个字: “把图给我。” “我错了,将炎我知道错了!我求你,我求求你原谅我!” 图娅哭得跪倒在地,两只手将图捧在胸前,哀声央求起来。元逖见状于心不忍,走上前来扶住她的双肩,却不知该如何相劝,只得抬头看向了黑瞳少年: “合罕,公主她只是一心希望你能平安,并无恶意。出兵并非儿戏,若烽烟再起,你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煜京足有十万之众的武卫十二军,而是所有宣誓效忠于白江氏的诸侯联军。” 其实,年轻的合罕也知道,老者所言不虚。然而甯月的安危,已不仅仅是他的一个心结,更是早已成为了或许此生都难以轻易放下的执念。而眼下,唯一能够令其获得些许安慰的法子,便只有亲自去寻。 将炎沉吟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从元逖手中扶过了图娅,将她搀至了一旁,柔声安慰道: “南下之事,我心中自有分寸,更会事事小心,大可不必担心。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待我想法救出月儿,自会回来继续同你于这草原上厮守。但今日之事,若是想让我日后不要记恨于你,便切莫再作阻扰!” 说罢,少年人径直出帐,牵过门外拴着的乌宸,便率领着近万人的赤焰军,浩浩荡荡地朝销金河与藏刀岭以南的大昇朝边境进发。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五 昭熹二年,四月廿五,宛州,阜国都城云止。 早在晔国军攻破城门前,阜国有钱有势的贵族与富贾便纷纷带家眷与钱财四散逃去。时至今日,重又归来者百中无一,更无足够的财力重新聚集人手,将被大火焚毁的半座城池修葺整理。 随着海秋阳遇刺身亡,本就岌岌可危的阜国国祚轰然崩塌。而后晔国撤军,更是令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成了无人管辖的法外之地。而此前各家势力所豢养的私兵,本就多是些不法之徒。战事初息,他们或落草为寇,于各地要道劫掠过往商队,或占山为王,将临近城镇仅存的粮食抢夺一空。 一时间,农田荒芜,饥民外逃,曾经富庶的阜国,转眼便成为了世人谈之色变,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 但也不知自何时开始,由财力雄厚的匿名者募集而起的私兵,渐渐于各处剿灭四起的匪盗。仅短短半年时间,流寇便已被消治殆尽。而云止这座千年名城中的黎民百姓,也再不用继续于战后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挣扎求生。 春末夏初的雨,总好似怎么下也下不完。一场绵绵细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大半个月,直至今日才终于放晴。而溯离山下的一大片无主的青梅,也仿佛借着雨水的滋润,一夜之间便纷纷成熟了。 傍晚时分,一艘并未悬挂任何幡旗的平底商船,摇摇晃晃地停泊在离水上游的渡口。这并非是此月抵达云止城下的第一艘商船了,甫一靠岸,便有早已安排好的车队前来迎接。以层层油纸包裹起来的一块块盐砖,被等候在码头的工人由船上卸下,又整齐地码放在车上,向城中拉去。所有人皆在闷头干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过不多时,一个商船主人打扮的瘦小人影,也在扈从的陪同下登上岸来,未做停留便坐上车舆向城中施然离去。突然,码头边一名工人突然支起了身来,看着已渐行渐远的车舆,兴奋地嚷嚷了起来: “是莫氏小家主!是莫氏的小家主回来了!” 喊声引得越来越多的工人朝那辆车舆看去。进而有人向车躬身行起大礼来,无比虔诚。渐渐地,码头上的工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以致过往的路人也拱手注目。 车舆旁一骑马男子见状,立刻伏在车帘边向其中所坐之人低声耳语了几句,转而勒转马头,向身后夹道行礼的众人朗声道: “诸位还请起身。大家皆是饮离水,吃糯稻长大的云止人。我家主人让我捎一句话,诸位这些年来受苦了!眼下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便定能重建昔日的家园!” 说话者正是莫尘。他的一番话虽说得简单,却是触动了饱受战乱之祸的百姓心弦。人群之中开始有人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随后所有人皆跪倒在地,郑重地磕起头来,千言万语皆汇成了一句话,在依旧水汽朦胧的天空中回荡着: “愿听莫氏家主安排!” 莫尘打马重新赶上了前方的车舆,并肩齐驱:“小家主,没有想到,我们如此低调行事,却还是被人给认出来了。” “整个宛州,便只有莫氏一家可以贩盐。他们能认出我来,也在情理之中。” 车舆中的少年人将车帘掀起一角来,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朝身后瞄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的微笑,“毕竟,云止是我莫氏数百年来的根基所在。为故土尽量做些帮衬,也不过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百姓大可不必如此的。” “若非有小家主牵头,宛州商会便会一直袖手旁观下去。你虽只是稍稍动用了一些旧日关系,可对阜国寻常百姓而言,却是由绝望到希望,决定生死的天壤之别啊。” 莫尘拱了拱手,似乎也在为能够返回故土感到高兴。 “只可惜,我们还是回来得晚了。当年我若是能再多算一些,或许便不会走得那样匆忙。”莫泽明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了,“怕只怕,这片土地如今承受了太多死亡与悲伤,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不会的,小家主。只要人心不散,阜国便在。” 莫尘继续安慰道,旋即又问:“接下来,小家主想先往城中何处?” 银发少年似早已打定了主意,想也没想便道:“落星阁,我想先去落星阁中看看。” 立于溯离山脚下,只能隐约瞧见被云雾环绕的落星阁。待穿过云海,登至通向顶峰的山脊上,则可见清冷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反倒令云海之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间耗费巨资修筑的高阁,于月下云海间若隐若现,便仿佛半悬于天空。 由于远在山巅,数年前晔国来攻时,即便城中早已一片火海,但箭矢飞石皆难及此地。即便有人顺着山道攀上顶峰,无甚值钱之物的落星阁也根本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如今仍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 在莫尘的推动下,厚重的木质大门吱吱格格地开启,仿佛已尘封了许多载。门内满地算纸,乍看之下同莫泽明当年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原封未动。唯一有所不同的,则是早已熄灭的油灯烛火,以及地上积了的那一层薄灰。 莫泽明缓步踏入阁内,衣摆带起地上几张算纸的一角,哗哗轻响着。他躬下身,将脚边落着的一张算纸拾了起来,痴痴地看着上面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字迹。时光恍若于这一刻又回到了数年前,回到了少年人做出决定,舍弃一切救人的那一刻。 阁内门窗缝隙上封着的厚牛皮纸,许多已经脱胶剥落。东侧一隅,几扇窗子则不知是被一隅的那块山上滚落的巨石,还是被山风卷起的半截树干砸中,破开了一个宽抵数尺的大洞。数年间,无数次的风雨将枯枝败叶及泥浆污水灌入阁中,再重新被太阳晒干,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污痕。 此时日头早已落山,星月之光由破洞外射进阁内,照亮了方圆丈许的一块区域。而在那块光斑的正中,还落着银发少年当年用于书写的一只砚台同数杆毛笔。 莫氏小家主自壁上取下一只油灯,拿在手中晃了晃,见灯中还余有半盏灯油,便令莫尘替自己点上,而后向落星阁中心的黑暗里走去。 他伸手轻轻扳动了地台中央的铜制机括。起初,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乎阁顶上那层以流砂控制开启与关闭的半球形内壳,也因为年久失修而彻底失去了作用。但过了片刻,黑暗中突然传来“咔”地一声脆响,机括中被卡住的部件松脱,竟是重又活动了起来。 伴随着一串连续吱嘎不断的声响,主仆二人头上的屋顶陡然裂开了一条罅隙。那道缝越变越大,最终洞开,露出了漫天璀璨的银河。 此时的莫泽明立于地台上一圈一圈观星标记的正中,任凭清冷的夜风拂过自己的面庞。突然,莫尘看见小家主脸上多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却不敢上前去劝,只能立身数步开外的地方,听其口中低声自语着: “……父亲、祖父,还有莫氏的列祖列宗们,你们可曾看见?泽明从来也不敢奢望,自己所学谶纬星算能够逆天改命,让我今日重新活着回到这里…… 正所谓世人之如星命,便似沙尘之如江河。然而时至今日泽明终于明白,沙尘虽小,但聚沙成塔,也可令江河断流!而我所救下的每一个人,便是于这世间种下的一颗不认命的种子。泽明自己,也将和这些人一样,生根发芽,同天斗,同人斗,同命斗,再也无人能阻! 父亲,过去你不许我碰触占星卜命,因为你清楚知道其中的凶险。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才不枉于这世间活过!有些事,其实我早该全力以赴的……现在的我,有的是时间……” “小家主口中所说早就该做的事,莫非是指继续调查老家主于落星阁中身故一事?可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打算从何处查起?” 莫尘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银发少年却是面色一凛:“自然是从这落星阁查起。当年父亲便是于此殒命。而我想要找的线索,今日也在!” 莫泽明说着,突然伸出右手,指着头顶上洞开的穹顶高声喝道,“尊驾在梁上藏了这么许久,如今也该现身了吧!” 莫尘此前并没能察觉到房梁上竟还藏着一个人,当即冲上前去,将小家主护在了自己身后。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也倏地跃下地来,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 “果然是莫氏后人。莫非你早就算到在下今日来此,故而特地来阁中会我的么?” “没有错。尊驾潜入阁内,是否是想寻得当年父亲留下的手稿?”莫泽明冷冷地应道,又自怀中掏出了一张早已泛黄的纸张来。 对面那人身着一袭普通的麻布粗衣,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读书人。然而其脸上却蒙着一块黑布,明显不想让人轻易认出自己的身份: “早就听闻莫氏精通谶纬之术,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说吧,你想让我以什么东西来换?” 银发少年上前一步,稍稍拨开了面前的莫尘: “你既知道这份家父所藏手稿的存在,便应当也知道当年他正是于此阁中出了意外。” 对面那人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没错,你祖父莫正居同你父亲莫染,皆与我家主人相识。” 听闻此言,莫泽明的呼吸却明显变得急促了起来。他瞪大双目,似乎正为自己一步步靠近事情的真相而紧张着: “那我再问你,你家主人同家父临终前所演算的星命,是否也有些干系?!” “小家主说笑呢。若是没有关系,在下今日又何必在此偷偷摸摸,东翻西找?”来人嘿嘿一笑,仿佛自己正在听一个无比滑稽的笑话。 面对质疑与猜测,对方竟未作丝毫否认,这令祁子隐不由得心跳加速,只觉得一股怒火由心底腾然而起: “你是想要告诉我,当年家父的死,同你家主人也有莫大的干系?!” 对面那人却早已完全掌握了场上的主动: “小家主若真想知道,不如带着那手稿一同去见我家主人,当面问个清楚,又何必在这费力质问在下?” “可若我不愿交出手稿来呢?”莫泽明有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直接终止了谈话,“莫尘即刻给我将此人拿下,无论用什么法子,将他知道的有关父亲的所有事,全都给我一字不漏地逼问出来!” 莫尘得令,当即拔刀向对方身前攻去。说时迟那时快,对面那看似毫无威胁的不速之客却是突然飞身到了半空,口中念念有词,竟是以一股无形之力直击莫尘的前胸,令其凌空向后飞出数丈之远,洞穿落星阁大门,重重摔落在阁前的石阶上,再也一动不动。 “莫氏小家主,我家主人很欣赏你的能力,期待着有朝一日你能够加入我们,成为他的坚强助力。但此时此刻,他也希望你不要再继续纠缠于当年之事,更不要继续插手,妄图改变他想要做的大事。” 正说话间,那人竟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欺至了莫泽明身前。 银发少年登时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从对方身上袭来,直将自己压得根本喘不过气,不得不一点点地躬身下去,跪倒在地上,却是依旧不肯低头: “若我偏偏执意要继续纠缠下去呢?” 对方却只是轻蔑一笑:“天真!你以为自己的谶纬之术,足以比肩当年的莫染么?他当年也是因为不听劝告,方才会落得个横死的下场。世间之事千万,你能改变星命,别人便也能改,无非看谁算得更多、更准、更快罢了。” 莫泽明突然觉得背上一寒:“此话何意?!” “小家主当真不明白么?你离开云止数年,在下为何偏偏会选今日才来这间阁里寻找手稿?你又如何能够确信,自己所算得的事情便一定就是真相了?如此看来,倒是我家主人看走了眼,今日没有再继续留你活命的必要了!” 来人说着,竟是大笑着从落星阁内径直走了出去。莫泽明回过头去,隐约瞧见对方便如一道烟雾般,凭空消失在了月色之下。待欲拔腿去追时,他却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当场不省人事了。 银发少年重新苏醒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受了重伤的莫尘连夜挣扎着下山,喊来了人手相救,又灌下几付续命汤药,方才将七窍流血的小家主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而莫泽明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命对方即刻以快舟带着自己赶回暮庐城去。莫尘有些不解,却并没有再多问。因为他知道,小家主定是于昨夜昏睡之时,又算到了些什么。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六 昭熹二年,四月廿七。 大战之后,晔国元气大伤,非但无法继续征缴田赋,还须得从本就不多的国库存银之中,分出大半用于安抚各地灾民,让他们得以重返家园,购入青苗,抢在正式入夏前种下一茬新禾。 加之大量商户出逃别国,短期内各地商业难以重振,甚至连占了历年税收过半的商赋都仅能收上三成。 故而,即使次日便是即位大典的日子,可祁子隐却根本没有半点心思操持。自清晨时起,他便没有再离开过紫宸殿,期间只草草用了些简单的点心果腹。眼下的他刚刚送走了太府卿徐尚与盐铁监吕季海,但对于如何降低民赋,同时又能充盈国库之法,却仍迟迟未能得出结论。 年轻的国主清楚,如今的晔国,各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表面上虽对自己俯首称臣,可私下里却是谁都不愿为重整国威国力而多出一份力。此前同徐尚、吕季海二人的一番争论,更加令白衣少年感到头疼不已。 他撑着面前的小案半立起身来,揉了揉酸麻不堪的双腿。此前在宫中时,自己读得尽是些先贤百家治国理政的着作,然而其还从未真正面对过官场的尔虞我诈,直到此时方才意识到,空有满腹经纶与一腔热忱,却是什么事都办不成的。 月上中天,群星黯淡。祁子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归鸿苑,未做任何洗漱便倒在了榻上。朦胧间,他忽然觉得有人在门外唤自己的名字,便起身循着那声音找了过去。 月色下,门外的回廊处立着一个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身影。白衣少年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眼熟,忽然肩头一颤,僵在了那里。 “子隐,今日可是遇到麻烦了?” 对面那人说着转过了身来,却是早已故去的祁和胤。 “父王!”祁子隐立刻将双手举过头顶,朝对方深深一揖。虽说话语气并未显出有何异样,但眼中的泪却已扑扑簌簌地落在了脚边,“父王,子隐无能,让你失望了!” “隐儿,如今晔国的重任交到你的手中,为父只有欣慰,何来失望之说?” 祁和胤一如既往地看着自己的幼子,伸出大手轻抚着他的头顶。 “可子隐如今徒有国主之名,而无国主之权。面对朝中百官,唯有处处碰壁,诸事皆不顺。” 白衣少年一腔愁绪无人可诉,如今见到父亲,当即张口求援起来。 祁和胤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幼子,语重心长道:“隐儿,自德桓公向下,我祁氏历经百代而不衰,皆因以法理治国,兼容并包,方能有今日。所谓治国之道,便如水中行舟,须顺势而为,切勿操之过急。” “可如今国之将覆,人心涣散。并非子隐操之过急,实乃大势所迫的无奈之举啊!” 祁子隐摇了摇头,刚想说父亲并不知晓当下局势危急,却忽然听见身后又有一人开口道: “如今可不比往日。煜京里的天子式微,诸国更是兵马汹汹,天下为之纷乱,我晔国再难独善其身。王弟你的那一套,早已不再适用了!” 年轻的国主吓了一跳,当即回过头去,却见那人浑身是血立于自己的身后,浑身上下衣衫尽湿,无数水珠滴滴答答于其脚边汇聚成洼,竟是弑君篡位的祁守愚! “王兄,晔国向来不欲称霸,皆为护得一方百姓周全,又怎能说不再适用?!” 不等祁子隐开口,身旁的父亲便已同王叔争论了起来。然而面对驳斥,那个矮胖的身影却是嘿嘿笑着,高声讥讽起来: “护一方百姓周全?此话你当去说给那成国的殷去翦,以及卫梁的闾丘博容听!外敌进犯,不是凭着与人为善四字便能打发得了!” “王叔住口!都是因为你,才会令外敌于我晔国国祚动荡之时趁虚而入!否则以我晔国精兵之锐,又何至惨败?!” 白衣少年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进来。不料祁守愚却将长袖一挥,恶狠狠地道: “败,是因我晔国虽坐拥宛州富庶与天下第一的舟师,君臣百官却早已失了当年的心气与斗志,而非因我一人!若是历代国君皆能未雨绸缪,厉兵秣马,以强硬手段整治国家,而今或许整个南部四州,不,或许连那煜京里的皇位,都已成了我祁氏的囊中物!” “诸侯举兵犯上,你莫不是嫌晔国百姓死的还不够么?” 祁子隐怒斥起来,谁知喉间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他忽然有些惶恐,扭头于四下里寻找起来,却见一袭青衣正立于晚风之中,袍襟飘摇,英姿飒爽。 “百里将军!” 少年哽咽着上前唤道。然而向百里却并没有回头,只是立在那里,仰天看着天空中的一双明月,语重心长: “世间万物,便如这天上的孪月,有清便有浊,有明便有暗。无论何人,都只能告诉你他们的所看所想,但那皆不是你的本心。凡事有利便会有弊,也必定需要有所取舍。只有你自己心中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方能区分何为利,何为弊,也方能明白何时该取,何时又该舍。唯有你自己将这些都想明白了,才能真正寻得属于自己的路啊!” “学生——记住了!” 年轻的国主突然觉得自己被对方一语点醒,当即一揖到底,再抬起头来想继续发问时,却发现眼前的父王、叔父,还有百里将军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依旧洒在窓纸上的朦胧月光,以及早已被泪浸湿的枕巾。 “是——父王与百里将军一起来给我托梦了?” 祁子隐一骨碌从榻上爬起身,推门而出,看着方才祁和胤、祁守愚同向百里争论过的地方发呆,似乎仍有些难以相信方才的一幕只是场梦。 但即便是梦,向百里的那番话依然深深触动了他——如今的自己,想要得到的太多,却越来越无法区分利弊,更无法决定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但是,如今的他必须做出取舍! 王宫内仿佛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令少年人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更加无法思考。一番思量之下,其竟踏着月色,独自一人驾马出宫。无论身后跟着的内侍如何阻拦,手中的马鞭却是挥得更加用力了。 只因他必须尽快将心中如乱麻般纷杂的大小事务一一厘清。唯有如此,他方能明白自己究竟该努力抓住哪些人、哪些事,方能寻得方法,以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也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不知不觉间,祁子隐驭马行到了宫外的华沁池边。 宫城以西的这片湖水两岸,垂柳依依。田田莲叶于湖心蓬勃地生长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虽还未到莲华绽放,蛙声十里的盛夏,但此时的华沁池,却是个潜心抒怀、凝神静思的好去处。 白衣少年于前方的一株垂柳上,看到了一串串扎起的彩灯,方才想起再过几日便又是伍阳节了。一眨眼七年光阴匆匆过去,他忽又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晴朗的春日,自己同甯月、将炎初识,于城中品珍馐、享玩乐,又于此湖边观芙蓉、赏焰火的那段时光。顿时觉得自己的脑海之中一片空明,仿佛所有一切突然便有了结果。 身为国主,如今的他有责任为了万千百姓,护晔国全境和平,安定民心,休养生息。而作为世间芸芸众生的一员,他却有义务为了自己,去助深处危难之中的心上人,去寻生死未知的至交好友。而他更有办法,能将这两件事皆处理得妥当。 祁子隐越想越觉得思路清晰了起来,不由得双腿一夹,想要立刻飞奔回宫早做准备。可偏偏就在其以为四下无人之际,却见一人自马头前横穿了过去,当场惊得胯下马匹人立起来,险些将少年人掀翻下去。 “没伤着你吧?” 稍稍安抚了惊马,年轻的国主忙转头询问。谁知对方却从容淡定,似乎根本没有被吓到,反倒立身反问起来: “马上那位,可是晔国国主祁子隐?” 祁子隐没有想到即位大典尚未举办,竟会有寻常百姓认出带着面具的自己,忙拱了拱手,客气地应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然而对面那人却并未还礼,更无半点让开的意思,反倒从背后抽出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直接攻上前来: “是便好。我三兄弟收人钱财,今日特来取你的项上人头!” “是刺客!” 年轻的国主心下一凛,当即勒转马头想要避开,谁知身后又齐刷刷闪出两道人影,将他的退路阻得死死的! 只听胯下坐骑一声悲鸣,马儿当场便被那三人斩断了四足。祁子隐只觉得身下一沉,就地一滚,方才将将避开了斩向自己后颈的利刃。 此次出宫,他从未想过会遇如此变故,身边却连一件趁手的防身之器都没有。情急之下,少年人只能由地上抄起了一截断了的马腿,横于胸前,才又勉强挡住了两次进攻,然而已是弄得满身鲜血,马腿也再难堪用了。 眼下祁子隐立于水岸边,无路可退。一阵夜风吹来,直吹得他满身冷汗愈发寒凉逼人。华沁池也随风泛起了阵阵涟漪,哗哗地响着,仿佛在为少年的处境忧心唏嘘。 年轻的国主脸上却并未露出半点怯意,反而厉声质问道: “竟敢于王宫门前行刺国主,尔等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手中的长刀乃是晔国军制,究竟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 “好大的口气!明日之前,你尚且不是晔国国主!更何况如今赤手空拳对付三个我们三个,又有什么资格发问?” 对面的刺客中又有一人挥刀攻了上来。祁子隐却未再躲闪,反倒挺胸迎了上去! 只听“噗”地一声轻响,刀尖轻易便刺破了少年身上的衣物,一片鲜红的颜色登时在其胸前殷了开来。谁知他却毫不以为意,竟是以双手向对方持刀的腕上缠去,一劈一拧将刀夺了下来,抢在刺客回过神前便已反手捅穿了对方的后心! 这一招,正是五御刀中的一式空掌卸。尸体重重地坠入华沁池,溅起水花无数。余下两人见对方身手了得,而今又有了武器,也不敢再轻易再攻上前,只得拉开架势,同年轻的国主于岸边对峙起来。 “你身上有什么古怪?竟能生生挨下一刀!” 一名刺客看出了其中端倪,不禁面露惧色。祁子隐则用手按了按外袍下罩着的那件陨铁环甲——方才刀尖只是自环甲缝隙间刺破了表皮,未能伤及内里。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激,父亲送的护身软甲再次替自己挡下了一劫: “再给你二人一次机会,是要护那幕后指使,还是要自己活命!” “流砂营的人,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未曾想对面二人却是奋而再起,即便知道不是对手,仍各自横刀斩向少年的腰间,竟是早已作了玉石俱焚的决心。 “流砂营?!如今王叔已然身故,你们还能听从何人指令?” 流砂营三字,登时令年轻国主心惊肉跳。他从未想过,晔国境内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竟有着如此手段,竟能重新召集起祁守愚生前组建起的刺客营,打算将自己彻底从世间铲除。 而这也令祁子隐愈发确信,自己身边可以完全信任之人,几乎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他对朝中那些阳奉阴违的权贵越是妥协,便越是给了对方肆无忌惮的理由。无奈之下,少年人横起手中武器,锋刃便似蛇般顺着一名刺客手中的长刀游走上去,削去了其拇指与食指,当场令其缴了械。 直至此刻,他仍想着留下活口,问出其幕后指使的祸首,并未立刻夺其性命。不料对方却是两腮微微鼓起,竟是登时咬断了舌根,喷出一大口鲜血,命丧当场! 最后一名刺客见状,立即旋踵要跑。正当时,却忽听夜色中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那人竟是被一箭穿心,直接被钉死在了岸边的一颗垂杨柳上!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七 射杀刺客后,黑暗之中的铁矢并没有止息之意,仍如骤雨飞蝗一般朝岸边射将过来。 祁子隐见状,知道下令行刺者留了后着,铁心不让自己活过今夜。他急中生智,一把捞起地上自尽的那名刺客尸首顶在身前,迅速退回了湖边,这才躲过了射来的箭雨。 然而,放箭者却明显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第二轮齐射转瞬又至。少年人只得生扛着那具尸体蹲下身子,根本不敢抬头,却觉得肩上的肉盾几乎被密集的羽箭射得烂了。 就在年轻的国主身陷重围,已近穷途末路之时,却忽听身后的华沁池中,一个稚嫩的声音冲着自己高喊起来: “祁兄坚持住,莫尘已去宫中求援了!” 他奋力转过头去瞧,只见一艘轻快舸舰正疾速向岸边靠来,舟身悬着的纵帆之上,一只银白色的冲天云雀无比醒目。帆下立有一人,正是前些日子辞行返回云止去的莫泽明! 少年人重又看到了希望,将肩上的尸首顶得稳了些。与此同时,一水之隔的宫墙内也终于传来了墨翎卫集结的号声。 随着赶来救驾的禁军脚步越来越近,隐匿于黑暗之中的流砂营也不得不收手,纷纷消失在夜色中,再难寻得踪迹。 舸舰靠岸,银发少年不等停稳便纵身跳上岸来,见对方无恙后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眼角眉梢也渐渐舒展开来: “还好赶上了。若再晚来片刻,恐怕此时我只能救回一个死人了!” “莫非泽明兄算到了我今日有难?” 祁子隐也终于得将那具插满了箭矢,几乎成了一块烂肉的刺客尸体抛下,有些欣喜,又有些诧异地看着身后的伙伴。 莫泽明点了点头,进而解释起来: “我早先已派人做了调查,此次流砂营行刺,乃是商会中有人买通了朝中怀有二心的大员,想要趁即位大典前将祁兄除去,以绝后患。眼下,下令行刺的罪臣连夜出逃,莫尘已飞书请樊真将军率人去追了。商会中的一干人等皆已被拿下。只不过,他们宁死也不肯透露究竟是何人买通了他们——” 说到这里,银发少年突然顿了一顿,“不,与其说是不肯,倒不如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幕后指使者究竟是谁。仅有几人交代,对方声称祁兄打算正式继位后,便严惩于成晔大战时怯战去国,转移钱帛的地方富贾,轻者抄没家产,重者则会发配流放。” 祁子隐听后,也不禁暗暗心惊。无论这个幕后之人是谁,但能以巧舌迷惑地方豪商,又买通朝中重臣,甚至动用根本无处可寻的流砂营行刺,行迹隐藏得如此之深,此人手段绝不简单! “那祁兄接下来打算如何做?不如——” 见白衣少年脸上阴晴不定,莫泽明明白他心中绝不好受,刚想开口相劝,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泽明兄不用多言。即便现在如何应对,都无法令我彻底摆脱危险,倒不如按期举行即位大典,尽快昭告天下才是。” “可若不暂缓即位之事,万一那幕后之人还有其他杀招——” 银发少年还想劝其不要一时意气,可祁子隐却似早已想得明白,斩钉截铁地道: “大典之上我自会小心谨慎。况且,今夜的变故,或许也是我们快刀斩断乱麻,终结晔国乱象的好机会!” 昭熹二年,四月廿八。天公作美,惠风和畅,万象更新。 晔国新主的即位大典,于日出时分如期举行,寓意新君继位,便如朝阳初升,普照晔国大地。天刚蒙蒙亮,宫城南大门便已开启,邀城中百姓入内观礼。 文德殿前的广场四周,禁军列队整齐,文武百官跪列百级石阶之下。白玉垒成的高台上,着玄衣赤带的祁子隐在身着全副衣甲的樊真与一十八位贴身墨翎卫的拱卫下,立身于殿门外搭起的高台之上,分别擎苍壁、黄琮、青珪、赤璋、白琥、玄璜高举过顶,向着四方天地跪拜行顿首礼,以祀天地四时。 与此同时,殿下群臣及百姓也纷纷下跪行礼,口中山呼神明护佑,国主千岁。 而后,光禄卿手捧朱红生漆平口扁盘走上前来。而那盘中所盛,便是代表着一国之君身份的九旒冠与天子册封的晔国大印。 “恭请——恭请国主加冕!” 光禄卿将盘举至祁子隐的面前,却是不敢抬头看他,似颇为忌惮。 年轻的国主扫视着跪拜于自己脚下的对方,低声道:“你叫邓棣,是邓圭义的兄长,对吧?” 光禄卿依旧不敢抬起头来,举着盘子的双手却是微微颤抖着:“承蒙国主还记得臣下兄弟的名姓,当年圭义为虎作伥,实在罪该万死——” 不等对方说完,祁子隐便打断了他: “光禄卿说哪里话。你的兄弟当年也是跟错了人,被我王叔利用。你不必害怕,寡人即位,乃是为延续晔国千年国祚,不会错漏奸佞,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忠臣!” 说这话时,他饶有深意地侧目,瞥了面前如芒在背的邓棣一眼,旋即又向殿下万余众的群臣与百姓按了按双手,示意他们噤声。 “诸君,今日寡人作为祁氏于这世间留存的最后血脉,接过晔国的千钧重任。寡人深知肩上责任重大,只求日后能够君臣一心,让晔国国祚得再续千年,不被世间纷争战乱的滚滚洪流吞没!” 话毕,他示意面前的光禄卿,将其手中所捧的九旒冠郑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头上,进而命跟随身旁的内监高声宣读了自己的四道君命: “新君初立,百业待举。今外有强敌,内有饿殍,特此诏曰:即日起,令国中大小驿站,禁礼乐歌舞、飨食宴请。各处已拨用度开销,皆由鸿胪寺收归国库,藉宛州商会购入米面粗粮,布施与民。又令,各县府衙核对田籍户籍,但有灾民,就地安置,依人头重新分拨田地,此前有为国捐躯者,倍之,以示抚恤。再令,大赦天下。自靖海公后,被贬黜各地之旧臣免除罪责刑罚,官复原职。四令,群臣即刻入文德殿内,共商国是!” 四道令下,不仅正式昭告天下这位年轻君王的驾临,也引得这座沉寂于数年混乱的宫殿中爆发出久违了的欢呼。然而放眼望去,弹冠相庆者多为黎民布衣,而诸多达官显贵,则面露难色,甚至有人当即摇起头来,以示不满。 原本应当在即位大典后安排的鼓乐歌舞,因为四道君令的缘故,还未开始便提前宣告结束了。入宫观礼的百姓面色欣喜,鱼贯而出。殿下所跪群臣则列为两排,一左一右拾级而上,行入文德殿内,却是唉叹之声遍起,仿佛被罚去了全年俸禄一般沮丧。 待祁子隐入得殿中,群臣方才终于安静了下来。旋即有人走上前来,躬身奏请道: “国主连夜操劳,今日又行朝会,实乃国之万幸。然而我晔国乃礼乐之邦,境内河道纵横,商路通衢。凡有客至,皆以歌舞悦之,美食飨之,彰显热情好客之礼。如今却禁礼乐歌舞、飨食宴请,恐被往来使节、商旅笑话今不如昔,暗中嘲讽国主小气。” 一番奏请,当即引来许多人点头称是。言路既开,当即便又有人上前陈情。而所奏之事,无不与此前典礼上祁子隐所颁君令有关: “臣附议。且不论各处驿站历年招待四方宾客的用度开销仅为国库之万一。即便如今将其尽数收回,接济灾民也难以为继,实乃杯水车薪啊。” “臣也附议。遭贬黜旧臣如今流落四方,音讯难寻。若不能加派人手前去寻访,短时内恐将一无所获。况且,昔日旧臣官阶爵位如今大多由新人顶替。若将其尽数请回,恐两权相争,难以服众啊。” “臣也以为今日的君令有所不妥。眼下晔国境内,尚有许多自淮右等国逃亡而来的流民。而今将原本属于我晔国百姓的田地分给这些人,是否会有失公允?” “臣下也以为,而今战事初定,实乃晔国否极泰来,国运转圜之际,实难再承改弦更张之痛。国主体恤民情,欲尽快安抚百姓的心情,微臣们皆能理解。可这饭须得一口一口吃,问题,也要一件一件地解决啊!” “易政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还请国主收回成命!” “臣附议,请国主以社稷为重,以大局为重!”…… “臣也附议……” 祁子隐端坐于王位之上,只是静静地看着殿上群臣的表演,听其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待渐渐无人再言,他方才起身,一步一步踱下殿来: “诸位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我想问诸位几个问题:其一,而今举国上下千里赤地,饿殍遍野。那些于战祸中失去家园,失去田地的百姓,终日靠吃树皮草根度日,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活活饿死?能救一个月也好,能管数日也罢,至少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难道不是为君为政者的当务之急?!” 年轻国主的一双眼睛扫视着对面一张张急切的脸,满面鄙夷: “其二,此前成晔大战,数万晔国男儿战死沙场,他们的家人若能多分得些田地,自然不会心生不满,更不会成为新生动荡的隐患。难道,奖功罚过,不正是我晔国历代国君一以贯之的立国之本么?!” 祁子隐继续向前走着,樊真则持剑紧随其身后,怒目圆瞪,面前之人莫不主动向两侧避让开去: “其三,如今阜国已覆,宛州盆地的千里沃野无人耕种。莫非不该让原本居于那里的阜国子民重归故土,休养生息,淡忘仇恨,维持眼下得来不易的和平?亦或是让接二连三的义军四起,不得不令我晔国男儿再次冲锋陷阵?挥汗洒血二者之间,你们竟觉得后者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少年人越说声音越是洪亮,甚至立于大殿角落之中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其四,昔日旧臣虽被贬黜,然而我晔国历来对有识之士礼遇有加。他们如今于世间是否尚有父母亲人?又可还有妻子儿女?尚未去寻,便称为难,扭捏推诿,究竟是无法去寻,还是不想去寻?!” 年轻的国主说着,突然停下脚步,一拳重重击在了身边粗大的立柱上: “方才寡人将此四令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公之于众,而今诸位却让我收回成命,是想告诉晔国百姓,他们的新君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还是想告诉寡人自己手中其实并无半分做决定的权力?!” 一番质问与驳斥,令许多臣子低下头去,不敢再言。却仍有十数名手握重权的名门贵胄仍立于祁子隐身边,想要继续争辩,逼其就范。 然而,少年人却没有打算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只见他将手一挥,身后的樊真便立刻传令墨翎卫,将一只长宽尺半的木匣捧入殿来。 那匣中不知所盛何物,甫一入殿便散发出难当的腥臭。年轻的国主立于匣前,冷冷地扫视着面前那群为了一己私利,欲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吸血鬼,厉声喝道: “诸位记住,自今日起,寡人——便是晔国合理合法,唯一的王!我晔国能有今日,皆因君臣一心,上行下效!如今虽历经劫难,可若是有人觉得自己可以越俎代庖,无视王权,若再有人目中无人,再敢当面质疑寡人,这便会是其下场!” 说罢,他抬手用力在匣上一拍,匣前的一块挡板应声而落,其内竟是露出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 第二十六幕 ? 物是人非 ? 八 匣中人头登时于大殿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起初,态度强硬的群臣还好似没能反应过来一般,沉寂了片刻后,他们才立即炸开了锅: “晔国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毫无理由便斩杀朝廷栋梁,此乃暴政!在下无法辅佐这样的主君,就此辞官!” “对,这官无法做了,在下也要辞官!” 祁子隐却好似早已料到会遭遇如此反应。面对着犹如一群苍蝇般吵闹着的臣子们,他重重一哼,向身后的樊真使了个眼色。樊真心领神会,大喝一声:“关门!” 立于文德殿两旁的墨翎卫当即动手,将宽厚高大的殿门阖上。祁子隐也抬高了声调,对群臣怒喝起来: “黄谬弩乃我王叔一手汲引的心腹,更位居执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的太常卿,然而其利用此次即位大典之机,竟于昨夜安排十数名流砂营刺客,欲将寡人刺杀于宫外华沁池边,好在云止莫氏及时赶到,凶徒方才未能得逞。今日,其更是安排了刀客藏身于典礼鼓手乐师与歌舞伎中,欲再行刺杀之举,难道不当斩么?!” 一番话,再次引得殿内众臣一片哗然。其中许多人皆不知晓,原来即位大典匆匆结束,背后竟还有这样一番变故。 “口说无凭,国主既怀疑臣子密谋行刺,当将人犯交由廷尉司调查取证,而非直接将人斩杀泄愤!” 廷尉司司承尉迟睿却拱手上前,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年轻国主闻后将大袖一挥,高声驳斥道: “此刻,行贿黄谬弩的商人已被押入死牢。而其所受贿赂也已寻得在册记录。昨夜行刺寡人的三名刺客尸首,已连夜送至了廷尉司仵作那里,今日典礼上的刺客也悉数被樊将军拿下,对刺杀罪名供认不讳,不知尉迟司丞还想要何证据?” 尉迟睿却仍是连番摇头:“但国主眼下之举仍是不合法理的!” “司丞如此想要一个法理?那么请问,此先我王叔欲将我当街斩首时,廷尉司可曾问他要过什么法理?你那嫡子尉迟敬德,伙同郁礼屡次犯上,且于行刑当日失去行踪,却至今仍未被列为在逃要犯。莫非于你眼中,如此便是符合法理的?!” 一番质问,令尉迟睿不由得低头退入了人群。因为他心中清楚,当年用来将祁子隐定罪的理由皆非铁证。而自己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仍藏身于城郊置买的一座别院中,方能留住一条性命。 “既是说法理,寡人便再同你们说道说道!” 年轻的国主于群臣面前踱着步,突然两眼一抬,如炬的目光看向了人群前,此前吵得最凶的二人。其正是前夜还对祁子隐所提减赋之法吹毛求疵,百般阻挠的太府卿徐尚与盐铁监吕季海: “你们二位,一人掌管着我晔国金帛财帑,另一人则专司盐铁贸易,数年来却利用手中职权之便控制商会大宗货物价格,从中渔利。眼下,舟师彍羽营正于城中查封二位的那些地下钱庄与非法私产,稍候寡人再会同廷尉司细审!” 一番话毕,前夜还于年轻国主面前趾高气昂的两人立刻如见了猫的耗子,突然跪拜下去,不住地叩首,恳求国主开恩。 如此一来,那些还曾打算逼少年人收回王命的王公大臣,也终于彻底哑了火。他们未能想到,这个自幼便默默无闻,甚至看起来有些好欺负的孩子,竟似一夜间便成长蜕变成为一个精通治国的铁腕君主,甚至不惜杀鸡儆猴。而如今面对新君的怒火,再也无人敢对其颁下的政令多加置喙。 祁子隐心中清楚,眼下自己的强硬或许只能令面前的这群人畏惧自己,但暂时也已够了。至少这种畏惧,足够树立起君威,令他们之中的唯利是图者不敢再铤而走险,行出些可能将晔国拉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危险尝试。也足以令骑墙观望者,更加坚定地倒向自己的一边。 毕竟,如今世上没有一人敢称此生过得绝对问心无愧,即便是少年人自己。 “好,既然诸位都再无异议,那么寡人还有许多政务需安排——” 年轻的国主说着,快步重新走回了王位之上坐定,一双金色瞳仁间流露出的神情,恍若立国时的德桓公又重新驾临了一般: “自今日起,命樊真将军为殿前军马大都护,统御城中御翎卫。宓自矢将军,任舟、陆二师督军,统领白沙大营全部兵马,加急征招适龄男子入行伍,整顿边境防务,并征集全国工匠修补旧舰,督造新舰,扩充军备,严加操练!” “臣得令!” 君令既下,樊真与宓自矢双双跪地受命。大殿内外的墨翎卫也纷纷以手中长戟击盾,高声唱喏,表示对新帅及新君的效忠。 眼下的祁子隐,无比庆幸舟师与御翎卫中的许多兵将仍是当年向百里留下的旧部。而正是这些人在樊真与宓自矢的带领下,仅用一夜时间便查出了黄谬弩雇凶行刺的铁证,更是早已寻得了能够拿住朝中几名大员的关键把柄,得以让今日的晔国新主说起话来,能有足够的分量与底气…… 待朝会终于散去,已是日薄西山,鸦雀归巢的傍晚时分。将所有政令皆安排妥当的祁子隐换回了自己的那身白色长袍,樊真也换上了不起眼的布衣,陪同少年人再次驾马出宫,直奔折柳轩。 其时正是晚饭时分,还离得很远,二人便已嗅到了轩中飘出的阵阵香味。冷迦芸早已同他们约好,在即位大典之后,要好好在此聚上一聚。 甫一进门,紫衣女子便迎了上来:“怎地此时方才回来?” “有许多事情须得向群臣一一交代,稍不留神便耽误了,迦姐勿怪。饭菜好了吗?今日我特意连午膳都没多吃,便是要来这里尝尝久违了的你的手艺!” 祁子隐张口应道,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依然精神抖擞。 然而冷迦芸还是立刻发现了少年人脸上的疲惫,一边将手上沾着的汤汁在围裙上抹了抹,一边询问起朝堂之上的事来: “倒是真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也能在宫里待上这么久。我原本以为,你们皆是不擅场面,讨厌应付的人,尤其是子隐。如何,一切可还顺利?” “令行禁止,当算十分顺利。” “哟,看不出嘛,你是如何说服了朝中那群老奸巨猾的官僚的?百里在时,曾不止一次向我抱怨他每日上朝时如何绞尽脑汁、如坐针毡。” “自是做了些交换……” 面对女子的调侃,祁子隐却并没有能够笑出来,反倒若有所思般地喃喃应道。因为连他也无法肯定,自己今日所做的那些交换是否值得,又是否有效。然而木已成舟,无论日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也只能照单全收。 “我始终有一事想不明白。不知国主可否解释一二?” 一旁的樊真却是拱了拱手插嘴问道,举手投足间明显多了一些顾忌。 白衣少年忽然一怔,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起来: “樊大哥大可不必如此。方才于殿上你我乃是君臣,繁缛礼数自不可免。但在这里,一切都同过去无甚差别,敞开来说话便是。” 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明白,打从昨夜自己想清楚利弊几许,如何取舍,并终于付诸实践时,一切便再无可能同过去一样了。 樊真拱了拱手,却仍显得有些拘谨: “你命宓自矢整顿边境防务,为的是防止卫梁由东面乘虚而入,自是可以理解。但如今海上并无强敌,此前自卓修阔手中归顺的那些舰只已然堪用,何必再集全国工匠督造新舰,扩充军备?” 祁子隐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清楚今日自己所颁政令,唯有这条未曾事先知会过任何人,甚至连冷迦芸也并不清楚个中缘由,樊真有此疑问更在情理之中。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思量究竟该不该告诉对方真相。 然而,自二人进院后便未曾张口的莫泽明,还是准确地猜到了新君的心事: “祁兄是想尽快组建起一支堪用的舰队,亲自带领绕道锁阳关由海路北上煜京,没有错吧?” “率兵去煜京?莫非你是想去救甯月?!” 听银发少年如是说,冷迦芸也顿时反应过来,笑容逐渐僵在了脸上,“你切不可如此冲动!诸侯王未召而领兵入京,乃是谋反的大罪!” 刚刚继位的晔国新主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今日,我本就打算晚膳时同你们一起商量此事的。眼下,还并不清楚那高蠡为何要将甯月囚禁起来。宓将军筹备舰船期间,我也会尽量去想别的方法救人。但是拖得一天,甯月她便会多一分危险——” “那也不成。若今日百里在这儿,也定会阻止你前去的!况且行船出海,武器养护、物资储备等方方面面皆需花钱,如今的晔国国库,又哪里能支撑得了?” 东黎女子却仍是摇头,语气坚定。未曾想,莫泽明却是同她唱起了反调: “钱银方面,我自会去请宛州商会鼎力相助,祁兄大可不必担心。” “泽明你怎可如此放任他胡来!即便如今白江氏式微,可煜京城池又岂是几艘战舰,数千兵力便能攻得下来的?冒失前去,不仅是与天子为敌,更将同大昇朝所有册封的诸侯国为敌,岂非以卵击石?更别说若是失败,甚至会拉着整个晔国都一起陪葬!” 冷迦芸忽然有些急了,声调也愈发高亢起来。祁子隐却摇了摇头,用手按住其双肩,让女人先行坐下听自己解释: “迦姐不用太过紧张。此次我之所以想到由水路北进,正是打算出其不意,令煜京守备仓促应战,或许能够一举拿下。更何况届时我方舰上不会悬挂任何旗号,新造军武甲胄也皆与晔国舟师制式全然不同。加之我面容尽毁,带上面具之后无人得以认出,当不会引来过多的怀疑。” 紫衣女子却是依旧不肯答应: “那你自己的安全呢?如今锁阳关封关,即便得以将甯月救出,你们定会遭大军追杀,若是无法藉由海路返回,你难道打算躲去朔狄人那里?” 提起北境的蛮夷,祁子隐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此行……也正想去北方探探将炎的消息。不过避入草原乃是下下策。更何况,我也想请泽明兄担任军师同去,若是有何意外,自能提前演算,及时提醒。” 听少年人如是说,冷迦芸终于明白其早已将所有利害尽数斟酌过后,方才作此决定,是铁了心要去救人。而其此前所说的另想办法,不过是安慰自己的幌子罢了。于是她不再反对,而是忽然改口道: “你若非要前去,我必一起同行。” “可是迦姐——” “我曾答应过百里,此生须得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如今既然有机会重新相聚,我自是不能缺席的。” 祁子隐深知对方的脾气,便也不再相劝,转而问起了向百里留给自己的那玄赤双刃: “迦姐,此前让你收好的寅牙呢?” “便在屋内呢。可那双刀被祁守愚以陨铁长刀损毁,已是无法再使了啊——”冷迦芸不知少年人要刀做什么,心下虽然奇怪,却仍是起身去取。 年轻的国主自对方手中接过寅牙,轻抚着虽然弯折变形,却依旧锋利的那一玄一赤的双刃,自言自语一般道: “接下来,我会寻铸器大家,想办法将其修复……此刀于我心中,便是代表了百里将军。日后在探寻自己的道时,我希望他也能够看到……”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一 昭熹二年,五月初五。又是一年伍阳节,煜京的永旸宫内,却没有半点节日的气氛。 半个时辰前,高蠡特意带了悉心准备的吃食礼物,一早便入思年殿中去寻甯月——打从月前他由花集上带了一大车杜鹃花送入宫后,少女的态度似乎日渐缓和了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高蠡只道她是终于想明白了,便打算趁着节日的由头再献殷勤,令二人的关系更近一步。 然而他却并不知道,甯月的态度之所以发生转变,全因要替牢中的风未殊刺探消息。今日高蠡特意备下的那些宛州特色小吃与精美玩意儿,却是令她睹物生情,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初入暮庐城的那番旧日情景来。 甫一见到对方呈上的几只白团,还不等其开口说明来意,红发少女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伸手便将精致的食盒与大小礼物尽数打翻在地,更是将高蠡同其一众随从逐出了思年殿大门。 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后,高蠡的脸色也当即拉长了下来,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寝殿,大发起雷霆。见此情形,其身边的随扈与侍从也不敢再多说话,纷纷退了出去。而原本为了过节而特意装点起来的宫灯与帷幔,也被悄无声息地撤下了。 两个时辰过后,仍无人敢去提醒高蠡已至正午,该是用午膳的时间了。然而他不入席,数十名心腹幕僚面对着摆了满桌的菜肴却是无人敢动。只有几名宫人偷偷夹了些早已冷掉的菜品送去了白江陉那里,将早已因为饿肚子而哇哇大哭的傻皇帝安抚了下来。 终还是有人打破了这仿佛虚无一般的死寂。正当高蠡侧卧于榻上,思量着究竟有何办法,才能够令那个如野火一般难以驯服的姑娘对自己言听计从时,却忽听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称有人入宫求见: “高大人,有人于宫门前徘徊许久,不肯离去,说一定要见到你。” 高蠡满腹愠恼,却见外面立着的是名刚入宫不久,自己还叫不上名来的小内监,猜测当是心腹之人怕招惹自己,方才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前来禀奏。一时间他不好发作,只得黑着一张脸喝道: “不见不见!在这煜京城中,有何人不爱攀权附势的?我跟随白江氏左右于宫中做了这么多年的狗,平日里他们见了,也不过是口头上尊称我一声高爷爷。如今白江氏终于式微,他们刚刚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便好似一群看见了肥肉的苍蝇一般围拢过来,着实令人讨厌!” 然而对面的小内监却好似并没能明白主子的意思,毕恭毕敬地继续道:“那人自称是大人的旧识,而且不久之前才入宫见过的。” 此话一出,高蠡的脸色却是忽然凝重了起来:“不久之前才入宫见过的?”进而他忽然一惊,似已猜到了来人身份,“对方报上了自己的名姓么?” “那人称自己单姓一个昆字。他还说——” “是昆颉?!那更不能见了。你这便去回那人,说我正在处理国事,不方便见客!” 还未等小内监说完,高蠡便已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将手一挥示意其将来人打发走。自上次相见之后,他便对昆颉心存畏惧,生怕对方会看出自己怀有二心。此时借故推脱,也是希望对方等得不耐烦了,能够知难而退。 小内监离去后,高蠡于寝殿之中坐立难安起来,便踱出门去想要外面的园子里散散心。春日的暖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他只觉得眼皮渐渐如灌了铅一般地沉重,不知不觉间竟是倚在一棵梨树下睡熟了过去。然而在睡梦之中,他却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的耳边道: “执事长老称自己国事繁忙,却是偷偷躲在此处打盹。莫非是不想见到本座,才会故意借口推托?” 恍惚间高蠡觉得那个声音似有些耳熟,睁眼一看,却见竟是昆颉身着一件几乎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宽大斗篷,桀然立于自己身前! “首座恕罪!属下近日来一直在尽心操持着即将到来的禅位登基。此乃我苍禺一族重返陆上的重大胜利,更是我族万余年来不曾有过的喜事,自当竭尽心力,确保大典万无一失啊!” 高蠡立刻爬将起来,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行的却是陆上人的礼节。昆颉见状,当即在鼻子里重重一哼: “说得倒是不错!本座近日来一直担心,你同那些陆上人厮混在一起久了,或许连自己究竟是谁,为何而来都已经忘了!” “属下不敢!”高蠡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连忙岔开了话题,“只是不知今日您竟会亲自造访。” “怎么,方才我交代了那个小内监,说今日若是见不到你,便绝不会离去。莫非他未能将话带到?” 昆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战战兢兢的男子,却是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些许不解,进而哈哈笑了起来,“你莫不是在奇怪,本座究竟是如何入得高墙深宫?又是否是自己的手下将我放进了宫门?大可不必担心,这世间但凡我昆颉想去的地方,又岂是区区几名执金吾能够拦得住的?” “首座说笑了。今日若知是您前来,属下断不敢如此怠慢的!稍后属下便去将那不懂事的小内监给处罚了,以儆效尤!” 高蠡义正言辞地表起了忠心。 “这倒是不必了。”昆颉却是摆了摆手,笑容之中似有深意,“只要执事长老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本座便好,至于处罚什么的,便算了吧。” 高蠡额头上早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心中却是暗自庆幸,登基后即将迎娶新后一事,至今仍是只有几人方才知晓的秘密。而被软禁于思年殿中的甯月,于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有幸入宫,却不识抬举的寻常女子罢了。 “首座今日——莫非又是为了那大司铎之女的下落而来?” 不待对方继续发难,高蠡便已抢先一步反问道。昆颉却是摇了摇头,似有些责怪,又似有些无奈: “已经查了这么久,若是有线索,早就该寻到人了。本座今日乃是为了另一桩事而来,打算同你商议一二,看是否可行。” “首座如有吩咐,属下当全力以赴!”高蠡多年于宫中练就的一套识人脸色,见风使舵的本领,早已使得炉火纯青。 昆颉也不再打哑谜,而是开门见山地道:“如今白江氏虽禅位与你,但此事自大昇立朝之后还从未开过先例,这些陆上人难免会心生不满,更可能会引得一众侯国举兵戈相向。虽然如此结局尚在我们意料之中,但现如今最令本座担心的,还是那澎国的蓝焰。” 高蠡对来人突然提起澎国感到无比奇怪:“首座是否多虑了?澎国蓝焰虽说威力强大,可其国偏安大陆东极,向来不喜多问世事。如今首座运筹帷幄,已致各国元气大伤,无力多辖,区区一个澎国,似乎并不值得如此担心。” 昆颉却正了正颜色:“你于陆上待得太久,连思维都同那些陆上人无甚分别了。那澎国的嬴壬虽然低调,却并非如世人眼中所见到的那般无欲无求。而这也正是本座所担心的。” 说到此他忽然顿了一顿,仿佛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现如今澎国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是在观望局势,有利可图时便极有可能会出手介入。若是其手中握有的蓝焰不能为我们所用,则必须彻底毁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所以接下来首座打算怎么做?”高蠡又问。 “而今朔北草原上的那些蛮人同御北早已自顾不暇。陆上人的侯国之中,仍有余力对我族大计构成威胁者,除了卫梁之外,恐怕便是澎国了。本座在想,是否可以借白江氏禅位之机,以使臣的身份去其国中探上一探,也好早做打算。” 昆颉似乎已成竹于胸,不徐不疾地道。然而高蠡却是连连摇起了头来: “可这样一来,反倒会给世人一种我对蓝焰,对澎国颇为忌惮的印象。历来只有诸侯派使臣觐见天子,又几时听过天子竟要去巴结治下臣子的?” “如此一说,倒似也有那么几分道理。只不过,若是依照我们此前定好的计划,只消你得以说服白江氏禅位,以致天下无主,便已是功成了大半。眼下的大昇朝,早已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除非——” 昆颉突然转过脸来,死死地盯住面前的男子,仿佛没有什么能够逃过自己的一双眼睛,质问一般继续道,“除非你竟是信了陆上人的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教制度,更幻想于禅位之后,自己便能继续做那统御天下的皇帝?” 面对这位一手将自己擢升起来的首座,高蠡心中早已慌乱不堪。然而,虽然无比清楚昆颉的凌厉手段,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就这样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拱手让出。于是他挺直了身体,毫不避讳地向对方如炬的目光迎了上去: “首座不于陆上久居,并不知晓这些陆上人对皇权的忠诚不二。属下只是以为,若能继续将这天子之位握于我族手中,日后,或许还能派得上大用场!” 面对属下的一番解释,昆颉没有再继续责问,反倒有些诧异地将其打量了一番,而后哈哈笑了起来,仿佛终于相信了对方所言不虚: “如此——便依你的意思去办吧!” 笑声在永旸宫层层叠叠的宫殿上空回荡着,经久不散。就仿佛一片自天边飘来的乌云,渐渐将一切都笼罩起来。 昆颉前脚刚刚离开,高蠡便立刻转身入了地牢,匆匆去见风未殊。这些日子来,他每隔三两日便会来到此地,逼问这位曾经风光无两的大司铎,希望其能将圣城的秘密和盘托出。 然而今日,风未殊却并未像往常那样缩在牢房的角落中,疯疯癫癫地说些令人费解的胡话,倒是一反常态,异常清醒地立于铁栅之后问道: “方才,是昆颉来过了?” “外面的事情已经同阁下再无干系。你所需操心的,不过是自己该如何回答立于这道铁栅外面的我所提的问题。若能早些配合,便可以少吃许多苦头!” 高蠡张口威胁道,却并不知晓风未殊其实早已同甯月有过数次见面。 风未殊当即冷冷一笑: “陆上人有句话,叫做虎落平阳遭犬欺。如今这世上,知晓圣城方位者只有两人,一个是沦为阶下囚的我,另一个则是那个疯子般的昆颉。你若觉得我不肯配合,大可直接去向他询问,岂非更加方便?” 高蠡知道,除非自己走投无路,是绝无可能去昆颉面前问及此事的。而眼下他唯一能够得知与圣城下落的机会,便是经由面前这位大司铎之口。于是思虑了片刻后,他终于点了点头道: “那若是我许诺你,如肯配合,事成之后便给你自由呢?” 然而还不等风未殊做出回应,牢外却突然闯入了一名早已被其收作心腹的执金吾。对方脸上的表情无比慌张,口中说出的话更是急得连不成整句。 高蠡只听了些只言片语,便已经明白了来人究竟在说什么。原来风未殊离宫之后留话给他,竟还是我行我素地率众往澎国的都城临沧去了,还说此举是帮了高蠡一个天大的忙。 “混账!这么多年来他就从未信任过我!不只是我,在其眼中这世上怕是除了他昆颉自己,其余人等皆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罢了!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便会结束。一旦我顺利登基,将立刻下诏全境通缉一众同党,格杀勿论!到那时,看还有谁会帮你!” 似在自言自语的高蠡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甚至连指甲已经刺破了掌心的皮肉也毫无知觉。此番情景,牢中的风未殊却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没有多问,猜得对方口中所称的那个他,正是昆颉本人。 大司铎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同时不动声色地牢记于心。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二 位于大陆东侧,沧澜洋西岸的澎国,地处漛汜二州交界,毗绫水,望沧澜。其都位于绫北高原突出至海中的一片三角形海岬上,谓之临沧。而这片海岬,也是整个漛州的东极,称作望沧角。 开国国君野庄公嬴槐当年行至此处时,立于望沧角上眺望大海,不由得心潮澎湃,作下了一首《登东极》以咏志,诗中“白绫为江亘二州,巨石成崖水澎澎。千古英雄浪淘尽,又挟刀马作远游。”的词句,更是成为了整个澎国妇孺皆知的名篇。 而澎国的名字,也便来源于此。 嬴槐,曾是当年白江曦麾下最目无法纪,我行我素的将军。虽战功卓着,然而偃甲息兵之后,他却主动要求被封去满是水沼与高原的贫瘠漛州。更是唯一一个敢在天子连发五道口谕宣其入宫时,仍因纵情山水而置若罔闻的诸侯王。 但即便如此地肆意妄为,白江曦却并未对其降诏惩处,甚至连一声责骂都未曾有过。究其缘故,实因嬴槐为人太过简单,简单到喜怒哀乐皆形于色,更是藏不住任何秘密。也正因如此,即便其手中握有蓝焰这般威力强大的武器,白江曦也从未担心过其会有反叛之意。 而蓝焰之所以会被发现,也同嬴槐的行事作风密切相关—— 临沧,是一座以未经雕琢的岩石垒砌而成的城池,或许也是大昇自立朝以来,唯一一座未曾进行过扩建与重修的王城。而在其主城下方,便掩埋着一座先民遗迹。 相传,当年嬴槐率军由东路北上,在成功将盘踞于临沧附近的异兽尽数斩灭后,方才发现这片被异兽当作巢穴的山洞,竟是一座早已坍塌破败,半埋于荒草之中的上古城市。 自城中地下弥漫出的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引得军士们偶然于此发现了一些粘稠的,犹如墨汁般乌黑的油脂。起初,他们还以为那是些异兽留下的污秽之物,然而嬴槐却因为好奇,命人用手中火把将其点燃,引发了剧烈的燃烧和爆炸。 那爆炸的威力极大,竟是将方圆数丈的碎石瓦砾四散掀起,伤人无数。嬴槐本人也被击瞎了一只左眼。然而,他却敏锐地意识到,这种黑色的油脂或许可以制做用来对付异兽的兵器,便派人于那城下继续探寻。 果不其然,更多的黑脂很快便被挖了出来。同其一道被发现的,还有一张标写着奇怪文字,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的残缺舆图。而那张图上所圈出的可能蕴含大量黑脂的地点,便是今日的月沼地区。 眼下,一支作商旅打扮的队伍,正于澎国宫城外同禁卫军进行着交涉。队伍中为首一人生得颇为白净,瘦高的身上披了件与身材并不相称的宽大斗篷。可那斗篷却不知是用何面料所制,竟是比任何锦缎丝绸还要柔软细滑。 此一行人,正是在昆颉的带领下,由煜京见过高蠡之后特意辗转来此,请求面见澎国公嬴壬。不料宫门前的守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行: “说过多少次了,入宫名帖中并没有一个姓昆的客人!若再纠缠不休,现在便以冲撞禁城守备的罪名,将尔等当街斩了!” “可在下方才说过,我等身上带有煜京新帝口谕,须得当面说与澎国公知晓。” 昆颉又拱了拱手,无论守将如何呵斥,脸上仍带着笑容,举手投足间,也是彬彬有礼。即便再警觉的人,也绝无可能察觉其竟非陆上人族。 “既是口谕,由我代为转达便可。”守将仍连连摇头。谁料不等其话音落下,昆颉竟是率众大步流星地朝门后的正殿前走去。 “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守将见状当即转身,欲以兵器朝昆颉身上戮去。可他刚刚一动,浑身上下竟好似被渐渐封冻住的流水一般,再也使不上劲,更是很快彻底失去了控制,僵在了原地。 “你——你这使的是,什么妖法?!” 守将用尚能微微活动的唇舌,口齿不清地低喝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昆颉从自己身前掠过。其身旁的其他守军,也同样在不知不觉间着了道,便好似一尊尊泥塑,于殿前摆出各种古怪的姿势。更有些军士冲得太急,就这样僵直着自殿前的石阶上滚落下去,折断了脖颈,当场送了性命。 “以为用你们这些凡人之躯,便可以挡住本座的脚步?简直笑话!”昆颉冷冷地笑道,“不过本座此次前来,并不一定会取嬴壬的性命。你们与他是否能活,都看国主大人接下来的表现了。” “你——究竟是何人?!” “若是尔等凡人得晓本座的手段,或许会将本座,当做神一般地供奉起来吧!” 昆颉放肆地大笑几声,却并未停下脚步。仿佛所有这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场并不那么有趣的游戏罢了。 一行人旁若无人地步入了正殿。只见大门上高悬着一块硕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潮垒殿。其殿虽不大,内里却没有一根廊柱。顶上工艺精美的水晶穹顶将日光切割成无数道宽宽窄窄的光线,于黝黑的云岩地面上映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而在那光影的另一侧,便是端坐在王位之上的澎国公,同立于其身前,正瑟瑟发抖的一众侍从。 “你们都退下吧。连禁军都拦不住的人,凭你们几个冲上去,也不过多添伤亡罢了。” 嬴壬挥了挥手,示意左右两旁退下。自己却并未自王座上起身,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一动未动,“说罢,阁下今日强闯我潮垒殿,究竟有何贵干?” 如今这位澎国公虽已年过九旬,满头却无一根白发,也不知究竟吃了什么仙丹灵药,或是在炼制蓝焰时无意间发现了什么长生不老的秘诀。然而其半张脸却犹如融化了的蜡烛一般,疤痕遍布,相貌狰狞。 嬴壬曾亲自于六十余年前的朔狄之乱时率军勤王,并借以当时极度稀少的蓝焰,于锁阳关阻挡住朔狄人数万铁骑足足月余而一战成名。可惜其右侧半边身躯于战时被蓝焰灼伤,成了现在的这幅模样。 昆颉似乎也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相貌可怖之人,稍稍一愣,拱手上前道: “在下此行,特为传新帝口谕给澎国公。” 不料听闻此言,嬴壬却依然有些慵懒地坐于王座之上,分毫未动:“什么新帝?莫不是那白江氏的最后一个傻子皇帝白江陉?” “非也。”昆颉却是摇了摇头。 “哦?寡人还从未听说,这片大陆上还有何人敢在白江氏的面前也自称皇帝的?” 澎国公这才好似稍稍提起了些兴趣,将身子坐得正了些。 “国主是想说,大昇立朝一千八百余年,至今还未有这样一号人物,实在有些奇怪了吧?”昆颉狡黠而大胆地猜度着对方话里的含义,“在下不才,今日正是替这样一位人物来与您缔结盟约的!” “怎么,莫非你口中那位新帝,竟是连煜京里的一个傻子都摆不平么?”嬴壬重重一哼,于对方的一番猜测却并未否认,“无论是何人派你而来,都请你回去告诉他,澎国的嬴壬,还有其手握的两万三千八百桶蓝焰,都只效忠白江一氏!” “可若是那白江氏主动禅位了呢?”昆颉早已料到对方绝无可能如此简单便松口,稍稍抬高了声调,继续反问道,“与其效忠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傻子,倒不如另投明主,共掌天下。” “禅位?是何方贤能,竟会让一个傻子相中?还是有人合谋,意欲篡夺白江氏延续了千年的江山?!” 嬴壬却分毫不为所动,挥手重重在王座的扶手上拍了下去,随后起身踱至来人的面前,死死地盯着对方的一双眼睛。 “国主洞见!在下今日至此,本是替新帝传其口谕。不过如今话已经带到,在下更是明白了澎国嬴氏的忠贞不二,并无意强迫接受。只是不知,国主是否还有兴趣,听听在下对此还有什么其他的见解?” “你究竟是为谁而来?” 嬴壬眯起眼睛,重又向后退开半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 “我只为我自己。”昆颉却是毫不避讳自己的二心。 如此一来,反倒勾起了嬴壬极大的兴趣:“那你倒是说说,自己所为还有何事?” 昆颉似乎早已料到自己会以此种方式说服对方,躬身又是一礼,进而缓缓道来: “当今天下,群雄心中无不觊觎着煜京里那座永旸宫所代表的无尚权力。而今天子早被架空,白江氏的声威更已不复存在。正所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一旦禅位的消息传出,则诸侯国之间定生动乱。” 澎国公点了点头:“所言无差。” “正所谓皇权不出永旸宫,即便白江蔺冉在位之时,想要抗击北狄,也仍需仰仗一众侯国出兵,方得青史留名,成为千古一帝。可如今京中的那位新帝,却是有名无实。眼下且不说永旸宫城三万执金吾多为富家子弟,平日里欺压百姓时游刃有余,然而一旦上了战阵便必会原形毕露,溃不成军。即便加上守卫宫外数道城池的戚殿、武威、骁骑、折冲与屯门武卫,煜京城防也不过区区六、七万军马,仅同晔国的禁军守备御翎卫旗鼓相当——” 听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自己早已了然于心的事情,嬴壬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开口打断了对方:“你究竟想说什么?” 昆颉稍作停顿,眼神之中却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下的意思是,若是国主有心,仅凭手中那两万余桶蓝焰,想要割据一方,自立为帝,也并非不无可能,又何必在一个傻子同一个篡位者之间做出选择?” 澎国公略微一愣,进而终于明白过来,对方是想借此试探自己是否仍关心着天下局势,又是否早已失了当年的雄心与锋芒,却不敢立刻表露出自己的本心来: “阁下所言——倒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我嬴氏向来忠心不二,若是两者皆不选,世人难免皆会戳着寡人的脊梁骨开骂。越是乱世,便越不能失了民心……” 昆颉见状,不由得又上前一步,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了: “在下倒是有一计。眼下无论其余侯国如何行事,可若一旦禅位消息坐实,御北与卫梁之间必有一国出兵拥护白江氏。不如待双方战至精疲力竭,再无后起之势时,国主再以勤王之名领精锐之师杀到。届时普天之下,将无人再是澎国蓝焰的对手。如此,国主既有护国之功,又得以借口坐镇京师,以令天下,岂不妙哉?” 嬴壬听到这里,虽于口中并未作出回应,脸上却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暗喜——毕竟他的胃口,可要比祖上野庄公嬴槐要大上许多。自朔狄之乱后,其更觉得老当益壮的自己,似乎能够就这样一直在王位之上坐下去了。而当年白江蔺冉的恩礼有加,更加让他觉得蓝焰是上天恩赐给自己的,能够助澎国成就一番大业的千载之机……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昆颉等人便得以从潮垒殿中平安离开,策马而去。而整个临沧城内的守军,也皆已事先得到了命令,不得阻拦尾随。 马队中,年轻执杖猛挥了两下手里的马鞭,赶至昆颉身旁问道: “首座莫非当真以为,那个老奸巨猾的陆上人会听你的?” 昆颉却是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不必担心:“他信或不信,澎国都不会再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便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贪婪,当真是这些陆上人难以克服的弱点啊。而且,他们自己还因此而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不过很快,世间的一切混乱,都将重归寂静了!”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三 绫水中游,有一处名为碧野津的渡口。此地乃是绵延数百里的高山深壑间,唯一一段笔直平缓的河道,故而成为漛、汜两州南北通衢的重要枢纽,更是经由成国的葭南,去往澎国泽阴城的必经之路。 伴随着殷去剪战败身故,除却由都城砀浦北至莽砀山一带尚受其势力控制,自碧野津向南,直抵河间走廊之间的千里沃野,很快便被卫梁、淮右、南华三国瓜分殆尽。甚至连原本默默无闻的敦国也欲借机北进,终还是被成国拼死阻截在了浔水一带而不得。 昭熹二年,五月十七。 夏至已至,仅一江之隔的两岸景色却是霄壤之别。碧野津北岸的泽阴城外,放眼看去皆是一片郁郁葱葱。月前插下的禾苗长势喜人,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油光。 反观南岸葭南城周遭的农田,而今却因兵连祸结而耽误了农时,尽数荒废。破败的茅屋与散落的农具,就好似一座座立于龟裂大地之上的荒坟般,落寞而孤寂。 然而,即便眼下烈日当空,碧野津前却仍挤满了由各处汇集而来,打算逃往澎国去的难民。其中近九成,皆是成国的失地农户,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许多人甚至连迈步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只是被人流裹挟着茫然地向前走去。 很快,人群便撞上了一堵由荷甲的军士组成的铁壁。而今的码头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立了五百名身着皮甲的武士。其身后停靠着一艘五牙舰,舰上一面纛旗迎风招展。那旗面上所绘,正是代表澎国嬴氏的髻鲨纹。 成国战败之后,嬴壬并未派军南下分得一杯羹,仅仅是派军队渡河,占领了这处贯通绫水南北的咽喉要道——碧野津。此地一旦落入他国手中,泽阴城方圆数十里,有“北沔州”之称的偌大粮仓,便会立刻化作前线,根本无险可守。而一旦泽阴陷落,整个澎国,甚至整个漛州的余粮,皆支撑不了半年。反观眼下,若是放任流民由此地沿江北上,则同样也会给澎国国祚带来极大的威胁。 因故,此前成、澎两国曾私下缔结了盟约。因前者擅陆战,后者擅水战,彼此互补,可共同制约虎视眈眈的卫梁。但随着如今殷去剪薨毙,盟约也随之作废。面对着自保不暇的成国,嬴壬也不得不派兵接管了碧野津。 “别挤了,大家都别挤了!自今日起渡口便封停了,若想渡江还是另寻办法吧!” 领军校尉高声喝着,命前排兵士将手中长枪横举胸前,阻挡难民们继续前行。 然而,饥肠辘辘的成国百姓却是根本不听劝: “此去向东数百里,绫水两岸皆是高山深谷,连一座桥也没有。而若是向西,除了那吃人的月沼之外没有任何通路,哪里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于攒动的人群中,却有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其身上同流民一般,也裹着黄褐色的粗麻斗篷,更是刻意蒙住了口鼻。然而在斗篷的阴影下,却仍能隐约瞧见女子娇美的容貌,以及没有鼻子的男子如恶鬼一般的狰狞面目。 此二人正是历时数月,经由虞国、南华、成国三境,辗转抵达了澎国边境的郁礼与紫鸢。如今二人身上的钱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郁礼本想贿赂一下守在渡口前的校尉,然而捏着空瘪的钱袋子,却意识到此举希望渺茫。 而正当此时,身旁的少女却是牵过他的手,示意同去人少的地方相谈。 “莫非紫鸢姑娘想到了什么?” 耳边嘈杂的声音刚刚变得小些,郁礼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不知对方究竟有什么办法,但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事,都让其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姑娘并不简单。 “你看到渡口远处停靠着的那几只渔船了吗?”紫鸢抬手指了指码头另一侧,“我们只需搭上其中一条小舟,便可以自行划至对岸,根本无需同这些人去挤那区区一艘渡船。” 郁礼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七八只小得可怜的渔舟——平日里,以这样的船妄谈渡江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然而夏季江面平阔,若是还能赶上顺风,估计抵达对岸只需半个时辰。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摇头表示不可: “话虽没错,但想要搭上那些渔船,仍需穿过澎国军的封锁。而今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可如果,身前这些百姓能替我们吸引对面军士的注意呢?”对此,紫鸢却好似早已想好了办法,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仍与守军争执不休的难民,“你看看他们,愤怒又无助,希望并绝望,就好似一堆在烈日下暴晒着的柴火,只需一个小小的火星,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你是想,让这些人去冲击军阵,我们便能浑水摸鱼,趁乱溜过去?”郁礼眨了眨眼睛,看着人群发呆。 紫鸢见状,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讪道:“怎么,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晔国平海将军,而今竟会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难民犹豫起来了?” “才没有犹豫!只不过先前我之所以杀人,若非因为对方招惹了我,便是得了上峰的命令。而现在——现在似乎并没有杀人的必要。” 郁礼顿了一顿,却是明显有些不忍。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的饿殍流民,耳闻目睹之下,无一不让其想起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些想忘,却又难以忘怀的过去。 紫鸢却是掩嘴一笑,点漆的眼眸中仿佛带着钩子: “我又没有让你亲自动手去杀人。眼下这些农人确是可怜,但你别忘了,自己曾答应过我,要借澎国的蓝焰,带我一起去寻那能够号令天下的力量!” “可是——我看着眼前这些难民,便忽然想起了当年母亲为了躲避战乱,带着年幼的我东躲xZ,饥一顿饱一顿的那些日子……紫鸢你年幼时,不也曾如他们一样,流离失所,孤身一人——” “你用不着跟我提当年的事,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过去的那些我早已经忘记了,根本不想再想起!” 郁礼的话,仿佛刺中了紫鸢心中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少女一瞬间恍若变了个人,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他,“今日,你要么听我的,要么你我二人就此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瓜葛!” 郁礼忽然有些慌了。一路上,他曾数次想要打听面前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姑娘,究竟如何会家破人亡,又如何会沦落到莳华馆中为妓。然而少女每次不是欲言即止,便是避而不答,好似始终心存隔阂一般。 眼下被同伴这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不敢再多问半句,连忙讨好一般点了点头:“我不问,不问便是!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皆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紫鸢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却又立刻在脸上堆起了笑容,眨眼又变作了莳华馆中那个倾倒众生的名媛美姝,“今日之事根本不用你我劳心费力,只需在这群农人后叫几声卫梁军已至,接下来便可伺机而动了。” 话毕,二人又继续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走去。待得身边的难民逐渐稀少,才扮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于口中高声嚷道: “卫梁军杀来了!卫梁军杀来了!” 此刻聚于碧野津前的成国难民,早已见了太多的生死,心中满是对战争的恐惧。一听卫梁军又至,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本能地朝着渡口方向涌去,根本无心去管身后是否当真的有追兵杀到。 只须臾功夫,本已停止了前进的人潮重又变得汹涌起来。若说此前的他们心中仍存有一丝理智,如今却已然成了一具具只知向前奔逃的肉身。 “再有向前者,杀无赦!” 领军校尉高声喝道,口中喷出的白沫,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成排的军士调转枪头,任由其穿透对面涌来的人潮。猩红的人血四散飞溅。 “今日若是我们不得活,也要拉上这些当兵的一起陪葬!” 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绝望而愤怒的呼号。对于已经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甚至即将失去生命的难民而言,眼下即便拼得个玉石俱焚,也比束手待毙的强! 面对数千彻底陷入疯狂的人群,即便碧野津的澎国军装备再精良,也断难把守得住!很快,第一道防线便被冲破了。其后的兵士奋力顶上前来,眼神间却再无此前的傲慢与不屑,剩下的只有慌张与胆怯。 澎国军身上的甲胄,乃是取自清源河中的夔蛟,坚韧堪比钢铁,却较寻常铁甲轻便许多。然而此时,这些能够抵挡住刀切斧砍的甲胄,却根本无法阻拦住农人们犹如铁锨一般的双手。 甲胄被从军士们的身上扯下,连带着的,还有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残肢断臂。仿佛自己面对的早已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仅仅是用血肉填塞起的沙包路障。 一时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碧野津,这个曾人声鼎沸,商贾云集的繁闹渡口,如今便同莽砀平原的其余地方一样,化作了冤魂不散,厉鬼逡巡的死亡之地。 而在一片混乱间,郁礼则牵着紫鸢的手,不急不缓地自人群中穿行着。二人轻而易举地越过澎国军溃不成行的防线,抵达岸边后,从容地将小舟推入水中,准备拾浆摇橹,向对岸进发。 “等一等!” 已经上船的紫鸢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回头冲同伴吩咐道,“用你的马刀,将其余那几艘船底给我凿通!” “这——用不着吧。即便澎国军要来追咱们——” “让你凿你就凿!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么?!” 郁礼刚想质疑,便被少女硬生生顶了回去,只得照做。 小舟荡开万顷碧波,朝着满目翠绿的彼岸驶去。直至此时,岸边的人群方才注意到了水中多出的这道孤影。当即有人依样学样,抢先一步冲至岸边其余几艘小舟旁。而更多的人竟是朝着码头上泊着的五牙舰与渡船发起了冲击,意图夺舰过江。 而此时岸上寡不敌众的守军,早已无力去追江水中越行越远的郁礼同紫鸢。迫不得已,领军校尉只得下令纵火焚船。即便拼上性命,也不可再漏放一人。 岸边燃起的熊熊大火,瞬间便吞没了两艘大船同业已冲上舰去的难民。而那些乘着渔舟紧随郁礼与紫鸢身后的难民,则很快发觉自己脚下的船居然是破的,待想掉头返回岸上去时,也已经为时太晚。 本就单薄的小舟,每一艘都多载了十数人,下沉的速度也极快。许多成国难民并不通水性,一旦落水便惊慌失措起来,稍稍扑腾几下,便如石头般径自沉了下去。 “今日不能将这些成狗尽数杀了,算是便宜了他们!” 紫鸢坐在船尾,冷冷地看着岸边的大火,以及于火光中挥舞着双臂,却再无法渡江的人群,低声骂道。 “你说什么?” 郁礼扭过头来,似乎一直都在奋力摇橹,没能听清同伴所言。 “我说,只要是成国人,便不得好死!当年,他们曾对我做过的一切,必须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郁礼猛地一怔,意识到身边的姑娘似乎也曾流亡成国,并在这里受了许多委屈。然而他却只是看着对方,手中摇着的橹却是没有停下,更加不敢多问,只是心中忽然觉得,自己对身边这个倾国倾城的少女仍知之甚少。 不过毕竟,谁都有一段不堪回首,更难同人说的过去。连他自己也未能例外。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四 澎国泽阴城,是整个漛州最为富庶的城市。其“北沔州”的称号也并非空穴来风。由于靠近月沼,近百条大小河流于城池四周纵横交错,汇成一片汊道纵横,圩堤交错的景象。 而城中百姓出行,也大多不乘马匹、牛车,而是以柳叶轻舟,于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快速穿行,若是适逢赶集开市,田边水间则会停满了大小船只,蔚为壮观,是为漛州一景。 郁礼将渔舟一路摇至泽阴城门前,方才登岸离船。未曾想,却是恰逢漛州当地有名的风雨祀。大集开市,人头攒动,城防也变得颇为严苛。好在身边有紫鸢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相伴,故而即便身配利刃,面目尽毁的郁礼也并未受到太多的盘问,便以富家千金随行护卫的身份入得城中。 风雨祀,起初是泽阴农人们于入夏之后请神巫祷祝,向上天祈求夏日风调雨顺的祈雨活动。漛州毕竟不是沔州。每年入夏之后,高原上的烈日似乎能将水量充沛的月沼与绫水也蒸得干了。而这里的夏季,也不似南方各州那般常被洪水所扰,而是多旱少雨,常致水田干涸。 从暮庐城逃出的二人,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平和而热闹的市集了。其中贩卖的各色漛州本地的小吃糕点、鲜花果品、布匹服饰、玲珑玩意,比之暮庐城终日喧闹鼎沸,商贾云集的南北两市也不遑多让。 这辈子还从未单独同姑娘一起出游的郁礼,忽然觉得自己同对方的关系又进了一步。此刻他正流连于一处贩卖珠玉首饰的摊位前,将仅剩几枚金铢的钱袋子团在手中反复揉搓着。然而再一抬头,却见同伴仿佛对满街的琳琅商品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闷头向前走去,只得快步赶上对方,有些扫兴地问道: “紫鸢,好不容易到了没有战祸的地界儿,难道你就不想四处看看?” 然而姑娘却明显不领他的情:“此种地方的小集市又有何好看的?我们如今方才入得澎国边境,距离其都临沧尚有数百里之遥。眼下应当尽快寻到一辆马车,方可继续赶路。” “可我们身上所带钱银,想要租赁马匹车辆已是不够。不如先在这城中盘桓数日,另图他法?” 郁礼仍不死心,想要劝对方停下脚步,谁料少女却是走得更急了:“没钱还盘桓数日,不怕连房钱都付不出么?”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同伴了,只得长叹一声,进而一把拉住了紫鸢:“城中有我昔年一位旧识,可以前去拜访。或许他能有办法,引荐我们面见澎国公的!” 黑眼睛的姑娘这才停下了匆匆而行的脚步,朝着身后的郁礼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那你怎地不早说?快些将身上钱银都拿出来,置办些像样的礼品呀!” 三个时辰之后,二人已立身于泽阴城东,一座五进五出的宅院门前。即便是在晔国,能住上如此规模院落之人,或达官显贵,或巨商豪贾。然而眼下,其门楣上却并未悬挂任何标示屋主人身份的牌匾,甚至连过往路人也根本不知屋内所住究竟是何方神圣。 “想不到澎国也有如此豪门。这样一栋宅邸,便是在这泽阴城中,也至少得百万金株方能购得了吧?” 紫鸢看着朱漆的大门,不由得砸了砸舌头。二人此前已经递入了拜谒的名帖,然而应门的管家一去之后,却是迟迟未来答复。 “此人并非彭国人,而是同你我一样,都是来自晔国。”郁礼却好似有些紧张,将身上的衣衫理了又理,“不过我曾经答应过,此生都绝不再见对方一面的……” 姑娘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看同伴的脸,确定其非说笑,刚想开口询问缘由,却忽见面前的大门开了一道窄缝,门后的管家拱手一揖,朗声道: “我家主人无意相见,二位请回吧。” 对方说着便欲关门,郁礼见状当即一个箭步窜了上去,一掌重重拍在了已经几乎快要闭合的门板上: “等一等!若非不得已,我也并不会来此见他。还请去告知你家主人,晔国祁氏,有恩必偿!” “好一个有恩必偿!” 突然,门后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已关至寸许的门缝重又洞开,其内除了管家,还立着位身着红袍,手持晔国制式长刀的花甲老人,想来便是这间宅邸的主人了。 “当年之事已了,你今日上门拜访便已是越界。念在往日旧情,我可以送你们一些钱银当作盘缠。就当今日二位从未来过此间,世上也从未有过我这样一号人物。” 男子说着,抬手丢了一只沉甸甸的袋子出来,恰好落在郁礼脚边。紫鸢俯身拾起,却见其中足装满了百余枚金株,更有大小珍珠无数。 然而仅仅打了一个照面,门后的那人便重又返身入内。郁礼上前一步还欲挽留,谁知竟由门边左右闪出了十数名披甲带刀的护院,将其堵在了门外。 朱漆大门于二人面前缓缓闭上。随着铜锁啪地一声落定,紫鸢方才回过神来,拉住同伴的袖口问道: “我瞧那院中武士,身上所穿皆是清一色的晔国装备。我们方才见到的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要离开晔国,远赴澎国隐居?你又如何会认得他?” 郁礼似有些迟疑,但见紫鸢又欲上前叫门,慌忙拦住了她,终于还是坦言相告: “此人名唤黄坚,同祁守愚私交甚密,情堪手足……” 听对方如是说,紫鸢先是一愣,转而问道: “可既然是这样一号人物,为何那祁守愚即位之后未曾将其召回朝中为官,而是任其隐居在这遥远的异国?” “此人——”郁礼再次犹豫了片刻,而后支支吾吾地继续说了下去,“正是此人,于十五年前自一群歹人手中救下了一对母子,并且照顾了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那妇人身故,孩子便被送至晔国靖海侯麾下,成了舟师贲海营中最为年轻的校尉,再后来,他升至了平海将军……” “此人曾救过你的命?!” 紫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这一路上郁礼曾经无数次同自己说起当年与母亲所受的苦,但她一直都未能听得进去,更未放在心上。 “不错。当年若不是有黄伯父,年幼的我恐怕早已被些山寇流匪作两脚羊烹煮,分去填了肚子。若不是因为他,恐怕我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从未谋面的生身父亲,竟会是那个晔国王庭中位高权重的人!” 黑眼睛的姑娘却好似恍然大悟一般: “哦——所以此人当年八成是奉了祁守愚之命,查到了他私生子的下落,并且将你们母女平安带回了晔国。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客走他乡,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于澎国隐居!” “其实母亲也一直奇怪,当年他究竟是如何确定我便是祁守愚的私生子的。因为怀上了不知是谁的孩子,母亲被赶出了村子,不得不靠乞讨唱曲维持生计,从未于一处逗留超过三月,更是没有半个熟人……她于这世上最恨的,便是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可黄伯父却对当年他们二人相识、相见的事情了若指掌。想来想去,唯有是受那个男人所托前来寻我母女,方能说得通……” 郁礼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使劲摇起了头来,更将自己的牙根咬得死死地,“只是如今,我再也无法肯定那个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血亲!” 紫鸢看着对方,眼神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这乱世间,似乎每个人都有着难以同旁人启齿的悲惨过去。但是这一切同她曾经历过的苦痛,同她接下来打算去做的事情比起来,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黑眼睛的姑娘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张口安慰对方,而是将渐行渐远的话题又重新拉回到眼下: “所以,如果这个黄坚不肯帮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办法见到澎国公了?” 郁礼最见不得姑娘脸上的那种有些失望,又极为不甘的神情,当即想要出声安慰。可还不等他张口,却见面前的少女微微一笑: “不过不要紧。眼下只要我们动动脑筋,或许还会有别的法子……” 眼看天色将晚,二人便用黄坚赠予的钱银于城中唯一的一处客栈中住了下来。是夜,却有一驾马车施施然于客栈门口停下,竟是特意来接紫鸢的。 此时郁礼早已睡下,而姑娘则在沐浴更衣之后,以一件宽大的兜帽披风遮掩住了口鼻,似是不想教人认出。马车穿过闹市重又回到了黄坚宅前,紫鸢下车后径直走向大门,重重拍响了其上的那只兽头口中衔着的铜环。 “怎地又是姑娘?白日里我家主人已经说过,让你们莫再来府上纠缠。我家主人不想对故人动手,但若是执意不听,以他的雷霆手段,你二人有多少条命也定是不够用的!” 前来应门的管家一眼便认出了面前这个美貌的姑娘,语气十分强硬。 紫鸢倒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道:“只托先生带一句话给你家主人,便说,我是特意来拜访流砂营知瞻黄九郎的。” 管家眼角的肌肉不由得微微抽动了起来,却依然努力保持着镇定。似乎他也未曾想到,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姑娘家,竟会知晓自家主人秘而不宣的真实身份。 过不多时,管家便折返回来,客气地将紫鸢请进了门去。过不多时,黄坚也在四名贴身护院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少女面前。虽隔开数步,其却仍不免反复朝来人的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番: “姑娘。黄某并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晓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些名头。但无论是偶尔听人说起,还是的确知道些什么,今日,我都不可能再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知道晔国流砂营的人,但凡谈及黄九郎的名头,皆如说起幽夜恶鬼一般,无不色变。不过,小女听闻他从来不杀女人,尤其是容貌姿色俱佳的女子。否则又怎敢造次,不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便贸然来访呢?” 黄坚忽然被说得有些愣住了,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可当真胆大。难道你就不怕,若是自己听闻的那些关于黄某的传言皆是假的呢?” “大人当不会为了除掉小女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而坏了自己的名声吧?”紫鸢见此情形却并不发憷,反倒双腿微屈,向对方行了一礼,“更何况,小女今日并非是来威胁大人的,倒是想同大人做笔交易,可否请左右先行退下?” 黄坚眯起眼睛,明显被这个冒冒失失闯将进来的姑娘勾起了兴趣。他意识到对方的来意并不单纯,当即挥了挥手,示意管家与护院统统撤下。 “若当真如你所言,自己无依无靠,又打算拿些什么筹码来同黄某做交易?” 待下人走得远了,男子方才回过头来继续问道。 “大人虽远在澎国,却也应当听过,暮庐城中有个莳华馆。无论馆中恩客,亦或是其后靠山,皆是晔国朝廷有头有脸的人物。紫鸢能从他们口中得闻您的大名,实乃三生有幸。小女与同伴不远千里至此,只为入临沧求见澎国公一面。而大人便是我们眼下唯一的希望了!” “姑娘竟是那莳华馆中四大头牌之一的紫鸢?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真是美貌不可方物,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啊!在下于澎国公嬴壬确有些私交,今日也不多问你二人求见于他究竟所为何事。只是帮与不帮,还得看眼下这交易,姑娘打算如何做了。” 得知了少女来历,黄坚眼神之中早已放下了戒备,反倒多了一丝轻佻的神色。紫鸢却似乎对这样的情形见惯不怪了,抿嘴笑笑矮身便又行了一礼: “大人已然明白,又何必还要让紫鸢言明?不过既是做交易,还需寻个僻静无人之处,方好相谈。大人若是同意,便请在前面引路吧。”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五 夜渐渐深了,城外的稻田中,一片蛙叫虫鸣。白日里喧闹的泽阴城,此时也闭窗掩门,熄灯灭烛,渐渐进入了梦乡。偶有几声狗叫,打断了空气中不知是谁家传出的浓重鼾声,也惊扰了污水横流的街巷尽头觅食的老鼠,发出阵阵悉索的响动。 姑娘侧坐于榻边,却并不着急用衣物遮掩住自己裸露的身体。月光隔着窗纸洒在她的肩背上,柔美的曲线,便恍若用玉雕琢出来一般光滑洁净。 “没想到远在澎国,竟还能有幸同莳华馆中的头牌共度春宵。紫鸢姑娘还有何要求,也一并提了吧,黄某定将全力办妥。” “别无他求,只希望九郎不要诓骗小女,能引我二人顺利见到澎国公。” 少女以柔荑般娇嫩的手指在对方胸前轻轻划着,极尽挑逗之能事。 “那是自然。”男子点了点头,却是突然反身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黄某倒是有些疑问。你二人不惜横跨半个大昇朝求见嬴壬,莫非是为了我那被命运抛弃的祁兄复仇?” 少女奋力将手自对方掌中抽了出来,黑色的眸子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 她想说,自己确是为了复仇,不过并不是为了什么祁守愚,更不是为了什么晔国。世上负她之人太多,如今的自己,要狠狠地让他们痛,让他们后悔当初没有善待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 然而只倏忽间,她却还是小心地收敛起了愈渐凌厉的目光,也将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重新压回了胸中,只是莞尔一笑: “九郎见笑了。小女只是想求澎国公替我做一件事。此事同我的身世有关,却是非他不能办成。不过今日得见九郎,心中颇为欣喜,还是莫要再提起那些伤心的往事了。” “如此倒是黄某失言了,还请紫鸢姑娘勿怪。黄某恪守承诺,方才所说的入宫之法若是姑娘都记清楚了,黄某这便派车送你回客栈。” 见少女三缄其口,黄坚只得抬手自榻边撩起了亵衣,披在对方的肩上,“只不过在那之前,黄某还想多问一句,你与那郁礼同行,心中难道便不害怕么?” “害怕?不知小女该怕他什么?” 紫鸢以为对方又想套自己的话,一边将拢在肩上的衣服整理服帖,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郁礼性格虽然乖张了些,但一路上还算对我言听计从,保护有加——” 可黄坚却是沉下了脸来:“看来你的确不知。当年我寻到他们母子时,年仅十岁的他也是凭借自己天生的强健体格,一路上都护着自己的母亲,甚至不惜冲撞匪寇,险些丢了性命。可后来,他却为了随我去晔国认祁守愚为父,向始终反对此事的亲生母亲大打出手,最后竟是将其活生生打死了!” 听到这里,紫鸢的肩膀突然微微颤了一下。然而她却并没有接话,更没有替郁礼辩护,而是迅速将其余衣物穿戴妥当,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劳烦九郎的车驾。” 车轮的吱咯声划破了黑夜的寂静。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管家忍不住凑到家主身旁,问道:“知瞻,是否需要派人去客栈里刺探一二,打探清楚这两人此去面见嬴壬究竟所为何事?” 黄坚却是摆了摆手:“现如今大昇社稷飘摇,此二人孤身来到此地,所为只可能是澎国威力强大的蓝焰。澎国军中有我们的许多耳目。待他们顺利面见了嬴壬之后,再派人盯上不迟。况且——” 他忽然顿了一顿,掐指算道,“况且,前些日子入去往临沧的那一伙人,今晚也重又回到了泽阴。倒不如先瞧瞧,同在住一间客栈里的这两拨人之间,会否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紫鸢回到客栈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她不禁有些担心,若是自己昨夜的行踪被郁礼知晓后,会惹出怎样难以收场的麻烦。 甫一推开房门,果真见到郁礼早已醒来,正抱着他的那柄宽背马刀坐于榻边,低声问道:“你去了哪里?”语气之间难辨喜怒。 “我——我被蛙叫吵得整晚未眠,便出门去透透气。” 姑娘随意扯了个谎话,却是因为心虚,不敢去瞧对方的眼睛。 郁礼却轻易便相信了她的托词,走上前来一把将其搂入怀中:“害我担心得要紧。你可知,昨夜我正睡得朦胧时,隔壁几间房里又住进了一些客人。还为了空余的房间不够数目,同值夜的伙计争执了一番。我还以为你不小心撞上了他们,起了什么冲突——” “我同一群外人能起什么冲突?” 紫鸢被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是被郁礼拉到半开的窗边,伸手指着下面的院子道: “你瞧这下面的马匹后臀上,皆有一枚铜钿大小的梅花形烙印,明显是我晔国舟师的军马,非寻常人可轻易骑乘。只是不知,这些人今日究竟为何也来到了澎国地界。该不会也是为了那蓝焰——或许祁守愚并未真的身故?!” “这些都是你凭空猜测来的。现如今晔国内的战事已定,不过是几匹军马而已,没准是这些人在战场上偶然获得的呢?” 紫鸢见对方并未细问自己究竟去了何处,不想再生事端,便顺着他的话应付了几句。谁知郁礼却摇了摇头: “绝非是我胡猜。你可知因为房间不够数,那群人中有五六人并未于此住下,而是连夜快马赶往了别处。而且,我居然认出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你认出了谁?” 听对方如是说,紫鸢也开始觉得事有蹊跷,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可还记得,此前我说过,在祁守愚身边时,靖海侯府中时常会有一个神秘人前去拜访。大家都称他为昆先生……” 郁礼面色凝重地喃喃道,“而当年也正是这个昆先生,向祁守愚透露了我们自冯管家身上搜出的那张地图的线索!” 一听到那张先民的古图,紫鸢立刻便转身朝门外冲去:“既是如此,我们便直接冲入房内,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再向剩下的人问个明白,不久清楚他们来澎国究竟是作何打算的了?!” 郁礼见状想要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也没能想到,那个平日里巧笑嫣然的黑眼睛姑娘,竟好似疯了一般地拍响了隔壁的房门。而他更加无从得知,紫鸢此举正是受了黄坚的那一番话影响,而故意试探于他的。 上前应门者,正是昆颉手下一名执火。此时他正睡得两眼惺忪,见敲门的是个姑娘,打着哈欠摆手道: “姑娘寻错门了吧?” 可还不等对方说完,紫鸢竟趁其毫无防备,伸手狠狠将那人推翻在地,并且招呼起身后的郁礼: “还不快些动手,只留下这一个活口便可!” 郁礼无法,便也提刀闯进门去,狠狠挥起刀脊将地上那名执火打昏了过去。这样一番骚乱引起了不小的动静,瞬间便将客栈里睡着的其余客人也惊得醒了。有好事者由门内探出头来张望,更有七八名执火自更远的几间房内冲将出来,手中却是持着明晃晃的朔狄弯刀! “娘的,你们这些家伙还同北边的蛮子有联系!今日可是自己送到小爷刀口上来的!” 郁礼见状,当即爆喝一声,挥起马刀便杀将上去。其手中的剪岳分量十足,挥舞起来即便是顶尖好手也难以全力挡下。更何况苍禺族人本就不善近战,只一次交锋,七八名执火手中的弯刀当场便被震飞了大半。 一击得胜,郁礼当即飞起两脚,将其中二人自楼上踹了下去。手无寸铁的两名执火后脑着地,当场将脑壳也摔开了花。 “杀人啦!” 客栈之中登时有人惊呼起来,店内伙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愣住了,过了好久方才抱头逃出了门去。然而旁观者众,昆颉此刻又不在此间坐镇。没有首座的命令,一众执火竟是不敢轻易使出詟息制敌。 这却给了郁礼机会,再次挥舞着马刀冲上前来,只一刀,便又划破了三人的肚腹。原本沉睡着的客栈,转眼便成了一座血腥的屠宰场。 几名执火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却又不想待城中官军赶来后惹上更多麻烦,竟是虚晃几刀之后便欲掉头逃跑。 郁礼也不傻。见自己已然取得了上风,便没有再去追杀,而是反身扛起紫鸢脚边那名仍不省人事的执火,拉起姑娘飞也似地冲入了院内,抢了两匹执火们留下的无主骏马,飞也似地朝城门冲去。 于马背上颠簸了整整一昼夜,郁礼同紫鸢终于抵达了临沧城。因为紫鸢一路上的不停催促,此刻他们抢来的那两匹马早已跑得口吐白沫,于距离临沧十里开外的官道上倒地气绝。但如此疯狂地赶路,却也成功令二人赶在泽阴的搜捕通缉抵达前,顺利入了澎国都城。 此时的他们,正押着那名被擒获的执火向澎国王宫前赶去。一路上,他们以酷刑自对方口中逼问出了昆颉前些日子曾经面见嬴壬的细节。 新调上任的宫门守将,也由麾下军士口中听闻了一些前任的遭遇,而今见竟又有人气势汹汹地前来闯宫,当即如临大敌一般调集起百余众,将来者围了个水泄不通。 “诸位不必紧张,我二人今日有要事须见澎国公。虽无觐见名帖,却望能够通融一二。” 郁礼毕竟曾于晔国为将,还算知道些基本的宫廷礼仪。然而守将见其面目狰狞,又操着宛州口音,却是丝毫不肯放松警惕,更是一抬手,便命四周的弓手将无数铁矢纷纷瞄向了对方要害: “通融不了!此地可是澎国王宫,不是你们这些异乡贱民能够随意出入的地方!” 郁礼早知事情不会一帆风顺,一伸手,便将身边用铁链锁住的执火狠狠向前一推,扯开了其头上蒙着的麻布: “诸位应当认识此人身上的装束吧?我同身边的姑娘得知前些日他们一行人曾来此见过澎国公,今日是特意将贼犯押解来此,献给澎国公的!” 守将见那名执火浑身上下满是大小伤痕,惨白的脸上,一双青蓝色的眼睛好似幽魂一般瞪着,一时间不敢欺上近前,只是远远看着: “随便街上抓来一人便可当做贼寇了么?国主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理你们!” 然而其身旁许多兵士,却是对上次被神秘客定身一事心有余悸,当即小声议论起来。 守将也早对昆颉以术法将宫城禁卫定身一事有所耳闻,心中不禁对能够生擒其中一人的郁礼有些佩服,更是生出几分忌惮,只得领着两名兵丁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然而一看之下,却见那囚犯喉咙之中呜呜噜噜说不出话来,竟已是被郁礼割去了舌头! 如此手段,令其愈发戒备了起来,仍旧不肯有半分让步。未曾想,始终一语不发的紫鸢却是突然上前,背对着郁礼将一物递到了守将面前: “此乃泽阴黄九郎的入宫信物,还望能够通融一二。我二人今日还带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前来。而这个秘密,正是眼下能够助澎国公达成心愿的方法!” “既是黄九郎的信物……你们便暂于此等候,容我去殿前通报!” 听到黄坚的名姓,守将的态度当即大变,急匆匆转身朝着百级石阶上的潮垒殿前赶去。 然而郁礼心中却不禁咕哝了起来。他想不明白,同伴所呈那信物究竟从何而来,更想不明白为何一路上,她都未曾告诉自己有这样一件东西存在。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六 昭熹二年,五月十九。雾霭低沉,黑云压境。 卫梁王城靖枢的宫门之下,迎来了一队煜京前来的使臣。 早在数日前,闾丘博容便接红竹守军传报,称已闭锁了近两月的锁阳关城门再次开启,一队身着白底金葵纹锦袍,由十数名骁骑卫护送着的使臣,打着写有天子二字的纛旗,径直南下。 其时,卫梁的这位女国主早有耳闻,煜京白江氏社稷生变。而此前锁阳关守军之所以闭锁关门,切断由陆路北上的唯一通途,所针对的也正是自己。故而,她并未下令军队于半途阻截那队天子派来的使臣,而是想要看看,已许久没有消息传出的煜京城内,究竟还能耍什么花样。 卫梁尚武,自朔狄之乱平息后,更是裁撤王都内的禁军,改由关宁武卒轮防。因其地处襟喉要道,国土广袤,故而足有二十万之众的武卒依东、南、西、北四向,分别划为平东、靖南、定西、朔阳四军。各军每三年改换一次防区,以适应宛、汜、昶三州气候地貌,做到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眼下的昭武殿前,绣着金罴纹样的大旗猎猎飞扬。数百名身着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临道而立,威风赫赫,竟将风尘仆仆的一众煜京骁骑卫也比了下去。 身着金葵纹白袍的使臣也被面前这夺人的阵势震撼,却依然高傲地昂着头,一路迈着方步拾阶而上。 待入得殿门,方见闾丘博容端坐于王座之上,竟是着窄袖短袍,束发成髻,一副英姿飒爽的戎武装扮。苻载尹则是一身纯红官袍,昂首横目立于国主身侧,右掌按于腰间长刀柄上。 “国主千岁。久闻闾丘氏统御的关宁武卒威震天下,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令我等大开眼界!” 使臣中为首一人拱手上前,却是未行拜见诸侯王时的跪礼。 苻载尹见状,口中低声咕哝了一句:“无礼之辈!臣下这便去将他们赶走,免得留在这里碍眼!” 说罢其便要动身去赶人。然而国主红唇动了一动,却并未开口斥责,反倒伸手轻轻拦下身边的将军,进而冲对面的使臣微微一笑: “自朔狄之乱后,便罕有煜京天子亲派特使来我靖枢。而今天使不惜远道来访,可是带来了什么重要消息?” “自大昇立朝以来,得有诸侯王鼎力辅佐,方得社稷固安,国祚绵长。白江氏江山更如衍江、绫水,滔滔入海,福泽千载。而今天子念闾丘一氏平息兵祸,拱卫京畿有功,特遣我等赐予胙肉、鬯醴,号以为南方诸侯之伯。并将绫水以南,明珠湾以东,莽砀山以北赐作封地。天道恢恢,旭日昭昭,克佐恭勤,精诚弘宣!……” 使臣手捧一封金丝帛裱成的诏书,朗声念道。然而,闾丘博容却并未起身接旨,面上依旧带着一副淡然的表情: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此番成国无端起兵,我也不过是为护一方百姓奋而抗击,又侥幸获胜,实不敢接如此厚赏。” 那使臣诏书尚未念完,突然被打断,面上表情渐渐由错愕转为了愠怒,进而将手中金帛猛地一收,愤愤然道: “能够得到天子的赏赐,乃是你卫梁莫大的荣幸!奉劝闾丘国主好自为之,不要做那不识抬举之人!” 然而,闾丘博容却突然从王座之上起身,一双眼睛里似早已将对方看得穿了:“天使勿要生气。你们此番南下,也是六十年来的头一遭,寡人确是不该贸然打断——想来方才的那封诏书里,应当还有天子带来的其他旨意吧?” 使臣鼻间重重一哼,却是不再依着诏书逐字逐句念下去,而是垂袖而立,态度变得愈发傲慢起来: “而今由春入夏,万物更新,新帝不日将行登基大典,届时还将迎娶新后。此次派臣等南下靖枢,也是为请闾丘国主即刻动身,入京观礼去的。” “请恕博容我孤陋寡闻了。依稀记得两年前白江攸病故之后,刚刚才有一位新帝继任。敢问天使如今所说的这位新帝,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使臣抱拳朝着身旁的虚空拱了拱手,一副对新帝忠心不二的模样:“闾丘国主当知,那白江氏于世上仅存的血脉,不过是个智力低下的脑瘫儿。而今其自知能力不济,无法担起重任,故而主动禅位于新帝高氏,以续大昇社稷——” 听闻此言,闾丘博容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步步走下王位,行至那使臣的身前。其实她早已猜到对方口中的新帝,便是那于朝中玩权弄势的高蠡,却是看破却不说破: “既是禅位,还请天使回去转告新帝,博容天生多疑,此次匆匆召我入京,福祸未知,请恕不能答应。” 来使似乎没有料到闾丘博容竟会公然抗旨,当即又抬高了语调,似在敦促,又似在劝其改变心意:“如今卫梁既受封赏,又为南方诸侯之伯,理当尽快前往煜京,登台观礼,以示臣服才是!” 闾丘博容面露疑惑:“天使莫不是误会了。打从一开始,博容便未接受过什么新帝的封赏,又何来臣服的道理?” 对面的使臣终于急了,高声喝道:“奉劝闾丘国主,不要逆势而为。你当明白,抗旨不遵便为忤逆!” 闾丘博容也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锋芒,而是挑衅般地厉声喝道,“何为忤逆?!那高蠡如今不是还未行登基大典么?如此着急以新帝自称,还擅自动用大昇朝的玉玺下诏,忤逆之人应当是他!” 话音未落,她竟是自腰间抽出一柄长仅尺许,柄上雕着熊首的金刀,猛地刺入了面前所立来使的下颌中! “当年祖父亲率关宁武卒击退进犯蛮人,闾丘家无数子弟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立下万世不灭之功,换来的却是白江氏的猜忌与孤立!而今其更将以我闾丘氏的鲜血换来的帝位拱手送人,还美其名曰禅位?!既然如此,倒还不如真的反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国主,杀人时竟毫不手软,更未曾有半分的犹豫。那使臣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在喉咙中发出些呜呜噜噜的声响。闾丘博容进而猛地将刀拔出,被带出的鲜血溅了满身,却只是任由那使臣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符将军听令!今日篡位逆贼高蠡假借传召之名,派骁骑卫上殿意图行刺。将这些刺客给寡人尽数斩了,一个活口也不留!” 女国主转身下令道。说着又屈起左臂,以衣袖将金刀上的鲜血擦拭了干净。 苻载尹早就忍得牙根痒痒,得令后当即将手一挥,立于殿内的三十余名关宁武卒呼啦一声,便将使臣同那十数名骁骑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国主今日若是杀了我等,便是同整个大昇朝为敌!而今御北与关南七国皆已宣誓效忠新帝,你难道便不怕自己此举将令卫梁,令治下的无辜子民成为众矢之的?” 尚余喘息之机的另几名使臣依旧没有求饶。听闻此言,闾丘博容却并未再转过头,只是背着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关南七国?如今成国尚未亡国,算上我卫梁,南方应还有四州九国!尔等口中的这位新帝竟还不如那白江氏的傻子皇帝,怎地连自己治下的诸侯国都数不清楚!又或者,还有其他人也同我一样,不肯低头就范的?” “给我杀!” 笑声刚落,苻载尹便又是一声令下,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登时便于昭武殿上响起,原本静谧的王宫禁地,瞬间竟成了血流成河的杀戮场。 骁骑卫虽说是皇城的精锐,轻易不会任人宰割。然而面对着足足高出一头有余的关宁武卒,只眨眼功夫,十数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与同行使臣便悉数被砍翻在地,剁成了一摊摊肉泥,甚至连还手哀嚎的机会也没有。 一阵冷风忽然将紧闭的殿门吹开了,直吹得殿内的烛火也摇晃起来。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却是没有变淡分毫,反倒变得更浓了。 “那高蠡竟以为,仅将莽砀平原的千里沃野赐予我卫梁,便能换来国主对其的衷心么?” 苻载尹走到闾丘博容身边,递上一块干净的小帕,“不过今日之后,便再无回头箭了。” “你——莫不是想退了?”女国主将白帕按在脸上,再拿起时已染作一片殷红。 身着红袍的将军坚定地摇了摇头:“闾丘一氏,千百年前本就与白江氏同根同源。若说这世间还有谁人配坐煜京中的帝位,恐怕除了国主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载尹不退!” “其实你是想说,对我卫梁而言,迟早都会迎来这一天的,对吗?”闾丘博容漫步行至殿门外,看着宫阙上空的乌云,脸上的杀气却是愈发浓了。 “国主虽为女子之躯,胸中所怀却是男儿壮志。这些年来,卫梁举国上下毕力同心,皆为盼得一个合适的机会。载尹觉得,如今这个机会已经来了,我们自要将其牢牢抓在手中!” “不过奇怪的是,御北的左丘老国主,怎地会如此轻易便向对方臣服了?”女国主将沾了血的白帕叠好,却并没有立刻递还给身旁的苻载尹,而是将其紧紧攥于手心。 “左丘氏后继无人,想那左丘阙早已心灰意冷,再无当年的雄心了。更何况,臣下不久之前听说,似乎他也已经不在人世,如今御北便似无首之蛇,即便再毒,也只能归附一方,别无他法了——” 红袍将军稍作迟疑,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对方,“臣下反而觉得,倒是南方那个未曾归顺高蠡的侯国,更加值得担心。” 先前,闾丘博容也只是觉得使臣的话中有纰漏可抓,并未打算深究。然而此时苻载尹再度提起,终于令她意识到了此事并不简单: “大小侯国之中,还会有谁有如此胆量?” “非实力孱弱者,决不会轻易向高蠡俯首称臣。而今的关南诸国,能继续同我卫梁分庭抗礼者,唯有祁氏一国而已!” 女国主似还有些将信将疑:“你是说晔国?我的确听说祁守愚之后那个新近即位的年轻人非比寻常。可晔国素来不喜征斗,此前又刚刚同成国战了个两败俱伤,如今怎会甘愿冒此大不韪,而赌上整个晔国的命运?” 红袍将军却是不再多言,举手过顶,一揖到底:“无论晔国是否怀有二心,接下来我们都只能自己亲眼去证实了。但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险阻,无论国主将如何杀伐决断,载尹都愿生死追随,直至功成业就的那一天!” 闾丘博容也未再接话,只是看着宫城上空越聚越厚的乌云发呆,心事重重。身旁的将军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以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倒是那块帕子——打算何时还给载尹?” 这个突如其来,却又毫不相干的问题,忽然惹得面前的女国主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其眉宇间的迷惘一扫而空,也令她重新变成了那个志气满满,自信笃定的女人: “沾了血,自是洗净之后再还给你。” 闾丘博容说着,将手中的帕子整齐地叠好,塞入了自己的衣襟里,“传令下去,命红竹驻防的武卒做好准备,不日开拔,北上锁阳关!”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七 昭熹二年,五月廿一。临沧城刺桐湾中,军旗猎猎,战鼓雷雷。 自数日前,港内便陆续泊入了十余艘澎国的海上精锐五牙舰。而今,这些战船内早已装满了由脚夫苦力挑上舰来的远航辎重压舱,整装待发。 海风卷起腥臭的飞沫,在刚刚刷过桐油的甲板上,细细密密地涂满了一层晶莹透亮的膜。水汽也沾在了甲板上所立军士的脸上身上,令原本不似铁甲那般闪亮的夔蛟皮甲,也于刺目的阳光下泛起了油墨一般的光。 船身在海水中上下起伏着,舷侧泛起无数白沫,引来了海中的大群游鱼,也令无数红嘴银背的海鸟于港口上空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绘着髻鲨纹的深青色角旗高悬于舰首,随风飞舞。旗下的领军大将,正逐一清点着运上船来的最后一批橡木圆桶——如今的舰队中,足装有整一万只这样的木桶。而在桶内封存着的,则是令澎国傲然于世的蓝焰。 眼下在那将军的身边,还立着位娇滴滴的柔弱姑娘。女人随船出海本属忌讳,然而舰上官兵对此却毫无异议。因为他们知道,这个领军的年轻人并不好惹。 年轻将军伸手,将脸上罩的一副兽首面具取下,本应生有鼻子的地方,却是露出了两只犹如骷髅般可怕的空洞,正是郁礼本人! 数日前,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澎国公嬴壬竟当真将麾下三成主力舰只,与近一半的蓝焰交至其手中。而唯一的条件,则是随船一起出海的,那十数名澎国博闻多识的博士与学究。 很快舰队便扬帆起锚,列队出港。而郁礼的脑海中,则再次浮现出了数日前于潮垒殿上,那场即便今日想起,还依然令人心有余悸的会面。 …… “方才闻宫城禁卫禀奏,说是你二人手中竟是持了黄九郎的信物?” 澎国公嬴壬端坐潮垒殿上,冷冷地看着刚刚走进殿门的郁礼同紫鸢。 两个年轻人的手中握的,不过是只形状并不十分规整的黢黑之物。那是半块用于调兵遣将的虎符,却并不似澎国军形制。然而嬴壬甫一见到,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体,低沉着嗓子质问起来: “此物——你二人究竟是如何从九郎那里得来的?!” “如何得来,国主大可不必关心。不过黄九郎早就料到您即便见了信物也未必肯信,故而还让我们捎来一句话:赳赳武殷,共赴河山!” 不等郁礼开口,其身旁的紫鸢却是抢先应声道。然而姑娘口中所言之事,年轻人却是半点也未曾听其提过。如今听来,心中却是惴惴不安,更勾起了许多疑惑。 嬴壬听闻此言,忽地一下便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你二人果真见过黄九郎!” 黑眼睛的姑娘微微点头:“黄九郎曾是国主麾下武殷军中一名参将。国主当知他的手段和武功,岂是容我二人造次的?而今行伍之情犹存,黄九郎亲手将此信物交予我等,足见其对我二人的信任。国主既是信任他,自然也可以信任我们。” 紫鸢不卑不亢地应道,语气间的一停一顿,一眼一板,完全不似一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姑娘所应有的沉稳与老练。 “能够请动黄九郎相助,你二人今日来见寡人,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后面立着的那个——” 嬴壬终于点了点头,目光却是投向了二人身后的那名执火。 紫鸢屈膝行了一礼,进而又道: “国主,应当认得此人吧?月前其曾随一名昆姓男子入殿求见。澎国公还答应了对方,不会率先派军北上,拱卫京畿……” 这一次,嬴壬并没有接话,反倒将脸色一沉。姑娘早已料到对方会作如此反应,仍依自己的计划不紧不慢地道: “澎国公先别动怒,且听小女说完。你可曾想过,澎国偏居大陆东极,若想出兵北上,唯有向东经海路,或向西由陆路进发。然而海路耗时漫长,陆路则需借道卫梁。一旦昶州局势稳固,任何人只需派重兵守住了锁阳关,再封锁住煜水沿岸渡口,即便澎国蓝焰威力再强,也难有用武之地,非大代价而不能行。 嬴壬不禁奇怪,为何从一个看似稚嫩的少女口中,竟会说出对澎国如此关键的战略分析,不由得对二人的真实目的起了兴致: “寡人领军打仗时,你这小娃娃还未出生,这些话且用不着你来告诉寡人。不过你倒是说说,如今煜京未生变故,寡人又因何故不得不发兵北上昶州?” 紫鸢见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国主不妨仔细想想,那位昆先生之所以劝澎国按兵不动,是否出于别的什么目的?又或许,其实是因其将澎国视为了自己于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对手之一,而想要以煜京,以白江氏岌岌可危的江山为幌子,令国主无暇他顾?如此,便也不会发现他们想要隐藏的那个天大的秘密。” 听闻此言,嬴壬不禁也喃喃自语起来:“秘密……宫城禁卫也说,你二人此次正是为将一个天大的秘密献于寡人?” “澎国公请容小女慢慢道来。我身边这位少年英雄,曾于晔国贲海营中任平海将军。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国主祁守愚曾获一张古图。而那个天大的秘密,便记载于此图之上。” 姑娘说着,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郁礼。年轻人心领神会,当即接过了话头: “不错。晔国公将此图视为珍宝,未曾想,却是于成国入侵之际遭人背叛,盗图潜逃。国主命末将同紫鸢姑娘全力追捕,谁知如今虽已将图寻回,故国却是回不去了,于是我们便想继续经由泽阴渡过绫水,前来澎国投奔。” “那张图上,究竟绘了些什么?”嬴壬又问。 郁礼拱了拱手,继续朗声解释道: “图中乃是记录了一座先民的故城所在。在那遗城之下,便藏有足可胜过世间一切兵武的究极之力。此力之强,甚至连澎国的蓝焰也只能望其项背。而据祁守愚说,凡获此力量者,便可睥睨天下,号令群雄!” 听到这里,嬴壬忽然便眯起了眼睛。两道目光如两片闪着寒光的利刃,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一男一女,似要透过皮肉骨血,将他们彻底看透:“既是如此稀世之秘,你二人又怎会心甘情愿拱手将其献给寡人呢?” “国主明鉴。那先民故城远在大昇朝疆域之外。如今以我二人之力,根本无法前去,破解其中奥秘更是无从谈起。故而才会想借澎国之力,共图大业!” 郁礼说罢,郑重地在殿上跪拜下去。嬴壬见状也是哈哈一笑,却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反倒又问: “暂且等一等。年轻人你方才说,自己同这个姑娘,乃是由泽阴渡过绫水,抵达临沧城的?” “我二人不远千里,辗转虞国、南华、成国三境,方才得见国主……”郁礼点头称是。可还不等他说完,却忽见澎国公将双目一横,竟是下令左右将其同紫鸢当场擒下: “给寡人仔细搜此二人的身!” “澎国公如此行事,难道便不怕黄九郎日后责问,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紫鸢被人死死按住双肩,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却仍努力昂起头来,义正辞严地质问。可嬴壬却似早已打定主意要治二人的死罪: “就在方才,泽阴城中传来急报,说有一男一女于闹市之中斩杀数人后逃遁,便是二位了吧?黄九郎只是助你们入宫见我,却并未说寡人不可降罪与你们!如今若是那张古图之事确凿,你二人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可若是编造谎言,蓄意蒙骗,恐怕今日你们只能将命留下了!” 待禁卫将两人身上每一寸都细细搜过,竟是并未寻得任何地图。嬴壬见状,当即将手一挥,便欲命人将二人带出殿外处斩。却不料黑眼睛的姑娘非但没有惧怕,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澎国公此举,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两个了。