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梁帝业》 第1章 风闻奏事 千里莺啼绿映红。 南国千里,随处可见莺歌燕舞,桃红柳绿。 一派春意盎然之景,默默诉说着南梁的繁华与鼎盛。 然而繁华的背后,却是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普通三年,梁帝御极的第二十个年头。 今日是新年休沐后的第一次朝会,京城之中,紫禁之内,一派祥和喜庆之景。 百官颜喜华服,宫殿张灯结彩,宿卫金甲武威,黄瓦熠熠生辉。 近观人逢喜事,喜形于色,俯视气势恢宏,盛世浓缩。 这一切,正如年愈六旬的老皇帝,此时的心情。 开基立国二十载,殚精竭虑,方有此时的国泰民安。 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岂是一个老怀大慰能够描述的? “殿下,济阴洪灾必是今日朝会焦点,此事盘根错节,牵涉甚广。 依下官之见,您最好置身事外。” 说话之人,年近四旬,他的声音沉稳之中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担忧。 李东阳身为南康郡王府长史,负有辅弼之责,谋事谏言便是他的日常工作。 清流出身的他,历经宦海沉浮,深知朝局之复杂多变,以及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险恶,他不得不如履薄冰。 竭力劝导年轻的南康郡王慎重行事,免入危局,不遇飞来横祸。 正襟危坐的萧绍瑜,乃是当今的九皇子,刚及弱冠之龄,便被封为南康郡王。 世人眼中得意莫过帝王家,寻常之人穷极一生,功名利禄亦难望其项背。 然而地位尊崇、富贵无忧的萧绍瑜,他的内心世界又是怎样的风景呢? 幼年丧母,父爱匮乏,于亲情冷漠、崇尚血统的皇家,他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闲散皇子罢了。 在梁帝和诸位皇兄的眼中,他的行为叫做与世无争,更为贴切。 一切美好、光鲜的背后,也许都是不可名状的苦闷与纠结,心路的磨练远甚于常人。 精铁百炼可成钢,少年千锤非娇弱,有所失,必有所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二十年冰冷的人生经历,赋予了他对弱者的深切同情,和隐藏在内心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对自身强大的极度渴望。 这种渴望甚至达到畸形、变态的程度,然而它只能生存在黑暗之中,远离阳光、空气、水分。 因为他知道横眉冷对、置若罔闻是何种难以下咽,又难以忘怀的滋味。 他更清楚,没有权力、羽翼、驾驭之术、谋局之能,什么也不能改变,甚至连自己的命运亦不能掌控。 能做的,也许只有任凭冷风吹、寒雨淋,风吹雨打花落去,犹如默默承受风雨的海棠,孤零零地活在金碧辉煌的皇家。 而他对弱者感同身受、由内而发的天然情感,在统治阶级上层之中,可谓凤毛麟角,鹤立鸡群。 多年的隐忍,还养成了他斯文外表下,异乎常人的倔强与坚强。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只因这些品质深藏于内,外人不知其华。 也许是负担过于沉重,也许是精神过于忧郁、压抑,也许是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最终,在没有尽头的隐忍中,他不甘地撒手而去。 此时掌控这具躯体的,已是来自后世的同名老宅男。 似乎上天开了一个玩笑,二人的人生际遇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前世的萧绍瑜,走出校园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大有天涯任我闯的气概。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他最终归于平凡,成了别人眼中的老宅男。 不同的是,他仍自命不凡,心气还在,自怜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 也许是他的执着感动了上天,他的人生因穿越而改变。 “起点不低嘛,开局就是皇子,先享受两年,慰籍一下我奔波辛劳的身心,舒服。” 穿越两年了,他还真就啥事也没干,躲在王府吃了两年的珍馐美味。 美其名曰:韬光养晦。 其实,他除了是个货真价实的吃货外,一直在融合原主的记忆,掌握他所拥有的学识与技能。 “两年了,也该出去透透气了,都快憋死了。” 他是吃腻了,也突破了宅男生涯的最高纪录。 高规格、长时间的宅,作为资深宅男的他,着实也是受不了的。 听了李东阳的话,他顿时来了精神,不安分的心活络起来,想搞事情了。 萧绍瑜拿捏着原主的风格,乌眉深锁,没有半点畏惧与犹豫。 “东阳先生,本王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么? 若是争功邀宠,本王可以退避三舍,甘居人后。 然淮水泛滥,事关南岸数十万百姓的生死,本王却无法视若无睹。” 李东阳苦笑摇头,轻轻一叹:“就是深知殿下的性子,我才要劝谏的呀。” 他同样知道,一旦萧绍瑜打定了主意,是很难更改初衷的,遂再无相劝之意。 “也罢,我甘愿辅佐于殿下,不正是看重他这份心怀黎庶的宽仁之心么?” 李东阳想起初衷,心中涌过一股暖流,热血升华,心力骤增,他释然了。 “若是非要入局,下官请殿下切莫表现得过于积极,适得其反不说,还易招人猜忌。” 萧绍瑜心怀黎庶不假,却亦非无智之人,他清楚李东阳略去的弦外之音。 “低调做事嘛,不作死就不会死,是吧?” 估摸朝会的时间差不多了,他给了李东阳一个了然的眼神,便欲起身出府。 “给本王来碗参汤,以壮形色。” 这两年,他都快把参汤当水喝了,生活品质杠杠的。 临时想到,朝堂上少不得要舌战群儒,还是先润润喉的好。 闻言,李东阳顿时面现难色。 南康郡王府的一应事务,包括财政大权在内,都是由他掌管的。 萧绍瑜这位甩手掌柜,并不知道: 府中最后一根存参,已于昨日用尽,账房更是窘迫得连买新参的银钱,也拿不出来了。 “殿下,为了给陛下庆寿,您今年的俸禄已经用光了,去年的结余也不多了。” 李东阳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 “东阳先生的意思是,本王现在穷得喝不起参汤了?” “府中的燕窝也断供了。” 萧绍瑜瞬间傻眼了,现在可是正月啊,这一年可怎么过呢? “不就是给老皇帝庆个寿么,本王怎么就秒变穷光蛋了呢? 礼重了,浪费啊,怎么办呢?” 明眸转啊转,忽然,他有主意了,忙说: “给本王找件旧朝服,越旧越好,最好带补丁的。” 李东阳一脸苦笑: “殿下,您身上穿的这件是两年前定制的,算是最旧的了。” “是么?” 萧绍瑜低头仔细看了看,谈不上旧,更是一个补丁也没有。 刺啦! “传衣帽局管事,马上打个补丁,本王急用。” 他一用力,在胸前撕了一个大口子,力气倒是不小。 “这......” 李东阳当真无语,搞不明白萧绍瑜是怎么想的。 “殿下难道要穿这件破朝服上朝么?成何体统!” 他刚要劝谏,便被萧绍瑜抢先打断。 “东阳先生,本王自有道理,照办吧。” 最终,萧绍瑜穿着打了补丁的旧朝服,去上朝了。 心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美地想着: “老皇帝,你儿子我都穷成这样了,你好意思么?” 梁宫文德殿内,诸王百官分班站立,彼此之间寒暄着,以待梁帝。 话里话外,都在映射着萧绍瑜的寒酸。 “新年新气象,九殿下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啊。” “九弟,济阴之事,听说了吧?” 这时,萧绍瑜身前的太子,身未转,而低声至。 对于自己这个与世无争,又恪守臣道的九弟,他是有意拉拢的。 深层次的原因是:在门第观念融入血脉的南梁,母族已非上品门阀的萧绍瑜,注定与皇位无缘。 既然毫无威胁,便可放心拉拢,多一分羽翼也是好的,聊胜于无。 他不愿意看到的是,萧绍瑜被其他皇位有力争夺者拉拢了去,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对于拉拢,太子有着十足的自信。 以其当朝太子之尊,折节下交,即使是郡王,亦必趋之若鹜。 “近日臣弟府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外面的事还真没留意。” 萧绍瑜回得一本正经,面不红心不跳,借机玩命哭穷。 “本王容易么?” “皇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这哪像郡王应该说的话呀,太子替他臊得脸都红了。 忍着腹中恶心,继续说道:“沈贺与本宫有些渊源。” 闻言,萧绍瑜明眸亮了,警惕起来。 “想利用本王么?不出血可是不行的!” “陛下驾到!” 就在他措辞之际,内廷宫人特有的尖细嗓音传来,令明堂之内瞬间肃穆。 诸王百官皆端正身姿,垂手而立。 只见步伐稍显老迈,精神却仍矍铄的梁帝,缓步登上玉阶,落座龙椅。 久居九重的帝王气质与威严,不受岁月侵蚀,历久弥新。 诸王百官依礼叩拜,山呼万岁。 待起身之后,太子当仁不让,出班陈奏。 “陛下,臣请按旧例赈济济阴郡受洪灾之百姓,以昭陛下之仁德。” 淮水泛滥几乎年年如是,昨日又有集书省递报的济阴太守沈贺的折子,故梁帝龙颜淡定,并无异色。 而作为国之储君的太子,心忧苍生,胸怀宏远,则令其老怀甚慰。 久居帝位的梁帝,眼界自然要高人一等。 得门阀士族之心者,可得天下,这不假,他自己就是这样登位的。 然民心所向,则是制衡门阀士族的有力手段。 只要牢牢掌握这股力量,便能震慑门阀士族,令其不敢造次。 深具帝王之术的梁帝,自然熟知轻重,这也是他满意太子所奏的内在原因。 “臣附议。请陛下示下,户部必竭力以待。” 户部尚书刘文煜,出班表态。 按照往年惯例,赈灾所需皆由朝廷与地方共同分担。 作为主掌全国财政的主官,他的表态可谓积极。 梁帝一双苍眸之中隐有赞赏之色,近年多行宽仁的他,便欲照准。 突然,一道突兀而激昂的声音响彻明堂,宛如春夜惊雷。 “陛下,臣弹劾济阴太守沈贺!” 位置靠后的侍御史许培安,满腔愤慨,出班陈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早不弹劾,晚不弹劾,他偏偏在太子请赈之后弹劾。 什么意思? “搞事的人跳出来了!” 萧绍瑜的心中有点小激动,有种等着看大片的感觉,神色却是未变,竖耳静听。 “你想说这是人祸,而非天灾么?” 梁帝威严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太子,而后凝视许培安。 “许卿,详实奏来。” 太子目光阴毒地瞪了一眼许培安,欲将其震慑,不敢胡言乱语。 然而许培安浑然不觉,亦不为所动,一身谏臣不屈傲骨。 “坊间风闻,沈贺在济阴太守任上贪渎成性,公然私吞修河款项,致使淮水年年泛滥......” 南梁河流纵横,筑堤修坝的款项历来是朝廷的重要支出,可谓国之大政。 河流泛滥不仅会造成灾民无数,更重要的是它会直接影响粮谷的收成,还会埋下动荡的种子。 正因如此,因宽仁而有怠政嫌疑的梁帝,不觉眉头深锁。 他的所谓怠政,一则是精力不济的缘故,毕竟年岁不饶人。 一则是想转变早年刚猛治国的严酷作风,缓和与门阀士族的紧张关系,稳定朝局。 和和气气,盛世承平,自然而然,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吏治的腐败。 在梁帝看来,腐败不是什么大事,这是缓和矛盾与稳定朝局的必要成本。 但凡事都要有个限度,过犹不及。 毫无疑问,私吞修河款这个罪名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他深藏愤怒,仍然不动声色,令百官不可捉摸。 “许御史可有确凿证据?” 户部尚书刘文煜,目光不善,沉声冷冷地问,他明显是在替太子解围。 “没有!” 许培安理直气壮,不惧其威。 “风闻奏事,是谏臣的本分,调查取证乃至定罪,是三法司的职责!” 刘文煜一时气结,风闻奏事确是御史的职责,国朝纲纪面前,他丝毫奈何不得。 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反驳许培安。 他暂压满腔怒火,调匀稍有躁动的气息,目光凌厉,语气森冷,言辞更是诛心。 “济阴乃边郡,许御史仅以子虚乌有的风闻奏事,便构陷沈太守,就不怕寒了边臣之心么?!” 刘文煜此言极为毒辣,他一言便将许培安状告沈贺,提升到构陷边臣的高度。 其实,他还有一层隐晦之意。 那就是:边臣远离朝廷,污秽之事谁又没有呢?你和你背后的主子,就不怕池鱼之殃、众人之怒么? 许培安自然听懂了刘文煜的潜台词。 若是节外生枝,引火烧身,坏了大局,他区区一介御史,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随之,他气势为之一衰,高昂的头颅垂下,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凋零的春红。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望向了玉阶之前。 视线的终点,是一道修长而儒雅的身影。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普通三年春正月,帝朝服百结登明堂,示天下以至朴,甚类高祖。 第2章 朝会暗流 “刘尚书,言重了,直言是谏臣的本分。 至于是非曲直,自有陛下圣断。” 身姿修长,一身儒雅气质的晋安王,悠然说道,话中暗藏机锋。 见晋安王抬出了梁帝,刘文煜便不好再发难许培安,否则就有蒙蔽圣听的嫌疑了。 明堂之内,随之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无人再言。 若是稍有考虑不周,可是两边都不讨好的,与其如此,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杜卿,你说说看。” 梁帝沧桑、低沉又透着无尽威严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僵局。 修河自是绕不过工部,各地所需款项皆由工部核算确定,工程亦由工部派员监理。 而且实际耗费清单与工程验收质量,工部都是有存档备案的。 工部尚书杜崇山,自然领会梁帝之意,他步履稳健,出班奏对。 “陛下,依工部旧档,历年济阴段河堤工程质量,皆为上等。” 上等? 那就意味着足工足料,若是沈贺当真私吞了修河款,断难保障工程所需。 杜崇山的奏对,间接证明了沈贺的清白。 “嗯?你在袒护沈贺,胆子不小啊。” 萧绍瑜心中冷哼。 凡是主持修河的官员,罕有不染指的,清白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道理很简单:河堤垮了修,修了垮,年年往复,这本身就是一本糊涂账。 工部核算得再精、监理得再严,也敌不过一句“天灾”啊。 若是其间再杂糅利益输送,从而官官相护,主持修河就是地方主官的一大进项、工部官员的一条外财。 萧绍瑜不相信杜崇山不明白其中的猫腻,他的心中默默地给杜崇山定了性、贴了标签。 “贪官一枚啊。” 许培安尴尬了,他虽心有不服,却不便质疑杜崇山。 一旦质疑杜崇山所提的工部旧档,便会扩大打击面,多方树敌,甚至引火烧身,极为不智。 须知南梁各州诸郡之中,涉及修河工程者众,各地刺史太守中饱私囊者不知凡几。 若是勾起梁帝彻查工部旧档的念头,许培安就离死不远了。 他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陛下,济阴百姓正身处倒悬之境,臣再次请旨赈灾。” 见许培安哑巴了,太子又神气起来,陈奏之音中有着浓浓的志得意满。 梁帝稍陷沉默,没有立即回应,他在心中默默权衡利弊。 就是这短暂的一瞬沉默,让晋安王看到了机会。 “看来父皇仍有疑虑!” 儒雅之中,智慧眸光一闪即逝,他再次开口: “太子殿下,臣弟以为还是先行调查,再议赈灾,更为妥帖。” 先不论灾后是否有疫,此时灾情方起,若不及时加以赈济,济阴饿殍将不知凡几。 晋安王是真不懂,还是在装不懂呢。 “还八贤王呢,我呸,虚伪!” 萧绍瑜对他的不解民情,极为不屑。 “有必要么?!” 太子嗤之以鼻,对于冒犯他的人,他一贯如此。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发国难财吧? 可以......带本王玩玩么?” 想到发财,正五行缺钱的萧绍瑜,就有点“丧心病狂”的样子了。 晋安王不卑不亢,淡定依旧,话中却是软中有刺。 “依大梁律,凡谏臣风闻奏事,皆需有司现场勘查、核实,以免有人行欺上瞒下之实。” “圣天子当朝,会有魑魅魍魉么?!” 大梁律乃梁帝钦定,自是无法反驳。 但若真有蒙蔽圣听之实,岂非在说梁帝昏聩? 太子此言,避实击虚,亦属诛心。 “臣只是依律奏对,还请陛下圣断。” 晋安王耍了一个滑头,根本不接招,恭恭敬敬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了梁帝。 “老八啊,许培安果然是受了你的指使,看来你对储君之位很有兴趣嘛。 要是你肯出个好价钱,本王是不介意为你站脚助威的。” 透过晋安王对许培安的回护,和与太子的当堂交锋,萧绍瑜心有所想。 “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梁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将烫手山芋丢给了群臣。 论起权术,晋安王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话到此时,火药味已经很浓了。 摆在百官面前的,又是一件得罪人的差事。 出头的椽子先烂,久混官场的老油条们,默契地三缄其口,以口问心。 一个是身居储位的国之嗣君。 一个是贤名远播、党羽甚众的八贤王。 无论得罪了哪边,都是臣子吃罪不起的。 装傻未必真傻,这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陛下,臣以为当查,正所谓兼听则明。” 群臣皆暗自松了一口气,有豫章王这位堂堂大皇子出面,总算是替众人解了围。 无疑,豫章王成功收获了一波好感。 “低调、低调,这种公然收买人心的话,本王才不说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萧绍瑜有点嫉妒了,好在二世为人的他足够理智,没有搅进纷争。 “兼听则明?豫章王言之有理。” 梁帝的本心是想查一查的,只是他有意维护太子的体面,不便直接驳回。 此时,有了豫章王一句“兼听则明”,他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因为这已是君父的体面了,若是再驳,是想让君父偏听则暗么? 豫章王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太子,眸中笑意盈盈,他很得意。 “肤浅!” 暗中关注各方的萧绍瑜,见豫章王方一得势便挑衅太子,不得不怀疑他的城府有多深? “愣头青多点也好,仇恨都让你们拉去了,本王才安稳嘛。 若是太子被你们逼急了,本王似乎可以敲敲他的竹杠呢。” “诸卿议议,当派何人前往?” 面对梁帝的询问,群臣又默契一回,明堂之内再次鸦雀无声。 查?查谁?怎么查?查得清么? 沈贺是太子的门人,这根本就不是秘密。 先不说能否查清,单就实心任事、一查到底,必然牵连且得罪太子。 届时,太子门人以动摇国本相诬,几人承受得起? 敷衍了事、查无实据,则或表明自身尸位素餐,才具不足,从而失了圣宠,断了仕途进取之路。 若才具有余,却偏偏就是查不清,是结党?还是欺瞒君王? 梁帝虽老,却不朽,一朝皇权在手,焉能轻易纵容? 他曾经叱咤风云的雷霆手段一旦祭出,必然血流成河,何人不惧? 查不行,不查也不行,精明的群臣无人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谢卿,你说说看。” 梁帝见群臣三缄其口,亦知其难,只好亲自点将。 而被他点中的谢宣怀,乃是当朝百官之首,官居尚书令,宰执天下,更是太子的岳丈。 谢宣怀不慌不忙出班,慢条斯理奏对: “陛下,孟子有言:民为本,故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赈灾,以免滋乱。 当然,沈太守是否清白,也是要查上一查的。 不如,请九殿下辛苦一趟?” 谢宣怀先言赈灾之急,便是当着群臣之面,表明自己支持太子的立场。 轻描淡写的“查”,除了照顾梁帝的体面,也是在警示群臣:这不重要! 至于举荐南康郡王萧绍瑜,就更见此人的老谋深算。 “老狐狸,给本王挖坑呢?” 萧绍瑜意识到了不妙,自己还来不及搞事,事儿就搞到自己头上了。 “本王冤啊,但我不喊,因为我低调。” 其实,他是喊破嗓子也没用的。 群臣都不去,太子不便去,晋安、豫章二王不能去,去了还不把太子搞残啊! 遍览诸王百官,也就是他这个与世无争的郡王了,舍他其谁呢? 太子会心一笑,暗道:还是岳丈高明。 他背于身后的宽袖中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点,暗示萧绍瑜应下这个差事。 “当本王是泥呢,想捏就捏,嚣张!” “南康郡王,你可愿前往济阴?” 梁帝看着自己这个平日很不起眼的九子,不知他能否和了自己的心意,办好这个差事,却仍出口询问。 因为梁帝正是看中了他的与世无争,总要好过有的人心思过重。 “嗯?九郎啊,你还真好意思穿这件破朝服上朝呢。 胆子不小啊,越来越像你娘了。” 直到这会儿,梁帝才注意到萧绍瑜胸口那个大号补丁,心里想着,竟然短暂的笑了。 萧绍瑜将群臣的于灾情冷漠、于党争热心,尽收眼底,心中早生不忿。 只因想到临行前李东阳的叮嘱,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他才一直保持克制、隐忍,冷眼旁观。 “臣愿往。” 面对梁帝的询问,避无可避的萧绍瑜,奏对得中规中矩。 其间半点火气不曾外泄,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他给人一种随遇而安的感觉,又似乎是迫于梁帝之威,不得不如此。 “本王干嘛不去,接了这个差事才能显出咱的价值嘛。 当泥可以,想捏随便,只要太子爷你出得起价。 不好意思,本王的胃口有点大。” 萧绍瑜是妥妥的,想钱想疯了。 见九子应承下来,梁帝复言: “那你明日便出京吧,赈灾所需粮谷由户部筹措,一并发往济阴。” “陛下,本部尚需核算、调拨,一日之内断难筹集。” 户部尚书刘文煜出班陈奏,表示仓促之间户部是拿不出粮谷的。 梁帝隐有不悦。 沈贺奏疏中已提及灾民之数,事先也知会过刘文煜,命其早作准备。 且其之前也是积极表过态的,此时却是前后迥异,大相径庭。 刘文煜冠冕堂皇的搪塞之词,在梁帝看来,不过是为了掣肘萧绍瑜,阻碍其济阴之行。 “给沈贺争取时间么?” 梁帝心中冷笑连连,毅然决断: “明日出京不变,先以济阴郡仓暂应灾局,户部尽快筹措,补足数额。” “臣领旨。” 刘文煜用心虽不纯良,却合朝廷体制,以梁帝之尊,也只能引而不发。 朝会至此,梁帝心中的喜庆已然湮灭,他轻挥袍袖,起身而去。 “退朝。” 细心而机警的内廷宫人,当即用其特有的尖细腔调,宣布散朝。 “嗯?有人尾随本王,居心何在?” “九殿下,请留步。” 刚出文德殿,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萧绍瑜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呼唤自己。 声音中除了沉稳,还是沉稳,无悲无喜。 萧绍瑜自然能分辨出,声音的主人为谁。 而此人出面,究竟是谁要找自己,便呼之欲出了。 “老爷子,你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呵呵。”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受命高祖,赈济阴。 第3章 朱华召见 “陆领军。” 萧绍瑜转身回礼,半点郡王的驾子也没有,随和、亲切。 陆瀚洲是梁帝潜邸时的亲信,自梁帝御极以来,他就是铁打不动的中领军,禁卫梁宫。 而萧绍瑜的随和、亲切,并无结交之意,他平日一贯如此。 “他可是老皇帝的心腹,贸然结交他,等于在玩火,这不是本王的风格。” “九殿下,陛下召见,请随下官移步朱华殿。” 朱华殿乃后宫之首,是梁帝退朝后处理政务之所。 二人稳步北行,穿过朱华门,又行一段,便至朱华殿玉阶之下。 “九殿下稍候,下官先行入殿复旨。” 陆瀚洲说罢,便登阶入殿。 须臾之后,他又是面无表情地出殿传召萧绍瑜。 朱华殿内,香炉蒸腾,香烟缭绕,沁人肺腑。 梁帝端坐御案之后,双目微垂,鼻翼微动,吸着檀香,不知心中所想。 “陛下,九殿下到了。” 陆瀚洲轻声禀报,以免惊扰了梁帝。 多年来,他行事一贯如此谨小慎微。 须知伴君如伴虎,若非如此,何来二十余年恩宠不衰呢? “臣参见陛下。” 萧绍瑜更是不敢稍有怠慢,毕恭毕敬行以臣礼,而非家礼,疏离之感,不言而喻。 “济阴之行,你有何打算?” 梁帝缓睁二目,眸中蕴藏精华,不怒自威,他沉声垂问。 虽只是简单一问,却暗藏浓浓的考校之意。 对于不得宠的萧绍瑜而言,这样单独召见的机会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他的内心难免忐忑不安。 跪伏依旧,乌眉不觉深锁,暂压忐忑,心思急转。 待其抬首,乌眉舒展,面色如常,温文尔雅。 奏对似有成竹,亦不失谦逊君子之风,惜字如金。 “解黎庶,正风闻。臣愚钝,还请陛下教诲。” 梁帝不动声色,言道: “你此行乃是代朕出巡,行止当有度。” 略一停顿,复言: “这是朕的信物,如遇难处,凭此可调北徐州刺史柳世权及州兵听用,却须谨记,不可滥用。” 北徐州乃是边州,州兵便是边军主力,与所辖各郡郡兵合为边军,共同防御淮水北徐州段。 一水之隔,便分南北。 北徐州是昔年南北相争的主战场,此段淮水防线更是南梁屏障,实兵家必争之地。 授予调度州兵之权,其中是不包括各郡郡兵的。 显然,梁帝有意控制事态。 他对柳世权的信任要在诸郡太守之上,甚至是萧绍瑜。 而柳世权本身,是有节制诸郡郡兵之权的。 也就是说,梁帝将控制事态的大权,实际上是给了他。 若是萧绍瑜所行不当,是很难得到柳世权的全力支持的,而且他也有婉拒的理由。 说完,梁帝便双眸复闭,其中之意,只能靠萧绍瑜自行领悟了。 陆瀚洲随驾多年,自然知晓梁帝送客之意,他将龙纹玉佩转交萧绍瑜,便朝殿外虚引。 “老爷子,跟本王装呢,是吧?那本王可就不客气了,哼哼!” 萧绍瑜却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他挺了挺胸口的补丁,竟然丧心病狂的打起了梁帝的主意。 “陛下仁慈,体恤下情,高山景行,儿臣不胜钦佩......” “拿去吧。” 梁帝沉着脸敲敲御案,打断了萧绍瑜的歌功颂德式铺垫。 陆瀚洲返身取过便签,交到萧绍瑜手里,并低声说: “九殿下,请吧。” 他也是没办法,话不挑明了,还真怕萧绍瑜赖着不走。 “本王可不是好打发的。” 萧绍瑜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接过便签当场查看。 突然,心中狂呼: “老爷子,圣明啊!” 便签之上仅寥寥四字,却是最动人心: 支钱五万! 如尝所愿的萧绍瑜,便心满意足的退出了朱华殿。 “有劳陆领军。” 辞别了陆瀚洲,萧绍瑜便径直出宫回府。 而朱华殿内的梁帝,却是满面笑意。 “九郎终于开朗起来了,嘴还挺甜的,太像阿瑛了。” ...... 今日朝会之议,虽有预料于先,党争的味道却过于浓重,而且上意难测。 萧绍瑜需与李东阳筹谋应对之策。 而此时的李东阳,正在王府中焦急等待,忧心忡忡。 “殿下,朝会如何?” 萧绍瑜的迟归,已令李东阳猜出: “殿下多半是接了济阴洪灾这个烫手山芋。” 既然木已成舟,他反而淡去焦灼,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果如东阳先生所言,事涉东宫,群臣无人愿接此差。 陛下已命本王代天出巡济阴,东阳先生可知是何人举荐本王的?” 李东阳不及细想,便肯定答道:“尚书令。” “何以见得?” “事涉东宫,寻常太子殿下门人自然要避嫌,就算强出头,陛下也不会准的。 大殿下与八殿下觊觎国本之心,昭然若揭,陛下更不会授命其门人。 事关国本,洁身自好者唯恐避之不及,能一锤定音者舍尚书令其谁?” 李东阳虑事周全、老道,一言而中十之八九。 “嗯,有点神机妙算的样子嘛。” 萧绍瑜心下稍安,遂将详情尽诉,以供李东阳出谋划策之用。 “东阳先生,陛下的态度?” 梁帝的态度至关重要,若是拿捏不准火候,事与愿违,济阴之行就不是有否建树这么简单了。 萧绍瑜的心中隐隐摸到了一点边际,但他还是想听听李东阳的见解。 “本王也得兼听则明嘛,可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这回李东阳沉默良久,圣意最难揣度,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陛下授殿下以信物,必知此中阻力,可见陛下还是希望殿下能有所作为的。 ‘行止有度’,依下官拙见,应该指的是沈贺一事。 查,可以,若罪证确凿,定沈贺的罪也未尝不可,关键是不能牵连太子殿下。” 萧绍瑜面容一松,他与李东阳所思极为接近,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柳世权此人官声、人品如何?” 此行梁帝唯一指定的助力便是柳世权,而他正是沈贺的顶头上司。 他的立场是能够左右事态的,萧绍瑜的目光已经投向江北重镇北徐州。 “希望是个靠谱的人吧。” 说到柳世权,李东阳哑然失笑。 “柳公与下官有同年之谊,其才更是胜我十倍不止。” 萧绍瑜颇为惊讶,因为才高八斗的李东阳,昔年可是堂堂的探花郎。 才胜其十倍,将是何等恐怖! 对于萧绍瑜的反应,李东阳并不意外,他随即揭开谜底: “殿下只知下官是两榜风流的探花郎,却不知柳公乃是同科之魁元。” 柳、李金榜题名之时,萧绍瑜那会儿还没出生呢,自然不知柳世权当年的风采。 若非李东阳是王府长史,萧绍瑜也不会知道他的才名的。 “哎。” 提起昔年风华正茂,李东阳不免唏嘘感叹。 “柳公与下官皆属清流一脉,公官至一州刺史,已属清流极致矣,下官不及也。” 以李东阳探花之资,历经宦海二十余年,方官至王府长史。 可想清流为官进阶之难,南梁门第观念之深。 更显柳世权鹤立鸡群之不凡。 萧绍瑜默然颔首,深以为然。 南梁官制他是烂熟于心的,自是深知一州刺史的分量。 “没有点背景,放在哪个朝代升迁也不会顺利的,光有能力是远远不够的。” “柳公为人刚正不阿,于清流一脉素有威望,若是沈贺罪证确凿,他是不会掣肘殿下的。” 其实,李东阳隐晦地道出,柳世权是梁帝手中平衡朝局的一股力量。 否则何以力排众议,授其刺史之位,还是梁都建康门户之地。 “既是如此,济阴之行便多了一分把握。” 萧绍瑜低声沉吟。 这时,王府侍卫长郎将范伯勋入内禀告: “殿下,东宫派人送来太子殿下手书一封。” 萧绍瑜与李东阳书房密议,范伯勋能够直接入内,可见此人身份并不一般,绝非只是侍卫长那么简单。 “伯勋,你就不要走了,留下来听听,济阴之行可少不了你。” 萧绍瑜朝一旁座椅一指,笑着接过太子手书。 范伯勋毫无生分之意,面有雀跃,径直坐下了。 其实,他是萧绍瑜的表弟,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不是一般的亲近。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赏帝,钟爱之。 第4章 东宫之意 萧绍瑜凝视着太子手书,久久不语。 “挺狂啊。” “殿下?” 李东阳轻声呼唤。 他猜测信中无非就是重申沈贺与东宫的关系,令自家殿下投鼠忌器,打狗看看主人。 然以自家殿下的才具与胆识,不应该如此凝重。 他很好奇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须臾之后,萧绍瑜还是没有说话。 “这是你主动送上门的,不要怪本王下手稍微狠点!” 他只是将信平放于案,示意二人凑近观瞧。 信中只有四字,运笔张扬,蕴意霸道,恰如太子本性。 “好自为之!” 李东阳看过信后,又看向萧绍瑜,只见其凝重之色,渐渐释然。 以弱冠之龄,却终能忍住如此跋扈之言,他心中不得不佩服自家殿下的气量。 “太子殿下储位稳固,有恃无恐,殿下宜韬光养晦。” 萧绍瑜与李东阳名为主臣,实则有师徒之谊,只是无师徒之名。 故李东阳肯定萧绍瑜的同时,也有提醒持之以恒之深意。 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他担心萧绍瑜稍有松懈、一时无法忍耐,招致太子敌意,导致日益举步维艰。 “哪有如此求人的?!” 与李东阳的理性不同,年轻的范伯勋,愤慨更多一些。 但出身士族的他,悉知上品门阀、顶尖望族是何等的庞然大物,权势滔天。 有兰陵刘氏撑腰的太子,自然有狂妄的资本。 故他的不满,与其说是愤慨,不如说是抱怨。 萧绍瑜终于走出太子手书带给他的阴霾,他笑了,笑得很清纯、很阳光、很洒脱。 “本王何德何能,能当太子殿下一求?臣子须守臣子的本分。” 他从容起身,随和不改,淡然道: “君示臣以书,臣当叩君于宫。伯勋,随本王去东宫。” “殿下雅量!” 李东阳明眸烁烁,暗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家殿下的气量。 东宫位于梁宫之内,萧绍瑜拜谒东宫之举,瞒不过百官,更瞒不过梁帝的耳目。 他亦无心隐瞒,恰有昭示尊君之心,毕竟储君也是君嘛。 “陛下,宫门宿卫刚刚来报,九殿下去东宫了。” 陆瀚洲奏报梁帝之时,太子还没得到消息呢。 梁帝闻报,苍眸之中闪过一丝欣慰。 “九郎素来恪守君臣之道、兄弟之礼,太子送了手书,以他的性子去趟东宫并不稀奇。” 原来,太子的举动也没有逃过梁帝的耳目。 尊礼是萧绍瑜留给梁帝为数不多的印象之一,而这正是梁帝的欣慰之处。 因为明尊卑,自然知进退,而行不逾矩。 如此,济阴之行必然不会搞出他不愿看到的结局。 “九郎是个有心人,就是太子啊,太过霸道。” 梁帝竟然连太子手书的内容,也是一清二楚。 他对萧绍瑜增添一分欣慰的同时,隐隐流露出对太子的忧虑和不满。 这种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就只能发生在他与陆瀚洲之间,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 因为只有陆瀚洲对他是绝对忠诚的,这是二十余年时光的见证。 陆瀚洲恭立于侧,目不斜视,只听不说。 甚至给梁帝一种错觉,他似乎连听都没听到。 ...... “九弟果是有心之人。” 在尊礼这点上,太子与梁帝的看法极为一致。 所不同的是,太子喜形于色,毫不掩饰,远没有梁帝的城府。 “臣弟愚钝,特来聆听太子殿下面谕。” 萧绍瑜恭恭敬敬、老老实实,甚至故作闪躲的明眸中,还有意流露出一丝胆怯与畏惧。 见状,太子哈哈大笑,出言更是毫无顾忌。 “沈贺是本宫的门人,他的清白是毋庸置疑的,你到了济阴,一切听其安排便是。 饱览济阴风光,方不虚此行嘛。” 若是一切由沈贺来安排,还如何查他? 太子的意思很明确:沈贺查不得! “原来,你是开旅游公司的,沈贺就是你旗下的导游。 有没有逼消啊? 不过,本王是公费旅游的大爷,不小心伺候着呀,严重鄙视你们。” 萧绍瑜深藏内心的情感,没有丝毫不悦流露,恭敬反而更甚,口中连连称是。 “臣弟受教了。” 见萧绍瑜表现得很懂事,朝会之后便来了东宫的尚书令谢宣怀,慢条斯理道: “范太守在新昌任上有十年了吧,也该动动位子了。” 他话中的“范太守”,自然指的是萧绍瑜的舅舅范雍,现任新昌郡太守,也就是范伯勋的父亲。 而所谓“动动位子”,可就大有玄机了。 若是萧绍瑜乖乖听话,一切如太子之意,自然会给范雍一个升迁的机会。 相反,若是萧绍瑜阳奉阴违,到了济阴郡不听沈贺的招呼,那“动动位子”就是贬谪之意了。 谢宣怀这招可谓恩威并用。 他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比太子要难对付得太多了。 至于他的话还有没有其他深意,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绍瑜并不奇怪,能宰执南梁十年之久者,必然是一个厉害角色。 “本王代舅舅拜谢尚书令。” 他佯装面现喜色,显得极为动心。 以常理推之,范雍的仕途是与本身的门第和萧绍瑜的圣宠衰荣,密不可分的。 同样的弱冠封王,豫章王和晋安王直封亲王,而萧绍瑜仅得郡王之爵,圣宠可见一斑。 至于门第,下品门第的范雍,能晋太守,已属超品擢拔了。 相对于绝大多数寒门子弟与两榜清流,他的仕途已经算是一片光明了,却也到了极限。 所以,萧绍瑜有高兴的理由。 相反,若是他表现得淡定如水,与青涩的气质明显相悖,岂非示人以城府? “就问你,本王清不清纯?” 正因他表现得心思单纯,太子默认其已入彀中,再无戒心。 即使是老谋深算的谢宣怀,多少也降低了一些提防之意。 “哎。” 就在这时,萧绍瑜忽然唉声叹气起来,一副愁容难掩、羞羞涩涩的样子。 京城里没有什么秘密,自散朝后,南康郡王府揭不开锅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太子正值用人之际,东宫也不缺钱,他索性说道: “这张庄票,九弟拿去吧,济阴的事,本宫便拜托你了。” “看出来了,挺懂行啊。” 萧绍瑜羞涩的接过庄票,瞄了一眼,竟是三万钱。 “臣弟谨遵钧令。” 收了人家的钱,办不办事两说,漂亮话那是必须奉上的。 又是寒暄一阵闲话,萧绍瑜便以准备出京为由,知趣告辞。 “殿下,忍一时风平浪静。” 再次回府,萧绍瑜不怒不喜,面色平静,与通常别无二致。 是范伯勋的愤懑神情,引起了李东阳的注意。 他知道自家殿下的心情,远没有表面那般平静,故好言安慰。 萧绍瑜装不下去了,哂然一笑: “本王不虚此行啊。” “太子殿下何意?” 李东阳问,他很好奇。 萧绍瑜从袖口取出庄票,从容说道: “太子殿下让本王全听沈贺的,这三万钱就是封口费。 东阳先生入账吧,传话下去,省着点用,人参、燕窝之类,就不要买了。 从今天开始,全府吃素,限量供给,本王决心整治府中的奢靡之风。” “殿下啊,好像府中最奢靡的,就是你吧?” 范伯勋弱弱的腹诽着。 梁帝尚俭,萧绍瑜能止奢用俭效仿之,李东阳的心里是欣慰的。 但他对萧绍瑜的受贿行为,却是不以为然。 可惜,他误会了。 实际上,萧绍瑜的行为算是索贿,还是向当朝太子索贿。 “殿下,庄票还是退回去的好,否则传到陛下耳中......” 李东阳严肃谏言,点到为止。 这可是欺君之罪,断不可儿戏的。 “东阳先生,本王若退了回去,太子会怎么想? 其实,本王是有意麻痹他,如此才能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嘛。 待从济阴返京,本王亲自面陈陛下就是。” 萧绍瑜是真能编啊,妥妥的美化自己。 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到手的钱,那是必须坚决不退的。” “这么说,济阴之行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喽?” “东阳先生,赈灾除贪乃国事,任何人也别想收买本王,原则不变。” 萧绍瑜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慷慨激昂。 “这样就好。” 李东阳悬着的心放下了。 “靠敲竹杠敛财,可用一时,却不可长久。 本王还是得琢磨琢磨经营之道,这才是正途。” 有李东阳这样的大儒看着,萧绍瑜不得不适当的转变思路,谋求在商业上有所发展。 说到商业,想在建康开间铺子,现在的他还是不要想了。 须知建康可是寸土寸金之地,靠梁帝赏的那五万钱,是选不到繁华地段的。 经过后世商业风暴的洗礼,他深知地段的重要性。 选不到繁华地段,生意不如不做。 “本王何不借济阴之行,做一回倒爷呢!” 古代的交通远不如后世发达,同样商品在不同地域是存在着很大的差价的。 其中,运输成本便是造成差价的最大原因。 而他这次可是公差啊,运输成本那必须算到朝廷头上啊。 越想越可行,他开始琢磨起来。 “倒卖点什么紧俏商品呢?” 此时的建康,已是五朝古都,商业极其发达。 想找出有卖点的商品,并不是难事。 然萧绍瑜想做的,却是最紧俏的生意,必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哼哼,必须是云锦啊!”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谒东宫,庶人琰贿帝,帝惑之。 第5章 提前出京 云锦,素有“寸锦寸金”之称。 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云霞,故而得名。 用料考究、织造精细、图案精美、锦纹绚丽、格调高雅......卖点简直不要太多。 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东晋义熙十三年,距此时已有百余年。 可谓:久负盛名。 东晋时设立的,专门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至今延用。 “想搞到云锦,就得走通锦署的门路。” 锦署是握在皇家手中的一条财路,行政上隶属于太府寺。 而太府寺,是专门管理皇室库储、出纳的部门,大致相当于清朝的内务府。 正因为它地位的特殊,历任太府卿无不是梁帝之心腹。 “有了!” 梁帝给的那张便签之上,并未用玺。 也就是说,这五万钱不能去户部领,而要去太府寺支,是梁帝赏的私房钱。 萧绍瑜取出便签,对范伯勋说: “这是陛下赏本王的,你现在就去一趟太府寺。 切记,都给本王换成云锦。” “标下明白。” 范伯勋人很机灵,他知道云锦在建康有多抢手,忙应道。 太府寺的人,自然认得出梁帝的御笔。 梁帝亲题的便签,在他们这就是不用玺的圣旨。 范伯勋没有受到一点刁难,顺顺利利的把云锦运了回来。 “殿下,太府寺的人见了陛下的便签,立刻按出坊价都换成了云锦,没给咱加价。” 范伯勋一脸兴奋地说。 锦署下辖织造工坊若干,出坊价实际就是成本价,比市价要优惠很多的。 “换了多少匹?” 萧绍瑜急问。 “足有25匹!” 在建康,云锦的市价大致在3000~3500钱每匹,5万钱换25匹,也就是每匹成本2000钱。 过了长江,到了沿江的新昌郡,每匹的价格就不会低于4000钱。 若是运到淮水南岸的济阴郡,每匹价格怕是要涨到5000钱,甚至还不止。 然而面对如此大的利润,萧绍瑜却高兴不起来。 “原来,本王还是很穷啊。” ...... 没有等到翌日,萧绍瑜当日便出了京。 王府卫队没有随行,他只带了李东阳和范伯勋,一文一武二人。 当然,还有押运云锦的王府小厮。 至少在建康到新昌这段路,路面还是很太平的,没必要武装押运。 素衫青巾,肆意纵马,萧绍瑜摆出了一副游山玩水的姿态。 “八殿下,恐怕九殿下此行并不能把沈贺如何,更是触及不到太子殿下。” 得知萧绍瑜的行踪与做派,许培安便来了晋安王府。 “九弟是尚书令举荐的,本王原也对他不报期望,有些事是不能假外人之手的。” 晋安王儒雅依旧,似有所指。 “家父会见机行事的,请八殿下放心。” 不假外人,便是要用自己人,而许氏正是济阴郡的望族,许培安当即表态。 “若能借机扳倒太子,本王日后将许妃扶正,便也少些阻力。” 闻言,许培安大喜过望,兴奋中的他再度表态。 “许氏上下必竭尽全力辅佐八殿下。” 晋安王的侧妃许氏,正是许培安的胞妹。 以济阴许氏之门第,本不敢奢望亲王正妻之位。 如今晋安王抛出这个犹如天降的香饵,许培安的态度自然如其所料。 “世人终是难逃一个贪字,只知饵香,却不知肠胃。” 晋安王儒雅的深处,是满心的冷笑。 他不过是想利用许氏父子,替其火中取栗。 至于扶正许妃,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因为许氏不配。 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一日,貌似游山玩水的萧绍瑜三人,行至北徐州新昌郡治顿丘县境内。 “殿下,前日家父传书,邀你顿丘一叙,何如?” 近乡情切的范伯勋,提起前日之事,因为萧绍瑜一直不曾表态。 “既是游山玩水,访亲探友自是题中应有之意,殿下便遂了范郎将的心意吧。” 李东阳自然看透了范伯勋的小心思,他笑着谏言。 萧绍瑜的顾虑他明白,无非就是避皇子结交外臣的嫌,然他却想得更加深远。 萧绍瑜以尊礼立身,若是过娘舅家门而不入,岂非告诉世人: 他的尊礼都是装的。 尊礼之人,自然是旧秩序的扞卫者。 若是尊礼为虚,难道萧绍瑜暗生异心么? 相反,尊礼而不避嫌,更显萧绍瑜襟怀之坦荡。 看似逾矩,却能安各方窥视之心。 自污以微瑕,却掩去瑜之光芒,正合韬光养晦之道。 萧绍瑜的顾虑确如李东阳所想,他反复思索两日仍是拿不定主意,故迟迟没有表态。 此时,见李东阳说得如此坦然,而以他对李东阳的了解,其必是确定此事于自己有益无碍。 “本王又何尝不想念舅舅?这批云锦,也少不得要在新昌出手一些。” 萧绍瑜哂然一笑,打趣道。 既然可以入新昌,他考虑还是先把本钱收回来的好。 毕竟济阴那边正在闹灾,他又是钦差的身份,还是收敛着点好。 又行一段,顿丘城挺阔坚固的城郭,已是遥遥在望,目力所及。 这时,一骑迎面奔来。 马上者乃身着深蓝色窄袖短衣的小厮,马术极为精湛。 待其驰至近前,便利落下马。 “九爷,大公子,老爷命小的前来迎接。” 小厮很干练,他见萧绍瑜三人身着便服,亦无随从,便未道破身份。 范伯勋一眼便认出小厮,他是范氏的家生子,赐姓范名进,一直跟在父亲范雍身边,办事极为得力。 迎着萧绍瑜征询的目光,范伯勋点点头,证明此人绝对可靠。 “前面带路吧。” 一行人纵马穿城,守城兵卒因识得范进,故并未拦阻盘查。 范进将萧绍瑜三人带至范府正门。 而此时,正值壮年、身材雄健的范雍,已是满面春风,恭候多时。 “入府再叙。” 萧绍瑜当然明白舅舅的心思,笑而不语,随其直入范府。 范氏不愧是军功起家的士族。 家中往来小厮皆是干练之辈,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从中亦可见范雍治家如治军。 虽已止戈十年,却不曾懈怠,本色不失。 一路所见,令萧绍瑜喜在心间,因为这是他可以依靠的一支重要力量。 待步入正堂,屏退仆人、婢女,范雍才正式见礼。 “下官新昌太守范雍,拜见殿下。” “舅舅请起。” 起身之后的范雍,转而一脸严肃,满面霜色。 萧绍瑜与李东阳对视一眼,皆觉出此中的不同寻常。 “殿下,你不该来!” 范雍直言不讳,他又看向李东阳,指责道: “李长史,济阴郡乃是非之地,你当心知肚明,为何不劝谏殿下?” 李东阳神色一窘,无言以对,范雍的指责无可指摘。 解铃还须系铃人,萧绍瑜知道舅舅指责的其实是自己,更是理解舅舅此时的心情。 他最是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涉险。 “舅舅,此事非东阳先生之过,本王也有无奈之处。” 范雍摇摇头,不认同道: “殿下,拒绝尚书令的举荐,无非南康一系继续受冷落,这没什么。 然一旦入局,再想全身而退,难矣!” 可能是想起了过世的小妹,他一双虎目之中隐有泪花,感到对不起小妹的临终托付。 正堂之内,一时诸人黯然神伤。 “舅舅,身在帝王之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今日或可拒绝,但总有本王拒绝不了的时候。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终须面对。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何如直面命运的安排?” 能打破眼前失落的,唯有萧绍瑜。 他语气远超年龄的平静,没有慷慨豪言,却是道出了内心深处的不屈与勇敢。 “不出来,本王怎么倒卖云锦啊。人生在世,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范雍泪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有惊讶,更有欣慰。 “九郎,长大了,也许当年的事......” 他在心中默默感叹,踟蹰再三,终是忍住诉说往事的冲动。 “范太守,李某不才,愿以此身许殿下,万死不辞!” 李东阳不怪范雍,也能理解他,更不愿与其生出嫌隙,毕竟都是萧绍瑜最亲近之人。 然有过于先,他唯有表明死志,方能昭示其心。 “老李,肉麻了啊。” 萧绍瑜在心里猛翻白眼。 “李长史,是范某言重了。” 范雍躬身致歉,行事磊落至极,不改军旅本色。 李东阳忙闪身谦辞,不敢受此大礼。 “要不咱们边吃边聊?” 见了父亲,便如老鼠遇到猫的范伯勋,弱弱地说。 他的眼神偷偷地打量着父亲,好像犯了错的是他,顿时令范雍忍俊不禁,豪爽大笑。 “吾儿言之有理,哈哈......” 随着笑声的弥漫,堂中的落寞与伤感,被悄然吹散。 范伯勋以自己的窘态,解了诸人的尴尬。 他眼角闪过一抹小狡猾,显然是有心而为。 有些时候,插科打诨比客客气气更有奇效。 萧绍瑜不着痕迹地,朝范伯勋挤了一眼,暗赞: “伯勋,干得漂亮!女山湖大闸蟹必须有! 蟹体肥大、肉质饱满,想想就流口水。” 吃货就是吃货,他对各地美食还真是如数家珍。 新昌郡,就是后世的滁州。 女山湖大闸蟹正是此地的特产,滁州人的骄傲。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出京,驻新昌。 第6章 疾驱幽湖 “也不知道醉翁亭建好了没? 不去打个卡,本王可亏大了。” 除了是吃货,萧绍瑜还是个旅游爱好者。 “一会要不要借着酒劲,把《醉翁亭记》写了,剽了欧阳修的版权呢? 这个想法棒极了。” 想起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那种惬意、旷达的意境,顿时让他浮想联翩,心里浪翻云。 “一杯浊酒,流连山色。 若能来只大闸蟹,哼哼,天上再掉下个林妹妹...... 本王决定,立马给大闸蟹一条生路,还它一份自由。 我是多么的善良啊。” 明明就是食色性也,偏偏他把自己粉饰成了动物保护主义者。 不禁想问: 大闸蟹都蒸熟了,蟹壳红红的,这算哪门子放生呢? 待佳肴齐备,想法很多的萧绍瑜,失望了。 “诶,女山湖大闸蟹呢?” 看着满桌佳肴,偏偏没有本地特产,心心念念的大闸蟹,他问道。 “舅舅不像小气人啊,难道是被某人偷吃了?” 心里想着,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范伯勋,好像也不太可能。 “女山湖大闸蟹是睢陵特产,下官不知殿下钟爱于此,府中没有准备。” 范雍略带歉意地说。 别说他不知道萧绍瑜好这口,就是整日陪伴左右的范伯勋,也是不知道的。 “睢陵么?” 萧绍瑜低吟,忽然明悟过来。 济阴郡治睢陵,是后世的明光市,女山湖确实在其境内。 也不能说他记错了,实际上,是不同朝代区划不同的原因。 在后世,明光市是归滁州代管的,说女山湖大闸蟹是滁州特产,也是没毛病的。 “那就等到了睢陵,痛宰沈贺一顿女山湖大闸蟹吧。” 暂放食欲,他想到了云锦,便向范雍询问: “舅舅,云锦在新昌的行情如何?” 入府时,范雍留意到了王府小厮搬运进来的云锦。 南康郡王府财务上的窘境,他也是知道的。 “东去春来,新丝未生,旧丝已尽。 此刻锦署的库存并不充裕,新昌更是缺货得紧。 赶在夏丝之前,一匹卖到5000钱,也是不愁卖的。” “本王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新昌的行情已是如此,济阴那边必然会更紧俏的。 萧绍瑜刚想进一步了解一下,范雍却抢先说道: “云锦便留在新昌吧,下官保证给殿下卖个好价,就不要运往济阴了。” 显然,范雍是话里有话的。 “济阴那边怕是很麻烦吧。” 萧绍瑜自然想到了济阴灾情,问道: “如今济阴灾情如何?” 同在一州,又是临郡,济阴的事,范雍必然有所耳闻。 萧绍瑜受命济阴的缘故,他更是不敢怠慢,早已广派耳目。 范雍将酒盏重重放下,啪的一声,酒花四溅。 他神色凝重中,夹杂着一抹深深的鄙夷与厌恶,沉声痛斥: “据可靠消息,沈贺短时之内便以赈济之名,耗尽郡仓粮谷,而灾民却仍嗷嗷待哺!” 萧绍瑜人未至,济阴郡仓却已空,而户部尚不知要核算到几时。 人未至,势危却如累卵,乱机暗生。 亦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出师不利。 “下手太狠了! 老沈啊,你最好不要落到本王手里。 否则,本王非痛宰两顿大闸蟹不可,哼哼!” 李东阳锁眉沉思,此事之中必有蹊跷,沉吟片刻,问道: “沈贺可有其他赈灾举措?” 范雍知无不言: “郡仓粮谷耗尽之后,沈贺便动用库银,去州治燕城筹粮,可是......” 沈贺委托福威镖局,代为押运库银。 可是,于燕城开箱之时,库银却变成了石头,致使筹粮无望。 粮尽银失,倒是干净。 “可查明原委?” 萧绍瑜嗅到了浓重刺鼻的阴谋味道。 他仍保持着神色平静、淡然,心中默念: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要慌,要低调。” “福威镖局总镖头李逸,已被沈贺收押。 据狱中传出的消息,李逸供出了一条线索:途中曾于幽湖谷外暂住一晚。” “幽湖谷?” 范伯勋咦了一声,并诧异地看向父亲范雍,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有问题么?” 萧绍瑜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异样,问道。 范伯勋陷入犹豫,目光有意闪躲,令萧绍瑜确定: “肯定有问题!” 范雍知道长子的顾虑,他叹了口气,如实相告: “幽湖谷谷主叶清玄,乃下官八拜之交。” “哦?” 萧绍瑜一声轻叹。 明眸中陡然射出一缕寒芒,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阴云笼罩。 “还没完了,是吧?” 叶清玄和范雍的这层关系,足以令他投鼠忌器。 李东阳也意识到事态的微妙,他看了看脸色变得阴郁的范雍,谨慎道: “范太守,依你之见,库银失窃一案可是叶谷主所为?” 范雍闭上双眸,面现痛苦。 待其复睁,虎目之中闪烁着坚定无比的信任,还有一抹深深的悲凉。 “清玄乃武林中人,虽与官府不睦,却素来秉持侠义,断然不会行此龌龊之事!” 语气略顿。 “此时,沈贺已发济阴郡兵围了幽湖谷。 而清玄为人过刚,即使没做过,也不会在官府兵威之前澄清事实的。” 麻烦了! 只要幽湖谷一破,沈贺便有趁乱栽赃的可能。 不管库银的真实去向,又能否追回。 他都可以嫁祸叶清玄,从而撇清自己。 而一旦叶清玄的罪名坐实,范雍乃至萧绍瑜都有受到波及的可能,甚至是必然。 世间本无真相。 只要一封伪造书信,以叶清玄和范雍的关系,那便说不清了。 “这是不放心本王么?” 萧绍瑜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太子霸道至极的身影。 “若是此时启程赶往幽湖谷,还来得及么?” 李东阳意欲挽救。 他虑事更深,若不想就此受制于人,眼前唯一的机会就是: 在幽湖谷告破之前赶到,并寻机加以阻止。 “哼!清玄乃北徐州武林,实至名归的第一高手。 早年又与我共度军旅,深谙兵法之道。 以沈贺之能,若无外力,郡兵虽强,却绝对无法速胜。” 范雍的铿锵之言,犹如二月春风,令萧绍瑜冷至冰点的内心渐渐解冻。 想想也是,以范雍的眼光,他不会看不出幽湖谷告破的潜在威胁。 他仍能稳居新昌,未有动作,必是出于对叶清玄实力的信任。 “殿下,事有万一,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赶至幽湖谷为妙。” 范雍的话,同样令李东阳稍安。 然以他虑事之慎,是不会轻易给对手留下可趁之机的。 萧绍瑜深以为然。 “看来幽湖谷之行,刻不容缓了。” “两军阵前过于凶险,殿下把范氏私兵带上吧。 他们都是下官精心训练的勇士,足以以一当十。” 范雍最是不愿萧绍瑜涉险,偏偏此时,却非他亲临不可。 只有他的郡王外加钦差的身份,或能令沈贺稍有收敛。 新昌郡兵不便调动,为策万全,范雍不惜拿出苦心经营十年的潜在力量。 在南梁,士族拥有私兵是很普遍的事。 他深藏私兵,是有着隐情的。 “不必,现在还是少一些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为好。” 范雍将私兵隐为家族小厮,且分散在范府与各处田庄,以此掩朝廷各方耳目。 此事他没有瞒着萧绍瑜,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为他准备的。 “呵呵,舅舅亦不必多虑。 有伯勋护驾,本王的安全不成问题。” 萧绍瑜一边说着,一边给了范伯勋一个眼神。 二人朝夕相处多年,极为默契。 只见范伯勋昂起头,拍着胸脯,豪言道: “孩儿身负范氏武学,又师从叶叔数年,定保殿下万无一失,父亲放心便是。” 仔细打量半晌自信满满的长子,范雍最终默许了。 事不宜迟。 萧绍瑜三人辞别范雍,乘着撩人夜色,直驱危机四伏的幽湖谷。 当然,云锦留在了范府,王府小厮自行返京便是。 一路疾驰,月至中天时,三人终于赶到幽湖谷外官军营垒。 “九殿下,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一脸笑意的沈贺,亲至营门相迎,他的内心却是颇感意外。 “他来得倒是挺快、挺巧。” “沈太守言重了,本王一路游历北徐,一时贪恋山水之美,竟然忘了时辰。 若非偶遇沈太守,怕是今夜就要露宿荒野了,呵呵。” 萧绍瑜一边说着,一边故作仰头欣赏清冷圆月,似乎仍是意犹未尽。 “深更半夜偶遇?骗鬼呢。” 沈贺心中对萧绍瑜的说辞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九殿下赶上了一场好戏呢。” 他仍是一脸笑意,却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只见他朝一旁,神情古板、蓄有五柳长髯之人,恭敬拱手,朗声介绍: “此乃国教青岚宗紫微峰峰主,赵乾坤赵峰主。” 二十年前,青岚宗曾助梁帝立国。 因感念其功,梁帝将其立为国教,终成南梁武林圣地。 多年来,青岚宗除向朝廷输送武艺出众的弟子外,还负有教导皇子武艺的圣命。 故萧绍瑜不敢怠慢,以师礼相称。 “久闻赵师威名,今日有缘一睹风采,实乃本王三生之幸。” “九殿下武道废材之名,本峰主亦是如雷贯耳。” 神情古板的赵乾坤,竟然当面讥讽,连郡王的体面也不知照拂。 见微知着,若是说话之人非是皇子,他又当是何等的盛气凌人? “呦呵,本王这么快就被打脸了?” 萧绍瑜讪讪一笑,不愿与其针锋相对,心中却是一沉。 “素闻赵乾坤与太子相近,看来确是太子仍对本王不放心啊。” 李逸不过是青岚宗外门,不起眼的三等弟子。 他的入狱,断然没有理由惊动宗门大人物。 赵乾坤的出现,背后必然有着太子的影子。 《梁书·武帝纪》载曰: 闻变,帝夜驱济阴。 第7章 受制于人 “叶某应子夜之约,前来迎战!” 此时,幽湖谷山口处冲出一人。 此人身长八尺有奇,一身傲骨,剑眉星目之间尽显霸气,不愧是独步北徐的叶清玄。 其身后山口寨门随即关闭,寨墙之上谷兵严阵以待。 “狂徒!交出官银,本峰主饶你不死!” 神情古板的赵乾坤,虚按长髯,纵身而起。 怒喝之声尚未散去,他已然飘落于叶清玄对面,身法了得。 果如范雍所言,叶清玄根本不屑辩解,掌中雪月银枪横摆,放声大笑。 “请赐教!” “狂妄!” 赵乾坤长剑出鞘,直刺叶清玄之咽喉,出招狠辣。 叶清玄毫无畏惧,悍然迎战。 “这个叶清玄是个人才啊,不服就干,爱咋咋地。 够豪横,深得我心。 要是能收入门下就好了,本王可是求贤若渴呢。” 萧绍瑜眼馋了,对叶清玄动了心思。 枪剑相交,激斗爆燃。 一个长剑刁钻,招招狠辣,一个银枪乱舞,大开大合,战得难分难解。 转眼之间,便是数十回合过去,战况仍然焦灼。 沈贺隐隐地往后挪了挪,心中有些发虚。 “没想到啊,叶寇竟然能与赵峰主战到这等程度。 若是赵峰主万一马失前蹄,本官的小命可就危险了......” 萧绍瑜却是看出不一样的端倪,叶清玄隐有后继乏力之势。 “赵乾坤此人,人性是不咋地,于武道一途却是个人物。 叶清玄能跟他缠斗这么久,已是不凡了。” 一旁观战的范伯勋眉头深锁,脸上布满忧色,估计也瞧出了端倪。 见二人神色微凝,李东阳虽不通武道,却也是猜中八分。 “恐怕不妙啊。” 突然,赵乾坤身法陡然加速,长剑迅如闪电。 一时间,令叶清玄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砰! 猛然一个闪身,他窜至叶清玄身后,凝聚毕生内劲的一掌,迅猛地拍中叶清玄后心。 叶清玄喉间一咸,鲜血上涌。 然宁折不弯的他,强行运气,压制伤势,纵身丈外。 “前辈不愧是位列兰陵榜前十的高手,叶某领教了,后会有期。” 叶清玄言罢,便飞身朝谷口掠去。 赵乾坤却是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追击的意思。 见局势峰回路转,恢复底气的沈贺,大声疾呼: “赵峰主,莫要纵虎归山!” “无妨!” 赵乾坤古板的神情中,浮现一抹高深的冷笑,自信不疑。 “能受本峰主一掌,而不立毙当场,叶寇果非浪得虚名。 然三日之期已是他的大限,终将难逃一死!” 见赵乾坤说得底气十足,沈贺顿时喜形于色,当即挥兵攻谷。 叶清玄身负重伤,幽湖谷已是群龙无首。 在济阴郡兵的疯狂攻击之下,谷口寨门摇摇欲坠,战败只是时间问题。 范伯勋紧握剑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目光焦急地看向萧绍瑜。 他担忧叶清玄的伤势,更担心幽湖谷被攻破。 萧绍瑜的担忧,半点不比他少。 但他更清楚,此时叶清玄已做出反抗,再强行介入已非明智之举。 “保持低调,不能冲动。” 他拉住范伯勋,握紧其手腕,只有一字淡淡飘出朱唇皓齿。 “忍!” 李东阳心中一松,面露赞许之色,他才是三人之中最紧张的那个人。 叶清玄重伤待死,幽湖谷即将告破。 现实的残酷,远比范府密议时考虑的最坏情况,还要更糟。 他担心萧绍瑜不明变通,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授沈贺以口实,令南康一系的处境更加艰危。 幸好萧绍瑜年少老成,定力十足,否则后果难料。 三人在内心极度煎熬中,不久之后,便亲眼目睹了幽湖谷被济阴郡兵攻破的一幕。 “禀太守,标下于谷中搜出书信一封。” 一员郡将折回大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沈贺似有深意地朝萧绍瑜一笑,随即问道: “是叶寇与何人的往来书信,可否谈及偷窃官银一事?” “表情猥琐?你要搞事!” 萧绍瑜很生气,然并没有卵用。 “似有谈及,落款是范......雍。” 沈贺展信一看,顿时冷哼: “果然是范兄的手书,事关重大,恕本官无法顾念同僚情谊。” 他朝萧绍瑜一拱手,复冷声道: “九殿下应该不知此事吧? 来人,速将本官奏疏发往京城,请陛下圣断!” 沈贺当着萧绍瑜的面,将事先写好的奏疏交由亲信。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手段太卑劣,演技太粗糙,你就不能含蓄点么? 本王可是看过大片的人,对审美是有要求的,俗!” 他心里对沈贺无限鄙视,嘴上仍保持着低调: “本王出京前拜见过太子殿下,定会信守承诺。” 萧绍瑜表现出了对太子的恭顺。 同时,他也确定那封信必然是伪造的。 但他心里同样明白,这已经不重要了。 “范雍乃是本王最大的倚仗,绝对不能有失,千万不能冲动。” 舅舅的生死已经操于太子之手,唯有兑现承诺,或许能保一线生机。 至于他自己,只能暂忍一时,任凭沈贺为所欲为了。 沈贺可谓大获全胜,此后赈灾事宜全由他一言而定。 至于查其贪墨一事,更是休要再提。 初到济阴,便被捆绑羽翼,束缚手脚,逼入窘境。 萧绍瑜的心情,肯定不美丽。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已经成了光鲜亮丽的傀儡。 ...... 济阴郡治,睢陵城中。 一处深宅豪院,这里是萧绍瑜的临时下榻之地。 一切都是沈贺事先准备的,萧绍瑜三人形同软禁,却也奈何不得。 “殿下,宅院四周都有行迹可疑之人,应该是沈贺布置的暗哨。” 身为侍卫长的范伯勋,负有守护之责,探查下榻之地便是他的本分。 “此人疑心倒是挺重的,越是如此,越不可轻举妄动。” 李东阳见微知着,立刻意识到沈贺的难缠,便出言提醒。 心事重重的萧绍瑜,默然颔首。 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着天然的敏锐感知,近乎与生俱来的本能。 跨入宅院的那一刻,他便有了觉悟: “本王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沈贺的耳目,或者说,我的自由仅限于宅院之内吧。” “殿下不必过于忧虑。 此举不过是为了掣肘殿下,从而掌控赈灾实权,回避查案。 下官以为,太子殿下既然示恩威于殿下,便没有必要画蛇添足,也许这一切都是沈贺的擅作主张,邀功之举。” 李东阳安慰道。 太子是否主谋,又是否会借此剪除南康一系,他其实并不确定。 他能确定的,唯有按兵不动,静观局势,寻机破局。 “东阳先生所言极是。 何况舅舅毕竟是皇亲,真要论罪,还须过陛下这关,太子也不是十拿九稳。” 萧绍瑜不是看不破此时的凶险,只因他不能自乱阵脚,也想安抚忧心父亲的范伯勋,故有此言。 “幸好本王将云锦留在了新昌。” 然而前朝骨肉相残的触目惊心,虽消逝在历史的长河,却并未远去。 士族家藏典籍多有记载,士族子弟必然了然于心。 真正遗忘的,是远离权力的庶民后代。 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外戚又算什么? 范伯勋生而为贵族,岂能不知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心中明白,表面却是故作稍安,初衷与表兄萧绍瑜如出一辙。 “父亲尚且无虞,只是不知叶叔生死如何,哎。” 不同于范雍,叶清玄虽然于乱军之中脱身,却不知能否挺过掌伤,一切只能听凭天意了。 局势如此,唯有耐心蛰伏,静待时机。 萧绍瑜深知张弛之道,一味的苦闷,是于事无补的。 与其空耗心神,不如图个清闲。 过过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日子,还能向有心人释放一个安心的信号。 “低调、低调,越是困境,越不能被对手带乱了节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清闲亦是得之不易的。 回到睢陵的第二日,正值春风得意的沈贺,登门造访。 “九殿下好兴致啊,不知读到夫子的哪句至理名言呢?” 见萧绍瑜正手捧论语,沉浸书香,沈贺便热情搭讪,毫无疏离之感。 若是不知内情,还以为是故友重逢呢。 “虚伪!” 萧绍瑜淡然一笑,似乎对他的逼宫之举并未介怀,依旧亲切如初。 “本王正好读到里仁篇中的一句。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如今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啊。” 萧绍瑜话里有话,温和之下暗讽某人只图私利的卑鄙。 “少跟本王套近乎,本王不吃这套。” 沈贺虽德行有亏,却不失才华,亦是两榜风流,属清流一脉。 人分三教九流,清流亦是清浊有别。 有两袖清风如李东阳者,也有明清暗浊如沈贺之流,不足为奇。 他明明听得懂,却假装糊涂,一脸陶醉,厚颜赞曰: “夫子说得好啊。” “脸皮还挺厚的,很有点无耻的样子,本王鄙视你。” 萧绍瑜心中疯狂吐着槽,面上仍是笑容可掬。 他直问来意,开门见山: “沈太守造访,有何见教?” 沈贺一点也不见外,似乎忘记了二人身份的尊卑,竟然很随意地无请而坐。 “不拿自己当外人,是吧?” “见教倒是谈不上,只是有一桩解民之急的大善事,下官想请九殿下出面主持。” “哦?愿闻其详。” 萧绍瑜对沈贺的失礼引而不发,心中默默忍耐着。 他放下手中善本,明眸眨动间,似乎对所谓的大善事很有兴趣。 “又起什么幺蛾子? 请本王出面,肯定是看上了本王的号召力,要点出场费应该是可以的吧。” 竹杠该敲还得敲,尤其是这种主动送上门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至济阴,新昌太守范公雍陷库银失窃案,帝受挟,忍之。 第8章 首善之名 “郡仓粮谷已然散尽,库银仍是下落不明,灾民断粮在即。 下官实在是束手无策、有心无力啊。” 沈贺时而摇头,时而叹息,变得悲天悯人,神情哀伤。 “跟本王秀演技,是吧?” “既然幽湖谷中并未搜出失窃官银,叶清玄的罪名便不能成立吧?” 萧绍瑜敏锐地抓住沈贺言辞间的漏洞,当即反问。 “言之尚早,也许是叶寇提前转移了官银,亦未可知呀。” “狡猾!” 沈贺反应敏捷,令萧绍瑜一时哑口无言,他便话复前题: “幸有本郡望族刘氏愿出粮谷,以购灾民手中的洪涝之田。 如此慷慨疏财之善举,自然需要九殿下这般尊贵之人主持,以正名分,以褒其德。” “恶心!” 萧绍瑜白皙俊朗的面容,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笑意,内心却是极为厌恶、不耻此等趁人之危的伪善。 “名要正,德要褒,本王的辛苦是不是也需稍加慰劳呢?” 沈贺稍稍一愣,他没想到萧绍瑜还有心情索贿。 转念一想,这也是官场的规矩,很正常的事。 在京中,若想见郡王一面,除了必备的礼金,门房小厮也是要打点的。 “本官怎么忘了这茬,糊涂了。” 这时,萧绍瑜伸出一根白皙手指,轻轻敲打着书案。 “下官唐突了,这是本城祥福钱庄的庄票,见票即兑,请九殿下笑纳。” 沈贺将随身应急的庄票取了出来,放于书案之上,心中想着: “传闻九殿下府上鲜有访客,一千钱应该足够打动他了。” “一千钱?连半匹云锦都买不了,你当本王是叫花子呢?” 现在,萧绍瑜做得可是五万钱起步的生意,还真就看不上这一千钱。 “本王府中也养着不少人,一天的开销......东阳先生?” 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乃堂堂的郡王,钱是花不完的。 对于府中的日常开销,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自然是说不出来的。 “精打细算,尚需一万钱,若是遇上人情世故,少则数十万,多则百万计。” 李东阳如实回话,声音冷冷。 他对官场的人情世故是了然于心的,心里也认为沈贺这是在羞辱自家殿下呢。 之前太子给的那三万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文数字。 他劝还的原因,仅是不宜收,而非嫌多。 须知萧绍瑜的年俸,折银一万两,折钱一千万,这还不算禄米、布帛等实物呢。 当然,萧绍瑜对自己的年俸并不清楚,一直都是李东阳代领的。 “什么情况?王府的开销这么大么? 好像打发本王的,不止是沈贺啊!” 他突然醒悟,并认清自己留京的那三万钱,不过是三日所用。 吃素,也不过是多挺个一日半日的。 堂堂郡王府,竟然要沦落到被朝廷救济的份上。 “岂有此理?本王被人耍了!” 若是梁帝当真重赏了他,京中的风向肯定会起变化的。 没有任何变化,恰恰说明赏五万钱,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京百官,也不会认为梁帝开始钟爱九子了。 同理,太子对他的不放心,也说得通了。 三万钱就想买通一个国之郡王,太子自己都不信。 萧绍瑜一双明眸,寒光四射,他要把火发在沈贺的身上。 “一百万钱!少一铜板,本王也不会出面!” “没忽悠成,可惜了。” 沈贺也仅是觉得可惜,并未被一百万这个数字吓到。 一百万钱,折银不过一千两,也不是很夸张的天价,配得上萧绍瑜的身份。 “此善举已是万事俱备,箭在弦上,民心所向矣。 下官午后命人来接九殿下,庄票一并带来。” “呵呵,为民解困嘛,本王义不容辞!” 原本的底价一万钱,变成了一百万,萧绍瑜的心情又美了。 一双明眸灿若星河,相当的热情。 ...... 待沈贺走后,萧绍瑜开始关注善举本身,他问道: “东阳先生,沈贺口中的善举,你怎么看?” 清流出身的李东阳,见惯了入品之族所谓的善举,此间之龌龊了然于心。 他手捋须髯,从容说道: “以解黎庶之名,行兼并土地之实。 此事早年于各州便已屡见不鲜,近年更是变本加厉。 而陛下近年渐行宽仁,对士族约束乏力,此乃庙堂之因。 虽于皇族与士族间愈发和谐,却遗远忧。 前车之鉴,殷鉴不远。” 纵容士族,是一柄双刃剑。 皇族强盛之时,自然万族归心,开一代盛世,正如此时的南梁。 然若皇族祸起萧墙、操戈于内,亦或重创于外,一旦势弱,士族的野心必然失控。 李东阳是在隐晦地暗指前朝旧事,对南梁的未来深表忧虑。 “父皇早年奋发有为,例行节俭至今不改,乃一代开国明君,不应不知其害呀?” 萧绍瑜深表不解。 梁帝在他心中的形象,无疑是伟岸的,这与他是否受宠无关。 他不相信梁帝看不清纵容士族的弊端。 “你为什么要妥协呢?” 李东阳没有继续深说,而是献策应对眼下之局。 “陛下的态度是容忍的,单凭此事,绝不是殿下的破局自救之机。 殿下不如顺水推舟,博其一笑吧。” 萧绍瑜默然了。 他知道此举遗祸不浅,却也明白李东阳是对的。 “泥菩萨过河,本王也是自身难保啊,对不住喽。” 提及破局,因忧心父亲而心中一团乱麻的范伯勋,情绪稍有急切。 “李长史,何为破局之机?” 身为谋主的李东阳,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本身不难。 难的是,如何在沈贺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破题。 “库银,只要追踪到库银的下落,范太守与叶谷主自然不辩自清。” “如何追踪?” “不能追查,至少现在不能。” “这又是为何?” 李东阳给了他希望,却瞬即破灭,范伯勋更加疑惑了。 “此案的唯一线索,是李逸提供的。 殿下可以要求提审他,寻求突破,却避不开沈贺。 一旦太子殿下得知殿下谋求脱离掌控,反而害了令尊,甚至牵连殿下。 而且我不认为,能从李逸那里得到有价值的线索。” 很简单,李逸若是清白,该说的必然都说了。 若是同谋,必然不会吐露实情。 总之,问不出什么的。 如此,与其平白引起太子和沈贺的警觉,倒不如置之不理,以示顺从。 当局者迷,李东阳一语点醒迷茫中的范伯勋。 他沉默了,不再追问,因为他不想令萧绍瑜为难。 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然过了正午,悬于万里晴空的骄阳,愈发炽热。 百万庄票到手,萧绍瑜自然如约出席。 然应郡衙之召而来的灾民,他们的内心却是寒如严冬。 冰火两重天。 “诸位,郡仓已无粮可赈。” 沈贺的开场白,犹如一盆刺骨冷水,无情地浇下。 于灾民寒冷的内心,已然冷水化作坚冰,他们被深深地刺痛。 “幸有本郡望族刘氏刘员外,素怀仁德。 愿慷慨解囊,以千金之谷义购洪涝之田,堪称毁家纾难。” 灾民静静地听着,这是他们最后的筹码。 高台之上的沈贺,举手投足间神情愈发激昂,似乎刘员外出的价格极为可观。 “经首倡义举的南康郡王殿下核准,一亩地可得谷一斗!”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一斗谷? 不过是延一家人数日之命,却要倾尽祖荫。 灾民无不陷入深深地纠结。 灰暗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单薄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是身无立锥之地的苟活数日,还是延续祖荫而甘愿饿死? “果然,恶人本王来当,善人你们来作,算盘打得挺精啊!” 平白担了恶名的萧绍瑜,内心何尝不是备受煎熬呢。 满腹心事,跃然深锁乌眉间。 面色渐渐潮红,十指紧握,血色苍白,他已如坐针毡。 “本王怎么感觉,出场费报价还是太低了呢?” “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殿下请稍安勿躁,济阴郡望非只刘氏,热闹还在后面,静观其变。” 李东阳沉稳的声音轻轻入耳,手掌轻触萧绍瑜耸起的肩头。 权衡再三,万般无奈的灾民,只能接受人世间的残酷。 他们纷纷上前,准备签字画押。 “九殿下的一番美意,老夫代济阴父老承情了。 相信太子殿下若闻此事,也会对九殿下赞不绝口吧,呵呵。” 济阴郡望刘氏家主刘广升,也就是沈贺口中的“刘员外”。 他一身锦绣彰显富贵,丰腴圆润的白面,笑如春花绽放。 见廉价兼并之事如尝所愿,他便来到萧绍瑜近前还礼称谢。 实际上,那一百万钱的出场费是他出的。 济阴刘氏是太子妃母族庶支,论辈分,刘广升更是太子妃的叔伯辈。 他自然而然成为,东宫利益在济阴郡的代言人。 临行之前,萧绍瑜自然是做足了功课。 故此,他对刘广升公然提及太子,并不意外。 “得了便宜,来卖乖啊,真当本王是社会小白呢!” 他笑了,笑得很清纯、很青涩。 “刘员外客气了,首善之名非济阴刘氏莫属,本王可不能无功受禄啊,呵呵。” 刘广升笑而摆手。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老夫对济阴山水、济阴人有感情啊,桑梓蒙灾自当毁家纾难。 然若非九殿下倡义在先,老夫恐亦无缘告慰父老。 故首善之名,九殿下实至名归,可莫要推辞呦。” 刘广升推辞的哪里是惠及众生的善名? 明明就是剥削黎庶的恶名! 洁己而污人,其心何其歹毒! 恐怕今日之后,济阴人便要世代诅咒萧绍瑜了。 “若有下次,本王保证狮子大开口,便宜不能都让你们占去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倡善举,解民之难。 第9章 公平竞价 “九殿下、沈太守,如此造福桑梓的善事,济阴许氏岂能缺席呢? 老夫每亩愿出两斗谷!” 来人年近五旬,与刘广升相若,一身贵气更是不遑多让。 萧绍瑜见来人自称姓“许”,观其相貌又与许培安有几分相似,脸庞上的笑意更盛了。 他与李东阳默契互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 “角儿来了。” “展示才艺的时候到了,别让本王看不起你哦,加油!” 萧绍瑜对许崇古的后续表现,充满了期待。 只有他与刘广升斗起来,斗得越激烈,萧绍瑜才有机会摆脱眼前的尴尬。 能否渔翁得利,那是很重要的。 “老许啊,你随身备着庄票呢么?本王的大门,可为你敞开着呢。” 当然,他也会在意: 灾民能否得到相对公平的地价,自己被强加的污名能否洗脱。 只是重要性,无法与发财大业相比。 许氏与刘氏并称济阴郡望,而且皆有皇族外戚的背景。 可谓势均力敌,积怨颇深。 沈贺是太子门人不假,然其身处济阴,非必不得已,亦是不愿招惹许氏这等地头蛇。 他抖起机灵,装作没听见。 高台之下,却是立刻起了变化。 骤闻许氏愿出刘氏两倍的地价,灾民无不弃刘从许,趋之若鹜。 刘氏家丁立刻上前呵斥拦阻,许氏家丁则针锋相对。 一时局面失控,混乱不堪。 刘广升见煮熟的鸭子要飞,哪里还有心情谈笑风生。 他急忙催促装聋作哑的沈贺: “沈太守,你倒是说句话呀!” 沈贺是真心不愿出这个头。 毕竟许氏背后的靠山,是素有贤名的晋安王,非是势单力孤的南康郡王可比。 “吏部陈尚书,可是晋安王门人!” 若是因此而间接激怒了晋安王,那他今年的吏部考评恐为“下下”。 果如此,济阴太守的位子,他就坐不稳了。 届时,太子会不会出面,出面又是否有用,一切皆不可知。 刘广升见沈贺犹犹豫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附耳低冷道: “这可是太子殿下交代的事!” 当头棒喝之下,沈贺猛然惊醒。 他立刻意识到刘广升的不满,感受到蔓延而来的怒火。 “太子殿下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如何是好呢?” 心乱如麻的他,忽然余光瞥见淡笑清纯、饶有兴致的萧绍瑜。 心生急智,计上心头。 “且慢!” 沈贺沉声大喝。 见沈太守发声,郡衙差役立刻入场维持秩序、控制局面。 当然,也就是做做样子,许刘两氏家丁的一根汗毛,他们都是不敢触碰的。 因为他们心如明镜。 一旦许刘两氏问责郡衙,沈太守可不会为了他们得罪两家的。 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牺牲他们,平息许刘两氏的怒火。 身如浮萍的灾民,却是立刻安静下来。 他们对差役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很难生出一丝反抗的勇气。 有了灾民的配合,局面勉强得以控制。 “沈太守,这是何意?” 许氏家主许崇古冷声道。 他目露不善,踱步登台,一股无形威压迫近。 “许员外,此番善举乃是出自九殿下之意,地价也是九殿下亲定的。 若不经九殿下允准,便私自哄抬,怕是不妥吧。” 沈贺神色微变,巧舌如簧。 他毫不犹豫地抬出萧绍瑜这面挡箭牌,替自己遮风挡雨。 “本官的钱,可不是白拿的!” 如此,许崇古就算有天大的怨气,也没理由发泄到他的身上。 同时,有范雍的事制约,他相信萧绍瑜必然投鼠忌器,不敢造次。 “还有本王的戏份呢,保证把你伺候得火冒三丈、痛不欲生,瞧好吧! 须知加戏是要加钱的,本王可是有身份的人!” 萧绍瑜会心一笑,成竹在胸。 在这件事上,他的契约精神是不受质疑的。 毕竟那一百万钱只是出场费,并不包含后续戏份。 许崇古了解沈贺的为人,这人就是墙头草。 能否分一杯羹,坏了东宫的美事,希望全要着落在素来与世无争、且未经历练的南康郡王身上。 “老夫拜见九殿下。” 他上前两步,朝萧绍瑜拱手见礼。 “本王久闻许员外善名,不必多礼。” 萧绍瑜虽未起身,语气却是和蔼。 以他郡王之尊,如此已算是礼贤下士了。 “恕老夫冒昧,九殿下倡此义举,可是为解济阴灾民于倒悬?” “正是。” “既然如此,地价越高不是更能纾难么? 老夫不才,亦愿慷慨解囊,相信九殿下应该不会阻止吧?” “这......” 萧绍瑜故作语竭。 许崇古言辞犀利,出言便占据了道德至高点。 大庭广众之下,容不得萧绍瑜否认。 而萧绍瑜的无言以对、一脸无措,完全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就算太子在场,也只能喷一句:蠢材! 而不会想到,这是他有心为之。 “人生如戏,本王也是有演技的,清纯也是有卖点的。” “既然九殿下不反对,那便是允准了。” 许崇古朝“无措”的萧绍瑜拱拱手,貌似恭敬。 转身瞬间,眸中却是流露出深深的不屑。 “还是太年轻了。” 他随即逼问沈贺: “沈太守,意下如何?” 沈贺没想到,萧绍瑜三言两语之间便窘态毕露。 他虽怒其不争,却也不认为这是有意放纵。 与许崇古相似,他也把萧绍瑜的无措定义为无能。 “大意了。” 一招错,步步错,自作聪明的沈贺,可谓作茧自缚。 对刘广升投来的焦急目光,他只能暂时选择无视,中气不足地宣布: “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台下人群瞬间沸腾,直呼沈贺青天大老爷。 郡衙差役知趣退下,刘许两氏家丁也不便再拦阻灾民。 一场预谋的廉价兼并,意外地变成了公平竞价。 最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的,除了灾民,自然非萧绍瑜莫属,他窃喜于心。 “地价炒上去了,就会有人收不了场。 不管是老刘,还是老许,本王都等着你呦!” “老夫出价三斗谷!” 为了挽回扑向许氏的灾民,刘广升再不情愿,也只能加价竞争。 不待灾民做出反应,许崇古便立刻还击。 “老夫出价四斗谷!” 刘许二人互不相让,你方报价,我便加价。 往复竞价之下,地价犹如长了翅膀,渐渐接近了常年市价。 “老夫出价一石谷!” 刘广升面目狰狞,近乎咆哮。 这个价格,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承受底线,他拼了。 原本同样怒目而视、不甘人后的许崇古,竟然笑了,笑得很奸诈。 说出的话,更是能气疯刘广升。 “刘兄高义,老夫不及。 许氏退出,首善之名归刘兄了,告辞!” 许崇古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他根本就是要坑刘广升一把,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做戏罢了。 “戏接得不错,这许崇古还真是个狠角色。 看来有求于本王的,应该是刘广升了。 嗯,也有可能是沈贺,他俩就是一伙的。” 保住了自己的名声,萧绍瑜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由于许崇古的出色表演,他确定了下一个敲竹杠的目标。 还是一回生、二回熟的老熟人。 一石谷的地价,在无荒无灾的年份,是市价。 而就目前而言,无异于天价。 道理很简单,一斗谷就够了,谁愿意出十倍的价格呢? 刘广升的内心,无疑是愤怒的。 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更不是盲目地被许崇古带乱了节奏。 他有身不由己,且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如今济阴洪泛区的涝田,皆是近河之水田。 只要不发生洪灾,绝对配得上良田之名。 早生觊觎之心,且贪婪成性的太子,设局并授意他尽数兼并之。 以此,暗中充实东宫田产。 这是不容更改的命令。 一旦尽数兼并,生计断绝的灾民,只能变成刘氏名下的佃户。 作为补偿,朝廷拨下的赈灾粮谷,自然而然要落到刘氏手中。 届时,变成佃户的灾民,能得一口吃的饿不死,就算刘广升仁慈了。 如此损耗太仓存粮,东宫充实田产,刘氏得粮谷余利,可谓两全其美。 故此,刘广升虽知许崇古心怀叵测,却唯有忍痛竞价一途。 他绝不能让许氏横插一脚。 然而竞价成功的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一石谷的地价,即使以济阴刘氏举族之力,也无力尽收涝田。 太子之命,恐难以轻易达成。 而其所设何局?又缘何需要设局? 须知土地兼并久已有之,最常见的形式便是: 庶民将自家田地主动托庇于士族,转以租种为生,以避朝廷税役。 士族凭借阶层特权与官官相护,只需上交少量赋税应付朝廷,便可扩充自身田产,得粮谷之利。 何乐而不为? 故太子所行,实是从济阴士族口中夺食。 若不设局,岂非公然与所涉士族对立? 近年淮水济阴段年年泛滥,便是太子所布之局。 泛滥之后,良田必然颗粒无收。 朝廷的赈粮,再经沈贺有意刁难,也落不到士族手中。 难道士族会自掏腰包,养活托庇庶民么? 一年或许可以,然而年年如此,便绝无可能。 最终,所涉士族只能退还田地,甩掉庶民的拖累。 若因淮水泛滥而激起民变,自然与他们再无半分瓜葛。 田地重回庶民之手,太子的机会便出现了。 若由刘广升出面,同样行托庇之事,最终还顺利地从沈贺手中,获得朝廷赈粮。 倒是省了购田所需,却也暴露了意图。 赤裸裸地挑衅士族,即使尊如太子,亦不敢为。 比民变更可怕的是士族之变,那是会动摇南梁统治根基的。 稍有不慎,皇朝倾覆亦在旦夕之间。 别说太子,就是梁帝本人,不是也在迁就纵容士族呢么? 故此,只能退而求其次,行廉价兼并。 然后,再从沈贺手中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获得朝廷赈粮。 所涉士族就算猜出是局,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要是淮水再泛滥呢? 一旦发生民变,罪魁可就是刘广升了。 不要忘了,济阴段河堤是由沈贺负责的。 淮水泛不泛滥,看天。 淹不淹田,得看这片良田的主人是谁。 所涉士族没有出面竞价,出面竞价的许崇古最终选择了退出。 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可见,他们想到了河堤这层,这不是他们能掌控的。 他们能想到的,绝不止于此。 若仅是与刘广升勾结,沈贺还没有胆子与整个济阴士族翻脸。 故幕后的太子,呼之欲出,他有些想当然了。 无疑,太子在济阴士族的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梁书·武帝纪》载曰: 受惠者民,仰赖帝谋。 第10章 刘氏内忧(上) 刘氏成了唯一的买家,地价也足以令人动心。 灾民自然围拢过来,争抢着签字画押。 他们急切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无非就是担心刘氏变卦,难得的良机丧失,自身利益受损。 与灾民的踊跃相反。 台前主事者,也就是刘氏的大管家刘全,却不敢自作主张。 略知内情的他,回眸瞧见家主面色阴郁。 稍有踟蹰,吩咐家丁维持秩序后,他登台请示。 “老爷,若按这个地价交易,咱们刘氏恐怕......” 他想说的是: 依朝廷往年惯例,下拨济阴的赈粮就算全给了刘氏,也弥补不了刘氏此时的付出。 根本谈不到事前谋定的粮谷余利,刘氏必将蒙受巨大损失。 从东宫获得补偿,这个念头是想都不能想的。 不说刘广升有没有这个胆子,便是他丧失理智,禀明实情。 太子只须一句话,就能令他无言以对、羞愧难当。 “办事不力,后果自负!” 损失求不回来,平白还给太子留下一个不堪大用的印象,从而断送了济阴刘氏的光明前程。 这等糊涂事,刘广升是不会做的。 他此时能做的,只有哑巴吃黄连,苦涩自知。 “收!族仓有多少粮,就收多少田。” 刘广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不得不说,魄力他还是有的,不愧是虎踞济阴的刘氏家主。 “可是,族中耆老那里......” 济阴刘氏内部也分嫡庶,族仓乃是诸脉共有。 即使刘广升身为家主,他也无权在没有共识的情况下,一朝倾尽族仓。 明知家主可能不悦,忠心耿耿的刘全,却不得不提醒。 因为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刘氏族内将发生塌天巨变。 若是真如他心中所想,刘广升的家主之位恐将不保。 依附于刘广升的他,亦将前途黯淡。 “哎。” 刘广升轻叹一声,意外地没有呵斥。 他以只存于二人之间的低声,说: “刘全啊,你的心思老夫明白,照办吧。” 诸脉耆老不好交代,然太子之命更是不可违背。 两权相害,只能取其轻。 刘广升没有解释,只是拍拍管家刘全的肩头。 既然家主心意已决,刘全便只能依命行事了。 他回到台前,开始亲自主持交易。 台下喜气洋洋,台上却是气氛诡异。 萧绍瑜大秀清纯,明眸无瑕,示人以心思简单。 他还有意和身边的李东阳,故意说: “本王久居京城,孤陋寡闻,今日总算见识了何谓毁家纾难。 刘员外,非常人也!” 郡王的赞誉,听在刘广升的耳中,却是苦涩的。 如果有选择,他是不会做这等赔本的买卖的。 所谓的大善人,南梁或许有,但绝不是他。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沈贺一眼,什么也没说。 愤然转身,决然离去。 那道眼神里,有愤怒,有怨恨,更有若隐若现的报复火花。 想必沈贺今日的首鼠两端,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入东宫。 见状,心虚的沈贺,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心中暗道不妙: “许氏,我是不愿得罪,刘氏,却是得罪不起啊。” 他忙急行数步,一脸歉意地拦住,去意已决的刘广升。 “刘兄切莫误会,本官方才是有意纵容许崇古,实乃计也!” 为了维护他和刘广升的关系,沈贺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时,一个针对济阴许氏的阴谋,在他的心中悄然酝酿。 “哦?” 刘广升停住脚步。 “可保刘兄不受损失,还能借机打压,许氏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打压许氏,独霸济阴。 这是刘广升的毕生夙愿,也是济阴刘氏诸脉的共识。 他怦然心动。 见其神色明显缓和,沈贺知道自己号准了脉,化解了人际危机。 他面含阴笑,朝萧绍瑜所在瞥了一眼。 “此处非是讲话之所,黄昏后,本官去尊府密谈。” “好,老夫恭候大驾。” 刘氏诸脉的消息,是很灵通的。 家主刘广升以十倍于约定地价收田的事,已在刘府之内引起轩然大波。 “老爷,诸脉耆老在正堂等着您呢,还说要您给他们一个交代。” 刘府二管家,正欲出府去寻刘广升,他的轿子恰好行至府前。 二管家一路小跑,凑近轿帘,急切禀报。 轿中的刘广升,从他的急切中,便意识到山雨已来。 只是他没想到,山雨会来得如此之快。 沈贺之计尚不知详情,能否如其所言,就更加不可预料。 急切间,刘广升自己也拿不出,足以说服诸脉耆老的理由。 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他心知,若是自己刻意回避,祸起萧墙怕是就在眼前了。 刘广升静心片刻,摒去烦躁。 他一边缓缓撩帘出轿,一边面色如常地沉声吩咐: “无妨,你们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 “是,老爷。” 二管家领命而去。 随后,他便将在正堂伺候的小厮、女婢,悉数调至别院。 府前的刘广升,回首仰望略有乌蒙的苍穹,看了一眼天色,便毅然朝正堂行去。 待其从容行至堂前时,正堂所处院落已无闲杂之人。 “家主,你总算回来了。 收田之事,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族仓可非嫡脉独有!” 诸脉耆老一见刘广升现身,便纷纷迫不及待地质问逼宫。 正堂之内七嘴八舌,一片乱糟糟。 刘广升没有回应,也没有喝止,他稳步朝主位踱去。 待其坐定,端起热气袅袅的茶盏,惬意地品了一口香茗,便双目缓合。 “这......” 诸脉耆老被浇了一盆冷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若是一味催促下去,以家主的作派,他是不会吐露一语的。” 急于要个说法的他们,终于按捺着性子,安静了下来。 “依事先约定,粮谷余利归诸脉共有。 怎么着?稍有风吹草动,你们就受不了了? 若是当真亏了,还要全算到老夫头上不成!” 刘广升双目复睁,眸中已有雷霆。 他的声音虽不高,却令诸脉耆老噤若寒蝉。 正堂之内,亦是一片肃杀之气。 利益分润,赔本不干,天下可没有这等便宜事。 自知理亏,正是诸脉耆老沉默的原因。 然而基于了解,刘广升清楚地知道,眼前的愧疚与沉默只是暂时的。 他眸光陡然凌厉,雷霆发威,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起来。 “谁承受不了损失,可以退出,尔等全退出亦无妨! 天若倾刘,老夫一力承担!”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讥济阴郡望刘广升。 第11章 刘氏内忧(中) 临时下榻的深宅豪院之内,珍馐佳酿分置主从三案。 萧绍瑜三人对案而饮,郁结的心情稍有舒缓。 “今日幸有许崇古搅局,终使济阴百姓受惠,否则本王尸位素餐,于心难安。 来,满饮此盏,为济阴百姓贺!” 因身受制约而行事束手束脚的萧绍瑜,侥幸过关,举手投足间仍心有余悸。 不胜酒力的李东阳,不愿扫了兴致。 酒尽而清癯面容浮现出一抹酡红,感觉微醉。 只见他自斟满盏,而后朝萧绍瑜举盏称贺: “下官为殿下贺!” 说着,他又是满饮一盏,涓滴不余。 可能是喝得太急,也可能是不耐佳酿之烈,李东阳被呛得咳嗽不止,面色潮红。 “是本王疏忽了,一时兴起,竟然忘了东阳先生不胜酒力。” 萧绍瑜轻抚额头,哂然一笑。 与李东阳对坐的范伯勋,连忙过来替其拍背。 并毫不避讳地灿烂大笑起来,笑他无福消受美酒。 待李东阳止住咳嗽,又待他饮了一盏温水,气息恢复平和。 萧绍瑜方才问道: “本王有何可贺?” 许崇古是解了他今日的尴尬,但其本心并非相帮,而是欲拆刘广升的台。 萧绍瑜颇为不解,自己喜从何来? 范伯勋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心中隐有腹诽: “李长史不会是晕头了吧?” 调匀气息,一脸酡红犹在,微醺的李东阳,高深莫测一笑。 “济阴洪灾实乃国殇,又有陛下的旨意,各方却无收敛之意。 以今日许崇古出手的狠辣,可以预见刘广升的反击必然猛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是。” 萧绍瑜福临心至,一点便透。 他已形同架空,若是风平浪静,绝难有所作为。 唯有刘许两氏以及他们背后的主子,矛盾激化,或许会有他的腾挪空间。 然单凭此节,他仍无法掌控局势的走向,更无从保证结局有利于己。 萧绍瑜优雅恬静中忧惑不散,略皱的乌眉便是他内心的写照。 “殿下只须静观其变,而后寻机破局。” 李东阳现在也给不出具体谋划,虑事沉稳如他,却知: 局势不明,一动不如一静。 ...... 廉价兼并的原委曲折,刘氏诸脉耆老都是知情人。 别看刘广升话说得霸气,诸人的内心却是不以为然。 他们不相信刘广升,还有翻盘逆袭的手段。 若其欲从本郡,或临郡士族手中筹粮。 必然要付出,寻常年景数倍不止的高价。 结局注定雪上加霜。 可以确定的是: 以济阴刘氏的家底,经此一事,没有十年的光景,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这还是乐观一些的估计。 若是许崇古再寻机发难,比如: 串联士族哄抬粮价,或是待价而沽。 仅是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济阴刘氏的崛起,全赖出身嫡脉的上任家主,也就是刘广升的亡父。 真若撕破脸皮,庶出诸脉的掌舵耆老,还真没这份魄力。 他们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最接近主位的那个人。 此人相貌与刘广升酷似,只是身材略显单薄,失于贵气不足。 他名唤刘广平,是刘广升的胞弟,嫡脉二房,人称二爷。 显然,他出面要更为合适些。 “兄长暂息雷霆之怒,诸位叔伯并无恶意。 若是兄长执意如此,小弟愿倾囊相随。 只是请看在同宗的面上,容诸脉退出。 万一有个闪失,济阴刘氏也不至断绝香火。” 刘广平的话里,有手足情深,有同族之谊,也难掩悲观情绪。 然而他单薄的身躯之内,已生谋夺家主之位的心思。 故拉拢诸脉耆老是真,手足情深为虚。 以济阴刘氏举族之力,尚且难以完成太子之命,刘广升根本不可能让诸脉退出的。 他之前的话,不过是欲以严辞,行震慑之事。 胞弟刘广平,是族中有名的老好人。 平日里,他事事与人为善,对自己这个当家兄长,更是恭敬有加。 故刘广升并没有觉察出异样。 或者说,他根本没往险恶深处想,只当作是胞弟单纯的态度悲观。 但这并不妨碍他拒绝,甚至训斥。 “平弟慎言!济阴刘氏嫡庶一体,这是祖制。” 刘广升眼神玩味地扫过诸脉耆老,话锋如刀。 “背弃嫡脉,形同除籍,诸位叔伯可要三思! 当真要为了些许粮谷,就放弃济阴刘氏的门第么?!” 子嗣成年,必然分家。 在南梁,这是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 济阴刘氏祖上,为免家族势力散而不聚,基业难成。 专门制定族规,约束庶脉,维护嫡脉的支配地位。 刘广升见严辞震慑无效,便抬出冷酷的祖制,以剥夺门第相威胁。 南梁朝廷在用人上,既循旧制,又创新制。 九品官人与科举取士,并行不悖。 门第出身,仍是仕途宦海的免试入场卷。 也是世家大族手中,绵延数百年的特权。 且同样为官,拥有门第出身的士族子弟,在官职晋升上要更具优势。 因为南梁朝中掌权之人,多是士族之人。 诸脉耆老,舍得放弃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刘广平,垂首默然。 若再越雷池一步,他便是公开与兄长为敌。 隐忍多年的他,绝不会在此时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诸脉耆老,亦闻言变色。 祖制虽在,却多年未用,那种久违的畏惧感油然而生。 见诸脉耆老慑于祖制,一抹得色升腾于刘广升的内心。 他丰腴圆润的白面,依旧十足的家主威严,深沉而不可测。 与刘广平相对而坐,年愈七旬,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一直低垂的浊目缓缓抬起,饱经沧桑的嘶哑之声虚弱传出: “老朽没有记错的话,祖制里似乎还有一条: 若家主不贤,行事莽撞,而有毁族之危。 诸脉耆老有权联名罢黜,另择嫡脉贤良为继。”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主客异位。 刘广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目光冰冷而凝重地眯视着老者。 他无法否认,祖制里确有明文记载。 而且这一条,还是其父生前亲手加进去的。 旨在确保济阴刘氏后继家主,代有贤良,殷实祖业,光耀门楣。 萧规曹随,子承父业,三年不改其志。 刘广升即使有心,强行删去此条祖制。 不孝其父的恶名,也足以使他自绝于济阴刘氏,自绝于南梁士族。 “大伯,是欲行废立之事么?” 倏忽间,正堂之内,气氛沉入谷底,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恰在此时,一道突兀的爽朗笑声,从堂前传来。 循声望去,来人面带人畜无害的笑容,正是沈贺。 “刘兄,本官来迟,还望恕罪啊。” 诸脉耆老见是沈太守大驾光临,不敢怠慢,纷纷起身相迎。 而觉出气氛诡异的沈贺,却是不理诸人,他径直朝刘广升走去。 之所以要摆出一副,力挺刘广升的姿态。 皆因他是假刘广升之手,才攀上太子这棵大树的。 立场自然要分明。 “沈太守客气了,请上座。” 强援如约而至,刘广升转瞬神采复现。 他语气热络至极,借势施压诸脉,暂稳局势。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静观待变,潜龙勿用。 第12章 刘氏内忧(下)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 有外人沈贺在场,诸脉耆老主动选择了沉默。 族内之事,只能容后再议。 刘广升自然乐见其成,他默契的三缄其口。 不同的是,他知道沈贺是为何而来,并对他的计谋寄予了厚望。 惟有此计可行,他才不须动用底牌,也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太守,有何指教?老夫洗耳恭听。” 待沈贺坐定,刘广升便笑问道,他没有回避诸人。 见堂内都是济阴刘氏的核心成员,又是刘广升主动问话,沈贺自然是要回应的。 他已从诸人的表情举止中,揣摩到不可言说的关窍。 稍加措辞,他微眯双眸,故作冷意,阴恻恻地说: “许崇古行阴险狡诈之计,致使刘氏蒙受巨大损失。 此事,想必诸位应该有所耳闻吧?” 眯眸扫视诸脉耆老。 诸人颔首默认,偶有看向刘广升的目光。 那里有指责与埋怨,但更多的是对许氏的仇恨。 两族积怨数十年,现在可谓:旧怨未消,新仇又结。 作为济阴刘氏的核心成员,他们有愤怒的理由。 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沈贺了然于心。 此刻,刘广升的心里,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 他凝望过来的目光,是刻意隐藏了殷切期盼的。 沈贺能走到今时今日的这个位置,绝非常人。 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 说话办事的分寸感,更是拿捏得精妙绝伦。 他已然清晰地意识到: “本官接下来的话,将是送给刘员外的天大人情了。” 既是人情,自然要有猛料。 眯眸猛然怒张,情绪瞬间激昂,他朗声道: “刘兄纵横济阴多年,当为济阴士族,一览众山小的绝顶人物。 许崇古虽狡诈多端,却是刘兄的手下败将。 区区雕虫小计,焉能瞒得过刘兄的法眼?!” 沈贺结结实实地捧了刘广升一把,并拱手聊表钦佩之情。 刘广升极为受用,笑而回礼。 “沈太守,谬赞了。” 待堂内诸人,略作品味,有所消化,有所不解。 沈贺乘势发问: “刘兄既知是计,却为何中计,诸位深思过么?” 诸脉耆老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的刘广平,叹了口气,无奈道: “应该是因,太子殿下钧命难违吧。” “非也!” 沈贺哂然一笑,随即起身。 在诸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朝刘广升深深一拜。 以其一郡太守之尊,这一拜可谓分量十足。 其中,必大有深意。 他毫不掩饰仰慕之情,声音中透着十足的兴奋: “一切的不合理,正是刘兄的高明之处。 刘兄将计就计,已然将济阴许氏算入彀中! 至于巨亏一说,不过是掩人耳目。 刘兄既是义举首善,自然要慷慨解囊,实至名归嘛。” 震惊,绝对地震惊! 诸脉耆老再看向刘广升,眼神变了。 他们即使绞尽脑汁,也未能勘破此中奥秘。 其实,故作高深的刘广升,同样充满了疑惑。 他也未猜透,沈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但见能起到震慑之效,他也不得不对沈贺刮目相看。 “沈太守,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 刘氏诸脉耆老,与高高在上的京官比起来,确是小巫见大巫。 “不知家主,有何奇谋?” 之前发难的七旬老者,主动发问。 他是刘广升的庶伯之首,名唤刘继荣。 这一问,便相当于递过来橄榄枝。 只要奇谋成立,废立之事自当一笔勾销。 实际上,他的本心并非有意针对刘广升。 而是珍惜济阴刘氏这份家业,并为家族的存续考量。 可谓老成持重,一片公心。 闻言,沈贺帮人帮到底,立马接过话头: “刘兄,本官早欲一吐而快,僭越了。” 刘广升顺水推舟,伸手示意自便,高深之色不改。 随后,沈贺便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刘兄之计,乃是请柳刺史调拨州粮......” 配合着他那眉飞色舞的表情,顿时令诸人怦然心动。 这其中,也包括刘广升。 “家主妙计,老朽不及,之前的事是老朽糊涂了。” 刘继荣知道自己误会了刘广升,遂放下长辈的身份,豁然起身致歉,倒也不失襟怀坦荡。 “大伯,错不在您,您老请坐。” 刘继荣诚意十足,刘广升自然以和为贵。 毕竟族内团结,方能形成合力,正所谓:家和万事兴。 容人之量,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非胸有沟壑者不可。 经此一节,诸脉耆老不禁折服于刘广升的气度。 相比之下,他们皆觉自惭形秽。 “只是柳刺史那里,就一定能拨下州粮么?” 重新坐定的刘继荣,问出心中仅存的疑惑。 诸人齐齐朝刘广升望来,可见皆如他想。 沈贺已将计谋描绘,不可谓不淋漓尽致。 要是在这等情况下,刘广升还是答不出来,那他就不配济阴刘氏家主这个位子。 只见他朝刘继荣,友好地点点头,便直击要津: “九殿下,不是正在城中么?” 刘府正堂之内,随即弥漫恍然畅快的笑声。 诸脉耆老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刘氏内忧似乎无疾而终。 ...... 残月柳梢,其华黯淡,星斗稀疏,其辉不在。 夜深人静中,刘府的后角门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它被轻轻推开。 一道笼罩在黑色斗篷中的单薄身影,从门内鬼祟而出。 随即,匆匆融入漆黑如墨的夜幕。 观其消失的方向,应该是睢陵城达官府街,不知去寻何人。 “二爷,你怎么来了?” 济阴郡丞陈朴,被府中小厮从睡梦中唤醒。 他匆匆穿戴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到待客偏厅。 与其相对之人,缓缓褪去黑色斗篷。 露出其中那道单薄身躯,和贵气不足的平凡气质。 刘广平稍理思绪,沉声说: “陈郡丞,情况有变。” 陈朴闻言顿惊,残存的睡意瞬间一扫而空,低声急问: “可是,东窗事发了?!” 刘广平摇摇头。 “我们的事没有暴露,是家兄没按我们的预想出招。” 许崇古能有所准备,成功设计刘广升,并非偶然。 其实,这是陈朴事先透风导致的。 在陈朴与刘广平的预想中: 一旦地价暴涨,济阴刘氏族仓告罄,族财亦不足以弥补缺额。 届时,身负太子钧命的刘广升,畏其霸道,便只能铤而走险,动用修河官银。 这笔修河官银,是沈贺历年克扣贪污所得,一直由刘广升保管与重铸。 而它背后真正的主人,却是太子。 只要稍作手脚,露出少许官银线索给萧绍瑜。 一旦萧绍瑜追查下去,东窗事发的就是刘广升与沈贺了。 二人根本无法辩驳,能说太子才是主谋么? 牵扯太子,二人的罪名只能更重。 若是太子欲行杀人灭口之事,二人是肯定活不了的。 到那时,济阴刘氏的家主,就得换刘广平来当了。 沈贺空出来的太守之位,稍加运作,亦将落入陈朴之手。 然而这一番心机,却因沈贺的无心插柳之谋,荡然无存,前功尽弃。 待刘广平道出变故原委,相貌朴实的陈朴,眸中闪过一抹极其狠辣之色。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为小所陷。 第13章 济阴暗流 “陈郡丞,可是思得妙计?” 陈朴那一瞬间的狠厉阴鸷,令刘广平嗅出了转机的味道。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狠厉自然是对敌人的。 而狠厉背后的利益,则是二人共有的。 “无毒不丈夫,就看二爷有没有这份魄力与胆量了!” 狠厉的眸光更盛,陈朴死死地盯着刘广平,像极了蛰伏中的毒蛇。 受到刺激的刘广平,他平凡的气质中生出一股坚决。 一股不愿在隐忍中死亡,而愿孤注一掷的坚决。 欲望的火苗,在他的双眸中跳跃着,是那样的疯狂。 此刻的他,无比渴望拥有: 那些曾经有机会得到,却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既然已经出手了,便是回头路断。 陈郡丞,但讲无妨。” 改变的,不只是气质,刘广平的声音也变了。 不再是往日的随和,平添了权谋者的味道。 “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二爷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 陈朴竖起拇指,大赞。 随即,道出新思之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翌日清晨,尚未恢复平静的睢陵城,又有事情发生。 不知缘何,许崇古一夜间就改变了初衷。 他决定不再退出,要与刘广升争收涝田。 “禀太守,许员外正在召集灾民,看样子应该是欲收涝田。” 一个满头大汗的郡衙差役,气喘吁吁地禀报。 他是沈贺派出去,盯着许氏的人。 既然已经决定发难许氏,沈贺自然要力争一击必中。 许氏的动向,是他必须掌握的情报。 他可不希望,被许崇古钻了空子。 梳洗已毕,穿戴整齐,沈贺正欲出门拜访萧绍瑜。 听闻差役的急报,他停住脚步,心中冷哼: “这片涝田,可是太子殿下盯上的肉,岂能容你染指?” 随即不假思索,他严词命令道: “即刻起,没有本官之命,任何人不得私自交易田地。 否则,严惩不贷! 你速带人前去晓谕。” 田地交易,确实绕不过官府。 但像沈贺这样为了私利,而随意禁止的,却不常见。 他这是典型的公权私用。 见差役面现犹豫,有话想说却不敢说,扭捏得像待嫁闺中的小家碧玉。 沈贺心中又是一阵冷哼: “没用的东西!” 他自然能猜出差役所惧,无非就是许氏的跋扈。 正值用人之际,他没有揭穿差役。 而是难得一见的霸气一回,打气道: “你尽管依命行事,若是许氏恶奴敢于反抗,你带人还击便是。 本官定为尔等做主!” 闻言,差役颇感惊讶。 “如此强硬,这还是沈太守么?” 满腹质疑的他,仍未领命而去,吞吞吐吐地说: “许员外扬言,他是得了陈郡丞的首肯,卑职恐怕......” 陈朴是济阴郡的二把手,他的话那也是分量很足的。 有了他的支持,许崇古是不会轻易就范的。 差役即使是奉了沈贺之命,也不敢驳了陈朴的面子。 须知于陈朴而言,收拾一个小小的差役,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比碾死一只小蚂蚁,难不了多少的。 只要理由足够正当,即使沈贺有心袒护,也不一定救得下来。 沈贺没想到问题是出在这,但他未生异色。 他相信陈朴,还没有胆量当面违拗自己的命令。 毕竟平日里,陈朴对他,可谓是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无妨,你该干什么,照办! 来人,给陈郡丞传话,就说本官要见他。” 差役行过礼后,便恭顺退去。 但他没有直接带人,去寻许氏的晦气。 而是练起了磨洋工,拖拖拉拉,并不急着赶路。 因为他要等待,济阴郡主贰两官斗法的结果。 身为芝麻小吏,官场风云哪怕只是吹起一丝微风,亦足以令其粉身碎骨。 他不得不万分谨慎。 陈朴在济阴郡诸官中,算是勤奋的。 他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来到郡衙办公。 此时的他,勤勤恳恳、朴朴实实,哪里还有半分毒蛇的影子。 然而,这种人却是最可怕的。 他若要发起攻击,必然无声无息、倾尽所有。 令人在毫无防备之下,便一命呜呼。 “陈郡丞,沈太守有请。” 正在处理公文的陈朴,抬头见来人是沈贺的贴身小厮。 他忙停住笔墨,立刻起身,随着小厮前去见沈贺。 一路上,他什么也没问,也未露慌张,神态坦然,步履稳健。 须臾之后,二人便到了地方。 小厮转身离去,陈朴则入内面见。 “沈太守,可有事吩咐下官?” 陈朴面色恭谨,身段放得很低。 若是褪去官服,他与沈府小厮伺候主子时的奴才相,几乎没有分别。 与其大相径庭,沈贺则是官威十足。 鼻孔朝天,目光微冷,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你准的许崇古私收涝田?” 陈朴点头默认。 他装着没听出沈贺语气中的不善,神色不变,如实回道: “许员外是来找过下官。 下官考虑,眼下仍有大部灾民,断粮在即。 若是再拖上一两日,怕是要生出民变。 果如此,朝廷那里沈太守你也不好交代。 是故,下官便默许了他。” 陈朴很诚恳,毫不掩饰自己的初衷,面色平和中亦无邀功之嫌。 “本官可是在替你分忧啊,沈太守!” 沈贺则当面定下调子,一锤定音: “本官今日便向柳刺史请粮,不会出乱子的。 准许氏收田一事,尚有不妥。 如何回绝许员外,解铃还须系铃人,便仍由你出面。 本官相信,你是不会因私废公的。” 他不准许氏收田的态度,明确而不容置疑。 也根本没有给陈朴,留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陈朴有些尴尬,一脸的无奈。 想了想,他还是言明厉害: “此事,是下官考虑不周。 只是此时改口,必然交恶许氏,其背后的晋安王怕是......” 为许氏争取之余,也有提醒沈贺之意,他是两方都不想得罪。 “可惜,晚了。” 沈贺神色稍缓,心中领了陈朴的好意。 若是在昨夜之前,他也不愿如此。 然而此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别无选择。 一旦刘广升完不成太子钧命,必然失宠于太子。 他也是要陪坐,东宫的冷板凳的。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不能再首鼠两端耍滑头了。 “有朝廷的章程在,本官问心无愧,你照办吧。” 见沈贺决意如此,陈朴便不再多言,躬身领命: “下官这就去知会许员外,告辞。” 出了堂门,背影消失于沈贺视线所及。 陈朴的诚恳、尴尬、无奈等种种伪装,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许崇古,可不是待宰羔羊。”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驻济阴,太守沈贺、郡丞陈朴勾心斗角。 第14章 破局之机 “九殿下,下官叨扰了。” 衣冠楚楚,腹有心事的沈贺,入宅拜见萧绍瑜。 比之上次,他不仅恭敬了许多,还精心备下了“薄礼”。 钟离有山名韭山,山中有藤名钟离藤。 采其叶芽,复经炒制,则为钟离藤茶。 钟离藤茶又名龙须茶,是钟离郡的特产,于南梁国内名盛一时,且入贡茶之列。 “钟离藤茶,其味甘甜而性凉,有清热解毒、护肝养颜之奇效。 然奇货可居,宫中亦是不多,沈太守礼重了。” 萧绍瑜乌眉含笑,白皙手指轻触淡雅檀香木盒,心中却是顿生警惕。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萧绍瑜敏锐地意识到: “老沈啊,要放大招了,是吧。 不送两筐女山湖大闸蟹,本王可不一定卖你面子呦,哼哼。 当然了,没有什么事是一张诚意十足的庄票解决不了的。” “呵呵,九殿下好眼力。” 沈贺赧然一笑,眼眸转动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为情。 在萧绍瑜面前,他可是既耍过威风,又玩过臭不要脸,唯独没装过羞涩。 不过,萧绍瑜慧眼如炬,心中撇着嘴,逼视着。 “又跟本王演戏是吧,你个戏精,穿帮了。” 表面上,于斯文之外,他也飙起了演技,大秀官话。 “盛情难却,本王愧领了。 要是再来两筐女山湖大闸蟹,本王可是不能再收了。 啊,沈太守,别往心里去啊。” “哎呀,原来九殿下还是下官的知音呢。” “哦?此话怎讲?” “不瞒您说,下官对本郡特产女山湖大闸蟹,也是情有独钟啊。” “是嘛,不如本王做东,你我同游女山湖。 赏湖光山色,品天然美味。 不过嘛,本王近日手头稍微有点拮据,呵呵。” 萧绍瑜情绪渐至饱满,好像信了沈贺的鬼话,也把他当作美食知音了。 顺带着还不忘好心提醒:求本王办事,不拿钱是肯定没门的。 “老沈啊,本王吃定你了,索贿懂不懂?” “本官昨日刚送了一百万钱,你今日就喊穷,亏你说得出口。 传闻有误啊,这个九殿下简直比太子殿下还要贪得无厌。” 沈贺心里腹诽着。 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位爷可是连太子的竹杠都敢敲的主。 喜怒不形于色,他热情回道: “九殿下远来是客,理当下官做东,邀您同游。 一点心意,希望能解您燃眉之急。”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备好的庄票,双手奉上。 “又是一百万钱,不过嘛,这次可不一定够呢。” 萧绍瑜一点都不含蓄,理所应当的就接了,笑道: “沈太守,太客气了。” “九殿下肯赏光,那就是给下官的脸面,咱们就这么定了?”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心情美丽的萧绍瑜,又问: “不知沈太守,此来有何要事?” 沈贺面现愁容,回道: “下官代济阴灾民,有一事相求于九殿下。” 萧绍瑜神色不变,斯文依旧。 “沈太守,但说无妨。” “济阴灾民,尚有断粮者众。 而朝廷赈粮尚未运抵,恐因之生变。 故下官恳请,九殿下出面向柳刺史请粮。” 沈贺面有不忍之色,大有为民请命之势。 然而萧绍瑜的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再卖点力,本王快要被你的演技感动了。” 勾结士族,以义举之名,行兼并之实。 这种人会为百姓请命么? 就像太阳不会从西边升起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他好意思说,萧绍瑜却不会信以为真。 并料定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素闻柳公体恤百姓,清廉之名冠于朝野,且济阴亦属其治下。 沈太守行文请粮,柳公断无拒绝之理。 又何须本王出面呢?” 萧绍瑜打起了官腔。 沈贺轻叹一声,愁苦无限: “逢此青黄不接之际,柳刺史又负有确保边军供粮之责,怕是不会轻易允准的。 九殿下,您可是身负皇命。 故惟您出面,方能确保柳刺史放粮。” 北徐州与北朝隔淮水相望,实乃边疆重镇。 柳世权的首要职责,便是确保边军粮草无虞,军心稳定,防线稳固。 若是擅动州仓,一旦北朝来犯,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沈贺说的是事实,而这也是他需要行贿的原因。 若是萧绍瑜不愿出面,他自己又不想承担责任。 那么,他后续的所有谋划,终将是水中月镜中花。 而且他也确实担心,灾民因断粮而哗变。 总之,他是等不起的。 此事若成,一百万钱绝对送得不亏。 然而,萧绍瑜笑而不语,看着手中的庄票直吧嗒嘴。 “嫌少?” 沈贺狠了狠心,再下筹码。 “只要九殿下您亲笔手书一封,女山湖周边山泽的经营权,便划归南康郡王府。 另外,下官必从速彻查库银失窃一案,还范兄一个清白。” 今晨,刚传来朝廷的旨意: “新昌太守范雍,因涉嫌济阴库银失窃一案,暂时交由刺史柳世权看管。” 据李东阳分析: 将范雍交给柳世权看管,而非押赴刑部,应该是出自梁帝的决断。 保护范雍,便是保护萧绍瑜。 惟如此,萧绍瑜的济阴之行,方能继续下去。 梁帝需要的是真相。 若是沈贺坐实了叶清玄与范雍合谋作案,等待范雍的就不是暂时看管了。 铁证面前,梁帝是不会再保范雍的。 “嗯,蛮有诚意的,本王被你感动了。” 萧绍瑜俊面斯文,明眸转动,正欲同意。 忽然,一旁传来李东阳的声音: “本官久闻柳公为官刚正不阿,一封手书的分量肯定不够,怕是非殿下亲至不可啊。” 闻言,萧绍瑜饶有兴致地朝李东阳看去,心中更是激起碧波涟漪。 “老李啊,难不成你还想接着敲么? 悠着点,别敲崩了。” “这......” 沈贺语竭,犹豫了。 他陷入沉思,心中左右权衡着。 放萧绍瑜出去,就意味着脱离掌控,是存在一定隐忧的。 然柳世权的为人,确如李东阳所说,固执得很。 一封手书的分量,怕是还真不一定够。 而往返睢陵与燕城,最快也要一日,还须昼夜兼程。 偏偏形势所迫,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试错。 又想想“义举”中,萧绍瑜的表现还算老实。 他便有了决断: “有劳九殿下了。” 李东阳朝萧绍瑜点点头,萧绍瑜有所领悟,回道: “那本王便勉为其难,尽力而为。” ...... 待沈贺走后,堂内只余萧绍瑜三人。 “殿下可是想问,下官为何坚持非您亲往不可?” 李东阳明知故问。 他眸中内敛的光华渐渐绽放,神采飞扬起来。 其实,萧绍瑜一直在默默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稍有头绪,却仍有困惑不解之处。 “柳公能帮本王么?边军粮草,又如何保证?” 范伯勋的反应也不算慢,他似乎抓到了一直在等待的“破局之机”。 “脱离掌控,方有破局之机么?” 情不自禁的他,不觉间左手已经紧紧地握住剑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李东阳胸有成竹,妙计天成,侃侃而谈: “困于睢陵,无异于坐以待毙。 借势暂时脱离沈贺掌控,方能海阔天空,此其一也。 其二,正是殿下所问,柳公能否鼎力相助? 下官以为,能!” 萧绍瑜二人,顿时被吊足了胃口。 范伯勋的目光更显急切,他忙催促道: “李长史,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李东阳淡淡一笑,随即剥丝抽茧,逐层剖析,娓娓道来: “范太守与柳公同州为官多年,自是相熟。 他官声如何,又能否做出窃取库银这等龌龊事? 柳公当心如明镜。 州内有人兴风作浪,有人蒙受不白之冤。 致使边镇动荡,蒙内乱之嫌,生北朝可乘之隙。 身为一州之首,柳公绝不会袖手旁观,纵容事态愈演愈烈。 否则,他就不是柳公了。 至于保证边军粮草不绝,并非难事。” 李东阳手捋须髯,明眸放光,神态自若宛如胜券在握。 “赈粮仍未出太仓,绝非尚未准备妥当,而是有人从中作梗。 殿下只需一封奏疏,向陛下阐明实情。 请其即刻发粮,且先运至燕城弥补军需,再转运睢陵。 如此,灾民断粮之危可解,边军粮草亦能尽快充实。 岂非两全其美?” 他话中作梗之人,不用言明,萧绍瑜也猜得出来。 户部尚书刘文煜,不仅与太子往来密切,更是每每于朝堂之上力挺太子。 作梗之人,自然是他。 萧绍瑜尚不知道的是: 在刘广升尽收涝田之前,太仓的赈粮是肯定不会起运的! “凡朝臣奏疏,皆须经集书省誊抄存底,方能入大内承至御前。 太子气焰正盛,尚书令更是党羽遍布朝廷,集书省不可能没有他们的人。 东阳先生,你确定陛下看得到奏疏么?” 李东阳颔首赞成萧绍瑜思虑之周全,而后道破玄机: “殿下应该听说过,密疏专奏之制吧?” “这是陛下早年定下的规矩,可惜本王没有此权。 且陛下授权于何人,更是秘而不宣之事。 知道又有何用?” “下官机缘巧合之下,偶知柳公正有此权。” 李东阳再一次语出惊人。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太守沈贺贿帝,帝惑之,相机破局。 第15章 斗笠男子 “陛下虽属高龄,或有精力不济,然于国之大事,必不糊涂。” 李东阳言之有据,绝非妄加揣测。 密疏专奏之制,能延用二十年而不废弛,便是最好的佐证。 梁帝有专属自己的消息渠道,却引而不发。 或因宽容,或因未触及底线,或因平衡朝局的考量。 党争盛行,他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绝不能因此,而称其昏聩。 毕竟暂无外患,国内商业繁荣,国库尚能支应朝廷开支。 虽说偶有天灾,却仍不失宇内升平盛世之景。 既然忧虑已除,尚有破局胜算,萧绍瑜不再迟疑。 他当即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付诸行动。 三人并骑,即刻动身,直驱燕城。 “跟上去!若有异动,随时报知本官!” 身影隐于城楼之内的沈贺,从微开的窗缝中,窥视着急奔出城的萧绍瑜三人。 他还是不放心,有所顾虑。 “是!” 五道黑衣劲装、身手矫捷的身影,瞬间消失于城楼之内。 他们纵身跃下城墙,随着烟尘尾随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贺刚好离去,黑衣高手尚未行远。 一头戴斗笠遮掩容颜,八尺傲骨隐有霸气的男子,悄然出城。 他手擎一杆罩着布套的棍形兵器,于黑衣高手之后,若即若离,如影随形。 ...... “许兄,本官是真的尽力说情了,奈何沈太守执意不准啊?” 沈贺拜访萧绍瑜之时,陈朴则正在许崇古府中。 他一脸无辜又无奈地,推卸着收回成命的责任。 “陈郡丞,你位居济阴之贰,有必要如此畏惧沈贺么? 你便是准了,他又能奈你如何?” 许崇古反行激将,话中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有很多不可告人之事,都是暗中经陈朴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办成的。 这条暗线的存在,便是他敢与沈贺,当面叫板的底气所在。 也是许培安敢在晋安王面前,大包大揽的依仗。 既然陈朴,敢背着沈贺做私活。 只要他的心思,再稍稍活络一点,公开唱对台戏,又有何不可呢。 许崇古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哎,沈太守的背后,便是刘员外和太子殿下。 只要他不犯大错,太守之位便无法撼动。 本官是真心没这份胆量啊。” 陈朴行事,一贯伪装成谨小慎微、胆小怕事、逆来顺受。 这让沈贺对他,渐渐放下了戒心。 并将与刘广升之间的很多事,委托他来办理。 正是借此,他对沈贺的背景和部分龌龊之事,了如指掌。 越是了解,他愈发恭谨,也更得沈贺的信任。 “你在济阴多年,就真的抓不到沈贺的致命把柄么?” 陈朴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对太守之位的觊觎。 令老奸巨猾的许崇古,心中一亮。 随即,他便出言怂恿。 若能扳倒沈贺,这就是对太子在济阴势力的打击。 在晋安王那里,他们父子就可以交差了。 是故,他要不遗余力,力争说服陈朴。 不同于其子许培安,他不认为把济阴的事闹大了,就能顺势扳倒太子。 对晋安王的许诺,他是保持了足够理智的。 “亲王正妃,终是要看门第品级的。” 闻言,暗藏锦绣的陈朴,心中窃喜。 “京中传讯不虚,许崇古果然要把事闹大。 本官正好顺水推舟!” 好似被许崇古点燃了,内心深处的欲望与压抑。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半推半就地说: “许兄,若是本官豁出去了,你可愿鼎力相助? 须知生死攸关啊!” “老夫愿举许氏全族之力相助。 若有必要,八殿下那里老夫也是说得上话的!” 陈朴的犹抱琵琶,正中许崇古的下怀。 他当即许诺全力支持。 甚至连幕后的晋安王,他都抬出来了。 这一切只为坚定陈朴那颗,已然躁动不安的野心。 欲望的闸门,一旦敞开。 便如烈火烹油,其炽不可挡。 陈朴迎合许崇古的期望,终于袒露心中潜藏许久的魔鬼。 他欲扳倒沈贺的冲动,浑然天成。 甚至令许崇古产生一种,计谋得逞的错觉。 “许兄,许氏灭族之危迫在眉睫矣......” 陈朴以偶然听闻为由,将沈贺和刘广升针对许氏的阴谋,和盘托出。 听罢,纵使以许崇古的定力,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心中暗道侥幸: “若非老夫有意激将,他还不一定相告呢,万幸啊。” 阴谋之阴,就在于人所不知。 一旦对手获悉内幕,反制的良机便出现了。 老奸巨猾的许崇古,只需一瞬,便是计上心头。 “你我联手,将计就计?” “不谋而合!” 陈朴笑了。 是那种知音难求,多年屈辱终得伸张的开怀之笑。 朴实、解脱,而无阴鸷酷烈。 ...... 嗖! 宁静的月夜中,神秘的斗笠男子从树梢飘身而下。 没有惊动一片树叶,也没有激起一粒尘埃。 无声无息。 伴着偶尔响起的,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他伫立在通往燕城的官道上。 而他长长的寂寥背影,指向的则是睢陵城的方向。 “什么人!” 五名黑衣高手被拦住去路,惊呼。 他们从前方那道伟岸的背影中,嗅到了一丝莫名,却极度危险的气息。 声音中充满了警惕。 神秘的斗笠男子,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噌噌噌! 五把长剑出鞘。 出鞘的那一瞬间,其中一把发出清脆而高亢的剑鸣之音。 卓尔不群。 “你是青岚宗外门百强弟子。” 神秘的斗笠男子说道,冷傲中带着不屑。 他辨认出,那是青岚宗外门百强弟子佩剑,青峰剑的特有剑鸣。 “既然知道,还不速速让开!” 领头的黑衣高手,也就是那把青峰剑的主人,沉声怒喝。 神秘的斗笠男子,依旧纹丝未动。 只是淡淡吐出三字,尽显傲骨霸气: “你不配!” 能入青岚宗外门百强者,无不是从万人之中脱颖而出。 武道资质,必是上佳之选。 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领头的黑衣高手,毫不意外地被激怒了。 前一刻那莫名的危险感,已被怒火淹没。 侮辱他的代价,将是冰冷无情的死亡。 “上!” 他一马当先,挥剑刺向神秘的斗笠男子。 其余四名黑衣高手,分散四方,合力攻来。 五道黑影,围住神秘的斗笠男子。 不断催动身法,不停变换方位。 折射月光的长剑,从不同角度纷纷刺来。 时而刁钻一剑,时而五剑齐出。 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郡丞陈朴诱许崇古,帝赴燕城请粮。 第16章 初见柳公 “梅花剑阵。” 神秘的斗笠男子,一声轻哼。 他仅凭听声辩位的本事,便道破黑衣高手的剑法渊源。 正是青岚宗外门,声名远播的梅花剑阵。 梅花分五瓣, 傲雪凌寒开。 暗香浮动迷, 一剑光寒冷。 黑衣高手皆面有得色,宛若寒梅的傲气油然而发。 “能死在梅花剑阵之下,是你的荣幸!” 突然,神秘的斗笠男子,消失于肃杀之气浓郁至极的梅花剑阵。 分次袭来的光寒冷剑,全数落空。 “咦!” 领头的黑衣高手,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他尚来不及多想,神秘的斗笠男子骤然从天而降,凌空施展凌厉腿法。 啪啪啪! 五剑脱手。 五名黑衣高手犹如盛开的五瓣梅花,朝五个不同的方向跌去。 砰砰砰! 落地有声,人人带伤。 这一刻,即使是领头的黑衣高手,也没了百强弟子赋予他的骄傲。 他怕了。 “你要是敢杀我们,青岚宗是不会放过你的!” 面对领头黑衣高手,色厉内荏的威胁。 神秘的斗笠男子,心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青岚宗......” 斗笠下,他的一双剑眉颤抖数下,并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他似乎与青岚宗,有着解不开的仇怨。 但不知缘何。 他几经挣扎,最终略带痛苦地,压制了杀人的冲动。 “此路不通,滚!” 五名黑衣高手如蒙大赦,恰似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忍着内伤的灼热,拾起长剑,五人转身朝睢陵城踉跄而去。 他们不能迟疑,也不敢迟疑。 因为他们担心斗笠男子,改变心意。 一旦杀机萌动,他们便再无机会脱身。 他们同样不会感激,斗笠男子的饶命之恩。 复仇的火焰,已经在心中熊熊燃烧。 青岚宗弟子,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在南梁,敢与青岚宗为敌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咳咳咳......噗! 确定黑衣高手远去后,神秘的斗笠男子连续发出刺激性的咳嗽声。 他的面色,因短暂缺氧而有些紫红。 随着一口黑色淤血的吐出,他终于止住了咳嗽。 整个人,却好似瞬间虚弱了许多。 但他还是倔强执着地,朝燕城狂奔而去。 似乎那里,有他割舍不掉的人或事。 ...... 北徐州,钟离郡,燕城。 城墙巍峨,气势雄浑。 城砖之间沁入的血迹,滋养了无数的青苔。 一片盎然青绿,默默地诉说着曾经的历史。 它们见证了:北朝大军的血腥攻伐,南梁守军的奋力抵抗。 青苔顽强的生命力,亦如南梁守军抗击的坚决。 “多少男儿洒热血,不教胡马践烟花。” 萧绍瑜触景生情,抚今追昔。 又看看身旁的范伯勋,他自然想到了为国戍边多年的舅舅范雍。 “舅舅是大梁的功臣,不应身陷囹圄。” 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他纵马驰入燕城。 随行二人带着各自的感慨,紧随而入。 “九殿下,下官有失远迎。” 来人年约四十,与李东阳相仿。 仪表堂堂,气质儒雅中透着文人少有的刚毅。 他正是北徐州刺史柳世权。 边镇的风霜把学富五车的儒士,锤炼成治政清廉、治军有度的一方儒帅。 萧绍瑜淡笑于面,谦恭有礼,声音朗朗,胸怀磊落。 “本王来得唐突,叨扰柳公了。” 待二人寒暄过后,故人重逢的李东阳方才上前招呼,温情满满: “世权兄,多年未见,兄之风采更胜往昔啊。” “哈哈,东阳兄又何尝不是?” 同科至交老友重逢,柳世权不禁想起了当年韶华。 那一年,二人一时瑜亮,名满京华。 然时光荏苒,青春不在,又难免引人唏嘘。 “九殿下、东阳兄,请入府再叙。” 收敛神思,柳世权笑着朝府门虚引。 跨入府门,萧绍瑜便留心观察起来。 柳府外无雕梁画栋,内无奢华名器,处处皆透着主人的简朴。 “一方封疆,治家如此,不愧清廉之名。” 唯有正堂所悬字画卷轴,笔锋刚劲,意境通幽。 “字如其人,画如其心,柳公不负才名。” 萧绍瑜在心中,默默品评着。 待步入柳府正堂,宾主依次坐定,柳世权先声夺人: “九殿下,此行可是为了粮谷?” 身为本州刺史,他对济阴灾情,是洞若观火的。 且萧绍瑜不嗜党争,素怀仁德。 猜中来意,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何况萧绍瑜的身边,还有李东阳从旁辅佐呢。 同是清流出身,他断不会视民间疾苦于无物,劝导是必然的。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萧绍瑜暗赞于心。 “世权兄,宝刀不老啊,东阳钦佩之至。” 有些话,萧绍瑜是不方便说的。 李东阳顺势接过话头,替其解围。 他笑容渐去,声音中也多了几分无奈。 依旧保持不变的,唯有稳重与诚挚。 “我家殿下的处境,世权兄想必有所耳闻。 给陛下一个交代,是忠;给黎庶一份安稳,是仁。 胸怀忠仁,却是寸步难行。” 李东阳表面说的是济阴之行,暗指的则是诸王党争。 柳世权自然心领神会。 以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对此必是深恶痛绝的。 因为朝局不稳,内有隐忧,其背后必然潜伏着外患的窥视。 一旦内忧酿成内外交困,兴亡转换,也许只在旦夕。 兴亡百姓苦,普天之下的黎庶必然雪上加霜。 他不愿目睹此情此景。 在南梁朝内,关心黎庶者,多是清流中之柱石者。 余者或无意,或人微言轻。 柳世权与李东阳恰赫然在列,初衷并无二致。 柳世权沉默了,他在等。 他想看看萧绍瑜会如何说,如何做。 “柳公重任在肩,本王非到万不得已,也不愿令柳公为难。 实不相瞒,沈贺以范雍涉案之事相挟,本王只能拜托柳公了。” 萧绍瑜一脸坦诚,只字不提索贿沈贺。 “若是下官实在无能为力,九殿下有何打算?” “上疏朝廷,催拨赈粮。” 闻言,柳世权意味深长地,看着开诚布公的萧绍瑜。 梁帝赐予萧绍瑜信物的事,他是少有的知情人。 他在等的,要看的,就是萧绍瑜会不会为私情而动公器。 他没想到弱冠之龄的萧绍瑜,在此等窘境之下,竟然还能坚持原则。 私是私,公是公,公私分明。 无疑,萧绍瑜无意中用行动,赢得了柳世权的认可。 “下官已命人将粮谷装车,九殿下随时可以起运。” 萧绍瑜很惊讶。 他预料柳世权,最终大概率会调拨粮谷相助。 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如此爽快。 更为关键的是: 柳世权应该是提前准备好的,且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至燕城,以至诚感北徐刺史柳公世权,得偿所愿。 第17章 柳氏有女 萧绍瑜看看李东阳,乌眉挑了挑。 他现在反而有所顾虑,不知其中深浅了。 李东阳抚须淡笑,从容说道: “有劳世权兄了。 临行前,我家殿下想见见范太守,不知能否通融?” 他没有提事先商定的,上疏梁帝,请旨转道太仓赈粮一事。 柳世权回以淡笑,二人似有默契,后对萧绍瑜说: “下官已经跟牢头打过招呼,九殿下随时可以见范太守。” “多谢柳公,那本王便告辞了。” 说完,萧绍瑜三人便出了柳府,去州牢见范雍。 这时,屏风后转出一芳华正茂的妙龄女子。 佳人入堂,清香淡淡。 只见她一袭白衣,云鬓点缀翠玉花钗。 眉黛春山,秋水剪眸,玉貌绛唇。 俏颜倾城中,透着一抹内敛的英气。 “小菲,可有江湖高手入府?” 闻父亲询问,柳文菲黛眉微蹙,若有所思。 “除了九殿下身边的那位范郎将,再无旁人。” 柳世权毫不怀疑女儿所言。 她武道天赋极高,又师从名师。 执掌州军中兵以来,她更是从无纰漏。 自知萧绍瑜要前来拜访,柳世权便令她外松内紧,严防沈贺派人入府窃听。 萧绍瑜在济阴郡形同软禁的事,还瞒不过柳世权。 而以沈贺多疑的性子,定然会派江湖高手秘密跟踪,柳世权不得不防。 只是他不知道,沈贺派出的五名黑衣高手,已经被神秘的斗笠男子打发了。 “官银的事,可有进展?” 其实,柳世权一直在暗中调查沈贺。 库银失窃一案,是否是沈贺监守自盗? 库银去了哪里? 他所贪墨的修河官银,又去了哪里? 均在追查之列。 未免走漏消息,打草惊蛇,柳世权没有动用州衙的差役。 而是交由柳文菲全权负责,暗中布局。 “按父亲的意思,女儿已将州内的木炭作坊,全部纳入监控。 现正在追踪大宗木炭去向。 其中,睢陵的一家钱庄最为可疑。” “哦?有何可疑之处?” 柳世权一脸溺爱地,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似有考校之意。 柳文菲落落大方,芳步轻移。 她有条不紊地调动起缜密的思维,剖析剥茧。 “这家钱庄兼营金银首饰,所购木炭一直与日常所需相符。 却在昨日,突然大量购入。 女儿查过,他家生意如常,也没有开分店的迹象。” “东家出自何姓士族?” 能开钱庄者,非富即贵。 多属老牌士族,偶有新近崛起的入品寒门。 然于济阴郡内,尚不闻有此凤毛麟角之寒门翘楚。 是故,柳世权将他深邃的目光,投向了树大根深的老牌士族。 “济阴郡望刘氏,东家正是嫡脉长房、现任家主刘广升。” 柳文菲吐字如兰,斩钉截铁。 “刘广升?” 柳世权淡淡轻吟,转瞬便下定决心。 “盯紧这家钱庄,先不要去碰刘府和刘氏的其他生意。” 柳文菲兰心蕙质,默然点头。 随之花钗轻摇,更显清丽脱俗。 她稍稍犹豫,还是没有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略带羞涩地轻问: “父亲,你觉得九殿下如何?” 柳世权略作思索,而后品人如品茶,观其色,尝其味。 “数日前,陛下差人密传旨意,命我施以援手。 陛下所忧者,无非是担心九殿下难以驾驭局势。 灾情处置失当,致使灾民怨声载道。 彻查沈贺无果,难正朝野风气。” 他心中猜测,梁帝未尝没有敲打太子之意。 只因事涉宫闱,他有意回避了。 柳文菲静若处子,耐心地听着。 “然以今日观之,却不然也。 九殿下身处逆境,却能忍住不动陛下赋予的特权,且毫无慌乱失措之举。 除了品行超然,定力十足,恐非仅是表面的翩翩贵公子。 应是胸藏锦绣,腹有良谋。” 依其品性与眼光,他是从不轻易夸人的。 萧绍瑜能得其如此高的评价,更令柳文菲好奇。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北徐州,州牢之内。 深处一间整洁、僻静,专供代罪犯官所用的牢房。 “舅舅,你受苦了,是本王连累了你。” 打赏了牢头,又有范伯勋把守牢门,萧绍瑜真情流露。 他心中多日的愧疚,在此刻勃然而发。 一时情动,双眸之中隐有晶莹。 “殿下不必介怀,下官与柳公共事多年,他不会难为我的。 倒是殿下,皇命在身,行事当慎之又慎。 今日之后,便不要再来看我了,免生非议。 还有,下官入狱前已将云锦售罄,得钱15万。” 范雍健躯依旧挺拔,不曾被冤屈压弯了脊梁。 唯有虎目中蕴涵的疼惜,永不褪色。 他与萧绍瑜的甥舅之情,甚至要超过父子之亲。 “也就是说每匹云锦卖到了6000钱,还不错。” 萧绍瑜见舅舅能泰然处之,安之若素,心内稍安。 至于云锦,他关心行情要多于那15万钱。 毕竟是索贿200万钱的狠人,已经看不上15万钱了。 他转过头,问计李东阳: “东阳先生,在柳府之时,你为何不提转道赈粮之事?” “殿下,据下官推测,柳公怕是已经得了陛下的旨意。” 李东阳点到为止。 他相信以萧绍瑜的聪慧,能悟出未尽之言。 “东阳先生,本王不能在燕城停留过久,可有谋划?” 脱离掌控,自然有机可乘。 然若脱离过久,惹人生疑,也是不妙的。 时间对于萧绍瑜,是紧迫的。 而李东阳提议来见范雍,必有深意。 除了感情因素,更重要的就是为了布局,萧绍瑜心如明镜。 “殿下,济阴郡非只刘氏一家老牌士族,可称郡望者尚有许氏。 沈贺完全可以故技重施,发动其余士族,以粮谷购灾民手中之涝田。 有利可图,士族必然响应者众。 他缘何要舍近求远? 不惜逼迫殿下,担着动摇边军的风险,而请粮于州呢? 应该不是怜惜灾民祖荫尽去,灾后更加落魄吧。” 李东阳情绪渐亢,神思泉涌。 “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要倾吞这两千顷涝田,不容余族染指!” “你的意思是太子!” 刘广升胃口再大,也不敢一口吞下小半个睢陵。 萧绍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太子那霸道的身影。 “正是! 太子殿下贪婪而吝啬,购田所需粮谷只能由刘氏出。 然经许崇古一闹,刘广升的廉价兼并美梦已然落空。 想必事未成,而族仓已然耗尽。 是故,一切的症结,皆集于粮谷!” 李东阳眸中光华璀璨,灼灼逼人。 他一言而窥破玄机,切中要害。 “他要打这批州粮的主意!” 萧绍瑜乌眉上挑,明眸生嗔,心中充满了震惊与愤怒。 “不止于此。” 李东阳颇有深意地看向范雍。 范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不问自答: “为了方便互换利益,又不暴露图谋与身份。 北徐州士族,已于暗中形成了庞大的黑市。 此时,若想筹集粮谷,唯有去黑市。” 李东阳对北徐州黑市的情况,是有所耳闻的。 他进一步点破,其中的精妙之处。 “那些依附于许氏,或不愿交恶许氏的士族。 明面上,是不会卖给刘广升一粒粮谷的。 然而在黑市交易,他们却没了这个顾虑。 身份是隐藏的,还能获得重利,何乐而不为呢。” 范雍知道,李东阳不会只是说说,他表态道: “范氏私兵中,不乏武艺精湛者。 可令伯勋领军,盯死黑市。 只是如此一来,殿下身边便没了护卫,安全方面......” 他面现难色,心中很不踏实。 这时,一道身影突然凭空出现在牢门之外。 神鬼莫测,丝毫没有惊动牢头。 其躯八尺有奇,挺拔伟岸。 头戴斗笠遮掩容颜,手擎一杆罩着布套的棍形兵器。 正是半途拦截黑衣高手的,神秘的斗笠男子。 “咳咳,大哥,你看我行么?” “叶叔!” “清玄!” 范雍父子几乎同一时间,认出了斗笠男子。 他们压抑低沉地呼唤,却磨灭不了其中的情感。 叶清玄从范伯勋身旁,走进牢房。 撩起斗笠垂下的黑纱,露出一双霸气十足的剑眉星目。 “草民叶清玄,拜见九殿下!” “叶谷主,你......不必多礼。” 竟然是,本应伤重而亡的叶清玄。 震惊中的萧绍瑜,勉强没有说出“你不是死了么?” “清玄,你的伤势?” 范雍入狱监管前,便知叶清玄负重伤而下落不明。 他曾暗中多方打探,然却杳无音信,故忐忑多日。 此时重逢,自然情真意切。 “哼,赵乾坤是胜我一招。 然仅凭一掌,便判我生死,扬言三日之期。 未免太小视天下英雄了! 大哥,我还死不了。” 叶清玄傲骨依旧,铮铮铁血男儿。 “清玄,你应该来顿丘的。” 范雍清楚叶清玄磊落的性子,他说死不了便是无性命之虞。 忐忑尽去,后怕占据了心头。 范雍严厉责备道: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沈贺是冲我来的。 你和幽湖谷死去的弟兄们,是受了我的拖累。 还担心什么牵连于我? 糊涂!” “大哥!” 叶清玄就是这么想的。 要是重来一次,他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他清楚,范雍一身担着范氏与南康一系的重担,牵一发而动全身。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叶清玄有情有义,他是真正义薄云天的豪杰之士。 范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紧紧地搂住叶清玄厚重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 “新昌范氏永远是你的家,无论何时何境!” “叶谷主,舅舅的态度就是本王的态度。 新昌范氏与本王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山雨临头,本王是不会退缩的,世间自有公义。 若是没有,便打出来!” 深受二人兄弟情的感染,萧绍瑜说出了此生的第一句豪言。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萧绍瑜欣赏叶清玄,也清楚自己此时表态的分量。 雪中送炭,远非锦上添花可比。 他同样清楚: 像叶清玄这般豪杰,欲收作羽翼,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本王看上你了,你早晚会投怀送抱的,哼哼。” 