这般重要的一张图,我们又怎会带在身上?若是半途上丢了,岂非将到手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 嬴壬厉声喝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儿,竟敢威胁寡人?那图究竟在哪!若是不肯说,便是逼寡人动用大刑!” 紫鸢淡淡一笑,仿佛根本不担心,或许迎接自己的将是斩落在项上的屠刀: “图自是早就烧了的。如今那图上所绘便只有我二人知晓。今日是将我二人斩杀于此,令那秘密永远埋葬,再不为人所知,还是与我二人做笔交易,还请澎国公三思。” “寡人又如何知道,你二人不是在说谎,诓骗于我?” 嬴壬依然有些吃不准。可紫鸢却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容其有半分犹豫: “我二人不惜求得黄九郎引荐,今日又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上殿,可不是为了来同澎国公开这样的玩笑!” 终于,态度强硬的澎国公终于松了口: “好吧,你们想要作何交易?” 紫鸢同身旁有些目瞪口呆的郁礼对视了一眼,奋力挣开身后押着自己的禁卫束缚,从容自若地应道: “我们想要向您借兵借船,任命我身边这位将军为帅,不日便启程出海。还有,此去探询先民故城所在,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何种困难。澎国库中存着的那些蓝焰,也请调拨给我们一半……” “当日你于殿上那般镇定自若,莫非早就知道了澎国公只是在试探我们?” 前方逐渐开阔的海面,方才令郁礼回过了神来,扭头去问始终在身后立着,却一言未发的姑娘。 紫鸢却是摇了摇头:“我并不知。但嬴壬生性多疑,唯有此法,方能令其不得不留我们活口,也不得不答应我们这些极度无理的要求。” “可如今我虽挂名为帅军之将,却是有名无实。舰队中的监军早已得了澎国公密令,若是发现你我有任何异动,立时便可绑了问罪……” 郁礼似对自己眼下的处境颇为担忧。黑眼睛的姑娘见状,却柔声安慰起来:“至少我们借到了兵船,并且已经出海了。” 年轻的将军自嘲般地摇头笑了几声,忽将话锋一转: “这一招,莫非也是黄伯父教授于你的?你二人究竟曾于何时又见过面?他又为何竟会突然答应帮助我们的?” 紫鸢先是一怔,旋即微微笑了起来,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你且别问那么多了。只要眼下我们达到了目的,不就已经足够了?况且,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心中的疑惑没能得到合理的解释,让郁礼觉得十分沮丧。 紫鸢却是迈步走上前来,轻轻按柔着他的肩膀:“日前,我已向澎国公提请,待此次出海归来,便由他出面为证,让你将我迎娶过门。” “当真?他答应了?”年轻的将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姑娘,脸上写满了惊喜与怀疑。 紫鸢抬手掩于唇上,露出一副娇羞的模样:“怎么,你难道不想娶我么?” “想,做梦都想!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这该不会是做梦吧?!” 郁礼使劲点起了头,仿佛是怕对方又反悔了似地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 然而,他却并未注意到,身前那个姑娘如墨一般的眼眸中,正隐隐散发出来的那一股狠厉果决的杀意…… 第二十七幕 ? 不期之敌 ? 八 昭熹二年,五月廿二,卫梁北部重镇红竹城外,无数军帐自山间成片的竹林里露出了边角,密密匝匝,根本数不清数目。 不知自何处飘来的一大片乌云,渐渐将太阳也彻底笼罩在其中,甚至连云层后透出的那只惨淡的白色晕轮,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澎国舰队离港之后的第二天,消息便已不胫而走,传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卫梁国主闾丘博容耳中。眼下在她身边,足有六万全副武装的关宁武卒整装待发,放眼望去,大军就好似一片无边无垠的钢铁森林,掩藏于漫山遍野的翠竹绿叶间。 此时的女国主身上披的,乃是巧匠特别为其打造的一套细鳞铠。同关宁武卒所披挂的板甲不同,其乃是以上万块精心锻造而成的甲片勾连在一起所成,大大减轻了重量。甲片所用材料,则是取自于擒鹰山南麓的珍贵陨铁,韧性极强,即便轻薄如纸,也能抵御住十次以上的近身劈砍而不破损。 闾丘博容身边,立着同样披甲戴胄的苻载尹。见对方微微皱起了眉头,将军便已猜到了原因,凑上前来问道: “国主可是为了澎国突然出兵一事忧心?” 女国主点了点头,带得胄盔上的兜鍪也摇晃起来:“澎国素来不喜征战,此次却突然起兵,我这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此次嬴壬所派的,皆为舟师舰船。据前方探子来报,离港的舰队之中皆是吃水较深的五牙舰。绫水上游河床颇浅,断难容其通过。澎国此举,当不是针对我卫梁而来。” “可这时间也实在是太过凑巧了。”苻载尹的一番安慰,却并未令闾丘博容感到些许宽心,“昔日世人眼中的四大侯国中,御北故步自封日渐没落,成国一战之后几乎覆亡,晔国几番易主也已饱受重创。放眼天下一十二个诸侯国,现如今唯有我卫梁一家独强。寡人实在想不出,他嬴壬欲将麾下那仅次于晔国的强大舟师,还有手中那些威力惊人蓝焰用在何处。” 苻载尹似乎也觉得对方的这些担心并非多余,沉吟片刻之后又道:“所以国主是担心澎国会利用今日我大军北出锁阳关的机会,趁机自背后偷袭?” “不是我担心,而是身居君位,不得不从最恶的角度揣度人心,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我曾听说,澎国军中有一种名唤舵链的机括,置于船上,便能令平底海船吃水变浅,河道水汊均得以通行。虽从未见过此物,却是不得不防——今时你我留于靖枢城中戍守的武卒仅万余众。如若此时突然遭遇偷袭,南华之类的二流国家倒也不足为惧,万一当真遇上了那可怕的蓝焰,后果将不堪设想!” 卫梁航船不易,故而军中古往今来皆不曾设水军。眼下说到行船航海的事,对这位女国主而言便恍若卜卦算命一般,难以捉摸得通透。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心神不宁。 一旁的苻载尹见状,又拱了拱手,郑重地行了一礼:“国主大可不必担心。此前欲全力北进,故而有件事情载尹并未同您商议,只是私下里办了。还请国主恕罪。” “你——莫不是从玉骨湖边境调拨了武卒回防?”闾丘博容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抚掌惊呼起来,“寡人方才也正想说,晔国虽不得不有所防备,但我方于边境屯驻的部队,似乎有些太多了。” 苻载尹连忙又是一揖:“国主圣明。臣下已于三日前,由晔国边境的五万武卒中抽调了半数人马回防靖枢。而今,他们应该已至都城下了。” “你当真是寡人肚子里的蛔虫,凡事皆考虑得面面俱到。”女国主又是一笑,终于将蹙着的眉头舒展了开些。 “眼下大军于红竹驻扎多日,城内粮草支撑起来已颇为费力。既然备战辎重已提前三日先行北上,若是国主再无后顾之忧——” “如此,便发兵吧!” 不等苻载尹说完,闾丘博容便从怀中掏出了调兵的金罴令牌,交到了对面将军的手中。 与此同时,晔国王宫紫宸殿中,正同幕僚会谈的祁子隐,也刚刚从宓自矢的口中得知,一直逡巡于玉骨湖前线,如幽灵般不肯退散的卫梁大军,竟是后撤三十余里,不再构成威胁。 “宓将军,此消息确凿与否?会否是卫梁声东击西之计?” 白衣少年对那个于成晔大战之中横插一脚的闾丘博容并无半分好感。而今任何同卫梁有关的消息,在他眼中都并非是什么好事。 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单膝跪地的宓自矢摇了摇头,继续禀奏道:“臣下已派数名斥候再探,但卫梁似是当真撤走了近半人马,甚至连辎重锅灶与马槽帐篷也未见留下。粗算之下,余下守军不过两万众。” “可知离去的那些武卒,现今又去了哪里?”祁子隐的表情愈发变得困惑起来,继续追问了下去。 宓自矢却是不敢给出肯定的答复:“斥候尾随撤离的武卒深入卫梁腹地足近百里,不敢再跟方才撤回来了。但是由其行军方向判断,似乎他们是打算回靖枢城。” “回靖枢去做什么?”年轻的国主不禁奇怪,“卫梁王都向来都以固若金汤四字着称,常年有数万武卒巡防。如今尚未至换防的时日——闾丘博容定是有别的打算!” “我店内前些日子倒是来了一批汜州的客商,听他们说,卫梁正屯集重兵于红竹一带,似乎是打算北上,向锁阳关一带进发。” 立于一旁的冷迦芸突然插嘴道,却是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令宓自矢与樊真二人也不由得轻声惊呼起来。 “诸侯王举重兵北进锁阳关,怎么看都是谋逆之举。若非有足够理由,那闾丘博容绝不会行此险招。只不过,此事于我们而言,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祁子隐金色的瞳仁中忽然绽放出来一丝光亮。 冷迦芸见状,立刻打断了他:“子隐你莫非又在想去煜京救人之事?” 白衣少年迟疑了片刻,最终并没有矢口否认: “眼下,卫梁北上,定会吸引戍卫京畿的武卫十二军关切。我们若是得以由煜水东进,煜京城内外数万守军必定无法兼顾。无法兼顾的防线上便会有所疏漏,这当真是个等都等不来的去救甯月的机会啊!” “可若是迦芸斋中的那些客商的消息有误呢?若是卫梁军的动作仅仅是换防,并不打算继续北进呢?你若贸然领军前往,晔国边防空虚,岂非让人有可乘之机?” 面对紫衣女子的不同意见,祁子隐却似早有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我此次仅率千人,驾三艘虎头飞鱼船出海。无需太多粮草,若是发觉情势不对,也好及时转圜。” 冷迦芸心中,其实也早已如猫抓蚁噬一般,想要尽快确定甯月的安危。数年来,她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自责,责怪自己没能履行对故去爱人的承诺,将三个孩子之中的两人都弄得丢了。但是,面对北上一事的巨大风险,她还是张了张口,想要劝气盛的年轻国主不可亲自前往。 祁子隐却已然猜到了对方想要说些什么,摆了摆手道: “迦姐不用劝了。我知道,如今你的心情,其实同我一样地急切。既是如此,我们一同前往便是。晔国的事情,可交由宓将军与樊大哥商议处置。相信他们二人必会全力以赴的。” “国主但去,有臣下在,定守得晔国无虞!”宓自矢双手抱拳,对祁子隐的决定表示鼎力支持。 “冷小姐,卫梁若是真的要攻,早就已经攻来了,又岂是你二人留下便能改变得了的?”樊真见状也笑了起来:“况且你当清楚我们这位国主的脾气。他重情义,也从未对自己决定的事情有过半分后悔。如今若是不让他去,恐怕反而会在这宫中憋出病来!” 冷迦芸犹豫一番,终于不再多劝。四人之间的话题,也由卫梁撤军,转变为如何尽快选拔军中精锐之士,随冷迦芸与祁子隐北上寻人。 距离登基大典的日子愈发近了,白江氏的傻皇帝意欲禅位一事也已昭告天下,很快便成为了煜京城中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城中百姓,其实对这个名存实亡的帝位由谁来坐并不十分感兴趣。但究竟何人才是那个禅位的对象,却勾起了他们无尽的联想。 数年来,高蠡虽然把持朝政,他的名字却并没能被寻常百姓所记得。而今皇城内外消息阻绝,甚至连宫城内发生的事情,都需要很久方才得以传至墙外。而几乎朝中所有的大臣,不是甘愿同其沆瀣一气,瓜分着原本属于白江氏的利益,便是屈从于他的淫威之下,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也正因此,城中渐渐现出了一些迹象与端倪。随着各诸侯国的使节先行入住京畿各大驿馆,递上拜谒的国书,高蠡这位新帝的地位,也在潜移默化中越来越成为了一种承认,甚至是一种共识。人们的猜测,也由谁会是下一任皇帝,渐渐变成了高蠡究竟是谁。各种添油加醋的谣传,转瞬便于城中四起。其中不少传言更似被人有意操纵,将其描绘成一个精贯白日,为大昇朝殚诚毕虑的大忠臣。 然而,这一切的背后主谋高蠡,面对这样的结果却依旧并不十分满意。因为时至今日,他仍未能见到御北、卫梁同晔国派来的使臣,更未能听到他们传来的祝颂拜谒。甚至前些日他还得知,卫梁的闾丘博容竟是斩杀了自己派出的使臣,不得不在锁阳关加派了新驻的守军。 “有何值得不快的?愿意臣服的终究会臣服,而不愿臣服的,就算你将刀架于他们的脖子上,也未必会低头求饶。况且这个位子,坐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么……” 昆颉坐于万年殿的髹金盘龙椅上,低头看着闷闷不乐的执事长老笑道,却似另有所指。 “首座你便不要再调侃属下了。本是十拿九稳的胜局,如今却陷入了莫大的困顿,属下又怎能不愁?” 高蠡只能硬着头皮,在对方面前努力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来,“您还是快从髹金盘龙椅上下来吧。如今我尚未登基,若是叫人看去了,令我于宫中颜面何存?” “你这是——在责怪本座咯?”昆颉突然正色,死死盯着于殿门前徘徊的对方,“此次前去澎国,本座也是想要助你一臂之力。但那些陆上人的心思着实难以捉摸。嬴壬本已答应了本座将会臣服于新帝,可这刚一转眼便又反悔了。其中的缘故,倒是值得好好去查上一查。” “属下已经查到,跟随首座一同前往临沧的几名执火,被人于泽阴城中斩杀殆尽。若是能寻得目击人证,或许便可得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便能知晓那凶手是否同澎国公的变卦有关。” 高蠡边说边拱了拱手——这些日子来,昆颉就似故意要刁难自己一般,尽是将些难办之事派与自己去做。这些事耽误了大量的时间,甚至连思年殿中即将迎娶的甯月,他也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 但昆颉却颐指气使地声声令着,如同在催一头拉磨的懒驴:“那你还不赶紧加派人手去查?于陆上人的皇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你当真变得慵懒了。” 高蠡只得连连称是,然而暗地里,却是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一 昭熹二年,五月廿九。 清晨时的一场大雨,转瞬便将初夏骤起的闷热尽数驱走了。雨势一直未有减弱的趋势,反倒愈下愈大。豆大的雨点,映过乌云下透出来的灰白色日光,在人眼前织起了一层厚厚的雨帘,五十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昶州北临高原,东南部多高山,气候凉爽。彤炎与擎鹰两座高山,更是阻绝了大部分来自南方的温暖水汽,使得每年的夏令时节都至少要延后半月之久。如今冷雨过后,山中气温陡降,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寒意料峭的初春。 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锁阳关内,守军们大都躲回了温暖的营室与帐篷内。剩下百余名轮岗值戍的兵丁,或拥挤在城头凸起的飞檐下,或矮身于厚实高耸的女墙后,纷纷将手中盾牌高举过顶,不让瓢泼似的冷雨继续由着甲胄的缝隙倒灌进身上。 很快,领兵的校尉便下令在城头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火堆边迅速聚拢了一大群甲士,似乎眼下,其中的每个人都不切实际地想要将早已被大雨浸透的甲衣烘干一些,以稍稍缓解那已然透彻骨髓的寒冷。 刚刚自榻上爬起来的守将朱荏,将身边的窗掀开了一道窄缝,只瞧了一眼城头上那一群群聚拢起来的人影,便连忙又将窗重新阖上了: “叫兄弟们先撤进来吧。这鬼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莫要冻坏了身子,白白折损战力。” “朱将军是不打算再派人于城头值守了么?但若此时有敌军趁机来犯——” 立于其身旁的参将有些担心,不知对方是否只是这样一说。谁料朱荏却是摇起了头来,言语间满是肯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我们兄弟所在之处,可谓是大昇朝最最安稳的地界了。若是连这里都能遇到敌兵,那大昇朝的气数也就尽了。” “朱将军平日里事务繁忙,恐怕还未听说,此前煜京派往卫梁去的那队使臣,已被胆大包天的闾丘博容尽数斩了!” “此事重大,你怎地不立即向我禀报?那闾丘也算是皇室宗亲,如今竟行出这般大逆之举,岂不是明着反了!” 朱荏常年驻守锁阳关,心中早生倦意。此前更是生擒了甯月送给高蠡邀功,给自己同麾下诸将士换了不少赏银回来。直至昨日,他方才从澹南省亲归来,倒头便呼呼睡了。眼下听副将如是说,登时又将面前的那扇窗掀了起来,却是早已换了一副神情。 城头上的篝火被雨水一浇,腾起了滚滚黑烟,却是在锁阳关上盘踞起来,不肯轻易散去,令视野也变得愈发朦胧了。围聚在篝火边的甲士们却还算尽忠职守,不时便会有十数人自发离开,绕着足有十数里长的城墙巡视一周。 “那便——先这样吧。” 朱荏摇了摇头,闭口不再提撤防之事。原本他便因再无法自由南下鱼肉百姓,而对闭锁关门一事颇有微词,却是还未来得及上书给高蠡。如今,其心中虽也有些吃不准卫梁究竟意欲何为,却仍是不信闾丘氏当真会起兵造反。况且,不久前关内才刚刚派发一批新制武器,眼下又有足够兵丁戍守,即便有什么意外,对上面也算能有交代了。 然而话音还未落,却听城头上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喧哗。待他转头去看时,只见先前三五成群围聚于篝火旁的军士们此刻皆已起身,正纷纷对着深灰色的雨帘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很快,越来越多的军士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甚至点起了灯号,擂响了战鼓,竟是在向关内同袍发出警告。直至此时,朱荏方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而由风雨中飘来的,城头上模糊不清的呼喝声,也陆续在他的耳中断断续续地连成了一句话: “是卫梁军!卫梁的关宁武卒已至城下!” 朱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只离开了不到半月,一觉醒来竟似时隔多年,世间已然换了一副光景。这令他额上与后脊瞬间便渗出了冷汗来,更是一改此前的懒散,抓起架上的甲胄便匆匆冲入了外面的暴风骤雨中。 与此同时,由红竹北上的卫梁大军,已经在锁阳关下列开了阵势。数万身着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于漫天淫雨之下静默地肃立着,便恍若于崇山峻岭间铺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铁板,无边无垠。 武卒们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暗淡的光,却是比阴霾满布的天空还要耀眼。中军阵内,一面足有数丈高的纛旗上,绘着的金罴纹章迎风招展,两侧各立有一面小幡,其上所书闾丘二字,大若银盆。 关内守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面前的这些武装到牙齿的关宁武卒,竟是由卫梁国主闾丘博容亲率的。纛旗之下,是由八匹健硕白马拉着的乘舆。身着戎装的女国主将一头长发束于脑后,双目炯炯,英气勃发。 “陛下,阵前刀箭皆无眼,还是由臣下替您前去交涉——” 同坐于乘舆上的苻载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便欲起身向车边的坐骑行去。此时的他依旧蓄着整齐的短髯,头上扎着纶巾,一副文臣的打扮。然而其手中那柄绣着《锦绣群山图》的绢丝折扇,却是换做了一杆长逾九尺的画杆穿云槊。 乌木制成的槊杆之上,以纯银镶嵌包裹出了繁复的云纹。更有一条自云纹之中盘旋而出的虬龙。四只健硕的龙爪,将长近两尺的槊头牢牢固定于长杆顶端。 闾丘博容却是伸手拉住了将军,语气坚定而决绝: “不用。你我之中无论谁去,都不过是为了让这里的数万将士,彻底打消心中的疑虑。若是由我亲往,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令他们更加忠诚,更加义无反顾!” 苻载尹长久地凝视着对方。此刻他眼中所见的不再是个柔弱女子,而是足以同闾丘家历代英主相提并论,足以傲视天下群雄的当世豪杰! “得令!” 将军不再劝阻,而是将手中长槊平举,直指军阵前方雨幕后那只能依稀看见一道剪影,摇曳着点点火光的锁阳关城墙。 军阵后方的高台上,战鼓再次有节奏地擂响。训练有素的关宁武卒纷纷向两侧散去,为乘舆让出了一条数丈宽的通路。苻载尹自军士手中接过了牵马的缰绳,狠狠一抖,驾车带着国主,向城楼下直奔而去。 在朱荏的指挥下,锁阳关内的三千守军此刻早已于城头之上列作了三排,以便轮番投射御敌。守将见来者军容整肃,分列有序,更是不敢怠慢,亲自立在城头高声朝着逼近而来的乘舆喝道: “你们,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格杀勿论!” “寡人乃卫梁国主闾丘博容!今得知京中奸佞当道,皇权岌岌。身为白江氏宗族血亲,闾丘氏断无坐视不问之理。故而斩杀来使,率兵北上,请诛高贼,以清君侧!” 朱荏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看卫梁公此番不是来清君侧,而是来清君的吧!关宁武卒战力天下闻名,如今倾巢而出,却只为除一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今日本将军若是放尔等过去,便是大昇朝的千古罪人!” “你今日若不放我通关,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诸位皆是大昇栋梁,难道看不出白江氏权力早已被架空?如今的大昇朝,也早已不再是你们心中所念所想的那个大昇朝了!诸位连自己在为谁而战都不知道,切莫听信谗言妄语,误了大事!” 闾丘博容抬高了声音,还想劝对方就范。不曾想,城头上却是再无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喝令,紧跟着一阵弓弦响动! 苻载尹眼疾手快,当即将手中马缰一丢,回身便抄起了乘舆上一名戍卫步卒手中足有半人多高的巨盾,护于闾丘博容身前。 只眨眼功夫,临空飞来的羽箭便击在了盾面之上,铿铿作响。与此同时,城头上再次响起了朱荏用尽全力的高喝: “今日我等若是听信你的蛊惑,方才真正的误了大事!究竟当为谁而战,还不需你们这些闾丘氏的反贼替我们操心!” 话毕其又是一声喝令。然而,这一次随之而来却并非弓响,而是城头上爆发出的一阵耀眼的火光。其于锁阳关上连作了一道长达数里的细长光带,更伴有一股即便在风雨中也清晰可辨的刺鼻气味,以及如雷声般滚滚而来的闷响。 昏暗之中,只听笃笃几声响,不知对方射出的何种飞石铁矢,竟比先前快上数倍,狠狠击在苻载尹手中的巨盾之上。这一次,厚达寸许的巨盾竟是没能挡住,登时迸开一块碗口大小的破洞来。 更加诡异的是,射穿了巨盾的东西竟是不曾停下,而是自那洞中径直穿过,进而又击穿了闾丘博容一侧的罴面披膊,重创了她的左肩。 “护驾,护驾!” 苻载尹没能想到,对方手中竟会握有如此利器,当即猛扯手中的马缰,驾起乘舆便欲向阵中折返。然而甫一调头方才看见,对方所使武器的威力远超想象,只一次齐射,竟还同时命中了身后远在寻常弓弩射程之外的武卒先锋! 乘舆转向不易,徐徐掉头之时,中军大阵内再次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点,转眼便有数队武卒出阵来迎。然而忽听背后又是一阵齐射,竟是直接将拉车的马匹射杀当场,甚至连以坚实榉木所造的车身与裙板也被洞穿了,无法继续前行。 即便关宁武卒穿着的厚实铁甲,在那武器面前也如嫩豆腐一般被轻易击透。不得已,无数武卒只能以血肉之躯筑起的一道人肉盾牌。在他们的掩护下,苻载尹方才护着闾丘博容仓皇逃出了对方的射程,回到了中军大帐。 甫入帐内,鲜血沾了满身的将军便立刻下令左右点起数十盏烛火,将四下里照得一片通明,进而又将怀中抱着的国主轻轻放下,动手便欲去解其身上穿着的甲衣。 闾丘博容只觉左肩钻心一般地疼,根本无法动弹分毫,更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得任由对方摆弄,两只眼睛却不住地朝四周立着的兵士看去。 蓄着短髯的将军似能读女国主的心思,当即喝令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只留几名经验老到的宫女。待他将对方肩上的披膊卸去,解开其下覆着的衣衫后,又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于烛火上炙烤到发红。 苻载尹以眼神示意闾丘博容不可乱动,只是将一卷厚布塞到了她的口中。他屏息凝神,举刀便对着肩头处那颇有些骇人的血窟窿里一刺一挑,不带丝毫犹豫。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闷哼,伤了女国主的东西终于被从皮肉之下起了出来。将军这次看得清楚,原来自城头上射来的,竟是一枚枚足有鹌鹑蛋大小,通体黢黑的圆形铁丸! “看来,高蠡应是早已做好了负隅顽抗的打算。且其实力绝非你我此前估计的那样简单!” 闾丘博容满头是汗,伤处却已不似先前那般疼痛,当场支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凝重。 “为今之计,还是暂令全军后撤五里,以垒石夯土为御,切不可大意。” 苻载尹将匕首丢去了一旁,又接过侍女递来的白帕,胡乱将手上沾着的血水擦净。女国主却是有些犹豫,进而又问: “只是,不知那城头究竟是何武器,又有何破解之法。” “今日所见,此物射程虽远,但数轮齐射之后便需再做准备,非一定时间内无法再战。否则,即便有再多武卒前来相救,我二人也断无可能活着回来……故此,还请国主调派五百精兵给臣下。你在此安心等候,载尹或许有法攻破锁阳关!” 对面的将军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国主的问题。 闾丘博容当即想劝其不要冒险行事。然而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得出来——她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得力干将了。若非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对方甚至不会开口向自己提出任何要求,便已将事办妥。既然如此,眼下她便也只能选择相信对方,更再三叮嘱其千万小心。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二 就在卫梁大军被阻于锁阳关下的当夜,煜京西南距离仅三十余里,一处名为龙首渡的小村外,也爆发了一场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战斗。交锋的一方,乃是五百于渡口外驻扎轮戍的煜京屯门卫。而另一方,则是千余来自晔国的舟师精锐。 龙首渡位于煜水上游一片贯通南北,自东折西的要冲,乃是整条江水的咽喉所在。其南是彤炎余脉层峦叠嶂的广袤丛林,群山夹道,猛兽横行,向北则是一马平川的澹南平原,反差极大。 煜水沿岸,崇山峻岭,峭壁磷峋,风光奇绝。江面宽处可达三五里,窄处也有里许。南岸虽多滩涂,北岸却多拔地而起的悬崖绝壁。若是立于水边向北望去,对面江岸便若一道天然的城墙,几乎阻绝了任何经由水路北上的可能。 可唯独在龙首渡这一带,江面陡然收窄,余下不足十丈之距。连绵的崖壁也好似刀劈斧凿一般,在此断开了宽达百步的一处缺口。那缺口便如一道洞开的山门,经由其间翻过山梁,便可直抵煜京城下。 当地有传言说,早在大昇立朝前的数千年,曾有一条黑龙自天而降,坠落于此,盘踞数月不肯离去。巨龙以粗大的龙尾将煜水阻断,竭泽而渔,却也因此而令沿江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一位名唤靳次的英雄便欲亲斩恶龙,为民除害。 却不曾想,那黑龙似是预感到了危险,竟是赶在靳次杀至的当夜腾空而起。赶到江边的英雄见巨龙欲逃,忙将手中长剑掷将出去,竟是凌空斩下了龙头。而他掷出的长剑坠落下来,便于山崖上开出了这条通路。 自那之后,沿岸居民便开始在通路旁修起了渡口,久而久之,竟是发展成数百人聚族而居的大村落。然而,龙首渡独特的地貌,也令这里的气候变化莫测,难以捉摸,素有“无风浪覆舟,晴空落惊雷”的说法。若非当地经验老到的驾船好手,根本不敢轻易摇舟下水。 也正因此,直至白江曦划定天下九州,于渡口北岸建起了煜京城,这座村子的规模也未见明显增长。若非着急过江,或是不敢由经由锁阳关通衢的不法之徒,寻常人等压根不会选择从这里北上入京。 但如今,由祁子隐精心挑选出来的千余名晔国武士,在其同冷迦芸的指挥下,竟是驾着三艘虎头飞鱼船顺利驶过了龙首渡前最为险峻的一段水路,并趁着夜色对守军展开了突然袭击。 五百屯门卫名义上虽为戍守,实则却是饮酒食肉,走马斗鸡,终日不务正业,又哪里会想到,竟会有一支身着重甲的部队悄悄摸上岸来。加之于此领兵戍守的都尉,当夜竟还领着麾下数名亲信去村中喝酒赌钱去了,根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抵抗,更不要说尽力一战了。 趁着夜色以奇袭压倒性获胜的晔国军队,几乎将村外大营内的屯门卫尽数生擒,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而后,祁子隐又亲自领兵,入村将早已酩酊大醉的屯门都尉活捉回营。遇上几名不肯就范的军士拼命想要逃回煜京传信,他方才不得不下令将其射杀。 眼下战事方息,少年人便亲手将亡者尸首就地掩埋,立碑刻字,以示祭奠。 “哪里来的无耻反贼,莫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以为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本都尉便会告诉你煜京城防情形如何么?” 军帐之中,被反缚着双手的敌将终于酒醒,立于祁子隐的面前破口大骂起来。 身着玄甲,带着副银面具的少年却并未理会对方的谩骂,更加没有被其激怒,只是冷冷地问道: “瞧你们身上的装备,可是煜京城中的屯门卫?” “贼寇究竟是哪国来的?没有想到,连不知何处来的杂鱼也会有造反的一天!竖子既然知道爷爷身份高贵,还不快些将我放了?否则待得日出天明,我军换防之时,上峰若得知龙首渡遇袭,只消动一动小手指头,便能将你们这几艘舰,以及舰上的一干人等尽数剿灭!” 对面的都尉没能认出晔国军身上特意为此次北上而锻造的重甲,瞪着眼睛干吼起来。祁子隐见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便摆了摆手继续追问下去: “且别管我等自何处来,我们对大昇朝政并不感兴趣,也无意插手。今日你只需告诉我,前些日可曾有一名红头发的姑娘被带入城中,便可平安离去。” 那都尉倒也不含糊,恍然大悟一般愤愤喝道: “去年初秋时,锁阳关守将朱荏确将一红发妖女押入城中献给了上峰,原来你们竟是其同党!如此,高大人便更有理由将尔等尽数斩了,当一个不留!” 见对方果真知道甯月的消息,祁子隐却是突然板起了脸来:“如今她人被那高蠡关在了何处?” 面前的屯门都尉却是咧嘴一笑:“还想着去救人?那妖女早已被下令处决,如今恐怕连尸首都寻不回来了!” “你骗我!她前些时日还传了书信给我,说自己即将与那高蠡成婚!” 正所谓关心则乱,被对方言语一激,少年人再也按捺不住压抑于胸中的担忧,一把揪住那都尉的领口叱道。 然而他越是心焦,对面那人却越是火上浇油起来: “我又何必骗你?大昇朝明令禁止任何人私学巫蛊咒术,听说那妖女于万年殿上以妖术惑众,更是吓坏了皇帝,如何还能有命得活?” 对方说着,面上神色却是一凛,进而出言威胁起来,“就算眼下你们要寻之人一命尚存,若是被上峰知晓其暗中与你有书信往来,即便是要娶的女人,也绝无可能再留!” 直到此时,祁子隐方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竟是失言,或令甯月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处境。然而眼下若是杀掉这些屯门卫,待明日换防部队到来,救人一事或许会愈发难行。可若就这样放任他们回城,自己此次的计划必定会付诸东流。 面对两难的选择,少年人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决策,转身独自一人走到帐门前,将重新修复一新的寅牙捧于手中,似是希望恩师向百里的在天之灵,能够指引自己寻得一条出路。 眼见帐外的雨势越来越弱,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正越来越少。突然,少年人猛地回身,竟已是利刃出鞘,又准又狠地自那都尉颈侧的锁骨旁刺将进去。 对方甚至连哼也没哼,便已被刀锋贯穿了心脉,当场一命呜呼。祁子隐猛地再将寅牙拔出,喷射的鲜血登时将洁白的帐幕染作一片猩红。 立于一旁的冷迦芸看着那张沾满人血,却始终毫无表情的银面具,不禁错愕:“子隐你一向悲悯,今日怎地如此轻易便动手杀人?此人那样说八成只是为了激你。你若不想放其离开,不如将这五百人先行押至舰上——” 少年人却是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百里将军曾说过,战场之上杀伐决断,犹豫乃是大忌。战机稍纵即逝,若是继续犹豫,于甯月,于我,于迦姐,于泽明兄,以及帐外舍命跟随你我前来的千余晔国勇士,皆是莫大的威胁!” “莫要以百里做幌子,他虽悉心授你杀人之术,却并不希望你用在这样的地方,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 “你不是百里将军,又怎知他心中究竟如何想的?我等此次冒险北上,只为救人。迦姐你应当明白眼下若留此人活着,对甯月而言便是多了一个变数,多了一个威胁!传我命令,将龙首渡的五百屯门卫尽数斩了,一个不留!” 祁子隐忽然抬高了声调,不容对方再辩。 东黎女子上前半步,抬手按住了对方,嘴唇动了一动,却是没能将话说出口来。 她本想问面前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为何竟会性情大变,反倒行出似那个黑眼睛小鬼才会做的冷血之事来。毕竟一直以来,她都尝试着想要成为迦芸斋中那三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只是此刻来看,却忽然觉得其实,或许自己从来都未能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以一双金色的瞳仁上下打量了一番仍挡在自己身前的女人,见对方终于缓缓松手退至了一旁,才又继续下令道: “至明日日出尚有两三个时辰。传我命令下去,改变原本由泄洪道潜入煜京的计划,所有人即刻换上屯门卫衣甲,待城门洞开后分散混入城中。只消抢在对方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之前打探清楚甯月的下落,便有机会救她出来!”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见始终未发一言的军师莫泽明摇了摇头: “龙首渡乃是由锁阳关北上煜京的必由之路,如今我等当于此村中据守,否则若在平原之上御敌,将无分毫胜算可言。” “据守?泽明兄莫非算到换防部队已至?” 祁子隐诧异问道,却见对面的银发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非也。” “那么,莫不是这五百人中有漏网之鱼偷偷传信,引来了锁阳关的守军?能够避得开吗?”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又问。 莫泽明依然摇着头,进而走到帐门边,伸手撩起了沾了血的帘幕: “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远比戍守京畿的武卫十二军要更加难以对付。祁兄与其问我,不如自己亲自出来看看吧。” 祁子隐不知对方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却还是依其所言,缓步行至帐外。 如瓢泼一般的大雨,已在半刻前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中的乌云也渐渐散去,露出了清浊孪月模糊的轮廓。 自龙首渡立身北望,已经可以看见煜京高大的城墙,以及墙后那些飞檐斗拱、比屋连甍的朦胧剪影。然而就在那些剪影以东的黑暗里,却似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仿佛是黑夜中起伏着的银白色波浪。而那里,本应只是帝都高地一望无垠的广袤平原。 眼下,夹在京城同那银白色波浪正中的,正是带着面具的少年,同其麾下的一千玄甲兵! “那是——卫梁的关宁武卒么?!” 祁子隐不由得大惊失色,眯起眼睛想要仔细确认清楚,那片反射着月光的银白是否确为自己所想。银发少年也踱至其身边,却是早已确定了来者身份,言之凿凿地道: “祁兄所言无差。看来即便是锁阳雄关,也无法阻挡关宁武卒前进的脚步了。” “泽明兄莫非未能算到,我们会再次同闾丘家短兵相接?” 年轻的晔国公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同伴,质疑着。未曾想莫泽明却道: “我自是早已算到今日两军遭遇。然而,这已经是万千种可能之中,最好的结果了。” “这算什么最好的结果!” 祁子隐突然间愤怒了,伸手指着前方那正变得越来越清晰的整齐方阵,以及阵中林立着的无数长槊,厉声喝道,“如此规模的关宁武卒,看上去足有数万之众。而今连锁阳关都挡不住他们,就凭我们带来的这千余甲士,又如何能够挡得住?!” “祁兄稍安勿躁。为今之计,先行命人布防便是。至于结果是胜是败,须得在当真交过手后方能言说。” 莫泽明却一边说着,一边回身于帐内案上摆着的屯门卫驻防舆图上指点了起来,“祁兄可将我方兵力分为两个四百人的小队,分别隐蔽于村北与村东的要冲之处,留下两百人灵活机动。你且信我,今日之战,我们是不会败的。” 带着银面具的晔国国主用充满疑虑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同伴,却是再无他法,只得依其所言去办。然而,心中仍难免有些嘀咕起来。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三 昭熹二年,五月三十。旭日初升,曙后星孤。刚刚止息下来的大雨,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彻底洗刷了干净。而昨日深夜于锁阳关内发生的血战,也恍若一场混沌的噩梦,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如今,煜京各处皆是一片风平浪静。半夜里隐约传来的阵阵喊杀与刀兵相交之声,则被当做隆隆雷鸣,未能引起城内百姓的丝毫注意。 然而,却还是有一骑快马穿过城南的赤乌门,沿着纵贯南北的山河道一路奔入了永旸宫中。马背上坐的,正是锁阳关守将朱荏,而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的高蠡,此时正陪着年幼的皇帝同心腹幕僚,于万年殿中怒火冲天地等着他。 锁阳关失守的急奏,乃是由墨鸦连夜传入宫来的。白江陉虽对世事懵懂,不明白此事对自己,对整个煜京究竟意味着什么,却还是隐约察觉到前线吃了败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此时其见高蠡怒火正盛,便伸手拉了拉对方的袖口,轻声问道: “高爱卿,你先莫要动怒,我——我见你脸色不好,心中着实怕得要紧。” 高蠡却是心烦意乱,根本没有心思去安抚面前的这个傻子皇帝,只是低沉着嗓子恨恨地道: “陛下自是应当害怕,我们所有人都该害怕——失了锁阳关,煜京同卫梁大军之间便再无任何阻挡。如今那亲率关宁武卒造反的闾丘博容,恐怕已快要率军攻至城下了,然而我们却连对方兵力究竟几何都尚不清楚!” 高蠡的语气不善,当即吓得白江陉不敢再多问,两只眼中却有泪光一闪一闪地,似乎更加害怕了,于口中一个劲地小声念叨着: “有坏人要来了,有坏人要来了!高爱卿可要好生护着朕!” 待得朱荏赶至万年殿中,天色已经大亮。还不等其对着皇帝行完叩拜大礼,早就等不及了的高蠡便已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叱问道: “别耽误时间了!快说,卫梁究竟来了多少人?现在又已经攻至了何处!” 此时朱荏的神色间全然没有了交战之前的懈怠与慵懒。即便被大雨浇了整整一夜,仍未能洗去其浑身上下沾着的血污与泥泞。红黑色的血渍虽掩盖住了他那早已全无血色的面色,却是掩盖不住其眼神中的战栗与绝望。 见殿上跪着的守将目光失焦,好似再次回想起了昨夜历经的那场恶战,高蠡忽然松开了右手,狠狠掴在对方脸上: “你倒是给我说句话!” 朱荏吃疼,终于回过了神来,这才支支吾吾地禀奏道: “卫梁军足有数万之众。此前我打马向城中赶时,其先锋已距龙首渡不足五十里。城中幸存的那些兄弟们去向戍守渡口的屯门卫求援,眼下怕也是凶多吉少,十之八九已经全员阵亡了!” “当真是一群废物!百余年前朔狄之乱时,蛮人十万铁骑围于关下强攻了数月,也未能将其攻下。而今不过区区数万步卒,如何能在一夜之间便破关北上,直捣黄龙?我前些日子派发给你们的那批火器,难道只是摆摆样子的?!” 高蠡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又狠狠朝其腹中踢了数脚。朱荏却认为战败并非自己的过错,满心愤懑之下,竟以双手捂着肚子,不管不顾地冲对方高声吼了起来: “大人昨夜不在关内,又怎知一定可以守住?昨日锁阳关内仅两千八百余人戍守,派发的那些火器射程虽远,威力虽大,然而装填费力,加之大雨倾盆,近战之下甚至连三成的威力都发挥不出,我等又如何能够守得住?” “我不是命你们在城楼上据守,又何来近战一说?” 高蠡立即从对方话中听出了些许不对劲,继续追问了下去。朱荏也终于得将昨夜发生的一切徐徐道来,却是令殿上所有人的面色陡变…… 前夜,锁阳关守军以手中派发的火栓铳先下一城,打了卫梁一个措手不及,当场群情振奋,军心大振。险些命丧城下的闾丘博容却是不甘心,又接连两次派千人的先锋奔袭至城下,却是被尽数射杀,不得已方才下令后撤五里,不再轻易出阵。 见此情形,朱荏也当即下令加强戒备,时刻关注着对方动向,却是不敢再大喇喇地和衣去睡,生怕对方有诈。 上半夜很快便过去了,然而卫梁军中除了时不时地派出五十人的小队于火栓铳射程之外打探虚实,草草照面之后便迅速折返回去,并没有更多的动作。甚至连阵中那数十台专用于攻城的石弩、井阑、冲车与飞桥也被置于一旁,未曾再动过。 看上去,似乎闾丘博容并不打算以牺牲麾下军士的性命换取当下的胜利,短时间内也并没有更好的方法防御住火栓铳的铁弹。然而对阵双方心中都无比清楚,既已到了这步田地,这位强悍的女国主绝无可能就此收兵。只是不知,她心中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参回斗转,人倦马乏,朱荏紧绷了数个时辰的神经终于慢慢松懈了下来。他认为己方今夜初战告捷,极大地打击了对方嚣张的气焰,也令其不敢再小觑京畿驻防,应无可能再尝试进攻。于是为了养精蓄锐,他便命城头上戍守的军士撤下了六成,余下人等每隔三个时辰换防一次。 然而,还不等第一轮执岗结束,关内情形便已生变。刚过子夜,将将睡下不久的朱荏忽然在朦胧间听到了一阵喧哗。他睁开眼,却见窗外火光映天,登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伸手便推窗去看。 然而还未等其来得及将窗子打开,却听“唿”地一声,竟是一支长翎破甲箭,几乎擦着朱荏的鼻尖射进屋来。铁矢钉在其身后的立柱上,猛地震动了许久方才停下。箭头则明显是卫梁所特有的三棱破甲箭,却是力道颇足,好似是由百步开外射将而来的! “娘的,卫梁趁夜又攻来了?莫非值守的那几百个兵都睡着了不成!” 朱荏忍不住咒骂起来,却是不敢再轻易靠近窗边,只是抬起右脚,将被射出斗大破洞的窗子一脚踹开。然而,即便他已预感到事情不妙,关内的景象却还是令其惊得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锁阳关下,除了南北两侧九道城门外的一十八座瓮城,还有一座长余六里,宽达两里半的长矩形主城,用于扎营屯兵,调整部署。届时,关内囤积的辎重粮草,大多码放于西北角的一处木质货仓中。而此前朱荏隔窗所见的那冲天的大火,正是由那仓内燃起的! 眼下城墙下早已乱做了一团。大火也已由货仓蔓延至邻近的三座瓮城,更是烧毁了主城中近一半的营帐。城墙之下哀声四起,火光中还不时有军士将附近的同袍自火中拖将出来。其中较为幸运者,得以成功将身上燃着的火扑灭,却仍被烧成了重伤。而更多不幸的军士,则被大火彻底吞噬,化作一坨焦黑的存在,甚至连尸首都再分辨不出。 眨眼间,关内守军便已死伤过半,仅只余数百军士。其中百十余人,正合力由距离仓库百步外的蓄水池中,肩挑背扛着一桶桶的清水,想要浇灭大火。然而货仓各处早已被浇上了城防时用的火油,区区几桶水浇上去,火势只稍稍变弱片刻,便又猛地窜将上来,根本扑之不及。 其余尚能奋力一战的兵丁,则同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关宁武卒缠斗在了一起。卫梁军虽仅百人之众,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越战越勇。反观仓促应战的守军之中,却有许多人刚刚才从睡梦中惊醒,甚至连身上的衣甲胄盔也未穿戴整齐。对方仅一次冲锋,便已被杀得穿膛破肚,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天空中还不断有一道道黑影,犹如暗夜之中的蝙蝠一般无声滑翔入城,轻巧地落于地上。朱荏惊惧之余定睛一看,却见那些竟是身上套着两片硕大翼翅的关宁武卒。而他们,竟是自锁阳关东侧的擎鹰山间滑翔入城的! 很快,攻入关内的卫梁军便已夺下数座城门。而早已在关外集结完毕,身着银甲的武卒主力,也如数道原野间奔流的银练般,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由洞开的城门涌将进来。 “……故此,末将意识到锁阳关是决计守不住了的,只得以墨鸦传书后,领着兄弟们且战且退。直至途中寻获一匹坐骑,方才赶忙催马回城,禀奏战情。” 朱荏拱了拱手,却是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眼睛。 高蠡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凝重,到最后更是扯起嗓子破口大骂起来: “我看你是让兄弟们去关宁武卒的长槊下送死,好为自己换取个脱身的机会吧!此等情形,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应死守锁阳关等待援军到来!” “大人们不也是一样,让我等死守,方能换来你们的片刻安全么?只不过此次,怕是这煜京城中也将无一人得以幸免。所有计谋、对策,到最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让大家晚点去死罢了……” 朱荏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只是疯了一般跪在地上,自说自话,语无伦次。 高蠡却已无心再同其纠缠下去,转而朝左右心腹下令道: “速调武卫十二军往龙首渡全力围堵。绝不能让关宁武卒继续逼近城池!” “那是否要将城中百姓疏散?” 身边的一名幕僚面色惨白,犹豫了片刻后拱手问道。 谁料这一问之下,却是惹得高蠡愈发愤愤起来: “此事绝对不可!如今距禅位大典不过数日,不能让任何意外妨害我的大计!再传我命令下去,即日起以大典安防为名关闭城门,不得叫任何活物出去,也不许任何活物进来,连一只耗子也不行!” 与此同时,卫梁数万大军已尽数通过锁阳关,未做半刻停留,便继续列着整齐的方阵,径直朝煜京进发。 前夜率领五百名精兵攻入关内,奠定胜局的苻载尹,也于日出之后回到了闾丘博容的面前。见其身上披挂着的古怪装扮,女国主又是惊喜又是好奇,却是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让国主担心了。臣下昨夜擅作谋划,事先没有合适机会向您禀奏清楚,未曾想竟是一击得中,破了锁阳关,也算不负所托了!” 还不等闾丘博容发问,苻载尹便已抢先一步拱手行礼。女国主当即意识到对方还有事瞒着自己,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身上穿的是何物?” 然而,蓄着短髯的将军却并未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道: “国主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率军围剿昆颉时,曾于他的那座别院内,寻得了许多尚未烧尽的书信与卷宗?” 闾丘博容点了点头,却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来。 “臣下私底下花了半年时间,将那些残言片语重新拼凑了起来,却是了解到了一种唤作火栓铳的强大武器。直至昨夜见那关上守军齐射,险些伤了国主,属下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所用的,很有可便是那火栓铳。不过由于战事紧迫,方才没能及时禀奏,还请国主责罚。” 苻载尹顿了一顿,见闾丘博容并未多说,方才继续解释道,“而臣下背上这两片翼翅名唤蝠鸢,也是从昆颉留下的那些未能烧毁的卷宗上得来的。然而时间仓促,直至此次发兵之前,也仅仅赶制出了百余套。若是数量再少一些,昨夜是否能有足够兵力同关内守军一战,恐怕都还是未知。” “你的意思是,昆颉也在暗中帮助高蠡?”对方话毕,女国主不禁哑然失色。 “恐怕只有待我们攻入煜京,拿下高蠡之后,才能从他口中问出些端倪来了。” 苻载尹说着又上前一步,“若得国主首肯,臣下愿率五千精锐轻装前往,一举攻下前方的龙首渡,为明日进攻煜京城池扫清最后的障碍!”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四 昭熹二年,六月初四。正午时分,苻载尹陆续清点出了五千名精锐武卒。 卫梁武士身体虽然健硕,然而披挂重甲高速奔袭,虽得占一时之优势,却难以长久。故而眼下,蓄着短髯的将军命军士们各自除下了身上沉重的钢铁胄盔与铠甲,换上了防护较差,却轻便许多的皮甲,打算略作休整之后便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龙首渡。 然而部队还在换装,却见一骑快马自北向南直奔入营。马背上军士身后插着一面靠旗,正是先行探路的先锋营传令铺兵。其面上表情更是十分慌张,似乎前线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名铺兵翻身下马,接过身旁递来的一碗清水,仰头一饮而尽后,方才抱起双拳,扯着已经吼至嘶哑的嗓子跪于苻载尹身前禀道: “前锋营,前锋营于龙首渡遇敌!” “莫非煜京城中的武卫十二军提前出动了?” 蓄着短髯的将军心下却忽然有些疑惑起来,隐隐觉察出事情或许并没有自己推测的那样简单,“我军距离煜京城池尚有八十余里的路程,就算昨夜锁阳关守军以墨鸦急报,援手也决计难以赶到!” 听主将如是说,面前的铺兵也连连摇起头来: “先锋营所遇并非煜京武卫,而是数百身着玄甲的重骑兵。只是对方阵中并未悬挂任何旗号,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是晔国的玄甲军!” “晔国的军队,怎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他们终还是向那高蠡俯首称臣了?!” 不等苻载尹继续追问,身后却突然响起了闾丘博容的声音。两旁甲士纷纷躬身向其行礼,让出了一条道来。 女国主却是表情凝重。因为她心下清楚,即便如今的晔国实力已大不如前,然而其舟师是绝无可能无故出现在自己同煜京之间的。若是此次发兵北上的消息提前暴露,以致高蠡早做准备,或许前方等待着自己同卫梁大军的,将不仅仅是难以对付的晔国一国,而会是一股实力强劲的诸侯联军! 苻载尹很快便猜中了女人的心思,却是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莫要太过担心: “国主且莫担心。玄甲军出现在此地虽出人意料,个中缘故却是值得深究。若其当真奉高蠡之命拱卫京畿,阻我前进,又为何不于阵中打出自己的海鹘旗来?!” 闾丘博容听了将军安慰,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一些,却依旧无法完全放下心来,紧张兮兮地继续又问: “对方是否从海路来的?由何人领军,人数又有多少?” 铺兵拱了拱手,继续奏道:“先锋营所遇仅两百余人。未待双方交锋,对方便迅速遁入了龙首渡中。遥见渡口内泊有海船数艘,尚不知兵力究竟几许。先锋营参将不敢再轻易冒进,只得派属下先行禀奏。” 女国主这才转头,瞧了一眼身边的苻载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定夺。然而转眼又一名铺兵驾快马奔至帐前,带来了更多前线的消息: “急报!斥候已探明,玄甲军仅千余人,应是于昨夜刚刚上岸。眼下其已退至龙首渡内据守,怯战不肯出阵。” “本于龙首渡中值戍的屯门卫呢?”蓄着短髯的将军插嘴问道。 “渡口除玄甲军与舰船,未见有其他守军!” “只派了数千人来?他们想要做什么?” 听铺兵如是道,闾丘博容沉吟片刻,忽然将手一挥,“不过倒也无妨!传寡人军令下去,命先锋营即刻向龙首渡发起进攻,援军随后便至!” “国主还请三思。龙首渡中常年有屯门卫戍守,绝无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去。如此看来,如果前方当真是晔国的部队,倒愈发不似已被高蠡收伏。若是我方贸然进攻,只怕反会陷入鏖战,被拖延于此而耽误了大事。” “苻爱卿莫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此前我由玉骨湖撤走近半武卒回防靖枢,暂且放过了祁氏那刚刚即位的竖子一回。没想到如今他却还是自己送上前来,岂能一让再让!” 闾丘博容却是不肯再听其劝,“区区千人,即便个个是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挡我武卒精锐?今日无论缘由几何,无论是晔国还是哪国的军队,敢阻我军攻入煜京者,便皆是我卫梁的敌人,断不能留!” 就在关宁武卒气势汹汹地杀向孤军深入的晔国部队时,一万名由京城武卫合编一处的军队,也自煜京赤乌门中鱼贯而出,作为狙击先锋奔赴龙首渡前。 这支队伍,乃是于短短半个时辰内,调集城中正当值的武卫临时拼凑而成的。而率军之将,恰恰是此前刚刚从锁阳关逃得一命的朱荏。 眼下他所受命令,是务必赶在卫梁军之前赶至渡口布防,尽一切可能拖住对方的攻势,等候支援。而高蠡命他再做先锋的意味也再明显不过—— 今日若能得胜,便不再追究其此前弃阵而逃的怯战之罪。然而以一万先锋对抗数万关宁武卒,无异于螳臂当车。一旦战败,怕是也再没命回到永旸宫复命了。 朱荏虽极不情愿再度出战,但进退皆躲不过一死,相较于当即被下至大狱,背上一个怯战的罪名被斩首示众,倒不如去战场上博取一线生机。 然而刚刚抵达龙首渡,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是打得太好了。本来满心想着,能够得到渡口内戍守的五百名屯门卫盛情款待,至少还能于开战前好酒好肉地吃上一顿,再不济也能做个饱死鬼。谁知大军行至渡口外仅五百步开外的地方,却是连半个前来迎接的人影都未能看见。 朱荏早有耳闻,此间的守将喜欢喝酒赌钱,更是时常睡至午后,当即亲自打马上前,扯开嗓子喝斥起来。谁料渡口内非但不应,反倒自一处院子的屋墙犄角后,冷不丁地射出了一支羽箭来。 朱荏还算反应得快,当即将双脚自马镫里褪了出来,而后身子一缩,竟是以胯下那匹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马为盾,硬生生接下了这一箭。 战马一声惨叫,应声倒地,险些将主人也压在身下。其四蹄无力地半悬于空中蹬踏一番后,渐渐不再动弹。朱荏却是将五官同四肢牢牢贴于地面,不敢抬头去看,更加不敢起身逃走。直至身后数百骁骑卫举盾上前,方才狼狈起身退回了阵中。 “你们方才看清楚了么?渡口中的人,是那卫梁军么?” 擦破了额角鼻尖的朱荏一面接受医官涂抹伤药,一面惊魂未定地向副将询问起来。不料对方却是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卫梁军皆是银甲银盔,而方才射箭之人,却是一身乌黑的玄甲,倒似是晔国的舟师,甲胄形制却并不一样,更未见任何旗号,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国。” “造反的不是卫梁么,怎地好端端地又冒出了个别的什么国?” 朱荏先是一怔,而后气急败坏起来,“这渡口内一共也藏不了多少人,今日必须给我拿下!否则待关宁武卒杀到,我方却尚未做好御敌准备,你、我,还有所有这些兄弟们,到时候一个也活不成!” 与此同时,藏身渡口的祁子隐同千名晔国武士,也根本想不出什么对策,去应付来自前后两个方向的敌人。更加令少年人感到绝望的是,己方人数无论是对煜京武卫,还是对关宁武卒而言,皆无半点优势。 他原本打算,自己与军士们乔装过后,便可趁高蠡同闾丘博容对阵之际趁机混入煜京城内救人。然而战局瞬息万变,却是令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反倒是身边那些同样身陷绝境的将士开口安慰起他来: “国主,我等此前皆受过百里将军荫庇,只是跟着那卓修阔漂流海外多年,后来有幸遇见了你方才得以重返故土,得以同爷娘亲族团聚。今日能与国主并肩再战,皆是我等荣幸!御风踏浪,鹘翱霆击!” 众人齐声喊出了晔国舟师的嘹亮口号。千人高呼起来,竟也气势逼人,振聋发聩!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却并未接话,而是起身看着渡口西面严阵以待的煜京武卫,叹了口气——眼下对方已于渡口外列开了阵势,毕竟是戍守京畿的禁军,自是军容严整、甲胄如镜。 在朱荏的命令下,龙首渡上空响起了列阵行军的鼓点。手执半人高长盾的折冲卫列队阵前,跟随着鼓点踏步前进,恍若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而以武威卫组成的中军主力,则将长枪平举,架于前方同袍的肩上,于盾墙之后构成了一道致命的钢铁荆棘。与此同时,擅长骑战的骁骑卫则拱卫于楔形中军两翼,灵活机动。即便晔国军打算由侧方突围,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就在祁子隐终于下定决心,率众同敌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却忽听对方阵中的鼓点变得急促了起来。原本矛头直指晔国军,用于全力进攻的楔形阵,也很快调转了方向,变化成御敌时所用的龟甲阵。 年轻的晔国国主与麾下千名将士当即意识到有变,纷纷扭头向渡口以东的广袤平原上看去。只见地平线那端,一道钢铁森林般林立的长槊自下而上缓缓升起。随之而来的,更有反射着太阳耀眼光芒的银甲银盔所组成的庞大军阵。阵中高举的纛旗迎风招展,旗上绣着的金罴好似活了一般,矜牙舞爪,奋武扬威,正是同样打算抢先一步拿下渡口的卫梁先锋! 一直回荡于渡口上空的鼓点声,突然毫无征兆地断了。黑土覆野的帝都高地上,一东一西两方军队于彼此不足一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甚至连立于第一排的甲士眼中,都能看清对面阵前武士脸上所带的兽头护面。 突然,急促的鼓点再起,双方军阵中同时爆发出响彻云霄的迎敌战吼,做好了全力进攻的准备。 现如今,无论是于卫梁武卒,还是于煜京武卫而言,都再没有了好整以暇,以逸待劳的机会。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于人数、武备、气势、军心上皆难分伯仲,只有向前杀敌,才是唯一的取胜之策! 本已无路可循的祁子隐同麾下将士,仿佛又看见了新的希望。趁着对阵双方暂时无暇顾及渡口内仅有的千人武装时,他们迅速撤防,打算藉由岸边自彤炎山脚下绵延而出的密林绕过战场,继续朝煜京前进。 可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行人刚入林中,未能行出多远,便又迎面又撞上了一支足近万人的骑军。 面前的这支骑军,似乎也是昨日趁着雨夜掩护,悄悄沿着煜水北岸一路潜行至此的,眼下正于林间安营扎寨。甫一遭遇,祁子隐便于脑海之中飞快地思索了起来,然而对方同自己一样未打任何旗号,身上的胄盔长缨,更是他从未见过的,如火一般的赤红。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即刻压低了嗓音,想要命跟随身后的千余众调转方向。然而,此时双方相距实在太近,又怎么可能避得开? 赤甲红缨的骑军岗哨似乎也没能想到竟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摸进林子里来,当即高声示警,口中喊的却是祁子隐听不明白的异族语言。 “这些人居然是——朔狄人?!” 年轻的国主心下一凛,只道自己今日运气着实太背,竟是处处遇险,步步受置。他也清楚,继续避战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便只好抽出腰间的寅牙,冲着麾下将士高声令道: “列阵,迎敌!”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五 就在晔国军冒失闯入林中的半个时辰前,那支来历不明的骑军,正匿迹于林中,仔细观察着外面渡口中的情形。 这支身披重甲,足近万人的铁旅,正是在将炎的率领下渡过销金河,一路南下,纵穿帝都高地的赤焰军。他们此次南下声势过于浩大,为避免被煜京守备过早发现,一直盘桓于城北百里外的戈壁边缘。 煜京其城,北、西、东三个方向均为一马平川的坦途,唯有城南依彤炎傍煜水,生有可供大军藏身的原始丛林。好不容易,将炎才于昨夜盼来了一场连绵的大雨,终于抓住机会避过了守军的耳目直抵煜水北岸,并遣斥候顺利混入了城中。 眼下,其军主要由牧云、绰罗、邑木与青兹四部的青壮男子组成。其中不乏有自此前对阵御北的战斗中活下来的老兵。他们每人身上只余够吃一日的口粮,身边却至少牵了三匹朔北骏马。依靠马匹更替,即便昼夜不停地赶上数日的路,这支潜入了大昇朝京畿腹地的骑军也仍有余力一战。 而今天色放晴,自密林高处落下的阳光汇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洒在军士们身上披挂的赤甲上,于影翳的林地间映出一片火一般的赤红。天刚蒙蒙亮,将炎便命军士们采集林间的藤蔓枝条将浑身赤甲略加遮蔽。可尚未等他们有所动作,便听林外战鼓隆隆,竟有两股浩浩荡荡的大军杀到。 年轻的和罕牵乌宸行至林地边缘,很快便于青黄交界的平原上看见了身着银甲,犹如一整块铁板列阵前行着的数万甲士。其阵中高举着的金罴王旗,彰显了来者正是卫梁的关宁武卒。而他们的对面,则是拱卫京畿的武卫大军。 这一发现,不禁令少年人心中颇感诧异,却又暗自有些庆幸——诧异的是,曾经大败铁重山,重创牧云部的关宁武卒,如今怎会向曾经誓死扞卫的大昇朝皇权兵戎相向。庆幸的则是,自己此番若再晚些动身,恐怕便会同这两支部队迎面撞上,面临一场无可避免的血战。 眼下他并非畏惧同敌军交锋,心中却是清楚自己此次南下,是在以整个草原的命运做赌注。在尚未探明甯月下落前,无论如何都必须低调行事。否则,仅以麾下区区一万骑军,即便他们中个个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也绝难在大昇朝的皇城下坚持太久。 林外的沙场上,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对阵的两股势力迎面撞在了一起,却是战了个旗鼓相当。一时间,龙首渡前这片高原黑土之上,恍若正有一清一浊两股奔腾的河水交汇在一起,却是泾渭分明,判若鸿沟。 举盾向前的折冲卫率先同武卒先锋遭遇。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线,片刻前才刚刚化解了卫梁阵中发起的三轮密集齐射。巨大的盾牌之上,如今便若刺猬一般密密匝匝地插满了箭矢。而距离他们仅数十步开外的卫梁阵中,也是同样景象。 眨眼间,由巨盾后伸出的矛戈长槊,便好似两头生着无数尖牙利齿的怪兽,彼此撕斗缠咬在一起,血肉横飞。 煜京武卫的这套阵法,正是来源于当年击退了铁重山的关宁武卒。六十年前闾丘博容的祖父闾丘德宗为保住关宁武卒兵权,不得不将却月阵法授予桓帝白江蔺冉,也因此悔恨不止,郁郁而终。 然而,他却仍为自己的后世子孙留了一手。所谓却月阵,乃是以三名甲士为一小队,每组一人执弓,一人持盾,一人使槊,再以成百上千这样的小队互为拱卫,组成犹如月牙一般的弧形阵法为要义。 然而此阵于进攻时却还有一层变化,唤作月轮阵。其阵将每三百人划编一队,队中以一百人举盾过顶,形成密不透风的一块圆形铁板。再以一百人执槊自四周盾板缝隙中探出御敌。最后以一百弓手于阵心盾板打开时远射。如此形成的巨轮密如铁桶,于各个方向皆可进退,可远攻可近战,消耗对方体力,直至敌阵破溃。 朔狄之乱时,面对的乃是蛮夷骑军,故而关宁武卒仅用半圆形却月阵以守为攻,还从未于人前运用过威力更强的月轮阵。而自那时起,此阵也便成为了卫梁军中密不外传的机密。 此时只听得阵上响起一通三长两短的鼓点,原本以却月阵前进的武卒先锋竟是突然变阵,竟犹如一只风火巨轮般于战场上旋转起来,前进的速度却是较此前更快。 见此情形,对面的煜京武卫不由得大惊,却不知该以何法破解,只得咬牙正面迎了过去。然而阵中军士皆以正面御敌,得不到丝毫喘息。反观卫梁阵中诸人则是张弛有度,进攻烈度丝毫未减。只一炷香的功夫,便已令折冲卫精疲力竭,连举盾防御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下引颈待宰这一条路。 紧随其后的武威、骁骑两卫见前军大败,也连忙依样画瓢般想要学着武卒的样子变阵,然而月轮阵所讲求的是高度一致的配合,非长年累月的训练无法成阵。武威、骁骑两卫阵型变至一半才发觉不对,仓促下令想要再变回去,却已是令不行禁不止,乱作了一锅粥。 关宁武卒却不再给对手继续挣扎的机会。人高马大的武卒,此时仿佛化身成一群彤炎山中噬人嚼骨的凶悍罴熊,所过之处,敌阵之中再无一人能活,只留下断头残肢,肚破肠流。 短短半个时辰,卫梁军便已追在战败溃逃的数千煜京武卫身后,继续向北进发。胜利者的喊杀与失败者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将炎却忽然听见身后赤焰军的营地一隅,隐约传出了阵阵刀兵相交之声。 一旁的蒙敦见少年人皱起了眉头,不等其开口发问便已抢先一步上前,似已久候了多时: “启禀和罕,东面林中闯入一支来路不明的南人军队,似由龙首渡内逃窜而出,眼下已同右路军交上手了,但战况不甚激烈,便未及时禀奏。” “另一只来路不明的南人军队?是卫梁主力派出探路的斥候么?” 将炎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继续追问了下去。 蒙敦摇了摇头,又道:“对方身着玄色重甲,看起来倒有几分似是晔国的舟师,甲胄制式却有些不同,更未见到任何海鹘旗号。” “晔国军也来了?莫非那祁守愚也想借此机会,在奄奄一息的大昇朝身上分一杯羹?无耻!” 得知竟是晔国的军队,将炎当即火冒三丈起来。 雁落原与中原的来往本就不算密切,加之前些日子同御北交战,更是加剧了消息的闭塞。此时年轻的和罕尚不知晓祁守愚已然身故,如今的晔国乃是尊祁子隐即位为王。而他更加不知,眼前出现在林中的这支晔国军,正是由自己的昔年挚友所率。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即便时隔多年,但一想起当日于刑场之上向百里的惨死,以及自己心中对朋友的无尽牵挂,年轻和罕心中的那团怒火在瞬间便被点燃了。他二话未说便抽出了自己的啸天陌,振臂一呼,竟是亲自带领麾下赤焰军攻上前去。 祁子隐也并不知道面对的狄人首领,便是自己苦寻了多年的那个黑眼睛的少年。此时他刚刚利用林中复杂的地势抵挡住了一波猛烈的进攻,却见更多身着赤甲的蛮人武士大批涌来,意识到对方乃是下了决心,要将自己同麾下千人尽数歼灭。 可即便已身陷绝境,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心中却依然汩汩搏动着热血,坚信自己能够活下去,脑海中更忽然响起了一句话: “好风入怀天助力,扶摇直上步青云。” 这句话乃是许多年前,向百里于传授兵法时曾经告诫过他同将炎的先贤警句。青衣将军解释,行军打仗,便如御风展翅,如若执意逆风而飞,即便强如鲲鹏,也难免会失了方向。而若是能够顺势而为,即便以少御多,也未必不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少年人从未觉得,自己会如此渴望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期盼着活到成功寻到甯月,救她出来的那天。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北方已经远去的卫梁先锋,又看了看正缓缓自锁阳关下开拔的其部主力,突然有了办法,高声冲身后将士下令道: “走!离开林地,将这些蛮人统统引到锁阳关下去!” 就在龙首渡前已杀得昏天黑地的同时,距离战场并不算太远的官道上,几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正立马而眺,远远地看着沙场上空腾起的滚滚烟尘。 那是紧随卫梁大军身后得以顺利通过锁阳关的昆颉同其手下。而今他们胯下的坐骑似乎有些惧怕弥漫于空气中那浓浓的血腥味,不断地打着响鼻,却是被缰绳死死勒住了,只能以四蹄在地上烦躁地踢踏着。 昆颉见状却是大笑起来,抬手拍了拍马儿的侧颈: “莫怕,莫怕!今日这些陆上人越是自相残杀,便越会对我们有利!只是没能想到,那闾丘博容竟会先发制人,逼得高蠡不得不下令封闭锁阳关城门,切断了自己同南方的一切来往。” 在他左近的,则是新近擢升的执法长老,名唤聂笙。他本是高蠡手下一名多年未得重用的执火,却是在此前入京时被昆颉相中,自此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见昆颉心情不错,聂笙便也接过了话茬: “同样未曾想到,首座当年留在卫梁那座别院中的只言片语,而今竟会阴差阳错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否则此前擎鹰山中的先民遗迹已然坍塌,眼下锁阳关通路若也彻底封闭,我等一时间便再无法北上了。” 不料昆颉听闻此言,却是忽然板下了脸来: “你莫非当真以为,留在靖枢城别院中的那些卷宗,是因为本座走得太过匆忙才未能被烧尽的?本座有那样愚蠢么?” “首座的意思是——” 聂笙忽然一怔,心中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敢再轻易猜测。 “若是将记载有火栓铳的卷宗都烧干净了,不给那闾丘博蓉留些甜头,又当如何令其对威力这般强大先民之力难以释怀?” 昆颉再次笑了起来,仿佛瞬间便已忘却了方才的不快,“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想要将其牢牢抓在手中。更何况,连自己的敌人都已经掌握的武器,以她闾丘博蓉的性子,又怎能容忍自己落于下风?” “这些陆上人诸侯君王,早已被首座看了个通透啊!所以,那些蝠鸢制法,也是故意留给对方的咯?您——竟是早已算到了高蠡会下令封闭锁阳关?” 拍马之余,聂笙不禁萌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倒也并非是本座提前算计。不过我既已先将火栓铳的秘密给了高蠡,便不能再给卫梁同样的武器。否则双方于阵前交手过后,心下定会起疑,届时焦点若是全都落在了我们身上,岂非坏了大事。” 昆颉却摇了摇头,进而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卫梁既已替我们打开了北上的通路,那些筹备已久的东西,也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届时,那些至今还斗得你死我活的陆上人便会发现,无论他们之中何人胜出,彼此都再难逃被死亡吞噬的命运!” 说着他顿了一顿,将视线投向了远方那座已于这片高原上屹立了千年的皇城: “倒是锁阳关通衢被切断一事,眼下本座也正想再去城中会会我们那位执事大人。听听他对此有碍我族大计的命令,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解释!”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六 昭熹二年,六月初六,清晨。天色将明,星月暗淡。地平线边渐渐亮起了一抹金色,万年殿那鸟瞰全城的大殿金顶,转眼也好似燃起了一团明火般,被朝阳点得闪耀了起来。 伴随着阳光将地上的阴影驱散殆尽,一支数万人组成的银白色队伍也好似倾泻于城外黑土地上的水银一般,出现在守城将士们的视线中。 然而,卫梁大军的出现,并没有在城中引起太大的骚乱。平旦刚过,各门驻防的屯门卫依然有条不紊地换着岗。唯一不同的,便是响彻全城,却又似乎根本无人在意的隆隆鼓声。 早在数日前,奉命出城于龙首渡阻敌后战败,又仓皇后撤的折冲、武威与骁骑三卫便已回撤了城内,朱荏也于乱军之中被纷乱的马蹄踩踏而亡,甚至连尸骨都未能寻回。然而眼下,城中上至豪门贵胄,下至鸿儒白丁,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稍稍感叹了一番,并无一人打算收拾家当细软,尽快逃出城去。 而这全因百年前的那场朔狄之乱。其时,即便灵帝白江纯弃城不守,但在城中守军同百姓通力抗敌,拒不投降的决心之下,仍凭借高大的城墙成功将数十万铁重山阻于城外,直至关宁武卒北上,杀得蛮人大败。 故而在煜京百姓的眼中,那数道挡在自己同城外卫梁军之间,自白江蔺冉登基后又几番加固的高大城墙,便好似是数道难以逾越、固若金汤的护身符。任凭对方兵强马壮,锋芒逼人,也能护得满城周全。当年的铁重山攻不破煜京,今日的关宁武卒也同样不可能。 然而,还未等东方的第一束阳光射入万年殿洞开的殿门中,大殿之上却已响起了两个男子争执的声音。 昆颉早已赶在城门闭锁前,便率部下入得城内。但眼前一片平静祥和,同城外大相径庭的景象仍令其诧异非常。此时殿上的他虽极力保持着自己一如既往的从容,却还是难掩脸上那说不出的古怪神情,语气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如今的你,竟还在悉心准备自己的登基之事!莫非城外吃紧的战事,于你眼中根本不足为虑么?” 高蠡虽十分反感面前之人,更加恼火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如此耽误自己的时间,却依然努力按下心中的不快,向面前反复踱步的昆颉拱手躬身,不紧不慢地应道: “首座还请宽心。这煜京城是绝无可能被攻破的。想百年前——” 但他还未说完,便已被对方硬生生地打断了: “百年前的事,还用不着你来告诉本座!” “属下自知,百年前的朔狄之乱,也是出自首座的手笔。但据属下了解,大人其时却并未算到,那些蛮人会被阻于锁阳关下,更未能料到煜京围城,一战便是三年。” 不曾想,一直以来对昆颉言听计从的执事长老,竟会当面同其顶撞了起来。 瘦高的男子先是一愣,而后带着些意料之中的口吻质问道: “莫非你竟认为,世上会有两件事情能够遵循同样的轨迹?百年前,大昇皇帝退守锁阳关,旭木颜围攻数月未能攻下,不得已止步于彤炎山北麓。可如今,卫梁大军仅用一夜时间,便冲破了你设于锁阳关的封锁。你又何来的自信,认为这座陆上人的城池能够坚守得住?” “锁阳关一役,乃是被那闾丘博容使了奸计。然而煜京城池百无一疏,只消守军能够听命行事,加上配发的火栓铳,谅卫梁兵将再如何精强,也绝无可能靠近城池,更不要说轻易攻破城门了!” 高蠡突然抬起了头来,竟是昂首阔步,向着眼前高台之上摆放着的那张髹金盘龙椅行去。口中赫赫狂笑起来,似已陷入了癫狂: “还有三日,还有三日便到了我登基的大日子!届时,所有陆上人皆将听我号令!首座,此乃我族亘古未有,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啊!” “如何便成良机了?”昆颉轻哼了一声,斜眼瞥着对方。 “难道不是么?首座当年送属下入宫,为的不正是能有这样一日?若是陆上人皆奉我号令,又何惧卒族人返陆会受阻挠?加之陆上资源丰富,人才济济,于北上寻访圣城一事也有颇多助益,甚至可以征发民夫,开山劈水,不用再耗费族人的心力血汗,难道还不算百利而无一害么?” “所以,你心中一直便是做如此打算的——” 昆颉的眼神之中难以察觉地划过了一丝凛冽之意,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了下去,并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你未曾算过,若是眼下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并非如你所愿,又当如何?” “首座明鉴,属下句句衷诚,为助大人顺利寻到圣城,也为让族人得遂万年来的夙愿,重新以双脚丈量故土山河,重能品尝只能于书中看过的珍馐美味,重得呼吸清甜空气,而不是终日于澶瀛海中那苦涩的咸水中悲戚自怜。待得那日到来,我族当引吭高歌,率土同庆哪!” 高蠡又是一揖到底,眼中满含着热泪。 若是寻常人,早已被这般拳拳之心所感动。然而,昆颉却轻轻摇着头,走上前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终归还是于陆上待得太久了,更沉沦于陆上人的纸醉金迷与淫逸侈靡,被世俗蒙蔽了双眼。你别忘了,眼前这所有的一切繁华,皆是虚妄。其曾是先民引火烧身,自取灭亡的本因,更是我先祖所以遁入深海,隐居避世的缘故!即便如此,你却仍执意要去做那陆上人的皇帝么?” 听闻此言,高蠡双肩忽然一震,却不知又该如何作答,只是低垂双目,浑身僵硬。然而,此时的沉默,便是对瘦高男子问题的默认。昆颉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改换了话题: “待煜京围城尘埃落定之时,便是我率众北上,前往圣城之始。届时,本座希望执事长老终还是能回心转意,与我并肩同行哪。” 说罢,瘦高的男子重又将鮹衣宽大的斗篷披回身上,头也不回地出宫去了。 与此同时,城南三十里外的龙首渡以北三十里,一场整整持续了两天三夜的追逐战,也已渐渐进入了尾声。 身披玄衣玄甲的晔国舟师,虽仅有千人,却仅用九人阵亡,数十人负伤的代价,奇迹般地抵挡住了对面朔狄骑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竟全因对方阵中的领军和罕顾念晔国军中同袍的旧情,方才没有下令麾下甲士全力冲锋,而是希望他们能够认清败局已定,缴械投降。 即便如此,许久未曾合眼的晔国军还是疲态尽显。眼下,甚至连同行的冷迦芸也不得不手持利刃,立身于左右甲士之间,方能勉强于沙场之上列出一只棱角分明的三角形大阵来。 那是曾令其国上下引以为傲的牡角阵。然而如今的阵中并无手持巨盾的重甲步卒,也无执戟力士,更少了两翼骑兵做侧应,甚至连用于列阵的人手都略显不足。 此时的将炎立马于一万赤甲骑军正前,看着百步开外已经被层层包围的晔国军,却是迟迟没有下令进攻。 身边的蒙敦终于按捺不住,催马上前问道: “大和罕,两日多来将士们于敌军阵前盘桓,仅斩下区区九人首级,其中三人还是趁夜色前来摸营探路的斥候。眼下对方仅有千人,若再不一鼓作气将其拿下,万一援军——”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将炎却好似根本不在听一般,突然张口打断道: “你们可知,对方阵中率军的那个带着银面具的主将,究竟是何人?” 蒙敦不知年轻的和罕究竟想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摇了摇头。 黑瞳少年继续又道:“面前所见,乃是我的恩师向百里所创,以步御骑的牡角阵。此阵通常以三个品字形排布的菱形阵相互配合,但如眼前这般的三角阵形,却是将军从未公开过的独门绝技,专用于应对以少御多,以弱御强的困境。更何况我始终未能想明白,祁守愚麾下的哪位将领竟能够无师自通,布出如此一个阵型来?” 听闻此言,蒙敦却是使劲摇了摇头: “请大和罕恕臣下直言。我们已经在这支晔国军队的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今同他们拖得愈久,你欲搭救之人在煜京中便会愈危险。倒不如全力攻上前去,将那带着面具的主将拿下,一问不就知道了!” 将炎把手中的缰绳带得更紧了些,直扯得胯下乌宸将头高高昂了起来,似仍在犹豫。然而片刻后,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右手向前一指,其身后那万余名并肩列为数道长线,早已跃跃欲试的赤焰军,便如绵延开去的燎原野火,径直朝晔国军阵发起了全力的冲锋。 反观祁子隐这边,见蛮人的骑兵杀到,武士们也抽出了双刀,驱阵向前。两军相交,便如野火碰到了山石。红色的大潮被牡角阵的尖端分割开来,只得沿着刀锋林立的军阵边缘向两旁散去,一时间却又来不及绕至其阵背后突袭。 然而,如此排布的牡角阵一时间虽难以攻破,却是不得持久。在源源不断的骑军冲击之下,阵中终有甲士支撑不住,被对方阵中抛出的套索勾住脖颈四肢,狠狠地扯离了原本的方位,登时被源源不绝的赤潮吞没。 随着外围人数的减少,晔国军也愈发变得捉襟见肘起来。起初的勉强应付,眼看着便要成为毫无悬念的溃不成军。祁子隐见状,当即大喝一声,挥舞起手中的寅牙: “变阵,变阵!今日我们来此是为救人,不是为了战死于蛮人刀下的!” 随着令下,牡角阵竟是迅速转为了一只楔入骑军之中的细长菱形。骑军未能料到对方竟还能变阵,赤色洪流瞬间便恍若被一柄利剑刺穿过去。而那锋刃所指之处,竟是将炎所在的中军阵眼所在! 正所谓擒寇先擒王,祁子隐早已于心中谋划妥当——自己麾下的一千甲士,即便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也仅能同对方战个旗鼓相当。更何况以步卒抵挡骑兵冲锋本就十分艰难,而他所能做的,只能是趁对方自以为胜券在握,麻痹大意之时,一举攻入其早已暗中观察了许久,确定为对方中军主帅所在的纛旗之下! 将炎也没有想到,对方能以区区千人转守为攻,心下不禁也涌起了些许敬佩之意。于阵前一片嘈杂纷乱之下,他却忽然提刀纵马,竟是亲率身边精心甄选出来的五百亲卫骑队,迎着来敌的方向迎了过去,打算生擒敌军主将。 而此时的祁子隐身边,仍不断有玄甲兵士被砍翻在地。即便没有当场丢了性命,也被千万只马蹄吞没,再也找寻不见。甚至连原本还紧紧跟在其身后的冷迦芸与莫泽明,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只觉得鼻子一酸,心中满是不甘。然而就在那模糊的泪光之中,他却忽然瞧见敌阵之中有一人披挂着赤甲,骑一匹纯黑骏马朝自己身前疾冲过来,正是蛮人和罕! 他当即愤而挥刀迎了上去,两人一玄一赤,一快一慢,只电光火石的一瞬,便已擦肩而过。而就在这短短一瞬,祁子隐却已瞧见对方手中所持的,竟是一柄乌金色的七尺陌刀!而本欲一击制敌的将炎,也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难辨真容的敌人用来格住自己全力一击的招式,竟是向百里亲授的五御刀法! 乱军之中,二人虽尚未确定彼此的身份,却颇有默契般同时高声喝令道:“收兵”。 赤焰军阵中撤退的号角响起。混战在一起的一玄一赤两军,起初还难以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号声,然而只稍作犹豫,本就处于劣势的蛮人军队,竟也颇有默契一般不再追击,而是任由着晔国军队从自己身旁离开,停止了缠斗。 而阵前两名少年人的身影,也在此刻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七 是夜,高蠡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关押着风未殊的地牢。这已是二人半月以来的第十次会面了。在此之前,他早已同身陷囹圄的大司铎达成了某种协议,对方竟是同意用圣城的关键情报,来换取今后的自由之身。 于高蠡而言,这简直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现如今,其虽为昆颉手下地位最高,资历最长,权力最大的执事长老,却是只知圣城的存在,而对于其方位线索,过往传说等等皆一无所知。 虽说他登基在即,但始终担心日后变数仍多。而眼下,用来交换以往只有大司铎方能接触到的族内秘密的筹码,不过是一个或许永远都无法真正兑现的承诺而已。 然而,高蠡却还是将风未殊想得太过简单了。这位曾经风光无两的大司铎,如今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绝望,更是从未放弃过重获自由的希望。而他所告诉高蠡的那些秘密,不过是些经过精心筛选的,并不完整的信息。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能从对方口中更多地了解外界的情况,为自己同女儿的出逃计划做足准备。 因此,连日来的对话刚刚开始不久,风未殊便察觉到了对方语气间无尽的焦虑,试探着询问起来。 起初,高蠡并不肯向自己的阶下囚透露半点自己的心事。然而风未殊的眼光毕竟毒辣,只轻描淡写地说上了几句,已然猜到了个中原委: “尊驾莫非——是为后日的登基大典而担忧?” 高蠡于永旸宫内勾心斗角,早已习惯对任何人都戒备三分,许多藏于腹中的秘密,便只有他自己方才知晓。然而秘密藏得越多,心中的郁郁之气便逐年累加。而今这些负担,令其仿佛被白芒压身一般,根本喘不过气来。 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希望能够有人听自己倾诉,替自己分担。而似乎眼前这个业已失势,看似被自己握住了命运的同族人,突然间竟成了最合适的对象。高蠡日渐觉得,就眼下正在发生的棘手问题同对方讨论一番,似乎也并非是什么不可为之事。 “……今日得知各国诸侯皆派了使节入京,但却是些根本难堪重用的弱国、小国!如此一来,即便我登基称帝,又该如何化解其余各国的不满和蠢蠢欲动?!” 高蠡愤愤地道,却是难掩语气间的无奈与困惑。仿佛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是否该继续去做那个陆上人的皇帝。 “为何?你前几日不是还说,昆颉已经带回了澎国宣誓效忠的消息么?蓝焰威力甚强,同样也是先民留存下来的上古神迹。有其助阵,还担心其他侯国会起兵?” 风未殊故意问道。他心中虽然清楚,定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却并未直接点破,而是要让对方亲口告诉自己。 “宣誓效忠?若是今日城内驿馆之中有澎国来使,我又何惧于斩了来使,反意昭彰的卫梁和那闾丘博容!又何惧如今刚刚失了主君的御北,还有那百孔千疮的晔国!更何至这般地如芒在背,似坐针毡!” 说起澎国一事,高蠡脸上的怒意愈发浓了,“此番,定又是那小肚鸡肠的昆颉百般阻扰。恐怕反倒是成国本有意归服,却被他那条如簧巧舌给说得跑了!” “不至于,决不至于,尊驾怕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风未殊却是连连摇头,假装并不同意对方的此番推断,“昆颉其党能有今日之势,全是仰仗着麾下诸位能干的长老与万千执火。他虽然独断,于此却还是能想得清楚的。” “他能想清楚个屁!若是他能想得清楚,又因何一连杀了执杖同执法两位长老,重新任命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顶替其位?!若是他能想得清楚,当年只需以几颗玄瑰买通朝中重臣,我便可不必舍了命根子方才得以入宫,更不必为了替其筹措银钱,而煞费苦心爬至今天的位子!若是他能想得清楚,又何故会对我百般猜妒,更见不得我即将成为陆上人的皇帝,下此黑手,断我后路!说到底,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棋子,是利用完之后便能随意舍弃的死物罢了!” 高蠡却是咬牙切齿地咆哮起来。这些年间,他所受昆颉的打压远不止这一回。而其间的委屈、压抑、愤懑与不甘,仿佛突然寻得了一个倾泻而出的通路,尽数爆发了出来。 风未殊成功挑动起了对方的情绪,不由得暗自一笑:“如此说来,今日困局,倒似是你自己的不是了。” “我自己的不是?大司铎你是被关在此处太久,失了常人心智吧?!” 高蠡怒目圆瞪,似乎不敢相信竟会被一个阶下囚指摘起自己的不是。 风未殊却是摇了摇头,丝毫没有任何就此打住的意思:“难道我说的不对么?如今的你手中所握有的,已是这陆上无人能够企及的权力。可身居高位,即将成为万人之上主宰者的你,即便有再多的不满,却仍被那个只知道流窜的叛党首座玩弄于股掌之间,任其摆布,却是一点质疑同犹豫都未曾表露——难道不是么?” “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质疑过,没有犹豫过?可我毕竟是苍禺族人,而昆颉所行之事关乎全族的福祉与未来,更关乎我的父母亲族、兄弟姊妹,又岂是你这个杀人恶魔所能理解的?!” 高蠡当即便矢口否认起来。至今他所做的一切努力,皆是为了能于族人上陆之前,替自己、替血亲们铺好前路与通途。只可惜现如今,似乎达成这个目标的希望,正变得愈发地渺茫了。 风未殊对此却不置可否:“你若是当真有心,为何不以行动来反抗?” “你怎知我便不想,便不会?!”被几番挑拨之下,高蠡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所想,说漏了嘴:“如今我虽处处让着昆颉,安排其于煜京中好吃好喝,但待时机成熟,我定会将新老旧账一并同他算算清楚!” “时机几时方能成熟?你被昆颉多压一日,此前辛苦经营的一切便会被破坏一分。恐怕未及父母亲族上陆,你连给他们接风洗尘的心愿都将难以达成了。” 风未殊继续展开了心理攻势,然而对方却似早有了十足的把握,万分笃定地摇了摇头:“我心中自然有分寸!很快,我便会让那姓昆的不得不匍匐在我脚下,承认我,才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皇帝!” “你凭什么?凭那个至今尚未确定方位的圣城?还是那个你即将迎娶的新后?” 风未殊突然冷笑了起来。他的一番话登时让高蠡变了脸色,一连后退了数步: “你是如何知道甯月在我这里的?!” “放心,我并非有什么别的意思,也并不想以此来要挟于你。”风未殊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要紧张,“不过陆上人中有句话:纸是包不住火的,想来你必定听过。自打被囚入此牢的第一天起,我便隐隐察觉到了一道被悉心藏匿于宫中的禁术结界。此结界所针对的乃是灵力强大之人,若非以玄瑰制成的强大法器根本无法施展,更难以破除。” “大司铎是为要犯,为关押在此的囚徒设立结界,岂非再正常不过?”高蠡忽然觉得对方似乎是在故意套自己的话,警觉起来不愿多说。 “尊驾就别再隐瞒了。陆上人禁止巫蛊咒术已有数百年,此地除我之外,再无其他通晓高阶詟息者。然而,昆颉带我前来煜京却是临时起意,先前并未告知任何人,你是如何提前知晓,提早安排的呢?你要提防之人,又究竟是谁?” 风未殊眯起的眼神里,忽然又露出了身为大司铎时的那种敏锐凌厉与不容置疑。直说得对方无言以对。 然而,此时的高蠡心中却是在担心,面前这个看似落魄的男子若是得知女儿早已被自己软禁,并且即将同自己成婚,圣城的秘密或许便再也无从得知了,于是依旧不肯点头承认,转身便欲离去。 谁料,已经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的风未殊又是一笑,张口便令对方当即停下了脚步: “恐怕尊驾至今仍不知道吧,你即将迎娶的那个女人,压根便不是我风未殊的女儿!” “你究竟是从何处听闻自己的女儿在我手中的?根本子虚乌有!” 高蠡忽然驻足,转过头来无比惊诧地看着对方,然而背脊处的亵衣却已被渗出的冷汗浸得透了。 “还需谁来告诉我吗?如此之强的灵力由宫内某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即便能以结界压制,瞒过一时,这么多时日过去,又如何能够瞒得过堂堂大司铎的眼睛?你每次来见我时,身上总是或多或少地沾上些许煜京有名的胭脂香粉的气味,若非是自己爱慕的女子,又如何会如此上心?” 风未殊顿了一顿,继续责难起来。 高蠡忽然有些慌了,脸上虽已难再佯装淡定,却摆出一副不肯就范的模样:“这又如何可能?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若非大司铎之女,又会是何人的骨肉?!” “还能有谁?便是那个令你言听计从,畏首畏尾的叛党首座,昆颉大人呀!既然我能看得出这宫中的不对劲,想必他昆颉也早已察觉。你难道就不担心,如今他看破却不说破,究竟又是出于何种缘故?” 是否要将这番斟酌再三的话告知对方,风未殊其实也纠结了许久。表面看来,此举是将甯月置于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但对于已决定带着爱女出逃的他而言,却反倒会在一定程度之上,令高蠡以重兵追捕拦截二人时,不会轻易痛下杀手。 听闻此言后,高蠡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绝望与无助,表情阴晴不定起来。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其虽依旧嘴硬,内心竟已全然接受了对方的这套说辞: “所以,大司铎是在告诉我,昆颉他其实,是在以甯月那个丫头做饵,诱我上钩?而我所做所想的一切,他皆早已知晓?那他为何还一直留我至今,没有立刻将我除去?你在撒谎!你想挑拨我们,究竟意欲何为?!” “我已经沦落至此,还能再图什么?倒是你的那位昆颉大人——” 见对方已经落入了自己设下的圈套,风未殊决定更进一步,彻底瓦解对方依然对昆颉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不过你是否知道,若是让你的那位昆颉大人得成所愿,那么受难的将不仅仅是陆上人,而会是包括整个苍禺族在内的芸芸众生!”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高蠡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野狼,虽有锋利的爪牙,却是无计可施。其心中更是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命运都将被死死捏在设下陷阱的猎人手中,避无可避,插翅难飞。 而那个猎人,正是昆颉。 风未殊却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眼下之势,虽看似末路穷途,却仍有一线转机,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一言?” 走投无路的高蠡只得点了点头:“姑且听听看罢!” 风未殊于是又道: “你可曾想过,昆颉为何至今都没有下令杀我?我若有心助你,他绝无可能率先找到圣城。即便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寻得了正确的方位,他也决计进不去!” 高蠡却是深谙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并未表现得太过激动:“但你绝不会轻易助我,对么?想要我做什么,便请说吧。” “我只要你尽快放那甯月离开。她于宫中多待一日,你的计划便存有一个天大的变数。若是昆颉发现,绝不会轻饶了你。” “不急,不急,暂且容我仔细想想!” 本来风未殊满心觉得,经过一番攻心,定能说服对方同自己合作。未曾想,高蠡对此却不置可否,并不肯轻易答应。 而此时距离登基大典的举行,仅剩下短短一日了。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八 高蠡前脚刚刚离开风未殊的视线,地牢中便闪入了一个轻盈的身影——那是前来同父亲见面的甯月。而为了躲避高蠡,她早已经在牢外徘徊了许久。 所幸,值巡的戚殿卫数次经过,都被少女怀中的雪灵提前发现,方才得以有惊无险地避过。如今入得牢内,她终于稍稍地松了口气。 “高蠡刚才来过,月儿于路上可曾遇见?若是被其发现你偷偷来见我,恐怕会伤及你的性命。今日还是速速离去,你我便不要多说了!” 风未殊紧张地握着身前的铁栅,恨不得将一张脸从其间的缝隙中挤将出来。他未曾想到女儿竟会贸然改变了约定见面的时间,而在将甯月身世的消息告知了高蠡之后,他的心中也变得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甯月却是不明白个中的原委。见父亲如此紧张自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却连忙压抑了下去,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双唇微微一颤,摇着头道: “明日,便是甄选出来的登基吉日。今日若是不见,或许便再也见不着了。” “明日便是?可我们的计划尚未准备妥当啊!” 精神委顿的风未殊被关于牢中,早已无法准确计算时间的流逝,不由得大吃一惊。红发少女却似已经打定了主意,笃定而决绝地道: “即便未能准备妥当,我们也必须立即付诸行动。否则一旦高蠡成功登基,皇权在握,不仅煜京城内的武卫十二军将无条件听从他的号令,甚至连宫城外那些前来观礼的诸侯国军队,都有可能向其宣誓效忠!介时,整个煜京将连一只鸟儿都再难飞得出去!” 风未殊在了原地怔了片刻,突然正色道: “如此——我让你去寻的东西,今日可曾带来?” “寻是寻到了,不过此物当真能够令我们冲破高蠡于宫中布下的结界?” 甯月有些迟疑似地点了点头,旋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小块磨制得浑圆的玄瑰。前些日子她刻意对昆颉缓和了态度,令对方日渐放下防备,好不容易从其那里讨来了一支定制的玉簪。而眼前的这块玄瑰,正是从由那支簪子上取下来的。 原本昆颉尚有几分顾虑,然而在甯月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毕竟,这个红头发的姑娘是即将成为自己新后的女人,几番送礼皆入不了她的法眼,而今竟是主动要求,总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更何况,他清楚甯月如今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身上所蕴藏的那股强大的力量,想要凭借一块小小的玄瑰便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根本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当听甯月提起他们二人彼此既属苍禺一族,婚礼当日也当佩戴些沧流城中特有的稀罕物才是时,他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不惜以重金,命煜京城中巧匠亲手打制出了这样一件世间独一无二的发簪,赶在大典之前交到了少女手中。 “煜京王宫中央,乃是整个结界力量最为强大之处,自是无法冲破的。” 风未殊由少女手中接过了那块玄瑰,借着牢内暗淡的月光仔细端详起来,眼神却是忽然一凛,“可自负的高蠡已答应明日将我带至观礼。那里靠近宫城的最南端,也是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得此玄瑰助力,为父便能施法将其破除,带你从这里逃出去!” “然而此前昆颉来时,高蠡又使了些手段加固了结界。若即便到了永旸殿外仍无法将其破除,我们又该如何?” 甯月忍不住担心起来。 风未殊看着面前的女儿。从对方的眼睛里,仍能感到对自己的一丝不信任。他却并没有做出回答,而是长叹了一口气。毕竟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父女二人之间,已经永无可能回到从前在沧流城中,在甯月尚且幼年时的那般亲密了。 与此同时,思年殿前的宫道上,一道急匆匆的人影正在执金吾的护送下,匆匆朝着正门前赶来。 那是刚刚离开了地牢的高蠡。见过风未殊后,其心中便一直对甯月究竟是何人的女儿,又是否是昆颉故意安插在自己身边一事念念不忘。虽然时间已近夜半,他却于榻上辗转难眠,最终还是出了自己的寝宫,打算向红发少女问个清楚。 前来应门的下人见来者是他,却并没有立即开门,而是立于其后怯生生地道: “甯月小姐已经睡下多时,高大人若是打扰到她休息,只怕——” 下人们于伍阳节时刚刚见过甯月大发脾气的模样,加之高蠡对此不置可否的态度,更未降下罪名,故而他们皆对这个即将成为新后的姑娘颇有些忌惮。 然而眼下的高蠡心中却是焦急异常,当即不由分说命身旁的执金吾将殿门撞开,旋即高声喝道: “她睡与不睡,今日都必须起来同我说个清楚。若此女当真是昆颉的骨血,我定不会轻饶!从今往后,你们所有人也都别想再睡觉!” 应门者被顶翻在地,却是不敢再多言,立刻撅着屁股跪倒在一旁。 昆颉带着执金吾径直闯入得思年殿深处。四下寂寥,脚步纷乱,呼喝之声四起,军士们身上的甲胄与兵器碰在一起,叮当乱响,然而往常定会被吵醒的甯月,今日却是一丝埋怨也没有。 高蠡的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他似是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加快脚步,最后竟一路小跑了起来。然而直至甯月寝室外,除了两名刚被惊醒的宫女低头立于廊下瑟瑟发抖,却仍是未见甯月的身影。 “新后仍睡着?” 高蠡立于门前,抬手便欲去拍。一旁的宫女见状,当即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 “高大人,甯月小姐这几天心情欠佳,您这般冒失闯将进来,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你们不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奴婢!” 高蠡却被这番话给彻底激怒了,狠狠一掌掴在面前女婢的脸上,紧接着一脚将门踹开,闯了进去。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并没有点灯,只能看见榻上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一动未动。昆颉快步走上前去,伸手一撩,却发现其并非甯月,而是故意将被褥折出了一个人形,怒意登时变得更胜: “你们这群贱婢,究竟将甯月弄去了哪里?!若不如实招来,现在便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送去擎鹰山上喂雕!” 早已惊惶无措的女婢也知道事态严重,当即纷纷跪下,不住地磕起头来,只几下便渗出了血。为首一人更是苦苦乞求对方饶恕: “奴婢们当真不知啊!今夜甯月小姐早早便睡下了,还特意嘱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奴婢们确实不知她究竟去了何处!” 高蠡却并不买账,将手一招,身后的执金吾也立时入得屋来,将一众服侍甯月的女婢按到了地上。 “不得打扰,并不意味着尔等便可呼呼大睡!若是不招,便治你们个合谋之罪!” 男子继续恶狠狠地威胁起来,更是拔出了一柄随身佩戴的匕首。宫女深知这位高大人的狠辣,瑟瑟发抖起来,却依然摇着头,声泪俱下道: “大人我们当真不知情啊!求大人饶过我们吧!” 然而,高蠡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对方,抬手便将匕首刺入了其中一人的脚跟,进而使劲一挑。伴随着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那宫女身下的裙摆登时便被鲜血染作一片赤红。然而她却仍被执金吾死死按住,即便剧痛钻心,也无法移动身体分毫,只能以额头狠狠地撞向地面,只几下便晕厥了过去。 另外一名女婢当场吓得面色惨白,却是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喘息着。 直至此时,高蠡方才相信此二人的确并不知情,命人将她们拖将下去,杖责二十。而在永旸宫中,只消被那宽逾八寸的庭杖打上五下,任谁都会皮开肉绽,而后伤口溃烂,一命呜呼。如今这两名宫女若是被打上二十下,十有八九还未等行刑完毕,便会当场气绝。 女婢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随着执金吾的离去而渐行渐远。月光从洞开的门外洒入屋内,照在榻边一摊慢慢凝固的血迹上,竟是将其染成了一片深紫。 突然,高蠡看见血迹的左近掉落着一支并不起眼的玉簪。发簪的一头已被损毁,只留下半个圆形的凹陷,似是先前嵌有什么东西。 男子当即跳将起来,率领执金吾重新冲出了房门,奋力挥舞着双臂,喝令所有人立刻四散开来: “甯月若是没有偷跑,此刻便一定藏在思年殿内的某处!给我搜!就算将每一寸土都翻上一遍,也要将她给找出来!” 执金吾得令,当即便动起了手来,甚至连院中刚刚栽下不久的那几株杜鹃花也被他们悉数拔起,丢在院子的一角。 “大人!此处的宫墙上有洞!” 很快,甲士们便发现了那条甯月用于出入思年殿的暗道,高声呼喝起来。高蠡快步赶上近前,见那洞旁的植物有明显被踩踏的痕迹,应是有人频繁进出无疑。他心中登时急了,甚至连追究修缮不力的话也没说,便当即矮身朝洞外钻去。 与此同时,洞外却也钻进了一道人影,那满头的红发,正是刚刚由地牢返回的甯月! 忽见宫墙另一侧火光摇曳,人影攒动,少女心下当即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甫一抬头,恰好直直地对上了高蠡的那张脸,想要撅着屁股向后退时却已经太迟了。 高蠡一把揪住了姑娘的头发,将她由洞口另一侧生生拖了进来,厉声质问道: “你从何时开始自己偷偷溜出思年殿去的?你出殿去见的人究竟谁?是不是昆颉将你安插在此,监视于我的?” 听对方如是说,甯月的一颗心却是忽然放下了大半。此时的她,早已做好了行踪被发现的准备。只不过她原本以为,自己同风未殊密会的事情早已败露,眼下却是明白高蠡其实仍被蒙在鼓中,竟是毫不犹豫地承认,进而反过头来要挟起了对方: “没错!正是昆颉命我假意接近于你,以大司铎之女的身份诱你上钩的!这些天来,你所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已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大人,还不速速将本姑娘放了,我或许能替你在他面前求求情!” “你当真是昆颉的女儿?!” 这样一番回答,当即令高蠡吓得不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上下下将甯月打量了好久之后,方才又问,“可你是由那锁阳关的守将朱荏亲手交给我的!莫非,莫非连他也早已投靠了昆颉,意欲同我为敌?!” “正是!否则依着首座的性子,又怎会许久寻我未果,却依然没有向办事不力的你问罪追究?!” 事到如今,甯月心中早已无半点的顾虑,只是顺着高蠡的话胡乱说了下去。如今她已顺利将玄瑰交至了风未殊手中,自己只要极尽可能扰乱对方,出逃之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然而未经思考的谎话,却还是被对方抓住了破绽: “等一等——你既是昆颉的女儿,又为何会以属下的口吻称他为首座?” 红发少女也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应对之词。面前的高蠡却是将两眼一转,已然明白过来: “还有,你前些日子向我索要的那只玉簪上的玄瑰呢?若是你能用它破除宫中结界,恐怕此刻早已使出詟息同我再战高下,又何必于此打嘴仗?你在说谎!你出殿并非是去见昆颉的,而是去见地牢之中的那个人,是也不是?!” “什么地牢,什么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明日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甯月毕竟太过天真。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骂道。然而,这却令高蠡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测没错。 “你果然是去见风未殊的!如此——甚好!我不欲再娶你为后,而是准备在明日大典之上,将你以善使妖法,巫蛊祸乱的罪名,当着所有前来观礼之人的面斩首示众!” 恼羞成怒过后,高蠡却是忽然收住了所有的慌乱,再次变成了那个煜京城中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高大人,进而拂袖离去,只留下红发少女于思年殿中颓然地坐倒在地,不知天明过后的自己,即将迎来的究竟是生还是死的结局。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九 午夜刚过,拂晓未破,云蔽星月,天河暗淡。 高蠡奋力推开了早已封关起来的万年殿大门。 殿内早已为了即将到来的大典做好了布置。大红色的华丽织锦与盛满了名贵鲸脂的长明灯,交织错落地列于大殿两侧,勾勒出正中的一条通路。通路前方,便是那曾经光耀夺目,如今却似蒙了黯尘的,代表着大昇皇权的髹金盘龙椅。 殿外,已入梦乡的煜京城内,本来灿若繁星的万家灯火,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点,尚未熄灭。夜色如水,便若一条无形无相的银色长练,由殿门外撒将进来,却是让本应一片喜气的大殿之中,多了一丝幽怨悲戚的意味。 然而,即将登基的男子,却是直奔入殿,伸手扯下了悬于梁上的那些织锦帷幔,又推倒了数座足有一人多高的灯台。灯中的油脂洒在地上,映着殿外灯笼中的火光,化作一层五颜六色的油膜,逐渐散逸开来。鲸脂极易点燃,只消一点火星,便可于殿内引起熊熊烈火,将所有一切都吞噬殆尽。 高蠡身后跟着的内侍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得捏起了一把汗,却又皆不敢多言,生怕主子将心中结郁着的怒气统统发泄到自己的身上来,只得暗自命手下之人各持一块墩布紧随其身后,待高蠡走过便立刻冲上前去擦拭。 然而即便他们再怎么擦,却终究还是慢了半拍。越是用力去拭,地上滑腻的鲸脂便越是粘稠,在深灰色的铺墁石砖上,留下了了道道乳白色的痕迹。 高蠡很快便发现了身后尾随着的众人,突然停下脚步,厉声喝道: “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 “高大人,臣下只是担心,如此会有隐患。” 内侍被吓得浑身一抖,却仍是大着胆子恳请主子住手。谁料其口中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有个屁的隐患!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本是为了明日迎娶新后。现在新后没了,还留着它们作甚!” 高蠡变得愈发疯癫起来,将手中攥着的锦缎与灯烛尽数朝侍从们的身上丢将过去,更抬高了嗓子嘶吼起来,声音却是已经破了: “统统给我滚出殿去!这座万年殿、这座永旸宫是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它们全都是我一人的,我想要如何,便就如何!” 内侍不敢再多言语,只得领着一干人等退出了殿去,确是没有走远,依然于殿门外紧张地探头观望着。 高蠡却再懒得驱赶他们,只是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恍若喝醉了一般,踉踉跄跄地登上高台,于那张无数人觊觎的宝座之上重重坐下。 “我立在这张髹金盘龙椅旁四十余年,如今终于能够坐于其上,为何还要听旁人来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是那白江氏禅位于我的,我便是这片大陆名正言顺的主人,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谁能阻得了朕?谁又敢在朕的面前说半个不字!” 说着说着,在殿内回荡着的癫狂笑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男子低沉而沙哑的抽噎: “明日,我便得以将自己曾经幻想得到的一切握于掌心,也将拥有这个陆地王朝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即便如此,我却依然得不到所有人的心!本该成为新后的女子背叛于我,本该俯首效忠的诸侯不肯归顺称臣,得到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高蠡说着,竟是抬掌掩住了自己的面目,仿佛这些日子来承受的所有压力,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发泄了出来。 就在此时,却忽闻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自殿外飘进了他的耳朵。口中之言,却似故意说给髹金盘龙椅上的男子听的: “即是如此,你又何必继续执着?反正这世间的繁华盛景、软红香土、朱甍碧瓦、画栋雕梁,最终皆会化作一捧无人识得的黄土流沙。即便强如先民,最终也不过如这世间的亿万蝼蚁,消散于时间的长河中,再也难觅踪迹。” 伴随着话语同时变得清晰起来的,是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那人缓缓步入殿门外灯笼照亮的光晕之中——竟又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昆颉! “首座来做什么?仍是为了说服我,放弃这即将到手的帝位么?你做梦!” 高蠡并未睁眼去瞧,便已认出了对方那令自己极度厌恶的声音。 昆颉脸上依然带着那丝令人捉摸不透,却又不寒而栗的笑容:“所以,你既不肯听从本座命令,又为何强求他人听从于你?” “即便此时,你仍不忘灌输这些诡辩之理!既然世间一切皆会化为浮尘,你又何必执意去寻那座圣城,去寻藏于其中的究极之力?你究竟想要从中获得些什么!” 高蠡放下遮住双目的手掌,却是再不掩饰眼神中那近乎绝望的凶光。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诸事不顺,很大一部分缘故,便是因为有面前这个试图掌控一切的男人阻挠。 昆颉脸上却依旧带着轻蔑:“自不是为这世间的权势与名利。这些东西于我眼中,不过如粪土一般的肮脏——可若是我允许你就此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之后呢?之后你是打算全力助我去寻先民遗城,还是打算背着本座,去独吞那藏于圣城之中的究极之力?”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顿,双目突然圆睁起来,语气间不容对方有半点机会辩解,“莫要以为,这些日子你同风未殊之间那些偷偷摸摸的交易,能够瞒天过海!你始终都想摆脱本座的控制,更觊觎着先民的力量,是也不是!” 见事态已然失去控制,高蠡也不愿继续在对方面前伪装下去,而是彻底撕破了脸皮,立于殿上咆哮起来: “是又如何?我究竟做了哪些事,其实你早已通过安插的探子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对吧!今日你是来救自己女儿的吧?只不过顺便再将我这个不听话的执事长老除去!来呀,我可不怕你!” 然而,昆颉听其提到了自己的女儿,却忽然面露诧异之色,进而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自己曾经的属下打算以此要挟自己,当即厉声喝道: “看来你早已寻得了甯月的下落。若是早些知道她便在这永旸宫中,本座何必还在你身上浪费如此多的时间!” 见对方竟作如是反应,高蠡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中了风未殊的圈套。然而覆水难收,对殿上已经撕破脸皮的二人来说,眼下唯有先发制人,方能令自己不至落入败局。 既已动了杀心,他便也不再犹豫,当即抄起手边的一支烛台,狠狠敲在殿上用于宣臣子入殿觐见的铜锣之上。 响亮的锣音登时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进而,由殿门处汹涌而至的甲兵声响彻宫闱。只眨眼功夫,负责拱卫禁城的执金吾与戚殿卫便已闻讯而来,拉开阵势,足有百余众,将孤身立于殿内的昆颉密密层层地包围其中! “你莫非是以为,这些陆上人的兵器能够伤得了我?” 昆颉重重地哼了一声,并未有什么动作,依然立于原地没有擅动。 “我早已于永旸宫各处布下了结界。而这万年殿内,则是结界力量最为强大之处!任凭你的詟息再如何厉害,如今也发挥不出任何效果,倒不如低头认个错,或许还能求朕饶你一条性命!” 高蠡也不甘示弱。虽不清楚如今对方法力尚余几成,却是先声夺人。不仅是说给冲入殿内的禁卫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昆颉仿佛真的被结界所制,竟未立刻当众发难,而是将斗篷由头上除了下来,露出了那张清癯的面庞来,喃喃地道: “你我二人之间太久未见,从前的情谊,都已经淡忘了。” “莫要同我提旧日情分!朕知道,当初若不是你,我们一行中能够活着逃出沧流城的恐怕仅有十之一二。但过去的你,并不会将越来越多的秘密藏于心底,更加不会杀死自己麾下的肱骨,戕害自己的同族同胞!” 高蠡高声斥责起来,仿佛此刻,自己便代表了那些故去的同僚,正对面前的旧日统帅进行着最后的审判。 清瘦的男子却是不住地摇头,脸上流露出一副悲悯之色:“执法与执杖两位长老,并非本座所杀。还有那万千舍生取义的执火,他们皆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才会义无反顾地献出生命!” “那令沧流城彻底毁灭之举又该作何解释?你不是口口声声称我等行事,皆要以族人性命为重么?朕方才得获消息,死于海底火山爆发的遇难者中,乃是有朕的父母亲族,以及尚未出嫁的妹妹!” 高蠡却并不买对方的帐,两只眼中冒出了复仇的怒火。旋即将手一挥,命左右军士列阵向前,以兵刃从四面八方抵住了昆颉的身体,竟是立时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一次,昆颉没有再继续狡辩,而是仰天大笑起来: “一口一个朕,你还真个将自己当做是这些陆上人之中的一员,当做是大昇朝的千古一帝了?!” 说话间,叛党首座的眼中突然发出了淡淡的蓝光。高蠡暗叫不好,然而想要出手阻止,却已错失了良机。 只见男子周身的那些兵器,眨眼便如阳光下融化的坚冰一般,慢慢变得扭曲、虬结,再难保持原先的形状,更不必说用来杀人了。 原来此前的一番话,不过是昆颉的拖延之计。而在这几乎不可能有所作为的时间里,其竟是利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块玄瑰,令笼罩于万年殿上空的结界破出了一处足够自己施展的空洞来! “给朕杀了他!立刻,马上!” 高蠡见状,不禁悔恨非常。所悔的是,自己不该刨根究底,去向对方提起那些多年来都不曾有,更永远不可能获得满意答案的问题。所恨的是,自己仍顾念旧情,对面前这个诡计多端的旧日上峰心存幻想。 然而面对昆颉强大的咒术,冲至近前的宫城禁卫只觉得身前好似有千钧之力袭来,伴随着敌人将两手向前轻轻一推,十数人皆被带得横飞出去,连人带甲狠狠撞在万年殿内那足需三五人方能环抱的粗大立柱上,直摔得筋折骨断,一命呜呼。 “本座既能破除沧流城中的结界,你所施于此的雕虫小技又如何能困得住我?”昆颉迈过脚下横七竖八的执金吾尸首,于殿内闲庭信步起来。而他周围那些手持利刃的禁卫,却是不愿落个当场毙命的结果,无一再敢越雷池一步。 “朕绝不会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今日你我二人中,便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万年殿的大门!” 高蠡也毫不示弱,将手中的烛台横持,便如一杆长枪般向前掷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在咒术的加持下,那烛台上竟是响起“腾”地一声,于半空中化作了一支火失,朝着对方的要害处狠狠扎去! 昆颉桀然一笑,火焰凌空撞上了其身前凭空冒出的一堵冰墙。冰墙瞬间便破裂成万千碎片,而那支火矢也彻底失了准头,铿地一声落在了地上,重又变作了一只早已烧得焦黑的烛台。 然而,烛台上燃着的火焰却并未熄灭,而是四散飞溅开来。地面上残留的鲸脂瞬间便被火星点燃了,转眼蔓延了开来,就好似以大殿为纸,描绘出一张闪耀夺目而又变幻莫测的图画。 “说得不错!今日你我二人中,便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座宫殿、这座王城!” 昆颉眼中也杀意毕现,口中振振有词起来。二人各自施展出全身解数,陷入了一场仿佛注定两败俱伤的恶斗中。而在强大的咒术之下,甚至连万年殿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然而在后世史书《世语录》中,对这样一个微妙时期,发生于高蠡这样一个微妙人物身上的这件大事,却仅有寥寥数语留下。据《大昇考异》所载:昭熹二年,六月初八,夜。永旸宫万年殿内,离火蔓延,死伤无计。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十 直至六月初九禅位大典当日,永旸宫内的大小官员与侍从宫女,竟无人意识到万年殿中曾经发生过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大火。下人们皆不敢轻易闯入早已为大典布置妥当,留待高蠡登基时亲自下令开启的大殿,便也无法发现殿内死伤禁卫的踪迹。而当日厮杀混战的昆颉与高蠡两人,也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就此消失不见。 突然不知该如何行事的大小事务官,只得先行打开宫门,各自依照原先定好的时辰,按部就班地安排百姓入内观礼。 时近隅中,距离原本定下的正午吉时,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永旸宫内,所有大典相关的金辂、礼辇、仪仗、车乘也已尽数备齐。举着旗锣牌扇的扈从们,自天明时便已在寝宫前列队等候,却直至侍寝的内监匆忙奔出,方才知道原来高蠡竟是彻夜未归,也无人知其身在何处,更不知该上哪里去寻。 眼下,万年殿前,正待大典开始的磐龙原上,旌旗招展,人头攒动。数千执金吾手持斧钺金锤,整齐地列于广场四周,围作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广场中央,一座木质高台拔地而起,几乎与山峦一般的万年殿主殿平齐。高台之上,用于禅位祭祀的牲醴则早已宰杀烹熟,钟鼎彝器,衮冕袍冠,亦皆列于案上。 然而,空气中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鸦雀无声。不要说是喧哗吵闹,甚至有人想咳嗽一下,都小心地用袖捂住口鼻。而这诡异的气氛,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入夏后的天气,令场边的执金吾们汗透重衣,然而他们之中却无一人敢擅自妄动。只得稍稍伸长脖颈,希望能有些许冷风经由甲衣的领口缝隙吹进去,带出些湿热的闷气。 当中有人实在忍得受不住了,扭头朝广场一隅负责主持大典的大司空温伯赟看去。却见年近七旬的大司空也引颈掂脚,朝着宫闱深处张望着。 更有数名内监自远处匆匆奔来,其中几人跑得急了,狠狠摔趴在地上,进而又很快起身。停在温伯赟面前大口喘息着,却只简单交谈几句,便又转身跑得远了,想来仍是未能寻到高蠡的半点踪迹。 终于,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旷日持久的沉寂。那是白江氏最后的血脉,也是今日即将把手中的皇权拱手送人的白江陉: “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怎地还不开始?朕的肚子早已饿了,要用午膳,要用午膳!” 年幼的傻皇帝一边嚷嚷着,一边从闷如蒸笼的车驾中钻了出来,全然不顾身后的奶妈全力阻止,竟是挣脱了对方拉住自己的手,径直冲到了磐龙原正中的高台之下,将一身穿戴妥当的行头一件件脱下身来。 温伯赟见状,立刻向左右使了个眼神,命他们速将白江陉带至场边。而他自己则迈着早已踉跄的步子,走到其身前,好言安抚起来: “陛下,须得在大典告终之后方能用午膳,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可对面的傻皇帝却是根本不听,脾气越闹越凶,最后竟“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进而撒泼打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口中还高声嚷着: “你们以前不是说,只要我当了皇帝,这辈子都会有吃不完的美食!可今日却忽然又不让我做了,还不给我吃饭!你们都是骗子,一群大骗子!” 这番话,当即于前来观礼的百姓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起初的小声议论,也逐渐在人群中愈演愈烈,此消彼长起来,再也喝止不住。温伯赟当即面色大变,不得已之下,只得命内监先行将白江陉带下去随便吃些点心果腹。 自大司徒段弘方于大殿之上被当众掌掴致死,朝中大小官员便再也不敢去触高蠡的霉头。如今这位大司空只是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今日这颇有些难堪的场面,千万不要怪罪到自己的头上来。 身着婚服,头戴礼冠的甯月,也正坐于场边的一驾马车之中。此时少女额头鼻尖皆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然而她却根本无心去拭,只是不断盘弄着攥于手中的面纱,心下有些暗自庆幸,那个扬言今日要将自己当众斩首的凶恶男子竟会迟迟不到。否则,她极有可能已获死罪,身首异处,命丧当场。 然而,红发少女于庆幸之余却又有些担忧——因为如若对方不来,风未殊也断不会来。这些日子里二人仔细斟酌,反复修改的出逃计划,眼看便要付诸东流。 而在磐龙原另一侧,此前曾派出使臣的淮右、南华、虞、敦、成五国国主,皆落席于场边一处精兵拱卫着的观礼台上。然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并非仅仅是俯首称臣这般简单。 眼下观礼台空间有限,各自心怀鬼胎的诸侯国国主彼此之间无法隔开很远的距离。虽然表面上一派其乐融融,然而他们身边带来的那些亲卫,却是紧绷起浑身筋肉,将手中的武器握得吱咯轻响,防备着彼此间随时可能的发难。 率先坐不住的,是南华国主覃琮。此时的南华,吞并了原本属于成国的河间走廊一带,左右邻国又无足够实力与其一争高下,俨然已经坐实了东南四国的头把交椅,连说起话来都底气十足: “怎地,天子不是要禅位么?新帝就这般将我等晾在这里,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这是为臣者应有的态度么?新帝虽未登基,却已代理朝政多年。如今只是稍稍来迟片刻,你却连等的耐心也没有么!” 一旁的敦国国主吕庸与成国新主殷无异却是当众驳斥起来。成晔大战过后,此二国非但未能获得半点好处,反倒被卫梁与南华趁火打劫,步步紧逼。而今两国之所以会向高蠡宣誓效忠,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能在新帝面前讨个说法。 “就算两位如何于新帝面前哀求,他都决计不会偏向你们的!而今天下汹汹,御北、卫梁、澎、晔等国皆未列席观礼。天子若想坐稳帝位,唯有仰仗实力强劲的诸侯国,而不是些摇尾乞怜的落水狗!” 覃琮哈哈一笑,竟是赤裸裸地嘲讽起面前的两位国君。如此折辱,任谁也不可能忍得住。吕庸当即便暴跳起来,自腰间抽出了随身带着的短刀朝对方扑将过去: “我敦国受南华欺辱百年,数代结怨!今日便在此同你做个了断!” 覃琮见状却不慌不怵,竟也自身旁禁卫腰间抽出了武器,拉了个应对的架势: “正好!今日若能亲手将汝斩杀,敦国布于左江东岸的防线必定军心涣散。届时我将亲率大军,直取河间!” 观礼台上突然便成了两位国主交锋的战场。一旁的禁卫欲上前阻拦,却无奈空间太小,腾挪不便。唯有虞国国主修璟文伸臂挡于二者之间,好言劝道: “哎呀,算了算了。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我等不过是大昇朝的封臣,全力辅佐新帝便是,又何必以命相搏?” “大昇朝眼瞧着就要没了!小小虞国,偏居瘴疠丛生之地。在我眼中,尔等早已同那夷州的东黎没有半点区别,竟还腆着脸以封臣自居,速速给寡人滚开,否则连你也一齐砍了!” 覃琮怒喝着一脚便踢在了对方的腰窝,而后举刀便朝其项上抹去。谁料正当此时,广场之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 观礼台上的诸侯国君这才暂时停止了争执打斗,纷纷扭头去看,却见一名瘦高清癯的男子,正缓缓推开万年殿高大的殿门,缓步行入殿外的阳光之下。 “来者何人?此乃是皇城禁地,究竟是哪个不畏死的私自放你入殿?!” 大司空温伯赟当即喝道。然而很快,他便看到了洞开的殿门内,那早已被昨夜的一把大火付之一炬的焦黑灰烬,以及殒命其中的百余执金吾及其所着金色铠甲,密密层层地堆砌在一起,形似一座小山。 而自那门后走出的唯一活人,正是昨夜同高蠡于殿内恶战的昆颉。 “来人,立即给我拿下!” 温伯赟根本听不进对方打算作何解释,也根本不打算听,挥手便令殿门外立着的两队禁军向其围了上去。 殿前的男子冷冷一笑,身形却是忽然一闪,竟是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然而他的笑声,却依旧于磐龙原上空回荡着: “还需有人放我入内?这陆上没有一处,是本座不能去的!” 人群之中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惊呼。城中百姓于数百年后再次亲眼目睹巫蛊咒术,当即被吓得魂不附体。见此情形,温伯赟也觉得心惊胆战,却依然努力镇定心神,高声向场边全副武装的执金吾令道: “妖人入宫,扰乱大典!立即以乱箭射死,以免危及天子同百姓!” 由四面八方射出的箭雨眨眼便已飞至殿前。却见昆颉将手一抬,其周身便好似围起了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护盾,竟是举重若轻一般将所有箭矢尽数拦下,没有一支漏网。 “危及天子?若你们仍认白江氏的那个傻子做自己的皇帝,本座实在想不出伤害他究竟能有何好处。不过,若是你们皆认那即将即位登基的高蠡为天子嘛——” 立于高台之上的男子突然狞笑了起来。他顿了一顿,手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包袱。抖开之后方见其中裹着的,竟是高蠡那颗沾满了鲜血的头颅! “那个你们寄予厚望的新帝,昨夜便已被我杀了。而你们这些愚蠢的陆上人,今日也将同他一道葬身于此!” 昆颉狂笑了一阵,口中再次念念有词起来。这一次,却是由晴空之中落下一道耀眼的霹雳,恰好正中场边的观礼台上。 隆隆巨响过后,红木搭成的观礼台登时便化作了一堆齑粉,燃起熊熊烈火。此前还于其中打得不可开交的诸侯王们,也当场被烧作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难辨面目,甚至再难寻得完整的骸骨。 此举,终于令原本还在场边观望,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人群惊慌起来,如潮水一般向宫城外涌去。推搡与踩踏已经不可避免,拥挤的人群中不断发出痛苦而绝望的悲鸣,然而。自天空中降下的夺命电光,却一道接一道地劈落在他们的头顶,没有半分怜悯。 一片混乱之中,甯月栖身的车马也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惊到。牵马的仆从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马匹则带着车驾于广场上疾驰起来,颠簸非常,令其中的姑娘根本无法再稳住身形,不断地撞向车厢两侧的木板,只得蜷起身体,以双臂护住脑袋。 突然,车身左侧猛地一震,似是压上了什么东西,凌空弹将起来。高速之下,仅凭拉车的马匹已再难令其保持平衡。 只听“咔嚓”一声,粗大的车轭由马身上脱落开来,连带着整只车驾横翻在地。车内的甯月也狠狠一头撞在了车顶的横梁之上,当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觉得自己被人自车内拖了出去,睁开眼后过了片刻,方才认出正将自己搂在怀中的,竟是本应被关在地牢之中的风未殊!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红发少女含糊不清地问道,然而一动之下只觉脑后传来剧痛,伸手一摸,鲜血淋漓。 “为父见许久未有人带我出牢,便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万幸,你交给我的那块玄瑰最终助我破开了结界,设法从牢内逃了出来。月儿你先别再多问。此地不宜久留,随为父出宫后再说!” 风未殊说着,拉起女儿的手便欲跟着人流向宫门外逃。谁料他们甫一转身,却见高台之上的昆颉早已不见了踪影。随后一股自上而下的强大力量迎面袭来,将父女二人击倒在地。待再爬起身时,昆颉竟已立身于他们的面前!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十一 “你们以为,自己便能这样一走了之了?” 昆颉身着一袭深紫色鮹衣,面庞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消瘦。他死死堵住了风未殊与甯月的去路,如刀子般的锐利目光上下打量着二人: “果然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人,即便不是生身父亲,如今你却依然选择站在他那边!” 听对方如是说,甯月却使劲摇起了头,目光坚定: “你错了!我选择助他,并非因为十余年的养育之恩,而是因为你错了!如今我已知晓,若是让你成功寻得圣城,究竟会给这世间带来何等的苦难。而我眼下同他抱着一样的目标,便是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你!” “用尽一切办法?那倒不如在今日今时今地,让本座看看你们究竟能使出何种手段!” 少女此言,激得昆颉当场呵斥起来,“你以为,自己被高蠡秘密囚禁在那思年殿中的事情,我会不知道?打从锁阳关的守将朱荏将你押入煜京的第一天起,本座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掌握着所有的动向。你们二人于这宫中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皆逃不过我的眼睛!” “休要吓我!高蠡在永旸宫内布下了强大的结界,若非设法将其破除,任何人皆难以施展咒术的!” 红头发的姑娘不禁惊诧莫名。 “旁人不能,并不代表本座不能。你二人同那高蠡一样,皆以为结界足可令本座无法掌握宫内的动向,但你们却不知,其实早在送风未殊入宫的那天,本座便已将高蠡布下的阵法悉数破除,随后又将其换作了自己的结界!” 昆颉却忽然抬起手来,以指尖隔空点着风未殊的脸,“大司铎不是一直都不肯松口告诉本座,圣城入口究竟位于何处的么?莫非你当真以为,沧流城既毁,除了由你口中问出这个绝世秘密外,本座便再无别的方法了?” “此事绝不可能!关于圣城的方位,除了法堂中的那些藏书记载,便只有历代大司铎有资格知晓!你又如何——” “你与睢牙在澶瀛海底待了太久,根本不知这世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巨变!你们也压根不知,于陆上人建立起这个延续千年的王朝前,便已有记载着圣城方位的古图于世间流传!” 瘦高的男子说着,竟是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羊皮古图来。甯月甫一见到,便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这不是小结巴的那张图么,怎会落在你手上?!” 昆颉嘿嘿一笑,面上的表情似是在嘲讽,又似在炫耀: “为何便不能落在本座手上了?你以为,当年叶扶风究竟是自何人口中,得知了这张图在永旸宫内的准确藏处,并派人将其盗出的?你又以为,那晔国的祁和胤为何轻易便信了他向百里区区一个参将的话,二十余年间耗费无数人力财力,誓要寻得此图?还有他祁守愚,为何绞尽脑汁地篡位夺权,又为何会在立足未稳之际,便遭成国举国进犯?”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甯月终于恍然大悟过来,原来祁守愚的那张图,竟是早已被对方调了包。她留存心中多年的万千疑问也终于在这一刻豁然雾解,然而背后的真相却是令她愈发愤怒了,“死了那么多人,全都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得获此图?!” “莫非你因此而恨我么?若是当初你的外祖父睢牙最终选我去做了大司铎,亦或你身边的这位大司铎没有将我列作叛党,极尽所能地设计诛杀,本座今时今日或许早已寻获了圣城所在,又如何会生出这样许多事来?” 昆颉却是振振有词,仿佛自己才是这世间最最委屈,最最无辜的那一个,“自我离开沧流城亡命陆上之后,便一直于暗中谋划,为的正是有朝一日不再受制于任何人。若要追究,当算是风未殊同睢牙害死了那些人,你要恨的话,当去恨他们!” 听着对方仿佛义正辞严的狡辩,甯月却是重重地一哼:“杀人便是杀人,无论你说什么,都去不掉手上与身上沾着的血腥气!” 昆颉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姑娘,就像是在看一个异类。片刻之后,他又忽然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滑稽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莫非,至今你都认为那些人不该死么?在这世间,没有一人能逃得过名、利、权、势四字。本座只消告诉他们有这样一张图存在,而跟随着图上的线索,便能获得足以号令天下的力量,便会有无数有野心的人如过江之鲫般,想也不想便一头钻进我设下的局中,再也无法抽身!” “你以为旁人皆如自己一样,眼中只能看见世间的万般丑恶,却看不到有更多的善良与美好吗?殊不知,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同你不一样!即便如今你所有的阴谋皆已得逞,即便你的确能够寻到圣城,但世间自有公允正义!也总有人会挺身而出,阻止你的恶行!” 甯月说得义愤填膺,一双青蓝色的眸子里,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然而同样抬高了嗓门的昆颉,却是忽然间恢复了平静,只是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面前的二人: “即便你说的没错,那又如何?阻我之人皆不得活!眼下,便拿你这个小妮子来,做我动身去往圣城的第一个祭品!” 瘦高的男人说罢,竟是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随着咒术的施展,红发少女只觉得四肢百骸仿佛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绳索紧紧绑缚了起来,身体也在一股力量的拉扯之下,缓缓升入了半空。 “莫要动我女儿,有什么都冲我来!” 始终未曾开口的风未殊突然爆喝一声,当即屏息凝神,施法破除。然而他被囚于地牢之中太久,身体早已极度疲弱,即便如今已经打破了宫中设下的结界,却仍无力与其一战。 瘦高的男子只是微微抬起了手腕,隔空朝其胸前一推,曾经被族中万人景仰,奉为法堂首座的大司铎,便被当场击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一旁倾覆的马车上。 被撞破的马车四散飞溅,扬起满目尘埃。半空之中的甯月也登时尖叫起来,一时间却是再难寻见自己的父亲。 磐龙原上重又回荡起昆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然而伴随着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啸叫,笑声竟戛然而止,紧随其后的,则是自天空中同时落下的数道亮紫色的霹雳! 闪电就劈在方才甯月与风未殊立身的青砖地之上。然而,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威力强大的霹雳尽数吸了个干净。巨响过后,却见一团洁白如雪的东西,于一片炫目的金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大了起来,恍若自地面上生出的一团云。 紧接着,那团云忽然动了一下,竟是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昆颉身上径直咬了过去!这一口实在太过突然,似乎连老谋深算的男子也未能料到,惊惶之下却是来不及施法自救,只得闪身仓皇避开。 只听“嗤啦”一声,其身上的鮹衣当即便被撕成了两片。被以咒术困于半空之中的甯月,也觉得禁锢住自己身体的那股力量陡然消失,旋即重重地跌落回地面。 “你方才不是说,凡阻你之人皆不得活么?如今,本姑娘却偏要阻阻看了!雪灵,给我咬!” 少女满头的红发,再次如腾起的火焰一般竖立在头上,四散开来,随风飞舞着。而她身旁曾经仅巴掌大小的白色灵狐,如今竟壮硕得犹如一头猛狮,“赫赫”低吼着立于主人身前,展开爪牙再次朝昆颉扑将过去! 正当城内雷光阵阵,巨响连连,欢庆的禅位大典逐渐演变成炼狱般的屠杀时,赤乌、白寅一南一西两座城门外,卫梁大军也已列阵完毕,准备发起最后的进攻。 清晨时分远远看去,自城头上伸出女墙的一支支火栓铳,以及五步一隔,用来点火的那些火盆,便好似在向阵前的闾丘博容挑衅——煜京城防坚固,女国主先前更于锁阳关领教了火栓铳的巨大威力。可即便如此,她同苻载尹还是连夜想出了应对之策。 眼下,二人早已下令武卒将手中巨盾每五只为一组,以藤条麻绳捆扎在一起,增加厚度。又将巨盾成排成列地缚于攻城所用冲车、井阑与飞桥之上。如此一来,却月阵中军士便再也无惧城头射来的飞石铁弹,只消步步为营,稳步推进便可。 加之城中生乱,实乃上天给了闾丘博容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大典开始之后,城内更是异像频生,谣言四起。攻城战刚刚开始一个时辰,原本还奋力一战的守军之中,转眼间便有近半失去了继续抵抗下去的勇气。 战鼓雷动,喊杀震天。仍于煜京城头咬牙戍守的武卫万般招数用尽,却只能稍稍拖延卫梁军攻城的速度,于短时间内却再也无法杀伤藏身于巨盾之下的武卒。 虽然固守的军士们已用火油将攻城器械烧毁近半,但城头储备的油料总有耗尽的一天。、而那些被烧毁后仍竦峙于城墙下的高大器械,却又为蜂拥而至的卫梁大军提供了更多的掩护。 “报!阵前捷报,白寅门已被攻破!” 一名传令的铺兵飞奔入帐中,却是难掩脸上的兴奋与喜悦,跪倒在闾丘博容身前禀奏道。 然而还未等女国主开口细问,便又见一名铺兵飞奔而来,竟是赤乌门下也传来了捷报: “报!赤乌门豁然洞开,城内百姓蜂拥而出,其中不乏有弃战投械的武卫守备,怕是被此前的惊雷异像吓到了,拦都拦不住!” “如今城内仍据守的兵力数量几何?” “不足三万!” “好!即刻再调拨余下兵力支援,命西、南两路军中主将全力进攻。今日日落之前,寡人要亲自登上永旸宫,入主万年殿!” 闾丘博容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她深知,只消攻破了第一道城墙,后面数道只会越来越容易。闾丘家数代国主所向往的入主煜京这一目标,眨眼间仿佛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命令尚未传出帐去,便听第三名铺兵也高呼着冲将进来,带来的却是阵后遇敌的噩耗。 “来人是哪路诸侯?此番我军急行出征,消息传得再快,又有何人能如此迅速便赶来驰援?普天之下,又还剩下哪国的国君有如此胆量?!”女国主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重又紧皱在了一起。 “不,不清楚。敌军阵中似零星有些晔国的玄甲兵,更多地却是身着赤甲,骑着朔北骏马的重甲骑兵!” “对方所举乃何人旗号?”闾丘博容紧接着又问。 “也不清楚。敌军阵中只有一面戎旃,上面并未书任何文字,却是画了一团赤色火焰……”铺兵支支吾吾地应道,难掩满面的惊惶。 “敌军有多少人?” “约,约有万余。” “才万余人,怎地便让你怕成这般模样?”女国主脸上的表情重又放松了下来,转而下令道,“命余下军士不再增援城门,先调转锋芒铲除后患——”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一旁的苻载尹却走上前来,凑在其耳边小声道: “国主,眼下我们该做的,怕不该是铲除后患,反倒应当下令撤军才是。” “撤军?为何!”闾丘博容有些不明白,转头怒视着对方叱问起来。 蓄着短髯的将军却行至帐前,伸手撩开了帘幕一角: “如今对方虽仅有万人,却不知是否会有援军赶来。加之煜京城内的数万守备尚能一战,若是内外夹击,将我军补给尽数切断,我军将必败无疑!” “那便一鼓作气拿下煜京——” “即便拿下煜京,而今城门已破,以区区数万兵力根本难以固守。我军先手已失,且尚不知晓留守锁阳关的数千武卒是否也已遇敌。敌人自南方渡口攻来,若是眼下连卫梁境内各处也已遭袭,再战下去,恐怕闾丘一氏将再无重新踏足昶州的那一日了!” 不等女国主分辨,苻载尹便已直接将其打断。听将军说得颇有几分道理,闾丘博容虽极度不甘,却也有些怕了,只得点头同意后撤回防锁阳关,另图他日卷土重来。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十二 帝都高地的黑土地上,赤甲骑军同玄甲步兵列着整齐的阵型,同煜京城下腹背受敌的卫梁军对峙着。旌旗猎猎,号角声声。 其阵中,乃是由一千晔国玄甲兵与三千赤甲骑军组成的品字形牡角阵。一赤一白两个少年人的身影立于大阵中央,将恩师向百里的阵法发挥到了极致—— 如今的他们,以一千步卒充当正面迎敌铁壁。晔国鹘尾盾虽不及卫梁巨盾宽大,却也已能起到足够的防御。步卒身后,则是以左、中、右各一千骑射,取代了原本阵型之中固定不动的弓弩手与长枪手。利用骑军的高速机动,品字形中每个方向,皆能用草原人特有的短梢轻弓,随时向敌军展开速射,进攻威力大增。 而这四千人的品字阵型,又同余下六千余人共同组成了一个更大的牡角阵。其阵中两翼为手持马刀的赤焰军,于每次齐射过后,皆会寻到敌阵最为薄弱之处穿插而过,斩下首级无数。又能赶在对方步兵做出反应之前,迅速抽身离开。 反观卫梁军中,关宁武卒虽以月轮阵步步推进,却无法由正面轻易攻破坚若磐石的鹘尾盾阵。加之步卒行进速度远不及马背上的骑军,面对赤焰军的轮番进攻,受阻原地的他们再也无法护得阵内每个人的周全。 与此同时,煜京中的守军也已远远看见了城外对阵着的两支军队。他们根本想不到,竟会有人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发兵来救,又见关宁武卒渐渐落入了下风,竟是重新找回了一些作战的勇气,继续同业已冲入城内的卫梁军缠斗起来。 “卫梁军退了,卫梁军退了!” 赤焰军阵前,突然有人以朔狄语同大昇官话高声吼道。 正在指挥两翼骑军突进的将炎听闻此言,当即一踏马镫,于乌宸背上长身立起,引颈远眺。只见身披银甲的关宁武卒竟真的停止了进攻,转而有序地逐次向东退去。与此同时,攻入城内的卫梁军前锋,也在撤兵的急促号角声中,顶着京城守备声势高涨的反击,由赤乌与白寅两道城门中尽数退了出来。 年轻的和罕当即将手中啸天陌一挥,刀锋直指正急速后撤的卫梁纛旗: “立刻趁胜追击,省得日后麻烦!” 可一旁带着银面具的祁子隐却突然以手中寅牙,格在了同伴的刀刃上: “穷寇莫追。如今卫梁虽暂时退却,但实力仍在,难免不会反扑。如今对方向东疾行,不知是否在锁阳关下留有接应。我们眼下不过万余军马,切不可冒进!” 黑瞳少年想了一想,觉得对方所言有理,便也点头称是: “既是如此,便劳烦子隐暂率大军于城外驻防,以应卫梁使诈反扑。我眼下便领轻骑快马入城去寻人!” 将炎说罢,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便领着身边十余骑贴身近卫径直冲出阵去,直奔洞开的煜京城门。 自二人相逢之后,便已立时知晓了彼此因何而会在这里重聚。但面对强大的卫梁武卒,他们所言最多的,便是该如何设法攻破敌阵。然而彼此间心照不宣,却又不好言明的一大问题,便是究竟该由谁率队入城去救甯月。 二人从未就此事打过什么商量,如今将炎突然做出决定,却俨然不想给同伴任何机会一般,惹得祁子隐心中隐隐有股怨怒翻腾起来。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如是想着,耳中却又隐约飘来了对方渐行渐远的声音: “待我寻得月儿归来,我们三人一定好好聊上几天几夜。行军匆忙,你都还未曾同我说过,自己的脸究竟是如何弄成了这副模样!” 看着黑瞳少年愈渐模糊的背影,年轻的晔国公忽然觉得,仅仅分别了数年,虽然自己同眼前的这位挚友之间仍彼此在意,却似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只能这般远远地看着,却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如今的煜京武卫,正于城内紧锣密鼓地征集民夫,打算将被冲车洞穿的白寅门重新封上。加之有无数受伤与阵亡的同袍须得妥善安置,根本无暇他顾。 本来从未动过逃离念头的京畿百姓,如今也好似突然回想起于朔狄之乱的三年间,被困城中朝不保夕,以及种种令人后颈发凉的可怖传说。他们知道,卫梁此次虽然失利,但绝无可能就此放弃,于是纷纷收拾起行囊,拖家带口皆想逃离这片是非之地。 然而这样一来,却令本就混乱非常的城门内外,变得愈发无序起来。但作为击退了关宁武卒的英雄,将炎同身后跟随的赤焰军骑士,一路上竟是收获了城中无数百姓的交相称赞。甚至在其经过白寅门时,连守城的屯门卫都不曾有任何的盘问与为难。 一路上,少年人不断听人说起,有个怪人杀了即将登基的新帝高蠡,以及前来观礼的数位诸侯王。而永旸宫前的主道上,也早已化作了一片血腥的屠戮场。 他心中不禁愈发焦急起来,策马扬鞭,好不容易沿着山河道赶至宫门前,这才发现朱漆大门早已闭锁,戍守的执金吾也如临大敌一般,将数百柄劲弩瞄向了自己同紧随身后的赤甲骑军身上。 “我等今日只为寻人。宫中曾关有一名红头发的姑娘,未知诸位可曾见过?” 将炎心急,仰起头来朗声问道。 “确有一个姑娘,今日将于大典之上同新帝成婚。”沉默片刻之后,执金吾中一名都尉做出了回应。 少年人却并未想过,自己竟能如此轻易便从对方口中打听到甯月的下落,愣了一愣忙又问道:“那姑娘如今可还安好,现今又在何处?” “早已死了!如今磐龙原上再无半个活人。你若不信,便让你瞧上一眼也无妨!” 不料对方这一次的回答,却令黑眼睛的年轻人如坠冰窟。在那都尉的首肯下,足有两丈多高的宫门缓缓开启了半边。而从那半弧形的门洞向万年殿前看去,将炎只见遍地皆是血肉模糊的尸骸。 许多尸首早已被闪电劈得残缺不全,或仅剩下半边头颅,或只留一截焦黑的手臂,甚至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眼下,百十余名执金吾正动手将尸块清理堆放至广场一隅,再点起一捆捆干柴焚烧,杜绝蝇虫滋生,以致瘟疫蔓延。 将炎见状,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险些坐立不住,自马背上跌落下来。突然,他猛地催马欲向宫城内闯去。登时一排羽箭齐刷刷地射落在其身前的地面上,惊得乌宸嘶鸣起来。 “诸位英雄击退卫梁谋反逆贼,护驾有功,在下不愿在此伤了你们性命。如今禅位大典尚未举行便告终止,天下依然是白江氏的天下。我与弟兄们奉命死守宫门,直至天子重新上殿理政。诸位还请先行归去,静候封赏便是。” 执金吾都尉说罢,却是用力挥了挥手,命左右弓弩手重新拉弦扣箭,再无半分情面可讲。 黑瞳少年也明白,此时自己决不能于皇城之中妄动刀兵。否则即便甯月仍活着,也难得机会能得再相见。左右无法之下,他只好带住胯下焦躁不安的乌宸,勒转马头,打算另寻他法入得宫去。若甯月当真已不在人世,他也必须见到她最后一眼! 而他所不知的是,就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之前,白狐同不可一世的昆颉,就在距离宫门仅百步之遥的磐龙原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而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登时便令场上局势发生了逆转。 面对灵狐硕大的爪牙,本可轻而易举便置风未殊同甯月于死地的昆颉,一时间只剩了招架之力。趁此机会,风未殊则立刻拉上了自己的女儿,混入一群观礼百姓之中逃出了宫城。 所有的一切,眼下于少女脑海之中回想起来,便好似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般,几令人不敢相信。但很快,她便无暇再多想。 混战之后,恢复了正常大小的雪灵重又辗转回到了主人身边。昆颉却是死生未知,便好似从未出现在宫中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伴随着高蠡的死亡,煜京中的武卫十二军也再对捉拿父女二人没有了任何兴趣。即便偶尔于路上打过几个照面,甲士们稍作迟疑便匆匆掠过,后来甚至连脚步都不再停下。 现如今,风未殊依然领着甯月于宫城附近逗留的唯一缘故,便是能够藏身于纷杂混乱的人群里,好让不明行踪的昆颉无法再轻易寻到自己。 从城内百姓的口中,少女听到越来越多关于不明来历的赤甲骑军力挽狂澜,击退卫梁大军的传闻。然而,此时的她却并不知道,那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郎,抱着必死之心前来救她。 正相反,其心中却是无比畏惧,生怕城外那所谓的救星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两相权宜,她只得同风未殊先在城中隐匿起自己的身形,打算待一切都尘埃落定,城外那不明来历的军队也尽数撤离之后,再寻办法出城。毕竟于眼下的乱世之中,已经没有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红发少女更让风未殊施法,隐藏起自己醒目的赤红发色。虽然此时,她距离立马宫门前的将炎不过短短数丈之遥,然而在吵闹喧哗着的逃难人群之中,甯月却压根没能注意那个身披红甲的年轻将军究竟在说些什么,甚至连抬眼去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顾低头快步避让开去,就这样遗憾地错过了对方。 大战过后的第二日,卫梁军便已退出了帝都高地。直至回到锁阳关,闾丘博容同苻载尹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大后方无比安稳,压根没有各路诸侯的趁虚而入,更加没有所谓的勤王援军。 然而,战机已失。如今想要回师再攻,却已是失了天时地利——高蠡已然毙命,挥师入京再无合情的理由。即便最终仍得以强攻取下,可想要天下百姓诚意归心,奉自己为主,却已是绝无可能的了。 然而懊恼之余,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国主却并不甘心便这样离去。如今她治下的卫梁,占据着横跨汜、宛、沔三州的庞大土地,更坐拥着无人与之匹敌的强大实力,同可吞日月的野心。 于是她并未班师回朝,而是坐镇锁阳关中,重新调动起部署在卫梁国境之内的二十万众武卒,并随时关切着各国的动向,仿佛一只织好了罗网的蜘蛛,正静静等待着新机会的到来,再对猎物发起最为致命的一击。 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祁子隐,却并没有立刻率军登船,经由水路重返故国,以防卫梁的趁机报复。反倒请将炎下令赤焰军悉数从煜京城中撤出,同玄甲军一道于城外扎下营地,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 究其缘故,乃是由于至今仍未能寻到甯月下落,若就此离去,对自己、对迦姐,对所有跟随自己北上的玄甲军,皆交代不过去。 半日过后,留守晔国的樊真与宓自矢也以墨鸦传来书信,称卫梁战败后,似对晔国舟师又多了几分忌惮,竟是于当夜便将边境守军再次后撤十余里,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轻易踏入玉骨湖西岸了。加之南方四州九国得闻卫梁兵败之后,明显也各自动起了脑筋,蠢蠢欲动起来,暂时能够对闾丘博容形成新的牵制。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十三 子夜将近,孪月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梆子声也断断续续地从坊墙外传来。与之相随的,还有煜京城内巡防武卫的高声喝令,同整齐划一的步伐。 于城内东躲xZ了一整天的甯月父女,也趁着夜色由一处破败不堪的柴棚中钻了出来。宫城内发生的可怖变故,致整座煜京自傍晚时起便实行了宵禁。眼下各坊各市的大门皆紧闭起来,武卫十二军也悉数出动,甚至连一只野猫也无法再于城内轻易走动。 风未殊却是赶在宵禁之前,将少女带至了这里藏匿下来。此间名为温洛坊,坊墙内只有一座看似早已荒废的宅院,也不知是从何年开始便无人管理修缮。而今坊内阶柳庭花早已枯萎凋败,影壁萧墙也已残缺半塌,唯有满院丛生的杂草长势旺盛,足没过一个成年人的膝头,掩住了其中散落着的断井颓垣与破败屋阁。 这座宅院,乃是此前高蠡为自己于城中购置的一处隐秘的藏身之所。正所谓狡兔三窟,如这样的庭院,于城外还有两座,所为正是在与昆颉撕破脸后,躲避其追杀所用。而先前在同高蠡的接触中,风未殊却是无意间得知了它们的存在。 如今,曾经的高大人业已毙命在那万年殿之上,而这处失了正主的院子,恰好也便成了煜京城内最为安稳的一处所在,可供他带着女儿来此暂作躲避。 可令父女二人没能想到的是,本应空置的庭院内竟仍有活人出没。他们刚刚探身,便见几条人影顺着墙角入得门来。俩人无法,只得悄悄于后院的柴棚内隐匿了行踪。看着屋内亮起的几团昏暗的灯火久久不熄,他们不禁犹豫究竟是该趁着夜色就此离开,还是该大着胆子上前一探。 “该不会是些趁着战乱入城,欲行鸡鸣狗盗之事的贼寇吧?否则,又怎会同我们一般违反宵禁乱跑,大半夜了也不熄灯歇息?” 甯月捏着嗓子问道,却是不让父亲再凑得更近。 风未殊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月儿你莫非没有感觉到么?自打这些人入得院来,便有一股明显却有些怪异的力量蔓延了过来——” “莫非这群人,竟是与昆颉一伙的?!” 少女不禁讶异地叫出了声,而后又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我们还不快走,继续在此逗留,岂非自投罗网?” 然而她话音未落,身旁的父亲便已长身而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朝那间亮着灯火的屋门前走去。 随着他一步步向对方靠近,屋内之人也很快察觉到门外情况有异,当即推门而出,却是孤身一人。只见其立于风未殊身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口中同样念念有词,却是没有向院内的不速之客展开进攻。 甯月眼瞧着自己的父亲同对方恍若着魔一般,只是立于院内,却好似被定身了一般,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与此同时,坊间却突然弥漫起了一片沼沼的雾气。 少女心下担忧,当即走上前去想要用手去扯风未殊的袖口,却是感到一阵刺痛由指尖袭来,竟是被父亲周身一圈看不见的电光弹将开来。 直至此时,她方才发现父亲的双目竟是泛起了如死人一般的灰白色。而在他对面的那名对手也是这般模样。甯月骇然,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岑婆婆曾经同自己提起,却未曾相授的迫魂咒。此咒乃是詟息之中最为高深的术法,也只有苍禺族中的历代大司铎,方有足够定力催动。 迫魂咒并非以寻常的风雷电火为手段进攻,而是在“定”中,比拼双方的精神力。一旦决出了胜负,失败的一方必将受到严重反噬。轻者致残,重则毙命。 然而千万年来,还从未有过任何一任大司铎当真催发过此术。甯月也决计不会想到,自己今日竟能亲眼得见有人以迫魂咒相斗,却是不敢再轻易出声打扰。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风未殊突然一声闷哼,似是精魄归元,重新恢复了意识,却根本无力继续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便突然向后倒去。 少女见状连忙冲上前去扶住了父亲,见其浑身衣衫已然湿透。反观对面那人,却已是七窍流血,摊倒在地昏迷不醒。 “月儿你没事吧?” 未等她开口,风未殊却是率先询问起女儿的安危。甯月轻轻摇了摇头,进而掏出一张小帕,替父亲擦去了仍不断自额角流下的冷汗,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人: “他看起来不过比我虚长了几岁而已,为何竟能使出迫魂咒来?” 听甯月准确地说中了自己所使招法,风未殊的表情先是有些诧异,旋即自双目间流露出了欣慰的光: “的确,为父今夜之所以使出迫魂咒,实是不想引起附近巡更的武卫注意。此法世间绝无几人能够接下,我本以为可以一招制敌,谁料却是被对方硬生生接了下来,更是险些败于他的手上!只不过——” 风未殊说着,忽然顿了一顿,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并不能肯定,“只不过此人所使的詟息,明显并非源自法堂,而是借助了别的什么力量方才得以催动。倒像是,像是——” “是玄瑰!” 甯月忽然一惊,也不顾是否危险,便快步走到了地上那人的身旁,由其胸前扯下了一串项链。只见那项链上悬着的一颗足有葡萄大小的玄瑰,在夜幕下泛着诡异的光。 风未殊见状,也不禁恍然大悟:“难怪我会觉得此人面熟,原来此前的确曾于昆颉身边见过,好像还是新近拔擢上来的什么执法长老。” 话音未落,却听地上那人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大司铎好记性!在下聂笙,今日当以吾命助首座杀你!” 甯月吓得一声惊叫,连忙从对方身边跳开,这才发现其早已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全凭一口气吊着续命。风未殊也面露惊惧之色,进而自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撒了一地,仍是受了重伤: “尔等——竟然动用族中禁术!如此以玄瑰催动起咒术,必定会反噬施法者自身。到最后,你们之中谁也活不了的!” “那又如何?只消能够寻得圣城,我辈又何需惜命!” “此前晔国的祁守愚是否也是用了迫魂咒,才会害了子隐的父亲,并且嫁祸于他?!” 甯月也忽然明白了过来,又冲上前来质问道。 聂笙嘿嘿一笑,并没有矢口否认: “我族人数虽不及陆上人之万一,然而凭借此法却足可助首座建立起一支空前绝后的强大军队。今日过后,世上便再无人能够阻得住我们!那些陆上人不行,你风未殊更不行!” “说!昆颉是不是已经将此法传授给了族中的每一个人?他是不是要领着族人去圣城,以全族的性命为赌注催动其中的先民法阵,以完成自己的复仇?!” 风未殊似乎猜到了自己的那位宿敌接下来的计划,撑起虚弱的身体行至对方身前还想再问,可聂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多透露半个字,吐出了最后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息后,就这样断了气。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少女抬头看着面前的父亲,既担心他的身体,也担心那些毫不知情,却一心跟随昆颉北上欲寻圣城的族人。 风未殊并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因为此时连他也不知究竟还能以何种方法,阻挡住已经陷入疯魔,并正一步步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的昆颉。更何况,对方下一步究竟要作何打算,又会带来怎样的灾难,他根本一无所知。 昭熹二年,六月十一,正午已过,日头西偏。 一连降下数日淫雨的昶州,终于在这日放晴了。漫天乌云皆数散去,只留下几朵纤薄得好似棉花一般的云丝悬在天边。碧空也仿佛是一块被磨得锃亮的宝石,泛着令人难以睁开眼睛的浅蓝色的光。 刚刚用完午膳,将炎却突然提出想去煜水边走走,并邀了祁子隐作陪。白衣少年欣然答应,隐隐觉得同伴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二人自煜京赤乌门一路向南,行至龙首渡后便命随行护卫尽数留在了那里。而后驾马一路向西飞驰,直奔出了十余里,却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祁子隐愈发觉得对方的举止颇有些反常,便使劲夹了夹自己胯下坐骑的侧腹,赶超大半个马身后一带手中的缰绳,硬生生将乌宸拦了下来: “将炎你约我出来,是有话想说吧?” 黑色的儿马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惊得人立起来,随后颇有些不满地打起了响鼻。然而其背上的主人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沉默着眺望天边。 眼下,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煜水的入海口。又过了许久之后,他方才喃喃地道: “子隐你可知我便是昶州人?便是从这煜水河畔,一座早已不复存在的渔村里出来的?” 此言一出,当即便令年轻的晔国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同伴曾经有过一段悲惨的童年往事。然而相识这么多年,其却从未像今天一般主动提起过。 然而,一旁的将炎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似乎根本不是在征询同伴的意见,也并不在乎其究竟听见了多少: “……可如今,我却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家乡究竟在哪。甚至想连给父母凭悼吊唁,都不知该去往何处……” “你若想寻,我自会尽全力助你的。假以时日总能寻得到。” 祁子隐安慰着,却见对方使劲摇了摇头: “即便找到,又有何用?全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甚至连他们唯一托付给我的妹妹也难料死生,下落不明。我只是恨,恨害死了他们的人,恨令我家散人亡,流离失所的那些人!” 黑瞳少年渐渐咬牙切齿起来,说罢,竟是自怀中掏出了一串项链。那项链的挂坠乃是以纯银打造,其中嵌着的白水晶中央,一抹状如小鱼的纯红颜色,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这不是——甯月的项链吗?”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诧异道,却是不知对方此举有何深意。 将炎忽然抬起双目,带着水纹的漆黑瞳仁间,却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悲切: “我曾经是晔国的兵,是朔狄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南人。可如今,我却成了曾经视我为死敌的那些草原人的大和罕。我就是想不明白,同样都是人,相互杀伐,仇视彼此的理由,究竟又是什么?” “将炎你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年轻的晔国公愈发迷惑了起来。然而对方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是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子隐,如果月儿她同我们并非同一族,甚至并非同类,换做是你,又会怎么做?” “将炎你在说什么?” “我手中的这串项链,原本是我妹妹的!如今却是到了月儿手中,所以她便必然知晓当年究竟是何人屠我亲族,毁我家园!” 挚友一声厉喝之下,祁子隐竟是突然愣住了。此前他从未想过,对方一直以来都藏在心中的问题,竟会如此尖锐,如此地鲜血淋漓。而眼下,他根本无从判断事实真相究竟几何,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本能地避开了面前那双点漆眼眸: “或许这其中有着什么误会——”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将炎便以怒喝打断了他:“连你也不信我?!” 白衣少年终于急了,也忍不住抬高了自己的语调: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将炎你可知,甯月她心中究竟有多喜欢你?莫非你次此南下寻人,并非是为救她脱离险境,而是来向她寻仇的?!” 身着赤甲的牧云部和罕突然被问住了。这么多天来他任由愤怒驱使着,却从未问过自己,当初为何一定要固执地离开雁落原,又为何一定要来煜京以身犯险。这一切,不仅是为了追寻一个真相,也并非因为心中对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还有着丝丝未能斩断的情愫。他摇着头,重又将手中的项链塞回了怀中: “我——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可如今却又好似着魔一般,将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一个一个奋力推开——我——” 年轻的和罕支支吾吾地道,却是再难将脑海中本就纷乱的思绪整理成句。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名赤焰军骑兵快马自二人身后奔来。带着铁指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从墨鸦脚上取下的信笺: “图娅公主,公主她传信来了!” 黑瞳少年听闻此言却是脸色一变,当即预感到雁落原定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再顾不上再同身旁的同伴多言,伸手便接过对方递来的帛书展平,仔细读来。 而那纤薄的白绢之上,却只写着两个极度潦草,令人汗毛倒竖的大字: “狼袭。”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一 昭熹二年,六月廿三。 草原人行军打仗不带大量辎重,每十人共用一顶帐篷,随身之物也仅有几块风干的牛肉、乳酪、水粮,以及三五匹备用的战马。在将炎的率领下,近万名赤焰军昼夜不歇,轮番换着坐骑全速挺进,竟是于短短半月便重又渡过了销金河。 可即便如此,如今骑士们胯下的战马,皆跑得双目血红,口喷白沫。一绺绺汗湿的马毛虬结在一起,又重新被汗水泡开,却是根本来不及清洗梳理。甚至有近三成的战马因为太过疲惫,直接一头栽倒在半路上,就此气绝。 然而,疲惫不堪的赤焰军却根本无暇顾及眼前的损失。因为此时若是于路上多耽搁一天,他们家中的父母妻儿便可能多一分凶险。 马队抵达雁落原时,天才刚蒙蒙亮。然而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千万年来东升西落,从未缺席的朝阳,却是被天空中聚起的一大片厚重的乌云彻底挡住,竟没能驱走暗夜于草原上留下的浓重黑影。 四下里昏暗如夜,赤焰军们甚至不得不点起了火把。然而待他们入得忽兰台碍口,深入雁落原腹地后,却是有人熄灭了手中的火光。似乎唯有这样,方可以假装自己未能看见映入眼帘的惨状。但即便如此,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根本避无可避的尸臭与血腥气,却还是令人喉咙发干,头皮发麻。 曾经盛开着丹羽兰的揽苍山脚下,如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死者中既有身披重甲的铁重山,也有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甚至还有许多尚未披甲的妇孺。但所有人的手中,皆紧握着或长、或短,或锋利、或粗钝的武器。 赤焰军中,开始有人由尸堆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家眷。此起彼伏的小声啜泣,也愈渐按捺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怒吼。 将炎单膝跪在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身边——那孩子身上穿着一副与身体极不相称的铠甲。但或许正因如此,即便甲胄上已经破开了数个缺口,他却依然坚强地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幸存了下来。 年轻的和罕自腰间解下牛皮水袋,递至孩子唇边小心地倾倒出一些清水。孩子的脸上却是留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前额一支贯穿到下颏,令他根本无法下咽,猛烈地咳了几声后,奋力睁开仅剩的那一只留在眼眶中的眼睛,认出了面前的少年人来: “大和罕,我……没有给牧云部丢脸……那些巨狼冲来的时候,我没有临阵逃跑……” 孩子说着,将手向上抬了抬。手中紧紧握的,竟是将炎此前送给他的那柄短刀——月偃。 将炎接过月偃,也立刻认出了对方,喉头动了一动,却没能说出话来,更不知该作如何回应。他将嘴抿了抿,无法在脸上挤出任何表情,唯有将两只手上带着的铁指握得咯咯作响——乱世之下,这个自己甚至连名姓都不知道的孩子,虽然躲过了叛军的追杀,躲过了噶尔亥围城,却还是难逃一劫…… 孩子没能察觉对方情绪的波动,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继续问道: “牧云部——族人们——都安全了吧?” 将炎心头又是一紧,却还是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草原的战士们都回来了,我们的族人,如今也都好……” 孩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仿佛年轻和罕的话胜似治愈重伤的良药,可令伤痛全消: “那样……便好……我同那些野兽勇敢地战斗,应该……也能去往长生天了吧……” 孩子的气息急剧地衰弱了下去,还不等将炎再做回答,便已经断了气。 年轻的和罕浑身颤抖,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崩溃,可眼中却还是落下了两行滚烫的泪。他伸手捡起了孩子身边一柄满是血迹,却已无法再用的钝刀,郑重地将刀摆放在其胸前,又以掌心阖上了对方血肉模糊的脸上,那只几乎已经分辨不出的眼睛。 此时的他,脑海中不断想起仅仅一年之前,自己还在这片美得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草原上,迎娶了那个唤作图娅的姑娘。而他在这里度过的那段短暂却美好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想必于临终前的一刻,面前的这个孩子也一定无比怀念那些过去的美好吧。 此次出发前,少年人虽留下了两千精锐于图娅身边戍守,却是固执地将万余骑士尽数带去了南方。然而谁又能料想得到,在终于成功化解了御北的威胁后,那些蛰伏在深山中,仿佛早已消失于茫茫冻原间的驰狼,竟会趁着牧云部兵力最为空虚,人心最疏于防范的时候大举袭来?! 可即便要怪,他也只能怪自己太过冲动,方至顾此失彼。如今非但未能寻到甯月,还牵连了许多无辜的牧云部众丢掉了性命。 “北面的山坡上有东西在动!” 突然,旷野上有人高声吼了一嗓子,引得年轻的和罕忙转头去看。昏暗中,只见确有几团模糊的黑影正迅速向坳中奔来,却不知究竟是敌是友。 “可能是狼,做好准备!” 见过忽兰台中杀戮的场景与惨死的亲族,赤焰军中许多人也变得恍若惊弓之鸟一般,当即怒吼着弯弓引箭,向那些影子瞄了过去。可将炎却是瞧得真切,抬手按下了紧张的军士们手中被扯得嘎吱乱响的弓: “是部中牧民,速速随我去迎!” 那些影子果真是几名身负重伤的牧民。他们似乎已于山上躲藏了许久,看到坳中点起的火光,方才大着胆子下得山来。 甫一见到来人是率军南下的大和罕同赤焰军,牧民们当即涕泪俱下,跪拜在地久久不肯起来。将炎命人取来了水和食物,一面看着对方狼吞虎咽,一面焦急地询问起来: “袭击了营地的,果真是狼?” 刚一听到“狼”,其中一牧民登时便吓得浑身直抖,手中的半块饼也险些掉在了地上,却似疯了一般点起头来: “是狼,是如猛虎一般大的巨狼!狼群足有数千头,漫山遍野涌出来,连铁重山也无法抵挡!我在草原上从未见过,从未见过那么多狼!即便是在大旱的年景,揽苍山中所有野狼尽数出动,也难及其万一!” “那图娅呢?图娅同元逖老将军现在何处?!” “公主她们,领着数千部众突围之后向西去了。我们几个未能跟上,生怕途中再遇到狼群折返,便在这山中藏下身来,不敢再轻易露面!” 听闻此言,将炎同左右的赤焰军皆屏住了呼吸,过了许久才又继续问道:“如今除了忽兰台,草原上还有别处遇袭吗?” 那牧民又点了点头:“据闻草泊附近,还有林西走廊那边,也都同时出现了这种可怕的巨狼。绰罗、邑木与青兹三部,如今也不知怎样了……” 将炎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草原上的情势竟已发展到了此等水深火热的地步。然而还不等他有空思索应对之策,便又听见不远处放哨巡逻的几名赤焰军吹响了急促的警号: “狼群!在西面!” 从昏暗阴沉的坳内向西去看,连绵的山脊就好似一头巨兽的遗骸,横亘在年轻和罕的眼前。而就在这一片几乎分辨不出的深灰色中,却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着。那是两只、四只、十只、成百上千只闪着绿光的狼眼。狼群密密麻麻地于山坡上立着,耸立着肩脊与山下的人群对视着,发出呜呜的低吼。 原来,它们竟是在赤焰军刚入坳口时便已翻过了山脊。而今借着昏暗的天色为掩护,悄无声息地欺近到距离活人仅数百步开外的地方! “列阵,列阵!” 将炎扯开嗓子高喝道,命令散落于方圆数里的赤焰军在自己的身侧重新集结。而他自己也抽出了啸天陌,垂刀立马于万千甲士的最前。 然而,那几名刚刚由山上下来的牧民见此情形,却是被彻底吓破了胆。他们并没有听从年轻和罕的命令,而是摆脱了护送自己离开的几名骑士,御马朝着深山中逃去! 此举却似给山坡上的狼群发起了冲锋的号令。只听一声响彻天穹的狼嗥,远处星星点点的狼眼忽然全都动了起来。便好似在一片晦暗之中,冲出了一股由深灰色皮毛组成的寒潮! 即便是曾经两次从狼口下侥幸生还的将炎,也被如此规模的狼群吓到,不由得脊背发凉。而今他不知道狼群究竟数目几何,更加不确定麾下的这些军马,是否能够抵御得住无数尖牙利齿的撕咬,握着啸天陌的掌心渗出的冷汗,早已将铁指下的手套也浸得湿透。 然而,眼下他同身边的军士们心中皆清楚,自己若是退了,恐怕只能化为群狼齿间撕咬着的一堆死肉。为今之计,他们唯有向前,方能杀出一条血路! “为牧云,为朔北草原!” 年轻的和罕陡然将乌金色的陌刀高举过顶,引颈厉喝起来。而在他的身后,数千名已经集结完毕的赤焰军也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齐喝: “为牧云,为朔北草原!” 一往无前的吼声在山坳间回荡着,便如平地响起的一声惊雷。狼群似乎被面前的阵仗慑住了,一时间不敢再同其正面交锋,而是兵分两路,由侧翼朝赤焰军发起了突袭。这是草原上的群狼围捕马群时所惯用的招数。然而这一次,它们所面对的那些骏马同马背上的人,却皆已武装到了牙齿。 将炎猛地一夹胯下的乌宸,好似离弦的利箭一般飞驰出去。在他身后,则是阵中射手的弓箭齐射,进而甲士们也纷纷挥舞着手中马刀,恍若一柄烧红的铁刃,向着狼群发起了冲锋! 直至此时,将炎方才分辨出由眼前的灰暗中冲出的驰狼,仅有不足千头。一轮齐射,便已射杀了近半。可被打散的群狼速度依然奇快,并未就此退却,而是毫不顾忌自己的性命一般,直插入赤焰军的两翼。 当场便有数十名赤焰军被巨狼扑倒了胯下坐骑。然而,更多的骑士却很快便在年轻和罕的指挥下调转了锋芒,列出新月一般的弧形,反向狼群发起了进攻。 由铁甲利刃武装起来的骑军,便好似一架钢铁绞肉机。他们将彼此马匹间的距离缩短至仅有三尺,而驰狼面对着披挂着甲盔的高大的朔北马,唯有在马腹的空隙中游走。然而马背上的骑士却并不给它们任何欺近自己的机会,便已挥刀斩向了狼首。 仅一次冲锋,群狼便已所剩寥寥。这无疑给了赤焰军极大的信心。在又一轮齐射与骑军突进的配合下,仅过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们便已将这近千匹巨狼悉数斩杀于忽兰台山坳中,也算是替那些惨死的牧云部众复仇。 在和罕的命令下,骑军以十人一支小队,分头又将所有倒地的驰狼斩下了头颅。因为谁都担心若非如此,这些凶兽或许仍会趁着自己不备时,发起垂死一击。 初战虽然告捷,将炎面上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凝重。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同赤焰军所杀死的,不过是截断了图娅同元逖后路的一小股驰狼。现如今,自己的结发妻子依然奔逃于这片莽莽草原的某处,生死未卜。 然而连日急行军,已经让人马皆到了极限,随身携带的水粮乳酪也已全部告罄,再也无法支撑万余人的赤焰军继续鏖战。 少年人思虑片刻,便将麾下大部皆留在了忽兰台休整。又命人四散去寻幸存者,并将其带回这片山坳里。紧接着向南方派出数人,驾快马前去提醒祁子隐早做准备。而他自己,则与蒙敦一齐领着五百骑赤焰军精锐,翻过山坳,逆着方才狼群来袭的方向,向着草原深处进发。 虽然将炎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会是场怎样的恶战。但是他却知道,即便图娅同随对方一起逃离的部众已经全部遇难,自己也一定要寻到她的下落。 毕竟,此前自己贸然离开雁落原,已是错了一次。如今就算只有万中唯一的可能,他也要带着妻子一起回来,无论生死!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二 夏末秋初,本应是朔北草原上花开最盛,草长最茂的时候,可昔日的万里流云与绿草依依,眼下却已然成了另一番景象。 愈是向西走,将炎同赤焰军所见便愈是触目惊心。数日过去,低沉的乌云仍不肯就此散去,便仿佛天上神魔伸出的一只巨掌,随时都有可能将地上经过的蝼蚁尽数拍作一团肉泥。 成片的野草,如今被行经的狼群踩得尽数倾覆于地面,同深褐色的泥土裹挟在一起,在原野上留下了一道绵延数里的明显痕迹。连日淫雨,马蹄将原本板结的泥土也尽数翻搅了起来,化作星星点点污秽的淖泞,打湿了半截马腿,也浸透了马背上骑士身上低垂下来的扞腰与帛带。 然而仔细去看时,却仍能在那污泞之中,依稀辨认出一些黯红的颜色。虽然无人开口提起,但所有的人皆心知肚明,那是万千草原人所留下的,不肯屈服于命运的铁证。 快要抵达草泊时,天空中重又下起了雨来。雨水砸落在武士身着的赤甲上,进而顺着马腿于地上汇聚成一道道细流。 草原的土壤存不住水,只短短片刻间,降下的雨水便在地面上汇聚起来,深达寸许。每逢这样的雨季,草原上都会凭空出现许多溪流与小河。而那些无处蓄存的雨水,便会经由这些交织纵横的水汊,最终流入亚古娜河,途径草泊后再汇入南方的澹水。 眼下,原本浸润在泥土之中的斑斑血迹也被充沛的雨水重新化开,竟是将附近的数条涓流也染作了淡淡的红色。雨势渐急,颜色被冲得愈发淡了。可即便如此,却仍难掩空气中弥漫的阵阵刺鼻的腥臭。 冒雨前行着的骑军队伍,终于在亚古娜河东岸停了下来。然而他们却并非是因暴涨的河水阻碍了前行的道路,只是不敢再轻易向前。 群狼明显跟随着图娅率领的队伍于此折向了南方。四起的薄雾中,将炎依稀看见数百步开外,那原本肥美的绿洲之上,似乎覆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方圆数里的草场,如今好似被火烧过一般,呈现出草木灰一般的颜色。但其明显并非大火所致,因为在缝隙之中,仍能看到许多枯败的草叶依然倔强地指向天空。 于在那大片的灰白中,还依稀掩藏着无数隆起的小丘。那些小丘便恍若大昇朝无人照料的荒冢堆土,却并没有堆得很高。有些小丘经不住雨水的冲刷,竟就这样在少年人的注视下徐徐坍塌了。 “你可知那些是何物?” 年轻的和罕转向身边的蒙敦问道。然而即便是对草原了若指掌的对方,也无法肯定眼前的地貌究竟是因何而起。其当即命麾下一人骑快马去探,然而斥候带回的消息,却是令在场所有人的脸上,登时没有了血色。 “禀和罕与首领,前方那些草上覆着的古怪,乃是狼粪!” “你当真看清楚了,确定是狼粪么?!” 蒙敦自马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对方身前厉声喝道。 斥候当即点了点头:“属下自幼便跟随父亲以猎狼为生,绝无可能认错!” 蒙敦面色随即一变,立刻喝令身边的赤焰军打起十二分精神设防。 将炎看着身边绰罗部首领那惨白的面庞,知道那名斥候带回的这个消息,正令所有人本就已经紧绷的神精一点点逼近极限—— 若眼前的那片灰白色当真是狼粪,便说明狼群主力已经在此盘桓了数日不去。而能够留下如此多的排泄物,少说也有万余头! 此前在忽兰台时,面对千余巨狼的进攻,赤焰军虽未受太大的损失,却已是用上了十成的力气方才取胜。如今忽然面对数倍于自己的群狼,即便最为乐观之人,也绝不会轻易认为自己还能够从那些尖牙利齿下生还。 年轻的和罕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率着列开阵势的赤焰军继续向前行去。他心中无比清楚,由此向南穿过丹克里沙漠,便已是绰罗部的势力范围。而图娅与元逖如果想于群狼面前求得一线生机,则必定会去那里求援。 然而,草原上的情形远比他料想的还要恶劣许多。未等赤焰军主力穿过地上成堆的狼粪,他们的视线里便出现了大批被狼群宰杀啃食后留下的牲畜尸体。 同数年前那次围猎时被屠戮的马匹一般,这些死去的牛羊仅仅是被撕开了肚腹,再分食掉了其中的肝脏。狼群似乎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猎杀活物的渴望,竟有半数的畜群并非当场死去,而是被咬断了腿脚,扯出了肚肠之后,方才重伤难愈,倒地毙命的。 如今的畜尸内,早已爬满了苍蝇蛆虫。即便在滂沱的大雨中,无数肥硕的白色蠕虫依然毫无忌惮地啜食着腐烂的肌肉与内脏。直至此时众人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路上鼻间所闻到的那股挥之不去的,弥散于草原之上的血腥与腐臭,便是来自于此。 突然,蒙敦奋力打马向前冲去。将炎不知发生了何事,当即也率领身边十数骑跟了上去。却见对方竟是在死去的畜群中突然跪倒了下来。 原来掩埋于此的,并非只是成百上千头牛羊。于众人面前散落着的,还有无数掩映在烂泥与杂草之下,残缺不全的人类尸骨。死者的身上穿戴着的,乃是草原上罕有的织绣锦缎,其中一人手中,还紧紧握着杆被血污浸染的纛旗。旗上所绘的,正是代表了绰罗部的新月图腾。 蒙敦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紧紧抱起地上的几具尸首,早已泣不成声。但年轻的和罕却是猛然间想起,对方的妻儿在木赫去世之后,便一直于草泊的娘家守丧。未曾想,竟是在此遭遇了不测! 即便少年人并不认识死者,蒙敦悲伤的模样却还是令他心中一紧。此情此景,重又勾起了其年幼时亲眼目睹自己的渔村被屠,父母双双殒命的苦痛记忆。每每至此,那锥心裂肺的感觉都会令他肝肠寸断。 将炎又伸手去自己的怀中,轻轻触了触那串经由甯月之手辗转回到自己身边的,原本属于妹妹的项链。直至此时,其心中依然留存着一丝幻想,期望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同自己的仇人之间不曾有什么尚未可知的关系。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早已明白,原来打从少女将项链送予自己的那一刻起,他们二人便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五百骑赤焰军继续跟随着和罕向南进发,人人脸上却难再露出半分笑容。近万人的队伍中,如今只能听到细碎的马蹄嘚嘚,以及身上铁甲摩擦在一起的沙沙声。 一路上,又遇到了零星几处亚古娜河沿岸的定居点,以及在那里战死的牧民与铁重山的遗骸。然而,他们却始终未能寻到图娅与元逖留下的半点踪迹。少年人心中甚至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妻子,眼下会否早已连皮带骨,被那些可怖的巨狼尽数吞入了腹中。 可就在他渐渐陷入绝望时,耳中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悠长而凄厉的马嘶。黑眼睛的少年方才回过神来,甫一抬头,只见一匹毛色青黑相杂的马儿,自远处起伏的坡垅之下径直朝赤焰军阵前冲来,正是元逖送给自己的那匹名唤青骊的老马! 紧随青骊身后的,还有十数头张牙舞爪的驰狼。年轻的和罕当即挥刀策马,率领着骑队冲杀过去。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赤焰军仅以一人阵亡,三人轻伤的代价,便将巨狼尽数斩杀于阵前。 那匹由狼口救下的老马也立刻奔到将炎身边,两只眼中竟是流下了泪来,随后打着响鼻,用前蹄不住地刨着地面,似乎是在示意少年人跟上。 黑瞳少年意识到自己或许同欲寻之人已经很近了,想也没想便催马紧紧地跟了上去。如此又向南行了几日,已是抵达了丹克里沙漠的最北端。 但这一次,将炎能够肯定青骊并没有带错方向。因为就在前方仅数里开外的沙漠边缘,上万头驰狼正密密麻麻地伏在地上打盹,一眼望去根本难见边际。而在距离狼群更远的沙漠深处,一面绘有苍狼与白鹿的戎旃,于满目的灰褐色皮毛中,显得格外醒目! 然而赤焰军胯下战马,于沙漠之中根本难以奔跑。若就这样贸然冲入群狼之中,即便能杀其一个猝不及防,但失去了速度的骑军很快便会陷入进退维谷,寡不敌众的艰难处境。年轻的和罕紧皱眉头,虽恨不得立刻冲至图娅身边,却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焦躁与不安。 但未曾想,就在他谋划进攻时,引路的青骊却是撒开四蹄,猛地向狼群之中冲去!将炎当即明白了过来,伸手想要扯住飘荡在半空中的马缰,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青骊远去的孤单背影,少年人只觉得鼻子猛地一酸——那匹老马竟是要以自己为饵,将挡在前方的群狼引开! 声声马嘶响彻云霄。甚至连沙漠边的万头驰狼也难以相信,竟有活物敢于自己面前行出如此愚蠢之举。但随着青骊以极快的速度由群狼面前掠过,进而改变方向朝着落日全速奔去时,它们终还是被如此有恃无恐的挑衅所激怒。 一匹毛色纯黑的巨狼咆哮了起来,明显是率队的头狼。在其带领之下,近九成的驰狼吐着鲜红的舌头,紧跟在青骊的身后向西方追去,仅留下数百头狼驻守原地。 如此一来,即便在数量上仍占优势,但这些毫无防备的凶兽终再难敌身后掩杀而来的赤焰军铁骑。 灌注了无尽怒火的长刀便如砍瓜切菜一般,将迎面欺上前来的巨狼一头头撂倒在地。年轻的和罕率众一路浴血冲杀,终于抓住了这个青骊以命换来的难得机会,击退群狼,于一片早已枯死的沙棘林中,寻见了身负重伤,却依然带领最后百余名铁重山拼死护住了图娅的元逖。 见到少年人领兵来救,老将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胸中摒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却是连一个字也未能说出,便忽然脱力跪倒在将炎身前,后背的衣甲,早已被鲜血浸得透了。 图娅惊呼着冲上前来,拨开面前的甲士,一把扶住了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子,进而用噙满了泪花的双眸,狠狠地剜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亏你还晓得赶回来!你可知如今草原上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啊!” 朔狄少女说着便放声大哭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将炎矗立在她面前,却是不知该如何安慰,沉默片刻之后方才咬着牙根低声道: “死去的那些草原人,我会替他们讨回公道的!” 元逖见状,也硬撑起身体劝道: “大和罕能够及时赶回已是万幸。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护公主赶在那些驰狼回来前,平安由此处离开!” 然而,图娅却是抹着泪,使劲地摇起了头来:“老将军又想劝我穿过丹克里去御北求援?我不去!今日之事发生在草原上,就算去求那些南人出手相助,也必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大和罕今日不是已经回来了?驰狼的攻势公主已见过,若不加以防范,即便南方诸侯国的城池再坚固,但商路货运一旦切断,据守下去,迟早都会被群狼困死在那城墙之中。此般道理,老臣能够明白,御北新君自然也能明白!” 不等他的话音落下,便听东方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而响亮的号角声——众人纷纷循着声音扭头去看,却见就在与他们相距不足一里的地方,此前被青骊引走的驰狼主力竟是在不知何人的号令下折返了回来,鼓吻奋爪,准备向沙漠之中的人类发起致命的一击! “还不快走!” 须发花白的老者说着,竟是将身上的白铁铠除了下来,向姑娘的肩上批去。图娅当即后退半步想要躲开,却见对面的老者眼神一凛,而后脑后响起“呼”地一声,竟是被一名铁重山上前击晕了过去。 “老将军难道不打算一同离开么?” 将炎眼睁睁看着重又提起马刀,率领着铁重山翻身上马的老者,忽然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很闷,很闷。 元逖却是决绝地摇起了头: “老臣依稀记得此前和罕与公主曾说过,这些驰狼乃是有人豢养于揽苍山中的。如今看来,更是能够听其指挥。眼下若无人留下断后,恐怕今日我们这些人中,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他说话的时候,背后伤处的鲜血仍不住地滴落下来。见黑眼睛的少年人没有反应,其突然瞪圆了双目,一双眼中好似有火在燃烧: “日后老臣再也无法护卫公主左右。还请大和罕照顾好她!” 年轻的和罕喉头动了一动。他本想说,集众人之力,即便希望再渺茫,都或许能够杀出一条血路来。然而,他却明白此举几乎没有胜算。而对方为保图娅无恙,更是绝不会同意的。 “将炎此生得幸与老将军相识一场,与有荣焉!” 少年人突然以右掌抚于左胸,向对方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朔狄军礼。其身后的五百骑赤焰军也纷纷立于马上以刃击甲,竟是不约而同地再次唱起了那首在草原上流传了千年的铁血战歌: “揽苍山脚,雁落原上, 都伦格尔,纵马云颠。 苍狼作旌,白鹿为旗。 天以穹庐,山以帐幕。 逐草放牧,挽弓射雕, 难从天命,不屈兵戈。 跨我良骥,举我刀枪,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元逖也欣慰地一笑,冲将炎微微颔首致意,而后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吃力地将手中马刀高举过顶,刃尖直指苍穹。只听其一声令下,便率着麾下百余名铁重山向狼群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三 元逖与铁重山的牺牲,成功换来了将炎带着图娅从狼口之下逃出生天。 幸而有蒙敦带路,五百赤焰军仅用了短短三日,便藉由丹克里沙漠中常人难以寻到的数个绿洲,平安穿过了这片死亡的沙海,也成功摆脱了身后狼群的追击。 然而待图娅自昏迷中苏醒,却因元逖的牺牲而悲痛欲绝,接连数日颗粒未进,只是在将炎的强迫之下方才勉强饮了几口清水。 这日傍晚,依然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的狄人公主,却是从帐内走了出来,并肩坐在夫君身旁,又伸手自火上取下一串烤至焦黄的地獭肉,大口吃了起来。 黑瞳少年侧目,却不知该开口问她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结发妻子被火光映出一道金边的侧脸,不声不响。 “你——难道便不问问我,为何会变得这样快?” 图娅一连吃下数串獭子肉,方才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与面颊上沾着的油脂,扭过脸来问道。 “你若不想说,多问又有何意义。不过,如今在你心中,怕是除了复仇之外,不会再有旁的什么想法。这种感觉,我懂……” 将炎的声音很低,好似在自说自话。 牧云部公主将视线从少年人脸上挪开,盯着面前跳动着的篝火,眼中重又泛起了泪光: “没错!我今日之所以还活着,乃是元逖老将军与无数族人,无数战士用命换来的。他们决不能白死!”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我要你带我一道去御北!老将军说得没错,无论之前我们如何相互仇视,敌对,甚至兵戎相见,但如今那些自揽苍山上下来的驰狼,不仅仅是对草原人,更是对包括御北在内的整个昶州的极大威胁,是大患!” 图娅似乎已经考虑了许久,说得无比坚定而果断,“无论过去如何,我眼下都必须向御北借兵,然后同忽兰台里的赤焰军合力一处,先将那些嗜血猛兽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光复草原。再去寻到群狼背后的那个人,向他复仇!” “可若是始终都找不到养狼的人呢?” 黑眼睛的少年又问。 少女先是一愣,旋即摇起了头来:“只要我还活着,便会一直找下去!就像你一定要寻到那个红头发的姑娘一样——”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顿,似在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下去,却是忍不住探询道,“你这次南下,可曾寻到了她的消息?” 将炎没有想到妻子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发问,并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头看着天上的一双孪月发呆。 图娅见状,却猜到夫君定是未能寻得甯月的下落,低下头去将口鼻埋在了环抱于膝头的双臂间:“所以……所以你也一样会继续找下去的,对么?那个姑娘对你,为何如此重要?” 黑眼睛的少年似乎从未想明白过这个问题,忽然被问住了。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喃喃地道:“她——同你一样对我很好,所以我便也一定也要对她好。” “仅此而已么?”狄人公主却从夫君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复杂而纠结的感情。 年轻的和罕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而后将手伸到了胸口的衣襟里,轻轻摩挲着怀中那串带着体温的项链: “其实,我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过去没能有机会开口,如今却似一根扎在心头的尖刺,令人心神不宁。所以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向甯月当面问个清楚……” 图娅只是零星听自己的夫君说起过从前的一些片段,然而每每要追问下去时,他都会语焉不详,称自己丢失的记忆依然模糊。如今的她,并不确定对方在同自己相识之前究竟经历过何等的痛苦煎熬。更加无从知晓,其怀中那串项链的来龙去脉。 然而她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对方在那个唤作甯月的姑娘身上,能够寻到一种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给予的慰藉。 人心,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越是不愿去想,便越是难以抑止地陷入进去,令她心中醋意愈盛。 一直以来,狄人公主虽不想让自己的好奇与胡乱猜测,打破夫君小心呵护于记忆深处的那段脆弱却珍贵的回忆。但她心中却又无比想要同对方解释,自己当初并非故意隐瞒甯月传来的书信。只是身为牧云部的公主,她必须以大局为重。 现如今,她心中虽仍有一丝酸楚,却是忽然觉得不应该再强迫这个南人少年继续做天合罕,做自己的夫君了。她只希望眼前的一切苦难都能尽快结束。而对方想做什么,便放手让他去做吧。 接下来,二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眼下他们双方都还未能意识到,有些话若是想说时憋回去,或许便再没有机会能说出口了。 与此同时,草泊以南,亚古娜河以东的沙漠北缘,一支足有数百人的马队,正一步步踏入数日前刚刚发生过人狼血战的那片战场之中。 原本深达寸许的鲜血,如今于沙地上早已不复存留。风吹沙掩过后,甚至连半点血迹都无法见到。然而,数百具驰狼的尸体与铁重山的骸骨,却仍半掩于黄沙之下,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烈而悲壮的大战。 依然盘踞在此地的那近万头驰狼,此时并未朝着马队扑杀过去,反倒在纯黑色头狼带领下,行至队首一人的马前,伏地以示臣服。 为首那人正是身披宽大鮹衣的昆颉。他当即翻身下马,伸手在头狼的天灵盖上挠了几下。巨兽当即侧身翻倒在地,将脆弱的肚腹暴露在来人面前,竟温驯得如同家犬一般。 昆颉身后的队伍之中,却多是作朔狄装扮的陆上人。这些人皆是万里挑一的勇士,但很明显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接触过这些庞然凶兽。面对硕大的驰狼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即便再勇敢的武士也不禁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忽见兽群之中,一狼浑身上下猛然一抖,竟是人立了起来,却是个披着狼皮、蓬头垢面的驯饲者。其须发皆已不再乌黑,看起来已至耄耋高龄,却是身体硬朗,行动如常。只是由于常年同群狼混迹在一起,许久未洗的身上满是污垢,散发出难闻的骚臭。一双血红的眼睛,也变得如同狼眼一般,锐利而凶悍。 “见过昆先生。我这把老骨头办事不力,还是让牧云残部给逃了。” 驯狼的老人向昆颉行了一礼,明显也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其腰间系着的一只以金银镶嵌装饰的牛角号,擦得锃亮。 “倒也无妨。木赫于噶尔亥城下向巴克乌沁家俯首称臣,尊驾却没有遵其命令将狼群尽数引至揽苍山中灭杀,反倒试图向我求助,衷心可鉴。” 瘦高男子摆了摆手,口中说的虽是敬称,却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轻蔑。 “这些狼,皆是老朽自幼崽儿一只只养大的。命我杀了它们,便好似是命我去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如何能够下得去手!” 老人又行了一礼,却是将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地,“况且,六十年前巴克乌沁家战败后,任由南人军队屠戮我草原人,致我全家三十余口惨死。如今老朽仅剩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夙愿便是替她们报仇!丧子之恨,他木赫能放得下,却无法让别人也必须放下!” 昆颉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脸上重又露出了笑容——在他眼中,无论是朔狄人或是南人,这些陆上人之间的国仇家恨,皆是其可以利用的杀人利器。而他也为自己总能发现这样那样的矛盾并善加运用,而感到沾沾自喜。 “不过话说回来,草原上倒也还有能称得上英武血性的人,竟然能够以血肉之躯,挡住狼群达半个时辰之久!” 瘦高的男子说着,又向前行出几步,抬脚拨弄起地上的一具被驰狼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尸首被从沙砾中翻搅起来,但无人想到,其下竟还连带起半具被利刃斩断的狼尸。狼口咬住了死者左臂,而那人则用另一柄短刀深深地刺入了狼颈。须发花白的他身上并未穿戴任何甲胄。被鲜血浸透的锦缎衬袍上,却是用银线绣着一对长鬃飞扬的骏马纹样。 昆颉身后的队伍中忽然有人走上前来,以手抚胸,对着地上那具尸体颔首行。只见其身形壮硕,着窄袖短袍、革靴长裤,一条鼠尾辫垂于脑后,竟是噶尔亥一役战败后,率众遁入石镜海的斡马部首领乞纥煵! 瘦高的男子见状,奇道:“莫非此人是你的旧识?” “算不上旧识,只是听说过他,倒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本不该沦落到暴尸荒野的地步。”乞纥煵摇了摇头,“不过有他相护,难怪图娅同那个南人小鬼能够全身而退。” “你们这些陆上人可真的有趣。既是死敌,得知对方的死讯却不抚掌称快,反倒毕恭毕敬地行起礼来!” 昆颉听闻此言,却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次要多亏了你,及时告诉了本座牧云部倾巢而出的消息。若非如此,这些藏身揽苍山中却已无肉饲喂的巨狼,恐怕要被活活饿死了!” 乞纥煵的面色却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将嗓门抬得高了些: “牧云虽是我斡马的敌人,却也是同我们一样的草原人!还请昆先生不要说得好似这些战死的英灵,皆只是些畜生的吃食一般!” 只一瞬间,气氛便已凝固,昆颉也顿时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冷冷地侧目叱道: “尊驾莫不是在责备本座口无遮拦么?!” 乞纥煵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颈上与额角的青筋却暴凸起来,似努力将接下来的一番话通通憋回了腹中。过了片刻,他终于将头低了下去,毕恭毕敬地回道: “岂敢顶撞,还请昆先生勿怪!” 昆颉这才重又展开了眉头,打量起这个自己还并不太熟悉的斡马部首领: “如此便好。日后你须得时刻谨记,木赫死后,你便要替他在这片草原上替我做事。如今本座既可以命这些驰狼不伤及你斡马部中的任何一人,也可以于顷刻间便让尔等也步上牧云部的后尘!” “不敢忘!” 乞纥煵不敢再同其对视。他心中想说自己起初并不知道,竟是木赫寻人帮昆颉于揽苍山中豢养了凶兽。然而如今虽有些后悔,却已是骑虎难下,再也无法脱身。 瘦高男子轻蔑地一哼,仿佛这世间一切都逃不出他的掌控,踱着方步从对方身前掠过,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继续问道: “不过若是你能从令如流,那日后这片草原都将是斡马部的战利品!听说你对此一带的地形,也极为熟悉,不如给本座说说,现下若是牧云残部得以穿过丹克里向南,他们还能躲去何处?” 做梦都想成为天和罕的乞纥煵皱紧了眉头,思虑片刻之后果断应道: “如今,朔北五部皆已无力抵抗昆先生的神力。他们虽聚众南下,却断然不会去投靠绰罗的那些懦夫。倒是公主图娅,乃御北国主左丘阙如假包换的外孙女。如今走投无路之下,牧云部或许会去向他寻求庇护与援助!” “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本座心中也是做的此番猜测!” 昆颉似乎是为了试探对方是否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突然抓住了乞纥煵的手,不由分说地拖起他朝头狼硕大的脑袋前送去。 斡马部首领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得闭上眼睛认命,却是高举起另一只手,命麾下部众不得擅动。 然而,昆颉却只是将他的手在那巨狼项上抓了一抓。如钢针一般的狼毫扎痛了乞纥煵的掌心,也令其重又睁开了眼睛。瘦高的男子好似十分享受戏弄他的过程,再次笑了起来,进而附在其耳边吩咐道: “既是如此,本座便将这狼群悉数交由你来指挥。去吧,去绥遥完成木赫此前未能完成的壮举,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四 六月最后一天的清晨,将炎与图娅终于率领五百骑赤焰军,利用夏季短暂的枯水期,经由一片几近干涸的河床南渡销金河,抵达了御北境内。 然而令他们感到不安的,却是千百年来始终有兵队逡巡着的漫长边境上,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座座空置的箭楼、岗哨与大营。 惴惴不安的二人不知是否已有驰狼抢先自己一步渡河,却又无从验证,只得与麾下赤焰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地继续向东,向着御北都城绥遥前进。 他们并不敢轻易远离销金河谷,因为一旦进入夏季,整个帝都高地便将迎来一段长达半月的旱期。加之天气炎热,人畜皆不可一日无水,对那些可怖的驰狼而言也是一样。沿着水源而行,若附近曾有狼群出没,便必定会留下痕迹,让人早做防备,不至于临阵磨刀,手足无措。 然而一路东行,却并未能见到如此前那般密集的狼粪,甚至连半点驰狼留下的脚印也未曾寻获。恰恰相反,他们却是在距离绥遥尚有百里之遥的地方,遇上了一队自东从向西逡巡而来,白马银盔的飒雪骑军。 这队御北军足有两千余众。其从未见过,更从未听说世间竟有一支赤甲如火的骑军。他们只道对方是某国暗中训练出的劲旅,欲趁战乱北上图谋不轨,当即在晨雾弥漫的河谷边如临大敌般列开了阵势,军容严整,银枪如林。 而此时,始终提防着驰狼不敢有半分松懈的赤焰军里,每个人的精神也已紧绷到了极限。飒雪骑阵中吹响的集结令,此时对他们而言便似是发起进攻的冲锋号。即便人数处于劣势,然而草原人血液中所天生的勇武彪悍,却还是令武士们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自行攻上前去,誓为牧云部的荣誉而战! 见对面的赤甲骑军二话不说便挥刀冲将上来,口中更喊着些听不明白的朔狄语,飒雪骑主将也当即出了一声冷汗。他并不清楚面前的这些狄人究竟因何而来,但对方杀气腾腾的样子,却让其不再犹豫,枪头一指,也命麾下将士冲杀过去! “停!停!停!” 见此情形,本欲亲自上前说明来意的将炎也立时急了。他当即冲着身边疾驰而过的赤焰军武士连下三道叱令,却是根本无法喝止得住。 马蹄下腾起了大片的尘埃。即便只有五百人,但骑军在平原上拉开的锋阵也足长半里。将炎无法,只得打马跟在赤焰军身后,朝着敌阵冲去。 可武士们刚刚奔出百步,阵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草原人放牧时才用的尖利呼哨,紧接着一个骑在马上的瘦小身影自赤红色的阵线后方冲将出来,满头青丝迎风招展,身上披着的却明显是一件御北制式的白铁铠! 其正是牧云部的公主图娅。此刻她心中也明白,若是在这里同飒雪骑交手,恐怕从驰狼爪牙之下挽救草原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将不复存在,便想也没想便打马冲了出去,利用自己甲轻马快的优势,义无反顾地以血肉之躯拦在了即将交锋的两阵之间,用尽浑身力气高吼起来: “统统给我住手!” 旭日东升,迎着朝阳的牧云部公主浑身上下,皆散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而这一幕,也终令其身后犹如惊弓之鸟的赤焰军放缓了冲锋的脚步。 飒雪骑主将把一切都看在眼中,也很快意识到对方身份特殊,将信将疑地吹响了收兵的号角,自己则亲率十余众亲兵护卫,驰向两军间那得来不易的短暂且狭窄的和平。 “姑娘是何人?为何身着只有御北将军才会配发的白铁铠,却是领着狄人的骑军?” 终得见面,飒雪骑主将开门见山便问道,右掌却仍压在长枪柄上,不敢有一丝懈怠。 “是……是元逖老将军遣我们来此的。” 图娅清楚地知道,毕竟老将军于飒雪骑中名望甚高,又在绥遥城内有许多旧识。而只有这些旧识之中,或许会有人愿意相信自己带来的有关驰狼的消息。 果然如她所料,对面的将军甫一听到元逖的名字,便忽然恭敬起来,抬手行了一礼:“老将军如今可还安好?在下南汝骥,家父曾是老将军战场上的同袍——” 然而,还不等说完,其便已经从少女微红的眼圈猜出了几分,“姑娘的这身铠甲,该不会便是老将军的——” 不等对方再说,图娅便使劲点了点头,旋即扭过头去,使劲将几欲奔涌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 南汝骥见状,也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便是多嘴,当即将话题拉回了眼前: “既是老将军遣诸位来此,那姑娘莫非便是牧云部的图娅公主?” 见对方已然猜中了自己的身份,图娅便也点了点头: “没错。我便是巴克乌沁·图娅,铁沁王与恪尊夫人的女儿。今日我们这些人闯入御北境内实属无奈,所为乃是整个北境安宁,并欲寻求御北的庇护与帮助。” 谁料少女话音未落,对面的飒雪骑将却是苦笑了起来,眼神之中满是悲愤与无奈: “春月里你们方才在雁落原上击溃了飒雪骑主力,如今因何竟会需要御北的庇护了?更何况如今的御北,早已连自己的百姓都庇护不了啊!” “将军此话何意?我等此次南下,带来的乃是事关整个大昇朝生死存亡的重要消息。左丘阙此前不是想要见我么?还请尽快领我们入城!” 图娅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表情的变化,继续恳求道。然而南汝骥的回答,却如一道晴空霹雳,令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非你们还不知道?如今御北早已陷入了一片混乱,绥遥城门也已封闭了月余。莫说是你们,即便御北寻常百姓想要入城避难都已是奢求!” “怎会如此?此前飒雪骑自雁落原上突然撤兵,已是十分蹊跷!” 立马一旁的将炎也插嘴问道。 “所有一切,皆因老国主数月前病故而起。如今左丘氏再无继任者,除此,国主生前宠幸的蓝妃侵吞国库,又因害怕军中有人起事,便下令将曾经叱咤北境的飒雪骑悉数解散,只留了千余王城禁军固守城防。我身后这支两千人的队伍,皆是些尽忠职守的老兵,自发组织起来的边境巡逻。可如今,粮草、饲料均已耗尽,再这样下去,恐怕御北举国上下,连眼前这支最后的骑军也留存不住了!” “蓝妃又是何人?区区宠妃,如何能指挥得动飒雪骑?” 黑瞳少年立刻又问,却是令南汝骥垂目长叹: “蓝妃非但颇具姿色,其兄蓝伯期更是御北的兵马大元帅,执掌三军虎符将印。兰妃凭借其兄权力上位,更是用自己的如簧巧舌,唆使老国主将无数肱骨重臣治罪,降下狱中含冤而死。家父也因此终日郁郁,不久前于家中染疾身故……” 听对方如是说道,令牧云部公主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眼中却是扑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自呓一般地喃喃道: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将军,以及所有英勇死去之人的血,全都白流了!” 对方却不明白为何图娅竟会如此悲戚,当即转向将炎问道:“不知公主口中所言,究竟是何事?” “是狼!揽苍山中的驰狼,如今已几乎将牧云、邑木、绰罗三部尽数屠尽!”黑瞳少年低沉着嗓子道,双目中似也有万千悲恸。 听闻此言,南汝骥脸上更是万般错愕:“阁下所言当真?自白江皇帝北征之后,驰狼同那些上古凶兽,本当早已绝迹于世间哪!” “人心叵测。如今有歹人于山间豢养凶兽,意图不轨。事出突然,我等尚不及查明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但眼下狼群已至销金河北岸,若无法阻住其势头,或许很快锁阳关以北,将再无一人能得生还!” “……如今整个朔北,甚至整个昶州都已无兵可用。即便关内驻守的卫梁军会信我们,但于他们而言,凭天堑据守南部四州便已足够,又何必费力去救自己的敌人?” 图娅却仍摇着头,似乎一路上憋在胸中的悲痛与绝望,都在这一刻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再难收得回去。南汝骥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然而思虑片刻之后,他却忽然翻身下马,单膝跪于少女面前拱手行礼: “眼下情势虽不容乐观。可今日公主殿下还是来了,便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图娅一见对方面上表情,已然猜到对方想要说什么,忙欲张口回绝。但南汝骥却是抢先一步,冲着身后将士高声喝道,既是说给那两千飒雪骑听,也是说给图娅听,想让她当场断了拒绝的念头: “兄弟们!今日天不亡我御北,让我等遇到了老国主留存于世间的唯一血脉。这位身着白铁铠的姑娘,便是左丘氏高贵的公主,御北王位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今日她自草原归来,是来挽救北境万民于水火的!诸将即刻便随我恭迎殿下回城,诛杀奸佞,拯救御北!” 似乎已经身处绝望之中太久,飒雪骑竟毫不在意面前的图娅身上带着一半狄人血统,竟是高举手中长枪,齐声欢呼起来。 一旁的将炎曾经见过那样的表情。那是海中行船,许久没有了方向的水手,终于在迷雾中见到了可以引路的极星北衡时才会流露出的兴奋。然而他侧目去看图娅时,却见其似乎对此般结果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虽未直接回绝,却也没有点头答应,只是在甲士们的簇拥下,缓缓朝着御北都城绥遥的所在行去。 飒雪骑归来的消息,很快便传至了城中。待白马银枪的甲士簇拥着少女抵达绥遥城下时,却见紧闭的城门前,早已围拢起了数万等待入城的御北百姓。在一手把控着朝政的蓝氏兄妹哄骗下,这些想要入城的百姓正乱哄哄地挤在城门外,期盼着能有机会入城,竟是将通向城门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他们尚未等来城门开启,却是听闻身后有狄人大军杀到。百姓们无处可退,更加无力自保,只能聚于城门之下,瑟瑟发抖。如今他们当中有人惧怕,有人忧心,更有些人家中曾有男丁战死于朔狄人的刀下,胸怀血海深仇,挥舞着双臂于人群里高声谩骂着。即便看到飒雪骑的纛旗,也不肯相信那是御北的军队。 眼下,若赤焰军与飒雪骑强行攻城,则须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面前这些已被逼入绝境,欲做困兽之斗的百姓动武。可如若不尽快入城,想要利用绥遥坚固的城墙对抗驰狼的机会便转瞬即逝,再也追不回来了。 图娅远远地立马于人群正前,心中虽然知道这是蓝妃、蓝伯期兄妹设下的诡计,意欲利用这些心中对狄人抱有戒心敌意的百姓掣肘自己,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让对面的人群平静下来,反倒有些不敢再去看那些百姓的眼睛,低下了头去。 正当此时,却听身边的夫君朗声道: “诸位,今日立在这里的,乃是我的结发妻子,铁沁王的女儿,牧云部的公主,巴克乌沁·图娅!” 少女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了黑瞳少年。然而将炎却似清楚她心中的症结所在,并未停顿,而是以更加高亢的声音继续言道: “但同样,图娅也是已故御北公的外孙女,左丘氏于世间唯一的血脉,更是如今御北王位唯一的继承人!如今国君既归,做臣子的还不速速开启城门,列队恭迎!”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五 黑瞳少年的一番话,令城下百姓瞬间便炸开了锅。 然而一片纷乱嘈杂之中,却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语气间满含轻蔑之意: “绥遥城内皆是大昇朝的子民,为何要尊一个带着狄人血脉的贱种为王室正统?!” 图娅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说话的乃是立于城头之上的一名女子。只见其头戴金翅凤冠,身披锦绣霓裳,小腹却是微微隆起,似是有了身孕。女子身边还立有一名身披重甲的男子,想来此二人便是飒雪骑口中提到的蓝妃与蓝伯期了。 对方口中的话,便好似根根钢针,刺中了图娅心中最为在意,也最不容别人触碰的禁区,登时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自父母双双离世后,年幼的她便因带有南人的血脉在草原上受尽白眼,甚至连至亲兄长,也将自己视作贱种异类。如今一想到入城之后,自己便会再因身上的狄人血统而惹来无数非议,少女只觉得好似被戈壁上最毒的蛇蝎咬上了一口般,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四肢百骸间也传来阵阵麻木。 然而令少女并没有想到的是,身边的将炎却突然伸手出来,紧紧握住了身边妻子因为内心的愤怒而颤抖着的冰凉的手,厉声喝道: “自立国以来,御北于大昇边境镇守千年,更在寸草不生的销金河南岸,建起了巍峨的绥遥城。然而有战时短,和平时长。你们眼中只见双方连年交战,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对百姓的盘剥经年不止,却是忘记了朔狄之乱爆发前,北境曾有过一段长达三百余年的“刀枪入库,兵不戍边”的历史。那时北方的草原人可自由南下,于销金河南岸定居耕牧。南方的御北人也可娶草原人为妻,养儿育女!今日在场诸位中,又有谁能保证自己身上没有一分半点的草原血统?” 黑瞳少年的这番话,便如同一颗丢入水中的石子,当即激起万千涟漪,引得城下百姓议论纷纷,其中更有人频频点头,表示所言不差。 然而,城头上的蓝妃却是不为所动,有恃无恐地继续道: “那又如何?此女自幼便同夷狄同食同寝,未受一天礼数教化!如今日允她入得城来,若其怀有异心,岂非在用这城内十万人的性命在赌?难道你们已经忘了就在数月前,老国主还曾派出大军北上征讨这些人?你们又怎知对方今日不是来复仇的?” 将炎又捏了捏妻子的手,再次高声驳斥道: “图娅的母亲,乃是老国主曾经最为疼爱的恪尊长公主!御北的习俗礼教,皆由其悉心传授给了图娅!之所以会同御北奋力一战,实为护得雁落原上万千臣民平安。如今我身边的这些飒雪骑同诸位一样,皆是大昇子民,也都是御北人!他们能选择同图娅,同一个有着草原人血统的女子并肩立于城下,你们又为何不行?!” 听年轻的和罕说得有理有据,城下百姓之中再次掀起了一片哗然。城头上的蓝伯期忍不住了,连忙抢过了话头: “眼下我们在说的,可是御北的社稷与正统!” “我等来此,并非为攻城杀人,更不为图什么御北王位!如今的北方草原,正有上万头吃人的猛兽逡巡,随时都会渡过销金河向绥遥发起进攻!你们认为,仅凭眼下城中那区区千余禁军,如何能保绥遥城无恙?” 不等少年人再次开口,图娅却是突然抬起了头来,仿佛被将炎的那番话所鼓舞,此前眼神之中的犹豫与担忧也一扫而空。言毕她将手一挥,阵中一名赤焰军校尉当即打马上前,将马臀边挂着的一只染血的布袋丢于城门前的地上——布袋咕噜噜翻滚打开,其中所裹的竟是一颗斗大的狼头! 好似为了应证公主所言非虚,城外的旷野上也忽地刮起一阵劲风。风中带来的不仅有清晰可辨,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更有群狼所散发出的,那代表着死亡的骚臭与血腥气。 此番变故,当即如一根丢入了枯柴的火把,将城下本就群情激奋的人群彻底点燃了,齐声叫嚷着要求开门。蓝伯期也不禁有些慌了,却是夺过身边军士手中一柄长弓便向图娅心窝射去,口中还振振有词: “都是你们这些狄人的阴谋诡计!上古凶兽被赶入入揽苍山多年,早已销声匿迹,又哪里能够成群结队再次南下!眼下若是开了城门,这些伪装成飒雪骑的狄人便可长驱直入!吾妹腹中已怀有闾丘氏的血脉!尔等若是信这狄人,便是对老国主不衷,便是合谋篡位,断绝我御北最后的希望!” 将炎眼疾手快,当即抽出七尺陌刀,当地一声荡开了羽箭,进而引刀而立,乌金色的刀锋直指城头上的蓝氏兄妹: “今日若不开门,待我们身后那万余头驰狼杀到,莫要说是绥遥城,甚至整个御北,乃至大昇朝都将不复存在,又何来什么希望可言?如今的雁落原十户九空,皆拜这些恶狼所致!而在我们眼中,世上早已没有了华狄之别,更无贵贱之分!我们只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想要做成的事!” “住口!华狄自古不两立——” 蓝伯期心怀鬼胎,此时见自己争辩不过,口沫飞溅地咆哮起来。然而甫一抬头,却是远远眺见地平线上空,群狼奔腾带起的滚滚沙尘,竟是当场愣住了。其身边的蓝妃也早被那颗狼头吓破了胆,见此情形扭身便走。隆起的小腹却是忽然瘪了下去,进而自裙脚下滚出了一只绣了龙凤的枕头。 “王妃难道——并未怀有左丘氏血脉?” 两旁的进军甲士大惊失色,见此情形,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许开门!否则当场斩了!” 蓝伯期只得抽出佩刀,冲身边的绥遥城禁军厉声喝道。 将炎见状,明白对方已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都绝无可能再开门,于是愤而带起手中的马缰,令乌宸调转了马头: “列阵,列阵!” 黑瞳少年高喝起来,下令赤焰军同飒雪骑于城下拉开一字长阵——驰狼已至,再费口舌只能是浪费时间。而如今唯一能够救自己、救图娅、救下城门下一众御北百姓的方法,便只有奋力一搏。眼下,将炎心中唯一所期望的,便是远处的那群驰狼,并不是此前在丹克里沙漠中遭遇的全部。 城头之上的蓝伯期见状,也忙令守军引弦弯弓,然而根根利箭对准的,却是于城下立马拒敌的武士后心: “不过是些畜生,又何足为惧!今日不管来的究竟是狼还是人,都叫他们有来无回!” 此时城下围聚着的百姓,也已远远看见了前方腾起的黄沙与尘土。眼见飒雪骑同赤焰军纷纷调转方向,背对着自己拉开了阵势,他们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被人利用,当做阻挡对方的人肉盾牌罢了。既是弃子,便不得不为自己的命运而抗争。只听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怒吼,却非四散奔逃而去,反倒一齐朝紧闭的城门发起了冲击,口中还义愤填膺地高声叫嚷着“开门”,似乎多日来被拒城门之外的愤懑,也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可愤怒的人群,又怎能轻易冲破绥遥厚重的城门。而地平线那边的狼群在潜藏了数十年后,也第一次向南方的帝国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獠牙。 “骑士们,今日的我们,并非为了某国某君而战,更不是为了哪一朝,哪一位皇帝而战。仔细看清楚立于你们左右之人的脸!今日的我们,是为了自己,也为他们而战!即便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我们也绝不会向那些丑陋嗜血的畜生俯首系颈,拱手而降!” “飒沓如雪,骠骑如风!”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飒雪骑同赤焰军各自举刀而立,用截然不同的语言同时回应起来。甚至连身未着甲的图娅,也握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长刀,立身阵中。随着将炎高举的啸天陌凌空前劈,数千骏马便恍若破晓时荡开天地混沌的一道白赤相融的光,在帝都高地的黑土地上倾泻而出。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城头上,蓝伯期高举着的手臂却也重重挥下! 然而刚刚奔出去没有多远,已经抱了必死决心的骑士却忽然听见身后城头之下的那些百姓中,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欢呼声: “城门开了!” 只片刻间,将炎的内心便已经历了由希望到失望,再由绝望重归希望的剧烈起伏。他不敢轻易带马停下,只是匆匆回头一看,却见原本趾高气昂的蓝伯期后背,竟不知何时被人插入一把没至刀柄的短刀。刀尖自那位御北大元帅的胸前破出,让他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从城头上急坠而下,脸上还带着无比的错愕。 蓝伯期身后立着的,只是一位身着皮甲的禁军校尉。然而眼见他动手刺杀上官,却并未有左右同袍上前阻止,反倒有人同其一道朗声高喝起来: “城门已开,请公主殿下速归,护佑我御北黎民!” 年轻的和罕这才带紧马缰,吹响了腰间挂着的牛角号。冲锋正疾的大军急停急转,甚至连马掌下钉着的蹄铁都磨得滚烫。随着数千军马狂奔入城,远处杀到的大群驰狼也已冲至城下,漫山遍野皆是一片灰褐色,密如过江之鲫。 绥遥城门终于赶在群狼杀到前再次紧闭起来,城下的拒马与鹿角却是来不及复原。将炎与图娅一前一后奔上城头,耳中所听所闻,皆是驰狼迅速接近的报警声: “驰狼逾三千头,距城下已不足一里!” “五百步,狼群已入五百步!” “三百步!” 这一次,却是不等黑瞳少年开口,看似柔弱的混血公主抢先一步高声令道: “飒雪骑速速下马上城!他们的弓劲箭快,应该能让狼群的速度慢下来!” 图娅沉着冷静地下达着命令,似乎此前,她早已将这些安排于心中演练过许多次了。未等对面的禁军校尉领命,她便又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指令: “再派人去城中,将所有被蓝伯期遣散卸甲的旧日骑士请回,重录军籍。此次守城,必需有他们相助!” 将炎有些吃惊地看着身边的妻子。没有想到,此前始终默不作声,甚至于蓝氏兄妹折辱之下快要落下泪来的图娅,瞬间变得如此果决。 混血的公主只觉得耳根发热,回头正好对上了夫君的眼神,却是没有躲开: “夫君是在想,我的态度为何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吗?” 见黑瞳少年点了点头:“我曾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御北。此次南下,也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迫不得已。” 图娅紧绷的脸上,终于又有了一丝表情: “我从不喜欢左丘这个姓氏,也从未喜欢过御北。但现如今是无论御北人还是草原人,于外面那些畜生眼中都是一样的猎物。而我只是希望这城中的万千黎民,都能在被命运吞噬前,有一次可以为自己奋力抗争的机会!” 混血公主若有所思,似乎又想到了过去那些令自己成为了今日模样的经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了,面对着或许即将到来的死亡,她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倒是你,为何会突然对我的想法感兴趣了?” “我是御北人。若是当年你的外祖父能如你一般,不要同草原人打那么多仗,我家中的日子或许便还能过得去,或许父亲早已经带着母亲、妹妹同我,一齐离开了那座穷困的渔村,或许也就不会……” 将炎说着,目光却是投向了远方,投向了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家乡……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六 随着一阵弓弦响动,数千支羽箭自全力赶上城头的飒雪骑手中尽数射出,当即便洞穿了已冲至城下的第一波驰狼的头骨。然而,紧随其后的数百头巨狼非但未退,竟是踏着同伴的尸体跃将起来,顺着城墙径直向上蹿起了数丈! 狼口中呼出的腥臭热气,就似直接喷在守城将士的脸上一般,令人几欲作呕。而狼口之中那猩红的舌头与发黄的獠牙,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肉跳心惊。 所幸飒雪骑的连射技天下无双,还不等前一波死狼的尸身倒地,第二轮箭雨便已又至。随着高高窜起的驰狼被凌空击毙,群狼进攻的势头也被稍稍压制了下去。在头狼一声嘹亮的嗥叫声中,它们齐刷刷地向后退去,却是刚好退至了羽箭的射程之外。命令之果断,变化之快速,阵型之严密,甚至相较于许多诸侯国的正规军,都毫不逊色。 稍稍缓解了来自狼群的压力,城头之上的将炎却未能获得半刻的喘息。因为城墙多处的角楼上接二连三响起了急促的鼓点,进而有急报传来,竟是于西、北、东三个方向皆发现了驰狼的踪迹! “城中可有墨鸦?” 黑瞳少年向身边的军士问了一句,却是扭头眺望着南方,忧心忡忡:“驰狼前进的速度太快,若是派出的那些人马皆未能及时通知子隐的话——” 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生怕一语成箴。图娅却知道夫君心中挂念的究竟是何人,毫不犹豫地由身边的禁军手中接过了已经送到的纸笔: “夫君若还有事要交代,我定会助你一一完成。但若待会群狼再攻,我却不想你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分心。你须得牢记,若是今日绥遥陷落,即便知会了你的朋友早做准备,恐怕也再于事无补!” 妻子的话点醒了心事纷杂的将炎。他点了点头,提笔快速在白绢上写下了几行字,进而提着啸天陌跨上随自己一同登上了城头的乌宸,开始奔走于城墙各处布点设防,想要尽一切办法阻挡随时可能发起的第二轮进攻。 与此同时,城外的群狼也并没有停下。在头狼的带领下,它们绕着绥遥城兜起了圈子,寻找着城防中难以被察觉的漏洞。 突然,逡巡着的狼群便好似澶瀛海中闻见了血腥味的鲨鱼,于一马平川的高原之上突然转向,由北向南发起了冲锋。只是他们并没有如人类攻城时那般,集中力量冲击最为脆弱的城门,而是如汹涌的洪水一般,径直涌向了高耸的城墙! 飒雪骑再次将弓拉至满弦,瞄准远方冲来的群狼展开齐射。未曾想,此次驰狼前锋的速度竟是数倍于先前,稍作闪躲,便以极小的代价轻松躲过了接连射出的箭雨,径直冲到了城下。 而直至此时人们方才意识到,绥遥城厚实的墙砖在人类的石弩与冲车面前,或许能够屹立不倒,但城头女墙的厚度却也过于宽厚了。弓弩手即便再如何伸展开手臂,也无法将箭射至城墙脚下足有数丈宽窄的一片区域! 而那些狼群,眼下便正是冲着那片未曾落有一支铁矢羽箭的地方奔去的! 看似坚固的石质城墙表面,如今面对疯狂的狼群,便恍若风化的沙砾一般,尖利的爪牙轻易便可嵌入其中。即便有狼磕碎了利齿,折断了勾爪,却仍前赴后继地沿着砖石朝着城墙顶上爬上来! “快,拉绳子!” 将炎见状,口中一边嚷嚷着,一边奋力扯起城墙边搭起的木架上连着的粗麻绳。绥遥城防严密,城墙上每隔十五步,便设有一处宽大的木架,架上由木楔与绳索固定着数块巨石与圆木,正面则有一道斜坡对准城下。 此时被守军扯动的麻绳牵拉起架上的机关,放下无数沉重的滚木礌石,径直朝群狼头上落去,城下登时响起了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第一批顺墙而上的驰狼当场被砸得筋骨寸断,脑浆迸流。然而,狼群却好似打算一鼓作气攀上城池般,竟是源源不绝地继续冲将上来,甚至还借助着同类的尸首垫脚,眨眼便已窜至城墙上更高的地方了。 而想要再次补充新的滚木礌石,却已是不可能了。 “火油准备!” 年轻的和罕不由得庆幸,自己此前在布防时,特意命人将城防库中仅存的那数十桶火油悉数搬上了城墙。此时刚刚做好准备的守军以劈开两半的竹筒为渠,将火油自城墙两端的箭楼引至各处,点燃后悉数倾倒在群狼身上。 无数巨兽身上的皮毛被火点燃,当即从墙上坠了下去,满地打滚,却是令燃着的热油四散开来,非但无法将火扑灭,反令火势更盛。 油洒落在城墙之上,也登时令深青色的砖墙化作了一道烈焰熊熊的火墙。野兽毕竟畏火,如此一来,四周的驰狼再不敢轻易靠近火苗乱窜的城墙,只得纷纷四散着后退开去,于口中愤怒地吠叫着。 短暂的沉寂之后,城头终于爆发出一片雷动的欢呼。一直以来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守军脸上,也由初见群狼时的绝望之色,转变为劫后余生的狂喜。 这一仗,直从午后战至了傍晚时分。然而,只是击退了群狼的第二次进攻。驰狼身躯硕大,即便暂时受挫,也仅仅毙命数百头。余下的那些巨兽则再次退至了箭矢射程之外,吐着猩红的舌头,用一双双淡绿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绥遥城,不肯就此离去。 绥遥守军稍得喘息,终于有机会将释放滚木礌石的机关复原。将炎经过城头上摩肩擦踵的军士们身边,见众将士皆为自己得以赶在群狼来袭之前进城,而感到无比的庆幸。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 图娅眼下正于城头西北角的箭楼内等他,看起来同样也是忧心忡忡。甫一进门,少年人张口便问道: “如何?城中还有多少武备?” 对面的混血公主却是摇了摇头,表情极为凝重: “算上全部禁军武备,城中能用的箭矢也仅剩三万余支。火油此前也已尽数搬至箭楼中了,算上你眼前这些,不过七八十桶而已。似方才那样的进攻,至多能再守住两轮!” “我们还有飒雪骑与赤焰军,我们还有手中的刀!若是守不住了,便以轻骑快马冲将出去,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这些畜生!” 黑瞳少年默然,半晌后才又开口,却是说得咬牙切齿。 “莫非,你打算以血肉之躯去同那些可怖的野兽搏命?可如今城外四个方向皆有驰狼,即便能够侥幸冲出包围,也必定会死伤惨重!据守城中,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啊!” 图娅听夫君话中竟是起了死斗之意,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可将炎却似早已将所有可能的可能全都考虑过了,没有丝毫迟疑: “外面那些狼轻易不会退去,为今之计,断不可据守!即便一时能借城墙据群狼于城外,然而守得住三五天,也绝坚持不了三五个月!当年我曾于雷引山上一人击杀两狼,如今飒雪骑轻骑快马,凭借速度突围,未必不会有胜算!” 自南渡销金河的第一天起,年轻的和罕便一直在思量,若是此去绥遥无果,自己同妻子究竟又该如何。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便是南下煜京,去同祁子隐合兵一处后,再图长远。 然而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听箭楼外竟是有人厉声吼道:“狼入城了!” “莫非是狼梯?!” 图娅大惊,来不及多说便已撩起裙角向外冲去。将炎紧随其后,却见果真有数十头驰狼已然窜上了最先迎敌的西侧城墙,眼下正同百余名甲士缠斗。 而他们此时立足的北侧城下,聚集起来的狼群口中也发出声声嗥叫,仿佛在替入城的同伴呐喊助威。 原来,此前大群驰狼绕城而行并试图冲击城墙,不过是在试探佯攻。而今,他们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北侧城墙一带,趁着守军们刚刚放下警惕的片刻,埋伏着的另外数百头驰狼,竟是悄悄从防御转为薄弱的西方杀将过来! 眼下,巨狼正踩着同伴的身体,一层层垒叠起来,于城墙下形成了一座高塔。而窜上城头的那数十头驰狼,便是借助着这样的狼梯攀将上来的! 图娅曾于草原上见过,狼群以这样的方式翻入一人多高的篱笆,将圈内的羊杀得一头不剩。可她却没能想到,这些身躯硕大,似一头猛狮般的狰狞巨兽,竟也会使同样的招数,而且更加狡诈,更加致命! 城墙上本就较平地狭窄许多,如今围聚于狼群四周的甲士虽众,然而真正能够发起进攻的,不过数人而已。借助着自己厚实的皮毛,驰狼非但抗住了四周不断砍来的利刃,更将冲至身前的守军咬死咬伤。 然而,冲上城墙的巨狼却并非只是为了杀人。在撕咬出一条血路后,它们竟似早有预谋一般,分别冲向了放置滚木礌石的机关与城墙两侧的箭楼,以爪牙破坏了唯一能够阻挡住狼群大举攻城的武器! 只片刻功夫,原本尚能守住两轮进攻的城防,却是连眼前的危机都已经应付不暇。失去了杀伤力强大的武备威慑,城下盘桓不去的狼群主力也再次冲上前来,故技重施。 暮霭低沉,残阳如血。越来越多的驰狼窜上了城头,甚至有些已经窜入了绥遥城中,大杀四方。 在声声惊叫与惨呼声中,将炎仍高声喝着,欲重新组织起身边的飒雪骑防御。然而,凭借着城头早已无任何组织可言的弓弩齐射,得以于如潮水般涌来的兽群之中射杀的巨狼,实在是凤毛麟角。 一头比同类还要高出半头的驰狼一连咬死七名甲士,而后径直朝着图娅与将炎所在的箭楼前冲来。一路上又有许多军士被其撞下了城头,转而便被城下守着的狼群撕了个粉碎。 “快进楼里去,往高处走!” 将炎见状,当即以左手将妻子推入了箭楼大门,右手则高举起啸天陌迎了上去,只一刀便将那狼自肩颈交界之处,一直劈开至腰腹。然而巨兽的身躯实在过于庞大,竟仍向前冲出丈余方才倒地。硕大的狼头狠狠撞在将炎的胸口,竟是将他撞得凌空飞起,朝城内鳞次栉比的民房顶上坠去! “将炎!” 图娅脑中嗡地一声,当即想要冲下去救自己的夫君。然而身前一道黑影闪过,乃是另一头窜上城来的巨狼! 另一名赤焰军见状忙挥刀冲上前来,将公主由血盆狼口前推了开去,自己却被拦腰咬住。而后狼头左右一摆,那人便被扯破了衣甲,皮开肉绽,肚肠横流。图娅见状,眼中当即滚落下两行热泪,却也不敢再贸然行事,只得在另外数名甲士簇拥下,朝箭楼最高处退去。 与此同时,坠落城中的将炎却是一连砸穿了数层屋瓦与楼板,方才滚落在一间摆满了神龛与香烛的铺子内。 少年人只觉浑身上下的骨头皆似断了一般地疼,也不知究竟伤了哪里,伤重几何,好半天方才勉强支撑起半截身子来。直至此时他方才发现,这间看似人去楼空的香铺中,竟还倒着一具女子的尸体。 地上那女子穿着名贵的锦缎,华丽的衣料却已被身下一摊粘腻的鲜血浸透了半截。她披散着头发,瞧不清面容。然而,头上戴着的一只金翅凤冠,却是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此前从城头逃出的蓝妃。 将炎推测,对方或许是以为自己与图娅会率军入宫,故而便趁乱寻了这间早已关张的香铺躲藏起来,不料却是丧命于此。 然而,蓝妃的死因却颇为蹊跷。将炎刚欲伸手去翻尸体,眼角忽然瞧见身侧的阴影里藏着什么活物,匆忙举刀一格——而后便看见两颗硕大的獠牙,狠狠咬在了啸天陌的刀刃上!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七 年轻的和罕满头是汗,几缕发丝又湿又乱地贴在额上。他手上带的铁指于方才坠下城楼时早已不知飞去了何处,如今却仍全力握在啸天陌上。虽然掌心所对之处乃是刀脊,然而手指却还是被利刃切进了皮肉,深可见骨。 钻心的剧痛几乎令将炎昏死过去。然而心中一个声音却不断在耳边回响着,提醒他还不能就此放弃。 黑瞳少年不知从何处又迸出了新的力气,竟生生将被巨狼死死咬住,已经几乎快要卡住自己喉咙的啸天陌向前推开了半尺。而那头足重数百斤的巨狼,竟也不甘示弱般跨前一步,几乎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将炎的身上! “畜生!你今日休想取我性命!” 年轻的和罕一声大喝,忽将握住刀身的左掌松开。他虽倒在地上,却仍以腰腹的力量带起手中的七尺长刀,竟是未作任何蓄力前冲,于原地使出了一招近乎完美的摧山! 啸天陌上的力量陡然增大,令驰狼不禁有些畏惧起来。然而其口中力道稍减,啸天陌便如一道乌金色的闪电般自紧紧咬合着的狼牙中穿过,带起犹如龙吟一般的巨响。 巨兽感觉到了不妙,当即松口想要退后,然而啸天陌却已由其嘴角处切入,以一个极其诡异的方向切进了驰狼的上颚,将其小半边脑袋齐齐地削下,方才重又停住。 甚至连将炎自己,都并不确定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杵刀而立,左手伤处流下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凌空拉出一道道血线。而少年人却似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咬紧牙根,声音压在喉咙里沉沉地道: “我今日是绝不能死的!” 眼下天色已暗。仅仅隔着一道纤薄的木门,已然杀入城中的几头驰狼正立于香铺外的街上吠叫着,同他相距咫尺! 然而,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声音——那是草原人集结冲锋时才会吹响的号角,竟是将香铺前的巨兽引去了别处。 将炎心下奇怪,登时推门出屋,却见一队赤甲赤旗的骑军沿途一路砍杀过来,竟是将陆续闯入城中的狼群砍翻了大半。 见此情形,仅剩的那些巨狼也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疯狂地嘶吼起来,不得已放下了眼前到口的猎物,重新集结在一起向骑队发起了进攻。然而在骑军强大的冲击之下,狼群甫一交锋便已溃败,陆续被斩为数截,毙于马后。 “大和罕没事吧?城外的驰狼退了!” 星月之下,浑身浴血的蒙敦打马上前,满脸洋溢着欣喜之色,手中却是牵来了乌宸,似是于城中寻了少年人许久。 将炎接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在臂弯处拭去了啸天陌上的残血,却是有些不信对方所言,拍马便朝数百步开外的城门处奔去。却见血流成河,堆尸如山的城下,如今果真连半条狼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放眼所见,皆是如燎原野火一般的赤焰军,正于绥遥城外列阵捕杀着落单掉队的驰狼! 黑瞳少年这才收刀入鞘,有些狐疑发问道: “他们是——此前留在忽兰台的——” “正是!”蒙敦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散落于草原上的各部幸存者尚有数万。臣下也未能想到,除却其中老弱妇孺外,竟仍有万余英勇善战的青壮年。驻守忽兰台的赤焰军给他们配发了铠甲,于昨日刚刚渡过销金河,恰巧自狼群背后杀到。这些该死的野兽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列阵疾驰的战马踩死踏伤了许多。如今已向东溃逃。” “眼下损失几许?” 年轻的和罕却仍有些担心,紧锁的眉头并未就此舒展开来。他举头看着头顶的城墙,却见到处皆是飞溅的鲜血与堆砌在一起的人与狼的尸体。 “损失惨重。飒雪骑战死一千六百三十七,伤三百二十四。而同我们一道南下的那五百赤焰军,如今已尽数阵亡。” 被问及此,蒙敦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先前幸而取胜的喜悦,也渐渐被一股浓浓的悲意取代。 “那城中武备、水粮又余下多少?” 将炎垂目又问。这一次,蒙敦再也笑不出来了:“城中铁矢、火油皆尽!水粮尚余,却也所剩无多了。” “所以,若是狼群再次围城,我们是绝无可能守得住了……如此,当下令赤焰军连夜整备,天亮后便随我南下煜京!” 少年人当即将手一挥,喝令道。然而其话音未落,身后却响起了妻子的声音: “不可!铁矢没了,可以去城外的尸首上捡。但就这样走了,城中百姓该如何是好?” 驰狼退去,图娅也终于得从箭楼上走下来。 “如今城内外甲士、骑军共计两万余人,加之城中与雁落原上的落难百姓,足有十五六万。继续据守城中,水粮要不了半月便会全数耗尽。若想救人,唯有想办法尽快集结起优势兵力杀尽群狼,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将炎却早已想得明白,不容对方争辩。 “可此次围攻绥遥的狼群仅有三千,或许根本不是此前我们于丹克里遇上的那群。如今出没于整个帝都高地上的驰狼总数几许尚未可知,贸然出城,若是于途中遭遇群狼主力,会令所有人都身陷绝境——” 图娅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想要劝自己的夫君改变心意。然而话刚刚说了一半,却见摇曳的火光中的对方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混血公主忽又想起了不久之前,将炎率军离开雁落原的那一幕。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对方心中,永远也不可能比得过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即便有万千理由,面前的他也绝无可能听得进去。 想到这里,图娅忽然紧紧闭上了朱唇,就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这番争执一般。而后,她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进而转向身旁的蒙敦,点了点头: “便依大和罕的意思去办吧。” 次日,离开了绥遥城的赤焰军浩浩汤汤一路向南,奔赴煜京。数日过去,出城后的路上,却是连半条驰狼的影子都未再遇见。然而,就在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却见前方地平线下缓缓升起的煜京城内浓烟四起,厚实的城墙上也破开了数个大洞。城下更是堆尸成山,竟是已被攻破了! 原来早在煜京城破前十数日,祁子隐接斥候回报,称擎鹰山脉之中有异动,狐兔窜逃,鹿羊出山,惊鸟四起。甚至连山中的金雕也离开了盘踞多年的巢穴。 起初,年轻的国主认为是退守锁阳关的闾丘博容重又蠢蠢欲动,便又派了多人前去刺探。不料,这次派出的斥候却是一去不返。 昭熹二年,六月廿八。又是一夜大雨倾盆,然而在淅沥的雨中,已经睡下的冷迦芸却隐约听见有人在轻轻叩着自己的门扉。 一行人于前夜接到了将炎派人传来的口信。眼下他们已获白江陉首肯,得以暂居永旸宫偏殿之中,城内余下的武卫十二军也悉数听其调配。 然而女子起身披衣,却见竟是那个平日里不喜说话,却无时无刻都在拨弄着算筹的银发孩子立于门外,不禁有些奇怪: “泽明深夜造访,莫非有什么要紧的事?” 两日来,莫氏小家主寸步不离地跟随祁子隐于城内各处奔走,出谋划策。眼下虽面带疲惫,却仍是深深一鞠到底: “还请冷小姐出面,替我劝一劝祁兄。” “你且说说,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若是子隐不对,我自当帮你去说。” 冷迦芸不知对方究竟所言何事,只道是二人就城防守备的事出现了分歧,当即点头答应。然而银发少年接下来所说的话,却险些令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还请冷小姐同我一起去劝祁兄,尽早撤防,回龙首渡登船起航。” 身披紫衣的女子不禁诧异: “莫非你是要我去劝子隐回晔国?为何?我们如今好不容易得皇帝应允,入城布防。况且,至今尚未寻到甯月的下落,子隐他又如何肯走?” “如若不走,恐怕明日之后,我们将会同这城中所有人一起葬身于此。” 听对方如是说,冷迦芸当即变了脸色: “为何?自两日前接将炎传书,让我等做好守城准备后,你同子隐便一直忧心忡忡。可如今城外已有民夫深挖了沟渠,又有城内武卫布设了铁蒺藜同拒马,甚至连城墙之上都刷了厚厚一层火油,难道还无法守住?” 然而,莫泽明却是不肯再多透露半句,只是摇着头,神情肃穆: “冷小姐若是信我,这便陪我去见祁兄。此时我已在星盘上推演计算了数遍,然而每一次皆是月晕七重,慧孛冲北衡的大凶之兆!” “我信你!” 东黎女子心中虽仍有疑惑,但见面前的银发少年说得诚恳,当即点头答应。 然而,二人还未入得祁子隐所住偏殿的前院,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待入得大门,眼中却见一片鲜血淋漓的景象——只见一辆民夫用来担土的牛车之上,码放着十数具残缺不全的尸首,竟是此前少年人派出城去,打探卫梁动向的那些斥候。 尸体上半掩着一块深色的麻布,似乎早先被掀起之后,便无人再敢上前将其重新盖好。牛车刚刚入宫,矗立于院中的祁子隐便紧锁着眉头,沙哑着嗓子向押车入宫的执金吾问道: “这些残躯,是由何处寻回的?” 当值校尉拱手行了一礼,脸上早已全无血色: “禀晔国公。今日入夜后,巡城的屯门卫于城墙之上看见白日里挖成的沟渠内有些异常,便出城去探,继而寻回了这些尸骨。” “那可曾见到是何人将其弃于城下?” 祁子隐又问,然而心中却是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对面的校尉只是摇头: “未曾见有人于城下走动。民夫们白日里所用的铁锨、锹铲也皆散落原地。只是有人称,半个时辰前曾见数里外有黑影攒动,却又不敢确定究竟是树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屯门卫却称,在发现尸体的区域内,有活物于土壤之上留下的无数模糊不清的脚印。” 祁子隐心中登时咯噔一声:“什么样的脚印?” 校尉拱了拱手,脸色却是更加惨白了:“约有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小。那些脚印明显是什么野兽留下的,似乎是狼,却又比寻常山狼大了数倍。” “莫非驰狼已经逼至城下了?!” 听闻此言,白衣少年当即又走到了无人敢近,满是血污的牛车旁,伸手将车上盖着的麻布彻底掀了开来,却见那些尸体的残肢上,切口并不似刀兵砍削般平整。皮肉下露出的白森森的骨骸上,皆有多处被利齿啃食过的明显痕迹! 他脑中顿时“嗡”地一声响,当年于晔国的人骨地宫中所经历的梦魇,伴随着其极力想要忘却的那些巨狼模样,难以抑制地再次涌现出来。 见此情形,冷迦芸也终于明白莫泽明此前为何一定要来寻自己帮助,当即上前几步,张口欲劝。然而还不等她出声,便听见城外远处响起了一声诡异的号角声。 那声音并非是朔狄人的牛角号,更不是御北飒雪骑的军号。而伴随着那声号响,旷野中竟是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声声狼嚎,便好似是无数由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用冰冷的手脚将人缠得死死地,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无法呼吸,心跳骤停。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八 “速以灯号命城中望火楼鸣钟示警,武卫十二军全员待命,弓弩手即刻随我去城楼!” 祁子隐当即命身边的执金吾传令下去。 斥候尸首的惨状,令曾经高傲的宫城禁卫紧张得如同未经世事的孩子,当即领命而去。祁子隐也回身取了自己的寅牙,牵马便欲向宫外赶去。 然而,莫泽明却不知什么时候闪身出来,横臂拦在少年人的马前: “祁兄不能去!” “泽明兄你作甚!” 白衣少年猛扯马缰,险些撞在莫泽明的身上,“你不用再说了。就算如今甯月已经不在城内,我也不会独自逃生,而弃满城百姓于不顾!” “可若是我告诉你,此去非但救不了全城人的性命,反会将整个北境,整个大昇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即便壮硕的马身几乎撞在自己瘦弱的身上,银发少年却是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煜京城防,即便是当年的铁重山也难撼动。