《梁书·武帝纪》载曰: 北徐州牢晤新昌太守范公雍,帝定计破局。 第18章 山雨欲来 “九殿下,得知范大哥入狱的消息后,我便潜入了睢陵城。 本想去寻你与伯勋,商议解救之策。 只因发现沈贺于宅院四周,布下明暗双哨,又不知院中情况,故未贸然相见。 一直到你们出了睢陵城,我才有机会接近。” 叶清玄为了范雍,其实早就到了睢陵城。 至于幽湖谷一战重伤败离后,他去了哪里。 他没说,诸人也未问。 萧绍瑜颇为不解之处在于: 叶清玄完全可以,在来燕城的路上与自己相见。 他为何要拖到此时呢? “清玄,沈贺派来跟踪的人,身手如何?” 范雍既了解沈贺的多疑,又了解叶清玄的外粗内细。 他自然猜到了原因。 “算是年轻一辈中的好手。 其中领头之人,是青岚宗外门的百强弟子。 实力虽不及伯勋,亦是不凡。” 叶清玄没有将黑衣高手与自己相比,而是客观评价其武道水准。 “青岚宗?!” 萧绍瑜顿锁乌眉,被触动到敏感神经。 他不曾想到紫微剑赵乾坤走后,沈贺身边竟然还有青岚宗的外门精英。 他们的存在就是变数,完全不在之前的考虑之中。 “九殿下勿忧,我已经将他们打发了。 此后,沈贺也未再派人来跟踪。 他应该是手中,一时没有武道修为更强之人了。” 闻言,萧绍瑜明眸不觉一亮。 “叶清玄的出现,又何尝不是一个变数呢? 而且是一个更大的变数。” ...... 刘府书房。 “刘全,你去祥福钱庄一趟。 调用已经重铸的官银,去黑市交易粮谷。” 一身锦绣,白面丰腴圆润的刘广升,悠悠吩咐。 似乎是坐久了,他于椅中扭动了几下。 又揉揉太阳穴,缓解精神的损耗。 许崇古的虎视眈眈,令他寝食难安。 萧绍瑜请来的州粮,又能否如尝所愿? 尘埃落定前,他心里也不踏实。 总之,思虑过重。 侍立一旁的大管家刘全,身兼着祥福钱庄的掌柜。 他对钱庄的情况,黑市的交易流程,是烂熟于心的。 近年来,刘广升与黑市之间的交易,都是由他具体经办的。 闻言,刘全颇为不解地问道: “老爷,九殿下不是请来州粮了么?” 依沈贺之谋,州粮迟早是要落到他们手中的。 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狡兔三窟,未雨绸缪,老夫要的是万无一失。” 刘广升应付道。 他说的是实话,却也只说了一半。 真正令他坐立不安的,是太子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太子妃刘氏,暗中遣人给他传过话。 他迟迟不能完成差事,已令太子大为光火。 这里有太子本身急于求成的因素,也有来自梁帝的压力。 梁帝已经催促户部,拨发太仓赈粮,不止一次了。 户部尚书刘文煜,能用来搪塞的借口,差不多都用了。 他已然拖不下去了。 迫于无奈,他只好委婉地将自己的难处透露给太子。 太子自然从中感受到,来自梁帝的威压。 若非尚书令兼岳丈的谢宣怀,出面劝解。 传话给刘广升的,可能就不是太子妃了。 这里面的回护之意,刘广升明白。 他更清楚的是,回护也是有限度的。 关键还在于,尽快办好差事。 “太子殿下,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子啊。” 谢宣怀姓谢,女儿怎么却姓刘呢。 听着奇怪,实则是背后有着一段陈年佳话。 谢宣怀是赘婿,他入赘兰陵郡望刘氏。 兰陵刘氏,不仅是济阴刘氏的本宗。 它更是南梁数一数二的上品门阀,地位煊赫至极。 而谢宣怀所在的谢氏,已非旧时王谢堂前燕那般风光了。 物是人非,家道中落。 否则,大族子弟,鲜有入赘者。 旁人眼中的联姻佳话,也许是他心中永远不愿倾诉的痛耻。 “切记:不可动用尚未重铸之官银!” 刘全临行前,舒服一些的刘广升忽然严词叮嘱。 因为兹事体大,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老奴明白。 只是若是如此,所购粮谷不会太多啊。” “小心驶得万年船。” 刘广升对州粮,还是期望大于忐忑的。 现在也未到他,需要不顾一切的时候。 这时,刘府二管家急急忙忙跑来,慌张禀告: “老爷,刘虹回来了,他受伤了。” 初闻刘虹归来,刘广升面现喜色。 可是,当听到受伤二字,一个不好的念头顿时浮上他的心头。 “快点儿把他带过来!” 片刻之后,二管家去而复返,并带来了受伤的刘虹。 身负重伤,精神略有萎靡的刘虹,哭诉: “家主,州粮被许氏的人劫走了!” “什么?!” 刘广升心中的凶兆应验了。 他强压下追问来龙去脉的冲动,急着吩咐还未离去的刘全: “祥福钱庄之银皆可动用,务必购得足数粮谷。 这是老夫的信物!” 州粮落空,他已无力继续收田。 况且未免民乱,沈贺便不得不放开禁令。 许崇古必然乘势介入。 毫无疑问,形势急转直下,已然糟得不能再糟。 刘广升别无选择。 他只能铤而走险动用修河官银,以筹集足数粮谷应变。 否则便宜了许氏不说,太子的差事也要搞砸了。 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也无法面对。 刘全听懂了话中深意,更明白信物的意义。 “刘氏生死存亡的时候,到了!” 他双手小心地接过信物,朝刘广升重重地点了点头,便毅然转身而去。 然而他出了刘府后,并没有直接去,坐落于睢陵城繁华之所的祥福钱庄。 而是鬼鬼祟祟地,进了一处位置隐蔽的贵人别院。 “二爷,您一直等待的时机,到了。” “那便按计划动手吧。” 通风报信之后,刘全才直奔祥福钱庄。 钱庄门前迎客的小厮,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刘全的身影,忙入庄通知管事。 “大管家,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闻讯而来的管事,正好迎上刚欲跨门而入的刘全。 “里面说话。” 刘全犹如奉旨钦差一般,派头十足。 而管事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他陪着小心,紧随刘全步入后堂。 “近日官银重铸进度如何?” “自木炭大量购入以后,重铸的速度快了不少,一日便可重铸千两有余。” “好,干得不错,老爷那老夫会替你报功的。” “谢大管家栽培。” 刘全表扬了管事一句,便切入正题。 “除却应付日常业务所需,所有现银即刻装车。 再提十万两尚未重铸者,一并装车。” “大管家,这......” 管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祥福钱庄内的官银,未经重铸是禁止流通的。 这是刘广升亲自下的命令。 管事不能因刘全的一句话,便坏了规矩。 若是家主怪罪下来,他是吃罪不起的。 然而,他也不便直接回绝。 毕竟刘全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家主身边的大红人,着实得罪不起。 “怎么?你难道忘了,老夫出面便代表这是家主的意思么!” “可是......” 管事想说的是家主信物。 按照规矩,调动官银必须出示家主信物。 “哼,拿去看吧,仔细瞧好了!” 刘全从袖中摸出一块铜牌,重重地拍于案上,面色极为不善。 管事匆匆瞥了一眼,确定如假包换,便立刻陪起笑脸。 “不用,不用,您老稍候,卑职这就去吩咐装车。” 看着管事仓皇离去的背影,刘全颇为志得意满。 他无形中借势增添了自身的话语权。 “以后,应该不需要信物了吧。” ...... “大小姐,祥福钱庄有动静了......” 一个乔装的州军中兵,走入祥福钱庄对面茶楼二层的一间包厢,低声禀报。 他是柳氏族人,故未以官名相称。 也有不暴露柳文菲身份的考虑。 一袭白衣,轻纱遮面的柳文菲,水眸闪现一抹笑意,俏如春风。 “跟上去!” ...... 此时,回到睢陵城的萧绍瑜,迎来了预料之中的不速之客。 “九殿下,失窃库银有眉目了。” 沈贺投桃报李,许久未有音信的库银失窃案,突然线索从天而降。 “哦?沈太守速速说来。” 萧绍瑜表现出了应有的急切。 毕竟事关切身利益嘛,若是太过淡定,就于情理不合了。 “睢陵西南,乐平县境内。 有一伙强人,名曰‘金钱帮’。 以铸私银为营生,嫌疑最大。” 萧绍瑜下意识地身躯前探,白皙手掌也攥紧了手中善本。 他连忙追问: “依沈太守之意,当如何应对呢?” “发郡兵剿灭之,彻底搜查。 因事关范兄的清白,下官想请九殿下劳驾随征,不知意下如何?” 听其言,萧绍瑜第一个反应便是:调虎离山。 “嫌本王碍眼了,是吧?” 他已经猜到,沈贺和刘广升要行动了。 “好吧,何时出发?” “兵马已备,即刻出发。” ...... 夜幕悄然降临。 运回的数万石州粮,静静地停留在郡仓之中。 一片寂静中,忽然冒出一伙黑衣人。 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守仓郡兵尽数解决。 随后,他们褪去黑衣,露出里面的许府家丁装扮。 押送根本没有卸车的州粮,出城而去。 临行前,为首之人有意在一名郡兵手中,放了一块撕扯下来的衣角。 内行人一看便知,如此绵密的针法,必是出自锦绣斋。 而锦绣斋背后的东家,正是许崇古。 “兵爷,我家老爷有一批货急着运出去,麻烦通融通融。” 一名许府家丁,往守门郡兵的手中塞了一袋铜钱。 “许员外的货自然是要放行的,开城门。” 郡兵得了实惠,又得罪不起树大根深的许崇古,放行是他唯一的选择。 然而,今夜的睢陵城,注定与太平无缘。 在他们走后不久,恢复宁静的郡仓,又迎来了一伙黑衣人。 这伙黑衣人,似乎目的很明确。 郡兵手中的那块衣角,被换成了沁芳斋的布料。 随后,他们便追寻车队而去。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返睢陵,将计就计。 第19章 兵围许府(上) 沈贺率两营郡兵,马不停蹄地赶到金钱帮总堂所在。 没有任何交流,他二话不说便挥军发起进攻。 金钱帮做的,本就是犯法的买卖。 他们也没看到招安的迹象。 故见官军杀至,他们自然要竭力反抗,不会坐以待毙的。 一番血战,金钱帮帮众死的死,逃的逃。 官军大获全胜。 “禀太守,贼仓之中发现大量重铸库银,还有少量尚未重铸者。” 一员校尉来到沈贺和萧绍瑜面前,据实禀报。 “前面引路,带本官和九殿下去看看。” 贼仓中的所谓库银,其实是沈贺命校尉安排的。 他心知肚明,这一切不过是演给萧绍瑜看的一场戏。 “确是失窃的那批库银无疑,九殿下请看。” 稍稍查看库银底部的印记,济阴二字便清晰可见。 库银失窃一案,终于告破。 萧绍瑜自然少不了称赞几句,诸如:沈太守办案得力,才能出众等等。 他心里是清楚的。 案子破得过于容易,真相未必如此。 但却不会说破。 只要能还舅舅范雍一个清白,便已足够。 沈贺默默推算时间,估计刘广升已经做好了该做的事,便率军返程。 在大军刚踏入睢陵境内之时,他迎来了两位意料之中,且已等候多时的客人。 然而事情,却出了意外。 “沈太守,州粮被许氏的人劫走了!” 刘广升根本顾不上虚礼,一句寒暄也没有,直奔主题。 他是真的急了。 沈贺知道,他不会拿此事开玩笑。 一时间,却也是难以接受这个突变。 “刘兄,你可确定?” “千真万确!刘虹就在帐外,你可以问他。” 与刘广升一起来的另一人,便是负伤而回的刘虹。 他是刘氏族子,也是偷运州粮的主事人。 除此,他还有一个身份:青岚宗外门百强弟子。 被叶清玄击败的,那个领头黑衣高手,就是他。 须臾之后,刘虹入帐。 在沈贺逼视的目光中,愤慨而不甘心失败的刘虹,开始了痛苦的回忆。 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州粮运出了城,又留下了栽赃许氏的线索,可谓完美。 然而,在前往预定藏匿地的半途,突然杀出一伙黑衣人。 他们招招夺命,毫不留情。 自恃武道修为了得的刘虹,毫无惧色,立刻便拔剑迎敌。 可惜,事实却是残酷的。 一经交手,他就被对面的领头之人,招招压制,窘态萌生。 更可怕的是,他连对手的功法路数都看不出来。 其余黑衣人,也是杀伐果决,杀招频出。 他的同门师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之中。 忽然,对面的领头之人,变招了。 掌劲呼啸,内劲外放,惊起尘土片片,似有黄沙掠过。 “黄沙百战掌!你是许氏族人!” 节节败退中的刘虹,惊愕跃然。 他认出了对方所用功法,正是许氏镇族武学:黄沙百战掌。 “到了阴曹地府,若是阎王问起,告诉他: 杀你乃是家主的授意,莫要怨恨我等。” 领头之人话毕,便一掌将其击晕。 可能是对自己的掌力过于自信,他没有补刀。 待黑衣人远去,侥幸生还的刘虹,拖着伤躯成功地逃回了刘府。 刘广升闻讯,大惊失色,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当即带着刘虹,马不停蹄地来寻沈贺。 风云突变,好好的一手妙棋,竟然被许崇古莫名其妙地破解了。 听完后,沈贺隐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纰漏。 然而许崇古,却是留不得了。 他能反劫州粮,岂能不知针对他和许氏的阴谋? 死仇,已然结下。 而且这批州粮,还关系着能否完成太子所托,是必须拿回来的。 沈贺的内心,已然动了杀机。 “即刻兵围许府! 本官倒要看看,官军与许氏私兵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他决计公然发难,兵戎相见,以挽回局势。 闻言,刘广升心中大定。 他慨然承诺: “此事功成,老夫必亲往东宫,为沈太守请功。 相信兄台高升之日,不远矣!” 随着军令的下达,两营郡兵立刻进入急行军状态。 随军辎重被抛于身后,它们已成累赘。 在外人看来,归乡心切,凯旋情急,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萧绍瑜,在与李东阳地默契对视中,却是目露狡黠。 “殿下,叶谷主应该得手了。” 二人心有灵犀,英雄所见略同,相视而笑。 待到大军返抵睢陵城,萧绍瑜便以行军疲乏为由,金蝉脱壳。 看着沈贺那一脸的杀气,他估计其与许崇古的摊牌,也许就在今朝。 这种场合,他还是不在场、不知情的好。 否则,劝阻吧,得罪太子门人。 置若罔闻吧,则是结仇晋安王门人。 怎么做都是费力不讨好的。 “本王还是低调点好啊。 坐山观虎斗,扒桥望水流。 你们死不死,跟我可没关系。” 沈贺并没有拦阻。 他清楚,一旦发难许氏,便是与晋安王党彻底撕破脸皮。 与萧绍瑜刚刚缓和的关系,还是继续维持为好。 他不想树敌过多,即使萧绍瑜势弱。 随军校尉皆是沈贺心腹,对其军令绝对服从。 他们心中也没有郡衙差役和庶民那种,对士族根深蒂固的畏惧。 闻令而动的郡兵,很快便将许府团团围困,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这会儿,许崇古正在书房中焦灼地踱着步。 他派出去的人,至今未归。 州粮是否得手,更是不得而知。 “他们多是本族私兵中的好手,又有重金聘请的江湖高手,应该不会出事吧?” “老爷,大事不好了! 沈太守把咱们许府围了,还叫你出去答话呢!” 许府管家急忙忙跑来,惊慌中已经顾不上虚礼了。 他跟随许崇古多年,世面见过不少,自然能觉察到沈贺来者不善,今日恐难善了。 管家的失态,同样令许崇古意识到事态的严峻。 他想到得更多,也更深入。 “不会是被沈贺擒获了吧,不应该呀?” 自己的人迟迟未归,沈贺却突然而至。 这一切太过巧合,容不得许崇古不往坏处想。 “你速去集合府内私兵,老夫去会会他。” 至此,许崇古也并不认为,是陈朴出了问题。 真若出了事,只能说明这事本身就是一个局。 一个沈贺与刘广升合谋,利用陈朴故意泄露给自己,请君入瓮的杀局。 事到临头,他拿出了郡望家主应有的胆魄与果决,该有的觉悟也都有了。 若是不幸言中,又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他是不会束手就擒的。 郡望许氏,不是待宰羔羊。 即使面对草原苍狼,军功起家的许氏也是敢于奋力一搏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库银失窃案破,帝金蝉脱壳。 第20章 兵围许府(下) 许府正门缓缓敞开,许崇古稳步走出。 他没有带哪怕一个随从,孤身赴会,胆气甚壮。 “沈太守,这是何意?” 他看似不悦,实则是在试探。 只要尚有一线之机,他也不愿意铤而走险。 毕竟鱼死网破,最终吃亏的还是许氏一族。 “许员外,好大的忘性啊! 你连州粮都敢劫,如今东窗事发,就不敢承认了么?” 沈贺一改往日的墙头草风格,张嘴便撂狠话,不留余地。 “沈太守,这是说得哪里话,老夫听不懂!” “不懂?刘虹,你来帮许员外回忆回忆!” 刘虹的存在,许崇古是掌握的。 他更清楚刘虹还活着,等待自己和许氏一族的将是什么。 他内心一凛,如临大敌。 冷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刘虹。 “许员外,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发现了什么?” 身着青岚宗外门弟子服饰,刘虹颇为玩味地说,未见精神萎靡。 因为他已经服过了疗伤丹药,伤势被暂时压制了。 “昨夜郡仓被袭,我赶到之时,守仓郡兵已尽殁,州粮皆失。 据守城郡兵回忆,昨夜只有许氏族人运货出城。 更有趣的是,一名守仓郡兵的手中,抓着一块袭击之人的衣角。 而布料是锦绣斋的,上面还绣着‘许’字。” 刘虹按照事先确定的说辞,当众指认许氏。 “我追出城外,循着车辙一路追踪,发现他们进了许氏名下的一处庄园!” 眸光依旧冷冷,许崇古的心中却是稍有安定。 从刘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描述中,他捕捉到了漏洞: “他并不知道,布料已被调换。 老夫派出去的人,应该也没被擒拿。” 劫粮后的藏匿地点,并非许氏名下的任何一座庄园。 据此,许崇古确定刘虹在说谎。 而且他用的是“追踪”,显然,并未抓到许氏的人。 人没抓到,物证尚有意外惊喜。 许崇古不认为,仅凭他的一面之词,沈贺就能定了自己的罪。 心中有了底气,许崇古当即质问刘虹: “没有抓到人,凭你空口白牙,就想栽赃老夫么?” “呵呵!” 闻言,沈贺顿起冷笑,笑许崇古太天真。 “想必此时,贼人就在许府之中。 只要抓出来,让刘虹当场指认,不就可以了么? 众军听令,入府捉凶!” 心跳瞬间加速,许崇古立刻意识到要坏事。 只要随便抓个许府之人,任由刘虹指认,他便有口说不清了。 沈贺这是要用欲加之罪,置他于死地! “许氏乃皇族外戚,谁敢!” 情急之下,他果断亮明外戚身份,震慑郡兵。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 许员外,老夫劝你还是把人交出来的好。” 见郡兵迟疑,同是外戚的刘广升,当即出面驳斥。 毕竟他背后的是太子,远比晋安王要尊贵。 自然,他的话要比许崇古更有说服力。 至于他所引用的《秦律》之言,姑且听之吧。 汉承秦制,延及魏晋数朝。 然又有哪个天子,当真与庶民同罪呢? 这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来自底层的郡兵相信就好。 迟疑尽去,郡兵当即如潮水般向许府涌去。 刹那间,许崇古双目赤红,密布血丝。 一声狂啸,他纵身朝沈贺杀去。 “匹夫,受死!” 巨变之下,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要擒贼先擒王。 在急速迫近的危险面前,沈贺顿时陷入惊慌。 此刻,他猛然发觉,自己竟然疏忽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许崇古,是一个武道高手! “刘虹,快拦住他!” 同样心惊胆颤的刘广升,一边飞快地往后退,一边催促刘虹救驾。 他和沈贺一样,皆不习武道。 若是让许崇古近身,二人皆无招架之力,必死无疑。 清脆而高亢的独特剑鸣,随着青峰剑的闪电出鞘,千钧一发间响彻许崇古耳畔。 “许员外,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刘虹极为不屑。 他不认为,养尊处优的许崇古能与自己匹敌。 他身上那股百强弟子的傲气,又复苏了。 虽非全盛状态,然其认为足矣。 身前的许崇古,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威胁。 双掌运劲,脚步腾挪,前冲之势不改。 刘虹一个人,虽不能组成梅花剑阵。 然他,连挽剑花似飘雪,漫天飞雪傲寒梅。 一手傲雪剑法,同样使得精妙不凡。 一人赤目搏命,掌法刚劲雄浑。 一人名门傲气,剑法飘逸灵动。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战至一处,攻伐凌厉。 此刻,许府管家已将府内私兵,集合完毕。 骤闻府外响起: 震耳欲聋的呼和、巨木撞门、云梯搭墙之声。 尤其是,许崇古那一声凄厉狂啸。 他确定,决定许氏生死存亡的时刻到了。 “许氏私兵,出击!” 许氏不愧是济阴郡望。 仅是府内私兵之数,便十分可观,且皆精壮强悍之辈。 利刃在手的他们,纷纷越过院墙,冲出府门。 如狼似虎地冲入郡兵之中,大杀四方。 他们的反击,比之金钱帮那等乌合之众,要凶狠得太多。 一时间,与官军战得势均力敌,战况陷入焦灼。 郡兵虽众,却难速胜。 “公然与官军交战,老夫倒要看你还能猖狂多久。 许氏灭族,已成定局!” 退到阵后的刘广升,看着许崇古最后的抗争。 多年夙愿浮上心头,他神情变得异常亢奋。 “区区青岚宗外门弟子,也妄想阻挡老夫,当真痴人说梦!” 乱军之中,交战多时的许崇古,一声冷哼,极尽轻蔑。 他已将刘虹的虚实看破。 豪言音落,许氏镇族武学黄沙百战掌,绝招尽出。 其势:可穿金甲,誓破楼兰。 步步紧逼的掌风,终于让轻狂的刘虹,彻底清醒了。 “许崇古乃是劲敌。” 激烈的交锋,已使他伤势复发。 然而,他仍妄图撑到官军大胜的那一刻。 他立刻变招寒梅剑法,取其坚韧不拔之意。 “去死吧!” 许崇古犹如死神,发出宣判。 掌影重重。 密如飞沙,势如风暴,威如雷霆,迅如闪电。 砰! 一掌破开万朵梅花。 青峰剑脱手,剑鸣消散。 刘虹如遭锤击,身形如断线风筝,后退不止。 喉间忍耐许久的淤血,失去压制,狂喷满天。 眼眸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带着遗憾闭目。 当然,带走的,还有他的名门傲气。 许崇古掌毙刘虹! “啊?!” 沈贺一声惊呼,顿时面如死灰。 他从未见过,许崇古与人交手。 没想到其高手之名不虚,竟然连刘虹亦非敌手。 眼见许崇古飞速掠来,危险在急速迫近。 沈贺没有时间,再去自责与懊恼。 慌乱中,他边退边呼救: “速予本官拦住他!”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太守沈贺兴师问罪本郡郡望许崇古,避帝以泄私愤。 第21章 战聚贤庄(上) 闻讯扑来的郡兵,根本没有许崇古的一合之敌。 他们连阻挡片刻,亦是不能。 看着不断倒下的郡兵,看着不断迫近的许崇古。 沈贺绝望了。 剧烈颤抖的双腿一软,他瘫倒于地。 掌影,在他充满恐惧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不远处的刘广升,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下一个,就是老夫了!” 他不跑了,因为他跑不掉。 “匹夫,给老夫陪葬吧!” 面容狰狞的许崇古,突破阻拦,朝沈贺怒拍一掌。 许氏灭族的悲愤,尽在其中。 “我命休矣!” 沈贺闭目待死。 忽然,一阵凛冽寒风,突兀吹来。 它出现在不属于它的季节,却是那样的真实。 “许员外,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音落,风停,一道身影横亘在许崇古与沈贺之间。 其傲犹胜刘虹,轻蔑之意更是不加掩饰。 只见此人,神情古板、颌下蓄有五柳长髯。 一袭道袍用料考究,腰间长剑蠢蠢欲动。 “赵峰主!” 沈贺犹如死而复生,喜极而泣。 他绝对相信: 以来者的武道修为,挡住许崇古,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赵乾坤!” 许崇古收掌退步,冷喝近乎咆哮: “此事与你无关,让开!” 他心里明白,就算让自己再苦练十年,亦无缘兰陵榜末。 而兰陵榜前十,哪一个不是叱咤风云的武道大人物。 他未曾妄图跻身其中,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故赵乾坤的出现,无异于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只可以言语退之,却不能以力败之。 “青岚宗乃国教,凡是反抗朝廷者,皆是本宗之敌。 何来与本峰主无关一说?” 赵乾坤不为所动,一人一剑,态度鲜明。 事实是,言语也是苍白的,根本无法恫吓赵乾坤。 目眦欲裂的许崇古,抬了三次手掌,有心奋力一搏。 然而毫无例外,皆举而复落。 他默然垂首。 双眸中的赤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整个人,瞬间变得衰颓。 摧坚拔锐、破釜沉舟的气势,化于无形,不复存在。 他最终没有挣脱赵乾坤的震慑。 他屈服了。 “许氏族人......放弃抵抗。” 这句话,他说得极为艰难。 听在许氏族人的耳中,也是那样的无力、无奈。 甚至可以说,毫无生机。 “老爷!” “家主!” 悲莫大于国破家亡。 许府管家与赤胆忠心的许氏私兵,眼中含着泪花,几乎是在哭诉。 他们世受许氏大恩,甘愿为许氏殉族。 “放弃吧。 你们只是听命行事,罪不至死。 所有罪责,老夫一身承担!” 已生死志的许崇古,意味深长地望了管家一眼,隐有托付后事之意。 有晋安王这个靠山在,远在京城的嫡子许培安,应能免受牵连。 很多家族机密之事,管家都是知情的。 留下他,是为了辅佐许培安,他日重振济阴许氏。 家族的荣耀,是许崇古唯一割舍不下的。 他人可以死,族却不能灭。 见家主心意已决,许氏私兵遂纷纷放下兵器,放弃抵抗。 很快,他们就被郡兵绑了,并集中看押。 府内的老弱妇孺,亦概莫能外。 济阴许氏的天,塌了。 在许崇古被缚的那一刻,脱离险境的沈贺,下达了更加冷酷的命令: “抄没许氏!” “州粮被劫一案尚未审清,你无权抄没!” 许崇古用尽残存的心力,歇斯底里地朝沈贺怒吼。 许氏族仓里的粮谷,府内的资财,还有偌大的家业。 这些都是许培安来日重振许氏的依仗,他不能让沈贺乱来。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沈贺的无耻与狠辣。 “反抗朝廷,视同谋反。 凭此,抄家都是轻的!” 沈贺闭口不提州粮被劫一案,也不谈许氏为何反抗朝廷。 而是直接给许氏,扣上了谋反的罪名。 “你、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你的下场会比老夫今日所受,凄惨万倍!” “让他闭嘴!” 许崇古彻底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在郡兵的疯狂抄没之下,许府之内处处狼藉,一幅破败之景。 “都杀了!” 沈贺不会再给许崇古,任何翻盘的机会。 没有什么比死人,更能令他心安。 一时间,钟鸣鼎食、煊赫数代的济阴许氏,已成历史。 ...... 钟离、新昌、济阴,三郡交汇处。 青山之下、碧水之畔,桃红竹绿、莺啼鹂歌间。 有一庄园坐落其间,颇显不凡。 其上,云雾缭绕。 其内,亭台楼阁,宛若仙境。 “大公子,这座聚贤庄,便是黑市交易之所。 庄主身份很神秘,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行踪更是飘忽不定。” 范进低声说给身前的范伯勋。 二人身后,则是数名精挑细选的范氏私兵。 兵贵精,不贵多。 范伯勋受父亲影响,深谙此道。 “我潜入庄内看看,你们在这盯着,随时准备接应。” 刚刚有一长长车队,驶入聚贤庄。 观其车辙深度,范伯勋估计所载非银即钱,而且数目庞大。 这等大笔交易,在北徐州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 更重要的是,他在车队中竟然看到了刘全。 疑心顿起,他不愿放过这条线索。 即使眼前的聚贤庄,有着龙潭虎穴之称。 “大公子,小心。” 范伯勋压低身形,施展轻功,于竹林中留下一闪而逝的残影。 他在快速接近着聚贤庄。 然而,随着距离地不断接近。 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愈发强烈。 停住脚步,纵身攀竹,眺望庄内。 “嘶!” 范伯勋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侥幸。 庄内警戒之严,近乎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偶尔还有巡逻庄丁,穿梭往来。 观其身形、步伐,皆是习武之人,远非寻常护院可比。 “传闻竟然是真的,聚贤庄笼络了大批江湖人士。 有点麻烦。” 范伯勋不确定,自己能潜入多久而不被发现。 然事关重大,他稍加思索,仍决心冒险一探。 武道修为不俗的他,默默记下庄丁的巡逻间歇与岗哨位置,随即飘落青竹。 借着夜色的掩护,身轻如燕的他,纵身跃入庄内。 “诶,你发现蹊跷了么?今日刘大管家竟以真面目入庄交易。” “哪个刘大管家?” “还能是哪个,济阴郡望刘氏的大管家,刘全啊!” “刚刚那队车队的主事人?” “没错,不管他了。 只要这单生意做成,副庄主一高兴,咱们兄弟的赏钱就有了,嘿嘿。” ...... 庄丁的窃窃私语,正好被隐身院墙阴影中的范伯勋,听得一清二楚。 蛰伏中的他,细心地四周观瞧。 目送一波巡逻庄丁,又见岗哨聊得热火朝天,必然分心。 他当机立断,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当来到车队附近时,他发现护卫相当严密。 除了原有的押车护卫,还增添了不少聚贤庄庄丁。 “如此严防,箱中八成就是官银,李长史当真神机妙算!” 眸子光华一闪,他不禁对李东阳的智谋佩服不已。 李东阳不仅料到,刘广升会来聚贤庄秘密交易粮谷。 他还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济阴水患频发,沈贺贪墨修河款之事,绝非空穴来风。 而他胆敢如此妄为,幕后的主使多半就是太子。 数额庞大的修河官银,肯定不能运往京城,那样太过招摇。 运往其他州郡,也是变数很多。 最大的可能,就是留存济阴本地,并暗中重铸。 这种善后之事,非沈贺所长。 唯一的可能,就是交给刘广升来办。 也就是说,刘广升的手中掌握着大量的官银。 此番兼并涝田所耗,绝对超出了刘广升攀附太子的底线。 为博太子一笑,他必不愿倾家荡产。 太子性格使然,他又注定只能进而不能退。 进退失据之间,他动用官银的可能性,将变得极高。 一旦抓住把柄,罪证确凿,萧绍瑜便可调动州兵,一举清查。 行事稳重的李东阳,怎会如此大胆? 奉行低调的萧绍瑜,敢对刘广升动手么? 须知刘广升不同于沈贺,涉及他的话,想不牵连太子都难了。 这不是公然拆太子的台么? 也有悖于梁帝的本意啊。 时移事易,范雍之事,已令二人意识到: 一味的忍让,并不能换来百分之百的安稳。 刀操于人手,南康一系的命运,存在太多太大的不确定性。 你退,人进,终有退无可退之时。 既是如此,何如以进为退呢? 进,恰到好处地展露萧绍瑜的才能,引得梁帝青睐。 从而,萧绍瑜有机会获得,一定的权柄。 南康一系的势力,也随之得到壮大。 势力的壮大,便是筹码。 届时,若再有人想对萧绍瑜及其门人动手,可就要三思了。 退,势力壮大却不介入党争。 如此,萧绍瑜便可远离政治漩涡。 李东阳的改弦更张,还是出于自保的目的,而非劝谏萧绍瑜参与夺嫡之争。 因为那是遥不可及,且更加凶险之事。 至少对目前的萧绍瑜来说,是这样的。 李东阳改变的是策略,而非一贯的谨慎。 实际上,谨慎如他,是算准了梁帝对太子的猜忌。 任何帝王在位之时,都不会允许自身皇权受到威胁。 即使威胁来自国之储君,也是不行的。 梁帝亦不能外。 “或许陛下,也需要一个敲打太子的机会吧?” 当然,这个火候,他是会去好好把握的。 他有这份自信。 萧绍瑜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可能仅是,出于对李东阳的信任吧。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太守沈贺擅诛许崇古,屠济阴许氏。范伯勋奉帝命潜聚贤庄。 第22章 战聚贤庄(中) 任何策略的变动,都存在着风险,甚至是致命的风险。 最终作出决定的,只能是萧绍瑜本人。 这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所谓:高处不胜寒。 “低调不代表不做事,而是做了事却不声张。 本王可不是迂腐之人,凡事也要因地制宜。” 李东阳精妙绝伦、鞭辟入里的分析,触动了他的内心。 毕竟他的内心深处,深藏着对强大的渴望。 哪个宅男不热血,哪个宅男不渴望功成名就呢。 现在,萧绍瑜反击成败的焦点,凝于范伯勋一身。 拿住官银把柄,大事可期,否则一切免谈。 肩负使命的范伯勋,知道这次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一旦巨量粮谷在手,刘广升便再无动用官银的急迫。 自然,追踪官银的线索也将被斩断。 “为了殿下,拼了!” 眸子眯成一条线,他把心一横,决定动手。 掌中长剑在鼻息之下,缓缓出鞘。 突然,他犹如蓄势已久的猎豹,猛然窜了出去。 寒光一闪,数名护卫立时命丧剑下。 “有刺客!” 出身江湖的庄丁,立刻从震惊中警醒。 他们纷纷拔剑,围攻而来。 利用短暂的间隙,范伯勋一剑斩落铁锁。 掀开箱子,取银验证。 “大梁户部!” 银底所刻,直接证明此乃历年户部拨发的修河官银! 在南梁,地方官员的俸禄,是从地方府库支取的。 而户部拨给北徐州的军饷,则由柳世权掌控。 故能出现在济阴郡的户部官银,唯有修河款一项。 庄丁转瞬即至,近在咫尺、杀气腾腾。 将一锭官银迅速揣入怀中,范伯勋毅然仗剑迎战。 “杀!” 只见他运剑如枪,刚猛霸道。 不愧是师承叶清玄,得其师三分神韵。 围拢而来的庄丁,虽是江湖好手,却难挡他的雷霆怒击。 不是倒在血泊之中,便是内心丧胆。 “刘全身在何处?” “议......事......厅。” 逼问出议事厅的方位,范伯勋并不恋战。 他迅速摆脱眼前庄丁的围阻,飞身朝议事厅奔去。 如果再能擒拿刘全,并得其供词,南康一系的反击将无懈可击。 打斗一起,再想避人耳目、藏匿行踪,便不可能了。 聚贤庄内,各处庄丁纷纷循声杀来,其中不乏庄内豢养的高手。 若从高空俯视,范伯勋正犹如一只目标明确的猎豹,急速前行。 而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庄丁。 则如索命金环,在不断压缩着环内空间。 终于,在议事厅前,范伯勋停住了脚步。 庄丁再次将他团团围困。 只是这一次,他再想破围,难度激增。 殒命于此的风险,变得越来越大。 眸中闪过决绝之色,心中豪气顿生。 他要像师父叶清玄,要像父亲范雍那样,临危不惧,勇于破阵。 一夫战意昂扬,群寇不过宵小。 想拦阻? 拿命来换! 范伯勋周身气势不断攀高。 围困庄丁的呼吸,则变得愈发凝重。 长久混迹江湖的他们,对死亡的气息格外敏感。 他们从范伯勋的身上,嗅到了危险。 困兽犹斗,至危至险。 议事厅前,包围圈内。 犹如黑云压城,气氛极度压抑,近乎令人窒息。 大战一触即发。 这时,议事厅内走出二人。 神色之中并无惊慌之意,更似气定神闲。 “刘管家,这位小友好像是冲着你来的,呵呵。” “有劳申屠副庄主了。” 刘全朝身旁的中年虬髯大汉,拱拱手。 凡是入聚贤庄交易之人,人身安全是受到聚贤庄保护的。 这一点,刘全清楚,申屠昆亦是心中有数。 他所言,不过是卖个人情罢了。 “暂且散开!” 申屠昆上前一步,洪亮如钟般一声大喝,其势非小。 庄丁纷纷朝四周散开,围困之势不变。 他的出场,犹如定海神针。 庄丁的眼眸中,渐渐复有神采。 范伯勋带给他们的强大威压,在这一刻,湮灭于无声无息之中。 而范伯勋,则猛然意识到: “原来是他。” 入庄前,他感受到的那股莫名恐惧。 正是源于眼前这位,身形粗野、气息狂放的虬髯大汉。 他的呼吸不觉间也变得凝重,甚于前一瞬的庄丁。 “这位小友,本庄素有龙潭虎穴之称,可不是任人来去自如的。 念在你尚有三分孤胆的份上,我也不难为你。 单打独斗,三局两胜。 赢了,你自便,输了嘛,便把人头留下!” 申屠昆来自西域,那里可是民风彪悍的。 他竟然没有下令围剿,而是玩起了文斗。 可能是入乡随俗的缘故。 沾染了在南梁大行其道的,中原君子遗风吧。 “奉陪到底!” 范伯勋没有拒绝的权力,他语气坚定,慨然应诺。 “申屠虎,你下场。” 申屠昆直接点了自己的二子。 他粗野的外形下,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范伯勋能闯到这里,绝非易予之辈。 寻常江湖好手恐非其敌,必择精锐出战。 当然,庄内并非只有他们父子,可称高手。 他是动了小心思的。 这时,身形与他酷似的申屠虎,跨步上前。 赤裸着上身,黑色胸毛布满胸口,肌肉极为发达。 他纵身如虎跃,跃至范伯勋对面。 带着精钢拳套的双拳,拉开架势,形似出林猛虎。 范伯勋长剑归鞘,负于背后,同样亮出双掌。 他的血脉里,也有着傲气的存在。 他不愿占申屠虎的便宜,胜就要胜的光明正大。 “开始吧。” 随着申屠昆的话音落下,第一局开打了。 申屠虎声如虎啸,拳似虎爪,彪悍虎躯直扑范伯勋。 “久闻西域虎啸拳刚猛无双,今日终于有缘一见了。” 庄丁眼神瞄着场中,窃窃私语起来。 其实,申屠昆刚来聚贤庄不久。 初来乍到,他便被委以主持庄务的副庄主之位。 庄中资历老,且身负绝艺的堂主们,是极为不服气的。 在无外敌入侵的情况下,申屠昆时常以资财笼络庄内人心。 从而树立起,为人慷慨的名声。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范伯勋的到来,恰好给了他们父子表现的机会。 须知能慑服江湖人的,终归还是真功夫。 性情暴烈的申屠虎,早就受够了庄内的闲言碎语。 在父亲点他出战的那一刻,他便领会精髓。 怀揣着敲山震虎之意,申屠虎猛攻不断。 他欲数招之内,便拳毙范伯勋。 面对着凶神恶煞的申屠虎,感受着耳畔的烈烈拳风。 范伯勋的冲天豪气,内敛于身。 举手投足,挥掌迎敌间,尽显磅礴厚重。 “范氏金钟御气掌!” 刚刚到来的四位庄内堂主,心中惊呼。 仔细分辨数招,心中的警惕又淡去八分。 因为他们看出,范伯勋虽驭掌有度,内劲小成。 比之威名赫赫的范雍,却仍相距甚远。 故惧意大减。 范氏金钟御气掌,实属内家功法。 内劲深厚,收放自如,方能入大乘之境,刚柔并济。 当今范氏行走世间之人,此掌成就最高者,非范雍莫属。 他凭此掌,扬名沙场,驰名江湖。 否则,他何以与叶清玄齐名,何以令聚贤庄堂主生畏? 《梁书·武帝纪》载曰: 范伯勋大闹聚贤庄,战申屠虎。 第23章 战聚贤庄(下) 久战不下,申屠虎愈发焦躁。 虎啸拳越打越快。 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一种难以驾驭的感觉。 欲速则不达。 虎啸拳迅猛的表象之下,些许的衔接不当,已生破绽之端倪。 一直以柔克刚,处于守势的范伯勋,等的就是这一刻。 突然,他看似绵软的双臂,随着内劲的勃发,衣袖膨胀。 舍柔用刚,弃曲为直。 双掌表面,依稀可见淡金之色。 雄浑掌势中,隐有金钟之音,庄严肃穆。 场中形势,瞬间由攻守焦灼,变为强势对攻。 一边是渐有紊乱的,刚猛虎啸拳。 一边是大气庄严的,雄浑御气掌。 此消彼长,范伯勋越战越勇。 他迅疾而厚重的攻势输出,令申屠虎措手不及,焦躁之余已现慌乱。 倏忽之间,虎啸拳彻底紊乱,破绽百出。 “金钟御气掌!” 范伯勋一声大喝。 瞅准时机,他凝聚内劲于双掌。 左掌虚晃面门,吸引注意。 右掌后发先至,闪电般击中申屠虎胸口。 哇、哇、哇...... 暴退十数步,申屠虎倒在包围圈的边缘。 燥热微咸的鲜血,冲破胸腔与喉咙的阻隔,狂喷不止。 嘶...... 庄丁嘶声一片,震撼莫名。 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一直处于上风的申屠虎,竟然败了。 来到申屠昆身旁的四位堂主,则是神色暧昧。 他们的心里,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 “西域雄杰,也不过如此嘛。”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 申屠龙一声暴喝。 震撼中的庄丁,纷纷上前救治。 而申屠龙自己,则朝范伯勋走来。 他要为二弟雪耻,要助父亲立威。 西域三雄的名声,不能倒在中原首战。 “第二局,申屠龙!” 简单报名,申屠龙的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随后,包围圈中的空气,突然进入暴走状态。 强悍的肉体与旋转的空气,剧烈地摩擦着。 隐约间,似有尖锐刺耳的龙吟亢音传出。 围观的庄丁,下意识地纷纷退后。 “这就是西域龙吟掌么?” 庄内早有传言,申屠兄弟各自精通一门西域绝学。 庄丁不难猜出,申屠龙所用乃何种武学。 只因其身形,疾速移形换位。 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飘忽与神秘。 大多数人,无法看破其武道深浅。 感受着耳畔的龙吟亢音,范伯勋缓缓闭上双眸。 申屠龙身法诡异、变幻莫测,已然令他目不暇接。 此时,他唯有运用听声辩位之能,迎战之。 砰砰砰...... 裹挟着恶风的龙吟掌,频频出击。 凶悍、暴烈地,击打在范伯勋的周身。 申屠龙一出手,便占据了场中的主动。 然而范伯勋,依旧沉着冷静。 运气布防,身如金钟。 在剧烈碰撞中,宛如如聚峰峦,岿然不动。 二弟的落败,已令申屠龙收起了,对南梁武林的轻蔑之心。 尽管三十余招过后,仍然奈何不得范伯勋。 他却无半分焦躁。 越是沉稳的敌人,威胁必然越大。 “胜他,要难于之前那莽汉。 我需沉着应战,不可大意。” 范伯勋意识到了,申屠龙的难缠。 场中激斗进行时。 申屠龙身形不定、掌出如龙。 疾风骤雨中,龙吟掌有条不紊、章法有度。 范伯勋以不变应万变,内劲收敛。 金钟掌护住周身,伺机反击。 转眼间,二人交手便已过百招。 胜负,却仍未分出。 “不愧是范氏子弟,扬我南梁武林之威。” 四位堂主,竟然对范伯勋赞赏不已。 他们的立场,似乎有些奇怪。 不像是单纯的庄内倾轧。 场中局势,久久僵持不下。 渐渐的,二人均陷入强弩之末,其势不可穿鲁缟。 为了维持高速,保持攻击的突然性。 申屠龙的体力,必然消耗甚巨。 而火候欠佳的听声辩位,并不能做到绝对精准。 范伯勋只能以内劲的海量消耗为代价,挡住龙吟掌的突袭。 内外功法的优劣,不能一概而论。 这要看各自浸润精深的程度。 恰如此时的二人。 申屠龙,外功刚猛霸道。 范伯勋,内劲绵长厚重。 矛盾相当,势均力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况渐渐接近尾声。 申屠龙的身法速度,肉眼可见地降下来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势,不攻自破。 捕捉到对方身影的范伯勋,奋力拍出一记金钟掌。 只是掌中内劲空虚,空有其形,亦是威力大减。 砰砰砰...... 乏力的龙吟掌与空虚的金钟掌,一碰即分。 二人皆身形退后,于数米外勉强稳住身形。 大口喘着粗气,如豆如珠的汗水连线成雨。 四目彼此凝视,不甘却皆无力再战。 “第二局,平!” 范伯勋的顽强,大大超出了申屠昆的预料。 知子莫若父,申屠昆明白: 若长子尚存一息之力,绝对不会就此罢手。 他的镇定不见了。 附庸风雅的中原君子遗风,也消失了。 他抢在范伯勋调匀气息之前,急着宣布了平局。 若再战下去,长子定然毫无还手之力,落败已是必然。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因为那代表着,西域三雄的名声毁去大半。 他们父子在聚贤庄的地位,必然动摇。 其实,范伯勋的状态比之申屠龙,也好不到哪里去。 然而倔强如他,依旧挣扎着站了起来。 “第二局,还没有结束!” 仓啷! 背负的长剑,再次出鞘。 “不胜不归!” 范伯勋要的,只有胜利。 若想把户部官银这一罪证带回去,除了胜利,他别无选择。 至于擒拿刘全,已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那已是无法办到的事了。 凭着执念,他踉跄着,一步一步地逼近着申屠龙。 场中顿陷,死一般的沉寂。 唯有深深的呼吸声,和断续的脚步声。 申屠昆眼眸如火,他愤怒了。 无疑,范伯勋的拒绝,令他颜面扫地。 而按照江湖规矩,他又不能阻止。 随着剑尖,指向无力挪动的申屠龙。 他的眼中,出现了恐惧。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只要你敢刺出一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 申屠昆羞怒交加,出言威胁。 然而范伯勋不为所动,长剑义无反顾地刺出。 执着、倔强、坚决。 “我......我认输!” 眼见长剑就要刺穿咽喉,内心极度恐惧的申屠龙,彻底崩溃。 他屈辱地说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求饶。 范伯勋笑了。 笑容,是那样的喜悦、自豪。 长剑,不受控制地脱手落地。 人,缓缓地仰面倒下。 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强行而为。 此刻的他,已经无法调动,哪怕仅是一丝内劲。 呼吸也变得,难以维持。 他已经努力到,无能为力。 “你去死吧!” 申屠昆一声怒吼。 长子的屈服,令他一世英名尽毁。 他彻底不讲武德,纵身杀向气若游丝的范伯勋。 其身法之迅捷,远胜长子。 其拳掌之刚猛,亦非二子可比。 范伯勋,危矣! 《梁书·武帝纪》载曰: 范伯勋连胜申屠兄弟,激怒申屠昆,身陷危局。 第24章 惊艳芳华 申屠昆,在疾速迫近。 范伯勋,已然闭目待死。 突然,瓣瓣樱花从天而降。 一段长柔粉绫,花间弄舞。 错落飘飞,宛如落樱缤纷。 樱花绽放间,一道白衣倩影踏绫而来。 轻盈身姿,摇落范伯勋身前。 青葱玉掌,出掌微寒,自成韵律。 空气中的水分,遇冷凝结。 白如皑雪,飞如飘絮,乱花迷人眼。 申屠昆,前冲之势不改。 只是任其拳掌如何刚猛,也无法击溃至柔的粉绫。 任其身法如何迅捷,亦不能突破片片飘雪迷阵。 轻纱掩面的柳文菲,水眸之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她对申屠昆趁人之危的卑劣行径,十分鄙夷。 追踪刘全而来的她,目睹了之前的一幕。 并从功法、声音、身形等细节中,确定了范伯勋的身份。 而范伯勋能于此时出现在聚贤庄,她不认为这是巧合。 “师傅,他似乎正如父亲所言,不简单呢。” 柳文菲,莫名一笑已嫣然。 若是褪去轻纱遮掩,那一瞬间的清丽俏媚,不知要迷倒多少世间男子。 攻势受阻的申屠昆,虬髯如针怒放。 如钟的戾喝声中,尽展西域雄杰的粗犷与野蛮。 “你若再不退去,可不要怪我撕烂你的白衣!” 身材曼妙,体香幽幽。 再配上申屠昆,如此露骨之言。 欲火过剩的庄丁,无不流露贪恋美色的龌龊。 柳文菲绛唇微抿,水眸含嗔,俏颜染红云,内敛的英气瞬间勃发。 “无耻狂徒!” 她不仅要救下范伯勋,还要堂堂正正地击败申屠昆。 可是,芳华妙龄的她,会是老辣性凶的申屠昆的对手么? 聚贤庄的人,不相信。 复睁眼眸的范伯勋,也不相信。 “姑娘,你走吧。 若是你能将我的死讯,告知家父范雍,伯勋便已铭感五内!” 与聚贤庄的人不同,范伯勋不希望眼前的二八佳人,为了自己而无辜的丧命。 他也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因为那已经没有必要了。 恢复了一些气力的他,勉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可惜,他太虚弱了。 “范公子放心,区区腌臜番汉,胜他易如反掌!” 柳文菲吐字如兰,嗓音空灵婉转。 她从来不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 而是对自身武学修为,有着非同一般的自信。 是为知己。 看清申屠兄弟的功法套路。 是为知彼。 知己知彼,方敢言胜。 当然,申屠昆功力更深,招法更精,也在她的考虑之中。 而侮其“腌臜”,辱其“番汉”,轻言获胜,则是用智。 柳文菲欲在开战之前,激怒申屠昆,乱其方寸。 “好狂妄的女娃,我会让你受尽凌辱而死!” 二子落败在前,当面羞辱于后,申屠昆已觉颜面丧尽。 心中的熊熊怒火,轻易压制了残存的理智。 他怒了。 愤怒的火焰,蔓延四肢百骸。 双手为拳,拳风炽热胜三伏。 反手为掌,掌劲高温赛熔炉。 时而虎啸,时而龙吟。 申屠绝学有序交叠,相得益彰。 融二为一,是为虎啸龙吟功。 拳掌交替,攻势犹如狂风暴雨摧杨柳,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柳文菲神色淡定,从容应对,举手投足间似有仙气。 轻舞粉绫,玉掌翻飞,化去拳掌燥劲。 粉白迷阵重重,可锁世间凶兽。 她身姿摇曳,莲步轻抬,似慢实快,倩影重重。 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虚是实,实亦可为虚。 神鬼莫测。 迷阵中的申屠昆,渐渐热汗淋漓。 他惊恐地发现: 无论自己的攻势,如何刚猛、迅捷。 皆若击中一片雪花、一片流云。 绝功奋力搏杀数十招,竟然连柳文菲的衣角都不曾碰到。 然而此时的他,却是只能胜,不能败。 即使内心,暗生惊惧。 纵然意识到对面佳人,必是武道奇才。 他亦唯有强攻到底。 因血脉喷张,肌肉爆隆。 其间蕴藏的爆炸性力量,一股脑地迸发而出。 巨力的瞬间爆发,令虎啸龙吟功威势滔天。 拳碎星河,掌破乾坤,世间生灵皆如蝼蚁。 一时间,迷阵晃动,飘雪四散,落樱无处觅。 白衣胜雪、蕙质兰心的柳文菲,暴露在虎啸龙吟中。 “姑娘,快走!” 范伯勋用尽不多的气力,大声示警。 与申屠兄弟交过手的他,自然看得出申屠昆的攻势,是何等的霸道。 即使以他全盛之姿,亦是难以抵御。 太凶险了! 柳文菲充耳不闻,沉着依旧,嘴角轻扬。 “倒也有些本事,难怪如此狂妄,不过嘛......” 她皓腕连动,粉绫快速收回。 大部缠绕藕臂,只余三尺夹于青葱玉指间。 内劲附绫,变柔为刚,粉绫化剑。 “落樱飘雪掌胜不了你,那就试试神女春芳剑吧。” 随着唇角笑意绽放,柳文菲驭绫如剑,剑指申屠昆。 一身硬功在身,寻常铁剑亦难破身。 申屠昆不认为,那柔若无骨的三尺粉绫,能胜过精钢。 带着一往无前的破阵威势,申屠昆探掌欲擒绫。 右手虎啸拳,则直击柳文菲娇柔的身躯。 突然,柳文菲不退反进。 胜雪倩影迎风而上,三尺绫剑绕指成钢。 粉色剑锋劈风斩浪,一剑刺破虎啸龙吟。 绫剑染血,瞬间恢复如水之柔。 翻飞如浪,又见落樱缤纷。 青葱玉掌骤然发劲,飘雪龙卷宛若风暴。 极致劲寒与燥热拳风,不期而遇。 下一瞬,瞠目之景,惊现。 雪掌芳剑大破虎啸龙吟功。 其势若风卷残云,摧枯拉朽。 申屠昆,败如飘絮。 柳文菲,一剑一掌定胜负。 “好强!” 观战的四位堂主,惊呼。 他们再无心情去嘲笑,苦战落败的申屠昆。 皆是面色愈发凝重、冷峻。 因为他们惊觉: 若是场中的申屠昆换成自己,结局不会比现在更好。 默契,在互望中达成。 他们骤然纵身入局,加入战团,欲群殴柳文菲。 柳文菲不能胜。 因为她胜的不是申屠昆,而是叱咤北徐州的聚贤庄。 聚贤庄的威名,不容侵犯! 一旦威名不在,背后的庞大利益必然另谋出路。 往昔的一切,势必付诸东流、曲终人散。 更令他们寒彻心扉的是: 败局一定,幕后那位神秘庄主,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与性命相比,庄内地位与个人恩怨,便不重要了。 “钟离四君子,你们还要脸么?” 掌剑发威,勇胜西域劲敌的柳文菲。 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冷声喝问。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后柳氏,败申屠昆,救范伯勋。 第25章 神秘庄主 钟离四君子,即是聚贤庄四位堂主,在江湖上的名号。 他们出身钟离郡,平素以行侠仗义为己任。 数十年如一日,终成君子之名。 可谓江湖名宿。 柳文菲早就认出了他们,心中暗暗思忖: “钟离四君子,怎么会栖身于,铜臭味如此之重的聚贤庄呢?” 此时,见其竟然连江湖规矩,都不在乎了。 简直判若两人。 柳文菲焉能不怒? 被叫破名号的钟离四君子,不觉间老脸如烙,臊热难耐。 四人彼此互望,身形稍缓即速。 转瞬间,便立于柳文菲身周四方。 四剑齐出,剑指佳人。 “姑娘,不要怪我们。 要怪只能怪你,在错误的时间,来了不该来的地方,管了不该管的事。” 话音甫落,四老齐动。 彼此相辅,四剑如一,锋锐无二。 君子剑阵,浑然天成。 既来之,则安之。 柳文菲听出来了,他们似有难言之隐。 然而此刻,彼此是你死我活的敌手。 她亦不会平白的高风亮节。 青葱掌出,飘雪漫天。 曼妙身姿,翩翩其间,若隐若现。 三尺绫剑,刚柔兼济。 时而隐于皑雪迷阵,时而锐破霜寒。 进退有度,攻防自如。 四老之中任何一人,比之申屠昆皆是稍有逊色。 四人合击,却是天衣无缝,实力已然凌驾其上。 然而,战况没有如他们预想的那样,摧枯拉朽,人至而敌败。 君子剑阵,虽于江湖无往不利,此刻却是空有优势,毫无战果。 一时半刻还奈何不得,身形飘忽的柳文菲。 突然,一个头戴修罗面具的神秘黑衣人,无声无息间骤然横亘于阵中。 雄浑掌力,猛然朝柳文菲拍来。 猝不及防之下,柳文菲现出难得一见的惊慌。 她皓腕急挥,粉绫化剑为盾。 充斥内劲,护住胸口。 砰! 粉绫寸断,柳文菲亦不能幸免。 “呜!” 破盾余劲,令其闷哼一声。 身形如断线风筝,朝身后暴射而去。 来人功力之深,非是久战之后的她,能够比拟的。 无独有偶。 聚贤庄西南角,恰有二人窜入。 一人身长八尺,伟岸之姿。 掌握雪月银枪,他傲然迎上疾掠而来的修罗黑衣人。 一人面容俊朗清纯,身姿颀长。 素衫青巾的他,毅然接住柳文菲失控的娇躯。 可是,柳文菲的暴退之势,仅是稍缓。 连带着温雅青年,一并摔出丈外。 “是你!” 尘埃落定,轻纱之下唇角挂着血迹的柳文菲,娇声惊叹。 萧绍瑜尴尬地咧咧嘴,神色间略带惭愧。 他忍着胸口的疼痛,仰面朝压在自己身上的佳人说: “姑娘,能不能先起来,咳咳。” “咯咯。” 久习武道,不失飒爽的柳文菲,扑哧一笑。 她没有小女儿般的扭捏,随即翻身而起。 还大大方方地伸出柔荑,去拉萧绍瑜。 “姑娘,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被佳人拉起的萧绍瑜,回味着柔软的触感。 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偶遇美女,本王时来运转了!” 柳文菲正欲回答,突见范伯勋被抛了过来。 与修罗黑衣人大战的叶清玄,疾呼道: “公子,速走!” 柳文菲回眸一望,便见叶清玄正在奋力抵挡修罗黑衣人。 她却不知,究竟能拖多久。 萧绍瑜则立刻意识到:叶清玄遭遇劲敌了! “此人的武道修为,竟然高深莫测至此。 聚贤庄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不过,本王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这时,范进率领数名范氏私兵,也赶来了。 范伯勋去而不返,庄内又传出激烈的打斗声。 他立刻作出判断,果断前来接应。 不愧是跟在范雍身边的人,够机警的。 “大公子,你没事吧?” 见范伯勋躺在地上,范进忙俯身询问。 “我没事,快带......带我杀出去!” 范伯勋想让他,把萧绍瑜带走。 忽见,萧绍瑜朝他眨了一眼。 还缠上柳文菲的藕臂,一副受了伤的文弱样子。 故他临时改口。 “殿下,不会是对那姑娘动心了吧? 眼神错不了。”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见范进背起范伯勋,疾速朝庄外飞掠而去。 柳文菲也不矫情,带上“走不动的”萧绍瑜,便追了上去。 数名范氏私兵,则选择了留下。 他们毅然加入战团,欲助叶清玄脱身。 “庄主,我等助你,一起上!” 钟离四君子从急剧变化的战局中,清醒过来。 见庄主现身,他们立刻重新加入战团。 看了半天热闹的庄丁,闻令而动。 他们挥动着手中的兵器,嘶喊着,从四面八方朝叶清玄等人围杀而来。 内有劲敌,高深莫测。 外有群寇,穷凶极恶。 形势已然不能再危急。 “二爷,不要管我们,你快走!” 数名范氏私兵,皆知家主范雍与叶清玄的关系。 他们见势不妙,顿生护主之心。 千日之兵,正为此时。 叶清玄剑眉怒插双鬓,星目炯然放光。 他义薄云天的豪情中,生出了一束复仇的火焰。 他已经愧对,幽湖谷死难的兄弟了。 只要一息尚存,他便绝不会再抛弃、牺牲任何一个好兄弟。 “少废话,你们先走! 能留下叶某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雪月银枪,横拦八方。 钟离四君子,一枪荡之。 亡命庄丁,长啸碎其胆。 “你不但没死,竟然还有所精进。 今日不除,来日必成大患!” 修罗面具下的古板面庞,散出森森杀气。 只见他,抽出腰间长剑。 运剑如电,角度刁钻,招式狠辣。 剑华闪烁间,隐有紫气升腾。 “紫微剑法!终于不装了么?” 叶清玄心中冷笑。 雪月银枪划出一条半月弧线,逼退再次扑来的钟离四君子。 尺长枪刃寒光闪闪,悍然迎上紫气之剑。 枪剑交加,内劲激荡。 二人已成怒涛漩涡,再无第三人能近身助战。 即使是江湖名宿钟离四君子,也不行。 范氏私兵,皆是沙场存活之辈。 他们知道,此刻已如两军主将对决。 自己再继续停留,就是累赘而非助力。 “撤!” 利用场中短暂的混乱,他们果断选择撤退。 自发列成锋矢阵,凡挡者皆雷霆般绞杀之。 一路循着约定的方向,杀出聚贤庄。 叶清玄,因伤而有奇遇。 虽说此时,旧伤并未全复。 武道修为,却如修罗黑衣人所料。 已有精进,与昨日不可同日而语。 银枪霸气之中,更添游龙戏凤的灵气。 激斗数十合,仍是犹有余力。 反观修罗黑衣人,则是剑招愈发险如奇峰,疾如狂风,杀招频出。 他欲在数招之内,置叶清玄于死地。 叶清玄清晰地感受到了,长剑透出的森然杀机。 傲骨如他,亦知进退之道。 “再战下去,待锐气耗尽,我仍非其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日功成,再战不迟!” 趁着锐气犹在,叶清玄疾攻数招。 迎着对面频出的杀招,要多霸气就有多豪迈。 数度荡退的钟离四君子,终于认出了叶清玄。 见其身处至危之局,仍能霸气纵横,不禁感叹: “叶清玄,果非浪得虚名。 我辈虚度光阴,远不及也!”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后初遇,后伤,帝救之,叶清玄孤单断后。 第26章 原来是他 修罗黑衣人想留下叶清玄,亦非易事。 在叶清玄怒涛般地反击之下,他虽实力强横,却也不免暂避锋芒。 高手过招,一瞬间的迟疑便已足够。 叶清玄银枪狂舞之后,身形顺势纵跃数丈之外。 脚尖点地,犹如蜻蜓点水。 借力反弹,又是纵身数丈。 “不要追了!” 修罗黑衣人喝止了刚要追击的众人。 他清楚,凭这些人的本事是追不上叶清玄的。 即使是他自己,在落后十余丈的情况下,能否追上、何时何地追上,亦未可知。 叶清玄这等武道已入化境的高手,不会没有保命的手段。 这个风险他也不愿轻易触碰,即使留有后患。 “庄主,属下无颜以对,今日便请辞!” 申屠昆,在庄丁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他低着头,羞愧之情难掩。 他是修罗黑衣人,以名帖重金所请。 礼遇、地位、权力等等该给的都给足了,甚至是超规格对待。 然而投名之战,却以父子悉数落败而收场。 他哪里还有脸,继续在聚贤庄呆下去呢。 “申屠兄,无须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有缘再战便是。” 修罗黑衣人没有如钟离四君子所想,执以严酷庄规。 他竟然对申屠昆父子网开一面。 单凭此,他们四人便知: 在庄主的心中,自己与申屠昆父子的差距。 “若不是看重你们父子,在氐族中的声望与人脉,日后尚有借重之处。 老夫又岂能容败军之将苟存?!” 修罗黑衣人实则另有所图,绝非仁慈之辈。 只是他心机深沉,令申屠昆父子感恩戴德,钟离四君子难以揣度,愈发畏惧。 “都散了吧。” 修罗黑衣人朝一众庄丁,轻轻摆手。 而后向议事厅前,不知在想什么的刘全走去。 “刘大管家,厅内说话吧。” 申屠昆父子,被庄丁搀扶下去疗伤。 钟离四君子,则识趣地以巡查庄务为名回避了。 随着议事厅两扇雕花漆红木门,缓缓闭合。 厅内只余,修罗黑衣人与刘全二人。 厅前周遭百步之内,亦无闲杂人等。 “你家老爷,此刻可是正值春风得意呢,呵呵。” 自居主位的修罗黑衣人,颇为玩味地说。 刘全离开刘府的时候,刘广升正因谋划落空而乱了方寸。 授权他动用官银,可谓孤注一掷。 何来的春风得意? 刘全的疑惑,看在修罗黑衣人的眼中。 只见他缓缓摘下修罗面具,第一次露出真容。 “赵、赵峰主!” 刘全反复揉眼数次,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他极度震惊,仍不敢相信所看到的。 “这怎么可能?” 他没有看错,修罗黑衣人正是国教青岚宗紫微峰峰主,紫微剑赵乾坤。 “很意外,是么?” 五柳长髯垂胸,神情古板依旧,赵乾坤淡淡地说。 刘全默然颔首。 他猜不透,赵乾坤以真面目示他的动机。 故什么也没说,静观其变。 “九殿下的人,是你故意引来的吧?” 闻言,刘全心中暗惊。 他行事隐蔽,即使精明如刘广升,亦未察觉异常。 何以被赵乾坤看破?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他仍强装镇定,貌似不解。 “你是刘太夫人的随嫁之人吧。 据说当年刘太夫人溺爱二子,甚至动过废长立幼的心思...... 你在为刘二爷做事,意欲图谋刘氏家主之位!” 刘全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腾地一下从椅中惊起,声音颤抖着说: “赵峰主,请慎言!” 赵乾坤淡淡一笑。 “刘大管家勿慌,太子殿下已对刘大爷极为不满了。 若是让太子殿下得知,他与沈贺联手尽屠许氏。 必然不能容其,继续坐在济阴刘氏家主的位置上了。” 太子与晋安王不睦,彼此互相拆台,这些都不是秘密。 问题是,凡事要讲究分寸。 毕竟梁帝犹在,晋安王羽翼已成。 即使以太子的霸道,他也不会彻底撕破脸面。 时机未到,储君终非国君。 刘广升与沈贺,显然是晕了头。 尽屠许氏这个锅,太子根本不可能背。 只要他们不能自圆其说,手中并无铁证。 一旦东窗事发,太子是要拿出态度安抚晋安王的。 牺牲他们,便是太子的底线。 至于济阴刘氏,太子是不会牺牲的。 作为东宫在济阴明面上的代言人,济阴刘氏不能乱。 太子必须提前,择一妥帖之人。 以备接替济阴刘氏家主之位,从而稳住局面。 赵乾坤便是替太子,暗中监视济阴刘氏的人。 故他能掌握,刘广升都不知情的秘辛。 这并不足为奇。 而刘广平,无疑是取代其兄刘广升的最佳人选。 “尽屠许氏?!” 刘全惊呼。 他完全想不到,事态已经发展到这等地步。 心中不免,为济阴刘氏的前途担忧。 “本峰主已命人传书太子殿下。 陈奏济阴突变,并举荐刘二爷上位。” 赵乾坤不再多说,笑看刘全。 刘全思绪急转。 他怀疑过赵乾坤,可能是在替刘广升试探于他。 但这个念头,很快便被他否定了。 因为以赵乾坤的地位,刘广升还请不动他。 若是他所言不虚,无疑,这将是二爷刘广平的一个天赐良机。 有太子的背后支持,上位之事便更加顺理成章。 同样的,太子有意插手济阴刘氏家事。 若无其支持,就算成功扳倒刘广升,刘广平也必将与家主之位再次擦肩而过。 “有什么需要我转告二爷的?” 刘全间接承认了赵乾坤之言。 对方古板神情背后的冷酷无情,令他只有默认一途可选。 否则,等待他的将是死亡。 “痛快!” ...... 逃出聚贤庄后,萧绍瑜一行人汇合了庄外的州军中兵,便朝他与叶清玄约定的地点赶去。 “姑娘,你的伤?” 到了地方,州军中兵负责警戒。 萧绍瑜与柳文菲并肩而坐,他关心道。 “咳咳......” 一路疾行,负伤的柳文菲气息有些紊乱。 轻轻地咳嗽,已使轻纱染红。 她咳血了。 “姑娘!” “不碍事的。 只是没想到聚贤庄内,竟然藏着如此修为的神秘高手。” 柳文菲从腰间香囊中,取出一粒丹药。 药香中,掺杂着薄荷的清爽宜人。 吞服后调匀气息,她轻声回应。 染红轻纱下的一双水眸,闪烁着聪慧眸光。 她看出了萧绍瑜,关心之外的满腹疑惑。 她嘴角微动,嗓音空灵中透着俏皮: “九殿下,是不是很好奇妾的来历呢?”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后道破帝之来历,聪慧过人。 第27章 滑头是你 “本王承认,你有一双慧眼,慧眼识英雄。” 被叫破了身份,萧绍瑜却并不意外。 相反,他还有一点小小的自恋。 他洒脱一笑,淡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柳文菲能出手相救范伯勋,便证明其至少非敌。 至于是否为友,尚需探究。 他在心中,默默推演着。 范伯勋身负重任,行踪必然隐秘。 他不会不提防,是否被人跟踪的。 “她的目标,应该不是伯勋。” 聚贤庄,地位超然。 与其为敌,便是与北徐士族为敌。 北徐境内,至今尚未有人,敢为天下先。 “应该也不是聚贤庄。” 排除了这两种可能,柳文菲的出现,就只能与刘全有关了。 “难道她也在追查官银?” 萧绍瑜的思路,渐渐清晰。 若是果如其想,那么,她的身份或许可猜。 飒爽红妆,武道修为远超年龄所及。 如此妙人,北徐境内当是屈指可数。 以芳华之龄,她却敢暗地追踪,济阴刘氏的大管家。 其身份必不寻常,官方背景的可能性更高。 而整个北徐境内,有这份底气、又敢如此行事的朝廷官员。 舍柳世权其谁! 在萧绍瑜心中,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来而不往,非礼也,哼哼。” 他乌眉微挑,明眸略张,抱拳拱手,恰似翩翩公子。 “相闻千里,不如隔纱一见。 柳姑娘的飒爽干练,远胜于京城传闻。 本王有礼了。” 古有司马相如,情挑卓文君。 今有萧绍瑜,效法先贤。 “她可不是王府中,那些庸脂俗粉啊。 本王得见机行事,机灵着点。” 同样被叫破身份的柳文菲,绛唇微启,皓齿间香舌轻探。 “他竟然聪慧如斯。 这可不是一个闲散皇子,应有的才具呢。” 转瞬便是水眸如月,绛唇微翘,浅笑嫣然。 “九殿下,你再猜猜。 妾为何会于此时,出现在聚贤庄呢?” 柳文菲落落大方,俏音中蕴有浓浓的考校之意。 她想试试萧绍瑜,还能带给她多少惊喜。 “既知本王身份,她竟仍以从容语气相谈。 果然是一妙人,本王喜欢。” 萧绍瑜很喜欢这种亲切、清新的感觉。 仿佛有种,回到后世谈恋爱的错觉。 “柳公之意,本王不便揣度。” “滑头!” “滑头?她说我滑头!” 萧绍瑜有点发懵,猝不及防。 在他的记忆里,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评价过自己呢。 “评价挺高的,不会是看上本王了吧? 嘿嘿,不得不说,你很有眼光。” 长长的睫毛,眨啊眨。 萧绍瑜,在大秀青涩。 “扑哧!” 见萧绍瑜没有拿出郡王的派头,呵斥自己。 反如邻家男子般呆萌。 柳文菲一时没有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心中对眼前这位,平易近人的郡王,好感又多了一分。 “声音好甜。 想必你笑起来,也很好看的吧。” 短短一瞬,俏如春风。 这样的她,令萧绍瑜躁动的内心,再起涟漪。 柳文菲知道,萧绍瑜济阴之行所奉旨意。 其中,也有追查沈贺贪墨一事。 待笑意自然退去,她爽朗直言: “沈贺涉嫌贪墨修河官银,妾奉家父之命暗中追查。 发现刘广升名下的祥福钱庄,有重铸官银的重大嫌疑。 故今日至此,亦非巧合。 实乃追踪刘全而来。” 把话挑明,轻纱之下水眸含笑。 她想听听,萧绍瑜会如何回应。 若是真心为国肃贪,他应该与自己合力追查到底。 若是回避,就是明哲保身,他并无触碰太子门人的魄力。 “可不要让妾失望呦。” 她心中的期待,要更多一些。 毕竟范伯勋大闹聚贤庄,更欲生擒刘全。 萧绍瑜本人,也冒险前来。 这已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机会来了,本王的形象必须高大上!” 俘获佳人芳心,已是萧绍瑜此刻的唯一念头。 低调策略,暂时被他抛之脑后。 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素闻柳公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本王仰慕已久。” 萧绍瑜屈身抱拳,尊贤之意不避不掩,光明磊落。 “先夸夸你爹,加不加分吧?” 他猛然神情肃穆,乌眉斜挑入鬓,明眸几乎怒张。 与世无争的淡然,一时消逝。 遵奉王道的坚定,跃然俊容。 国士无双。 “今奉圣命,愿与柳公联手,清查国之蛀虫,为国肃贪。” 他情绪渐渐亢奋,声音愈发朗朗。 正气凛然。 “不论牵涉何姓士族,亦不论牵涉朝中何等显贵之人。 圣命国法之下,本王不徇私情,不避权贵,一查到底!” 那股近在咫尺的浩然正气,震撼了柳文菲。 俏颜倾城中,那抹内敛的英气,与之悄然共鸣。 “说得真好呢。” “哈哈,好胆魄!咳咳......” 这时,一道豪爽之音传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下一瞬,八尺傲骨的叶清玄,便出现在萧绍瑜二人眼前。 “叶谷主,你的旧伤复发了?” 萧绍瑜,见他剑眉成川。 可以想象他此刻所忍受的,必是非常之痛。 否则,何以令傲骨如他,苦形于色。 遂关心道。 哇! 一口紫黑淤血,喷薄而出。 即使以叶清玄的铮铮铁骨,亦是略有颤抖。 “叶谷主!” 叶清玄似乎听不到,萧绍瑜的呼唤。 他已然开始运功调息。 豆粒般的汗珠,渐渐浮现额头。 许久之后,度过焦急等待,叶清玄的面色复原如初。 紧闭的双眸也睁开了,一道精光瞬间迸射。 “原来如此!” 叶清玄自语着。 当接触到萧绍瑜关切的目光时,他豪迈笑道: “九殿下,叶某因祸得福,伤势复原了。” 见叶清玄有惊无险,萧绍瑜心情大好。 他主动介绍道: “柳姑娘,这位便是闻名北徐的叶清玄叶谷主。 叶谷主,柳姑娘乃是柳刺史之女。” 柳文菲水眸放光。 叶清玄的大名,她是早有耳闻的。 “难怪能从修罗黑衣人掌下,全身而退呢。” 她自认自己无法做到,自然对叶清玄钦佩不已。 其实,叶清玄护着萧绍瑜,早就到了聚贤庄。 只不过,一直并未现身罢了。 若非柳文菲,出手相救范伯勋。 出手挡住申屠昆的,就是叶清玄了。 正因柳文菲表现惊艳,勇胜申屠昆。 叶清玄对她,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如此年纪,竟有如此修为,不知师从何方高人?” 他自问,还教不出柳文菲这样的弟子。 “晚辈柳文菲,见过叶谷主。” “诶,莫要再提谷主二字。 叶某如今已是,九殿下幕下小卒。 柳姑娘若是不弃,便叫一声叶大侠吧。” “叶大侠。” 柳文菲颇感意外。 她没想到,萧绍瑜竟能将叶清玄这等人物,揽至麾下。 更是听出来,叶清玄尚无官职在身。 意外的,又何止是柳文菲。 萧绍瑜同样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毕竟自己尚未明确招揽,仍在静待时机。 “好事连连啊。” 萧绍瑜欣喜于内,顺势接纳: “叶大侠,乃栋梁之才。 本王尚未想好,委以何职为宜。 但绝对不可能,仅是小卒。” 一言敲定主从名分,并流露重用之意。 “该出手时,必须出手,人才难得啊。” 范雍曾言:叶清玄素与官府不睦。 其实,他并非不想效命朝廷。 只是看不惯南梁官场的,倾轧、贪婪、与丑陋无耻。 有道是:学成文武艺,卖予帝王家。 他的心中,渴望报效朝廷,渴望建功立业,渴望鲜衣怒马荣归故里。 这种渴望之切,远远超出常人。 范雍,是他信赖的结义兄长。 然在士族林立、品级森严的南梁,他亦难抒胸中抱负。 故宁折不弯的叶清玄,不愿介入那种处处事事的妥协。 他宁愿落草江湖。 然世事无常。 幽湖谷的告破,手下弟兄的无辜枉死。 深深地触动了,他心中的柔软。 而萧绍瑜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 叶清玄,并非信口雌黄之人。 他的主动投诚,皆因数日接触下来,折服于萧绍瑜的人格魅力。 坦荡磊落,胸怀黎庶,礼贤下士,不乏机谋果敢。 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颗不张扬的雄心。 “殿下,属下发现了一个秘密。” 叶清玄改称属下,并朝柳文菲所在飞了一眼。 其中之意,自是询问应否回避。 尽管他已知晓,柳文菲乃柳世权之女。 “但说无妨。” “修罗黑衣人,就是紫微剑赵乾坤!” 萧绍瑜的心头,不觉一沉。 若是叶清玄的判断无误,那就表明聚贤庄也是太子的势力。 比起一个济阴刘氏,聚贤庄的分量显然要更足。 太子在北徐士族中的影响力,亦远比预想中,要大得多。 “赵乾坤?” 柳文菲沉声默念。 受师傅的影响,她对青岚宗的印象并不好。 故虽是晚辈,却直呼其名。 她与修罗黑衣人,只交手一招。 除了对方内劲深厚、武道精深外,并未看破对方的功法底细。 虽然如此,她对叶清玄之言,却是相信的。 幽湖谷一战,叶清玄仅是棋差一招,虽败犹荣。 毕竟赵乾坤,可是位列兰陵榜之十的武道大人物。 放眼南梁武林,几人能如叶清玄? 故叶清玄自然有实力,逼赵乾坤用出本门功法。 她同样清楚,赵乾坤若是聚贤庄庄主,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此,聚贤庄便动不得了。” 须知梁帝对国教青岚宗,也是要忌惮三分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后互生情愫,叶清玄入帝门下,青岚宗赵乾坤乃聚贤庄庄主。 第28章 呆子快点 内劲过度消耗的范伯勋,睡着了。 在一股温热内劲入体后,他悠悠醒来。 “伯勋。” “殿下。” “叶大侠正在为你温养经络,先静心调息。” 叶清玄贴在范伯勋后心的手掌,仍在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劲。 