现如今面对一群毫无战术可言的野兽,怎会救不了全城百姓,又如何令大昇陷入万劫不复?!” 面对同伴的一番劝阻,祁子隐却是分毫听不进去,反倒提高了自己的声音,用近似于质问的语气喝道,“此前你不是还告诉我说,甯月早已不在城中了么?可为何今日我特意去找了值守城门的屯门将问过,他却说煜京自半年前便已全城戒严,除来往客商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出入。” “祁兄这是——在质疑我么?” 莫泽明依然淡淡地道,却终是向侧方退开一大步,让出了路来。 年轻的晔国国主没有再做回应,只是用力一夹马腹,飞也似地由对方身前掠过。此次他力主北上,却是磕磕绊绊,一路不顺。眼下,甚至曾经最支持自己的军师,都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不由得令他既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 看着对方迅速远去的背影,冷迦芸轻声叹了口气,走到银发少年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隐的性子,从前可不是这样。倒是你——为何忽然又不劝了?” “说得太多,只能让事情愈发难以计算……” 莫泽明摇了摇头,却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说着些旁人听不明白的话,“不过那个姑娘——倒果真是这世间无比古怪的一个存在。或许这满天星流的走向,便要由此而彻底改变了……” 随着望火楼上警钟大作,原本还熙攘的煜京城中瞬间变得安静了下来。各家各户也紧闭门窗,烟火不明。一片肃杀之中,只能听见城外由远及近,愈来愈响的群狼的低吼。 “狼来了!” 不知是谁轻呼了一句。已冲上城头的祁子隐同数千甲士循声望去,共同目睹了北方的原野之上,一片深黑色的影子逐渐凝聚、扩大,好似一张巨毯般,漫山遍野地朝着城下席卷而来。 雨依然在下,可空中的层云却是渐渐散开。孪月自云后露出的瞬间,那张巨毯上忽然现出了无数亮点。黄绿色的狼眼闪动,跳跃着,直看得人心惊肉跳。随之而来的声声低吼,更如用刀子于头骨上摩擦一般,充斥回荡在所有人的耳鼓间。 祁子隐立于城头,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恐惧。此时他才真正明白将炎为何会匆匆派快马送来口信,让自己尽一切可能加固城防。而面前漫山遍野涌出的驰狼,也令其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朋友如今到底是生是死。 细密的雨幕中,群狼终于不再是融成一片的模糊的背影。更令人吃惊的是,夜幕之下,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竟好似人类的军队般,列着整齐的队伍一致向前。 驰狼前进的速度很快,眨眼功夫便已欺近至距离城墙仅里许的地方。忽听一声尖利的狼嚎,群狼突然止步,准确地停在了弓弩箭矢的射程之外。放眼望去,煜京城北的平原竟是被这些可怖的巨兽挤得满满当当。其数更比此前将炎口信里估计的还要多! 祁子隐只觉得自己的后脊仿佛爬上了一条冰冷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发起致命一击。而此时,他却仍对狼群背后那指挥者的身份一无所知! “狼背上好像有人!” 身边眼力好的箭手突然接二连三地嚷了起来,引得白衣少年也眯起眼睛,重又看向那自己不愿,甚至有些不敢去看的群狼。城下这些狼,似乎比自己印象之中的还要高大许多。狼背上带着的载具,以及载具中坐着的人,于一片混沌的夜色之中,显得模糊而诡异,却令人小腿肚子难以抑止地抽动起来。 “传令全军,待会齐射时,务必瞄准狼背上的骑手!” 祁子隐抽出了赤色长刀,高举过头,恍若举着一柄火炬高声喝道。与此同时,群狼之中又是一声长嗥,而后早已矜牙舞爪的无数巨兽,便如入秋后成灾的蝗虫,全力朝这座“天下第一城”发起了进攻。 未等年轻的晔国公下令,早已将弓拉至满弦的城头守军便已纷纷将手中铁矢朝城下的人与兽倾泻而去。他们所瞄准的,皆是狼背上骑手的头面肩颈等各处要害。然而一轮密织如网的齐射过后,却压根未能阻挡住群狼进攻的节奏。 兽群仍咆哮着,嘶吼着,转瞬便已冲至城下,仿佛其根本不是听命于背上的骑士。待其奔至城墙下新挖不久的沟渠边时,城头守军方才终于看清,原来那些狼身上驮的,根本不是什么骑手,而是些早已断了气的尸首。 那些死者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也有尚未成年的垂髫儿童。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穿着草原人的服饰,竟皆是此前丧命于雁落原上的牧云部族人! “点火!射狼,射狼!” 白衣少年忙又下令守军将手中的穿甲箭换为火箭,朝冲在最先的群狼展开了又一轮的密集齐射。 燃着的箭矢,便如无数闪着金光的流星,拖着烟迹于空中划出了一道道弧线,密集地射在狼头、狼眼及狼背上。 被火光照亮的城下,如今看起来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即便要害中箭,但火矢的箭头却较破甲箭足足短了一半,仅长寸许,根本无法穿透驰狼粗厚的皮毛。受伤的巨兽却是被疼痛激怒,愈发不管不顾地向城下冲将过来。 祁子隐此举,目的却并不在杀狼。除了射中狼身的那些箭矢外,还有更多火箭径直落入了狼群前方的沟渠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忽听腾地一声,一股赤金色的烈焰陡然而起,竟是凌空窜起了丈余,于城墙前又筑起了一道汹涌的火墙。 而那些身处沟渠附近的驰狼,当场被飞溅的火油点着了皮毛,登时便化作了一团团移动着的火球,几声惨叫过后便倒地毙命。 然而少年人心中也清楚,这道火墙根本无法阻挡狼群太久。果不其然,只片刻功夫后,火势便随着油料的消耗而渐弱了下去。此前于烈火前缩颈低头,来回踱步的群狼见状,也弓起腰身猛然一纵,竟是纷纷从仍能燎到肚腹的火舌上跃将过去,继续向城下攻来! 冲在最先的千余头巨兽似乎根本不畏疼,竟以血肉之躯趟过了城下由铁蒺藜与木质拒马所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而其身后更多的骇人猛兽则踏着同伴的尸体,张开四肢与脚爪,用与进攻绥遥城时一模一样的方法,沿着陡峭的城墙向上爬去! 祁子隐见状,不由得也有些慌了。他根本难以想象,将炎于无险可守的草原上遭遇这些巨兽时,心中究竟有多么绝望。也多亏了自己的这位朋友,白衣少年眼下仍可以在城头,兵不刃血地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些狰狞的凶兽攻上城来。 “倒火油!放滚木!” 年轻晔国公的声声号令,在纷杂混乱的喊杀声与狼群的嘶吼声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却又好似暗夜行船时唯一一盏微弱的明灯,让所有几乎失去了方向的守军,不至于因为过度惊惶而失措。 伴随着密集的箭雨与不断抛下的落石,狼群并未能如绥遥城时那般,抓住可乘之机攻上城头。如今,连煜京城中封存多年的武备,也早已被悉数搬上了宽达百步的城墙,甚至有骁骑卫驾着高头骏马,于城墙上疾驰着传令各处。 这一仗,足持续了整整一夜。直至朝日破晓,拉弓拉到双臂已经无法抬起的弓弩手方才发现,城下群狼竟是早已退去,仅留下了一些受伤的残狼为饵,趁着夜色继续吸引城头守军的注意,掩护大部自战场上撤离。而整整一夜,城头上的人都不过是在对着黑暗中早已死去的狼尸浪费宝贵的箭矢。 现如今,除了城墙下那足有数千,插满了羽箭的巨狼尸骸,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长久地陷入了仿佛永无尽头的寂静。 惊惧之余,守军却无从知晓,这究竟是敌人的虚晃一枪,还是别的什么障眼法。昨夜里群狼所表现出来的缜密配合与有序进退,简直堪比陆地上战力最为强大的诸侯国精锐。现如今,对于无人伤亡便在这场人狼大战中获胜的守城乙方而言,自己能够侥幸活着这件事,竟然虚无缥缈得如同梦境一般。 终于,城头上的人群渐渐反应过来,开始发出悉悉索索的小声议论。然而还未等他们弹冠相庆,却听见本应仍处睡梦之中的煜京城内,忽然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大昇朝一十二个诸侯国中,只有御北的飒雪骑会于对阵之时吹响同狄人军队类似的号角。然而此时御北绝无可能参与守城,那城中的号角声,却是吹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响! 眨眼功夫,前夜里已经从城下撤去的群狼,竟是在城南茂密的树林中重又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背对着东升的朝阳,凶兽再次全力朝向煜京城下冲来,而此时已经熬了整夜的守军,却已是精疲力竭,无力再战。 “速速调人上城换防,换防!” 祁子隐嘶哑着嗓子下令道。然而话音未落,他却忽听身后“轰隆”一声如雷鸣般的巨响,城南赤乌门方向火光大盛,紧接着浓烟四起,惊呼阵阵,响彻全城。 紧接着,沿着山河道通往宫城的另外三道城墙之下,竟也发出了同样的巨响,于煜京上空回荡不息,直震得人心惊胆颤。直至接到骁骑卫快马回报,年轻的晔国公方才明白过来,原本以为能够将群狼据于城外的四道主门,竟是在一连串的巨响之下,化作了无数残砖碎瓦! 而今,在这片平原上矗立了千年的煜京城墙,伴随着滚滚烟尘同支离破碎的城门一起轰然倒塌。反观那缺口,宽处可逾半里,窄处也有数丈。而对于城外正全力冲锋的群狼来说,面前已再无任何阻碍。 祁子隐奋力支撑起自己早已有些脱力的身体,忙率领着驻防北城的守军极速向城门处驰援。但驰狼早已如潮水一般自缺口处涌入城内,疯狂地撕咬着面前出现的一切活物,再难抵挡得住。而这座曾经熙攘繁盛,见证了大昇朝千年荣耀的“天下第一城”,也在这一刻彻底沦陷,化作了一片人间炼狱! 少年人忽然觉得耳中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好似有蜂群飞舞。他眼睁睁看着身旁曾一起并肩作战的武士被巨狼扯下四肢,咬断脖颈。又感觉到四散飞溅的鲜血沾在自己脸上,尚有余温。他更感觉手中的寅牙切断了一具具凶兽的身体,就好似割破一只只盛满了血水的皮囊。 然而,如今的一切,于他眼中皆已没有了意义。群狼入城,所过之处再无一人生还。或许很快,连少年人自己也将成为城中那数不胜数的尸体中的一员。 混战之下,却忽然有东西吸引了年轻晔国公的注意。那是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然而同仓皇奔逃的城中百姓所不同的是,那二人竟是于群狼的爪牙前,以一己之力铸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护得数百名受困者尽数离开。 而其中的那位姑娘,看起来竟是有些面熟。 “甯月——甯月是你么?!” 白衣少年再顾不上许多,奋力挥刀于身前杀开了一条血路,有些颤抖地高声吼了起来。 对面的姑娘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也因那熟悉的嗓音双肩一震,旋即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来,循着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将过去: “子隐?原来他们口中救了大昇社稷的晔国公,竟然是你!” 就这样,失散了多年未曾再见的少年同少女,立于充斥着喊杀与嘶吼的街中,相拥而泣。而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了下来,让周围血腥的杀戮与四伏的危机,皆好似一场噩梦般,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第二十九幕 ? 狼灾 ? 九 昭熹二年,七月初一。煜京再起的烽烟,已经随风飘至了早已被卫梁大军攻占的锁阳关内。 其时,闾丘博容一直随军住在关内行营,观望着,睥睨着,找寻再次北进的机会。忽闻北方战事再起,连忙派人去探,却是听闻草原上出现了上古时的凶兽。女国主起初还不相信,派了百余斥候分头去探,却皆是一去不返。 直至祁子隐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了求和的书信,过于自负的她却仍是断定,驰狼之事乃子虚乌有,不过是年轻的晔国公调虎离山,用于扰乱己方军心的诡计罢了。 然而,上将军苻载尹对于此事的判断,却与国主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极力劝闾丘博容先行回驾红竹休整,可对方却是丝毫不听,固执地要同大军驻守关内不肯离去。于是,苻载尹只得请命,亲帅五百武卒精锐,出关去煜京城下一探究竟,以期能够找到驰狼出没的确凿证据。 然而他这一去,便是整整三日。待到第三日的傍晚,闾丘博容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立刻调集甲士打算出关寻人。然而夕阳之下,却见一匹战马的剪影远远地奔了回来。马上驮有一人,似受了重伤般伏身鞍上,却并不是苻载尹。 女国主当即命人打开关门,迎那单骑入内。及至此时,她方才发觉对方竟是早已气绝。 死者身上所着的,乃是煜京守备骁骑卫的甲胄。鲜血于马毛上凝固成一大块硬脆的血痂。骑士自腰部以下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仅凭几条腹中拖出的肠子与垂于马身两侧的僵直的手臂,方才未能摔下马去。 几名卫梁军将那尸体自马背上抬下,却带起一柄折扇,从那骁骑卫的怀中掉落出来。急匆匆赶来关门下的闾丘博容虽只远远地瞧了一眼,便好似被人下了定身咒一般,当即停下了脚步,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名贵丝绢制成的扇面,如今仅剩下了半截。即便被鲜血浸透,却仍能清楚地辨认其上绣着的,正是苻载尹最爱的那幅《锦绣群山图》! “有武卒回来了!” 未等细查,箭楼中值守的军士便又扯着嗓子高喝起来。关门再次打开,然而眼中重又燃起希望的闾丘博容所迎来的,却仅仅是五名丢盔弃甲的下级军士。 “成何体统!我卫梁武卒即便战死疆场,也绝不会如你们这般狼狈!” 女国主愤然上前,紧紧揪住了其中身着伍长甲胄者的领口,厉声喝道,全然不顾其上沾着的血水汗渍弄脏自己的双手,“苻爱卿此时定是落入了祁氏小鬼手中,对方想要以此来要挟寡人,是也不是?!” 然而,对面的甲士却好似被下破了胆,压根没有听见国主问话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在口中念叨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胡话。 闾丘博容将那人狠狠一推,当即又转向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却皆是同样问不出话来。直到问至最后一名甲士,那人才在喘匀了气后,向左右同袍讨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去,唉声叹气地道: “国主,苻将军此时早已不在人世了。” “你胡说!” 女国主当即怒不可遏,不愿相信对方口中所言便是事实。然而,那名军士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随后竟是伸手将身前的闾丘博容狠狠推开,再不顾什么君臣之礼: “国主若是觉得,有人能在漫山遍野的驰狼围攻之下生还,便尽管去希望吧。不过,属下可不想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去南方,带家人亲族漂洋过海,去那些野兽去到不了的海岛上渡过余生!” 任谁也不会想到,本应“杀气为刃胆作甲,北出彤炎斩敌酋”的关宁武卒,竟会如此果断、如此决绝地抛弃自己曾信仰并效忠的一切。 而眼下的锁阳关内,竟也无人敢拦这个明知当场便会被降下死罪,却也不肯多留片刻的普通士兵。众人眼睁睁看着其亲手转动起绞轮,将通向南方的关门打开了一道缝,旋即闪身入内,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中。 于四周点起的火把映照之下,闾丘博容终于意识到,自己此次或许真的错了。然而她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转而向自己的帐内步去: “如有异状,随时来报。” 麾下副将得令,却是不敢再多问,只是自行将关内轮值武卒人数翻了一倍,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亲自登上箭楼督巡。 然而,所有人皆刻意不再接近国主就寝的大帐。因为没有人愿意听见闾丘博容那压抑在喉咙中,充斥着悲伤与愤怒,却令人无比窒息的悲戚呜咽。 与此同时,弃守煜京的祁子隐一行也且战且退,艰难抵达了龙首渡。眼下他们身后不到三十里开外,便是无数追赶而来的群狼。而他们的身前,则是尚未作过任何补给,也根本无法立刻起锚的三艘虎头飞鱼船。 如今的队伍里,除了在人狼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煜京武卫与晔国玄甲兵,还有千余手无寸铁,无力自保的寻常百姓。人群乱哄哄地挤在煜水北岸的渡口前攒动着,却是退无可退。 年轻的晔国公只得请冷迦芸与莫泽明率晔国士兵为行船出海做起准备,自己则亲自同煜京武卫暂于渡口外设阵布防。 很快,驰狼再次逼近的消息便散播了开来,惹得人心惶惶。风未殊一路上皆沉默少语,对这个女儿十分在意的陆上人少年更无半分好感,避之不及。然而此时,他却是一反常态,主动找到早已焦头烂额的对方,发难责问起来。 “就这三艘破船,竟想要装下数千人。晔国公是否太不会算账了?” 此前祁子隐并未有机会问及对方身份,一时间也不知其阴阳怪气的质问究竟为了什么,却又碍于甯月的脸面,只得拱了拱手回应道: “晔国的虎头飞鱼船本就是为了屯兵所造,船舱巨大,虽说载下数千人确实有些难度,但如今能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所以,晔国公今日打算将哪些人丢在岸上,又打算让哪些人登船逃生去呢?” 风未殊张口又问。这一次,白衣少年终于猜到了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却是不好直接回应,便顺着对方的话反问起来: “未知阁下有何高见?” “自然是将那些无用的百姓丢下,带着甯月立刻走,走的越远越好!” 风未殊突然抬高了声调,引得左右武卫也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祁子隐被惹得有些恼怒起来,却仍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道:“这些百姓之中,有懂制陶、烧砖的工匠,也有懂耕种、畜牧的圃农,还有懂缫丝、织布的绣女。这些人,才是大昇朝得以繁荣昌盛的根本,阁下又如何能说他们是无用之人?!” “可今日左右这些兵丁皆为了你拼上自己的性命。眼下若是救那么多无关紧要之人,晔国公难道竟是打算将他们留在岸边等死么?” “如今尚不知船上究竟能装多少人,又如何能轻易便定人生死?阁下此举于眼下情形毫无助益,若再口不择言,倒不如先将你留下,不允登船!” 面对风未殊的挑衅,祁子隐终于爆发了出来。二人的争执,也引得身边众人议论纷纷。原本便极度混乱的局势,忽然间竟是变得愈发难以控制了。 “你瞎说些什么?如今凶兽当前,若不齐心,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正当此时,甯月却从二人身边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一把便扯住了风未殊的衣袖嗔怪起来。男子面上的表情却是愈发不快,却不再多言,狠狠将袖一甩,扭头便走了。 祁子隐尚未明白个中缘由,只是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问道: “甯月,一直同你在一起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行事怎地如此不着边际?” “他——便是我曾经极力想要逃避的……我的父亲……” 身边的姑娘却眨着青蓝色的眼眸,过了许久方才轻声叹道。这一回答,却令年轻的晔国公为之愕然,却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岸边的三艘巨舰终于传来了准备妥当的消息。祁子隐当即下令,先让百姓登舰,军士们留于岸上断后。然而还未等将第一艘船载满,便忽听摩肩擦踵的队伍里响起一声惊呼,后方人群也立刻乱了,自东向西涌动起来,竟是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有狼!狼从东面攻过来了!” 好不容易,白衣少年才从喧哗吵闹的呼叫声中,依稀分辨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当即面色大变,抽出了寅牙便欲率身边甲士赶过去支援。 然而,如今整个渡口之上,沿着江岸绵延开去的两三里内皆是攒动的人头。四散的百姓同力有不逮的军人们彻底混在了一起,甚至连号令都已无法通畅地传递出去,更不要说迅速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来。 反观群狼前进的速度却是很快,稍一耽搁,便已瞧见前方立着的人如同被大风吹折的草木般,接二连三地被扑伏下去。而驰狼口中发出的吼声,与狼牙啃噬骨肉的摩擦声,也于那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愈来愈烈地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突然,一只光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人群之中,转瞬便将三艘虎头飞鱼船与岸上众人皆笼罩于其下。还未等年轻的晔国公反应过来,那光球竟又向外射出了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将冲在最前的数十匹驰狼当场劈作了一条条焦炭般的死躯! 光球对狼群产生了极大的震慑,甚至令正在扑咬厮杀着的野兽立刻放下了口边的猎物,倒竖着项背上的长毛,却是不敢再轻易闯入雷池一步。 直至此时祁子隐方才看清,原来那驱动禁忌咒术力挽狂澜之人,竟是此前嚷嚷着要将百姓丢下,独自逃生的风未殊! “陆上人的小鬼愣着作甚,还不抓紧让人登船!此术消耗巨大,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 披散着头发的男子高声吼着,浑身上下的青筋却是鼓胀出皮肉,甚至连双目都暴凸起来,一双血红的眸子里几乎再难看到眼白。 少年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当即命军士护送余下的百姓立即登船。原本陷入绝望与混乱的岸边,忽然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便迅速恢复了秩序。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错失这最后的逃生机会。 万幸的是,虎头飞鱼船得以将所有人悉数装入了其中。祁子隐拉着甯月的手最后登上船去,当即朝身后看去,却见以一己之力挡下万余咆哮巨兽的风未殊,也扭头向船上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安全了,你也快上来!” 甯月一个箭步冲到舷边,厉声吼道。然而直至此时,她方才见到父亲长衫下的双脚,竟是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如盘根错节的老树一般化作无数筋脉血管,钻入了地下,再也无法迈得动。 风未殊看着舰上的少女,紧绷着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便如许多年前守在产房外的他,头一回见到女儿时的那般欣喜。进而他将视线转到了祁子隐的脸上,郑重其事,又有些嫉妒地道,却是打算将女儿托付给对方: “陆上人的小鬼,即便我再不情愿,从今往后,怕是也只能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月儿了。你记住,遇到危险时,须得不顾一切护她平安,即便是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内心始终有种不祥预感的甯月已然已明白了过来,却是来不及哭便要向船下冲去:“不要!我也来助你施法,杀尽这些驰狼后,我们一起走!” 风未殊笑着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语气却是无比坚决: “傻孩子,血圻之术既出,便无人可解,更无收回的可能。平日里我虽严厉,你也并非我的亲生血脉,但我终归是看着你长大的父亲!只希望你此去,能够永葆平安,于这千疮百孔的世间,做一个简单而幸福的普通人!” 男子说罢,口中突然振振有词起来。只见其浑身上下突然爆出数道金光,便恍若被雷电击中般,皮肉血脉皆变得透明发亮。紧接着,此前他布下的光球结界忽然消失,却是自头顶上落下了一场密集的血雨! 眨眼间,那血雨化作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火球。火球所到之处,瞬间便起了赤色的大火,令方圆数里内的驰狼皆于那足可焚天的烈焰中灰飞烟灭,甚至连残骸都再难寻见。 而立于法阵之中的风未殊也迅速干瘪了下去,就此化作无数轻若鸿羽、金纸一般的碎片,被岸边的江风轻轻卷起,四散到这片令他既爱又恨的土地上,融为高山大河中的一部分,再也难以分开…… 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一 三艘虎头飞鱼船起锚扬帆,沿煜水一路西行。身后,群狼的嘶吼声渐渐隐去,再也听不到了。甲板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庆幸着自己竟能从那些凶兽口中逃得一命。 眼下,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着龙首渡此前的天降异象,更将祁子隐视作了犹如白江皇帝一般的存在,纷纷称其是上天派来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围着他又是笑、又是跳,任凭少年人如何解释,人们也不肯信竟能有人以一己之力便挡下了狼群的围攻。 可年轻的晔国公心下却是明白,若不是风未殊的牺牲,怕是连自己同甯月在内的所有人,而今都已成了那些庞然巨兽用来果腹的肉。 夜色正浓,呜咽的风声里,夹杂着一个姑娘轻声的抽噎。白衣少年循着声音去看,见那个被人流挤去了一旁,生着满头如火赤发的少女刻意避开了喧闹,独自一人躲在舰艉的阴影里,双肩微微地颤动着。 他奋力拨开身前的百姓,挤到了姑娘身后想要去拍她的肩膀,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他心中清楚,对方此时所经历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究竟多么令人绝望,又是何等的无助。即便今日,每每想起当年父王祁和胤的牺牲,他仍会觉得似有无数把刀在自己的心头狠狠绞着。 然而,甯月却是察觉到了身后有种异样的关注,当即猜到了来人是谁,抬起袖口使劲揉了揉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转过头来想冲同伴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却是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她的情绪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扑向对方,放声大哭起来: “子隐,父亲他是,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啊!可我直到最后,都固执地没有再叫过他一声父亲……然而现在想喊,他却永远也听不到了!当初我为何竟会如此地任性?他可是从小照顾我保护我的父亲啊!” 祁子隐看着蜷在自己怀中的少女,犹豫了片刻方才用手轻轻搂住对方颤抖着的肩膀,却并没有开口安慰。他知道此时对方所需要的并非什么安慰,更加不是无关轻重的一句“我明白”,而是需要知道今后仍会有人在其身边,无条件地默默支持着她。 接下去的数日里,少年人不厌其烦地亲自给甯月送去食水,整夜陪着失眠的对方,任由她发泄着悲郁,甚至被餐食淋湿了身上也毫不在意。终于,在船行至煜水出海口的时候,整日以泪洗面的甯月才终于肯进食一些送来的粥食,起伏不定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子隐,对不起。我——” 少女只觉得这些天来自己的记忆十分混乱,只能隐约记得似乎说过许多不中听的话。然而白衣少年却仍如记忆之中那般,温柔地轻轻摇头,表情中既有些羞涩,又带着些天真: “不妨事,不妨事的。只要甯月你能好受些,怎样都可以。” 姑娘心中涌起一阵感动,脸上也不由得一热,却是不敢回应,连忙岔开了话题: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年轻的晔国公微微一怔,似有些失落的表情却是一闪即逝: “此先我在煜京时便已修书给闾丘博容,请求与卫梁议和,以期共同抵挡群狼继续南下,但还未等来回信便不得不弃城。现如今,也只能先回晔国休整。” 不料红发少女却是摇起头来,似乎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子隐你难道不打算再驾船北上,继续去寻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以助自己铲除异兽了么?” “究极之力……么……”祁子隐忽然低垂下了双目。自打父王身故之后,他心中便对同先民有关的所有一切都抱着极其谨慎的态度。加之于晔国王宫搜寻许久却一无所获,此时听甯月再次提起,一时间却不敢轻易答应: “王叔他筹谋多年,也未能寻得那先民遗城的半点影子。而今群狼已至,我们手中又仅剩下这三艘舰而已。若是此去再难寻到任何线索,岂非只能坐以待毙,连故国家园都要丢了?” “但此去晔国少说也得一个月的时间。早先我们在煜京城中无法挡住狼群,日后若是连锁阳关也失守,暮庐城也一定挡不住的!” 面对同伴的质疑,年轻的晔国公却仍是不肯松口: “然而至今,我们连先民之力究竟存在与否都尚不确定——” “子隐你仔细想想,我们此前早已于海凌屿上见识过火栓铳与火炮的厉害,那便是先民之力存在的最好证明!你信我,眼下只有寻到先民之力,才是拯救晔国,拯救天下的唯一希望!” 不等少年人说完,甯月便再次摇起了头来,眼圈也更红了,“况且——况且若圣城同先民之力都不存在,那父亲与昆颉这么多年的恩怨争斗,又究竟为了什么?那么多人因此而丢了性命,又究竟为了什么?如今,若是我们不能赶在昆颉之前找到圣城,天知道他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 少女说着,忽然退开数步,身体却是痛苦地蜷成了一团。月色之下,其周身突然散发出一圈隐隐的光晕,好似被江上的雾气裹挟了起来。 祁子隐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连忙上前伸手想扶,谁知同伴茂密的红发竟是在头上竖立起来,犹如一团燃烧着的火。 “子隐你仔细看清楚……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 说话间,少女脸上重又生出了细密的鳞片,指间的厚蹼与耳后的腮裂,无一不在证明着她绝非常人,也将对面的白衣少年惊得面如土色,过了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甯月你……你这是中了什么妖术?” “我本就不是陆上之人,此前你们眼中的,不过是以咒术伪装而成的模样!” 于同伴面前第一次露出原形的红发姑娘,眼中热泪潸然而下,“先民之力,乃是我苍禺一族世代守护的至高法门。如今我于子隐你面前再无任何秘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相信,究极之力确实存在于世间么?” 然而,年轻的晔国公却是再也无意去关心什么先民留下的力量了,而是一把冲上前去,扯住了对方的胳膊: “速速变回去。若是被其他人看见你这幅模样,恐将会视你为妖女,逼我将你处置的!” 甯月心下也明白自己此举极为冒险,当即催动起咒术,重又变回了那个楚楚可怜的陆上人姑娘模样。 “此事——将炎他又是否知晓?” 祁子隐顿了一顿,颓然地用手揉着额角问道。 然而,红发少女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同伴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摇着头:“我本不想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但似乎,纸是无法永远包住火的……” 年轻的晔国公思虑半晌,方才点头答应了姑娘的请求,旋即下令已渐渐转为南行的舰队调转方向北上。对此,舰上众人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如今的他们,已经对这个拯救了自己性命的年轻人充满了信任。更何况在他们眼中,如今待在海上,明显是比留在陆上更加安全、更加明智的选择。 一路北进,沿途但见昶州沿岸的大小村落、城镇皆惨遭群狼屠戮,满目疮痍。待行至鲸洄湾时,却见前方海面之上乌云密布,便好似一张铺天盖地的卷幕,朝着犹如沧海一粟般的三艘战舰上席卷过来,阻止了他们继续前行。 眼见风暴将至,祁子隐只得下令暂将船冒险泊入岸边的峡湾,借助连绵的海屿略加阻挡。谁料,头顶那片乌云竟似生了眼睛一般,无论船向何处去,都能紧随其后,俨然一副要将众人吹翻在澶瀛海中,毁船杀人的模样。 “继续向前行!方才我见前方岸边有一处宁静的海湾,或许可以赶在风暴追上我们之前入内躲避!” 立于舰艉指挥台上的祁子隐高声下令道。原本拥挤的甲板上,如今只留下了几十名协助其驾船的资深水手。而余下众人皆作为压舱的配重,钻入船腹中去了。 然而,并未随船上众人一齐入舱躲避的红发少女却是死死按住了少年人的肩膀,冲他摇起了头来: “子隐不可。眼下这场风暴我们是决计躲不掉的,若是冒险入那峡湾,此三舰恐怕皆会于风浪中撞上礁石,到时候满船之人都会没命!” “那甯月你说,我们又该当向何处去?我自幼在晔国长大,听了无数人讲舟师的故事,此前也曾随父亲出海,途中遇见过许多这样的风暴,但无一例外皆要寻一片避风的海港下锚,方能避过。” 年轻的晔国公只道眼下多耽误一刻,便是多一分凶险。谁料面前的姑娘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令他愕然: “我们自是不能受那风暴的驱赶而停下,当继续向北前进才是!” “你是想让我迎着风暴冲上去?此举岂非自寻死路?” “有我在呢。子隐你且下令,待真的扛不过去,我自有办法应对的。” 甯月并没有多作解释,一番话却是说得斩钉截铁。祁子隐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着,沉默许久之后才又一次点头应允了这看似无理的请求,手中却仍是捏了一把汗。 同伴在自己面前露出了真容,令其忽然觉得自己压根就不了解这个生着火红头发的姑娘。然而每每见到那双青蓝色的清澈眼眸,少年人却忽然意识到,面前所立的仍是多年来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她。而唯一改变了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已。 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才寻到了对方,决不能再分开!年轻的晔国公暗自于心中许下承诺,自己须得无条件地相信她! 很快,形单影只的三条船便被无垠的黑暗包裹了起来。即便是正午时分,可天色却阴沉得好似永夜,透不出一丝阳光,更没有星月银河。 狂风既起,海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于万顷波涛之中,虎头飞鱼船便似一叶扁舟般剧烈地起伏着。而甲板上立着的人,也需以绳索将自己牢牢绑住,方才不至落水。 “甯月!无论你做什么打算,都要尽快!否则我们脚下的船,怕是坚持不到半刻功夫便会散架了!” 祁子隐迎风高声吼道,却是根本分不清自己背上粘着的衣物究竟是被涌上甲板的海水,还是被自己的汗水所打湿的。 少女并未回答,却终于等来了机会,在口中默默吟唱着。其满头红发再次飞舞起来,竟是当着同伴的面,施展出风未殊于地牢里传授给自己的詟息! 只听半空里一声霹雳巨响,好似手持巨斧的盘古天神将混沌不堪的天地撕裂开来。厚重的乌云中心突然破开了一个小口。阳光自那处缺口直射向海面,驱走了漫无边际的黑暗,恰好照在众人脚下的战船上。 甯月再次吟动法咒,云上的破口也随之越变越大,而后一声巨响,云层竟好似摔落在青石板上的水晶,眨眼破碎成无数小块,进而变得越来越薄,终于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如刀子一般狠厉的劲风也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在海面上出现过一般。 “究竟发生了何事?甯月你因何能以一己之力控制云雨天气?” 年轻的晔国公瞠目结舌,半天才回过神来。 身边的姑娘却是摇了摇头,显得万分疲惫,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不是我控制了天气,而是我阻止了别人继续控制天气,妨碍我们继续北进——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正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昆颉。而他越是阻止,便越是说明我们此去北上,是做对了!”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海岸边,被破了功的昆颉却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他奋力甩开前来搀扶自己的扈从,两只眼睛却始终盯着业已云开雾散,风平浪静的澶瀛海,恶狠狠地骂道: “本座的女儿,如今宁愿去帮那风未殊,帮那些该死的陆上人,却不肯助自己的生身父亲达成所愿!不过无妨,如今尚有一个你所在乎的人仍未逃出本座的掌握,我们来日方长!” 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二 昭熹二年,七月初五。 初秋的午后,本应是暖阳和煦,催人倦怠的时候。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才在残破不堪的煜京城下展开。交战的一方,是逗留盘桓在此的千余头驰狼,而另一方,则是今日清晨方才抵达城下的,由将炎所率的赤焰军。 双瞳如墨的年轻和罕,正奋力将自己的陌刀自一头驰狼的尸体中拔出来,累得气喘吁吁。 此时的他,并不知祁子隐已经寻到了甯月,更不知就在昨日傍晚,自己的挚友方才自龙首渡仓皇西撤。唯有煜京方向传来的数声巨响,让南下的他尽全力率军赶了回来,却依然扑了个空。 而像这样的战斗,自少年人率军来到这里算起,已经打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此时他的心中无比清楚,虽然眼下狼群数量尚不能对赤焰军构成威胁,但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血腥味,与眼前这些巨兽临死前发出的嗥叫,只会将越来越多的驰狼由昶州的四面八方吸引过来。 正因于此,他已先让图娅率五千精兵快马向南撤去,沿途遇上狼群也不得恋战,直至见到退守锁阳关的卫梁军与闾丘博容,寻求与其缔结盟约。而他自己则率万余士兵多留半日断后,以期尽可能多地绝除后患。 然而,半日时间还是太长了。对于逡巡于昶州大地,早已无人可阻的群狼而言,胆敢出现在煜京城下的这支骑军,无异于是对自己莫大的挑衅。 不等赤焰军为下一次冲锋做好准备,便又见无数支棱着尖耳朵的狼头,自四面八方的地平线下冒将出来。即便在丹克里沙漠,他们也从未见过数量如此众多的驰狼。而今在和罕的声声喝令中,骑兵们重又集结于城下,士气却已跌落至谷底。 见到骑军主力,群狼好似许久未逢对手一般,眼中再次流露出弑杀的欲望。只听一声长嗥,硕大的野兽迈开四足,于平原上全力发起了冲锋。其口中发出的粗重呼吸与滴答落下的口涎,裹挟起一股带着浓烈骚臭气味的阴风,直向列阵城下的赤焰军袭来。 赤色长阵中,骑士们纷纷抽出了腰间依然沾染着血污的武器,又以刀柄在胄盔上重重一敲,将收起的护面放下。 此番动作,本为提振士气,震慑敌手。然而眼下,骑士们却是做得拖泥带水,丝毫未有过去那一往无前的气概。他们中的许多人,仅仅是希望带上面具之后,可令左右的同袍无法看到自己神色慌张的面庞。然而,由无数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绝望与恐惧,却还是在队列中迅速蔓延了开来。 “勇士们,今日我们立在此地,并非是为牧云部,更不是为大昇朝而战。我们今日的战斗,只为我们自己,能在眼下的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只为了能够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亲族与妻子儿女!若是他们此时已经去了长生天,那我们便替他们复仇,之后坦然地去天上与他们相见,带着属于我们的不悔!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将炎横刀立马于阵前,用早已嘶哑的嗓音全力吼道,无比诚恳,也无比决绝。如今这个黑眼睛的少年人,坚信着自己口中说的每一个字。心中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着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终于,垂头丧气的赤甲武士们重又高举起手中的利刃,齐声向自己的和罕回应着,声震云霄。他们曾亲眼见到那些驰狼将自己钟爱的草原毁于一旦。而如今,他们也终于被将炎点燃,将个人的生死抛诸脑后。 每个人都深知,眼下若是不能将这些驰狼除去,整个北境,甚至整个世上都再无一处不会血流成河。而即便他们能够始终躲避,直至狼群退去的那一天,也将在无尽的悔恨与自责中度完余生。而这,是每一个顶天立地的草原人最无法接受的结局。 一声号响,身披赤甲的人马嘶鸣着冲将出去,同迎面而来的群狼狠狠撞在一起。双方的锋阵便如一灰一红两块紧贴在一起的铁板,严丝合缝地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厮杀。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任何美感可言,有的只是惨烈的血腥与死亡。骑士们凭借着速度上的优势,集合三五人之力围攻一头狼,方才将冲在最前的千余凶兽斩杀当场。 赤焰军也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每砍翻一头巨狼,便至少会有一名骑手被做困兽之斗的猛兽撞下马来,当场被撕扯成大小无数的血肉碎片。落马的武士们倒在足有寸许深的血水中,绝望地感受着狼口中的尖牙啃噬着自己的身体,再看着那该死的野兽被冲上来驰援的同袍斩断头颈,刺破胸腹。 愈来愈多冲上前来的驰狼,很快便令先前短暂的胜利彻底消散于无形。围剿之后骑兵纷纷勒转马头,想要以正面去迎那密不透风的兽群所带来的冲击。然而,驰狼的速度也很快,甚至还不等骑士们重新列好阵势,便已见到迎面扑来的爪牙,听到兽口中发出的骇人低吼,更闻到其身上那代表着死亡的浓烈腥臭。 飞溅的人血与腥臭的狼血混杂在一起,如生漆一般,将赤焰军本就如火的铠甲染得愈发鲜红。而不断掉落的残肢与断臂,也渐渐成为了横亘于地面,阻碍骑军继续发起大规模冲锋的阻碍。 渐渐地,原本整齐的锋线开始变得七零八落。阵前的将士们也无暇顾及太多,只是同四周尚有余力的同袍聚在一起,拼尽全力在如潮水般涌来的群狼冲击下,坚守住自己最后的阵地,也坚守住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与此同时,煜京的断壁残垣之中,却忽然响起了牧云部特有的号角声。那声音穿透重重喊杀,飘入城外苦苦死守的赤焰军与将炎耳中。 黑瞳少年脸上的焦虑与不安终于稍稍淡去,在越来越多的驰狼杀到之前,他毅然决然地将啸天陌一挥,命身边的将士们先退: “城内布防妥当,速速回撤!” 赤焰军得令,井然有序地自城墙上的缺口向内城中退去。而群狼就在他们身后数十步开外的地方紧紧跟随,似乎只要稍有懈怠,便会立刻被扑将上来夺人性命。 然而,就在大军入城之后不久,年轻的和罕却是一声令下,当即便有负责断后的队伍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狠狠朝道路两旁屋面上的窗内掷去。 火把洞穿了贴着薄纸的窗棂。落下的瞬间,屋内却传来无比清晰的声声巨响,紧接着一团团耀眼夺目的火焰冲天而起。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甚至将两侧以青砖垒砌而成的屋墙也推得倒了。残砖碎瓦伴随着滚滚烈焰自屋内喷涌而出,当即便吞没了紧随在赤甲骑军身后张牙舞爪的狼群。 火焰暂时阻断了群狼的进攻,也燎伤了将炎的左臂同其胯下的乌宸。然而少年人却似并未感到分毫疼痛,反倒扭过头去大笑了起来。而在其身后,百十余头凶兽被困于乱舞的火舌中,发出临死前阵阵凄厉而尖锐的哀嚎。 更多的狼群远远立于火墙后,吐着猩红的舌头咆哮着、徘徊着,却是不敢再贸然突进。待火焰随着油料的耗尽而渐渐熄灭下去,狼群才再次向着渐行远去的骑军大部发起了追击。 但接二连三的爆炸随后却于城中骤起,渐渐彻底吓破了这些庞然巨兽的胆,双方之间的距离也被越拉越远。 及时出现的大火,乃是先前将炎利用城头守军留下的火油,特意命人提前于城中布下的陷阱。他知道凭借麾下骑兵,无论如何也难抵挡住群狼的攻势。如今城内沿着山河道与日月街一纵一横分散开去,几乎各处要道岔口皆布设了大大小小的火点。而数条撤退的路线,此前也已规划妥当。 年轻的和罕深知,继续在平原上同驰狼纠缠,于数量和战力皆落於下风的赤焰军而言,非但不能发挥出高速冲杀的威力,反倒会被逐个击破,无任何胜算可言。而唯有利用城内错综复杂的地形与易守难攻的街巷,方能步步为营,以最小的代价,最大程度杀伤狼群。 而如今,少年人脚下这条由鲜血与火焰铺就的道路,正通向城内的最高处,也是赤焰军计划拼命死守的最后一处阵地——永旸宫。 不断燃起的大火,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数里之外也清晰可辨。冲天的赤焰将周围的一切皆映得通红,也令本就千疮百孔的煜京城,化作了一片赤金色的海。 然而,狼群却好似有智慧一般,不久便发现了各处火点须得由人临时点燃。若是不跟在赤焰军身后,便不会再有烈焰加身。它们很快也改变了策略,竟是兵分三路夹击,打算把将炎同其麾下骑军逼离预先设定的路线! 黑瞳少年心下当即一凛,立刻令骑军注意前方可能出现的偷袭。然而,眼下赤焰军的阵线于城中拉得实在太长,命令根本无法有效传至麾下将士的耳中。在此起彼伏的高喝声中,大军便如一条进退维谷的长蛇,蛇头仍继续沿着原路前进,蛇身却是放慢了速度,左右摇摆起来,而蛇尾则早已失了方向,甚至彻底停下了脚步。 “狼群主力在西面!” 军阵之中忽然有人惊呼起来。一马当先的将炎狠狠一带胯下的乌宸,扭头便已看见身后的骑士被侧方涌出的群狼扑倒在地,人马皆惊,转眼化作了血泊中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年轻的和罕忽然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即便此前自己计划周详,他却仍未料到仅为野兽的驰狼,竟会使出如此善变且配合严密的战法。眼下状况对他而言,已是捉襟见肘,再无有效的应对之策。 无数赤焰军在少年人身前接连倒下,受惊的战马也再不听背上骑手的指挥,四散惊逃。然而煜京大小街巷,令混乱的军马根本无法有效避开狼群的追咬,反倒彼此间死死地挤作一团,愈发难以回转。 将炎也陷入了这团看似再也无解的乱麻之中。突然,有骑士在其身后重重一撞,终于令少年人回过了神来。他当即用尽全力于一片嘈杂之中吼道,让自己的声音能够被身边同群狼厮杀在一起的赤焰军听见: “立刻全速退守宫城!死战!” 但最终能够遵循命令,驾马跟上主帅步伐者不过数百。而他们的前方,竟又杀出了千余头嗜血的巨兽——那是此前自东路绕道,打算围追堵截的那群驰狼。兽群于城中前进的速度远超马匹,竟是在人类即将赶至宫门前又准又狠地杀到! 年轻的和罕眼睁睁地看着一头如猛虎般硕大的驰狼,张口便咬住了身前一名骑士的头颅,左右用力一甩,竟是将其自颈肩处扯作了两段。断头连带着破碎的心肝脾肺散落满地。余下的残躯则凌空横扫过来,重重撞上了将炎持刀的右臂,将他直接自马背上撞飞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失衡,也令乌宸也再控制不住早已凌乱的步伐。马儿一个踉跄,重重压在了主人的身上。血腥的污秽中,少年的视线被染成了一片猩红。而那头杀人的巨狼却是丝毫未停,径直朝着倒地不起的少年人扑将过来! “将炎,将炎!” 隐约间,年轻的和罕突然听见一个声音穿透重重阻碍,刺入自己耳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下来,他不再去看面前已近在咫尺的狼头,因为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一匹白玉般的狮子马。骑在马背上瘦弱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对方纵马前跃,当即便将扑向将炎的那匹驰狼撞开,进而以坚硬的马蹄踏断了它的背脊。 前来施救者,竟是此前已向南退去的图娅!她在这生死关头,重又领兵杀了回来! 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三 左右两骑抛下了两卷绳套,助乌宸重新站立起来。被坐骑压在身下的将炎也奋而跃起,伸手使劲抹了抹面庞上逐渐干涸的血渍: “你怎地回来了?!” “眼下还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你们此前是向着宫城的方向去的?” 图娅却是带马扬起前蹄,再次重重踏了下去,确保地上那头驰狼不会重新跃起,伤及自己的夫君。 黑瞳少年点了点头,旋即翻身上马。他手中七尺长的陌刀,如今便似一柄乌金色的旗帜,在满目的残垣断壁间闪着耀眼的光。 图娅带来的五千重骑,瞬间改变了眼前的颓势——群狼虽仍在总数上占优,然而兵分三路之后,力量终究分散开来,一时间难以对城中的人类发起致命一击。 赤焰军则趁机于宫城前形成了优势兵力。伴随着巨大的牺牲,自两翼包抄而来的驰狼被勇武的草原人尽数斩于马下。而早先被冲散了的,跟随将炎入城的赤焰军残部,也循着厮杀的声音,重又汇聚在了和罕与公主的身边。 永旸宫看似无人值守的大门,在骑军的冲击下只坚持了片刻便已洞开,任由身着赤甲的军队鱼贯而入。 “用石头将宫门挡起!” 图娅指着磐龙原上立着的假山,高声喝令道,便如当年自己南下的祖辈那般挥斥方遒——这还是自大昇朝立朝以来,北方的草原人首次入得宫墙之内。然而,于这场旷日持久的鏖战中,混战了千年的双方皆是输家。 终于,以黄铜浇筑成的宫门将群狼暂时挡在了宫外。入得城内的甲士们,也稍得片刻喘息。而今,赤色的军马围聚于万年殿前足可容纳万人的广场上,却是减员过半。即便活下来的这些人,也尽是身负数伤,血染征袍。 终于,年轻的公主与和罕也终于下马,肩并肩,手牵手,面对着眼前那道横亘在人狼之间,仿佛纤薄如纸的宫墙。而墙外,那些不知为何渐渐安静下来的狼群,或许随时都有可能搭起狼梯翻入墙内,将里面的所有人当做今夜用来果腹的大餐。 “你又何必折返回来救我?城中如今已成死地,一旦进来,便很难再活着出去了。” 将炎转头看着身旁的妻子,轻声道,语气间却是多了一丝少有的温柔。 图娅的突然出现,令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刚强的姑娘,心中究竟有多么深爱着自己。而他却始终以甯月,以那段早已过去的往昔为幌子,让面前的妻子,甚至让自己皆相信,二人不过是为了牧云部的生死存亡,才会相互支持,相互勉励的。 如今,他终于醒悟自己其实早已无法离开对方。这份感情并非是寻常的男女之爱,反倒是一种掺杂着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复杂心绪。少年人此刻突然明白了“妻子”这个词的含义。在自己孤独的一生中,眼前的这个姑娘,恐怕是唯一会于群狼环伺的城中,不顾一切前来相救的人了。 身边的姑娘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有些怅然地眺望着北方,眺望着雁落原的方向: “你说,若是你我此前没有遇上那么多的阻碍,若是我们能早些率兵去揽苍山中荡平狼窝,是否今日的一切,皆有可能不会发生?而如今的草原上,还有大昇朝的许多男女老幼,也都可以不用死了?” “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黑瞳少年却是摇了摇头,喉头微微颤动,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世间,有太多命运设下的陷阱,引诱着人们一次次地做出错误的决定,而后再因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 妻子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却是带着无比欣慰的笑容:“但至少——眼下我们俩都还活着,而且还在一起。” 将炎先是一愣,进而也笑了起来。毕竟,在这个无人会知即将发生什么,也根本不知自己将会于何时死去的乱世中,眼下这静谧平和的一刻,便似永远。 然而,图娅脸上的表情却忽地僵住了,而后猛地闪身到了年轻的和罕的身侧。 将炎只觉得自己被对方狠狠一撞,同时耳中也听到了“噗”地一声轻响。他连忙转身,却见妻子竟是绵绵软软地向自己怀中倒了过来,胸前还插着一支手指粗细的长箭! “杀尽北狄,护我大昇!” 宫墙内突然响起了字正腔圆的大昇官话。少年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事到如今,竟仍有零星的执金吾于宫城之中据守。 喊话那人两眼通红,似已多日未曾合眼,手中举着的弩机却是端得平稳。似乎在其眼中,杀死眼前的狄人,同杀死宫外的驰狼,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你——做——了——什——么!” 将炎突然暴起,却是来不及抄起身边的啸天陌,便赤手空拳地朝那禁军身前冲去。对方见状连忙又去摸箭,可少年人便好似一头扑食的黑豹,一记肘击便已将其打翻在地,而后挥起双拳,连续不断地击在了那名执金吾的脸上。 打了片刻,似乎仍不足以泄愤,他竟是如宫腔外的驰狼一般,低吼着张口向对方颈上咬去。牙齿切断了执金吾的筋肉和血管,滚热咸腥的味道充斥在年轻和罕的口中,却是令其更加地悲愤难平。 他重新爬起身来,踉跄着步伐重又朝妻子身边走去。然而,图娅却是被射中了心脉,一句话尚未来得及留下,便已撒手人寰,唯有依然圆睁,奋力看向丈夫的眼角挂着的一滴清泪,无声地诉说着她对这世间无比的留恋。 “狼群退了!” 身边的赤焰军中,不知何人多事,竟是攀上了高耸的宫城城头,进而将头上戴着的胄盔脱了下来,高举于手中奋力挥舞着。 城内越来越多的骑士也开始向宫墙前涌去。人群掠过将炎的身边,绝处逢生的喜悦,令他们根本无心顾及方才在万年殿前发生的一切,甚至连公主的不幸殒命,都已显得不那么重要。 一股深深的自责瞬间涌上了年轻和罕的心头,他忽然觉得若是自己此前再努力一些,再多斩几头狼,再多留心一些身边的动向,一切或许便会截然不同。 然而,诚如他自己所说的: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流之中,将炎紧紧将妻子逐渐冰冷的尸体贴在自己的胸口,便如溪流之中的一块磐石般坐于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那座煜水河畔小渔村中,回到了那个悲痛彻骨的夜晚。 很快,甲士们便动手移开了宫门前挡着的假山,走上满是颓垣断壁,却再无半条狼影的街道上,高声笑着叫着,肆意挥洒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而洞开的宫城门之下,痛失爱妻的少年人,却是抱着图娅的身体久久不肯放开。 直至日薄西山,他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毫无目的地向前行去。再一抬头,竟是登上了面前数百级雕琢着飞龙舞凤的白玉台阶,立身于永旸宫大殿之中。 万年殿,是这宫城里最高最大的一座主殿。其位于山河道以北、磐龙原南沿,殿前筑有以阶梯同斜坡相间的龙尾道,乃是千百年来举行重大庆典与朝会之所。其主殿面阔一十一间,东南和西南方向分别有三出阙,谓之祥鸾阁与仪羽阁,又以长逾百丈的廊庑同主殿相连。 其殿初建时,充分利用了磐龙原所在这片城中的高地,居高临下,蔚为壮观。立于殿内任何一处,开阔的视野皆可俯瞰整座煜京城。更有诗云:“九霄阊阖开宫阙,环佩垂衣拜万年”,足见其气势之恢宏。 可而今立于殿上,却只能见到满目的凋敝与破败。晚霞如血,城中的火势也愈烧愈大,竟是将整座城都染作了一片赤金的颜色。 看着城内熊熊的烈焰,年轻的和罕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于世上绕了如此大的一圈,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突然,他身后传来一声脆响,似是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少年人忙紧绷起身体回头戒备,却见出现在殿内的,却是大昇朝的那个傻皇帝白江陉。 掉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白瓷做成的精致小笼,此时早已摔作了万千碎片。在傻皇帝的哭喊声中,一只翠绿油亮的蝈蝈凌空跃起,朝着殿外那已然化为乌有的“天下第一城”飞去。 “我的绿虫!我的绿虫跑了!” 白江陉顿足捶胸,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偌大的万年殿中回荡着。然而此时,白江氏先祖打下的千年基业,于其眼中竟还比不过一只秋虫。 但很快,其身后便有一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来者身披一件并不那么合适的斗篷,正是昆颉本人。只见他俯身在傻皇帝耳边说了几句,登时便将其哄得破涕为笑,拍着手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来人却令将炎突然绷紧了浑身的筋肉,手指也摸上了悬于后背的啸天陌,退开半步同其保持了些许距离,却是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大和罕,本座可是特意在此等你的,你怎地这么久才到?” 昆颉脸上带着那一如既往的笑容。黑瞳少年却并没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冷冷地应道: “尊驾何人?又为何要特意等我?” “大和罕,本座近日来,是为甯月那丫头捎句话。” “你认识月儿?她让你捎什么话给我?” 将炎却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放松,反倒隐隐觉得对方来者不善,提前将啸天陌紧紧握在了掌中。 披着斗篷的男子又是一笑: “甯月让本座告诉大和罕,此生都不要再去寻她了。否则,下次见面,便是你们二人反目成仇之时。” “你胡扯,你根本就不认识月儿!” “怎么,莫非你还幻想着有朝一日,你同她还能回到那暮庐城中,再吃一口热腾腾的烧臆子,再看一次衍江吹雪,再喝一壶陈酿十年的清荔烧?” “你如何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们的事?你究竟是谁?!” 将炎被对方彻底惹恼了,将长刀一抖,于身前划出一道乌金色的弧光,指着对方抬高了声音叱道。 昆颉对此却是丝毫不惧,仍立在原地,用不紧不慢的语气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是何人,数十年来于诸侯国间周旋布局,说服晔国的祁守愚篡位,又劝成国的殷去剪趁机举兵西进,还劝牧云部的木赫夺取罕位,进攻噶尔亥。” “你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人越听越惧,恶狠狠地打断了对方。 “本座的意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难道就不曾怀疑过,自己怀中藏着的那条原本属于妹妹的项链,究竟是如何落入甯月那个丫头手中的?” “难道你知道个中缘故?” “那是自然。所有一切,皆由甯月的父亲一手策划。而当年煜水河畔的那座小渔村,也因他而惨遭屠戮。其更于揽苍山中豢养驰狼,害大和罕的结发妻子惨死于这永旸宫中,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未能留下!难道这一切,你便打算当作从未发生过了?” 听对方提及刚刚故去的图娅,少年人眼中不禁重又泛起带着寒光的泪,紧紧咬住了牙关: “月儿她未必知情!” 披着斗篷的男子却是一声冷笑,竭尽全力地继续挑唆着: “她又怎会不知情?不仅是她,此时正同她一齐驾船逃离此地,撇下你一人不管不顾的那位晔国少主,还有她们身边的那个银发的孩子,都对你说了谎。如今你所见到的一切,不过是她们用来隐瞒真相,杀人灭口的诡计!” “你住口!她们皆是我的朋友,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少年人双目通红,突然暴喝着奋力跃起,挺刀直向对方身前攻去。谁料刀锋触及昆颉身体的瞬间,却见其整个人好似烟雾一般陡然消失无踪,仅于地上留下了一只斗篷,还有斗篷中裹着的一块晶莹透亮的黑晶。 然而,此前昆颉那番真假难辨的说辞,却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入了年轻和罕的心中,再难拔得出来。 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四 昭熹二年,七月初七。锁阳关内,灯火不明,人马齐喑。 本应是普天同庆,彻夜无眠的乞巧节,然而自前日煜京城内大火映天,足足烧了两天一夜后,闾丘博容不得不下令关内戍守武卒昼夜轮番值守,密切注视着任何出现在关北平原上的活物。 就在半炷香之前,一队骁骑卫护着自城中逃出的百余名贵胄士族逃抵关下,其身后还紧随着数百头张着血盆巨口的驰狼。然而,女国主却是下令关内武卒不得出手去救,更不可擅自打开城门。 于是,在群狼的嘶吼声与来人绝望的高声谩骂中,城头上立着的千余名当值武卒,眼睁睁看着一具具血肉之躯,在暗沉的月色中被尖牙利爪开膛破肚,啃噬殆尽。而后,他们终得令放箭,将毫无防备的群狼也尽数射杀于关下。 而今看着高耸的城墙下那一具具仍带着丝丝血肉的白骨,关内守将终忍不住走到国主身边,拱手行礼后,壮起胆子问道: “陛下,方才驰狼距这些人尚有些距离,城头戍守军士又皆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您却为何下令不许搭救?” 守将虽如是说,两条腿却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似乎面前的女子,竟是比关外那些野兽更加可怖的存在。 闾丘博容只轻轻扫了对方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将军此问,是替城头这些将士们问的,还是替自己问的?” 女国主的语气间听不出任何喜怒,反倒令对面的守将愈发紧张了: “末将此问只为自己,同城中将士们无关。” “有胆有义,让你接替苻爱卿来做这关内守将,寡人并未选错。” 闾丘博容重又将目光远远眺向百里外煜京城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大火,“然而你是否想过,此前连苻爱卿都丧命于这些野兽的爪牙之下,眼下我们又如何能够确定,城门开启之后还能顺利将其关闭?”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守将还欲再言,女国主却是挥了挥手不让其再说下去,“此等动摇军心之言,今日只在你我二人间说说便算了,切不可再传出去。更何况,先前晔国那个小鬼派人送来书信求和,信中称这些巨狼背后或许有人指挥。无论此人是谁,皆是大昇朝自立朝以来,从未遇过之劲敌。如此,更需小心谨慎!” 闾丘博容一番话却是说得忧心忡忡。守将终于被她说服,闭口不再提城门之事,改换了话题又问: “那眼下是否派遣使臣,北上同晔国商议结盟之事?” “狼群已至关口,即便所派之人能活着抵达煜京城下,晔国那个小鬼也绝无可能继续留在那里苦等。不过这样也好,北境无大船,群狼也绝无可能经由海路绕过锁阳关。而我们脚下的这道关隘,便是如今唯一能够阻挡群狼,令其无法继续南进的唯一屏障。守住了这里,便是守住了卫梁,守住了天下!” 说到此处,女国主忽然顿了一顿,进而话锋一转: “传我命令,立即遣使去南方四州七国,将煜京焚城,白江氏血脉断绝的消息昭告天下。同时知会诸国,我闾丘氏千百年前曾与白江氏同宗同族,而今更以一国之力死守锁阳关,护得天下子民无虞。寡人现以闾丘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接过关乎社稷与苍生存亡的千钧重担,于此关内称帝。再命各国即刻抽调精锐前来锁阳关驻防,统一听朕调令!” 闾丘博容说着,眼中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君临天下的模样。 “可若是诸侯国中有不肯从命者——” 听闻此言,对面的守将却不知自己该如何接话,过了半晌方才支支吾吾地道。 女国主见状微微一笑:“就算他们有那个心思,如今却有何人还怀着那样的胆量,又有哪一国还具备抗拒的实力?” 说罢她将手一挥,当即便有贴身护卫抬上一头驰狼的尸体。闾丘博容手起刀落,亲自斩下了硕大的狼头,将其提在手中向对方丢了过去,全然不顾滑腻的鲜血沾了满身: “再多从城下尸堆里吊上几头驰狼来,让使臣们将带着狼头一并南下去见各位诸侯王。有些时候,亲眼所见,便是最好的说服!” 数日后,煜京焚城与闾丘氏称帝的消息,便自锁阳关下四散传播了开来。一时间,南方诸国皆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不出闾丘博容所料,其中的确有人不肯俯首称臣,当庭便欲斩了来使,但于见到了那一颗颗狰狞带血的狼头后,即便是最为耿直不屈的诸侯王,也不得不低头归顺,以求自保。 然而眼下,澎国王都临沧城内,刚刚才和颜悦色送走了御北使臣的国主嬴壬,当场将手中端着的一只七巧琉璃盅狠狠摔了个粉碎。 卫梁使臣初至时,澎国公也知道自己手中握有的蓝焰足以自保,甚至可同关宁武卒奋力一战而不至败落下风。然而待使臣说明来意后,嬴壬竟是比淮右、南华等国还要爽快,当即便对闾丘博容宣誓效忠。 然而使臣却并不知道,嬴壬此举实是被逼无奈。眼下澎国三成主力舰只同近一半的蓝焰,都已在月前被其亲手交给了那个唤作郁礼的少年将军。然而出海半月之后,那十余艘五牙舰便彻底断绝了消息。待得煜京战事正酣,天下为之惴惴时,嬴壬更数次以墨鸦传信,命其回防都城,却连派出的墨鸦都未能再见到。 与此同时,率领舰队一路南下的郁礼同紫鸢二人,却是驶过了天怒海峡,即将于五日后抵达晔国王都暮庐城下。 沿途,郁礼早已用自己的手段,于舰上寻得了一批出身贫寒,却极易被自己利用的死士。这是他从祁守愚身上学到的最为有效的驭人之术。而他则利用这批忠心耿耿的死士,于一夜之间便将所有澎国舰上的指挥使悉数除去。如今,这支名义上仍隶属于澎国的舰队,已然变作了一股只听命于这位年轻将军一人号令的可观势力。 沿途,郁礼同紫鸢知晓了祁子隐早已继任晔国公,更于今晨于下锚处的渔民口中,得知数军于煜京城下鏖战的消息。年轻的将军当即便欲加快北上的速度,担心随着战事的扩大,水路海路皆被阻断,妨碍到自己同紫鸢的计划。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其身边本一心念想尽快寻得先民之力的姑娘,却是逼其收回了成命,反倒调转船头,向晔国进发。 自祁守愚死后,晔国舟师便再无督军一职。而今尚未泊岸,紫鸢便已设法联络自己于莳华馆中结识的侍郎贾忠,各处游说,更说服了品级小上其一等的舟师统领樊真相信,澎国的确有意与其结盟,将千桶蓝焰作为礼物送至白沙营中,以示诚意。 是夜,营内各处却接二连三地传出惊雷般的轰隆巨响。樊真心下一凛,当即披上甲衣出帐,满眼却见青蓝色的火光四起。万万没有想到,那些澎国送上岸来的蓝焰竟会被人悉数点燃,将整个白沙营中泊停的晔国战舰摧毁殆尽。 樊真立时下令营内官兵救火,话音未落却被一人自身后猛地一击,当场双目一黑倒在地上。而后,一名身着澎国夔蛟皮甲,脸戴兽首面具的年轻将军走上前来。其身边,还跟着个团扇掩面的俊俏姑娘,正是随舰一同泊入营中的郁礼同紫鸢。 此时的岸边,也于爆炸后响起了震天的喊杀,战势却是彻底倒向了发动奇袭的澎国军。其人数虽不算多,却是胜在战舰一艘未沉。自船上射来的燃着蓝焰的火矢落在何处,何处便会瞬间陷入一片火海,即便提水去浇也再难将其扑灭。 加之白沙营内众将士没有丝毫戒备,偷袭伊始,甚至许多人连裤子都还未穿,便被漫天火雨烧死在了帐中。待其余兵将反应过来时,却已无力回天。即便可以在几名都尉的率领下组织起数十上百人进行顽抗,但面对已大举攻上岸来的澎国军,却已是杯水车薪,剩下的只有死亡与混乱。 冲天大火,映得海面与夜空一片诡异的青蓝色。而在这片曾经繁星璀璨的天幕下,紫鸢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两只映照着火光的点墨眼眸中,更射出了犹如毒蛇一般的狠辣凶光: “杀了营内所有人,连一条狗、一匹马都不要放过!” “紫鸢,如今晔国国主可早已唤作那个喜着白衣的祁氏少主了。” 面对这样一番命令时,郁礼却忽然有些犹豫了。 紫鸢转过脸来,鼻间重重地一哼,眉宇间写满了愤恨: “怎么,你莫不是想说晔国已今非昔比,打算求我手下留情么?不过也难怪,毕竟当年你在这城里所过的日子,比我可要逍遥得多!” “我没有!暮庐城曾经给予我的,远超它所让我失去的!只不过那个祁子隐——不是你兄长的朋友么?” 郁礼张口欲辩,不料对面的姑娘脸上却是露出了无尽的鄙夷: “我一度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没想到,竟会如此惧怕我那个生死不明,甚至如今连人都不知在哪的兄长!” “我并非惧怕。只是担心紫鸢你如此行事,日后他将炎追究起来,会令你兄妹二人反目成仇,再无相认的那天。” “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来,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深交,更无任何兄妹情谊。他的朋友,难道一夜之间便也成了我的朋友?” 郁礼还想再劝,可双瞳漆黑的少女却是不给其任何机会,竟是自腰间抽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刀,轻描淡写一般在依然昏迷不醒的樊真颈上划过。刹那间,鲜血迸流,溅了她满身: “再命一支千人队趁着夜色,以蓝焰轰开暮庐城大门——如此,毫无防备的晔国便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紫鸢仿佛才是这支澎国舰队的统帅,一番喝令,身边的年轻将军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得拱手称是。 半日之后,暮庐城破。城中达官显贵,也被悉数押至二人面前,引颈待戮。 引澎国军入城的侍郎贾忠,正五花大绑地立于囚徒队中。待到此时,他方才意识到是自己色欲熏心,未能看透这个曾经的莳华馆头牌,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娇娘其实心怀不轨,酿成了大祸。 贾忠却仍不肯轻易认命,央求押送囚犯的甲士引自己去郁礼同图娅面前,妄图凭借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求对方饶过自己性命。 谁知,紫鸢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命人将其斩断双手,再割去双唇与舌头,又剜去两只眼珠,随后将人绑在一颗巨石之上,投入海中溺亡。 “此举实难令城中之人真心归服,紫鸢你又是何必?” 郁礼见状,心下不由得也被如此血腥的手段震慑,偷偷将同伴拉至刑场旁劝道。 然而黑眼睛的姑娘却是理直气壮: “何必?我下令剜去那贾忠曾色眯眯看着自己的双目,再割去其亲吻过自己的双唇与舌头,斩断那摸过自己的双手,有何不妥?否则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岂非太便宜了?!” 紫鸢说着顿了一顿,转眼看向了远处的暮庐城头: “更何况,我几时说过想让城中之人归服的?这座城欠我的太多,今日终有了复仇的机会,我要让其中每一个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少女的一番话说得磨牙凿齿,恨不能生啖所有的仇敌。一旁的郁礼却是听得心惊胆颤,因为若是深究下去,那些曾经欺负过紫鸢的人里,自己也能算得其中一个。 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五 一片朦胧之中,莫泽明察觉到自己的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扇门。那扇门并不是舰上的舱门,而是一座足比少年高出数倍的巨门。其乃是以黄花梨木所制成,应是请了宛州最好的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了无数繁星的模样。 “此地是——落星阁?!我怎地回来了这里?” 少年人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四方环顾,却根本寻不见莫尘的身影,也无法看见山脚下的云止城,更不见漫天的星斗。四周便只有一层如雾、似霾,仿佛无边无尽的灰色。 他想要张口大声呼叫,喉咙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得放弃了挣扎,向着前方突然间变得高大许多的落星阁内走去。 雕着星图的大门并没有上锁。莫泽明只轻轻一推,左右两扇门页便轻巧而又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然而,银发少年却并未继续向门口走去。因为他耳中忽然听到了落星阁内有什么人正低语着,声音好似被闷在一个瓦罐里,仿佛隔了很远,却又清晰得如在眼前。 “阁下方才说,自己是从何处而来?” 其中一人朗声问道,声若洪钟。莫泽明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曾于何处听过对方的声音,连忙探头去看,却只能瞧见自落星阁顶上洒下的一束月光,将立于黑暗之中的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区隔了开来。其中一人身形瘦高,披了件并不那么相称的宽大斗篷。而另一人则身着华丽的银色锦袍,袍面上一只以暗纹绣着的冲天云雀,颇为醒目。 “沧流城。吾乃沧流城大司铎——风未殊。” 披着斗篷那人拱了拱手,语气间满是恭敬与谦卑。对面身着锦袍的男子却思索了起来,过了片刻方才低头忖道: “沧流城?未曾听说世间还有这样一座城?” “我族离群索居多年,不喜同外界往来,尊驾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倒也不必惊讶。” “听说阁下此行专门为了见我?所为究竟何事?” “云止莫氏精通谶纬星算,早已天下闻名。贸然拜访,特为请尊驾为我族卜上一卦……” 披着斗篷的男子说着,探手入怀中掏出一物,置于掌心递了出去。那东西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竟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漆黑的水晶! “是父亲!阁中之人是父亲!” 莫泽明浑身上下忽然如过电一般颤抖起来。他当即迈步想要奔进门去,拉住日夜思念的父亲莫染说上几句话。谁料,忽然有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自身后将其牢牢地抱住,却是先前未能寻见的莫尘: “小家主,老家主在会客呢,不好偷听的!” 银发少年挣扎起来,想要让对方松开。可莫尘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即便用尽了浑身上下全部的解数,也未能挣脱得了分毫。 而落星阁内的对话,仍在继续。 “……如此,便请阁下稍候片刻。” 莫染向来人行了一礼,便拨弄起手边的算筹,提笔于算纸上疾书起来。只片刻功夫,便已有了结果,“你欲寻之人,眼下便在煜水入海口的北岸,那户人家姓将。” “只是一户渔人?尊驾算得如此之快,可否再核验一番?” 自称风未殊的男子似乎有些不信,又向前行了一步。可其对面的莫氏家主,却对自己的卜算结果颇具信心: “阁下一族,命盘星流同大昇朝黎民众生间几无纠葛关联。此结果我已演算了数次,绝无可能再有纰漏。信或不信,全在阁下自己。” 披着斗篷的男子还欲再言,然而莫染却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便已离去。只留下名唤风未殊的男子孤零零地立在落星阁中,立在莫泽明的眼前。 “放开我,我要去见父亲!” 终于,银发少年用尽浑身力气甩开了搂住自己的莫尘,高吼着冲入门内。然而他眼中所见的,只有撒了满地的算筹,以及父亲倒在地上的冰冷的身躯。 莫泽明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旋即脚下一空,便好似由万仞山巅跌落,惊叫着醒了过来。 少年人浑身衣衫尽透,更是自榻上滚落在地。眼下四周虽然黑暗,却依稀可辨木质的甲板与逼仄的舱室。直至此时,他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场噩梦。 “小家主可曾受伤?” 莫尘从隔壁舱内赶了过来,满面惊恐,伸手便欲去扶地上的对方。然而莫泽明却并不着急起身,而是抬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可曾记得,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曾有过一个举止装扮皆十分古怪的客人,来云止城中求见父亲的?” 对面的男子不知小家主意欲何为,思索许久之后,却是摇了摇头: “时隔太久,每日上门求见老家主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莫尘着实记不清了。” 然而莫泽明却不肯就此放弃:“那日,我也恰逢在落星阁外,还偷听到了父亲同那人的谈话,后来还是被莫尘你拦住的——” “哦,这样说来,我倒隐约有些印象。”听少年人如是说,男子方才点了点头,进而反问道,“不过小家主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方才梦中所见,正是当年的这一段。原来今日一切灾祸的由来,皆缘于此!只是这段记忆太过模糊,此前我竟是完全未能想起来!” “莫非老家主的身故,同当年面见他那人不无关系?小家主又如何能够确定?” 见对方脸上阴晴不定,莫尘心下不禁万般担忧。银发少年却是在他的搀扶下站起了身来,丝毫不在乎鲜血正顺着自己磕破的额角流下: “不仅仅是父亲遇害,包括将炎的过往,祁兄的不幸,甚至此前我于落星阁中见到的那名刺客——如今我们所有人的遭遇,都与此人有莫大的关系!” “那人究竟是何身份?” 身旁的男子又问,同时掏出一块干净的小帕,在少年额头轻蘸了几下。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我目前尚仍无法确认。不过有件事却几乎可以肯定,此人或许——非我族类……” 莫泽明摇了摇头,却是将目光投向了舱外——甲板上,祁子隐难掩与甯月再次重逢的喜悦,已经拉着她说了整晚,却似仍未说够。 银发少年虽未言明,却还是令对面的男子大惊失色: “小家主莫非是说,此人竟同甯月姑娘有些关系?” “不,我并无意指向任何人。但无论做如何推断,那个杀害了父亲的幕后黑手,都不可能是我们如今所能列举出来的任何一个大昇人。” “还请小家主解惑。” “你想,如今各路诸侯,不是国主已薨,便是于战乱中元气大伤,根本无暇他顾。甚至连眼下煜京的局势混乱如斯,除却卫梁的闾丘博容发兵北进外,竟未有一国有所动作——” 面对莫尘的疑问,莫泽明并没有深入解释,“只是如今,若此事确如我所推测的那般,同我们这位晔国公的心上人有所关系,或许反倒更好办了。然而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尚有另外一事当及时告知祁兄。” 说罢,银发少年便推门朝舱外行去。莫尘不知小家主意欲何为,立刻抓起了一件御风的大氅跟在了后面。 “祁兄可否请左右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莫泽明高声打断了同甯月相聊正欢的祁子隐。 年轻的晔国公虽未料到有人会于子夜来寻自己,却仍是立刻挥手遣散了左右扈从侍卫。甯月见状,当即也转身欲走: “天色不早了。子隐你有正事要说,我不便先回去了。” 可她话还未说完,却见祁子隐摇头示意自己无妨,转而对银发少年道: “不知泽明兄是否还记得甯月姑娘。有何事情,但说无妨。她同我之间,并无任何秘密可言。” 莫泽明对着面前发色如火的少女深深鞠了一躬,进而正色道: “我原本也并无意请姑娘离开。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同你二人皆有关系。” 对方凝重的面色,让祁子隐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当即问道: “是不是暮庐城中出了什么事?” 银发少年也毫不避讳,当即点头承认: “白沙大营于半月前遭袭,损失惨重。至于暮庐城,也于次日傍晚告破,城中军民,死伤过半——” “现今城中状况几何?” 得知故国生变,年轻的晔国公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抓住莫泽明的袖口追问下去。 “樊真将军已于白沙营中阵亡。宓自矢将军率军退至城内据守,于城破后自刎殉国……” “泽明兄是何时得知此番变故的,又为何直至现在方才知会于我?” 祁子隐竭尽全力按捺住心中的焦急与盛怒,一双手却是将寅牙那用鲛皮裹着的刀柄握得咯吱作响。 对面的军师却是后退一步,又冲其行了一个大礼,眼眶却已是一片绯红: “此次出海前,泽明便已算到了晔国将有此大劫。然而若不隐瞒,祁兄必定会下令回去。败局已定,即便加上我们这三条船,千余人,于战事胜负不过杯水车薪。而祁兄眼下,却是决计不能死的!” “难道白沙营里的众将士,难道暮庐城中的百姓便是可以死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隐瞒卜星的结果。不要叫我祁兄,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听对方如是说,年轻的晔国公一直努力忍住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错在泽明,还请晔国公恕罪!” 莫泽明也知道,自己此举已经彻底越了底线,更是深深戳痛了对方,一时间不敢抬头去看白衣少年的眼睛。 “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我本就不该听你所言,接过晔国公之位。更不该听你所言,北上去寻那什么狗屁圣城!” 祁子隐突然自腰间拔出了寅牙,一刀狠狠斩在了面前的船舷上,直激得木屑飞溅,“传我号令,调转船头速速驰援晔国!” 莫泽明却再次拦住了他: “如今回去,又有何用?眼下暮庐早已十室九空,化为一座死城。即便我们调头回去,凭借手中兵力,也再不会有任何改变!”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说这么许多?给我闪开!” 年轻的晔国公奋力一推,体弱的银发少年当即仰面摔倒在了地上,却仍不肯松开抓住对方衣襟的手: “泽明既为军师,便明白战场之上必须有所取舍。而今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保祁兄无恙。只要你活着,便还有希望!” “如今,还空谈什么希望!进攻暮庐城的……究竟是何人?” 祁子隐也知道对方所言不差。即便当日离开煜京后立刻南下,也是绝对赶不及的。他沉吟半晌,才又喃喃地问道。 “澎国蓝焰,天下无双。而领军攻下暮庐城的那个人名为郁礼。如今,他也同样马不停蹄地赶去我们正去向的北方。而其心中所想,乃是寻得先民之力为己所用!” “是郁礼?他居然还没有死!”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名字,数年前刑场上的那一幕陡然又回到了白衣少年的眼前,令他嚼齿穿龈,厉声又问: “那此事同甯月又有何关系?” 然而这一次,莫泽明却是讳莫如深,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看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方身边惊慌不安,有些不知所措的甯月: “此去北上,于你二人影响皆深,两位需做好准备。但眼下,我却并不能准确算出接下来将会遇见什么。只不过这世间一切,皆在于人的选择。待时候到了,或许你们便会明白……” 他本想说,郁礼身边的这位姑娘,同将炎的悲惨身世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或许正是此行最大的变数。但直到最后时刻,却还是此番将话吞回了腹中。然而,对面那个红头发的少女,却似从银发少年的眉宇间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先由惊诧变为了失落,进而又平添了一丝本能的害怕。 第三十一幕 ? 筹谋 ? 一 昭熹二年,九月初七。夕阳下的晔国国都暮庐城,早已告别了往日的喧闹。数月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场大屠戮,将衍江入海口处的水面也染作了赤红。而今,如血的晚霞再次将水面映得色若鲜血。秋风拂过江面,呜咽如诉。就仿佛那些惨死于刀兵之下的冤魂,仍不肯就此离去。 天空中,仍有成群的墨鸦同兀鹫盘旋不去。暮庐城内百万众,幸存者不过寥寥万余。其中也皆是些老弱妇孺,无法像青壮年那般闻风而逃,只能留在残垣瓦砾间如鼠蚁般苟且度日。生怕有朝一日被人发现,登时便会在冰冷的屠刀下丢了性命。 眼下,城内外各处皆堆满了血肉模糊,爬满蛆虫的尸骨。其上散发出的阵阵恶臭随风而起,昼夜不止,甚至将数十里外的野犬豺狼也纷纷吸引了过来。被野兽啃咬之后,黄绿色的尸水渗入地下,甚至令原本肥沃的土地也呈现出巨毒的颜色。 日落月升,四下里一片沉寂。然而,就在这一片近乎于绝望的死域中,却有一处地方人马喧嚣,灯火通明。那里,是曾经的晔国白沙大营。如今,却早已成为郁礼所率澎国舰队的驻扎之所。 营外的浅海中,被蓝焰烧毁击沉的晔国战舰,如森森骸骨般于波涛中悚然而立。岸边原本属于它们的地方,如今则泊靠着十余艘挂有髻鲨旗号的五牙舰。近日来,这支舰队沿着海岸几乎将整个宛州劫掠了个遍。眼下于白沙大营中,除了整齐码放着的一桶桶蓝焰,便是成堆的粮草与酒水。 每日傍晚,营内便会传出炙烤生肉的浓香。然而,只有不到三成的澎国将士,时常跟着郁礼喝到烂醉,并围于篝火边大快朵颐。 然而这终日饮酒作乐的一幕,还是令紫鸢感到有些无法忍受了。一连数日未曾出帐的她,在主帅哨位那有些令人不快的目光中闯入中军大帐,努力将愤怒压在嗓子里问道: “你莫非忘了,我们还要北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郁礼却是把玩着一对方才刚刚送入帐内的酒盏同酒壶,并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看着对面的姑娘面露疑惑: “当初不是你让我南下,来暮庐屠城中泄愤的么?” “但现如今人也杀了恨也消了,为何还要继续停留这么许多时日?” 见对方不明白,紫鸢终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质问起来。不料,郁礼却反倒笑了: “你莫不是害怕了吧?别担心,死人便是死了,不会还魂回来的,否则大昇立朝一千八百余年,死去的那些孤魂野鬼不早把皇帝老儿给活吃了?不必太过在意——” “哎呀,我说的根本不是此事!你难道没有看见营内军士们脸上的表情么?他们简直恨不能将我立时杀了,去安抚那些惨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 紫鸢狠狠剜了对方一眼,难以想见自己竟找了这样一个木讷之人作为依靠。 谁料,年轻将军听闻此言却是不为所动,依然摇了摇头: “外面那些将士乃正规的诸侯军,并非什么山贼土匪。如今奉命戕杀了那么多手无寸铁之人,任谁心里都会不好受的。但是你信我,再过几日,再过几日便会好了。” “能好便有鬼了!眼下我们早已屯够了北上所需的给养,你现在便给我下令,明日一早便扬帆起航!” 紫鸢仍嚷嚷着,伸手便要去夺郁礼绑于胸前夔蛟皮甲上的鲨牙军符。正当此时,帐外却突然闯入了一名当值的军士,见此情形立刻拔刀欲将姑娘拿下。郁礼却一声低喝,闪身挡在了对方身前,进而反手又按住了身后姑娘的肩头,这才开口询问来人何事。 军士只得拱手禀道: “营外来了许多人,希望将军能够赏口饭吃。” 郁礼听后不禁扭头微微一笑,进而又问: “那些人中,孩童约有几成?” “尽是些孩子。拜此女所赐,如今除了不经世事的半大孩子,哪还会有活人敢来我们这儿讨吃食?” 军士说罢,又狠狠瞪了将军身后的紫鸢一眼。而在数月前,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柔肤弱体的姑娘,竟会是个心肠如此歹毒,下手如此狠辣的蛇蝎女子。 然而,昔日见到下属有此等举动当即便会暴跳如雷的郁礼,而今非但不怒,反倒笑得更欢了,进而从怀中掏出了几枚金株赏了对面的军士,将其打发了出去: “将那些孩子悉数带入营来,本将军要见!” 待军士走得远些了,紫鸢方才出了口气又问起来,语气间满是对对方不肯听从自己安排的责难: “你疯了么?你没见方才那人几乎快要对我动手,此等时候,还不快些带我上船离开,反倒去见些什么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作甚?!” 郁礼正迈步向帐外走去,听闻此言突然立住,进而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看着身后的姑娘: “屠城一事,大昇朝古往今来只发生过两次。上一次,乃是狄人南下作乱。如今我们却行出此等暴虐之事,绝无可能不引起军中的不满。若想继续去寻先民之力,则必须先将身边这些澎国军士收拾服帖。你信我,我是绝不会害你的!如若不信,随我一起来看便是。” 年轻将军说罢,转身便出帐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头。紫鸢心中无比懊恼,自己为了一时泄愤,却惹来了如此大的一个麻烦。然而独自于帐中顾影自怜也不是办法,她也只得硬了头皮,快步跟在对方身后钻了出去。 帐外原本空无一物的校场上,眼下早已挤满了人。举目望去,攒动的人头不下千余,果真皆是些个头低矮的半大孩子。孩子们身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应当是于战乱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孤儿。他们之中年幼的仅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上下,眼神之中满是见到澎国军的惧怕,却又难以抵挡住营内飘出的阵阵肉香,满脸渴求地吞咽着口水。 “你们来营内,所求何事?” 郁礼走上前去,挥手示意挡在孩子身前的军士闪开一条路来。 “我们……我们只想讨口吃食。如今城中连树皮草根都早已被吃得净了,我们中许多人接连数日也未能寻获一粒粮食,求将军行行好!” 有个胆大的孩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起初不敢抬头去看郁礼那张面目狰狞的脸,而后却是抬起头来越说越急,言语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求生渴望。 “来人,先取些白面馒头同水来!” 郁礼未有半点犹豫,竟是当即下令取来了数担吃食。原本虚弱不堪的孩子们见到馒头,竟不知从何处又攒起了力量,当即纷纷涌向澎国军士的身边,高举着沾满污秽的双手跳跃着,呼喊着,争抢着那仅够他们分得一口的水粮,都希望能先吃上一口。 “好吃吗?” 看着面前蹲在地上狼吞虎咽着的对方,郁礼俯下身去又问,脸上却是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孩子们却并未察觉到有何异常,一边吃一边回过头来使劲点着头道: “好吃,好吃!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馒头!” “那你们吃饱之后,又打算做些什么?” “自然是好好报答将军的恩情!” 几个孩子说着,当即冲着年轻将军拱手便是一礼,竟是忘记了眼前之人正是造成自己国破家亡,食不果腹的罪魁祸首。 郁礼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那些孩子看了许久,旋即又命人取出了更多的食物,却是狠狠抬脚将那些码放着馒头与清水的担子踢翻在地。 白净的面食尽数滚落在校场上,沾染了尘土与沙粒。孩子们的眼中登时流露出了一丝疑惑,郁礼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又抬起脚狠狠将那些泡在脏水之中的馒头踩扁踩烂,和成了一摊根本难以下咽的烂泥。 “不错,不错!你们是该好好报答于我。本将军不日即将驾船北上,成就一番大业。你们今日若是能将这些馒头吃下,便可随我一起出征,吃军粮,用军饷!” 起初,那些孩子之中并无一人敢动。他们互相对视着,依然对面前这个行事怪异的将军心存顾虑。然而,此前吃下肚去的那一点点白面,很快便将肚里的馋虫勾了出来。开始有三五人走了出来,抓起地上和满了泥沙的面团便朝口中塞去。 有些人当场便被沙砾划伤了喉咙,大口地呕吐起来。混杂着鲜血、面团和沙土的黏液从胃里重新翻涌出来,挂在唇边嘴角。然而,这却无法阻止孩子们继续将那些几乎不能下咽的食物朝自己的腹中填去。 其间,更有人因此而大打出手起来。拳脚相加之下,总有胜负。有些过分虚弱的孩子,被原本互称“同伴”者打翻在地上,满嘴满脸尽是鲜血,却再也无力站起身来。最后立于场上的,仅剩下了八百余众。 然而,这才是刚刚开始。一番争斗过后,已然认为自己夺得了随船出海机会的孩子们,却见郁礼将手一挥。军令既下,其麾下的十余名亲兵,当即赶着数辆大车由白沙营深处驶将出来。车上一多半,是刚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而另一半,则是数千支孩子们从未见过的,通体黝黑的细长管状兵器。 “自今日起,你们便被正式收编于本将军麾下。而面前的这些火栓铳,早已装填完毕。现在,本将军命令你们拿起它们,拉动机括,结束那些倒在地上的失败者的性命!” 获胜的孩子们见郁礼当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对于任何冷血无情的命令,也都不再有丝毫迟疑。相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毫不犹豫地端起了一支支火栓铳,冲着倒地不起的其他孩子拉动了机括。 未曾想,这些许多年前,祁守愚在暗中谋划起事前,特意命郁礼藏于白沙营中准备兵变所用的火栓铳,如今竟还能顺利击发。 伴随着声声巨响,一片耀眼的火光与浓烟腾空而起。依然倒在地上呻吟着的失败者们登时被射穿了肚腹四肢,好似一窝鳝鱼般在血泊中扭动起身躯。但很快,他们虚弱的身体便再也感受不到伤处传来的剧痛,渐渐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形,郁礼邪佞地笑了。他又一挥手,此前于营内篝火前饮酒吃肉的那些澎国军士,也纷纷自多处隐秘的水牢中押出了百余名五花大绑,却同样穿着夔蛟皮甲的囚徒,强迫其并肩列于岸边的木质的码头上。 从那些人犯的甲胄制式判断,多是位居校尉与都尉的中上级军官。此刻甫一露面,当即便引来了许多普通澎国军士的一片哗然。 纷扰之中,郁礼却再次高声冲面前的孩子们下令道: “你们每射杀这里的一名校尉,便可有一人被取代其位置。而每射杀一名都尉,你们之中便会有一人被擢升为都尉!” 事到如今,即便澎国军中有人觉得郁礼行事过分而想有所行动,也已经太迟了。又是一阵巨响之下腾起的火光与烟雾,那百余名澎国军官当场便被射成了筛子。穿在身上的夔蛟甲胄在火栓铳的威力前,便似一张张暴露于利剑之下的纤薄的纸。洞穿的伤口同四散飞溅的血肉,将营中校场染得一片绯红。 见识过此前孩子们毫不犹豫杀人的模样,更面对着火栓铳强大的威力,其余那些于军阵之上也能面不改色的澎国军人忽然变得胆怯了起来,竟无一人敢再贸然反抗。 “自今日起,这支舰队及舰上一众军士,皆需听从这些孩子们的号令。而你们,则直接听命于我!如有不从者,杀无赦!” 郁礼高声下令道,看着面前手持火栓铳的那八百余名孩子,知道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他将手高举起来,任由那些脸上带着稚嫩,眼神中却又因杀人而流露出骇人狠厉的孩子在自己的身边欢呼着,雀跃着,将他拱卫起来。 而在年轻将军的内心深处,深知这种渴望从绝望的泥潭中抽身,有人指引,获人赏识的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祁守愚曾经施于其身上的那些招数,如今的他不仅掌握娴熟,更毫不犹豫地便用在了面前这些尚未成年,甚至还无法分清是非对错的孩子身上。 但正因如此,如今立于校场上的,不再是八百余个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孩子,而是只听命于郁礼一人的,八百余名手持火栓铳的亲兵卫队!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视其为自己的再生父母,更会将他的命令当做无可违逆的圣旨。他们,也会比任何成年人组成的正规军更加冷血,更加地心狠手辣! 直至此时,紫鸢方才惊魂未定地走到了年轻将军的身边,用手轻轻按住仍怦怦乱跳的胸口问道: “这一切,都是你早已谋划好了的?” “那自然了。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从今日开始,这支百八人的‘孤儿军’,便是你我的贴身护卫。如此,即便澎国军士中仍有心怀不满者,也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我们终于可以北进了!” 郁礼点了点头,冲着身边的姑娘一笑,没有鼻子的面孔愈发狰狞起来。 然而,紫鸢对此却是毫不在意,反倒挽住对方的胳膊,向其面颊上用力吻去。 第三十一幕 ? 筹谋 ? 二 昭熹二年,九月廿一。勒马岬以西,深紫色的天穹与如墨海水的交界处,三艘孤舰上亮着的灯火,是这万里苦寒中唯一的一点温暖。 深秋的澶瀛海上,仿佛连空气都被冻住了一般,通透而清冽。一名裹着白色狐裘大氅的少年立于船头,一呼一吸间,水汽自口鼻间翻腾而出,于空中凝成一团白色的小云,进而落在他的眉梢鬓角,结作薄薄的一层。 年轻的晔国公仰头看着天空,却只能见乌云后一双暗淡到仅剩下模糊轮廓的孪月。夜色中没有半点风,在他的印象里,面前一望无际的澶瀛海,似乎从未如眼下这般平静过。船头的海面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起不自然的眩光,恍若是天穹之下一大块用黑玉打磨而成的,没有半点瑕疵的镜。只是不知那镜内所映出的,究竟是前方罕有人造访过的未知,还是舰上诸人难以捉摸的命运。 就在周身的寒冷与寂寥似乎让时间也停滞不前时,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桅顶了望哨上,突然传来了水手嘶哑却略带着些许兴奋的吼声: “雪山,前面看见雪山了!” 祁子隐因为寒冷而微微眯起的金色瞳仁,一瞬间便重又瞪大起来。遥见数里外的海面上,隐约起了些浅灰色的薄雾。雾气好似有生命一般,在黑暗之中辗转腾挪,又好似故意不肯散去,遮挡着舰上诸人的视线。 然而,海与天原本模糊的边界上,却仍隐约露出了一道瞄着银边的黑影,再也掩藏不住——那正是被皑皑白雪点缀着的山脊线。随着航船渐渐迫近,其便如一道屏风般,逐渐展露于众人的眼前。 “那是乌屏山脉。待过了这道海湾,便是这世间航船所曾到过的极北——鬼州的边界了。” 一袭紫衣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喃喃地道。她头上戴着的颇具东黎风韵的银饰,在寒风中轻轻碰擦在一起,铃铛作响。 祁子隐没有回头,脸上也并未露出些许轻松的神情,声音就好似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里,低沉且压抑: “乌屏山下鬼门关,暖水河畔无人还。继续北进,或许我们此生,都再也没有机会再回头了。” “现如今,又有何处是我等能够去得的?” 他身后的冷迦芸却苦笑着摇起了头来,反倒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有时选择太多,反倒会令人踟蹰徘徊,犹豫难前。如今不用多想,只管奋勇前行便是,百里他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少年人口中的“暖水河”,乃是位于乌屏山脉西麓的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整个北地也因此一山一河而分界,河东为牧草繁盛的朔州,河西则是人烟罕至的鬼州。 暖水河,看似是由鬼州的万年冻土之下奔腾而出,然而却不知其源头发自何处,竟能于天寒地冻之中白汽升腾,即便寒冬腊月也从不结冰封冻。甚至朔州的渔人间有这样的传言,称二十余年前曾有胆大好事者,渡过暖水河踏上了鬼州的土地,并于河边烹煮炊饮,住了足足半年后方才全身而返。只是在那之后,却是无人敢再去亲眼印证。 “……今夜便在此下锚。如果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此处或许便是我们继续北进前,所暂时能用作歇脚的最合适的地点了。” 东黎女人只顾自说自话着,旋即下令登岸。祁子隐并没有开口阻止,因为他知道,如今全船的人皆是赌了性命追随自己来此。此刻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更不愿再剥夺于他们而言仅剩的那一丁点儿面对未知时的新鲜与好奇。 硕大的船身,在距离海岸尚有半里的地方降帆落锚。白衣少年同冷迦芸也搭上小舟,加入了第一批登岸者的队伍。甫一踏上遍布着黑色砾石与深棕色沙土的海岸,他们便已意识到原来渔人口中的那些传说并非虚妄。 就在半里开外的地方,喧嚣着入海的暖水河上,四散腾起的白汽恍若一片笼罩在黑土地上的纱,由河谷深处向四周满溢开来。 而更令年轻的晔国公感到讶异的是,就在这满目黑白的河岸边上,当真有一片不知何年何月被废弃留下的,以木椽石块垒就的聚落! “聚落中或许还留存了些在冰雪中继续北进的给养,应多是木柴、雪橇、棉衣之类……” 登岸之后,冷迦芸的表情却突然变得悲戚了起来,却是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硬的食指,指着那片几乎与乱石无异的残垣断壁道。 “迦姐你来过此地?” 祁子隐转头,恰好看见刚刚下船的紫衣女子径直从自己的身前掠过,立在一块巨石旁长身眺望,口中却是答非所问: “子隐你可知为何我会始终坚信,先民之力必定能够予我们以助力?” 虽然周围的空气并没有在船上时那般冰冷,少年却依然拢了拢身上的白色貂裘,并没有应声。赤红色的束带在领口低垂下来,随风轻摇。 冷迦芸只是立在那里,没有回头,也似乎并非在等身后同伴的回答,而是陷入了关乎往昔的一段回忆中,“二十多年前,我同百里初次踏上这片黑土时,整个鬼州皆覆盖在丈余的坚冰之下。于是,我们给此地取了个名字,唤作寒霜。” “所以,那时此地还并没有暖水河?” 祁子隐终于开口,心中却是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 “没错。起初我同百里也并不相信那些所谓的先民,还有那些神乎其技的传说。但我们心中皆盼望着能有机会,可以亲自踏上这片不毛之地瞧上一瞧。同时,我们也肩负着扶风大哥留下的遗愿,须得亲眼验证于青湾发现的那些关乎先民的秘密,是否当真能够派上用场。” 东黎女子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少年人的眼睛点了点头,“只是我们都未能想到,仅凭自己动了区区几铲子,便得以让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自地下重现天日。短短数日后,更令附近冰雪消融,土地复苏。” “迦姐是在说,朔州渔人口中的那些传说,那些二十余年前在暖水河畔住了足足半年的人,便是你同百里将军?!遗迹之中的给养,也是你们当年留下的?” 祁子隐不禁将嗓音抬高了起来。虽然心中已多少猜中了一些,但当真相赤裸裸地由对方口中说出时,却还是令他心跳加速。 冷迦芸长叹一口气:“是又如何。当初我们并未能够下定决心,更没有率领青湾的住民们悉数迁至此地,或许,正是因为眼前你所见一切——其实,此处的这片废墟,正是我们所犯错误的铁证啊!” 年轻的晔国公听对方说着,扫视其眼前的一切,忽然在高低起伏的黑色砾石中,见到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低矮隆起。他意识到那些隆起的地下是埋了人的,也忽然明白了冷迦芸的感伤并非仅来自于对向百里的思念,更是来自于这些坟头下埋着的旧识。 “当年暖水河的出现,于任何人而言皆如同神迹。于是在我们决定离开时,仍有随船前来的百余人自愿留了下来,希望能凭借足够多的给养,尝试在此地生存下去。”紫衣女子说到这里,不由得也顿了一顿,“起初数月,一切还算正常,但到了第四个月时,却因入冬时间的提前而耽误了给养的送达。待我与百里第二次率众登岸时,才发现那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已化作了乱石间的累累荒冢,而余下的幸存者也不知所踪……” “这些逝者——难道并非你们掩埋的?” 祁子隐的心中突然咯噔一声。见冷迦芸沉默不答,又紧接着问了句,语气却已明显变得紧张起来,“这些人一定不是被冻死的,否则怎会余下如此多的木柴和棉衣。可若他们是因粮食耗尽而亡,又如何还有力气掩埋同伴,修筑坟冢?” 经少年人提醒,紫衣女子也忽然反应了过来。她的脸上忽然便没有了血色,进而慌张地撩起裙摆,踏着崎岖的砾石冲至不远处一座被吹蚀损毁的无名冢前,端详起其间散乱埋着的那具骸骨来。 森森人骨,于地下历经了数十年的冰霜雪雨,早已化作了泥土一般的黄褐色。然而由于北地寒冷干燥,更无蝇蛆鼠蚁噬咬,尸体上残存的皮肉只是如腊肉一般风干紧缩成了一团,却仍保留着入土时的模样。 尸骨的模样,令紧随其后围拢而来的水手们也纷纷咋舌避目。人群之中,却有两人的目光始终死死盯着墓中那令人几欲作呕的可怖场景。正是祁子隐同冷迦芸。 又过了半晌,白衣少年方才用颤抖的声音凑在女子耳边小声道: “迦姐,这些人的死——果然另有蹊跷!” 冷迦芸仿佛被吓到似地惶恐退向一侧,看了看对方脸上同样溢于言表的惊惧之色,没有应声,却是弯腰伸手,自冢间捧起了逝者早已从项上断落的那颗人头来! 头颅看起来似乎属于一个妙龄女子,其纷乱的枯发、皴皱的皮肤、深陷的双目、坍塌的鼻梁、干瘪的双唇,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愈发可怖。 而在这本就不堪入目的尸体上,还有几处明显的伤痕。其中最大一处伤口位于颅顶,皮肉便如晒干的羊皮般翻翘起来,露出下方半球形的颅骨。在满是污泞的骨头上,还留着一双足有拇指粗细的孔洞,四周骨茬森森,裂纹密布,明显是遭受外伤而致命。 祁子隐也弯腰捡起了另一块尸骨来。那是半截早已折断的腿骨,其上更是嵌着一枚略带弧度的,比腿骨颜色稍浅些的尖利长牙! 年轻的晔国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反手便去腰间摸到了防身用的短刀,在牙与骨的缝隙间用力一撬。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便将那封冻在一起二十余年的遗骸硬生生分了开来,旋即失声吼道: “这是——驰狼牙!” 此言登时于冢边围拢着的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先前他们固守煜京城池时,皆已亲身经历过那些嗜血巨兽的可怖,其中甚至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袍、密友,甚至血脉至亲被满山遍野涌出的狼群吞没。 如今回想起来,那残肢纷飞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在一呼一吸间,鼻间重又涌起了那挥之不去,令人耳鸣目眩的血腥气。 “此前曾听将炎说起过,南下的驰狼乃是被人豢养于揽苍山中的,直至近年才开始南下出没。会不会是其中有离群的孤狼误入此地,饥寒交迫之下啃噬了尸体?” 冷迦芸使劲摇了摇头,依旧难以相信二十多年前,自己曾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同向百里来迟方才客死他乡的这些故人,竟是命丧于凶兽的尖牙利齿之下。 白衣少年却是笃定万分地道:“不会。若是近期新断的牙,绝无可能看起来是这般的陈年旧色。” 一番话,令紫衣女子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二十年前便已于这片苦寒北地豢养凶兽,并令其进攻了我们在寒霜的聚居地?他们究竟是谁,又究竟意欲何为?” “我猜不到。但此次驰狼南下虽说突然,却恰好赶在大昇朝危若累卵,诸侯国间混战不止,无暇他顾的关键时刻。无论幕后的黑手是何方神圣,能够豢养如此数量,又如此可怖的凶兽,其目的绝无可能只是掠地杀人这般简单!” 年轻的晔国公并没有给出答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隐藏在无数杀戮之下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迦姐,我们此行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必须抢先获得先民之力。不为与人争斗,也不为复仇,只求不让其落入这幕后黑手的手中!否则,恐怕这场绵延了数年的战火还将永无休止地蔓延下去,而天下苍生,或许也再无可能有一天的安宁!” 祁子隐忽然将手中那半截断了的狼牙攥得紧紧的,向西眺望着乌云笼罩之下的鬼州大地。子夜已过,双月西沉,本就晦暗的天空中,如今甚至连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不见。而立于荒冢间的人们手中的零星几只火把,便好似是这危机四伏的世间,仅存的希望。 第三十一幕 ? 筹谋 ? 三 昭熹二年,十月初一。锁阳关下,诸侯会盟。旌幡卷舒,纛旗如林。 十月,民间俗称阳月。因大昇朝初立,白江曦派人一统天下历法时,称其乃:“阴颓之月,百草毕落。然阳气未绝,乃定来年之期望,可谓之阳月。”而得名。 眼下,来自锁阳关南部四州的六路人马,正于关下列阵而立。诸侯各军阵间刻意留出了足以让三辆驷马高车并驾通过的宽敞大道,彼此间既没有意思要战,也没有意思要退,便只是这样立于关下。 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静肃穆笼罩在锁阳关上空,青天白日之下,居然安静得只能听见军阵中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 一道影子由高空投映在了军阵之上。那是只展开双翼的金雕,伴随着一声雕鸣响彻云霄,锁阳关内也同时吹起一声嘹亮的号角。立于城头写着闾丘的大旗忽地让开了一道缺口,一人身着绛红色官袍,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 然而仔细瞧来,那人却并非是白江氏贯用的宣旨钦差,而是一名用不知哪来的红旗改了身外袍,草草披罩于盔甲之上的赳赳武夫。 来人虽相貌平平,却是卫梁关宁武卒中的通传,天生一副大嗓门。甫一开口,竟是声振屋瓦,即便立于关下一里开外的军阵之中,也能将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其手中黄绢之上所书的登基诏书,却是朴素简短至极: “宣:临危以承帝位诰 古有白江一帝,丈赖万千将士,数载苦战,得逐凶兽。辉功越古,涛泽流芳。而今天下苦兵久矣,以致社稷倾覆,良田荒芜;至于近月凶兽再起,民卒尽亡,北地失却,国祚危岌。然覆巢之下,却无贤君名将重安天下,悲乎! 闾丘本白江亲族,仰赖天恩,得封关南之地。今白江氏绝,左丘氏薨,纵观天下,唯卫梁一国堪为砥柱。故朕临危受命,于昇朝昭熹二年登基于锁阳关上,顺承帝业,初登大宝,改靖枢为新都,号昕,建元曜宁,即日起为大昕曜宁元年,亦为新年岁首。 朕思宏业,凡赤诚智佑之士,疆关舍驱之卒,必将因功晋赏,小则仕镇,达则三卿。望今诸位以黔黎为重,为朕之股肱,共商御敌良策,戡立社稷。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念完,城下诸侯国的军阵却是一动未动,愣了许久之后,方才纷纷乱乱地接连跪倒在地,山呼起了万岁。 进而,锁阳关下主门洞开,一队足有千人的关宁武卒齐步而出,于关墙下立定。各诸侯国的军阵中央,也分别驶出了共计六驾制式造型各不相同的车马,却似早就约定好了一般,没有一名随从跟着。 于关宁武卒的拱卫下,马车徐徐向着洞开的关门内行去。而在他们的身后,一直以来都如紧绷的弓弦,彼此戒备着的六国军阵,也终于如释重负般地松懈了下来。 与此同时,锁阳关城头上,刚刚宣布即位为帝的闾丘博容只是冷冷地看着脚下所发生的一切,就好似在看同时出现在沙地上的数窝蚂蚁,目光却是渐渐游离。 “陛下,南方的这些诸侯国,最终都还是来了,您也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眼下诸侯王已至关内候命,是否要见?”见女国主陷入沉思多时,身后一名女官忍不住走上前来,拱了拱手道。 自从数月前煜京城下一战,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卫梁公仿佛变了个人。表面上看,似乎苻载尹的逝去并未对其造成什么深远的影响,甚至连哀惜麾下勇将逝去的寻常悲恸都未能持续多久。 但有心之人却渐渐发现,闾丘博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边的内侍与宦官尽数换成了女子。甚至于登基的敕谕发出前,连朝堂内因死伤而空缺下来的重要官职,如原统领武卫十二军的承天司,掌礼制、祭祀的清吏司二司司丞等,也皆让数名女官就任。 想来,这位外表刚毅的女国主,是不愿再看到自己的身边有任何一个能力出众的男子,以取代苻载尹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见自然是要见的。”回过神来的新帝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但不是现在。诸国此次皆有备而来,叫他们多等上一会儿,彼此言语间便会多些疏漏,于我卫梁也会更加有利。” “臣下不明,何谓有备而来?”身旁的女官面露疑惑。 “此前淮右、南华、虞、敦、成五国国君暴毙于煜京城内。而今新君初立,诸事纷扰,关下来的又都是些自命不凡的主儿。此前若非朕命使臣带了驰狼头颅南下传谕,今日这些诸侯王中,怕是一多半都不会出现在锁阳关下,更别说在朕的面前俯首下跪了。”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世间万事,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城头下林林而立的各家纛旗,其间固然不乏实力羸弱的虞、敦之流,不得不依附于我卫梁,以在噬人凶兽的威胁之下求得庇佑;也有因为战乱而几乎亡国的淮右之类,期望能请朕替其撑腰,讨个是非公道。” 新帝说着,伸手指点起脚下的诸侯军阵来,“但除此之外,你看此先于诸侯混战中元气大伤的成国,此次恐怕是想借着天子新立之机,同我闾丘氏和解,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莽砀平原的千里沃野。那边立的,则是在战争中渔翁得利,趁机坐大的南华,大约是担心自己此前对高蠡的效忠会惹众怒,特来探探虚实,却是不怕再起兵燹战祸……” 这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然而闾丘博容脸上笃定的神色,却似早已将各自心怀鬼胎的诸侯国看了个通透清楚,进而将话锋一转,朗声向身后女官问道: “今日可曾看到晔国的海鹘旗?” “未曾得见。” 对方摇头,躬身上前奏道。新帝似乎仍对那个曾经于煜京城下击败了自己的白衣少年耿耿于胸,不肯善罢甘休: “此先的敕谕,可曾派使节南下亲传?” “传——倒是传了,只不过——” 女官突然支吾起来,似乎并不想在登基的大喜日子,驳了对方的兴致。然而越是如此,闾丘博容便愈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下去: “不过什么?那白衣小子既已退兵,如今却不肯出面觐见,自是铁了心不愿尊我为帝了。正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终有一天,朕会让他付出代价!” “倒也并非如此——只是如今的晔国,怕是早已无力再次北进。甚至那祁氏少主此时究竟是生是死,也尚未可知。” 女官一番回答,却令她面色凛然一变,方才意识到在这短短两月,那个曾经富甲一方,甚至尚可同卫梁分庭抗礼的晔国,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变故。 “战祸初息,南下要道多已断阻。只是有传言说,澎国一支精锐舰队日前自海上杀到,攻陷白沙大营,并于暮庐屠城数日,凡活物皆杀,飞禽走兽无一幸免。或许那晔国公此刻,也已经身首异处,成了无人吊唁的野鬼——” 女官躬身继续奏禀着。话音未落,却被面前的新帝挥手打断: “不会。能够同关宁武卒交锋后全身而退,也能在驰狼夹击之下突围而去,那个白衣小子的命绝无可能这么短。倒是那支澎国的舰队——” 说到这里,闾丘博容的眉头渐渐蹙到了一起,“今日那嬴壬也来了么?” “嗯,来了。澎国公只带了数十护卫,并未同其余各国列阵城下,而是早早地入了关内。” “来了便好。朕也恰要问问他,当初不肯借蓝焰共抗群狼,却是私自派兵南下攻陷晔国都城,究竟意欲何为!” 半柱香后,已经等候得有些不耐烦的诸侯国公,终于在闾丘博容于关内设立的行营大帐,见到了这位施然来迟的新帝。 虞、敦两国的新主立刻自席间起身,上前叩拜行礼,一口一个陛下地称呼起来。虞国向来受人欺凌,修氏后人也早已练就了油盐不进的厚脸皮。然而敦国那继承兄长之位,已经过了不惑年纪的敦国新君吕淞,却在一个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岁的女子面前极尽所能地陪着笑脸,谄媚之状不由得令人啼笑皆非。 一旁的殷潜之却是有些犹豫,既想上前攀谈,一时间又无法做到不卑不亢,一张脸忽红忽白,不知是否又想起了此前大败于关宁武卒的耻辱。南华国主覃夷简,则是对那些阿谀奉承的小国行径不屑一顾,只是盘膝而坐,不疾不徐地啜饮着侍从于现场烹煮的一壶青茶。 闾丘博容的目光依次扫过诸侯王神情各异的一张张脸,脚下却是未停,径直入大帐中心站定后,毫不客气地朗声问道: “在列各国,此前大多在煜京观礼了高蠡的登基大典吧?” 听闻此言,虞、敦两国国主原本满溢的笑容忽然便僵在了脸上,紧接着两腿一软便要向地下跪去,却是被闾丘博容同行的女官一把拉住。 “不用跪朕。今日突然提及此事,不过是想告诉诸公,朕深知于乱世之中自保的道理。但今日既然诸公列席于此,自会既往不咎。” 说这话的时候,新帝一双眼睛却是越过了身前的修氏同吕氏后人,依次看向了默不作声的殷潜之同覃夷简二人。 毕竟此前成国国力如雪崩般坍塌衰弱,早已不再是殷去翦时那个叱咤关南的大国了。殷潜之从闾丘博容口中听闻“既往不咎”四字,心中最后一丝惊惧同疑虑也就此打消,两手相叉,高举过顶后深躬向其行了大礼。虽心中仍有一丝担忧,但数年来的惴惴不安皆在此刻烟消云散。 南华虽无精兵强将,却也并非残兵弱勇。眼下其国凭借浔水与莽砀山两道屏障,得以据守沔中高原易守难攻的地形。故而继承了其父孤傲的覃夷简仍端坐原地,只是微微欠身,极为平淡地说了句: “南华愿尽绵薄之力,护沔州万世太平。” 此番话说得圆滑周到,进退有据。既没有正面同对方起冲突,也未明说究竟是为何人尽力。进,可以说保沔州万世太平是为了拱卫京畿,为新帝尽忠。退,则可以说是为南华,为他覃氏立稳根基,为日后同卫梁一争凝聚实力。 只不过闾丘博容对此虽心知肚明,表面上却并没有露出太多的不满。与其说是强忍住了心中的不满,倒不如说眼下在她眼中,一众不满的侯国,还无法对自己构成直接的威胁。 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了澎国公嬴壬的身上。自打入帐后,对方便一直立于角落。若是不说,还以为这个分辨不出年纪,却又相貌狰狞的男子,是目中无人的南华国主强行带入帐来的贴身侍卫。 “嬴伯父,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闾丘博容向澎国公点头示意。其父同对方曾于朔狄之乱时并肩作战,也算得上是浴血的同袍。然而如今这曾经亲昵的称呼,却好似令彼此间的氛围显得愈发不自然起来。 嬴壬终于踱进了烛火映照的范围,半张犹如融化了的蜡烛一般疤痕遍布的面庞,着实让其余几位从未谋面的诸侯王吓了一跳。 “劳烦陛下挂心。老臣有些话要同你说,可否请不相干的人回避?” 澎国公倒是开门见山。此举却当即便引起了南华国主覃夷简的不满,将手中的茶盅重重放下,语气间毫无半分敬意: “在座既皆是列国王侯,说话便须得开诚布公,你有何资格逐我们离开——” 然而还为等他将话说完,却见嬴壬身形一动,竟已冲到了对方面前,以随身携带的匕首死死抵住了其咽喉: “小鬼,这便是你于南华修习了多年的礼仪之道?当年寡人率军于此关内据守,同那些狄人蛮子厮杀之时,世上怕是还没你。寡人手中的人命不下万余也有数千,丝毫不担心再多一条。若再多嘴,便当你从未来这世间走上一遭,如何?!” 如此铁腕的应对,当即令包括覃夷简在内的所有诸侯王都不敢再吱声。最终,还是闾丘博容打破了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嬴伯父老当益壮,那朕便也放心了。其余人等皆退出去,未得令而擅入者,斩!” 第三十一幕 ? 筹谋 ? 四 “陛下连自己的卫队都撵走了,难道便不怕老臣持械伤了你?” 见新帝挥手命跟随左右的六名人高马大的执金吾也离帐而去,嬴壬两眼一眯,满脸写着的都是威胁二字。 闾丘博容却丝毫没有被其吓住,反倒上前三步,立在距离对方仅一尺的地方,直勾勾地盯着澎国公那张狰狞恐怖的脸: “以嬴伯父的身手,若是想要趁机杀了我这个谋权篡位的‘伪帝’,又如何会等到现在?况且,你连手中的匕首都已收入鞘内,莫非有如此自信,能够徒手杀朕而不被帐外近在咫尺的执金吾察觉?” 嬴壬先是一愣,而后忽然将嘴角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果真后生可畏。看来寡人是真的老了,连个小妮子也唬不住。” “嬴伯父让我把其他人请出去,不是只为了说这些的吧?” 闾丘博容却丝毫不为所动,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 对面澎国公脸上的笑容几乎一瞬而逝,接下来的话也说得更为直接:“陛下其实是想问老臣,为何要派舰队南下,又因何会进攻晔国都城,并屠城数日的吧?” 新帝没有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经给出了答案。她丝毫没有掩饰对面前这位非敌非友旧识的不信任,或者说压根不想掩饰。 嬴壬旋即也正色道:“老臣若是告诉陛下,那支舰队如今早已不受我澎国制约,你又会否相信?” “南下的舰是你澎国制式的五牙舰,攻城的武器则是你澎国的蓝焰,屠城者也是着夔龙皮甲的兵,其手中高举着的,更是你澎国的髻鲨旗。如今你说,这些人并非听你号令,即便朕想信,天下百姓也绝不会信。” “老臣本以为,陛下并不喜欢晔国那个喜着白衣的小鬼国主。” “确实不喜欢。但朕如今身为天子,个人好恶已不重要。今日嬴伯父需要说服的人并非是我,而是整个天下。否则,澎国便是有罪,而你——便是罪魁祸首。” 面对澎国公的反问,闾丘博容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对面的嬴壬脸上的肉不易察觉地微微跳了几下,似乎在强忍住对面前这位新帝的不屑。而他接下来的回应,更似早已谋划多时: “陛下明察秋毫,对远在宛州的事了若指掌。既是如此,你当已知晓那支打着澎国旗号的舰队,如今早已离开了晔国海岸。” 闾丘博容不知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其将话说完。澎国公也便十分配合地继续言道: “老臣知道那舰队究竟欲向何处,故而诚邀陛下共同北进,追上去擒住那率军之人。如此,自然便能证我赢氏清白,证我澎国清白。” “北上?你说那支舰队欲向何处去?” 新帝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有种预感。这预感是如此强烈,令她几欲张口打断对方。然而最终,却还是忍住了。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嬴壬接下来的一番话,竟是同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帝心中所推测的毫无二致: “那支舰队,如今正全速朝北,朝着鬼州一带无人到过的冰原进发。他们去往那里,是欲寻某种足以号令天下的强大力量。而若是被他们抢先一步,即便世间再有几个晔国与澎国力挺陛下,大昕朝也绝无可能是其对手!” 这一次,闾丘氏的这位继承人终于被对方惊到了——驰狼退去后,她曾亲自率军前往化作废墟的煜京城内,并于满目焦黑的永旸宫星渊阁废墟中,寻得了几卷未被完全烧毁的古卷。根据卷上记载,那个昆先生曾对自己提起过的那座先民遗城,就坐落在遥远的北地,那个被唤作鬼州,却罕有人去过的冰封大陆。 初次听闻这座城时,闾丘博容根本不屑一顾,认为那不过是昆颉用来诱惑自己为其所用的饵。然而如今,面前这些曾经被白江氏珍藏起来,不为世人知晓的古卷,却忽然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真的开始认为,所有一切皆是上天的眷顾,而那卷上记载的先民之力,必定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所以,当眼下得知有一个许久未曾参与过政事的偏远侯国,派出了一支据称失去了控制的舰队,全力朝着本属于自己的战利品赶去时,就好似在原本平静的水中丢入了一块顽石,令这位新帝清楚地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威胁。 她虽并不能够断定,自澎国公口中说出的这些话,究竟真假几许。但她却知道,如今自己非但不能对其动手,反倒需要嬴壬的帮助。而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自己都必须立即启程北上,决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是任何流言,威胁到好不容易才握在她手中的天子之位! 半个时辰之后,淮右、南华、虞、敦、成五国国主重又齐聚帐内,却惊异地发现,原本明显有着些许隔阂的新帝同嬴壬,居然已经达成了一致。而在得知闾丘博容欲率军北上,经由陆路向从未有人去过的冰原进发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吃惊、不解与惧怕的神情。 “陛下,请恕臣直言。乌屏山以西的土地之所以被称为鬼州,正是因其地势险峻,气候恶劣,任何活物去了那里,都只剩下死路一条。如今我们却要以身涉险——” 南华国主覃夷简率先张口相劝,然而话还未说完,便见新帝身后立着的澎国公动了动手指,作势又要去抽腰间的匕首,立刻乖乖闭上了嘴。 即便是在大昇朝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压根没有一位白江氏的皇帝曾经动过继续北上的念头。但或许是此举太过激进,除却南华之后,原本对闾丘博容点首哈腰的其余五国,竟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谏起来。 待面前的诸侯王重新安静下来,刚刚登基的新帝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诸位,朕知道,你们为了大昕,为了各自的臣民、亲族,心中仍有许多顾虑。朕也知道,北上一事,颇具风险。稍不留神,或许连包括朕在内的所有人,都再无法活着凯旋。” “陛下圣明,还请收回成命。” 虞、敦两国率先撅起屁股拜了下去,紧随其后的是成国同淮右。最后,甚至连南华国主覃夷简也单膝跪在了地上。 因为他们皆深知,眼下若是强行北上,便是在用自己本就虚弱的国力进行一场风险极大的豪赌。如若失败,或许连眼下攥在手中的这一点或多或少的家业,都将不复存在。 然而闾丘博容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深知眼前这些贵族脑中究竟在打什么盘算,更清楚他们究竟在害怕着什么。她并不肯再多言,而是挥了挥手,示意身旁执金吾自帐外推入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用厚麻布遮掩起来的木笼车。 随着笼车入帐,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臊恶臭迅速弥漫开来。笼车内似关着什么活物,其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开始发出阵阵低吼,更扯动起笼内的锁链,哗哗作响。 “诸位,还请你们不要忘记,就在两月以前,朕同麾下将士在锁阳关,在如今早已不复存在的煜京城中,同那些凶兽经历过怎样一场恶战!” 新帝说着,向后退开两步,将木笼车让给了身边的列国王侯,“若是各位不信朕此前送去的那颗狼头,眼下大可亲自揭去这笼上的布,亲眼看看活着的驰狼究竟有多么可怕!南华公,或许你可以受累,替大家动手?” 然而她口中越是这样说,除嬴壬外的那五位诸侯王的脸色便越是煞白。覃夷简使劲摇着头,抬袖挡住口鼻,却仍被车内传出的恶臭熏得连连干呕。 闾丘博容的嘴角终于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双目依次从其他四国国主脸上扫过。目光所经之处,对方便立刻将视线躲闪开去,唯恐避之不及。 新帝见状,挥了挥手,命人重又将木笼车推了出去,进而道: “驰狼固然可怕,但若是朕再告诉诸位,世上有远超我们想象的强大力量,可以助你、助我,助大昕彻底摆脱这些凶兽的袭扰呢?” “妇人之见!若是当真有如此神力,为何这些年白江氏宁肯坐视自己的权利一点点被那高蠡架空,也没能挽回局面?” 首先开口呛声的还是南华公覃夷简。 闾丘博容却对此番无礼的反驳不置可否,只是缓步踱到了对方身后: “覃公此言差矣。白江氏历代帝君是否尝试去寻此神力,我等未尝可知。甚至连他们是否知晓此事,如今都尚且存疑。况且,白江氏已是过去,如何能够拿来类比眼下?”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再次变得犀利了起来,“莫非,你们宁可待在这锁阳关内,等待着不知何时终会寻到南下之法的群狼攻至自己的宫门前,也不肯随朕北上,寻求彻底铲除这些凶兽的方法?” 新帝说罢,竟是忽然转身,不等覃夷简再说,便用藏在袖间的一枚卫梁制式铁簇,自右向左刺入了对方的脖颈! 南华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番不敬的言辞,终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他登时举起双手,死命按住伤口。无奈铁簇扎穿的乃是颈上动脉,手掌虽按上去,鲜血却仍从指缝间喷涌出来,根本无法止住。 覃夷简缓缓倒向了地面,就此一命呜呼。见此情形,虞、敦、淮右三国当即跪得更加虔诚了,丝毫不顾鲜血在帐内汇聚成一片红色的水洼,沾湿了自己的下襟与衣袖。 “臣愿意!” “臣等也愿意!” 殷潜之见识到了闾丘博容的雷霆手段,终于明白即便自己的父亲殷去翦在世,也无法同其分庭抗礼: “成国军马粮草听候陛下驱使!” “澎国余舰及库存蓝焰,随时听候陛下调遣!” 最后应声的,是始终跟随在女子身后五步之内的嬴壬。此前虽是他说服了新帝,但这个故人之女的雷霆手段,也令他觉得后脊有些发凉。 然而,他们所有人却并不知道,此前那只推入帐内的木笼车中,竟是没有驰狼的。那些腥臊恶臭同声响挣扎,不过是由两名身强力壮的军士,配以关内将士的屎尿粪桶伪装而成。且不要说如今的昶州根本无狼可循,就算知道那些巨兽现在何处,即便强悍如刚刚登基的闾丘博容,也绝不敢贸然命关宁武卒冒险将其捉回关内。 然而诚如她所言,这世间万事,皆逃不过一个利字。现如今,包括其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早已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不得不尽可能选择让事情朝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方向发展,却惶惶不知前路上等待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结局…… 在后世史学大家《荀巩》所着《世语录》一书中,专写有一卷《大昕志遗》。卷中记录了此次锁阳关登基大典曰: “大昕曜宁元年,十月,帝召诸侯会于锁阳关下。乃传诰书于天下,登基以继大统。 其时,凶兽肆于北地,煜京城毁,浮尸遍野,墨鸦蔽日。诸侯皆劝帝固守关南,然帝欲效先朝太祖白江曦,率军斩凶兽以安天下,乃辩。淮右、虞、敦、成、澎五国皆跪拜称服,唯南华覃氏夷简公不从,杀之。 同月,帝册澎国赢氏壬公为大将军,亲率两万联军,北出彤炎,入蛮荒、攘夷狄、穿乌屏,直取鬼州……”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一 所有的纷争,皆始于一千八百年前。 大昇立朝之前,世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和平。一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圣贤,竟以一人之力布下结界,将凶兽自衍江、晴岚山一带逐出,直驱至数百里外的锁阳关。而后百余年间,曾终日生活在凶兽威胁之下,藏无可藏,朝不保夕的世人,终得划九州、垦田亩、畜六畜、建村寨,终得休养生息,日渐兴盛起来。 然而,就在世人渐渐淡忘了凶兽的存在,甚至以为自己可享万世太平时,那位圣贤布下的结界却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首当其冲,便是今日汜州北部茗水东岸至关南丘陵的原始森林一带。凶兽日升而匿,日落而出,只短短半月便已屠尽方圆百里的村寨。 其时,大昇开国皇帝白江曦,不过是个在虎歇坪牧羊的少年。第一次见到自密林间冲出,撕咬一切活物的嗜血猛兽时,他还以为是自己遇到了山上的熊罴虎豹。然而见那些猛兽并非单纯为了捕食,而仅仅是为了杀戮而撕开活人的肚腹,咬断猎物的咽喉时,他忽然明白,这便是传说中最为可怖的凶兽——驰狼! 待侥幸由兽嘴下逃生的白江曦返回村寨时,已经再也寻不到一具完整的躯体了。满地满墙皆是混杂在一起的人畜的血肉,就恍若一大滩深红色的泥淖,让贸然入内者被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笼罩其中,难以抑止地胃中翻涌,阵阵眩晕。 《昇史·太祖本纪》中有载: “太古纪一千五百一十七年春,凶兽再临,祸宛、汜二州,死伤无计。 太祖时年十九,父母亲族相继殒殁,唯余兄妹四人,殡无柩葬无冢,悲而离乡。乃结同乡祁氏避祸飞云峡,是为晔国德桓讳胜公。 同年大饥,饿殍遍野,疫病四起,茗水两岸十户九空。当是时,沔州始有民凭镰钗农具以据凶兽。太祖率百十余众入沔州,以河汊丘陵为障,周旋于浣水、泠溪一带。 次年,沔中现铁矿,太祖始遣人锻甲铸兵,终得与凶兽争。至年中,十役而九胜,遂驱凶兽至河间以北,声名鹊起。漛、沔二州流民乃慕名前来,聚于麾下,从之者甚众。而后,取莽砀、晴岚,继又入宛…… ……太古纪一千五百三十八年,秋。凶兽既除,九州方定,各路义士百万,会盟擎鹰山下,皆尊太祖为上,并以冠冕锦袍。太祖欣然,宰烹六畜以祀天地,始为帝,并置将帅。立大昇,建都煜水河畔。其后,传百代及至万世矣。” 然而,这其间并未提及任何关于那位布下结界的神秘圣贤。甚至未有任何关于结界的只言片语。而事实的真相,也在漫长的千余年间,变得日渐模糊了…… 昇元二年五月初八,春夏之交,草木青翠,虫语鸟鸣。伍阳节刚过,一队打着白底金葵纹旗帜的车队,于近千人的卫队护送下,自锁阳关一路入宛州,又自汐隐渡衍江,浩浩汤汤地向暮庐城行来。 车上坐的,乃是许久未曾归乡的开国皇帝白江曦,以及他的胞妹白江静姝。而他们此行,并未走人多眼杂的官道,更未知会此行要见之人——晔国国主祁胜。待晔国公得知天子驾临时,自煜京驶出的车队距离暮庐城门,不过三十余里了。 祁胜当即率朝中百官出城相迎,待双方于暮庐城东伏波门下相遇时,他第一眼所看见的,却并非昔日那位同乡故友,而是车队中那个亭亭玉立,自车前掀开了门帘,奋力朝自己挥着手的妙龄少女。 白江静姝,是白江曦最为宠爱的小妹,也是白江氏自凶兽爪牙之下生还的四兄妹中,唯一的女孩。 当年兄长带她于世上艰难求生时,其不过是个咿呀学语的两岁幼童。大昇立朝,白江曦将自己的两位战功卓着的兄长分别封至了御北同卫梁,却唯独将这个自己打小看着长大的胞妹留在了身边,赐封南笙公主。 立于马上的白江曦回眸轻扫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胞妹,以眼神示意其不得太过任性妄为,失了分寸。白江静姝却对兄长如此端着架子有些不乐意了,鼓起腮帮子瞪了对方一眼,方才低头重又坐回了车内。 祁胜却是不敢有违君臣之礼,当即下马欲行大礼。未曾想,白江曦纵身一跃跳下马来,疾走两步将跪至一半的对方当场扶住: “你我二人亲如兄弟,何必如此拘泥于礼法?今日朕并非为国事而来,倒想找回些当年于村中喝酒吃肉时的逍遥自在。” “臣不敢。此乃臣手中全部兵符,还请陛下务必收下。” 其时,刚好四十岁的晔国公正值壮年,然而却突然行出如此举措,令其身后跟随的文武百官也不禁哗然。 白江曦的眼角微微一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挂不住面子,一双手却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对方递来的兵符: “祁公说的哪里话。今日你我久别重逢,且先入城。兵符之事,再议不迟。” 晔国公毕恭毕敬又行了一礼,却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直退至百步开外,方才转身入城,亲自驾马为天子开道。 坐于车中的白江静姝将这一些都看在了眼中,却是听不清二人究竟在言何事。待兄长打马返回,方才忙不迭地追问起来。然而白江曦却只道是自己同祁胜多年未见,于群臣面前不可表现得太过失礼为由搪塞了过去,关于兵符一事只字未提。 是夜,晔国公于文德殿内设宴,为远道而来的皇帝接风洗尘。然而酒过三巡,二人间说过的话却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白江曦更是从未提及自己此行的目的。 席间,晔国公借故解手,独自一人踱步至殿后中庭。其时,孪月当空,映照得庭院内一片银白。他却无心去赏眼前美景,反倒盯着头顶深青色的夜空,长叹一口气。 “怎地独自一人在这里唉声叹气,是不是我那兄长又欺负你了?” 突然背后一个声音炸起,惊得祁胜连忙回头,待发觉是白天立于车上向自己挥手致意的南笙公主,方才松了口气,转而躬身又是一揖: “此处不比煜京皇宫,各处皆设有篝火。夜凉风寒,还请公主殿下回去歇息吧。” “瞧你那样子。” 白江静姝嘟了嘟嘴,却是继续朝对方身前走来,直至仅剩数尺的地方才停下,“当年你同我兄长征战四方,斩灭凶兽时,永远都冲在最先,可曾有几时这般怕过?” “我这不是怕。实因君臣之礼乃太古时先贤所立规矩。虽然此前数千年,世间从未有过眼前这般的大一统。可如今既然有了天子,便不可轻易僭越。” 晔国公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却是令面前的姑娘愈发不快了: “还说你没有怕。白天的事我可是都看到了的。你莫非以为自己将兵符交出,兄长他便会就此对晔国彻底放下心来?” “我自然知道他不会。可如今,天子不仅将各国战功赫赫的军团悉数遣散后重编,更是强令各侯国交出麾下兵符,俨然一副要治罪的架势……” 祁胜心中有太多的事,压在心底太久,被面前的姑娘一勾,忽然便再也阻拦不住。可即便面前的她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妹,他也丝毫不担心自己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会传到白江曦的耳中。 “欲加何罪?拥兵自重,意图谋反么?!” 南笙公主不由得抬高了自己的声音。然而祁胜听闻此言却是大惊,连忙上前伸手按住了对方的嘴巴: “此话你若是在天子面前说起,那无论我再做什么,都只剩下绝路一条!你兄长他——其实从未将我们这些异姓诸侯放在过眼中。” 白江静姝沉默了片刻,方才再次张口,喃喃地道: “所以,你们这些曾立下赫赫战功的肱骨重臣,就打算任由他这般妄为下去了?若是如此,下一步等待你们的又将是什么?难道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应得的被一点点拿走之外,就从未想过什么旁的办法?” “你兄长他——是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当年若非有他统御,大昇境内黎民黔首或许早已化作一盘散沙,尽数沦为凶兽的爪下冤魂。如今,我们又如何能恩将仇报?” “可你们感他昔时之恩,他却未必念你们旧日之情!你可知今年刚刚开春,兄长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御北、卫梁我另外两位哥哥压入了煜京天牢。而后,又强令他们两家后人改姓,一家赐姓左丘,另一家赐姓闾丘。从此世间,便只剩下煜京一脉可称自己为白江氏后人了!” 二人再次争执起来。面对着白江静姝逐渐圆瞪起来的眼睛,祁胜愣了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月前,我已命人将全国兵武收缴国库,尽数融炼成一口铜钟,上书‘息兵养民,社稷之固’八字,悬于暮庐城中钟鼓楼上,以期能劝天子打消对我,对晔国的顾虑。” “你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 南笙公主听闻此言,愈发急切地嚷嚷起来。对面的祁胜也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与不安,冲她吼道: “可除此之外,我已别无他法!先别指责我做得不对。这些年里,身在煜京的你又做过什么?他可是你的兄长!” 白江静姝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失态的模样,先是一愣,而后低垂下了双目: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我言听计从的兄长了。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能够左右,这也是我此行央求着一定要回宛州,回晔国来的原因——” 说着,她顿了一顿。再次抬眼去看对方时,目光中却满是坚定,“我虽帮不了他们所有人,但我至少还能帮你!” 翌日,饮酒达旦的白江曦于塌上醒来,揉着仍隐隐作痛的额角,却见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旁,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回身便抽出长剑去刺,却听当地一声,剑锋被那人影身前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拦下,直震得他虎口发麻,兵器脱手,重重落在地上。 “国师,若再敢如此贸然,朕便下令将你拖出去斩了!” 大昇皇帝怒道,残余的酒意却是彻底醒了。 “还请陛下恕罪。臣下只是想要问问,昨日宴上,可曾问及晔国公那件事?” 对面被称作国师的男子披着一件同身材极不相称的宽大斗篷。斗篷遮住了脸面,乍看起来,只剩下了一个黝黑深邃的空洞。 “朕没有那般心急。昨日祁胜交出了手里的全部虎符,席间更是听闻,他早已收缴了全国之兵融作一口大钟。他若当真知晓先民遗城的所在,此刻不反,更待何时?” 白江曦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却是话锋一转,“朕倒是有一事烦扰,未知国师怎么看?” “愿闻其详。替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 被称作国师的人躬身行礼,同此前挡下利刃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白江曦对此却似习以为常,只是自顾自地愤愤道:“我那不懂事的胞妹,昨日竟于酒席之上当众要求嫁到晔国来!你说,朕当如何回绝此事,又不至令她伤心过深?” “南笙公主同晔国公自**好,感情深厚,实乃一桩美事,陛下又何必阻止?” 国师却是唱起了反调。听闻此言,大昇皇帝愤然而起,揪住对方的斗篷,伸手又要去取自己的剑来: “胆大包天!那可是朕最疼爱的妹妹,若是下嫁给祁胜这个反贼,日后晔国必定由颓转盛,届时当如何制衡?!” 国师却是丝毫不怵,反倒不卑不亢地继续建言道: “陛下之所以请我来坐这国师之位,乃是因为臣下此前助你诛杀凶兽,进而揭穿御北、卫梁谋反,再献计诱其国主入京,做得没有半点疏漏。而今,臣下却是觉得,陛下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你是想让我用妹妹做饵,去换那张地图么?该死,该死,该死!” 白江曦怒斥道,然而执剑的手却是放下了。 “可令天地变色,社稷倾覆的力量——莫非陛下不担心,它会落入旁人的手中?” “可朕连那力量究竟是真是假都无从判断!” “陛下,当年的那位圣贤所布下,用于阻挡凶兽的结界,便是此力。莫非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面对白江曦的质疑,国师却是变得循循善诱起来,恍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虺。因为撕扯,斗篷自其头上滑落下来,露出了一副清瘦的面容。脸上带着的浓浓书生气,却是掩盖住了看似诚恳的笑容背后,那不可告人的诡秘真相。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二 乌屏山脉地处朔州与鬼州的分界。其山高峻,多产黑曜石。在北地经久不衰的寒风中,皑皑白雪与裸露在外、通体黝黑的岩层相间,便恍若不出世的名家,借着酒后豪情,于天地间飒意挥就的一幅浓墨淡彩、笔力苍虬的画。 乌屏山脉共有五峰,高低错落,恍若五位彪形大汉矗立于风雪交加的蛮荒,代表着人烟所能触及的大陆北极。 这五座山峰于朔狄人的传说中,乃是五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强壮善战的四兄长,同他们心地善良的小妹。自北向南,他们分别唤作和恩、吉雅、安鲁、旭烈与苏妲,意为慷慨、忠诚、正直、英勇、怜悯五种宝贵的美德。 相传,在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之初,北地并非如今这般冰封着的模样,而是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然而一日,恶魔忽然于人间降下了灾难: 一连数年,天空中只会落下火雨,令原本茂盛的草木悉数化作一片灰烬。漫天大火形成如云般的浓烟,遮蔽了日月,也根本无从分辨白天与黑夜。而后地震频发,倒灌的海水又将大地分隔成一座又一座孤岛。 待洪水退去之后,原本说着同样语言,写着同样文字,信仰同样神明的人,也在恶魔的蛊惑下开始相互仇视,再也无法团结在一起。 而这五位英雄,正是于火雨肆虐人间时,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恶魔降下的火雨。在耀眼夺目,几乎能将人眼刺瞎的白光同巨响中,兄妹五人化作了五座顶天立地的高山,也为朔狄人的祖先,于世间留下了朔北这最后一片丰饶的草原。 眼下,南部最矮的那座唤作苏妲的峰顶上,雪线同山石黑白分明的界限间,竟是立着几个披着斗篷的人影。其中一名男子清瘦而孤傲,兀自立于风雪之中,岿然不动,恍若一尊石像。他的面容虽然看起来年轻,鬓角却是生出了许多白发,此时正眯着双目,看向一片漆黑的西南方—— 由山顶俯瞰下去,只能瞧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没有月光,更没有漫天的星斗。而这场已经下了整整数夜的暴风雪,也丝毫没有平息下来的意味,反倒越刮越凶。 然而,就在男子目光所投之处,黑暗之中却有几点微弱的火光。那是暖水河西岸一望无际的鬼州,以及泛着淡蓝色荧光的万里冻原。如今那火光虽然微弱,却是穿过了重重雾霭与风雪,为暗夜点上了一团赤红。 “昆颉大人,您心中似乎有事?” 身后一人走上前来行了一礼。其手中擎着支一人多高,以鲸骨制成,嵌了玄瑰的法杖。斗篷中藏着的双目,却是显露出来同年纪并不相称的决绝与狠辣,正是前不久刚刚被擢升为执杖长老的,唤作孑术的年轻人。 昆颉却是摇着头,答非所问: “本座上次登上这座山时,同行之人还是大昇朝的开国皇帝白江曦。那时的他,根本不懂如何打仗,更加不懂如何治国……人生短暂,没想到一晃,便已是一千八百余年后了……” “陆上人寿数颇短。而今大昇早已不复存在,首座却仍立于此地。这天下,本就是我们苍禺族的,待寻得了先民遗城,我们便可从那些陆上的贱民手中一举将其夺回!” 执杖长老说得义正言辞。毕竟,对于昆颉精心选拔出来的这些追随者而言,杀死一个陆上人,同踩死一只蝼蚁,也并没有任何区别。 披着斗篷的男子却并未接话,更未看向对方,只是盯着黑暗中那团若隐若现的火光,仿佛在低声自语: “然而,在陆上待得久了,本座却忽然觉得,这些那些所谓的贱民,其实远比我们这些继承了先民漫长寿数的人,要活得有趣得多。别看其寿年颇短,却也因此令他们更加珍惜遇见的一切美好,更容易淡忘与化解彼此间的仇恨——” 孑术不知昆颉所言究竟何意,刚想开口去问,却听对方话锋一转,“然而,在本座千年间的不断怂恿、挑拨、威逼与利诱之下,他们却还是暴露出了自己伪善的一面,低贱的一面。这些陆上人,绝不能再存于这世间!” “只需昆颉大人一声令下,属下便立刻率众去将他们杀个干净!” 执杖长老当即又行了一礼,渴望着能够给自己求得个立功的机会。毕竟上位之后,他还未能亲手斩杀过一名陆上人,也一直因此而耿耿于怀。 “稍安勿躁。如今,我们还需要这些陆上人彼此牵制,为最后一步奠定胜机。在那之后,你想杀多少,都不是问题。” 昆颉按了按手掌,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进而又指着远处那团星星之火问道,“那个喜着白衣的晔国公,如今怎样了?” “晔国一行人已于暖水河畔休整了数日,又捕了一条巨鲸作为给养,似是打算今日上路的。不过眼下刮起这样猛烈的暴风雪,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估计又得多等上几日。” 孑术躬身禀道。 昆颉听罢,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他们多在这里耽搁些时日,其他人才好追上来。” “可若是那个从澎国借了船的陆上人小子临阵退缩,不愿再去寻圣城——” 孑术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谁料话还未闭,面前的首座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不肯?你以为当年,本座为何会特意领着祁守愚去寻他,并将其带回暮庐城去?又是为何在合适的时机,让他于莳华馆中‘偶遇’那个名叫紫鸢的姑娘?” 昆颉突然顿了一顿,颇具深意地回过头来,看着属下的眼睛道, “如今在我们的身后,还有数支觊觎着先民之力的陆上人队伍,正在马不停蹄地朝鬼州这片雪原中赶来。便让他们互相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吧。若是各路人马当真皆于圣城脚下相见,必定会血战一番。而我们前往圣城的路,将会变得更加从容不迫。倒也省得自己费力去杀人了,反而可以借此机会,看一场千载难逢的好戏!” 清癯的男子说着,又笑了起来,直笑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仿佛这么多年自己苦苦谋划的这盘棋局,在这一刻终于要开花结果,迎来早已注定的终局。 与此同时,他的耳中,也隐约听见了随着风雪飘荡而来,在山谷间回荡着的几声狼嚎。 “我们的那些宝贝驰狼,也已经到了?” 昆颉脸上的笑容更盛。然而,那却并非是因为愉悦而发自内心的笑,反倒似近乎于癫狂的,如同魔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于昶朔二州撤回的狼群,如今都已经齐聚于山下了。” 不等孑术回话,不远处的一名执火打扮的人却是抢先应道。似是早已等候机会,向昆颉禀明此事。 “我怎地见你面生?你并非本长老特意安排,跟随首座左右的执火!” 执杖长老斜过眼睛,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面色突然一变。 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对面的执火身形一晃,竟是突然发难,自袖间抽出一柄以贝甲磨制而成的细长利刃,径直冲昆颉胸前刺将过去! “叛逆,竟敢行刺首座!” 孑术当即挥起手中的法杖想要去拦,忽然侧目看见了昆颉的眼睛。那眼神中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流露出无比的狂热与自负,令执杖长老在最后一刻忽然收了手。 只听噗地一声,利刃准确地刺入了昆颉的胸膛。猩红的热血自伤口与凶器的缝隙间涌将出来,瞬间便浸透了其身上的鮹衣。 然而,行刺之人脸上却并没有露出得手之后的狂喜,表情反倒渐渐由疑惑转为了惊惧。因为他面前的昆颉此时竟忽然改变了容貌。而刺客手中的刀,如今也只是扎在了其所相识的一位挚友胸前! 他当即傻了,将手一松,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旋即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见的并非幻境,进而疯了似地扑将上去,于口中默念着想要替伤者止血。 昆颉却恍若幽灵一般,自孑术身侧重新现身,示意执杖长老铲除异己。 孑术得令,毫不犹豫地挥起手中法杖,重重敲在了刺客肩胛正中的位置。只听一声轻微的脆响,对方的脊骨便被当场敲碎,整个人痛苦地瘫软在地,屎尿横流,当场变作了无法行动的残废。 昆颉缓步走上前来,踏得脚下撒上了点点暗红的积雪咯吱作响: “本座早已知晓,而今族中仍有人对大业抱有怀疑,甚至对我本人怀恨在心。” “不该恨你么!我们已有铁证,证明当年沧流城的结界,便是你于背后蓄意破坏的!” 倒在地上的刺客满头冷汗,却还是努力摒起最后一丝力气道。 然而,昆颉却并未因此而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只是用脚拨弄着对方绵软如死物一般的四肢:“你——叫什么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同族,就好似在看一条被海浪卷上岸来,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中的鱼。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沧流城庸隽是也!你杀了我也无用,如今我的妻儿都同沧流城一道埋在了澶瀛海底,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此刻虽不能杀你,但我若不能及时赶回,我的同伴也会继续我们的计划,让族人看清你道貌岸然的画皮之下,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恶魔!” 刺客用尽浑身力气吼道,然而声音在愈演愈烈的暴风雪中,细弱得好似蚊吟。 昆颉却并未被这一番咒骂所激怒,反倒弯下腰来凑近了些,以确保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能够被对方听见: “哦?既然你们如此自信,本座倒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若是那天真的到来,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不过很可惜,早在此次北上之前,我便命执法、执事两位长老暗中调查。如今你口中的那两千七百一十三名同伴,怕是比你的下场还要更惨!” 伴随一阵桀然的笑声,刺客悲愤的眼中忽然流出了泪来,也因对方口中所报出的数字而显露出无尽的绝望。然而,这份绝望就好似水中的血腥之于巨鲨,令昆颉变得愈发癫狂起来,竟是伸手自身边的孑术手中夺过法杖,以杖头一下又一下地狠狠砸向庸隽的前额。 拳头般大小的玄瑰坚硬异常,很快便将刺客额头的皮肉砸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剧痛之下,他却只能痛苦地大叫,却甚至连手都无法抬起略作抵挡,更不要说闪身避开了。 惨呼声不知何时渐渐止息了下来。待昆颉收手时,庸隽的脑袋早已变得好似一只盛满了水的软球,以一种能够察觉的速度,缓缓瘪了下去。 风卷起血沫,很快便将地上混杂着黄白脑浆的血迹彻底掩埋干净,也连同此前回荡在山谷中的凄厉哀嚎一并消散于无形,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昆颉率众自峰顶下至山脚,眼前泛着微光的冰原上,却是挤满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影子。然而,那些影子却并非是苍禺族众,而是一头头壮如雄狮,鬣毛森立的驰狼! 每十头狼的身边,皆立有一名专司饲养之职的人。见昆颉下山,狼群前当即有两人快步上前,鞠躬行礼: “首座,您交代的事已办妥。” 此二人,便是此前昆颉提起的执法长老野晖同执事长老路霭。男子听闻此言,默默地点起了头来: “不错,着实不错!在入鬼州之前,能够清除掉最后的隐患。我族大业,指日可待!” “首座,那些叛徒的尸首,该当如何处置?” 野晖拱手又问。昆颉却似早已想好了: “既是同族,自然不能就此丢弃。便同那些陆上人一样,带着一齐入鬼州吧!毕竟在抵达圣城之前,我们还有许多狼需要养活!” 执法同执事长老当即称是退下,却是分毫未觉得此举有何不妥。很快,两千余具被除去衣物的苍禺族人的尸体,便如同沙袋般被码在了驰狼背上,并以粗绳固定。仔细看去,几乎每一头狼的身上,少则背着三四具,多则堆起了七八具人尸。 死者之中,有狄人打扮的草原人,有披挂煜京武卫太阳铠的,甚至还有晔国与卫梁的兵。这些人,皆是昆颉此前特意于战场上命人收集的尸首。其中绝大多数尸身上早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令其本就狰狞可怖的死状,变得愈发诡异起来。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三 暴风雪平息下来,已经是三日后了。祁子隐看着在朝阳下反射着金光的万里冰原,心中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贸然下令再次起航。若是三日前强行出海,这三艘承载着希望的孤舰,很有可能会在风雪之中彻底失去方向,进而撞在沿岸的冰山礁石之上,舰毁人亡。 如今,装满了给养的战舰,正在鬼州以南的海域中乘风破浪,继续西进。转眼便又是十日过去,海面的颜色,也渐渐变得同南方的澶瀛海有些不同。 虽然在行船者的眼中,澶瀛海一直都呈现出深邃的黑色。然而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却仍能够透过表层的海水,令其变为带有一丝靛蓝,又带着一丝青绿的色泽。 可眼下,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鬼州南部的这片海水,竟浓稠得犹如墨汁一般,将映照在其上的所有光线吞噬殆尽,仅仅在船侧水线以下数寸的地方,便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有风吹过,也不过能在海面上微微掀起些微小而细碎的波纹,连航船时留下的尾迹,也很快便平息了下去。 身着白衣的晔国公立于舰首,看着前方黑白分明的海陆分界,便好似在看一道被巨斧斩劈开来的鸿沟。鸿沟这边,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天下;而另一边,则是危机四伏,生死渺茫的未知。无论前进或是后退,对他,对整个舰队而言都将是一场豪赌。 “‘玄水若浆,搅之不漪。色黑如墨,光不能透。’因此我们脚下的这片海,千百年来被行船北上之人称为黯海,视其为不祥的水域。”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引得祁子隐回头去看,只见一袭紫衣翩翩而至。冷迦芸立身白衣少年身边,却并没有看他,而是微蹙起娥眉继续道: “相传这片水域之下,潜伏着无数食人的异兽。它们极度畏光,故而吐黑汁入海水,以避阳光。在没有星月的夜里,异兽才会离水登岸,叫声如泣如诉。若有行船经过,常误以为有人遭遇海难,循声而至,却是落入了它们的陷阱。” “那异兽——迦姐莫非见过?” 祁子隐从对方的表情中察觉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恐惧。身边的紫衣女子转过脸来,过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当年,正值青湾城刚刚光复。在暖水河畔的聚落宣告失败后,我同百里又曾尝试着继续西进,为的便是能在大昇朝境外,寻得一处真正的乐土。然而事与愿违,我们所能见到的,不过是茫茫冰原,以及这片黯海。” 冷迦芸说着顿了一顿,“而这里,便是我们曾到过的最远处了。再向西去,绕过鬼州最西端的鬼哭岬,海面上结满了浮冰,终年无法行船……” “鬼哭岬?”祁子隐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名字是百里取的,怎么样?很符合他的风格吧?过了鬼哭岬,则是更加广袤的大海,甚至连鬼州看起来,都仅仅是无垠汪洋之中的一座小小的岛。传说在终日不止的北风中,那片满是浮冰的海会变得愈发狰狞可怖。就好像是地府打开了大门,欲将所有过往生灵都吞没其中。” 东黎女子终于转过了头。所言虽是可怖的回忆,却是冲对面的少年人笑了一笑,“当年我们经过鬼哭岬时,忽遇风雪大作。北风吹过海面,竟是令起伏的海面瞬间结出了厚厚一层冰。冰面旋即又破碎开来,劲风卷起丈余的浪头,裹挟着无数碎片朝着船身撞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尖啸着的寒冷——当真像有无数夺命的厉鬼,在这渺无人烟的蛮荒之境哭号着……” 女人说着,似又陷入了当年那段九死一生的回忆中。年轻的晔国公看了看她,并未再出声打搅。因为他明白,在曾经一起去到过的地方,对故人的思念便会越重。 可海上的沉寂并未维持多久,便被主桅上哨卫的一声高喝打破了。 “后方来船!挂澎国旗!” 祁子隐听闻此言,当即面色一变,疾步朝着舰艉奔去。远远便看见晦暗如墨的海平面那端,一艘庞大的战舰露出了高耸的桅杆。杆顶上飘着的青蓝色角旗,便似一支宣战的利箭,径直射入了他的眼中。 “所有人立刻就位!各舰备战,备战!” 少年伸手一扯领口赤红色的束带,身上雪白的貂裘当即滑落下来,却是露出了里面的玄色重甲。在得知暮庐城遭袭后,祁子隐心中便一直难抑对故国的思念。他也知道,若是莫泽明的推断无差,那个唤作郁礼的仇敌,终有一日也会出现在这片极北的海域里。少年人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可以替故国、替万千暮庐城内无辜百姓复仇的机会。 澎国的五牙舰,实乃世间极为精巧的造物。其舰身虽硕,吃水却浅,又不至失衡倾覆。加上硕大的风帆,以及可以由人力划动的二十六对长桨,在海中前行的速度,竟是祁子隐脚下这艘虎头飞鱼船的数倍。 很快,地平线那端又陆续浮现出十余艘战舰的影子,登时便令晔国的三艘孤舰显得愈发势单力薄。然而,年轻的晔国公却似早已作好了打算,指向前方出现在视线中的鬼州海岸,高声下令道: “满帆前进,赶在对方追上我们之前,绕过鬼哭岬!” 舰上的水手,皆对这看似鲁莽的决定感到疑惑与担忧。然而,始终紧跟在少年人身边的冷迦芸,却是没有多说,而是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随后又将命令重复了一遍。 随着视线中的鬼哭岬变得越来越大,甚至连岬岸边的礁石都清晰可辨的时候,澎国舰队也已追至不过数百步远的地方。敌军于船上点起了火盆,弓弩手也将箭尖点燃,等待着进入射程之后给予晔国舰队致命的一击。 此时澎国旗舰上的郁礼正端坐于舰艉高台上的一张榻椅中,丝毫没有将前方出现的晔国余孽放在眼中。在他看来,即便那个喜着白衣的晔国少主有天大的本领,如今在海上以寡御众,面对的又是曾无数次领兵出海,凯旋而归的自己,绝无任何胜算可言。 然而,就在澎国军弯弓拉弦,将缠满油布的箭尖在火盆中引燃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隆隆巨响,直震得人心神不宁。天色眨眼间便黑了下来,原本晴好的天气,也在片刻间忽然变得暗如永夜。 厚重的云层,便如倒入清水里的浓厚的墨汁,翻滚着,旋转着堆积起来,进而化作一片夜的颜色,侵蚀着肉眼所能见到的一切光明。 与此同时,祁子隐所率的那三艘孤舰,突然加速了。 郁礼对此并不以为意。毕竟此前他跟随祁守愚在海凌屿上修筑镇岚要塞时,天怒海峡里那些恶劣的天气自己并未少见,当即也下令舰队加快速度,朝着对方的舰队包抄上去。 然而,就在其下令发起第一轮进攻时,却忽然听己方舰上有人惊呼起来。 眨眼间,一连数道霹雳将漆黑的海面重又照亮起来。郁礼这才惊惧地看见,舰艏右前方正逐渐展开的一大片未知的海域。早已变得颠簸起伏的海面上,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达数丈的浪墙。 浪墙于电光之下透出一片诡异的碧色。半透明的海水间,好似有什么活物在辗转游动。于倏忽即逝的强光中,留下一大片不断移动的阴影。 而此刻祁子隐的舰上,年轻的晔国公却是早已下令调转船头,全速迎着前方那堵尚在成形的浪墙驶去。 “注意!这道巨浪背后,定有一股强劲的北风!我们必须赶在海面结冰之前冲上浪尖,否则战舰的侧舷,很有可能会被洞穿!” 冷迦芸同祁子隐并肩立于舰艉的指挥台上,高声令道。即便是曾经造访过这片死亡之海的女子,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一幕。姣美的面庞上虽然满是坚毅,却少了些奋勇直前的勇气,反倒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凛然。 随着浪头逐渐变得陡峭,他们脚下的战舰也渐渐于水中翘起头来,仿佛随时都会失去平衡,向后翻倒倾覆,没入万顷黑水中。舰上众人,如今也都纷纷抓住了各自身前所能抓住的一切,方才不至在湿滑的甲板上摔倒,进而被甩入海中。 也不知就这样前行了多久,原本冲劲十足的战舰渐渐放慢了速度。当视线中只能看见雷电交加的乌云,而无法再见那如黑玉般诡秘的浪墙时,高耸着的舰首突然猛地向下坠去,进而狠狠地砸在了海面上。 飞溅的海水激起无数白沫,越过舰艏,涌上甲板,而后迅速退去。一股极寒的朔风也如冷迦芸所言那般如约而至,吹在所有人被水浸透的脸上和身上。 北风凛冽而强劲,瞬间便令发髻眉梢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祁子隐只觉得仿佛有无数根针将自己的肌肤洞穿,直入骨髓。只短短一瞬,他甚至连开口说话都觉得艰难异常。 少年人不由得抬手在脸上揉了揉,指尖却是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她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紫衣女子,却见其挡在面庞前的宽大衣袖,也被急冻成了一块冰板,以一种古怪的角度在手臂下垂着。 祁子隐再次转头向舰首看去,无比惊诧地瞧见前方的海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封冻起来。高耸的浪头,便似在海中隆起的一座山头。而自己脚下的这艘位于山顶的孤舰,则开始沿着浪墙背面那异常平整,迅速冻结起来的水面直向下滑去! 一声炸雷,硕大的浪墙伴随着巨响骤然坍塌。年轻的晔国公觉得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被船带着直坠下去。他眼中只能看见一片漆黑铺天盖地地朝自己包裹而来,根本难以分清到底何处是天,何处又是海。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拼死抱住身前指挥台上的栏杆立柱。 在嘈杂的惊呼声、浪墙的汹涌声与呼啸的风声里,祁子隐耳中却还是听见了几记闷响。那响动并不似寻常雷声,之后也并未见有闪电划过天穹。身体已被拉扯到极限,几乎不可能做出任何动作的白衣少年奋力扭过头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尾随在后的澎国战舰,正艰难地朝浪墙的最高处发起最后的冲锋。只不过已然开始崩塌的浪墙,再也没有给他们成功翻越的机会。 浪尖之上,早已凝结成冰的海水,便如一面巨大的盾牌,朝着一艘尚未登顶的五牙舰上直拍了下去。面对恍若一座小山般迎面砸来的硕大冰坨,澎国战舰只能做些无谓的抵抗,将舰上装备的盛满蓝焰的木桶,尽数抛入了海中点燃。 蓝焰于海水中形成了一连串剧烈的爆炸,也将海面上的冰炸成了无数碎片。然而,碎冰并未就此消失,却是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起来,继续向着澎国舰队袭去。 其中较大的冰凌,便如一颗颗冰弹般狠狠击在了五牙舰的甲板同舷侧。用来造船的木板虽然厚重,然而在冰水中浸泡许久,又突然受外力猛击,竟是变得无比脆弱,当场断裂开来。 冰冷的海水自破口涌入船舱,淹死无数正于舱底奋力划桨的军士。而在甲板上的人也未能幸免,因为被蓝焰炸出的无数冰碴,更如一场从天而降的冰箭雨,直接洞穿了他们身上的夔蛟皮甲,又射穿了皮肉筋骨,杀人夺命。 紧接着,坍塌的浪墙狠狠砸向了更下方,尚处于浪壁上的澎国舰队。在滔天的海水同翻涌着的浮冰间,郁礼所乘的旗舰也被瞬间吞没,几番起浮之后,最终消失在了祁子隐的视线中。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四 倏忽间,虎头飞鱼船已自高处落下,几乎垂直着扎入冰冷的海水里。然而对于祁子隐而言,却好似过了几个时辰那样漫长。直至被冰冷的海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少年人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逃过了一劫。 得益于此前冷迦芸准确而果断的命令,如今他们脚下的战舰虽受损严重,水线以下的部分却并未遭受致命的损毁与水浸,只是自甲板各处灌了些海水入舱。然而,舰上粗大的桅杆却还是齐刷刷地折断了。用于控制方向的船舵,也因为机括的断裂而卡死在正当中的位置,一动也不能再动。 所幸,愤怒的天神终于放过了他们,桅杆虽断,却带着硕大的风帆直接沉入水底,不至连累整艘船被呼啸的北风撕成碎片。卡死的船舵也令上下起伏的战舰没有因为掌舵者的无力控制,而被巨浪掀翻吞没。 伴随着滔天巨浪袭来的那股强劲北风,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止息了下来。此前的电闪雷鸣与乌云压顶,也在须臾间随风消散于无形,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鬼哭岬果真名不虚传。这场突如其来的急寒,就仿佛是一场地狱中的厉鬼们特意安排给众人的试炼。经过试炼幸存下来的人们,在惊魂未定与暗自庆幸间,陡然发觉自己的头顶已成了星斗满天,皓月照野的万里晴夜。 此前的那道巨浪,令虎头飞鱼船于极短的时间内便穿过了鬼哭岬。而今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番从未有人造访过的极北秘境。即便是曾经同向百里在黯海里打了个往返的冷迦芸,也从未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象—— 无风的海面,如今就像是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静谧的镜面映照出的,是清月同浊月,以及拱卫其四周的璀璨银河。海水的另一端,则是一片反射着月光的浅蓝色浮冰。而三艘早已失去了动力的孤舰,便好似被无形之中的一股力量推动着,缓缓地随着船下那股几乎难以察觉的海潮,于镜面上划出一道淡淡的尾迹,径直向前方的浮冰漂去。 “我们——应当暂时安全了。” 祁子隐定了定神,绕着船舷在甲板上巡视了数圈,见四周除了一望无垠的大海再无其他,开口安抚起身边的众人来,“留下两成人于舰上各处值守,每三个时辰换一班岗。其余众人,照顾伤患,清点物资,然后抓紧时间休息!” “子隐,你当真觉得我们安全了么?” 紫衣女子用力拧了拧被冰水打湿的长发与衣襟,似乎仍对此前的遭遇心有余悸。眼下她并非是在担心这片海,而是扭头朝着身后看去,“不知那些澎国军的情形如何?” 对此,年轻的晔国公却并没有那么担心: “他们若是就此消失,倒也还算不差,毕竟是老天爷要将其诛灭。可若是澎国军在那样的浪涌之下还能生还——” 他眉头先是一紧,旋即却又释然,似乎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意料之外情形的发生,“毕竟依照泽明兄的计算,郁礼此行的目的是将先民之力据为己有。若是他眼下依然活着,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到时,我也会亲手替暮庐城中惨死的众人了结了这个混账!” 这还是白衣少年头一次在冷迦芸的面前谈论杀人。女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便去帮忙照料在舱内吐得昏天黑地的甯月同其他人去了。 而此时在他们的身后,远远地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了舱来,却不是在看年轻的晔国公。其中一人满头银发,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虽然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上的漫天繁星: “即便是在云止的落星阁里,我也从未见过如此澄澈的星夜……” 那正是云止莫氏的小家主莫泽明,与寸步不离其身边的莫尘。银发少年自幼便时常随父亲的商船出海,故而尚能忍受此前颠簸的海况。 “莫尘,你先去助祁兄处理舰上险情,不用管我了。” 莫泽明如是吩咐道。身边的男子却是有些担心: “小家主,先前你于舱内磕伤了额角,属下此时怎敢轻易离开。” 莫泽明缓缓抬起手来,轻抚着大块淤伤的额角。然而他却好似并未听清对方究竟在问什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夜空中一颗明亮的星,口中喃喃念着: “北辰——要知道这颗星,是父亲教会我认的第一颗星啊……” “是,莫尘懂了。小家主你自己小心,属下稍后再来陪你。” 男子明白,小家主应是想到了什么,需要一个人静静,便也不再坚持,领命离去。而莫泽明目光却是渐渐变得迷离起来,仿佛陷入了对许多年前一段往事的回忆…… 昭华八年秋,刚刚懂事的莫泽明着实无聊,便独自一人偷偷沿着仅能通过一人的崎岖石阶,攀至了云止城的最高处——落星阁的正门前。 满头银发的孩子立于高大的落星阁外,仰头看着足比自己高出数倍的硕大门扇,胸口却是起起伏伏,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 这里,是属于父亲莫染一个人的幽僻之所,也是这云止城内除了山中盐井外,莫泽明被明令禁止前去的场所之一。 除了在外操持生意,莫染平日里一有空闲便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阁内,下令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自从上次有个远方而来的神秘客人造访后,他于阁中待的时间也越来越久,陪伴在莫泽明身边的时间也愈发少了。 孩子定了定神,蹑手蹑脚地凑至门前,侧过脑袋将耳朵紧贴在门上,想要探听一下门内的父亲究竟在行何事。不料,他稍稍一靠,身前的半扇门页竟是打开了一道窄缝,一股浑浊的空气自门内汹涌而出,其间混杂着烛火与墨香的味道。 莫泽明的心跳得更快了,却依旧难忍心中的好奇,将眼睛向门缝前凑了过去。然而,其眼中所见的,竟是有生以来最难忘却的一幕—— 虽说是白日,没有一根立柱的落星阁内却如黑夜一般漆黑,连角落中的几支蜡烛、几盏油灯也未曾点起,仅有一道微光,笼罩在以深青色云岩铺就的地台之上。 那是自阁顶上方射下来的光,虽比烛火还要暗淡,却足以令人看清一切。循着那道光线向上看去,银发孩子惊讶地发现原来阁顶上散布着无数发光的小点,恍若入夜后镶嵌于天穹之上的星河,于一片黑暗中执着地闪耀着。 而在那朦胧的光线之中,一名男子身着绣有莫氏云雀家辉的长袍,长身立于落星阁殿厅正中,正是莫染本人。此刻他右手执一支蘸满浓墨的笔,左手则死死攥着几张画着潦草算式的算纸。仰头向天,口中喃喃叨念着什么,似并未察觉门口的异样。 “父亲,原来这落星阁内如此好玩!” 莫泽明看得兴起,竟是奋力又将门推得开了些,径直朝那恢宏而美丽的星空下走去,全然忘记自己是违反禁令偷偷跑上山来的。 忽听身后有人说话,莫染也被吓了一跳。门外射入的强烈日光,瞬间便盖过了阁内那片人造星河的光辉。见来人是自己的儿子,莫染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无奈,却依然挤出了一个笑脸: “你怎地自己一人跑来了?负责照顾你的莫尘呢?” “我方才求他给我去城中买糖葫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否则,他又如何能允我偷偷跑来这里?” 莫泽明说着,却是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说漏了嘴,一张笑脸登时涨得绯红,生怕挨骂连忙低下了头去。 然而,他却并没有等来父亲的斥责,却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旋即转身朝着阁内缓步走去: “泽明我儿,你可知这座落星阁的来历?” 孩子不知父亲为何突然问起自己这些,摇头表示不知,却是被勾起了好奇。 莫染微微一笑,自问自答起来: “云止莫氏,自太祖莫广时起,便开始研究天上的星星。待到你祖父莫正居时,已然成了整个大昇朝首屈一指的卜星大家。连煜京天子都要向我莫氏征询良辰吉时,以行祭祀之礼。” “真的?” 父亲自幼便不许孩子接近落星阁半步,以致莫泽明甚至对这座造型古怪的阁子究竟有何用处也一无所知。此时听父亲如是说,他一时间竟是有些不信。 莫染见状,突然忍俊不禁,笑着摸了摸儿子的额顶:“自然是真的。” “这么说,父亲你最近一直将自己关在阁内,是在替天子卜卦算星咯?” 孩子愈发好奇了,说话间,垂于两鬓的银色髫发也在耳边微微摇晃起来。 男子却是犹豫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不。这些日子,为父是在为自己算星。因为此前遇到了一些事,让为父忽然意识到,算星一事,于世间万事万物的影响颇为深远,甚至超出了为父的想象。” “父亲是遇到了演算不了的地方么,明儿可否助你一起算?” 坐在臂弯中的莫泽明似懂非懂地问道。 “不,为父乃是遇上了思不通,想不明的困顿。但今日得见我儿,许多事却是忽然便想清楚了。原来,以前我做错的地方,竟有太多、太多——” 莫染忽然停下了脚步,将儿子放在阁内地台的正中,自己则单膝跪在其身前,盯着孩子的双眸,郑重其事地问道: “我儿——当真想学谶纬星算?” “自然是想学的!”莫泽明想也没想便点起了头。 “即便修习之后,你会于一生中遇到无数的挫败、指责、非难、毁谤,并因此感到沮丧、自责、无助与委屈,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你也下定决心要学?” 男子又问。然而,当时的银发孩子却并不十分明白父亲究竟为何担忧,回答得竟是颇为坚定: “父亲不是说,算星乃我云止莫氏自太祖时便传下的绝技吗?明儿是莫氏家中唯一的男丁,如今我若是不学,岂非愧对祖先?有什么困难我都不怕的!” 莫染看着面前天真的儿子,似乎自己的心中也在进行剧烈的斗争。过了许久,他方才下定决心一般,长长地吸了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道: “那为父便先教你认第一颗星——你能看到我们头顶上,那被众星环绕着的唯一的一颗不动的星么?” 一边说,他一边用手拨动身侧的机括。随着阁顶传来声声轻响,父子二人头顶的星空也徐徐转动起来。然而在数千如同尘埃般的大小星辰中,始终有一颗明星孤悬于穹顶一侧,兀自岿然不动。 “这颗星唤作北辰。古谚有云,‘北辰徙则星流散,北辰定而帝王出’。自大昇立朝之后千余年来,此星都从未改变过方位,便如众星之锚。正其位,则众星拱之,各行其道,各司其职。” “所以,北辰便如同煜京里的天子一样,统御着天上所有星星?” 听父亲如是说,莫泽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没错。为父今日教你认识北辰,也是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锚究竟应位于何处——” 莫染说着,抬掌按在了儿子的左胸之上,“你虽自幼体弱,但却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为父希望,无论你日后遇到何种艰难困苦,都能遵循自己的本心,因为那才是你生命之中真正的北辰……” 莫泽明的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中跳脱出来,却是渐渐察觉到,头顶北辰的位置同自己记忆之中的有些不同。 银发少年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去看时,却见那颗仿佛亘古不变的明星,竟是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闪烁了几下,变得黯淡了许多。 “北辰徙则星流散,北辰定而帝王出——父亲,您这句谶语,似乎已经应验了一半。”莫泽明低声自语着,“只是如今,儿子心中的北辰,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五 《九陆·山海志》,乃是在大昇立朝前便已着就的一部奇书,多为民间志怪及远古地理,包括山川、道里、物产、药物、祭祀、巫医等,然而作书者不详。白江曦登基后,始命星渊阁大学士傅尧将散落于民间的残篇编纂成册,共计一十六卷。 其中,《鬼州地理考》中有载: “黯海以北曰鬼州,鬼州以西之水曰浮冰海。冰薄者数寸,厚者尺许,向极北之地绵延千余里而不绝。冰中多裂隙,生磷虾、赤贝、鲭鱼、柔鱼。冰上有兽,无脚而善水,鸣声洪亮如牛。 浮冰海以北,是为冥极,有光气流于天极。虽谓之海,然冰坚若石,覆于水上。至此,船不得行,而未有人及至返焉……” 在浮冰间随波漂流了数日,舰上所载的食物很快便消耗了下去。似乎在焦虑之下,人的食量反倒会猛增。为了不让船上储备的豆米与肉干过早耗光,祁子隐不得不下令进行食物配给,并命人每日捕些海中的鱼虾上来充饥。 然而,越向北行,能够捕获的水产便越少。因受浮冰阻隔,可以撒网的机会也愈发珍贵。只可惜冰下的鱼虾仅有小指粗细,甚至如指甲盖一般大小,寻常的网根本捞不上来。 这一夜,年轻的晔国公空空如也的肚子里一个劲地咕咕乱叫起来,在榻上辗转反侧,终于起身打算去甲板上看看,是否还能请舰上的几名熟练渔人替自己弄些吃食充饥。 刚推开舱门,便觉寒风凛冽,竟是令人愈发清醒了。少年人将手拢在口边,一边呵气一边用力搓了又搓,指间仍不免传来生涩而僵硬的感觉。 他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了些,却发现无心睡眠的并非自己一人。眼下,正有三三两两的人影聚于船侧,或撒网或垂钓,想来八成也是腹中馋虫闹得凶了,打算趁人少的时候再尽可能多地捕些海味,打打牙祭。 看样子,那群人似乎已经在甲板上忙活了一阵,却仍未能有所收获。祁子隐忽然觉得自己若是贸然上前会有些唐突,便远远地立身在后面看着。谁料,忽然有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背上: “呔,堂堂晔国公深更半夜跑上甲板,莫不是想同我们这些人的口中夺食么?” 那声音婉转若莺,令少年人微微一笑。待转头去瞧时,便见一双青蓝色的眸子从自己的肩后探了出来,忽闪忽闪地。 “甯月,我猜你八成也是饿了的,正想去喊你。” “啊呸,什么叫猜我也饿了,说得好像人家就是个正经吃货一般。” 少女轻声嗔道,满头如火的红发随着夜风轻轻骚弄在祁子隐的脸上,他却并不想躲开。航船数月以来,少年人还是头一回感觉到如此的轻松。似乎是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也似乎是在经历劫难后,心中又多了一分豁达,只是笑着调侃道: “是是是,我失言了。不过甯月你若非腹中辘辘,又为何直到此时仍未睡去?” “自然是因为你!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了还趿着鞋子从人家门前咚咚咚地走将过去,睡着了也会被吵醒的好吗?” 历经了变故后的甯月,难得又流露出许多年前在暮庐城时才有的天真烂漫。那如春日里温暖阳光般的笑靥,忽然令年轻的晔国公觉得,四周仿佛也没有那么冷了。 “好吧好吧,你伶牙俐齿,我一向都说不过的。” 少年人摆了摆手,却是陪姑娘一起冲着一望无际的冰海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越传越远,却好似为这片亘古未曾有人造访的冰雪之中,带来了一股朝气与生机。 甚至连舰上捕鱼的人们也被这笑声影响了,开始卖力地喊起了号子。仿佛被船上的声音同火光吸引,随着渔网一次又一次地被拉扯上甲板,捕到的鱼虾蟹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肥。劲头十足的人们,很快也将舱内饥肠辘辘,无心睡眠的更多人引了出来。甚至有人就着船舷两侧用于照明的火盆,将海味炙烤一番后,便当场大快朵颐起来。 本已失去了希望的人们,仿佛忽然发现了一片丰饶的处女地,吃饱喝足后,忍不住载歌载舞起来。而冰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活物被舰上的灯火吸引过来,密密织织地在船舷两侧穿梭游过,令人目不暇接。 “子隐你快看,那是什么?!” 甯月虽自幼生活在澶瀛海底,苍禺一族中却也从未有人造访过这片极北的水域。此时的她兴奋得好似个孩子,拉着祁子隐俯在船舷,低头去看。在其怀中蜷着的小白狐也被吵得醒了,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地抽动着鼻子。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年轻的晔国公瞧见就在船腹之下的冰缝中,竟于短短片刻间便汇聚起了无数半透明的小虾。 他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下令将四周的火盆熄灭。在眼睛适应了火光消失后的短暂晦暗后,人们发现舰身四周的海面却并没有暗淡下去,反倒变得比此前更加明亮了——那是磷虾周身散发出的淡淡荧光。万亿只虾,便如一团水下发光的云,自冰隙中不断涌现出来。 “真美啊!书上所言的上古仙境,只怕也不过如此——” 祁子隐的下巴都快要惊得掉将下来,发自肺腑地称赞道。可他话音还未落,便忽然听见周围的人群好似被水中的什么东西震慑住了,先是陡然的寂静,旋即一声响彻天际的长鸣自舰下传来,悠远而绵长。 人群随之哗然。水下的声音则由另一侧船舷向少年与少女立身的地方迅速移动,二人循声低头去看,只见一个无朋的影子突然自水下浮现出来,竟是一只巨鲸硕大的头颅! 即便自幼在晔国海边长大的白衣少年,素来也只听闻过鲸类出现在鲸洄湾以南的水域,却未曾想到在如此极北极寒的海中,也能看到它们的身影,甚至比自己在青湾时见过的鲸还要大上数倍! 巨鲸张开如山洞般巨大的嘴,只一口,便将浮冰下的磷虾吞食近半。虾群被惊扰,瞬间便在水中四散逃窜开来,却是被宽大的舰底挡住,奋力跃起后的小虾打在舷侧的木板上,劈啪作响,恍若下起了一阵骤雨,进而又纷纷落回水中,成了巨鲸口边的飨宴。 那条鲸将船边的磷虾吃了个干净,旋即一个转身,高高翘起的长尾伸出水面后用力拍下,激起无数浪花,似在向以灯光为自己吸引了虾群的人们致意。旋即黑暗中又传来了它沉重而短促的呼吸声,巨鲸再次下潜,朝着不远处海中盘桓着的另一群磷虾游去。 巨鲸游过船底时,似是不小心顶了船身一下。早已看呆的众人只觉得脚下微微一晃,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然而却没有人感到害怕,反倒因为眼前这朴拙而原始的一幕动容。 “甯月,似乎情况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坏。眼下海流正带着我们的舰一路向北。若当真能一直这样走下去,或许再过几日,我们便能穿过这片浮冰,抵达从未有人到过的极北之境!” 祁子隐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红发少女道,金色的瞳仁间,却似落下了天上的银河一般,熠熠生辉。 姑娘也被同伴的情绪感染了,用力点了点头,旋即竟是转身搂住了对方,在其颊边轻轻一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行出如此举动,只是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内心那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复杂感情表达一二。 年轻的晔国公仿佛被雷劈中,久久地呆立在原地,两只手拢在少女的背心,却是不敢轻易抱紧,也不愿就这样放下。 时间,忽然在这一刻变得极为缓慢。少年人心中甚至隐隐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同对面这个姑娘,已经这样度过了一生一世。 然而,这份甜蜜很快便被身边爆发出的一片呼喝声所惊扰。二人转过头去,只见先前四周同样因巨鲸的出现而啧啧称奇的众人,此时早已纷纷仰起头来,指点着万里无云的星夜议论纷纷。 顺着众人注视着的方向,甯月同祁子隐也终于看见,在深青色的天幕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抹淡淡的红。那红色起初并不起眼,就好似是有人用极淡的颜色,以穹庐为画布随意涂上了几笔。 但很快,那片红色就变得愈发浓重和炽烈起来。半透明的颜色逐渐由暗红变为了深紫,进而化作浅紫、桃红,变得愈发明亮起来。渐渐地,那抹紫色中渐渐又出现了一道浅绿。颜色渐渐混杂在一起,就好似两股被融入水中的颜料般,彼此模糊了界限,却又依然保持着各自的本色。 光线愈盛,就好似一道横跨天穹的五彩锦缎,于众人头顶划出了一道柔美的光带。然而,舰上却是有人因此而紧张了起来。 开始有人说,这或许是他们误入了禁地,惹恼了天上的神明,即将对自己降下惩罚的先兆。也有人说,那光是过往千万年间的祖先英灵。也正是他们用此前那道巨大的海浪,将三艘晔国孤舰自澎国舰队的围攻下救了出来。更有虔诚者,竟是当场跪倒在甲板上,顶礼膜拜起来。 “子隐,你可知那是何物?” 甯月轻轻扯了扯身边少年人的袖子,目光却是无法从天上那道光带上撤下。一双青蓝色的眸子里,既有些初见时的兴奋,又有些本能的惧怕。 年轻的晔国公温柔一笑,摇头道: “我曾于书上的记载中见过,极北之境有光气,如霓如虹,如烟如带。我并不知那光究竟是否过往千万年间的祖先英灵,然而我可以肯定,其绝非什么天神即将降下惩罚的先兆!” 然而他的话刚出口,却忽听夜空中又是一声巨响,如雷如霆,却明显是人所为。年轻的晔国公同面前的红发少女对视了一眼,旋即双双冲至舰艉的指挥台上。循声去看,只见远处一物似流星一般,于天上划过一道细长的弧线,径直朝自己的方向飞来! “是澎国军!他们又追上来了!” 甲板上的哨卫高声叫嚷起来。然而还不等其话音落下,夜空中的那颗流星竟已是飞至了众人头顶,重重地砸落在甲板上,竟是一只以铁条箍紧的木桶。 那桶尾拖着一根燃着的火捻。还未落地,空气之中便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 “是蓝焰!找隐蔽!” 祁子隐头一个反应了过来,当即高吼着将身旁的红发少女护住。然而还是太迟了。只听“腾”地一声巨响,木桶在毫无准备的人群中爆裂开来,瞬间腾起一股青蓝色的光焰。碎裂开来的木片与铁渣四散飞溅,伤人无数。更有许多人被热浪掀飞在半空,径直坠入冰冷的海水之中,扑腾了几下之后便迅速下沉,再没能浮出水面。 原本幽静的冰海便似一锅烧开的水,突然便被翻搅了起来,冰下的鱼虾蟹贝,以及悠然进食的巨鲸皆跑得了无影踪。然而,澎国军的进攻才刚刚开始。 一桶桶蓝焰由其舰上的石弩投射出来,准确地在晔国舰上各处爆开。很快甲板上便已是一片蓝色的火海,奔走声、呼救声、哭喊声不绝于耳,甚至船舷上的许多地方,也被炸出了数个足有两三尺见方的破洞。 冰冷的海水,瞬间便自破洞外灌入了舱内。起初舱下的军士们还奋力用装满了沙土的麻袋填堵。然而舰上为了预防水淹而备下的百十余只麻袋很快便被耗光,而舷侧的破洞却仍在不断地增加。 舰身很快便开始了下沉。在逐渐倾斜的甲板上,祁子隐以左臂将甯月搂在怀中,右臂则死死地抓住了舷侧的一根缆绳,却于事无补。他脚下不断地打滑,令二人完全无法站稳。周围也开始不断有再稳定不住身体的人,沿着变得愈发陡峭的甲板失足坠落,重重地撞上下方更多的人群,再撞上早已千疮百孔的舱室与船舷,进而落水,直摔得筋断骨折。 年轻的晔国公意识到如此下去绝无半分生机可言,走投无路之下,他的目光却忽然落在了船舷外那片漂浮于海中,却足比寻常渔舟还要大上数倍的浮冰,当即高声喝道: “弃舰,弃舰!想办法往冰上去!” 然而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声音却很难被慌乱求生的人群听见,更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六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便将祁子隐吞没了。他的双手很快便失去了知觉,在一片昏暗的水下,视线里只能看到海中翻涌着的白沫,以及头顶上模糊的,在青蓝色烈焰中熊熊燃烧着的舰。 此前尚在身边的甯月,眼下也再难寻见身影。年轻的晔国公奋力滑动手臂,朝着水面上一块黑色的阴影游去——那是一块能够救命的浮冰。然而,冰冷的海水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将其死命地向水底扯去。 突然,少年人的眼前忽然伸来一条手臂。那条手臂纤细洁白,动作却并不拖泥带水,而是无比地坚决果断。他认出了那是甯月的手,连忙一把抓住,顿时觉得不断下沉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了起来,距离水面也越来越近,终于哗啦一声破出了海面,也终于看到了爬上浮冰,及时出手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个怀抱白狐、满头红发的姑娘。 “你没事吧?有没有伤了哪里?” 祁子隐自口中呕出了几大口苦涩冰冷的海水,浑身上下不住地打着颤,却仍扭头想去确认同伴的安危。甯月的身影在视线中化作了模糊的一团,却是渐渐向他身边靠拢了过来。恍惚中,少年人竟是觉得对方的满头红发,便似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带来了一丝暖彻百骸的温度。 “子隐别担心。迦姐同泽明他们也都不会有事的。能救上冰面的人,我都已经奋力去救了,我们脚下的冰也足够结实。如今大家已经在做准备,打算沿着这些浮冰继续向北走……这些日子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少女的声音,遥远空灵地好似从天上飘来,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祁子隐着实太累了。他心中虽然放不下舰上的众人,放不下自己的朋友,然而在听到了甯月的一番安慰后,意识还是难以抑止地渐渐模糊了。 待到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微光。年轻的晔国公一骨碌翻坐起来,发现自己身边的冰面上早已生起了一堆火,火上还烤着几条鱼。转头四顾,却见四周围满是浮冰,早已看不见海水。而就在半里开外的远方,三艘伤痕累累的晔国孤舰竟是被冰封在了海面之上,并没有彻底沉没。 “甯月,甯月你还好吗?!” 少年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个发色如火的姑娘。很快,一抹鲜艳的红色自人群之中冒了出来,眯起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冲他莞尔一笑: “子隐你醒啦?我们正打算上路呢。” “多亏了小月,在危急时刻发动咒术令海水封冻,我们这些人才得幸存下来。否则如你那般被泡在海水里,此刻恐怕过半的人都已一命呜呼。” 冷迦芸走上前来,虽然话语间虽仍带着些许担忧,满脸写着的却都是喜悦。 白衣少年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却回想不起来此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盯着眼前的篝火,突然反应过来: “如何能在冰上点火?万一融了怎么办!” 莫泽明也在莫尘的搀扶下走到了他的跟前,伸手将其拦下:“祁兄大可放心。此乃甯月姑娘以咒术凝出的玄冰,这点小火,还无法将其烤化。” 祁子隐忙又转头去看,却见红发少女眼中竟是闪动起泪光来: “都怪我。若非有泽明提醒,我根本不可能想起施咒凝冰的事。若能早些用此法救人,你也不至于会陷入如此凶险的境地。” “若是没有你这丫头,别说是子隐了,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此时必定都已葬身海底。” 冷迦芸走上前来,温柔地替姑娘拭了拭眼角。甯月怀中的白狐也低声呜咽着,伸出舌头舔舐着她脸上的泪。 年轻的晔国公也不想再见同伴继续自责,连忙岔开了话题: “澎国的舰队呢?” “敌舰距离我们尚远。如今小月凝出的坚冰将他们拒在了数里开外的海面上,一时半会儿还追不到这里。” 紫衣女子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远处。 祁子隐方才渐渐想起自己昏厥之前的事,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一望无际的冰盖,却是面露忡忡之色。毕竟越向北走,气候必定会愈发恶劣。而对于刚刚自冰海中捡回一条性命的他而言,所忧心的却并非是个人的生死,而是身边千余人渺茫的命运。 “我记得,甯月曾说打算继续北进的?” “嗯,眼下我已派人探过。由此再向前行出数里,翻过前面那道高耸的冰坎,便能看见陆地了。” 冷迦芸点头应道。跟随着她的视线,少年人这才发觉北方不远处的冰面上,竟突兀地隆起着一道犹如高墙般平整的所在。众人脚下的冰面仿佛是被刀劈斧凿过一般,在那里整齐地一分为二,形成了一道看似根本难以逾越的冰坎。 “好,那我们便继续北进!” 对此,年轻的晔国公却并没有打退堂鼓,反倒奋力站起了身来。冰面上的人群也纷纷随其起身,仿佛也因为见到领袖无恙而重新振作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刻,却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响,旋即众人脚下的玄冰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伴随着吱吱格格的碎裂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被封冻在水中的晔国孤舰的残骸,也突然自冰层中脱离了出来,迅速沉入了水中。 “是澎国军!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如今祁子隐身边的幸存者里,只有数百煜京武卫与晔国玄甲兵,其余人等皆是手无寸铁,甚至从未摸过刀兵的寻常百姓。面对来势汹汹的澎国舟师,人群中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绝望的哀号。 与此同时,在众人的身后也重又出现了澎国五牙舰的影子。对方原本所率的十余只战舰,如今虽仅剩了四艘,然而从高耸着的主桅上悬挂着的深青色髻鲨纹角旗,仍能分辨出其中一艘正是郁礼坐镇的旗舰! “大家别害怕,先向北去尽快翻过那道冰坎!” 看着眼前纷乱无章的人群,祁子隐高声命道。 但很快,他便看到厚实玄冰前的那几艘五牙舰非但没有减速落锚,反倒加速冲着冰面上径直撞将过来。又是咔嚓几声巨响,冰面应声而裂,而那些澎国战舰却是未受丝毫的损坏。 原来,郁礼之所以在白沙营中盘桓数月,并非只是为了四处搜刮北上的物资。他常年带兵出海,深知海中浮冰的厉害。而晔国锻冶的玄铁举世闻名,他便恰好利用营内原本用来造甲的铁锭,将五牙舰的舰首皆加装了硕大的撞角,将其打造成为破冰的利器! “石弩准备,瞄向拿冰面上的人群,再抛三十罐蓝焰出去,让他们知道同本将军作对的下场!” 此刻郁礼正立身于旗舰高耸的指挥台上,指着前方冰面上犹如蚂蚁般细小的人影下令道,冷酷而无情。他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立着的紫鸢,见其非但没有阻止,神情间竟还似对自己赞许有加,当即又接了一句: “活捉晔国那个喜欢穿白衣服的小鬼,还有她身边那个红头发的妖女!其余人等,一个活口也不要留!” 在身边八百名手持火栓铳的“孤儿军”威慑之下,澎国下级军士皆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遵从主将的命令继续驾船破冰,长驱直入。 早在出征前,他们便已将成桶的蓝焰分装进一只只拳头大小,陶瓦制成的细颈罐中。罐口塞入布条,再以黏土封紧。待用时,只需将露在罐口外的布条点燃,以人力朝船舷两侧投掷出去。所及之处,罐身爆裂,内藏火油四散飞溅,所沾之处,蓝焰经久不息。 此乃澎国国主嬴壬想出的杀人利器。然而在白沙大营时,郁礼却是将这种本已威力十足的武器再次进行了改进。如今装满了蓝焰的罐内,还特意塞入了一团以硝石、硫磺与黑焰药混合而成的药包。 此配方本是用来击发火栓铳与火炮的。如今同蓝焰混在一起,一旦引燃,便会产生更加剧烈的爆炸,谓之“天火雷”。 而今,舰上军士接连不断将天火雷以石弩投掷出去。深黑色的陶罐,便落于祁子隐等人身后不远处,青焰冲天,声若雷鸣,直炸得冰屑四散飞溅。晔国众人身后的冰上登时形成了一道火墙,不得已只能被对方驱赶着不断向北奔逃。 他们脚下原本坚固厚实的玄冰,也在澎国战舰不断的冲击,以及天火雷一次次的轰击之下,也产生了道道裂痕。缝隙迅速扩大,窄处数寸,宽处可达数尺,其蔓延速度很快便超过了人腿所能奔逃的极限。 起初,众人还能绕开冰面上的裂缝。然而在此起彼伏额爆炸声中,玄冰却逐渐碎裂崩塌,从广袤的冰壳上剥离开来,在海面上形成一块块孤立的冰岛。人群之中的恐慌愈盛,纷纷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想要跃过冰缝继续逃生。然而随着裂隙越来越大,其中的许多人都跌落进冰下的海水里,被刺骨的黑暗吞没。 仅有不足五成的人逃至了数里外的那道冰坎下。一路上,祁子隐都始终牢牢抓着甯月的手。二人停下脚步,各自不断向四周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人群挥手示意,让他们尽快翻过冰坎。 “会使刀的,随我断后!” 祁子隐却是忽然松开了少女,回身抽出了腰间的寅牙,喝令左右甲士停下。起初,混杂在人群之中的甲士们还未能反应过来,但很快,越来越多身着太阳铠的武卫同身着玄甲的晔国军重新汇聚在年轻的晔国公身边,于冰面上列出了三只角形阵,互为犄角,紧紧拱卫在人群身后。 此时澎国舰队距离冰坎下的众人,不过百十余步的距离了。然而,他们也明白即便自己的舰上装有铁角,也无力撼动前方那道冰封了万年的冰墙,只得渐渐降低了船速,准备下船列阵,将面前阵型不整,士气低落的晔国残部一举剿灭。 “祁氏小少主,自暮庐城刑场之上见过时算起,至今应当四年有余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地落魄逃命,犹如一条丧家之犬,甚至连自己身边这些忠诚的追随者的性命,都快要顾不上了!” 郁礼倒持着自己的那柄唤作剪月的宽背马刀,轻蔑地立于船头,冲着舰下冰原上背水一战的祁子隐道,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今日你若乖乖投降,本将军尚可饶这些人一命。若是负隅顽抗,你们之中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片冰原!” “丧家之犬——说得倒还挺对!但我同身边的这些晔国子弟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无家可归,究竟是拜何人所赐!你此前既然下令屠城,如今难道以为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还会轻易相信你连篇的鬼话么?!” 年轻的晔国公狠狠怼了回去,紧接着用刀尖点着对面自五牙舰上鱼贯而出的澎国甲士,“奉劝尔等勿要再为虎作伥。否则今日他郁礼如何对我们的,来日必定会以同样手段来对付你们!” “晔国公,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你若当真好心,便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否则除了会多死许多人,多流许多血,结局还不是一样?” 澎国军中一名都尉上前,高声劝降,反逼得祁子隐将自己手中的寅牙握得更紧了: “在寡人眼中,只要奋力抗争,结局便必会不一样!” 舰上的郁礼,就好似在看一出颇为荒唐的滑稽戏般,起初还一直端着架子,此刻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不自量力!如今我麾下人数是你五倍以上,更有火栓铳、天火雷助阵,你还能拿什么来赢?不过本将军倒也想看看,你这位晔国公的牛皮是如何吹破的!” 他说着,用力将手一挥。船舷两侧忽然冒出了上百名端着火栓铳的半大孩子。冰上的澎国甲士此时也已列阵完毕,举着阔刀长戟发起了进攻! 但让郁礼未曾想到的是,面前那自己本以为会拼死一战的杂牌军,面对冲锋竟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在原地立着。而此前信誓旦旦的祁子隐,也不过是横刀护在身边那个红头发姑娘的身前,面不改色。 他心中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当即想要下令撤退,然而却是太迟了。 远远地,进攻者眼中瞧见对面的军阵前,忽然腾起了一抹鲜艳的红色,便恍若一团火焰般冲天而起。紧接着,竟当真有火自脚下的玄冰下窜将出来,径直朝人、朝舰身上烧将过去! 起初、,澎国军中的大多数甲士还以为,这凭空而起的烈焰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很快,灼烧所带来的剧痛便令他们清楚地意识到,那并非是什么障眼法,而是当真可以杀人的赤焰! 致命的高温顿时便将冲在最前的澎国甲士烧作了焦黑的人形。其后之人当即转身欲逃,谁知脚下原本坚硬的冰面,竟也在倏忽间便已融化。 眼瞧着麾下士兵瞬间便折损近半,郁礼不禁恼羞成怒起来。他知道这一切皆是那个红头发姑娘捣的鬼,立即命舰上的孩子们端起火栓铳向岸上齐射。 然而,还不等命令传达下去,冰面上的火便已顺着船舷蔓延上来。“孤儿军”里毕竟只是些半大的孩子,见状纷纷向后缩去。而甲板上堆放着的成箱的天火雷,却是瞬间被大火引燃,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一时间,青蓝色的火光伴随着声声巨响在坚冰上腾起,片刻后更是将澎国旗舰摧毁,化作一团齑粉。趁着弃船落水的郁礼背着紫鸢等候其余数舰前来接应的间隙,祁子隐同甯月早已顺利领着幸存者翻过冰坎,朝着北方广袤的冰原深处行去。 如此一来,即便被绵延数里的冰墙阻隔在后的郁礼同澎国舰队想追,一时间也再无法追赶得及。 第三十二幕 ? 入北荒 ? 七 半日过去,暂时摆脱了追兵的祁子隐一行,依然在茫茫冰原上艰难前行。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鬼州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本晴好的天空忽然便阴沉了下来,寒风乍起,暴雪纷飞。如今没有了挡风御雪的舰船栖身,又丢掉了几乎九成的重要辎重与给养,即便是年轻晔国公的心中也开始打起了鼓来。 眼下这场暴风雪,甚至比之前他们在鬼哭岬时遇上的更为凶猛。狂风在空中嘶吼着,裹挟着鹅毛般大小的雪片狠狠向着众人身上袭来。便好似风中隐藏着的无数野马,狂奔着,冲撞着,碾压着,欲将这些本就不属于这片冰原的人群踩扁、踏平。 风雪之中,本就于冰面上立足难稳的众人,艰难行出一步,便会被吹得倒退半步,进退维谷。祁子隐知道,即便他们身上皆穿了御寒用的皮袄棉衣,但继续这样走下去,不消多久便会耗尽体力,进而被活活冻死在这片蛮荒的白色里。他转而在风雪中奋力眯起双目,努力想在难以辨认的一片灰白之中,找到任何可用来暂时藏身的地方。 终于,西侧里许开外的地方,一座小山的轮廓在风雪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并非是座石头山,而是座完全由冰雪形成的低矮隆起。然而眼下,在这寒潮肆虐,一马平川的冰盖上,能有这样一座小山稍加遮蔽,已经足够救下许多人的性命。 年轻的晔国公当即又鼓起力气,艰难地率着众人朝那座小山跋涉而去。而令人惊喜的是,那座风雪之中看起来似乎仅数丈高矮的阴影,竟是一片绵延数里,高达千尺冰山。山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空穴与冰窟,仿佛就是上天为了拯救众人的性命而特意筑成的。 早已耐受不住寒冷的众人想也没想,便纷纷低头钻入了冰山上的穴窟中,周身不再暴露于风雪之中,顿时便觉得有了温暖,更有人用身上带着的细柴升起篝火来。然而在亮起的火光里,他们却发现自己并非是第一批在这些冰窟中躲避风雪的人。 只见在大大小小的冰窟中,竟有许多处尚未燃尽的火堆。余烬虽已冰冷,然而其四周垒起的石灶下,冰雪却仍留有被火融化后重又封冻起来的痕迹。无论此前何人曾在这里歇脚,其同祁子隐一行间也仅仅相差不过半天的路程。 然而,年轻的晔国公却是明白,这支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的队伍,绝不是自己所识之人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在冰窟的各处,他还见到了无数或大或小,堆放得极为凌乱的骸骨。许多骨头上还黏连着些许血肉皮膜。而骨堆间那一枚枚圆形的颅骨,昭示着在此堆放着的,其实是无数人类的遗骸! 见此情形,队伍之中的许多人小声议论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与担忧。面对渐渐滋生的恐惧,祁子隐却是没有一点办法。如今的他,不能命令任何一人不要去看,不要去想,更没有地方可以让他们稍作回避。 他暗自捏了捏拳头,扭头示意冷迦芸同莫泽明尽可能安抚众人的情绪,自己则牵着同样怕得要命的甯月,在一堆尸骨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起来。 “子隐,你干嘛还盯着这些可怕的东西看?” 甯月心中虽怕,却是不敢轻易松开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只是抱紧雪灵死死地闭上眼睛。 祁子隐却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地上那些骸骨瞧去,时不时还伸手拾起来仔细端详着,口中却是应道: “即便无法弄清这些死者是谁,我们眼下也必须知道,前方风雪肆虐的冰原上究竟还隐藏着什么危险。你看这截尺骨,由当中整齐地断开,当是被利器斩断。而其余这些骨骸,也并非完整一根,皆截断成了数根。甚至连头骨都被敲碎,上面还有明火炙烤过的痕迹——” “子隐你的意思是这片冰原上,竟是有人相互残杀之后,将同类给分食了?!” 甯月愈发害怕了,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而这也是祁子隐将其带在身边,不让她到处乱走的缘故。毕竟,这个数次施法救人性命的姑娘,如今在大家的眼中,已几乎等同于无所不能的仙人一般。若是得知眼下连她也怕得不行,年轻的晔国公只怕局面将会再难控制得住。 “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这些尸骨是被炙烤之后,再分食殆尽的。但究竟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所为,便不得而知了——” 白衣少年顿了一顿,进而又拾起了一根粗壮的腿骨来,“你看这根骨头上,有数道被尖利的犬齿啃噬过后留下的牙印。人类的牙齿,绝无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说到这里,他忽然硬生生将后面半句话咽回了肚里。因为就在眼前这堆骸骨的下面,他发现了一些灰白色的,足有人小臂粗细的长条状“土疙瘩”。 此前于煜京守城时,祁子隐也曾数次见到过这种奇怪的东西。然而不久之后他便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土疙瘩”,其实是驰狼留下的粪便! 如今,一想到那些食人嚼骨的可怕凶兽,少年人后背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凉。驰狼的阴影,重又笼罩在了年轻的晔国公心头。而令他更加担心的,是率领狼群深入这片不毛之地的,那些谜一般的食人者的身份。 祁子隐脑海中隐约有种感觉,那感觉告诉他:豢狼的人,极可能也是为了先民之力而来的。而他更是深知,接下来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关乎生死和命运。 然而,眼下境况虽不至被立时冻死,却也已是命悬一线。而今冰窟外的天气变得愈发恶劣起来,所有人身上的吃食即便如何分,也不过能再勉强撑上一天。更糟的是,他们身上所有点火用的材料,眼下竟是全都被耗尽了! “……这种鬼地方,怎可能会有什么上古遗迹。” “是啊。就算那座先民遗城确实存在,如今四面八方皆是茫茫雪原,我们连向何方去寻都不知,又如何能够找得到?” “快别说了,让晔国公听见了多不好。” “命都快没了,哪还能管得了那么许多。” “你也知道命都快没了?与其在这里怨天尤人,不如想办法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冰天雪地的绝境,令众人的心情也落至了谷底。队伍中开始有百姓发出了反对的声音,甚至一些不那么坚定的兵丁也加入了其中。 祁子隐听在耳中,急在心头,却是无法反驳,也无法出面阻止人们继续谈论。毕竟,这些人皆是当初自愿跟随自己北上的,他不忍,也不能再向早已赌上身家性命的他们要求更多。 更何况,害怕乃是人之常情。如今甚至连自己都已觉得前路渺茫,忐忑不安,又如何能对旁人求全责备? 绝望便像是于枯草朽木间蔓延开来的火,一旦燃起,便再难扑得灭。年轻的晔国公只觉得手上微微一紧,原来是身侧的甯月牵住了自己: “子隐,你说,我们接下来该向何处去?” 看着红发少女眼神中写满的迷惘,祁子隐却只觉得喉咙间似卡了什么东西,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出声安慰。 许多年前,母亲逝去时的那种无助而孤独的感觉,忽然重又回来,如藏身在暗夜中的鬼魅般紧紧摄住了他的心。他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牵着甯月穿过盯着自己的无助的人群,寻到了正拢着裘皮坐在火边的莫泽明。 莫氏少主的脸色也并不太好。虽然莫尘将自己的那份水粮省给了他,然而本就体弱的银发少年,却依然难以承受如此艰辛的旅程。 “泽明兄,是否方便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自然,如今已到了这步田地。若再不想法自保,恐怕我们此行,会白白将自己交代在这鬼州的冰原上。” 不等身旁的莫尘开口,莫泽明便已抢先一步伸手按住了他。 忠诚的随从却还是不放心地叮咛道:“我家小家主身体不适,还请晔国公不要说得太久——” “不会。如今我们这些人的生死或许也就在一瞬之间,不敢浪费。” 祁子隐拱了拱手,便走上前来扶起银发少年,向着冰窟洞口的方向行去。 洞外,此时交加的风雪正盛。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天神故意拉起的一道道灰白色纱帘,遮挡着贸然踏入这片禁地的人们的视线。 “祁兄是想问我,先民遗城究竟在何处吧?” 莫泽明却是开门见山,看着晔国公金黄色的瞳仁道,“我知道,此次是我力主北上,并想尽一切办法才说服了你。我也知道,自己欠你,欠甯月小姐以及所有人一个交代。然而眼下星流大乱,即便卜星也并不能明确告诉我们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而所有一切,皆在各自的选择……” “你这算得什么话。难道如今便要将所有人性命都交待在这里了?” 二人身后突然有人嚷嚷起来,是引颈以待的黑压压的人群。于他们而言,眼下再也没有黔首与军籍之分。所有人,皆是于这漫天风雪之中渺小至极的一群蝼蚁。即便坚强如甯月、莫尘同冷迦芸等,也位列其中,没有任何区别。 “诸位还请稍安勿躁,请泽明兄将话说完。”祁子隐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克制。然而他知道,自己面上的表情,绝对不好看。 莫泽明感激地点头示意,进而继续道: “然而,在下于一路上都在计算巨变之后的星流动向,终于知晓我们只需跟着北辰前行,应很快便能逆境求存,绝处逢生。” “有路了,莫先生说有生路了!” 人群如死灰一般的脸上,忽然又有了一丝颜色。眼下对于他们而言,即便是最模棱两可的说辞,都是支持着其不轻言放弃的希望。 说话间,银发少年呛了些寒风,当场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却高高举起手掌,示意满面焦急的莫尘不用来扶,只顾继续指着洞外的风雪道: “鬼州的天气,并非如各位所想的那般变幻莫测。乍暖还寒,必生雨雪。我们眼前这场风雪来的急,去也必快。而方圆五里之内,当有一处温泉泉眼!” 似是为了映证他所言非虚,洞外的冰雪果真在这说话的片刻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了下去。 “泽明兄能肯定么?” 听说附近有温泉,祁子隐也登时又有了精神。 莫氏小家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没错。祁兄可还记得我们此前经过的暖水河了?那河中的水烫得几可煮蛋,绝无可能来自于两岸雪山之上,唯独只能来自于地下!” “来自地下?”白衣少年有些疑惑。 “没错。古语云:“泉傍烁朱火,岩底歊素烟”。眼下我们只需寻冰缝之中有白气蒸腾之处,便极有可能寻到地下温泉的泉眼。只不过——” 莫泽明说着,却是忽然有些犹豫,顿了一顿,“只不过,仍须做好万全准备。因为无论如今有多少活物也于这冰原上游荡逡巡,我们在泉边遇见彼此的机会,都将很高,很高。” 听闻此言,祁子隐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为寻获了生路而感到高兴,还是该为了那藏身暗处的危险而感到担忧。 然而,与其犹豫不决,倒不如立刻行动,见招拆招。又于冰窟中休整了约半个时辰,天空终于云开雾散,重又放晴。在澄澈如水的蓝天之下,众人欣喜地瞧见距离自己五里开外的地平线下,一股股洁白若云的蒸汽,正如烟般袅袅升起,仿佛在向他们招手示意。 “走吧,而今的我们除了前行,别无他法。大家都照顾好左右的人,千万别掉队了!” 祁子隐将身上的貂裘又裹得紧了些,率先迈步踏出了冰窟。在他身后,千余幸存者便如倾巢而出的蚂蚁,黑压压一片,在冰原上远远看去,便恍若一条于冰海中潜浮的巨鲸。 “子隐你说,小结巴他——现今会在何处?” 甯月快走几步,赶上年轻晔国公的脚步,同其肩并肩地走着。 祁子隐却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但我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像我们一样,让自己陷入北地这片无边无尽的冰雪里……” 第三十三幕 ? 非敌非友 ? 一 历经近两月的跋涉,自驰狼利齿之下生还的将炎,同数千赤焰军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早已化作一片废墟的煜京城,重新入得御北境内。 眼下,队伍中近半战马背上所驮的,皆是战死他乡,甚至连尸首都已残缺不全的草原勇士。帝都高地之上,身着赤甲,手擎赤旗的骑军于原野上绵延开来。即便人困马乏,即便心存悲痛,他们却依然保持着整齐的两列纵队,时刻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危机。 百余年前,这里曾是草原人心中所向往的富庶昶州,而今却连泥土都浸满了血腥与令人作呕的尸臭。马蹄踩踏上去,登时便会带起一片暗红的颜色。 泥泞也被马队中大车那硕大的木轮翻卷起来。大车四周以永旸宫内所能寻到的绫罗绸缎层层包围起来。帷幔虽薄如蝉翼,但层层密密交错之下,却是根本看不清车上所载之物究竟是什么。 独自打马行于大车一侧的,正是散发披襟的大和罕将炎。一路上,黑瞳少年两眼无神地日夜拱卫于车旁,终日不食不饮,困了便伏在马背上小憩片刻。他那张有些皴裂的脸上虽瞧不出喜怒,但自打从永旸宫中出来那刻起,已见贯了生死的赤甲骑士间,竟无一人敢主动上前说话,甚至连同其对视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如今,将炎的一双眼睛只是出神地看着帷幔内那一动不动的影子。突然,大车压上了泥中的一块顽石,猛地一震之后停止了前进。硕大的车轮竟是陷入了泥里,深达数寸。无论驾车之人再如何挥鞭,皆无法驱动马匹将车向前移动哪怕半寸。 “你究竟是如何拉车的!” 大和罕终于回过神来,狠狠一带马缰,驾着乌宸便窜至了车夫的身旁,放声咆哮起来,“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公主坐车最怕颠簸!” 黑瞳少年用朔狄语同大昇官话反复吼了几遍。言罢,又似疯了一般打马绕车数圈,见车上没有任何动静,方才带着凌人的盛怒重新回到车夫身前。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未去掀开面前的层层帷幔,好像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驾车的乃是昶州本地的车夫。家破人亡的他在一群身着赤甲,口中操着朔狄语的“蛮夷”之中,愈发显得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起来。 但至少,自打跟着赤焰军驾车北上至今,狄人还从未像此前那些凶猛的驰狼一般,不问青红皂白便轻易要取他的性命。 然而被将炎狠狠一吼,车夫却还是如惊弓之鸟般在车上缩成了一团,高举着双手,口中高呼“饶命”。甚至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草原人首领的凶恶少年,居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甚至还带着些许昶州当地的口音,当即苦苦哀求起来。 “是……是车轮卡住了,并非小人故意,还请大和罕明鉴!” “你好大的胆子!究竟是非对错,还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图娅你说,是否要留此人性命?!” 对方的一番解释于年轻的和罕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只听“唰”地一声,啸天陌已然出鞘,刀锋直指车夫的咽喉。 问话时,黑瞳少年又转头看向了大车之上。见帐内没有反应,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然而,大车之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将炎见状,竟是毫不犹豫便将刀高举过顶,便欲朝那车夫项上劈下: “公主既是不应,定被你惹得恼了,今日决不能再留!” 一道乌金色的寒光,在空中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却是激起“啷当”数声,于距离车夫头顶尚有半尺的地方停下。挡下它,却是六柄被刀上劲力崩断的折刃,分属拱卫于大和罕身旁的六位赤焰军什长。 这些天来,队伍之中每个人,皆对这位陷入了疯魔的年轻和罕敢怒却不敢言。但终于,这六名领兵的什长看不下去了,竟是相互使了个颜色,同时带马冲向了黑瞳少年身前。其中一人更是长身拦在二人之间,朗声劝道: “大和罕!公主已故去多日,还请您节哀!否则她于长生天上看了,心中定会难过非常!” “图娅她——不在了?” 将炎忽然像是被摄住了魂魄,手中的陌刀渐渐低垂。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很快又变得狰狞起来,猛然横刀挥向说话那名什长的前胸,逼得其不得不向后退开,却仍被锋刃划穿了胸甲,割伤了皮肉。 黑瞳少年却是两腿狠狠一夹,命乌宸重又奔回了大车一侧,伸手朝着那自离开煜京之后便无人敢动的帷幔内一指,口中依然低吼着: “我的爱妻,草原人的公主图娅,眼下明明便在此车上睡觉!待她起来,定会下令将你们这群企图蒙骗于我的恶徒皆数斩了!” 赤焰军中无一人再敢出声,只是立马远远看着这位身陷悲痛之中无法自拔,甚至连精神都已变得不大正常的和罕。 将炎说罢,又伸出没有握刀的左手向车上探去,进而似是摸到了什么般一拉一扯,缓缓直起了身体,将手中握住的东西也自帷幔中徐徐牵了出来。 然而,出现在其眼前的,却是一只早已开始腐烂,露出了森森白骨的人手。烂掉的皮肉间,肥硕的蛆虫若隐若现,唯有带着的绿松石戒指,彰显着其主人曾经的高贵身份。 年轻和罕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 “这……这是……图娅?” 他突然松开了那只溃烂的手,似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双目所看到的一切。然而,当他凝视着沾了的恶臭黏液同尸水的掌心许久,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见的并非幻觉。 接下来,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将炎的双唇剧烈地颤抖着,身体却以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僵在了马背上。 过去的数次生离死别,令其再没有办法接受自己身边唯一的亲近之人就这样离开。年轻的和罕两只眼睛憋得通红,却是没能流出一滴泪来,紧握刀柄的骨节却早已变白,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突然,少年人以手中长刃直指天穹,用尽浑身气力引颈吼道: “你!为何要让所有对我好的人或身亡殒命,或行踪不明?有本事冲我来呀,冲我一个人来!我几时怕过死!” 吼罢,年轻的和罕忽然两眼一翻,似一只断了提线的木偶般,软绵绵地自马背上跌落在地,口鼻之中流出了大汩的鲜血。 直到数日之后的傍晚,黑瞳少年方才再次苏醒过来,却是发现队伍早已行至了御北同草原边境的销金河一带。 将炎的情绪虽仍低落,但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已然离开人世的事实。他重又坐回了乌宸的背上,只是低头不语,甚至不敢向大车上再看一眼,似是不愿回忆起此前看到的那具残缺不全的尸身,更不想令其毁了图娅留存在自己记忆之中的美好模样。 绥遥城,本乃北上草原的必经之路。然而如今年轻的和罕率领赤焰军重返旧地,却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曾被誉为北地明珠的御北都城,那以白色云石修筑的城墙,仅短短数月无人打理,便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黄尘,隐没于赤沙肆虐的大漠戈壁中。而在百日之前,包括图娅在内曾在此城下并肩作战的许多人,亦皆无法复生。 “眼下城中情形如何,可还有活人?” 将炎指了指数里外残破的城郭,嘶哑着嗓子问道。 “已遣人去探过,驰狼肆虐过后,再无活口。” 身边一名千户打马上前,奏道。而今的他,已是赤焰军中将炎之下,军阶最高的人了。 “传令下去,大军今夜入城休整,后日再北渡销金河。” 少年人转头看了看日渐低沉的残阳,如墨的瞳仁里被映得一片血红。 “大和罕,此时入城——恐怕有些不妥……” 千户面露难色,却又害怕会惹对方发怒,声音越来越轻。 “为何?” 将炎的语气毫无波澜,却是带住了手中的马缰。 “大和罕,如今的绥遥尸骨满城,断水绝粮,并无任何辎重可用啊……” 千户又道。可年轻的和罕却并非打算入城补给: “其实你是想提醒我,城中如今仍有那些吃人的凶兽盘踞,希望能够避而远之吧。” “和罕明鉴,属下确有此意。” 千户立即行了一个标准的草原人军礼,面露惶恐。 “城中凶兽之数约几何?” “此前斥候去探时,仅见千余,眼下怕仍在啃噬尸骨,未曾离去。” “早先于绥遥城下,我们同那些畜生曾有过一场血战,无数赤焰军同袍战死于斯。莫非就这般让他们继续暴尸于野,甚至连个全尸都无法留下了么?” 将炎重又看向了千户,双目却是早已通红。旋即他抽出了啸天陌,高举过顶,竟是一马当先,朝着绥遥城的方向冲了过去,“有狼更好!恰可以你我手中长刀,去会一会这群本不该继续存在于世上的孽畜,岂不快哉!” 极度的伤心与昆颉的挑唆,令此刻年轻的和罕心乱如麻,只觉得一股快要满溢出来的悲愤于胸中左冲右突,难以平息。而眼下的绥遥城,竟被他当做了用来泄愤的对象。 听和罕如是道,一路上郁郁难欢的赤焰军脸上,也渐渐露出了寻仇的渴望。一时间人喧马嘶,长刀林立,誓要将城内的驰狼悉数剿灭。 城内那千余头狼,本是同北上鬼州的群狼走散之后,流浪至此的。入城的马队同群狼相遇时,已经许久无人饲喂的凶兽正三五成群地于城中的尸堆中翻找着最后一点可以用来果腹的人肉。 饥肠辘辘的狼群遇上满腔怒火的骑军,当即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尖牙利爪同快马长刀,让原本死寂的空城忽然化为了一架重新开动起来的绞肉机。 每当有马匹同骑士被扑倒在地,驰狼便会如一张深灰色的毛毯般疯狂地裹挟上去,瞬间便将新鲜的血肉尽数啃尽,只留下一队凌乱的白骨。好在群狼失去了指挥,再也无法组织起如此前围城时那般强大的攻势,被人数占优的赤焰军分割包围,逐个击破。 这场战斗自黄昏一直打到了深夜。明净的御北夜空下,草原人的洪流铁骑终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胜利。骑士手中高举的火把照到何处,早已被吓破了胆的漏网孤狼便立刻四散而逃,唯恐避之不及。 “大和罕,狼群已近剿灭,是否可以下令收兵?” 领兵千户回到首领的身边,立于马上行了一礼。 在此前的砍杀中,将炎冲得最前,也杀得最凶。此时他浑身的衣衫早已被汗浸得透了,自重甲的缝隙里不断向外散着白气。持刀的手则犹如灌满了铅一般,微微地颤抖着。怒气发泄之后,少年人明显不再似之前那般易怒暴躁,当即点头应允: “命令大家聚拢一处,生火扎营。今夜我们便拿这些畜生的肉当下酒菜!” 他突然沉吟思索了起来,微微一顿之后继续又道,“另外调两个百人队,带着号角于城内各处搜寻,只要遇到非我赤焰军的活物,便尽数砍了,一个不留!” “如今那些狼,早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想要一个不留,怕是有些困难。” 千户不知年轻的和罕究竟意欲何为。将炎却是看着火光在地上照出的橙红色光圈,一字一顿地道: “不仅仅是杀狼,而是这城中的所有活物皆不能留!” “所有活物——和罕的意思是,若有幸存之人,还有寻常的猫狗鸟兽,也不能留?” 千户愈发诧异了,却是不敢细问。黑瞳少年却是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没错。猫狗鸟兽,同样会伤及死去同袍同公主的尸身,断不能留。至于活人——你仔细看看我们身边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脚边一具缺了半侧身体与双腿的尸体。千户也终于发现了尸体上的异常之处。 将炎的神色变得愈发凝重了起来: “你也发现了吧。凭那区区千余头驰狼,根本无法将城中的这么许多尸首上的肉尽数吃光——这具尸体上的切口平整,甚至连骨头都被以利刃齐刷刷地斩断。真正损毁了这些尸体的恐怕另有其人。而他们究竟打算将其使于何种用途,却是不得而知。” 第三十三幕 ? 非敌非友 ? 二 就在年轻和罕率军横渡销金河,重新踏上朔北草原时,天空中已然飘起了如粉尘一般的细小雪沫。九月的雁落原,原本应是天高野阔、草木黄赤的时节。牛羊也会在这个季节使劲长膘,为过冬储存下足够多的能量。牧民们则会成群结队地狩猎,制取上好的皮子缝衣,也好多备些过冬用的肉干。 然而,正是这片曾在千万年间,于凛冽寒冬中为牧云部提供了庇佑的肥美草场,如今却是一片荒芜。数月前的狼灾给草原徒增了无数杀戮。浓烈的血腥气浸入土壤,甚至令夏秋之际新发出来的草叶上的脉管间,都带着一丝如血的鲜红。 这股血腥气,也将原本生活于此的活物尽数吓逃了。本该成群结队在地上打洞,贮藏草籽、坚果的地獭与野兔,以及以其为食的赤狐同猞猁几乎绝迹。甚至连原本最是牧民们喜闻乐见的,来此避雪过冬的大批野马、野牛和野羊,也再未出现过。 甚至,曾被南方诸国称作“百万朔狄百万军”的草原人,如今也已十户九殁。自朔狄之乱战败后,历经弘吉、铁沁两任天和罕治下,好不容易重新人丁兴旺起来的朔北五部,再次遭受了灭顶之灾,令本就人烟稀少的草原显得愈发荒凉了。 如今,赤焰军内的众人驾马行在光秃秃的土地上,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甚至有人掩面而泪。若是能够让其选择,他们宁肯同自己的父母亲族一道于狼群的爪牙之下血战,也不愿如今这般阴阳两隔,苟且偷生。 “既归故土,你们便都散去吧。” 将炎突然扯紧了了乌宸口中的嚼子,调转马头朗声冲身后及身侧的赤甲武士们下令道。 赤焰军中上下,却无一人明白和罕此举究竟何意,纷纷停下了脚步,无所适从地看着面前的他。 黑瞳少年回身看了一眼那辆装载着图娅尸骨的大车,长叹一口气: “现如今,天下因那些凶兽而再无一处净土。如今我只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好好悼念亡妻。若是你们心中坚信家人仍活着,那么便去寻他们,我会同图娅为你们的亲人祈福。亦或你们也有家人遇难,那便去寻他们尸骨祭奠,让长生天上的他们知晓你们还活着。” 人群脸上先是露出了些许诧异,却没有一个人率先离开。过了许久,骑队外围方才开始有人陆续下马,毕恭毕敬地对着将炎同他守护着的亡妻图娅行礼,进而牵马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远去。 离去的人越来越多,将炎身边最终只剩下了那赶车的车夫一人。 “你——是否知晓回南方的路?” 年轻的和罕问道。然而车夫却是使劲摇着头: “小人三生有幸,得大和罕相救方能活到今日。如今若命小人孤身一人回去,万一半途遇上那些吃人的凶兽——倒还不如留在大和罕身边来得安稳!” “也罢。” 将炎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对方都绝不会走了,只得点了点头,让其重新驾起大车赶路。就这样又漫无目的地行出了半天时间,他却忽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人跟着。 黑瞳少年回头,见远远跟着的是三五名此前离去的赤焰军。起初他只道是些同路的甲士,便自顾自地继续向前。然而又过了三炷香的光景,再次回头时,却见半里外那支跟随着自己的马队,竟已壮大至千余人! “我没能救得了草原,没能救得了你们的亲族,甚至没能救得了自己的妻子。为何还要跟着我?!” 将炎再次停下坐骑,朝着身后众人喝道,语气间却是带着无尽的愧疚与悲痛。 “长生天上的亲人,也希望我等陪在大和罕同公主殿下左右!” 人群之中却是有人高声应道,“若非有大和罕同公主殿下,我等或许早已死在叛军的铁蹄,亦或御北飒雪骑的刀箭之下了!甚至如今遭遇驰狼那等凶兽,兄弟们也依然自昶州,自煜京城下走了一遭,活着回到了雁落原!草原人向来难从天命,不屈兵戈!唯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赤甲武士说着,又声声唱起了牧云部的战歌。苍劲古朴的曲调,便像是草原上数千年来掩映着的白云同青草,也似天空中万余年来那周而复始的日月与星辰。 越来越多的武士们加入了吟唱。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渐渐驱散了盘踞在众人头顶的乌云,也驱散了他们心底的绝望与恐惧。 令所有人都未能想到的是,伴随着愈来愈劲的歌声,雁落原四周的山间,竟是响起了若隐若现的号角声——那是只有草原人才会随身佩着的牛角号。随着号声越来越清晰,山坳间居然陆续走出了大群的人来。他们中绝大多数都衣衫褴褛,骨瘦嶙峋。但每个人都似被此前的歌声鼓舞着,眼里闪动着希望的光。 原来,其竟是躲藏在深山之中的牧民,竟有万余之众!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皆是牧云部此前遭受驰狼袭击时四散逃难去的族人,其间还混杂着许多邑木、青兹、与绰罗各部的人。 一众人等下得山来,纷纷拜倒在将炎身前。而如火般赤红的甲士中,竟也有人自人群里认出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一时间纷纷相拥而泣,抱头痛哭。 夜幕渐渐降临了。满天星斗之下,已沉寂了许多时日的雁落原上,重又点起了明亮耀眼的篝火。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虔诚而悲戚。星星点点的火光中,还有一座以粗壮圆木头搭建而成的,足有丈余的高台。 在那台上端正放着的,正是以白纱覆着的图娅,以及能够寻得尸首的阵亡草原人,历经颠簸,却终得归乡的尸骨。 一年之中,朔北草原有近半年时间都在风雪冰霜的夹击中度过。故而草原人,也比南方的诸侯国人更加崇拜代表着温暖同光明的火焰,。依照的风俗,人死后须得于圣山脚下行火葬。而他们坚信,唯有火焰,方能助死者摆脱生前的痛苦、恐惧、寒冷与困顿,成为纯洁的灵魂进入长生天。也正因如此,用来摆放并燃烧遗体的木台,也被称作不灭台。 于草原上待了这些年,原本相信“入土为安”的将炎,不知何时竟也渐渐接受了这套说辞,故而才会不辞万里将爱妻的遗骨重新带回雁落原,带回这片交织着她的爱与恨,也让彼此留下了一段短暂而美好时光的,蛮荒却无比纯粹的草原。 “大和罕,请为公主殿下送行。” 身边一名武士,让盯着面前高台发呆的将炎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自对方手中接过了仪式用的弓箭。 以浸透了火油的绒布缠满的箭头上点起了一团火焰。那火光跳跃着,在少年人如墨的双眸中,映出了一个橙红色的亮点。恍惚间,将炎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重又在那火焰之中活了过来。她立在高高的不灭台上,冲自己的夫君笑着,笑得那样甜美,那样无悔。 “将炎,再送我最后一程吧。” 图娅朱唇微启。虽然隔得很远,但年轻的和罕却觉得,说话声就仿佛响起在自己的耳边。他努力想向面前的亡妻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只得郑重地点了点头,奋力将弓弦拉至最满,似乎要将满腔的思念,皆灌注到手中的那支箭上。 燃着的箭尖直指苍穹,伴随“腾”地一声弦响,于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径直飞向涂满了火油的不灭台上。 “一路走好。若是有缘,我们来世再见!” 将对方深深刻在了心底的将炎,看着木台上陡然而起的熊熊大火,任凭手中的弓滑落脚边,接着抬袖使劲擦去了模糊了视线的泪,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多看一眼。 而此刻于不灭台下立的,则是早已准备妥当的五十名全副武装的赤焰军甲士。他们手持火把,胯下的骏马威严而肃穆。在他们身前,正是将炎的坐骑乌宸。 早在葬礼开始前,年轻的和罕便听说,山中似乎还有十数名自石镜海流亡而来的斡马部众。然而对方听闻牧云部和罕归来,却是不敢跟随众人一齐下山。此时少年送走爱妻,稍稍定了定心神,便打算亲自去山间会会这些曾经的劲敌。 半个时辰后,三十余名悄悄下得山来,正趁着月色西行的斡马部众,被将炎同赤焰军在揽苍山脚下截停。人群以宽大的斗篷披在身上,虽然在火光之中看不清脸,却依稀像是些体弱的老人与妇孺。 年轻的和罕未敢有丝毫的放松,将啸天陌出鞘之后贴于膝侧。然而还未等他问话,反倒是对方先开口了: “天和罕如意吉祥!” 说话之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将炎冷冷地打量着对方,语气间带着难以掩藏的不信任: “尔等为何要跑?” “此前牧云同斡马两部交战结仇。如今见到和罕,心中自是会怕的。” “未曾上过战场的人,又何惧之有?莫非那谋反的乞纥煵回去后,将我描述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不成?” 年轻的和罕两眼一瞪,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吓得一众人等当即跪下,连称“不敢”。不料,黑瞳少年仍是将手中长刀架在了那名老者的脖子上: “所以,你们之所以会千里迢迢来到雁落原,要躲的究竟是何祸端?” “是驰狼,是在草原上肆虐的驰狼!” 老者颤颤巍巍地跪拜下去,口中应着声,却是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石镜海那边怎地也会有驰狼了?两月前群狼方才南下,大举进攻了雁落原同绥遥、煜京,又怎会奔袭得如此之快?况且——石镜海以西,难道不就有一座乌屏山,可供你们藏身么!” 将炎眼神忽然一凛,似是从对方话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然而,无论他再如何追问,面前的老者却始终对驰狼为何竟会出现在石镜海的缘故避而不答。 直到人群之中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还请天和罕别再问了。我们也不知为何,那些原本十分乖巧的狼,为何一夜之间便不再听从任何人的话——” 小娃或许是被将炎的模样吓到了,亦或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丧命于狼口的惨状,突然哭出了声。然而还不等其说完,却是被两旁的大人按住了口鼻,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将炎同赤焰军听闻此言,面色皆是一变,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而斡马部众也明白无法将真相再继续隐瞒下去,这才一五一十地如实道来,却是听得人愈发心惊肉跳,难以置信。 “如此说来,他乞纥煵——不,应该是整个斡马部,自打木赫还在世时起,便知有人于北地的冰天雪地中豢养着驰狼的事了?而此次群狼南下,进攻煜京的时候,也有斡马部的武士参与了其中?!” 年轻的和罕厉声质问着,却是由于太过吃惊,连嗓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对面的老者犹豫了再三,终于点头承认,却又一个劲想要撇清干系:“……其时,我族也是受人胁迫,方才会误入歧途。现如今,狼群已将石镜海附近聚落摧毁殆尽,我等着实无法才会前来投奔,还请天和罕开恩哪!” “昆先生……” 将炎心中一凛,陡然响起了木赫去世前曾提起过的这个名字,却并没有当场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用强忍着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冷冷地道: “尔等当初便不该助歹人豢养凶兽,否则草原也绝无可能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更何况——更何况若是今日未曾遭狼群反噬,你们还会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一番悔不当初的话来么?!” 年轻的和罕说罢,将啸天陌从对方项上撤了回来,打马便欲下山。 身后领队的赤焰军百户见状忙追了上来,询问该将那些斡马部的人如何处置。将炎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 “我们所历经的这场人间炼狱,这些人皆有份。他们早已失了作为草原人的一颗赤诚之心,成了草原人的死敌,便都杀了,以告慰英灵吧。另,派一匹快马传我命令,所有赤焰军整备!待我回营之后,即刻出发!” “出发?和罕还打算去哪里?”百户似有些不解。 “石镜海。既然那些驰狼最后袭击的是斡马部,那么或许躲在幕后操纵着狼群四处进攻的那个人,如今仍同那些吃人的凶兽在那逗留。我们须得去为所有丧命于爪牙之下的族人,讨回一个公道!” 黑瞳少年头也不回地应道。一人,一马,向着重又飘起雪花的暗夜中飞驰而去。 第三十三幕 ? 非敌非友 ? 三 自雁落原西进,愈是向前,风雪便下得愈凶。原本一天飘雪便能盼来两三日的晴好,如今却是接连四五天的鹅毛飞雪,才能换来半日的喘息。及至过了霜降,整个北境都已被没至脚踝的积雪所覆盖,甚至往年须得大寒天才会封冻的虎啸河上,都已结起了大块的冰棱。 风雪大大降低了赤焰军前行的速度,也掩盖掉了群狼经过时可能留下的一切痕迹。原本大量牧民云集的各处避寒过冬的聚居地,如今非但没有活人出没的迹象,甚至连半条驰狼的影子也未能寻得见。 “派出去的斥候可曾有什么新的发现?” 将炎坐在乌宸背上,伸手将眉梢结起的白霜抹了去,转向身边刚刚提拔的一名率军千户问道。对方名叫博都,面对首领的发问却是摇了摇头: “自三日前于虎啸河南岸寻到大片血迹后,便再未能有什么新的线索。大和罕,我们已经连续行军半月有余,继续在北地的冬季里这样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对方话刚说到一半,便被黑瞳少年打断了: “确实所有的人同马都已经到了极限,但我们必须再坚持一日。虎啸河两岸,乃是斡马部最为肥美的一片草场所在。由此再向西去,便是屏东戈壁与石镜海了。即便眼下遭遇豢养的驰狼反噬,乞纥煵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要塞、前哨,也绝无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无踪。况且,在这样的风雪中,我们必须找到能够避风挡雪的地方,方才能够停下。” 博都明白,面前的这位和罕虽不是草原人,却早已从故去的巴克乌沁·图娅口中,清楚了解到了这片蛮荒北地的脾气。他身上那股执拗的劲,同数千年间于朔北奋力求生的草原人没有半点差别。而那股执拗,却又明显同其初至这片草原时有些不同,少了些不计后果的莽撞,却是多了一些深思熟虑。 甚至连千户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当初是如何被这样一个年纪小上许多的年轻人说服,领着一支或许是这片草原所仅存的骑队,向西、向北突进。但黑瞳少年的话并没有错,如今他们四周皆无任何遮挡,若是就此扎下营来,恐怕一夜过去近半人马都会被风雪活埋。 “找到了!这里有狼粪!” 突然,风雪中有人高声嚷了起来。将炎使劲夹了夹马腹赶上前去,只见平原上竟是出现了一道半人多高的地垄。风从地垄北面,那略高于四周的坡顶吹过,在其后方形成了一片可用于避风的场所。 待走得更近些,人们方才意识到,原来那道所谓的地垄,乃是十六、七辆草原上所特有的大车,于地面整齐围作的一道半弧。车队损毁严重,甚至有几辆车上拉着的辎重都还未能卸下。而在硕大的车轮旁,更是横七竖八地倒着百余名斡马部众早已冻硬的尸体。 高大的车身及其上高高垒起的辎重,如今便好似一堵墙,让凛冽的风雪于半弧中陡然变弱了许多。很明显在赤焰军到来之前,无论是在风雪中艰难觅食的畜群,还是斡马部残存的的部众,亦或是饥肠辘辘的驰狼,都曾在风雪中造访过这处所在。 “幸亏今年的雪落得早,草原上的蜣螂还来不及将这些畜生的粪清理干净。” 千户也紧紧跟上前来,脸上却是松了口气。毕竟大车虽并未将风雪彻底阻挡,却也令人好受了许多。 然而将炎并没有露出轻松的神情,反倒命令赤焰军提高警惕,自己则从马背上跃将下来,走到那堆早已在风雪中被冻得脆硬的狼粪前,蹲下身来,抓起一条粪块使劲将其捏碎。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狼同我们在绥遥城所见如出一辙,也是吃人肉的!” 博都走上前来,果真瞧见和罕掌心碎开的粪块中,有两节人类的指骨。他忙又扭头去看大车旁倒着的那些尸体,却发觉其身上并没有任何部位残缺。 “如果狼群腹中的并非地上的这些尸体,那豢狼人又是从何处寻得了足够多的尸体,能够养活那些可怕的凶兽?” 千户的面色旋即变得惊惧不安起来,但很快,他同将炎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几辆载着辎重的大车上。 “若是这支车队仅打算在此少歇,又怎会将车上的绝大部分辎重皆卸下?况且,如今这里除了大车同遍地的尸首,用来扎营的帐篷和水粮又去了哪里?” 将炎似在自说自话,却是抽出啸天陌径直朝着一辆大车旁走去。不等博都有所反应,他便已一刀将绑在车身上的数道绳索齐齐斩断。辎重外裹着的油毡被风掀起了一角,很快便滑去了一旁。而那油毡下面所遮之物,却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车上如牧草般高高垒起的,并非是用来扎营的帷幕与柱梁,更并非供人吃喝的食水补给,而是以利器斩削下来,数个一组整齐捆扎在一起的人臂与人腿! 赤焰军中有胆大者,当即也动手将另一辆车上的绳索割断,取下油毡后发现车上码放着的,居然是无数没有四肢,没有头颅的人类躯干! “这些尸首——莫非是用来喂狼的?!” 博都将手中的马缰握得紧紧地,直扯得胯下坐骑连连后退。即便如他这般戎马沙场多年的老兵,也从未在草原上见过如此不符常理的场面。而面前那些早已被冻得犹如石块般坚硬的尸体,诡异而狰狞,恍若一场从天而降的噩梦。 “绥遥城中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恐怕最后便是沦落到了这里。” 过了许久,年轻的和罕方才再次开口道,“此前我们还觉得奇怪,为何那些占尽优势的凶兽,竟会在一夜之间便自昶州境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看来,它们并非消失,而是被什么人聚到了这里,聚到了北地这片人烟罕至的不毛之地……” “莫非此前那些斡马部众在说谎?乞纥煵并未失去对群狼的控制?” 千户的面色愈发惨白了。他深知那位斡马部首领的狠辣,更不敢去想,若是那些食人凶兽在他的指挥下,能做出怎样令人胆寒的恶事来。 然而将炎却是摇了摇头: “不。倒在这里的斡马部众,乃是有人以巫蛊秘术杀死的。这些尸体身上并无明显的致命伤,但所有人都异常地干瘪枯瘦,便好似被吸干了血脉一般。我在想,他们或许是被那豢狼者抓来做苦力的。行至此地,再也不想为其卖命,打算要跑,小菜因此而丢掉了性命……” 说到这里,黑瞳少年忽然自嘲般地摇起了头来,“不过,无论我们眼下如何猜测,都不可能知道这些斡马部众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些什么——我们也没必要知道,这些人本就该死!传我命令,今夜便在此处扎营休息,明日继续赶路!” 不等博都再多说什么,年轻的和罕已独自一人驾马走得远了。千户本还想说,这片避风的地方对于数千人马而言,显得有些小了,但见到将炎那看着遍地尸体,恨不能喷出烈焰的双眸,他终于还是作罢未劝。 一夜风雪未停,第二日起来,无论人还是马,身上皆覆了厚厚一层雪沫。草原人于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了数千年,也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天气。眼下,如刀子一般的北风卷起地上刚刚降下的新雪,便好似丹克里中的沙暴一般,漫天遍野地席卷过来,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无法,他们只得继续藏身于大车后方,再以数层马匹为障,方能在呼啸的风中支起帐房来。然而一夜过后,被风雪吹散压塌的帐房依旧过半。 所幸朔北的雪是干雪,稍稍一抖便从人身上落了下去,并未浸透里衣。可即便如此,风雪中被冻伤的武士并不在少数。即便早已换上了厚实冬毛的朔北战马,也有许多再也无法站起身来,只能宰杀之后充当行军的口粮。 又向西行出大半日光景,这场已经接连下了整整四日的暴雪终于告一段落。天空中的乌云却是不肯散去,将落日也密密实实地遮挡起来,也令整片雪原映上了一片颇为诡异的紫红。 接近虎啸河的下游,河水也变得愈发湍急起来。水中冰凌撞击在一起,发出“嘭嘭”的巨响,伴随着仿佛永不停息的北风,听起来便似猛虎咆哮一般,令人汗毛炸起。 渐渐地,众人眼前出现了一片比四周的雪原还要明亮得多的海子。水域两岸,分别是发源自西方乌屏山脉间的鬼怒川,以及来自东面揽苍山上的虎啸河。而这里,便是整个朔北草原的尽头,被称为石镜海的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内陆湖了。 立于湖水东岸向西北眺望,满目皆是无边无垠的万年冻原,湖面却是波澜不惊,恍若一整块自地下曝露而出的云石。