范伯勋干涸的经络,在快速地充盈着。 待一口浊气,长长吐出。 范伯勋睁开的眼眸中,又有了神采。 他急切地说: “殿下,刘全运至聚贤庄的,正是户部官银!” 说着,他便将手伸入怀中摸索。 取出了他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铁证。 “可惜,标下无能,未能将刘全擒获。” 他有些自责。 “聚贤庄过于凶险,能于此龙潭虎穴之中取得罪证。 你已经干得很不错了。” 萧绍瑜安慰道。 他兴奋地接过官银,并连忙翻看银底。 “大梁户部!” 醒目四字,瞬间映入眼帘。 悄然凑近的柳文菲,水眸中闪过一道惊鸿。 她追踪刘全,正是要确定: 从祥福钱庄出发的这支车队中,是否有官银的存在。 如今有了,范伯勋提供的铁证。 她便有了,搜查祥福钱庄的官方理由。 清秀水眸,不觉为之一亮。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竟然如此俏美清秀!” 急于验看官银的柳文菲,下意识地将轻纱撩起了一道缝隙。 就在这短促的一瞬间,凝脂香风惊醒了一旁的萧绍瑜。 他的视线不经意的,恰好穿过狭长的轻纱缝隙。 目睹了倾城俏颜。 他在心中疾呼,暗暗惊为天人。 陶醉中的萧绍瑜,看痴了。 俊朗的容颜,不由自主地悄然凑近。 他贪恋地吸着、看着。 感受到鼻息的燥热与急促,目光的贪恋与爱慕。 玉貌微红的柳文菲,轻转其首。 在轻纱缝隙中,她与痴迷中的萧绍瑜,四目相遇。 “美么?” 气息如兰,嗓音空灵婉转。 “岂止是美? 俏而不妖,媚而不娆。 如此清秀脱俗之美,实乃人间极品!” 啪啪啪...... 纤白柔荑,轻拍痴男脸颊。 俏音加糖,似有魔力。 “要不要一亲芳泽呢?” 水眸弯弯,绛唇如弓,暗香浮动间隐有杀气出没。 “我可以么?” “嗯?” 反应已然迟钝的萧绍瑜,终于从佳人的娇哼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 “本王暴露了! 我要不要感到害羞呢?” 脸红胜似烈火烧云,明眸宛如一汪清泉。 羞涩之中,他似有求饶。 “还没看够么?” 萧绍瑜本能地摇了摇头。 “不看就是亏,永远看不够。” 忽觉不对劲,他转而点头如小鸡啄米。 “本王幸好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妾就那么不耐看么?” 俏音好似电流,萧绍瑜彻底懵了。 他头摇得跟拨楞鼓似的,心中却想着: “我到底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啊?” 扑哧! 柳文菲被萧绍瑜的呆萌,逗乐了。 随着笑声的传开,哪里还有半点杀气。 “殿下,刘全未能擒获,始终是个麻烦。 若是他提前返回睢陵,刘广升那里有了准备,可就不妙了。” 范伯勋弱弱地提醒。 他也不知道,犯了花痴的萧绍瑜。 是否还能正常思考,又能否听懂自己所言。 当然,他是为萧绍瑜高兴的。 因为他知道,外表坚强的表兄,内心是怎样的孤单、孤独与孤寂。 若能得一红颜知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像许许多多,未经情事的青年一样。 萧绍瑜急于掩盖,自己流露的真情。 “本王好像丢人了吧?” 他故作青涩。 装着心中的冲动,是懵懂的。 并为自己的胡言乱语,后觉脸红。 “够不够清纯?” 突闻范伯勋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助攻,他思维迅如闪电。 神奇般地,退出了呆萌状态。 “对!我们必须赶在刘全之前,控制住祥福钱庄!” “他是装的?” 正值芳华的柳文菲,情窦初开。 她又哪里能理解青年的懵懂呢。 当然,她更理解不了伪装的懵懂。 但她却有着,女子与生俱来的敏感。 别看她英姿飒爽,行事干练。 遇上情爱,与芳心萌动的闺阁女子,并无二致。 一样会耍小性儿,一样会刁弄痴男。 看着意气风发,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萧绍瑜。 柳文菲轻咬皓齿,便欲刁弄。 “我们兵分四路,州军中兵继续监控祥福钱庄。 叶大侠、伯勋,你们分头盯住刘府和郡衙。 本王与柳姑娘,前往燕城向柳公请兵。 行动吧。” 挥斥方遒间,萧绍瑜连带着州军中兵,甚至柳文菲本人也安排了。 他似乎有点越权了。 佳人火辣的目光,他有意装着没看见。 除了刘全,他更担心赵乾坤暗中插手。 若其以聚贤庄的名义,鼓动济阴士族,甚至是北徐士族,联合抵抗调查。 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动静大了,水更浑了,鱼就不知道会被谁摸去了。 若是事态升级,造成士族与官府的对峙之势。 萧绍瑜相信,梁帝会在第一时间将其召回,束之高阁。 此刻,他必须事急从权,快刀斩乱麻,不能留给对手太多的时间。 “伯勋,你的身体?”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范伯勋刚刚复原的身体,能否吃得消长途奔波。 “殿下,标下没有问题。” 范伯勋的心中,却在默默祈祷: “表哥啊,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红颜一怒,后果难料啊!” 真心没办法啊。 他以眼神示警,萧绍瑜竟然毫无反应。 也不知道二人之间的默契,都去哪了。 不得不说,某人是真能装,装得连队友都看不出来破绽。 “大小姐?” 州军中兵询问柳文菲。 他们不可能直接听命于萧绍瑜,即使他是郡王,那也不行。 “听九殿下的!” 柳文菲不是糊涂人,自然明白萧绍瑜这么安排是最稳妥的。 她毫不犹豫地力挺之。 待众人分别离去,柳文菲身姿轻转。 正欲使使小性儿,刁难刁难萧绍瑜。 她却惊奇地发现: 这家伙竟然溜走了! “九殿下,挺能装啊! 哼,你跑得掉么?” 柳文菲狠狠地跺了一脚,难得流露出小女儿姿态。 她随即施展身法,白衣倩影疾速掠上赤火胭脂马,飞驰而去。 燕城,柳府门前。 “柳姑娘,能不能给本王稍微留点体面?” 萧绍瑜很不幸,途中被柳文菲擒住了。 此刻,正被当作战利品,横于马鞍鞒上。 他躲闪着路人看来的目光,弱弱地哀求。 “丢人啊!” 他自觉一世英名尽毁。 “不跑了?” “绝对不跑!” “嗯,行吧。 这笔账妾先给殿下记着,咱们慢慢算!” 柳文菲飞身下马,飘逸潇洒。 纤白柔荑轻举虚拍,她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萧绍瑜。 萧绍瑜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令他哭笑不得的一幕。 他连忙翻身下马,心中默默嘀咕: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夫子诚不我欺矣。 她竟然敢打本王的屁股!” 遭逢爱情蹂躏的他,感慨良多。 最多的却是变态般的享受,他心里美得很呢。 “打了本王的屁股,本王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负责啊!” “老爷在家么?” “回大小姐的话,老爷刚从州衙回府,此刻正在书房温书。” 得了柳府小厮的准信,柳文菲便回眸招手。 俏言之中,尚有三分捉弄之意: “呆子,快点跟上!” 萧绍瑜四顾左右,白皙手指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低吟道: “是在叫我么?” “不是你还能是谁,呆子快点,咯咯......” 柳文菲的娇笑声,从柳府正门之内飘来。 “真好听!” 萧绍瑜又痴了,好像在犯贱。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兵分四路应变,与后同路。 第29章 此言差矣 “你是说:聚贤庄的背后是青岚宗?!” 听了女儿柳文菲的汇报,面色刚毅的柳世权,震惊之余顿陷心事重重。 久掌边镇,能令他震惊的事,已然不多了。 此时的震惊,是因为: 在他暗中谨慎防范的情况下,青岚宗的势力竟然还是渗透进了北徐州。 防范青岚宗,是梁帝秘授的旨意。 柳世权深知此中的厉害。 正是因为深知,他才更觉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在士族中,青岚宗已是声誉甚隆。 若是再任其发展下去,势必对皇权构成致命威胁!” 柳世权在心中,默然权衡着。 面染忧国之色,其苦不亚塞北风霜。 在南梁,士族子弟多有拜入青岚宗门下者。 待武道小成,他们由宗门向朝廷举荐,履任军职。 在南梁立国之初,此举确能充实军力。 外阻北朝入侵,内除前朝余孽。 然时过境迁,南梁国势日趋稳定。 青岚宗门徒却是遍布军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若其能功成身退,远庙堂而处江湖。 梁帝自然乐见其成,善始善终。 偏偏青岚宗,仍在不断加强与各地士族的联系。 甚至借教导皇子武道之机,暗中介入皇储废立,这等国朝头等大事。 无疑,青岚宗越界了。 它触碰了梁帝的逆鳞。 深知内情的柳世权,理解梁帝心中的无奈、隐痛与隐忍。 执政宽仁,缓和皇族与士族的矛盾。 致使士族气焰愈张,朝纲不振。 这一切的背后: 不是梁帝老了,而是他在与青岚宗争夺士族的拥护。 他是在维护皇梁的统治根基。 若把青岚宗比作毒瘤,士族比作根基。 毒瘤融于根基,除了它,必然动摇统治。 不除,必祸殃子孙。 年迈的梁帝,能做的已经不多了。 他已不期望,在有生之年,彻底解决青岚宗尾大不掉这个隐忧。 他有限的精力,主要用在两件事上: 其一,在诸皇子中,选择一坚固可托的继承人。 现在的太子,他的身后有母族,门阀兰陵刘氏的支持。 这是他被确立储位的原因。 然而,他与青岚宗过从甚密。 兰陵刘氏同样与青岚宗,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这则是梁帝不放心将江山社稷,最终托付于他的原因。 与狼共舞的滋味,梁帝太清楚了。 在他心中,太子不是猎人,将来是要被狼吃掉的。 而梁帝的难处是: 就目前看来,诸皇子还赶不上太子呢。 其二,就是用温和、隐秘的办法,防止毒瘤的扩散。 梁帝要为嗣君,争取更多的应对时间。 若能做到这两点,梁帝龙驭归天时,便了无牵挂了。 至于嗣君能否解青岚宗之忧,延续皇梁国祚。 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 “太子殿下与青岚宗上层,交往过密。 不知陛下当作何想呢?” 柳世权对此,也是深有顾虑。 只是圣意难测,心腹如他,也是吃不准的。 “父亲?” 见柳世权久久不语,柳文菲轻声呼唤。 此时的她,没有半分刁蛮的影子,还是那样的飒爽干练。 “原来,美女都是这样的。 像云,捉摸不定。” 萧绍瑜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道白衣倩影。 听到女儿的呼唤,柳世权收回思绪,适可而止。 边帅的果决,代替了忧国之色。 “按九殿下的意思办,不动聚贤庄,兵发济阴!” 他随即分兵派将: “一旦入城,本官自领一路人马,直取郡衙,控制沈贺。 小菲,你带一路人马,彻查祥福钱庄,勿令贼人转移官银。” “是!” 柳文菲身姿亭亭,欣然领命。 “刘府又派何人前往呢?” 见柳世权笑看自己,萧绍瑜从容请教,虚怀若谷。 他的心中,已经做好了亲自领兵的准备。 “打本王的主意呢吧?未来岳父! 只要你开口,本王必须......” “范兄,可愿前往?” 柳世权话音甫落,一身材雄健、戎装威武之人,便从隔壁撩帘而入。 “舅舅!” 来人正是范雍,萧绍瑜颇觉惊讶。 虽说库银失窃案,名义上已然告破,并将案卷呈送京城。 然在朝廷旨意下达之前,范雍不是应该仍在牢中么? 萧绍瑜满脸疑惑地看向柳世权,心里想着: “柳公并非徇私之人啊。” 柳世权看出了他的不解,遂解释道: “九殿下,有所不知。 陛下给下官的旨意中,除了暂时看管范兄外,末尾还有一句。” “哦?愿闻其详。” “若是案情告破,证明范兄清白。 无需候旨,范兄即刻官复原职,恢复自由。” 听完柳世权的话,萧绍瑜瞬间明悟,并触类旁通。 “老皇帝,这是要玩出其不意啊! 也许时机到了,不论库银失窃案破与不破,舅舅都会被放出来吧。” 萧绍瑜的济阴之行,若想有所作为,必然需要借助范雍之力。 这一点,太子与诸王看得明白,梁帝更是通透。 故梁帝将计就计,顺势将范雍雪藏,以此松懈各方的戒心。 以有心算无备,方能收奇效。 奇在何处? “范兄入狱看管,沈贺必然疏忽新昌动向。 若由范兄率新昌郡兵为前锋突袭济阴,定能打沈贺一个措手不及。” 柳世权适时揭开谜底。 梁帝将范雍交到他的手里,正是藏着这个伏笔。 “老皇帝,可以啊。” 之前分兵,柳世权只是说了入城之后的布置。 他并未提及如何入城。 若是济阴郡兵公然抵抗,又当如何。 原来,棋眼开局便已布好,入城根本就不是问题。 沈贺就算将燕城盯得再紧,一切防备亦不过枉然。 “老沈,还是火候不到啊。” “下官愿往!” 范雍逢战如归,慨然应诺。 他沉稳的外表下,一腔热血已然沸腾,一双虎目已回吹角连营。 “范兄,需要多久?” 柳世权所问,自是指破城所需的时间。 因为这关系到,他和柳文菲发兵的时机。 早了,必然惊醒沈贺,打草惊蛇。 晚了,难免有漏网之鱼,未竟全功。 “半日!” 范雍脱口而出。 身为范氏男儿,他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论行兵布阵,沈贺根本不配与其比肩。 战之必胜。 “军中无戏言!” 单论范雍独骑,绕路新昌奔济阴,便要耗去半日。 如此,他还有整军、攻伐的时间么? 然而柳世权,熟知范雍的为人。 更知他“飞将军”的名号,是如何得来的。 遂不问细节,只要结果。 “愿立军令状!” 范雍郑重道。 他阔步走近书案,提笔便是龙飞凤舞,苍劲神韵,一气呵成。 “半日为期,迟则甘受军法,新昌范雍!” “好!一言为定!” 柳世权伸掌邀击。 当二人掌击三响后,一切便无法更改。 看着舅舅风发豪迈,萧绍瑜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仿佛受了感染,亦生沙场驰骋之念。 “本王要不也去卖卖浪?” 就在他将要请缨,与范雍一道突袭济阴之际,柳文菲的空灵嗓音婉转飘来: “九殿下与妾一路,可好?” 玉貌俏中带甜,水眸弯弯。 白衣胜雪的柳文菲,笑看对面的呆子。 “美女,这是在约本王么?” 萧绍瑜欣喜若狂,小心脏扑腾扑腾地躁动起来了。 “必须可......” “小菲,休要无理取闹! 九殿下何去何从,还轮不到你来拿主意!” 柳世权见女儿,竟然如此大胆。 他自觉家教有失,当即以严父之姿加以呵斥。 “又被老柳搅局了,本王是不是跟他犯冲啊?” 其实,柳氏父女私下相处,并无礼教余毒。 柳世权不悦的是: 女儿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如此轻佻,那是会影响闺阁之名的。 名声有损,何以为嫁? “如此胡闹,谁还敢娶你呦,我的女儿!” 严父为表,慈父为里,可怜天下父母心。 如果这句心里话让萧绍瑜听到,他肯定急着表态: “本王娶啊!”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被父亲严厉训斥的柳文菲,红唇嘟嘟,水眸汪汪。 似乎下一瞬,她便要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了。 柳世权对女儿,终是宠爱的。 他心软了。 “算了吧。” 只见他勉为其难地,朝萧绍瑜和范雍躬身请求: “九殿下、范兄,还望二位保全小女闺名。 本官不胜感激。” “柳公,此言差矣!” 萧绍瑜言之凿凿,语出惊人。 “老柳啊,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的。 本王就不跟你客气了啊,前面的账咱们两清了。 不得不说,本王的心胸比海洋宽点、比晴空蓝点、比彩虹色点...... 总之,比啥都多一点,比谁都帅一点。 送你一首散文诗吧,本王不差这点文采。 再别燕城。 美美的我走了, 正如我羞涩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昔日的单身。 俏美如她, 是我的王妃。 白衣倩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翠玉花钗插云鬓, 芳步不移它不动。 云鬓淡淡散幽香, 随风沁入萧郎心。 俏音空灵又婉转, 百听不厌已成瘾。 亭亭玉立姿曼妙, 我不爱她谁爱她。 美美的我走了, 正如我羞涩的来。 我勾一勾手指, 必须带走她的心。” 他的心里浪潮汹涌,自恋肯定比谁也都多一点。 小词碎碎念,就是这么陶醉。 在柳文菲的眼里,他则是别有一番模样。 明眸含春,似挑佳人,一双乌眉却是正气堂堂。 “好好装,妾看着呢。”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虑青岚宗。北徐刺史柳公世权遵帝命兵发济阴。新昌太守范公雍获释,克期半日破睢陵。 第30章 高洁若莲 “柳姑娘高洁若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素衣淡妆,亭亭玉立,女中君子也。” 萧绍瑜激昂文字间,悄然走近佳人。 眸光似水,柔情无限。 “与汝同行,幸甚至哉。” “这......” 柳世权一时语塞。 他没想到,萧绍瑜对女儿的评价竟然是如此之高,与自己所想迥异。 “好一个高洁若莲,女中君子!” 范雍看着眼前的郎才女貌,虎目含笑,宏声大赞。 随即,他朝柳世权拱拱手: “请恕下官不能从命,令嫒莲名理当遍传天下,哈哈。” “那就有劳范兄了。” 既是美名,柳世权便没有理由拒绝,他索性拱手称谢。 而被盛赞脱凡的柳文菲,心中正美美地回味着。 水眸自生灵光,兰气轻吐: “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你不哭了?” “你......呆子!” “啊!” 踩了萧绍瑜一脚,柳文菲转身如燕,香风远去,出了书房。 “关心,也错了?” 忍着脚痛的萧绍瑜,望着佳人离去的倩影,低声呢喃。 女人心,海底针,他还真是呆子。 否则就应追寻芳踪而去才是。 ...... 睢陵城,郡衙后堂。 “刘兄,此番赵峰主确是救了你我二人。 不过,他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吧?” 沈贺面有肉痛之色。 他担着天大的风险,发兵尽屠许氏,哪里会甘心让赵乾坤占去半数好处。 相对而坐的刘广升,也对赵乾坤的狮子大开口,是深有怨言的。 欲附和,又想起了太子对赵乾坤的礼敬。 他犹豫道: “毕竟他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啊。” 许氏这等肥肉,错过了便再也没有了。 刘广升的暧昧,沈贺洞若观火。 “给他半数,倒也无妨。 不过嘛,总数几何,可是由你我而定。 刘兄以为呢?” 重利当前,刘广升本就不坚定。 在沈贺的怂恿下,他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老夫还是太子妃的堂叔呢!” 又在心中自我安慰鼓励一番,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 刘广升奸笑道: “妙!” 沈贺也明白,花招是瞒不过赵乾坤的,得罪他是必然的。 然富贵险中求,不是交朋友,得罪便得罪了。 为了应对后续的麻烦,他必须抱紧刘广升这棵大树。 “许氏家资,刘兄七成,如何?” “沈太守的美意,老夫心领了。 为长远计,太子殿下那里少说也要分去五成。” “那本官再让出一成,只取两成。” “如此,不好吧?” 沈贺心中暗啐了一口:老狐狸! 无视对方的虚情假意,面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他谄媚道: “应该的,太子殿下那里还望刘兄多多美言啊,拜托了。” “那老夫便提前恭喜沈太守高升喽。” 三言两语间,许氏累世家资便被分了赃,赵乾坤也被二人合谋踢出了局。 而获益最丰者,非刘广升莫属。 有了许氏的粮谷,再加上聚贤庄交易所得,他完全有能力尽收涝田。 更关键的是: 没了许崇古这个绊脚石,收田的价格必然回落。 事先谋定的余粮之利,仍然可期。 至于他是否会分给太子五成,鬼才知道。 “刘兄,你看是不是跟太子殿下通通气,把朝廷的赈粮早日拨下来? 毕竟九殿下还算配合,总得让其济阴之行功德圆满吧。” 形势一片大好,沈贺便想着尽快完成赈灾之事。 而后打发萧绍瑜回京复命,未免夜长梦多。 他可不想被查出来什么,即使他不认为萧绍瑜有这份能力。 “老夫今日便修书一封。” 刘广升慨然允诺,深知其中三味。 其实,他比沈贺还急呢,太子妃可是又来信相催了。 ...... 借着夜幕的掩护,范雍悄然出了燕城,与范氏暗探秘密接头。 “传令仲勋: 命其即刻亲率追云骑,火速兵发济阴,明日午时前必入城。 若遇抵抗,破之!” 范雍历来军令如山,不管是如何艰难之令,麾下兵将从无二言。 “是!” 眼前这位他安插在燕城附近的暗探,干脆领命,飞速离去。 他清楚半日破城意味着什么: “留给二公子的时间不多了,要快!” 而范雍自己,则直接奔赴济阴。 他要在睢陵城下,与二子范仲勋汇合。 同样,他不会考虑二子贻误战机的可能。 因为他早已擢升二子范仲勋,担任宁远将军骑兵参军事,统领麾下劲旅追云骑。 追云骑,是一支精锐骑兵。 宁远将军范雍“飞将军”的名号,就是靠着他们,在与北朝的交锋中打出来的。 追云骑将士,无令不得离营。 可谓日日枕戈待旦,召之即战。 营中各级军职,皆由范氏子弟出任。 故能令行禁止,毫无怨言。 不同于范氏私兵,追云骑是朝廷的正规军,是明面上范雍掌控的军力。 但与范氏私兵相同的是: 非范雍,无人能指挥他们。 南梁各地军头多如是。 故法不责众,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公子,将军有令: 命你即刻率追云骑出阵,今日午时前入睢陵城。 若遇抵抗,破之!” 范氏暗探以最快的速度,终于在天光放亮时抵达顿丘城,持令直入军营。 常驻军营的范仲勋,一听是父亲的军令,便知其牢狱之灾已过。 数日愁思尽去,他当即振臂高呼: “追云骑,出阵!” 帐外亲兵,闻命吹角,急促催战的号角声迅速传遍军营。 各队将士纷纷扔下碗筷,迅速出帐,如条条小溪汇入江河。 当甲不离身的范仲勋跨上战马时,追云骑已列阵完毕。 长缨在手,旌旗猎猎。 “出阵!” 一声大喝,范仲勋一骑当先,杀奔济阴。 狼烟滚滚,千骑卷平冈。 追云骑将士一路狂奔疾驰,紧随骑兵参军范仲勋,飞度两郡数十里。 “父亲!” 睢陵城外,旷野之上。 又见那道熟悉的威武身影,范仲勋情不自禁地高声呼唤。 “将军!” 追云骑将士齐声怒吼,他们在迎接自己的将军归来。 范雍的无端入狱,早已令他们怒火中烧。 熊熊心火,水不能灭,唯有鲜血,可以泄愤。 “目标睢陵,出阵!” 范雍感受到了,将士们的群情激愤。 追云槊高昂前指,他挥鞭纵马,长啸穿空。 “沈贺,敢辱九郎,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萧绍瑜改弦更张,范雍自然甘当马前卒,力挺到底。 他多日的隐忍,终于在此刻爆发。 既要立南康郡王之威,岂能无血? 立军令状时,他便已打定主意。 他这个前锋可不是只要破城,他要沈贺的人头! 追云骑,就是他立威的利剑,此剑已然出鞘。 剑锋直指,睢陵城。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盛赞后。新昌太守范公雍率追云骑兵临睢陵。 第31章 闪击济阴 斩杀沈贺,心智已坚。 然范雍仍需要,一个堵住朝野悠悠众口的充足理由。 否则擅杀封疆,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且他要做的是立威,而非同归于尽。 焉能鲁莽行事? 两个时辰前,范雍独骑踏入睢陵境内。 安插在此处的范氏暗探,便送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发难口实。 “将军,济阴有变,沈贺尽屠许氏满门!” 沈贺既然动了许氏,自然不会给许氏留下复仇的机会。 一不做,二不休,他唯有将事做绝。 是夜的睢陵城,充斥着许氏族人悲戚、绝望的哭号。 噤若寒蝉的,则是全城士族。 全城士族皆高门深锁,约束子弟足不出户。 他们生怕触了沈贺的晦气,惹祸上身。 而上层之间,则私下沟通不绝,协调立场。 刘广升暗爽的同时,同样选择了置身事外。 恶人由沈贺去做,便足够了。 身为济阴士族翘楚的他,这样的绝户之事是不能做的。 不是说他有多么高尚,而是士族有士族的规矩。 士族之间可以明争暗斗,却不会动辄灭人满门。 因为经数代姻亲关系的精心网织,哪姓士族的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士族群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下,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故事情不是灭了许氏一族,便就此了结的。 他要顾虑济阴刘氏的长远利益。 毕竟日后他还要与其他士族打交道,留些情面才好相见嘛。 胜利者的吃相,也不能太难看了。 这层士族圈的逻辑与潜规则,沈贺却并不在乎。 他不在乎手上沾染士族之血。 同时,他也心如明镜: 脏活,也是需要有人来做的。 他不做,难道让刘广升,亦或太子来做么? 身为太子门人,应有的觉悟还是有的。 为了名利,他甘愿站到士族的对立面,成为士族的公敌。 “既然你自己作死,那就不要怪范某心狠手辣了!” 范雍虎目如电。 出身士族的他,已然预感到了局势的走向。 犯了众怒的沈贺,必将孤立无援。 他的靠山刘广升,以及刘广升的靠山太子。 多半不会为了他,而与整个济阴士族翻脸的。 一千精骑,纵横驰骋。 马蹄轰鸣,大地震动。 睢陵的守城郡兵,自然被惊动了。 不明情况的当值校尉,立刻下令: “速关城门!” 训练有素的郡兵,当即推动厚重的城门。 欲将奔腾而来的追云骑,挡在城门之外。 嗖嗖嗖! 利箭连珠,呼啸破空。 射中关门郡兵的咽喉,箭不虚发。 “冲进去!” 收弓重拾槊,范雍一马当先跨过吊桥,前冲夺门。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攻城。 他要得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而入,闪击济阴。 仅命范仲勋率骑兵前来,便是明证。 须知攻城是离不开步兵的。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朝城门涌来的济阴郡兵,终于认出了追云骑并非北朝敌兵。 不明情况的他们,犹豫了。 不知是应该拦阻,还是放行。 “本将范雍,奉柳刺史之命入城。 凡拦阻大军者,以谋反罪论,格杀勿论!” 没有让他们久等,范雍的震慑之音,便灌满了他们的双耳。 济阴郡兵纷纷退至两旁。 人的名,树的影,飞将军是好惹的么? 见震慑效果达到,范雍便命范仲勋火速接管城门防务。 以此确保柳世权的大队人马,能够顺利入城。 同时,他另派一支人马前往刘府。 听候范伯勋调遣,使刘广升无法作出应对。 而他自己,则率军直扑郡衙。 他要直面沈贺。 沈贺安插在济阴军中的心腹,立刻意识到了情况不妙。 在没有沈贺命令的情况下,他们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范雍的手中,持有柳世权的令箭。 他们能做的,也是最稳妥的应对之举,便是带领各自人马赶往郡衙,听候沈贺之命。 而那些并非沈贺心腹的将领,则明智地选择了按兵不动。 其中最典型者,当属济阴司马薛子都。 薛子都,乃北朝来归之将。 正因身份的特殊,他是不会轻易介入不明危局的。 立场中立,往往是他这类人最好的自保手段。 其余选择静观者,多半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 他们不愿不明不白的介入党争,与家族利益相悖。 按照约定的时间,就在范雍离开后不久,柳世权亲率州兵入城了。 “范雍,不愧飞将军之名。 藏锋十年,锋利依旧,果能半日便入睢陵。 真大丈夫也!” 柳世权心中暗赞。 看着前来迎驾的范仲勋,他亲切问道: “范参军,令尊可是去了刘府?” 范雍若在城门,必然亲自相迎。 柳世权不过是稍加寒暄,也有确认之意。 “没有,父将去了郡衙。” 常年扎根军营的范仲勋,耿直应道。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去了郡衙?” 柳世权低吟片刻。 转瞬猛然抬头,他已猜到范雍的心思。 凝重的目光,逼视着萧绍瑜,冷声道: “九殿下,事先可知?” “不知!” 萧绍瑜答得干脆而坦诚。 “老范,这是替本王做脏活去了。 可是,拿了沈贺的一血,影响不太好吧? 关键是,本王还没榨干他的剩余价值呢,有点可惜了。” 他留意到了表弟的小动作,心中同样猜到了舅舅意欲何为。 他更清楚,舅舅这样做的初衷。 只见他朝范仲勋点点头,而后对柳文菲说: “请随本王即刻彻查祥福钱庄。”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抄没官银,坐实沈贺贪墨重罪。 惟有如此,他事后才好替范雍说话,解可能到来的攻讦之围。 此时的他,尚不知沈贺尽屠许氏满门之事。 因为自与沈贺分别后,他便在叶清玄的护卫下,去了聚贤庄。 而柳世权,是知情的。 济阴士族已通过各自渠道,将消息传入了他的耳中。 故与萧绍瑜不同,他是震惊于范雍的胆识。 其中,并无同情清流败类沈贺之意。 更无萧绍瑜的担忧之处。 至少,他不认为范雍有性命之虞。 “小菲,随九殿下去吧,一切听九殿下的吩咐。” 柳世权同样明白,此时欲行拦阻,恐怕为时已晚。 萧绍瑜的亡羊补牢,确是目前的最佳应对方案。 此外,不论朝局,仅着眼边防。 他也不愿意,为了注定难逃一死的沈贺,而搭上骁勇善战的范雍。 柳文菲本就聪慧过人,父亲稍纵即逝的情绪变化,已经令她意识到了事态的紧迫。 “众军随我来!” 青葱玉掌,猛提缰绳。 赤火胭脂马心有灵犀,扬蹄绝尘。 马上驰骋的柳文菲英姿飒爽,只余俏音回荡。 萧绍瑜在众军的簇拥之下,紧随其后而去。 此时的他,心中为范雍捏着一把冷汗。 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佳人的飒爽,一心狂催战马。 待二人率军离去,柳世权即命法曹参军,持令晓瑜济阴诸将: “约束部属,不得擅离职守,不得鼓噪生事,否则军法从事!” 辅以精悍州兵震慑,一举稳住济阴大局。 他本人,则在中兵精锐的护卫下,驱马赶往郡衙。 《梁书·武帝纪》载曰: 新昌太守范公雍三箭定睢陵。帝入睢陵查祥福钱庄。 第32章 剑斩沈贺 “将郡衙围起来! 济阴郡兵一兵一将不得入内,衙内任何人不得出衙!” “是!” 军令如山,应诺似潮。 郡衙之内,已有骚乱之声。 下达封锁令后,一脸肃重的范雍阔步入衙。 他的身后,跟随着一队精锐亲卫。 他们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性,能够无视周围环境的变化。 如差役的胆怯、小厮的骚动、婢女的惶恐不安,甚至是有些人若隐若现的敌意。 在一片嘈杂中,唯一能改变他们前进步伐的,只有命令,范雍的命令。 “大胆!没有沈太守之命,尔等武夫无权擅入郡衙!” 一名郡衙差役,色厉内荏地拦住了范雍的去路。 他的声音有些磕巴,有些颤抖。 问其本心,唯恐避之不及。 然无奈于沈贺的命令,他只好硬着头皮来寻晦气。 貌似强硬的诘问背后,他的心脏在剧烈地狂跳。 生怕眼前的陌生武士,刀兵相向。 “拿下!” 范雍脚步不停,无视差役。 言语极尽平静,不染暴虐。 身后亲卫二话不说,分出二人便将不知死活的差役捆绑起来。 置于甬路之旁,干脆利落。 随后被沈贺打发来的郡衙差役,远远的瞧见甬路旁的前车之鉴。 从中不难领会到,来者的果决与不善。 他们皆默契地,纷纷自觉闪退。 再无拦阻之心,呵斥之胆。 在生死的拷问面前,长官的命令与自己的小命,孰轻孰重。 他们用行动,做出了最诚实的回答。 郡衙正堂。 沈贺正在为堂外的嘈杂,而心烦意乱。 沉重而迫近的脚步声,渐渐清晰。 案几上的茶盏,官案上的文墨,皆随之震颤、晃动、叮当作响。 面色瞬间极度不悦,他近乎咆哮: “狗奴才!不懂规矩!” “不懂规矩的,是你吧,沈太守!” 闻言,沈贺猛然转首望来。 嘴张得很大,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满面的怒色,惊得不翼而飞。 在他的印象中,范雍仍应押在州牢,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震惊中的他,再三揉眼确定。 但这种惊奇,并没有维持太久。 范雍一身戎装,威武不凡。 正气凛然,毫无囚徒之萎靡。 他的身后,更是跟随着虎狼之兵。 这绝对不可能是,越狱者能够拥有的姿态与气场。 “范雍并非囚徒! 所谓的看管,不过是陛下信手拈来的障眼法。” 沈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致命疏忽。 此情此景,若是仍不能勘破玄机,他便是虚度了官场光阴。 “柳刺史,也来济阴了吧?” “应该入城了。” 范雍的回答,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自知大难临头,却仍不死心。 他不相信,柳世权已然拿住了他的罪证。 他更相信,自己做事天衣无缝。 侥幸心理,是人性中无法抹去的弱点。 正如穷途末路的他,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不见棺材不落泪。 “郡衙乃昭示朝廷威严之所,尔等披甲持刃擅入郡衙,不畏惧国法么?” 沈贺抬手怒指,恫吓范雍及其亲卫。 然而,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小伎俩。 他的外强中干,还瞒不过范雍那双,洞察人心的深邃虎目。 范雍的神色,由肃重渐转肃杀。 腰间长剑,缓缓出鞘。 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 能用剑解决的事,他从来不废话。 一旦下定决心,前方纵有万丈深渊、百万雄兵,亦不能撼其心。 “你、你要做什么?本官乃朝廷命官!” 沈贺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他真切感受到了,范雍已然萌动的杀心。 还有那股,无形却扑面而来的杀气。 他慌了,他在后退。 “且慢!见票即兑银万两,还请范兄剑下留情!” 为了活命,他立刻拿出一张万两庄票。 “嗯?” 范雍冷哼。 “九殿下那里也有份,本官愿献出全部家资!” “空口无凭,立下字据,就写你将全部家资输给了九殿下,愿赌服输!” “好、好......我写!” 沈贺根本不敢讨价还价,他按照范雍的要求将字据写好,并呈上。 “范兄,可满意?” 范雍将字据拿在手中,验看无误,再次冷哼道: “不满意!” 咔嚓! 剑光一闪,人头落地。 若是尚能思考,沈贺必幡然醒悟: 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殒命不过是轻视的代价。 若是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相信他再无胆量去轻视一个皇子。 哪怕是不受宠的皇子。 当然,他没有机会了。 自己种的因,再苦也要吃下结的果。 “封锁沈贺死讯!” 范雍沉声令道。 他的目光,仍冷冷地看着尸首,心中若有所思。 “是!” 亲卫领命后,纷纷有序退出正堂。 他们迅速将郡衙之内的闲杂人等,统统看押起来,无一漏网之鱼。 至于尚在郡衙办公的官吏,则是礼敬之。 除了不能出衙、不能随处走动,其他的一切照旧,按部就班。 稍后赶到的沈贺心腹及其麾下郡兵,皆被追云骑拦在郡衙之外。 没有沈贺的命令,他们不敢硬闯,却也不愿退去。 因为他们害怕沈贺事后追责。 一旦失去了沈贺的信任,他们在军中的地位势必动摇,甚至从此便靠边站了。 这个可以预见的后果,是善于投机的他们不愿面对的。 既已投身沈贺门下,有些风险是必须冒的,有些场合是必须挺身而出的。 他们之于沈贺,亦如沈贺之于太子。 同时,他们也清楚,此刻正是表忠心的良机。 富贵险中求,仕途若想步步高升,何尝没有代价呢? 两方人马,皆无退让之意。 郡衙之外,顿陷兵戎相见的僵持局面。 对峙的刀枪,随时可能擦出火花,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柳刺史到!” 当此风云莫测之际,柳世权终于赶来了。 随着法曹参军的报号声响起,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对峙两方的视线之内。 饱经边镇风霜,多年养成的边帅积威,如泰山压顶,凌空而降。 “标下参见柳刺史!” 对于柳世权,两方将领皆不敢怠慢,各自以军礼参见。 “范太守奉本官之命,入郡衙羁押犯官沈贺。 此事与尔等无关,还不退下!” 柳世权面色刚毅,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呵斥济阴诸将。 他替范雍开脱,除了怜其将才,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来自于梁帝。 萧绍瑜的济阴之行,乃奉梁帝钦命,不容有失。 在一定程度上,范雍是可以代表萧绍瑜的。 若是他再次成为众矢之的,萧绍瑜便只能回京了。 届时,梁帝的意图必将落空。 柳世权是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 他必须出面维护范雍,坚决贯彻梁帝的旨意。 “再不退去,便视同谋反!” 柳世权决然道。 他对沈贺心腹下了最后通牒。 这些人可以为沈贺甘冒风险,甚至得罪本郡士族。 但他们却不会为之造反。 其中的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所求的,毕竟是朝廷的官位与俸禄。 一旦反了朝廷,效忠沈贺又有何意呢。 柳世权一言切中要害,直击软肋,可谓釜底抽薪。 而且沈贺已成犯官,太守之位必然不保。 这样的他,便也失去了效忠的价值。 形势不难看清。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最终站在了朝廷的一边。 ...... 柳世权的到来,解了兵戎之危。 同时,散布了沈贺未死的消息迷雾。 济阴郡本已不平静的水面,顿时又起波涛。 各级官吏、全郡士族,皆在揣度风向与利弊。 他没有见范雍,只是发布了一道命令: “明日公审沈贺贪墨一案,邀请全郡士族派代表听审。” ...... 彻查祥福钱庄后,萧绍瑜便回了下榻豪宅。 南康一系汇聚正堂,正欲商议公审之事。 烛灯摇曳,光线昏暗。 诸人神色阴沉,各有所思,堂内气氛格外凝重。 他们都清楚,南康一系走到了关键的十字路口。 明日的公审,将是决定成败的首津。 “舅舅,这次的事你太冒险了。” 萧绍瑜所指,自然是范雍剑斩沈贺。 立威是必要的,但没有必要直接与东宫成水火之势。 “就不能低调点么?” 他觉得范雍的步子,走得有些急了,承担了不必要的风险。 “殿下,请看。” 范雍将庄票和字据双手奉上。 “一万两银子,还有老沈的全部身家......杀得真值!” 萧绍瑜的心里疯狂了。 他索贿两次才200万钱,折银二千两,根本无法与范雍所得相比。 “原来,索贿不如抄家,本王涨知识了,下一个目标抄谁家呢?” 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萧绍瑜找到了发家致富新途径,还是暴富的那种。 “杀就杀了,一个贪官而已。” 他强装镇定,一本正经的说。 堂中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 这时,李东阳说道: “殿下,下官近日一直留在睢陵。 对城中的动向,了解得更多一些。” 接着,李东阳开始介绍起来。 据可靠消息: 济阴士族已于暗中,结成“倒沈同盟”。 沈贺尽屠许氏,彻底激怒了他们。 皆生唇亡齿寒、同仇敌忾之意。 当然,还有报复之意。 他们心中对太子的怨念,也只能发泄在沈贺的身上。 “下官以为,诛沈贺而收济阴士族之心,于殿下益大于害。” “好处大大的!” 萧绍瑜心中狂呼。 “柳公已出面澄清,沈贺只是暂被羁押。 待案情审明,再对外公布其畏罪自杀。 如此,又与范兄何干、与殿下何干呢?” 李东阳眸有神采,虑事老道,算无遗策。 “行啊老李,有一套啊。 斯斯文文的,下手还挺黑,本王喜欢。” “殿下,下官已命人封锁了沈贺的死讯。” 范雍依旧沉稳,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老范办事也是滴水不漏啊,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萧绍瑜嘴角轻扬。 一双明眸亮了,得意了,也舒服了。 他在心中,还默默领了柳世权的相助之情。 同时,他也想到了远在京城的梁帝。 “老皇帝好像在护着本王啊。” 范雍有惊无险,堂中最兴奋、最畅快的,非叶清玄莫属。 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义兄如此行事了。 丈夫豪情,在心中熊熊燃烧着。 男儿何如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快意恩仇,快哉!” 《梁书·武帝纪》载曰: 新昌太守范公雍诛济阴太守沈贺,帝默许之。 第33章 铁血郡王 然而始终无法回避的,便是与太子的交恶程度,可能远超预期。 查清沈贺贪墨罪行,并押解入京依法惩处。 与沈贺罪名落实,却莫名其妙的自杀了。 二者之间,是有着巨大分别的。 依法惩处,尚有皇命国法为说辞。 太子就算不悦,也要有所收敛,至少在明面上会是这样。 然而沈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济阴,意味却是不同了。 太子有理由认为:人是萧绍瑜下令杀的。 这不啻于公然宣战。 他必然要给予萧绍瑜,猛烈甚至是致命的反击。 否则何以震慑政敌,尤其是蠢蠢欲动的豫章、晋安二王。 不反击,储君的威严又在哪里? 过度的激怒太子,并不符合萧绍瑜的现实利益。 “除了沈贺是很解气,小财发得也很豪横,就是后续的麻烦却也少不了。 还是要低调点啊,暂时不能太激进了。” 兴奋稍退,萧绍瑜默默自我反省着。 朝夕相处,并时常以行事谨慎、谋定后动谏言的李东阳,自然看出了萧绍瑜的心结犹在。 他同样清楚: 尽管范雍事先有所筹谋,却也仅限于一隅。 整体意义上,南康一系并没有做到谋定而后动。 固然,威是立了。 然在事后如何应对太子的反扑上,南康一系毫无疑问地陷入了被动。 毕竟他们的力量尚且弱小,回旋空间极为有限,与太子相距尚远。 “范兄,李某能理解你的心情。 可你不应该低估朝局的险恶啊?” 范雍的长处在于治军,于政治是稍欠火候的。 不同于沙场的直白,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朝廷里的事,并非非黑即白。 有的时候,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也可以是黑的。 李东阳为萧绍瑜,将谨慎行事奉为圭臬而欣慰。 人若持重,便不至犯下大错。 而不犯大错,便不会偏离既定的方向。 身为谋主的他,又怎能不替萧绍瑜想好后招呢? “殿下,下官拟了一份供状,您看看笔迹、行文如何?” 说着,李东阳从衣袖中取出供状,起身走到萧绍瑜身前,带着笑意递了过去。 待细心品味,萧绍瑜乌眉尽展,愁云尽去。 明眸蕴喜,唇角含笑,心中大定。 “老李,高明啊!” 他随即起身,郑重地朝李东阳躬身行礼。 “本王幸有东阳先生辅佐!” “殿下莫要如此,下官受不起的,职责所在尔。” 李东阳连忙闪到一旁。 他仍保持着不骄不躁的本色,谦逊君子正逢其人。 ...... 对于济阴士族,尤其是刘广升兄弟。 格外漫长的黑夜,终于在黎明的曙光到来时,艰难地熬了过去。 刘广升的辗转反侧,是因沈贺被羁押的缘故。 若是不出意外,萧绍瑜应该是拿住了确凿的罪证。 而最直接的罪证,便是存在祥福钱庄的户部官银。 否则以萧绍瑜近日的表现,他断然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甚至连柳世权及州兵,都在调动之列。 一切征兆,都在指向一种情况: 摊牌的时候,到了! “老夫怕是难以置身事外了!” 管家刘全,迟迟未归。 刘府又被范伯勋率军,围得水泄不通。 与外界隔绝了往来的刘广升,难免往最坏的情况想。 当然,他的担忧之中,并不包含刘全变节这个可能。 数日前,刘全便去了聚贤庄。 此刻的他,多半应该停留在那里筹集粮谷。 就算他提前完成了筹集,并返回了祥福钱庄,又恰好与户部官银一同被俘获。 即使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刘广升仍相信: 以刘全对他的忠诚,就算酷刑加身,也不会供出他的。 在他心里,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墙头草本性的沈贺。 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沈贺出卖他的可能性极高。 届时,太子未免受到牵连,就不得不施以援手。 谋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正中沈贺下怀。 然若太子援救不成,或者干脆不救,等待他和沈贺的将是万劫不复。 “希望是老夫想多了吧。” 而刘广平的难眠,则因过度的兴奋。 忍耐多年的他,终于等到了兄长的末日。 只要黑夜过去,属于他的黎明便将到来。 济阴刘氏偌大的基业,终将掌控于他的手中。 每当想及此处,他便更难以入睡。 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不能自拔,乐在其中。 “万事俱备,只待天明。” 诸济阴士族,也是兴奋的。 因为他们终于等到了,与沈贺彻底清算的日子。 种种恩怨纠葛,包括设局夺田在内,即将了结。 只要沈贺居济阴太守一日,他们便只能仰刘广升之鼻息。 任何利益,拿大头的永远是刘广升。 惟有沈贺倒台,济阴的利益天平才有重回平衡的可能。 当然,他们是不会将矛头指向刘广升的。 更不会为公审,提供任何罪证。 即便他们知道,刘广升与沈贺是同谋的关系。 毕竟济阴刘氏的靠山,可是权倾朝野、气焰正盛的太子。 非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触这个霉头的。 ...... 咚咚咚! 升堂的鼓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济阴郡衙之外,早早的便已水泄不通。 追云骑将士护卫于内,士族子弟拥挤于外。 他们没有资格登堂听审,只能在衙外等候消息。 不过,他们对公审的踊跃,间接传达着济阴士族的态度。 最显而易见的,便是对沈贺的公愤。 有资格登堂听审的,自然是他们的家主。 柳世权虽未明言,然以其一州刺史之尊升堂,士族耆老前来都显得不够重视。 更何况真正的主审,是萧绍瑜这个更尊贵的郡王呢。 被困于府内的刘广升,也在范伯勋所派将士的陪同下,来到了郡衙。 他仍列坐济阴士族之首。 案情尚未开审,凭其东宫外戚、本地郡望的资历,该有的礼遇还是要有的。 郡衙审案大堂。 精壮兵卒挎刀持枪,雄赳赳地两翼展开。 森然气氛,已然营造。 李东阳和范雍,分居左厢首贰两席。 诸氏家主,则依序列坐右厢。 官绅泾渭分明。 正中“明镜高悬”匾额之下,官案之前,站立着一袭银甲、红巾代翠钗的柳文菲。 娇女昂首飒立,玉貌含霜。 黛眉水眸间,流转着一股逼人英气。 唯独官案之后的主审之人,尚未到场。 大人物总是如此,诸人并不见怪,神色无异。 身为代天巡狩之郡王,萧绍瑜无疑是今日最尊贵之人,主审官理当为他。 幕帘轻启,一身团龙紫袍、头戴金冠、尽显天家贵气的萧绍瑜,入堂就坐官案正中。 副审官柳世权,从旁相随。 堂下的诸氏家主,端坐之中皆以余光偷偷打量着萧绍瑜。 他们在重新审视着,这位年轻的郡王。 只见他俊面如铁,神情肃穆,哪里还有半分青涩、随和。 “本王刚进补了一碗参汤,气场必须足足的。 你们的心里,一定在瑟瑟发抖吧。 装是没有用的,哼哼。” 财政情况明显好转,他又把生活品质提上来了。 可能是有段日子没进参汤的缘故,他似乎有些不适应了。 “九殿下的压力,也不小啊。 毕竟沈贺是太子殿下的门人,动之不易。 要不年纪轻轻的,他能流鼻血么。” 而最诧异者,非刘广升莫属。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么?铁血郡王么?” 《梁书·武帝纪》载曰: 南康郡王府长史李公东阳献计,帝从之。 第34章 升堂公审(一) “诸位,九殿下驾临济阴乃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代表朝廷主持赈灾。” 萧绍瑜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如老僧坐禅。 “阳气太盛,参汤喝多喽。 早知如此,来根九百年的不就结了。 可惜了本王宝贵的鼻血。” 他端着郡王的驾子,势将铁血郡王的形象刻画得深入人心。 心里则为了自己的鼻血,正在深深地谴责着千年人参呢。 柳世权则代行开场。 “九殿下,确实不宜过早表态。” 在他眼里,萧绍瑜的表现是可圈可点的。 到底是京中来的皇子,登过明堂之人。 他目光如刀,沉稳的声音陡然变得犀利起来: “然济阴太守沈贺,身为本郡父母,却凡事自作主张,屡出昏招,另有图谋,终致灾情恶化。 更兼胆大妄为,曲直不明之际,竟以欲加之罪尽屠郡望许氏满门。 其人可谓罪行累累。” 此言一出,除了一脸黑气的刘广升,诸氏家主皆朝萧绍瑜投来友善的目光。 原因很简单,他们相信: 柳世权所言,代表的是萧绍瑜的立场。 而开场便推翻了许崇古谋反的定论,足见萧绍瑜明显是站在士族一边的。 “九殿下深明大义啊。” 实际上,刚正不阿的柳世权,不过是就事论事。 他并没有与萧绍瑜,事前沟通协调立场。 诸氏家主或许不知隐情,萧绍瑜却是了然于心的。 “柳公乃孤臣也。” 他不会偏向萧绍瑜,也不会偏向太子,他只会秉持梁帝之意。 然而,也不能说诸氏家主所想全错了。 萧绍瑜确实是要站在士族阵营的。 与太子党这等庞然大物交恶,并非儿戏。 李东阳有他的后招,萧绍瑜也有自己的妙计。 总之,必要的准备是多多益善的。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结党。 而济阴士族,就是他锁定的第一个目标。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须知他们与太子之间是有刺的。 既然太子因为自己的愚蠢推了一把,萧绍瑜便没有不拉一把的道理。 此消彼长,便是可乘之机。 当然,萧绍瑜也是清醒的。 “本王气候未成,拉拢仅能留于表面。” 但迈出了第一步,终归是可喜的。 为了占稳立场,传递明确的信号,萧绍瑜朗声宣布: “州粮失窃一案,关系许氏一族之清白,便从此案开审吧。” 说完,他看了柳世权一眼,示意后者开始审理案情。 柳世权会意,沉声道: “传州粮失窃夜当值郡将。” 早已在堂下等候传唤的郡将,闻声入堂。 “薛司马,州粮失窃夜,城防可是由你负责?你可在值房?” 来人恰是济阴司马薛子都。 对于沈贺的案子,他唯恐避之不及。 偏偏当夜确是他负责城防,只好勉为其难出堂回话。 “正是下官,当夜下官寸步未离值房。” “宵禁之后,可有人出城?” “据当值校尉报告,许员外有一批货物急着出城,其族人暗示货物是运往京城的。 校尉不敢怠慢,便破例开城放行。 除此,无人出城。” “传当值校尉。” 柳世权话音甫落,当值校尉便快步入堂。 “薛司马供述:州粮失窃夜,有许氏族人自你防区运货出城,可有此事? 小心回话!” 柳世权有意加重语气,远没有问话薛子都时那般客气。 堂下校尉顿生畏惧,丝毫不敢隐瞒。 “有!来人自称许氏族人,只是有些面生。” 他是随薛子都,一同来归的河东人。 而刘虹去青岚宗学艺多年,刚回济阴不久,他看着面生并不奇怪。 柳世权知道他的来历,对他的回话还是相信的。 无论是本郡士族,还是太守沈贺。 对于他这样没有根基的人,那都是不能得罪的。 于他而言,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如实回话。 “若是让你当面指认,可能认出此人?” “能!” “二位暂且退下,传济阴郡丞陈朴。” 州粮失窃夜,沈贺领兵于外,城中事务由陈朴全权负责。 巡逻差役发现郡仓变故后,便是第一时间向他报告的。 后续的调查取证,也是由他主导的。 可以说,陈朴的手中掌握着案情的第一手材料。 闻讯登堂的陈朴,毕恭毕敬,给人一种谨小慎微的感觉。 这与他一贯的处事风格,没有丝毫变化。 朴实的相貌中,隐去了毒蛇的本性,外人难以窥破其心。 陈朴久在济阴为官,柳世权对他的了解要比薛子都多。 去年上报朝廷的考语是“兢兢业业”,评价不可谓不高。 远在燕城的柳世权,也被他所展现出的表象迷惑了。 从处理的公文、审理的案件、经手的政务等政绩上看,他绝对配得上“兢兢业业”四个字。 故并非柳世权糊涂,而是他隐藏得太深,大奸若善。 “陈郡丞,据犯官沈贺供述: 州粮失窃案案发现场,发现了凶徒衣着布料,正是许氏名下锦绣斋所出。 是否属实?” 沈贺是没有机会供述的。 柳世权的信息,来自于参与围剿许府的济阴郡兵,且众口一词。 昨夜,他临时决定问询,具有突然性,郡兵不可能事先串供。 故他确定,这些话确是出自沈贺之口。 他的问话,除了与案情有着莫大关系,实则还是在明确一个“事实”: 此时此刻,沈贺还活着。 陈朴疑惑地摇了摇头,眉头深锁,似有顾虑,随即低头沉默了。 他的表情,自然逃不过柳世权的视线。 “陈郡丞,据实回话,难道你想包庇犯官么?” “下官不敢。” 陈朴诚惶诚恐。 刘虹死前确认过此事,刘广升的心里是有底气的。 而保沈贺便是保他自己,他说话了。 “陈郡丞,若有证物,便拿出来吧。 许氏清白与否,事关济阴士族声誉。” “是啊,是啊。” 诸氏家主纷纷附和。 虽然他们心里不希望,沈贺借此澄清自己。 但表面上,又不得不卖刘广升的面子。 前有柳世权的威压,后有刘广升的催促。 一副迫不得已模样的陈朴,终于开口了。 “案发现场,确实发现了凶徒衣着布料,只是、只是......” 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 还目光躲闪地,朝刘广升看去。 “看老夫作甚!难道老夫还能干涉审案么?” 刘广升见陈朴,总是看自己。 突然想起沈贺对他是很信任的,很多事都是交由他来办的。 自然而然,产生了疑问。 “他不会知道内情吧?” 然而此时,已经无法从沈贺处得到证实了。 刘广升的内心,莫名的有点发虚,没有刚才那般自信了。 故他有意以言辞敲打陈朴。 暗示后者小心回话,不要说出对沈贺不利的言辞。 其中,当然也有警告的意味。 只要陈朴有心,必然能听懂恰恰相反的言外之意: “老夫是有能力干涉审案的。 就算没有,还有太子殿下呢!”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升堂审案,推翻许崇古谋反谬论,为济阴士族主持正义。 第35章 升堂公审(二) 陈朴似乎过于朴实,他并没有如刘广升所想,而是老老实实地说了“真话”。 “只是现场发现的布料,并非许氏名下的锦绣斋所出,而是沁芳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沁芳斋乃是刘氏的产业。 再具体点,恰是刘氏嫡脉长房的产业。 也就是说,沁芳斋的东家就是刘广升。 这一点,在济阴士族圈中不是什么秘密。 不用陈朴点破,诸氏家主便将视线纷纷朝刘广升汇聚。 看着刘广升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心中有种异样的畅快。 并对案情后续发展,兴致愈浓,甚至产生了某种期许。 “要是连他也扳倒了,那可就太妙了。” 若能借机一并扳倒刘广升,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利益瓜分的盛宴。 想想就兴奋难抑。 但这种情绪,他们尚不敢流露。 毕竟一切只是刚刚入戏,最终的结局尚不可预料。 “一派胡言!” 刘广升当即怒斥陈朴。 愤怒的他已然顾不上场合,更顾及不到对方郡丞的官职了。 若是就此推翻了沈贺的供述,那他冤杀许氏满门的合谋者身份,便大白于天下了。 在士族势力如日中天的当下,这个罪名可就捅破了天。 他注定难逃法网,太子也不会救他的。 “呈上证物!” 惊堂木突兀敲响,柳世权强势打断了欲加纠缠的刘广升。 “柳刺史,这是公然栽赃老夫,你可不能偏听偏信呀!” 面对陈朴,刘广升尚有嚣张的资本。 然面对刚正不阿且简在帝心的柳世权,则大为不然。 即使拥有皇族外戚的身份,他也只能喊冤罢了。 当年梁帝御极之初,奉行刚猛治国之策。 治乱用重典,这是无可厚非的,更是明智之举。 当时的柳世权,便是梁帝整治不法士族的急先锋。 他的手中是染过士族之血的,其中不乏皇族外戚。 而这也是梁帝虽然倚重于他,却也只能将其外放边镇,远离庙堂的难言之隐。 身居高位的士族中人,直斥其为“酷吏”,坚决抵制其人入朝。 其中为首者,正是尚书令谢宣怀。 十数年前,兰陵刘氏本宗的一名族人,便是毙于柳世权的重典之下。 梁子结得不可谓不深。 也正是因为这段往事,刘广升才会畏惧柳世权三分。 酷吏者,除了不畏豪强,多是清正廉洁之辈。 柳世权为官北徐州,除了清正廉洁,更是重农宣教。 州衙所在的钟离郡,可谓物阜民丰。 百姓皆呼之柳青天。 青天者,循吏也。 士族眼中的酷吏,百姓心中的青天,梁帝倚重的孤臣,清流一脉的砥柱。 这才是真正的柳世权。 “是否栽赃,本官自有定夺。 是否偏听,九殿下自能分辨。 公堂之上,岂容你喧哗!” “你......” 柳世权面有刚毅,尽显边帅之果决,令刘广升支支吾吾不敢再言。 诸氏家主亦被震慑,大堂为之一静。 堂下左厢,不管是同属清流的李东阳,还是下品门第的范雍,皆于心中暗自佩服。 “柳公果非常人,魄力不减当年!” 在济阴这段时间,萧绍瑜见惯了上至太守沈贺、下至郡衙差役,对士族的曲意逢迎、卑躬屈膝。 无疑,柳世权的大显官威,不畏豪强,令其耳目一新。 其人确属,南梁朝野罕见的一股清流。 “为官当如柳公!” 萧绍瑜从柳世权的身上,也看到了重振朝纲、正本清源、整顿吏治的可能。 他默默地将柳世权的形象烙印于心。 而公堂之中最为神采飞扬者,舍化身迷妹的柳文菲其谁。 娇躯更显亭亭,黛眉如画,水眸望穿。 她以身为柳世权这等慷慨男儿之女而骄傲。 她眼角眉梢的,那抹若隐若现的英气,更显不凡。 陈朴似乎是,畏惧于柳世权的官威。 他颤抖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撕扯过且不规则的布料,并颤抖着递交走来的柳文菲。 经柳文菲之手,布料呈于官案之上。 布角刺绣的“刘”字格外醒目,萧绍瑜和柳世权皆看得分明。 “传发现布料的差役。” 在柳世权的官威之下,郡丞、郡将、诸氏家主尚且畏惧三分,区区底层差役自是惧从心来。 他心怀忐忑地从堂下快步入堂,近乎小跑,生怕因行动迟缓而激怒了柳世权。 “这块布料,可是你于州粮失窃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块?” 差役不敢怠慢,连忙凑近查看。 只是一眼,便言之凿凿: “正是!” “看仔细了再回话!” “千真万确,就是它,错不了!” 差役不知内幕,心中没有牵绊,自然据实回答。 “柳刺史,仅凭一块布料,怕是还不能定案吧?” 刘广升仍是一头雾水,不知布料因何出了变故。 然而,他却不得不顶着冲撞柳世权的压力抗辩。 这回,柳世权没有加以呵斥。 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所谓“孤证不取”。 “柳刺史,下官良心有愧。 有些话若是再隐瞒下去,既对不起枉死的许氏满门,也辜负了朝廷。” 堂下的陈朴,像是作出了天大的决定。 眸中闪烁着同情与愧疚的泪光,一副将心事埋藏心底,压抑许久的样子。 “哦?陈郡丞,有什么话你尽管讲来。” 柳世权很好奇一向兢兢业业的陈朴,他的心中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闻言,刘广升却是心中连打寒颤。 “他一定知道内情!” 他现在能够确定,沈贺一定是将内幕告诉了陈朴。 只要陈朴一张嘴,便是东窗事发、阴谋见光之时。 “陈郡丞,你可要想好了!” 刘广升急不可耐地沉声警告,他怕自己再不阻止就没有机会了。 啪! 惊堂木再次敲响。 “公堂之上、国法之前,尽管据实陈述,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刘广升情急之下的威胁之语,反而让柳世权意识到: 陈朴藏在心中的隐秘,怕是触及此案核心的钥匙。 他当即发声,解除陈朴的后顾之忧。 “州粮失窃案,实乃沈太守与刘员外合谋陷害许氏所为!” 话一出口,陈朴如释重负,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全部气力。 “什么?!” 诸氏家主顿时惊呼,堂下哗然一片。 他们再次聚焦刘广升。 不同的是,这次的目光中有了愤怒的火花。 若是陈朴所言为实,则刘广升不啻于自掘坟墓于士族。 他必将成为南梁士族之公敌。 既是士族中的害群之马,兰陵刘氏本宗便没有理由回护于他。 刘广升自然明白,看向他的眼神中包含了什么。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了这个罪名。 只见他猛然起身咆哮,怒视陈朴。 “胡言乱语,纯属诬陷!” “经手之人,便是刘虹。” 陈朴似乎麻木了,又似乎解脱了,他不再畏惧刘广升。 “你竟是如此歹毒之人! 想以一个不能说话的死人,置老夫于死地么?” “人死尸存,让当值校尉辨认一下,便知本官是否诬陷于你!” “无耻! 刘虹已入土,你竟然要刨棺验尸。 如此丧尽阴德,你不怕上天的报应么!” 二人当堂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僵持于伦理。 陈朴沉默了,刘广升则占据了伦理的高地。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郡丞陈朴揭发济阴太守沈贺与刘广升之罪行,刘广升大闹公堂,帝不动声色。 第36章 升堂公审(三) “柳参军!” “标下在!” 柳文菲在州军中是有官职的,名为辅国将军中兵参军事,主掌州军中兵。 而辅国将军,则是柳世权的将军号,如宁远将军之于范雍。 柳世权的官职全称为:假节、都督北徐州诸军事、辅国将军、北徐州刺史。 假节者,可于战时斩杀违抗军令者,无须请旨、审讯。 此时军马已动,自然要按战时条例执行。 这也正是济阴诸将,畏其如虎的最直接原因。 当听到父亲以官职称呼,兰心蕙质的柳文菲立刻明白父亲已有决断,其态度之坚决犹如军令。 “着你持本官之令,速去刨棺验尸,若有人阻拦,军法从事!” “标下领命!” 柳文菲接过令箭,转身便朝堂外行去。 与柳世权的雷厉风行相对应的,正是她的飒爽英姿。 正所谓:虎父无犬女。 尚在堂下的当值校尉,见薛子都朝他隐晦颔首,便默默地跟了上去。 “柳世权,你枉读圣贤之书! 妇人亦知死者为大,你竟然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有辱“建元八骏”之才名矣!” 面对刘广升的不善之言,柳世权微眯着眼眸,以冷冷的目光凝视着,未发一语。 不是不辩,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 若是与其纠缠起来,反而落了下乘。 清高,是一种品质,它专属于身具大才者。 非居其类,不知其味。 同列“建元八骏”的李东阳,自然不能看着老友,平白地受了污言秽语之羞辱。 只见他手捋须髯,清癯面容中挂着亲切而温暖的笑意,与柳世权的霜冷,可谓两极。 “刘员外,此言大谬矣!” “一丘之貉!” 刘广升算是破罐子破摔了,连李东阳也捎带着羞辱。 验尸结果未出,案情审理便只能搁置。 各怀心事的诸氏家主,皆饶有兴趣地静静听着、看着。 他们想看看,最终是才高八斗的李东阳,还是虎踞济阴的刘广升,在辩才之上更胜一筹。 在南梁,受两晋玄学、中原君子遗风熏染,名士贤达高谈阔论,并不奇怪。 “要互喷了么?老李啊,加油,本王看好你!” 有此雅兴的,还有萧绍瑜呢。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亡不是离别,而是归去,岂能于其身后不定善恶? 善即是善,恶即是恶,正本清源,慎终追远,方显道德积淀。 柳公此举深谙先人智慧也。” 一言而兼具儒道,李东阳仅是牛刀小试,便令刘广升理屈词穷,辩无可辩。 “伪道学!老夫要去朝廷揭发你们的道德沦丧!” 不可辩,还有胡搅蛮缠呢。 南梁士人最重风评,道德上有了污点,便是仕途路断。 刘广升之用心,不可谓不无耻、歹毒,他是豁出去了。 人性是复杂的,往往只有在面临致命威胁时,才能显现其丑陋的一面。 正如此时的刘广升,处在生死路口,什么道德底线、什么名士风骨,统统见鬼去吧。 “刘员外,稍安勿躁。 若是陈郡丞所言被证实,怕是要劳您去趟京城了!” “若所证为虚,你们便等着身败名裂吧!” 面对刘广升的恶毒之语,李东阳神态自若,淡淡一笑,便重新就座。 州粮失窃当夜,行动的可不仅是许、刘两氏之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叶清玄率领范雍拨给他的十名范氏私兵,抢先一步消灭了许氏之人。 并从领头之人口中,得知了许崇古的图谋。 许崇古所行,乃将计就计。 反推回去,便不难推断出沈贺与刘广升,合谋暗算许氏在先。 至于许崇古是从何处侦知的阴谋,便不是领头之人能够知道的了。 但这并不妨碍叶清玄确定:刘虹是刘氏盗窃州粮的主事人。 刘虹既是刘氏族人,又是在为沈贺做事。 故此,只要当值校尉把他认出来,沈贺与刘广升便都脱不了合谋的干系。 而本应由许氏之人调换的沁芳斋布料,则由叶清玄亲手调换。 所以,陈朴拿出的那块布料,确是出自案发现场。 至于叶清玄最终将那批州粮运往何处,就是南康一系的秘密了。 正是因为掌握这些确凿的细节,李东阳当然有自信的理由。 刘广升的恶言听在他的耳中,不过犬吠罢了。 柳文菲来去如风,李东阳就座不久,她便带着当值校尉重回公堂。 水眸黛眉,不掩欣喜。 银甲束腰胜红妆,红巾束发髻朝天,慷慨女丈夫。 “禀九殿下、柳刺史: 经当值校尉辨认,刘虹正是州粮失窃当夜,运货出城的许氏族人!” 柳文菲玉掌抱拳,斩钉截铁。 不经意间水眸一眨,风情无限,差点令俊面如铁、神情肃穆的萧绍瑜破功。 入城时,心忧舅舅,无暇佳人。 此时,案情明了,萧绍瑜又是看痴了。 “白衣翠钗俏侠女,银甲红巾武红颜,好美! 本王决定了,你必须是我的菜!” 瞥了一眼春情萌动的萧绍瑜,柳文菲亦是俏颜染霞。 “爱慕妾么?” 须臾转身,又是霞去面复霜,这里毕竟是公堂。 铁证如山,容不得刘广升抵赖。 柳世权面寒赛过千秋雪,目冷远胜万丈冰。 他一声大喝,震荡公堂: “刘广升,还不认罪,难道想让本官祭出重典么!” 冷汗簌簌流下,士族的傲气凭空消失,郡望家主的威严荡然无存。 噗通! 刘广升从椅中滑落,颓然于地,心灰意冷。 “传刘全!” 事情,远未到结束之时。 柳世权乘胜追击,传唤在祥福钱庄被意外俘获的刘全。 “刘广升还有事被柳刺史抓住了把柄,看来今番他是难逃一死了!” 诸氏家主见柳世权在此时传唤刘全,料其绝非无用闲笔。 最大的可能,便是加重刘广升的罪行。 萧绍瑜却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有些人,也许要主动蹦出来了。 “刘全,将你的供述当堂再说一遍!” 面对柳世权的严词,由州兵押解而来的刘全,并没有丝毫慌乱。 他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多年来,我家老爷勾结沈太守,倾吞修河官银无数......” “刘全!你在胡说什么?!” 本已死心的刘广升,被自己最信任的忠仆刘全,惊得魂魄出窍。 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极了得了伤寒的病人。 刘全看着刘广升的恐惧,无动于衷地继续说着: “官银皆由祥福钱庄重铸,九殿下昨日查封的那些,就是没来得及重铸的官银。 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还望九殿下、柳刺史开恩。” 刘广升想不到、想不明白、更接受不了刘全的背叛。 而刘全与他的主仆情谊,济阴士人皆知。 故刘全的供述便是入木三分,便是铁证如山,同样容不得他抵赖。 “老夫待你如知己,何至于此呀?!” 刘广升老泪纵横,颤抖地指着平静的刘全。 刘全的被俘,可以说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的。 他的供述也是主动交代的,并非逼供所得。 如此反常之举,自然引起了萧绍瑜深深的疑问: “他为什么要背叛呢?” 他从推演刘全背主的动机出发,推测幕后必有推波助澜、渔翁得利之人。 同时,他料定,此人终是会有浮出水面的时候。 对刘广升最为残酷的打击,极有可能便是来自此幕后之人。 “本王有点等不及了呢,不知你是何方妖孽?” 《梁书·武帝纪》载曰: 南康郡王府长史李公东阳驳刘广升。后取证,坐实其窃取州粮之罪。恶奴刘全当庭指认其合谋济阴太守沈贺,贪墨修河官银。帝不动声色。 第37章 升堂公审(四) 面对主子悲痛欲绝的哭诉,刘全竟然没有丝毫回应。 无动于衷的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本应领军坐镇刘府的范伯勋,意外地来到了公堂。 “禀殿下,刘氏耆老有要事面禀,标下不敢怠慢,故擅作主张把人带来了。” 若非对案情有重大影响,范伯勋是不会直接带人前来的。 萧绍瑜了解他,从容道: “无妨,请上来吧。” 随即范伯勋转身,朝堂外摆摆手。 在堂外等候的刘氏耆老,便被兵卒放行,步入大堂。 来人有二。 一人年逾七旬,正是刘广升的庶伯之首刘继荣。 另一人则是其胞弟,身材单薄、失于贵气不足的刘广平。 “参见九殿下。” “二位无须多礼,不知何事需面禀本王?” 截至目前,一切罪证指向的只是刘广升,而非济阴刘氏。 萧绍瑜仍尊二人郡望出身,语气平和。 “九殿下容禀,本族已罢黜了刘广升家主之位。 其所行皆属个人行为,与本族无关。 本族继任家主,乃嫡脉二房。” 说着,刘继荣一指身旁的刘广平。 萧绍瑜与李东阳,默契地对视一眼。 二人自然而然的将幕后之人,与最大赢家刘广平联系起来了。 “原来是他。” 智如柳世权,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旁听的诸氏家主,则皆会心一笑。 断尾存身之计,他们太过熟悉了。 在他们眼中,一人之荣辱生死,是无法与一族之兴衰存亡相提并论的。 为一人,不能舍弃一族之利益。 为一族,却可牺牲一人之性命。 士族的生存法则,同样是残酷的。 “庶宗更换家主,按大梁律需经本宗首肯。 请将兰陵刘氏本宗,所书契书呈上。” “这......” 若非祥福钱庄被搜出了户部官银,刘广升难脱嫌疑。 刘氏诸脉耆老,又担心波及整个家族。 否则,他们是不会轻易接受,刘广平所提的罢黜之议的。 再加上刘府已被围得密不透风,府内已是人心惶惶,方寸大乱。 为了不步许氏后尘,他们方才当机立断,与刘广升撇清关系。 正因事出仓促,他们根本来不及,取得本宗的首肯契书。 之所以还敢来,是因为他们估计,没人会留意到这个细节。 然而,柳世权一语便犀利地点中命门,令其无言以对。 “兰陵刘氏本宗,委托本峰主奉上契书!” 忽然,一道突兀的声音,自堂外传入。 随即便见一道人影飘落堂内,正是紫微剑赵乾坤。 他一手托书,一手置于身后,高高的昂着头。 神情中除了古板,便是凌驾众人的不屑。 国之郡王,州之刺史。 于他而言,尚不足以平视。 狂妄如斯! “老赵啊,本王确诊了,你其实就是面瘫。 万幸的是,以大梁的医疗条件,这个病还是可以根治的。 只要把脖颈以上的部分,切除掉就好了。” 早已领教过的萧绍瑜,未动声色。 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早日康复。 刚正不阿的柳世权,也仅是在心中冷哼: “青岚宗,太过猖獗!” 梁帝对青岚宗,仍在采取绥靖政策,至少在官面上是这样的。 柳世权就是再愤怒,也不能发作。 经刘全从中联络,刘广平已然与赵乾坤搭上线了。 见援兵及时到来,他自是喜出望外,忙上前道谢: “有劳赵峰主了。” 他顺带着接过契书,并朝赵乾坤笑而颔首。 这一笑,便是应了合作的条件: 待扳倒刘广升,其名下的产业、钱粮等,皆归赵乾坤所有。 “恭喜二爷荣升,呵呵。” 心领神会的赵乾坤,赏了刘广平一个笑脸,足见他是多么的心满意足。 “你笑起来真难看,像冬天的花一样,萎了。” 萧绍瑜吐着槽。 “抛弃老夫了么?” 刘广升见还算相熟的赵乾坤,竟然无视自己的存在。 他又看了看如出一辙的胞弟,心灰意冷地说: “平弟,好自为之!” 他的内心已如明镜,没有再问刘全的必要了。 可是,他是不会当众戳穿的。 他固然败了,也注定难逃国法。 然济阴刘氏,却不能就此败落。 继任家主,更不能带着谋害胞兄的污点登位。 否则,济阴刘氏便无颜面,自立于南梁士族之林。 他闭上了双目,咬紧了嘴唇,强撑着等待最终宣判的到来。 “请九殿下过目。” 赢家刘广平无视其兄的沉默,呈上契书。 “算了,成者王侯败者贼,老夫认命。” 刘广升无心再去计较了。 至此,修河官银贪墨案,州粮失窃案,及由此引发的许氏满门屠戮案,一并水落石出。 三罪并罚,沈贺与刘广升皆罪当论死。 罪证确凿之下,沈贺出不出堂,认不认罪,已经不重要了。 他反而被诸人忽略了。 诸氏家主,都在等待着萧绍瑜开口宣判。 也等着看,他与太子即将上演的手足相残。 动了太子的门人,必然招致太子的反扑。 这一点,任谁都是看得清的。 “今日的意外确实不少,也不差本王这一桩了。 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剧情反转么?” 朱唇未启,萧绍瑜根本就没有宣判的意思。 这时,李东阳从容起身,将事先拟好的供状呈上。 “殿下、柳公,请过目。” 萧绍瑜成竹于胸,不动声色。 柳世权,却是面现疑惑。 “案情已经一目了然,东阳兄此举何意?” 尽管不解,柳世权还是耐心地看了起来。 他不认为,李东阳会做无用之事。 当视线划过落款,“沈贺”二字映入眼帘。 他瞬间心领神会,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沈贺已死,供状必然是李东阳仿其笔迹写就。 画蛇添足不是李东阳的性格,其中必有玄机。 “......贪墨修河官银、监守自盗州粮及屠戮许氏满门,皆贺一人所为,并无同谋之人。 其中,在祥福钱庄重铸官银,是委托掌柜刘全所办,刘员外并不知情......” 据此供状所述,等于沈贺将一切罪名揽于己身。 刘广升,起死回生。 背主的刘全,将受到应有的惩罚。 “若是如此,虽然除了沈贺,却撇清了刘广升。 太子殿下的体面便算有所保全,局势不致一发不可收拾。 陛下敲山震虎的意图,也可以达到。 东阳兄,好谋略啊!” 柳世权细品之下,不难猜出李东阳管控风险之意。 他也看出来了,萧绍瑜是无意交恶太子的。 沈贺是太子门人,刘广升却是东宫外戚。 二人之中,若只能保其一,太子应该理解萧绍瑜的一片良苦用心。 而这,也暗合了梁帝的本意。 柳世权自然不会质疑这份供状。 其实,李东阳所算,并不止于此。 刘全的意外被俘与招供,已经令他怀疑: 幕后之人就是刘广平。 作为刘太夫人的陪嫁之人,能让刘全背主的人,屈指可数。 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刘太夫人,就是她钟爱一生的二子刘广平。 当然,也有二人联手的可能。 若果如所想,只待刘广平跳出来,届时再救下必死的刘广升,便妙不可言了。 此举,实有分化济阴刘氏之效。 除此,还为萧绍瑜创造了,笼络刘广升的可能。 退一步说,即便刘广升不入萧绍瑜幕府,他也必将成为对抗太子与刘广平的一股潜在力量。 如此,济阴尚不致彻底落入太子囊中,刘广平也不致一家独大。 现在,又有了青岚宗公然介入,这一新情况。 不管其图谋为何,保下弃子刘广升,将来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梁书·武帝纪》载曰: 刘广平合谋赵乾坤,篡济阴刘氏主位。帝从南康郡王府长史李公东阳之计,欲救刘广升。 第38章 升堂公审(五) “柳公。” 萧绍瑜对凝视供状沉思中的柳世权,轻声呼唤。 柳世权抬头看来,见萧绍瑜是诚恳的,也知道他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只要自己质疑这份供状的真实性,他与李东阳的谋划便要落空了。 毕竟柳世权是处置过皇族外戚的狠人,为人刚正不阿,萧绍瑜不确定他一定会配合。 若是当真不配合,萧绍瑜也不能强求。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柳世权不想变通也得变通了。 十数年前,侍奉梁帝的刘氏嫡长女,宫中地位并不显赫,且有梁帝的默许。 他自然敢拿刘氏之人开刀,昭示国法之威严。 然于此时,当年的刘氏嫡长女早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的侄女又是当今的太子妃。 兰陵刘氏的地位,已不是柳世权可以撼动的了,甚至他连触碰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何况梁帝并不希望事态波及过广,也没有动兰陵刘氏的意思。 梁帝希望的是,不要令太子过于难堪。 因为牵连到太子,便会给觊觎储位的皇子以攻讦的口实,夺嫡之争势必愈演愈烈。 为了维护太子的储君之位,兰陵刘氏必然有所举动,朝局势必动荡。 梁帝要做的是,有限度地敲打太子,向朝野昭示他的存在,重申皇权的不可侵犯。 也是要警告太子和他背后的兰陵刘氏,不要过于肆无忌惮。 储君毕竟还不是君父! 要满足梁帝的期许,法办沈贺、放过刘广升,便是最佳的处置。 “柳参军,将此供状传阅诸贤。” 柳世权的心中,已然默认了这份供状的真实性,他朝萧绍瑜了然一笑。 半晌后,凡阅过供状之人,震惊之余皆知自己的浅薄。 “九殿下,这手玩得漂亮啊!” 传阅仍在继续,萧绍瑜不等了,朗声结案: “今有犯官沈贺供状,所犯三罪皆其一人所为,唯有刘全受其所托重铸官银。 故刘广升刘员外清清白白,与本案无关。 郡望许氏,亦沉冤昭雪。” “什么?!” 尚未阅过供状的诸氏家主,皆作惊呼状。 正与赵乾坤眉来眼去的刘广平,更是惊得一把抢过供状,不敢相信。 他可不希望刘广升起死回生,将来再重夺家主之位。 “不可能!” 刘广平当堂咆哮。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令兄一世清白得以保存,你不是应该为他高兴么?” 萧绍瑜冷声反问,令躁动的刘广平猛然惊醒。 “这......确实应该高兴、高兴。” 啪! 惊堂木响,萧绍瑜当庭宣判。 “本案证据确凿,依大梁律,判犯官沈贺、帮凶刘全俱为斩刑。 即日行文刑部,待刑部核准,秋后问斩。” 其声朗朗,团龙紫袍更显威严。 萧绍瑜的济阴之行,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堂下除了失神的刘广平,迷茫的刘广升,诸氏家主无不称颂萧绍瑜审案公正严明。 严办屠戮许氏的沈贺,完全符合济阴士族的利益,他们自然对萧绍瑜生出好感,不吝美言。 至于刘全,他根本没有喊冤的机会,宣判方毕便被兵卒拉下堂去了。 别说刘广平有些失神,就是清醒,他也不会替刘全说一句话的。 ...... 此案一了,柳世权当日便率州兵返回燕城,州衙所在不能太久无他坐镇。 柳文菲,自然随之一并离去。 萧绍瑜也将在近日回京复命,并由范雍顺路护送。 共同经历了济阴风雨,萧绍瑜的沉稳善谋,柳文菲的飒爽干练,皆刻入彼此心间。 感情升温的同时,二人之间已悄然走过最初的懵懂。 情愫绵绵,难舍难离。 “若是得空,殿下......会来燕城看妾么?” 分别前,睢陵城外,十里长亭。 柳文菲依依不舍,水眸含情,俏颜宛若晚霞。 “终日思君梦难忘,只是本王一旦回京,再想出京便不知何时了。” 萧绍瑜情意绵绵,声音却是愈发轻了。 他无法给恋人任何的承诺,也不愿善意的欺骗。 “不如......妾入京去寻殿下?” 柳文菲是一个勇敢的女子,远比寻常女子要大胆,她一双水眸之中闪烁着侵略之火。 女追男隔层纱,何况还是两情相悦呢? “又约本王!好吧,本王不含蓄了。” 面对直白的倾诉,萧绍瑜不是一般的兴奋。 更难得的是,这种兴奋自然而然地流露而出,没有去刻意隐藏。 “若是你来,本王必出京五里相迎,带你一览建康山水!” “那就这么说定了,殿下可不许反悔,若是殿下不来迎妾,妾可是要......” 水眸含俏,青葱玉掌轻轻抬起。 “不会的!” 萧绍瑜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屁股,脸颊已如火烧云,之前那段“受虐”情景又浮现脑海。 “咯咯,走了。” 享受着萧绍瑜呆萌的窘态,柳文菲咯咯笑着纵马离去,在她心间多了一丝重逢的渴望。 萧绍瑜又何尝不是呢? 他立于长亭之外,久久不愿离去。 ...... 萧绍瑜之所以要在济阴稍作停留,皆因赈济灾民之事被沈贺搞得一团糟,他需要善后。 太仓之粮仍未运至,州粮几经周折落入其手,却另有他用。 故灾民已有断粮,形势急如燃眉。 “粮谷可是硬通货,必须握在本王的手里。” 他考虑的,其实是财富分配的问题。 银子、铜钱是货币,存在贬值的风险,尤其是铜钱。 而粮谷是实物,具有保值功能。 “殿下,粮谷之事需着落在刘广升的身上。” 李东阳早已想好了应变之策,他是不会看着灾民枉死于饥饿之中的。 “正当如此!” 萧绍瑜会心一笑。 自己放了刘广升一马,还替他除了背主的恶奴刘全,他理应投桃报李。 而此时的刘广升,虽然身家清白,济阴刘氏家主的位子却是失去了。 且他已经被太子抛弃,兰陵刘氏本宗便不会收回成命。 契书已成,胞弟刘广平继位顺理成章。 刘广升落寞地搬出了刘府老宅,带着妻儿和其名下的小厮、婢女去了别院落脚。 他无法与刘广平,再共居一府。 嫡脉长房名下的产业、钱粮等,仍掌握在他的手中。 经刘全一事,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凡事皆亲力亲为。 于此,刘广平是无权强夺的。 毕竟那些都是属于刘广升的,与是否担任家主无关。 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便是: 刘广平许给赵乾坤的好处无法兑现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实际上,他的处境比起胞兄刘广升,也好不到哪里去。 荣登家主之位,不过是表面的风光。 若是赵乾坤在他与太子之间作梗,这个位子他是坐不稳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判济阴太守沈贺、恶奴刘全之罪,还刘广升清白,昭雪济阴郡望许氏。帝后相恋,相约再见。 第39章 广升归心 萧绍瑜派范伯勋,去请刘广升过府一叙。 这其中的礼遇,不可谓不高。 须知范伯勋身为侍卫郎将,乃是萧绍瑜倚重之人。 待他日萧绍瑜主政一地,其必然飞黄腾达。 “范郎将,老夫有失远迎。” 刘广升静思一夜,已然认清了现实,摆正了位置,方有此时对范伯勋的热情。 而无昨日公堂之上,与南康一系的剑拔弩张、言辞相污。 胞弟刘广平,在他有太子这座靠山之时,尚敢密谋夺位。 现在的他已被太子弃如敝履,刘广平图谋其名下产业的日子还会远么? 届时,他又该依托何方势力相抗呢? 太子弃卒,怕是各方势力惟恐避之不及吧。 正因想明白了这些,萧绍瑜主动送上门的橄榄枝,他自然要接稳了。 除此,他别无选择。 像晋安王,人家的外戚许氏是被谁灭的门,参与其中的刘广升不心虚么? 他非但不能投靠晋安王,还要小心防范着呢。 “刘员外客气了,殿下还在等着呢,请吧。” 范伯勋面色和善,以礼相待。 “范郎将请。” ...... 出于安全考虑,萧绍瑜临时下榻豪宅内的小厮、婢女,统统由追云骑兵卒替换了。 当守门兵卒入内禀告刘广升已到时,萧绍瑜竟然决定亲自迎出正堂。 以他郡王之尊和刘广升此时的窘境,此举绝对称得上是非同一般的礼遇。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就问你感不感动吧?” 刘广升心中暗暗将眼前的一幕,与太子的凉薄相对照。 “九殿下竟能不计前嫌,胸怀宽广至斯,是老夫有眼无珠了。” 他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心中也多了愧疚之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现实的残酷,也只有局中人才能体会真切,他不是在演戏。 “老夫参见九殿下!” 刘广升已生投效之心,踏入大门前是别无选择,此刻却已是士为知己者死。 “刘员外请起。” 萧绍瑜亲自俯身搀扶,语气亦是暖人之心。 宾主步入正堂,依次坐定,在刘广升对面陪坐的李东阳先开口了。 “刘员外,殿下此番请你来,是想谈谈许氏被抄没的家资。” 凭着沈贺所写的那张字据,萧绍瑜已连夜将其府邸、田地、浮财以及府中女眷、仆人,统统接收之。 在南梁,女眷、仆人也是要算作家主财产的。 后世有言: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沈贺在济阴任上数年,所积累的财富也是叹为观止的。 钱五千万,折银五万两,上好水田一万亩,城外豪华庄园一座,城内店铺数间,皆处繁华地段。 其他琐碎之物,尚未计算在内。 然而,仅凭这些是无法与郡望许氏相提并论的。 显然,抄没许氏所得另有去向。 郡仓之中,钱粮皆无,空空如也,说明并未充公。 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刘广升的掌控之中。 毕竟他是抄没许氏的同谋者。 李东阳的开诚布公,何尝不是一种试探与考验呢。 想搭上萧绍瑜的门路,一点表示没有可是不行的。 若是不想,那说不得就要公事公办了。 相信刘广升,还不至于看不透此中的学问。 “公堂之上,是老夫冥顽不灵了,多有冒犯,还望李长史见谅。” 刘广升一夜之间明显消瘦的白面之中,深有愧色。 深陷微青的眼窝中,流露着致歉的诚恳。 李东阳,同样是萧绍瑜倚重之人。 他既然有心投效,首当其冲的便应与其缓和关系、化解矛盾。 郡望家主之位失去了,然多年历练而成的眼光犹在。 滤尽纤尘,刘广升仍不失往日之精明。 “刘员外,过虑了。 高谈阔论,偶尔辩上两句,这不正是我等文人间的雅趣么? 酒是陈的香,情是辩的浓,李某可是把刘兄当作知音了。” 李东阳的话说得很漂亮,一笑泯恩仇。 这份豁达,令堂中的气氛更加融洽,化尴尬于无形。 “改日老夫作东,定要好生与李长史阔论一场,以文会友。” “恭敬不如从命。” 阴差阳错间,竟与李东阳攀上了交情,刘广升心中的忐忑有所释然。 接下来该如何回应,他已决定拿出最大的诚意。 “九殿下,许氏家资之半确在老夫名下,老夫愿全数奉上。” 闻言,萧绍瑜俊面含笑,说道: “具体说说。” “钱五千万,粮五千石,田十五万亩,其中包含许崇古所收五万亩涝田......” 田地、店铺、府邸、庄园等,在郡衙是有备案的。 在这些方面,刘广升所说是与备案相符的。 至于钱粮二项,其中必有隐瞒。 “能吐出这么多,也算不错了。” 萧绍瑜心中盘算着。 许氏浮财究竟几何,是无据可考的。 若是硬要追究清楚,便等于与刘广升划清界限,不合结党要旨。 心中想好了,萧绍瑜笑言: “钱先存在刘员外的祥福钱庄,余者你与东阳先生交割便是。” 该拿的,萧绍瑜也不会客气,必须照单全收。 而有了这份底蕴,他在济阴虽不敢称首富,却也必是富豪无疑。 这时,范伯勋身后跟着三名兵卒,入堂奉茶。 “殿下、二位,请慢用。” 说完,他便立于萧绍瑜身后,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兵卒放下茶盏后,则自行退了出去。 品一口香茗,自觉神清气爽,萧绍瑜不经意间朝李东阳点了点头。 后者会意,再次开口。 “刘兄也知道,城中灾民已然断粮,而朝廷赈粮尚未运至,郡仓又无粮可赈。 殿下身上担着赈灾的差事,不可能视而不见。 不知可否请刘兄,暂借粮一万石,应对危局。 待朝廷赈粮一到,必如数奉还。” 不算五万亩涝田,单凭许氏原有的十万亩田,家中存粮岂能只有区区五千石? 就算许崇古是按每亩一石收的涝田,那也不过用去五万石。 故李东阳推断,刘广升的手中三、五万石粮还是有的。 只借一万石,应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本王不想竭泽而渔,然该榨的油还是要榨的。 日后不管你来不来要账,本王必须不还。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王就是这样的人才。” 心里美美的想着,萧绍瑜坐等刘广升的答复。 刘广升眨眨眼,稍显讶然,心中想着: “看来还是瞒不过他们,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算了,老夫认了。” 一万石并不是他的全部,确在承受范围之内。 而且看样子,萧绍瑜是不准备在钱上多做计较了。 比照太子的吝啬与锱铢必较,萧绍瑜已算是有容人之量了。 再想想萧绍瑜的再造之恩,他不再犹豫,当即表态: “老夫就是举家缩食,这一万石粮也是借定了。” “本王代济阴父老谢过刘员外了。” “还望刘兄尽快将粮运过来,须知灾民已是嗷嗷待哺了。” 萧绍瑜和李东阳一唱一和,配合得恰到好处。 刘广升的表态,也很到位。 “稍后回府,老夫便命人运过来,听由九殿下调度。” 有了这一万石粮,足够支撑一个月的时间。 萧绍瑜相信,能撑到朝廷赈粮运抵之时。 如此,济阴赈灾的差事也可向梁帝复命了。 至于纳入囊中的许氏家资,随便寻个借口搪塞就是,比如栽赃沈贺。 谁能跟个死人计较呢,实在想查,那就去阎罗殿查吧。 “东阳先生,京中的许御史是许氏族人吧?” 萧绍瑜问。 “许御史正是已故许员外的嫡子,殿下好记性。” 李东阳答。 “给京中传话,着人代本王慰问许御史,他也不容易。” 萧绍瑜大发善心。 李东阳闻弦音而知雅意,有意相问: “请殿下示下慰问的规格。” “本王也不富裕,然于心不忍,就按公侯的标准,送一百万钱过去吧。” “下官照办。” 一百万钱不算太多,也不算少。 刘广升习惯性的对照太子,心中想着。 “九殿下在为人处世上,要比太子更成熟。 他慰问的哪里是许培安,明明就是在向晋安王示好。” 宽宥于他,是照拂太子的体面。 善待许培安,确是示好晋安王。 既受恩惠,自当礼还。 可以预见,无论是太子,还是晋安王,都要礼敬萧绍瑜三分。 至少明面上应是如此。 暗地里的争斗,则是另外一回事。 萧绍瑜这样的主子,显然比之太子更有温度。 “太子虽可富有四海,却是索取无度,吝啬至极。 九殿下故封疆一隅,然必索取有度,懂得回馈。 凤尾不可为,何如作鸡首?” 思来想去,刘广升决心已定,遂彻底表明心迹: “若蒙不弃,老夫愿以残躯追随九殿下!” “得刘员外相辅,本王何其幸哉,请起!” 萧绍瑜笑意盈盈,亲自相扶。 收下刘广升的投效,萧绍瑜便取得了结党大计的首战胜利。 更难能可贵的是: 收了太子的旧人,太子却无话可说。 人是太子弃的,偏偏又是东宫外戚,总得给条活路吧,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太子若是过于凉薄,士人是会有想法的,那无异于将朝野贤达推向东宫的对立面。 太子不明白,谢宣怀还能不明白么? 而收了刘广升的萧绍瑜,在明眼人看来,那是在替太子分忧。 其宽厚之名,必扬名朝野。 若是太子再加刁难,除了凉薄,还要担上是非不分、刻薄寡恩的恶名。 他是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的。 就是他想,詹事府诸官中也有明白人,不可能不加以规劝。 “太子啊,你好意思难为本王么?” 萧绍瑜的心中,满满的都是笑。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纳刘广升,广升拜服于帝。 第40章 加急军报 随着粮谷的就位,睢陵城内广布粥场。 辘辘饥肠的灾民得以续命,可能的民变被化解于无形。 亲自施粥的萧绍瑜,更是尽得济阴灾民之心,好评如潮。 他秉公执法惩治贪官沈贺,一夜之间传遍济阴全郡。 随即便是亲自主持赈济事宜,解救灾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如此公正亲民的郡王,自然得朴实庶民的拥戴。 结案行文很快便入了京城,与之一道入京的,还有萧绍瑜呈送梁帝的奏疏。 夜已深,京城已然宵禁。 然而梁宫朱华殿内,仍是灯火通明。 “陛下,集书省刚刚呈上九殿下的奏疏。” 随侍殿外的陆瀚洲手捧奏疏,轻步入内,低声奏闻。 “九郎的信使,何时入京的?” 梁帝未抬头,仍在批阅奏疏。 “萧护军派人送过信,是半个时辰前。” 陆瀚洲奏答如流。 他知道梁帝会问及此事,入殿前便拟好了说辞。 而他话中的萧护军,名为萧锋,官拜中护军,兼领卫尉。 乃是负责京城建康及周边四塞防务的主将。 他同样是梁帝的心腹,更是皇族之人。 萧、陆二将,分主京城、梁宫防务,方有梁帝的安居龙庭。 “哦?只是半个时辰么?” 梁帝抬起头,苍眸一亮,显然是饶有兴趣。 萧绍瑜没有密疏专奏之权,其奏疏不能直达内廷,需经集书省誊抄存底,再转呈御前。 而集书省中多有谢宣怀安插之人。 若是奏疏之中有不利于太子的言论,便会被压下不报或迟报。 只是集书省中,又岂能没有梁帝的心腹? 谢宣怀的手段还逃不过他的法眼,被压下或迟报的奏疏内容,亦瞒不过他。 令梁帝产生兴趣的是,集书省竟然如此之快,便将萧绍瑜的奏疏转呈。 他估计奏疏的内容,应该是太子可以接受的。 也就是说,萧绍瑜济阴之行的差事办得不赖。 “柳刺史的密疏,也是刚刚送到。” 陆瀚洲又呈上一本奏疏,此本是直达内廷的。 梁帝并不意外,他先看了看萧绍瑜的,而后又翻看柳世权所奏,两相对照。 萧绍瑜在疏中,将诸案梗概尽述。 甚至连伪造沈贺供状,以保下刘广升,使太子免受牵连,一并如实陈奏。 幸亏他没有隐瞒,因为柳世权在密疏中一五一十全说了。 至于他未提范雍先斩沈贺之事,其情可悯,其虑可嘉。 先斩了沈贺,才好将全部罪责推到他一人身上嘛。 否则,刑部复审,他是会翻供的。 为了保命,他必然供出太子以令梁帝投鼠忌器。 若是如此,梁帝保太子便是纵容,便是无视国法朝纲,事与愿违。 若是秉公审理,届时有心人联络百官议储,将矛头直接指向太子,梁帝又当如何? 这根本就不是能一查到底的案子。 无疑,萧绍瑜的处置,免了梁帝的烦忧、合其心意,也断了有心人生事的口实。 同时,范雍也算保了下来。 “九郎,办得不错。阿雍嘛,还是老样子,十年了......” 梁帝会心一笑,心中感叹着。 事办得符合梁帝的心意,梁帝自然也不会去追究范雍。 且沈贺死得不冤,罪有应得。 “给刑部厉尚书传个话,九郎的结案行文,原封批复了吧。” “是。” 正当陆瀚洲准备退下之时,殿外忽然传来沉重且急促的脚步声。 在万籁俱静的深夜,显得是格外的刺耳。 梁宫之内,无人敢于如此造次,除非是出了大事。 陆瀚洲当即转身快步出殿,去看个究竟。 “希望不是北朝乘虚而入吧。” 梁帝沉稳依旧,心中古井无波。 自其称帝以来,与北朝鏖战多年。 虽说近年两朝和睦未战,然在他的心中,是有随时大战再起的准备的。 道理很简单,老虎吃人取决于它的胃口,一纸和约是无法束缚老虎的。 历来交战,皆是北朝主攻,南梁主守。 可以说,战争的主动权,始终握在北朝的股掌之间。 南梁朝内虽不平静,却尚不至祸起萧墙。 所以,梁帝将他深邃的目光投向了北方。 准确的说,正是受洪灾波及、人心浮动的北徐州,京城门户。 他宁愿自己是错的,也不愿百姓刚经洪水侵袭,又逢战火连天。 顷刻之后,陆瀚洲去而复返,脚步仍是声息近无,神情却是明显变得凝重。 “陛下,北朝大军暗渡淮水,已包围睢陵!” 然而,不幸被梁帝言中。 “军报速予朕!” 早年从戎的梁帝,对战争最是内行,他要了解敌军详情,而后分兵派将。 军报是柳世权六百里加急发来的,此刻他正坐镇燕城,严阵以待。 他不能分兵救援睢陵,只能传令各郡固城据守。 因为在其当面,淮水之北,同样屯有北朝大军。 若是分兵,他判断当面之敌必然渡河来攻。 北朝多骑兵,极善奔袭。 援兵人少,必遭伏击,援兵人多,则燕城不保。 故其在军报中,请求梁帝速发京兵兼临州之兵,并务以大军增援,兵力不应少于十万。 同时,因沈贺已死,他请求梁帝从速委任济阴太守,以便主持睢陵防务。 “竟须起兵十万?看来北朝狼子野心不死,欲与朕决战江淮!” 梁帝清楚,柳世权所请十万之兵乃是从固守淮水防线着眼,北朝实际发兵怕是不下二十万之数。 数十万大军交锋,此乃国祚之战无疑。 “速宣尚书令、萧护军、陈尚书、李尚书、刘尚书,入宫议事!” 梁帝困意全无,是夜梁宫注定无眠。 军国大事当前,陆瀚洲更是不敢稍有怠慢,他当即出殿命殿内将军出宫传谕。 由殿内将军出面,所宣各官应知事出重大。 其实,当六百里加急信使跨入建康的那一刻,消息便不胫而走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负责京城防务的萧锋。 他已戎装在身,等候皇命,随时可提兵出战。 尚书令谢宣怀自不必说,他得知消息仅比萧锋稍迟。 并第一时间知会了户部尚书刘文煜,命其作好奏对腹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兵部尚书李重光,自有军中渠道,已然在作筹谋。 唯吏部尚书陈思浩稍觉诧异,不知梁帝夜宣出于何意。 五人在殿内将军的护卫下,以最快的速度入宫面圣。 再算上已在梁帝身边的中领军陆瀚洲,此军政六人,足以辅佐梁帝决断军国大事。 朱华殿内,六人依文左武右分列两班,梁帝居中而坐。 心中有数之人,也不便先开口,毕竟传谕的殿内将军并未提及宣召所为何事。 在殿内诡异的寂静中,梁帝沧桑、低沉而又透着无尽威严的声音,自上位传出。 “这是柳世权发来的六百里加急军报,诸卿传阅再议。” 侍立一旁的内廷宫人,取过御案上的军报,走下台阶,交给了谢宣怀。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普通三年春二月,魏军暗渡淮水,兵围睢陵,帝受困于城。 第41章 朱华庙算(上) “此番北朝来势汹汹,诸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待六人依次传阅,对军报有了初步印象与策略雏形,梁帝方才发声询问。 “北朝镇南将军元沐乃是沙场宿将,臣曾与其交战数场,了解其人用兵韬略,愿领兵出战!” 尚书令谢宣怀当先表态,依旧慢条斯理,未因北朝兵锋突降而稍有慌乱。 他不愧是执掌国政十年的国之干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 十余年前,谢宣怀便是主掌兵部,确是屡有领兵出战。 虽是败多胜少,却于军中素有威望,多有心腹。 在与北朝的交锋中,南梁整体处于下风,败属正常,胜则难得。 故谢宣怀的领兵能力,在南梁尚属上乘之选。 “谢卿乃朝中宰辅,当辅佐朕坐镇建康,领兵之事还是另择他将吧。” 梁帝委婉的拒绝了谢宣怀,看似倚重颇深,实则是深为忌惮。 自十年前谢宣怀荣升尚书令,梁帝便有意消弱其于军中的影响力,以政务分其神,循序渐进。 即便如此,时至今日,其于军中尚有心腹众多,已令梁帝寝食难安,焉能再赋予他统兵之权? 国之宰辅确应居朝辅弼,梁帝的说辞虽非绝对,却是入情入理。 谢宣怀不过是见缝插针,见梁帝态度坚决,他也没有坚持。 然其觊觎名副其实的丞相之位的初衷不改,至少也是与丞相同班的国之三公。 只是梁帝无心擢升,十八班官制中最高的十八班。 其位虚设数年,甚至连居于二等的十七班,亦是虚位空置。 也因此谢宣怀所任之尚书令,成为了实际上的百官之首,不是丞相的宰辅。 可惜,人心不足啊。 “臣举荐陆领军。 陆领军早年便随陛下东征西讨,深得陛下兵法精髓,又有丰富的统军经验。 实是朝中少有的帅才。” 兵部尚书李重光,随即推荐道。 自谢宣怀后,兵部尚书之职便由文官出任。 掌武库、武选、录功、武官迁黜、调度诸事,手中却无兵权。 李重光深知梁帝对兵权的慎重,不会轻授于人。 尤其是京营六军,更是非心腹不授。 此番北朝势大,京营必然出战,李重光可谓投梁帝所好。 谢宣怀余光微冷。 他早有换掉李重光的心思,只是碍于梁帝一直不准,又未抓到他的把柄。 若是兵部尚书是他的人,许多事便不会受到掣肘了,今日尚能争上一争。 户部尚书刘文煜与谢宣怀同属太子党,他自然对李重光亦无好感。 事先谢宣怀便料到此节,并于通报军情时秘授机宜,刘文煜知道该是自己表态的时候了。 “陛下,此番大战出兵必众,臣以为兵分两路更为适宜。 左卫将军谢韬,勇略出众,故臣举荐其领兵一路。” 左卫军乃京营六军之一,主将谢韬位虽在陆瀚洲之下,却是货真价实的南梁高级将领。 至于刘文煜所赞“勇略出众”,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臣附议。” 谢宣怀举贤不避亲。 谢韬是他的族侄,也是他在军中的最大倚仗,谢韬领军与其本人无异。 这次梁帝不好再作拒绝,他也不想将自己与太子党的矛盾公开化。 他沉默了,也是在等待。 擅于见风使舵的李重光,揣度片刻,也选择了沉默。 殿内尚未表态者,吏部尚书陈思浩不通军事,也有置身事外之想。 他依旧默不作声。 陆瀚洲已被举荐,梁帝没有驳回,诸臣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他便失去了与谢韬争帅的理由。 梁帝空置大司马、大将军、领军将军、护军将军之位。 诸将军中,亦无人加封“开府仪同三司”。 实际上,陆瀚洲已是南梁武官之首。 唯一的变数,只能是一身戎装的萧锋。 萧锋卫尉之职位列九卿,职掌建康防务。 中护军之职与中领军同班,仅是位次靠后,实为南梁武官第二人。 他又是南梁首屈一指的无双悍将,确是为数不多能稳压谢韬一筹之人。 “元沐出阵,其麾下悍将杨彦超必然随军,大梁诸将舍本将何人可敌? 陛下,臣愿与陆领军分领大军出战!” 萧锋的话掷地有声,极尽霸气。 即使以谢宣怀的声望、地位,亦是忌惮三分。 萧锋就是南梁军中的一尊战神,就是梁军的一面旗帜。 其悍勇之名传扬南北,北人惧之,南人崇之。 虽是花甲老将,却是廉颇尚能饭矣,虎老威犹在。 “老不死的!” 与李重光相比,谢宣怀对萧锋可谓恨之入骨。 每至关键时刻,不用梁帝授意,萧锋便自发与其针锋相对。 偏偏此人位高权重,又兼软硬不吃,令谢宣怀亦是束手无策。 “大梁廉颇若能出战,朕何愁不胜!” 与谢宣怀恰恰相反,梁帝龙颜大悦。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一时意气风发。 “陛下,陆、萧二位将军,乃我朝双壁重将。 若是一同领兵出战,则建康防务空虚,不若只派其一?” 谢宣怀再言,他仍不死心。 “朕意已决。 陆卿统帅本部、左右骁骑军、南豫州州兵两万,合计五万大军,增援燕城,为西路军。 萧卿统帅本部、左右卫军、南徐州州兵两万,合计五万大军,增援睢陵,为东路军。 朕授你二人持节之权,若遇军情紧急,无须请旨于朕!” “臣领命!” 陆、萧二将同时出班,宏声应诺。 梁帝对其信任如斯,二将已然热血沸腾,渴望沙场为国建功,以报梁帝知遇。 “至于京城,朕亲自坐镇,北朝若能接连突破江淮,朕必令其饮恨建康城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宣怀便只能接受陆、萧领兵的事实了。 他还不敢质疑梁帝的统军之能。 “陛下,为策万全,臣有一请。” 待出征主将名分确定,陆瀚洲便从战局本身出发,欲补足疏漏之处。 “陆卿,请讲。” 梁帝知其精于战略,很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臣请集南兖州州兵两万于阳城,策应睢陵以东,防止敌军侵入南兖州。 集州兵一万于盱眙,从东侧水路扰敌粮道。 另请集豫州州兵两万于梁郡肥水沿岸,策应北徐州西境马头城,阻敌入侵豫州。 集州兵一万于下蔡新城,从西侧水路扰敌粮道。” “甚妙!” 梁帝很欣赏陆瀚洲的战略眼光,完全接受了这个建议并再次授权。 “南兖州州兵暂归萧卿节制,豫州州兵暂归陆卿节制!” “臣领命!” 二将再次出班。 有了东西两翼的策应,战胜北朝的信心就更足了。 他们铿锵有力的回应,便是明证。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两路出兵,迎击魏军,解帝之困。 第42章 朱华庙算(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刘卿,从速调拨太仓之粮以供大军所需。 另外,原定拨付济阴的赈粮,一并运至东路军。 由萧卿相机送入睢陵,以解燃眉之急。” 萧绍瑜和柳世权,皆在奏疏中再次催拨赈粮。 并将济阴灾民已断粮、郡仓已空的事实,如实相告。 大战在即,睢陵内无粮草,军心必然不稳,难以固守。 灾民得不到赈济,再生乱于内,北军破城将不费吹灰之力。 睢陵一失,北军便可顺势饮马长江,兵锋直逼建康。 何况南康郡王萧绍瑜,仍在睢陵城内呢。 梁帝不能置其生死于不顾,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血浓于水。 想到之前刘文煜的百般拖延,梁帝的语气中已融入帝威,龙颜亦显峥嵘。 若是他再敢借故拖延,梁帝必斩之。 值此南梁危急之秋,朝廷百官不论身属何系,必声讨于他,拥护梁帝的决定。 届时,无论太子、还是谢宣怀,都救不了他的命。 此谓:大势所趋。 “臣谨遵圣谕。” 刘文煜同样知道此中分寸,连忙应诺,不敢多说哪怕是一个“不”字。 见其尚算识时务,梁帝面色稍稍缓和,又说道: “南康郡王已查明,沈贺确如许卿弹劾,贪墨了历年修河官银。 其自知罪孽深重,已于狱中畏罪自杀。 故当务之急需议继任人选,以便主持睢陵防务。 诸卿可有举荐?” 梁帝只简要提及贪墨之事,余案未提。 沈贺之死也随便给个说法,隐去了真相。 他相信,谢宣怀应该能猜出来萧绍瑜的用心。 舍沈贺而保刘广升,进而保住太子的声誉,这笔账并不难算。 故料其不会纠缠于沈贺之死。 “陛下,臣举荐济阴郡丞陈朴。 此刻,睢陵已陷入重围,由其继任最为适宜。” 谢宣怀之意,显而易见。 重围之下,城外的人进不去,城内的人自然是身为郡丞的陈朴最能服众。 不过,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太子已经接受了陈朴的投诚,并欲以其代替沈贺继续掌控济阴。 “陈尚书,不知陈郡丞去年的考绩如何?” 实际上,陆瀚洲是替梁帝问的。 他之所以要问吏部尚书陈思浩,是看中其人时常有不同于谢宣怀的见解。 唯如此,方便于梁帝左右权衡。 吏部主掌官员考绩,陈思浩虽不能将所有官员的考绩全记住,然对郡太守、郡丞这一级官员的考绩,还是能如数家珍的。 他略作回忆,而后肯定道:“中中,中规中矩,升迁亦可。” 南梁考绩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级,共三等九级。 按惯例,中中等次评价的官员,以原职留任者居多。 若属事急从权,或者有人保举,又或者其他原因,也有少数升迁者。 经其提醒,梁帝有所印象。 然其另有打算,中中这个评价作为借口足以。 “中人之资恐难以应对大军压境,不如以南康郡王继任太守之职。” “陛下,九殿下尚无军前历练,恐难当大任,望陛下三思。” 谢宣怀当即提出异议。 他的话外之音便是:中人之资也要好过年幼无知! “臣附议。” 刘文煜与谢宣怀步调一致,同气连枝。 “陛下,臣听说新昌太守范雍正在睢陵城内。 不如委其南康郡王府司马,辅佐九殿下应对战事。” 萧锋此话一出,朱华殿内,即刻降温。 范雍这个名字,于南梁朝堂讳莫如深。 除了百无禁忌的萧锋,无人敢于提及。 这牵扯到十年前那段,已被梁帝封杀的秘辛。 正是因为这段秘辛的存在,才有了范雍十年来的不升不降。 好似,他已从官册除名。 “萧护军,慎言!” 谢宣怀犹如被摸了屁股的老虎,竟然当着梁帝的面呵斥萧锋。 他一贯的慢条斯理,不见了踪影。 更奇怪的是,对于他的君前失仪,梁帝神色未变,甚至可以说是深表理解。 “北军都打进家门了! 放着范雍此等将才不用,而用庸人陈朴。 丢了睢陵,尚书令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火爆脾气的萧锋一点便着。 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秘辛,甚至是有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直接咆哮起来。 “你、你,陛下!” 萧锋的脾气一上来,是什么泼都敢撒的。 管你是尚书令还是丞相呢,照喷不误。 谢宣怀被气得面红耳赤,还真就不敢跟这浑人互怼。 他只好起身长揖,求助梁帝。 梁帝假意瞪了萧锋一眼,后者顿时偃旗息鼓。 他就是再疯,也不敢怼梁帝的。 按下了一头,梁帝便戏言道: “谢卿,勿与这厮置气。 满朝上下,谁人不知他那个臭脾气。 估计除了朕,这天下就没他不敢怼的人了。 浑人一个,呵呵。” 几句戏言,打了萧锋,捧了谢宣怀,满天乌云不散也得散。 手腕高超的梁帝,话锋一转,又偏向萧锋说道: “不过嘛,萧卿话糙理不糙,国难当头,却宜便宜行事。 朕意准了萧卿所请,待战事平息,再重议济阴太守人选,诸卿以为如何?” 实际上,梁帝是站在萧锋一边的。 只是他话说得婉转,又留有余地,也照顾了谢宣怀的脸面。 “陛下圣明!” 连同谢宣怀在内,殿内六人再无异议。 梁帝的意思已经如此明确,再驳便是不知进退了。 “待旨意拟好,萧卿速派骁勇之士,将朕之委任传入睢陵城内。” “是!” 一番博弈,迎战北军的诸多细节,尽皆敲定。 然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争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出了梁宫,谢宣怀面色如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府中小厮的搀扶下,他登上了一直候在宫外的马车。 轻撩车帘,低声吩咐骑马随行的管家: “你去趟左卫将军府,请阿韬来府议事。” “老爷,刚刚夫人差人传过话,少将军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那便快些回府。” 车帘落下,谢宣怀的脸上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 在他深不可测的心底,一个阴谋已然酝酿而成。 “出了京,才有下手的机会嘛。 举荐阿韬,不过是刺激陛下的敏感神经罢了。” 原来,谢宣怀的真实意图,并非争夺主将之位。 而是将梁帝倚重的陆、萧二将,同时调出京城。 若按梁帝战时的用将习惯,非到万不得已之境,陆、萧二将必有一人留驻建康。 谢宣怀的狡猾就在于: 他在陆瀚洲出战已定后,方才举荐谢韬。 并料定梁帝,必然不会授谢韬一路主将之职。 能在军职上稳压谢韬一筹的,便只余萧锋,梁帝没有更多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此战关系南梁国运,南梁双壁同时出战显然更有胜算。 全部精神都集中到战局与兵权的梁帝,竟然也着了谢宣怀的道,中了其声东击西之计。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力排众议,委帝济阴太守,主持睢陵防务。 第43章 各有筹谋 谢府书房,唯一一盏油灯中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光线极为昏暗。 “大伯,宫中所议如何?” 屏退了闲杂人等,谢韬方才出声询问。 显然,他对出征主将的位子是有野心的。 说起谢韬,他登上左卫将军之位,亦不过二十有余。 其中,除了谢宣怀的栽培,还与他的婚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娶了兰陵刘氏现任家主刘广博的女儿。 刘谢两氏亲上加亲,自然换来了兰陵刘氏的鼎力支持。 若要论起来,上品门阀的影响力未见得弱于尚书令。 何况刘广博官拜中书令,为中书省的长官。 “动心了?” 谢宣怀眯视着谢韬,后者讪讪一笑,算是承认了。 谢韬若想争得此战主将的位子,不能没有谢宣怀的全力举荐。 他自然没有,在谢宣怀面前隐瞒企图的必要。 “你觉得陛下能将兵权授予一个,没与北朝宿将交过手的将军么?” 谢宣怀再问。 实际上,谢韬并未指挥过像样的战斗,他的战功都是蹭来的,却并不耽误晋升。 谁让人家朝中有人,且有上品门阀的士族背景呢。 谢宣怀还是留了三分情面的,没有揭破他的老底。 “这不是有大伯帮衬么?” 谢韬尚算有自知之明,他脸红了。 “兵部李尚书举荐了陆瀚洲,你是争不过他的。 我授意户部刘尚书谏言两路出兵,随后亲自举荐了你。” “如何?” “陛下也不愿驳了我的情面,并未回绝。” “成了?” “可惜啊,事情又坏在了萧锋身上。 他当着陛下的面跟我撒起泼来,还扬言北将非其不可敌。” 萧锋给谢宣怀添乱已不是一次了,有几次便是阻止谢韬的晋升。 而谢韬最终皆能顺利晋升,直至左卫将军,皆因兰陵刘氏的特殊地位。 皇后和太子妃,都是兰陵刘氏的女儿。 故于京营六军中安插兰陵刘氏的人,对太子日后接班是有益的。 相反,若是梁帝不准,朝野内外会作何想呢? 表面上看,是皇后的枕边风起了作用。 实际上,是梁帝不想让诸王产生非分之想,使更多的人卷入储位之争。 至于谢韬本人其才其德,还有军中资历等,自然有所忽略,不能兼顾了。 若是不用他,太子、谢宣怀和刘广博都是不会死心的,定然会继续保举他们的人。 与其换个精于军旅之人,还不如用谢韬呢。 而这,正是梁帝的高明之处。 提及萧锋,谢韬早就恨不能啖其肉了。 见唾手可得的主将之位被其夺去,当即忍不住啐了一口: “老匹夫!” 谢宣怀还嫌谢韬的火不够旺盛,慢条斯理道: “此番左卫军也在出战之列,并属东路,受萧锋节制。” “什么?明日我便向陛下请辞!” 谢韬果然怒火中烧,他根本不愿接受萧锋的指挥。 愤怒使人降智,谢韬只要再往深处多想一步,便能发现蹊跷之处: 谢宣怀便是争不来主将之位,难道还不能把左卫军调归西路军么? 能,却不调,是为什么呢? 谢宣怀见谢韬的不满情绪已然到了极致,便不再拿捏。 他抬手虚压,示意谢韬稍安勿躁。 “其实,萧锋当这个东路军主将也不是什么坏事。 马革裹尸,不正是他的最好归宿么?” 谢宣怀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书房,显得格外阴冷。 油灯中的火苗像是受了惊一样,晃动摇曳得更厉害了。 谢韬眼眸一亮,他反应了过来,急切道: “大伯有何谋划?小侄愿效犬马之劳。” “陛下虽授其持节之权,他却无权斩杀你这个左卫将军......懂了么?” “小侄明白!” ...... 梁帝寝宫内的烛火已然熄灭,唯有一束孤独的月光穿过窗棂,清冷的照在龙床帐幕之前。 “陛下,左卫谢将军去了尚书令府上。” 一个身着锦衣、面色温润之人,静静的出现在帐幕前的月光中,低声道。 若是他不主动说话,似乎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他名唤苏霖之,是典签府的主官典签使。 而典签府,则是梁帝手中监控诸王百官的秘密机构,类似明朝的锦衣卫。 “都说了些什么?” 帐幕中传出梁帝疲惫的声音,虽有困意,却并未睡去。 “尚书令与其书房密议,我们的人无法靠近,尚不知说了什么。” “京中还有何异动?” 梁帝相信苏霖之的办事能力,也明白这是谢宣怀在有意提防,故并无责怪之意。 大战在即,谢家伯侄能书房密议,难道别人就不能连夜过府么? “兵部李尚书和右卫曹将军,去了豫章王府。 吏部陈尚书,去了晋安王府。 户部刘尚书,去了......” 太子毕竟不同于其余二王,苏霖之点到为止。 他相信,梁帝能猜出来他要说的是什么。 “去了东宫吧。” “陛下圣明!” “侍御史许培安又去了晋安王府,与数日来别无二致,被八殿下以事务繁忙为由拒见了。” 说完,苏霖之便沉默了。 “你下去吧。” 梁帝没有再问。 因为苏霖之的沉默,便说明除此暂时一无所获。 退出梁帝寝宫的苏霖之,则会继续命人探查。 梁帝想知道的一切,他都要查得一清二楚。 ...... 数日前的睢陵,尚不知北朝即将发起突袭。 城内诸士族,都在忙着与陈朴联络感情。 沈贺畏罪自杀,陈朴便是济阴郡内官职最高之人。 陈府门庭若市,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况还有小道消息,盛传陈朴继任济阴太守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送走了最后一波本郡士族之人,陈府迎来了一位神秘的访客。 “钱长史,大殿下有何吩咐?” 陈朴对来人毕恭毕敬,远甚于昔日的沈贺。 由此可窥,其身份必不同凡响。 来人名为钱锡之,是豫章王府长史。 其在豫章王府的地位,相当于李东阳之于南康郡王府。 “许、沈之事,陈大人办得不错,大殿下很满意。” 钱锡之从容说道,语气随和,神色中颇有赞许之意。 显然,豫章王将沈贺的东窗事发和诱其尽屠许氏,都算作了陈朴的功劳。 除了晋安王系的许氏,扳倒了太子党的沈贺。 门人陈朴更有借助刘广平之势,打入太子党的可能。 此谓:一石三鸟。 豫章王焉有不满意之理? 至于许崇古因何事败。 刘虹又是如何侥幸得脱,报信刘广升与沈贺,最终导致许氏满门被屠。 其实,这些细节陈朴根本没有想通。 也就是说,最终的结果与其预想不完全相同。 至少在他的谋划中,许崇古应该活着,并作为日后牵制刘广平的一股力量。 左右逢源,才是陈朴的本意。 可惜,木已成舟。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写给豫章王的密信中,尽揽其功于己。 “都是大殿下运筹帷幄,钱长史屡屡点拨之故,下官不敢居功。” 陈朴谦虚道。 “呵呵,陈大人不必过谦。 大殿下想知道,陈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许氏家资?” 钱锡之道明来意,笑看陈朴。 “要坏事!” 陈朴心中咯噔一声。 他知道豫章王是动心了,有意将其收归己有。 然而,盯着它的可不唯豫章王一人。 更令他为难的是,沈贺在位时已将其分别划入自己与刘广升名下,且文书齐备。 按大梁律,它与许氏再无瓜葛。 故处置一说,无从谈起。 《梁书·武帝纪》载曰: 京中酝酿阴谋,帝前途未卜。 第44章 潜伏任务 其实,刘广平也在打许氏家资的主意。 作为回报,他会向太子力荐陈朴继任济阴太守。 陈朴正在为此事发愁、犹豫。 “为了此事而得罪九殿下,值得么?” 萧绍瑜接收沈贺家资的事,他已经听说了。 而沈贺名下的那几间店铺和城外的庄园,原本正是许氏所有。 也就是说,许氏家资已与萧绍瑜产生了联系。 近日,萧绍瑜又与刘广升打得火热。 连赈济灾民所需的粮谷,也是从刘广升处借来的。 故陈朴有理由怀疑: 刘广升名下的那部分许氏家资,萧绍瑜可能也有所染指。 沈贺架空萧绍瑜,最终是个什么结果,活生生的摆在那里呢。 陈朴敢动萧绍瑜的奶酪么? 他有所畏惧、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许氏家资已入九殿下囊中矣。” 陈朴思索再三,将自己的猜测以肯定的语气,告知钱锡之。 他想看看钱锡之的反应,并由此推测豫章王的底线。 身为豫章王的门人,若是主子执意插手,那他就别无选择了。 “九殿下?” 闻言,钱锡之在心中权衡着。 他已知萧绍瑜的差事办得很好,并预计待其返京,梁帝必有褒奖。 此时交恶,一旦萧绍瑜情急之下捅到梁帝那里,于豫章王而言,得不偿失。 须知不甚得宠、又刚好立功的萧绍瑜,可以无所顾忌。 然有心储位的豫章王,则不然。 他不能将自己的贪婪,暴露在梁帝面前。 “既然已属九殿下,本官便如实回禀大殿下了。” 钱锡之应道。 他没有问,萧绍瑜是怎么搞到手的。 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无端招惹萧绍瑜。 毕竟萧绍瑜无权无势,斗垮他,虽容易却无任何意义。 钱锡之也是在暗示,豫章王那里他自会说明,不会难为沈贺。 “大殿下这边算是解决了,怎么回刘二爷呢?” 心里想着,陈朴仍觉头疼,实在拿不定主意。 他索性求教钱锡之: “钱长史,大殿下交代的潜伏任务,下官怕是无法完成了。” 所谓潜伏任务,即打入太子党。 这是豫章王亲自布置的任务,他希望借此掌握太子党的动向。 “出了什么纰漏?你的身份暴露了?” 钱锡之紧张起来,急问。 若是陈朴暴露了,豫章王系再想打入太子党便是千难万难了。 吸取这个教训,太子及其门人必然多加防范。 “下官没有暴露,是刘广平向下官索要许氏家资。” 陈朴面现难色。 若他不能满足刘广平,则借其势打入太子党便失去了意义。 原因很简单,刘广平对他失望的话,太子党的内幕还能对他说么。 然若满足刘广平,则必得罪萧绍瑜。 他怕自己步了沈贺的后尘。 闻言,钱锡之竟然面现喜色,他笑着说道: “依本官之意,你可以帮他夺过来一些,却也不要赶尽杀绝。 若能挑起太子与九殿下的争斗,相信大殿下一定会满意的。 你也不必担心九殿下的报复,大殿下会保你的。” 太子的性子极为霸道,只要心有不甘的刘广平稍稍煽风点火,他必然有所动作。 为私利而与手足反目,一旦内情传出去,太子的声誉必然一落千丈。 声誉受损,储位必然动摇。 这正是钱锡之要达到的目的。 换言之,只要能打击到太子,这样的事便可以放手去做。 “下官受教了。” 陈朴心忧尽去,拱手致谢。 正事谈完,陈朴盛邀钱锡之留宿一晚,略尽地主之谊。 然钱锡之急着回京复命,婉言谢绝了。 待将其送走,陈朴片刻不曾耽搁,连夜去刘府见刘广平。 他当面表态: “二爷,为了你的事,本官不惜交恶九殿下了。” 见陈朴如此识时务,刘广平自然是百般许诺。 “太子那里,包在我身上了,济阴太守非陈大人莫属。” 二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牢不可破了。 ...... 数日间,陈朴并非只做了这一件事。 他还做了一件,被众人遗忘之事。 库银失窃案,在官面上已然结案,且已得到刑部的正式核准。 那么,被收押的福威镖局总镖头李逸,便应释放出狱。 然而,他却被遗忘了,仍押在济阴郡牢之中。 “陈大人,你总算来了,李某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李逸对来见自己的陈朴很热情,显然二人是老相识。 陈朴手中提着食盒,面上挂着友善的笑意,好似来探望遭受牢狱之灾的好友。 他亲自取出食盒中的酒菜,在简陋的木桌上逐次摆好,并斟满酒盏。 “李镖头,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本官敬你一盏。” 陈朴一边真挚地说着,一边将酒盏热情地递了过去。 相对而坐的李逸,当即喜形于色,讪讪一笑。 “事先说好的县尉之职,便劳陈大人费心了。” “好说。” 二人一饮而尽。 在狱中待久了,早已嘴馋的李逸,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而陈朴,则是只看不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陈朴突然问了一句: “李镖头,库银的事你果能保守秘密么?” 李逸诧异地抬起头,肯定回道: “李某绝对不会泄露。” “不!” 陈朴摇摇头,眸中闪过毒蛇般的狠厉之色,冰冷地说: “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你......” 已然中毒的李逸,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随后,他浑身痉挛、呼吸急促、口不能言。 顷刻间,不再挣扎,他死了。 这时,牢头陈贵殷勤地走了过来,身边没带一个人。 “后面的事,知道如何做么?” “卑职明白。” “做得干净点,本官不会薄待你的。” “谢陈大人栽培!” 陈贵是陈朴从狱卒提携起来的远亲,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陈朴又许其以利,便安心地转身离去。 其实,库银失窃案,乃是陈朴、刘广平、李逸三人合谋而为。 目的很简单,就是逼刘广升、沈贺动用修河官银。 从而露出蛛丝马迹,好给萧绍瑜提供办案线索。 此时,一切尘埃落定,便没有留着李逸这个知情人的必要了。 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郡牢这等鱼龙混杂之地。 在郡牢,陈朴能安插心腹,难道别人就不能安插了么? “刘员外,陈郡丞刚刚去了趟郡牢,您猜怎么着?” 郡牢狱卒王六,很快便来到刘广升处报信。 他是刘广升豢养在郡牢的眼线,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前来报信,赏钱没少拿了。 一见王六满眼贪婪,刘广升立刻意识到: “老夫交代的事,有眉目了。” “陈郡丞前脚刚走,陈贵后脚就悄悄运出一具死尸。” “是谁?” “嘿嘿,陈贵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其实不然。 卑职仔细核对了在押人犯,发现唯独少了一人。 正是您让卑职盯着的,福威镖局总镖头李逸!” “运往何处?走了多久?” 刘广升沉声问道。 他刻意掩饰着内心的急切与兴奋。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郡丞陈朴欲发难于帝。 第45章 线索出现 自萧绍瑜公审沈贺后,刘广升便知: 胞弟刘广平已与陈朴,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事后,他复盘近来诸事。 突然,他发觉被沈贺草草了结的库银失窃案,可能另有玄机。 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刘广平和陈朴。 若当真是二人所为,只要拿住铁证,他便有了反击的突破口。 而李逸能够接下那趟镖,正是陈朴推荐的缘故。 他极有可能就是帮凶。 故盯死他,便有可能抓住狐狸尾巴。 “走的南门,大约一刻钟前运出的郡牢。” “去账房领一千钱吧。” “嘿嘿,卑职愧领了。” 狱卒王六,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朝刘广升谄媚般笑笑,便屁颠屁颠地去领赏了。 待其走后,刘广升不再掩饰内心的悸动。 他从椅中起身,搓着手来回踱步。 线索是有了,可是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此刻,刘氏私兵已不在其掌控之下。 虽说还有人听他的招呼,却易打草惊蛇。 若派府中小厮前去,非但不能成事,还会遭了陈贵的黑手,暴露了自己的图谋。 思来想去,刘广升终于停下了脚步。 “看来需求助九殿下了。” 拿定主意后,他便急着出府而去寻萧绍瑜。 豪宅前,下了马车的刘广升,快步上前,语气焦急的询问兵卒: “九殿下,可在府上?” “巧了,殿下刚从粥场回来,刘员外稍候,标下这就入内通禀。” 答话之人,是正在检查防务的范进。 范雍对萧绍瑜的保卫工作,是很上心的。 他特意将贴身心腹范进,调来负责府外防务。 府内防务,则由范伯勋负责。 二人一内一外,又有叶清玄这等武道高手坐镇,萧绍瑜的安全便有了确凿的保证。 至于范雍自己,则是坐镇军营。 他担心两郡之兵起了摩擦,二子范仲勋的分量不够,无法协调弹压。 而范进能得范雍的赏识,除了忠心与能力,他还是一个心细如发的机灵鬼。 没有人,告诉他什么。 他却有意将萧绍瑜对刘广升的礼遇,默默记在心中了。 自家殿下礼敬之人,他自然不敢怠慢。 “殿下,刘员外求见,似有急事。” 闻言,萧绍瑜忙说: “快有请刘员外。” 在范进重回府前的空档,萧绍瑜朝一旁的李东阳问: “东阳先生,你觉得刘员外急着见本王,所为何事?” 李东阳抚须想了想,猜测道: “也许与兼并涝田有关,也许是又打许氏家资的主意了。” 济阴刘氏的家主是换了,然太子交代的差事却没有变。 刘广平正在忙着兼并涝田。 因为萧绍瑜开粥场的缘故,灾民并不急着出卖涝田。 至少,一斗谷的地价,是无法打动他们的。 迫于太子的压力,刘广平不惜抬高地价也要完成差事。 他正在重走刘广升的老路。 同样的,刘广升遭遇的族内抵制,他也无法回避。 须知刘广升珠玉在前,他已耗尽族仓,高价收了近十万亩涝田。 在族仓已尽的情况下,诸脉耆老是坚决不同意再搞高价收购的。 粮没了,他们不想把银钱也搭进去。 刘广平执意而为,也不是没有后招。 他的底牌有二: 其一,刘全通过聚贤庄收购的那批粮谷,已然算入他的名下。 有赵乾坤从中作梗,刘广升就是再气再不服,也是争不回来的。 其二,就是动用库银,通过聚贤庄加大粮谷收购,弥补不足。 他敢于动用库银,必然是被重铸过的。 如此多的库银重铸,必然需要大量的木炭,他又是怎么躲过柳文菲的监控呢? 其实,说来也简单。 他是假刘全之手,以祥福钱庄的名义采购的木炭。 钱庄本就需要大量木炭,夹带一些私货,又是刘全经手,自然不会引起怀疑。 刘广平的本心,仅是想占些便宜,并未察觉到柳文菲的监控。 能躲过追踪,不过是阴差阳错,侥幸罢了。 如今的睢陵,能令刘广升顾不上失态的,不出刘广平与陈朴二人之外。 李东阳想到涝田,是说得通的。 至于许氏家资,陈朴已将部分店铺、府邸、庄园强行收缴,并送予了刘广平。 表面上,他针对的是刘广升。 实则,是在萧绍瑜的身上剜肉。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的手很有可能又伸过来了。 “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萧绍瑜心中冷哼。 之前他忍了,是不想暴露躲在幕后的自己。 然若陈朴再得寸进尺,他很可能就忍不了了。 “敢抄本王的家,须有死的觉悟!” 到了那时候,他是会把范雍派出去的,拿剑说话。 萧绍瑜点了点头,表示他也想到了这层。 这时,刘广升到了,他气喘吁吁道: “九殿下,库银失窃案的线索出现了!” 匆匆见礼,不掩焦急。 所谓的结案,是怎么回事。 他清楚,萧绍瑜也清楚,就没有必要多说了。 线索出现的关键在于:有追回库银的可能。 此案已经结案,朝廷也不再追究了。 一旦追回,便可纳入萧绍瑜的囊中。 是故,他相信萧绍瑜一定乐于相助。 对于他自己,则可借此要挟刘广平让出家主之位。 问题是:他何以如此肯定? 毕竟这一切是建立在“可能”之上的。 答案就在于涝田。 诸脉耆老不点头,单凭刘广平的财力,不足以大肆收田。 刘广升因此笃定:库银必在其手中! “哦?愿闻其详。” 萧绍瑜神态淡然,从容说道。 心中却在想着。 “本王又要发财了。” “陈朴杀了李逸,其尸正由郡牢牢头陈贵运往城外!” 嘶! 堂内嘶声顿起。 萧绍瑜与李东阳互视一眼,皆不寒而栗。 库银尚未追回,唯一可能提供线索的李逸却被杀了。 陈朴这是在杀人灭口! 而真正令萧绍瑜脊背发凉的,是陈朴出手的时机与狠辣,还有此人的心机。 “动了本王的奶酪,咱们也该算算账了!” 萧绍瑜的心中已决定出手了,他高呼叶清玄。 “叶参军!” 叶清玄已被他破格擢为,南康郡王府中兵参军。 “标下在!” 叶清玄大声回应。 随侍在侧的他,星目之中闪过厌恶之色。 嫉恶如仇的他,最是不耻陈朴这等小人行径。 “本王着你率中兵,即刻出城锁拿陈贵!” 萧绍瑜乌眉如出鞘之剑。 微冷的声音中,已然动了杀机。 久居江湖的叶清玄,对杀机的感知再敏锐不过。 如何处置运尸的陈贵,已无须明示。 他铿锵应道: “标下一人足矣!”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命中兵参军叶清玄锁小吏。 第46章 惊天奇闻 依梁制,皇子若既未就藩、又无实职,是不掌兵权的。 通常仅配备一支卫队,负责日常宿卫。 在规模上,郡王卫队编制一曲,兵额五百。 也就是说,萧绍瑜除了范伯勋统领的那支王府卫队,便再无一兵一卒。 所谓“中兵”,是指就藩后,萧绍瑜麾下中军的别称。 在理论上,现在的他不应该拥有中兵。 然而,他口中的“中兵”,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是由新昌范氏子弟为核心,辅以范氏私兵组建的。 像被范雍收作义子的范进,也在其中,且为骨干。 中兵的组建,是萧绍瑜出于未雨绸缪的考量。 天下大势,南北对峙。 一旦微妙的平衡打破,南北大战将是必然的归宿。 身为皇子,萧绍瑜注定与沙场有着不解之缘。 若要追究缘由,这就要说到梁帝的用将习惯。 本质上,梁帝只用两类人统军出征,或镇守要津。 其一,皇族中人,或兄弟,或子侄。 其二,绝对死党,没有退路的那种。 像陆瀚洲、萧锋,平时一个宿卫梁宫,一个防卫京城及四塞,战时分领东西路军。 像柳世权,镇守江淮锁阴,建康门户。 而一支军队从组建到战力强大,必须经历漫长的成长过程。 既知未来,自当早作准备。 待就藩后在去组建,将有可能错过太多的机遇。 “机遇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 萧绍瑜信奉这句话。 兵贵精,不贵多,中兵暂编一都,兵额百人。 这一百人,就是一百颗种子。 至迟数年之后,萧绍瑜将以他们为底蕴,组建万军。 对外,中兵暂时打着王府卫队的旗号,以掩人耳目。 兵,是绝对的嫡系,且经范雍严格操练,作战悍勇,纪律性强。 精锐如此,其将非豪杰不配。 统帅这支中兵,名冠北徐的叶清玄当之无愧。 此外,他与范雍是过命的交情,且为异性兄弟,忠诚上绝无问题。 “对付有些三脚猫功夫的陈贵,确实没必要兴师动众。” 萧绍瑜未因叶清玄的狂傲,而心生不满。 相反,他很欣赏叶清玄身上的这股霸气。 客观地说,派叶清玄去,都是杀鸡用了牛刀。 他笑而颔首,说道: “好吧,本王便依你之意。” 简单地询问了陈贵的去向及相貌特征,叶清玄便出发了。 睢陵南门外十里,一处僻静的紫竹林。 在林中,陈贵挖了一个方坑,长两米宽一米,大约一米半深。 而后,他满头大汗地来到李逸死尸的旁边。 一边嘟囔着,一边俯身去抬,准备一埋了事。 “李镖头,咱只能送你到这了,安心上路吧。” 突然,一柄闪着幽光的锋锐匕首,急速刺向毫无防备的陈贵。 噗! 刺中腹部,鲜血随之从伤口流出。 “那就多谢了!” 李逸“死而复生”,是他刺死了陈贵。 “陈朴!你当真以为,李某只是青岚宗外门的三等弟子么? 些许毒药便想要了我的命,你想的也太简单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剧烈涌动。 一口腥臭刺鼻的黑血,瞬间从胸腔深处喷出。 “他竟能以内劲驱毒!” 追踪而来,隐于暗处的叶清玄,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因与刘虹交过手的缘故,他对青岚宗外门百强弟子的武道修为,了然于心。 并确定以他们的内劲积累,催发招式尚可,驱毒却是不能。 “他到底是何身份?” 叶清玄心中想着。 情况有变,他不准备现身了,却也不会就此返回。 只见,李逸将陈贵埋入他自己挖的坑,转身便朝西南飞奔而去。 看方向,应该是钟离、济阴、新昌三郡交汇之处。 “咦!” 叶清玄心中咦了一声,颇觉蹊跷。 西南方正是聚贤庄所在,而聚贤庄的庄主又是赵乾坤。 “他是赵乾坤的弟子么?” 心中带着疑问,叶清玄无声无息地追踪而去。 他预感到,也许自己可以发现一些青岚宗的隐秘。 一路疾奔,李逸果然在聚贤庄外停住脚步。 “敝人李逸,求见贵庄主。” 李逸自报家门。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庄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 庄丁极为不屑地冷哼道。 他见李逸一身囚服,自然将其视为越狱之人,故轻视之。 然而,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 呲! 匕首幽光一闪,庄丁颈间现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立毙当场,甚至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李逸一瞬间展现的身手,震慑了其余守门庄丁。 出身江湖的他们,立刻意识到李逸的危险,顿时惊呼: “有人闯庄!” 范伯勋闯庄的时候,他们尚敢上前搏命。 然于此时,却如丧家之犬,慌张地逃入庄内。 由此可见,李逸的可怕。 一路追来的叶清玄,早已从其身法的敏捷、内劲的绵长上断定: “武道修为竟然在伯勋之上,越来越有意思了。” 故叶清玄对其一刀震慑庄丁,并不意外。 对其真实身份,更加期待了。 聚贤庄素有龙潭虎穴之称,戒备森严至极。 一声示警,立刻便引来四方好手。 “菊堂主,他杀了我们的人!” 见钟离四君子的老四到了,逃回的庄丁忙指着身后的李逸,大呼小叫起来。 “没用的东西!” 菊老四怒斥道。 庄丁没敢顶嘴,讪讪地退入人群。 “朋友......客卿长老!” 菊老四正想摆摆江湖规矩,先礼后兵。 不料,李逸突然亮出一块铜牌,其上刻有一个“贤”字。 他顿时惊呼,大失江湖名宿之身份。 赵乾坤早有明言: 凡持“贤”字铜牌者,皆乃本庄客卿长老,位同副庄主,可自由出入本庄。 菊老四的失态在于: 自归附聚贤庄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贤”字铜牌。 多年未见,他都快忘记了此事,不成想今日竟有幸见到了。 “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庄主了吧!” 李逸沉声道。 从菊老四的震惊中,他心中隐藏多年的自豪感重新焕发。 在这里,他已无须隐藏了。 “长老,请随我来。” 菊老四客气地伸手虚引,当先带路。 手已按在刀剑之上,随时准备上前搏杀的一众庄丁,却是傻眼了。 “什么情况?” 以其庄中地位,他们根本没有资格知道客卿长老的存在。 发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秘组中兵。李逸未死,中兵参军叶清玄追踪之。 第47章 无用之人 “比堂主还尊贵么?” 庄外居高窥视的叶清玄,星目炯然放光。 他更加笃定,自己发现了一条大鱼。 他并未因此贸然入庄,而是选择在庄外耐心守候。 因为他已从刚刚的对话中得知,此刻赵乾坤正在庄内。 李逸发现不了他的追踪,不代表赵乾坤不能。 他不想过早暴露。 “庄主,客卿长老求见。” 菊老四将李逸带到闭关室外,恭声禀报。 石门之内,赵乾坤正在凝神运行周天。 闻言,他猛然睁开眼眸,嘴角一抽,令古板的神情更不协调。 “李逸怎么会在此时求见?” 拥有贤字铜牌者,屈指可数。 在北徐境内,除了跟在他身边的首徒,便只有李逸一人。 在他印象中,此刻的李逸应该仍在济阴郡牢,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出变故了么?” 他的心中,萌生不好的念头。 收功停运周天,他的声音传出石门: “你退下吧,长老自行入内。” “长老请便。” 闻言,菊老四退去。 李逸,则上前运劲推门。 厚重的石门缓缓而开,他走了进去。 “你的紫微内劲又精进了,不错。” 赵乾坤未戴修罗面具,以真面目示李逸。 他古板的神情中,更是罕见的挤出一抹笑意,只是有些生硬。 “全赖师尊教导有方。” 李逸收敛了方复不久的自豪,虔诚地施以弟子之礼。 他竟然是赵乾坤的亲传弟子! 这无异于一个惊天奇闻! 江湖人皆知,青岚宗对门人上下称呼,是有着明文规定的。 即使是内门弟子,也无资格在赵乾坤面前口称“师尊”。 这是亲传弟子才有的殊荣。 然而,青岚宗七峰主的亲传弟子,哪一个不是享誉江湖之俊杰。 怎能如李逸这般籍籍无名,且以押镖为生呢? 放着显赫声誉与似锦前程不要,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是越狱而来?” 经过最初的寒暄,赵乾坤僵硬的笑容渐渐淡去,又恢复了本来的古板。 看着面前身着囚服的弟子,他沉声问道。 语气中的不悦,轻易可辨。 若是真的,李逸之前所作的一切,便将化为乌有,前功尽弃。 一旦消息传回宗门,宗主必然震怒。 紫微一脉在宗内的声誉,亦必受损。 问到痛处,李逸的身躯发起抖来。 他的心中,跳动着对陈朴的仇恨、对师门的愧疚,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 “不是,弟子是被抬出来的。 陈朴在饭菜里下了毒,他要卸磨杀驴。” 听到李逸险些丧命,赵乾坤并未流露出哪怕是一丝的关心。 反而,他毫不掩饰失望之色。 他的心中,真正在意的只是: “你没有完成宗门交代的任务。” 其实,青岚宗上层早已察觉到: 梁帝已在隐晦抵制,其在军中安插的宗门弟子。 因为凡是青岚宗,向朝廷举荐的宗门弟子。 只要没有士族背景,不是被分散安排到边远州郡,就是被安排一些闲职。 有士族背景的弟子,倒是能够掌握些实际军权。 但他们会在宗门与家族之间摇摆,并不是绝对可靠的。 为此,青岚宗上层未雨绸缪。 对少数武道资质上乘的寒门子弟,进行暗中培养。 明面上,只给他们一个外门三等弟子的身份。 外门三等弟子,实际上就是杂役。 他们没有固定的时间习武,没有专门的师傅教授,只能自学一些粗浅的武艺。 当拜别宗门时,梁帝典签府的探子是不会去留意他们的。 因为他们不配享受,典签府的“特殊关照”。 在梁帝的视线之外,他们依托宗门资源,自己去走官员的门路,逐步渗透进各级官府。 如此布局,青岚宗上层中有一个说法,称其为“渗透计划”。 李逸正是被青岚宗派来,打入济阴官府的人。 他走的,恰是陈朴的门路。 他甘愿为其火中取栗,就是冲着其许诺的县尉之职去的。 县尉的品级虽不高,却是掌控一县之兵的实缺。 若能如愿以偿,他对宗门便算有所交代了。 可惜,他没有看透陈朴的阴毒,被人家耍了。 “你先退下吧。” 赵乾坤语气淡漠的说。 随即,他闭上双眸,沉心静气修炼起来。 最终,他也没有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不像为人师表所为,冷血至极。 “是。” 这一刻,李逸的内心,如遭北风肆虐。 他的眼神涣散了,心中迷茫了。 “退下?退到哪里?” 他是第一次来聚贤庄,可谓人地两生。 走出这道门,他根本无处可去。 “是师尊疏忽了么?还是师尊在无声责怪?” 李逸默然退出,并垂着头朝庄外走去。 他想去庄外竹林静一静,也许师尊用不了多久,就会想起他此时的尴尬。 “师尊,就这么让李师弟走了?” 后堂走出一个男子,穿红戴绿,浓妆艳抹,嗓音尖细。 体态婀娜似柳,看似绵软无力,却没来由的令人望而生畏。 他是赵乾坤的首徒,名为东方胜,江湖绰号“无情蒲柳”。 “你说呢?” 复睁眼眸,赵乾坤已由淡漠变为无情。 语气冰冷如刺,能瞬间击穿任何柔软的内心。 然而东方胜浑然不觉,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在他心中,师尊总是这样的。 话说的冷冰冰,却是云山雾罩,含糊其辞。 “又是一个无用之人,交给弟子了。” 东方胜阴阳怪气地说道。 类似的话他都听出茧子了,也不是第一次替师尊做这种脏活了。 只见他腰枝一扭,转身退回后堂。 闭关室,另有通向外面的出口。 他的行踪,甚至他的存在,庄内鲜有人知。 “既是无用之人,那就去死吧。” 赵乾坤笑了,笑得很丑,很残忍。 漆黑一片的闭关室内,闪烁着两道寒芒,是那样的绝情。 甚至连室内的空气,似乎也瑟瑟颤抖起来。 青岚宗,堂堂誉满江湖的道门正宗。 道貌岸然之下,竟然信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在宗门利益面前,师徒情分说起来都有些可笑。 可惜的是,李逸又没看透。 对于尽心栽培于他的师尊,李逸不会也不愿,将其看作丧心病狂之人。 以此观之,李逸的本心是善良的。 也正是因为良心未泯,他才看不透别人的恶。 ...... 在赵乾坤看来,陈朴即将取代沈贺,成为太子在北徐官场的代理人。 他日后少不得,要借借陈朴的东风。 若有可能,将其拉拢过来为青岚宗做事,就更妙了。 一旦功成,一郡太守的分量可非区区县尉可比。 可以说,现在的陈朴是有大用之人,是他眼中的香饽饽,是万万动不得的。 与其结怨的李逸,在济阴必再无立锥之地。 陈朴断然不会容他,渗透亦无从谈起。 依李逸的性子,他必定寻机复仇。 届时,陈朴注定难逃一死,这并不符合宗门利益。 难道赵乾坤不能以师命相劝么? 能,却不愿。 因为他认定,恩怨分明的李逸会转怨师门。 满腹仇怨的李逸,是有可能将宗门计划公之天下的。 而这,是赵乾坤无法容忍的,即使仅是可能。 故势同水火的李逸和陈朴,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赵乾坤选择了陈朴。 无情最是帝王家,无情又何止帝王家呢? 然而,这番推断不过是赵乾坤以己度人,一厢情愿之念。 事实上,如果他当面相劝,李逸就是再难受也不会违抗师命的。 可惜,他的师尊不愿给他这个机会了。 出了聚贤庄,李逸在庄外竹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对恍如仙境的美景,他无心欣赏。 渐行渐远,愈走愈心凉。 “李师弟,好兴致啊。” 身形鬼魅的东方胜,突然从一旁闪出,好似偶遇。 听到东方胜尖细而略有魅惑的嗓音,李逸的心头猛然一惊,随即满面凄凉。 “大师兄,是师尊命你来的么?” 东方胜掌紫微峰执法。 本脉弟子若有背叛宗门,或者完不成宗门任务,皆由其处置。 而他的处置方式只有一个:杀无赦! 李逸知道东方胜的现身,究竟意味着什么。 然他,仍不死心。 他口呼师尊,就是告诉对方自己可是亲传弟子。 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完不成宗门任务。 “这里山清水秀,倒是一处吉壤。 你是自刎呢,还是师兄帮你呢?” 东方胜阴恻恻地说。 李逸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 回想师尊最后的冷漠,现在的他终于明白了那抹冷漠的含义。 哪里是疏忽? 哪里是责备? 分明是判了他的死刑! 在他最敬重的师尊眼里,自己竟然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说弃就弃。 “师徒情分,何至凉薄如斯?!” 李逸仰天长啸,悲从心来。 “李师弟,你还是这么幼稚,算了,师兄帮帮你吧。” 话音未落,东方胜的剑锋已近在眼前。 其出剑之速,亦如鬼魅,令人防不胜防。 然李逸修武多年,亦非易予之辈。 长啸出口之时,幽匕已在掌中。 砰砰砰...... 剑匕交锋,碰撞之音不绝于耳。 生死攸关之际,李逸运起平生所学,奋力相搏。 他要活下去,他要向赵乾坤讨一个公道! 其匕首出招刁钻,确得赵乾坤真传。 然东方胜,明显更胜一筹。 百招过后,他一掌拍中李逸胸口,随即长剑穿喉而来。 李逸知道自己败了,死亡就在眼前,于他再无公道可言。 “啊!” 他不甘地仰天怒号。 喷出的鲜血,淋湿了面庞,染红了囚服。 “无用之人,去死吧!” 东方胜的字典里,却没有怜悯。 《梁书·武帝纪》载曰: 赵乾坤冷血至极,李逸命悬一线。 第48章 潜回睢陵 李逸命悬一线,其势千钧一发。 头戴斗笠隐去容貌的叶清玄,犹如一阵狂风掠过,骤然出现在李逸身前。 神兵天降。 他探掌而出,精纯内劲覆盖其上,一掌拍飞夺命无情剑,令东方胜愕然当场。 “走!” 叶清玄要的,就是震慑。 他一把抓起面如死灰的李逸,纵身便朝远处疾掠。 他自然认出了无情蒲柳东方胜。 像东方胜这样品味独特的人,踏遍南梁武林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想不认出来都难。 通过二人的寥寥数语,叶清玄确定了李逸的真实身份。 “他是赵乾坤的亲传弟子无疑。” 同门操戈,欲置师弟于死地。 没有师尊赵乾坤的默许,或者是授意,行么? 显然,赵乾坤、李逸师徒已然反目。 在叶清玄看来,这就是天赐良机。 只要救下李逸,便有极大可能,从其口中问出库银失窃案的真相。 或许还能从他们师徒反目上,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 萧绍瑜授其中直兵参军之职,器重之意不言而喻。 叶清玄已然进入角色。 他考虑问题的视角,亦随之改变。 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了。 而是士为知己者死,以萧绍瑜的立场为念。 “混蛋!” 从愕然中清醒过来,东方胜破口大骂。 见李逸竟然被人,从自己剑下救走了,他一时气愤难平。 毕竟他还没有失过手,这是第一次。 然而,再想去追,已然为时已晚。 匆匆一瞬间,叶清玄全力运起身法,带着李逸消失于原地。 更是消失在,无边的竹林与桃红柳绿的春色中。 