待离得近些后便能看得清楚,那海子上竟是常年被一层厚厚的冰壳覆盖,又因北风将冰上的积雪尽数扫净,方才光洁如镜,石镜海也因故而得名。 接连数日,将炎眼中皆是莽莽白色,甚至连泥土同山石也难见到。眼下却在石镜海的冰面之上,隐约看到了数十个正缓缓移动的黑点。 那些黑点均匀分布于冰面之上,起初甚至令少年人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发花了,然而将双目使劲眨了几下后,却是看的更加清楚——原来那些黑点,竟是些行走在冰上的人! 凿冰围渔,乃是斡马部千百年来的一项悠久传统。每逢入冬时节,也正是石镜海中洄游的鱼群产卵的季节。有时一网下去,便能打捞出数以千计的金腹黑背鳇来。鱼腹中肥美鲜嫩的鱼籽,更是南人各国贵胄高价竞买的珍馐。 此刻冰上那群人,明显正在为围渔做着准备,只见他们手中拿着冰上钻孔用的铁钎同木槌,身后还拖着一大团用来捕鱼的渔网。很明显,其并未想过还会有活人来到这片海子旁,甫一看到岸上列队而行的赤甲赤旗,撒开腿便想要朝西逃去。 然而将炎又怎会轻易便放他们离开?只听一声响彻云霄的呼哨,百余匹矫健的战马列起横队便朝那些人围了过去。只半柱香功夫,已将人带至了年轻和罕的面前。 “斡马部众,如今便只剩你们这些人了?” 黑瞳少年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同情的神色,只是坐于马背上,冷冷地看着面前跪伏在地的人群。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皆穿着厚重的皮袄,头戴皮帽,乍看起来并无太大区别。 “敢问尊驾从何处而来?还求不要为难我们。” 人群中一人上前,躬身行了一礼,似是此次围渔活动的领头人。然而将炎只掸了一眼,便将目光从那人身上挪了开去,反倒落在了其身后另外一人的脸上。而被他盯着的那个人始终将头垂得很低,似乎是在有意遮掩什么。 “后面那人,你莫非认出我来了——否则何必要躲!” 年轻的和罕厉声喝道,却见对方非但不答,竟是扭头便跑。他当即夹了夹马腹,亲自冲上前去去拿人。未曾想,那些原本战战兢兢的斡马部众见此情形,竟纷纷自腰间抽出了兵器,将毫无准备的乌宸拦在了原地,打算护着那人突围! 人立起来的战马嘶鸣着,险些将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此举却令将炎更加起疑,喝令赤焰军由两翼围堵,封住斡马部众最后的退路。 冰原之上,赤红色的骑军将身披裘皮的牧云部众驱赶到了一起。他们躲闪着,惊叫着,奔逃着,却还是难逃被重重围困,进而被击倒在地,缚住手脚的结局。 而当其被重新带回黑瞳少年身前的时候,却是大大出乎将炎的意料——原来此前那个想要突围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曾经领兵同牧云部刀兵相向的斡马部首领,乞纥煵! 第三十三幕 ? 非敌非友 ? 四 “南人小鬼,我们又见面了。” 乞纥煵也明白自己插翅难飞,并没有打算再逃。眼下他的眼眶深陷,颧骨高耸,显得异常消瘦。其下巴上蓄起了长髯,原本头顶那条鼠尾辫的四周,也似杂草一般生出了无数蓬乱的头发,同之前威风的模样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一双眼睛里依然射出的,犹如饿狼一般凶狠的目光,甚至连将炎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抓对了人。 “养狼为祸。打从你们帮助外人于这片草原上豢养驰狼时起,便该知道终有一日会遭凶兽的反噬!谁知你们非但未做任何防备,甚至还借势作恶,率兽食人!” 黑瞳少年坐于马背之上,比立着的众人要足足高出一身,却仍警惕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乞纥煵,生怕他会耍什么花招。 斡马部的首领见状,却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有一丝困惑,也带着些许愤懑。困惑的是面前这个小鬼为何依然好好地活在世上,愤懑的是命运造化,让自己成为了对方的阶下囚。除此之外更多的,则是对连番失利而感到的无尽不甘: “笑话。当初对方可是亲口承诺过,若是依照他的命令行事,定会保我斡马部万全的!若是当初我率群狼进攻绥遥城池时没有听其号令后撤,而是一鼓作气将你们彻底杀灭,如今的朔北草原,或许早已是我斡马部的囊中之物了——” “你这是痴心妄想!” 话未说完,便已被年轻的和罕冷冷地怼了回去,“莫非你还不明白,无论当初还是现在,自己不过是被那养狼人玩弄于鼓掌间的一枚棋子。如今驰狼不听尔等命令并非偶然,不过是你们这些棋子对其而言,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了!还不快说,那个养狼的昆先生究竟是何来历!” 乞纥煵压根未能想到,将炎竟会知道这个神秘与恐怖的名字。他先是一惊,随后又使劲摇了摇头,好似着魔一般地喃喃自语起来: “不,不可能。我们自始至终都对那人言听计从,他明明承诺过,只要这般,便会让我做成朔北草原上的天和罕!他需要有我这样一个铁腕的领袖,替他统御这片广袤的草原!是你们,一定是你们偷学去了什么豢狼的秘密,才会令狼群一夜之间便不再听从我们的指挥!是你们,让狼群毁了我的斡马部,毁了我的石镜海!” 扎着鼠尾辫的首领似乎不愿承认黑瞳少年所说的一切,然而潜意识中却又明白其一番推测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残酷的真相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接受,竟是劈手夺下了身边一名赤焰军握着的长刀,却未向将炎进攻,而是朝着自己的脖颈上抹去。 滚烫的鲜血,伴随着滚滚蒸腾的白气洒在白雪上,就好似绽开了一朵罪恶而美艳的花。眼见领袖竟当众自杀,令余下的数十名斡马部众彻底慌了手脚。有些人当即跪拜了下去,哀求着恳请大和罕开恩。有些人则以血肉之躯冲撞起四周的赤焰军来,只想着能于冰天雪地间逃得一条性命。 “肃静!大和罕还要问尔等,此前袭击了石镜海的狼群,如今向着什么方向去了?知情者,可活!” 千户博都的吼声盖过了斡马部众发出的嘈杂噪音,也令他们瞬间便重又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人群竟如同疯了一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根本听不清楚的话,却全都不约而同地以食指指向了身后那座险峻的黑色高山。 “乌屏山脉?难怪昆先生要给那些畜生准备成车的尸体——” 将炎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率那么许多驰狼,去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作甚?” “据说,昆先生是要去鬼州寻什么东西,而且此时此刻,并非他一人正率众北上。前些日子,我们在南部的勒马岬一带,还曾见到过海面上有舰队亮起的灯!” “舰队?莫非是甯月同子隐他们?!” 黑瞳少年心底又是一沉。此前煜京永旸宫中那个披着斗篷的神秘男子同自己所说的一番话,一字一句重又回荡在耳边,清晰得恍若昨日: “所有一切,皆由甯月的父亲一手策划……这一切,难道你便当从未发生过了?” “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下!” 年轻的和罕突然咬紧了牙关怒喝起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见其转身远去,博都也驾马紧紧跟上前来,却是侧目看着对方那因为盛怒而几近扭曲的脸,连一句话都不敢多问,直到少年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你还跟着我作甚?速让大军做好准备,翻过乌屏山脉入鬼州!” “大和罕,如今赤焰军上下同你一心,皆想去追那养狼者报仇,以告慰长生天中无数英灵。属下只是想问,那些斡马部众该当如何处置?” “哦,你说他们——也一并带入山中,挑断手筋脚筋,任由苍鹰啄食便是!” 面对千户在脸上努力挤出的尴尬笑容,将炎却只是冷冷地应道。他的语气间没有任何感情,就好似口中所谈论的,不过是丢弃几件破旧的器物而已。 博都深知,在图娅身故之后,面前这个南人少年早已变了许多。他踟蹰了一番,却还是大着胆子劝道: “大和罕,这些人可是斡马部最后的血脉了。就这样杀掉,怕是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难道你的家族之中,无人丧命于那些驰狼的爪牙下么?!” 黑瞳少年突然勒停了坐骑,高声叱道,面上的表情似要吃人。博都眼眶一红,却并没有退让: “大和罕,家中如今,便只剩我一人而已……” “那为何还要劝我?!打从很久以前,所有人便都只会让我忍。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可最后得到的是什么?是无尽的心痛与后悔!这天下谁对我好,我便也会对谁好。至于那些负了我的人,又何必要留!” 这一次,博都没有继续再劝。因为他明白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而当初图娅在暮庐城中结识并且深深爱上的那个寡言却坚毅,果敢且公允的南人少年,已经伴随着她的离去,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然而还未等千户打马折回军中,却忽得前方先锋传来急报,称在乌屏山下发现了一支部队。 “是驰狼么?” 年轻和罕的语气间流露出了一丝得偿所愿般的激动。 传令的斥候用力摇了摇头: “对方阵中擎大昇朝各路诸侯旗帜,领军者挂卫梁金罴纛旗。见我先锋营并未进攻,遣人传闾丘皇帝口谕,请大和罕亲去两军阵前相商。” “闾丘——皇帝?” 将炎忽然觉得有些疑惑。与此同时,风中也飘来了雷雷鼓声。循声看去时,只见西方一支庞大的方阵自乌屏山脉下徐徐行出,在同赤焰军相隔数里之处停了下来。 其军阵之中各色旗帜飞舞飘扬,为首果真是面代表着卫梁的金罴王旗。而后,一队身着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列队出阵,其后拱卫着的则是一乘由六匹如雪白马拉着的车驾,车身上镶有金银玉器,宝石珍珠,居然是千百年来只有白江氏的在位皇帝方能乘坐的天子龙辇。 “大昕皇帝驾临,有请朔北和罕出阵相商!” 阵前一名将军摒足了气力传信道。即便隔着很远,一字一句仍能听得清楚。 而直至此时,将炎同一众赤焰军骑士方才意识到,煜京陷落之后,南方那个仿佛坚若磐石,屹立了前年不衰的王朝,竟是在一夜之间便改帜易姓,不复存在了。 “大和罕,那闾丘氏连南人的天子都敢动,还有何事不忍去做?这绝对是个陷阱,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博都立刻纵马拦在了黑瞳少年的身前,面上表情颇为急切。 年轻的和罕一时间也无法做出判断,只是将马缰在带着铁指的掌心一捏一放。见其仍在犹豫,面前的千户还想开口再劝,却是被将炎用眼神阻止了: “不必多说。对方既然赶在我等之前来到此地,必是自澹口北渡朔州,不想引起太多的注意。况且于言辞中,并未以朔狄蛮子这等低劣的字眼称呼,想必暂无恶意。我带上护卫前去一会,你们在此等候便是。” 一番话令原本坚定认为有诈的博都也犹豫了起来,却是没有让开。可将炎已不愿再等,打了一声呼哨,便领着身边百余人的亲卫队纵马离去了。 赤红色的马队,便好似冰原上的一道借风而起的火焰。千户却不敢贸然命大军继续跟进,怕当真惹得双方开战,两败俱伤,便只能看着那团烈焰越奔越远。 与此同时,披着细鳞铠的闾丘博容也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自龙辇中步上冰面,命人支起华盖。待将炎率赤焰军奔至还有百余步的地方停下,前来相迎的大昕皇帝便伸出手来,指着对方身上的兵器,笑盈盈地道: “煜京城下同大和罕一战,已过去了三月有余。不过今日朕来此并非为战,而是为求和,还请大和罕解下兵器上前,方便说话。” 闾丘博容如是说道。然而其身旁所立披坚执锐,列阵相迎的关宁武卒,却并未退去。 “在这里放下武器,好让你的关宁武卒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将我擒下么?今日既是闾丘国主请我来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话,当着大家的面说完便是!” 年轻的和罕应道,语气间却是带了一丝不屑,并未认下对方便是新的天子。 “大和罕不用同这女人多费口舌,我等直接在此将她擒了,便能立时让那些南人的军队滚出朔北!” 身后的近卫当即带马冲至了将炎身前,抽刀摆出一副拼死血战的模样。年轻的和罕却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全都给我退下!对面摆出的可是当年大破铁重山时的却月阵,你们这般冲杀过去,非但擒不到对方,反倒会丢了自己的性命!” “大和罕倒是个明白人。此前你同麾下这些赤甲骑军,竟是能从煜京城中杀出一条血路回来,朕自然也是忌惮三分的。如今请你解下武器,其实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女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此举确实有些不妥。即便解下兵器,大和罕若想杀我,也不过动动指头而已。只是今日有些事朕不得不同你当面相商。若是大和罕不嫌弃,还请帐内少坐片刻,借个地方说话。” 闾丘博容似乎早有准备,进而冲着身旁立着的关宁武卒又一挥手。这些曾令草原人闻风丧胆,号称自朔狄之乱后从未吃过败绩的卫梁军士,当真听令纷纷收起了手中的武器,迅速朝两侧退散开去。 而在他们的身后,则是一座早已准备妥当,却无一人值守的大帐。帐前的空地上,为打消将炎戒心而脱得赤条条的男女仆从,立于冰雪中瑟瑟发抖,只能凭借着帐前的一堆篝火取暖。 年轻的和罕不禁皱起了眉头,并非为那些仆从感到难过,而是在盘算着面前这位自己参不透的卫梁国主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毕竟数月前驰狼围攻煜京,甚至在整座城池被大火焚毁时,对方都始终龟缩于锁阳关中,避而不战。 “建议你我双方所率近卫,各自后撤三里。大和罕牵马带刀随朕入帐相谈。如你所见,这些仆从身上绝无可能藏有凶器。即便朕仍有心戕害,以大和罕的武功定能全身而退。如此,你还怕么?” 面对闾丘博容的再次邀请,年轻的和罕也终于想得清楚——一方面,眼下对方以逸待劳,兵力上又占尽优势,若是当真图谋不轨,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设下陷阱。另一方面,对方如此费尽心机请自己对谈,反倒令少年人心下忽然有了一丝好奇。 于是,他便也不再多虑,点头答应了下来,打算听听这位自说自话的大昕皇帝,究竟打算同自己说些什么。 第三十三幕 ? 非敌非友 ? 五 还未靠近帐门,将炎便见左右仆从正将一头剥皮洗净的羔羊以铁钎穿起,架于帐外篝火上炙烤起来。待入得帐中,发觉其间不仅铺设了华美精致的羊毛绒毯,还备有取暖用的炭炉、火盆,甚至连熏香、美酒,以及精美锃亮的银质碗筷,都早已摆放整齐。 很快,便有仆从替二人于杯中甄上了小心温好,腾着白气的酒,又呈上了细细切片、肥瘦相间、裹满了油脂的羊肉。恍惚间,仿佛两位君王身处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北地边境,而是南方某处的豪华行宫。 “银可验毒,和罕可放心喝酒,大块吃肉。来,这是我卫梁的名酒醉春醑,可不比你们草原的萨尔哈差!” 闾丘博容明显有备而来,考虑得极为周全。只是如此一来,却是令黑瞳少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将面前盛着羊肉的银盘同银杯推了开去,杯中美酒当即打翻于案上,汁水横流: “你究竟想说什么,还请快些说,不要吊人胃口。” 对面的女子也不再继续绕弯子,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你我双方今日都出现在这乌屏山脚下,想必要去的地方,也应当不会相差太远——” “我是要去寻驰狼,替死去的人讨个公道。你却未必。” 将炎打断了对方的话,似乎对于这种刻意套近乎的方式颇为反感。 “和罕是否还在为煜京城下那一战而耿耿于怀?” 见其戒心颇重,闾丘博容不由得反问道。未曾想,黑瞳少年忽然抄起了案上一双银筷,狠狠朝着桌案上扎将下去。只听一声脆响,毫无半分锋芒的筷子,竟是被他以臂力驱动,洞穿了厚达寸许的案面: “煜京城下一战,是我胜了!我所不齿的,是你眼睁睁看着驰狼肆虐整个昶州却见死不救,以致我结发爱妻惨死于煜京城中!” 听闻此言,闾丘博容忽地一愣,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上突然没有了颜色,眼神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并非只有你一人,于那场翻天覆地的混乱中失去了挚爱……” 将炎扬起眉毛,挑衅一般问道:“所以,那时你去救人了么?” “我……并没有……” 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愧疚与痛彻心扉的悲伤。可以看出,她对那个逝去的人的确爱得真切。然而,那表情在其脸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与漠然。 “如此冷血决绝,难怪会挟势弄权,鸠占鹊巢。于你看来,都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之事吧。真不愧是大昕的皇帝!” 将炎重重地哼了一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明显是故意想用言语激怒对方。可闾丘博容却是微微一笑: “那依大和罕看来,眼前的天下纷扰,又当如何处置方是上策?” 女子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今凶兽肆虐,山河破碎,哀鸿遍野。若是朕不挺身号令天下,难道便眼睁睁看着其分崩离析,堕入地狱,永世难得解脱么?!更何况,我闾丘一氏本就是白江家支脉,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天下唯有为社稷百姓而战者,方能称得上是真英雄!” 闾丘博容一番话说得言之凿凿,即便是煜京朝堂之上的那些善辩的群臣在场,或许也会被其激昂的说辞所感动。 然而黑瞳少年对此却是压根听不进去: “你又如何能自诩为英雄?” “朕如何不能?” 对面的女子听闻此言,并未发怒,却是被逗得笑了起来,“纵观天下诸国,强盛如御北、晔、成之类,皆已是日暮穷途,无暇自顾。而本就弱小如虞、敦、随、淮右之辈,则根本无力做出改变!澎国虽握有蓝焰,他嬴壬却偏安一隅,只想做个自在国公。而今,独剩下我卫梁有心有力,担负起这天下的重任!” 说到此,这位大昕的开国皇帝的眼眶竟是变得有些湿润了: “想我闾丘博容,自继卫梁国祚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终得地利、人和。而今天下诸国皆心悦诚服,更有黎民黔首寄予厚望,自当顺应天时,学白江皇帝当年那般,立下万世不灭之功!而我闾丘氏的雄名,也将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闾丘博容说得激动,竟是站起了身,缓步踱至帐门边。她手中端了一杯刚刚斟满的酒,却是一口未喝,反倒将其高举过头,将杯中清酿倾倒在了身前的冰面上,口中喃喃自语着: “还请天上的父王告诉女儿,如此这般,为何竟还有人指摘我的过错?!” 说罢她突然回首,目光却是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如今大和罕处处针对于我,可自己又是否行得光明磊落?朕倒想请问,阁下此行,既是打算去替死者向那豢狼之人讨回公道,但在杀掉那些斡马部众时,你可曾有过半分心软同犹豫?他们又该向谁讨个公道?!” 将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虽仍强硬,却还是在气势上败下了阵来: “此二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自打乞纥煵率斡马部同妖人勾结,豢养驰狼祸患草原的那一刻起,便已不能再算是草原人了!有些事,我们根本无法左右……” “和罕说的很对。世上许多事,我们根本无法左右。但眼下却有件事,我们是能够把握的。你可知那豢狼之人,前日刚刚率众翻过了乌屏山脉?若是朕所料不错,对方此行千里,乃是欲入鬼州去寻先民之力的!” 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说话,闾丘博容立刻将话题引回了当下。年轻的和罕听闻此言,心中登时咯噔一响: “先民之力?你又是从何处听说的!” 对面的女子长叹了一口气:“是此前从一个神秘客的口中问来的。不过很可惜,朕曾有机会将其擒住问出更多隐情,然而那人行事却十分小心,终究还是逃了。倒是大和罕如此笃定地追踪那豢狼的妖人而来,莫非同朕一样怀疑,此二人间也许有些联系?亦或,已经知晓了其真实的身份?” 黑瞳少年却是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乞纥煵同木赫他们,都将那豢狼之人唤作昆先生。” 未曾想他此话一出,闾丘博容竟是狠狠拍了拍手掌,语调也变得激动了起来:“果然是他!自打那透露了先民之力的神秘客于靖枢求见时起,朕便觉得其心怀不轨。原来他就是那豢狼的妖人!” 说罢女帝回身入帐,郑重其事地看着将炎的双目道: “这个昆先生处心积虑设下此局,若是任由其抢先寻获先民之力,于你,于我,于整个天下而言都绝非什么好事。如今你我双方既然皆为他而来,无论是为复仇,或是为寻真相,也当算是志同道合了!朕乃大昇朝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阁下是草原第一个南人和罕。这世上唯二的两位英主,本就不该在此厮杀!” 闾丘博容说着,竟是亲手将案上被将炎打翻的酒杯重又扶起,并亲手替其斟满,“未知和罕是否愿意同朕做个约定?” 将炎看着对方的眼睛,又侧头看了看帐外——眼下,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虽仍整齐地于大帐一侧远远立着,却已是同自己麾下的赤焰军攀谈了起来,一改此前的剑拔弩张。 这让他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你——且说说看。” 闾丘博容面露欣喜,当即拱手行了一礼: “朕,恳请大和罕就此撤军,回去你的雁落原。朕以大昕社稷起誓,愿同朔北各部永世交好,绝不妄动兵戈,擅起征伐。” “原来费了这么多口舌力气,不过是想劝我撤兵。你终究还是打算独自将那先民之力据为己有。很抱歉,此事我不能答应。为了我的故国与挚友,也为了草原上的那些人!” 将炎将刚刚举到了口边的酒杯重又放下了。对面的女子不禁皱了皱眉,似捉摸不透这个双瞳深邃如澶瀛海般的少年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的口音——似乎是昶州人士。朕忽然有些好奇,究竟是何原因,令你不惜同这些世代为敌的草原人同仇敌忾,反过来与自己的故国作对的?” “理由很简单,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撤兵一事,恕难从命。” “那莫非朕今日有何招待不周之处?你究竟想要些什么来做交换!” 黑瞳少年话音未落,闾丘博容却是脸色一变,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听到其发出的暗号,大帐内铺的那张地毯竟是陡然掀开,自下面钻出了全副武装的六名关宁武卒,当即将年轻的和罕团团围住。 原来他们立足之处,竟是被提前挖开了一个深坑。其上覆着木板,再堆上积雪同冰碴。只一瞬间,桌案上堆满的酒水美食便被悉数打翻在地。 “哼,果然是个圈套!这究竟是在求我,还是在要挟于我?!既是如此,我保证今日这帐内的所有人,皆无法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面对包围,将炎却是丝毫不怵,抽出啸天陌后却是并不打算防御,反倒摆出了一副的进攻的架势。双目中射出的精光,就像是一头盛怒的黑龙。 “好大胆子,究竟是何人命你们于此设伏的?!” 未曾想闾丘博容却是大为震怒,竟是上前一步横臂挡在了那六名武卒的身前,“帐中这位乃是朕请来的草原贵客,若有一人今日胆敢擅动,斩立决!” “休要在我面前演戏了。今日设下此局的是你也好,不是你也罢,都已不再重要了!” 双方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于顷刻间便毁于一旦。任凭对方如何劝解,黑瞳少年此时都再听不进去。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却发生了。只见大昕天子忽然退向了年轻和罕的身边,而后亲手拉过他手中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项上: “你现在便押着朕出帐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乱臣贼子,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逼你动手弑君!” “恭敬不如从命!” 将炎却是毫不心软,恶狠狠地将女帝一扯,倒退着步出了帐门。 原本相谈甚欢的赤焰军同关宁武卒见状,也当即哗啦一声散开两旁,彼此脸上重又现出了敌意,转而拔出兵刃对峙起来。 将炎喉头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对面那六名武卒突然挥刀冲了上来,竟是直取闾丘博容的要害! 年轻和罕犹豫片刻,却还是挥刀替手中人质挡下了杀招。他进而意识到对面那些武卒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全力想要取了女帝的性命。 直至此时,他方才终于相信面前的这位大昕天子,并非如坊间传闻说的那般,是个毫无底线的卑劣小人。 一番变故,也令在场的双方军士皆是一愣。紧接着将炎把勒住女人喉头的手松了开来,将其护在了身后,朝呆若木鸡的赤焰军打了一声呼哨: 那是草原人下令进攻的哨号。百余名赤甲骑军得令,当即便撒开四蹄冲上前来。 见此情形,帐内意欲行刺的六名武卒也明白,自己一时间难以将天子拿下,当即旋踵欲逃。然而赤焰军马快,还未等那六人奔出多远,便已将其砍翻在地。只是未曾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刺客的尸体却是渐渐化作了数具毫无血色,生满鱼鳞的骇人模样。 “这些怪物——莫非是那个昆先生特意派来,混入武卒之中的?这是何等可怕的巫蛊妖术!” 大昕天子当场惊呼了起来。而一旁的年轻和罕同赤焰军,也被眼前一幕惊得面色大变。 眼见赤焰军杀了同袍,在场的百名武卒虽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却还是群情激奋起来,列阵欲上前护驾。不料耳中却听已沦为人质的闾丘博容高声喝令: “众武卒听令,切不可伤了大和罕分毫!如有不从者,诛九族!” 说罢,女帝更是强忍住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抬起有些颤抖的右手抚于胸前,微微躬身,向将炎同赤焰军行了个标准的草原礼: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和罕有何请求,朕必定全力以赴。” 少年人一直紧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了开来,抬手行了个大昇朝的抱拳礼: “皇帝今日盛情,将炎自会铭记于心。不过我知道,若是请你就此撤军,便如你先前让我撤军一般,是绝无可能的。不如就此放我们归去,两不相阻便是。” 闾丘博容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不禁大为感动: “朕虽不能答应撤军,却是可以承诺,日后若是于沙场再见,必率军后撤十里,绝不与你兵戈相向!” 将炎听罢,接过了身边赤焰军递来的马缰,纵身向乌宸身上翻去,进而回首一笑:“还请皇帝记住今日的承诺。但希望我们后会无期,再也不要相见。” 不料大昕天子却是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甲:“大和罕且慢,不要将话说得那么绝对。来人,去拿些酒肉来,请大和罕带回去!” 黑瞳少年不由得面露疑惑:“这又是为何?” 闾丘博容却是莞尔一笑: “鬼州气候极其恶劣,前路上不知要遇到何等的艰难险阻。如今朕有宛州商会出资相助,给养辎重皆有富余,便当是送给大和罕的见面礼了。若非经历了这么许多变故,或许你我二人,能够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也不一定!”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一 大昕曜宁元年,十月廿五。祁子隐一行也终于踏上了鬼州以北,一片由万年冰雪封冻起来的广袤天地。 这里,已是远离浮冰海的一块完整的陆地。仅目力所及之处,都要比朔州还要来得更加平坦无垠。 愈发恶劣的气候,令前行中的人们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低温冻伤、食物短缺、冰壳崩裂的威胁。行至此处,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早已因为体力不支而永远地倒下,进而被冰雪迅速包裹起来,化作冰原上一座座近乎于永恒的人形丰碑。 所幸依莫泽明所言,众人一路上都极力循着冰面下的温泉泉眼前行,人员折损尚不到一成。眼下,他们终于在连续跋涉了两日后,再次寻获了一处温暖的所在。这里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处泉眼,而正于泉边休整的每个人的脸上,皆写满无尽的疲惫。 泉眼旁的冰雪被热气融化,露出了下方深黑色的土壤与岩石。也只有在这些泉眼边,极寒的地下水同温泉交汇在一起,翻搅起积存于河底的泥沙,引来吃泥藻的小鱼小虾汇集成团。 这些鱼虾仅有指甲盖大小,即便个大的也不过寸许,通体透明,甚至能看见身体内勃勃跳动着的微小红色的心脏。它们时而也会将水中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更大的鱼群吸引,倒成为了祁子隐一行人重要的食物补给。 一路上,每逢这样的地方,众人便会于泉水中捞起些得来不易的新鲜食材打打牙祭。然而今日,他们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也不知是否上天眷顾,就在不远处一汪宽足丈余的圆形泉眼中,竟是困住了一条腹部雪白,背脊黝黑,头顶还生着根长丈许,螺旋形犄角的鲸。 巨兽名曰硕角鲸,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早已灭绝殆尽。眼下这头孤鲸,或许是追随着暖流中的食物,竟自浮冰海一路逆流而上,深入这冰原腹地的温泉之中不得脱出。 然而,这样一条极为罕见的鲸,如今在众人的眼中,也不过是块脂溢肉满的食物罢了。受困的硕角鲸无法潜入水下太久,在人群的围攻之下,尖锐的长角很快便被绳索牢牢套住,身上厚实的皮肉也被锋利的武器洞穿。 鲜血,将那一汪泉眼染得绯红。终于,奄奄一息的巨鲸再也无法潜入水中,头顶上的气孔于人群的注视下急促地开翕着,却是愈发难以吸入足够的空气。 伴随着众人的欢呼,硕角鲸渐渐停止了挣扎。在呼出最后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息后,它被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冰面,足可为冰上的人们接下半月的行程,提供充足甚至有些富余的肉食,以及用来照明的油脂。 “弱肉强食,本是稀松平常之事。然而如今,正在捕杀这条巨鲸的我们,却也是他人的俎上之肉。想想便觉得无比可悲——” 远远立于人群之外,见证了这场血腥捕杀的祁子隐却是别过了头去,金色的瞳仁间满是自相矛盾的质疑与痛苦。 一旁的甯月也被少年人的情绪感染,万千感慨起来: “子隐你说的没错,这世间万物,无一不在拼尽自己的所能求生。然而,却又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其他……若非我当年偷跑出来,若不是遇到了你和小结巴,此刻我们三人,或许早已将彼此视作异类与仇敌,兵刃相向。” “甯月你可千万别这样想。如今虽然知道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以及这些追随我的人,都绝不会将你视作异类!” 年轻的晔国公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番话,似是触动了对方心中最敏感的一处心结,忙又解释。可红发少女却是苦笑着摇起了头来: “我知道,子隐你自是不会的。可如果继续向前走,若是遇到人力无从左右的困境,亦或是遇上了难以对抗的强敌,这些人,还会始终如现在这般地看待我吗?到时你——又是否当真能拦得住?” “无法对抗的强敌——是说你的同族么?” 祁子隐心下一凛。甯月在煜京城中遭遇的变故,他也听闻了一二。而此前攻陷青湾时的那些可怖的鱼人,更令他对苍禺一族,以及那个甯月口中多次提及的的昆颉本人颇为忌惮。 他深知同伴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更明白她所说的一切若是当真发生,自己根本无力改变。只是眼下,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多想,然后期望这些如噩梦般笼罩在心头的担忧,永远不要兑现。 沉默了片刻后,少年才继续问道: “甯月你可还记得,在暮庐城外的碣塔之上,便有这样一支以鲸角制成的硕大的长号么?” “我自然记得。当年你我伙同小结巴三人,还曾偷偷爬上塔去吹响了那支长号,惹得城内钟鼓楼上的守夜人忙活了一宿。现在想起,还真有些对不住他们——不过子隐你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 甯月不解地抬起头来,忽闪着一对青蓝色的眸子看着对方。 年轻的晔国公摇了摇头,似是想要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尽数甩开: “我想说的是,凡事总有希望。碣塔上那支鲸号,据称是用世间最后一头硕角鲸的长角制成的。然今日,我们却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遇上了一头活生生的硕角鲸。说不准此时此刻,就在澶瀛海下的某处,仍有它的同类在游弋逡巡着。而我们的所有担心,都不过是些庸人自扰罢了。所以——” “所以,希望我们也能如那些幸存下来的硕角鲸一般好运,不论遇到什么,总会侥幸有那么几条,能够逃得一条性命吧……” 甯月似乎被对方说动了,眯起双目,嘴角上扬。然而,这却不过是不想让对方继续担心的她,所伪装出来的模样罢了。旋即,姑娘就此岔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子隐你可知道咱们脚下这片冰原叫何名字?” “这里居然还有名字?不是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吗?”白衣少年面露诧异。 红发少女点了点头,旋即却又摇了摇头:“的确,自先民于世间湮殁之后,便再无人来过此地。然而在很久很久前,这片广袤的冰原,却曾是一片繁华的大地。据父亲的藏书中记载,这里曾被先民唤作蓝冰原。” “满目皆冰,又何来的繁华?” 祁子隐说着,用力踢了踢脚下厚实的冰层。然而即便脚尖磕得生疼,也未能将那冰面踢出半处浅洼来。 “书上说,这片冰原深处,曾有过一座居住了亿万人的城。那城中四季如春,港口终年不冻。每家每户皆能有吃不尽的美食,穿不完的新衣,更不必如你我这般,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甯月的一番话,直听得年轻的晔国公瞠目结舌: “你的意思是,是先民之力创造了那座城中的繁荣?可我于书中所见,先民之力却是给世间带来了无尽的苦难与杀戮……” “或许,力量本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吧。”红发少女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族以自先民时传承下来的一丁点法力,便可于澶瀛海底建城,其却是被陆上人视之为不详的巫蛊咒术。可以肯定,先民之力所能做到的事情,远超你我的想象。只不过,究竟是做好事,还是坏事罢了。然而眼下,正有无数心术不正之徒,打算将这强大的神力据为己有……” “其中——便有那个阴魂不散的郁礼!” 祁子隐眉头一紧,扭头看向了他们来时的路——身后的那片冰原上,早已不见欲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气势汹汹的敌军。然而此刻忽然想起了那个相貌狰狞的对手,他心中却是陡然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被甯月以咒术毁去了旗舰的郁礼,正率数千幸存的澎国军咬紧牙关,紧随在祁子隐等人身后,却是举步维艰,被落下了足足一天的脚程。 虽然曾多次率舰北上,然而鬼州的天气,却还是给了郁礼及其麾下将士一个狠狠的下马威。他们此行准备充分,但精良的装备于冰原上压根派不了什么用场。每每遭遇风雪,那透彻骨髓的严寒更是从根本上摧毁了所有人的意志。 眼下,郁礼正坐在人群正中的一驾马车之上。这里是整支队伍里人马最为密集的地方,更是冰原上方圆数十里最为温暖的地方。年轻的将军以数层厚实的皮袄将紫鸢紧紧搂在自己的怀中,然而在漫天风雪之中,依然难抵刺骨的凉意自衣甲的缝隙直向身上钻来。而在他身后负责押运蓝焰的澎国甲士,也早已步履蹒跚,无任何士气可言。 队伍中原本用来拉车的驮马虽然不少,其却不似朔北马那般,浑身上下覆有厚实的皮毛。很快,许多马匹便被冻伤了关节,倒地不起。更有许多马匹被冻伤了心肺,每一次前行,口鼻中皆会滴下猩红的血沫。 随着最后三匹驮马的倒下,整支队伍彻底停下了本就极为缓慢的步伐。郁礼见状当即跳下车来,挥起手中的宽背马刀,斩下了仍吞吐着微弱气息的马头来。他将那滴着鲜血的头颅高举过顶,恶魔般昂首啜了一大口依然滚烫的马血: “今晚又有马肉吃了!来几个人,将马血趁热分下去,叫大家伙暖暖身子!” 他说着,伸手自怀中掏出了一只沾满冰碴同血迹的小碗,接了一碗马血递给了车上瑟瑟发抖的紫鸢。面对冒着热气的鲜血,姑娘却是毫不在意腥气,捏起鼻子一饮而尽,仿佛早已对这样的求生之道习以为常,转而冲车下立着的年轻将军微微一笑。 郁礼在缺了鼻子的面孔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进而看着身后三驾堆满了蓝焰的大车,沉吟片刻之后喝令道: “车上的武器,乃是我们制敌取胜的关键,绝不能就这样丢了!速速调些人手上来,代替驮马拉车!” 八百“孤儿军”恪尽职守地履行着将军口中下达的每一道命令。只见他们将手中握的火栓铳粗暴地指向了队伍里畏畏缩缩的澎国士兵,随机选了十余人上前,继续拉动马车前行。 见此情形,近半澎国军的眼神里皆流露出了汹涌欲出的愤怒。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替被抽中的倒霉鬼们出头,更没有一个人敢为自己的命运反抗哪怕分毫—— 毕竟,如今所有的食物同火器,皆被那八百名毫无正邪之分的半大孩子所控制。而单纯的他们,又皆对那位发号施令的年轻将军忠心耿耿。面对是被慢慢冻死累死,或是被喷火武器当场击碎头骨而亡的两难境地,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纷纷选择了前者。而让他们咬牙隐忍坚持的,不过是想活着回到故土,这样一个看似遥不可及,却唯一尚存的星火希望。 然而,刚刚晴了半日的天上又渐渐飘起了雪花,郁礼也明显察觉到了人群之中泛滥起来的不满情绪。他内心十分清楚,若再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看不见希望的人群,终会成为自己身边最大的隐患,不禁皱眉思索了片刻,计上心来: “取一桶蓝焰出来!以角旗碎布浸透之后缠在刀上点着,给大家暖暖身子!” 于肆虐的风雪中得以点上一团温暖的火焰,正是这支已经濒临极限的队伍所亟需的。听闻此言,澎国军当即七手八脚地动手生起火来,也暂时将此前的诸多不满抛诸脑后。甚至还有人将一柄燃着蓝色火光的长刀,递到了郁礼手中。 年轻将军同车上的姑娘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笑后,继续高声下令道: “我们的敌人,如今就在前方不远处!若无那红发妖女相助,他们绝无可能在这风雪之中行出这么远的距离!想一想此前摧毁了我们舰船的巫蛊妖术,再想一想若是日后那妖术被用来对付澎国,对付各位的家人时,将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若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我们便须得不惜一切代价在此拦住他们,决不能让其抢先一步寻得先民之力!” 恐惧的力量是不可估计的,其所能带来的效果,更是连郁礼本人都未能料想得到。现如今,兵队之中的所有人都似被风雪蒙蔽了双眼,被严寒冻僵了头脑,根本不会再仔细思考主将的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更不会深究其对错,只是在不断的煽动与鼓舞之下,爆发出一阵近乎于疯狂的怒吼。 如今在他们眼中,似乎只要杀掉祁子隐一行人,自己便能借助着那甚至无从知晓究竟是何物,甚至不知该如何运用的先民之力,回到日思夜想的故国,回到家中苦等自己归来的妻儿老小身边。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二 “你确定,晔国那个白衣服的小鬼经过了这里?” 郁礼伸手卡住身前一名“孤儿军”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那孩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虽然个子在同龄人中并不算矮小,然而在体格健硕的年轻将军面前,却依然像一只小猫般被轻松提起。 孩子的双足于半空中奋力蹬踏着,却是找不着任何可以用来发力的点,一张脸被憋得通红。费尽浑身力气,他才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将军——他们——确是——朝这里走的!” “这样都能跟丢,你觉得自己还有何存在的价值?本将军提拔你,赏识你,不是让你白白耗费口粮的!” 盛怒之下,郁礼竟是抽出了自己的宽背马刀,便欲将那孩子当众斩首。 而眼下,其正同一众澎国军,止步于一道硕大的冰裂隙中。打从他们踏上蓝冰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而前方的冰原上,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道高逾数丈,由冰雪构成的巨大断崖。 这道东西走向的冰崖,应是冰壳塌陷后由当中断裂而成的,绵延开去不知多少里,一眼看不到边际,也根本无法估计要花多久方能绕过。 待走近后方才发现,那冰崖之上竟有数道自下而上,贯穿了崖面的冰隙。那些罅隙宽处仅能容三五人并肩而行,窄处甚至连一名成人都要侧着身子方能通过。而这些大大小小的罅隙,则于前方的冰壁之中,形成了一片密如蛛网,阴沉昏暗的迷宫。 一路上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年轻将军,此时突然犹豫了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手中的存粮早已捉襟见肘,更是因为他担心一步走错,会令更多的矛盾聚焦在自己同紫鸢身上,进而威严扫地,彻底丧失最后一丝可供回转的余地。 想到这,郁礼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他向外暴凸着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被削去鼻尖后留下的孔洞之中,鲜红色的皮膜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开阖起来,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然而,一只冰凉纤弱的手却是滑上了他的脸颊,那是紫鸢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以一种远超亲昵的姿势绕着年轻将军转了一圈,最终在其正前方停下,两只墨色眸子里的目光却是锋利如刀: “小心一点!你若在此便失了方寸,还如何让这些澎国军人替我们卖命?!” 郁礼幡然醒悟了过来,忙转头去看手中所擒的那个险些丧命于自己刀下的孩子。对方看着他,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交织在脸上,恍惚间却令年轻将军眼中的孩子的脸,渐渐幻化成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彼时的他,对于那个号称是自己生身父亲的靖海侯祁守愚言听计从。而这毫无底线的顺从,却并非出于对父亲的爱戴与敬畏,反倒是出于对平步青云的仕途毫无根据的臆想,更源自于他内心深处,对祁守愚那难以捉摸的喜怒本能地畏怯,以及不知何时便会惹来杀身之祸的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不经意间,变成了当年的自己曾经最为忌惮的那个人的模样。 “妈的废物,还不快去再探!” 郁礼猛地地将手中的孩子丢向了地上,又抬起脚朝其屁股上狠踢了一脚,却是打消了动手杀人的念头。 “将这么小的孩子,训练成替自己卖命的奴仆与杀人的兵器,你这蛤蟆眼果真是个魔鬼!不,甚至连魔鬼在你面前,都相形见绌!” 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自冰隙内响起,却明显不是紫鸢。郁礼当即循声去看,却见一白一赤两道身影,自前方冰隙的转角后缓步走上前来,一时间却未能想通,自己苦寻而不得的猎物,为何竟敢主动现身。 “既然你们自投罗网,本将军便照单全收!来呀,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一个也别放过!” 年轻的将军高声命道,却并没有打算立刻将对方杀之而后快。眼下他心中忽然起了无尽的恨意,要尽一切可能让对面那个几次三番坏了自己好事,更毫不掩饰对自己鄙夷轻视的红发妖女,付出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惨痛代价。 反观祁子隐这边,却并没有打算坐以待毙。只见其身后的几名玄甲武士并肩而立,很快便将年轻的晔国公同红发少女挡在了身后。而在狭窄的罅隙内,只需数人便可守住要冲,即便有千军万马也难攻破。 郁礼手下“孤儿军”,当即举起手中的火栓铳展开了一轮齐射。然而,伴随着火焰同黑烟飞出的铁弹,却悉数被一块凭空出现的玄冰巨盾尽数拦下。冰盾的表层被铁弹瞬间击碎,然而其后当即便凝结出更多的冰来。原本威力强大的火器,如今甚至连晔国军的半点皮毛也未能伤到。 “以巫蛊咒术设伏!你们莫非是想在此做个了断么?那便放马过来!” 郁礼见状,不禁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当即命人抱了一整桶蓝焰上前。 祁子隐却是冷冷地应道:“我等并非有意在此等候,实乃前方再无通路可行。若是于此冰隙间引燃蓝焰,恐会立刻引得两侧冰崖坍塌,将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全部活埋!” “前方无路或许的确不假,但你说蓝焰会令这宛若山石一般坚硬的冰壁崩塌?以为能骗得了我么!” 不等年轻的将军接话,其身旁的紫鸢却是忽然插嘴。打从一开始便觉得对方有些面熟的甯月忽然一怔,意识到对方竟是当年于暮庐城中大闹莳华馆时,曾替自己解围的那个青楼头牌,当即惊得张大了嘴巴: “你——姑娘莫不是名唤紫鸢?亏我们当年还误以为你是小结巴的亲妹妹,如今却怎地黑白不分,同这个蛤蟆眼成了同路!” “小丫头再出言不逊,当心本将军亲手把你那张漂亮脸蛋整个揭下来!” 郁礼却是被唬住了,轻易不敢再去点那只装有蓝焰的木桶,只是一个劲摇晃着自己的那柄宽背马刀,恶狠狠地威胁着。 谁料,正当双方针锋相对之时,却听忽然有人高声嚷嚷起来: “快看,冰崖高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起初,争吵着的祁子隐同郁礼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依旧在唇枪舌剑地叫着阵。然而很快,他们便察觉到了彼此身后的人群之中,接二连三地发出愈发嘈杂的惊呼声,不得不抬眼向上看去。 然而这一看,却见原本光洁如镜的冰壁之上,竟是密密麻麻地聚满了无数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小虫。那些小虫不知是从冰隙或是冰盖某处钻出的,却似乎被此前争执的人声所惊扰。每当有人因为害怕或好奇而张口出声,无论是高声呼叫或是小声低吟,皆会引得那些虫子循着声音自冰壁高处一点点爬下。 “听我说!这些小虫来者不善,你我都别再说话,慢慢循着来路朝冰隙的外面退!” 祁子隐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当即停止了同郁礼的嘴仗,并且挥手指了指对方的身后,压低了嗓子求和。 然而,对面的年轻将军却是根本不听,依然挥舞着手中的马刀厉声喝道: “别以为让那妖女施些障眼的把戏,便能骗得到本将军了!如此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连草都没有一棵,又如何会生出如此多的小虫!尔等分明是想让本将军乱了阵脚,好从背后偷袭!” 然而他话音未落,冰壁上的那些小虫已然爬至距离众人头顶仅丈余开外的地方。只听“嗡”地一声怪响,那些小虫便好似一片自半空中飘落下来的巨毯,遮住了冰隙上空漏下的唯一一道天光,也当场令祁子隐的后脊陡然一凉。 “甯月快施法,在我们头顶上也架起一面冰盾来!” 年轻的晔国公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即命道。红发少女也没有半分犹豫,立刻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冰盾凝起的瞬间,无数小虫便如冰雹般砸在其上,噼啪乱响。然而很快,玄冰上便传来了吱吱格格的异动,竟是那群小虫在啃噬冰面,欲继续向众人头顶钻来的声音! “快退,退到冰隙外面方好周旋!” 祁子隐再次低声喝道,语气间却是多了几分慌乱与央求。然而郁礼一心认定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甯月所使的障眼法,竟是趁着红发少女全神贯注,苦苦维持着头顶冰盾的同时,将手中的马刀一挥,下令刚刚装填完火栓铳的“孤儿军”们,朝着晔国众人重又展开了一轮近乎于疯狂的齐射! 甯月无法,只得分心仓促来救。然而一心二用的她很快便顾此失彼,虽然拼尽全力挡下了数百枚登时便能取人性命的铁弹,却再也无法抵御住头顶那些钻透了玄冰的小虫。 由于此前的叫嚷与火栓铳的巨响,眼下近九成的小虫皆汇聚在郁礼同其身旁不知所措的澎国军头顶。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其头顶上的冰眨眼间便碎成了无数冰尘。而原本被暂时阻挡的不计其数的小虫,也纷纷随之坠下,落了再无任何遮蔽的甲士们满身。 夔蛟皮甲虽能抵挡住刀劈斧砍,然而在面对这些小虫时却压根派不上用场。虫子循着甲胄的缝隙很快便爬满了其下衬着的长袍,进而又钻入了布料之下。 那虫的口喙也不知是何构造,瞬间便咬破了衣物皮肉。只听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无数澎国军浑身上下渗出了大片殷红的血水,汇在脚下,眨眼又冻结成一层赤红色的冰。 然而这一切才仅仅是开始。随着尖叫声渐渐平息,那些被咬的澎国甲士逐渐干瘪枯萎,化作了一具具蒙着皮囊的骷髅,却并没有就此殒命倒下。他们毫无生气的瞳仁向上翻着,竟是变作了一片惨淡的蓝灰色,进而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抽出了身上的佩刀,挥舞着朝余下的活人攻来! 其喉中的低沉吼声,没有任何音节,更不表示任何含义。便如两片冰冷的金属相互刮擦着,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好似地狱中爬出的厉鬼! “尸变,尸变了!” 数千人的大军登时便溃不成阵,惊叫着、推搡着向后退去,却是乱作了一团。军士们眼见着曾经浴血奋战的同袍被追上来的活死人砍翻在地,又被无数小虫覆满全身,进而化作干尸后缓缓重新站立起来,成了手握屠刀的杀人者。甚至,再不能称其为人。 最外围的澎国军拼命想要往人堆里挤,却是被水泄不通的人墙挡住,更无人愿意轻易让出自己略具优势的位置。然而在逼仄的冰隙间,他们很快便无处可退。而随着最外层的甲士不断倒下,原本还算安全的地方,转瞬便也成为了血与恐惧交织着的修罗场。 郁礼当即下令自己四周跟着的那八百名“孤儿军”,将手中的火栓铳再次击发。然而那些活死人在中了无数铁弹之后,却恍若无事一般,只是稍稍打了个趔趄,便继续攻上前来。很快,孩子们将随身带着的弹丸毫无保留地尽数射了出去,然而那支由死尸组成的大军,却是愈发壮大了。这些原本还较为镇定的半大孩子,此时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将手中来不及装填的武器丢在地上,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与绝望…… “你这妖女究竟使了什么妖术,竟能让死人活过来!” 直至此时,郁礼仍以为这一切皆是甯月在背后捣鬼,死命挥起马刀砸在隔开了人群的那层不算太厚的冰盾上。然而,以法力凝出的玄冰异常坚硬,根本无法砸穿。 “快住手!这些虫当真不是甯月变的。眼下若再不齐心合力脱困,所有人都无法活着从这里离开!” 祁子隐隔着冰盾怒吼起来,却依旧被郁礼置若罔闻。年轻的将军举刀又疯狂地猛砸了一阵,进而恼羞成怒地转头,看了一眼距离其最近,即将被涌上前来的死尸包围住的,那架装满蓝焰的马车,竟是恶狠狠地向脚下被血水染红的冰面啐了一口,旋即自怀中掏出火折引燃了明火: “不承认也罢!大不了一起同归于尽!” “别乱来!我们脚下的冰面不是实心的!” 年轻的晔国公忽然意识到对方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却是根本无法阻挡。只见郁礼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火折远远地抛将出去。 马车上载着的一只只装满了蓝焰的木桶,在此前“孤儿军”们毫无准头可言的齐射中早已被洞穿了无数孔洞。自洞内流出的油脂遇到明火,当即“腾”地一下燃了起来,继而引发了一连串剧烈的爆炸! “哈哈哈哈,既然这么想要老子的命,老子便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郁礼癫狂的吼叫,伴随着天崩地裂的巨响与混杂其中的惨呼,传入了祁子隐的耳中。几乎同时,他脚下的冰面也剧烈地震颤起来,随后现出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在一瞬间便彻底崩碎了。 甯月也再无力维持住众人周身的最后一道屏障。失去平衡的少年人,只得本能地抱紧了红头发的姑娘,任凭着身体向着冰下似乎永无止尽的深渊不断坠落下去,被黑暗彻底吞没……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三 “大家都还好吗?” 一片黑暗之中,祁子隐出声问道。此前冰层的塌方,将所有人裹挟在大大小小的碎冰中,坠入了原本藏匿于冰下的一片巨大的空间。 这片空洞,似乎是被流经此地的温泉,于玄冰之下硬生生融化冲刷而出的。如今泉水早已改道不见,却在冰中留下一道不规则圆筒状,足有数丈宽窄的河道来。 一片黑暗之中,祁子隐却只能听见耳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他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奋力将压在背上的冰块顶起了些,又将手臂探入怀中,取出了火折想要照亮。然而当火光亮起的瞬间,他却看见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出现在自己的身侧,狰狞可怖。 那是一名被坠落的冰块砸中了前额的澎国甲士。其颅骨与眉弓已被砸得变了形,圆睁着的眼球暴凸在眼眶之外。虽已没有了生命,却仍能从那人的目光中看出临死前无尽的痛楚与绝望。而少年人此前所听到的那声若隐若现的呼吸声,便是其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年轻的晔国公被吓了一跳,火折也惊得脱了手。这令他愈发紧张了起来,提高了声音继续呼唤起同伴的名字。然而更加令人心焦的是,自相隔丈余的坚冰另一侧,却是传来了郁礼的声音: “你要寻那个红头发的妖女么?嘿嘿嘿,眼下她正落在本将军的手里,宁死不屈的模样,真是令人动容呢!” “你将甯月怎么了?!” 祁子隐只觉得耳中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音,什么都听不清楚了。浑身上下渗出的冷汗登时浸透了里衣,进而令他再次挣扎起来,极力想要顶开压在自己背上的那块沉重的坚冰。 郁礼却似故意想要刺激对方,狞笑着又道: “自然是剥光了衣服,好好享用一番之后,再亲手砍下了头颅,留作纪念!” “我要杀了你!” 年轻的晔国公眼中涌出了大滴的泪来。他用手指使劲抠入了身下的冰面想要借力,然而身上压着的那块玄冰太过沉重,只听啪地一声,竟是劈折了指甲。他怒吼的嗓音已然嘶哑,滚落在身旁的火折上的光也渐渐微弱了下去。 “子隐你……你别听那个蛤蟆眼胡扯!” 突然,另一侧的黑暗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正是少年人本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甯月。此前的施法,彻底将少女身上的力量耗尽了。此时她好不容易攒起气力,然而刚说了几个字,便又气喘吁吁,口齿不清起来。 “甯月你没事便好,便是太好了!我这就来救你,你挺住!” 祁子隐意识到此前是郁礼骗了自己,情绪也随即缓和了下来。 “嗯,我同迦姐她们落在了一起。大家都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受伤!” 红发少女也喘匀了气,继续应道。 随着话音落下,冰下也陆陆续续传来了众人纷纷苏醒的呻吟,随后便是七手八脚挪开冰块,着手救援的声音。 见谎话被当场拆穿,另一边的郁礼也狠狠一脚踢在了身边一人身上,于口中咒骂起来: “废物、蠢材!挖了这么许久,却连一块冰都未能挖通么!吃下去那么许多干粮,莫非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将军恕罪,这块冰实在是太厚了,又没有一件趁手的工具——” 然而还未等将话说完,便听一声火栓铳击发的巨响。地下空间被耀眼的火光照亮的瞬间,祁子隐透过面前半透明的冰,也清楚地看到一个身高刚及郁礼侧腰的孩子,以手中的火栓铳射穿了一名澎国军人的头颅。 铁弹贯透甲胄,击穿头骨,钻入了皮肉。进而又听郁礼厉声吼道: “你们手中的刀,难道便不能用来挖冰?不想替本将军卖命便直说,自会送你们一程!这校尉的位子谁做都可以,若是再无法将冰挖穿,也将是同样的下场!” 在主将的威胁下,澎国军动用了手中一切可以寻获的铁器,于阻隔了双方的冰面上疯狂挖掘起来。而甯月这边则是施展咒术,点燃了一团又一团橙红色的烈焰,用于融冰救人。 这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较量。终于,年轻的晔国公觉得一股暖意渐渐向自己靠拢过来,随后压在身上的坚冰融化殆尽,还是甯月抢先一步,将其自围困之处救了出来。 就在少年人脱身的同时,头顶上更多的冰块却是失去了支撑,再次坠下。郁礼手下的澎国军此时也恰好挖开了面前的玄冰,只听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四起,刚刚钻过冰层来的几名甲士被从天而降的冰块当场活埋,压作了一大摊肉泥。 “有种你别跑!待本将军追上来,定要将你同那妖女剥皮抽筋,以你们二人的头颅盛酒喝!” 郁礼便如一条疯狗般在黑暗的冰下怒吼着,却无奈被祁子隐等人再次甩在了身后——坠下的无数冰块,将这条原本连通的冰下河道彻底分成了前后两截。一侧的祁子隐等人,得以绕过此前已无路可行的高大冰崖,继续向着蓝冰原深处进发。而另一侧的郁礼一行,则被彻底堵死在了冰下,进,根本无路可行,而退,则更加无所适从。 就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不久,顺着河道继续赶路的晔国公等人终于渐入佳境。行出约有大半个时辰,他们耳中再次听见了汩汩的水声。暖流所带来的温度,更是在面前的冰下,融出了一片罕见的洞天来—— 积年累月冲刷出来的大小河道,于此处贯通,融汇作一片硕大的冰溶洞。如今在众人的头顶,是无数自洞顶融化的水滴重又冻结起来,进而形成的冰钟乳。在他们脚下,则是被长久封冻于万年玄冰之下的鬼州,所本应呈现的模样。 随着众人继续前行,温泉的水量也愈发充沛起来。直至此时年轻的晔国公方才意识到,原来这条温泉同陆上其余河流皆不相同,其并非是由众多支流汇聚而出的,反倒是于一条主脉上开枝散叶,向四面八方探出了无数支流。 现如今他们所处之处,便是所有这些冰下温泉的主脉,更是一路上救了所有人性命的,那些时隐时现的温泉的起源! “我们——应当已经十分靠近了!” 祁子隐口中喃喃自语着,脚下的步子却是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再后来竟沿着河岸小跑了起来。 待他重新回过神时,眼前所呈现出的,已是一番前所未见,甚至是亲眼见到之前,根本不可能相信的景象—— 冰下的空间在这里拓展到了极致。如今高悬于众人头上,满布着冰钟乳的洞顶,已远在千仞之外。而他们脚下深黑色的,掺杂着砾石与砂石的土壤,也渐渐显露出了一层灰白的颜色。伴随着那灰白色越来越浓,原本崎岖不平的大地竟愈发变得平整起来,就好似被人悉心夯实过一般。 渐渐地,那片灰白果真形成了一条通向前方的道路。其比暮庐城中的任何一条街巷都更加平整,平整得就好似墨竹轩里以白灰抹过的墙。那路上还有许多白垩绘出的古怪符号,却是无人能够理解其中的含义。 自温泉里蒸腾而上的雾气,令视线也变得愈发模糊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似梦境之中的存在,朦胧,却又触手可及。而在那浓重的雾气中,隐约显出了一片硕大的阴影。 那些影子恍若一座座高山,几乎已经触及了冰溶洞的顶部。然而它们却又不似普通的山,并没有连绵起伏的山脊,而是如一道道分明的沟渠般,有着平直到令人咋舌的边界。那些毫无规律组合在一起的边界,看起来就像是天神遗留在人间的造物,有着难以名状,却又摄人心魄的秩序的美。 “子隐,那些是——” 甯月不知何时也跟上前来,亲眼目睹了眼前的盛景,惊得张大了嘴巴。 白衣少年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甯月,你可还记得许多年以前的那个中元节,我同你说过的传说么?” “自是记得。仲雅与他的妻子裳妤在冥极一座仙城之中重逢,飞天化星,是为雅琴与舞裳。” 红头发的姑娘当年虽只听对方说过这个传说一次,却是记忆犹新,“你莫不是想说,我们机缘巧合之下,竟是走到了传说中的冥极?而眼下我们眼中所见的,便是仲雅与裳妤重逢的那座仙城?” 祁子隐并没有接话,而是呆呆地看着面前那座迷雾之中气势恢宏,却又神秘得有些令人畏惧的无名之城发呆。 “子隐,你怎地不说话——” 见少年人没有应声,甯月伸手便欲去扯对方的衣袖,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拦住了。回头一看,竟是一路上都护在莫泽明身旁寸步不离的莫尘。 而在其身后不远处,打从入了鬼州之后连下地走路都已十分困难的莫泽明,只是一个劲地冲少女点头示意。 “难道——这便是我们此行要寻的先民遗城?!” 红头发的姑娘忽然反应了过来,瞪大了眼睛又瞧向身边的祁子隐。 年轻的晔国公终于再次开口,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凝重: “眼下,唯有亲自去城中探上一探,方能知道了。大家今夜便先在这里休整。此去入城,还不知会遇上怎样的危机与险境……” 即便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传说突然化作现实出现在眼前时,却依然震撼得令人炸起一身麻皮。而仅仅是这惊鸿一瞥,便已令少年人在对藏于那城中某处的先民之力在向往之余,平添了几分忌惮与忧虑。 忽然,他似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快步走到了莫泽明的身边,诚惶诚恐地问道: “泽明兄,我知道现如今于你的状况而言,提出这样的要求颇为过分。然而可否请你再卜上一卦,算算我等此去的吉凶?” “去或不去,全在祁兄一念之间。这个决定,泽明不能替你下。” 银发少年却是摇了摇头,避而不答。如今的他,面色如纸,唇色乌青。瘦弱的身子压根无法撑起那一身厚厚的皮裘,就像是个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一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年轻的晔国公终于还是急了,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肩头,声调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泽明兄此言何意?北上本就不是我的本意。我们如今能够活着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全凭你的指引——” “晔国公,小家主他的身体已经这样了,你还忍心逼他替你卜星么?!” 莫尘见状立刻冲上前来,狠狠将祁子隐推去了一旁,引得人群之中一片哗然。莫泽明却是朝莫尘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并非是我不愿替祁兄,替大家卜算吉凶。只是如今我们已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方才抵达这里,若是我说此去凶险万分,诸位又是否会甘心退去?” 他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已是胸闷气短,接连喘息了数口之后,方才继续劝道,“……如今的我们,便好似陷入了流沙的蚂蚁,即便看似有一万个方向可以爬出去,却是身不由己,只能拼命抵抗着命运的旋涡……” “可若是前路当真危难重重,就这样贸然前往,岂非在拿所有人的性命作赌?!” 祁子隐还想再争,莫泽明却是忽然将话锋一转: “祁兄是否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暮庐城见面时,我曾替你卜过一卦?” 他的气息虽细若游丝,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晔国公一双金色的眸子,好似直接可以将对方的心思看穿一般。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 “子隐从未忘记泽明兄送的那八个字:避迹藏时,难得解脱。也正因此,一直以来,虽然许多时候已经想要放弃,我却仍咬牙坚持着——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没错。眼下的情形,不也正是同样么?知或不知,对结果的影响微乎其微。而真正能够掌握命运的,便唯有祁兄你自己的本心而已。” 莫泽明点了点头,“接下来我们将会面对的考验,远非简单卜上几卦便可平安渡过的。我只希望,无论在那城中将会遭遇何种变故,祁兄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如此,一切困难也自会迎刃而解——”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四 就在祁子隐等人驻足休整的同时,被坠落的玄冰阻隔于冰下,不得不另寻他路的郁礼同紫鸢一行,却仍被困在那片由大大小小的冰下河道织成的迷宫之中,难觅出路。 愈发令他们的状况雪上加霜的,是这片地下迷宫里,在不知究竟多厚的冰层之中,上下数层交叠在一起的,无数密如蛛网的岔路。如今,即便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地方便有出路通向冰上,其却同众人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玄冰,根本无法穿越过去,更怕会去到更加幽深、更加难以捉摸的迷宫深处,而不敢轻易绕远。 “妈的,老子就不信自己走不出这鬼地方!” 郁礼狠狠将手中的宽背马刀向地上一杵,冰屑飞溅,却是无计可施。 一旁的紫鸢计上心来,凑到其耳边献策道: “不如从现在开始,军中各旅依次轮换以手中长刀,在经过每个岔路口时于冰上刻下旅帅姓氏同当职的都、校尉名号及轮次为标记。而后换作下一队,以此类推,总好过没头苍蝇一般地乱跑乱撞!” “好主意!你可当真是我的福星!” 郁礼紧锁的眉头,随着姑娘的柔声细语迅速舒展了开来,立马便将命令传了下去。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领命后列队整齐的澎国军,而是十数名于自己面前挤作一团,鸦飞鹊乱的下级军官。 “怎么?其余人呢?” 郁礼登时瞪圆了眼睛向那几人的身后看去,却见余下的澎国军皆立于五十步开外的一条岔路口,不肯上前领命。他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当即叱道: “不受将令,你们这是想要造反么?!” 其中一名低阶校尉被左右推搡着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却是不敢抬头去看年轻将军那张狰狞的面孔,只是低头自顾自地道: “将军,我——我奉众旅帅之命前来,是为告诉将军,我等此行不远万里北上,而今损兵折将,已是穷途末路……” “废话少说,你们想要如何?!” 不等对方说完,郁礼便已耗尽了耐心,厉声打断了他。那校尉当场被吓得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将军息怒,这——这都是旅帅大人命我们说的——我等澎国兄弟,从此不会……不会再听将军号令……” 校尉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再不敢抬起头来。郁礼见状,却并没有如众人所猜测的那般走上前去动粗,而是强忍下自己的怒火,想极力维系住自己在澎国军中的最后一点尊严: “你们可知此举乃兵变?本将军现在便可下令,将尔等正法,以儆效尤!实话说来,你们如此行事,究竟因何缘故?” 对面的校尉有些诧异地愣了片刻,心下奇怪这个年轻暴虐的将军为何竟会突然转了性。然而,依旧不敢抬头去看的他其实并未发觉,郁礼之所以如此克制,全因被身旁的紫鸢死死地攥住了手。 “眼下,我们仅存的干粮早已悉数耗尽了。甚至连用来生火取暖,融雪止渴的干柴与火绒都已所剩无几。现在调头回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而若是继续跟着将军漫无方向地乱跑,或许所有人都将被困死在这片冰原上……” “本将军可以承诺,今夜一定能够寻得些吃食。若是尔等就此作罢,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大可既往不咎。可若是继续执迷,本将军也绝无可能放你们活着离开!” 听那校尉如是说,郁礼依旧只是冷冷地道,却是踏前一步,用刀鞘顶起对方的下巴,强迫其将低垂着的头颅抬将起来,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而在年轻将军的身后,正矗立着整整八百名手持火栓铳,虎视眈眈的半大孩子。只消郁礼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 校尉急忙将头低了下去,躬身行礼后,撅着屁股一直退出了十步开外,方才同一道前来的同伴一路狂奔,逃回了远处的一众澎国军士中。 “你教我的这方法当真能管用?” 郁礼这才回过头去,看着始终附在自己耳边出谋划策的姑娘,问道。 紫鸢却是莞尔一笑:“你只知威吓,却不懂人在极度绝望之下,再怎么吓唬都是没用的。如今这些澎国军心中,不过是担心缺水少粮,难逃毙命于此的结局,却是苦于没有出路方才会出此下策。如今对他们而言进退皆是一死,你却忽然承诺今夜会有食物,其中利害,傻子也应当能够分得清楚。” “可如今距离日落已不足一个时辰,明日我若拿不出食物,对面那些兵仍执意要走,又该当如何?” 郁礼不禁摇起了头来。可身边的姑娘却是卖了个关子:“此事,你不用担心。若是明日没有新的食物做补给,恐怕连我们身后这八百名‘孤儿军’们,也很快会将你我二人给生吞活剥了。” 年轻的将军没有再多问,只是看着远处的澎国军阵里,引发了一阵激烈的争论。 半个时辰过后,那传话的军士重又回到了年轻将军的面前,却是一改此前心事惴惴的模样,反倒满面堆笑,仿佛生怕对方反悔一般唯唯诺诺地道: “将军,旅帅大人同我等商议过后,决定继续追随将军。希望将军能够不计前嫌,带领兄弟们活着走出去!” 郁礼不置可否地重重哼了一声,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而后背过身去,冲着紫鸢咧嘴笑了起来。谁知面前的姑娘却是凝神蹙眉,示意他不要高兴得太早。而后她上前半步,用一双盈盈玉手搂住了对方的后颈,贴在年轻将军的耳边小声道: “今晚,还需借你,同你麾下那百八‘孤儿军’一用,为明天的干粮做准备……” 很快,天色便黑了下来。原本皎洁的月色,在透过数层玄冰之后变得黯淡无光。昏暗之中,仅能隐约看见于冰下河道中蜷缩着睡去的一具具人形,却依然很容易便可区分究竟哪里是澎国残军,何处是郁礼同其麾下的八百“孤儿军”。 搂着自己那柄宽背马刀昏沉入睡的郁礼,被拍在脸上的一只轻盈的手叫醒了。 “子夜已过,快些叫上甄选出来的那几个孩子。该去澎国军阵里走一遭了!” 紫鸢说话时,气息喷在年轻将军的脸上,当即令他心神荡漾,睡意全无。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一行人蹑手蹑脚地摸进了澎国军休息的那段狭窄的河道,凭借着身上衣甲的差别,寻到了白日里煽动兵变的旅帅,及支替其传话的那几名中级军官。 白日里,在平息了未遂的兵变之后,郁礼便同紫鸢开始自八百余名孩子中,仔细甄选出身强力壮,手脚轻巧的十数人。眼下这些孩子们口中皆含了一柄手掌长短,却锋利无比的匕首。而他们的目标,正是除掉澎国军中那些敢于带头挑事的军官。 随着郁礼高举着的手自半空中挥下,彼此间相距数十乃至百步的“孤儿军”们,几乎同时将口中含着的利刃,准确而无情地刺入了脚边沉睡着的澎国旅帅,以及都、校尉的侧颈之中。 剧痛之下,被刺之人当即惊醒,死命地挣扎了起来。然而,他们却是被“孤儿军”们缠在掌心的厚布条死死堵住了口鼻,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而其颈上被刀子割断的血脉中,开始有血汩汩流出,很快便于地上汇聚起来,浸湿了衣甲。 寒冷中,冒着热气的鲜血迅速凝固、冻结成冰,伤者的气息也迅速衰弱下去。 见顺利得手,郁礼当即又将手一挥,“孤儿军”们两人一组,抬起尸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澎国军阵。 翌日,天刚蒙蒙亮,郁礼便立刻又遣了数人去往澎国军中,随身带去的还有十余斤细细切削成条,剥皮去骨的上等精肉。 据送肉的“孤儿军”口中称,这些肉乃是来自昨日白天发现的一头迷途的硕角鹿。也不知其究竟是如何在这片冰天雪地的不毛之地生存下来的,但最终成为了众人用来果腹充饥的食粮,也算死有所值了。 但令郁礼没有料到的是,两千余名澎国甲士之中,竟无一人开口对如此不可信的解释,发出哪怕半点质疑。仿佛在吃下那些肉之后,他们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舌头,卡住了喉咙。 很快,浩浩荡荡的大军便再次开拔,继续于地下河道中颇为整齐地列队前行起来。即便队伍之中有昨夜偷懒的守夜人,曾于瞌睡时朦胧察觉到了身旁的一丝异样;更不要说有人于失踪者所躺之处,看到了清晰可辨的鲜红色的血迹;甚至在大军开拔后,于郁礼同“孤儿军”们昨夜就寝入眠的那段河道中,还能看见数根依然带着血迹,未能削尽皮肉的人骨。 然而一众澎国军士,皆对同袍失踪一事无动于衷,似乎他们此前囫囵吞下腹中的,当真是主将口中所称的那头不明来历的硕角鹿。 紫鸢的寻路方法很快便被证明颇具成效。这片冰下迷宫虽看似复杂,然而在岔口留下了记号之后,大军很快便寻到了绕过障碍的路线。过不多时,前方河道中的空气逐渐变得温润起来,而隆隆的水声,更是令所有人都群情振奋。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众人也终于寻到了地下温泉的所在,逆着泉水继续朝上游进发。已经挨饿受冻多日的军士们欢呼着,雀跃着,伸手自泉水中掬起一捧捧温热的水,润湿着自己被如刀的北风吹裂的面庞同嘴唇。更有人尽数除去了衣衫纵身入水,似乎许久都没能这般惬意放松了。 紫鸢也独自一人在泉边一处僻静的角落蹲下,悄无声息地看着水中自己那朦胧的倒影。面庞上精致的五官尽数藏入了阴影中,却又难以抑止地向外散发着冷酷无情的杀意。 “这次,还得多谢你。” 郁礼缓步行至姑娘身后,却是将陷入沉思的对方惊得浑身一抖。她紧接着便反应了过来,匆忙在有些不知所措的脸上堆起了甜美的微笑: “谢我什么,还不是全凭将军有胆有识。” 说话间,姑娘竟是忽然将身体背过,抬手解开了胸前的束带,再将前襟敞开,任由衣衫从自己的双肩滑落,露出圆润的香肩与白皙的脊背,娇羞道: “一连许多日未得梳洗了,身上着实有些不舒服。将军可否替小女撩些水上来,擦试一下后背同脖颈?” 紫鸢说着,又向身后丢出了一块带着体香的小帕。即便背对着对方,她也能够想象得出,郁礼此时面上的表情,同那些自己曾在莳华馆中服侍过的好色之徒毫无二致。而那副模样即便只是想起,都会令她觉得无比的恶心与憎恨。 可即便如此,逢场作戏对常年游走于男人间的她来说,便如呼吸一般稀松平常,更加不会被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将军轻易看穿。 郁礼压根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闻,兴奋之余又有些羞怯,竟是紧紧攥着手中的小帕不敢向前。泉边的姑娘见状,回过头来掩嘴而笑: “人家此前不是已经答应,回去便同你成亲的么?都已经是你的人了,还有何好害羞的?” 郁礼点了点头,终于上前沾了清水,替姑娘细细擦拭起后背来,眼神却仍不敢乱瞟。 年轻的将军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踌躇间,忽然于鼻间闻到了一股香味。一回头,方见是几名澎国军在远处的泉边升起了篝火,竟是将此前分发下去的肉片放于火上炙烤了起来,就着泉水吃得无比香甜。 他急于找话同面前之人继续攀谈,想也没想便道: “紫鸢姑娘,你这些天除了喝些开水,颗粒未进,等会儿要不要也吃些肉?” “我又不是畜生,不吃人肉。” 话音未落,紫鸢便已皱起了眉头,起身将衣服重新披回了肩上。 气氛陡然尴尬到了极点。郁礼自知失言,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只是将打湿的小帕在掌中揉捏着。 正当此时,泉边炙烤着人肉,大快朵颐的那几名澎国军士却纷纷抬头起身,指着上游一片光亮处窃窃私语起来。 郁礼同紫鸢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再顾不上安慰彼此,当即顺着甲士们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头顶的冰面上,一大群黑影正鱼贯前行,正是他们苦寻的祁子隐一行!直到此时他们方才发现,就在面方朦胧的雾气之中,竟立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巍峨城市! “都起来,快起来!前面就是先民遗城了,决不能让那个晔国的小鬼捷足先登!” 郁礼大声喝道,随后同身旁的姑娘对视一眼,决绝地拾起脚边的宽背马刀,紧跟着头顶玄冰上人影的脚步追了过去。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五 就在澎、晔两军于冰雪中前追后赶的同时,将炎自闾丘博容帐下平安返回赤焰军中,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归来那日,年轻的和罕便下令将带回的酒肉尽数分给了麾下军士。即便身处绝地险境,但只消有肉吃有酒饮,单纯的草原人便可将所有不快抛诸脑后,重又变得士气高昂起来。 但希望之光往往转瞬即逝。严寒大大减缓了马匹前行的速度,加之风雪肆虐,本可日行百里的马队,如今一个昼夜最多也不过行出二三十里。即便强壮健硕的朔北马,也终于抵抗不住严冬的侵袭。加之马队中的草料见底,骑手们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饥饿的坐骑一匹接一匹地倒地死去。 然而,死去的马匹却为人们的继续前行提供了充足的肉食与御寒的皮毛。为免再同诸侯联军相遇而旁生枝节,徒步而行的赤焰军更是特意向西绕行了十余里。如此又是两日过去,到了第三日清晨,初升的朝阳只在地平线上稍稍露了个脸出来,便又沉了下去。自此往后,整个鬼州竟是进入了漫长的永夜,再等不到来日的太阳。 如此变故,在本就蒙昧的草原人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而接下来的事情也没能轻易遂了众人心意。反倒是越想避免什么,便越会遇上什么。队伍继续向北行出不到百里,于前方竟再次出现了关宁武卒的身影。而这一次的相遇,令向来以勇武彪悍着称的草原人也再难伪装出不惧的模样来。 眼下,于夜幕之下的冰原上,凭空出现了一道低矮的冰墙。墙中所埋的,则是数百具早已冻僵的人和马的尸体。其中每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皆保持着垂死挣扎时的姿势,或顶风蜷缩着身体,或紧紧搂着半跪于地的马匹的脖颈,亦或伸长了手臂,想要逃离夺命的风雪,看似要从困住他们的那些冰雪中挣脱破出。 待靠近了些,竟是能隔着人畜身上那一层厚达尺许的冰,看到其面上痛苦而绝望的表情。这队人马,似乎是被瞬间便封冻了起来,而如此强烈的寒潮,甚至连早已于朔北草原见惯了严寒与风雪的赤焰军也从未见过。 将炎将乌宸的缰绳递至身旁一名赤甲武士手中,立身于那道冰雪之墙的前面,却是于心中暗自庆幸,昨夜赤焰军能够于冰雪中寻得一片低矮的冰窟躲避,方能从这场致命的风雪中幸存下来。 “和罕,再向北去,便是阴间的大门,世人口中的冥极。草原上有传说,那里乃是人间同鬼界的连通,每年入秋前后,阴间的大门便会开启,自其中吹出极冷的寒风,以致长夜降临,凛冬肆虐。” 博都上前,低声向黑瞳少年解释道,难掩面上的恐惧。 年轻的和罕却是摇了摇头,用南人的官话自言自语着,似是在为自己鼓劲加油: “我们可是赤焰军啊……” “您说什么?” 博都一时间没能明白对方说的是何意思。 将炎转过头,重又用草原人的语言将自己方才的话解释了一遍: “我说,我们可是赤焰军。闾丘博容的军马会出现在此,想来那座先民遗城或许便在附近。然而这一路上,我们都未能得见半条驰狼的影子。若是今日图娅还活着,必定不愿看到仇敌抢先一步入城,我也绝不会任由先民之力落入旁人手中!” 年轻的和罕说得字字铿锵。 “……传说中伴随风雪而出的,还有无数阴间的厉鬼。它们乃是由无法去到长生天的罪人幻化而成,将于整整数月没有阳光的鬼州大地上逡巡着,寻找着自己的猎物。我们面前这些人,定是于昨夜遇上了那些食人魂魄的厉鬼。眼下早已入冬,我们的补给也所剩无多。继续前行,只会愈加凶险……” 博都仍带着些犹豫。面前的将炎却是将手一挥,眼中那股复仇的火焰并未减弱分毫: “图娅她也曾同我说起过这个传说,我自是知晓你们心中的担心——可我们是赤焰军!阻挡在我们前方的是冰雪,我们便以满腔的怒火融化它。阻挡在我们面前的是驰狼,我们便将其尽数斩了,饮血吃肉!即使最终入不了长生天,我们也要拉上那个昆先生一起坠入地狱,亲眼看着他受夜行的百鬼蚀骨噬心!” 年轻的和罕面露凶光,仿佛心中的怒意与仇恨,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博都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再尝试劝说——如今的赤焰军中,马肉虽仍能支撑上一些时日,却已无法让他们活着返回雁落原,甚至连返回石镜海都已成了奢望。而他心中也明白,若是就这样将先民之力拱手送给那豢狼之人,即便能活着回去同亲族团聚,接下来将会面对的,仍是一条被凶兽屠戮殆尽的绝路。 密布的乌云早已将明月同星辰彻底遮蔽殆尽,再也不会升起的太阳,也将人们回家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抹去。无论面前的大和罕是否肯回头,武士们都只能,也唯有跟随着他继续走下去。 正当此时,忽听探路的斥候发出一声惊呼: “有人,有人还活着!” 年轻的和罕同博都对视了一眼,当即一前一后赶上前去。 幸存下来的是名马倌打扮的男子。严寒来临之际,他正巧在为队伍中的几匹驮马喂食草料。也正因如此,他方才得以借助身边的马匹挡住了致命的寒流,并成功用身上的匕首割开马腹,将身体藏于其中。 然而,马身中的余温却尚不足以令其活命。待将炎见到他时,那马倌的下半身早已同倒地的驮马一道,被封冻成了一大块坚硬的死肉。其上半身也已处于冰封的边缘,甚至连一呼一吸间,都再看不见冒出的白气。 眼下那人根本听不到任何问话,冻僵的口舌也无法做出回答,只是将一条早已冻得漆黑的右臂前伸,似仍想要从困住自己额马腹中挣脱出来,又似是在指向风雪中一个未知的方向。 年轻的和罕似乎从气若游丝的幸存者身上读出了些什么,猛地抬头眺望起远方。而在那无尽的风雪之中,除了一望无际的白色,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如垂死的蚯蚓一般在地平线上缓缓地蠕动着。 “闾丘博容必定去了那里!那里,或许便是先民遗城的所在!” 他大吼一声,领着赤红色的队伍于漫天冰雪中全速追了上去。 地平线上的那团影子,的确是闾丘博容所率的诸侯联军。即便他们此行做了万全准备,然而在昨夜那场前所未见的凛冽北风中,任何抵御的尝试都脆弱得犹如一张火上的白纸。 如今的联军,早已不复此前所见的威严与气势。原本两万余人的队伍,再见时仅剩下不足四千。曾高举着的各色纛旗,也早已不知被丢去了那里,唯有一面落满了风雪,却仍能依稀认出其上所绣金罴的王旗,于狂风之中屹立不倒。 受困时,立于这面旗下的闾丘博容,正依照自己在永旸宫所寻得的古卷判断着方位。每日借助太阳位置判定方位的她,曾无数次幻想着那座传说之中的先民遗城,将会以何等模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然而本该早已寻见的目的地,却是迟迟未能出现。而今她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眼便能看到天边的无垠的冰原。 更糟的是,连太阳也彻底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寒潮,当即便令诸侯联军冻死冻伤过半。风雪之中,人群也再难遵循指挥统一行动。大军很快便如吃了败仗一般被狂风切分开来,渐渐走散。而跟随在闾丘博容身边的三千余名衷心耿耿的关宁武卒,只能以驮马作为唯一挡在自己同寒风间的屏障,驱赶着马群一路前行。 只可惜,南方来的驮马不似御北马那般强健。即便只在凛冽的风雪中支撑上短短片刻,便已被冻伤了心肺,吐血倒地,再也无法行动。而这片冰原之上由人马构成的最后一片温暖,也愈发走向了被寒冷吞噬的结局。 丢掉了给养,进退维谷的闾丘博容起初仍不肯相信,那些曾今在乌屏山下遇见过的草原人,也能支撑着在这冰天雪地间行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然而当她清楚地看到莽莽白色之中向自己不断靠近的那一团鲜红,却是忽然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这情绪只存在了短短片刻,便被更加强烈的警惕与戒备所取代了。深处绝境之中,会令人的一切情绪无限放大,更不要提南北双方自百年前便结下的仇怨,以及由此而绵延至今的极度的不信任。 正被绝望的情绪缓慢吞噬着的武卒,竟是自发于冰面上重新列阵,同身后的赤焰军对峙了起来。闾丘博容连忙拨开身前立着的武卒,远远地冲对面的大和罕行了一礼: “和罕果真英雄,竟能率领麾下行至此地而毫发无伤!” 将炎立身于乌宸背上,便好似一团黢黑的炭上燃着的火焰: “皇帝已寻到先民遗城了吗?” “眼下来看,朕的星命之中尚未得吉运高照。” 大昕女帝微微摇了摇头,却是话锋一转,有些急不可耐地问起,“此前送给大和罕的那些酒和肉——如今若还有富余,可否匀给朕麾下军士一些?” “抱歉,那些酒肉早已吃完了,未有多余。” 将炎一番犹豫,却是摇了摇头——此去先民遗城未知还有多远,对于水粮的配给,必须做到精打细算。 闾丘博容却是不死心: “朕还见和罕阵中尚有许多马匹。未知——可否宰杀一二,供我麾下军士果腹充饥?” 谁知这一问,却是犯了草原人的大忌。 草原人视马匹为自己的同胞手足,更不乏战马于危难时刻奋勇救主的故事口耳相传。除非是业已毙命的马儿,方可割肉为食。若有人私自宰杀活马,则会给全族带来灾厄的大罪。更会无情地将其逐出草原,永遭唾弃。 然而对面的那支骄傲的常胜之军,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赤焰军当即便被点燃了怒火,纷纷拔出刀来怒吼着:“你们胡说什么,想要找死么?” 阵前的武卒却是如坠五里雾中,心中只道是对方小气。但很快,便有眼尖者看到了赤焰军马上挂着的一条条鲜肉,当即嚷嚷起来: “当初若非我等将宝贵的酒肉分于你们,恐怕你们这群蛮子早已冻死在这冰原之上。如今你们的马肉既有富余,却不肯拿出来救人,当真是忘恩负义!” “这些马肉皆取自于此前风雪之中冻死的战马。草原人轻易绝不会杀马取食——” 年轻和罕却是明白个中缘故,开口解释起来。然而其身后早已传出一阵骚乱,猛一回头,见竟是有一队武卒悄悄摸到了赤焰军阵前,挥刀斩杀了两三匹落单的战马! 饥饿,早已令卫梁的军人失去了理智。他们身上银白色的铠甲本就几乎同冰原融为了一体,如今更是披风遮蔽了金属上的反光,在漫天风雪中更加难以发现。 战马发出声声垂死前的嘶鸣,重重倒在了地上。关宁武卒则以早就备好的绳索套住马颈,拼命将其朝自己的阵中拖去。鲜红的马血冒着热气,于冰面上拉出了长长的鲜红痕迹。就像是有人在这冰封的大地上,划出的一道巨大的伤口。 直至此时,松散列队的赤焰军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遭到了偷袭。距离最近的几名骑士根本等不及上官发令,便已飞身上马追了出去,将盗杀战马的窃贼堵在了半路。双方剑拔弩张,便似要当场拼个你死我活。 “将马留下!” 赤甲骑士以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胸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以刀指着对方的鼻尖,用并不太标准的南人官话喝道。 “自己吃马肉便可,我等便不可杀。你们这些蛮子,可不要欺人太甚!” 饿疯了的关宁武卒却是分毫不肯退让,死死护住了地上两具绝无可能顺利带回的马尸。 “你们才是欺人太甚!马是我们朔北的马,岂容你们随便宰杀!” 赤焰军这下终于摒不住了,带起胯下坐骑狠狠撞向对方的身上,将其顶翻在地。武卒们也不甘示弱,竟是抢先一步挥刀发难: “别废话了,这些狄人蛮子茹毛饮血惯了,根本不能同其讲什么仁心道义!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今日便同他们拼了!” 赤焰军胯下的战马闪避不及,当场便被斩断了马腿。骑士们也纷纷自马背上滚落下来,始终克制的盛怒也彻底爆发,群起而攻之,转眼便将那队武卒悉数砍翻在地,而后仍觉不解恨,又亲手割下了对方的耳朵来,便如百余年前草原人的先祖一般,将其当做阵前杀敌的战利品!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六 原本散沙一般的关宁武卒瞬间便已集结成阵。始终偃伏着的金罴纛旗又重新高举了起来,于狂风中猎猎而舞。止息多日的战鼓也再次被重重擂响,声声如雷,直听得人心惊胆颤。 眼下在武卒们眼中,那些拼死抢回食物的同袍,便同当年跟随白江蔺冉北出锁阳关,大破敌酋的前辈无异,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袍,更是守护卫梁的英雄。 反观赤焰军这边,也迅速做好了迎击的准备。跨上战马的武士们纷纷抽出长刀,吹响号角。即便胯下坐骑早已虚弱不堪,甚至根本无法发起冲锋。但为了维护草原人的尊严,为了洗刷六十年前战败的耻辱,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透着坚毅与不屈的光。 转瞬之间,原本一片死寂的冰原之上,喊杀声四起。 “谁命令你们动的?统统给朕停下!” 闾丘博容见状,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高声喝止起来,想要以一人之力阻止大军前进。然而在隆隆的脚步与震天的喊杀中,她的声音瞬间便被吞没,根本难以听见。 黑瞳少年也登时急了,高声下令业已列阵完毕,准备发起冲锋的赤焰军不得出击,而后双腿猛夹胯下乌宸的马腹,径直朝着关南武卒飞驰而去,同时也将未出鞘的长刀横举过顶,向远处的闾丘博容示意。 大昕天子无奈地看向了将炎,却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的武卒全力向对方发起了冲锋。 虽然此前,闾丘博容曾当着将炎的面做出承诺,答应少年人若是有朝一日沙场再见,定会率军后撤十里,绝不兵戈相向。可如今她心中却是明白:其实早在双方此次相逢之前,这片冰原上的局势便已注定失控。而自己手中那曾以为牢不可破,看似至高无上的权利,而今竟是脆弱得如同一片落入烈焰之中的雪花,瞬间便被融化殆尽。 年轻的和罕无奈,只得猛带马缰,调头重返赤焰军阵前,高喝着下令迎敌。 两军发出的战吼一浪高过一浪,便如崩塌的积雪,又如爆发的山洪,转眼便将所有声音淹没殆尽。甚至连凛冽的寒风都被其压过了势头。仿佛双方皆将这次交锋,视作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充满了悲凉,却又关乎荣誉的搏杀。胜,或许便能多活几日,而败,倒也似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解脱。 一赤一白两股势力于冰原上交汇在一起,当即响起一片到兵相交的声音。双方皆不是软骨头,即便已经接近了各自的极限,一旦交锋却依旧致命。 然而令所有人都未能料想到,自己手中的武器虽然锋利,但在严寒中冻了许久,竟是变得脆了。彼此只打了一个照面,便听一阵叮当乱响,无论草原人手中的长刀,亦或是武卒手中的长槊,皆在瞬间便崩得断了,再难堪用。 不过,人一旦铁了心要置对方于死地,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达成目的。赤焰军当即勒紧了马缰,纷纷命胯下坐骑人立起来,试图以马蹄去踏冲上前来的敌军。而关宁武卒也丝毫没有退却,甚至连冲锋的步伐都未有放缓,竟是直直地撞上了毫无防护的柔软的马腹。 高大的朔北马当场便被那股自下而上的力量顶翻在地。四条腿无力的挥动着,一时间再难翻身起来。 马背上的骑手中,有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被沉重的坐骑死死压在冰面之上,不得脱身。其中有反应快者,则将双脚自马镫中抽出后奋力跃起,再借势就地一滚,同扑将上来的关宁武卒扭打在一起。 双方甲士体格本就相差不多,如今于冰原之上徒手角力,竟也难分伯仲。带着铁指的拳头,如今成了各自失去兵刃后的首选武器。只听一声声闷响此起彼伏,居高临下者狠狠地挥舞着拳头,打在被自己压制于身下的对手脸上。 虽说武士们头上皆带有胄盔与护面,吃上几拳并不要紧。然而厚重的铁甲在反复捶打之下,却还是逐渐变形。打人者,任凭手上的铁指开裂崩碎,却是唯恐停下之后会给对方可乘之机,依然用尽全身力气挥拳。而被打者虽早已是满脸血污,却是不敢闭上被鲜血染红的双目。奋力抵挡之下,仍拼命寻找着扭转败局的方法。 就这样,两种颜色彻底融汇在一起,于冰原上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肉搏。许多人本以为自己得手,起身想去帮附近受困的同袍,不料对手却只是昏厥过去,很快便又爬起身,自背后狠狠扑将过来,双方再次滚翻在地。 终于,一些人的头盔也被彻底砸碎了,从脑袋上剥落下来,进而便被对方抄起厚实的碎片砸向脸上身上。然而,起初彼此皆凭借着一股血勇进攻,很快便已打得精疲力竭,虽然攻势依然不减,却是再也无法致命。 关宁武卒人数毕竟占优。几番攻防之后,还是将赤焰军死死压制住。乱军之中,唯有一匹黑马依然于人群之中左冲右突。马背上那个的黑眼睛的少年人奋力挥舞着手中乌金色的长刀,拼尽全力护着自己麾下渐露颓势的赤甲武士,便似暗夜中燃着的最后一团不屈之火! 将炎此时也已杀红了眼。他手中的啸天陌并不似寻常的镔铁长刀那般脆硬,然而面对不断围攻上来的关宁武卒,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挥刀上前,锋芒所及之处,银甲银盔的武卒轻易便能躲闪开去。而少年人身后无法顾及之处,则会有更多的人围将上来,伺机欲将这位大和罕拉下马去。 乌宸口鼻中喷吐着白气,恍若一条被困住的黑龙。连日没有精细草料喂饲,让这匹强壮的儿马迅速削瘦了下去。然而它却同背上的主人一样,不肯就此向命运低头,仍不停地蹬踏着后腿,以极高的速度冲向蜂拥而至的人群,有时甚至还能将攻上前来的三两武卒撞翻在地。 正当此时,众人头顶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隆隆巨响。随之而来的闪电,便如一道带火的长鞭撕裂了天际,也照亮了原本晦暗的冰原,以及其上每一个人狰狞的脸。 雷电愈渐变得密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强劲的北风,以及几乎在瞬间便遮蔽了整片天空的,如网般密织着的大雪! 还未等赤焰军同关宁武卒反应过来,他们脸上尚未凝固的血迹,便已在瞬间凝结成一层白霜。紧接着,整块血渍冻实变硬,恍如一片硬壳般贴在人脸上。伸手一摸,竟是带起其下的大片皮肤,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骑在马背上的将炎远远看见一团白色的雾气,正自地平线上的电闪雷鸣间缓缓腾起,犹如一头自冰雪之下爬出的怪兽,高耸着的脊背似一座小山。年轻的和罕当即便想起了不远处那些被封冻于冰下的人,耳中顿时“嗡”地一声: “昨夜里那杀人的寒流又来了!快寻地方生起火来,不要在迎风的地方逗留!” 这一吼,令闾丘博容也回想起自己率领的联军,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的。终于,在二人声嘶力竭的喝止之下,缠斗在一起的双方终于休战。 然而纵观四周,却是寻不到任何可以用来遮风挡雪的所在。强劲的北风,也令生火的尝试屡次以失败告终。后来,甚至连火折这类唯一可以用来引火的东西,都在严寒之下几近熄灭,逼人不得不小心将其塞回怀中,再也不敢轻易取出。 将炎同闾丘博容眼看着远处的那团雪尘越逼越近,数千甲士也即将化作这片冰原上一座座人形的冰雕,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有何应对之策。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寒风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嘶鸣。那声音听起来便好似一头蛰伏于冰原深处的巨龙惊醒后发出的长啸,在风中回荡激扬着,经久不息。 伴随着那声音,原本已尽数倒地,再难以起身的朔北良驹们,竟接连挣扎着重又站起身来。马群纷纷迎着风雪袭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奔去。而其前方所立的,则是胄盔如火的将炎,及其胯下的乌宸。 此前那声龙鸣般的嘶吼,正是发自这匹纯黑色的骏马。 年轻的和罕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黑色的骏马也回过头来,用鼻梁轻轻磨蹭着少年人的腿,旋即在冰原之上跪伏了下去。 “乌宸你想做什么?!” 将炎使劲扯了扯缰绳,想命坐骑重新站起身来。可马儿却根本不听他的命令,反倒身子一歪,将主人从自己的背上掀翻下去,进而又是一声长嘶。 汇集在一起的马群也走上前来,一匹接一匹地伏身跪卧在了冰原之上,竟是恰好挡住了吹向众人的那股凛冽的夺命寒潮! “乌宸,我命令你站起来!” 黑瞳少年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了。眼前这匹他自小养大黑马,虽早已长得比寻常朔北马还要健壮高大,此刻却忽然又变成了白沙营马厩之中,那匹连路都走不稳的小马驹。 将炎扑上前去,死死搂住乌宸的脖子想要扶它起来,然而摸到坐骑脖颈的同时,掌心却是传来一片彻骨的冰凉。 乌宸重重打了一个响鼻,却是连一丝白气都没有了。它重又用鼻梁顶了顶主人的身体,示意其在自己身后躲好,眼中流下了两滴清泪。 “战马救主……” 年轻和罕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来。他虽曾为在草原上听到的那些传说故事而痛心难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经历这般痛彻心扉的离别。 “立刻在马群身后升火!彼此靠得越紧越好!” 少年人强忍悲痛,冲着身后的甲士们下达了命令,心中却是清楚,这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乌宸,同朔北战马留给人们的最后一丝生的希望。而他不会,也绝不允许自己同赤焰军辜负了它们。 火光亮起的同时,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向人们的头上,身上砸来,令其不得不蜷缩于马群的身后,紧紧捂住口鼻。听着那自头顶后脊吹过的劲风发出尖利的呼啸,人们心下只剩下默默祈祷,祈祷在这愈发变得晦暗的夜色之中,唯一能够提供光与热的那几团微弱的火堆,千万不要熄灭…… 与此同时,在距离众人很远的冰原之上,黑压压的万余头驰狼矗立于风雪里,鬣毛耸立,爪牙森森。而在那狼群之中立着的,是披着鮹衣的昆颉,以及其麾下率领着的近千名苍禺族死士。 眼下,每一名苍禺族死士的手中,皆举着一枚以砗磲磨制而成的巴掌大小的法器。法器中央嵌着的玄瑰,不断向外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死士于地面上围出一道圆形的法阵,而在那法阵的中央所立,正是口中振振有词的昆颉。 “夜色无定岚夙兴,蔽雪沥霜复弥散。” 男子口中反复颂念着一句密语,声音却是越来越洪亮。三遍之后,他紧闭着的双目陡然睁开,精光大盛。而自法阵中无数玄瑰上发出的幽幽蓝光,也随之变亮了数倍,竟是于众人与群狼周身的风雪中,幻化出一团若隐若现的光球。 那光球内的所有雨雪,当场便化作了点点滴滴的水雾。任凭外面风雪大作,法阵内却始终氤氲蒸腾,竟是温润如春。 “首座,这场风雪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再晚上半日,或许那两拨陆上人早已自相残杀殆尽,也不必您继续为其分心,更不消得再想办法对付了。” 待施法完毕,立于昆颉身侧的执法长老野晖走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神色间却是带着些许懊丧。 执事长老路霭闻后却是大笑起来: “那又如何,这些陆上人即便不自相残杀,也终会在这片荒凉的冰原上冻死、饿死、渴死。没有詟息的保护,他们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 然而不等话音落下,昆颉却是再次于口中低声吟唱起来。而其施法的对象,却是远处几乎已经被风雪掩埋,却依然苦苦挣扎着的将炎同闾丘博容一行。 他所做的,不过是令几欲让人窒息风雪稍稍平息了一些。然而对于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的陆上人而言,却如绝渡逢舟,枯木回春。 原本已经许久未曾动过的雪堆之下,忽然有活物动了一动,进而一人探出了头来,环顾着自己周身那将风雪隔绝开来的无形之物,既有无尽欣喜,又有万千疑惑。 野晖对此大为不快,瞪圆了眼睛问道: “首座为何要施法救那些陆上人?!” 施法的男子却是笑了笑: “敌人若是处理得当,或许也会成为我们的助力。本座此时不杀他们,不代表以后不杀。只是眼下留着,说不定还可派些用场。” “能有何用,还请首座赐教!” 野晖仍是不解,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之后又问。 昆颉回过身,缓步走到属下身边,抬掌轻抚着对方的额头道: “甚至连本座也不清楚,眼下那座先民遗城中,先民们究竟留下了怎样的机关在等待着我们。而那些陆上人,正好可以做我们前行路上探路的投石!”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七 一夜过去,暴风雪终于渐渐止息。虽然头顶仍有厚重的乌云盘踞,但至少没有被冰雪彻底活埋的将炎同闾丘博容,以及他们各自麾下的将士们,终得以逃过一劫。 赤焰军与关宁武卒也停止了彼此间的争斗。虽然他们自厚实的雪堆中起身后,仍迅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队,但此前剑拔弩张的怒火早已熄灭,每个人都像是被霜打过的禾苗般,弃甲曳兵,垂头丧气。 清点过人手后,将炎一面安排甲士们重新生火御寒,一面命人阻止骑手们将自己故去的坐骑自足有一人多高的积雪下挖出来。正是这些通晓人性的马儿,救了所有人一命。不如便让其永远沉睡于这片冰雪的天地里,不再被人惊扰。 然而,想要让伤者众多的大军即刻前行,明显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数千人之中,此前于交锋时所受的旧伤尚未得到有效医治,便又在一夜的风雪里添了无数新伤。冻伤较普通的伤势更难愈合,近两成甲士的手指与脚尖,如今都已灰黑如炭,没有了任何知觉。更不要说他们的脸上身上被冻脆的皮肤裂开后,留下的那些大大小小、血流不止的伤口。 但不幸之中总有万幸,草原人出征并不似南人那般,需要大量民夫运送粮草辎重。他们每十人一队,不仅自带食水,更会配备一顶轻便的行军帐。正是这些行军帐,在眼下艰难的关头再次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将炎的目光,朝不远处的闾丘博容投了过去,发现狼狈的大昕天子也正向自己看将过来。二人有些尴尬地相互报了一声苦笑,虽未言语,却是当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进而点头默认。 升起篝火的营帐,转眼便成了这冰原之上的黄金,弥足珍贵。而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关宁武卒同赤焰军也将彼此间本来无法调和的诸多矛盾抛至脑后,纷纷挤进了距自己最近的一间间营帐内,丝毫不在乎身边的究竟是同胞还是异族。 将炎同闾丘博容于一只帐中再次聚首,也再没有了此前的那般气派的排场,更少了一分相互提防的隔阂。二人寻了个角落坐下,看着眼前围聚在篝火边取暖的双方武士,感慨万千。 “先辈们绝难料想得到,我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未费任何唇舌便成功化解了百年来结下的世仇。” 大昕天子看着面前这个黑眼睛的年轻人,喃喃道。她忽然觉得,若是自己许多年前便依故去父亲的安排联姻生子,怕是诞下的儿子,也快与对方同龄了。 年轻的和罕却并没有接茬,只是把玩着手中一枚柳叶形的扁长铁片发呆——那本是系于乌宸额前的一枚金制的当卢,黑铁之中错金为纹,白鹿为上,苍狼在下,日月星辰居于正中,乃是大婚后,图娅特意命巧匠所制。 然而如今,同此物有关的一人一马皆已不在世间。而继续孤独前行的少年人,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痛与彻骨的恨。 “你可曾发觉,昨夜风雪骤然减弱,似是有人在暗中帮我们。” 少年人忽而开口,闾丘博容旋即也点了点头: “没错。风雪便好似有了知觉一般,自我们四周绕行过去。可究竟是何人竟能操纵天气,他又为何要帮我们?” 她话音未落,将炎却是猛地将捧着当卢的手掌紧握起来,颊边的肉一起一伏地鼓动着: “只可能是那个人!” “不知你所言何人?”大昕天子又问。 年轻的和罕凛然道:“自是那个昆先生!” 此时说起这个名字,其心中再次浮现起了在煜京永旸宫中时,那同对方仅有过的一次照面。然而此时想起,却仍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意自后脊爬上来,令他汗毛倒竖。 闾丘博容忽然有些糊涂了。她想不明白,为何那个豢养驰狼,又曾在锁阳关下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神秘敌人,竟会在生死关头出手相助。 少年人却是言之凿凿: “一定没错。除了那个将整个大昇,甚至整个草原都搅成一潭浑水的昆先生,问世间究竟还有何人,能有如此的心计,如此的手段?他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而我们皆是他的猎物!” “你的意思是——他会救下我们,乃是有意而为之?为何?他既有如此神力,又有成群的驰狼,留下自己的敌人还有何好处?倒不如让我们于昨夜的风雪中自生自灭,便不会有人再对他横生阻拦了。” 闾丘博容不禁皱起了眉头。从她的角度而言,这是一步完全没有任何收益,却会带来无尽后患的错棋。 然而将炎却并不这样认为: “你们皆是些机关算尽的纵横家,不可能不明白所谓用计,便是要以捭阖之道,行四两拨千斤之实。向来那先民之力所藏之处,必定凶险万分。接下来,对方恐怕会用尽一切手段,令我们不得不依照他的安排去行事。如今的我们,已然成了其手中那颗探路的石子!” 年轻的和罕终于看穿了昆颉的计谋,令对面的大昕天子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二人谈话间,却听帐外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迅速远去,似是有人遭遇了不测。 “帐外发生何事?”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当即一前一后奔出了帐外,异口同声地问道。却见地上数滩血迹,于夜色下犹如泼在白纸上的墨。而血迹的左近,更有零星几块沾了鲜血的甲衣与布料。 “是,是驰狼!” 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由于寒冷,一名负责巡哨的关宁武卒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应道,其一双手中紧握的刀,其实早已折断在了鞘内。 “我所料果然没错,那姓昆的家伙如今就在我们附近!” 将炎面色一变,“狼群来了多少?死伤几何?” “只有三五头狼,杀人未遂,却是叼走了两人。” 一名赤焰军接话应道,面色也惨白若纸。 年轻的和罕清楚,如今九成武器皆在此前两军的对峙中被损毁。即便如武卒同赤焰军般勇武过人,在面对那些被疯子驱策的凶兽时,仍不可抑制地会怕。 “博都,博都何在?立刻叫上几名胆大的兄弟,随我一齐去救人!” 黑瞳少年却并未犹豫太久,便高声下达了命令。然而喊了数次,却不见自己麾下的千户从帐中钻出来。 “被狼叨走的两人之中,或许便有你要寻的将军……是他自那些野兽的爪牙下救了我,还以纛旗杆尾部的铁纂,刺伤了其中一头狼的后腿!” 一名受伤的武卒踉跄着上前,涕泪俱下。 “既是受了伤,那些畜生眼下估计也跑不出多远!立刻来两支十人队,随我一起去救人!” 将炎一声呼喝,只见千余赤焰军尽数由各帐内奔出,呼喇喇地于自己面前列队完毕。闾丘博容看在眼中,也不禁惊惧于这些草原骑兵的训练有素,也为他们的忠勇齐心而暗自赞叹。 然而,她却是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了身边和罕的手腕: “你方才曾亲口说过,那个昆先生将会用尽一切手段,让我们依照他的想法行事。你又如何知道此次驰狼的偷袭,不是对方故意设下的陷阱?” 将炎回过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 “我不知道。但失踪之人乃我麾下一齐出生入死的同袍。他们的命,便如我自己的命一样!” 说罢,少年人倒提着乌金色的长刀,率众沿冰上的血迹向风雪之中追去。留下的闾丘博容看着其远去的背影,却并没有下令部队跟上,而是将手探入怀中,用力攥紧了一团带着血迹的破旧的丝绢扇面: “苻爱卿,便让我最后自私一次吧。毕竟永旸宫中寻获的古卷上有载,称那先民之力,甚至可令死人复生……” 茫茫冰原上,率领赤焰军同武卒再次分道扬镳的将炎,远远便瞧见了夜色中几条横亘在冰上的影子。 但四周的光线实在太过昏暗,他甚无从分辨那些影子究竟是狼还是人。救人心切的少年人举刀大着胆子靠上前去,然而一看之下,却是心惊肉跳。因为那些影子,不过是些被巨狼撕扯啃噬后,所残留下的数摊残肢碎肉。 年轻和罕心下一沉,只道博都同另一名被拖走的甲士皆已落难。刚欲收兵回去,却是听见空旷的冰原深处传来一阵阵高亢的狂笑。 那笑声听上去远在数里之外,却于寂静的永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楚,正是博都的声音!将炎当即率众循声赶去,但未曾想眼前所见,却是令人毛发悚然。 博都并没有被驰狼吃掉。 如今的他,于手中紧握着半截死去同袍的腿骨,立于冰原之上,仰天长啸。在其脚边,则倒着三头被以腿骨上尖锐的断茬刺穿了喉咙的野兽尸体。 草原人当真勇武过人,博都以一人之力击杀三头巨兽,身上却仅受了些皮肉伤,并不致命。将炎当即吼了一嗓子,唤起对方的名字来。 听见身后有人声,博都方才徐徐转过身来。直至此时,年轻的和罕方才注意到,原来其浑身上下的甲衣皆已被狼血所浸透。血珠滴滴答答地滚落脚边,在冰面上晕染开来,将千户脚下的丈许之地都浸透了。 “好冷啊……” 博都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带得赤红色的甲胄摩擦在一起,发出吱吱格格的诡异声响。 天空中并未刮起那瞬间便可致人于死地的寒风,然而博都身上的血水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成了冰,进而在其身上结出了一层暗红色的硬壳。甚至在甲衣的边缘,还挂下了细长的冰凌。 “快生火!取热水囊来!” 将炎见状,当即向左右下令道,自己则冲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对方的胳膊。谁料对面的千户却是使劲将他的手甩开,一边退后,一边动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衣甲: “大和罕,这些狼血里有古怪,莫要沾上了身!” 听闻此言,黑瞳少年才下意识地去看自己方才触到对方的带着铁指的手。只见掌心沾着的人血,竟也于瞬间结出了无数的白色冰晶。 他用力将拳握紧,再抬头去看时,却见博都已将身上被血水浸透的甲衣悉数除了下来,赤身露体立在了冰雪之中。 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是太迟了。那些狼血便似有生命一般,一早便钻入了他的皮肉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博都的身体迅速失去了血色,进而渐渐变作了死尸一般的乌青——其浑身上下的鲜血,竟是在说话间被彻底封冻,转眼已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将炎也感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他忙低头将手上的铁指除下,远远地丢了出去。所幸手上所沾狼血不多,并未受太重的伤。 “你躲在哪里,给我滚出来!” 将炎对着夜幕下的冰原怒吼起来,愤怒之余,却是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凉。然而满目虚空之中,却根本无人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和罕无意发觉,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冰下,似有一团朦胧的光在移动着。光影变化,模糊难辨,然而定睛仔细瞧来,却是发觉那强弱交替着的光团,竟是映照出许多正于地下疾行奔走的人影! 少年当即循着光团中人影前行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就在数里开外的地下,竟是有一座半埋于冰下的巨大城市。即便深埋冰原之下,那座城却依然于冰面上露出摩天巨柱的尖端,直瞧得少年人及其麾下的赤焰军瞠目结舌。他们突然意识到,那便是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着的先民遗城! 在见到这座冰封了万年之久的传说之城前,年轻的和罕根本无从判断,那几头偷袭营地的畜生究竟是落单的孤狼,还是敌人有意派出刺探的斥候。然而此时,少年人心中却是隐隐觉得,或许正是那个昆先生故意用驰狼将自己引到此处来的。而他此前的判断也并没有错,对方正是打算让自己同麾下将士,去做通向那座掩埋于冰下的遗城路上,排难除险的肉饵! 然而还未等他发出后撤的命令,却听得脚下冰层中轰隆一声巨响,随后大地也随之剧烈震动了起来。自迸裂的冰缝之下,一股诡异的蓝紫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足冲出冰面高达十余丈,照亮了夜空,更照亮了冰上所有人的脸。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八 就在半个时辰前,祁子隐同甯月等人,正循着冰下的温泉继续向先民遗城进发。 此前自远处看时,一行人还并未感受到这座已于冰雪间矗立了万年的古城,究竟有着何等恢宏的气势。玄冰之下,甯月不得不以秘术点起数团悬浮于众人头顶三尺左右的,冒着荧火的光团用以照明。如此,众人又向那座城走得近些,却是愈发难以置信眼前所见的一切,竟是由人类建成的—— 眼下,他们脚踩的这条入城的道路,比当今天下任何诸侯国修筑的官道还要宽上数倍,更比煜京城中贯通东西与南北,以云石板铺就而成的日月街同山河道还要平坦许多。无数如参天大树般高耸的粗大立柱,配合斗拱一般的结构支撑起宽大的路面,便似于城中架起了一座座悬浮于半空的天桥。 由于温泉的存在,路面上非但没有任何冰雪凝结,反倒有融水汇在一起,形成一股股细小而清澈的溪流,顺着倾泻的路面淌而下,又自路面上的孔隙洒向地面,好似一道道穿梭于山石中的瀑布。 入城的通路并非只此一条,但其却是眼下看起来最为好走的。于众人而言,面前的这座城宛如一座危机四伏的高山——于高耸的陆桥与方正的巨柱间,虽有许多纵横交错在一起的大小道路。然而这些路却早已在万年冰封中损毁殆尽,翻翘开裂,高低起伏,坑洼不平,根本难以行走。 而在那些道路两旁,则是高低错落的低矮房屋,像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般,将前路的转角遮蔽得严严实实,也令夜色中愈发晦暗的冰下世界,乍看上去便似一头盘踞地底,张大了嘴巴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兽。仿佛前方那目力所不可企及的黑暗中,正蛰伏着无尽的危险,随时伺机而出。 沿着陆桥越行越高,众人脚下的一切变得愈渐渺小起来,甚至连此前那些看上去颇有些阴暗狰狞的街道与巷陌,如今皆已没入了黑暗,抹去了细节,也淡去了令人胆寒的恐惧。而在他们头顶的,却是依然厚实到连光都难以穿透的厚重冰盖。 而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则展开了另外一幅画卷——这条悬于半空的道路前方,出现了许多状若龟甲的古怪之物。那些怪东西下方所生着的却并非是鳌足,而是两对四只浑圆的轮子。龟甲前方瞪着的两只或方或圆的大眼睛,空洞而无神地盯着众人。 其中许多龟甲,自侧方裂开了一道平直的大口子。甯月大着胆子上前,适才发现龟甲内竟还有数张破旧不堪的座塌,原来竟是些没有车衡与车轭,甚至连如何前进都无从知晓的古怪乘舆。 众人小心地侧过身子,经由这些被雪尘覆盖着的龟甲中艰难通过,却是不敢轻易触碰其中的任何一部分,生怕这些似车非车的东西尚未死透,反倒是些自上古时期便沉睡于此,守护着这座先民遗城,以及其中所蕴藏着的无上力量的神兽。一旦被惊醒,其便会当场将入侵者撕作碎片。 继续前行,城中所有的一切也愈渐清晰起来。那道曾经如山一般高耸的天际线,原来是无数比他们脚下的陆桥更高,如绝壁般耸立着的粗大石柱。它们起初很远,只能看到个大概。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近,其又似一张折叠起来的屏风般,依次于众人身侧展开,雄姿奇伟,斧削四壁。 待靠得又近了些,众人方才意识到,那些看似由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的方正石柱,竟是一座座可用来住人的楼宇广厦。其上以水晶镶嵌而成的窗户大多都已破损,露出黑洞洞的房间。祁子隐粗略估算了一下,仅一座这样的大厦,便可容纳任何一座繁华集镇的全部人口,甚至尚有许多富余。 这片隐匿冰下的所在,不愧是传说中的仙城,除了此前所见的那些,以人力绝无可能造出的建筑、道路与车舆,一行人还见到了细若竹条,却高耸入云的铁塔,盘踞于两根平直钢索之上的巨蛇,以及落于地面,折断了翅膀的铁鸟。 “这里的一切——果真都是先民们建造的?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甯月说着,纵身跳上了陆桥一侧已经崩塌了大半的护墙,语气间带着无比的惊讶与赞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起满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即便知晓苍禺一族詟息力量的强大,然而当目睹了眼前这座恢宏的先民遗城之后,少女却忽然觉得自己曾经以为这世间无可匹敌的力量,于此般神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的她,正同其他人一道在陆桥的最高处休整。面对眼前气势恢宏的景象,闲不住的少女却是根本无法轻易再将视线挪开,只是平举着两臂,在仅数寸宽窄的墙头摇摇晃晃地反复,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向自己证明这一切皆非梦境。 祁子隐见状当即面色一变,走上前去死死扯住了同伴的裙摆,让她快些下来: “甯月,这样太危险了!” “有什么要紧,反正此地摔下去也不会死。” 红发少女却是不以为然,一边继续晃着,一边盯着脚下那片热气蒸腾的湖泊道。湖水映出了桥上她以秘术点起的星星萤火,粼粼波光间,便似坠入凡间的点点星辰。 “儿戏!若真的掉下去,你还有何方法能够爬得上来?” 祁子隐说着,硬将对方由矮墙头上拽了下来。甯月也明白对方是为自己好,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叹道: “子隐,对不起……” “甯月你说什么?” 白衣少年紧张之余没有听清,转头又问。对面的姑娘却是摇了摇头,正色道: “我是说,这莽莽冰原之中,怕是再无可能会有第二座这样的城市了。若这里当真便是我们要此行的目标,那传说之中的究极之力又该藏于何处?” 年轻的晔国公沉吟片刻,忽然用手指着远处,朗声道: “那里——似乎是这座城的中心。究极之力,十有八九便在那些高塔里!” 顺着少年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两旁鳞次栉比的楼宇延伸开去。而他们脚下的路,便若一道在峡谷间蜿蜒曲折的河流。从高楼的缝隙间,依稀可以瞧见数根白色的锥形高塔,便如穿出地面的尖钉般直指苍穹。其中最高的一支,格外醒目。 冰穹之下的那处所在,竟是向着四周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白汽。而正是在那白汽的蒸熏之下,高塔上方的万年玄冰,正淅淅沥沥地滴落下细细密密的水。那里的冰层也最为纤薄,透出了一丝来自于冰上的月光。 “一路上我仔细观察过,冰下的温泉便是发源自这座先民遗城的深处。而那热源所在,十之八九便在那座高塔之下!” “我——突然有些想暮庐城了——” 甯月看着远处,只觉面前的一切恍如春时烟雨缥缈的晔国都城,恍如曾经连绵数十日而不停歇的雨季般朦胧,忽然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眼中泪光闪动,“为何人不能留在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为何便不能令那份纯粹的幸福永远留存下去?我想念同你们一起于伍阳节在梓潼街上,自天明一直玩到天黑。我也想念同你们一道在白沙营外的西港赶海拾贝。我还想念年节时华沁池上的烟火,冬时节衍江入海口的衍江吹雪,还有城外碣塔上又大又圆的明月,以及那数不尽繁星的浩渺银河……” 年轻的晔国公听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开口接话: “……或许,正因为人生的快乐便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所以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吧。而我们眼下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能够让这份快乐再于自己心中多留存些时日。只要我们坚强地活在世上,回忆便永远不会消失!” “子隐你总是有许许多多的道理,瞬间便能哄人开心起来。” 红发少女先是一愣,转而愁容消散,冲着面前的同伴投去了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二人刚欲继续说话,却忽然瞧见此前于不远处打盹的小白狐,竟是匆匆奔来,一下便跳进了姑娘的怀中,小鼻子飞快地抽动着。 进而,一个冷冷的声音由远及近,飘进了两人耳中: “好一对亡命的鸳鸯,身陷绝境,朝不保夕,却仍不忘柔情蜜意,卿卿我我。不知那个黑眼睛的小鬼见了此番情形,会作何感想?” 祁子隐陡然一惊,循声回头,却见一张无比狰狞的面庞自身后起伏的天桥下登了上来。跟随在其身后的,还有数百身着夔蛟皮甲的澎国军。 他心下暗道不好,抬手便将姑娘护在了身后: “阴魂不散!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连你们都能寻到这先民遗城,本将军又为何便不能?” 郁礼背着双手,笑着,毫无顾忌地继续向前走来,“毕竟,我们的目的,都是将那传说中的究极之力据为己有,以此号令天下,建起千秋万世不灭的功名!” “笑话,力量当用来安黎民,救苍生!靠滥杀无辜所得来的,又算什么功名!” 祁子隐怒目圆瞪,当即便自腰间抽出寅牙,目光之中似要喷出火来,“今日,我便替惨死于你手中的无数晔国冤魂讨个公道!” “想同本将军动手?你还不够资格!” 郁礼一声冷笑,从身后祭出了两只拳头大小的铁弹丸。而那铁弹丸的一头,竟还缠了根细如鼠尾,正如毒蛇吐信般“嘶嘶”冒着火光的捻子! “子隐小心!” 始终默不作声的冷迦芸当即认出了那个东西,同此前浮冰海中用来进攻自己的天火雷如出一辙。她一声大喝,当即便扑上去将首当其冲的祁子隐同甯月按到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郁礼将手中的两只铁弹丸用力朝众人身前抛将过来,口中同时令道: “动手!将他们尽数炸死在这!” 紧跟其身后的澎国军得令,也纷纷将手中的铁弹向前丢来。引线燃尽,弹丸随之炸开,腾起的一股股青蓝色火光,裹挟着热浪与爆裂成的无数碎片,径直朝桥上仍未反应过来的众人身上飞去。只在弹指一挥间,便令祁子隐麾下死伤无计。 雷鸣般的巨响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竟是令脚下这座看似安稳的陆桥也剧烈震颤起来。吱咯声连绵不绝,甚至连头顶厚重的冰穹也随之出现了无数道裂缝,尖锐如刀的冰锥自天而降,好似在众人头顶下起了一场夺命的冰雨! “冰壳裂了!” 白衣少年抬起头来,只能瞧见地动山摇间,郁礼脸上浮现出一副宁为玉碎,也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然而他的声音,瞬间便被淹没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与冰凌迸裂下落的巨响中。而那以蓝焰混合着黑焰药所制成的天火雷,仍不断在其四周爆裂、燃烧。 与此同时,冰穹之上的将炎,也依稀认出了冰下那些人影,竟是自己失散已久的同伴。黑瞳少年心底当即涌出无数的念头,有诧异,有不解,更多地则是焦躁与不安。 接连历经锁阳关同煜京中的变故,让他对曾经的真挚友情也产生了怀疑。他有太多疑问想向对方问个清楚,却又担心将会获得的结果,会令自己更加痛苦。他甚至尝试说服自己,冰下那些人并非自己的故交,想要以此来稳定心神。 然而,他又如何能视而不见?即便光线再昏暗,脚下的玄冰再厚,那一袭白衣同那一团如火的红发,也绝无可能被无视。 而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于四下腾起的青蓝色的火焰中左右腾挪,险象环生。 情急之下,年轻和罕激挥起手中的啸天陌,便朝窜起青蓝色火焰的冰缝中撬去。一撬之下,竟是令脚下那原本长至丈余,宽仅寸许的裂缝陡然增大。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咔嚓脆响,裂纹如蛛网般自赤焰军脚下的冰盖蔓延开去,再也无法保持稳定。而冰下的祁子隐等人也很快意识到了头顶情况不对,却已是避无可避。 又是一片天火雷爆出的青蓝色焰光,将冰穹上下照得亮如白昼。蓝焰自大小缝隙之中窜出了穹顶,将冰上也照得一片通明。 将炎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几乎同一时刻,他脚下陡然一空,竟是巨大的冰盖在连番爆炸中,彻底分崩离析了。 巨响与振动所带来的连锁反应,令方圆数里内的冰壳都缓缓震动起来。千余赤焰军连同着一人多高的大小碎冰,径直朝着冰穹下那片昏暗的空间里坠去。顿时失控的场面,便似千万年间从未有人造访的鬼州,终于忍耐不住这些不请自来,却又驱之不尽的闯入者们,为他们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九 冰穹之下,眼睁睁看着头顶无数碎冰从天而降,却根本无处藏身的祁子隐一行,只能凭借甯月以咒术临时架起的一片数丈见方的结界,留得最后一口气,已是穷途末路。 结界上忽隐忽现的离火,起初燃得旺盛,半人多高的冰凌落下,只一瞬便会被融作一汪清水。然而很快,结界的威力愈渐衰弱,眼下其上积聚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冰碴,便如铁板上炙烤着的肥肉般,虽吱吱冒着青烟,却是难以悉数化尽。冷热交替之下,竟是于众人头顶结出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冰壳来。 “子隐!我撑不住了!” 重压之下,甯月面若金纸,额角流下了豆大的汗,看来已经逼近了极限。然而她甫一出声,胸中最后摒着的一口气息也散了,再也无力维持住那道早已杯水车薪的结界。 伴随着一阵“锵啷”之声传来,头顶上纤薄的冰壳瞬间便化作了齑粉,纷纷扬扬洒将下来。而依旧不断坠落着的碎冰与致命的锋利冰凌,也再无任何阻碍地落向无处再躲的人群中,将许多人砸伤、压毙。 “甯月小心!” 年轻的晔国公见身边的红发少女身体微微一晃,当即纵身上去一把搂住。却见对方双膝一软,已然昏厥了过去。 同时,四周也忽地一暗,一片硕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自头顶笼罩下来。祁子隐抬头一看,见竟是块方圆数丈,厚达尺许的坚冰,劈头盖脸地径直向自己拍将下来。 避无可避之下,少年人只得将昏厥过去的甯月死死搂在怀中,朝一旁不久之前险些砸中了二人的半截冰凌下滚去。 “轰隆”一声巨响,冰墙重重地砸落在地。祁子隐只觉得小腿一沉,未等反应便已被其压住,再也无法动弹。然而幸亏有那半截冰凌,为二人搭出了一片将将能够容身,却是救下了一条性命的狭窄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再次安静下来。所幸先前掉落的那块坚冰虽令年轻的晔国公无法动弹,却并未伤及骨头。一片寂静中,此前被忽略的种种声音徐徐飘入了少年人耳中。其间有冰下伤者的呻吟,也有生者的呼救,更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绝于耳。 祁子隐忽而反应过来,那竟是无数被压在冰下,仅剩下半条命的遇难者,正拼命用指甲扣着压住自己的冰面。然而很快,那些声音便纷纷止息了下去。 “子隐……子隐……” 红头发的姑娘不知何时重又苏醒了过来,却是气若游丝,虚弱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我在这,甯月你感觉怎么样?!” 万分紧张的晔国公担心对方受伤,于黑暗中摸索到了一只柔软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发觉不似之前那般冰冷,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 “我很累……其他人——我本应救下更多人的……” 甯月却是忽然抽噎了起来。她心中十分清楚,在那样剧烈的崩塌下,能够侥幸活下者最多不过十之一二。她更不禁有些后悔,悔当初自己没能跟在父亲身边好好修习詟息,否则也不至如此轻易便耗尽了气力,令许多无辜之人白白丧了性命。 “你先别想那么多了,节省些体力。我们眼下情形仍十分危险,须得尽快想办法脱身!” 祁子隐口中如是安慰着,却是闭口未提自己被压在冰下,连翻身都已十分困难。即便想要脱身,又岂会如口中说说那般容易。 黑暗之中,少年人眼中隐约出现了数团橙红色的光影。那光隔着冰面,朦胧瞧不清楚,却足以让其断定,那是黑暗中燃起的几支火把。 他心下一凛,当即示意甯月噤声,紧接着便听见身着甲胄的军士,踏着沉重的铁鞋于冰面上四散分开,口中还在呜呜哝哝地低喝着什么。 “先别出声——” 祁子隐凑在同伴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与此同时,却听“铮铮”几下,冰外的甲士们竟是抽出武器,动手杀起人来! 在声声求饶与哀嚎声中,浓烈的血腥气于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散溢开来,令人毛发倒立。与此同时,少年人也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正沿着倾斜的冰面向自己流淌过来,渐渐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甲士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合力将一块块压在人身上的冰壳翻起,似在寻找着什么,令年轻的晔国公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原本他心中想着,若是能有幸存者救自己同甯月出去便好。然而眼下,却是暗中祈祷自己千万不要被发现。可往往越是害怕什么便越是避之不及,脚步声很快便在二人身侧停下。甲士手中高举的火光,也透过厚厚的冰层照在了少年人的脸上。 “这里似乎有人!来几个有力气的挖开看看!” 外面的人高声叫嚷起来,听上去却并不是郁礼。那声音虽有些沙哑,语气间却是带着无尽的焦急,更多了一分令人熟悉的安心。 “小结巴是你么?!” 不等年轻的晔国公开口,怀中的红发少女便已抢先一步叫出了声。冰外那人一听也明显更急了,当即亲手同甲士们一齐,将压在二人身上的玄冰小心搬开。 明亮的火光,直刺得祁子隐睁不开眼睛。他却是强忍住不适,奋力从遮于眼前的指缝中向外看去。只见火光之下,一个浑身赤甲的英武身影正立在自己身前。对方弯下腰来,伸出一只带着铁指的手,紧紧握住白衣少年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 “子隐、月儿——果真是你们……” 对面那人一双纯黑的眸子,深邃如夜色之下的澶瀛海,映出碎金一般星星点点的火光。然而,当他看到冰下蜷缩于祁子隐怀中的甯月时,带着一道长疤的眉头却还是微微皱了一下。 “我听子隐说起在煜京时发生的事,真是不敢相信——原以为同你错过之后,此生或许都再无机会相见了的!” 红发少女也在甲士们的搀扶下重又站起了身,虽仍摇摇晃晃,脸上却写满了欢欣,整个人的气色也似好转了许多,“只是,你究竟是因何也来到了千里之遥的鬼州?” “自是跟着那些食人的畜生来的。说到底,它们就不该存于这世上!只是我未曾想到,你二人竟也会来此——” 年轻的和罕面无表情地说着,并没有因久别重逢而开心起来。一边说,一边于臂弯处拭去了啸天陌上沾着的鲜血。直至此时,祁子隐方才注意到,原来此前自己听见的杀人声并非幻觉,而是面前这位曾经的挚友,对苟延残喘的澎国军所下的杀手。 “此前我倒未曾于闾丘博容阵中看到澎国军的旗帜。他们为何要追你们?此前那自冰下喷涌而出的蓝光,也果真如我所想么——子隐你可还记得,当年白沙营中的大火?” 将炎只是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在他眼中,杀掉那些早已重伤身残的澎国军,根本是件不足一提的小事。而他当下所关注的,无非是如何先发制人,将一切可能威胁自己的人或事尽数除去,一个不留。 “此前冰下燃起的,确是澎国蓝焰无疑。只是这些人不仅仅在追我们,你可知暮庐城也早已被澎国军攻破并屠城……” 晔国公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眼下,是应当享受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为故国的破碎而哀悼。 “暮庐城——没了?” 黑瞳少年先是一愣,仿佛为自己的记忆之中,那个占据了几乎全部美好回忆的故地发生的变故而万分错愕。随后,他脸上的惊异便化作了愤怒,便如一头猛狮般低吼着追问起来,“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率军之人又是谁?” “自是本将军我!” 然而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一人大喝,紧接着叠落在一起的数块玄冰竟是自下而上被顶翻开来。而自冰下钻出的,正是在塌方中幸存下来的郁礼: “那座城于你们几个而言是个宝贝,但对我来说,却是块即便摧毁一千次一万次,也绝不会心疼的粪土!” 身着夔蛟皮甲的将军说着,将手中的宽背马刀一抖,目光好似要将面前立着的三人生吞活剥: “没想到今日你们三个竟会齐聚在这里!来的正好,省得本将军再去寻了!当年正是因为你们,断了老子几可一步登天的大好前程!今日,尔等又想同本将军去争那先民之力,便用性命来本将军手中的这柄刀下问问看!”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将炎却是丝毫不怵,本能地上前一步,将同伴挡在了自己身后,恍若回到了当前在暮庐城时所度过的头一个中元节那夜,年少尚不经事的自己同郁礼,在空无一人的甜水巷前所起的那番争斗: “手下败将!当年你在白沙营校场上败给了我,你认作义父的祁守愚没能杀得了我,今日的你,也绝无半点胜算!” “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大!” 郁礼一声冷笑,竟是自怀中掏出了一柄锯短了长管的火栓铳,径直瞄向将炎的胸膛,“你们三个谁想第一个死,便来试试!” “眼下,你不过只有一人一刀一铳罢了,未必快得过我手中的刀!更挡不住我的赤焰军!” 将炎欲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当即又踏前一步,起了个进攻的架势。却未曾想手中啸天陌刚刚举起,便见对方竟将手里的火栓铳朝天举起,扣动了机括,口中高喝道: “挡不住么?我看未必!” 一声巨响,铳口前腾起了一股青烟,射出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的脸,也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四下。与此同时,自其身后竟是冒出了数百条人影,却是各个矮小精瘦,正是不知何时上得桥来,对郁礼衷心耿耿的八百余名“孤儿军”。而他们手中所端着的,则紧握着早已装填妥当,随时待发的火栓铳! “你们几个的命当真是大,几次三番都能侥幸逃出升天。但本将军保证,今日尔等绝无可能自这片冰天雪地中活着走出去!” 将炎麾下的赤焰军从未同澎国军交过手,也未曾领教过火栓铳的威力。见此情形,竟是不退反进。眼见“孤儿军”手中的火栓铳即将击发,下令列阵明显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只得用尽全身力气嚷道: “脚下的冰,脚下的冰可以做盾,快些举起来!” 刚刚自玄冰下逃出生天的晔国将士听令后,率先行动了起来。赤甲武士也终于有所反应,纷纷有样学样奋力将沉重的冰块抬起,立于自己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对面“孤儿军”手中的火栓铳也在此刻击发。铳口喷出的火舌于冰上折射出无数道光柱,将夜幕下的冰窟照得恍若白昼。 只听一阵噼啪乱响,无数铁弹于两军之间形成了一片深黑色的阴影,恍若下起了一阵铁雹子。多亏将炎提醒得及时,近七成的铁弹皆被甲士们奋力举在身前的巨冰挡下,还有两成完全射偏。仅一成弹丸洞穿了几块厚度不足的冰盾,射死射伤数十人。 但郁礼此次却是有备而来。他深知火栓铳装填缓慢,竟是命那些“孤儿军”将火栓铳提前分作了两批。一人在前击发时,另一人则在其身后装填新的焰药及弹丸。 轮番齐射之下,躲在冰后虽能在一时间安然无虞,人却是被困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前坚硬的玄冰在无数铁弹的轰击下,出现道道裂纹,一点点地崩碎开来,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轮进攻时被击得粉碎。 未曾想,命运再次狠狠地戏弄了所有的人。无论成竹在胸、一心杀人的郁礼同‘孤儿军’,还是严防死守、颓势尽显的将炎等人,都无法料到自己脚下这条半悬于空中,于冰下历经万年霜雪,却依然屹立着的陆桥,居然也是会倒塌的! 或许是此前被天火雷连番轰击,又经历了无数从天而降的玄冰狠狠砸下,亦或是终于无法承受桥面上拥挤着的许多人的重量。支撑着陆桥的那些粗大立柱上,突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怪响,就像是头远古巨兽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 紧接着,宽大的桥面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于半空中如蛇形一般左摇右晃,划出诡异的曲线。进而,伴随着隆隆轰响,整座陆桥便如同被人折断的枯枝,凌空断作了数截,更带着其上正竭力搏杀着的双方,朝两侧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中倾覆下去!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十 桥下的那片雾气蒸腾的湖泊,远比众人想象的还要宽广深邃,足有数里方圆。所幸湖中的暖水,令落入其中的小块碎冰悉数融尽,即便沉重的大块玄冰与断裂的桥面,也因湖水的阻隔而于水面上略微一顿,便又继续沉下,未能波及太广。 这也给了所有落水却仍有一口气的人们生路。一时间,人群皆奋力向岸边游去,溅起水花无数。军士们也将身上固定沉重甲胄的绳索割断,手脚并用,想要尽快远离这片仍有巨石碎冰砸落的危地。 落水之后,将炎与同伴们被湖中激起的巨大浪头裹挟着,借势游上了岸。而同他们相隔仅百余步开外的郁礼,同那百余名“孤儿军”,则被湖中一道巨大的旋涡困住,挣扎了许久方才经由对岸的另一处浅滩上岸。 倒塌的陆桥,此时依然于湖水中保持着原本的走向。然而断作了数截,无法被湖水彻底浸没的桥身残骸,却是将双方重又隔绝了开来。 眼看着幸存下来的将炎一行也纷纷于北岸登陆,刚刚死里逃生的郁礼不禁恼羞成怒,根本来不及过问麾下众人伤亡几何,便下令尚能行动的一部分“孤儿军”,钻过湖中一截截断开的陆桥间逼仄的裂缝,再次追赶上去。 “孤儿军”早已被郁礼训练成冷血的杀人机器,许多人虽尚在水中,甚至根本难以看清对面岸上的情形,却已然奋力瞄向岸边纷乱的人影,将手中火栓铳击发。 将炎这边,见水中追来的敌兵如此气势汹汹,心下清楚几乎丢掉了一半盔甲的赤焰军决不可与其硬碰,更明白郁礼绝不会轻易让自己就此离开,当即下令加速后撤,却是不许点火,以免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加之有甯月施咒,让幸存者们免于被透湿的衣衫冻僵冻毙,一行人方才于黑暗中摸索着仓皇撤退了数里,暂时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未曾想,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迎面却是撞上了另一队人马。只见对方银甲银胄,阵中除了无数火把,还高举着一面金罴大旗,即便于幽暗的地下,竟也熠熠生辉,恍若笼罩在一圈光晕之中,正是闾丘博容所率诸侯联军。 自打同将炎分道扬镳,闾丘博容也变得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却因步卒前进太慢,又遭遇了数次驰狼的偷袭。然而在训练有素的关宁武卒面前,零星几股驰狼的偷袭并不能令联军溃败后撤,反倒为其提供了大量支撑着继续前进的肉食。 后来,联军也艰难地发现了冰下温泉的踪迹,并沿着泉眼一路逆流而行至此。如今再次相见,这位女中豪杰较此前消瘦憔悴了许多,一双眸子却依然熠熠生辉,威风不减。 闾丘博容也并未预料到自己竟会于此同将炎再见,甫一见到狼狈后撤的赤焰军,竟有了些故友重逢时的亲切,当即便下令阵前值戍的先锋营让开一条通路。 但很快,她便发觉对方阵中,竟还混杂着许多南人装扮,衣甲各异的人。这立刻引起了大昕天子的警觉,高举的右手稍稍一偏,当即改放行为阻拦,千余人的先锋营也随即亮出了兵刃,朝着将炎等人围将过去。 “请皇帝出来见我!” 年轻的和罕怒不可遏,一边高声嚷着,一边让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千余众速速停下。他心中十分清楚,对面阵中的闾丘博容虽不是什么阴险之徒,却也绝非是什么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阵前这些剑拔弩张的武卒,如果不是受了她的旨意,绝不会如此谨慎地围而不攻。若是残军贸然上前,势必会再见血光。 与此同时,大昕天子也好似猜中了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未作任何犹豫便驾着舆车驶出,同将炎仅隔了一层数人宽的包围圈,四目相对: “大和罕别来无恙。” 黑瞳少年却没有时间同其客套: “你曾答应过我,若是今后沙场相见,必定率军后撤十里。今日这般架势,莫非是要反悔,要行那落井下石的勾当?!” “朕自是说话算话的。不过当日之约,乃是对大和罕同一众草原人许下的,乃君主之约。可眼下你的阵中,却是有旁人。” 大昕天子说着,将目光移向了将炎身后的晔国人等。 黑瞳少年明白对方所指,当即便道: “他们是同我一起的,并非什么旁人!” 闾丘博容却是摇头: “哦?大和罕莫非是想说,自己身边这位身着白衣的祁氏少主,如今竟也以草原人的身份自居了?” 将炎还欲开口再争,却是被身后的白衣少年拉住了,进而接过了话头: “自然不是。晔国国主祁子隐,见过卫梁公。” 阵前武卒之中,当即有人叱了声“忤逆”。然而闾丘博容只是呵呵一笑,似乎并未觉得受了冒犯: “此时,你当称呼朕为圣上。不过自煜京陷落之后,晔国公许久未曾南归,不知者不为过。倒是朕心中有些疑问,想要当面请教。” 说罢她按了按双手,示意身边武卒先将手中兵器放下,“晔国同卫梁向来交好,没有必要如此剑拔弩张,坏了和气。” “想问何事,还请说罢。” “晔国是否仍为大昇侯国?晔国公又是否仍为大昇之臣?” “自然。祁氏千余年来,从未动过一天谋逆犯上的念头,不似有些人狼子野心!” 祁子隐冷冷地答道,字里行间带着明显的敌意。 闾丘博容嘴角却微微上扬,进而又问: “那如今大昇皇帝既已禅位于朕,便是将天下社稷的兴亡交到了朕的手中。你若当真效忠于白江氏,自当奉朕,奉我大昕为天命正统。” 面对如此直截了当,强硬到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发问,年轻的晔国公却是摇了摇头,进而斥道: “卫梁公既是肩负天下兴亡,又曾亲眼目睹煜京城内那些妖兽作乱杀人,眼下最应当做的难道不该是坐镇南方,修筑工事,护卫一方黎民?又为何会亲自率军北上,来到这千万年间都未曾有人涉足的不毛之地?” 闾丘博容没能想到对方竟会如是问,沉吟了片刻,却是避而不答: “如此说来,晔国公此行北上,所为又是何事?” “只为复家仇,消国恨,攘外敌,安天下。” 祁子隐简短而有力地答道,一双眼睛已有些微微泛红。 “如此说来,晔国公是坚决不肯尊朕为天下实主,更不肯向朕宣誓效忠了?” 大昕天子眯起了眼睛,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只是并非她所希望听到的那一个。 白衣少年郎然上前,拱手向其行了一个大礼: “我自知卫梁公并非高蠡那般趁乱犯上的奸佞之徒。但我也明白卫梁公此行北上,实是私欲大于公心。” “你好大胆子,怎敢如此诽谤今上!” 闾丘博蓉身边的内侍忽而瞪起眼睛,尖着嗓子叱道。然而其话未说完,便被天子伸手拦了下来: “不要以为朕不明白,晔国公此行所为,其实也是同样目的。而你口中所说那些道貌岸然的话,不过都是些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朕倒是可以答应,若你助朕寻获先民神力,日后定会封祁氏为天下诸侯之首,万代世袭——” “可这并非是我想要的。” 祁子隐只是淡淡地摇头道,“请恕我直言,那先民之力并非如卫梁公心中所想的那般。” “非朕所想,莫非便如你所想了?朕承认,此行寻那先民之力,确是为了让自己于这乱世之中有立足的根本,但更是为了让那些可怖的驰狼永不进犯,让世人永不再经受朕所承受过的痛楚。如此看来,你我二人的初衷,并未有那么大的分别。” “可若是我告诉你,先民之力所能毁去的,不仅仅是那些吃人的异兽,而是包括一十二个侯国与草原五部在内,这世间的所有一切。甚至连澶瀛海彼岸从未有人造访的瀛洲,以及我们脚下的鬼州在内的整个世界,都将被毁于一旦。如此,卫梁公还会铤而走险么?” 年轻的晔国公继续朗声问道。只是这一次,大昕天子终于失去了耐心,转而将面色一沉: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来?” “我来此,乃是为了确保如此可怖的力量,不会轻易落入任何人的手中!” 祁子隐的言之凿凿,却将闾丘博容逗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朕一直坚信,力量并无正邪之分,只因落在了不同人的手中,进而造成了截然不同的后果。而你所谓的担心,不过是些无稽之谈——” 她话说一半,语气却是重又变得凛冽起来,“如今你既不肯向朕低头效忠,那便是朕的敌人,便是我大昕的敌人!” 她说着,再次转向了将炎,高声道: “大和罕,今日之事并非是朕食言。朕虽曾说过,若是你我日后再遇时,绝不会兵刃相向,却只是答应了你,并未答应这个不识好歹的晔国小鬼。正所谓顺者昌逆者亡,如今朕坐拥天下七成之地,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将成为万世景仰的不灭之功。而晔国公今日所言所为,即将成为史书上黑纸白字的忤逆重罪,永遭世人唾弃!该站在何人身边,朕希望你不要选错了!” 此话一出,阵前武卒便已重新举起手中武器。刃上寒光逼人,杀意彻骨。而稍远处的中军大阵也已集结完毕,朝着白衣少年一行逼近过来。 眼见情势急转直下,将炎也不得不下令身后赤焰军准备迎敌。虽已无甲胄护体,但草原人桀骜的骨气犹在,一时间喊杀声陡然四起,杀伐之意大盛。 而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的关头,相隔仅里许外的郁礼同八百“孤儿军”,也发现了前方通明的灯火下气势逼人的关宁武卒。 “给我上!决不能让那个白衣服的小子同卫梁合兵一处,坏了本将军的大事!” 此前,面貌狰狞的将军好不容易才在岸边生起火来,将浑身上下湿透的衣甲重又烘干。而这也令其彻底追丢了自己的猎物。而今再次得见祁子隐等人的身影,郁礼心中压抑着的好战本能汩汩欲出,一双本就凸出的牛眼里布满血丝,红得怕人。 但这一次,紫鸢却是伸手拦下了他: “给我站住!你难道没见卫梁武卒已经将他们包围,俨然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么?” 郁礼眯起眼睛伸长脖子,这才瞧清楚远处军阵里的双方正欲刀兵相向,当即下令麾下熄灭手中火把,转而冲身边的姑娘灿然一笑: “还是你细心。否则若是这样贸然冲上去,以区区八百余人,即便有火栓铳,也断难是那些武卒对手,必定折损殆尽。” 说了两句,他又面露疑惑,“可那黑眼睛的小子不是你的兄长么?难道你便这样看着他们被卫梁武卒歼灭,而无动于衷?” 紫鸢却是摇了摇头,难掩神色之中的鄙夷: “若非如此,难道你还想同将炎他来一场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你确信自己能打得过?” 话说到一半,她便见对方脸色不对,却未有半分收敛,“更何况此前你坚持带兵突袭,结果又如何呢?我的那位兄长,可没这么轻易便会死了的。为今之计,倒不如让他们双方自相残杀,你我暂且按兵不动。待两败俱伤之后,再去坐收那渔翁之利。” “……若是没有你,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早已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郁礼被痛批了一顿,心中不禁有些不悦,沉吟片刻后,却意识到对方其所言句句在理,当即又堆起了笑脸,哈巴狗一般奉迎起来。 紫鸢却是没有笑,转而将视线投向了远处乱哄哄的军阵之中,似有心事: “既是知道欠我的情,日后便当好好报答我才是……” 姑娘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于旁人听来只觉是在喃喃自语。但如今在郁礼耳中,却似耳提面命,字字入心。 第三十四幕 ? 冰雪之下 ? 十一 正当郁礼听从紫鸢建议,指挥“孤儿军”打算退去同时,赤焰军已于眨眼间便被闾丘博容麾下的大军击溃了。二人不敢相信眼中所见,一时竟将后撤之事完全抛诸了脑后。 对于善于马战的草原人而言,失去了战马,便似被人削去了双脚。面对如铁板一块稳步进攻的关宁武卒,失去了速度优势的他们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抗,只能引颈待宰。 但将炎并不想就这样向命运屈服。他见败局已定,当即下令所有人护着身边的同伴,转而向着北方一片先民故城的废墟中退去,打算在那继续同对方周旋。 眼下,高举金罴王旗的武卒攻势正劲。郁礼同紫鸢只稍一耽搁,便已暴露了踪迹。二人眼睁睁看着列开却月阵的武卒径直朝自己掩杀过来,彻底打乱了计划。郁礼当场骂起娘来,却唯有无奈地喝令所有人原地死守。 大昕天子也未能料到,那些曾经骁勇善战的草原人,而今竟会如此地不堪一击。然而心中杀念既起,她脑海中便又忽然浮现出了锁阳关下,自己下令诛杀白江氏遗族的那一幕。此刻的她,只欲扫清阻挡在自己同先民力量之间的全部障碍,竟是连下三道急令,命大军将前方出现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卫梁军莫再向前!本将军不欲同尔等开战,但若不听劝阻,势必要让你们好好品尝一下蓝焰的威力!” 郁礼孤身一人,杵着宽背马刀立于阵前,冲百余步开外杀气腾腾的武卒高声喝道。但区区几声叫嚷,又如何能够阻住正全力冲锋的军阵停下? 而这,却正是他情急之中所设下的圈套。眼下在年轻的将军背后,是依托岸边高高低低的残垣断壁为掩护,藏身于阴影之中的八百“孤儿军”。守株待兔的他们手中,皆紧握着已填装就绪的火栓铳。仅剩的数百枚天火雷,也被分至打头阵的五十名死士手中。 关宁武卒见只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上前对阵,对于其发出的一番警告根本不以为意,更仗着自己手中的盾与身上的甲,擂响三通战鼓继续冲锋。见此情形,仿佛欲以一人之力螳臂当车的年轻将军,忽然将手高举过顶,进而重重挥下,用尽浑身气力下令身后的伏兵展开了齐射。 接下来,银甲银胄的武卒眼中所见到的,乃是郁礼身后黑暗中腾起的一朵朵橙黄色的绚烂火花,以及伴随那花朵的盛开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响声若雷霆万钧,又似野兽嘶吼。进入了射程的关宁武卒根本来不及弄清究竟是何物击穿了自己身上的重甲,便已被呼啸而出的弹雨击倒无数。 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坐镇指挥的卫梁先锋营主将曾于煜京城下见过此般怪异的武器,却并没有下令大军暂缓进攻,而是打算趁着火栓铳填装的空当,让被打懵打散的武卒重又集结成阵,全力冲过这最后一段,以为这样便可长驱直入,令对方手中火器的优势转为劣势。。 然而他们却不知埋伏于自己前方的,不过是八百余名半大的孩子。他们更加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并非只有火栓铳这一件杀器。只不过,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年轻的将军见对方上钩,忽地转身倒拖着马刀向湖边的黑暗中退去。卫梁先锋营偏将见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认定对方的雕虫小技被自己识破后不敢继续硬碰,甚至亲自加入了战阵攻上前去。 然而,四周幽暗的角落里却是传出了一阵如群蛇起蛰般的“嗤嗤”轻响。紧接着,武卒们只见有数十枚闪动着微弱火星的东西被人抛入了半空,越过头顶,骨碌碌滚落在自己的脚边。 进而,蓝紫色的光焰刹那间爆发出来,就好似忽然迸裂开来的地面之下,由地狱之中射出的夺命的光。 只短短一瞬,近千名关宁武卒便被天火雷所引燃的冲天烈焰所吞没。高温先是灼伤了脆弱的人眼与口鼻,而后立刻将皮肤与衣物也烤作了一层焦黑的外壳。 然而即便如此,甲胄包裹之下的人体却依然难以停下,继续保持着冲锋的势头。硬而脆的衣物与皮肤当即便似一层树皮般自甲士身上撕扯下来,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筋肉。进而重伤者再次被天火雷席卷,彻底被烈焰裹挟进去,窒息、倒地、死亡。 高温,甚至将尸体身上的铁甲也烧作了通红的颜色。曾经刀枪不入的坚硬护具,如今竟变得如同烈日下的糖稀,融化改变了形状。 一时间,伴随着蓝紫色火焰而四起的巨响,令整个冰下的遗址也隆隆共鸣起来。 “那是——澎国的蓝焰?!” 隆隆声中,于军阵后观战的闾丘博容也被眼前所见的一幕震惊了,双肩一颤,却是当机立断地下令撤兵,进而怒喝道,“给朕将嬴壬带来!” 年过九旬,却依然满头黑发的澎国公匆匆赶来,对着大昕天子一揖到底,随即抬起的半张脸上,便犹如融化了的蜡烛一般,疤痕遍布: “陛下宣老臣,可是为了前方战事?” “知道便好。朕问你,那队人马所用的,可是你澎国的蓝焰?” 披着细鳞铠的闾丘博容厉声责问起对方。然而面对天子的责难,嬴壬却是表现得颇为平静: “陛下慧眼。” 这样一番态度,令看似柔弱的女帝的语气也愈渐激烈起来: “如此说来,前方那些负隅顽抗,欲阻朕去寻先民之力的,也便是爱卿此前同朕说起过的,那支抗命不遵的舰队了?” 澎国公依旧淡然地点了点头: “由那位将军身着的夔蛟皮甲来看,应当便是了。” “眼下你可有办法让他们立刻退兵?” 闾丘博容心中自是明白蓝焰的威力,也清楚自己麾下武卒的军心与兵力,知道若不立刻采取反制,或许便会在这里功亏一篑。于是不得不强忍住心中的怒火,继续问道。 未曾想嬴壬的回答却是一句比一句简短,一句比一句更令她抓狂: “老臣无法。” 大昕天子的愤然之色溢于言表,终忍不住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口: “所以如今嬴公手下将士同晔国贼人同流合污,忤逆犯上。朕是不是该严惩于你?严惩澎国!” 即便面对天子的震怒与几乎无可避免的降罪责罚,澎国公却是轻描淡写地微微一笑,似将面前满含敌意的威慑视若无物: “若陛下欲法办老臣,眼下又何必宣老臣前来,直接在帐前斩了便是。” “你是在求朕放过你?” 女国主猛然将手松开,直带得身上披的细鳞铠哗啦作响。澎国公却是不紧不慢地退开半步,行起了跪拜大礼: “老臣不敢。只是恳请陛下,允许老臣将功折罪。” 一番唇枪舌剑,于情于理皆未有失的嬴壬不仅成摸到了闾丘博容的底线,更是借机给了对方一个挽回颜面的台阶。 大昕天子上下打量着这个昔日父亲的故交,自己曾唤作伯父的男子,清楚眼下自己唯一所能寄予希望之人便是对方,终于无奈地点了点头,慨然而叹: “好吧,你且说说看,打算如何将功折罪?” 与此同时,随着阵前天火雷爆炸后四散弥漫的硝烟逐渐淡去,关宁武卒也仿佛在躲避瘟神一般,迅速后撤至五百步开外。 这反倒给了郁礼极大的信心。眼下的他重又拖着那柄宽背马刀调头,立于阵前打算继续向闾丘博容挑衅起来。在他的计算中,自己手中的天火雷至少还能挡下五六轮先前那般规模的进攻。而如今立于金罴旗下的军士不过三千余众,孰易守孰易攻,已经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但很快,他却是看到了对方阵中行出了一支由数十人拱卫的队伍。其中的甲士却并非此前冲锋陷阵的关宁武卒,而是与自己一般,身着夔蛟皮甲的澎国军。 还未见到嬴壬的面,郁礼便已猜到了来人是谁,心中不禁犹豫起自己究竟见还是不见。对方却是根本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还未行至跟前,便已派一名铺兵奔至阵前,传起了澎国公的口谕: “澎国国主有令,郁礼将军北上寻路有功。而今先民遗城既现,望能君臣齐心,同取神力,共治天下!” 这样一道来自嬴壬的口谕,忽然令郁礼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怕这是闾丘博容设下的圈套,更担心在自己销声匿迹这么许多时日后,嬴壬是否能依旧保持着当初的那份信任。然而,当他看到那个同自己一样面目狰狞的男子自车驾内走出,带着颇具深意的笑容一步步行至阵前时,却还是下决心冒险去见。 “郁将军当明白寡人的心意。与其侍奉一个女人,远不如自己做皇帝来得痛快!今日之事,便只有你知,我知。如今寡人手中尚有足够补给,能够让你我取得先民之力后平安返回漛州,共治天下。而你心中也当十分清楚,凭自己眼下之力,即便能够击退闾丘博容,却也会耗尽手中仅存的筹码。” 澎国公的一番话说得开门见山,令郁礼不禁回想起当日,于澎国潮垒殿上向其借兵时,在对方眼中所见到的,对先民之力无比的渴望。而那眼神,对年轻的将军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曾几何时,他也曾无数次在祁守愚的眼中见到过那样的神情,那是种无法伪装,无法掩藏的,如饿狼、兀鹫般贪婪而狡诈的光。 或许正因于此,对方两次提到的“共治天下”四字,眨眼间便似带有魔力一般,令郁礼心动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看向了正同八百“孤儿军”藏身于残垣断壁之中的紫鸢所在的方向。 眼下虽看不到姑娘的脸,然而年轻的将军却是可以肯定,对方一定正在拼命地摇头摆手,让自己不要轻易便相信嬴壬。只不过这一次,他却是无比想要自己做一次决定。 因为,其实他同嬴壬与曾经的祁守愚一样,对权力永不满足。 “郁礼可以答应国主,自今日起,我同手下的八百‘孤儿军’悉数听你调遣!但也希望国主能够在功成之后,莫要忘了自己今日的许下的承诺!” “一言九鼎!随寡人出征的澎国军如今仅剩一成。放眼这冰穹之下,唯郁将军一人,堪当寡人的左膀右臂!” 嬴壬呵呵笑了起来,却是笑得肆意,笑得张狂。然而,他背后的闾丘博容却并不知晓阵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远远地看见澎国公仅寥寥数语,便令此前同武卒以性命相博的年轻将军跪拜行礼,心中既有几分欣慰,又充满了不安。 “传朕旨意,命澎国公为先锋主帅,领麾下将士全力进攻晔国与狄人残军,武卒为其两翼侧应。今日日落之前,必须结束战斗!” 她话音未落,阵中的战鼓便又擂响了起来。隆隆鼓声里,角旗挥舞,甲士振臂。而所有人的矛头,如今皆指向了不久前刚刚败逃,此时正于影影翳翳的废墟之中藏身的将炎同祁子隐一行。 而对于此时的年轻和罕与晔国公而言,一味的躲藏,只能令自己被对方逐一攻破,直至全军覆亡。而眼下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破釜沉舟,在这座如巨石丛林般纷繁复杂的先民遗城中,搏出一条血路来! 两位昔日的故友同时转过头去,依次看向身后一路跟随自己走来,风尘仆仆的诸多将士。武士们则早已列队整齐,在那森严的军阵之中,还隐约有甯月、莫尘、冷迦芸等人的身影。 少年人重又看向了彼此,相视一笑后,异口同声地高声下令道: “不成功,乃成仁!众将士,准备迎敌!”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一 震天的喊杀声中,郁礼亲率“孤儿军”替闾丘博容打起了头阵。在他身后,则是坐镇挂帅的先锋主将嬴壬,同数百澎国甲士。所有军士手中无一例外,皆端着一柄被唤作掷火弩的兵器。 掷火弩,顾名思义是澎国专用来投射蓝焰的武器。乍看之下,便似是一柄用来发射寻常箭矢的弩机,只是略大略粗了些。 然而仔细看来,却能发现其弦上却是加装了一支足有手臂粗细的垂挡。垂挡下方以机括固定,上端则设有一只半球形的小窝连动。在弦机的快速推动下,甚至可将拳头大小,重逾数斤的铁坨,投射到两百步开外的地方。 虽然这样的射程,同寻常的弓箭弩矢不能相提并论。但相较于人力投掷,却是远了数倍甚至十数倍。对本就瘦弱的“孤儿军”而言,更是如虎添翼。 而今,天火雷被掷火弩于一瞬间抛向半空,又近乎同时落下。爆炸产生的火光将冰下的幽夜照得宛若白昼,也令在场所有人脸上,皆映出了一片诡异的蓝紫色。 然而,这场表面上看起来声势浩大的攻势,却压根没有用上百分之一的力气,郁礼甚至没有命“孤儿军”祭出火栓铳。而眼下唯一所起的作用,不过是让远处观战的闾丘博容能够听到不断响起的巨响,看到不断腾起的熊熊烈焰。 可即便如此程度的进攻,也足以让将炎同祁子隐左支右绌了。在甯月的帮助下,他们于废墟中架起了数道高耸的冰盾。然而嬴壬此次率军北上,却是将国中所余蓝焰悉数带出。在天火雷接连不断的轮番夹击之下,冰盾很快便被攻破,直至彻底融化瓦解。 捉襟见肘,无力抵抗的将炎同祁子隐却未能料到,在如此强烈的攻势之后,澎国军居然没有列阵上前,反倒似在为自己重新架起冰盾故意拖延时间。 然而甯月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费尽气力凝出的冰盾纤薄如纸,甚至还未受到攻击,便已被自身的重量压垮,化作了一地碎屑。其余人等即便想帮,却是力有不逮,只能再次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诸侯军阵中也早已乱做了一团。 “嬴壬在做什么!眼下贼寇门户洞开,正是一鼓作气将其破阵拿下的好机会!臣愿率成国一千精兵自两翼包抄上去,取那祁氏叛逆的首级,请陛下首肯!” 成国新君殷潜之急于在新帝面前立功,当即上前请战。然而,立于一旁的敦国国主吕淞却是轻蔑地一哼,明显站在嬴壬那边: “成国公哪里来的底气?遥想六十年余前,嬴兄亲率大军拱卫京畿,同数万强敌鏖战于锁阳关时,你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莫插嘴,莫插嘴!还嫌场面不够乱么?!” 胆小的敦国公此次虽只带了五百人的随从,却皆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一路行来,竟无一人倒下。而此时其心中所想的,不过是能够快些休战,好让自己活着回河间城去过逍遥自在的散仙日子。 “是啊。论同那些朔狄蛮子交战的经验,你成国怕是连我南华的十之一二也未曾可及。乳臭未干的小儿,有何资格遑论杀敌!要说请战,也该属我南华最有资格!” 年逾三十的覃孟省刚刚继位不久,乃是膝下无嗣的覃夷简之侄。只是他从未想过要替叔父报仇,只希望能够在新帝面前争一份功劳。 殷潜之毕竟还是过于年轻,当场便被激怒了: “覃公是来说笑的么?当年祖父殷去翦纵横沔、汜二州时,你南华只能做个缩头乌龟。如今我父暴毙,国祚动荡,却也不容你这般的小人置喙!” “各位叔伯,且听小侄一劝。列位皆是一国之君,又陪同陛下远征至此,本当勠力同心,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几位国主吵作一团时,出来圆场者却不出意料,仍是虞国。而今,修允执是所有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却是完全继承了父亲修璟文见风使舵,但求自保的本领,却是自是无人肯买他的面子。 “哪里来的和气?自打南华倾吞我大成河间走廊,两国便已是死敌!” 殷潜之怒喝起来,竟是冲上前去便欲向覃孟省动起手来,所幸被左右护卫阻拦,却仍是瞋目切齿,冲冠眦裂。 然而,面对己方阵营中的唇枪舌戟,闾丘博容却始终冷眼而观。待他们吵得累了,方才出面调停,斩钉截铁地令道: “诸位爱卿别争了。虞国公所言无差,而今我方兵力较贼寇虽盛,但若同室操戈,只会徒增消耗。成国公、南华公听令,朕命你二人合兵一处驰援前线,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见此情形,殷潜之与覃孟省也终于明白,女帝命自己合兵一处,便是从根上断了各自为战,冒进争功的机会,脸色当即便挂了下来。然而天子有令不得不从,迫于卫梁武卒的威慑,二人只得跪下接旨,领兵出发。 可当擎着成国与南华双色纛旗的大军全速开至澎国军后方时,嬴壬却是早已暗中下令正于阵前进攻的郁礼回师防御。 “国主为何调我回来?对方阵内冰盾眼下早已净空,正是挥师冲锋的机会啊!” 匆匆赶回的郁礼不知嬴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气喘吁吁地问道。 对面的澎国公自知,即便赤焰军与晔国军败相已露,但若是近身肉搏,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仍将是一块极为难啃的硬骨头。他本是打算先行收编郁礼以表忠诚,再以久攻不下为由向闾丘博容请退,保存实力,伺机再动。然而心存反意的他,此刻忽见身后千余众的部队浩浩汤汤杀来,却是判断失误,恼羞成怒地骂将起来: “就知道那个该死的女人终究还是不信寡人!先让我澎国打头阵,消耗实力便也算了。如今趁我阵后空虚,竟是派来了成国与南华两个难缠的对手,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此举——或许只是为了增派援军,助国主一臂之力呢?” “大错特错!你我身后这队联军人马,名为援军,实为督战!若寡人再不全力进攻,此二人定会率先袭我后路,而后再挥师向前!但寡人绝不会如此轻易便被一个女人算计,立刻命所有掷火弩掉转反向,先发制人!” 虽听嬴壬如是说,但郁礼心中却始终存有一丝疑惑。只不过毕竟军令已下,他即便不得已,也只有命八百“孤儿军”调转锋芒,朝身后汹汹袭来的诸侯联军发起了一轮齐射。 原本殷潜之与覃孟省还有些消极怠命,却是忽见本应射向敌阵的致命武器,竟是朝着自己的头顶上落下,当即命麾下军士四散躲避。 可毕竟是将两国军队临时拼凑在一处,即便军令鼓号皆通,眼前的意外还是令甲士们变得慌乱不堪,一时竟不知该向何处退,相互推搡着、阻碍着,便若一群被掘开了蚁穴的蚂蚁。 而半空中的天火雷却是不会再等,径直落在了其脚下。随着爆破之声乍起,残肢断臂、鲜血内脏四散飞溅。立足尚且未稳,便已是哀嚎遍野,溃不成军。 闾丘博容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即便一路上面临生死之局,也未曾表现出半点退却之意的嬴壬,竟会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倒戈相向。而令她又恼又急的是,麾下本就日渐凋零的兵力,在南华同成国受重创之后,变得愈发薄弱起来。 与此同时,本已岌岌可危,几乎被天火雷的攻势击溃军心的将炎同祁子隐阵中,也因为这番变故而重新看到了希望。 在将炎的指挥下,赤焰军同晔国甲士再次拉开了阵势,抓住眼下这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向混战在一起的诸侯联军发起了冲锋。其所列之阵,则是关宁武卒不久之前用来攻向自己的却月阵! 虽然失了胯下战马,本就是步卒阵法的却月阵却是发挥出了相当的优势。千余人的军阵轻易便从八百余人的“孤儿军”身后掩杀出来。绕了个半圆之后,又全力朝打成一片的澎、成、南华三国乱军之中,明显最为薄弱的侧翼攻了上去! 待察觉到敌人已率军突入到距离自己仅数百步的地方,三位各怀鬼胎的国主方才瞬间醒悟过来,慌忙令麾下军士调转方向,匆匆设防。然而其时,战场上的三方将士们彼此间早已杀红了眼,加之用于传令的军鼓、长号皆是大昇朝标准制式,混乱中他们压根不知该听从何人号令,便只顾挥动着武器,斩杀身边一切没有披挂自己铠甲的活物,哪里又能停得下来。 直至此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的闾丘博容方才醒悟过来,立刻下令武卒向早已难成章法的战场上突进。然而,偷袭成功的将炎同祁子隐却并没有恋战,只是以极少的代价于敌阵中撕开了一道缺口,便立刻乘胜而去,只留下一片尸首与足可漂杵的血水,还有依然未能辨明敌我的三国将士。 嬴壬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难以弥补的失误——六十余年过去,他虽有野心,却再也不复当年之勇。而私欲,更令其在战场上无法做到心无旁骛,波澜不惊。 无奈之下,悔不当初的澎国公也只得下令撤军,赶在高举着金罴大旗的关宁武卒杀到之前,率残存下来的“孤儿军”同澎国军也仓皇脱离了战场,紧跟在将炎等人身后向北溃逃。待再次停下,计较伤亡时,他同郁礼适才发现,己方竟是死伤过半,余下已不足千人…… 是夜,卸下了细鳞铠的女帝辗转难眠。 震怒的她万分后悔,当初在锁阳关继任大统时,自己为何没能像除掉覃夷简那般,果断地将嬴壬这头老狼一并除去,以致今日留下了无穷的祸患。 自大昇立朝之日起,盖天子所行之事,不分成败,无论功过,皆会由史官整理誊录于史册中以示后人。闾丘博容本以为,自己此次的鬼州之行将会凯旋而归,为天下带来新的希望,故而特意将专司记录的随军文书也带在了身边。 然而眼下,她却是觉得今日的败绩,绝不能让世人知晓哪怕片纸只字。左右一想,当即宣来了文书问道: “今日战况,已如实誊记入册?” 对方见皇帝面色不善,当即猜到了个中缘故,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难以抑制地发抖: “未——尚未来得及写下半个字——不知陛下有何嘱咐?” 然而他的指尖,却是握着支刚刚蘸了墨的细狼毫。慌张之下,忙将手背在了身后。 “如此,甚好!” 闾丘博容却似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松了口气般长叹一声,“今日之事——不,入鬼州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项,若有记载,须得给朕尽数毁去,听明白了么?” “臣明白……” 文书当即跪拜行礼,匆匆退去。只是他未能料想得到,半个时辰之后,自己栖身的营帐毫无征兆地腾起了熊熊烈火,将包括其本人及帐内所有记录在案的书册、纸张焚烧一空。 直至许多年后,当后世的史学大家荀巩追寻着当年这段往事的脚步,领着学生再次深入鬼州的冰原深处,来到这片曾经沾染浸透过无数鲜血的地方,方才在一堆早已封冻成冰的灰烬下,寻得了半片未能彻底烧尽的残纸,因此而得以瞥见当年的真相。 那张纸上留下的寥寥数语,如是记着: “……大昕初年冬,长夜无尽,星月难辨。帝战贼寇于冰穹之下,遭叛。乃斩南华国公覃氏孟省与成国国公殷氏潜之于阵前。诸侯皆骇,吞声踯躅,无敢言者……”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二 橙红色的火堆在营地中央跳动着,点亮了重新于篝火旁聚首的少年少女的眼睛。 几个时辰前,三人借着突袭成功的机会,率众径直朝冰穹深处未知的前方奔去。待身后诸侯联军的喊杀声再也听不清楚,方敢停下脚步。再回头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竟已奔出了十余里,于是就地扎营,终得喘息。 在蓝焰爆炸中塌方崩落的冰穹,如今于众人头顶上空破开了一个方圆里许的大洞,便似打开了一扇巨大的圆窗。眼下,冰壳外风消雪停,晴夜万里,一片星月璀璨,银河漫天。 “快看,那道光气又来了!” 怀抱着白狐的甯月抬头,指着极北处的星夜笑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经由铜盆大小的圆形空洞向外看去,只见如墨的夜空渐渐被不知什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绿色。紧接着,一道光好似天女手中抖落的锦缎,于天幕上划出了一道柔美的曲线。 那道曲线不断扭动着,变换出五彩斑斓的颜色。起初是青绿的,渐渐变为了蓝紫,进而又化为了赤红,好似于众人面前展开了一张以天幕为纸,以彩光为墨,似乎没有起始,也永不会有尽头的画卷。 “这次的光气,比我们先前在船上见过还要好看啊——” 红头发的姑娘用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一个劲盯着那道如梦如幻的光气出神,自言自语着,“没有想到,我们三人竟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重聚……不过还好……大家都没事……” 姑娘说着说着,眼中却是渐渐泛起了泪光。一想到分别这么多年来的物是人非,又想起自己曾经面对过的那些丑恶,她的情绪渐渐变得激动,突然将头埋入臂弯里无声地抽噎起来。 “咱们三人能够重新聚首,当真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啊。不过可惜,若能有一壶陈年的清荔烧,再加几碟迦姐亲自下厨的好菜,咱们三个今夜当不醉无归!” 祁子隐见状,连忙安慰起来。 红发少女重又抬起了头,虽是剜了对方一眼,却是破涕为笑: “你这家伙,何时变得竟比小结巴还要馋酒了?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 “眼下——眼下的这个时候,不是也挺好的吗?四下里一片空明,也没有什么杂人杂事搅扰兴致。” 年轻的晔国公看着天上的流光,眼神愈渐迷离,“你们看那天上的光,像不像当年我们在华清池看过的烟火?” “像啊,像极了……” 甯月也仿佛被对方的一番话勾起了往时的记忆,轻抚着雪灵项上的绒毛,“若是再有机会,我想再逛一回梓潼街的夜市,再去西港赶一次海,再赏一次冬时节的衍江吹雪,再看一回碣塔上那几乎探手可及的孪月——只是——所有这一切,如今都已经不在了……” 少女的情绪重又低落了下去。此时的她早已精疲力竭,白日里施法耗费的体力尚未恢复,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紧紧咬住下唇,用力稳住自己仍有些颤抖的双肩。 “我们此次,定会活着回去的!” 沉吟片刻后,祁子隐忽然坚定地道。似在安慰对方,又似在给自己加油鼓劲,“待回去之后,我们便可重建暮庐城!届时,你想要的这些愿望都会实现的!” “嗯,到那时我们便将整条梓潼街的铺子都包下来,想吃多少好吃的便吃多少,想玩多少好玩的便玩多少!” 甯月也在脸上挤出了盈盈的微笑,却明显笑得有些勉强。而在那笑容背后,白衣少年看到的是无尽的疲惫与担心。然而,他也不知还能如何去劝。 但无论二人眼下正在说些什么,坐于一旁的将炎皆是一语不发。只是同伴们均未发觉,这位年轻和罕的思绪,早已随着眼前那堆温暖而明亮的火焰,飘到了十多年前,那些曾同妹妹一起听父亲讲故事的夜晚…… “爹爹,爹爹,今日我在家中找到了一件宝贝,你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吃光了碗中那似乎从未有过变化的餐食,甚至连最后一滴汤汁都舔了个干净的将炎,摸着自己依然瘪瘪的肚子,明白那依然强烈的饥饿感以及难熬的漫漫长夜,只能用父亲口中的故事来打发了。 “是什么?为父猜不到。”刚刚打渔归来的男子似乎很累了,却依然强打起精神应道。 将炎嘻嘻一笑,探手入怀,掏出了一枚细长之物。那东西看起来似是只活物的牙,约有数寸长短。但上手一摸却是以金属所制。其外虽包有厚厚的一层锈迹,用指甲抠开后却依然可以看到精钢制成的锐利的尖头。 “你是从何处寻到此物的?!” 父亲惊讶地叫了起来,劈手便将孩子手中的东西夺了下来,放在掌心摩挲着,“为父原本还以为被耗子衔了去,未曾想居然还在。不过此物——还是不要留在家中为好!” 正说着,他忽然将手一攥便欲推门,竟是打算将那东西丢了。 黑瞳少年却是不高兴了,拦在父亲身前想要将其重新夺回来: “为何要丢?爹爹你若是不要,送我便是!” 男子先是一愣,旋即摇了摇头,笑着劝道: “这枚东西——乃是件不祥之物,况且已经如此陈旧了,炎儿若喜欢,明日父亲给你用木头重新做一个便是!” 将炎却是不肯就此罢休: “不祥之物?那父亲又是从何处得来?” 父亲看着满脸好奇的长子,目光里尽是慈爱: “此物是为父年轻时,于一座古城的废墟中捡的——只不过,那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 “那座城——是大昇朝的城吗?为何儿子从未听村中其他人说起过?” 年幼的将炎问道,心中满是好奇。 父亲微微笑了一笑,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顶: “那座城,早在大昇朝立朝之前便已有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 孩子却仍不死心,继续咕哝着: “可是,不是大昇立朝之后的这千年间,人们才终能免于凶兽袭扰,修筑起高大的城墙与关隘吗?我今日还特意拿了这只铁牙去问了隔壁的海儿,他说他爹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究竟是什么……” 父亲忽然笑了起来,颇有耐心地继续解释道: “世界远比你想象之中要大得多,我们所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事,不过沧海一粟。为父也是机缘巧合,方得窥见其中九牛之一毛——至于海儿他那个财迷的爹,就算真的遇上了,怕也只会将那废墟当做一堆残缺不堪的烂石头,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 “莫非爹爹你是说,此物竟来自于先民留下的遗迹里?” 将炎敏锐地从男子的语气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对面的父亲突然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竟是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为父也不知那遗迹是何人于何时所建。只不过那般宏伟雄壮的城,即便以大昇朝举国之力,也未必能造得出。” “连白江皇帝也造不出的城么?” 面对父亲含糊不清的回答,黑瞳少年完全沉浸在了无尽的想象之中,甚至连依然咕咕叫着的肚子也没有此前那般饿了。 “为父年轻时,曾与一位同乡好友驾船出海,却是在鲸洄湾附近遇上了风暴,被吹折了桅杆,桨也丢了,只能随着海流一直向北漂去——” 说到这里,男子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似乎重又回想起了当年无比紧张的生死一幕,“我们一路飘过朔州的勒马岬,一直到了极北的冻海深处。就是在那里,为父的好友因为受不住严寒而倒下,就此死去。为父却是侥幸,飘入了冰面之下的一条暖水暗河,方才得以幸存。” “哦——怪不得爹爹你一直告诫我们说,此生绝对不可以靠近北方的冻海。” 年幼的将炎忽然一拍巴掌,似恍然大悟一般道。他从没有想过,一直老实守矩父的亲还曾有过这样一番传奇的经历,忙又追问了下去,“后来呢?爹爹你便是在那见到了那座先民遗城?” “为父只是在冰层之下,见到了一座被封冻起来的巨大的城。当时只觉得震撼非常,直至后来活着返乡,方才意识到到那座冰下之城,很有可能便是传说中的先民们留下的。” 男子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却似还在为自己当年的所见所闻而感到惊诧,“倒是多亏了那条冰下的暖水暗河啊,让我能够活着进入冰原深处,又机缘巧合得以见到了那番旷世奇景。” “爹爹你倒是快说呀,那座冰城究竟生得怎般模样?” 将炎说着,用力扯了扯父亲的袖口,催他快些说下去。有些走神的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写满了遗憾,似有些后悔当初没能在那城中多看几眼: “那座城中的许多楼宇高达百丈,虽也是以砖石垒砌而成,表面却寻不到半点缝隙。门窗之上,多镶嵌着成片晶莹透光的水晶,其中更有比澹水还宽的道路,以及粗大立柱撑起悬于半空的桥梁。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此生也恐怕再难有机会得见了。” “等我长大了,便驾船带上足够的衣物和水粮,再陪爹爹去那走上一遭吧?” 黑瞳少年拍着胸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然而对面父亲的脸色,却是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你绝不可以去!那里便好似是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若非为父当年的运气好,不小心触发了机括,方才得以寻得出城的路。否则,今时今日,为父恐怕早已被困死饿死于那座城中——” 说到这,男子忽然面露恐惧,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了起来,“更何况,为父似乎释放出了藏身于那深邃冰下的什么东西。时至今日,我仍能听见地下传来的一声声颇有节奏的闷响,便似地狱中的恶鬼,在奋力敲打着囚锁自己的大门!” 将炎也被父亲的情绪感染,只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速。他明白,父亲的样子并非是为吓唬自己而刻意伪装出来的,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再问,身旁的母亲却是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们: “行了行了,孩子他爹你就少吹些牛皮吧。光顾着给儿子说故事,女儿却还嚷嚷着肚子饿呢。再去向别家借点粮吧,好歹让孩子们吃顿饱饭!” 话音未落,一旁的妹妹更是率先扑向了父亲的怀中,嗲声嗲气地道: “爹爹,爹爹,囡囡还饿。” 听妹妹撒娇,黑瞳孩子的肚子里也突然“咕”地叫了起来,仿佛在向他提出抗议。将炎低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小腹,又抬头看着父亲怀中那个扎着两只团髻的女童,尴尬地咧嘴一笑。 妹妹也回过头来,冲哥哥“咯咯”地笑了起来。将炎清楚地瞧见,对方脖子上所坠的那枚精致的纯银项链中,栩栩如生的那点红色。更看到了妹妹鼻尖,一颗芝麻大小,却清晰无比的小黑痣…… 年轻的和罕猛地立起了身来,将摆放在脚边的胄盔踢得翻滚在地,更令依然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的祁子隐同甯月悚然一惊。雪灵也自姑娘怀中跳到了地上,一道烟跑得没影了。 红发少女这才意识到时间一晃,竟已到了午夜。她也终于察觉到始终沉默着的将炎有些不大对劲,开口询问道: “小结巴你这是怎么了?” 黑瞳少年却并没有搭理她,反倒似失神一般,于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我没记错……所有的一切我都没有记错!” 甯月当即有些急了,上前一步便要去牵对方的手:“小结巴你到底是怎么了嘛!没有记错什么?” 不料,还未等姑娘触及他的身体,将炎竟是突然暴跳起来,狠狠挥掌荡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你别碰我!让我一个人静静!” 红发头发的姑娘不知同伴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登时愣在了原地,一双青蓝色的眸子里却有泪光在闪动。 “小结巴……我们……好不容易才刚刚重聚的啊……” 少女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她却努力稳住了情绪,紧咬下唇回头向祁子隐看去。可还不等白衣少年做出反应,甯月已迅速弯腰从地上拾起了将炎的头盔,努力追在那个逐渐远去的赤红色背影身后,紧紧地跟了上去。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三 “小结巴,小结巴你等一等!” 甯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是忽远忽近,气喘吁吁。少女刚刚恢复一些的体力,也在这番追逐中被瞬间便耗尽了,她却是一直咬紧牙关跟着。 将炎却是只顾低头前行,始终能够听见身后同伴的声音若即若离,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便烧将起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便呵斥道: “不是让你不要跟来么?!” 然而甫一回头,他却见身后姑娘脚下一软,径直朝自己的怀中摔将过来。少年本能地伸手去扶,却是借力让对方倚在了自己身旁一段矮墙之上,当即又退开半步。 “小结巴……你为何如此……我……我究竟做错了何事?” 甯月眼中的泪再也憋不住,扑扑簌簌地落将下来。年轻的和罕却从她脚边拾起了滚落在地的盔胄,一步步徐徐地向后退去,边退边道: “告诉你不要跟来便不要跟来。我同你无甚好说的,只求今后再无相见,彼此就当此生从不认识对方,便算罢了!” 黑瞳少年说得决绝,话毕将盔胄扣在了自己的头上,当即转身又要走。华丽的兽纹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孔,也让少女根本看不清楚其脸上此时究竟是何表情。 “为什么?难道这么多年来,你同那个唤作图娅的女孩结婚之后,便真的将过去的一切彻底抛开了?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红头发的姑娘没有力气再喊,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出情绪的起伏。然而,她的话却还是刺痛了将炎的心。他猛地回过头来,凶狠得恍若一匹孤狼: “不许你提图娅的名字!如今已经死了这么多的人,你还想要怎样?” “我……想怎样?小结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甯月忽然被问住了,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年轻的和罕轻蔑地一哼: “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心里还不清楚么?你敢指天发誓,发誓过去、眼前同即将发生的一切,皆与你无关?!” “我——我——” 少女心中忽然有些犹豫,不敢轻易作答。她并不确定对方话中所指的究竟何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指责,一时间更不知该如何反驳,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可她愈是这样,便愈是令思绪早已纷乱如麻的将炎确信,昆颉于永旸宫大殿之上所说与自己听的那些话并非虚言: “直至今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所有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其实都是被预先安排好的,是也不是?当年,是你的父亲偷袭了煜水河畔的一座渔村,而后,你又故意装作同我偶遇。其实,不过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让我心甘情愿替你们卖命,是也不是?!” 少年人忽然有些按捺不住,一些从前不敢问、不敢说的话,眼下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自肚子里掏出一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什么骗……小结巴,你怎地变成了这样……” 甯月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一张脸登时变得煞白。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位密友心中,竟会藏有如此多的心事。此刻的将炎于少女眼中,不再是那个沉闷无趣,却富有正义感的同伴,反倒似一头由这片冰天雪地中冲出的,食人啖骨的狰狞野兽。 “是我变了,还是你和子隐当真有事故意瞒着我?我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你们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将炎咆哮着,两只眼里血丝密布,似想要将心中烦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却是不知该问什么,更不知该从何问起。甯月强忍住颤抖,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不承认么?任何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都必定会有破绽!这件东西,你当如何解释?!” 年轻的和罕说着,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一串晶莹发亮的东西,举在了少女眼前大声质问起来。 “这是我送你的项链——这项链……怎么了?” 红发少女的情绪几近崩溃,说话也断断续续,语不成章。但硬起心肠的将炎却根本不为所动: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直说的,你究竟要向我隐瞒什么?!多年来,月儿你始终对自己的身世闭口不谈,可过去的那些事,我早已全部想起来了!你的这串项链,同当年我妹妹走散时,戴在脖子上的一模一样!它究竟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你究竟何时候才肯同我说实话?!” “小结巴,我……我并没有!这项链——我不知道!” “不要再骗我!因为妹妹她最喜欢赤鲑,故而我们的父亲才会特意请人制了这样一枚挂坠送她,用作护身!月儿你老实告诉我,此物究竟是你父亲自何处得来?当年害我家惨遭血洗的罪魁祸首,是否便是他?!” 红发少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串项链,竟是属于好友失踪多年的胞妹,登时便被问得懵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将炎的情绪早已失去了控制。他越说越是激动,表情之中却瞧不出究竟是不解、怀疑还是愤怒,只是用力瞪着那一双带着水纹的墨色眼睛: “这串项链若当真是你父亲送给你的,他便同当晚杀死我爹娘的那伙人难脱干系!我妹妹究竟被他弄去了什么地方?你身上还藏着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甯月看着同伴的眼睛,明白一切终究是瞒不过了。原本她还一直与心中排演,该如何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对方。只是未曾想到,竟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其实来自澶瀛海下,也的确非你同族。我的养父,族里的大司铎风未殊曾极度仇视陆上人,手上沾满了累累鲜血。而我的生父昆颉,则是所有这些战祸、灾难的幕后主使……但是小结巴你一定要相信,我此生绝不会,也从未与他们的所作所为有过半点关系!” 姑娘几乎带着哭腔,尽一切可能将这一番极为苍白的解释,拼作几句完整的话。 然而,本应为迷途之人照亮前路的理智,如今却在所有最为荒谬的逻辑皆能自圆其说时,变成了那一剂令人癫狂的毒药。 年轻的和罕,早已钻入了自己提前做出的假设中不能自拔。昆颉向他灌输的那一番无稽之谈,几相映证下,却成为了铁一般的事实。眼下甯月的回答,彻底将原本仍在悬崖上徘徊犹豫的他狠狠推了下去。无论面前楚楚可怜的姑娘还能作何解释,他都再听不进了。 少年人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恍若一头挣脱枷锁的红龙,须鬣如戟,鳞甲震颤。他将手中乌金色的啸天陌重重一抖,竟是架上了甯月的颈侧。 锋利的啸天陌登时便划破了姑娘如雪的肌肤。被天空中光气照亮的鲜红色的血,顺着刀刃缓缓低落,散着诡异的光。 一颗泪,从少女的眼角滑落,滴在沾了血的陌刀上,化作千万晶莹的碎片。而似乎正是因为这滴泪,方令将炎举刀的手犹豫了起来,没有立时挥下。 寂静的夜空,森然的废墟,二人便好似被人以咒术化作的两尊石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这本就无法长久维系的平衡,终还是被打破了。一道白影忽然自黑暗之中跃起,二话不说便向将炎的身侧攻去。 那正是尾随二人前来的祁子隐。起初,他还萌生过退意,不想因为自己的贸然出现而令两名好友尴尬不快。但当黑瞳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大,举止也愈发变得疯狂时,他方才意识到事态终于失控,必须出手了。 年轻的晔国公势头太劲,完全没留半分余地。将炎对此却毫不惊讶,果断地丢下甯月,回身便举刀一格。 “铛啷”一声,兵刃相交,火光四溅。 这样的场景,甯月并非第一次见到。三人仿佛于一瞬间,重又回到了数年前的暮庐城中,回到了向百里悉心指导过招的那些温润的下午。 但有些事,终还是回不去了。曾经真刀真枪的比试,从未如今日这般惊心动魄,招招致命。 赤色一方,是不断突击攻前的摧山。一次接一次,年轻的和罕毫不吝啬地将手中长刀准确而凌厉地刺向对方要害,丝毫不顾就在短短数个时辰前,彼此还曾并肩而战过。 白色一方,却并不似此前的任何一次交锋,只顾一味防御。阔别数年,年轻的晔国公武艺早已精进。更重要的是,眼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退让——今日之前,其心中那个最为在意的红发姑娘每逢危难时刻,总有一人会为她挺身而出。但如今,能够继续挡在她身前的,只剩下了他自己! 摧山的攻势凌厉非常。将炎的体力似乎不会用尽一般,白衣少年仅能抓住招架之余的空隙发起攻势,却无一例外地扑空。他却锲而不舍,不肯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甚至几次逼得对方不得不回刀防御。 于黑瞳少年而言,祁子隐的进攻便似蚍蜉撼树,无论从力量还是速度,皆无法同自己抗衡。但五御刀的防御滴水不漏,即便啸天陌每一次刺击皆近乎完美,然而都好似刺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中,被对方化解。 就这样来来回回战了足近百来回合,两人皆已汗透重衣,白色的水汽自衣甲的缝隙与口鼻中汹涌而出,再于衣衫同眉梢上凝结成霜。他们的体力也终于逼近了极限,挥刀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却是没有一方能够停下,更不敢停下 “住手,你们快点住手!” 始终在一旁捏了把汗的甯月,早已将嗓子吼得嘶哑。然而,即便她能够,甚至有足够的理由帮白衣少年获胜,却也无法向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施咒。因为其心下清楚,此时对于拼尽全力厮杀在一起的将炎同祁子隐而言,任何一方落入下风,都立时会性命之忧。 如今,甚至连她也不敢确定,这两个昔日的密友,是否当真如曾经看起来的那般要好。恍惚间,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个曾为救下法场上被判死罪的晔国少主,而不惜跟随恩师赌上自己性命的黑眼睛少年,早已在那一日便死去了。 但似乎是上天听到了姑娘的祈愿。在她苦苦哀求同伴收手时,忽然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发出了一丝异动。 那是一阵颇有规律的颤抖,伴随着仿佛由大地深处传来的,若隐若无的沉闷响动,令甯月的注意力短暂地从面前的刀光剑影上挪了开来: “快别打了,你们有没有感觉到?!” 姑娘厉声问道。然而一旁专注于缠斗的二人对此却是毫无反应,非要杀出个你死我活来。 “你们两个不要再打了!” 甯月攒起最后的一丝气力,将这句话吼将出来。与此同时,仿佛是有意配合她一般,那阵连绵不绝的闷响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好似不再是由脚下传来,而是在每个人的头颅中共鸣着,混响着。 终于,将炎同祁子隐各自后退了数步,垂下了手中的兵刃。三人脚下的地面也再次震动起来,却是比前一次强烈得多。如今,冰穹之下的所有人,皆感到自己仿佛栖身于一头正沉眠于此的上古巨兽背上。而先前接二连三的战斗,终于令这头巨兽苏醒了过来。 “这震动怎么回事?莫非也是你们搞的鬼!” 将炎问道,将指着红发少女与白衣少年的啸天陌放低了些,脸上的敌意却分毫未减。 甯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没有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暂时阻止了两位好友的决斗。她心中虽仍担心,眼前这脆弱的和平随时都有可能打破。但是现在,有更大的危机需要他们共同应对。 三人一前两后地赶回了营地,却见自己麾下的将士早已乱做了一团,却是无人知晓此前黑暗中传来的那阵骇人的震动,究竟因何而来。 但少女的脑海中,却是忽然回想起许多年前,在晔国城郊的人骨地宫中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无论冰下的黑暗之中,还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未知,其同至今尚未现身的昆颉一样,皆是她前进路上避让不开,且必须直面的恐惧。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四 异象的发展远超所有人预料。还未待甯月等人做出反应,便听冰穹之下再次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紧接着一道蓝紫色的光焰于数里之外腾空而起,将幽暗的冰下古城照得如若白昼。 随之而来的,则是由远及近袭来的振波。同先前曾有过的单次震动截然不同,其便似地震一般绵延不绝,直摇得所有人人站立不稳,纷纷倒地无法起身。 剧烈的震颤,也使众人头顶的冰壳再次发生了坍塌。伴随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不断坠落,冰穹上的那道缺口也近乎扩大了一倍。无数冰块砸落在附近高耸的楼宇之上,巨大的冲击竟是将许多建筑也当场击得穿了。 那些于这片冰原下静静矗立了无数岁月的万间广厦,终于无法继续承受如此强烈的破坏,便如一个个喝醉酒的巨人般左摇右晃起来。门窗上无数镶嵌着的大块水晶,也在同一时间尽数崩碎,仿佛被一股自内而外爆发出的力量碾成了齑粉,如雪花般纷扬而下。 随着摇晃变得越来越剧烈,原本如一整块顽石般完整的楼身上,也开始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痕。那些裂痕如树根般迅速蔓延开来,进而整栋建筑也如一座沙塔般轰然坍塌。 所有人心中皆清楚,那是大量蓝焰爆炸所带来的破坏。根据威力判断,竟是几乎于将此前交战时所用的全部蓝焰同时引爆。也不知由战场上退下之后,嬴壬同郁礼一行,究竟又遭遇了什么。 “这是遇上了驰狼?还是遇上了藏于冰下的什么危险?” 身着玄甲与赤甲的军士们面面相觑,不由得猜测起究竟发生了何事,一时间众说纷纭,却是愈发惶惶不安,人人自危起来。 此般情形之下,即便片刻前仍生死相搏的将炎同祁子隐,也十分清楚再斗下去只能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迫于现实与生存的压力,二人不得不暂且搁置纷争。 最终,他们同意先派人循着光焰传来的方向去探上一探。斥候脚力甚劲,短短半炷香时间便已打了个折返,却称并未寻到有人,反倒是前方的地面上也破开了一个幽深的大洞。 “那便跟下去看看!郁礼先前在晔国时,便跟随祁守愚左右,必定对先民的秘密了解不少。而今处心积虑来到此地,手中或许握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报。” 年轻的晔国公如是分析道。提起当年之事,他的脸上虽无甚表情,但心中却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一旁的黑瞳少年却在鼻子里重重一哼:“当年便是为了一张地图,他们不惜杀人放火,做尽苟且之事。今日正好让我们都看看,你们苦苦追寻的先民之力,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似故意想让祁子隐听出自己的挖苦之意,将“你们”二字说得颇重。果真一下便激怒了白衣少年,当场斥道: “此话何意?莫非你竟以为我同自己的杀父仇人是一路货色?!” “不是一路,也是一丘之貉。你敢说今日自己率军前来,不是为了争那先民之力?” 将炎却是言之凿凿,言语间充满了敌意,“若要去追,可以。但我麾下赤焰军绝不会替你打头阵!” 二人争辩起来,竟又陷入了新的争执。甯月见状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前来奋力将几欲再次拔刀相向的二人分开: “你们两个,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吵架。无论各自目的为何,但眼下让本就手握蓝焰的郁礼抢先一步获得先民之力,于所有人皆无半分益处!” “你若愿意帮忙便跟上,不愿的话还请自便,莫要误了正事!” 祁子隐也不再多同对方纠缠,回刀入鞘,转身便走,只留下年轻的和罕一人愤懑难平,却只能率队悻悻跟上。 行出未久,前锋军士的脚下突然传出“嘭”地一声巨响。祁子隐连忙拉着甯月躲开,将炎则抽刀上前去看——原来那是一块几乎被浮尘与铁锈侵蚀殆尽的铁板。板上还有依稀可辨的颜色,其中白色的似乎是些文字,却无人识得其究竟是何含义。 而就在距离那块铁板不远处的地面上,当真破开了一个大洞,明显是用蓝焰炸开的。而那洞口之下,竟是暴露出一条已然修筑完毕的地下甬道。 甬道自破口处向前向后延伸开去,不知里许,幽深阴暗。但于洞口外松软的土堆上留下的一串串凌乱脚印,还是成了郁礼等人已下至甬道内的铁证。 “要下去吗?” 红发少女立于洞口,探身向下看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选择。 祁子隐却似早有打算,坚定地指向自己的前方,应道: “自然是下去。这条甬道,十有八九正是通向那几座高塔的下方。否则,郁礼也不会耗费蓝焰在此大动干戈。而我们先前的判断也并没有错,那些高塔之下,极有可能便是先民神力的所在!” 待一行人下至甬道内,当即感到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深邃的黑暗中不时传来阵阵嗡嗡的回响,似是有什么活物在前方不远,却又不知是否便是郁礼所率的澎国军。 甬道中的墙壁虽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裂缝,甚至有几处因为塌方而变窄,仅可容一人通过。但即便如此,却依然能够分辨出其原本浑圆光滑的内壁,就像是用苇草的硬杆,于海边的沙滩上所戳出的孔洞一般完美浑圆。只不过,人间应当没有这般粗大的苇草,似乎只能称之为神迹。 继续前行,甬道中渐渐出现了岔路与分支。一行人这才发现,原来这条通路并非单独存在于这片古城的地下,而是彼此联接的,错综复杂、四通八达。 所幸,大部分的岔路皆因年久失修,成了断头路,原本联通地面的许多台阶,更是坍塌殆尽,难以通行。一行人数次被迫回头,却在行出十数里后,忽然进入了一片意料之外的宽阔空间。 这一整片地下区域,呈现出近乎完美的半球形,便似是自这地下天然形成的一只硕大,却又永不会破的气泡。不知其是用何种材料修筑而成,竟是光滑如镜。众人手中火把的光线在弧形表面不断地反射、汇聚,竟是照亮了整片空间,看得更加清楚了。 此地,已是那几座锥形塔楼的正下方。塔楼的基座,便自气泡的顶端贯穿而下,其中的钢铁骨架与透明的水晶墙,则在众人眼前交织出一副神秘而美感十足的画面,便似闯入了一座被湮殁于时光之中的远古王陵一般,令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言语,屏息凝神,肃然而立。 “这里便是——藏着先民之力的地方?” 即便于古籍中看过许多有关上古时期的故事和传说,可当甯月目睹那些曾如神迹一般的描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还是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即便将鼎盛时期的沧流城与此间相比,也不禁黯然失色,难望项背。 与此同时,不知是队伍中的何人,以何种方式触发了这里的机括。忽听耳中传来了一阵如蚊蝇振翅,又似巨兽喘息般低沉的嗡嗡声,众人头顶竟是接连闪现出了一大片耀眼的白光,直刺得他们睁不开眼。 待双目逐渐适应后,他们面前的一切也变得同此前大相径庭。原本死气沉沉的空间,转瞬间好似重又复苏了。来时的甬道出口,闪动着红的、绿的、黄的灯光,却并非点起的烛火。而那自头顶倾泻而下的炫目光线,便好似夏日里最烈的太阳,甚至令一直都如影随形的寒意也瞬间减少了几分。 更加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随之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洪亮却不失优雅,沉稳又尽显温柔,操着并不标准的大昇朝官话,却能够依稀听明白大意的男人的声音: “欢迎各位贵客光临,请问某人可以为您提供什么帮助?” “何人说话?!” 将炎同赤焰军率先跳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将手中残缺的武器抽出,原地列阵,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某人是这里的管家,也是你们最忠实的朋友。你们可以叫某人心,心意的心。” “心?怎会有人取如此古怪的名字。” 甯月不知,对方是否是因为自己开口而被惊扰,大着胆子接话道,“眼下你人在何处?是否可以现身出来?” “等一等!你既一直待在这里,又为何会听懂大昇朝的话?莫不是郁礼设下的陷阱?!” 将炎却是对所见到的一切不安到了极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说话间,其麾下斥候也开始紧张地于四下里搜寻起来。 “某人之所以会说你们的话,是因为它听上去,便同我记忆中一些方言颇为相似。” 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将不久之前与眼下正在发生的所有事一览无余,“你们不用费力寻找某人。可以说,这里的每一处某人皆能看见、听到,但某人却无法闻到、触到,更无法伤害到在座的任何一位。” 红发少女忙按住了年轻和罕高举着的刀,又向其使了个眼色安慰。将炎没有看她,却还是命麾下赤焰军放下武器,不要冲动,进而又问: “这么说——你是掌管此地的神明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听罢,反倒似有些调侃,又带着几分恭维般否认起来: “不。某人并非神明。在某人眼中,反倒是创造了某人的诸位,才是真正的神明。” “诸位是指——我们?” 甯月有些讶异,扭头向自己的左右看了看,却只见战战兢兢的甲士,同样面露不解的祁子隐与将炎,并没有旁的什么人。 “自然是指你们——尤其是这位红头发的小姐。” “我?” “对,就是小姐您了。您的声音、您的气息、甚至您的言行举止,都同当年创造了某人的那位老师一模一样。某人正是听到了你的声音,方才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听虚空中的男子如是说,红发少女登时如坠五里雾中。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身边的黑瞳少年则踏前一步,下意识地将甯月挡在身后,白衣少年也因此紧张的握住了刀柄。 只不过,带着一丝惊惧的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同时,年轻和罕同晔国公的克制,也给了姑娘充足的时间,得以将此番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像极了创造了你的那个人?”甯月字斟句酌地再次发问。因为她知道,眼下每个人的神经都已紧绷到了极限。稍有不慎,便会让双方彻底失去克制,短兵相接。 “是的。即便我们刚刚见面,但某人从一开始便认定,您便是她,直到您问了我刚才的那些问题。” 说话之人似乎并不清楚,自己通姑娘的一番对话,令本已紧绷的局势重又缓和了下来。红发少女也稍稍松了口气,却是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 “所以说,你应当也能指引我们,接下来该向何处去了?” “自然,来到这里的人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请允许某人演示——” 虚空中的男声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进而,充斥于四周的白光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布满了整片半球的各种螺旋向上的古怪图案。然而与寻常的画作大为不同,这些呈现于众人眼前的图案,竟如同活了一般开始转动起来! 众人耳中,只能听见“滋滋”的怪声,男子却是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他们眼中所看到的图案,则幻化成无数条白色的蝌蚪,向着前方一只半透明的圆球一齐涌去。 圆球中心有一枚深色的种子。其中一只蝌蚪率先钻了进去,令那种子也迅速起了变化,渐渐分裂开来,化作两只、四只、八只圆球……而后迅速长成了一个咕咕啼哭着的婴儿…… 但这令人目眩的一幕仅仅是开始。很快,四周重又陷入了一片寂静的漆黑,待灯光再次亮起时,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人,却是独自一人,逐渐衰老。旋即,数名身着白衣的人将白发苍苍的她扶上了一张洁白的床…… 先前那只透明的圆球再次出现,较先前相比,却是少了中间的那枚种子。但很快,一根透明的尖刺便将另一颗种子送入了球心…… 这一次,白色的蝌蚪并未出现,但开头的那一幕却再次重演,圆球也毫无意外地重又长成了一个哇哇啼哭着的婴儿。婴儿被抱起,置于老人的身边,两人头上则皆带上了一只插满了管线的圆形头盔…… 时光如梭,婴儿转眼又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令人无法相信的是,她竟同先前那位老者年轻时生得一模一样,甚至连行为举止,音容笑貌,都毫无二致!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五 “这是——什么妖术?!你们对那姑娘做了什么?!” 面对这一连串不明所以,甚至令人极度眩晕的画面,将炎同祁子隐几乎同时叫出了声。声音令众人眼前的画卷戛然而止,也令头顶上那白色的灯光重又亮了起来。 一片虚空之中,男子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回荡着: “这,便是无数人追求的轮回永生。” “轮回永生?你是说,那女婴并非是老着的后代,而正是她自己?这又如何可能!” 甯月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生怕自己会错了意。但男子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更彻底打消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怀疑: “没错。您此行将拥有的,是经过彻底改造之后的崭新身体。通过不断地优化,您可以选择拥有更加绵长的受命,更加强健的体魄,让自己远离任何病痛的困扰,甚至拥有过人的智慧——” 可还未等其将话说完,便被将炎高声打断了: “所以,这么多人都白死了?所有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所希望寻得的究极之力,不过是先民们留下的一个追逐永生的梦?!” “某人并不十分明白您所说的是何意思,但永生是人类一直以来的终极追求。而我们所取得的,也是足以令死神也望而却步的伟大功绩,是足可让人类文明洗尽铅华,蜕化成神的飞跃!” 虚空中男子的语气忽而变得激昂了起来。若是平日里听到,或许当真会被这番慷慨的言语所鼓舞,然而眼下,这些豪言壮语苍白得便如纸一般,甚至听上去极为讽刺。 “那些获得了永生的先民,还不是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见了?!可因此而冤死的那些人,我的父母亲族,我的妻子,我麾下的万千战士,他们的命又该由谁来偿?!” 将炎的情绪终于再度失控。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剥丝抽茧,渐露真容之后,残酷的真相愈发显得鲜血淋漓,便若千钧之担压在心上,令人难以接受。 他猛然挥起手中的长刀,朝四周那些粗大的水晶立柱上斩了过去。只听乓地一声脆响,无数火星四溅开来,锋利的刀刃却只在墙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却无法将那坚硬的水晶击碎。少年人的双臂反倒被震得酥麻,十指也几乎快要握不住刀柄。 “某人知道,这件事着实令人兴奋,但请不要因此而破坏大厅里的财物。如果您还想继续深入了解永生的秘密,某人随时可以为您效劳。” 虚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沉稳与优雅。 话音未落,众人忽听自己身后“唰”地一声轻响,竟是在原本看上去严丝合缝的墙面上,开出了一道可容两人并肩通过的门来。门后并没有路,只有一只可容十人栖身、四方四正的水晶盒子。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如何也不会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怪异的存在。 直至此时,说话的男子也未能现出真身,其却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暗中操控着一切。 “门后有什么?!”甯月问道。 “某人即将向各位展示的,是我们努力让生命永世长存的本心。许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客人,都会或多或少地质疑我们的初衷与动机。但某人可以向你们保证,接下来的场景,将令你们打消心中的一切疑虑,并将永世难忘。” 这一次,姑娘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半分犹豫,便迈步向那水晶盒子中走去。祁子隐当即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头: “不要去!” 少女却是回头淡然一笑:“如今,对这个地方隐藏的秘密了解得越多,我们便越有机会活着离开。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做,不敢做的?你们若是不来,便在这里等我。” 白衣少年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身边年轻的将炎,未曾想对方竟也在看着自己。二人相互没有再多言语,却已同时拔脚跟在了红发少女的身后。 水晶盒子一路向上行去,瞬间便已高悬于半空。看着脚下的千余甲士变得恍若一群黑蚁般渺小,三人也不禁心跳加速,腿脚发软。 但很快,水晶盒子渐渐变得不再透明。随着身前的大门再次开启,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已是改天幻日的另一片空间。 向前一路延伸开去的曲折走廊,上下左右皆是如墨的黑色。地板不知使用了什么材质,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三人只觉得耳中好似被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却仍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说话。而在他们身侧依次展开的,则是一幅幅触目惊心,却又无比真实的动态的画。 那些画起初只是些人与野兽争斗的景象,但随着三人向前行,逐渐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许多画上,无数身着甲胄,跨着战马的战士在沙场上厮杀着。那些人手所中擎的,并非陆上诸侯中任何一国的纛旗,身上甲衣也颇为不同。但仅看那些画面,便足以重新勾起少年人心中杀伐四方的回忆,甚至仿佛可以闻到战场上那弥漫开来的浓烈血腥气。 再向前去,画中的内容也愈发变得狰狞可怖起来。其中一幅画中,无数流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皆是骨瘦嶙峋,面色焦黄。他们于路上剥树皮,吃草根,甚至对着倒地的尸体大快朵颐,场面不堪入目。 另一幅画中,则有无数具尸体被高高堆成一座小山。在那座小山的边上,还立着数个头戴面具,手执火把的人。仔细去看,方才发现那些尸体中的许多人还未死透,伸长了手臂张大了嘴,求生之色溢于言表。然而其身上的皮肤却早已溃烂,血肉模糊,便如早已入土多日的尸体一般。 继续前行,这样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司空见惯。三人于其中看到了身着黑白条纹衣服的囚徒,列着队被成批杀害;看到了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枯瘦孱弱得几乎等同一具骷髅;看到了手握如火栓铳一般武器的人互相射击;更看到了地平线上腾起的蘑菇状乌云之下,被烧作焦炭的万千尸体。 “这,便是整个人类的历史。各位应该能够明白,在饥荒、瘟疫、战乱、甚至正常的生老病死的面前,再强大的生命都会无比脆弱。然而有了我们的帮助,所有的生老病死,于人类前面都不再是问题——” 狭长的走廊终于到了尽头。沉默了许久的男声再次响起,却是声声入耳,字字入心,“决定了我们是谁的,并非我们的躯壳,而是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所思所想。肉体,不过是种传承的载体罢了。我们无法将它永久留存,却可以设法再造。我们将人的灵魂送入天堂,又在新的躯体完成改造之后,再将灵魂接回地面,完成永生的轮回……” 说话间,走廊两旁高高的黑墙缓缓向下沉去。其后露出的,则是一排排圆柱形的硕大的水晶罐。罐体沿着三人头顶的锥形高塔延伸开去,足有百万计。而每只罐中,皆充满了浑浊的液体,液体中还隐约能看见浸泡着的一个个人形的身躯! 那些水晶罐中的躯体,多数皆是与三人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还有年纪更小,甚至尚未生长成形的胎儿模样。所有的躯体之上,皆起了毒疖脓疮一般的溃烂。更让甯月同祁子隐感到阵阵反胃的是,此前他们于冰原上遭遇过的那种小虫,此刻正于伤口中钻进钻出,不断进行着修补! 而其修补所用的血肉,竟好似是此前于蓝冰原上,从那些化作了干尸的甲士身上取来的! 红发少女难忍腹中翻滚,终于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而将炎同白衣少年,也被面前景象骇得别过脸去,不敢多看。 一只光球,不知从何处徐徐升起在三人头顶的正上方。自那光球上长出无数条细线,连向一只只死气沉沉的水晶罐上。待仔细去瞧时,却发现那光球,竟是世人夜夜可见的,高悬于夜空中的那轮浊月的绘影! “所以,草原人所信奉的长生天,或许正源自于此!” 将炎扶着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喃喃地道。祁子隐也有些懵了,仿佛眼前的一切,皆似场难以醒来的噩梦。 “如何?诸位看过之后,是否已经下定决心,打算加入这些人的行列,同享永生了呢?” 虚空中的男声再次响起,语气之中满是劝诫之意。然而这一次,回应他的却是三人异口同声的呵斥: “给我闭嘴!” “好的,某人就在这里,随时等候各位的召唤。” 男子并未生气,只是唯唯诺诺地隐匿了下去。 年轻的晔国公却始终有一事难以想得明白: “既然先民们已经能用此般方式获得永生,最终又因何从这世上消失殆尽的?” “……莫贪心,莫贪心,洪水犹在,天怒难息……” 一旁的将炎却是低声念起了儿时的一首歌谣,眉头越皱越紧,“永生——又岂是凡人可以掌握的力量?” 红发少女却是摇了摇头: “所谓天怒,无非人祸而已。其实传说中的先民与如今的世人一样,自私、贪婪、虚妄、残忍。他们所努力追寻着的永生,最终不过是个缥缈虚无的梦而已。你看我们的四周,与其这样地活着,倒不如好好过完一世。” 她边说边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还未从此前的那阵恶心中缓过劲来,“倒是我们三个,竟成了这世间唯一有幸亲眼目睹真相的人……” 然而未曾想到,她的这句话却再次让被勒令噤声的男声跳了出来。而他的回答,更是令在场的三人重又紧张了起来: “其实,还有人早在各位到来之前,便已造访了这里。只不过,他未能成功唤醒某人,便先行离开了。” “有人来过?是很久以前么?” 甯月有些狐疑地问道。未曾想,虚空中的声音却是十分肯定地否认: “并非很久。相反就在某人被唤醒前,相差大约不过两三刻钟左右。” “对方一共来了多少人?” “只有一人而已,却是气定神闲,似乎对于自己此行的目标十分笃定。” 听对方如是回答,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人,旋即又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人生得何般模样?” “高瘦、苍白、冷酷。某人还从未见过有人行动起来如他这般,没有半点犹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果然是昆颉!” 虚空中男声的描述,令三人无比确认那个打从进入鬼州以来便未曾现身的幕后黑手,的确还是现出了行踪。 “他眼下又去了哪里?” 红头发的姑娘还想继续问下去,虚空中的声音却是突然没有了反应。 “喂,你还在吗?” 甯月后退了两步,昂起头来看向四周,然而除了那些恐怖森然的水晶罐,再看不到什么别的,对方也没有再作回答。 无法,三人只得准备调头回去。谁料那个男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重新响起,却是带着刺耳的杂音,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地下……核……” “你怎么了?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地下还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红发少女连忙扯开嗓子又问,然而无论她如何嚷嚷,对方都再未发出过半点声音。 “怎么办?昆颉不知去了哪里,但他既然会于此地现身,事情便又平添了一分变数。我们该怎么办?” 甯月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疲惫涌入了四肢百骸,颓然坐倒在地,一时间没有了办法。只是隐隐觉得虚空中的那个声音,似乎遵循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安排,仅允许其将希望三人听到的内容陈述完毕,而不想让他们听到的事,则半个字也不让多说。 她想不明白于昆颉而言,在费尽心力并虚耗了数十载的光阴之后,此地对其而言究竟还有何价值。她更加无法想通,自己的父亲风未殊同苍禺族历代大司铎,为何竟会苦守着这样一个根本无关现实的秘密,甚至不惜动手杀人。 除非,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尚不知晓,未能看清的原因。 然而,命运却似乎不允许她有时间再去将个中缘故想得明白。忽然安静下来的四周,让一丝声音很快便传入了三人耳中——是足以穿透他们脚下黑色的地板的阵阵喊杀声! 甯月与少年们面色大变,当即沿着原路返回。却未等水晶盒子落地,便看见留守于地下的赤焰军同玄甲军,正同不知何时出现的第三支军队混战在了一起。 他们的对手,正是打着金罴纛旗的关宁武卒!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六 “莫乱,莫乱!晔国军以龟甲阵防御,赤焰军以却月阵援后,不要自乱阵脚!顶住,务必顶住!” 留守于阵中的冷迦芸与莫尘高声令道。进退无措之下,他们唯有背水一战。然而主帅离阵,军心涣散。着红黑双色衣甲的军士们即便全力据守,也根本无力抵挡气势汹汹由背后杀来的诸侯联军。一时间,军中有人领命突前,更多的士兵却是拼命向后退去。接踵摩肩,推搡在一起,根本无法成阵,甚至连组成数十人的小队顽抗也难做到。 与此同时,对面联军中的闾丘博容,却是环顾着四周这片气势堪比煜京万年殿,甚至更加恢宏的水晶穹顶,低声赞叹道: “原来……这里便是埋藏着究极之力的所在!” 早在半日前,她便已发现了将炎一行的踪迹,却是命斥候暗中尾随,并曾未轻易暴露自己行踪。然而此前少年少女同那虚空之中男声的一番对话之后去向高处,则令她忽然感到惶恐不安起来,终于下令麾下将士展开了进攻。 如今她寻遍对方阵前,出乎意料地发现对面始终被自己视为心腹祸患,不敢掉以轻心的晔国军与赤焰军,似乎并未能得先民之力半分助益,竟如一盘散沙般,一触即溃。 披挂着细鳞铠的女帝心中忽然一喜——或许,那三个不知所踪的孩子,眼下尚未取得先民之力? 眼见自己胜券在握,亲自领兵向前的她竟是命前方的武卒一鼓作气,欲将对面的残兵一网打尽。进而,再想办法将缔造出眼前这如蜃境般奇景的强悍力量据为己有! 谁料,还不等武卒精锐重新发动冲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中军主力竟是被凭空腾起的一大股蓝紫色火焰吞没。 未等闾丘博容反应过来,又有数十枚“嘶嘶”响着的铁弹丸凌空飞来,落于阵中各处。一时间火光四起,战局急转直下。本已占据上风的诸侯联军竟是腹背受敌,情见势屈。 而自其阵侧掩杀过来的,正是打着澎国髻鲨旗号的嬴壬同郁礼。依靠手中仅剩的天火雷,他们很快便借着这次奇袭占据了上风。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轻易放这些乱臣贼子活着离开!” 大昕天子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咒骂道,旋即便下令左军回防。然而其麾下甲士于阵前拼杀正酣,根本无人领命。 同一时间,立于澎国军阵中的嬴壬看着眼前的一幕,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 “全军突进!寡人此番先引君入瓮,而后再釜底抽薪,任她闾丘博容再有能耐,今日也必败于此!” 当年,澎国先祖嬴槐于月沼中发现蓝焰后,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下令将随之一并寻获的先民遗存尽数封存,并于临终时同自己的遗体一道带入了地下。更加吊诡的是,嬴槐修于王都临沧城内的陵寝,不过是一座衣冠冢。而其真正的埋骨之处,在历经千余年的岁月后,甚至连赢氏后人也再不知晓究竟位于何处。 其后,凭借着蓝焰为其国架起的一道难以攻克的屏障,历代澎国国主甚至早已淡忘了这个千年之前的故事。然而嬴壬却对任何人皆未曾提过,在率兵平定朔狄之乱时,自己非但得以偶然寻到了先祖陵寝,更是自尸骨旁那纷杂繁乱的遗存手稿中,得以窥见有关先民秘密的蛛丝马迹。 在那之后,又是六十余年过去,昆颉、郁礼同紫鸢接二连三地在潮垒殿上的出现,更令他对先民之力的渴求变得愈发强烈。 也正因此,自女帝于锁阳关宣布登基之日起,嬴壬心中便已打好了算盘——自己身为平定朔狄之乱的大昇肱骨重臣,厥功至伟。加之六十余年来未曾变老的这一事实,更令其认定自己才是那个天选之人。 于是他表面虽向闾丘博容俯首,却始终自暗中观察,寻找着对方的弱点。而此前失去了音讯的郁礼忽然出现,甚至将蓝焰改进成为了更具杀伤力的天火雷,令这位本就自负的澎国公觉得,自己苦等了数十载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只是不曾想,一番令下,却久久未听身边有人传令。澎国公这才意识到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当即转过头去,冲身旁的副将叱喝道: “为何不传命令?莫非寡人许给你们的好处都不想要了?” 然而,回应他的却并非是副将诚惶诚恐的脸,而是直指其眉心的一根冰冷的铁管,以及铁管对面样貌狰狞,面露杀机的郁礼。 “郁将军——此刻不是应当率军于前方陷阵的么,如何能脱逃回来?!” 对面的年轻将军却是冷冷一笑: “你手下那些将士,如今各个都想杀敌争功,哪里还需要我去前线督战搏命?倒是国主自一开始便打算独吞先民之力,进而独霸天下。命我去做先锋,也无非是想借闾丘博容之手,把意欲同你共分天下的人彻底铲除罢了。只是很可惜,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好骗!” “一派胡言!郁将军可不要听信他人挑拨,受人离间啊!” 嬴壬心下突然一凛,未曾想自己手中的这枚棋子竟会于此关键之时发难,当即好言劝解起来。谁料年轻的将军却是摇了摇头,缓缓将手扣在了用来击发火栓铳的机括上: “还需挑拨么?你我之间究竟有何深厚情谊,值得旁人来离间?当初国主虽说要与我‘共治天下’,现在我却是想反悔了,不行么?” 的确,自始至终澎国公都没有当真考虑过,有朝一日会与面前这个同自己貌合神离的年轻人共治天下。他本打算待攻破武卒军阵之后,便命押阵的澎国军掩杀过去,再不留任何活口。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对方竟会与自己打得同样算盘,更未想到其更抢先一步,成功反制了自己。 无奈的是,如今被火栓铳顶在头上,嬴壬一时间却是不敢妄动,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一番话,能够动摇对方,令其露出破绽: “无耻竖子!寡人借兵借船,将你当自己亲生儿子一般信任,你便是如此报答寡人的么?!” 对面的郁礼却是早已下定了决心,不等嬴壬将话说完便扣动了机括。随着火栓铳发出一声巨响,赤红色的火焰伴着热浪自铳口涌出,喷在澎国公本就容颜尽毁的脸上。自铳内射出的铁弹,也径直贯穿了他的眉心,将颅骨击得粉碎。 这位野心勃勃,筹谋多时的澎国公,便以这样颇为讽刺的方式,惨死于这个由自己设下的庞大赌局之中。只是他直至最后方才明白,原来自己竟也是世间这张棋盘上,被命运于冥冥之中玩弄嘲讽着的,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老东西,授我一点小恩小惠,便敢妄称将我当做儿子了?此前那个这样说的人,还曾想要当众取我性命。我就算再傻,也绝不会再上一次当!” 郁礼朝地上的澎国公尸体狠狠啐了一口,紧接着将手一挥。跟他一起悄悄潜回阵来的“孤儿军”也立刻动手,反将目睹郁礼杀人的一众澎军禁卫也悉数击杀。 “阵内闯入了晔国奸细,杀害国主欲夺兵权!本将军现已将刺客正法,命大军全力杀敌,共赴国殇!旦遇敢阻者,不问男女,无论鬼神,格杀勿论!” 阵前的澎国军听闻国主遇刺,却根本难辨消息真假,更难追究个中原委。然而听闻将军仍在,又得将校声声催促,只得在惶恐与愤怒间举起手中的掷火弩来,将天火雷尽数朝敌阵之中投去。 战场的另一侧,早已处于崩溃边缘的赤焰军与玄甲军,却是忽然感到武卒带来的压力骤减。去看时,方才见武卒阵中一片蓝紫色的焰光,原本大开大阖的阵线竟是迅速向后收缩。 与此同时,将炎与祁子隐也终得返回己方阵中。盼来了主帅归来的一众将士,当即抓住这难逢的时机重整旗鼓,反守为攻,朝诸侯联军反攻过去。 闾丘博容没能料到,自己一路上万千小心,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优势,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然而战场情势已然反转,原本胜券在握的她,也不得不下令麾下将士于原地固守——毕竟,如今若是她在这里兵败,不仅获得先民之力无望,甚至连刚坐上不久的大昕天子之位,也将难以保住。 就这样,一白、一赤、一玄、一青四路甲士混战在一起,各自为阵。一方稍进,便会引得其余两方合力攻之,竟是陷入了看似永无止尽的拉锯战中,仿佛只有待所有甲士皆尽战死,方能分出最后的胜负。 而这场发生于王朝疆界之外的混战,却鲜有世人知晓。甚至连《世语录》这样的旷世奇作中,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各诸侯国间似乎约定好了一般,对曾于这片冰原深处发生的战事三缄其口。甚至连战死在此的军士们的家人,也从未有人发出过一丝质疑。 然而,在后世一本名为《游龙列传》的野史小说中,犹如坊间秘闻的字里行间,却对当年的这段学者眼中根本无法拿上台面的历史大书特书。 书中将这次冰原大战,称为“四主争雄”,战事之惨烈绝望溢于纸面。而其中的几句诗词,更似后世对这场战所做的最佳注解。诗中言曰: “……战罢定笃天下事,忘却生前身后名。念惜故人今何在?可怜白发生!” 可即便是在《游龙列传》中,对于这场“四主争雄”的诸多后事也语焉不详,整整跳过了数年的时间。 而那一日,就在厮杀愈演愈烈时,众人耳中震天的喊杀声与刀兵相交声,其实是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怪响所中断的。 那声怪响,与他们此前听过的任何一种声音都不相同。起初时,便似群蜂飞舞一般有节奏地嗡嗡鸣响,同时伴随着地下空间内的灯火剧烈地闪动起来。紧接着,则是一阵如飓风肆虐,又如海啸袭来般的声音,经久不息。恍若一个屏息了许久的巨人,重又用其干涩的口鼻开始了呼吸。 进而,剧烈地震动再次于众人脚下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金属摩擦在一起的尖利噪音,以及山火喷发一般的轰鸣。随着那震动愈演愈烈,他们所处的这片地下空间,竟自不知深达几许的地下徐徐升上了冰面。 四周的水晶墙壁,眼下便似一朵绽放的花蕊般平展开来。鬼州冰原上的永夜,伴随着呼啸着的彻骨寒风,重又将在场的所有人皆裹挟其中! “发生了何事?我们——为何会跑到冰上来的?!” 刚刚率军突入敌阵的祁子隐忽然抬头,看着头顶上那直插云霄的高耸着的银白色塔尖,意识到似乎有事要发生。然而此刻身边的一众甲士却是早已杀红了眼,只顾拼尽全力迎敌。身着玄甲的晔国军与身着白甲的关宁武卒混作一团,就似是倒入了牛奶中的墨。 “都停下,别打了!你们听,风中有古怪!” 年轻的晔国公用尽浑身气力高声吼道。但他的话即便被附近的军士听到,刚欲收手者不是丧命于敌人的屠刀之下,便是被逼无奈再次挥动起武器。立身其间的少年人,便似是这血肉洪流之中,唯一没有卷入旋涡的那颗顽石。 他只得挥起寅牙,荡开了对面数名攻至身前的武卒,伸长了脖颈想要去寻散落于混战之中的将炎与甯月。可夜色笼罩下的乱军之中,根本看不清楚谁穿了赤甲,谁又有着一头如火的长发。 直至军阵外响起声声惨叫,才有此起彼伏的声音高喝着下令止战息兵。混战在一起的甲士们渐渐收手,却依然紧张地高举武器彼此对峙着,左右环顾之下,却无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很快,风中传来的惨叫声变得愈发响亮,愈发清晰起来。甫一听见,令祁子隐浑身的汗毛便悉数倒立了起来—— 那并非是人在吼叫,而是一声声狠戾的狼嚎!白衣少年几乎已经快要记不清,距离自己上一次听到这令人丧胆的吼叫声,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但很明显,那些如噩梦一般的恐怖巨兽,并没有自煜京一役后销声匿迹,而是跟随昆颉也暗中来到了这片冰原。 眼下,此起彼伏的嗥叫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直听得人胆战心惊。而混杂在一起的各路甲士,便似钻入了陷阱的猎物,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群狼彻底包围了!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七 “原地列阵,杀狼,杀狼!” 混战在一起的军阵里,不同的甲士操着不同的话,口中所喊的命令,此刻却是大抵相同。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曾见识过那些恶兽的厉害。如果说此前人与人只见挥刀相搏,心中尚存有一丝侥幸,那么眼下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做好死亡的准备。因为在那些毫无怜悯的吃人凶兽面前,唯有拼劲全力拼杀。究竟是生还是死,则只有上天方能知道。 眨眼功夫,身着白、赤、玄、青四色战甲对峙着的武士们,纷纷调转了武器,原地列成了一个硕大的圆阵。 不论国别,不分种族,只消凑足人手,也能够听懂彼此排兵布阵的鼓点与号角,左右之人便迅速组成行伍,一致对外。因为他们明白,如今除了身旁那个或许曾经是敌手的人类之外,再没有人会在凶兽的尖牙利齿之下,同自己并肩而战。 就在甲士们迅速变阵时,包围着他们的驰狼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起了进攻,没有给人类任何喘息的机会。 群狼便如一股深褐色的潮水,铺天盖地涌出的巨兽,转瞬便将夜色下泛着蓝光的冰原彻底遮蔽起来。而它们撞上的,则是立于圆阵外层一圈足有半人多高的长盾。 而今,这些长盾皆以下部两支尖脚插入冰面,其后则由三名精壮如熊的甲士死死顶住。再往后,则是另外三名或持长槊,或持马刀的甲士。 随着阵中鼓号齐鸣,只听嗡嗡一阵弓弦弹动,无数羽箭自赤焰军手中呼啸而出。与此同时,澎国军也将手中仅剩的天火雷悉数射将出去。 蓝紫色的焰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数以百计的巨狼被当场轰得血肉模糊,残肢碎肉四散飞溅。然而那些中了羽箭的凶兽,却依然拖着踉跄的步伐冲上前来,直抵阵前。 却月阵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群狼便好似衍江潮涌时,撞在防波堤上的海浪。来势凶猛,却无功而返。 奋力冲击着长盾的巨兽根本没有料到,从面前这些无从下嘴,严丝合缝的铁板缝隙间,竟还会有无数锋利的武器探出。自盾后伸出的各式兵刃,或刺、或挑、或斩、或劈,并没有费多少气力,便将第一波冲上前来,带着箭伤的驰狼悉数屠尽。倒在阵前的一具具狼尸,恍若一头头硕大无朋的刺猬。 紧随其后的兽群见状,立刻于阵前高高跃起,想要自盾上掠过。谁知盾后竟是突然腾起一片白色的烟雾。随着一串霹雳雷火般的声响,炽热的铁弹自下而上洞穿了柔软的狼腹。受伤的驰狼重重摔在甲士脚边,却是再难起身,随后又被快刀斩作数段。殷出的血水只流出尺许,便已冻结成冰,于众人脚下留下了黑色的一滩。 可即便倒地毙命,那些巨兽的尸体也高逾两尺。若仅一头两头倒也罢了,但成百上千头狼尸堆积在阵前,竟是越垒越高,片刻后竟是将长盾间用来进攻的缝隙堵了个严严实实,盾后兵刃再也无法前出突刺。 意识到情况不对,负责举盾的数名甲士当即便欲将盾自冰上拔起,打算后撤数步重新布防。但此举着实凶险,加之阵前情形参差不一,有些地方虽需变动,有些地方却仍能坚守上数轮,如今又缺乏统一指挥,后撤的甲士们身侧当即便涌上了三五头巨狼,阵型险些被当场攻破。 以免圆阵之上再现缺口,阵前校尉当即便命数人助那几个举盾的甲士重新顶上前去。然而还未等众人就位,只见数头驰狼竟是爬到了阵外那高高堆起的狼尸上,踏着尸体张口咬住了举盾甲士的胳膊、肩膀与头颅。 恶兽左右摇摆起脑袋,狠狠地将人体撕裂开来。随着阵前腾起腾起一片血雾,被咬断的残肢与头颅滚落在地,唯一挡在活人与恶兽之间的长盾也轰然倒下。埋伏在尸山后的数条驰狼也瞅准时机,以迅雷之势自缺口处窜将进来。 攻入阵内的巨兽越聚越多,缺口也随之不断扩大。圆阵便似溃堤的大坝一般,即便有再多的甲士冲上前来围堵,也再难将驰狼尽数驱走,不过徒增伤亡罢了。 “变阵,速速下令变阵!” 祁子隐见状,回头便冲着阵中那面绘着金罴纹样的纛旗高声喝道。立于旗下的女帝当即明白了少年人的意思,微微向其颔首示意,而后劈手自身旁军士手中夺下了鼓锤,竟是亲自擂响了战鼓。 只听得阵上响起一通三长两短的鼓点,硕大的圆阵中开始收缩起数个小阵。阵中仍由举盾的甲士于外层御狼,便如数只风火巨轮般在战场上旋转起来,渐渐将以守代攻的却月阵转变成了攻守兼备的月轮阵。 窜入阵内的驰狼本以为可以大肆屠戮一番,谁料却是扑了个空。更有不少落单的巨兽,被附近的圆阵左右夹击,而后逐一歼灭。 只不过,此阵法却只有卫梁武卒与同其交过手的赤焰军与晔国军知晓。许多散落于阵外的诸侯国联军,仍被狼群分隔包抄,不得已只能各自组成了大大小小的楔形阵与龟甲阵,死命抵抗。 更加无奈的是,小阵人手实在吃紧,稍不留神便会被涌上前来的群狼包围,进而被彻底淹没。 所幸甯月怀中的白狐再次幻化变大,死死护在主人身侧。如此也令晔国军阵内,得以有少女施展出冥火咒相助,令群狼尚不得近身。但眼睁睁看着片刻前还并肩而战的各诸侯国甲士纷纷被巨兽扑倒撕咬,高举着寅牙与麾下将士并肩御敌的晔国公依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他举目四顾,寻找着身着赤甲的草原人想要重新合兵一处。忽然发现那个黑眼睛的少年人也是作同样的打算,率着尚能一战的数百武者,向晔国军阵靠拢了过来。 “眼下我们腹背受敌,再这样下去所有人的体力都会耗尽!” 将炎挥起啸天陌,当场斩杀了扑前的两头张牙舞爪的驰狼。然而更多的狼却踏着同类的尸体围将过来,令赤焰军阵无法继续前进半步,只能远远地扯着嗓子吼道。 “那边!去那座高塔的下方,倚塔而战!” 白衣少年也知道,即使现下可以依靠月轮阵撑上些时候,但绝非长久之计。而身后半里外的那座直插天穹的尖塔,或许便是众人当下唯一的希望。 “郁礼那个混账呢?澎国军手中的火器尚能堪用,若能与我们互为犄角,或许尚能突围出去!” 年轻和罕又问,谁料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阵铳响。白烟之下,身着夔蛟皮甲的澎国军竟是生生在群狼的包围圈上打开了一处缺口,自顾朝着远方的冰原遁去。 而就在距离他们仅数十步开外的地方,却是百十余名被彻底冲散了阵型,惨叫着、挣扎着、等待求援的关宁武卒。此前正是这些武卒替澎国军挡住了数波驰狼的进攻,然而转眼却被对方当做弃子,任由狼群屠杀殆尽。 “懦夫!关键时刻只顾自己逃!” 将炎恶狠狠地骂道,扭头去看其他各处的月轮阵。闾丘博容虽为女子,临阵用兵时的果决却是丝毫不输男人。此时的她早已成功将数个岌岌可危的小阵重新合并为一个大阵,且战且退,也正向着尖塔的方向退去。 一路血战,斩狼无数,玄甲军与赤焰军也同样阵亡惨重,减员已近八成。但那些尝过了人肉的巨狼却似只为杀人一般。即便已将其重伤,甲士们稍不留神便会被其死死咬住四肢,进而受伤掉队。凡有落单者,疯狂的狼群便如蝗虫一般蜂拥扑上,即便想救,也根本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尚能行动的各方终于辗转抵达了尖塔之下。短短半里的距离,却似耗尽了他们一生时光。幸存者们的衣甲早已不整,甚至连防身的兵器都再无法做到人手一件。每个人身上皆被不知是人还是狼的鲜血浸透,眼中仅存的希望之光,眼看着也行将熄灭。 毕竟,即便甲具齐备,以逸待劳,要对抗面前的数千巨狼也并非易事。更何况,而今他们只剩下了战至力竭的两百余人,想要自狼口之下生还,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将众人围于塔下的狼群,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并没有继续进攻。巨兽盘踞在百步开外的地方,伸长了爪牙咆哮着,嘶吼着,却再也没有上前猛攻。偶有窜前的几头狼,便恍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了距离甲士数丈开外的冰原上,马上又缩了回去。 “月儿你有此等术法,此前为何不用?” 将炎伸手抹了抹脸上溅落的血渍,却反倒将整张脸都涂抹成了红色。然而阵中尚未喘匀气息的红发少女却也面露诧异之色,使劲摇了摇头: “我若能够如此,又何必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牺牲?” “莫非是这先民遗迹之中,有什么驰狼惧怕的东西?” 祁子隐团起地上的积雪,将寅牙上沾着的腥臭狼血尽数拭去,同样疑惑万分。 正当所有人都百思不解之时,他们身后的高塔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都别乱猜了,那些狼是本座阻下的。” “何人说话?!” 年轻的晔国公与和罕心下当即咯噔一声,转身去看时,却见那原本浑然一体的高塔上,竟是现出了一道透明的水晶门。而在那门中立着的,则是个身披宽大斗篷,高瘦、苍白的男子,正是自始至终都藏于暗处的昆颉本人! “所有这些血债,都要算在你的头上,纳命来吧!” 将炎愤而跃起,挥起手中啸天陌狠狠劈向那道水晶门上。然而那门却是异常坚固,甚至连一点划痕也未能留下,更别说能够被击碎破开了。 “尔等妄图以凡人之力与神为敌!今日,定要叫你们有来无回!” 昆颉眯缝着眼睛高昂起头来,眼神之中满是挑衅的意味。转而,他将目光投向了立在少年人身旁的甯月,却是话锋一转, “大司铎——不——应该说是珊瑚的血脉在世间最后的继承者,本座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同我一起活,还是与这些陆上的蝼蚁一起死,你仔细想清楚!” “跟你一起……便能活么?” 红发姑娘低着头,额前的红发低垂下来,遮住了眉眼。然而从她的语气中,却能明显感觉到几欲喷薄而出的仇恨, “对你忠心耿耿的岑婆婆,死了!不问青红皂白被你带上陆来的母亲,也死了!更不要说沧流城中,因为随你作乱而被定罪处死的那二十万族人!你居然说,跟你一起,能活?!” “成事,便须得有人牺牲。但你同其他那些人不一样,你也是本座的骨肉,你的身上流淌着的,有一半是我的血脉!” 立于门后的昆颉好似压根不记得,就在不久前,自己还竭尽全力想要置面前这个自己口口声声称为女儿的姑娘于死地。 甯月忽地抬起头来,满头赤发似一团火焰般乍起,一字一顿地道: “我的父亲,是那个同你斗了一生的人!我的父亲,是在龙首渡前牺牲自己,救下无数性命的人!我的父亲,是被你,还有你豢养的这些驰狼害死的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是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也要拉上你一起!” 说话间,少女竟是突然发难。她早已于口中默念了施咒的口诀,此时只高喝出一个“凛”字,周身登时便腾起出数道金光,如数条金龙般缠绕汇聚成一股,临空化作一支足有手臂粗细的光剑,径直向昆颉身上射去。 避身于水晶门内的男子见此情形,起初并不以为意。孰料那支光剑竟是透过了寻常武器无法洞穿的水晶门,进而狠狠击在其身上。 “詟息里的敕光咒!看来风未殊临死前,还是教你学会了不少东西!” 昆颉猛地向后退开半步,面色微微一变,进而整个人迅速变得透明起来,凝作半空里悬着的一枚黑晶,落地摔了个粉碎。而在他背后的墙上,则留下了一道一人多高,如那枚玄瑰外廓一般形状的焦黑印记。 此时身在尖塔之上的男子本尊,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若非他始终小心,以玄瑰凝出人形同众人当面对峙,眼下若被那支光剑直接击中,即便不死,也必致重伤。 甯月此举,终于引得昆颉勃然大怒,当即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命狼群向塔下众人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但在那怒火之中,却明显带着一丝由妒恨与惊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八 围于塔下的群狼得令,再次向塔下的众人发起了疯狂围攻。 甯月用尽全力施法,于阵前布下雷盾咒,方才将涌上前来的驰狼击退。然而毕竟兵力悬殊,只此一个回合,雪灵仍被群狼围攻得遍体鳞伤,姑娘不得不将重又变小的它抱回怀中。而势单力薄,区区两百余人的队伍也被伤了一半,甚至连完整的阵型都已难以维持。 将祁二人同仅存的甲士们并肩接踵,苦苦支撑着眼前这看似必然的败局。每个人的口中皆喷吐着大团的白气,体力也早已接近极限。然而他们心中求生的欲望,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你们再撑片刻,我或许能有办法让大家避入塔内!” 忽然身后响起了甯月的声音,虽虚弱不堪,却是说得斩钉截铁。 “那道门早已被昆颉封死了,还能有何办法?” 不知已经挥了多少次刀的将炎回头问道。然而稍不留神,一头冲上前来的老狼便自他身侧扑来,将少年人压倒在地,张口向其颈上咬去。 突然一阵鲜血飞溅,一柄长刀自老狼的咽喉穿出,而后使劲一挑一旋,将其粗大的颈骨也当场折断。那刀乃是自巨兽颈后刺入,刀身似被血浸透一般赤红,正是祁子隐的寅牙。 “甯月会有办法的。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究竟怎么了,但你必须信她!” 白衣少年没有多说,只是抬脚蹬开了压在年轻和罕身上的巨狼,而后向对方伸出手来。