踪迹皆无,已然无从追起。 东方胜不是赵乾坤,他与叶清玄的武道修为相去仍远。 眼神跟不上叶清玄的身法,是很正常的事。 一路飞奔,景色变换不断。 于僻静处,并确认东方胜没有跟来,叶清玄方才收住脚步。 “恩公,请受李某一拜!” 李逸强忍着掌伤对他的摧残,噗通一声,纳头便拜。 此时的他,脸庞上的血迹已然沁入肌肤,囚服上的红染已然风干。 唯有师门的绝情,将伴其一生,无法抹去。 叶清玄同情他的遭遇,也欣赏他的武道资质。 然而,他未贸然招揽,自己的身份也未急着透露。 隔着斗笠黑纱,叶清玄问道: “李镖头,今后有何打算?” 他要先探探李逸的底,再作计较。 若是李逸心灰意冷,心生隐世之念,一切便无从谈起了。 远离,就意味着他无法割舍师徒之情。 这样的他,又怎能为萧绍瑜所用呢? 须知功名利禄,对于一个心死之人,是没有诱惑力的。 “有何打算?” 缓缓起身的李逸,口中默念着。 他没有叶清玄想得那么复杂,他的心中只有四个字: 恩怨分明。 他不会选择隐世,他要讨一个公道。 哪怕等待他的,是再一次迫近的死亡。 须臾之后,将要辞行的刹那,他忽然回过味儿来。 “李镖头? 恩公知道我是谁,相救并非巧合! 他是陈朴的人么?” 转念之间,他又在心中摇头否定。 这是不可能的,陈朴的手下没有此等豪杰之士。 就是有,也恨不得他快些死在东方胜的剑下,根本没有出手相救的可能。 “宗门之人么?” 这就更不可能了。 北徐境内的青岚宗弟子,多是出自紫微峰。 没有人能阻挡,大师兄东方胜的剑。 也无人敢于阻挡。 刘广平的可能,则直接被李逸排除了,理由与陈朴是一样的。 此前,他虽困于牢中,却对济阴近况并不陌生。 他自然而然的,又想到了刘广升。 与陈朴、刘广平结仇最深的,除了已死的沈贺,就属刘广升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刘广升有相救的动机。 可是,他同样尬于无人可用。 即使刘虹复生,也根本不是东方胜的对手。 “恩公究竟是谁的人呢?又为什么要救我呢?” 李逸用警惕的目光,端详着斗笠黑纱笼罩容颜的叶清玄。 他不想再被人耍了。 这只是一个受过伤的人,本能的自我保护反应。 “尊驾,是南康郡王的人吧?” 李逸问道。 时下的济阴,甚至是偌大的北徐。 对他感兴趣,并愿出手相救,又能救得下来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萧绍瑜。 李逸排除了种种可能,最终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对萧绍瑜并不排斥,也谈不上好感。 毕竟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过交往的经历。 当然,以他的身份,即使不被收押入狱,他也很难和堂堂郡王产生联系的。 “这重要么?你很在意么?” 叶清玄答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因为他尚不知李逸,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某与九殿下素无渊源,亦无宿怨,只是想知道将来去何处报恩。 若是恩公不便,权当李某没说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李逸颓然转身,便要离去。 他已表明自己并无敌意,也未做过对不住萧绍瑜的事。 “如果是呢,你可愿随我去见九殿下?” 叶清玄原地未动,没有拦阻之意。 他只是亮明身份,去与不去全随李逸之意,不作强求。 须知强求之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李逸就算去了,他也不会说出萧绍瑜想听的内容。 何必大费周章呢? 所以,叶清玄真正问的是: “你愿意投效九殿下么?” 闻言,李逸收住身形,爽快应道: “李某愿随恩公去见九殿下。” 若要向师门讨要公道,他的身后没有势力依托,是肯定不行的。 萧绍瑜虽说羽翼未丰,却胜在用人不唯士族论。 这在门第观念极深的南梁,是为数不多的。 寒门出身的李逸,不得不关注于此。 退去宗门耀眼的光环,他是没有任何背景可言的。 没有哪个有身份的人,愿意接纳他的。 在他心中,萧绍瑜或许是唯一的例外。 在周边村镇农家,叶清玄买了一套粗布衣服。 李逸褪下囚服、洗去脸庞上的血污,而后乔装。 他随叶清玄潜回睢陵,并悄悄入了萧绍瑜的下榻之地。 “大公子,叶参军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个陌生人。” 刘广升尚未离去,范进出于谨慎,先禀报了堂外的范伯勋。 若有内情,也好回避。 当然,他不会想到来人就是“死尸”李逸。 “你暂将叶叔二人带到厢房,我先去知会李长史。” 范伯勋吩咐道,他明白范进的顾虑。 是否需要回避,李东阳自有判断,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是。” 范进答道。 随后,他便引叶清玄二人,从角门直入厢房。 《梁书·武帝纪》载曰: 中兵参军叶清玄救回李逸,欲谒帝。 第49章 李逸投诚 “李长史,李逸未死,标下把他带回来了。” 手中提着斗笠的叶清玄,一指身旁乔装的李逸。 “哦?” 李东阳抬起清癯面容,放下手中的毛笔,停下公文的批阅,打量着正在卸去乔装的李逸。 他当然是惊讶的。 刘广升言犹在耳,一个死了的人怎么又活过来了呢? 顷刻,李逸恢复了本来容貌。 他听清了,面前须髯儒雅的中年文官,便是清流才子李东阳。 又见李东阳正在打量他,他便主动说道: “陈朴在饭菜中下了毒,李某幸有几分内劲可以驱毒,侥幸存活。” 闻言,李东阳恍然。 他微微颔首,依旧看着李逸,等待对方讲述来龙去脉。 李逸能活下来,是幸运的。 但这不代表,他就一定愿意随叶清玄来此,中间必有故事。 李逸有意给李东阳留下一个好印象,便继续如实讲述: “实际上,李某是青岚宗暗中培养的亲传弟子......” 待其娓娓道来,他与刘广平、陈朴合谋监守自盗库银的事,反而不重要了。 那不过就是一个夺位的阴谋。 济阴刘氏家主之位,与济阴太守之位。 真正令李东阳动容的是: “青岚宗竟然在秘密安排宗门弟子,打入官府!” 它的震撼力,甚至要远在李逸死而复生之上。 事实上,李逸只是说了自己的亲身经历。 他并不知道,青岚宗是否还委派了,其他宗门弟子此类任务。 故青岚宗的渗透计划,不过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 然而仅凭此一角,便已然足够了。 李东阳深以为,朝廷有必要重新审视青岚宗的野心了。 “李镖头,今后有何打算?” 李东阳明知故问。 他当然看破了李逸的投效之意,不过是挑明了这层窗户。 “请李长史代为引荐,李某愿投效九殿下。” 果然,李逸如实回应。 “入了王府,便当遵守王府的规矩。 私仇可以报,但需要等待时机,且须殿下首肯。” 一入侯门深似海,与之相比,王府之深堪称汪洋。 王府的规矩必然更大,是不容违反的。 李东阳把丑话,讲在了前面。 若是李逸自认无法遵守,他便没有去见萧绍瑜的必要了。 宗门有宗门的规矩,皇族有皇族的规矩,李逸自然能够理解。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仇不是轻易可报的。 他并不缺乏耐心,也等得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某必谨遵九殿下钧命。” 李东阳微微颔首,他对李逸务实的态度很满意,随即叮嘱道: “你遇害的事,是济阴刘氏的大爷给殿下报的信,他此刻正与殿下在一起。 觐见时,库银的事但说无妨,余者休提。” 李逸武道修为出众,且与师门青岚宗划清了界限,又不容于陈朴、刘广平。 在李东阳的眼里,他是一个没有退路的人才。 萧绍瑜正值用人之际,李逸自然是不错的选择,故李东阳不介意为他引荐。 至于用与不用,又如何用。 这就是萧绍瑜应该考虑的事情了。 “李某晓得。” 李逸回道。 他清楚,曾经的宗门任务,是见不得光的。 对李东阳坦白,算是投名状。 至于刘广升,李东阳就是不叮嘱,他亦必然不会提及。 “叶参军,再辛苦一趟,一起去见殿下吧。” 李东阳朝叶清玄亲切一笑。 “李长史请。” 叶清玄豪爽回应。 他就是吃敬酒,而不吃罚酒的性子。 李东阳的友善,是他无法拒绝的,亦无须拒绝。 毕竟,他本应去向萧绍瑜当面复命的。 “叶参军?” 李逸诧异道。 他看向叶清玄,打量着其身形、容貌,突然想起一人,问道: “恩公可是名冠北徐的叶谷主?” “呵呵,往事罢了。 现在,世上已无身处江湖的叶谷主,惟有南康郡王府的叶参军。” 叶清玄坦率的承认了,不失丈夫磊落。 “难怪?” 李逸的眼眸中,闪过了劫后余生的第一抹笑意,心想: “九殿下幕下,有叶参军这等武道高手在,我复仇的难度便小了许多。” 幽湖谷叶赵一战,叶清玄虽败犹荣,名扬南梁武林。 没有真本事,他能从赵乾坤掌下活命么? 一掌震退无情蒲柳东方胜,则再次证明了叶清玄的实力。 而且叶清玄以其草莽出身,竟然能得萧绍瑜器重。 李逸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他苦闷的心中,无形中敞开了一扇窗户。 随之涌入了新鲜的空气,神情为之振奋。 “二位,走吧。” 李东阳会心一笑,当先踱步出了厢房。 此时,刘广升正在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向萧绍瑜卖力推销着自己的女儿。 “老夫爱女,绝对是济阴名媛之魁首......” 他意欲通过联姻的方式,巩固与萧绍瑜的关系。 届时,即使扳不倒胞弟刘广平,也能令他有所忌惮,不致对自己赶尽杀绝。 “殿下,叶参军回来了。” 李东阳来得正是时候,无形中替萧绍瑜解了围。 “本王可是颜控,就凭你这基因,还是省省吧。” 萧绍瑜如蒙大赦,按下心中所想,朗声说道: “传进来吧,本王和刘员外正等着呢。” 他从李东阳和煦的笑容中,已然猜出了叶清玄的差事办得不错。 否则,李东阳不会如此轻松。 “殿下,标下幸不辱命,把李逸带回来了。” 入堂后,叶清玄一指同行而来的李逸,高声复命。 刘广升是认识李逸的,生意上有所往来。 见果然是李逸,他惊得从椅中蹦起,声音颤抖着,兴奋道: “李镖头,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当然有兴奋的理由。 活着的李逸,远比死了的李逸更有价值。 尤其是陈朴杀人未遂,他与李逸之间便不再是铁板一块。 这意味着什么? 李逸为了报复陈朴,极有可能会供出库银失窃的真相。 甚至有望当庭指认幕后元凶。 以刘广平、陈朴二人,今时今日在济阴的地位。 李逸若不趁着萧绍瑜尚未返京之机,日后便难以扳倒二人了。 刘广升相信,李逸应该能明白一个道理。 一旦他还活着的消息传了出去,刘广平和陈朴是不会放过他的,必欲杀之而后快! “九殿下,库银失窃案的幕后主谋,是郡丞陈朴和济阴刘氏的二爷,李某算是帮凶。” 李逸直接跪在萧绍瑜面前,不问自言。 同时,他朝刘广升颔首致谢。 毕竟叶清玄能及时援救,全赖他的报信。 “李镖头,你可愿当庭指认?!” 未等萧绍瑜回应,欣喜若狂的刘广升,抢先追问。 仇恨令他,不觉间逾矩了。 他恢复了几分圆润的白面上,挂着焦急,眼中更是满满的期待。 然而李逸没有回应,他在默默观察新主子。 比之刘广升,他的心中对萧绍瑜超越年龄的沉稳,颇觉惊奇。 “年少老成,九殿下绝非简单人物。” 《梁书·武帝纪》载曰: 李逸谒帝,纳投名状。 第50章 兵临城下 “竟然真是你们干的,够猖狂的啊。 当初,本王因此而受制于沈贺。近日,你们又咬着本王的钱袋子不放。 旧怨加新仇,本王可要不客气了!” 萧绍瑜的内心,远没有表面那般淡然。 一个复仇兼敛财的计划,悄然筹谋。 “九殿下,您快说句话呀!” 见萧绍瑜迟迟不表态,刘广升催促道。 他满脸期待地看着萧绍瑜,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复仇的快感。 萧绍瑜仍未动声色,明眸审视着李逸,心中想着: “难道东阳先生是要向本王引荐他么?” 叶清玄是有资格单独谒见的,他没有必要与李东阳同行。 显然,二人刚刚已经照过面了。 也就是说,李东阳已经见过李逸了,且已得知了库银失窃案的真相。 按理说,李东阳自行转述就是了,没有必要把他带过来。 萧绍瑜从这个细节中,琢磨出了属下的用心。 “李镖头,你可否将案情原委如实写下来,并签字画押?” 萧绍瑜问道。 若按他所言照做,可以预见下一步就要对簿公堂了。 刘广平、陈朴固然难逃法网,李逸却也要遭受牢狱之灾。 他愿意么? 其实,这是萧绍瑜对他的考验。 “想入本王的门,就要为本王的钱途不怕牺牲,你可以的吧?” 萧绍瑜心里想着,笑看李逸。 “李某这就写。” 李逸答得干脆。 见李逸同意了,刘广升大喜过望,朝萧绍瑜笑而拱手: “九殿下又破了一桩大案,老夫恭喜了!” 其实,他恭喜的是萧绍瑜又要发财了。 “同喜、同喜。” 萧绍瑜笑着回应,心里却是想着: “少来这套,老刘啊,你也赚了。” 刘广升完全可以借机施压刘广平,把失去的家主之位再夺回来。 萧绍瑜明眸雪亮,洞若观火。 突然,一道突兀而雄浑的声音传来。 “殿下,北朝大军已兵临城下!” 闻言,萧绍瑜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猛然抬首循声望去,见来人正是范氏父子三人。 身材雄健的范雍,走在前面。 此时的他,已是戎装在身,面容之冷峻异乎寻常。 相随身后的范氏兄弟,则给人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那是对沙场建功的渴望,当真虎父无犬子。 “范太守,北军领兵之将为谁?领兵几何?” 李东阳清癯面容中挂满凝重,他沉声问道。 他是经历过南梁与北朝的战争的,对北朝的情况远比萧绍瑜要了解得多。 通过确认领兵将领及所部多寡,他大致能判断出战事的规模。 “前将军杨彦超!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 范雍的回应掷地有声。 他神色间的凝重,远甚于李东阳。 毕竟是曾经沙场交锋的宿敌,他更知杨彦超之深浅。 闻言,李东阳清癯面容为之色变,陷入沉默。 对于一向持重从容的他来说,这是极为少见的。 “东阳先生?” 萧绍瑜轻声呼唤。 李东阳回过神,以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说道: “殿下有所不知,杨彦超乃北朝悍将,骁勇异常。 其于我朝军中罕逢敌手,大敌无疑。” 此言一出,萧绍瑜登时连吸冷气,心中狂呼: “就不能等本王返京再打么,老杨啊,有失厚道了啊。” 此刻,中兵初建,兵力未雄。 于他而言,确实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世事难料,他走向战争的脚步提前了。 此外,南北交战的那些年他还小,故对北将强弱极为陌生。 然谨慎如李东阳,竟称杨彦超“罕逢敌手”。 萧绍瑜立刻意识到了局势之危急。 “按北朝的用兵习惯,杨彦超所到之处,其后统军为帅者必是镇南将军元沐。 而元沐帐下,控弦不下二十万!” 李东阳大胆断言,无异于又抛出一颗重磅炸弹。 然而还没有完,他继续说道: “殿下,若下官所料不差,南北国战已然重启! 睢陵正处风口浪尖,已是万分凶险!” 至此,变色的就不只是萧绍瑜一人了。 堂中温度骤降,诸人表情近乎冻结。 萧绍瑜的震惊,是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战争。 偏偏还是南北国战,这等影响国祚的大战。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刘广升的惊慌,则是出于恐惧。 他知道战火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 累世家资将有一朝洗掠之危,他曾经是经历过的。 兴奋、渴望沙场建功者,亦有之。 范氏兄弟,渴望重振范氏荣光,眼前的大战正是其心所向。 除了他们,首当其冲者,便是叶清玄。 多少个午夜,梦回吹角连营。 他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男儿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此刻,他蒙萧绍瑜擢拔,已然有了效命沙场的资格。 能否夙愿得偿,试问雪月银枪,何将可挡! “如今城防是何人在主持?” 萧绍瑜迅速恢复了镇定,急问。 他清楚,惊慌、恐惧、软弱是于事无补的,越是危急时刻越要拿出勇气。 战事已起,敌人是不会自己退却的。 守住睢陵乃当务之急,主持城防之人更是重中之重。 同时,他清澈的目光锁定了范雍。 “按我朝惯例,若战时太守出缺或是出了意外,则由郡丞接管防务。” 范雍言下之意,主持防务的是陈朴。 “完了!” 刘广升大声惊呼。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恐惧莫名。 济阴军务原本由沈贺一人把持,陈朴鲜有涉足。 比之不甚知兵的沈贺,陈朴就是军事小白。 由他主持睢陵防务,这不是玩火,而是玩命。 问题是,像睢陵这样的边防要地,朝廷为何不任命一个通晓军事的太守呢? “党争误国啊。” 萧绍瑜心中清楚,这必然是党争的恶果。 当初,不善战阵的沈贺,是如何登上济阴太守之位的。 彼时,还是太子驾前红人的刘广升,对内幕知道得一清二楚。 本质上,这是太子与梁帝博弈的结果。 太子的初衷,在于觊觎北徐州的兵权与富庶。 钟离郡乃州治所在,他争不过柳世权。 新昌郡又握在范雍的手中,他不敢去争。 故北徐三郡惟济阴郡,他可以争上一争。 济阴郡东临南兖州,处于北徐、南兖两大边州交界之地。 若遇战事,不愁援军。 正是基于此,几经博弈后,梁帝才勉强同意了太子所请。 最终,将济阴太守授予了不甚知兵的沈贺。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前将军杨彦超,兵临睢陵,帝处变不惊。 第51章 决意留下 太子还看中了一个人,此人就是现任的济阴司马薛子都。 薛子都出身北朝河东郡望薛氏,可谓累世将门之后,本人更是难得的猛将。 最重要的是,他来归之时带了一曲重甲骑兵,满编五百人。 这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战力。 众所周知,南梁战马稀缺,且马种矮小。 数量有限的骑兵多是轻骑兵,重甲骑兵的诱惑力可想而知。 梁帝的本意是: 将熟悉北朝军事的薛子都安排到钟离郡,辅助柳世权稳固淮水防线。 几经博弈,太子终以济阴为北徐、南兖两大边州枢纽为由,说服梁帝将薛子都留在了济阴。 沈贺既然登上了济阴太守之位,薛子都便算间接收入了太子羽翼之下。 “九殿下,您是此刻睢陵城内爵位最显赫之人。 不如由您接管兵权,主持防务吧。” 刘广升郑重谏言。 其实,他的想法与远在建康的萧锋不谋而合,看中的是范雍的军事才能。 跃跃欲试的叶清玄与范氏兄弟,瞬间便朝萧绍瑜看来,眸中精光四射。 只要萧绍瑜纳刘广升之谏,他们必将成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的宠儿。 “刘员外,此事怕是有所不妥。” 李东阳出面,婉拒了刘广升。 他接着说道: “殿下爵位虽高,却无朝廷授权戎机,贸然接管兵权,于法不合。” “李长史此乃持重之言,下官附议。” 范雍赞同道。 见二人皆是此意,又似乎欲言又止。 萧绍瑜淡然一笑,好言安慰刘广升: “刘员外,济阴郡兵乃边兵精锐,只要陈郡丞不胡乱指挥,守上数日应该不成问题。 接管兵权的事,容后再议不迟。” 说完,他便端起了手旁案几上的茶盏,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刘广升见萧绍瑜幕下两大重臣,在接管兵权上极为谨慎。 抛开陈朴能否守住睢陵不谈,他不得不佩服二人思虑之深。 即使北军兵临城下,亦不忘党争之残酷,不给对手留下攻讦的口实。 有这样临危不乱的谋主与大将,他更看好萧绍瑜的未来了。 当然,前提是萧绍瑜能挺过眼前的困局。 见萧绍瑜已有送客之意,他知趣的告退了。 此外,他府中也需早作筹谋。 陈朴究竟能守多久,他的心中是根本没有底的。 “范郎将,你先带李镖头去厢房休息。” “不必。” 萧绍瑜明白李东阳的意思,他则另有所想。 俊面淡然,他问道: “李镖头,可愿作本王的亲卫?” 萧绍瑜决意将其收在身边效力。 “标下谨遵殿下钧命。” 李逸纳头便拜。 无论是李东阳,还是叶清玄,仍未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萧绍瑜。 在这种情况下,萧绍瑜竟欲将他收作亲卫,器重之意已露端倪。 这么好的开始,他无须犹豫。 正堂之中,已尽是南康嫡系,再无遮掩的必要。 萧绍瑜单刀直入,直问实情: “舅舅,依你的判断,陈朴究竟能守多久?” 这是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是协助陈朴守城,还是承担风险强行接管兵权? 范雍的回答,将决定他下一步的行动。 若是战局前景坏到不能再坏,他就不得不考虑如何突围,以及突围的方向与时机了。 他是不会坐困必死之局的。 这一刻,堂中所有人都朝范雍看来。 范雍常年统兵,且在范氏失势前与北军多有交锋,他给出的答案必然是最权威的。 “按朝廷军制,济阴郡兵应编五营,兵额五千。 据下官观察,沈贺吃空饷的传闻不虚,济阴郡兵最多也就三千人。” 三千对五万! 稍稍读过兵书战策的人,都明白“少则能逃之,不若能避之”的道理。 若按孙子所言,此时当避战,尽早转移。 其实,为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范雍有意将十万北军谎称五万。 故真实情况是更糟糕的。 “若是北军全力攻城,陈朴恐怕连半日都守不住!” 范雍断言。 半日?! 将为兵之胆,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然若换作良将呢? “若是本王即刻强行接管兵权,并授权舅舅全权指挥,可守多久?” 萧绍瑜再问。 “若是郡兵听从调度、肯于用命,城内士族愿慷慨解囊,百姓愿与城共存亡。 三日之内,下官可保北军难越雷池!” 若是战场换作新昌郡治顿丘,十年苦心经营之下,范雍是有信心与北军僵持半月的。 然而这里毕竟是睢陵,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 这也就是范雍,仍有胆气敢说稳守三日。 若是换个人,比之陈朴也强不到哪里去,局势使然。 萧绍瑜乌眉深锁锁千秋,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殿下,若要撤离,当趁北军初至,尚未合围之机。 一旦合围,恐玉石俱焚!” 生死攸关,李东阳谏言撤离险地。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在他看来,萧绍瑜的安危大过一切。 背上不战而逃之名,有损济阴人望,这些是无法与萧绍瑜的性命相提并论的。 无疑,萧绍瑜走到了生死节点。 他会从谏避战么? 这一刻,萧绍瑜的脑海中,浮现出母妃的慈爱、外祖的慈祥...... 还有那个唯一走进他内心的女子,俏丽、飒爽的柳文菲。 感情是怀念的、不舍的。 然而理智告诉他,自己只要不战即撤,从此便有了逃兵的污名。 心中压抑多年的抱负,终将永坠深渊。 心爱的姑娘,也许会鄙夷自己的懦弱。 已逝的亲人,会对自己失望吧。 是生而无趣,空有皮囊。 还是以身许国,留存世间一段慷慨佳话。 “不!本王誓与睢陵共存亡!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萧绍瑜猛然起身,乌眉如剑,明眸如炬。 铿锵豪言,振聋发聩。 他爱财不假,却不会屈服于胡虏。 宁死亦不服! 他最终选择了勇敢,抛弃了懦弱。 这一刻,他光芒万丈,魅力四射。 “下官、标下,誓死追随殿下!” 南康嫡系众志成城。 李东阳的眼眸湿润了,心中暗道惭愧。 他以有幸辅佐,此英明之主,而死而无憾。 一众武将,热血已在燃烧,他们为自家殿下的抉择而骄傲。 一城不守,何以当国? 一战无胆,何以号令三军? 一触即逃,何来人望? 孙子兵法是明言:“少则能逃之,不若能避之”。 然亦有言:“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誓与睢陵共存亡,豪言“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气冲霄汉。 第52章 秘辛揭晓 “殿下,不管是否接管兵权,皆应从速召集城中士族,筹措军需。 下官以为,您应该出面。” 李东阳谏言道。 须知郡仓已空,不寻求士族的鼎力相助,兵无粮则无以为战。 萧绍瑜若在此军心惶惶之际发起召集,妥善解决军需问题,对于后续接管兵权是能减少阻力的。 见萧绍瑜已生死志,且局势至危,范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要将埋藏心底,尘封十年的秘辛,告诉外甥。 此战,他同样抱定了死志。 他不愿也不能,把这段秘辛带进棺材。 否则,这段家恨将随着他的离去而湮灭。 “殿下,下官想和你单独谈谈。” 范雍说道。 他神态戒备万分,语气又是如此沉重。 萧绍瑜心有所悟,他说道: “事不宜迟,劳东阳先生拿上本王名帖代为召集。 诸位先到堂外等候,稍后随本王登城查看敌情。” 待众人出堂,堂内陷入沉静。 萧绍瑜明眸一瞬不错地盯着范雍,心中想着: “那段尘封的历史,终于要揭晓了么?” 当年,萧绍瑜年仅十岁,对于朝廷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是不知情的。 等到他渐渐长大后,却发现那段历史,被梁帝封禁了。 在京中,他打听不到任何相关的信息。 曾经他问过范雍千百遍,都被范雍以“你还小”为由婉拒了。 可以想象,此刻他的内心,是何等的激动。 甚至冲淡了大战在即,带给他的巨大压力。 “十年前,身为大梁第一重臣、官居尚书令的,我的父亲、你的外祖,被判终身监禁。 即将封后的,我的妹妹、你的母妃,被勒令自尽。 一夜之间,位列大梁四大门阀的兰陵范氏,分崩离析......” 范雍艰难地重启了,那段充满血腥、愤怒、冤屈与不甘的往事。 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他的心中撕裂而出。 他的心,在流血。 心坚如钢的他,一边回忆着,一边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 那是他一生的痛。 当萧绍瑜听到,自己的母妃竟然是被父皇勒令自尽的。 他的心抽搐了,心中嘟囔着: “老爷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二十多年前,梁帝尚在潜邸,仍是前朝之臣。 其文才武略誉满京华,才高八斗用来形容他,都显得不那么合适。 而立之年的梁帝,爱上了一个风华正茂、英姿飒爽的女子,女子也倾慕于他的才华。 他娶了她,她嫁给了他。 她正是兰陵四姓萧、刘、范、陆中,范氏的女儿,名为范瑛,也就是萧绍瑜的母妃。 当时的梁帝,已有正妻。 以范氏的门第,范瑛是不可能作妾的。 范氏家主范隆之,也就是范瑛的父亲,根本不会同意这桩姻缘。 无奈女儿一片倾心、非君不嫁,范隆之偏偏又是最疼爱她,拗不过她。 最终,他妥协了。 没过几年,前朝末帝登极。 其人昏庸无道,残害皇族骨肉与忠良之臣,弄得满朝哀鸿遍野,人人自危。 已为重臣、手掌重兵的梁帝,便以匡扶社稷之名,悍然起兵。 在这场朝代更迭的风云际会中,范隆之起兵呼应,兰陵范氏举族相助。 待到梁帝登极为帝,范隆之位列南梁开国第一功臣。 爵封晋陵公,食邑三千户,官拜尚书令,风光无二。 这一年,萧绍瑜诞生了。 十年后,皇后薨逝,新后非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贤妃范瑛莫属。 她内有梁帝的宠爱,外有上品门阀兰陵范氏的支持,更是范隆之之女。 朝野上下,无人敢有异意。 一旦贤妃范瑛登上后位,九皇子萧绍瑜立为太子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母子二人的未来,必将无比荣耀。 然而,上天似乎跟她们母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封后大典当日,身为兰陵刘氏赘婿,时任兵部尚书的谢宣怀,公然发难。 他当庭指认贤妃范瑛乃前朝末帝之妹,是秘密寄养在兰陵范氏的。 据此,他状告范隆之父女图谋复国。 “父皇相信了?” “陛下本是不信的,但谢宣怀拿出了铁证,代表你母妃身份的前朝皇族玉蝶。 当时,你外祖大惊失色。 然于铁证面前,他却也只能承认你母妃的真实身份。” “如此重要之物,怎能落入谢宣怀之手?” “范氏族内必有叛徒!” “是谁?” 范雍摇摇头,“无从查证。” 显然,谢宣怀是私下串通过的。 满朝文武不论是忌惮、还是嫉妒范隆之的,纷纷请斩范氏父女,并夷灭兰陵范氏三族! 百官群情激愤之下,梁帝根本无法弹压。 同时,已是帝王的他,对贤妃范瑛前朝皇族的身份,应该也有忌惮。 除掉这个隐患,也许就是他当时的想法。 最终,在贤妃范瑛的哀求下,梁帝判了范隆之终身监禁,直至老死,并剥夺爵位。 或许也有顾念其功,稳住其旧部的考量。 兰陵范氏被强行分家,并降为下品门第。 贤妃范瑛本人,则被梁帝勒令自杀,以堵朝臣悠悠之口,以安皇族不安之心。 新昌范氏,就是在那以后才有的。 此后,范雍十年不升,也正是缘于此变故。 “舅舅,你就没想过召集外祖旧部起兵么?” 范雍又是摇摇头。 “知道陛下为什么不斩尽杀绝,还会放过我么?” 他自问自答: “你与父亲为质,纵然我有万夫不当之勇,又焉能起兵? 时过境迁,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 这些事你记在心里就好,无须复仇。” 此战,生死难料。 若是萧绍瑜侥幸生还,范雍不希望他活在仇恨的阴影里。 范雍怜爱的看着萧绍瑜,又叮嘱道: “马革裹尸,是范氏男儿的荣耀。 此战,若我不幸殁于阵中,你无须难过。 你要好好活下去,待到他年父亲辞世之时,代我厚葬于他。” 萧绍瑜的泪水,不受抑制地夺眶而出。 泪眸汪汪,情难自抑,心中大呼: “老范,太感人了!” 他骨子里的倔强,不容屈服胡虏,亦不容屈服强权。 任凭泪水流淌,他情绪激昂的发下誓言: “本王此生必做成三件事: 外祖有生之年,重见天日! 兰陵范氏,门楣重立! 为母妃,正名!” 仓啷! 英华剑出鞘,一剑斩断案角。 “若违此誓,犹如此案!”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闻秘辛,斩案起誓,何其刚烈! 第53章 九王出战 收剑入鞘,萧绍瑜明眸遥望城外,神情肃穆。 大敌当前,他只有跨过这道坎,才有兑现誓言的可能。 “舅舅,你先进驻军营,本王去城头看看。” 说着,他便举步出堂。 范雍同样放心不下城外的北军,他感到太安静了。 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 越静越久,便预示着将要到来的首轮攻城,越是猛烈。 这种时候,他确需和追云骑将士在一起,以应对突变。 而且军营更靠近城墙,得报战况要更快。 留给他应变的时间相对更多,作出反应也能更从容。 “好。” 范雍一边回应,一边相随出堂。 在堂外等候的四人,身为骑兵参军的范仲勋,自然跟随范雍回了军营。 直属萧绍瑜的三人,则跟随他去城头观敌料阵。 其中,身为中兵参军的叶清玄,早已将麾下中兵集结。 故全副武装的一都中兵,随行护驾。 在三将百兵的护卫下,很快,心忧战局的萧绍瑜便登上了城头。 扶垛眺望,眸光凝重。 只见北军先锋正在渡河,兵临城下的最多不过一曲人马。 当先一将,正以马鞭指着睢陵城头,在跟部下吹嘘着什么,神态极度张扬。 观其盔甲式样,绝非军侯。 再观其身后大纛,分明写着: 前将军帐下先锋,奋威将军,杨! “此将何人?” 萧绍瑜问道。 范伯勋与他一样,久居京城,对于北将同样罕有耳闻。 李逸行走济阴数年,主要精力用在了结交官员之上,对北将同样陌生。 惟有叶清玄,虽退伍十年,重新应召不久。 然他向来留心军事,尤其是彭城北军将领的变动。 由此可见,他渴望戎马之心始终未改。 “据标下所闻,他应是杨彦超次子,名为杨震,是北朝近年崛起的新生代勇将。” 叶清玄虎目凝望,稍加分辨,沉声回道。 “杨震,挺嚣张啊,你这是公然与本王对线啊。 你爹没告诉过你,稳住别浪么? 你的一血,本王拿定了!” 萧绍瑜明眸微眯,心中想起了某联盟的专业术语,倒也适合此情此景。 “此子小视我大梁军威,谁愿出城,斩之?” 他转头看向济阴诸将,冷声喝问。 当值校尉齐皓,面含讥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萧绍瑜,心想: “这位爷是在温柔乡里待久了,不闻杨家父子的威名啊。 再说,北军渡河先锋不下万人,这你也看不见么? 你拿老子的命,当儿戏呢!” 心中极度轻蔑的他,装作没听见,根本不回应。 “就知道你不敢,哼,你连当本王的绿叶都不配!” 萧绍瑜俊面冷赛严冬,眸光犹如腊月寒风,心中更瞧不起眼前的懦夫。 心有不忿的叶清玄三将,挺身上前,便要请战。 就在这时,萧绍瑜朱唇轻启,朗声如箭,一往无前: “本王自去斩之!” 豪言出口,他已转身下城,出战之意决然。 “殿下!” 叶清玄顿惊,他欲挽留萧绍瑜。 兵凶战危,若是萧绍瑜因此而殁于阵中,他无法向义兄范雍交代。 他知道,在义兄范雍的心中,萧绍瑜的分量甚至重于自己的生命。 范伯勋和李逸,几乎同时发声,他们的心情与叶清玄是一样的。 “你们怕死么?不怕死便整顿兵马,随本王出战!” 萧绍瑜步伐坚定向前,头亦不回,出言激将,亦明心志。 怕死? 放在懦夫身上合适,然却不适合叶清玄三将。 “标下愿随殿下出战!” 叶清玄铿锵大呼。 宁折不弯的他,最是受不得激将。 他豁出去了! 若是萧绍瑜有所闪失,他大不了把自己的命赔上。 三言两语间,萧绍瑜已下城跨坐战马。 身着麒麟吞肩黄金甲、头戴兜鍪凤翅黄金盔、足蹬赤焰虎头黄金靴、腰悬金鞘镶玉英华剑。 王威赫赫。 其势,已如箭在弦上。 再想阻拦,已不可能,更不要说去军营请范雍来劝。 “出战!” 范伯勋双眸血红,大呼。 他与萧绍瑜最是亲厚,就是死,他也要死在萧绍瑜的前面。 他在一刻,萧绍瑜就必须活着。 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李逸,无须再说什么。 他默默跨上战马,护卫萧绍瑜身侧。 他的心里,则对萧绍瑜有了新的认识。 “殿下,豪杰也!” “开城门!” 面对萧绍瑜的钧令,郡兵不敢怠慢,更不敢违抗。 随即,城门缓缓升起。 叶清玄手擎雪月银枪,化身锋矢箭头,挡在萧绍瑜之前。 范伯勋、李逸分居萧绍瑜左右,护卫在侧。 其后,便是战意昂扬的一都中兵。 城门彻底升起的那一刹那,英华剑前指,萧绍瑜奋然疾呼: “出战!” 一王三将百中兵,列阵锋矢,冲出城门,冲向北军前锋奋威将军杨震。 仓促出战,故无战旗。 “来将通名,本将不斩无名之辈!” 视梁军如无物的杨震,自恃勇名,根本没把快速接近的梁军当回事。 他也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还提缰上前,越众而出。 “你自己找死,就不要怪本王直捣黄龙了!” 萧绍瑜要的就是斩首主将,惟如此,北军前锋方能大乱。 待足够迫近,他高声发令: “冲锋!” 一直保持静默的随征将士,当即露出峥嵘。 “冲锋、冲锋!” 声浪阵阵。 “杀!” 叶清玄一声大喝,提枪直取杨震。 “来将通名......” “去死吧!” 杨震的废话还没说完,叶清玄的雪月银枪已然杀至。 其疾如狂风骤雨,其势如劈荆斩浪。 一枪洞穿咽喉。 北朝奋威将军杨震,殒命! “将军!” 一曲北兵顿时惊呼。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勇猛的小杨将军竟然如此不堪。 或者说,梁将之勇远在其上,更为贴切。 主将遭遇斩首,一曲北兵顿现慌乱,心胆俱碎。 一切正如萧绍瑜所期,他果断下令: “荡寇!” 趁其乱,要其命。 他带头冲入乱军,挥剑杀敌。 范伯勋、李逸,一槊一枪,护卫左右,齐头并进。 乱兵非其一合之敌,摧枯拉朽。 精悍中兵,一拥而上,恰如秋风扫落叶。 斩一曲北兵,不过须臾之间。 “冲击渡口!” 英华剑一指正在登陆的北军先锋主力,萧绍瑜再次下令,且一马当先。 梁军携胜,士气高涨。 北军将亡,无心再战。 一都梁兵,奋勇杀入北军丛中。 “九殿下,疯了吧!” 城头观战的齐皓,惊呼。 若是换作他,肯定见好就收了。 以一都之兵,冲击万军,那就是找死!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亲率中兵屠魏军,中兵参军叶清玄阵斩魏奋威将军杨震。胜而不归,奋余勇,冲击魏军先锋万军,众哗然! 第54章 首战大捷 萧绍瑜才没有疯呢。 相反,此刻的他,前所未有的冷静。 “大军半渡,本王击之,可谓:半渡而击!” 心中明辨局势微妙,掌中英华剑舞摧北虏。 杨震的意外阵亡,确实令半渡的北军先锋六神无主。 须知那可是前将军之子啊! 他们的心中既有对梁军的畏缩,也有对杨彦超暴怒的恐惧。 阵势未结,军却已乱。 梁军百骑,纵横千军,其锐不可当也! 此刻,坐镇军营的范雍已然得知,萧绍瑜亲率中兵出战了。 “什么?!” 内心无比焦急的他,气度沉稳依旧,外人不可觉察。 他没有任何废话,亲率追云骑火速杀出睢陵,直扑渡口。 巍巍大纛,迎风招展。 上书:“新昌太守,宁远将军范”。 其字,豪迈苍劲。 其色,赤焰如火。 其所示者,沉寂十年的飞将军范雍,重回两军阵。 “冲锋!” 雄浑怒吼震荡天地,雄武之姿披靡当世。 追云槊利,破虏如鲁缟。 千骑精锐,如狼似虎,马踏万军。 风驰电掣,两支梁军击破当面之虏,兵合一处。 “歼敌!” 见强援已至,北军仓惶,萧绍瑜明眸璀璨,豪言激荡。 范雍虎目深邃,瞬息洞察战场形势,长啸破空。 “歼敌!” 萧绍瑜的判断没有错,这正是剪灭北军先锋的绝佳之机。 马蹄滚滚,剑槊交辉。 扫荡残虏,无异迅风之振秋叶矣。 血染渡口,北军先锋非死即淹,兵败如山倒。 千余梁军破万虏,首战告捷! “万胜!” 一都中兵,千骑追云,贺胜之音,声振寰宇。 萧绍瑜并骑范雍,凯旋而归。 他“英武九王”的形象,深深镌刻在了,出战梁军与城头郡兵的内心。 “九殿下,竟然胜了!” 战前轻视于他的齐皓,震惊莫名。 无胆鼠辈,永远无法理解勇者的豪迈与无畏。 胜利者,是不受质疑的。 “恭喜殿下,首战大捷!” 范雍虎目含笑,恭贺道。 他没有去问,外表斯文的萧绍瑜,何以武道修为远胜长子。 他凝视着那把英华剑,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原来,九郎继承了阿瑛的衣钵。 相似的年纪,同样的意气风发,他太像阿瑛了。” “皆赖众将士用命。” 萧绍瑜不居功,谦虚回道。 明眸间的那抹自豪,却是不加掩饰的,心中更是飘飘然。 “本王竟然这么强,似乎已故老娘很厉害的样子。” 他继承了原主的武道修为,并一直在秘密修炼,母妃范瑛留下来的功法秘籍。 这是他的第一次实战,感慨良多也是很自然的。 “殿下,你怎么说出战就出战了呢!” 萧绍瑜回到府中,后怕万分的李东阳,隐隐责备。 范氏父子,叶、李二将,皆在场。 萧绍瑜自觉有必要作出解释,他朝李东阳点点头,从容说道: “虏众我寡,睢陵难守,寻常之法不可行也。 当先声夺人,以攻代守,方有一线胜机。 本王是看准了杨震冒进,方才率军突袭。 斩之,则虏先锋必乱。 歼之,则振我军心。” 此数言,振聋发聩,令诸人心悦诚服。 李东阳清癯面容中的责备之色,悄然淡去,心中明悟: “原来,殿下并非鲁莽行事,是我草率了。” 范雍则闻言击掌,一语点破奥妙: “一言以蔽之,士气也。” “知我心者,舅舅也,呵呵。” 萧绍瑜笑着,朝范雍竖起拇指。 兵力对比如此悬殊,困守孤城只能令军中士气一落再落。 一支士气低落的军队,是无法久守不败的。 故,此战首津就在于: 于北军合围之前,必须要打出气势,鼓足梁军士气。 相对的,北军士气必受挫败。 此消彼长,方能论守。 亦如其所言,他是把握住了杨震轻兵冒进的天赐良机。 否则,面对排开阵势的北军先锋万军,他才不会傻到亲自冲阵去呢。 也就是说,这场大捷,其实是杨震双手奉送的。 “小杨,好人啊。” 萧绍瑜的心中,忍不住给死鬼杨震点赞。 赏功是激励士气的最佳办法,萧绍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扫视幕下诸将,朗声道: “叶参军,阵斩虏将,当计首功。 众将士人人有功,皆须记录在册。 本王必为尔等,向朝廷请赏!” 在场诸将,皆面有喜色。 血洒疆场,谁不是图个马上功名呢。 “下官领命。” 李东阳回道。 王府属官只有他随侍左右,录事参军的活也只能由他来接手了。 “东阳先生,可有遇到阻力?” 萧绍瑜所问,自然是指召集城中士族的事。 李东阳会意,如实回道: “下官奉殿下名帖,逐家晓以大义。 然除刘员外,诸氏家主皆含糊其辞,既不应邀也不拒绝。” “陈郡丞呢?” 萧绍瑜又问。 这种事,少了谁也不能少了陈朴,毕竟他代表的是济阴官方。 “他以战事紧急无法分身为由,当面婉拒了。” 李东阳冷哼道。 显然,他对陈朴的不识时务,是有想法的。 萧绍瑜不再问了。 他相信,李东阳会把自己的意思,准确无误地传达过去。 诸氏家主的态度暧昧,此间怕是另有玄机。 也许指不定还和陈朴有关呢。 “老陈啊,你还没完了,是吧?” 萧绍瑜心想的,自然是陈朴强夺许氏家资的事。 他还没反击呢,陈朴竟然不怕事大,还敢撩拨他的敏感神经。 “不给本王的面子,就是不给你自己留活路,咱们走着瞧!” 萧绍瑜明眸微冷,心中默默发着誓。 这时,处理完府中事宜的刘广升,应邀而来。 萧绍瑜给他挂了一个,南康郡王府参军的职衔。 故其可直接入府登堂。 “殿下,他们不会来了。 下官刚刚得到消息: 他们都去了郡衙,暗中串联之人,正是下官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二弟。” 萧绍瑜派幕下长史亲自去请,给足了诸人脸面,也算得上是礼贤下士了。 却未想到,他们竟然胆敢如此无礼。 “殿下,标下这就去把他们擒来!” 嫉恶如仇的叶清玄,携斩将之威,愤然道。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合兵新昌太守范公雍,半渡击破魏军先锋万人,大捷! 第55章 内有隐忧 “叶参军,随他们去吧。” 叶清玄的话,说到了萧绍瑜的心里。 他也想江湖一回,看谁敢不给爷的面子! 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至少现在还不行。 只要叶清玄一出手,便算与济阴士族撕破了脸皮。 诸氏家主,反而更不会买他的账了。 待到战局促使,他强行接管兵权时,岂非弄巧成拙? 离开士族的支持,城内人心不和,睢陵同样是守不住的。 另外,诸氏家主与太子之间,有着设局夺田的宿怨。 他们此时的表现,大概率是畏惧于太子的淫威,不得不如此。 故陈朴、刘广平之流,不过是仗着太子的势,才将他们强行邀请了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萧绍瑜尚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与太子仍然不可相提并论。 将心比心,他也能理解诸氏家主的难处。 “有劳刘参军,又跑一趟。 本王的本意,不过是想号召大家,出钱出粮共保睢陵。 既然陈郡丞出面了,也是一样的。” 萧绍瑜表现得很豁达,诸人对他的怠慢,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他与陈朴间的过节,刘广升再清楚不过了。 正因此,他认为,这是萧绍瑜顾全大局的表现。 毕竟,此刻的睢陵乱不得,确实不宜节外生枝。 确如其想,萧绍瑜考虑的正是济阴大局。 若城中士族肯出人出粮,这个召集人的风头让予陈朴,也无所谓。 关键还是诸氏家主的态度,是否支持。 支持的话,又能支持到什么程度。 “刘参军,你是济阴的老人了,经历的事也多。 依你之见,诸氏家主能拿出来本族私兵与钱粮,共保睢陵么?” 萧绍瑜礼貌的,征询刘广升的意见。 刘广升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应持立场,理论上与诸氏家主是相近的。 对于他们的心思,他应该是很清楚的。 刘广升略作思考,而后谨慎回话,语气中透露着悲观情绪。 “十年前,每遇北军来袭,各家确能做到毁家纾难,鼎力相助。 然而如今,却是未必。” “缘何?” “当年的睢陵守将,乃是如今的萧护军。 有大梁廉颇在,没人相信城池会被攻破。 陈郡丞嘛,怕是远没有这份威望。” 刘广升的意思,在于信心二字。 萧锋威名赫赫,值得信赖。 不知兵的陈朴,则胜算寥寥,难以取信诸氏家主。 其实,还有一层隐晦之意,刘广升并未挑明。 当年,新朝初立,诸皇子尚幼,党争远没有时下来得复杂、激烈。 “令弟与陈郡丞关系匪浅,他不会见死不救吧?” 萧绍瑜问道。 郡望刘氏的本族私兵,必然要强过其余士族,财力、底蕴使然。 以刘广平和陈朴狼狈为奸的交情,理论上,他应该帮陈朴的。 萧绍瑜要将此事确定下来,再作其他考量。 然而,刘广升的回答,却令他颇为不解。 “他会的!” 刘广升想都没想,答得痛快至极。 他算是看透了自己这个二弟,那就是一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心狠着呢。 见萧绍瑜面有不解之色,他解释道: “不瞒殿下,您来济阴之前,太子殿下交代下官一件差事: 尽数收购本郡涝田,所需钱粮皆由刘氏出。 作为回报,朝廷拨下来的赈粮,经沈贺之手转入刘氏名下。” 闻言,萧绍瑜隐隐地看了李东阳一眼,不得不佩服他推断的精准。 “刘参军的意思是: 若是令弟倾力相助,便无力收购涝田。 届时,就算睢陵守住了,太子殿下的差事却是无法完成。 与其如此,不如隔岸观火。” “殿下睿智,下官正是此意。” 刘广升坦诚承认。 若连刘广平也置身事外,城中士族之力便难以指望。 粮草不济的弊端,亦将无法化解。 短时之内,萧绍瑜可以挪用部分,从刘广升处借的那一万石赈粮。 以满足追云骑和幕下中兵的需求。 郡兵那里却是无法兼顾的,毕竟城中灾民也需要保证口粮。 若从灾民口中夺食,恐酿成内乱,得不偿失。 至于郡兵的粮草供应,就只能让陈朴去烦心了。 然而,若战事旷日持久,又当如何呢? 现在,萧绍瑜唯一能指望的,惟有刘广升了。 尽管已经借过粮,然局势使然,他不得不再次开口: “范太守营中尚缺粮草......” “不劳殿下挂怀,唇亡齿寒的道理下官还是懂的。 临来前,下官已命家仆往范太守营中运粮了。 并随行运来一千石,供殿下卫队支取。 只要战事一日不熄,殿下这里和范太守营中所需粮草,下官一力承担!” 不待萧绍瑜说完,刘广升便抢先表态,态度不可谓不积极。 “刘参军高义,本王感激之至,此情必终身不忘。” 萧绍瑜动情说道。 常言道:患难之际见真情。 他相信,此刻的刘广升是真心一片,所言也是发自肺腑的。 以往的种种不愉快,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 至此,他真心接纳了刘广升。 “待日后还朝,本王必将刘参军今日之善举,面陈陛下。” “下官叩谢殿下美意。” ...... 待众人散去,堂中仅余李东阳和范雍两大重臣。 一直静默的李东阳,沉声说道,语气格外肃重。 “殿下,怕是刘广平已生降虏之意,或许诸氏家主也起了这个心思!” “何以见得?” 萧绍瑜瞬间紧张起来。 若果如其所言,睢陵危矣! 士族的倒戈,远比灾民的内乱要致命得多。 “若有心城破再作抵抗,就不会隔岸观火了,凭城据守总要好过短兵巷战。 故隔岸观火,便是不惧城破,便是有心降虏。 下官想不出还有他解,相信刘参军应该也有这层意思。” 嘶! 萧绍瑜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寒风中赤裸着身子,从脚底凉到头顶。 城外北军雄兵十万,恰如寒风。 城内梁军兵力单薄,赤裸无异。 一旦城中士族倒戈,一腔热血必将瞬间冻结。 “殿下,不如先下手为强!” 范雍以掌虚斩,虎目寒光四射。 他欲防患于未然,果断处置。 《梁书·武帝纪》载曰: 睢陵内有隐忧,新昌太守范公雍谏言果断处置,帝不置可否。 第56章 虏将叫阵 “不可!非既成事实,本王不能凭推测贸然动手。” 萧绍瑜凝眉思索,几经权衡,最终否决了范雍的提议。 荡平城中士族,是去了隐忧,却也极大的消弱了睢陵的防御潜力。 在他的盘算中,士族能争取的还是要尽量争取。 适当的妥协,是必要的。 再者,投虏这等大事,他们的决心也是难下的。 最有可能出现的局面是: 大多数士族会取观望态度,他们要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主动跳出来。 “等到投虏已成事实,一切晚矣!” 范雍的顾虑,也没有错。 这正是此事的棘手之处: 动手早了,难免有所误判,动手晚了,则有毁城之危。 萧绍瑜将重点放在了,刘广平和陈朴的身上。 刘广平极有可能,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而与其莫逆的陈朴,一旦相随投虏,睢陵城防便形同虚设了。 利用手中职权,他可以轻易的放北军入城。 这是萧绍瑜的底线,他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他当机立断: “传本王令,着李逸即刻秘密监视陈朴与刘广平动向。 若二人胆敢通虏,速报本王,行断然之举。 若仅是隔岸观火,暂且不动他们。” 毕竟睢陵兵权,握在陈朴的手中。 没有铁证在手,萧绍瑜动他便是自毁长城。 好在李逸武道修为了得,监视二人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萧绍瑜触类旁通,他不禁想起了神秘而可怕的典签府。 当然,还有那个锦衣温润的苏霖之。 “苏典使,你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 突然,堂外值守的范伯勋快步入堂,急禀: “禀殿下,北军前将军杨彦超正在城下叫阵,扬言要为次子复仇!” 闻言,萧绍瑜乌眉顿锁。 他已然知晓,杨彦超乃北朝久负盛名的悍将。 寻常梁将,绝非敌手。 然而他的挑战,却是拒绝不得。 一旦拒战,便是示弱之举。 通过半渡破其先锋,激发的梁军士气,必然受挫。 “随本王登城,叫上叶参军。” 戎装未卸的萧绍瑜,抬腿便走。 此刻,他必须及时露面,否则,军中恐生谣言。 在范雍和李东阳的陪同下,他出府直奔城头。 几乎同一时间,范伯勋和叶清玄也赶了过来。 “斩杀本将之子的鼠辈,出来受死!” 出身氐族的杨彦超,于城下纵马左右奔驰,口中大放厥词。 “殿下,标下这就出城斩了这厮!” 战甲血迹未去的叶清玄,毫不畏惧,慨然请战。 “叶参军,稍安勿躁。” 此刻,刚经大战,他并非巅峰之时。 萧绍瑜担心他有所闪失,没有同意。 然而杨彦超的叫战,也不得不有所回应。 “来人,抬槊,本将去会会他!” 一旁的范雍,虎目放光,杀气逼人,说着便要出城应战。 十年前,他便是与杨彦超齐名的悍将,更是南梁屈指可数的大将。 此刻,环视城中诸将,除了义弟叶清玄与他,无人能敌杨彦超。 虽说他尚需统帅追云骑,并作为确保萧绍瑜安危的最后屏障,不宜负险前去单挑。 然其亦知战局之微妙,梁军士气不容有损。 故惟有他亲自出战。 “杀鸡焉用牛刀,请将军为标下观敌料阵,标下去战杨贼!” 不等萧绍瑜出言阻止,济阴郡将中竟然站出一人,拦住了范雍。 “周校尉,前将军是你能力敌的么?还不退下!” 闻讯赶来的陈朴,见手下郡将要多管闲事,当即厉声喝斥。 “前将军?叫得挺亲切啊。 老陈啊,你最好不要越界!” 萧绍瑜听出来陈朴话中的暧昧,心中想着。 “周盛,你的好意,本将领了。 与杨贼分个胜负,乃我之夙愿,本将等这一天久矣!” 范雍朝欲替他出战的校尉周盛,说道。 实际上,周盛乃其昔年旧部,还是很得力的那种。 然他此刻毕竟隶属于济阴,不遵陈朴的命令,日后少不得要受刁难。 范雍不忍老部下,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陈朴是什么货色,久居济阴的周盛心里清楚得很。 别看他瞒得了沈贺,却瞒不了冷眼旁观的周盛。 “小人!” 这是周盛心中对他的评价。 在这等小人手下为将,周盛压根没指望着他能提携自己,得罪了又有何妨! “陈郡丞,标下为大梁而战,不惧一死! 你的好意,标下领了,然出战不可更改!” 周盛怒视陈朴,抢在范雍之前,下城而去。 须臾,城门打开,周盛挺槊出战。 “杨贼,休得猖狂!” 一声大喝,周盛纵马杀奔杨彦超。 “无名鼠辈,纳命来!” 杨彦超不识周盛,自恃勇悍,挺枪催马悍然应战。 “前将军,必胜!” 北军阵中瞬间爆发出助战之声。 杨彦超非是其子杨震可比,他的勇名是沙场争锋打出来的,不是被捧出来的。 军中积威甚重,所部将士无不奉其仿若神只。 这是南北罢战十年后,杨彦超第一次对阵梁将。 其部下皆激动万分,自发的为他助战。 “杀、杀、杀!” 电光火石间,二将相遇,周盛舞槊抢攻,口中大喝连连。 槊势汹涌,犹如钱塘涨潮,浪急风高。 槊槊相连,浪涛不绝。 两军将士预想中的一边倒情况,并未发生。 周盛与杨彦超,战得旗鼓相当。 “这是周家祖传的逐浪槊法,刚刚阿盛用的那招名曰:三叠浪。 若非对阵的是杨彦超,寻常北将不会接得如此轻松。” 范雍有意为萧绍瑜讲解。 今日,一百对一万,强弱悬殊。 萧绍瑜仍敢逆势出击,亲冒矢石。 可以想象,没有什么硬仗是他不敢打的。 范雍能做的,就是尽量将自己的对阵经验传授给他。 “周校尉能坚持多久?” 萧绍瑜虽然缺乏临阵经验,脑子却是极为灵光。 他看得出来,周盛这是一上来就玩命的打法。 这种打法若不能速胜,必不可持久。 范雍对萧绍瑜能有这份眼力,颇觉惊奇。 然而想及妹妹范瑛,他的心中又释然了。 “阿瑛乃旷世无匹的武道奇才,她的儿子又岂能是凡夫俗子呢?” 他看了一眼场中战况,预判道: “十年未见,阿盛之武道修为精进不少。 然他最多撑不过二十合。”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前将军杨彦超公然叫阵,帝准济阴校尉周盛迎战之。 第57章 清玄迎战 “大人,周盛就要败了。” 齐皓面色谄媚,语气殷勤的对陈朴说。 “本官有言在先,出战便是寻死,谁让匹夫不听良言呢。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 陈朴嗤之以鼻。 “嗯?有点反常啊。” 萧绍瑜心中想着。 陈朴一向谨小慎微,甚至给人一种唯唯诺诺的印象。 就是强夺许氏家资,他也是拿刘广升名下的那部分开刀。 尚不敢直接动,萧绍瑜名下的这部分。 何以今日一反常态? 须知周盛是替范雍出战的,而范雍是萧绍瑜的人。 故辱骂周盛,便是打萧绍瑜的脸。 而且当着梁军将士的面,长虏志气,灭己威风,居心何在? “伯勋、仲勋,你二人速去换下周校尉。 切记,谨慎应战。” 范雍沉声吩咐二子。 眼见二十合就要到了,周盛已是险象环生。 齐皓说得没错,他确实要败了。 然而范雍,却不会见死不救。 “标下领命!” 范氏兄弟二人,随即出战。 范氏家传武学,尤擅疆场搏杀。 若是切磋武道,范伯勋不是李逸的对手。 然若驰骋疆场,沙场交锋,范伯勋怕是要略胜一筹了。 就在周盛至危之时,范氏兄弟及时杀到。 “周校尉,暂且退下,虏将交给我们了!” 范伯勋一声疾呼。 音落,马到,举槊接战。 金钟掌劲附着槊刃,染色淡金宛若金龙。 兄弟上阵,恰如双龙出海。 铛铛! 双槊夹击,挡下索命一枪。 “金刚除魔槊!范雍是你们什么人?!” 杨彦超认出了二人所用的槊法,大声质问。 “正是家父!” 兄弟二人攻势不停,槊影重重,金光夺目。 “去死吧!” 杨彦超抡枪以一敌二,丝毫不惧。 他与范雍互为宿敌,皆有战胜对方之心。 此刻,见是范雍二子搅了自己斩将,他自然要痛下杀手。 然金刚除魔槊,攻如神佛除魔,气势磅礴,守如金刚护法,不动明王。 兄弟二人见其杀心已露,遂转变策略,一攻一守,与之相抗。 一时间,却也是战得旗鼓相当,抵住悍将杨彦超。 “有子如此,大哥此生当无憾矣。” 见二人武道有成,颇有乃父之勇,叶清玄发自内心的替范雍高兴。 “也是你教得好,伯勋精进不少。” 范雍笑着回道。 这时,败阵的周盛归来,面有羞愧之色。 “败军之将,竟然还有脸回来,吾等羞与为伍!” 齐皓公然挑衅。 其实,他就是在迎合陈朴。 闻言,周盛羞怒交加,却无法反驳。 他确实是败了,还能说什么呢。 “阿盛,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放在心上。” 范雍力挺旧部周盛。 周盛已然得罪了陈朴,他也就没有了顾虑。 叶清玄与周盛也是老熟人了,当年二人同在范雍手下效力。 不同的是,十年前范氏蒙难,叶清玄心灰意冷,落草江湖,周盛忍辱负重,寄人篱下。 “能与杨贼战上二十合,阿盛,你足以自傲了。 若是换了有些草包,一个照面也就去见阎王了。” 叶清玄同样出面力挺周盛。 听起来,他的话显然更解气,性子使然。 “你说谁是草包呢?!” 齐皓仗着陈朴的势,竟然对着叶清玄怒吼起来。 叶清玄可是一枪挑了勇将杨震的狠角色,他还真是鼠胆包天了。 “说你呢,草包!” 叶清玄星目怒视,针锋相对,并朝他勾手。 那意思就是:不服你过来,看我不废了你! “大人,你可要为标下主持公道啊,他公然辱骂上官。” 齐皓秒怂,求助陈朴。 “陈郡丞,叶参军品级虽低,却是本王的爱将。 他的话,代表的就是本王的意思。 不敢迎战虏将,却敢羞辱袍泽,这样的人,骂他草包都是客气的!” 萧绍瑜明眸一瞪,直接开喷。 爷就护犊子了,有本事你喷我啊。 其实,陈朴与齐皓的言行,早已激怒了济阴诸将。 他们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一旁的济阴司马薛子都,心中暗暗赞叹: “九殿下,值得效忠。” “那就请叶参军出战吧。 你若不敢出战,按九殿下的意思,草包之名倒是挺适合你的!” 在萧绍瑜激烈表态的情况下,陈朴竟然还敢添油加醋、阴阳怪气。 之前,萧绍瑜拒绝了叶清玄的请战。 看在眼里的陈朴,理所当然的认为,叶清玄不是杨彦超的对手。 故以言相激,欲置叶清玄于死地,断萧绍瑜一臂。 可惜,他想错了。 “叶参军,本王幕下只有英雄,没有草包。 出战!” 萧绍瑜乌眉一挑,朗声下令,相当的霸气。 他还就跟陈朴杠上了! 此时,范氏兄弟已与杨彦超大战近五十合了。 二人已然现出疲态,再战下去恐有不测。 相对的,连战两场的杨彦超,亦必然消耗不菲。 休整多时的叶清玄,正当出战,扬梁军之威。 “老陈啊,你这是要跟本王往死里斗啊,那便斗一斗吧!” 萧绍瑜的心中,已然探出了陈朴的底线。 陈朴根本就是没有底线! “标下领命!” 叶清玄霸气回应,转身便下城出战。 面对北朝悍将杨彦超,萧绍瑜和叶清玄一唱一和,简直视其如无物。 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霸气。 单凭这份胆气,足以折服济阴诸将。 当然,齐皓肯定是不在此列的,他就是一个崇虏的奴才。 “我就在这看你怎么死的!” 他的心里,还等着看笑话呢。 “斩杨震者,来也!” 叶清玄一出睢陵,便朝交战处高声怒喝。 他要吸引杨彦超的注意力,好为范氏兄弟争取脱身的机会。 闻言,杨彦超心中的怒火瞬间点燃。 丧子之痛,令他状若疯魔,直扑叶清玄。 “撤!” 见来将是叶清玄,内劲近乎枯竭的范伯勋,当即决断。 状态差不多的范仲勋,也不恋战,紧随兄长退出战局。 疾驰而来的叶清玄,剑眉如峰、星目似电。 顾盼之间,自有俯视天下英雄之凛然傲气。 马疾枪快,转瞬人至,雪月银枪狂攻如潮。 此潮非彼浪,其势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千年不绝。 “好强!” 状若风魔的杨彦超,被深深震撼的同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起范雍,再看看眼前的伟岸梁将,他忽然认出来了。 “你是范雍义弟叶清玄!”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校尉周盛惜败,范伯勋兄弟苦战,帝遣中兵参军叶清玄迎战魏前将军杨彦超。 第58章 斗阵落幕 十年前,范氏蒙难后,叶清玄与周盛作出了不同的选择。 原因不在于性格,而在于出身。 周盛出身士族,其家族依附于兰陵范氏。 族中长辈,很多人都是范隆之的部下。 像他这样的年轻一代,自然在范雍麾下效力。 这是士族间的一种规则,类似于世袭。 父亲是范氏的部下,儿子就必须是范氏下一代的部下。 随着兰陵范氏的倒台,分崩离析,周氏便失去了靠山。 尽管范雍组建了新昌范氏,然而受大环境的影响,周氏是不能主动靠拢的。 靠拢便意味着,范雍是在收拢兰陵范氏的旧部。 要起兵反抗朝廷么? 范雍是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无法反抗朝廷。 是故,他亦未向曾经的附属家族发出号召,其中自然包括周氏。 在南梁,士族皆属于某一利益集团。 没了靠山的周氏,既不能向范雍靠拢,又不愿改换门庭。 在南梁士族圈中,自然要受到排挤、打压。 周盛便是深受其害。 同样是出身士族的缘故,他无法像叶清玄那样洒脱。 叶清玄出身寒门,在士族把持朝政的南梁,他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 最好的归宿,便是作为士族中人的幕僚,或者部将。 那些显赫的官位、将号,他是连想都不要想的。 是与范雍的结识,让他看到了冲破这种制度牢笼的希望。 因为出身南梁四大门阀的范雍,竟然与他义结金兰了。 待到范氏蒙难,他选择了离开范雍。 这不是无情,而是兄弟情深的选择。 与寒门之人结拜,并给予重用,已令范雍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之前有父亲范隆之护着,没人能把范雍怎样。 然而兰陵范氏垮了,身为南梁首臣的范隆之终身监禁了。 他继续留在范雍的身边,那就是授人以柄、给人攻讦范雍的口实。 选择离开,实是出于无奈。 但他离开了范雍,却没有离开北徐州。 若是有一天朝廷要除掉范雍,他必然回到范雍的身边,与其并肩作战。 所幸,这一天没有出现。 更幸运的是,萧绍瑜出现了。 投入萧绍瑜幕下,为其效命,便是在变相帮衬范雍。 尤其是,萧绍瑜在北徐州牢的那段话,让他再次看到了希望。 若是因此而给萧绍瑜带来了麻烦,他再离去不迟。 “正是叶某!” 叶清玄大声回应杨彦超。 他以身为范雍的义弟而骄傲。 他要告诉南梁士人:寒门亦有人杰出。 雪月银枪,枪潮更加汹涌,铺天盖地,欲将虏将淹没。 一人气势正盛,一人连战多时。 一人枪马奋进,一人缓缓后退。 此消彼长,叶清玄一举占据场中主动。 令所有观战者,皆瞠目结舌。 “这么强么?” 陈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算。 他挫伤梁军士气的图谋,破产了。 “好强!” 城头观战的梁军将士,则是大受鼓舞。 前两阵的压抑,被叶清玄的强大攻势,一举荡尽。 北军阵中兵卒,却是瞬间失声。 他们惊骇于,心中的神只竟然在被梁将吊打! 此刻,身处困境的杨彦超,已然恢复了冷静。 大敌当前,他不敢再有杂念。 眼眸中闪烁着,草原苍狼般冷峻的目光。 掌中丈八铁枪,暂取守势,屡屡化解危机。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清玄强攻不下,消耗甚巨,杨彦超守中偶有反击,局势渐有扭转。 然而,这不代表,杨彦超有反败为胜的绝对把握。 更大的可能是,战况将陷入长时间的胶着。 至于胶着之后,也许是一方的险胜,更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 “殿下,下令鸣金吧。” 范雍虎目深邃,洞悉战局,他谏言道。 萧绍瑜有意没有立刻答应,他不是看不懂,而是在等。 “九殿下,请下令鸣金!” 周盛也站了出来,请求停战。 现在的局势,每一秒都有可能出现意外,是拖不起的。 叶清玄能与北朝悍将杨彦超,战到如此程度,鸣金止战并不丢人。 相反,他的勇悍之名,必于南北两军鹊起。 同样有此想法的薛子都,悄然往周盛这边挪了挪。 但他碍于身份,不便出言。 他还不敢公然得罪陈朴,毕竟陈朴的背后已有太子的影子。 能有此小小举动,他应是出于惺惺相惜,亦属难得。 同时,出身寒门的济阴郡兵和低级将领,皆面现焦急。 他们在为叶清玄而担忧。 随着叶清玄枪挑杨震的战绩,在军中迅速扩散,他出身寒门的身世已被广为人知。 所谓同性相吸、同气连枝,他们不愿看到叶清玄殒命沙场。 然人微言轻,他们除了心里焦急如火,什么也做不了。 相对的,出身士族的中高级将领,则鲜有表态。 除了陈朴的人,余者多不愿介入他与萧绍瑜之争。 短短数秒,萧绍瑜将一切尽收眼底,看到了他想要看的。 他不再迟疑,当即下令: “鸣金!” 陈朴有意阻拦,拖死叶清玄,可惜晚了。 苦战归来多时的范伯勋,一直守在铜锣旁边。 当萧绍瑜钧令出口的那一刹那,他便敲响了铜锣。 太多人为之,暗暗松了一口气。 鸣金锣声,从城头传到城下,传到北军阵中。 几乎同一时间,北军阵中也默契的鸣金收兵。 他们也在为主将杨彦超担心,丝毫不下于萧绍瑜等人。 之所以要等到,南梁一方先鸣金。 归根结底,还是心中那点优越感在作祟。 北人尚武,小视南人久矣,这并不奇怪。 场中激战超过一个时辰的二将,也无心再打下去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是奈何不得对方的,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对拼了一枪后,二将皆退出接触。 “叶贼,杀子之仇,本将必报!” 杨彦超怒吼道。 仗没打胜,气势上却坚决不能输。 他更在意的,可能还是自己的名声。 “叶某随时奉陪!” 叶清玄霸气依旧。 若说战前,他的内心尚惧杨彦超三分。 然此刻,神话已破,惧意不在。 当然,若是再战,他仍没有必胜的把握。 改变的只是心态。 随后,二将一人入城,一人归营,斗阵就此落幕。 梁军高昂的士气,终于保住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中兵参军叶清玄战平魏前将军杨彦超,帝命鸣金,择日再战。 第59章 陈朴通虏 杨彦超退去后,便命麾下将士环睢陵扎营。 在数万北军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城内兵力不足的梁军,是无力相阻的。 只能眼睁睁看着,睢陵被重兵四面围困。 好在他闭营不出,暂时没有攻城的迹象。 “依匈奴人的性子,吃了这么大的亏,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下官估计,今日子夜或明日拂晓,杨彦超便可能挥军攻城。” 范雍沉声说道。 匈奴是对北方草原胡人的统称,鲜卑族、氐族都是匈奴的分支。 故称其为匈奴人,也是可以的。 匈奴人虽不以攻城见长,然其兵力雄厚,范雍不得不持重相待。 “通知下去,命追云骑与王府中兵甲不离身、鞍不离马,枕戈待旦!” 萧绍瑜当即下令。 今日陈朴的异常举动,已令他决心强夺兵权了。 若即刻行动,仓促间必然难以弹压,可能出现的军中骚动。 一旦如范雍所言,便等于便宜了杨彦超。 故萧绍瑜只能暂缓夺权,命嫡系做好战斗准备,以应可能之变。 “周校尉,是否可靠?” 萧绍瑜问。 他并不知道,周氏与范氏之间的渊源。 只是从周盛今日的表现中,他看出来其与范雍应有交情。 同时,他也看出来其与陈朴,并非一心。 “阿盛曾是下官旧部,殿下可以信赖他。” 范雍回道,语气肯定。 “派人通知他,今夜务必戒备,若北军来袭,听从本王调遣。 注意保密,不得惊动陈朴及其党羽。” 有了范雍的保证,萧绍瑜便可放心使用周盛此人。 手中多一分力量,遇事便可多一分把握。 未免惊动陈朴,他是不会贸然联络薛子都与其余四校尉的。 ...... 战备一夜,萧绍瑜同样甲不离身。 然而出乎意料,杨彦超并未发动夜袭。 “城中缺粮已然不是秘密,北军探子侦知不难。 杨彦超可能是想困城,以待粮尽。” 李东阳分析道。 只要围上数日,城中梁军断粮,饿得举不动刀枪。 届时,杨彦超便可兵不血刃拿下睢陵。 若他所虑如是,昨夜放弃夜袭也就说得通了。 “睢陵被围,朝廷不会不发援军。 杨彦超应该也有,围点打援的意思。” 范雍补充道。 他清楚,匈奴人以奔袭见长。 除了困城,杨彦超不会不图谋,在野战中袭破南梁援军。 待到睢陵粮尽,再消灭了援军,他便可长驱直入,饮马长江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他也有可能是在麻痹守军,强行攻城的可能仍然存在。 “朝廷会派谁领军前来,又能否打退北军呢?” 萧绍瑜问道。 南梁朝中派系林立,凡事都是要争上一争的,这种风气近十年尤甚。 往往最终的决定,并非最佳的选择,而是妥协的结果。 萧绍瑜不确定,统兵之将是否知兵善战。 一旦所托非人,援军尽灭。 睢陵作为诱饵的价值,便随之丧失。 届时,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睢陵,无异于死地。 “此战非同儿戏,相信陛下吧。” 李东阳的语气,是不确定的。 近年,南梁政令多出自尚书省,梁帝很少过问。 而尚书令谢宣怀,是出了名的主和派。 他有可能寻求和议,暂缓发兵。 若梁帝力排众议,坚持发兵,统兵之将必出自皇族。 皇族之中,也是良莠不齐。 若是由梁帝六弟临川王领兵,一切皆休。 临川王是梁帝最宠爱的弟弟,也是唯一在世的兄弟。 其人相貌俊朗,长得很帅,然性好风雅,人称萧娘。 他历次领兵出战,战绩堪称恐怖,根本就没打胜过一仗。 有一次,他还因为下了雨,丢下大军,私自跑回了建康。 “事关国祚,殿下又身在睢陵。 领军之将,应是陆领军与萧护军之一。” 范雍说道。 毕竟他是前任尚书令之子,对梁帝用将偏好的理解,要比李东阳更深。 梁帝用将,确是首推皇族,非士族子弟不用。 然每遇大战,他还是要考虑领兵才能的。 而在现役皇族将领中,领兵才能首推陆瀚洲与萧锋。 其中,陆瀚洲的嫂子是梁帝的妹妹,他自当算作皇族将领。 曾经的范雍亦属皇族将领,然此时的他却不在此列。 李东阳看着对面这个,曾与陆瀚洲、萧锋齐名,并称“南梁三英”的飞将军,颔首默认。 他释然道: “不管是陆、萧二将军,谁领军来援,殿下都可宽心。” 陆瀚洲和萧锋的威名,萧绍瑜自然有所耳闻,他对援军放心了。 “济阴郡兵营中粮草,还能支应几日?” 萧绍瑜又问。 追云骑和王府中兵的粮草,由刘广升全力供应,他不须多虑。 若是粮草出了问题,必然出在济阴郡兵那边。 他一夜未离追云骑军营,故尚不知陈朴从士族那里,借来了多少粮草。 “陈郡丞与城中士族议定,按日供应。 然所供之数,不足平常半日之用,军中已是怨声载道。” 李东阳回道。 刘广升将内幕打探得一清二楚,昨夜他亲自过府相告。 未免萧绍瑜分心,李东阳暂时将此事压下了。 此刻,夜袭危机暂过,他便没有瞒着萧绍瑜的必要了。 战时消耗倍于平常,甚至是数倍。 陈朴竟然连平日的半数,都不能保障。 “情况怕是更糟,据阿盛今晨来报,士族所供粮谷多属霉粮,已有不少兵卒吃坏了肚子。” 范雍补充道。 爱兵如子的他,虎目之中已有怜惜之情与愤慨之意。 “简直胡闹!陈朴是怎么办事的?!” 萧绍瑜勃然大怒,掌击于案。 若是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不用杨彦超来攻城,济阴郡兵就已经哗变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相信陈朴不会不懂。 懂,却不化解危机,陈朴究竟想干什么?! 恰在此时,李逸归来,他手里还擒着一个人。 啪的一声,将那人扔在地上,他沉声禀报: “殿下,此人是陈府管家陈旺。 昨夜,陈朴派他出城暗通北军,并约定明夜子时开门献城!” 原来如此! 萧绍瑜瞬间恍然。 杨彦超叫阵时,陈朴有意打压梁军士气。 刚刚被围,士族手中并不缺粮,陈朴却只要求供应郡兵半日之需。 现在,这一切悬疑都能解释通了。 “汉奸,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获济阴郡丞陈朴通虏铁证,大怒。 第60章 九王锄奸 “郡将之中,谁是陈朴的同谋,说!” 萧绍瑜明眸冷极,沉声逼问。 若无同谋,陈旺是决然出不了城的。 咔嚓! 他将案几上的茶盏捏碎,任凭微烫的茶汤流淌。 其怒已极,于热无感。 见状,堂下的陈旺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他相信,只要自己敢说一句假话,便惟有死路一条。 “九殿下容禀,老奴只是一个跑腿的,通虏的是我家老爷,真不关我的事啊!” 求生是人的本能,既已东窗事发,陈旺的第一反应便是撇清自己。 “嗯?!” 萧绍瑜一声冷哼。 “我说、我说,南门守将齐校尉。” 对于齐皓,萧绍瑜早已默记于心。 他是陈朴的同谋,并未引起萧绍瑜的诧异。 “还有谁?” “昨夜,老奴是从南门出的城,故知齐校尉必是同谋。 还有谁,就不是老奴能知道的了。 九殿下,饶命啊!” 陈旺痛哭流涕,磕头如捣蒜。 “阿逸,带他去录供状。” 萧绍瑜吩咐李逸。 他心里清楚,通虏这等大事,陈朴是不会跟管家透露太多的。 只要陈旺一口咬死陈朴,便已足够。 “标下领命。” 李逸一把抓起还在求饶的陈旺,出堂而去。 待其走后,萧绍瑜说道: “未免夜长梦多,本王当采取断然措施。 只是除陈朴易,却难免有漏网之鱼,后患无穷。 二位有何良策?” 他的顾虑确是一个难题,而且问题还不止这一个。 陈朴只是命陈旺口头联络,并未有书信往来。 即使陈旺写下供状,并签字画押,也肯当庭指认。 陈朴仍然可以拒不认罪。 终归是没有物证,一家之言属孤证,不足信。 李东阳听得分明,自家殿下这是欲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法。 除陈朴,根本无须证据确凿。 事实上,萧绍瑜就是想细究证据,他也没有那个时间了。 至于陈旺的供状,不过是日后给朝廷的交代。 他想了想,就事论事道: “依下官之见,济阴郡将大体分为四类: 其一,北归之将薛司马及其部下;其二,沈贺原来的心腹;其三,陈朴的心腹;其四,明哲保身之流。 薛司马有质于京,陛下亦待其不薄,且其与北朝有着血海深仇,他可以排除。 明哲保身者要顾虑身后的家族,变节的可能性也不大。 其余两类,或是人心惶惶,或是对陈朴死心塌地,便不好说了。” “殿下,陈旺若是迟迟不归,陈朴必然生疑。 不若即刻以会商防务之名,拜访陈朴。 将其斩于郡衙,再着人持其令箭传召郡将来衙议事......” 范雍展示了他的杀伐果决,不愧是久经战阵的大将。 