可将炎却并没有领他的情,只是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重又横刀拉开架势: “你倒是全心全意信她!可我信不信她,与你何干?” 曾经挚友口中的一句话,当即令晔国公不知该如何应对,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缓缓收了回去。他转而去看立于门边的甯月,虽不愿承认,但三人间的裂痕,明显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便能愈合。 而此时的红发少女,却根本没有在意身后发生的这些事。她面对着塔底那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水晶门,用并不算大的声音喃喃应道: “……自昆颉将我掳到靖枢城内软禁时起,便称大司铎之血能够助其进入圣城……或许眼下的这座尖塔,才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地方。而我的血,或许便可将这扇门打开!” 她说着,竟是从脚边拾起了一柄受伤甲士掉落的长刃。刀锋上依旧沾着狼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少女脚边。 甯月的心思却只在面前的门上。只见她果决地挥刀,以刀尖画过自己的掌心,紧接着将手贴在了面前的水晶门上,于其上划出了一大一小两只近乎于完美的赤红色的圆,又在周围写下了无数符文。与此同时,少女口中也振振有词,念起了无人能懂的异族咒语。 这曾是珊瑚从小领着女儿捉迷藏时,用来逗乐的游戏,更是少女印象中母亲当着自己的面所使用过的唯一术法。所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原本用手指胡乱画在沙地上的孪月,如今却是由自己掌心渗出的滚烫的血所绘就的。 随着咒文的吟诵,月轮上的血迹似乎有了生命,竟未沿着光滑的水晶滴落,反倒似溪流一般于门面上平移、重叠起来,汇聚成出交错在一起的新的图样——那是七颗并不对称的点,进而彼此连作了一只斗勺的形状。 母亲从未告诉过甯月,教她所绘的这个图案究竟代表了什么。直至上陆后少女方才知道,这便是先民曾用来于夜晚指明方向的,唤作北斗的星座。 而眼下,夜空中的那七颗星却是被天上的孪月彻底遮蔽起来,再不可见了。 鲜血沿着每颗星间的连线暗自涌动了起来。与此同时,那道阻隔了塔内塔外连接的水晶门,也伴随着咒文的吟诵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再寻不见踪影。 “快进门去!” 甯月虚弱地瘫坐在地上,却仍奋力回头呼唤着即将被群狼吞噬的同伴。她意识中最后留下的一幕,是满面忧心的祁子隐冲上前来,抱起自己冲入尖塔。而在他的身后,是不断挥刀,击退群狼的将炎与浑身浴血的一众甲士。 “大家……都没事……便好……” 少女脑海里隐约响起了一些声音。昏昏沉沉之中,她听见了不时传来的隆隆轰鸣,以及同伴们的阵阵惊呼。待徐徐转醒之后她方才意识到,整座冰原在自己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眼下,一行人似乎登至了尖塔的中段。甯月从未想过,看似狭窄的尖塔内,竟会如此宽敞——她正躺在一片足有半亩见方的平台之上,身边所立的,则皆是自此前同群狼交战后幸存下来的甲士,仅余不足百人。 四下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头顶上则垂下数不清的黑色线缆,恍若丛林之中虬曲的藤蔓。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即便于这片冻原之中存在了万余年,塔内并无一处结起冰凌。空气中似有暖风吹来,温润的感觉,倒像是春夏时分的宛州。 唯一能够提醒少女,自己仍被困于极北苦寒之地的,是附近一扇同样由水晶制成的落地舷窗,以及其上结起的一层厚厚的霜。隔着一层纤薄却极其平整的水晶,窗外的永夜较此前仿佛离得更近了,夜空中的光气,在所有人脸上映出美丽却有些诡异的颜色。 “喂,你们两个!塔下那些狼呢?可曾追来?” 她有些吃力地起身,先是看了看紧闭双眼的祁子隐,进而伸手轻轻扯了扯不远处怀抱着啸天陌,刚刚翻了个身的将炎。 年轻的和罕似睡得很沉,没有动弹,更没有应声。姑娘另一侧的白衣少年却忽然睁开眼睛,小声地回答道,好似压根没睡: “不必担心。那道水晶门很快便又重新出现,将狼尽数挡在了外面。” “那这些——” 甯月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四周。黑暗之中,墙壁上隐约露出许多排列整齐的光点,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颇有节奏地闪动着。 晔国公摇了摇头,似乎也无法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 “这些光点,自我们进入塔内之后不久便开始闪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话还未说完,便好似为应证少年人所言不差,塔底再次传来了一声隆隆的响动。此前将众人自地下带回冰面的那种剧烈的震动再次袭来,并伴随着声声“嗡嗡”的怪响,便似整座塔都是有生命的一般。而现如今,它苏醒时发出的喘息,将所有人都惊得醒了。 而后,一道笔直而耀眼的光柱自塔顶冲天而起,直射天穹。而那光柱射向的目标,竟是天空中那只向来因黯淡,而被世人视作不详之兆的浊月。 光柱转瞬即逝,却似一支用来引火的矢箭,竟是令浊月陡然间变得比日光更加白炽,更加夺目,便好似久别了多日的太阳终又回到了天空,将永夜一驱而尽,也令潜藏于黑暗之中的所有一切都再无所遁形。 而今的冰原上,密密麻麻皆是驰狼的影子。群狼形成的包围圈内,还倒着无数身着各色甲胄的军士。凝固的鲜血,几乎令洁白的冰原化作了一片赤红。而在那些巨兽的身后,甯月清楚地看到近千名身着鮹衣的苍禺族死士,正手持法器,于狼群上空凝结起一片肉眼几不可见的,泛着幽暗蓝光的法阵。 而正是通过这道法阵,昆颉得以凭借一人的意志,控制着这些食人异兽潜伏或进攻。 “你们别被昆颉骗了!他不过是在利用你们,就像当初利用沧流城中的百姓,利用岑婆婆他们一样!” 甯月跌跌撞撞地冲至窗边,用尽全力高声喊道。她知道自己的声音根本无法传到那些族人的耳中,甚至无法穿透眼前的这道薄薄的水晶。但这却是其眼下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努力。 “白费功夫。本座早已经说过,你若不肯同我一起活,便只能同这些陆上的蝼蚁一起死!你们皆没能想到吧?天上那颗始终如影相伴的浊月,乃是足以毁灭所有人的杀器!” 虚空中再次响起了一个男子冰冷的声音,红发少女立刻便分辨出那是昆颉在说话。 “别说大话了!你一直以来费心筹划的终局,不过是令浊月变得更亮了些。至于它会带来毁灭?我可不会信!你躲在何处,快点现身出来!” 红发少女大声质问起来,希望能够尽快弄明白昆颉究竟做的什么打算。可对方却是难掩计谋得逞之后的得意,嘿嘿笑了起来: “本座为何要现身?末世即将到来,而于此,你们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二人说话间,甯月忽然瞥见窗外明亮的浊月,竟是在夜空中缓缓移动了起来,而且越行越快,不由得有些慌了: “快说,你究竟想要用浊月做些什么?!” 面对少女的质问,昆颉的笑声中明显多了一些偏执且变态的优越感: “如果提前便知晓了自己将会怎样死去,那活着还有何乐趣可言?曾经统治着这个世界的先民虽寻到了永生之法,却无法看到此举可能带来的祸患。而那个建造了这一切的人,那个给先民带来了永生希望的女子,却是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只浊月,便是她留给这世上所有罪人,唯一的救赎!” “一派胡言!寻求永生有何过错?死亡又如何会是救赎!” “为何死亡便不能是救赎了?万物所以会生老病死,不仅仅是让人感到悲伤的新旧更迭,更是为了使人们保持警醒,保持敬畏之心。可那些最终获得了永生,最终获得了神明之力的先民,却将这一点彻底忘记了!他们更因此而受到了天罚,受到了神明的诅咒,带着所有的秘密从这世上消失殆尽! 然而神明是仁慈的,即便降下惩罚,也并未斩草除根,而是希望我们这些后来人能够警醒,能够认清曾经的错误并加以改正。但很可惜,这么做却不值得!先民消失的万年后,世人除了失去了永生之力,仍一如既往地身陷于贪婪、残忍、傲慢、嫉妒之中,不得自拔!” 昆颉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就好似在压抑了多年之后,终于能将内心深处积攒的怨气一吐为快。 “所以,这便是你意欲毁灭一切的理由?” 甯月却是忽然冷静了下来。她渐渐意识到,正在同自己对话的人,早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而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都绝无可能说服得了对方悬崖勒马。 同时她意识到,眼下昆颉最有可能的藏身处,便是这座尖塔的顶端,当即推了推身边的同伴,让他们随自己一道继续向上去寻。 然而那个始终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却是于暗中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用近乎于癫狂的尖利笑声放肆地吼道: “不,本座的理由比这还要充分得多!不过尔等不用再妄想着继续拖延时间,并借此寻到阻止本座的方法了!如今浊月已然错位,尔等若是认为本座是在危言耸听,大可以就这样等下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何事!” “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那些依然活着的人,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阻止你!” 甯月横眉怒目,用尽浑身力气吼道,不仅是给自己鼓励,也是为了给同伴以信心。对方却对此有恃无恐,语气由极度的疯癫眨眼便恢复成了其一如既往的冷漠森然,有恃无恐地讪笑起来: “哦?那本座便在这塔顶上恭迎你们。但即便最终你们能够活着见到本座,也会立刻明白:凡人,永远是无法同神明抗争的。而你们也会极度后悔,自己当初为何不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又为何不接受这世间的一切不完美?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你,也不过是先民消失万年后的一个平凡苗裔,凭什么号称自己所代表的便是真理,又凭什么自封神明!” 红发少女此刻根本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同对方去斗,却是可以确定昆颉所言非虚。她知道对方处心积虑多年,不可能存在什么破绽与疏漏。而自己眼下所有的支持,不过是一腔愤怒与慨然,还有身边生死与共的同伴。 但她还是要说,要竭尽一切可能浇灭对方嚣张的气焰。 也不知是其间的哪一句话触动了昆颉,虚空中那个如恶魔般的男子忽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似有些伤感,却又自相矛盾地磨牙凿齿道: “既是如此,便也不用再多说了……若是尔等当真如自己口中所称的那般高尚,那般无私,或许在做了足够多的牺牲之后,你们当真能够阻止本座,也未可知……但在那之前,本座还是为你们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第三十五幕 ? 四主争雄 ? 九 一阵电光炸起,众人头顶的灯光在瞬间点亮,炽如白昼。与此同时,他们耳中也响起了一连串尖锐的噪音。那声音经久不息,只听上片刻便令人感到脑胀欲裂,天旋地转,纷纷站立不稳,跌坐于地上。 “这声音不能听!快些堵起耳朵!” 将炎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脱下带着的铁指,用手死死将双耳堵住。然而那声音却仍在颅内响起,直震得人头骨嗡嗡作响,百骸之中的血脉中也似即将沸腾! 虽然四下里灯火通明,可少年人只觉得眼中看到的一切愈渐变得模糊起来。片刻后,他竟是突然将捂在耳上的双手拿开,将小指绷得犹如一根铁钎,狠狠戳进了自己的耳孔! 登时,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流出,耳中那令人几欲晕厥的噪音也顿时消散。将炎胸中似一口闷气提上不来,强忍了片刻,还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四肢也随之涌起一阵酸麻,脑袋却是清醒了许多。 他举目四顾,见头顶天花板上竟是有数个巴掌大的圆形物,而这诡异的响声正是从其中传出的。情急之下他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抄起身边的啸天陌便是一顿乱砍。 又是一阵电光闪过,声音顿时消失不见,而原本几乎失去意识的众人,也重又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小结巴,多亏了你……” 甯月一时间站不起身子,只能以两条胳膊撑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着。 年轻和罕并没有搭理她,只是提刀继续沿面前那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螺旋台阶拾级而上,冲向了昆颉所在的塔顶。 “小结巴别去!你不知道昆颉的力量和手段,你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红头发的姑娘并不知少年人此前戳聋了耳朵,用尽浑身力气喊道,想要劝气势正盛的将炎不要冲动。将炎猛然回过头,用那双如墨的眸子瞥了她一眼,但很快又将目光挪去了赤焰军的身上,振臂而呼,目光如炬: “诸位,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向那混蛋算账的时候了!为了死去的草原人,为了白鹿苍狼,随我杀!” 甲士们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即便此前已战至力竭,即便早已衣甲不整,伤痕累累,却依然纷纷起身,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年轻和罕的脚步。 无数人影自少女身旁掠过,紧随将炎消失在幽暗的楼梯尽头。然而她却只道是故意不肯搭理,就仿佛自己根本无关紧要一般,不禁黯然心碎。 甯月的眼眶登时红了,抬手使劲揉了揉,终于奋力爬起身,也跟在了人群身后,却是行得无比吃力。前方身着赤甲的人群越跑越快,渐渐自少女的视线中消失不见。而此前将炎的一番乱砍,更早已令塔内的所有灯光彻底熄灭。 不知从何处燃起的火星,引燃了熊熊烈焰。转瞬之间,浓烟四起。忽然头顶“噗嗤”一声,竟是于室内下起了瓢泼的雨来。 眼前一切皆变得极度模糊,姑娘甚至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但她耳中却仍隐约听见了前方嘈杂的喊杀声。 甯月心中焦急万分,却是手脚酸软,前行的速度慢如蜗牛。但很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少女扶到了自己的背上。只见那人着一身沾染了点点血渍的白色战袍,悄然回眸,一双金色的瞳仁熠熠生辉: “走,我们一起去!同将炎一起去,找昆颉清算这一切!” 待二人终于又见将炎时,随和罕冲上塔顶的赤焰军早已重伤倒地,哀嚎与呻吟之声四起。而黑瞳少年则被头顶上无数如黑蟒般的线缆缠绕着,悬于半空。 年轻的和罕被卡住了脖颈,一张脸早已憋得通红,却仍死死地握着自己手中的那柄乌金色的长刀。 红头发的姑娘趴在祁子隐背上休息了片刻,此时稍稍恢复了些体力,当即狠狠一抓年轻晔国公的肩膀: “子隐快停下,莫要中了对方的陷阱!” 见追来的红发姑娘满脸紧张,昆颉当即施法让裹在将炎身上的线缆缠得更紧了,甚至其身上厚重的铠甲,也被当场勒得变了形: “本座的这份见面礼,如何?” “你究竟想要什么?!” 甯月示意白衣少年将自己放下,“若是把末日带来人间,你自己也绝不能独活。所有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世人欠本座的实在太多!如今,本座不过是将自己所受的罪,尽数还给他们罢了,这便是最大的意义!” 昆颉冷笑起来,“如今的你们,心中必也恨我入骨。若非一心欲向本座寻仇,又怎会不惜做出无数牺牲也要苦追至此?你们其实同本座一样,也不过是些靠着牺牲他人来成全自己的罪人。而那些战死者的血债,也皆应算在你们的头上!” “一派胡言!那些阵亡的将士,皆是为了阻止你的恶行自愿前来,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大义才牺牲了自己。若非你为恶在先,害死不计其数的无辜之人,他们又何必在这苦寒之地断送宝贵的性命?” 红发少女的厉声驳斥,却是将对面的男子激得怒了: “本座为恶在先?若无仇怨,又何来报复!世间众生或可为羔羊,或可为虎狼。而那些羔羊口中十恶不赦的恶狼,也不过是曾被咬伤,不再甘愿为羊者罢了!如今的本座,不过是比你们这些仍被命运玩弄着的羔羊,提前看穿了这一残酷的事实罢了!” 昆颉心中似有无数委屈,在此刻更觉得无须再向谁隐瞒,“你如此护着这个黑眼睛的陆上人小鬼,不过是因为心中怜悯。可本座在这世上两百余年,却又有谁人怜悯过本座哪怕片刻分毫?!” 话匣一经打开,便再也无法关上,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想当年我生母一脉,也算是沧流城中的名门望族。可她却是厌倦了海中的生活,居然爱上了一个陆上人,成了族人眼中的异类与贱民!” 说到这里,男人那双充满了恨意的眼中也不禁闪动起了一丝悲戚的光,“只可惜造化多弄人,在发现了母亲真实身份后,那个无耻的陆上人竟是抛弃了她,远走高飞。无奈之下,母亲只得回到沧流城中,悄悄诞下了本座。但不幸的是,她同陆上人媾和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全族眼中大逆不道的罪人。在那之后,母亲被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家人毒打、囚禁、治罪,更是被当着所有族人的面,于囚笼中流放至岸上活活暴晒而毙。而那行刑之人,则正是你的外公,前任大司铎睢牙!” 昆颉的嗓音几近沙哑,被仇恨蒙蔽的双目中,满是两百余年来历尽的心酸与苦楚: “但自始至终,我却对此事一无所知,更是被送去自己的仇人那里修习詟息。万幸机缘巧合之下,本座渐渐得知了当年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惨剧真相——无论陆上还是海中,所有人皆是本座仇敌!所以今日,本座即便穷尽所能,也要让所有人血债血偿!” 看着对方的模样,甯月心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终还是开口循循善诱起来: “可无论陆上人或是苍禺族中,绝大多数皆是受人煽动,被人利用的无辜者。他们对当年之事,以及你同你母亲所受的委屈与痛苦毫不知情。如今你又如何能将自己的仇恨发泄在他们身上?” “本座如何不能?!洪水既至,便没有一滴雨是无辜的!那些甘愿受人煽动,被人利用,不去追究真相,不去明辨是非,只是立于一旁做个看客的人,又怎会是无辜的!他们皆是杀人的帮凶,皆不可活!” 昆颉却是用力将大袖一挥,终于从悲痛的过去里回过神来: “今日尔等赞同我也好,反对我也罢,皆已不在重要。本座此前说过,若欲说服本座,则必须有人做出牺牲。而今若是动手阻我,这个黑眼睛的陆上人小鬼便绝无可能再活!你们自己选罢!” 一时间,身披鮹衣的男子占尽了优势。他在火光之中狞笑着,当真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足可操纵世间万物命运的神。 但甯月却并没有受其要挟,而是于口中念念有词起来。她的满头红发忽如一团火焰般腾起,周身也射出数道璀璨金光,再次于空中汇聚成一支致命的光剑,径直向昆颉心口刺去! “不自量力!你当真以为风未殊教你的那些小把戏能够伤的了本座?!” 对面的男子对此却是早有准备,将五指一捏,当即便欲取了将炎性命。但接下来的一幕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缠绕在将炎身上的那些如巨蟒一般的黑色线缆,竟是忽然将少年人松开,反向着昆颉自己的身上缠去! 孤傲的男子面色一变,立刻施法应对。然而他的法力却不知何时竟被一道结界封禁,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再无法施展分毫! 光剑眨眼便已刺穿被缠住了手脚,根本动弹不得的昆颉的胸口。直至此时,惊讶的男子方才注意到,此前陪同甯月一齐出现的祁子隐与晔国的玄甲兵,始终立在一旁许久未曾动过,仿佛一尊尊雕像。 “这是……迫魂咒!如此高阶的詟息术法……你……又是如何能够掌握?!” 昆颉脸上的表情渐渐由诧异转为了不甘,进而被无尽的痛苦所吞没。不知何时,甯月竟早已施法将其拉入了“定”内。而在这场比拼双方精神之力的恶斗中,大意轻敌的他,败得无比彻底。 四周的景致,渐渐恢复成了现实之中的模样。玄甲兵在年轻晔国公的率领之下,早已将赤焰军尽数救起。而被线缆缠绕着的将炎也落下地来,虽剧烈地咳嗽着,却已无性命之攸。 同“定”中的场景唯一相同的,是插在身披鮹衣男子胸前的那柄光剑。光芒一点点变得黯淡下去,最终消失不见,却是留下了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不愧是本座的血脉,此番声东击西做得滴水不漏,即便本座也没能看透。本座,甘拜下风……” 昆颉口角流出了汩汩鲜血,气息也渐渐变弱了下去。然而片刻之后,他却重又抬起了低垂下去的脑袋,用尽浑身力气喝道: “不过,本座还是要谢谢女儿你啊。若非此前你的到来,将那先民遗城的核心激活,本座根本入不了这座尖塔,更加无法顺利让末世降临!” 说着,他又看向了始终立于人群身后,伏在莫尘背上一语不发的莫泽明,“本座也要谢谢你的父亲。当年若非他算到了今日一切,本座也无法利用你们,助自己的计划走到这最后一步——” “你说这话是何意思?” 银发孩子面色一凛,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男子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口中喷着带血的沫,却依然攒起力气继续道: “当年,正是甯月口中所称的那个父亲风未殊,请莫染卜算到了将炎的存在。莫染死前,更如一条老狗般低声向本座求饶,欲将所有事皆同自己撇清关系。可他当真能撇得清么?!” 昆颉说话间,莫泽明却是让莫尘将自己放下地来,抽出随身带着的匕首,踉踉跄跄地向昆颉身前走去,咬牙的咯咯声清晰可辨: “当年父亲死时——你竟在场!” 昆颉却是冲其邪佞地一笑,目光落在了重又拾起了啸天陌的将炎身上: “而你——果真注定是星流命盘中唯一不确定的变数!其实在这世间,我最懂你的苦,他们这些人,又能懂什么?” 黑瞳少年被捅伤的耳中,眼下虽只能依稀听见朦朦胧胧的几个词,却还是当即被对方说得一怔。他将刀一横,恶狠狠地将银发少年拦了下来: “你又如何对当年之事了若指掌的?!” “若是没有你,甯月便不会在陆上待这么久。若是没有你,她也绝无可能会同现在的晔国公相识,结伴前来此地。如此一来,本座也将无法入得圣地。所以风未殊才会连夜派兵围剿,将那座煜水河边的渔村屠戮殆尽!如今的你,其实同本座一样,正是今日这一切的主因!更因自己的存在,而同整个世界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即便如此,你还要杀本座么!” 未曾想,将炎反倒将啸天陌握得更紧了,脚下的步子却是未停,而是走到昆颉身前,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将依然大笑着的男子的头颅一刀斩下: “不,他们不懂,世上任何人都不会懂,你也不可能懂!眼下我只知道,你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悲伤、仇懑、自责。所以这一刀,是我给你的谢礼!”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一 昆颉的头颅凌空飞起,脸上还带着一抹诡异的解脱。他的身体则重重跪了下去,进而瘫倒在地。颈上那碗口大小的平整切面上,自血管中汩汩而出鲜血喷涌着,飚至丈余。 将炎将啸天陌用力一震,刀刃上沾着的粘稠血水当即四散抖落。他抬手,揉着此前险些被对方生生扼断的脖颈,愤恨地道: “曾经害过我的人,如今又岂能再留!” 说罢,他又缓步行至在争斗中早已破碎的窗边。而今立于尖塔顶端,脚下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愈发渺小了。冰原上云开雾散,抬头去看塔尖之上比清月还亮的那轮浊月,如今便似一盏高悬于天穹的灯笼。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自鬼门关前走上一遭,却终于险中得胜的众人的脸。 此前盘踞于塔下的那些密集如蚁,险些夺了众人性命的驰狼,眼下便好似跟丢了蜂后的群蜂,随着昆颉的死去,四散而逃。狼群身后,驱策着他们的近千名苍禺族死士,则在那些失去控制的尖牙利爪下惨死殆尽。 施法过后,本就虚弱的红发少女再也难以站稳,绵绵软软地倒了下去。幸好身旁的祁子隐上前一把搂住,方才没有受伤。姑娘面若金纸,气若游丝,根根发丝被汗水粘在面颊额角,却依然攒起一丝力气,担忧地看向了依然恨意难平黑瞳少年: “小结巴……你……没事吧?” 将炎却并没有搭理她。甯月见状又道: “无论昆颉做了什么,我们……都必须……尽快阻止……” 不料,年轻的和罕对此却仍没有任何回应,沉吟片刻后,竟忽然转过头来,挥刀指向了身旁自己曾经的爱人,曾经的同伴,嗓音低沉而沙哑,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喝道: “昆颉虽死,可我们之间的帐还未算完。是你的父亲卜星找到了我,也是你的父亲下令屠戮了煜水河畔的一座渔村!现在,该轮到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如墨的双瞳里,再也看不见一丝半点的温柔,所剩下的,仅有熊熊燃烧的怒火。 甯月在祁子隐的搀扶下奋力站稳,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她眉头忽然蹙紧,转而却又舒展开来,疲惫地向对方报以一个勉强挤出的笑容: “没错,我的确向小结巴你隐瞒了一些事情。但百余年来,造成世间动荡不安,令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方才已被你斩于刀下。而今真相几何,对你而言依然这般重要么?” “自然重要!你若当真问心无愧,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即便眼中已泪光点点,红发少女却始终保持着微笑。面对将炎的厉声质问,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却还是难掩声音之中的颤抖: “小结巴,你竟如此不信任我?” “信任?这些年所发生的事,让我渐渐明白这所谓人间,乃是由无数谎言堆积而成的。眼下我所能信者除了自己手中长刀,便是世间那些早已死去,不能再开口说话的死人!若再避而不答,休要怪我翻脸!” 凶狠的少年人,如今便似一头冰原上的野兽,愤怒着,咆哮着,彻底失去了理智。对面的姑娘终于收了脸上的笑容。与其说是收,不如说是再也无法假装下去。 她的腰身渐渐弯折了下去,便似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般蜷作一团,周身更是散发出一圈隐隐的光晕,仿佛被月色与寒意包裹了起来,冷冽非常。 祁子隐见状,当即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她:“甯月不要!你隐瞒此事也是情非得已,切勿冲动行事!” 黑瞳少年却是快步从其身后走上前来,将面前的晔国公一脚蹬开:“既是有意隐瞒,还分什么得已不得已的!” 未曾想,面前的姑娘却是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眼下,其脸上与手上的皮肤瞬间变得不再光滑细腻,相反却是布满了细密的鳞片。耳后也渐渐露出三道暗红色的腮裂,指间更是生出了蹼膜,唯有那一双青蓝色的眼眸与火一般的长发,能够证明她与此前那个宛若天仙般俊美的女孩,竟是同一个人。 年轻和罕见状,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神情有些恍惚的他,突然觉得手中高举着的长刀变得重若千钧,“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而一股自头颅深处蔓延开来的剧痛,让少年人再忍不住,双手抱头,大张着嘴,仰天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 在将炎的记忆深处,仍有最后一点被长久封存起来的,禁忌的记忆。虽然童年时目睹双亲惨死的那一幕,早已如梦魇般重又回来,令他夜不能寐。可渔村遇袭时那仅不足半个时辰的片段,他却始终想不起来。 自打在暮庐城中起,黑瞳少年便一直于各处搜集诸侯列国的甲兵情报。他曾无数次想过,若是能够回忆起哪怕一丁点关于那夜冲入村中屠杀的凶手的模样,自己便可确定其究竟来自哪一国,又究竟是何人麾下的兵。 但此时,当他看到甯月露出的真容时,记忆深处那段骇人的记忆,便如昨日刚刚发生一般跃然眼前——当年那个自己从门缝中瞥见的,被父亲死死阻挡于门外,屡次破门却未得入的歹人,便是生得这样一副惨白的、生满了鳞片的可怖嘴脸! “哈哈哈,看到曾令自己一见倾心,神魂颠倒的美人儿,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心中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忽然,一个声音自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将炎回头,见一支百余众的队伍也自塔下攀了上来。队伍中人人身着夔蛟皮甲,其中更不乏许多仅及成人肩高的半大孩子。为首一人却没有鼻子,脸上黑黢黢的肉洞旁,两只眼睛如铜陵一般圆瞪着,竟是此先在同驰狼的缠斗中临阵而逃,此刻却不知重又从何处钻了出来的郁礼! 话音未落,澎国军队便已围了上来,将本就狭小的塔顶挤得水泄不通。在被面对驰狼时那种强烈的恐惧支配下,幸存下来的他们对眼前这位年轻将军愈发地言听计从了。 “面前这个妖女,同那些驱策狼群,杀我同袍的怪物是一伙的!将士们,你们打算如何?” “斩妖女,除怪物!斩妖女,除怪物!” 澎国甲士磨刀霍霍,将尚能行动的甯月等人逼至了墙角。 郁礼则平举着双手,眼中满是占尽优势后的兴奋与得意。毕竟面前这三个打从暮庐城时起便已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的同龄人,俨然已经成了他的瓮中鳖、网中鱼。 “甯月同我们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若非是她,你们早已死过百遍千遍!今日谁也别想动她!” 祁子隐抽出寅牙横举于胸前,将现出原形的红发少女死死挡在了自己身后。 郁礼见状却是轻蔑地一哼: “晔国公——不,应该称你为杀父弑君的晔国叛逆!你读了那么许多书,当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既这般护着她,那便是与她同罪!” “而今昆颉留下的危机未除,我们断不可自相残杀!” 祁子隐却仍是寸步不让。 “什么危机?什么未除!在本将军看来,你们三个便是现下最大的危机,不得不除!” 郁礼嘿嘿一笑,压根没能听进少年人的警告,“而今那个兴风作浪的昆先生已死,塔外的群狼也皆退去。想要,或者说能够取我性命之人,便只有那位闾丘国主而已。而她,也是当今世上一十二个诸侯国中,唯一能定万里江山,立千秋功业的不二之人!” 说着,他用一双暴凸的眼睛扫过面前众人的脸上: “而今,闾丘国主早已称帝。而你们三人之中,一个是犯上作乱的晔国叛逆,一个是里外勾结,攻占了煜京的狄人和罕,还有一个,则是一手造成了大昇覆亡的异族妖女!若取了你们三人首级,再寻得先民之力前去求见,闾丘国主必会饶我一命,甚至可能因此赐我此生享乐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你们三个便不要再挣扎了,就当是成全本将军,给你们悲惨且一无所成的人生里,留下一桩值得他人念想的好事!” “放屁!你这个蛤蟆眼,作恶多端。早知如此,本姑娘就该在冰原上一把火将你焚了!今日我们三个绝不会束手就擒,你既要杀,本姑娘便拉着你一起陪葬!” 甯月突然喝道,满头红发再次竖立起来。毕竟短兵相接,唯有拼死一战,方能有一线生机。 随着她口中念念有词,青蓝色的眼中发出的幽光陡然大盛。只见一片雷火电光,霜雪冰天,高阶的詟息用来杀人,便如砍瓜切菜一般。冲在最前的十余名澎国军登时连甲带人,化作了一片浮于空气之中的血肉齑粉。 此般情景,直令人看得心惊胆颤,郁礼麾下竟无一人敢再冲上前来。 然而,这却是红发少女竭尽所能的最后一丝努力了。早已透支了体力的她忽然自口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旋即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也不省人事。 “甯月!” 年轻的晔国公见状,一双眼睛登时红了,高喝着抽刀率众还击。虽然澎国军于塔内无法形成合围,锋线上却始终保有十数人的力量进攻。凭借麾下仅存的玄甲军,祁子隐一时间虽能不落下风,却仍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场必败的鏖战。 见甯月倒下,澎国军也变得愈发有恃无恐起来。其手中火栓铳虽早已射尽,更无威力强大的蓝焰,却在狭窄逼仄的塔内,将白衣少年及晔国军拖至力竭人绝。 郁礼杵着那柄宽背马刀,立身于距锋线仅十余步开外的地方,满脸戏谑地看着左支右拙的祁子隐,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多年来,我们自暮庐城中一直斗到了这里。你们几个大概从未想过,最后的赢家竟会是我!” “这不叫嬴,这叫趁人之危!今日若你在此杀光我们所有人,即便闾丘博容留你,末世到来后,仍是谁也逃不掉的!” 年轻的晔国公稍一分神,竟是被几名澎国军欺至了身前,进而身边的最后几名玄甲军也倒了下去。而他自己,则也早已陷入了敌人的重重包围,根本再无可能全身而退。 “不要拿什么末世的谎话来威胁本将军!如今对你们而言,若是投降,或许还能得本将军的网开一面。可若是负隅顽抗,老子便让你们立刻死在这里!” 郁礼说罢却是又一挥手,却是命麾下的甲士展开了愈发猛烈的进攻。 虽然大势已去,年轻的晔国公却依然不肯放下手中的寅牙,只是奋力挥刀逼退穷凶极恶的敌兵。可毕竟顾头难顾尾,很快他便挨了数刀,万幸身上有陨铁环锁甲保护,未能伤及要害,但双臂双腿上却还是破开了数道伤口,鲜血淋漓。 “将炎,将炎你在做什么?要么来帮忙,要么去看看甯月怎么样了,否则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的!” 祁子隐转头冲黑瞳少年怒喝道。然而,年轻的和罕却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只是立在原地一声不响,甚至动也未动。 “这个黑眼睛的小鬼,不仅克死了自己的父母亲族,更克死了自己的恩师,克死了自己的妻子,活脱脱一个扫把星。眼下你竟还向他求援?就不怕到最后让他将自己也克死么?!” 郁礼大着胆子走到了黑瞳少年面前,见其没有任何反应,愈发嚣张起来。他俯下身,亲自将掉落在地的啸天陌捡起,握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又命几名“孤儿军”将倒地不醒的甯月架到了自己的面前,桀桀地笑道: “晔国公,本将军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就此放下武器,倒也罢了。可若仍是不肯就范,我现在便杀了这妖女同这个黑眼睛的小鬼!” 然而他却并不知,将炎虽自行毁伤了耳鼓,却仍能依稀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词句来。话音还未落下,却忽然听见身后暴出了一声令人胆寒的怒吼。 年轻将军本能地闪开半步,却见一道黑影猛然跃起。还未等他看清,对方便已劈手将那柄乌金色的长刀重又夺回了自己手中,活似一条愤怒的黑龙。 只见将炎一双如墨般的双眸里,白色的水纹便似澶瀛海中夺人性命的滔天巨浪,死死地瞄向了身披夔蛟皮甲的郁礼!他将腮旁的肉咬得一鼓一鼓地,即便隔着厚厚的衣甲,也能感受到其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意: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用那张臭嘴提及我的父母,提及百里将军,提及我的爱妻图娅?!今日我还有事要问向甯月问个清楚,尔等谁敢动她半个指头!”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二 “你们说,本将军到底敢不敢动这个红头发的妖女呢?” 面对威吓,郁礼也横起了手中马刀,并没有半分从命的样子,“如今擒有人质在手的可是我!你二人有何资格告诉本将军该如何做?还不快些跪下向本将军舔靴求饶,再敢擅动,她可就没命了!” 郁礼说着便举起宽背马刀,高悬于业已昏厥的甯月的心口之上,随时皆有可能一刀刺下,取了姑娘性命。然而,语气间却还是难掩对黑瞳少年的忌惮。 祁子隐见状,不得不将手中的赤色长刀放下,不敢再动。围于四周的澎国甲士当即扑了上去,将他的双臂也死死锁住,按倒在了地上。 然而,将炎却似没有听见威胁一般,并未做出半分退让,反倒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中的啸天陌当做一杆长枪,瞄准对方全力掷了过去! 见此情形,郁礼不得不将手中马刀挥起,荡开了迎面飞来的陌刀。然而将炎却是抓住机会,紧接着冲上前来。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便似一道纵贯穿全场的闪电。未等郁礼反应过来,少年人便已冲至其身前! 但年轻的和罕却并没有先救甯月,而是矮下身子,抬腿径直攻向了对方的下三路。 身着夔蛟的将军当即抽刀回防,削向对手户洞开的腰间。将炎旋即也变招,身形陡然一纵,万分惊险地凌空避过了横扫过来沉重的马刀,进而将腿屈曲起来,以带着坚硬甲胄的膝头,狠狠击向了对方的喉咙。 郁礼无法,只得暂且松开手中沉重的马刀,抬掌护于颈前,想要化解攻击的力道。未曾想将炎此番却是耍了个虚招。其实他腿上并未用力,成功迷惑对方之后,却是凭空发力,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将身子向下沉去,反倒将对方丢掉的马刀一把抄在了手中。 落地之后,年轻的和罕也并未作任何停顿,而是以双踵为支点,使出浑身劲力带动起沉重的马刀旋转了起来,口中厉声喝道! “斗志不灭,长刀不落!” 郁礼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同这个黑眼睛的少年初次于白沙营校场交锋时的那一幕。 “破浪刀又如何!老子当年未败,今日也绝不会败!” 年轻将军也高声大呼起来,竟没有闪避,同样攒起浑身力气向将炎身上扑去。二人重重撞在了一起,滚翻在地上。宽厚的马刀生生切开了郁礼身上的夔蛟皮甲,深达皮肉寸许。然而却因距离太近,力道尽失,虽致重伤,却不足以一刀毙命。 郁礼倒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向后挪去。黑瞳少年则继续攻前,却见周围的澎国军向自己围了过来。他当即舞起刀来,只迎面一击,便将其中一人自肩劈开至胯下。再反手一刀,又将自背后偷袭一人直接捅穿了肚肠。 将炎却并没有将兵刃抽出,而是猛一用力,将那奄奄一息的甲士高高地挑将起来。他转动起手中的刀柄,翻搅着那名甲士的肚肠,逼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众宵小休得阻拦,否则杀无赦!” 年轻的和罕于口中怒吼着,发出如困兽般疯狂的声音。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刀刃滴落在他的脸上同身上,将本就身着赤色衣甲的他从头到脚,染得更红了。 澎国军被这幅比驰狼更加凶悍模样彻底吓傻了。少年人转向何处,那边的甲士便如见了日光的鼠群般向后退去,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无一人敢轻易上前再战。 将炎则猛地将刀上挑着的尸体抛向对方阵中,转而重又朝着无处可躲,更无人敢救的郁礼身前走去,手中的宽背马刀高高举起,映出了对方脸上掩藏不住的惊惶。 突然,人群之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明显来自一个女子,却并非是甯月。 少年人耳中嗡嗡地,未能听清对方说的什么,回头看了眼仍倒地不起的红发少女,目光循着隐约的声响继续寻去。 “哥哥住手!” 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拨开重重甲士,自阴影中走上前来。甫一见到对方的面庞,将炎便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反倒难以置信地使劲揉了揉被血水模糊的双眼: “你——为何看起来如此面熟……” 女子冲和罕莞尔一笑,又向其身前凑近了几步。她生着一双同少年人一模一样的黑色瞳仁,即便在冰原上辗转颠簸了许多时日,却依然明眸皓齿,秀色可人,正是一路上同郁礼结伴而行的紫鸢。 “你是……莳华馆中……名唤紫鸢的姑娘!” 将炎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了许多年前,自己曾于暮庐城中想尽一切办法,也未能得见的那位妓馆头牌。他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着对方的模样,但当年仅一面之缘的那张脸,却始终模糊不清,没有任何细节。 “哥哥,是我呀,你当真不记得了?” 已近癫狂的少年人眼前,却是随着姑娘的轻声呼唤,渐渐浮现出了另外一张面庞。那是月夜之下,端坐于渔舟之上的小囡。孩子的面庞较女子更胖更圆,然而那只玲珑俊俏的小鼻子,笑起来时微微皱着。一双如墨的忽闪着的纯黑眼眸,竟是同面前的姑娘毫无二致! “……姑娘的鼻尖有颗痣……我当年在暮庐城中时并未认错人,你果真是我的妹妹!这么多年来,你过得可还好?” 将炎的目光重又聚焦在面前的姑娘身上,上下打量着对方,就似终于寻得了丢失多年的心爱之物般兴奋起来,进而却又变得有些伤感。 然而还不等对面的姑娘解释,将炎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腿被一双手死死抓住。低头一瞧,却是此前被自己重伤的郁礼。 双目鼓胀的年轻将军表情极度狰狞。眼下他的肚腹已经被切开一道长口子,内脏自其中流了出来,口中也不断泛出血沫,却是嘿嘿笑着,用尽浑身力气冲紫鸢嘶吼道: “我……我替你抓住他了!快动手!” 将炎心下一凛,立刻挥起宽背马刀,将郁礼抓住自己的一双手齐刷刷地斩断。然而他用力过猛,刀刃斩断了血肉骨骼后,又重重地撞在了地上。只听一生脆响,精钢打制的马刀当场崩断作数截,自少年人手中飞脱了出去。 郁礼撕心裂肺的惨叫当即响彻云霄。年轻的和罕转而警觉地扭过头去,再次看向那个号称是自己妹妹的姑娘。 出乎他意料的是,看似柔弱的姑娘竟当真自袖笼之中,抽出了一柄尖利的匕首刺来! “对!杀了他!杀了他们三个!” 在地上痛苦翻滚着的年轻将军再次高吼了起来,声音诡异而凄厉,分辨不清究竟是哀嚎还是狂笑。 然而,紫鸢手中的刀却并没有刺向近在咫尺的将炎。只见她狠狠一脚踢在了郁礼那张如厉鬼般丑陋而狰狞的脸上,进而弯腰俯身,亲手割断了对方的咽喉! 汩汩的血水自伤口之中喷涌而出,登时便呛得倒在地上的郁礼蜷缩起身子。他抬起胳膊,想要用手按住伤处止血,然而被将炎砍断了的双臂,此时便如两根滑腻的**,派不上半点用场。 “你为何……杀我……” 直至被自己的血呛死前的一刻,这位年轻的将军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竟是被眼前的姑娘利用了。而最后给予他致命一刀的,正是这个自己在暮庐城时便一见倾心,甚至不惜自残而奋力保护的女人。随着郁礼吐出最后一口气,爱慕却满是不解、疑惑而无比不甘的神情,永远从他那双暴凸起的眼睛中,消散殆尽。 不等和罕开口再问,紫鸢却已将匕首用年轻将军的衣角擦拭干净,继续回答起此前将炎提出的问题,便好似亲手杀掉自己同伴的这件事,根本不值一说: “我过得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哥哥终于一起寻到了当年戕杀父母,害我们家破人亡的仇人行踪!我们终于可以报仇了!” 姑娘说着,忽然张开双臂搂住了兄长魁梧的身子,空洞着眼神里充满恨意,仿佛又想起了十余年来,自己所受的罪。 “仇……自然是要报的,可究竟该向何人去报?” 将炎忽然一怔,看向了仍被澎国军制住的祁子隐等人。即便在被昆颉极力挑拨,陷入癫狂时,他也从未下定过决心要杀了对方。然而紫鸢却是一改楚楚可怜的模样,凶狠得好似一头独行的母狼: “你此前莫非没有听到那个披着斗篷的异族人所说的话么?!眼前这些人,便是害死了我们父母的帮凶!现在便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 祁子隐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奋力挺起腰来,冲年轻的和罕吼道: “将炎!此女或许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当年在莳华馆中,她死活都不肯同你相认,为何今日却又忽然认了?” “当年若我同你立刻相认,你我兄妹断不会走到今日!这世间最该死的,便是这些巧舌如簧的人!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在骗你!” 面对质疑与威胁,紫鸢早有应对之法,“哥哥,你可还记得母亲做的花青蟹,记得父亲讲的那些故事了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眉间的那道长疤,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自是不会忘——” 少年人用力摇了摇头。见其动摇,对面的姑娘忙又推波助澜起来: “那你又是否知道,自己的妹妹这些年究竟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眼下却仍要受到仇人的无端质疑?杀了他们,只要在这里杀了他们,便可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不知何时,倒在地上的甯月重又苏醒了过来。她听见了兄妹二人的对话,也清楚瞧见了黑瞳少年那阴晴不定的表情,口中却根本吐不出半个字来,更无法为自己分辨。 终于,在紫鸢不断的煽动下,将炎脸上最后一丝迟疑渐渐消散,所剩下的,只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慨,以及被仇恨冲昏头脑后的疯狂。 少年人向此前自己掷出的啸天陌踉跄行去。长刀被郁礼击飞后,斜斜地扎入了墙上,深达数寸。少年人用力之下,竟是将一大块墙面也扯得碎裂开来,露出一道自地面贯穿至天顶的宽大缝隙。 风,自墙上的缝隙中灌将进来,瞬间便令塔顶化为了一座冰窟。郁礼既死,其麾下的澎国军与“孤儿军”也再无人发号施令,纷纷似大梦初醒一般放下了手中武器,不愿再同面前这个如恶龙般浑身煞气的少年人对峙,转而向塔底撤去。 高塔之巅,而今只剩下了甯月、祁子隐与将炎、紫鸢四人仍在对峙着。而冷迦芸与莫泽明等人,却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手足无措。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将炎的过去与身世,更加不知这个突然冒出的姑娘,为何竟能让将炎的心性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刚欲开口相阻,便被黑瞳少年厉声喝止了: “你们谁敢上前,休怪我翻脸不念旧情!” 年轻的和罕说着,将刀平举过肩,拉开了一个进攻的架势。 终于摆脱了束缚的晔国公则快步奔至红发少女的身边,将虚弱的同伴扶起了身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视自己如仇敌的那位曾经的挚友,便似对方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将炎,你莫非当真打算对我和甯月动手么?” “动不动手,取决于你们接下来告诉我的真相……” 黑瞳少年冷冷地回应道。对面的祁子隐却是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带着无奈: “真相?如今,知晓当年真相的人皆已死了。无论我们告诉你什么,你都无从考证,还妄谈什么真相?!” “吞吞吐吐,避而不答。眼下于我而言,态度远比真相重要得多,你们明不明白!” 未等祁子隐再次开口,甯月却是抢先一步接过了话去: “可如若我告诉你,许多不幸的事我都曾经尝试过阻止,但父亲却不肯听从。故而我才会离家上陆,你是否会信,又是否会原谅我的无能?” 将炎的头脑早已无法正常思考。于此,他并没有做出正面回答,更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看了看对面的红发少女,又看了看身后失散了多年的妹妹,许久之后,终还是摇起了头: “你若明明知道当年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却仍向我隐瞒了多年,便是对我刻意防备,问心有愧!你既从未将我当做过朋友,我又何必原谅你!”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三 对当年真相的苦苦追寻,如今反倒成了精神上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令黑瞳少年彻底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此时的他,只觉得头脑之中纷乱如麻,所有那些听过的话,许下的誓言,纷纷扰扰地交织在一起,再也难辨真假。随之而来的愤怒,则如野草藤蔓般肆无忌惮地生长开来,最终让他挺刀直接向对面姑娘的要害处攻去。 “甯月小心!” 祁子隐见状,忙以脚尖在掉落在地的寅牙下方一挑,当即将长刀紧紧倒持于手中,抬臂便在少女身前一挡。 啸天陌上的力道,狠狠透过寅牙传来。白衣少年明白自己的力量远不及对方,而今虽以整条手臂顶住刀脊作为支撑,却仍是被当场震得站立不稳,进而一阵刺骨的疼痛自掌心传来,便似整条胳膊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揉捏得粉碎! “将炎,我知道你心中有无数疑惑,也知道如今的你恨意难平,但我和甯月并非你的敌人,你仔细想想清楚!” 在黑瞳少年如燎原烈火般的盛怒之下,晔国公的劝解根本无法起到半点作用,反倒火上浇油,令对方的进攻变得愈发激烈起来: “莫再狡辩!你心下应当清楚,自己是绝打不过我的!” 黑瞳少年说着又再度挥刀,一连数次迅猛的斩劈,一次比一次力道更强,速度更快,直逼得对方连连后退。祁子隐却依然强忍着剧痛,挡在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女身前: “但你要杀的人可是甯月!是那个一直以来都深爱着你的甯月啊!” 然而年轻的和罕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一股恶念在胸中左冲右突,令口中的言语也愈发难以自控,任什么伤人的话都不管不顾地吐将出来。既已刀兵相向,他也再不顾什么朋友情面,冲着对方怒吼道: “过去凡有负我者,今日凡敢阻我者,皆是死敌!” “你混账!今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阻你!但你记住,我之所以会阻你,并非因为将你你视作敌人,而因我是你的朋友!” 年轻的晔国公仍拼尽一切可能,希望能劝得对方回心转意。然而将炎却是愈发愤怒了: “你不是我的朋友,从来都不是!你永远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晔国少主,永远有花不尽的银钱,永远有念不完的书!你永远不会懂失去记忆,孑然于世的那种感觉。你也永远不会明白,当痛苦的回忆一点点涌上心头时的那种绝望!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永远不!” 黑瞳少年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刀上的力道也是一次大过一次。谁知对面的祁子隐却也被他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勃然怒斥起来: “世人眼中,果真只能看到自己的求不得。你又可知,我宁愿用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段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真挚感情!” 晔国公说着,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身后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而你,今日却当着我的面,将我最为珍视的东西狠狠践踏于脚下,唾弃它,泯灭它,视其若无物!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今日你既要斗,我便奉陪到底!” 说罢,其竟是将手中的寅牙一震,生生格开了将炎用尽全力的一刺。就好似此前他一直都在有意忍让,并未用尽全力一般。进而,祁子隐将长刀在手中舞了个花,朝着对面攻来的那个黑眼睛少年横劈了过去! 这一击凌厉非常,没有留下半分回旋的余地,逼得年轻和罕不得不全力招架,更是无比诧异。只因他未曾想到,这个记忆之中,于比试过招时从未嬴过自己的晔国少主,竟也能爆发出如此不凡的力量来。他登时不敢再轻视面前的同龄人,愈发狠厉地攻上前去: “好,好,好!一直以来我都未能想到,想杀自己的人,其实便在咫尺之遥!” 两个曾经的挚友,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一招一式,直指要害,手下再没有丝毫留情。然而即便如此,一旁观战的众人却是不敢贸然开口相劝。因为他们知道,如此程度的搏杀,稍有分神,即便不会当场丧命,也必受重伤! 将炎的力量仍占据着上风。他一次又一次的催动手中的啸天陌,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一招摧山使到了极致。 啸天陌也不愧是万刀之王,一次次如虎啸龙吟般的鸣响,直引得对面白衣少年手中的寅牙也随之震动起来。甚至连四周散落着的阵亡将士的甲兵,也似忽然间有了生命一般,发出阵阵鸣响。 可即便如此,在滴水不漏的五御刀法面前,任何凌厉霸狠的进攻皆成了徒劳。黑瞳少年手中的长刀力道虽劲,却如同刺入了一团柔软的棉花,只能眼看着祁子隐将一次次看似绝杀的进攻,化解于无形。 就这样,缠斗渐渐陷入了焦灼。将炎出刀虽然凌厉,却是缺乏变化,即便有数次几乎攻破了防线,却仍在最后一击时被对方稳稳接下。 而面对百余次几乎无差别的猛烈进攻,将周身守得滴水不漏的晔国公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唯有看着仅存的体力一点一滴消耗殆尽。 此时,二人身上皆带着大大小小的伤,攻守的频率也愈渐放缓。但每一次交锋,仍能见刀兵相交时溅出的点点火星。随之而来的,更是那令人心惊胆颤的“铿铿”声,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所有人的耳鼓。 终于,对面的和罕似体力不支,于一次收刀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紊乱的吐纳,不得不后撤几步,近乎贪婪地大口喘息起来。反观祁子隐却是于守势之中猛然变招,抓住机会朝破绽百出的对方身前攻去! 围观的众人皆发出了一声惊呼。然而晔国公心下却是清楚,这或许是自己今夜唯一取胜的机会。眼下,他于寅牙上灌注了所剩无几的几乎全部力量。若是一击不中,便绝无可能再战。 将炎连忙挥动起手中的啸天陌防御,却觉得这柄似乎早已同身体融为一体的乌金色利刃,仿佛抛弃了自己一般,变得再不称手,沉重得几乎无法平举过胸。无奈之下,他只得借力将刀尖杵地,深达寸许。自己则闪身于刀后,略加躲避。 只听“乓”地一声巨响,祁子隐的攻势已至眼前。如旋风般挥出的赤红色寅牙同乌金色的啸天陌狠狠撞在一起,却似撞上了一堵墙,骤然停止。只是没想到即便此时,白衣少年依然顾念旧情,竟是以无锋的刀脊斩向了对方。 寅牙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强烈地震颤起来。伴随着刺耳的噪音,一股巨力经由刀身向他持刀的手上袭来,令晔国公再也握持不住兵器,不得已松开双手,才发现虎口早已被震裂,鲜血淋漓。 “妇人之仁!” 躲过一击的年轻和罕却是借此机会喘匀了气,鼻子里重重一哼,重又调转刀头打算再攻。不料一提之下,手中的陌刀竟是变得轻若无物。 少年人低头去看,方才意识到两件兵刃相撞之下,自己手中的这柄“万刀之王”,竟是在寅牙面前败下阵来,碎成了长短不一的数截,再难堪用! “将炎!若你从未将我当作朋友,那当年于暮庐城的刑场之上,究竟是何人奋力救我出来,告诉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又是谁重伤之下引开追兵,让我得以逃出生天的?若你从未将我当做朋友,又为何要从草原上传书,警告驰狼之灾?又为何与我在鬼州重会,一路并肩战至这里!” 晔国公吃力地弯腰,重将寅牙拾在手中,却是涕泪俱下。可年轻的和罕却是再听不进半个字,只是紧紧持着崩断了长刃的半截刀柄,声嘶力竭地吼道: “要杀便杀,休再多言!若你我二人能够比作天上的那对孪月,你便如清月一般光耀夺目,受人赞叹。而我,便似那浊月一般预兆着不详,遭人避讳!可我不要再做那个只能存在于你光芒之下的浊月。若你我命中注定相生相斗,相化相争,则今夜浊月的光亮大盛,正预示着我终将胜过你!” 说罢,将炎竟是挥起手中仅剩半尺长的啸天陌,再次朝祁子隐身前攻去。白衣少年虽不愿再战,却是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玉石俱焚的决绝。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舞起寅牙,闪身避过对方锋芒,再以刀脊重重击在对方膝弯。 和罕吃疼,不由自主地向下一跪,手中的半截长刀却是朝着晔国公腿上横扫过来。然而祁子隐却是早有准备,不等其得手,便已调转刀身,对着黑瞳少年持刀的腕上又是一击。 终于,将炎手中那半截长刀也再握不住,脱手飞出。晔国公则立即收刀退后: “你已然是败了,休要再战!” 黑瞳少年却仍不肯善罢甘休,竟挥舞起一双铁钵一般的拳头,毫不惜命地继续攻上前来。祁子隐被逼无奈,不得不将刀横于身前,拉开了一个了防御的架势: “我不想再伤你,但若继续执迷不悟,我唯有将你斩于此地!”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了甯月的声音: “子隐不要!” 紧接着,虚弱的少女踉踉跄跄地冲上前来,竟是横举手臂挡在了二人正中,眼中早已流下两行清泪,不住地摇头劝道,“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你二人是我于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也是我最爱的亲人,更是我最后的牵挂!无论今日谁伤了另外一个,我都会因此而抱憾终生!这一切皆因我而起,现在我便用自己的命,来换你二人的和解如初!” 甯月哭得似个泪人。她满头的赤发摇摆着,飘散着,突然伸手从地上捡起了将炎被击飞的半截啸天陌,竟是要向自己的心口刺下。 黑瞳少年见状,仿佛本能一般冲上前来,将少女一把搂住,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半截长刀丢了出去。脸上挂着的无尽杀意,也如梦方醒般地一扫而空。 见对方终于回心转意,祁子隐也长出一口气。可还不等他将手中长刀放下,却是见将炎面上表情再度变得狰狞了起来,显得痛苦万分。 借着窗外愈盛的月光,被年轻的和罕抱在怀中的红发少女终于看清,对方那对如墨的双眸微微向上翻起,显得极不自然。而在那眼球之下,竟是叮咬着一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小虫。小虫见被人发现,立刻爬骚着想要向皮肉间的缝隙深处躲去! 那虫与此前众人于冰原之上遇见过的那些毫无二致。而今虽只有一只,却明显侵入了年轻和罕的头颅,方才致他失去理智,被盛怒的情绪左右! “小结巴你莫要再动!这些虫可以摄人心魄,令人变成僵尸一般。若不将其尽快逼出,你或许会有性命之忧的!” 甯月当即扑上前去想要按住对方的手脚,却又哪里能按得住?黑瞳少年登时将浑身筋肉紧绷,死命地挣脱了束缚,进而用手在地上摸索起来,再次将啸天陌折断的刃尖握在了掌中! 然而这一次,他却并未再向少女发起进攻,而是猛地抬手,以刀尖刺入了自己的眼眶,再用力一剜,竟是生生将那只小虫同眼球一道挖了出来! 剧痛之下,将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却忽然感到头脑当中一片空明。此前那种浑浑噩噩,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也登时烟消云散。 见此情形,一直在黑瞳少年身后冷静观战的紫鸢忽然有些急了,却是不敢贸然上前,只得立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嚷嚷着,希望能再说服兄长杀人: “哥哥你在做什么,为何不杀了这个妖女,反倒要伤害自己?!莫要忘了惨死的父母,莫要忘了我这个妹妹所受的苦!我们打小便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过上好日子,而如今我们距离那个梦想,距离无所不能的先民之力,便只剩一步之遥了啊!” “可是于我而言……没有打打杀杀,能和自己的朋友相守在一起的日子,便已经很幸福了啊……” 年轻的和罕摇着头,起身看着对方,却是再也无法被轻易蛊惑,“当年父母之死,同他们两人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今昆颉已死,所有一切也都该尘埃落定了,不要再为了过去的仇恨,于眼下制造无谓的杀戮……” “等一等,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说话间,祁子隐忽然看到了紫鸢手中的一只东西有些不同寻常。叱问之下,对面的姑娘竟是浑身一抖,仿佛不可告人的秘密意外暴露了一般,仓皇将那东西攥紧,藏到了背后!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四 “干你何事!” 紫鸢似被人抓住了尾巴,一步步向后退去。可如今塔顶上早已看不见半个澎国军的影子,甚至连此前郁礼专门安排在她身边拱卫着的“孤儿军”也一个不剩。 祁子隐当即对冷迦芸使了个眼色,让女子协助自己一道将这个自称是将炎妹妹的姑娘制住,进而将她拼命想要藏匿的东西夺了下来。定睛一看,却见那是只通体透明的小瓶,瓶中装着只肥硕的母虫。此时忽然被夺下,却是令瓶内的母虫陡然发狂,拼命扭动起身躯来。 那瓶口上的,乃是以亮银色金属小盖封着,盖上带着数根尖刺。尖刺于姑娘的掌心扎出了几个血洞,而那只母虫,正是在以紫鸢的鲜血为食! “这只虫——莫非方才——是你用它迷惑了将炎?!” 见那母虫同此前藏身于黑瞳少年眼底的小虫生得颇为类似,晔国公忽然便反应了过来,瞪圆了双眼厉声喝道。 “不,不是我——” 紫鸢似吓破了胆一般,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白衣少年却是将小罐狠狠摔碎在地,一脚将那母虫踏作了一摊肉泥。转而去看将炎挖出的那只眼球,只见其上叮着的小虫也随之掉落在地,腹脚朝天,痛苦地蹬了几下,当场丧命。 “还说不是!你若当真是小结巴的亲妹妹,又如何能对自己兄长使出这般阴毒的手段?你究竟意欲何为?!” 甯月只觉得鼻子一酸,愤怒却抢在悲伤之前脱口而出。 “他是我哥哥,我对他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置喙!” 被当面揭穿的紫鸢却是丝毫不肯认错,反倒言之凿凿地狡辩起来。红发少女怒不可遏,当即冲上前去狠狠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这些小虫,此前曾于冰原上险些取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你究竟又是自何处得来的?” “是——是此前于地下温泉时,偶遇了那个昆先生。虫是他给我的!” 对面的姑娘却不思悔改,依然梗着脖子道,“他还告诉我,只需以自己的血喂食那只母虫,其余那些吃人的小虫便不会再伤害于我,反会听我号令。我便想着,或许能够用它来让哥哥回到自己的身边,再也不离开我!” “又是昆颉!” 听紫鸢如是说,所有人皆觉得后脊发凉。他们皆没能想到那个作恶多端的魔头虽已身死,却仍于世间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患。 然而留给他们感叹的时间却并不多。出人意料的状况很快便再次发生了,高塔之下的冰原深处,再次开始了一阵强烈的震动,其程度完全超过了此前的任何一次地震。而身处高塔之巅的众人,顿时觉得自己便似被困于竹杆尽头的老鼠,只能随着高塔左摇右晃起来,纷纷摔倒在地。 紫鸢却是趁此机会,挣脱了无暇顾及自己的冷迦芸,迅速朝着高塔下逃去。 “塔快要塌了,我们也快些下去!” 祁子隐的声音,也伴随着震动传来。昏暗的塔内,一行人奋力疾奔,却不再是你追我赶,只剩下了疲于奔命。 终于,前方那道看似永无止尽的螺旋阶梯终于到了尽头。然而甫一踏上外面那被月色照亮的冰原,却还是令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行人眼前,鬼州那封冻了不知几万年的冰原上,竟是出现了数道横亘东西,宽逾数丈的巨大鸿沟。冰面在此前的那次震动中分崩离析,露出更多其下被封冻了万年,同样随着震颤的大地而摇摇欲坠的先民遗城。 与此同时,永夜中那只明晃晃的,犹如灯笼一般的浊月,也正于夜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比此前更亮、更大,竟是径直向地面上坠来!而众人脚下那一波强过一波的震动,便是因其而生的! 只是如今,没有人有心思再去追究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伴随着又一波震感袭来,他们身后左右摇摆着的高塔,终于无法抵挡那自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竟是被自身的重量生生压得塌了,由当中断作了两截。 之前于塔内战死的甲士们的尸体,也登时伴随着无数残砖碎瓦向着众人身上倾倒了下来。只不过立于塔下的他们,完全避无可避! “你们所说的末世,莫非是真的?!” 第一个冲出塔去的紫鸢被眼前这番景象惊得呆住了,两条腿便似灌了铅,立在原地不知该向何处跑。而一块几乎同人等高的巨石,则向着她的头顶径直砸落下来! “快回来,冰上更危险!” 紧跟在姑娘身后冲出塔来的甯月开口提醒道。然而紫鸢却早已被吓得傻了,对身后的警告充耳不闻,慌乱地继续朝没有任何遮蔽的冰原上奔去。 红发少女见状使劲咬了咬下唇,竟也跟在其身后冲了出去——毕竟对方确实是将炎失散了多年的胞妹,即便她曾有怎样的过错,自己都不能见死不救! 甯月于口中念念有词,用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丝力气,于二人头顶架起了一片结界。结界的力量虽弱,却还是得以令坠落的巨石偏移了方向,有惊无险地避开了紫鸢,砸落在其身旁的冰面上。 姑娘登时被吓得面无血色。但回过头来见是甯月施法,却是自腰间抽出一柄匕首,朝着红发少女身前杀了回来,口中还不住地咒骂着: “该死的妖女!是你和你的同族夺走了我的父母,毁掉了我的家园,眼下更抢走了我的哥哥!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施法救我,今日若我注定死在这里,那你也绝不能活!” 甯月没有想到对方竟会作出如此荒谬的反应,当即有些懵了。然而眼下,头顶上的碎石与尸体仍不断坠落,其间还夹带着无数锋利的兵刃。她则只能竭尽全力维持着头顶那随时可能消失的屏障,更为了身后陆续自塔内逃出的其他同伴,为了自己。 无奈,如今紫鸢的双目,早已被恐惧与仇恨蒙蔽。即便没有那些摄人心魄的小虫作祟,她也再无可能清醒,再无可能恢复理智,只是将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甯月的心窝。 “月儿小心!” 将炎目睹了这一幕,也再不顾自己颇重的伤势,径直向二人身边冲去。 但紫鸢同红发少女的距离明显更近。未等少年人来救,她便已攻至了对方身前。避无可避之下,甯月只得侧身闪躲,却还是被匕首扎入了左肩,血流如注。剧痛之下,她苦苦维系着的结界也瞬间崩溃。自高塔上坠落的一切,再无任何遮挡,便如瓢泼大雨般径直砸落向众人的身上! “退回塔下去!那里有墙,可以稍作阻隔!” 年轻的和罕扯住了晔国公与冷迦芸的衣袖向后一推,让他们先行回撤自保。自己则由身旁捡起一只赤焰军的圆盾,高举过顶继续向完全暴露于冰原之上的两名姑娘身边赶去。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尸体同碎石砸在本就不大的圆盾上,极大地阻碍了少年前进的脚步。他眼睁睁看着一柄长刀从天而降,自因为害怕而蜷缩在地的紫鸢后背刺入,又从她的前胸穿透了出来。一旁的甯月虽暂未被坠物伤着,却也因为肩上的伤而愈发虚弱,连半步也挪动不了。 随后,数块巨石从天而降,将黑瞳少年的视线也彻底阻断了! “妹妹!甯月!” 将炎撕心裂肺地吼道,脚下的步伐却是一刻不停。待离得近了,他直接将手中圆盾一丢,冲向巨石前便徒手挖了起来。 所幸那块巨石个头并不算小,且落地后并未碎裂,反倒于冰面上架起了一处能供人容身的狭小空间。翻开上方的几块碎石,年轻的和罕便看到红发少女正紧紧搂着重伤的紫鸢,藏在石头下。 将炎的眼泪,忽地从仅剩的那只如墨般漆黑的眼中流了出来。与此同时,天上的坠物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他连忙动手,将一块半人多高的碎石挪开,开辟出一条救人的通路,又向其中的两名姑娘伸出了手: “快出来!我们脚下的冰面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你妹妹受了伤,带她先走!” 甯月奋力将怀中抱着的姑娘向外推去,身上却是早已被鲜血染红了。 紫鸢却突然挣扎起来,竟是重又缩回了巨石下的深处,却已是灯枯油尽,气若游丝: “哥哥,对不起……是我背叛了所有人……一个人在世上孤单了许多年,却没能遇见一个真心对我的……我害怕……害怕永远就这样孤独下去,我想要找到一个人保护自己……希望他只爱我一人……永远听我一人的话……” “快些把手给我,眼下还有希望,先离开这里再说!” 黑瞳少年拼命向前探出手,想要将对方自石头下拉出来。然而,紫鸢却是低头看了看从自己胸前穿出的那柄钢刀,在脸上挤出了个笑容: “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我漂泊太久……所见所想也皆是些谎言和利用——不过,还好……哥哥身边如今,有这么多在乎你,关心你的人……我可以看出,她们对你都是真心的……我知道自己走后……哥哥不会孤单……便已足够……” 听妹妹如是说,将炎的泪流得更凶了,仿佛重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跪在父母焦黑的尸体前,孤苦无依的孩子。少年人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自己同妹妹一齐驾着小船自渔村中逃至海上的那一幕。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好不容易寻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后,却是要再度将她给弄丢了。 “是哥哥的错,未能保护好你!哥哥带你离开这里,绝不会再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 在甯月的帮助下,年轻的和罕终于抓住了妹妹的手腕,将其从巨石下拉了出来。然而,黑眼睛的姑娘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目光也徐徐涣散开来: “现在想想,还挺对不起那个郁礼的……谁让他总在我面前提起你来,让我始终觉得,哥哥才是这世间……唯一能够保护自己一辈子的人……如今,我还是留下来陪他吧……至少黄泉路上不会孤独……” 将炎抱着妹妹愈渐冰冷的身体,放声大哭起来。无以复加的悲伤,令他的声音悲怆而嘶哑。呜咽的声音,就像是这冰原上经年不息的北风。 甯月也自藏身处爬了出来,靠着巨石大口喘息着,却见黑瞳少年忽然弯腰抱起了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妹妹,向着冰原深处走去: “月儿,趁着冰面还没完全坍塌,你同子隐他们赶紧离开吧,我想多陪妹妹一会儿——” 他顿了一顿,似在思索自己该如何说服同伴。甯月心中却忽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当即上前想要拉住对方: “小结巴你想做什么啊?眼下末世即将到来,我们才更应该一起留下来想办法,一起阻止昆颉的阴谋得逞啊!” 可体力不支的少女无论怎样也无法追上对方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将炎在冰原之上越走越远。 高塔下避过了坍塌的白衣少年等人也很快赶到了甯月身边。红发少女当即让对方带着自己去追那个远去的背影。。 终于,他们看到黑瞳少年步入了一座半埋于冰下的小门。那正是一只可载人由地下通往地上高塔的水晶盒子。将炎入得盒内,关闭了大门,却是以紫鸢手中的匕首将门上的机括破坏殆尽: “昆颉所说的末世,正是因为这片先民之城,因为我们头顶上的那只浊月……趁着它尚未坠落,应当还有办法……” 甯月终于明白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了,大吼着在透明的门上用力地拍打起来。 “小结巴不要做傻事!我们尚不清楚昆颉究竟以何法开启了末世,你又如何能够凭一己之力阻止它?” 少女的泪自眼眶中涌了出来,再也抑制不住。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将面前的水晶门打开,却只是徒劳,耳中只听见门内的年轻和罕淡然地高声应道: “昆颉此前不是说,是我们的到来,才将那先民遗城的核心激活的吗?此前那虚空中的声音也曾提起地下藏着什么。能够阻止末世的方法,一定就在冰下,就在那些高塔的深处!” “不要,我不许你去!回来,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虽然同对方仅隔着一道纤薄的门,但她心中却清楚,自己同这个倔强而孤僻,甚至有些古怪的少年,此生已无可能再次相见。 “此前那个先民的声音说的没错。决定了我们是谁的,并非我们的躯壳,而是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从小就崇拜白江皇帝,想要成为一个同他一样救苍生于水火的大英雄。眼下,或许正是我实现毕生志向的机会呢……” 黑瞳少年奋力挥手,让同伴速速离去。他脸上虽笑着,眼中却是泪流不止。 甯月的情绪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却只能目送盒子带着将炎向着冰层深处降去。最后,只能由祁子隐、冷迦芸与莫尘三人合力,方能将悲痛欲绝的红发少女从门前拖走。 众人前脚刚刚离去,他们此前立足的那片冰壳便也开始了坍塌,更将连通冰面上下的那条纤细的通道也摧毁殆尽,化作了夜空下一片飞舞的白色尘埃。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五 伴随着冰层崩塌,冰原上再没有一处安全的所在。祁子隐只顾护着甯月向东逃去,身后,则是追赶着他们脚步的崩裂与塌方,眼见着身边的甲士接二连三坠落受困,纷纷殒命,少年人的一颗心也紧紧地揪起,就像是被人握在掌心里攥着,反复地揉搓。疼,却始终提醒着他自己依然活着。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脚下的震动才逐渐止息下来,四分五裂的冰层也终于停止了崩塌。如今一行人的身后,冰面上那道宽逾百里的硕大破洞,便似冰原上的一只巨眼,空洞而又悲戚地看向头顶的夜空。而在那空洞之下,则是深埋于冰下万年的先民遗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恢弘气势,在眼前显露出全貌—— 即便早已在地震中分崩离析,但这片方圆万倾的硕大古城,用依然倔强挺立着的广厦万间,向幸存者们展现着先民们曾经创造的雄伟与浩大,昭示着这片大地之上,曾来过这样一群几乎与神明齐肩,却终被命运抛弃的人。 “新玑摧城墉,故月照碎琼。难料今日后,几人晓春秋?” 祁子隐蓦然回首,看着身后月色中高低错落的剪影,忽而有感,于口中喃喃颂念起来。话音未落,便见地平线上的那座城,似以沙尘垒起的幻境一般,于呼啸的北风中轰然倒塌,腾起的雪雾直冲天际,幻化为一座白色的高山。所有的一切关于上古的留存,而今皆化作了皎月之下,这片覆满了乱琼碎玉的废墟。 即便有后来人再度造访,也再难想象曾经的先民遗城,究竟是怎样的一般巍峨的模样。更何况,或许世人之中,能够于即将到来的浩劫中侥幸生还者,也不过寥寥。 天上,不知何时重又下起了暴风雪,却无半片乌云。或者说,乌云也再无法遮住半空中炽亮的浊月。月光下,无数雪花飞舞着,好似当空织起的一匹遮天覆地的白绫。 雪落在众人的头上,身上,恍若多年前华清池边那个共赏烟花的雪夜。只不过,本是三个人的队伍,如今却是少了一个执拗的背影。 红发少女早已于白衣少年的背上哭得昏厥过去。然而晔国公却并不后悔。如果说世间还有一个理由,能够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继续骄傲地挺起胸膛,仰起头颅,向即将到来的命运说不,那便是拼尽所有,护得甯月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待祁子隐将几乎出窍的思绪拉回现实,他却于漫天风雪中,看到了不远的前方竟还有两支队伍于冰原上驻足,剑拔弩张地对峙了起来。其中一方,身着雪一般白得耀眼银甲银盔,军容尚且严整。其头顶打着一面绣着金罴,却已满是斑斑血迹的纛旗,正是闾丘博容所率的关宁武卒。 而武卒的对面,则是乱哄哄围作一团,身着鮹衣的数百苍禺异族。 “皆是些装神弄鬼的怪物。杀了他们!替惨死在那些恶兽口中的卫梁人报仇!” 金罴旗下爆发出阵阵高喝,甲士们瞪红了双眼,磨牙嚯嚯,似随时都会挥舞着兵器冲上前去,将那些身披鱼鳞,手生皮膜的怪物活剐了。 而对峙着的苍禺族人却并非此前帮助昆颉布下法阵,引狼杀人的那些死士。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皆是妇孺,少有几名精壮男性,也手无寸铁。 然而,即便如闾丘博容者,此时也已成了惊弓之鸟。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识过这些异族能够以术法造成何等可怖的破坏,眼下将手中的长弓握得紧紧得,搭于紧绷弓弦上的鸣镝,却是在早已紊乱的气息中,剧烈颤抖起来。 “都别打了!” 就在女帝即将松手放箭,命麾下武卒掩杀过去时,当空却是响起了少年人的高声喝止。闾丘博容本能地转身,却是再也捏不住箭尾,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便一箭射将出去。却见那鸣镝竟是被对方挥刀,当场斩为了两段。而在那赤红色的刀光后露出的,正是祁子隐那淡金色的双瞳。 身披细鳞铠的女子不禁勃然,伸手去摸箭壶,却是早已空了。她当即高举起手臂,扭过头去欲命麾下甲士列阵进攻,耳中却再次响起了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的晔国公,那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恼人的声音: “你还不明白吗?如今即便杀再多的人,也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一切!若我们不想在此地、在今日便死去,须得同心戮力,尽快离开这片冰原!” “晔国公是想让朕与这些该死的怪物同心?天大的笑话!此前你麾下也有无数将士因为这些怪物,因为他们豢养的那些驰狼而永远留在了这片不毛之地!你莫非不打算替他们报仇了么?!” 大昕天子恸喝起来,却是已然打消了进攻的念头,只是看着面前有些狼狈的众人奇怪道: “那个黑眼睛的小鬼去了哪里,怎地不见他同你们一起?” “将炎他——他为了阻止昆颉所做的一切,将自己埋在了那万年玄冰之下……” 白衣少年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未曾想对面的女帝听闻此言,却是目光一凛,如临大敌般重又绷得紧紧地: “果然,你们不过是想在此,继续拖延朕的时间罢了!” 祁子隐有些不明白对方究竟所指何事,却见其眼中杀意凛然,当即将背上的甯月扶得更稳了些,随时打算后撤: “此言何意?” “还在装么?朕此前可是亲眼瞧见,你们被那群驰狼困于塔上,绝无可能轻易脱身!如今群狼退散,山崩地摧,你们却能平安退至此地,定是得那先民之力所助!那个黑眼睛的小鬼,眼下是不是正在设伏,打算用其来对付朕?来呀,给朕将这些逆贼悉数拿下!若是那个黑眼睛小鬼胆敢擅动,便先砍了晔国公同那红头发姑娘的脑袋!” 闾丘博容如此一番毫无来由的指控,让祁子隐不由得一愣。然而,得令的武卒却是已经呼喇喇围拢过来,将侥幸于崩塌之中幸存下来的一行人死死围在了当中。 意识到对方已经被恐惧与执念控制,白衣少年却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 “驰狼退,是因为昆颉死。山崩摧,是因为末日近!闾丘国主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投入无数心血的远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而已,便打算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么?!” 女帝却是听不进劝,厉声反问道: “笑话!此番北进,让我卫梁无数儿郎殒命,更让他嬴壬、让你、甚至让身为异族的昆先生都趋之若鹜!又怎会是一场空,一场梦?!” 祁子隐见状,也知道再说无益。无奈之下,只得将背上的姑娘放下,进而又将手中的寅牙重新高举了起来: “闾丘国主要战便战。身为祁氏后人,我今日绝不下跪求饶!即便今日杀了我们,先民之力也绝不可能成为你的囊中物!” 正当此时,二人却是忽然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若眼下再不走,恐怕我们便再也走不了了!你二人还不抬头看看天上的浊月!” 那声音似近在耳边,又似自远处传来。那是甯月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却是坐在地上无法站立,甚至连嘴巴也未曾动过。二人方才惊诧地发现,原来少女的声音,竟是在自己的头颅中响起,回荡在脑海深处,经久不息! 女帝与晔国公同又抬头,朝天上的那轮浊月看去。只见那原本如一只银盘大小的月亮,明显又变得大了许多。而原本与其相伴相生,同起同落的清月,而今反倒沦为旁边一颗黯淡的伴月了。 浊月的光,也随之变得愈发诡异起来——其不再似此前如灯笼一般的炽白,而是于白色之中带了一丝明黄,更于边缘处燃起了一缕橙红如火的光带。 那光带逐渐由月轮四周向月面上蔓延开来,便好似一只被打翻了的灯笼,任由烛火自其中烧透。与此同时,浊月表面也不再如每夜所见的那般纯净洁白,而是现出了星星点点,细若蚕丝的光带来。此前其表面的光亮大盛,竟是由这些光带所引发的。而那些光带,正在地上众人的注视下,于月面上织起了一片横纵相贯,犹如街市一般的奇景来! “那是——那是一座城!那是一座先民修筑于浊月之上的城!” 武卒之中开始有人惊慌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而眼下,众人头顶的那座刚刚露出真容的先民遗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脚下的大地直坠而来! 大昕天子这才真的相信,祁子隐口中所说的末世并非唬人的诳语,更非为了隐瞒先民之力的下落而信口开河的谎话。 原来众人此行所欲寻的所谓先民之力,其实并不在这片冰原,甚至不在这纷杳嘈杂的人世间。那能够毁灭众生,毁灭一切的绝对力量,眼下正高悬于他们头顶那片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清冷而瑰丽的夜空中! 浊月上渐渐有东西剥落下来。坠下的东西很快便在天球上也燃烧起来,恍若夜空之中划过的无数流星。而伴随着那些流星,大地再次发生了剧烈的震颤,便恍若一驾于崎岖山路间失去控制,剧烈颠簸起来的马车。 可如今车上的众人,却只能随着这架随时都有可能散架的车舆,滑向前路上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死亡之渊,避无可避。 震动,也令众人脚下的冰原再次发生了巨变。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冰层的迸裂塌陷,而是一股自下而上钻出的力量,顶得那硬如磐石,厚达丈许的万年玄冰如一艘艘高高翘起的舰首般,在平整的冰面上支棱了起来。 随着那些破口越裂越大,仿佛破茧而出的巨魔从地下探出手来,用力撕扯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阻隔着其同人间的最后一层障碍。但很快,一道黑色的影子彻底钻出了冰面,却不是什么巨魔,也并非什么异兽,而是一条如刀劈斧凿般尖锐的山脊。 自地下隆起的山脉,便似无数黑曜石磨制而成的利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直刺天穹,渐渐连成了一片。立足其上的众人也再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只能手脚并用,努力让自己向更高处爬去。 “子隐,子隐救我!” 甯月脚下一块宽及丈许的玄冰突然翻翘起来,再也无法依附于迅速隆起的陡坡之上,向着低洼处滑去。在其下方,乃是一片由无数同样的碎冰汇集而成,正于高耸而起的山脉间缓缓流淌着的冰河。 河中的冰,尖锐得好似一柄柄夺命的尖刀,在月色下闪着骇人的光。姑娘却是根本无力从脚下那块玄冰上起身。几度尝试,反令那块冰旋转了起来。彻底失去了方向的她,似乎只能随冰循山脊而下,径直朝着冰河深处冲去。 祁子隐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当即回头在覆满了细碎土石的山上拔腿狂奔起来。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驮着红发少女的那块冰于平直的坡道上越滑越快,又岂是两条腿便能赶得上的? 眼下,挡在姑娘同数里外那片冰河间的,便只剩下闾丘博容及其麾下所率的关宁武卒了。然而月色下影影绰绰的对方,也明显方寸大乱,自身难保了。 白衣少年彻底陷入了绝望,无力地向前探出手去,却只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越来越远,小到盈手可握。 然而就在此时,他却见一道身影自武卒阵中跃出,奋力将蜷于冰上的甯月撞了下来,直带得她脚下的玄冰也翻翘起来,飞速撞向地表上高低起伏的山石隆起,瞬间碰得粉碎。 两道模糊的人影重重坠落在山脊上,却只有其中一人停了下来。另外一人被碎开的玄冰狠狠击在身上,旋即倒地。伴随着一片闷响,失去了控制的对方卷起山上更多的碎冰与土石,继续朝山脚下滚去。 祁子隐根本来不及细想,更无从判断甯月是否得以获救。只是任由着两条早已经感觉不到的腿本能地带着自己向前奔去,却是再难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脚下一个趔趄,狠狠地向前摔了出去。待重新抬起头时,他只觉口中火辣辣地,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用舌尖一舔,满口腥甜。 直至此时,少年人方才注意到自己的身边,竟还有武卒不断掠过。甲士们也同样满面惊惶,口中还高呼着“护驾”。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不惜舍身将甯月由冰上撞下的,居然是片刻前还将他们视为死敌的闾丘博容!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六 待祁子隐赶到时,红发少女已经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了起来。虽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但她的脸上身上却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白衣少年只觉得自己鼻头一酸,几乎快要停跳的一颗心终又再次搏动了起来。他冲上前去,将姑娘狠狠搂在怀中,一双手却是不住地颤抖着,捧起对方的脸看了又看: “没事吧?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而就在距离二人十余步开外的地方,闾丘博容却是被数块崩落的巨石与玄冰掩埋。赶来的武卒渐渐于女帝身边围拢,口中此起彼伏地高呼着些听不清楚的话,一时间却不敢轻易动手,将压在其身上的乱石与碎冰搬开。 祁子隐也牵着甯月的手向其身前走去,远远便瞧见大半身体都被死死压住的闾丘博容。细鳞铠虽能抵御刀兵砍杀,却是难以挡住遍布山野的坚硬岩石。而今女帝的整个身体都已变了形,左腿完全断了,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自那堆冰石下翻折而出。尚且暴露在外的脸上、手上则满是血污,全然不复此前的高傲模样。 “我这就替你止血!” 甯月奋力拨开人群冲到对方身边,立刻于口中默默吟诵着咒文,双掌于身前平举,掌心渐渐亮起了暖白色的微光——虽不知出于怎样的理由,竟会让闾丘博容以命相助,但了捡回一条性命的她也想以这样的方式,向对方略尽些回报。 然而,还未及姑娘碰触到对方的身体,两旁的武卒便已冲上前来,狠狠将她推开,口中恶狠狠地威胁道:“妖女!敢再碰陛下,便让你身首异处!” 祁子隐见状忙抽出了自己的寅牙,将少女挡在了身后。然而红头发的姑娘却并未因此而退却,反倒上前一步不解释道: “她方才救了我的性命,我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帮上一些忙……” 武卒却不听她多说什么,当即举起刀兵便要砍过来,忽然却听有人气若游丝地喝了声“退下”,正是身受重伤的闾丘博容。 女帝依然躺在原地一动未动,只能微微转过头来看着众人,却依然摒起一丝力气,冲身边的甯月微微一笑: “不必……劳烦姑娘……朕的身体……已然……不行了……” 红发少女这才发觉,自己的鞋袜早已被对方身下流出的血浸透了。她连忙低头去看,方见闾丘博容自腰部以下的半截身子,皆已化作了乱石堆下的一片模糊的残骨碎肉。 “你……为何要救我?” 甯月半蹲下身子,握住了对方向自己探来的手。大昕天子则努力保持着自己临终前的最后一丝镇定: “浊月坠落,天火焚月……你们并未说谎……只怪朕没有看清……只是这些……出生入死的卫梁男儿……朕……答应要…………活着离开的……” 说着她满脸悲戚地看向了身旁忧心忡忡的武卒,进而又道,“……若有办法……请……务必……一起活!” 红发少女知道,于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丝安慰,对这个坚强的女人其而言有多么重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嗯,我们必尽全力救人!” 然而闾丘博容却从姑娘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迷惘与失望,也看到了怜悯与惋惜。眼中那最后的希望之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也罢……既是末世……或早或晚……都将离去……至少救下你……朕也算……做对了一件事……” “此刻将炎仍在那座先民遗城里想办法!一切都还没完,不要轻易放弃啊!” 甯月将对方愈渐冰冷的手又握得紧了些,却无法阻止生命从女帝的身上迅速流逝。她唯有暗暗念动起咒文,替对方驱散由四面八方袭来的无尽寒意。 “谢谢你……” 闾丘博容的气息衰弱到了极点,这三个字好似还未能从她的口中吐出,便已失了力道,淹没在自口鼻间腾起的那最后一小股白气中。 周围的武卒中,隐隐传来了低声的抽噎,却无人敢上前摸一摸女帝的脉搏,探一探她的鼻吸。红发少女却是看见,对方微阖的双目忽地又睁大了一些,如水晶般晶莹的眼球里,映照出星夜下的起伏山脉,以及早已支离破碎的冰原。 而就在那黑白相间的冰原之上,一道几乎难以分辨的光,正于月色之下氤氲而升。起初,那光微弱得便如暗夜里的萤火,却于短短片刻后变得明亮醒目起来,进而大盛。光色赤红如火,便如一杆燃着烈焰的长刀直刺天穹! “那是——是将炎!是小结巴在想办法救我们!” 甯月忽然一怔,眼中的泪却如决堤的泪,汹涌而下…… 就在冰上众人于陡变中艰难求生时,重回地下城的将炎,却是在不断崩塌的废墟中苦苦寻找着阻止末世降临的方法。 他将妹妹的遗体,就安葬在了高塔下那片如水晶般瑰丽的地下宫殿中。此处是距离紫鸢的梦最近的地方,也是令她遗憾终生的地方。黑瞳少年想,若是如世人口中所说,世上当真有魂魄,那么在自己死后,或许还能回到这里,同对方相认。 眼下,少年人身上依旧穿着绀青色的高领绸缎罩袍——那还是当日同图娅大婚时的礼服。在那礼服之下,则罩了一件早已磨得发白,绣着海鹘暗纹的玄色里衬。年轻的和罕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甲胄也尽数除了去——它们实在太重了,限制了他的步伐。 而将炎奋力追随着向前的,乃是身边数根足有丈余见方的粗大管道。那些管道以坚固的铁环捆扎在一起,便似一棵棵被砍倒在地的万年古树,于昏暗的地下延伸出很远,似乎没有尽头。然而,少年人却似笃定地知道,那管道的前方便是救赎,虽已呼吸急促,脚步虚浮,却是不敢停下片刻。。 黑瞳少年清楚地记得,高塔下的虚空里,那个先民男子的声音消失前,曾含糊不清地提起过什么关键的东西,被深埋于这地下。而在那些管道中,他正可以清楚地听见流水的声音。从前在尤叔身边学到的听声辨流向的本领,此时重又派上了用处。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世间万物之所以欣欣向荣,皆离不开阳光雨露的滋润。如今在这片万年冰封的地方,唯一可以提供温暖与水分的地方,便是这些管道的尽头。而那里,十有八九便是维持这座城至今仍能运转的所在——此前这些地下温泉便曾救了众人的性命,年轻的和罕觉得,这绝非什么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这道暖流能够再救众人一次。他祈祷自己没错,否则所有自己所在意的、珍惜的、宝贵的一切,都将随着浊月的坠落化作一片火海地狱!他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绝不能允许! 不断前行间,少年人头顶的先民遗城也在接连不断的震动中,迎来了最后的大崩塌。突然,一块半人多高的巨石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了将炎身旁的一截管道上,令其当场断裂开来。自管道中流过的水,也伴着大团白色的蒸汽自破口中汹涌而出,竟是滚烫的沸水! 滚水触及附近的玄冰与碎石上,当即发出“嗤嗤”的尖啸,直听得人毛骨悚然。而那水流太过凶猛,根本避无可避,也直接浇在了从旁经过的少年人身上! 年轻的和罕疼得一声大喝,脚下却并没有停,反倒以双手护于眼前,加速向前冲去——眼下若是逆着水流,只消冲过破损的缺口,便可有一线生机。而若就此回头,则会当场被水裹挟起来,狠狠撞上如犬牙般交错着遍布在地下城中的残瓦断砖。即便不被烫死,也会摔成重伤! 钻过那道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水帘,将炎终于得以稍作喘息。然而他的身上却早已感觉不到冷热,只觉得似被人生生扒掉了一层皮,钻心的剧痛几乎令人昏厥过去。 他抬起双臂,裸露在外的手掌完全没有了血色,整个肿胀起来,活似一只煮熟的熊掌。而其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如同一件生满了倒刺的盔甲。少年人不得不用几乎无法动弹的手指,将衣带与系扣逐一扯散。然而稍一用力,纤薄的半透明皮肤便当场迸开,流出包裹其中的淡红色体液。 可即便如此,将炎的一双墨色瞳仁,却仍死死盯着前方。历尽千万险阻,他已经抵达了管路的尽头。而今呈现在其面前的,是一道厚重的铁门,以及门上看似用来示警的,微微发出红光的标牌。 铁门之后,看起来便是所有地下温泉的源头。门并没有上锁,似是在等待着少年人的到来,又似死神故意于此布下的疑阵,准备收网,捕获自己的猎物。 将炎却是无心顾虑许多,奋力顶开了大门。手掌按下的地方,留下两只清晰的血印。 他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去,却是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那屋内不知有些什么东西作祟,令每一口呼吸都如同吞炭一般灼烧着他,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斥了烈焰。如今的少年人除去了所有的衣物,却并未感觉到一丝轻松。浑身上下早已不剩一块完整皮肤的他,此时便似一个即将融化的糖人,每触碰一处,便会从其身上撕扯下一小片血肉来。 但将炎却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又沿着铁制的通路穿过数道铁门,直至前方数十步开外的地方,出现一片巨大的水池。那池中泛着淡蓝色的诡异荧光,无数线缆与不知名的硕大铁盒围绕在其四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黑瞳少年的脑海中,如今只剩下两个字——阻止。面对这片似乎为先民遗城提供了全部光与热的核心中,他便如同疯了一般奋力将四周的线缆一根根从硕大机器上扯下。 机器的轰鸣很快便随之停止了下来,进而响起一连串的“咔哒”声,连头顶上通明的灯火也由远及近地逐次熄灭。原本平静的池中水却是渐渐沸腾了,冒出大片大片的气泡。池中的蓝光也愈盛,似是在向将炎发起着召唤。 剧烈的震动再次袭来,少年人身处的这片地下空间也难逃崩塌的命运。在他的注视下,头顶上的屋脊出现了大量裂痕,进而碎裂剥落,所露出的却是一片浅蓝色的冰壳,以及冰壳上澄净的星空。 在那星空中,露出了正熊熊燃烧着的浊月,以及月面上依稀可辨的另一座城。 “浊月之于地,犹叶之于木,禽之于林。一陨俱陨,一荣俱荣。” 父亲曾说过的那些上古传说,重又于少年人的脑海中回响起来。如今的他再听不见耳旁的噪音,也再感觉不到浑身上下刺骨的痛。视线之中,唯有身前那一汪发着青蓝色光芒的纯净池水,就恍若许多年前,暮庐城中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华沁池,更如池边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脸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 恍惚间,年轻的和罕忽然发现断裂的啸天陌,不知为何竟阴差阳错地复原,并且回到了自己的脚边。他当即将其拾起,纵身跃入了面前那汪碧蓝色的池水中,挥刀斩向池中的一切。摧山从未在少年人手中,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威力。即便是于水下,也鸣响起那如龙吟一般的怒吼,便似池中确有一条真龙,即将腾空而起,涅盘重生。 少年人的力量如此之大,将池中一切皆数砸得粉碎。进而池水也变得愈发沸腾起来,那幽幽的蓝光大盛,渐渐转为紫色,而后又化作绯红。火光寻隙而起,朝着天空中的浊月直射而去,便如一杆烈焰长刀! 将炎耗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躺平在了水面上。如今在他头顶,仍不断有四溢的电光闪过,火花飞溅。然而那始终充盈于耳中的隆隆轰鸣却不知何时止息了下来。四周忽然化作一片寂静。而少年人所能听到的,只剩下自己短促的,正越来越弱的心跳。 终于,他将胸中憋着的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挥舞着的四肢也渐渐抱紧在一起,绷得笔直的身体整个蜷缩起来,便似娘胎之中的婴儿: “一切,都结束了……” 啸天陌从他手中滑落,随着主人一起渐渐沉向了池底。而那柄看似威力无尽的长刀,不过是一截早已变形虬曲,不成形状的细长铁棍罢了…… 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七 坠下的浊月就好似一团吸饱了油脂的棉花,瞬间便被地面上射出的火光引燃,于夜空中化作一只硕大的火球。末世,终将人间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地狱的狰容。 然而,其却并未因此而停止坠落。火光将漆黑的天穹染作一片血色,一时间,天火燎云,赤霞满天。而那夺目的火光,也瞬间照亮了大地之上的众生绝望的脸。 所有人纷纷仰头,看着头顶那团炽烈的火球径直朝地面坠来,却是无计可施。所有人都已放弃了逃跑,只是无助地同自己身边的人紧拥在一起,静静地迎接这无比耀眼,甚至看起来带着些诡异的美丽的终局。 谁料,天空中的那枚火球再次发生了变化。伴随着一声经久不息,如雷鸣、若战鼓般的巨响,几能撼动大地的冲击波率先而至。从天而降的力量卷起前所未有的劲风,将所有人死死压倒在地,根本无法起身。 与此同时,天空中那恍若一只巨轮般压向地面的硕大浊月,竟毫无征兆地自内向外爆裂开来,化作了万亿大大小小的碎片。爆炸所产生的强光,甚至比夏日正午的太阳还亮,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强光瞬间驱走了冰原之上的永夜,也驱散了所有人心中的绝望。分崩离析的碎月,便似是天穹上打碎的一只琉璃瓶,四散飞舞。又似一场盛况空前的年节烟火,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线。 待风势渐小,地面上的众人才得以重新起身。最初他们仍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皆保持着缄默,相顾无言。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竟是同死神打了个照面,侥幸躲过了一场似乎避无可避的浩劫时,瞬间再难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看似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闾丘博容,苍白的脸上竟也重又泛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色,似是回光返照,又或是此前甯月的咒术起了些许作用。然而,她却将目光从自己身前的姑娘脸上挪开,转而看向了那个身着白色狐裘,于爆炸时不惜以身体死死护住红发少女同自己的少年人,攒起了一丝力量: “晔国公……你……或许是比朕……更适合接过这江山社稷的英雄……” 祁子隐的眼神之中满是悲戚,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冰原之上,那道点燃了浊月的冲天烈焰,渐渐熄灭了下去。一双金色的瞳仁间,早已泪光汹涌: “什么英雄——我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软弱无能,只能被命运裹挟向前的普通人罢了。真正的英雄,当是如将炎那般,不需任何人保护,却能以一人之力,改天换命,救无数生灵于水火……” 而他身边的甯月,也哭得似个泪人: “当英雄究竟有什么好的?今日过后,世间的一切美好,他都再看不见了!” “既是如此……你二人更当好好替他活着……在你们看见新世界的时候……活在你们心中的他,自然也会看见了……毕竟英雄……是足以让活着的人,永生铭记的……” 女帝却是微微摇头,用尽最后的一口气道。随后她的双目微阖,便好似睡去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无比纯净的笑容,仿佛又见到了自锁阳关下一别,便再未见过的那个他…… 伴随着天上的火流星渐渐燃尽熄灭,四下里再次复归黑暗。而之前的爆炸,却似荡尽了世间的一切污浊与尘埃,令夜空变得无比澄澈、通透起来。 极夜之下,一道若隐若现的光气重又出现在夜空,却是比之前的更加绚烂美丽,仿佛融汇了世间所有的美好,将漆黑的永夜也染作一片五彩缤纷。 祁子隐与甯月看着头顶那团光气,心情久久无法平复。恍惚间,他们也好像在那团光气之中,看到了那个用生命守护了所有人的同伴。黑眼睛的孩子爽朗地笑着,仿佛同世间剪不断的万千爱恨再无半点纠葛,只是静静地同昔日故友一起,为这世界的浴火重生感到由衷的欣慰。 次日凌晨,当启明星重又升起时,幸存下来的寥寥百余人,不论国别,不分种族,一齐踏上了东去回家的路。 很明显,活着从这片冰原上走出的人,却远不止一队。刚刚行出半日,他们便远远地看到了一支作军人装扮的行伍正于一处温泉前休憩。待走得近些,只见对方身上穿着清一色的夔蛟皮甲,正是一股此前于群狼混战之中走散的澎国军。 然而,对方明显并不清楚昨夜的冰原之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一番生死变故。见远处竟有人逼近,当即如临大敌一般重又将武器举在手中。 “你们不用害怕。如今驰狼已尽数退散,末世也再不会降临。大家不必再相互搏杀,随我们一起回去南方的故国吧。” 甯月上前朗声道。然而对面的澎国军却是认出了对面所立之人乃是晔国国主,担心对方设计报复,丝毫听不进劝,只是挥舞着手中兵刃想要将其吓退。 对此红发少女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孤身一人走上前去,于口中却是念念有词起来。澎国军见识过姑娘咒术的厉害,只道昨夜的白光与巨响是其所为。阵中数人当即怒吼着挥刀上前欲先发制人,眼神里却满是目睹了太多生死之后的畏惧与胆怯。 然而,他们手中的长刀还未砍至姑娘身上,便如同被火烤化的糖块一般,化作了一截截的绵软之物,再也无法伤人。一众甲士见状,当即又挥舞着双拳向少女扑将过来。然而还未欺近五步之内,却好似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无法靠近一步。 甯月也并未因对方的阻挡而停下,而是径直走入了澎国军中,于几名躺在火堆边难以行动,甚至无法站立起身的伤兵面前蹲下。 在对方惊惧的眼神中,姑娘的掌心泛起了一团暖黄色微光。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手轻轻按在甲士的伤口上。进而,对方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竟是随着甯月双手的移动,缓缓地愈合了。 澎国军脸上的表情由起初的愤慨渐渐转为了惊讶,只是口中依然高喊着“妖女”,让刚刚对同袍施以援手的红发少女速速离去。 甯月对此却不以为意,重又走回了祁子隐的身边。 “看来对方并不领你的情,便不要再耗费自己的精力了。” 晔国公当即上前安慰起来,却见姑娘微微一笑,摇着头应道: “总要给他们一些时间习惯。毕竟此刻在对方眼中,我们还是曾经刀兵相向的敌人。小结巴舍命救回的天下,还需你我一起守护。而天下人之间,以仇恨对立构筑起的无数道冰冷的墙,也需要极大的耐心,方能将其融化……” 二人率众继续循着水流,朝暖水河下游行出数里,方才扎营安顿下来。然而一觉醒来,却听见帐外喧哗,外出一看,竟是人头攒动。不曾想到,此前那队澎国甲士,眼下居然整整齐齐地列队于帐外。其中一名率队校尉上前拱手,向少年少女行了个大礼: “晔国公、恩人姑娘在上,末将及麾下诸多兄弟,愿听侯二位差遣,万死不辞!” 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了那校尉一番,认出其竟是昨日里甯月救治的伤兵中的一位。他连忙转头去看身侧不远处立着的姑娘,却见对方抿嘴朝自己一笑,虽未开口说一个字,欲言之意却已在明显不过了——甯月是在以这种方式提醒他,是时候担负起天下的重任了。 回程的路,似乎变短了许多。又行了整整十日,一行人便已抵达暖水河口。一路上,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幸存者加入了进来,及至渡河上岸,来到那片此前祁子隐用于避风休整的聚落遗址时,原本仅百余人的队伍,已然扩充到了两千余众。 漫天阴霾,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散尽,重又露出了久违的晴朗。阳光令晔国公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看着身后长长的队伍,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进而重新转回头来,看着身边同样吃惊的甯月问道: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既然此去南下途径朔州,我想,我们应当先去一趟雁落原,去给小结巴立一座衣冠冢……” 红发少女说着,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却是自怀中掏出了一团以绢帕悉心裹起的小包来。将那小包层层解开,方见里面是一块兵刃的碎片。碎片上那一抹乌金的颜色反射着阳光,于白色的绢帕上格外醒目。 “这是——啸天陌!” 祁子隐立刻认出了那碎片。 红发少女点了点头,反手又重将碎片小心收好,才又继续道: “那天小结巴的刀断裂之后,我便将这块碎片一直带在身上,希望待一切过去之后,能寻遍天下名匠,重新为他打造一柄趁手的武器。只可惜,这个愿望恐怕再也无法实现了……” 姑娘叹了口气,又欲垂泪,“但至少,我们眼下还能为他再做些什么的。” 白衣少年使劲点了点头。他看着天上那轮炽烈的太阳,恍惚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多年前,三人初见时的那个伍阳节。而将炎的英魂,也似从未离去一般,如今仍附着在那块啸天陌的残刃上,护佑着他们。 整整一个月后,队伍穿过了乌屏山脉,经由石镜海,沿着屏东戈壁的北缘,终于重新回到了雁落原。 得知来人是大和罕的朋友,原本与南人互为死敌的草原人纷纷自躲藏的草窠石臼中现身出来。虽言语不通,但牧人们却似乎从祁子隐同甯月的表情上读出了些什么,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低头不语,一片肃穆。 “我们,带回了将炎唯一的遗物。是他,让天下免于毁灭,救了我们所有人。他是我们的朋友,是你们的和罕,更是天下人的英雄!” 祁子隐自甯月手中接过啸天陌的碎片,冲着面前不知不觉汇聚起来的万余众朗声道,却是数次哽咽。人群之中旋即也传来了阵阵低声的呜咽,进而一位老妇上前,毕恭毕敬地冲着白衣少年手中之物跪下,双膝并拢,双掌合于额前,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口中却是以朔狄语与南人官话交替着高呼起来: “都伦格尔,坎宁古勒!苍狼白鹿,英魂不灭!” “都伦格尔,坎宁古勒!苍狼白鹿,英魂不灭!” 在老妇的带领下,其四周的人群也纷纷跟随其后高声呼喝起来。草原人性格豪爽,悲喜的情绪亦不做任何掩藏。穿云裂石的高呼声越来越大,最后已近乎于嘶吼,如月下潮鸣,更如雷霆万钧,于草原上空回荡着,经久不止。 “谢谢阿嬷,谢谢阿嬷了!” 甯月垂泪,俯身将老妇从地上扶了起来,心中隐隐觉得对方似乎认得将炎,便攀谈了起来。 原来那老妇名唤苏布,正是此前于草泊故去的木赫的妻子。于是姑娘将要为将炎修衣冠冢的心愿告诉了对方,而老妇也表示,那个南人孩子像极了自己的儿子,定会用心操办。 一晃数日过去,葬礼的筹备也已就绪。在七七四十九名号手的吹奏下,长牛角发出了古朴而嘹亮的鸣响。一辆缀满了丹羽兰的大车,载着以白绫裹起的啸天陌残片,缓缓由人群面前掠过,所经之处,每一个人皆低头垂目,以手抚胸,无比虔诚地送这位南人和罕最后一程。 大车最终在一座坟茔前停了下来——那是图娅长眠的地方。而今将炎的陵冢,特意修在了她的身旁。 甯月亲手将啸天陌的残片自车上取下,矮身放入地上三尺见方的石质墓穴中,却早已难掩扑簌而下的泪水。而后,她又同祁子隐一起,亲手于石室内放上了一颗在掌心揉搓得光亮,仍带着体温的、通体乌黑的小石块。 参与葬礼的每一个人,也陆续将自己手中的一块戈壁卵石放入了墓穴。石块越垒越多,越垒越高,终将整座墓穴完全堆砌封住。 草原人并不似南方诸国那般铺张,即便是对自己的和罕,这样一座小小的坟茔便已是全部。然而这简单却不简陋的葬礼,却反令人心底最质朴、最本真的感情流露了出来。红发少女心想,这样的安排,也一定是将炎所希望的。 “揽苍山脚,雁落原上, 都伦格尔,纵马云颠。 苍狼作旌,白鹿为旗。 天以穹庐,山以帷帐。 逐草放牧,挽弓射雕, 难从天命,不屈兵戈。 跨我良骥,举我刀枪,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牧云部的战歌再次响起,雄浑嘹亮,响遏行云。而在这朴拙的歌声里,祁子隐同甯月却是翻身上马,率领着并不属于这片草原的一行人,继续向南进发。 因为就在昨夜,苏布忽然传来了消息。因为浊月坠落的缘故,以致澶瀛海水陡长,竟是自各条水脉的入海口倒灌进了内陆。滔天洪水危及一十二个侯国,万千黎民的生命。眼下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立即南下治水,便是对去往长生天的挚友最好的告慰。 终章 ? 白云苍狗 ? 一 半月之后,一行人终于辗转穿过了御北所辖销金河以南的帝都高地,直抵煜京城下。一路上,但见漫天洪水,翻过海堤的澶瀛海,将整个澹南平原尽数淹没。原本富饶的田野,如今也化为了一片泽国。 失去了家园的流民,如今或饿毙扑于道边,或不惜为争抢草根树皮而彼此残杀。占山为寇,杀人越货之事更不绝于耳。甚至连易子而烹,争食死尸的情形也屡有发生。 然而,随着祁子隐一行的到来,情况却是忽然有了明显的改观。晔国公先是率众入得绥遥城中,敕令御北将紧锁于国库大门内的储粮悉数取出,以赈灾民。在那之后,又将流亡各处的御北军重新收编麾下,剿灭各处尚未形成气候匪窟寇巢,令军心民心为之一振。 而后,他则在甯月的帮助下,亲率军队开挖修筑引水通渠,引来尚未被海水浸染的销金河水,灌溉了原本干燥少雨的帝都高地,终于赶在春播开始前安顿了流民,种下了新年的第一茬青苗。 但眼下,横亘在继续南下的少年人身前的,是淹没于一片浑水之下的煜京城池,以及阻隔在自己同锁阳关间,宽达数十里的一片汪洋。 地势低洼的昶州南方,灾情远比北方高原严重得多。此前驰狼肆虐,无人看护的煜水河堤早已被彻底冲垮,倒灌的海水更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四散蔓延。时至今日,退守锁阳关的卫梁军再欲出关治水,却已然是来不及了。 且不要说有地方可供众人疏通河道,将水一点一点引回海中了。甚至是将他们自北方带来的那用于填漏筑坝的沙袋土石,尽数倒入面前的洪水之中,也连几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 然而就在一行人束手无策,却又不甘就此退去时,晔国公远远地看见锁阳关方向驶来了数艘挂着卫梁金罴大旗的船来。来船上并无半点军武装备,甚至连负责掌舵驭帆的水手们,也仅仅是保证舰只正常行驶的十数人而已。 上前一问才知,原来这些船船竟是闾丘博容命人提前备好的。未曾想那位看似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女帝,虽一心欲将先民之力为己所用,却仍是于人狼决战之前匆匆留下了手谕,以墨鸦传回靖枢城中。而那手谕中称,若其此去北上失利殒命,则将大昕帝位禅让给祁子隐,并下令所有卫梁境内武卒,须得尽全力辅佐于他。 而今,南方各州中,仅敦、虞、澎三国受灾较重。其余各国则在卫梁雄厚的军力与财力支撑下,提前于各地险要处加筑了堤坝。如今虽仍有大片陆地被倒灌的海水侵入分隔,但受灾的黎民却坚强地与洪水展开了关乎生死的漫长拉锯。 而这些大船,每日于锁阳关以北的这片水中逡巡,便是为了迎接新帝归来,主持治水退洪的大计。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闾丘博容竟会一语成箴。 此前看到高大威猛的武卒,祁子隐心中仍会有些犯怵。可眼下,他却是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船上之人伸向自己的手。因为在南方,有无数正在洪水之中挣扎的天下百姓,需要自己的帮助,一刻都再耽误不得。 然而当他向船下怀抱着白狐的红发少女探出手去的时候,却见对方冲自己摇了摇头,进而向后退开了两步。 “甯月你做什么?” 晔国公心中忽然咯噔一声。果不其然,对面的姑娘努力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竟是打算行礼告别: “子隐,今日我便在此向你辞行了。” “为何?如今洪水未退,我还需要你的帮助啊!” 白衣少年对此十分不解。甯月却似早已做出了决定: “你身边还有迦姐,还有泽明同莫尘。收拾旧河山的话,并不缺我一人。但眼下的洪水,却是来源于澶瀛海中。若无法令海水平息,即便陆上的堤岸垒得再高,也难抵接连不断的海啸冲击。我同苍禺一族,本就生于海中,长于海中。这一切灾祸说到底,也是因我们而起,于治水自是责无旁贷!” 红发少女说得无比坚定,根本不给同伴任何反驳的余地。祁子隐对此却仍有些难以接受,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将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他知道对方所言在理,却也明白,眼下一别,再见便不知会是何年了,只是惆怅地立在船边喃喃道,声音却似被卡在喉咙里,沙哑着发不出来: “那——待洪水退去,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同样不忍离去的甯月却只是苦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的。至少,在洪水得以平息之后……不过我须得先回沧流城中一趟。在那里——留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必须去取回来……” 晔国公忽然有些茫然,不知对方口中的沧流城,究竟是这世间的何处。然而还不等其追问,少女便已领着身边数百苍禺族众跃入水中,一眨眼便消失在白浪翻滚的水下,再也看不见了。 他却不知,沧流城早已被海底的火山付之一炬。但甯月并不想给这个心灵纯净善良的朋友不切实际的希望与企盼,更加不想令其为自己担心。 锁阳关下一别,又是三年过去。三年间,莫泽明也在抵达靖枢城后与众人告别,重新寻回了于洪水之中失去联系的宛州商会各大家主,又号召所有人一齐将钱银捐出,于各地平抑粮价,重修道路,新筑堤坝,开挖沟渠。 如今,莫氏小家主再次收到了阔别许久的祁子隐的消息。如今的晔国公,正同冷迦芸一齐,于南方四州间奔走,将被洪水围困,几乎失去希望的人们聚集起来,成了名副其实的明君,却一直没有称帝。 曜宁三年早春,莫泽明在莫尘的陪同下,重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云止城。而今,宛州各地的洪水终于日渐泄去,成功停止了肆虐。而溯离山与雷引山间的这片盆地,也终在数年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满是泥泞的大地上,被冲毁的道路下露出犬牙交错的路基。两侧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倾倒着,与倒塌房屋的横梁、立柱,以及绳索破布等缠绕在一起,堆砌于洪水曾经抵达过的地方,无声地昭显着那曾经席卷了天下的力量。 这也是在北上鬼州多年后,银发少年再次有机会回家,有机会踏入落星阁。高高立于山顶的阁内并未被洪水浸染,依然保持着莫泽明离开时的模样,就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小家主,是否安排人手,着手将此阁也一并修缮翻新了?” 立于少年人背后的莫尘开口问道。如今的他两鬓早已斑白,却依然如此前那般地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看着眼前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一切,少年人却是释然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父亲的大仇得报,我也不用再每日观星,卜算星命了。你可知父亲当初,为何不愿授我星算之术?不过直至今日,我方才明白” 莫泽明此番话却根本不是在问对方,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诚如父亲所言,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变数,是任何力量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究极之力。我莫氏立身于世,所仰赖的其实始终都不是洞悉星象,趋利避害的本领,而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待人,从不以恶意相欺。所以,星算之术,不必再传下去了。这落星阁,也不用再修。” 莫尘并没有接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主仆二人立于阁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风,更听到了随风飘来的,阵阵嘹亮而欢快的吆喝声—— 如今的溯离山脚下,离水河道中的淤泥皆被清理完毕。而其上游的最后一条泄洪渠也已开挖完成。随着渠边民夫的齐声高呼,用于阻拦洪水的一道闸门在人力的牵引下徐徐开启。而云止城外仅剩的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堰塞湖,也循着沟渠泄入了离水,进而奔腾着重归澶瀛海中。 堰塞湖边围聚的人群,纷纷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了起来。似乎眼下,便是他们此生最为快乐的时光。 远远看着一切的莫泽明却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他重将目光投向了晴朗的天空,只觉得那些自己倾力投入的一切,那些自己曾毫不在意,视若粪土的金钱、人脉、在这一刻忽然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父亲,今日往后,我将尽全力,一点点重建起曾经的宛州商道,用全部收益造福一方百姓。如今,倘若你尚在儿子身边,也一定会赞同儿子这样做的,对么?” 春去秋来,寒暑几番。衍江入海口旁的暮庐城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月夕节。原本凋敝冷清的街上,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再次张灯结彩,变得熙攘繁盛起来。而随着宛州商道的重新开辟,原本相互敌视的国家之间,也愈发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后,冷迦芸轻轻阖上了迦芸斋的大门。自铺子重新开张以来,又是整整二十年。这些年来,梓潼街上就属今日的生意最好。但老板娘却是回绝了黄昏之后的所有来客,早早地关了张。 如今的她,仍是一身东黎风情的华贵紫衣,身材也未有太多走样。然而,白发却还是悄然出现在她的鬓稍,鱼尾纹也爬上了眼角。 穿过人头攒动的大街小巷,女子来到了东市的修业坊。坊中的参天古柏较她离开时,生得更加粗壮挺拔。然而它们虽挺过了屠城、挺过了洪水,如今却是被尽数伐倒,用作修缮城中房屋的主材。但那座以石墙围拢起来的折柳轩内,却依然草木繁茂,暗香袭人。 向百里留下的海棠花,在女子的悉心照料下长势喜人。不仅名动宛州,更是成为了每年花朝节时的新宠。 轩中只有一名侍女,笑吟吟地替归来的女主人打开了门。院内的小案上则摆着早已做好、冒着热气的晚膳。于迦芸斋中见了太多菜肴的花式,如今一碗白粥加上几碟小菜,在冷迦芸看来却是远胜万千山珍海味。 然而,女子却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径直入座用膳,却是走向了院中花开正盛的海棠树下,折下一条长势最为喜人的花枝,方才重又回到案旁坐下,将其轻巧地放在了自己对面。 对面案上,还摆着一副空碗筷。石凳上更有一双早已缝缝补补无数,却洗得异常干净的旧靴子。冷迦芸轻轻挥手,命侍女去屋里取了一坛自己前年新酿的清荔烧,给案上两只杯中皆斟满了酒,端起对着头顶的一轮清月,喃喃地道: “百里,又是一年月夕了,你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女子终生未曾婚嫁。而逢年过节这样的独斟自饮,早已成了她的一种仪式。她猛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心中的悲喜,也慢慢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淡去,唯有心中对爱人的思念,经久不衰。 直至此时,她方才发现今日案上还摆着第三副碗筷。冷迦芸并未多想,只道是过节,便招呼着侍女一起坐下用餐。谁料立于案边的侍女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阿姐不用费心,我已经吃过了。这副碗筷,是给客人准备的。” “什么客人?” 东黎女子忽然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对方抬手,冲院子一旁空置已久的厢房指了指。她立刻将目光朝那间厢房前看去,却见一个身披鮹衣,发色如火的姑娘轻盈地推门出来,冲着自己甜甜地一笑,声音却已是哽咽: “迦姐,洪水终于退了!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同你说!” 忽见阔别多年的甯月,冷迦芸平静的心中忽地又涌起了许多旧时的回忆。百感交集之下,眼泪当即便难以抑制地流了下来。然而她那挂着泪的脸上,却是露出了老母见到回乡省亲的女儿一般,无比欣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