他的意思应该是:诛杀首恶,余者不究。 以此夺得兵权,并将反弹降到最低。 萧绍瑜深以为然,决大事不可瞻前顾后,他断然道: “舅舅,你即刻返回军营督率追云骑,准备应对睢陵内外可能之变。 东阳先生,你随本王去郡衙会会陈朴。” 李东阳略有忧色,说道: “殿下,调叶参军领中兵随行吧。” 他担心陈朴狗急跳墙,突然发难。 一个敢于通虏的人,与叛国无异,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呢? 在李东阳的心中,自己的安危事小,萧绍瑜却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殿下,便依李长史之言吧。” 范雍的担忧,更甚于李东阳。 原本,他是想由自己出面,除掉陈朴。 只是这样的安排,相比于萧绍瑜的布置,欠缺后手。 毕竟他在外掌军,对城内郡将就是一种震慑,能极大的降低自己人兵戎相见的可能。 除了他,南康嫡系中暂无人可及。 故他并未相争。 然而,萧绍瑜的生命,亦不能处于毫无保护的危险之中。 叶清玄护驾前往,确实更稳妥。 萧绍瑜嘴角轻扬,淡淡的笑意浮现于俊朗清纯的面容,阳光驱散了阴霾。 只见他摘下腰间英华剑,平举身前,问道: “舅舅,可识得此剑?” 这柄剑,范雍已有十年未见,然却永远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抹去。 他睹物思人,声音带着伤感,回道: “英华剑,小妹生前所用。” “母妃留给本王的,除了这柄英华剑,还有她的毕生所学。 十年来,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本王都是在修炼中追思母妃。 凭此,本王上阵可与万军争锋,区区陈朴,能奈我何?!” 刷刷刷! 英华剑出鞘于不觉,华光连闪夺人二目。 顷刻,华光尚未散尽,英华剑已然入鞘。 “好剑法!” 回来复命的李逸,由衷赞道。 这是出于武者的本能。 他再看向萧绍瑜,不禁暗自震撼: “殿下之武道资质,堪称世所罕见!” 他本身便自视颇高,又在青岚宗见过不少武道俊才。 对萧绍瑜评价如此之高,只能说明萧绍瑜确有过人资质。 范雍自然也看出了此剑之精妙,虎目放光,心中想到: “原来,殿下是有意藏拙。” 昨日,萧绍瑜上阵之时,并未展露武道底蕴。 战后,军中将士赞之乃勇气也,而非武道强悍。 再加上叶清玄的抢眼表现,足以掩人耳目。 故萧绍瑜这一瞬间的惊艳,也震惊了范雍。 范雍身体里流淌的热血沸腾了,仿佛眼前的青年并非外甥,而是小妹。 “阿瑛,九郎太像你了。” “原来,殿下所谓的‘武道废材’之名,不过是藏拙而已。” 李东阳心想着。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萧绍瑜,展露武道底蕴。 然其所惊,不在武道,而在心性。 须知藏拙一时易,藏拙十年却非少年可及。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耐性呢? 本应浮躁、炫耀的年纪,他却选择了低调、寂寞。 当世奇男子,舍他其谁! 见诸人疑色尽去,萧绍瑜朗声道: “本王与东阳先生先行一步,着叶参军领中兵潜伏郡衙四周。 切忌惊动四方,亦不准衙内之人走脱。” 走过李逸身旁,他又说: “阿逸,你与伯勋配合叶参军行动,听其指挥。” “是。” 李逸立刻回应,难掩兴奋。 《梁书·武帝纪》载曰: 新昌太守范公雍统兵于外,以策万全,帝亲赴济阴郡衙锄奸。 第61章 棋局初开 李逸的兴奋,自然是出于他和陈朴之间的私仇。 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要了结这段孽缘了。 “我似乎还要感谢他呢。” 若是当初陈朴给了他一个县尉的差事,此刻的他就是陈朴的人了。 待萧绍瑜除掉了陈朴,则他在济阴官场也就混不下去了。 因为没有人会去亲近,一个叛国之人的门人。 他甚至有可能受到连坐。 细究起来,在萧绍瑜幕下做事,于他而言,无异于因祸得福。 萧绍瑜之所以坚持不要叶清玄陪同,是还有一层考虑的。 他不能让陈朴意识到危险。 须知阵斩杨震、战平杨彦超这等战绩,已使叶清玄名扬南北了。 比之“名冠北徐”,要威风得太多了。 故叶清玄在侧,陈朴必然浮想联翩。 九殿下,想干什么? 是不是走漏了风声? 要不要提前发难? ...... 睢陵城内风云酝酿之际,身在聚贤庄的赵乾坤,迎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 “朱左丞,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赵某惶恐。” 他对尚书左丞朱暮霭的突然造访,颇觉意外。 且自称“赵某”,而非“本峰主”,耐人寻味。 朱暮霭是尚书省的属官,也就是谢宣怀的下属。 论品级,他不过是中级文官。 真正令赵乾坤在意的是,他是东宫的常客。 按照常理,太子若要联络赵乾坤,还用不到朱暮霭。 东宫六率不缺得力之人,詹事府诸官代表太子更为合适。 除非,朱暮霭是奉了谢宣怀之命。 “赵峰主,叨扰了。 本官此行是受尚书令所托,有事相求啊,呵呵。” 朱暮霭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果然。” 赵乾坤恍然于心。 “朱左丞见外了,尚书令的事便是赵某的事,何来相求一说? 但讲无妨,敢不效命。” 赵乾坤笑着回道。 此刻的他,丝毫没有面对萧绍瑜时的倨傲不恭。 相反,他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 其中的道理,不在于爵位之尊显,而在于权势之大小。 现在的萧绍瑜,不过一介闲散郡王,手中并无实权。 别说任命他为济阴太守的旨意,尚未传来。 就是传遍北徐,传到赵乾坤的耳中,他也不会另眼相看的。 论起权势,权倾朝野的尚书令,几人可比。 青岚宗在很多事情上,仍需仰仗于谢宣怀。 有些事,彼此更是利益攸关方。 相互之间多有来往,交情非同一般。 朱暮霭很满意赵乾坤的态度,他说道: “此番北朝公然撕毁和约,兵锋越过淮水,兵临济阴。 想必此事,赵峰主已然闻讯了吧。” 赵乾坤颔首默认。 这么大的事,他当然早就得到消息了。 甚至他的消息,来得要比朝廷还早许多。 毕竟聚贤庄的位置,要比建康更接近淮水。 “陛下决意,遣萧护军领军救援济阴,并委九殿下济阴太守之职!” 朱暮霭故意停顿了一下。 他将后半句,咬字格外清晰,甚至是一字一顿。 “尚书令,需要赵某做些什么呢?” 萧绍瑜继任济阴太守,便意味着陈朴没戏了。 这是有悖于太子初衷的。 赵乾坤从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手捋五柳长髯,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暮霭。 “若是朝廷的委任旨意,无法传入睢陵的话......嘿嘿。” 朱暮霭点到为止。 他似说非说,陪着赵乾坤奸笑起来。 只要朝廷的旨意,不入睢陵。 依梁律,逢战太守出缺,郡丞陈朴理当顺位接任太守之职。 并由他,全权主持睢陵防务。 只待打退北朝大军,固守封疆的殊勋,便将稳稳的落入太子党的囊中。 “算盘打得倒是挺精,不过嘛......” 赵乾坤心中筹谋着。 他古板的面容中,却是流露出为难之色。 “兵凶战危啊,其难不亚于百万军中斩将夺旗。” “事成之后,济阴半数涝田归入赵峰主名下!” “这不太好吧,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囊中之物啊。” 赵乾坤这只老狐狸,其实是在问: 这事是太子殿下应下的,还是谢宣怀应下的。 他可不想忙活一场,事后再给太子吐出去。 “尚书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太子殿下会同意的。” 朱暮霭作出承诺。 同时,他也是在暗示:尚书令可以左右太子殿下。 “请朱左丞回禀尚书令,聚贤庄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亦必然完成所托之事!” 赵乾坤一口应下。 半数涝田,便是十万亩水田,他没有理由不动心。 “赵峰主出马,尚书令自然是信得过的。” 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身为南梁武林巨擘的赵乾坤,同样不能免俗。 至此,谢宣怀的第一颗棋子,便算布下了。 然棋局初开,若想达成所愿,仅凭此还是远远不够的。 “尚书令,还想借一个人?” ...... “传旨之人,回来了么?” 萧锋询问麾下护军长史。 此刻,他刚刚率军横渡长江,踏上淮南大地。 传旨之人,却于拔营建康前,就派了出去,且为军中健儿。 旨意能否传入睢陵,决定着睢陵的存亡。 而睢陵的存亡,则决定着这场战争的走势。 皆因睢陵危,则萧绍瑜危。 届时,萧锋就必须不顾一切加快进军,施以援手。 皇子不能殁于阵前,更不能被北朝生俘,事关国格与国家利益。 这也是梁帝不须说出口的君命。 反之,他便可从容进军,沉着应对,胜算也能更大。 “尚未归营。 下官已加派数波人马,分路传旨,南兖州方向也派了人。” 护军长史如实回道。 萧锋点点头,他知道长史所行已是万全之策。 若正面无法突破,北军哨骑的封锁,仍可指望绕路南兖州的这支人马。 只是在时间上,要晚上许多。 而对于战争而言,时间何等重要,萧锋心如明镜。 “再加派人手,若有归营者,速报本将。” “是。” “传令两翼左右卫军,务与本将中军齐头并进,不得冒进!” “是。” 兵者,国之大事。 萧锋选择了稳步进兵之策,以避免被北军骑兵穿插割裂。 同时,他也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希望九殿下能尽快接到旨意,否则......” 否则,他便只能行险,挥兵疾进。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恰如困于睢陵的萧绍瑜。 《梁书·武帝纪》载曰: 中护军萧公锋率军渡江,增援睢陵,解帝之困。 第62章 亲访郡衙 “父亲,请准女儿即率中兵精锐增援睢陵,他等不了那么久!” 银甲束胸、红巾束发的柳文菲,焦急请战。 黛眉成峰,水眸含霜,大有不准便要抗命出战之势。 睢陵被围的消息,已然传入北徐州治燕城。 几乎同时,北朝镇南将军元沐亲率主力夜渡淮水,将燕城团团围困。 心忧萧郎的柳文菲屡屡请战,却无一例外的都被柳世权拒绝了。 此时,一日已过,心急如焚的柳文菲再也等不了了。 睢陵城内有多少兵马,她是很清楚的。 “不准!” 心智坚定、面色刚毅的柳世权,展现出边帅的果决,再一次严词拒绝。 仓啷! 长剑出鞘,直指爱女! 若敢越雷池,他不惜挥泪斩女! 皇子被困,他的内心已是火烧火燎,恨不能立刻挥兵救援。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不容他轻举妄动。 元沐大军兵临城下,旌旗蔽日,不下十万之众。 他以城中两万精锐州兵固守有余,邀击却是不足。 若是任由柳文菲意气用事,后果难料。 且不论她能否突破重围,打到睢陵,分兵后的燕城,必然陷入兵力不济的窘境。 而燕城所在,远比睢陵要紧要得多。 一旦落入北朝之手,南梁苦心经营的淮水防线便荡然无存。 从此,江淮之间、淮南之地,便要任由北军肆意牧马了。 因之,摆在柳世权面前的选择并不多,惟有固守燕城而已。 若是萧绍瑜殁于此战,梁帝追究下来,他宁愿引颈就戮,也不能弃战略要地而不顾。 非是绝情,而是大爱无疆。 “父亲,你若不斩,女儿便算你准了!” 柳文菲将头昂起,俏音惊天。 只要今日不死,她便定去援救萧郎,赴刀山火海而不辞。 好一个烈性巾帼! 柳世权毕竟不是诸葛亮,柳文菲也不是马谡。 他狠不下心,下不去手。 “哎。” 一声叹息。 柳世权收剑入鞘,他的心被女儿滚落的泪珠软化了。 “谢父亲成全!” 柳文菲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 也许出了城,从此父女便是天人永隔。 但她最终还是毅然决然转身欲行。 “且慢!” 柳世权疾呼。 他唤住去意已决的女儿,一边解下腰间佩剑,一边走近女儿。 “这柄秋水剑,乃陛下所赐。 你带上吧,一切都是天意。” 柳世权抚摸着女儿,高高束起的秀发。 他忍着泪奔的冲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小菲,此去勿念为父!” 这是父亲与女儿的诀别。 他不想女儿带着牵挂奔赴战场,那里的凶险是容不得女儿分心的。 “父亲,今生女儿不孝,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接剑,转身,芳泪洒征袍,她义无反顾地迈向战场。 “一切确是天意。” 一道中年女子的叹息,突兀的传入柳世权耳中。 闻言,柳世权的心颤抖了。 “你也要去么?” “放心吧,此战是属于他们的。” ...... “禀郡丞,九殿下来访。” 郡衙门前当值的差役,一路小跑,入内禀报。 他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生怕扰了陈朴的兴致。 此时,大权独揽的陈朴,已然有了明显的变化。 比之沈贺尚在时,他不在兢兢业业,简直判若两人。 大敌当前,他不理防务,而是在惬意地与人对酌。 “不会是陈旺出事了吧?” 与其对饮的刘广平,不觉紧张起来。 他担心自己与陈朴合谋通虏之事,东窗事发。 萧绍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此敏感时刻而来,陈朴也不惬意了。 “带了多少护卫,范雍和叶清玄是否随行?” 不知隐情的差役,见郡丞竟然如此严肃,仿若如临大敌,他当即小心回话: “没有护卫,仅有王府李长史随行。” 陈朴暗暗松了口气,吩咐道: “你先去衙前应承着,本官随后便来。” “是。” 陈朴疑色稍缓,警惕性也降了下来。 果如萧绍瑜所料,他真正畏惧的是范雍和叶清玄,而非自己。 “应该不是冲那事来的,二爷不如先行回府。 待那边有了回复,本官亲自登门相告。” 陈朴一边说着,一边朝城外努努嘴。 “也好,告辞。” 心中忐忑的刘广平,随即起身。 “二爷,请走后门。” 陈朴叮嘱道。 随后,他命人撤去酒席,便出门相迎。 “下官军务在身,迎驾来迟,还望九殿下恕罪。” 迎出衙门的陈朴,抬手作揖。 神态中隐有傲慢,与昨日城头时一脉相承。 “陈郡丞一身而系全城父老安危,区区小节勿要挂怀。 本王心忧战事,此来正是要向陈郡丞当面讨教。” 萧绍瑜面现忧色,略失往日的淡定风范,内心的焦灼不言而喻。 陈朴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心中想着: “果然是借了叶清玄之势,出出风头而已,武道废材终归还是武道废材。” 他暗通北军以求保命是实,但他没有想过就此投效北朝。 因为他舍不得,在南梁这边多年积累的人脉,还有一片光明的仕途。 而这,也是他与刘广平心有灵犀的默契之处。 恰如李东阳从刘广升话中所悟,刘广平确是动了降虏保命之心。 然而,他终是割舍不下,还没坐热的家主宝座,以及皇族外戚的身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命在、情在、济阴刘氏底蕴在。 他并不惧怕南梁朝廷追究于他。 陈朴的打算,则是与北军演一场好戏。 他亲率全城军民奋力抗虏,却终是寡不敌众。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被迫突围而去。 在朝中靠山的美化下,他将被树立成“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抗虏典型。 为了掩盖真相,合谋者中除了刘广平,余者他会处理干净的。 自己解决不掉的,便假北军之手除之。 “九殿下,勿忧。 有本官在,睢陵便固若金汤,北军难越雷池一步。 入衙详叙。” 陈朴说得煞有其事,自信满满。 萧绍瑜迈步入衙,心中却是冷笑阵阵: “本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镇南将军元沐,重兵渡淮,兵围燕城,后执意率兵援帝。 帝亲访济阴郡衙,南康郡王府长史李公东阳相随。 第63章 双面间谍 宾主谈笑风生,各怀心腹事。 郡衙差役不作他想,只当作是正常的官场往来。 正在衙内办公的诸官,闻讯后同样并未起疑,各自忙着手中的差事。 “九殿下,请上座。” 步入二堂,亦步亦趋的陈朴,随意说道。 走在前面的萧绍瑜,停住脚步,身未转,而声已冷。 “本王恭喜了。” “下官何喜之有?” 陈朴顿惊。 看着身前数步,那道忽然威严起来的背影,他竟然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什么意思?” 萧绍瑜缓缓转身,乌眉如刀,明眸似电。 他整个人犀利得,仿佛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开锋的长槊。 比之前一刻的忧心忡忡,简直判若两人。 “北朝的官,香么?” 寥寥数字,语气平静得可怕。 “下官不明白九殿下此言何意?” 陈朴装作听不懂。 他的心中,却是猛然惊醒。 “看来陈旺是落到他的手中了!” 萧绍瑜将话挑明,冷声质问: “你的管家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谈了何事,还要本王复述一遍么?” 如其所料,陈朴拒不承认,阴冷回道: “空口无凭!” “何须铁证?” 萧绍瑜的手,已然按在剑柄之上,英华剑缓缓出鞘。 “本官乃朝廷命官,无凭无据,你不能杀我......你去死吧!” 陈朴突然抢先发难。 他掌中多了一柄匕首,疾速刺向萧绍瑜心口,杀气腾腾。 蛰伏中的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 “想不到本官还有这手吧,你还是太年轻了,嘿嘿。” “殿下!” 李东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近乎窒息。 但他没有喊出来。 若是喊声传了出去,叶清玄等人远水解不了近渴,却会惊动衙内之人。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影响到萧绍瑜的判断。 这一刻的凶险,只能由萧绍瑜自己直面。 电光火石间,志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空了。 “嗯?” 陈朴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萧绍瑜反应神速,脚尖无声轻点,身形如絮飘后。 华光一闪,英华剑剑抵咽喉。 “想不到本王也藏了一手吧,老狐狸。” 哐当! 匕首掉落,陈朴呆若木鸡。 他一直没有声张,不是疏忽了,而是动了杀心。 他同样不想惊动衙内之人,欲亲手刺杀萧绍瑜和李东阳。 然后再命心腹郡将,偷袭追云骑。 等到将范雍等人一网打尽之时,他再以通虏之名反污。 当然,萧绍瑜的死还须捏造一个由头,毕竟他还承受不起刺杀郡王的罪名。 可惜的是,他自鸣得意的毒计,反而成全了有备而来的萧绍瑜。 “九殿下,请留下官一条命,下官愿惟您马首是瞻!” 陈朴竟然还有脸求饶。 “说点能让本王动心的,譬如你一时兴起,把全部家资输给了本王。” 萧绍瑜嘴角微翘,公然索贿。 他是把抄家当作事业来干的,不可能错过这么好的鱼肉叛臣的机会。 “确实,下官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还有呢?” “不久前,下官拜入太子门下,想必九殿下是知道的。 其实,早在数年前,下官已是大殿下的门人了,鲜有人知。” 为了活命,陈朴直接抛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他竟然是间谍! 这意味着,他有机会探知太子与豫章王两党的内幕。 这样的他,若是投入萧绍瑜幕下,其作用不可估量。 “在跟本王秀价值呢,不得不说,本王有点动心了。” 萧绍瑜心如明镜,秒懂他的意图。 陈朴更是清楚,若是这个秘密不能令萧绍瑜动心,自己将注定难逃一死了。 他紧紧地盯着萧绍瑜。 “本王如何能信你呢?” 空口白牙是没有用的,萧绍瑜要他拿出来像样的证据。 若无法自证,便等于他并无价值。 “这是近日的往来书信,请九殿下过目。” 陈朴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 未免萧绍瑜分神,为其所乘,李东阳主动上前接信。 辨认真伪,他自会代劳。 第一封是豫章王写给陈朴的。 信中大意是: 钱锡之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准陈朴为刘广平强夺部分许氏家资。 信中所写与事实相符,陈朴已然这样做了。 同时,精于书道的李东阳可以断定,信中笔迹确是出自豫章王之手。 这封信是真的。 第二封是太子写给陈朴的。 观笔迹,并非太子亲书。 信中告知陈朴,赈粮不日便将起运离京,嘱其配合刘广平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的含义,应与刘广升所言吻合。 李东阳确定,所书内容是真实的。 “殿下。” 李东阳朝萧绍瑜点点头,确认陈朴所言为真。 “又如何能让本王相信,你是诚心归附,而非权宜之计?” 萧绍瑜再问。 信为真,可以证明陈朴前言非虚,确是两派通吃之人。 然而这不能代表,他是可以信任的。 若是放过了他,他仍谋求通虏,岂非弄巧成拙? 萧绍瑜要确信,他不可能再通虏,对自己是没有威胁的。 否则,一切免谈,还是一剑杀之为好。 “下官愿将通虏事实写下来,并签字画押。” “还不够。” “下官愿供出合谋通虏的郡将,并助九殿下除之。” “没了?” “还有刘广平,他也是合谋者。” 见陈朴自断羽翼,又把刘广平招了出来,萧绍瑜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淡淡地说: “劳烦东阳先生,为陈郡丞磨墨铺纸。” ......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叶清玄率中兵暂留衙外,命李逸先行入衙请示。 “殿下......” 话到嘴边,李逸又强行咽了回去。 因为他赫然发现,陈朴仍然活得好好的,颇为讶异。 “什么情况?他不是应该死了么?” 萧绍瑜看出了他的不解,并未解释,吩咐道: “这是陈郡丞的手谕,按名单请人过衙议事。” 萧绍瑜扭头看向陈朴,又说: “劳陈郡丞,派一亲信同往。” 没有陈朴的亲信同往,仅凭一封手谕,萧绍瑜仍不放心。 他要的是,合谋郡将生不出一丝的警惕与怀疑。 “下官遵命。” 陈朴老老实实的回话。 随后,他当着萧绍瑜的面,按照萧绍瑜的意思,交代亲信。 “走吧。” 李东阳对不解的李逸笑着说。 他要对李逸稍作解释,以便办好差事。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闻秘辛,请君入瓮。 第64章 诛叛国者 “名单中皆是军中合谋通虏者,殿下欲聚而诛之。 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无人处,李东阳稍作透露。 关于陈朴的部分,他有意没提,毕竟所涉惊人。 “标下谨记。” 李逸应道。 他明白过来,萧绍瑜这是在利用陈朴。 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做比杀之了事要更高明。 “另外,命叶参军......并将这里的情况通知范太守。” 李东阳又布置了除叛细节,命叶清玄率中兵依计行事。 至于范雍那里,不必多言,他自应知晓如何做事。 待李逸离去,范伯勋入衙汇报。 “李长史,不久前刘广平从后门离衙。 标下斗胆放他走了,已派人暗中监视。” 萧绍瑜有言在先,不准放走衙内之人。 负责郡衙后门的范伯勋,考虑到了刘广平的特殊性,他采用了变通之法加以处置。 “你做得很好,叮嘱监视的人,不要打草惊蛇。 殿下那里本官去说。” 李东阳肯定了他的做法。 ...... 没有出现意外情况,名单中人无人生疑,先后来到郡衙。 此刻,端坐二堂主位的陈朴,面色如常。 他看着堂下的心腹,不敢也不会发出任何的暗示。 这些人注定是要死的,区别只在于: 是死在他的手里,还是萧绍瑜的手里。 “陈郡丞,标下等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待您一声令下。” 南门守将校尉齐皓,代诸人表态。 他是诸人之中唯一的校尉,乃军职最高之人,自可当仁不让。 “做得很好,前将军说了,事成之后尔等一律官升三级。” 陈朴笑着说道。 其实,这是他信口胡诌的,只为稳住诸人。 不知内幕的诸人,自然喜笑颜开。 像齐皓,升官三级,就能混上一郡太守之位。 在南梁,于他而言,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他虽出身士族,门第品级却是不够。 其余四名都头,也可混上郡司马之位。 比之齐皓,封官三级对他们的诱惑力要更大。 若不行非常之事,齐皓虽升迁太守无望,却尚有升迁郡司马的可能。 寒门出身的他们,都头已是军职的极限。 在南梁,寒门子弟出人头地,其难堪比登天。 见诸人已被迷住心窍,陈朴又说: “只是需要我等奉上降表。” “陈郡丞,标下等听你的。” 齐皓立刻表态。 写降表,他没有异议。 他在意的是,陈朴写不写。 若是陈朴自己不写,那就意味着通虏仍然存在变数,他也不会写的。 大不了忽悠那四名都头,用他们的降表应付了事。 陈朴还是比较了解齐皓的,猜得出他那点小心思。 他自信骗过齐皓,于己不过是探囊取物。 “前将军所虑,实人之常情。 我等与他并无交情,空口无凭何以取信? 若是换了本官,亦作如是想。 本官这份已经写好了,你们照着誊抄便是。” 陈朴推心置腹道,并以身作则。 须臾停顿,他觉得仍稍差火候,又补充道: “齐校尉,天黑后,降表由你差人送往北军。 切记,所差之人务必可靠,须知事关我等身家性命!” “标下必谨慎行事,陈郡丞尽可放心。” 齐皓相信了陈朴。 言罢,五人依次誊抄,具名表末。 待降表写就,陈朴以检查为由将其收于手中。 “都写得不错。” 看似夸赞心腹,实则他是在传信萧绍瑜。 片刻后,于堂后静候多时的萧绍瑜,在李东阳的陪同下,撩帘而入。 他手按剑柄,步履沉稳,明眸之中射出两道寒芒,整个人异乎寻常的冷峻。 与往日的温文尔雅迥异,恰似争雄沙场的对敌之姿。 “九殿下!” 齐皓五人,皆惊呼出声。 他们看出了萧绍瑜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九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竟然还是从堂后走出来的?” 他们狐疑的目光,警惕地看向了镇定自若的陈朴。 “九殿下,都在这里了。” 在五人惊愕的注视下,陈朴将六份降表恭敬奉上。 此举只能表明一个事实: 萧绍瑜是陈朴请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而身为南梁皇子的萧绍瑜,是不可能降虏的。 这就意味着,陈朴出卖了他们! “匹夫,竟敢诓骗我等!” 五人纷纷拔剑,怒斥陈朴。 然而他们不明白的是,陈朴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掉了他们,陈朴对济阴郡兵必然失去掌控。 就算不降北朝,也需要有人护着他突围吧。 他难道疯了么? 萧绍瑜匆匆瞥了眼,字字污浊不堪、极尽奴颜卑膝的降表。 他抬头直视五人,眸光如锋,义正辞严: “大梁未曾薄待尔等,尔等何以叛国降虏? 功名利禄,可以求于北朝。 然父母妻儿的性命、宗族累世的荣耀,却将因尔等的不忠而断送! 当真值得么?” “这......” 萧绍瑜的话,震撼了五人的心灵,唤醒了泯灭的良知,令其后怕不已。 “是啊!” 也许确是幡然悔悟,也许只是阴谋揭穿后的迫不得已。 五人纷纷求饶: “九殿下,求您再给标下一次机会,标下必以身许国,奋战到底!” 萧绍瑜冷漠地摇摇头。 在他的心中,一时从虏便是一世从虏。 这样的人是不可靠的,留着就是威胁、就是祸害。 此刻的睢陵,留之不得。 没有一丝怜悯与同情,他决然道: “晚了!动手!” 刹那间,前后两门涌入数十中兵。 范伯勋、李逸,仗剑挡在萧绍瑜身前。 叶清玄从房梁纵身而下,随手枪挑五人,干净利落。 “陈郡丞,后续之事便有劳你了。” 萧绍瑜笑看陈朴,淡淡说道。 “下官谨遵王命。” 陈朴立刻回应。 恭谨之外,已有深深的畏惧。 他知道,自己与死亡真实地擦肩而过。 若想活命,惟有死心塌地的为萧绍瑜做事一途。 否则,五名心腹的结局,便是他的最终归宿。 “看来本官的兵权,要交出来了。” 萧绍瑜虽未明言,他的心中却已然猜出,何谓后续之事。 不交兵权,萧绍瑜信得过他么?又饶得了他么?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诛叛国者五。 第65章 兵权过渡 陈朴出面,以商议军机之名,召集郡司马薛子都和其余四名校尉。 官拜校尉的周盛,自然也在召集之列。 实际上,除了围城首日陈朴曾登城观战,此后他便当起了甩手掌柜,一概不理防务。 当时,他已然决心通虏,自然不会留心防务。 或者说,是有意疏忽防务,更为恰当。 身为主官的他,不统筹全局。 薛子都及以下诸将,又没有这个权力,且无令不得分兵互救。 故睢陵防务缺乏整体布局,形同一盘散沙。 一旦北军攻城,各营人马便只能各自为战,自求多福。 结局大概就是,梁军被各个击破,睢陵陷入虏手。 如此,方便于陈朴与北军里应外合,一举剿灭忠于南梁的守军。 故自郡司马薛子都以下诸将,凡不知情者,皆对陈朴有所怨言、对战局有所忧虑。 他们正想借此军议之机,好好劝谏陈朴。 毕竟军国大事,可是容不得半点胡闹的。 在他们看来,陈朴不懂军事,根本不是问题。 他完全可以授权精于军旅者,代为指挥。 其中,薛子都就是济阴诸将中最合适的人选。 论军职,他冠于济阴诸将。 论能力,他熟悉匈奴战法,且沙场经验丰富。 故济阴诸将,确实无出其右者。 很快,诸将到齐,分列郡衙大堂左右。 “呈上来!” 陈朴面色严肃,当先发话。 诸将皆不明其意,不知到底要呈上何物。 闻言,堂外候命的五名差役,手捧木质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之上,赫然是血淋淋的人头。 “这......” 诸将自然识得齐皓五人,更知道他们与陈朴多有走动、关系暧昧。 正是因此,诸将皆猜不透陈朴究竟要干什么。 “诸位,请过目。” 陈朴一边说着,一边朝随堂文吏使了一个眼色。 随堂文吏遂将五份降表分发诸将。 当然,这里面是没有陈朴那份的。 “降表?!” 匆匆一眼,诸将皆一时情绪复杂。 有诧异,更有愤怒。 若是齐皓五人通虏得逞,他们可就要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了。 恐惧让他们齐刷刷地看向陈朴,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齐皓五人通虏一事,罪证确凿。 本官斩之乃依律而行,诸位无须多虑。” 陈朴所言乃萧绍瑜的授意,他接着说道: “本官数日不理军务,非不愿,实不谙也。 为保睢陵不失,本官决意将节制城中兵马之权,让贤九殿下!” 听了他的前半句,诸将皆赞其尚有自知之明。 同时认为,他是要将兵权交给薛子都呢。 毕竟后者乃沙场猛将,且位次之。 当听到是让贤于萧绍瑜,诸将心中皆五味杂陈、各有不同。 因为范雍的缘故,周盛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意识到,自己要时来运转了。 其余四将的心中,则更多的是对睢陵命运及个人安危的担忧。 即使薛子都颇为欣赏,萧绍瑜的为人与勇敢。 然两国交战并非儿戏,他不认为年轻的萧绍瑜能比陈朴强上多少。 跃马疆场,勇则足矣。 然调度大军,却须谙熟兵法。 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想法很多,偏偏无法反驳,也不能明着去争。 萧绍瑜的身份摆在那里,就注定了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尤其是身份敏感的薛子都,他甚至连不满的情绪都不能流露。 若是因此惹恼了萧绍瑜,将其以莫须有之罪斩杀,都是有可能的。 单论其降将的身份,南梁朝中便不会有人为其鸣冤的。 这就是降将的无奈与悲哀之处。 事实上,萧绍瑜并不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的想法,薛子都不可能知道。 堂内顿陷鸦雀无声,诸将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这时,萧绍瑜撩帘而入,主动现身。 时机已然成熟,他应该与济阴诸将正式见面了。 “九殿下,请上座。” 陈朴殷勤道。 他很识趣地将主位让出,自觉到堂下站立。 “标下参见九殿下。” 诸将避无可避,只能依礼参拜。 除了周盛,余者心中多有不服。 短于军旅的萧绍瑜,并非他们心中所期望的主将人选。 陪同而入的李东阳,站于萧绍瑜身侧,诸将未现异色。 然而,当范雍入堂时,诸将皆瞬间变色。 飞将军之名,谁人不曾闻。 包括薛子都在内,诸将的眼睛全亮了,心中似有所悟。 “若由范将军统军,睢陵或许可保。” 显然,他比薛子都更适合主将之位。 何况其麾下劲旅追云骑,可是非其不可调动的。 只因囿于朝廷的禁忌,诸将不便谏言范雍统军。 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范雍与萧绍瑜的甥舅关系上。 萧绍瑜自然不会让他们失望,因为他亦作如是想。 环视诸将,挺胸凝聚正气,他朗声道: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本王当仁不让,承陈郡丞让贤之情,即刻接管兵权。 宁远将军范雍,昔年久战北虏,多有胜绩,于我梁军素有威望。 故本王拜将以贤,授命范宁远节制诸营,以御北虏。 望诸将,尊其将令。 违者,本王必斩之,勿谓言之不预也!” 萧绍瑜的态度,是明确的,也是坦诚的。 举贤不避亲,甘冒大不韪,顾城不顾己,谋国不谋身。 这是何等的王者气度! 顷刻间,诸将皆折服于,他无形中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 “标下谨遵王命!” 诸将心疑尽去,皆欣然领命。 整齐而洪亮的应和声,昭示着他们对守住睢陵,信心大增。 最为激动者,自非周盛莫属。 “我终于又在将军麾下效力了!” 他渴望这一刻,已历十年。 思绪穿梭时光,他不禁想起了在范雍麾下的那些日子。 纵横江淮,屡战北虏,令其止步,望江兴叹,曰南梁不可灭。 南国男儿,当如是! “尔等皆忠勇之将,本王深信不疑。 凡于此战建立功勋者,本王必具表奉于阙下,不寒将士之心。 此誓!” 萧绍瑜指天发誓,誓言有功必赏。 “谨奉王命,效命疆场!” 诸将再次回应,心悦诚服。 至此,军中上层搞定,危险叛将已除。 萧绍瑜相信,兵权过渡再无阻力。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掌兵权,拜将新昌太守范公雍,誓言赏罚分明,诸将归心。 第66章 厉兵秣马 萧绍瑜以雷霆万钧之势,半个时辰之内便将济阴兵权收入囊中。 同时,示恩威于济阴六将之五,消弭内乱于无形。 此六将,一司马五校尉,除去齐皓,所余正是五将。 薛子都与其麾下校尉薛槐,皆北归之将。 二人除了血战到底,是没有任何退路的。 因为北军若是擒之,必杀之。 其若擅自避战逃跑,则不容于南梁军法。 天地虽大,然若相继不容于南北两国,二人便将无处容身。 故萧绍瑜必然要重用二人,及其麾下的一曲五百重甲骑兵。 在他心中,这支重甲骑兵的重要性,已经提升到了追云骑的高度,并将其看作固守睢陵的三大劲旅。 “大战将起,本王须借二位虎威一用。” “标下受陛下再造之恩,必为大梁尽忠。” 睢陵城内,可称劲旅者,追云骑自然不可或缺。 最后一支就是,叶清玄统领的一都王府中兵。 此中兵,与追云骑颇有渊源,同样是范雍一手调教而成。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非范氏子弟即范氏私兵,与追云骑如出一辙。 所不及者,惟作战经验尔。 毕竟他们是新昌范氏的新生代,皆是十七八岁的青年。 然而年轻也意味着可塑性更强,萧绍瑜看好他们。 按照士族的规矩,这支中兵理应由范氏嫡长子范伯勋统领才是。 毕竟范伯勋是范氏下一代的家主,理应是范氏新生代的核心。 萧绍瑜在任命中兵参军前,是慎重考虑过这个问题的。 但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却不只这一个。 范伯勋现任王府侍卫长,统领王府卫队,编制一曲五百人。 这一曲人马,乃萧绍瑜之嫡系中的嫡系。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皆类周盛,无不是范隆之昔年旧部族中嫡孙。 周盛的嫡子周侃,正是其中一员,只是萧绍瑜暂时还不知道这层关系。 否则,他就不会问周盛是否可靠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身份并未对外公开,其军籍存于大内而非兵部。 故掌握内情者,只有梁帝和萧绍瑜。 正是透过此事,萧绍瑜觉得梁帝对他的冷漠,似乎并非本意,似乎是有意演给别人看的。 也正是因为有此推断,他才敢着百结朝服登明堂,敢于在梁帝驾前耍赖,不给钱就不走。 若是由范伯勋出任中兵参军,难道让叶清玄接任侍卫长么? 出身寒门的叶清玄,是无法统领这一曲士族接班人的。 范伯勋身为范隆之嫡孙、范雍嫡子,他注定是侍卫长的唯一人选,注定是王府卫队名义上的统领。 因为王府卫队真正的统领,只能是萧绍瑜本人。 而叶清玄凭借范雍义弟的身份,统领由范氏子弟组成的王府中兵,便不存在出身问题。 私下里,他们称呼叶清玄,不是二叔,就是二爷。 从中可见,萧绍瑜在人事任命上,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济阴郡兵五营中,论兵员素质属齐皓所部最佳,这是陈朴掌权后有意为之。 当然,薛槐所部重甲骑兵是要除外的。 齐皓这营人马若要用好,关键就在于用将。 萧绍瑜决定将其并入周盛所部。 周盛本身就是济阴校尉,更在迎战杨彦超时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 故能消弭可能出现的排斥与抗拒,利于迅速恢复战力。 除了周盛、薛槐,另外两员校尉栾云、钟山,皆是沈贺旧日心腹。 二将曾率部与追云骑,在郡衙外对峙过。 此心结若不去除,难免会令其分心,无法专心应战。 萧绍瑜亲往二将驻地,大战前他必须消除这个隐患。 “此前,你们是沈贺的部下,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并非本意,本王能够理解。 就让些许不愉快随风而逝吧,二位可愿作本王的门人?” 萧绍瑜拿出了最大的诚意,递上了充满善意的橄榄枝。 栾云、钟山皆出身下品士族,却不染士族靡靡之风。 自魏晋以降,门阀政治愈演愈烈。 权力的垄断除了滋生腐败,还出现了类似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权力与荣华富贵皆是世袭,致使士族子弟不思进取、附庸风雅、纸醉金迷。 贪恋五石散带来的一时欢愉,并以病弱为美,大好男儿竟多伪娘。 故士族子弟多已不堪一用,偏偏又不得不用,甚至是重用,如萧鸿秀、谢韬之流,实非国家之福。 这也是南梁繁华而暗弱,科举雏形应运而生的深层次原因。 栾云、钟山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实属难得。 范氏及其附属家族,皆为主战派,主张北伐中原,族中子弟皆崇尚武勇,是南梁士族中的异类。 萧绍瑜将其视为南梁的希望所在,故对同样尚武的栾云、钟山另眼相看。 毕竟这样的人,在南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缺品。 当初,沈贺将二人收作心腹,也是看中了他们能打仗这一点。 毕竟济阴位于边境,不同于江南腹地。 而且二人所在家族,不同于周盛,没有范氏的影子。 然二人追随沈贺数年,却未能借势拜入太子门下,已知其不可为。 如今沈贺已死,失去靠山的他们,正是最为困顿之际。 陈朴宁愿用齐皓这种废物,也不愿用他们,便是明证。 故面对萧绍瑜的招揽,他们如久旱逢甘霖,动心了。 “标下谨奉王命,甘受驱驰!” 与此同时,奉命节制诸营的范雍深入军中基层,也在为大战做着准备。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将追云骑的部分粮草,紧急调拨济阴五营,以之替换霉粮。 粮草的及时到位,迅速稳定了浮动的军心,化解了军中的怨气。 至于后续粮草供应,则由李东阳去与刘广升交涉。 当务之急,是打好迫在眉睫的生死之战。 随后,他叮嘱将士们整备武具,养精蓄锐,并对各营防区、任务作出明确划分。 当然,激励士气也是他此行的要务。 战前一整日,整座睢陵都处于积极备战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子时的降临。 《梁书·武帝纪》载曰: 抚诸将,稳军心,帝厉兵秣马。 第67章 又发财了 “尚书令交代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自朱暮霭走后,赵乾坤便将截杀传旨之人的任务,交给了大弟子东方胜。 由其率领峰内弟子,秘密执行,并未动用庄丁。 钟离四君子对于这种事是不愿做的,又不敢违背赵乾坤的意志。 勉强用之的结果,只能是出工不出力。 而副庄主申屠昆,则被谢宣怀借去了。 他倒是不介意做脏活,可惜没有时间去做。 因此,赵乾坤选中了东方胜,其武道修为、办事能力与忠心皆足以胜任。 此刻,他正在听取东方胜的汇报。 “禀师尊,弟子在萧锋行军路上每隔十里便安排一组人马,已截杀数波信使。 据埋伏在睢陵城外的人回报,尚无漏网之鱼赶到睢陵城下。” 东方胜说得很自信,赵乾坤也相信他的话。 若是信使当真进了睢陵,这批人不会有一人还活着,早已毙于东方胜剑下。 而死人,是不会回报的。 “办得不错,南兖州方向也派些人手,别被萧锋钻了空子。” “是。” 赵乾坤想了想,又说道: “把这次的事办好,为师会考虑传你紫微剑法,助你在年底的宗门大比中拔得头筹。” 紫微剑法乃紫微峰镇峰武学,向来只有峰主与继任峰主可以参悟。 赵乾坤的话,实则暗含着将东方胜立为接班人的意思。 东方胜垂涎紫微剑法已久,见师尊终于松口了,他自然要有所表示。 “师尊放心,弟子绝不会容信使有命活到睢陵!” ...... 睢陵城外,北军中军大帐内。 “申屠兄,陈朴这个人是否可靠? 他约本将明日子时献城,又是否有诈?” 出身氐族的杨彦超,正在征求老友申屠昆的意见。 而申屠昆正是被谢宣怀借去,负责在谢韬与杨彦超之间协调联络之人。 “陈郡丞已拜入太子门下,他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而与睢陵一同覆灭的。 此外,其人久任佐官,精于政务,却不谙军旅。 将军雄兵十万,他焉能不惧? 献城当无诈。” 申屠昆从容回道。 那夜陈旺来营时,他是在场的。 他料定杨彦超早晚会问他的意见,遂就此事已与谢韬通过气了。 出征前,谢宣怀交代过谢韬。 嘱其通过申屠昆向杨彦超泄露萧锋的部署,从而借北军之手除了萧锋及其所部精锐。 至于选中申屠昆为联络人,谢宣怀看中的是,他与杨彦超的同族情分和私人交情。 没有这层关系,是不可能取信杨彦超的。 没有信任便无法合作,除掉萧锋的谋划便无从谈起。 而陈朴暗通杨彦超的事,这不是谢宣怀的预先谋划。 谢韬不敢自专,遂着人返京请示谢宣怀。 故申屠昆所言,实则是出自谢宣怀之意。 谢宣怀正耿于无法除掉范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且将其视作神来之笔。 须知范隆之因他失势,坐困监牢不见天日,范瑛因他香消玉殒,撒手独子。 范雍是永远不会忘记这段血海深仇的。 若非梁帝尚念旧情,他早就除掉范雍这个心腹之患了。 几番筹谋皆落空,他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梁帝在位一日,便会留范雍一条活命。 故当此神来之笔,他自然要全力促成杨彦超赴约的。 范雍死于北军之手,梁帝就算龙颜震怒,也怪不到他谢宣怀的头上。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所托非人,追究萧锋的责任去吧。 至于萧绍瑜的生死,南梁的淮水防线出现缺口,则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身为尚书令竟以私废公,实南梁之殇,可叹。 对于老友申屠昆的话,杨彦超是信也不全信的。 信,是因为二人的交情摆在那里,他信申屠昆这个人。 不全信,则是因为兵者诡道,也许申屠昆得到的消息本身就是假的,他不得不防。 “本将决意赴约,待睢陵城破,首功自属申屠兄,哈哈!” “那我就预祝将军旗开得胜喽。” ...... 陈朴的通虏,于萧绍瑜而言,又何尝不是神来之笔呢。 除了借机掌控睢陵兵权,将自己与睢陵的命运握在手中。 他还乘机大发横财,在财富自由的道路上玩命狂奔。 “陈朴敛财的本事,比之沈贺也是不遑多让啊。” 萧绍瑜看着抄没陈府的账目,心情又美了。 他没有因陈朴的配合而放过他,家还是要抄的,绝对不能手软。 更加丧心病狂的是,他还让满腹怨恨的陈朴,把送给刘广平的许氏家资又收了回来。 刘广平咽不下这口气,正在郡衙与萧绍瑜理论。 “九殿下,事还是不要做绝的好!” “不,是你把事做绝了。 库银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本王派人去搜呢?” “库银失窃案已结,与我何干?” 见萧绍瑜言之凿凿,他虽然嘴硬,心中却已是慌乱不堪。 并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陈朴。 “你把我出卖了?” “二爷,你还是认了吧。” 陈朴弱弱的说。 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切都必须听萧绍瑜的吩咐。 见陈朴一再与自己作对,刘广平终于想通了他反常的原因: 通虏之事败露了! “一派胡言!” 刘广平当即怒斥。 他是在警告陈朴,不要把他咬出来。 愤怒不过是心中恐惧的流露。 萧绍瑜当然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他淡淡的说: “带刘全。” 刘全?! 刘广平的恐惧之色,已无法隐藏。 只要刘全开口,他盗取库银的事实便无法抵赖了。 “念在主仆之情,他应该不会乱说话吧?” 他的心中,只剩下侥幸了。 可惜,他忘记了刘全是怎么出卖刘广升的,他又是怎么对待刘全的。 在差役的押解下,面有菜色的刘全来了。 他看也没看刘广平,心中的怨可想而知。 “禀九殿下,盗取库银者就是他!库银就藏在刘府别院!” 他怒指刘广平。 “一派胡言!” 侥幸并不存在,刘广平瞬间状若疯癫。 萧绍瑜明眸含笑,冷声吩咐: “东阳先生,速着叶参军前往刘府别院一探究竟。” “济阴刘氏乃皇族外戚,你无权搜查!” 疯癫的刘广平,不顾一切的阻止道。 库银确在别院,一旦搜出来,等待他的将是国法,太子也不一定救得了他。 “本王怀疑你通虏,战时从权,搜之有何不可?” 闻言,刘广平瞬间呆若木鸡。 萧绍瑜这个理由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况他确实参与了通虏呢。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运筹锄奸。 第68章 子夜战起 “殿下,标下于刘府别院查获库银!” 叶清玄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很快便回衙交差。 其中,刘广升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他出面加以解释,言明案情仅涉及刘广平,与宗族无关。 毕竟他是刘氏的前任家主,诸脉耆老还是信他的,故刘氏私兵并未反抗。 “暂将刘员外收押,容后议罪。” 萧绍瑜是有意将其逼入绝境,逼其走上造反之路。 连续出手之下,他相信只要放其回去,搞事是必然的。 刘广平自己不作死,萧绍瑜怎么好意思抄他的家呢。 他必须代表正义,审判恶绅,树立起自己光辉的形象。 顺手牵羊,悄悄暴富,那是偷着乐的事,不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 然在子夜之战落幕前,他是不会放其回去的,以确保专心迎战北军。 若战事不利,不得不放弃睢陵,萧绍瑜会将刘广平秘密处决于牢。 惟有在击退北军,打出梁军威风的情况下,他才会以正义之名行事。 因为他要隐藏,陈朴倒戈于己的秘密。 惟如此,陈朴双面间谍的价值才能得以保存。 时间缓慢流淌,子夜终于降临。 “点火吧。” 一身戎装、坐镇城头的范雍,沉声下令。 随着军令的下达,睢陵南门城头的兵卒,立刻点燃火把并将之高高举起。 夜幕下的火光,犹如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数里之外望来,亦极为醒目。 “进兵!” 奉命袭城的扬威将军杨勇,当即挥军,前来夺城。 他是杨彦超的长子,刚从后方调来,接替杨震的先锋之位。 此战,他仅率五千兵马而来。 若是有诈,五千兵马尽殁也伤不了北军的筋骨。 若是非诈,五千兵马亦足以应付城中“食不果腹”的饥疲之军。 杨彦超则亲督大军于后,随机应变。 他这样做的原因,还是缺乏对陈朴的信任,尽管他已经收到了降表。 毕竟叛服无常,于南北之间,司空见惯。 “开城门!” 范雍再次下令。 见北军潜至南门外,他没有犹豫,当机立断。 战争从来就没有必胜一说,也没有真正万全之策。 此战的风险,于战前他已经想过不知多少遍,并最终决意承担这份风险。 此刻,他已然进入临战状态,做好了应对任何突发军情的心理准备。 沉着、冷静、果敢,正是他久历战争所练就的沙场本能。 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北军的先锋骑兵已经冲向吊桥。 马蹄声起,震耳欲聋。 他们不再刻意隐蔽,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嗯?只是来了几千人马么?” 范雍低声沉吟。 站在城头的他,视线越过垛口,借着火把的光亮,大致判断出了北军前来袭城的兵力。 若是兵力过万,那就代表着杨彦超志在必得,奋力一击。 仅是数千兵马,则令范雍警惕起来。 因为这代表着,宿敌杨彦超还藏有后手。 “落闸!” 疑虑既生,范雍当即决断。 他改变了战前所拟策略,不准备将北军全数放入城内。 他不能过多纠缠于围歼入瓮之敌,他要保留足够的战力应变。 此战之要已不在杀敌多寡,而在夺敌胆魄,振奋军心。 “将军,虏军刚放进来半数,不如再等等。” 周盛提醒道。 他是被范雍调来守卫南城的主将,自然知道战前所拟策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执行命令,准备战斗!” 范雍点到为止,他没有时间再去解释。 周盛见其如此坚决,知其必有深意,遂不再多言。 轰! 千斤闸落,石门轰然坠地,瞬间阻断了北军后续兵马入城的道路,一举将其分割。 而闸落巨响,正是城中各营出击的信号。 城内两翼千余火箭齐发,划过夜空,倾泻而下,瞬间打乱了入城北军的阵脚。 “冲锋!” 薛子都抓住时机,亲率五百重甲骑兵,直扑而去,迎头痛击。 “弓箭手,放箭!长枪手,列阵向前!” 栾云、钟山督两翼步卒缓缓压上,不断压缩北军空间,令其失去骑兵的机动优势。 此时,陷入城中的北军,哪里还能不知已然中计。 然其退路已无,只能困兽犹斗,等待城外大军破城相救。 “放箭!” 城头的周盛指挥本部人马,朝被阻在城外的北军骑兵放箭。 他们想进不得,想退又不甘心,拥挤在城下的狭窄空间,一时间成了活靶子。 在城头袭来的箭雨之下,纷纷中箭落马。 “撤!” 杨勇见事不可为,便带领人马冲过吊桥,朝城外两翼旷野飞速撤去。 他所率五千人马,乃是清一色的轻骑兵。 其中,并无步卒和攻城器械随军。 面对坚城,他是束手无策的。 撤退,是他唯一正确的选择。 然而,这不代表梁军就胜利了。 杨勇为什么不是朝后撤退,而是朝两翼撤退? 范雍知道,考验他的时候到了。 与此同时,城南远处的夜空,犹如升起帷幕的舞台,瞬间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而白昼之下,则是缓缓推进的攻城大军。 滚滚车轮声,那是重型攻城器械。 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那是火力掩护的弓箭手与攀梯登城的刀盾手。 沉如闷雷的马蹄声,那是准备破开城门后,发起致命一击的铁骑。 万骑丛中飘扬着一杆大纛,上书:“前将军杨”。 杨彦超来了,也就意味着恶战已来。 “擂鼓,亮旗!” 南门城头树立的齐字将旗,在隆隆战鼓声中,被范字将旗取代。 上书:“新昌太守,宁远将军范”。 其字,豪迈苍劲。 其色,赤焰如火。 “传本将令,命薛司马火速歼灭城内之敌!” 范雍雄浑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响彻城头。 他要用自己的存在,为众将士鼓舞士气。 须臾之后,重甲骑兵爆发出了冲天呐喊。 因为薛子都单骑冲阵,冲到了最前面,冲破了北军脆弱的防线。 群龙无首的北军,根本无法阻挡横冲直撞的猛将薛子都。 乱象已现。 士气燃爆的重甲骑兵,趁势发起猛攻。 身受鼓舞的两翼步卒,奋力合围而上。 他们要速战速决,否则范雍将承受空前的压力。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将计就计,子夜战魏军。 第69章 霹雳神威 随着北国猛将薛子都,领衔陷阵,突击北军。 参战将士爆发出来的呐喊声,阵阵如浪,浪势滔天。 越过城墙的阻隔,声震四野,毫无意外的传入了杨彦超的耳中。 他举目遥望城头,依稀看着伫立城头、岿然不动的范字将旗,傲然道: “范雍,我们终于要交锋了! 本将已等待十年了,焉能没有惊喜送给你呢?” 杨彦超对城内梁军兵力几何,是很清楚的。 这不仅是来自于陈朴提供的信息,还有北军哨探于战前侦查所得。 二者相互印证,自然准确无误。 杨彦超断定: 围歼陷入城中的两千余轻骑,范雍便要分去大半兵力,他用于守城的兵力必然更加单薄。 若于四城同时发起进攻,兵力捉襟见肘的弱点必将再次放大。 如此,睢陵城防便与虚设无异。 故他已在其余三城外,分别埋伏了一支人马。 只待南城主攻方向陷入焦灼,逼迫范雍不得不调兵增援,蛰伏中的三支人马便将趁虚而入、突然发难。 只要一面建功,睢陵便是告破。 届时,无力回天的范雍,唯有待死城中。 携胜势,志在必得的杨彦超,发令攻城。 随着北军将士的蜂拥扑来,南门攻防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然而此刻,城内的围歼战仍未结束。 若任由拖延下去,局势的发展必将越来越不利于梁军。 “父亲,让我率追云骑出战吧。” 范仲勋焦急请战。 他要助薛子都一臂之力,尽快解决城内之敌。 “这里没有父亲,只有将军!” “将军,标下请战!” “不准!回营待命!” 范雍厉声拒绝。 追云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它是睢陵守军的预备队,是最后的机动战力,也是扭转战局的利刃。 范雍不可能在大战之初,便动用这张底牌。 在他的心中,还藏着一个现在不能说的计划。 一旦战事不利,败势无法挽回,追云骑将是确保萧绍瑜突围成功的最后依仗。 此所谓:未虑胜而先虑败。 项羽破釜沉舟战巨鹿的战例,并不适合时下的睢陵。 非是胆气不壮,勇气不足,无必死之志,而是条件不具。 项羽敢于破釜沉舟的秘密在于: 王离粮道已断,章邯不会救援,实孤兵置于死地。 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大秦长城军团饥肠辘辘,独木难支。 纵然王离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怎能挽回死局? 故王离实败于胡亥与赵高的内斗,而非项羽之孤胆神勇。 然而此刻的杨彦超,粮草无虞,兵强马壮,非王离可比。 范雍才不会冲动到飞蛾扑火呢,他要把握时机,好钢用在刀刃上。 令他欣慰的是,周盛所部不愧是济阴郡兵中的精锐。 在北军如潮水般涌来的攻势中,他们经受住了考验,死死的钉在城头。 为围歼战,也为范雍,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盛所部将士度秒如年,他们渐渐现出了疲态。 似乎坚持不到,围歼战胜利的那一刻。 面对局势如此,范雍只有一句话: “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给本将顶住!” 他心中无比清醒,其余三城的守军是万万调动不得的。 眼前的困局,只能靠周盛率部死战到底,只能寄希望于薛子都尽快告捷。 他在与时间赛跑。 当此之时,萧绍瑜行动了。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他画出了霹雳车的草图。 并于扣押刘广平之后,他集合了睢陵城内的所有匠师,全力打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此刻的他已拥有霹雳车十辆,且已校正好发射角度。 其间所需木料甚巨,又难以筹集。 他急中生智,不惜拆了名下府邸数座,确保木料供应。 “本王露脸的时候,到了,哼哼。” 萧绍瑜已知守军之难,他毫不犹豫的沉声下令: “目标南城,给本王玩命抛!” “遵王命,抛石!” 叶清玄手中的令旗用力挥下,高声疾呼。 闻令,其麾下中兵立刻发起第一波抛石。 巨大的石块,犹如插上了翅膀,腾空而起。 朝着南城外的北军,呼啸而去。 负责装石的中兵,即刻装填就位。 “抛!” 第二波抛石攻击,紧随其后。 “抛、抛、抛!” 叶清玄高呼不绝。 抛石攻击一波连着一波,像一阵流星雨划过南城城头,不断砸落其外。 砸断云梯,砸塌冲车,砸得北军兵卒纷纷半空坠落、横尸城下。 此等战果,并非中兵人人都是神射手,仓促操练是无法做到的。 原因在于,萧绍瑜备足了石块,连被拆府邸门前的石狮子也没放过。 “有一种抛叫一直抛,本王不信砸不死你们!” 北军南城攻势顿时受挫,周盛所部将士有了喘息之机。 他一面撤下重伤员,一面组织轮休,恢复战力。 同时,他指挥仍在一线的将士,不间断的朝北军放箭。 以此扩大战果,巩固守城优势。 “将士们,是九殿下在助战我等,都打起精神来,击退北虏!” 范雍雄浑的嗓音,响彻南城城头。 他乘势激励士气,以备再战。 “九殿下,威武!” 周盛带头喊了起来。 “九殿下,威武!” 度过危机的周营将士,发自内心的响应着。 他们知道,刚刚的形势危急到了何等程度。 若无萧绍瑜抛石助战,打断北军攻势,他们将付出巨大伤亡。 劫后余生的他们,都在心中感激着萧绍瑜。 见识了梁军的顽强,杨彦超的耐性被极大地消耗了,他决定提前发动突袭。 “传本将令,命其余三城人马即刻攻城!” 随着传令兵的到达,三支大军同时发动,犹如饿虎扑羊,扑向风雨飘摇的睢陵城。 同时,他于南城再次组织起浩大的攻势。 面对北军的卷土重来,并祭出杀招四面合击,梁军将士的心头如遭重击。 他们感受到了如山的压力,正在迫近。 他们面色凝重,眸光闪烁不定,急促的呼吸似已嗅到死亡的味道。 梁军危矣! 睢陵危矣! 萧绍瑜危矣!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以霹雳车暂缓危局,魏前将军杨彦超发动伏兵,四面合围,危局复现。 第70章 歼虏先锋 四城之外鼓声大作,骤惊天阙。 霎时间,犹如闷雷滚滚,恰似春雨倾盆。 在战鼓助威声中,全副武装、养精蓄锐已久的北军骁将悍卒,犹如猛虎扑向貌似孱弱的睢陵城。 “不能再拖下去了!” 萧绍瑜凝望着,南城内尚在继续的歼灭战。 他跨上战马,拔出英华剑,当机立断: “叶参军,分出一队中兵,随本王出战!” 音落,一骑已绝尘,他毅然冲向南城。 “范彰,你率第二队继续抛石,一刻也不许停! 范进,你率第一队随本参军护卫王驾!” 叶清玄不敢怠慢,他稍作布置,便率一队中兵急追萧绍瑜而去。 百余米的距离,不过数个呼吸。 金甲威武的萧绍瑜,马至剑挥,奋勇加入战团。 “众将士,随本王歼虏!” 他不惧暴露自己的身份,成为众矢之的。 只为振奋士气,从速荡平顽虏。 马蹄怒踏,英华凌厉。 一人一马一剑,当者披靡。 转瞬间,他已杀至北军中心,正在上演着中心开花。 “冲锋!” 叶清玄挥舞着雪月银枪,纵马而来,从旁护驾。 银枪攻势如潮,破虏如摧枯拉朽。 范进督本队中兵,紧随其后,群槊共舞,奋勇杀虏。 五十中兵,人人亢奋,战意高昂。 负隅顽抗的北军,被这队人马的惊人气势,压垮了最后的心理防线。 乱象升华,已然崩溃。 “歼虏!” 身处阵中的薛子都,一声大喝。 他身先重骑,再次发起突击。 与所有参与围歼的梁军将士一样,萧绍瑜的出战,已令他热血沸腾。 “追随九殿下!” 两翼梁军兵卒,呐喊着鼓足余勇,加紧围攻。 辨鼓声而知北军发起了总攻,范雍未现惊慌,镇定依旧。 仅凭战阵经验的丰富,怕是还不足以令他如此有恃无恐。 难道他要动用追云骑这张王牌了么? “杨彦超,等不及了么?本将也给你准备了惊喜。” 当蛰伏已久的三支北军杀至城下,范雍的底牌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突然,城头惊现众多守军。 一时间火光大盛,如雨火箭倾泻而下。 滚木擂石,愤怒地朝攻城北军砸去。 令轻敌的他们措手不及,瞬间付出巨大伤亡,攻势顿时受挫。 他们志在必得的信心,也被守株待兔的梁军,无情地蹂躏致残。 范雍没有增援,他也没有兵力去增援。 这批突然冒出来的梁军,是从灾民中招募的青壮,作为应对突变的补充兵力。 他们正在范伯勋的率领下,奋勇守护家园。 萧绍瑜除贪官、赈灾民积累起的人望,在此关键时刻,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因为他们都是响应萧绍瑜的号召而来。 然而萧绍瑜所作的准备,还不止于此。 城中士族态度暧昧,萧绍瑜又将刘广平扣押了,他不得不多加提防。 若士族骤然发难,与北军里应外合,战局必将直转急下。 须知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 福威镖局的镖师、趟子手,因此被组织起来了。 李逸正带领着他们,在城内巡逻警戒,维持秩序。 镖师有着扎实的武艺底子,趟子手也粗通武艺,都是吃江湖饭的。 论起打斗,单兵能力远比普通青壮要强上许多。 又兼常年走镖,少不得要应对突发情况,彼此之间的配合也更默契。 到了危急时刻,他们就是一支有力援兵,完全可以起到救火队的作用。 此外,灾民中上了年岁的男丁,被组织起来往城头运送物资。 同时,负责运送伤员下城。 妇女则应下了生火造饭、包扎伤兵的差事。 可以说,睢陵城内亲萧绍瑜的力量,都被有效组织起来了。 尚在观望者,除了诸士族,还有未受萧绍瑜恩惠的普通百姓。 要想将这两股力量用于守城,萧绍瑜估计,至少要先打赢子夜之战。 正是因为准备充分,杨彦超的四面合围,并没有达到他预想中的奇效。 有的只是期望落空,军心受挫。 此时,双方手段尽出。 接下来比拼的,就是彼此的韧性,看谁最先坚持不住。 在焦灼的攻城战中,时间显得是那样的漫长。 分分秒秒地流逝,似蜗牛爬行。 两军将士都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北军攻势,梁军兵力不济的劣势再次显现。 四城防御,都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付出近万伤亡的北军,犹如嗜血的苍狼,发现了猎物流血的伤口。 他们朝着薄弱处,立即发动了新一轮的猛攻。 战局再次恶化,危局再现。 “万胜!” 突然,萧绍瑜振臂高呼。 所有参与围歼战的梁军将士,同声呐喊狂呼,气震山河。 他们的眸中,闪耀着激动的泪花。 因为他们取得了突破性战果,全歼城内北军先锋! 睢陵城内,已无战事。 “九郎,太及时了!” 范雍虎目放光,心中感慨万千。 他当即下令: “传本将令,着栾云、钟山、薛槐督本营人马,即刻增援东、西、北三城,不得有误!” 三支新胜之师,没有任何休整时间,他们必须即刻投入战斗。 有了士气高昂的援兵加入,四城防御再次归于稳固。 岌岌可危的战局,转危为安。 城头守军,力不能支者有了喘息之机。 伤者可以运送下城,包扎伤口,稳定伤势。 他们将是下一次危机出现时,力挽狂澜的援兵。 时间一如既往地,缓慢流逝。 久攻不克,已令杨彦超愈发焦躁难耐。 感受到主人的不安,胯下坐骑响鼻不断、马蹄刨地。 鏖战多时的北军将士,也现出了深深的疲倦之态。 受到大量伤亡的影响,他们的眼中已然蒙上了死亡的阴霾。 锐意已失,军心动摇。 随之,攻势明显减弱,不复初战之时的凌厉。 时间不知不觉中,来到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夜色如墨。 鏖战一夜的南北两军将士,皆至强弩之末。 他们在比拼的,是最后的毅力。 无疑,这是最危险的时刻,胜负已在一念之间。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亲冒矢石,歼魏先锋,再缓危局。 第71章 文菲来援 隆隆隆! 突然,西城外北军阵后传来震耳欲聋的隆隆马蹄声。 与渐弱的厮杀声相比,更能震撼人的心灵。 “两千骑兵!” 范雍立刻警觉。 其奔腾声势倍于千骑追云骑,他不难判断出兵力。 这是谁的援兵? 这是一支足以左右战局的力量!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与杨彦超不约而同的,将凝重而犀利的目光,投向了城西卷起的浓浓尘埃。 “是左右游击军的先头部队么?” 范雍猜测着。 若是南梁援军,京营六军中唯有左右游击军这两支骑兵军,能派出此等规模骑兵。 而江南州郡之兵,是鲜有配置大量骑兵的。 其中的原因,自然在于所费甚重。 通常一名骑兵一月所需,便相当于步卒一年之需。 这还仅是一人单马的情况,若是一人双马或者三马,耗费之巨将难以想象。 作为边州的北徐州,州军中倒是配备了一支两千骑的骑兵。 只是范雍排除了这种可能。 因为熟知北军战法的他,料定此刻的柳世权必为元沐所困。 出于固守燕城的考量,柳世权应该不会轻易派出这支精锐。 “是殿下派来的援军么?” 杨彦超也在猜测着。 镇南将军元沐,乃北朝宗室,爵封彭城郡王。 他已得报元沐兵围燕城,故有所猜。 他们的心,不受控制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没有让他们久等,不过数个呼吸的工夫,这支骑兵已然奔至城西北军后阵。 其前冲之势愈发迅猛,宛如一阵狂风,直接杀入了北军薄弱的后阵。 顷刻间,城西北军顿时大乱。 当先一员女将,着银甲、束红巾。 秋水剑在手,纷飞舞动似飘雪,破阵如入无人之境。 其后紧随一杆大纛,迎风烈烈,上书: “辅国中兵参军,柳”。 “速去通禀殿下,就说柳参军领兵来援。” 见是燕城援军,范雍大喜过望。 他一边命人去给萧绍瑜送信,一边想着内外夹击,破敌一面之军。 “薛司马,尚能战否?尚敢战否?” 遥指城西,范雍激将。 “有何不敢!” 薛子都浑然不惧。 他一腔战意熊熊,歼灭北军先锋仍是意犹未尽。 “好!本将命你率所部重骑,即刻出西城接应柳参军!” “标下领命!” 此刻,一曲重骑正由薛槐统领,奋战西城。 城西北军大乱,攻城必然无以为继,此时将其撤下正逢其时。 很快,一曲重骑再次跨马列阵。 身处最前端的薛子都,放声怒号: “开城门!” 城门升起的同时,他已率军冲了出去。 薛子都掌控一对擂鼓瓮金锤,大杀四方,披靡群虏。 一曲重骑马蹄阵阵,滚滚向前,奋力搏杀。 堵在城门前的北军兵卒,尚未回过神,便已被钢铁洪流碾压而过。 见此堪称恐怖的一幕,城西北军仓惶后撤,放弃攻城。 西城之下,除却死尸,再无北军一兵一卒。 “报!殿下,燕城柳参军来援,此刻正在城西与虏交战。 薛司马率部出击,城西虏军已退出攻城。” 报信兵卒入帐单膝跪地,急报。 骤闻军报,萧绍瑜腾地一声站起,急切追问: “哪个柳参军?” “辅国中兵柳参军。” “文菲!” 萧绍瑜惊呼。 他也听到了西城外的动静,但没想到来援的竟然是恋人柳文菲。 心急如焚的他,当即喝令: “迅速集结追云骑、王府中兵,即刻随本王出城接应!” 歼灭北军先锋后,他便坐镇军营,亲掌追云骑与王府中兵,以备决战。 此刻,因柳文菲的意外来援,北军已现败迹。 决战时机已到,他决意出击。 同时,他的心中也在为恋人担忧。 尽管柳文菲武道修为非凡,年轻一辈之中罕逢敌手,江湖名宿亦未必稳胜于她。 然两军阵中,刀枪无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为了恋人,他也没有避战的理由。 睢陵存亡,个人荣辱,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追云骑千骑精锐与一都王府中兵,皆是枕戈待旦,令下便集结已毕。 金甲威武的萧绍瑜,乌眉斜挑,明眸如炬,俊面肃杀,跨马列于众军当面。 仓啷! 英华剑出鞘,剑指苍穹。 “决战的时候,到了! 儿郎们,随本王破虏!” 他一骑当先,义无反顾纵马奔出军营,直奔西城。 “誓死追随殿下,中兵随我来!” 身姿伟岸的叶清玄,霸气豪言。 他的心中已生陷阵之志,不悔自己的选择。 “九殿下,当世豪杰也。 此生追随,至死不渝!” 靡靡南国,多少男儿痴迷丝竹华藻,以堕落为荣,以奢侈为耀。 却手无缚鸡之力,望虏生畏。 士族子弟多如是,皇子皇孙犹有过之。 纵观皇族门阀,论豪情,无人可及九王萧绍瑜。 士为知己者死,正是此刻叶清玄内心的真实写照。 出身范氏的一都中兵,再次为萧绍瑜的大无畏,深深震撼。 “九殿下的身体里,也流淌着范氏尚武的血液! 为殿下而死,范氏子弟此生无憾!” 他们列阵向前,护主而去。 范伯勋兄弟二人并骑而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喊出了不一样的出征誓言: “为殿下而战,为王妃而战!” 作为侍卫长的范伯勋,太了解萧绍瑜与柳文菲的情意了。 他喊出了萧绍瑜不能表达的心声。 闻此誓言,追云骑将士爆发出了空前的热情。 一边奋进,一边高声呐喊着: “为殿下而战,为王妃而战!” 他们效忠于范雍,而范雍效忠于萧绍瑜。 在范雍的灌输下,萧绍瑜就是他们的主子爷,柳文菲自然是未来的主母。 为主人而战,就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在南梁人的心中,只有家,而没有国。 只有主子,而没有皇帝。 因为他们的一切,都是来自于主子。 主子的命运与荣辱,就是他们的未来与富贵。 国家与皇帝,并不在他们的心中。 南梁的人心就是这般现实,也许后世之人无法理解,它却是真实存在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后至,战于睢陵西。帝闻讯,率精锐,出城决战。 第72章 重创北虏 睢陵西城吊桥外,萧绍瑜独骑伫立列阵众军之前。 身后一杆大纛迎风招展,上书: “大梁南康郡王,萧”。 这一战,他要将自己南梁郡王的身份,昭示南北两军。 胸中风雷激荡,踌躇满志的他举目眺望。 胭脂马扬蹄奋进,银甲红巾舞秋水。 那道银色倩影,正是纵横驰骋北军阵中,英姿飒爽的柳文菲。 她的身后,是两千骑兵紧紧相随,于乱军之中奋勇杀虏。 薛子都率一曲重骑,早已破开北军前阵,强行闯入。 此刻,他正在率部马踏乱军,横冲直撞,策应柳文菲。 “文菲,本王来接你了。” 内心温情脉脉的萧绍瑜,收回目光,纵马冲向万军丛中的恋人。 柳文菲就是他心中的坐标。 他要与她并肩奋战。 他同样清楚,必须在杨彦超率骑兵主力增援前,击溃当面之北军偏师。 时不我待,机不可失。 一都中兵护卫王旗,景从王驾,如影随形。 中兵参军叶清玄,身处锋位,领衔中兵。 星目观敌,银枪蓄势,无声中做好了陷阵的准备。 千骑追云,分作两曲,范伯勋兄弟分领之。 两曲精骑与一都中兵,列阵品字,纵疾掠,阵不乱,皆训练有素之劲旅。 别看范伯勋久居京中,护卫王驾,他在追云骑中的声望丝毫不减。 其令畅通,指挥如臂使指。 毕竟他是范雍的嫡长子,在追云骑将士的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位置。 此刻,北军偏师兵力虽众,却是久战疲兵,且士气衰竭。 《曹刿论战》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三支梁军,锐气盈盛,当一鼓克虏,而无悬念。 “九郎,速战速决,不可恋战。” 得知萧绍瑜出击的范雍,心中祷告。 此刻,尽管北军攻势不复凶猛,随时都有退兵的可能,却仍不可大意。 他必须坐镇城内,统领四城,须臾不可离。 城内久战郡兵,已无力出城助战,他们只能凭城据守,保睢陵不破于虏。 雏鹰终有翱翔苍穹的一天,精铁成钢必经百炼。 他决心放手,任萧绍瑜临机专断。 他相信,萧绍瑜必不复其望。 他的信心来源于: 首战告捷中,萧绍瑜的敏锐、果敢。 备战子夜中,萧绍瑜的运筹帷幄、心细如发。 “擂鼓,为殿下助战!” 心中释然而无牵挂的范雍,宏声下令。 这是此刻的他,能够给予萧绍瑜的唯一的支持。 顷刻,南城战鼓隆隆,范雍亲自击鼓助战。 其余三城随即响应,尤以西城鼓声最盛。 坐镇西城的薛槐,看着城下袍泽其勇不可当,其锐可折锋,一时胸中激情万千、热血沸腾。 与范雍一样,他也亲自击鼓助战。 并择膂力尚存之青壮,列鼓阵于城头,共击之。 咚咚咚! 厚重的鼓声,声传四野,激励着驰骋虏阵的梁军将士。 闻鼓声,萧绍瑜像许许多多热血青年一样,同样心潮澎湃。 “人不轻狂枉少年,复历人间,本王当光芒万丈!” 在血管中巨量多巴胺的刺激下,他抛却满腹惆怅、重重顾虑,惟愿奋战当下。 生死于他,已若无物,可抛。 惟有真情,永驻心间,不弃。 心志愈发纯洁,掌中英华剑更显大气。 君子剑法,荡气回肠,英豪之气,应运而生。 “文菲!” “殿下!” 万军丛中,英华遇秋水,萧郎逢柳娘。 “速战速决!” “嗯!” 重逢疆场,一言心意已相通,英杰男女,书写别样情愫绵绵。 萧郎并骑柳娘。 英华交辉秋水。 君子剑法共舞神女春芳。 萧郎金甲威武,明眸烁烁碎虏胆,英华剑出斩虏首,男儿豪情惊天阙。 柳娘银甲红巾,俏音阵阵荡虏魂,秋水剑挥断虏生,女子英气逼瑶台。 战地鸳鸯,马踏连营,战北虏。 将为兵之胆,萧郎柳娘奋勇向前,三千余骑只进不退。 一时间,杀得北军偏师肝胆俱裂,三竭而败。 “万胜!” 贺胜之声,响彻城西旷野,震荡睢陵四城。 它振奋了梁军将士,驱散了鏖战疲惫,坚定了守城之志。 它挫伤了北军士气,击碎了北强南弱的神话,夺其攻坚余勇。 “北虏撤军了!” 睢陵四城,再次爆发欢呼。 见己方锐气已失,梁军气势正盛,已近城西的杨彦超果断撤军,并督中军断后。 “殿下,追击吧!” 诸将请战。 “其辙未乱,其旗未靡,不可逐之。 收兵!” 萧绍瑜挺身望之,辨明敌情,见好就收。 他所言者,指的是杨彦超中军万骑。 这支力量一直未曾投入战场,观其阵势,便知战力犹雄。 萧绍瑜不会冒着拼光精锐,硬挫其锋的。 “不划算啊。” 于财,他丧心病狂,抄家、索贿、倒卖,无所不及。 于兵,则爱如羽翼,视作安身立命之根本,巩固地位、博取进位之筹码,不立危墙。 “将军,请准末将出战!” 杨勇向父亲杨彦超请战。 他麾下半数轻骑,陷于睢陵,心有不甘。 再加上近十万大军,鏖战一夜,除了损兵折将,便一无所获,心绪难平。 故见萧绍瑜身边仅有数千兵马,他动了擒王之心。 “来日方长,今日没有必要再战下去了,撤军回营!” 杨彦超拒绝了长子的请战。 在他心中,此战已损失兵力近两万,不可谓不尽力。 再算上数日前,杨震部先锋之损失,其麾下兵力已不足八万。 若以疲惫气竭之军,继续强攻睢陵,不付出上万人命,根本不要奢望破城。 届时,就算破了睢陵,其麾下兵力可能仅余五六万之数,伤亡近半。 睢陵终归是饵,为了它再作付出,已然不值得了。 他真正的大敌,将是来援的南梁京营劲旅。 于他而言,此刻最重要的便是保存实力,以备迎战南梁援军。 只要击败了南梁援军,身为孤城的睢陵,久困必降。 相反,不能战南梁援军而胜之,强夺睢陵亦将复失,得不偿失。 就这样,在睢陵城头梁军的注视下,北军缓缓退去,萧绍瑜率军凯旋而归。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后戮力同心,斩首数万,败虏于睢陵西,凯旋。 第73章 极品温存 携胜入城,兵马归营。 回到府邸,萧绍瑜与柳文菲独处于堂。 这一次的重逢太过凶险,稍有闪失便是天人永隔,萧绍瑜已是后怕不已。 不再伪装青涩,他敞开胸怀,展开双臂,一把搂紧恋人,心心相印。 砰砰砰! 彼此心跳,莫名加速,有节律的共鸣着。 感受着对方的怦然心动,无限爱恋已无须倾诉衷肠。 “你还好么?” 依偎怀中的柳文菲,俏音柔柔,水眸低垂。 娇羞已令俏颜染霞红,美不胜收。 “这么乖么?” 欣赏着恋人俏颜嫣红,萧绍瑜“万恶”的双手轻抚其背,偷偷的向怀中挤压。 嘴角微翘,噙着一抹坏笑,口是心非: “本王很不好。” “哪受伤了?” 柳文菲关心则乱,宛如小鹿乱撞。 说着,她便欲挣脱怀抱,黛眉间难掩焦急。 俏颜仰起,水眸汪汪。 “本王被你吓死了!” 萧绍瑜一手揽紧柳腰,空出的一手猛然抚上俏美脸颊。 姿势摆好,扑面而去。 不待恋人有所反应, 萧绍瑜吻了她。 她的脸颊瞬间娇羞胜过火烧云,红彤彤的。 心跳亦陡然加速,似乎要突破胸腔的阻隔。 鼻翼扇动,鼻息火热。 她已瞬间无力,无力挣脱,亦无力躲闪,只能被动的沉醉其间,任萧郎索取。 四目凝视,爱意浓浓,如胶似漆。 不知道柳文菲是怎么想的,反正萧绍瑜是希望时间定格于此,越久越好。 “好软、好香,本王好想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然后......” 可惜,堂外突然响起窃笑之声,扰了一堂春梦。 “范伯勋,你给本王滚进来!” 穿越后的第一次温存,极品温存,竟然被表弟偷了窥、搅了局。 萧绍瑜简直是怒发冲冠,暴跳如雷。 他一声冷喝,俊面如霜,明眸蕴火,恨不能把“可恶”的范伯勋给生吞活剥了。 自知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更要命的是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还暴露了。 范伯勋耷拉着脑袋,扭扭捏捏的走入堂内,一脸求饶相。 “殿下神勇无匹,大破北虏,扬我大梁军威,实我辈男儿之楷模......” “本王记得,你好像是看上了李长史家的二小姐吧?” 萧绍瑜阴阳怪气道。 他一眼就看穿了范伯勋的小伎俩,才不吃那一套呢,尽管听着挺舒服。 闻言,范伯勋的心中咯噔一声,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立刻放弃歌功颂德式求饶,秒变江湖郎中,摇头无奈道: “殿下,标下不装了,我承认我有病。” “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 “殿下,您说啥? 刚刚上阵时标下太过兴奋,竟然失聪了,真心听不见,要不您再大点声?” “哼,跟本王演是吧?” 萧绍瑜撇撇嘴,心中冷哼。 他扭过头,对柳文菲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文菲啊,本王记得,邦宁兄似乎尚无婚约吧?” “殿下好坏呢。” 柳文菲心中笑嗔。 她俏颜微仰,水眸眨动,很认真的回道: “家兄确无婚约,要不殿下作媒,撮合家兄与婉儿妹妹的婚事? 妾与婉儿妹妹可是闺中密友,若能结为姑嫂,那就太好了呢,咯咯。” 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清脆如银铃。 “本王以为,甚妙!” 噗通! “王妃、表嫂,婉儿妹妹已与小弟海誓山盟,求您高抬贵手啊!” 范伯勋跪地求饶。 “纳彩了么?” “没有。” “问名了么?” “没有。” ...... “六礼不行,不合《礼记》,家兄求娶婉儿,并无不妥啊。” 柳文菲故作刁蛮。 看看横眉冷对的表哥,又看看有意刁难的表嫂,范伯勋欲哭无泪。 “不失聪了?” “标下绝对是刚恢复。” “你以为,本王会信么?” “请殿下责罚,只要不给婉儿妹妹作媒就好。” 范伯勋松口了,他是真心斗不过啊。 “写吧。” “写啥?” “效沈陈故事,你懂的!” 萧绍瑜丧心病狂的,伸出了敛财之手。 他竟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太黑心了。 “标下......写。” 范伯勋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彻底服了。 ...... 萧绍瑜不过是一时气愤,修理修理范伯勋罢了。 他再丧心病狂,还不至于对嫡系下手的。 安置好了柳文菲,腾出手来的萧绍瑜,准备收拾刘广平了。 将其断然处置,便可震慑城中士族,让他们清醒清醒,认清现实。 若他们仍不肯出粮出兵相助守城,三心二意、左右摇摆,刘广平就是最好的榜样。 “本王倒要看看,谁敢不尊王命! 本王替你们挡了兵灾,发发国难财,不过分吧。” 当然了,刘广平必须是待宰羔羊,其他人嘛,还不好说。 “陈郡丞,本王需要你去做件事。” “九殿下,尽管吩咐,下官洗耳恭听。” 现在的陈朴,可谓是随叫随到,呼之即来。 萧绍瑜放个屁,他都必须说是香的,不香亦香。 “刘广平应该猜出来了,你们通虏的事已然暴露。 此刻,他必是惊恐万状。 你何不去劝劝他,造反呢?” 萧绍瑜蛊惑道。 陈朴本就是人精,毕竟是敢作双面间谍的人,智商必然不低。 他听懂了萧绍瑜的意思,说道: “自齐皓五人伏法,下官于军中便无得力之人。 我就是口灿莲花,他也不敢造反啊。” 军中无人,仅凭刘氏私兵,刘广平确实不敢造反。 何况他继位日短,族中威望不足,刘氏私兵也不一定都听他的。 萧绍瑜早有预案,他笑着说道: “栾云、钟山,可是沈贺旧部。 本王觉得,他们会很愿意加入其中的。” “那下官便去郡牢,放了刘二爷?” “去吧。” 栾云、钟山投入萧绍瑜幕下之事,对外是保密的。 明面上失去靠山的他们,确实存在被拉拢的可能。 尽管陈朴不解,萧绍瑜何以如此自信,能令二将配合。 然于他而言,以此二将相诱,已然足够。 他自信骗刘广平入局,不费吹灰之力。 《梁书·武帝纪》载曰: 济阴郡丞陈朴反正,献策锄奸,帝纳之。 第74章 同庆大捷 刘广平正闹心着呢,在牢房中踱来踱去。 他在苦思冥想,如何才能逃出郡牢。 至少也要把自己被扣押的消息传回族内,好使族人在外面想办法营救。 贿赂狱卒,这个屡试不爽的办法,他试过了。 可惜,这次不管用。 “可恶的陈朴!” 他将满腔的怒火,发在陈朴的身上,埋怨他的背叛。 这时,陈朴屏退了值守的狱卒,来到牢房外。 “二爷。” 他压低了声音,呼唤道。 同时,他将牢房的门打开了。 刘广平猛然转身,怒斥道: “你还有脸来见我,叛徒!” 见他大呼小叫起来,陈朴忙摆手劝道: “二爷,小点儿声,本官是来放你的,可别惊动了九殿下的人。” 他装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 “放我?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刘广平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他不过是在嘴硬。 “此处非是讲话之所,先随本官出去吧。” 陈朴催促道。 似乎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走就走,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刘广平一个箭步就蹿出牢房,然后快步朝郡牢出口走去。 跟在后面的陈朴,心中冷笑: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还敢跟本官耍威风,呸!” 出了郡牢,便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赶车之人像是陈府的小厮。 刘广平对他略有印象,不确定的是何时在陈府见过他,自然也叫不上名字。 这很正常,奴仆是不可能入得了贵人眼里的。 刘广平没有犹豫,跨步上了马车,随即急着吩咐: “快走!” 小厮可不敢听他的,直到自家老爷陈朴上了车,他才赶车离去。 “二爷,我们通虏的事,被九殿下拿住了把柄。 故本官不得不依他所言,做了些对您不利的事。 不过,那只是虚以委蛇,权宜之计。” 在车厢内,陈朴仍是谨慎的压低声音说道。 刘广平听出来了,他话中有未尽之意,忙催促道: “陈郡丞,你就别卖关子了,若有妙计就快点说吧。” 陈朴眸中闪过一抹,毒蛇般的狠厉之色。 他阴恻恻的说: “既然他不仁,就休要怪我等不义。 二爷,咱们反了!” 果然,每当陈朴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必有毒计出世。 然而,尽管刘广平有所预感,也有这个心,却没有这份胆量。 “他刚打了胜仗,城中又多有爪牙,你可不要胡来啊!” 子夜之战梁军大胜后,将士们排山倒海的贺胜声,即使身处郡牢,刘广平也是听得清楚。 他同样清楚,将战事引向胜利的,肯定不会是陈朴。 在军事上,陈朴究竟有何等造诣,他太了解了。 携胜而拥军心的萧绍瑜,可不是说反就能反得了的。 稍有闪失,济阴刘氏便将有塌天之祸。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命也是要搭进去的。 “二爷不必忧虑,非有万全之策,本官是不会贸然动手的。 栾云、钟山已被本官说服,并约期起事!” “约定何时?” 刘广平瞬间来了兴致,急问。 栾云、钟山的加入,便意味着近半数郡兵已经倒向了他们。 齐皓虽然死了,其旧部中大部还会听陈朴的招呼。 就算他们不参与起事,袖手旁观也是好的。 薛子都与薛槐是一定置身事外的,这一点没有疑问。 再算上刘氏私兵,他们手中的兵力便稳压萧绍瑜一头。 只要起事时机选得好,行动足够迅速,突然发难,不给萧绍瑜调兵的时间。 何愁大事不成! 刘广平没有理由不动心。 至于造反的罪名,还轮不到他们来背。 待除了萧绍瑜,究竟造反的是谁,还不是他们一言而决的事嘛。 胜利者才拥有最终的话语权,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刚经大胜,他必然松懈。 本官已接到邀请,今夜他要大宴官员与士族,以耀其功。 故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甚好!速与我回府,集合本族私兵!” 刘广平兴奋道。 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 他相信,庆功宴就是萧绍瑜的催命符。 无疑,陈朴所选的起事时机,妙极。 他果断决定与之联手,共襄大事。 至于目睹真相的官员和士族中人,刘广平相信他们会站在自己一边的。 否则,一并杀之便是。 其他人还有选择的机会,刘广升却是必死无疑的。 “大哥,不要怪小弟不念同胞之情,只能怪你与他走得太近了!” 刘广平的心中,已然动了杀机。 可是,在他要杀刘广升的原因中,刘广升亲近萧绍瑜并非最重要的那个。 他还是盯上了刘广升名下的家资。 须知赵乾坤已派人催促不只一次了,甚至已经产生了不满。 兑现许给赵乾坤的承诺,稳住家主之位,才是他必杀刘广升的真正原因。 本就是杀人越货,他还好意思谈同胞之情,当真是太不要脸了。 难怪刘广升说他“一肚子坏水”,还真没有冤枉他。 要是让萧绍瑜知道,他此刻所想之龌龊,一定会喷他: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败类加人渣! 本王要代表正义消灭你! 本王就是正义!” ...... 夜幕姗姗来迟,萧绍瑜府中已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府前更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睢陵城中,凡有品级的官员,有头有脸的诸氏家主,皆应邀前来。 人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赴宴岂能不备“薄礼”,这是规矩。 像后世的升学宴、生日宴一样,萧绍瑜就是在巧立名目,以达到敛财的目的。 “东阳先生,客人都到齐了么?” “都到齐了,这是礼单,请殿下过目。 刘参军又破费了,礼冠于群贤,位列礼单之首。” 李东阳朝刘广升笑笑,有意提醒萧绍瑜。 “殿下重创北虏,大快人心,下官理当聊表心意,恭贺殿下。” 刘广升丰腴白面挂满笑容,连连拱手。 “那本王便代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受之了,以备来日赏功,呵呵。” 萧绍瑜大说官话,随即吩咐李东阳: “有劳东阳先生代为招待一二,本王与刘参军聊聊私事。” “下官告退。” 私事? 难道是殿下要纳了老夫的闺女? 刘广升猜测着。 除了上次通报“李逸被陈朴毒杀”时,他推销过自己的女儿,二人之间鲜有私事。 这也就难怪他,会往这方面想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邀睢陵贤达,同庆大捷。 第75章 你站出来 “本王要恭喜刘参军了,呵呵。” “下官愿闻其详。” 刘广升一脸笑意,他是真希望萧绍瑜纳了他女儿。 当然,他不会奢望正妃之位,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本王觉得,济阴刘氏家主之位,还是你来当更好。 令弟德不配位啊。” 萧绍瑜笑着摇摇头,不掩饰对刘广平的轻视。 何谓德不配位? 萧绍瑜的评价标准是: 凡与他作对的人,就是无德之人,必须干掉。 空出位子,好安排自己人。 “下官多谢殿下美意。” 重夺家主之位,也是刘广升所期望的,他很高兴。 萧绍瑜逼刘广平退位的筹码:库银和通虏。 刘广升都是知情的,故未问。 他相信,此二筹码在手,刘广平是逃不出萧绍瑜的手掌心的。 自己重登家主之位,可谓指日可待。 “本王已得密报,令弟今夜起事,要弑本王!” 萧绍瑜说得很平静,好像刘广平要杀的根本不是他。 闻言,刘广升惊起,连忙表态: “下官与他势不两立,若有事需要下官去办,殿下尽管吩咐。 只是请看在下官的薄面上,不要牵连济阴刘氏一族。” 谋杀国家郡王,与谋反无异。 萧绍瑜就是尽诛济阴刘氏一族,也是符合梁律的。 就算报到朝廷,也是翻不了的铁案。 刘广升不关心刘广平的死活,也不担心萧绍瑜会牵连他。 他只是不想接手,一个破败不堪的济阴刘氏。 至于本应押在郡牢的刘广平,是怎么逃出去的,他并不知情。 他安插在郡牢的眼线,狱卒王六,今日并不当值。 实际上,王六就是当值,也不会传给他任何消息的。 因为被陈朴屏退的那几名当值狱卒,已被李逸暗中处理掉了。 故刘广平如何逃出的郡牢,将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这是自然,本王一贯尚仁,最是见不得动不动就屠族灭家。 须知大梁乃礼仪之邦,当行圣人的恕道。 可惜,人心不古,恕道不行。 然刘参军尽可宽心,不管他人,本王行恕道。 故只诛刘氏嫡脉二房,抄其家资,以儆效尤,余者概不牵连。” 萧绍瑜大谈圣人之道。 自魏晋以降,尊儒退出历史舞台已有三百余年。 儒家不兴,人们心中便就没了道德约束。 仁义不行,恶人遍地,世风日下。 这也是魏晋南北朝混乱的根源。 当然,儒家文化也有着自身的短板。 稳定人心,是它的优势,故盛世多兴儒。 然于乱世,欲图强国,却非儒家文化所长。 伟人曾言:“历代政治家有成就的,在封建社会前期有建树的,都是法家。” 强国,乃法家之长。 秦始皇统一六国,如是。 号称无为而治的汉文帝,其实对律法也是十分重视的。 何谓无为,不是什么也不管,而是按照律法的规定去做就好了。 故皇帝只需制定好律法,天下大可无为而治。 当然,现在的南梁还轮不到,萧绍瑜来说三道四。 但有点理想,总是好的。 不想当皇帝的王爷,多是高调享受荣华,萧绍瑜多低调啊。 “殿下,圣王之资!” 刘广升大赞。 “不能让诸贤久候,随本王出去吧。” 萧绍瑜起身,缓步出堂。 今夜的宴会,会场布置在假山环绕的人工湖旁。 赏月,饮酒,观舞,景好意也好。 此刻,诸贤就席,主案已成众星拱月。 “九殿下,到!” 范伯勋先入会场,高声宣布。 随后,萧绍瑜才在刘广升的陪同下,步入会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萧绍瑜这里,最炙手可热的济阴人,非刘广升莫属了。 这也是萧绍瑜,有意传达给他们的。 刘广升为何受宠? 人家已经捐粮过万石了。 (借的那一万石,在萧绍瑜这,也算捐的。) (估计刘广升也是这么想的,聪明人啊。)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谁想让萧绍瑜也爱一下,出粮出人呗。 闻言,诸贤皆起身行礼: “拜见九殿下,为九殿下贺捷!” “刘参军请就席,诸位亦不必多礼。” 萧绍瑜笑意盈盈,一团和气。 按照惯例,接下来他应该大谈特谈,将士们是如何英勇,自己又是如何指挥若定。 然而就在此时,栾云、钟山竟然带兵闯入会场。 栾云直接带人围住萧绍瑜,钟山则命人将诸贤围了起来。 这是兵变?! 诸贤惊骇莫名,皆闭紧了嘴巴。 同时,他们对萧绍瑜的镇定,无法理解。 “九殿下,不会不知道兵变意味着什么吧?” 这时,刘广平大摇大摆的现身了。 他的身后,跟着百余刘氏私兵,皆持刀在手,凶相毕露。 这些人都是无条件服从于他的,并非刘氏的全部。 为了保密,也是时间仓促,他无法说服诸脉耆老,故只能调动嫡系私兵。 不过,陈朴并未与他同时现身,应该是溜了。 比如:借着尿遁的幌子。 自认大事已成的刘广平,已然不会在意于此了。 趾高气昂的他,从钟山身旁走过,直面萧绍瑜与诸贤。 极其嚣张的说: “据查,南康郡王萧绍瑜,通虏!” 诸贤再惊。 两仗杀了两万余北虏,有这样通虏的么? 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这不过是欲加之罪而已。 但他们中,没有人会去揭穿刘广平的谎言。 惟有一人除外。 刘广升跳了起来,怒斥道: “一派胡言!通虏的,明明是你! 九殿下,乃是抗虏的英雄! 在场的诸位,谁人不知!” 萧绍瑜有言在先,此刻更是镇定自若,他自然要表现一番了。 不知内情的诸贤,却是着实吓得不轻。 “老刘,你太不厚道了! 你想死没人拦着,可你别拉着我们啊!” 估计他们的心里,皆作如是想。 他们心如明镜,得势的刘广平是一定不会放过刘广升的。 所以,不管刘广升作不作,他都是死路一条。 但在这种时候,把无辜的他们拉上,可就是丧尽天良了。 有趣的是,他们对刘广升的恨,也许还要甚于刘广平呢。 刘广平不以为然,反唇相讥: “哦,还有谁也是这么想的,你站出来!” 《梁书·武帝纪》载曰: 兵变,帝危! 第76章 兵变消弭 面对刘广平的讥讽,诸贤皆失语。 会场之内,陷入死寂。 “哈哈哈......” 刘广平放肆的大笑起来。 诸贤的反应,如其所料,都是识时务的人,不会趟浑水的。 他挺起单薄的胸膛,贵气不足的面容变得狰狞,声音阴冷的说: “刘广升乃反王同党,通虏无疑,拿下!” 栾云手下的兵,立刻将刘广升强行按在地上。 大难临头的刘广升,表现出了足够的刚烈。 眯成一条缝的肉包子眼儿,冷冷的眯视着刘广平,大呼: “狂徒!你是犯上作乱的狂徒!” 刘广平无视其刚烈,并将其视作死人,却也不想听其狂吠。 “把他的臭嘴,给老夫堵上!” 刘广升安静了,真正的终极对决即将上演了。 刘广平聚精锁定萧绍瑜,以胜利者之姿态,嚣张质问: “反王,你无理扣押老夫时,可有想到今日?!” 萧绍瑜淡定依旧,不卑不亢,一派从容。 “本王知道,你通虏不过是权宜之计,心还是向着大梁的。 将你扣押,其实是一种保护,不想你受虏之挟做出悔恨之事。” 什么情况? 萧绍瑜竟然开始美化刘广平了! 他这是在妥协么? 刘广平糊涂了,他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萧绍瑜了。 若是早知道,萧绍瑜竟是如此软弱,又何须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似乎是,他枉做了恶人。 明明是可以私了的事,偏偏要大动干戈。 看在诸贤的眼里,则是别有一番滋味。 “九殿下,好人啊,就这么死了,可惜了。” 然而,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刘广平就算再糊涂,也知道自己已然没有退路了。 “来人,送反王上路!” 他不愿让萧绍瑜再说下去了。 那样只能令他,在仁慈善良的光芒下,显得是无比的丑陋。 似乎是被萧绍瑜的仁慈感动了,栾云原地未动。 他麾下的兵卒,也没有动。 钟山,却是动了。 令诸贤瞠目的一幕,戏剧性惊现。 噗! 一剑刺入后心,刘广平的后心。 他吐血而亡,立毙无言。 直到此刻,他的脸上仍挂着自信的笑容,坚信自己才是胜利者。 骤见家主被杀,随行私兵顿现茫然。 他们根本搞不清楚情况。 钟校尉,不是自己人么? 难道他疯了不成? 可惜,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并没有。 噗噗噗...... 钟山麾下兵卒,随即出手,将随行私兵尽数消灭。 “标下等受了奸人蒙蔽,迷途知返,望九殿下恕罪!” 栾云、钟山,俯首叩拜。 “望九殿下恕罪!” 其麾下兵卒景从,俯首遍地。 萧绍瑜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还动情的挤出几滴眼泪。 “刘员外,你何苦呢。 哎,可惜了。” 见他并不回应栾云等人,还在那惋惜刘广平,诸贤可是急坏了。 在他们眼里,栾云等人就是乱兵。 若不及时抚慰,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可能给刘广平陪葬。 “殿下,刘贼死有余辜。 您看是不是重赏有功将士?” 这时,恢复自由的刘广升劝道。 他说出了诸贤的心声,也化解了栾云等人的尴尬。 更重要的是,他说到了萧绍瑜的心坎里。 萧绍瑜抹了抹早已风干的眼泪,摇了摇头,无奈叹息: “众军本无罪,奈何郡仓已空......” 叹息连连,他无钱可赏。 刘广升忙说: “下官愿献钱一千万!” 萧绍瑜只摇头,不再说话。 诸贤恐迟则生变,纷纷表态: “敝人愿献钱一千万!” “下官愿献钱五百万!” ...... “民脂民膏啊,本王就不客气了,一切都是为了人民!” 萧绍瑜又发财了,心里美美的想着。 他堂堂国之郡王,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千万钱。 济阴佐官张嘴就献五百万钱,这钱是哪来的? 必然是鱼肉百姓而来,贪官无疑。 诸氏家主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凶残要远胜于佐官。 不过,他们能如此慷慨,还是刘广升的头开得好啊。 现在,刘广升既是官也是绅。 他献钱一千万,就相当于定了标准,诸贤想不慷慨也不行的。 见诸贤一个没落,都献了钱,萧绍瑜终于开口了。 “众军听赏: 凡兵,赏钱一千,什长二千,队长五千,都头一万,军侯三万,校尉十万!” “谢九殿下赏!” 一场兵变,就此消弭。 随着众军返回军营,庆功宴又恢复了它原本的喜庆。 萧绍瑜与诸贤谈笑风生的同时,心里却是又打起了他们的主意。 经子夜一战,睢陵是保住了,梁军却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济阴郡兵步卒减员过半,助战的青壮也差不多。 只有三大劲旅的战力,完整保留了下来。 薛子都所部重骑,是占了重甲防御性好的便宜。 追云骑与王府中兵,则胜在兵精,与出战时机的把握。 当时,柳文菲已将城西虏军打乱,且此虏军之中以步卒为主,鲜有骑兵。 如此方有兵精气锐的两支劲旅,并未减员。 当然,负伤者还是有的。 以睢陵现有步卒兵力,若北军再次卷土重来,防御难度比之战前要更大。 萧绍瑜想将骑兵用于出击,便势必要扩充步卒兵力。 如此,方能做到攻守兼备,不至过于被动。 考量到兵员的素质,他自然盯上了诸士族之私兵,并将其列为首选。 士族皆豪强之家,其私兵皆精壮能战之辈,确能立竿见影增强梁军守城战力。 其次,才是招募城中寻常百姓家的青壮。 此前,他与李东阳就此事商议过。 李东阳认为: 子夜之战后,萧绍瑜已是睢陵实际上的主事人,且已打破了北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诸氏家主必从中看出,守住睢陵的可能性。 他们对萧绍瑜领军能力的信任,必然要远高于陈朴。 之前的摇摆与暧昧,或能有所改观。 毕竟继续归属南梁,要比在北朝寄人篱下好得多。 数代经营的官场人脉,也不至一朝断送。 须知重头再来与维持现状,其难迥异,不可同日而语。 腐朽侵蚀下的诸氏家主,难有祖先开基立业时的雄心与魄力。 相信他们,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梁书·武帝纪》载曰: 刘贼广平伏诛,众军迷途知返,帝厚赏之。 第77章 兵粮皆足 透过诸贤慷慨解囊以解兵乱,萧绍瑜觉察出了他们的改变。 刘广升可以定调子、定标准,实际上,他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 然而是否跟进,还是要诸贤自己拿主意的。 若是铁了心不接招,萧绍瑜也不能把他们如何。 故他们的行动,是自愿的,也意味着态度的转变。 萧绍瑜将此理解为:孝敬。 赏军所用不及献钱十分之一,余者还不是流入他的口袋。 这等同于变相输送利益,即所谓的孝敬。 肯于孝敬,便表示他们对萧绍瑜已然认可。 这与李东阳的预判是契合的。 故萧绍瑜觉得,向诸氏家主征调私兵与粮草的时机,已然成熟。 他给李东阳一个眼神,后者会意。 只见李东阳拿起酒盏,对诸贤说道: “诸位,本官敬诸位一盏,请满饮。” 说着,他便率先一饮而尽。 诸贤对他不胜酒力,是有所耳闻的。 此刻,见他饮后而面色酡红,皆觉出此中诚意。 遂皆欣然满饮。 “诸位皆世受国恩,与国休戚,又是济阴本地的头面人物。 借着三分醉意,些许肺腑之言,本官便一吐为快了。 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诸位担待。” 面色酡红的李东阳,起身周礼。 “李长史但讲无妨,我等洗耳恭听。” 诸贤纷纷回应。 李东阳踱步席间,抚须侃侃而谈: “北虏汹汹来犯,视我大梁无人矣。 我家殿下奋勇迎击,一战败其先锋,二战挫其全军。 故非北虏不可败,睢陵不可守也。” 事实如此,众皆颔首称是。 “然虏众我寡,乃不争之实。 久战之下,睢陵必陷乏兵之窘,无粮之境。 我家殿下宅心仁厚,不愿劳民,亦不愿劳贤。 欲一力担之,独战北虏。 然乏兵无粮,何以为战,非要大梁皇子血洒疆场么?” 李东阳情绪渐亢,眸中有泪。 “我家殿下,男儿血性,不惧一死。 麾下将士,亦愿慷慨赴国难,至死不渝。 二番血战,便是明证。 然我济阴诸贤,何忍之? 故本官冒昧,欲请诸贤出粮出人,共担国难,共保睢陵。 相信朝廷,不会忘记有功之人的。” 就算朝廷调拨京营六军参战,这个仗也有得打呢。 旷日持久,人吃马嚼所需粮草,必是天文数字。 故李东阳动之以情的同时,不得不抬出朝廷这面大旗。 诸贤并未立刻答应,也无拒绝之意。 而是在观望,在权衡。 出兵不是问题,本族私兵就算尽殁疆场,日后再从流民中招募便是。 在南梁,流民有的是,一抓一大把,并不值钱。 问题还是出在粮草上。 这可就牵涉到,诸贤的根本利益了。 毕竟粮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一年能产多少粮,那是有数的。 若是全力相助,非有数年光景,是不能恢复元气的。 农业社会思维所限,封建朝代的地主阶级都会纠结于此,并非南梁士族所独有。 萧绍瑜看得透,却还不能表态。 李东阳是打着朝廷的旗号,账自然要朝廷来清。 他若表态,总得许点儿好处吧,问题是他兑现得了么? 封官? 他自知,在梁帝那里,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能否要来官职,什么品级的,又能要来几个,都是不确定的。 封爵? 这是肯定不可能的。 捐再多的粮,立再大的功,都没有用。 在南梁,封爵几乎是大族、门阀子弟所独享的,这是一个投胎的问题。 兑现不了,不如闭嘴。 刘广升听清了李东阳的意思,也看出了萧绍瑜的尴尬。 诸贤之中,有人与他有姻亲关系,有人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有人与他脾性相投。 他觉得只要自己表态,这些人极有可能响应。 摇摆者中,有人顶不住压力,便可能选择从众。 聪明一点的,自然要揣摩他与相近家主的动机。 他们是不是事先串通好的? 九殿下是不是对他们作出了什么承诺? 不想错过,便只能出粮出兵。 如此,局面便能顺势打开。 看好自身影响力的刘广升,首先响应道: “北朝窃据中原久矣,其残暴,诸位皆知。 殿下神勇,歼虏二万有余。 一旦城破,屠城已是必然。 诸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本官代济阴刘氏出兵五百,自捐粮草一万石!” 他也是在暗示诸贤: 此刻投虏,是讨不到便宜的,人家纳不纳降还不一定呢。 二万余人,能白死么? 都用脑子好好想想吧! 去了刘广平随行的那一百私兵,五百私兵已是济阴刘氏的全部了。 一捐就是一万石,也足以表明他态度的坚决。 他的话,也确是说到了点子上,说到了诸贤的心坎了。 粮虽贵,却不能与命相比,诸贤也是怕死的。 “敝人愿出兵二百,捐粮三千石。” “敝人愿出兵三百,捐粮五千石。” “下官捐粮二千石。” ...... 最终,诸氏家主出兵出粮,济阴佐官无兵有粮。 认清形势的他们,不求朝廷封赏,不计粮草损失,惟求保住身家性命而已。 所筹之兵三千有余,所筹粮草六、七万石。 算上郡兵步卒,助战青壮,睢陵可用于守城的步卒已近万人。 经过战火洗礼,活下来的青壮基本熟悉了作战流程。 新加入的士族私兵,军事底子又好过青壮。 萧绍瑜有理由相信,即使杨彦超再度全军攻城,也无法攻破睢陵。 骑兵方面,算上柳文菲所部两千骑兵,此刻的睢陵足有三千余骑。 只要杨彦超,敢于不计代价强攻睢陵。 以近万步卒固守,以三千余骑待虏疲而击,萧绍瑜有信心再度重创之。 至于粮草,仅凭新筹之六、七万石,便可供应大军三至五月之用。 而用不了一个月,朝廷的援军必至,故睢陵已无粮草之危。 兵粮皆足,便意味着战争的主动权,已然握在了萧绍瑜的手中。 一味固守,耗也能耗死杨彦超,此保守之策。 守中少攻,能迫其不敢全力攻城,比之保守之策更优。 若是瞅准时机,全军进击,风险虽大,战果亦必诱人。 如何抉择,萧绍瑜完全可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随机应变。 不论杨彦超想怎么玩,他都可奉陪到底。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望甚隆,诸贤出兵出粮,共保睢陵。 第78章 门阀政治 庆功宴后,睢陵城内出现了异常忙碌的夜景。 随处可见,举着火把的私兵队列和运送粮草的车队。 他们穿梭在大街小巷,犹如蜿蜒小溪,分别朝郡仓、军营汇聚而去。 未免发生不必要的拥堵,萧绍瑜在每个路口都安排了差役,作为引导,并置火盆照明。 其作用类似于后世的交警,明显提高了调度的效率。 同时,他命李逸率巡逻队,加强巡逻,及时处理可能出现的纠纷。 为私兵、粮草调度,保驾护航。 后勤事宜,萧绍瑜委任李东阳全权处置。 诸如入库登记造册,出库审批及接收回执,定期承报军需物资结余情况及可持续时间等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指的就是后勤保障。 这样重要的岗位,萧绍瑜是必须用自己人的。 对于这一点,李东阳也是深知其中三味。 此刻,他坐镇郡仓,正在严明纪律。 “本官奉九殿下王命,督理军需物资。 凡出入郡仓,皆须经本官首肯,没有本官的手谕,任何人不准出入郡仓。 违者,依军法从事。” 同时,每笔出入记录,他皆要亲自过目,切断郡吏营私舞弊的可能。 为确保纪律的严格执行,他向范雍借调了一队追云骑,负责郡仓门禁。 私兵调配事宜,萧绍瑜则全权授命范雍。 由范雍依各营实际情况及防区重要性,进行及时调配。 在调配前,范雍有意将诸氏私兵打乱重编,再行调配。 他所防范的,自然还是通虏。 若一族私兵集中在某一城,便相当于给其家主通虏,打开了方便之门。 打乱重编,便是运用了经典手段:掺沙子。 自古人心难齐,诸氏家主不可能在通虏这等私密事情上,达成共识。 故其族私兵,实际上是处于相互监督的状态。 如此,方能将通虏的风险降至最低。 范雍做事滴水不漏,四城皆有他所派的监军。 监军的核心要务在于督将,毕竟将领通虏的危害性要远大于兵。 古今帝王将帅用兵,多用此策。 究其原因:信任的来源不是说,而是行动。 绝对信任,不是没有,而是很少。 譬如萧绍瑜对范雍的信任,就是绝对的。 因为他们的命运是绑定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具体到操练事宜,范雍则下放权力,交由各营校尉具体落实。 随着私兵的陆续入编,睢陵四城的防御力量快速充实起来。 经历了夜战的郡兵和青壮,终于可以松弛紧绷的神经,分批撤回军营休整了。 有此两大重臣分掌兵权与后勤,萧绍瑜方能安枕无忧。 “伯勋,通知叶参军撤下来吧。” “是。” 范伯勋领命退出正堂,朝庆功宴会场处的环绕假山走去。 叶清玄率所部中兵,自庆功宴始便一直埋伏在那里。 若是有人胆敢假戏真做,叶清玄就是扞卫萧绍瑜的底牌。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幸运,所谓幸运,不过是准备充分罢了。 无疑,栾云、钟山经受住了这次考验。 对于陈朴,就没有考验的必要了,因为萧绍瑜用他,却不会信任他。 这个人太危险,而且还是一个极致利己主义者,对任何人都没有忠诚可言。 随侍在侧的刘广升,心中忽然有了明悟。 “难怪庆功宴上,范郎将一直站在老夫与李长史身后呢。 原来,他是奉了殿下之命,在暗中保护我们。” 他想得没有错。 当时,萧绍瑜内着软甲,自信还没有人能伤到他。 至少,他坚持到叶清玄率部平乱,是没有问题的。 是故,他命范伯勋着重保护李东阳和刘广升。 毕竟二人不习武道,缺乏保命的手段。 “刘参军,重掌济阴刘氏,你可有把握?” 萧绍瑜问。 他将刘广升单独留下来,所为的正是此事。 随着济阴许氏的垮台,济阴刘氏便是济阴士族之翘楚。 刘广升能否顺利重掌之,决定着萧绍瑜在济阴士族中的影响力。 此刻,刘广平虽然伏诛,刘广升想重掌济阴刘氏却并不容易。 按梁律,他需要得到兰陵本宗的契书,方能名正言顺。 亦如之前的刘广平。 难处就在于:兰陵本宗是不可能给他契书的。 但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他有没有这份魄力,又能否说服族老了。 “下官决意脱离兰陵本宗,族中若有人持异议,除之!” 刘广升决然道。 其实,萧绍瑜宴前吹风时,他已然下定决心。 “有魄力! 你放心,本王必不负你!” 萧绍瑜作出许诺。 究其渊源,需从九品观人法的确立说起。 九品观人法,上承两汉察举制,下启隋唐科举制,是封建社会三大选官制度之一。 存世四百余年,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正月,魏王曹操薨,曹丕继位魏王,继任丞相,掌大权。 曹丕纳尚书令陈群之见,确立九品观人法。 曹操终其一生无法称帝,曹丕却因九品观人法,同年十月称帝,改元黄初。 非是曹丕比老爸高明,而是他向士族妥协了。 因为九品观人法,是以当时官员的品级,确定其所在家族之门第。 在法律上,他确保了官员的利益。 像陈群的儿子,只要出仕,肯定官职低不了。 那些大汉的死忠,必须拥护曹丕称帝啊,这皇帝太好了。 后来的司马炎,做得比曹丕还优秀。 在法律上,他确保了官员的世袭。 也就是说,尚书令的儿子还是尚书令。 结果自然是,曹魏的死忠拥护司马炎称帝了。 史称九品观人法,于西晋渐趋完善。 能不完善么?历史都是文官写的嘛。 传至南梁有所变化,却万变不离其宗。 兰陵本宗家主刘广博,官居中书令,门第上上。 一旦脱离兰陵本宗,便意味着济阴刘氏的门第品级必然下降。 若族中子弟出仕,官职上限亦将随之降低。 降易,升却难,这正是门阀政治的桎梏。 无疑,刘广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也可以说,他将自己与本族的未来,押在了萧绍瑜的身上。 惟有萧绍瑜得势,升其官职,才有济阴刘氏门第重论的那一天。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命新昌太守范公雍掌兵权,南康郡王府长史李公东阳掌军需,固睢陵。 第79章 暗流涌动 夜战失利后,杨彦超选择了保存实力,全军闭营不出。 他在等待,等待南梁援军的消息。 数日后,申屠昆再次来访。 “申屠兄,陈朴骗得本将好苦啊。 若非犬子临阵机敏,我五千先锋便要尽殁了!” 实际上,杨彦超是在指责申屠昆,毕竟当初是申屠昆为陈朴打得保票。 同时,他有意隐瞒了真实伤亡。 睢陵夜战的惨烈,申屠昆当然是知道的。 萧绍瑜的逆袭,大出他的意料。 至此时,他仍觉得不可思议。 然木已成舟,他算是间接坑了老友一把,心中略有愧疚。 好在他此行带来的消息,足够重要,且准确无误。 他相信,杨彦超凭此,必能大胜梁军。 “将军,萧锋已下令全军突进,寻求与贵军决战。” 突进? 杨彦超的眼睛亮了,心中想着。 “果然,萧锋还是担心睢陵告破,皇子陷于我手!” 南梁援救睢陵的东路军,由萧锋统率,已被其哨探侦知。 他正苦于萧锋的稳扎稳打,因为这意味着击败萧锋,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故闻申屠昆所言,他大喜过望。 至于可信度,他确信无疑,不会受陈朴诓骗的影响。 因为申屠昆来自谢韬营中,而萧锋给谢韬的军令不会有假。 “谢将军,何意?” 杨彦超问道。 谢韬其人,乃士族纨绔,他并未放在眼中。 他所虑者,实左卫军也。 左卫军隶属南梁京营六军,劲旅无疑。 故大战之前,他必须掌握谢韬的意图。 “谢将军的意思是: 只要将军以小股骑兵牵制,决战之时,他便有了不参战的理由。” “欲借本将之手,除掉萧锋,谢将军确是下得一手妙棋。 不过,本将有什么好处呢?” 杨彦超点破谢韬的意图,反问道。 他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 须知谢韬透露军令,已经是在帮助他了。 要说好处,也应该是谢韬索取才对。 然而申屠昆并不意外,答道: “只要将军不过江,淮南之地任取之,谢将军必全力配合。” 所谓配合,指的是谢韬会率部避战,给杨彦超大开方便之门。 淮南千里之地,一言而拱手相送。 能决此事者,必非谢韬,而是其身后的谢宣怀。 “本将笑纳贵尚书令之美意,哈哈哈......” 杨彦超大笑。 从中,他已然看出了谢宣怀的软弱,甚至是南梁朝野的软弱。 一旦尽收淮南之地,饮马长江,他可不会信守约定。 ...... 申屠昆的消息,当然是千真万确的。 稳步进兵数日,萧锋相信杨彦超必然已知他领兵来援。 知道,却迟迟不发兵相阻。 只能有两种可能: 其一,待其冒进。 其二,攻下睢陵,决战城下。 于萧锋而言,此两难之局。 继续稳扎稳打,则睢陵必陷。 若率军急进,则易被杨彦超所乘。 他不相信陈朴防守的睢陵,能有奇迹发生。 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只能选择自己承担风险。 以自己的率军急进,吸引杨彦超的注意,从而缓解睢陵的压力。 “萧护军,陆领军那边有消息了。” “如何?” 萧锋催促帐下护军长史。 “陆领军已与元沐对峙于燕城南三十里,无暇分兵。” 燕城乃北徐州治所在,城防坚固,又有柳世权坐镇,绝难速克。 萧锋欲变梁帝之策。 以燕城牵制元沐,请陆瀚洲率军东进,共击杨彦超,先解睢陵之围。 而后,再决战燕城。 可惜,战局出其所料。 元沐竟然越过燕城,以主力对峙陆瀚洲。 一句“无暇分兵”,辅以陆瀚洲用兵之谨慎,萧锋不难作出判断。 “瀚洲那边,不容乐观啊!” 萧锋叹道。 “陆领军已命下蔡新城之兵,扰敌粮道,逼元沐分兵。” “梁郡肥水沿岸之兵,可有调动?” “仍固守肥水沿岸。” 听完护军长史的话,萧锋了然。 他判断,此刻元沐兵锋必已威胁豫州。 陆瀚洲于肥水、燕城两线吃紧,出兵扰敌粮道,已是极限。 请其率军助战的想法,已经无法实现了。 “萧护军,不如我军继续缓进。 令阳城出兵先行增援睢陵,盱眙出兵水路,策应之。” 护军长史谏言。 没有陆瀚洲率军相助,全军突进已非明智之举。 阳城集南兖州兵两万,盱眙一万,且归萧锋节制。 命其先行增援,为东路军主力争取时间,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替代方案。 “不可! 我军主力未至,南兖州门户不可轻动。” 萧锋断然拒绝。 犹如陆瀚洲不能放弃肥水防线,他也不能放弃阳城。 稍作思索,他有了决断: “维持原令不变,全军突进! 传令阳城,待我主力与虏相持,着其出兵一万增援睢陵!” 未免阳城兵被北军伏击,增援睢陵不成,却洞开南兖州门户。 同时,尽快缓解睢陵压力。 萧锋惟有以主力突进一途,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主力伤亡已在所难免,甚至要付出极大的伤亡。 然而,只要阳城兵顺利进驻睢陵,一切便是值得的。 他也有着自信,主力虽伤却不至覆灭。 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梁军一侧。 时值倒春寒,温润的天气随时可能变成阴雨连绵,甚至是雨夹雪,此天时也。 淮南之地河道纵横,阴雨一起,河道涨水,北军骑兵的机动优势,势必荡然无存,此地利也。 将士用命,此人和也。 ...... 东路军右翼,右卫军中军帐内。 右卫将军曹兴霸,手中拿着豫章王的密信,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将军,若我军阵前不尽全力,萧护军是必然参你的!” 右卫司马不无忧心地说。 闻言,曹兴霸放下手中的密信,摆摆手,说: “照大殿下的吩咐做吧。” 豫章王是梁帝膝下,年龄最长的皇子。 年愈而立的他,曾于军中多有历练,也参与了十年前的南北之战。 当年,曹兴霸正是在他帐下听用,且颇为倚重。 故曹兴霸早已是他的门人。 出征前,豫章王有言在先: “兴霸,此战你要全力配合萧护军,不能让睢陵陷于北军之手。” 想着豫章王前后迥异的王命,曹兴霸看不懂此中的玄机。 然而,这却并不妨碍他,服从王命。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前将军杨彦超闭门不战,睢陵稳如泰山。 第80章 权衡取舍 豫章王当然有改变初衷的理由。 否则,为了远谋,他能听钱锡之的劝谏弃了许氏之利,何以能置陈朴的生死于不顾呢? 他当然清楚,曹兴霸若不尽全力,则东路军必败于杨彦超之手。 而东路军一败,睢陵势必失守,陈朴就危险了。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他改变了初衷,这要从一天前说起。 “大殿下,褚峰主来访。” 青岚宗七峰主之一,旭日峰峰主褚旭宸,曾教导豫章王武道多年。 二人师徒情深,素来相近。 然自艺成别后,却又是极少见面,多是通过书信往来。 青岚宗内,拥戴太子是主旋律,褚旭宸有意低调行事,以免宗内纷争。 故于褚旭宸的突然来访,豫章王是很意外的。 他心中想着: “究竟是什么事,令褚师必须亲自前来? 是北朝南侵么? 应该不是,十年前南北大战正酣之时,也未见褚师如此。” 豫章王轻轻摇头,他想不出来究竟缘何。 这时,褚旭宸已至近前。 且一见面,便口出惊人之言: “大殿下,尚书令要对萧护军动手了!” “什么?!褚师,你可确定?” 褚旭宸带来的消息太过劲爆,豫章王根本无法保持淡定。 谢宣怀与萧锋不睦,朝野尽人皆知。 同样尽人皆知的是,萧锋乃梁帝倚重之将。 过不了梁帝这关,谢宣怀是奈何不得萧锋的。 此番,萧锋乃奉圣命出征,除他必非梁帝之意。 谢宣怀要干什么?! 褚旭宸能理解豫章王的震惊,若非握有切实的证据,换作是他也不会轻易相信的。 “不会有差! 紫微峰中有我的人,他被赵乾坤调去了聚贤庄。 据其传回的消息,日前朱左丞奉尚书令之命去了聚贤庄。 自其走后,赵乾坤便命东方胜带人,截杀萧护军派往睢陵的信使。 而副庄主申屠昆,则去了谢左卫军中!” 申屠昆的存在和他氐族人的出身,褚旭宸以往于信中提起过。 豫章王相信,通过申屠昆确实可以加强谢韬与杨彦超的互信。 随之,萧锋所部东路军的动向,于杨彦超毫无秘密可言。 杨彦超完全可以集中兵力,抢在萧锋到来之前强攻睢陵。 至于截杀信使,显然是不想让萧绍瑜接手睢陵防务。 而以陈朴之疏于战事,无异于削弱睢陵守军,降低杨彦超破城的难度。 “尚书令欲以九弟陷于虏,弹劾萧护军么?” 豫章王推断道。 褚旭宸摇摇头,说道: “牺牲九殿下是一定的。 只是尚书令真正的意图在于: 以九殿下之危逼萧护军轻兵冒进,借杨彦超之手除之!” 豫章王略作思索,承认确有这种可能。 只是这样做,相当于变相向梁帝开战! 须知,若一并除掉萧锋所部京营精锐,是会动摇梁帝统治的。 更直接的威胁是,随着东路军的覆灭,淮南之地便无梁军主力。 杨彦超轻易便可饮马长江,威逼建康。 “难道尚书令要引狼入室么?” “尚书令欲以淮南千里之地,换萧护军及所部精锐覆灭。” 据褚旭宸所知,谢宣怀尚无引狼入室的意思。 至于谢宣怀除掉萧锋之后,意欲何为,言之尚早。 尽管褚旭宸没有提及,谢韬将在萧锋覆灭中发挥怎样的作用。 豫章王却已是心如明镜。 “看来谢左卫是要避战了。” 谢宣怀是不会让嫡系人马,去为萧锋陪葬的。 命谢韬避战,便是呼之欲出的选择。 毕竟京中尚无异动,梁帝身边仍有左右游击军护驾。 若谢韬参与围歼萧锋,便是公然与梁帝摊牌,谢宣怀不会这么蠢的。 “没错,申屠昆就是这么跟杨彦超说的。” 得到褚旭宸的印证,豫章王当即挥墨,密信一蹴而就。 “来人,速将此信送往阵前,着曹右卫亲启。” 谢韬避战,若曹兴霸继续配合萧锋全力迎战,右卫军便有倾覆之忧。 豫章王是不会让自己费尽机谋,才拢在掌中的右卫军,去做无谓牺牲的。 他的心中,已然做出了选择。 与右卫军这支京营劲旅比起来,陈朴也不是不可以抛弃的。 卧底之人,可以再行遴选。 反正他门人众多,怎么着也能选出来一两个合适的。 再花些工夫,潜伏下去就是了。 然而右卫军,一旦失去,便不复掌控。 他断然不会割舍。 毕竟曹兴霸及所部右卫军,是他争夺储位不可或缺的强援。 幕下无兵,何来资本? 乱世,终究是看绝对力量的。 附庸风雅,空有贤名,若觊觎储位,便是痴人说梦了。 至于陈朴能否幸免于难,只能寄希望于谢宣怀和杨彦超的交涉了。 毕竟他已打入了太子党,也是替太子继续掌控济阴的最佳人选。 若有可能,谢宣怀是会保他的。 退一步说,若谢宣怀无法说服杨彦超,则拼光了右卫军亦是徒劳。 是故,在豫章王看来,他撤下来右卫军,与陈朴的生死无关。 当然,他的本心,还是希望陈朴能够活下来的。 毕竟培养一名卧底,是需要时间的。 “自求多福吧。” 与此同时,他没有想过去向梁帝告密。 因为萧锋的存在,于他同样是威胁、是绊脚石。 或者说,对于所有觊觎储位之人,萧锋都是挡在他们夺嫡路上的一堵铜墙铁壁。 有意除他之人,大有人在。 豫章王恰是其中之一,只是他自己做不到罢了。 一旦萧锋殁于阵前,由谁来继任中护军,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须知中护军兵权甚重,京城四塞皆在其掌控之中,举足轻重。 “尚书令应无可能兼领,父皇不会同意的。 而以父皇的习惯,本王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豫章王露出了笑容。 梁帝将谢宣怀调离军中已有十年,明显是对他忌惮颇深。 如此,谢宣怀确实与中护军无缘。 不用外戚,便只能用皇族子弟了,皇子自然是首选。 皇子掌兵,还可以制衡气焰愈发嚣张的太子,巩固梁帝的皇权。 在诸皇子中,若论军旅,豫章王确实资历最深。 他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萧锋阵殁。 大梁廉颇,有那么容易死么? 《梁书·武帝纪》载曰: 豫章王受人蛊惑。 第81章 援军有变 在得到谢韬通报后,杨彦超便果断亲率七万主力南下,寻求歼灭老对手萧锋所部精锐。 睢陵城下大营中,他则仅以数千人马留守。 同时,他交代守将广布旌旗,迷惑睢陵守军,且不可出战。 他不担心,萧绍瑜发现端倪而率军破营么? 他当然担心,毕竟范雍就在城中。 然而为了歼灭萧锋所部,他不得不尽起精锐。 “睢陵士族多有与我暗通款曲者,他们应该不会全力相助梁军的。 故范雍手中乏兵缺粮。 他就算发现了营中虚实,也不一定敢来破营的吧。” 为了避免大营被破,他只能寄希望于迅速歼灭萧锋所部,而后回师。 至于,固守大营,等着萧锋打过来。 这种可能,是杨彦超绝对不会选择的。 他不可能给萧锋、范雍,内外夹击的机会的。 也就是说,他现在作出的决定,已经是时下最好的选择了。 除非,他没有损兵睢陵城下,十万大军完好如初。 那样的话,他将没有任何顾虑。 东路军五万劲旅,在萧锋的严令下,疾援睢陵。 他们在淮南广袤起伏的丘陵、纵横交错的河道间,全速突进。 不出半日,便与杨彦超所部主力遭遇。 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军,萧锋并无惧色。 他只是没有想到,杨彦超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且相遇之地与他预想中的决战之地,差了半日的路程。 “杨彦超来得有些蹊跷,是巧合么?不太可能吧。” 号令三军列好阵势,远眺北军的萧锋起了疑心。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全军突进一日抵达睢陵城下,再与北军决战。 同时,他在进军沿途广派哨探,屏蔽所部动向。 虽说哨探多有被截杀,却也有幸存者回来禀报。 萧锋确定,这一带之前是没有北军主力活动迹象的。 这就意味着,杨彦超几乎是和他同时下令全军突进的。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呢? 然而蹊跷也只能停留在蹊跷了,萧锋根本没有时间去细究其因。 因为北军不事休整,杨彦超直接发起了决战。 虏骑冲锋,遮天蔽日,气势先声夺人。 见北军大部朝自己的中军和右卫军杀来,而左卫军那边仅以少数骑兵牵制。 萧锋敏锐地把握到了战机,一个足以令杨彦超折戟沉沙的天赐良机。 “杨彦超,你真当老夫老朽了么? 你要为你的狂妄,付出惨痛的代价!” 萧锋嘴角挂着冷笑,当即下令: “传本将令:命谢左卫迅速扫平当面游骑,而后侧击北虏蜂腰部,腰斩之!” 区区游骑,根本挡不住左卫劲旅的兵锋。 一个腰斩北军的大好战机就在眼前,萧锋岂能不踌躇满志? 紧接着,他严令中军与右卫军全力抵挡北军攻势,为左卫军争取时间。 然而战局的发展,与其预想却是天差地别。 左卫军非但迟迟无法突破游骑的骚扰,反而被游骑牵着,逐渐远离主战场。 曹兴霸的临阵表现,同样令人大跌眼镜。 右卫军竟然被两万北军偏师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就算兵力半敌,然以其历次大战所展现出的坚韧,固守不退、拖住当面北军偏师,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该胜的不胜,不该败的败了。 战局急转直下,梁军顿时陷入绝对劣势。 “怎么会这样?” 面对五万北军主力的猛攻,竭力抵挡中的萧锋迷茫了。 “这还是我大梁的京营主力么?” 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更不愿相信胜战之机,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丧失了。 但不管有多少疑问与不解,也不管压力如山,他都必须坚守下去。 因为他要为阳城兵,争取增援睢陵的时间。 此外,虽说谢韬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他仍寄期望于左卫军,并相信这支劲旅不会一直被游骑所牵制。 只要有了它的策应,杨彦超想胜亦非易事。 至于右卫军,萧锋则不抱太大的希望。 因为根据他的经验,一旦梁军被北虏骑兵击溃并追击,是很难翻盘的。 按照战前约定,阳城兵距离发兵尚有半日时间。 若是萧锋坚守不到半日,那么杨彦超便能在阳城兵之前返回睢陵城下。 而若想阳城兵顺利进驻睢陵,萧锋则至少要坚守一日半。 如此,其所部中军的损失,才有意义。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即使到了约定的时间,阳城方面也不会发一兵一卒的。 坐镇阳城的南兖州司马冯国栋,近日走了吏部尚书陈思浩的门路,已然拜入晋安王门下。 他的来投恰逢其时。 因为此番北朝毁约南侵,让晋安王意识到: 幕下若无掌兵之人,再好的计策也是施展不了的。 济阴许氏的覆灭,令其在济阴的势力荡然无存。 他虽疏远了已无用处的许培安,也很久未去侧妃许氏那里就寝了,然有些账还是要算的。 在他心里,无论是九弟萧绍瑜,还是太子门人陈朴,都与许氏的覆灭脱不了关系。 既然如此,何如假北朝之手将二人除之,一解心头之恨呢? “陈尚书,劳烦令弟给冯司马捎句话:不得增援睢陵一兵一卒!” 盱眙陈氏,乃是南兖州屈指可数的郡望之家。 出身嫡脉长房的陈思浩,正是陈氏家主。 然其久居京城为官,族中日常事务多由嫡脉二房三房,也就是他的两个弟弟,共同打理。 除了定期来京汇报,凡要事皆需请示,二人不得擅专。 此番冯国栋来投的牵线人,便是其二弟陈思汉。 晋安王口中的“令弟”,指的就是他。 “八殿下处事还是如此圆滑。” 陈思浩心中想着。 晋安王本性多疑,对于新附之人更是如此。 他是不会留下哪怕一个字的,毕竟若是传了出去,他也吃罪不起的。 再者说,他八贤王的形象是必须维护的,脏活还是让下面的人去做为好。 “八殿下放心,冯司马必谨遵王命。” 陈思浩答道。 冯国栋走的是他的门路,他自然要为其美言。 《梁书·武帝纪》载曰: 中护军萧公锋与魏前将军杨彦超,两军遭遇,大战起。 第82章 洞若观火 实际上,这次的事,冯国栋是没有丝毫回避空间的。 因为这还关系着,陈思浩在晋安王心中的观感。 若是荐人不淑,便在其心中失了分。 他是不会允许,冯国栋首鼠两端耍滑头的。 “附我陈氏骥尾,可是要听招呼的!” 辞别了晋安王,回到府中的陈思浩,亲书此事来龙去脉。 令其二弟督促冯国栋,一定要顶住来自各方的压力,坚决执行晋安王的钧令。 当然,他也叮嘱其弟,信看过了便即刻销毁。 毕竟这种东西,留着就是个麻烦。 须知稍有不慎,便有落入典签府探子之手的可能,他不得不防。 阳城县衙,已被临时驻军的冯国栋征用了。 后堂之中,他正在与陈思汉密谈。 “二爷,昌刺史那边本官斗胆,或许可以拖上一时。 可是,陛下授予了萧护军持节之权。 若是本官不遵其令,他可是有权不奏而斩的!” 听了晋安王交代的事,冯国栋立刻犯难了。 依常理,初投门下,理应听命。 可是,这个命是能要了他的脑袋的,他怕了。 偏偏又不好拒绝,否则必然不能见容于晋安王。 他苦心钻营的门路,亦将付之东流,得不偿失。 “冯司马,待萧护军与杨彦超交上手,他是顾及不到你这里的。 所谓鞭长莫及嘛,无须怕他。” 陈思汉开解道。 “可是,只要他腾出手来,是一定会追究的。” 不是随随便便的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忽悠冯国栋的。 他的戒惧之心仍在。 “北军兵多将广,阳城之外发现万余精骑,也不是不可能的。 冯司马为保南兖州西面门户不失,拒绝贸然出兵,相信陛下是能理解你的一片苦心的。 家兄再从旁为你美言,除了嘉奖表彰,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二爷妙计!” 见虚应无法奏效,陈思汉便将其兄信中之计说了出来。 果然,成功地说服了冯国栋,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阳城兵就此无视萧锋将令,按兵不动。 ...... 梁宫,朱华殿。 檀香缭绕,光线明亮。 “陛下,萧护军怕是要有危险了。” 于御案之前,锦服温润的苏霖之,像是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语气平和而无波澜。 实际上,萧锋的处境已然危机四伏。 若无回天手段,兵败人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更危险的是:他尚不知危机同时来自于内部,而非仅是宿敌杨彦超。 退一步说,就算他能窥破阴谋,也无法跳出此危局矣。 毕竟睢陵之围不解,他是不会也不能退兵择期再战的。 须知皇子的命,可比他的命来得金贵。 作为梁帝死忠的他,惟有迎难而上。 “都忍不住了吧。” 梁帝饱经沧桑的低沉嗓音,自御案后传来。 他仍在伏案批阅奏章,笔势流畅依旧,未受影响,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 “安插在左卫军中的探子密报,谢左卫与北将杨彦超之间频繁书信往来。 穿针引线之人是聚贤庄的氐人申屠昆,幕后之人应该是尚书令。” 苏霖之有条不紊地汇报着,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暗通虏将,决战之时避战,假北虏之手置萧卿于死地,当真是好算计。 只是可惜了朕的爱卿与京营将士,朕可是会心疼的。 你的判断是对的,谢韬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尚书令近日有何异动?” 梁帝无须细想便知,真正的幕后大佬必然是谢宣怀,谢韬还不够分量。 在萧锋所部精锐损失殆尽之后,才具不足的谢韬,无法保证麾下左卫军就一定能安然退回。 若是杨彦超翻脸不认人,来一手黑吃黑,继而动了围歼左卫军的念头。 谢韬是难以应对如此局面的。 届时,他自己能否脱身都是未知之数。 机遇是难得一遇的良机,风险也是同时并存的。 谢韬虽恨透了屡屡阻碍其仕途的萧锋,却肯定没有足够的勇气以身试险。 不是所有人都能迎难而上,勇于也能够驾驭危机的。 若是由他自己来抉择,他一定会选择那种没有风险的稳妥时机。 而这种机会,是根本不存在的。 至少,天上掉馅饼,还不一定砸得到他的头上。 能够说服他行险,并打掉他心中顾虑的人,唯有谢宣怀而已。 除此,即使是他的岳丈、中书令刘广博,也不一定说服得了他。 须知这可是私通敌将,与叛国无异。 若是稍有不慎,一旦被典签府的探子拿住罪证,便是毁家灭族之灾。 事不可为之时,岳丈刘广博能出卖他,族伯谢宣怀却断然不会。 毕竟他们同属谢氏,一损俱损。 而妻族兰陵刘氏,同时也是梁帝的后族,即使东窗事发,也很难波及到的。 “尚书省的朱左丞,奉尚书令之命去了聚贤庄......” 谢氏伯侄,敢于不顾大局而谋一己之私。 背后的原因,必然是对左卫军的全盘掌控。 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京营六军乃梁帝之禁脔,其兵权向来非心腹不授。 他授谢韬左卫将军之职,除了安抚太子党外,必然别有深意。 苏霖之对梁帝的从容,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心中也有所领悟。 “明面上,左卫军诸将都被尚书令拉拢了去,实则他们仍是陛下的人吧。” 实际上,确如其想。 左卫军诸将,被拿住的那些贪赃枉法的把柄,不过是他们奉了梁帝之命有意为之的。 不如此,瞒得过并无真才实学的谢韬,又焉能瞒得过老谋深算的谢宣怀呢? “太子可有参与?” “太子殿下并不知情。” 梁帝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国储君若有卖国行径,那不是太荒唐了么。 萧锋是梁帝的人,同时也是他留给后继之君的辅弼重臣。 若是太子连这一点也看不清,那他便不配居于东宫了。 这样糊涂的太子,不用梁帝削其储君之位,他自己便终将跌落。 “说说右卫军和其他方面的情报。” 梁帝淡淡地说。 他手中的御笔并未停墨,行笔仍然法度森严。 《梁书·武帝纪》载曰: 南兖州司马冯国栋,抗令,按兵不动。高祖运筹帷幄于京。 第83章 九郎类朕 “数日前,青岚宗的褚旭宸去了豫章王府。 自其走后,大殿下的人便去了右卫军中,还带去了大殿下的亲笔信......” 苏霖之恭谨答道。 梁帝不怒反笑,语带揶揄: “大郎还是这么鲁莽,保存实力这种事,怎么能写在纸上呢? 小瞧了朕的典签府了。” 语气一顿,接着说: “八郎倒是够鬼,给冯国栋捎话的,都不是他晋安王府的人。” 二人或无心、或有意,已然断了萧绍瑜的生路。 于此骨肉相残,梁帝不置一词。 稍后批完最后一份奏章,他抬起头,饶有兴致地询问: “九郎,在睢陵的表现如何?” “据报,九殿下掌握了郡丞陈朴的通虏罪证后,果断接管防务。 先后两战,皆亲自出战,歼虏二万有余,令虏将顿兵城下。 此后,号召睢陵士族出兵出粮。 此刻的睢陵,兵已逾万,粮可支三月有余。” 苏霖之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水,他的心中却是起了涟漪。 他想不到,一向与世无争的萧绍瑜,在危机面前竟然敢于抗争。 没有朝廷的旨意,却敢行非常之事。 没有上阵的经历,却不畏强虏,亲自出战。 “终究是贤妃之子啊。” “好!九郎类朕!” 梁帝更是激动得拍案而起。 当初,他没有用典签府的人传旨睢陵,便是有意卖个破绽。 看看朝中各方,会如何行事。 看看在京诸皇子,对九子萧绍瑜的安危,持何态度。 答案是,他们的眼中只有名利,而没有亲情。 无疑,梁帝的内心是失望的。 他没有想到,自己对皇族的宽容,竟然换来了诸皇子对手足兄弟的无情。 当然,这也是对萧绍瑜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考验。 看看他在巨大危机面前,能否挺身而出,又能有何作为。 梁帝需要的是一个有担当的皇子。 在北虏强军面前,敢战斗、能战斗的皇子。 毕竟南梁的江山,不能交给只知名利的弱者。 其实,梁帝的要求并不高,他要求的只是守成之君的标准。 然而,萧绍瑜交出了一份一百二十分的答卷。 他不仅敢战斗、能战斗,还战而胜之,一举逆转睢陵之危。 从他的身上,梁帝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更看到了北定中原的希望。 是的,梁帝有心北定中原。 只是这些年,他周旋于朝局、士族与国教,已然有心无力了。 一直以来,诸皇子中又无称心之人,他自然不敢再有奢望。 直到此刻,萧绍瑜以其逆天表现,深深的震撼了梁帝。 北定中原的愿望,又在梁帝的心中复生。 “阿瑛,你给朕生了一个好儿子!” 梁帝心中默念。 一双苍眸,已有晶莹。 烈士暮年,有子如此,可托平生之志矣。 ...... 睢陵郡衙,后堂。 自战局稳定后,萧绍瑜便搬来此处。 “殿下,朝廷的援军,应该是距离睢陵不远了。” 满面风霜的范雍,从城防一线而来。 近日,他一边整顿操练郡兵,一边抓紧抢修城防,确实是忙坏了。 也正是因为他的付出,睢陵防务愈发固若金汤了。 “可是城外北军有所异动?” 李东阳问道。 此时的睢陵,已与外界隔绝了一切消息。 故范雍的判断,最大的可能便是来自于,对北军营垒的观察。 “正是。 杨彦超的大纛虽犹在,其营垒之中却是过于安静了。” 范雍回道。 他的判断,也赖于对战场的敏锐,和对匈奴人用兵习惯的了解。 在运动中击溃南梁援军,才是匈奴人最擅长的战法,杨彦超亦如是。 估摸着时间,南梁援军也确实要到了。 再联系北军营垒的安静,范雍再行判断: “杨彦超极有可能已经亲率主力,前去迎战朝廷援军了。 此刻营垒之中,当是虚张声势。” 李东阳抚须思索,而后说道: “不论是陆、萧二将军中的哪一位领军前来,杨彦超确实不得不亲自迎战。”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杨彦超有多少人马,南梁朝廷必已尽知。 萧绍瑜据此判断,朝廷的援军必然不少。 杨彦超若想获胜,势必要主力尽出。 如此,其营必虚。 也就是说,他与范雍的判断是一致的。 萧绍瑜动心了,他直抒胸臆: “若本王兴兵破营,胜算几何?” 城中梁军步卒虽已近万,然其大部却是士族私兵和青壮,郡兵不足两成之数。 用于守城足矣,反攻营垒却非其所长。 若是杨彦超的离去是诈,贸然出击的步卒,将有被全歼的可能。 一旦步卒被全歼,睢陵危机必然重现。 依范雍的计算,这种可能性不大,他更相信之前的判断。 然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用步卒反攻营垒。 他要以全部骑兵破营。 就算杨彦超使诈,他也能来去自如。 范雍盘算已定,虎目放光,沉声答道: “七成。” 古往今来,只要是战争,便罕有万无一失的胜算。 否则孙子何以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不厌诈不假,七成胜算却也不低了。 于萧绍瑜而言,这已然足够。 当此之时,所需者不再是运筹帷幄,而是下定决心。 他当即起身颁令: “范雍听令:本王授你全权指挥破营之战。 何时出战,何营人马出战,皆听你将令调度,本王及幕下中兵亦不能外!” 萧绍瑜表明了,他不惜亲临战阵的决心。 同时,他也愿意承担可能中伏的风险。 “末将领命!” 范雍郑重接令。 作为一名将军,一名有战略眼光的将军,范雍更清楚: 与风险相比,战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稍纵即逝。 若一举击破虏军营垒,夺其辎重,必然令杨彦超军心动摇。 于南梁援军而言,这将是莫大的鼓舞。 胜利的天平,也将因此而向梁军倾斜。 至于出战时机,自然是越快越好。 否则等到杨彦超与南梁援军分出了胜负,破营的意义便失之大半矣。 “一定要赶在分出胜负前,攻破虏营!” 范雍的心中,没有任何踟蹰。 《梁书·武帝纪》载曰: 闻帝战绩,高祖大呼:九郎类朕!帝兴兵破营在即。 第84章 破营之战 夕阳垂落,余晖散尽,夜幕如约而至。 借着夜色的掩护,一道矫捷的身影,纵身跃下城头。 李逸奉命先行潜入北军营垒,一则探查虚实,二则策应大军。 自其出城半个时辰后,北军营垒中突然烈焰熏天,起火了。 这是他与萧绍瑜约定的信号。 火光一起,便代表着北军营垒空虚为实。 “开城门!” 一身戎装、端坐马背的范雍,沉声下令。 此战,他要亲自出战。 随着城门的打开,薛子都率一曲重骑为大军先锋,当先冲出城去。 紧随其后的,则是追云骑千骑精锐与柳文菲所部两千骑。 这一战,范雍决意以骑兵出战。 他要的就是雷霆万钧,摧枯拉朽。 若是有诈,也能及时抽身而退。 其余各营,则于城中戒备,由周盛协助萧绍瑜,统筹全城。 出击的同时,范雍也不能留给北军破城的空隙。 其用兵之周密,可谓滴水不漏。 非如此,何敢行险? 睢陵城头,金甲在身的萧绍瑜,扶垛眺望着。 神情肃穆的他,对此战极为重视。 一旦大破虏营,睢陵之围便算解了。 杨彦超就算击败了南梁援军,他也没有粮草与萧绍瑜耗下去。 “殿下,有范太守亲自出马,此战当无虞。” 一旁的柳文菲,吐气如兰,轻声安抚。 这次,她没有随军出战,而是将所部骑兵授权范雍统一指挥了。 牵上恋人的手,萧绍瑜点了点头。 他紧张的目光,仍然注视着远处火光笼罩中的虏营。 只见,骤起的大火,在迅速地蔓延着。 虏营之中,从粮车烧到兵帐,又从兵帐烧到马圈,彻底乱了。 兵卒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地逃出了兵帐,面上早已被浓烟熏黑。 战马嘶鸣,奋力挣脱了缰绳,冲出马圈,于虏营中乱跑乱撞。 虏营烈火越烧越旺,火光冲天,直逼霄汉。 滚滚浓烟,令人窒息,虏营之内已是一片混乱不堪。 将找不到兵,兵寻不到将,虏军已经很难组织起抵抗了。 “破营!” 薛子都一声大吼。 随即,他趁乱亲率重骑,撞破营门,杀入营垒。 缺口已现,前进的道路已然打开。 范雍扬槊纵马,雄浑之声响彻被火光照亮的夜空。 “冲锋!” 闻令,三千骑兵不再刻意隐藏。 进击的隆隆马蹄声,敲响了淮南大地,敲碎了北虏将士最后那层心理防线。 梁军将士犹如愤怒的浪潮,奋勇扑向虏营风雨飘摇的一叶扁舟。 “将军,梁军来袭!” “速速集合中军迎战!” 留守营垒的虏将,已然听到了梁军将士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仓促之间,他只能寄希望于集合中军,妄图抵挡。 若事不可为,中军将是他逃命的本钱。 啊! 报信兵卒,突然一声惨叫,随即倒于血泊之中。 他的身后,惊现一道矫捷身影。 “你是谁?!” 一抹幽光惊鸿般划过,幽匕瞬间割裂虏将咽喉。 李逸出手极为迅捷,虏将根本来不及反应。 “这已经不重要了!” 割下首级,别在腰间,李逸开始去搜寻下一个猎物了。 随着虏军将校,陆续遭到暗杀,一股恐怖气息弥漫着。 各自为战的虏军将士,既要招架梁军将士的猛攻,又要提防如影随形的暗杀。 他们已至崩溃的边缘。 重骑的践踏,轻骑的挥砍,梁军骑兵纵横虏营,虏军彻底崩溃了。 “我等投降!” 待狼烟散尽,降卒被缚,缴获物资正在清理。 梁军大胜! “走,随本王出城!” “殿下,你慢点,等会妾!” 柳文菲水眸含嗔,挥鞭疾追而去。 心情大好的萧绍瑜,非但不等,还在拼命提速,心中美美的享受着。 “本王就是要你追我呀!” ...... 虏营中军帐外,王旗在晨曦中高高飘扬。 叶清玄率一都中兵,列队护卫,非传不得入内。 身着金甲、腰悬英华剑的萧绍瑜,端坐帅案之后,满面春风。 “此战运筹帷幄之功,当属范宁远;破阵摧坚,则非薛司马莫属;乱敌于先,功归李逸。 凡有战功者,本王已命东阳先生如实记录在册。” 实际指挥此战者,确是范雍。 然依大梁律,运筹帷幄之功却是要算在萧绍瑜的名下。 他将此泼天之功让予范雍,单论这份胸襟便足以折服诸将。 将薛子都列为次功,他则是在向诸将宣示公允。 如薛子都这般北归之将的战功,他都能不瞒不压,做到一碗水端平。 遑论南梁土生土长的诸将呢。 当事者薛子都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冷暖自知。 自其归附以来,梁帝确是待其不薄。 然于济阴,他却是屡遭白眼,空有司马之名。 除了所部重骑,济阴郡兵的一兵一卒他都调动不了。 在沈贺的有意排挤之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数年无功,半阶未升。 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太子虽在意他这支战力,却不愿他因升迁而调离门人治下。 正因揣摩到了太子的这种心理,沈贺才敢明目张胆地打压于他,尽量将其边缘化。 沈贺的想法,不难理解。 他就是担心简在储心的薛子都,一朝得势会压在自己的头上。 此刻,萧绍瑜的公允,自然赢得了薛子都的好感。 而将李逸,列为战功第三,则有举贤不避亲之意。 毕竟李逸的身份,是萧绍瑜的亲卫。 若再考虑李逸出身寒门,萧绍瑜此举便有笼络军心之效了。 须知梁军之中,寒门不过都头。 也就是说,对于绝大多数寒门子弟而言,终其一生最多也就到队长。 再往上,就要看出身门第了。 是故,萧绍瑜凭功李逸,便是立木为信。 “谢九殿下!” 诸将皆发自内心地拥戴萧绍瑜。 他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热切。 应喝声中,更是气势如虹,那里有渴望沙场再立新功的雄心。 重兵围城的如山压力,彻底崩塌。 求胜的信念,占据了他们的心头。 “士气可嘉,军心可用。” 萧绍瑜笑着,想着。 他同样深受感染与鼓舞。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兴兵破营,大捷,嘉奖三军。 第85章 清点缴获 这时,奉命清点缴获物资的范仲勋,入帐复命。 他的声音中,兴奋之情跃然。 “禀殿下,此战我军缴获粮草二十万石,北方上好战马两千余骑,盔甲千副,刀枪无数。” 缴获之巨,不可谓不丰。 尤其是那两千余骑战马,最令萧绍瑜动心。 “日后若能从北朝走私母马,本王便可在女山湖附近,建立属于自己的育马场了。” 他看到了培育雄骏良驹的可能。 与此同时,他又敏锐地发现了一条致富财路。 “在南梁,北方战马可是稀罕得很。 也许本王可以搞搞:限量拍卖!” 南梁的有钱人太多了,萧绍瑜自然而然的打起了他们的主意。 就像后世的跑车,几乎就是公子哥的标配。 萧绍瑜相信,南梁的公子哥们是很难抵御良驹的诱惑的。 人可以娘,富却不能不炫。 “本王似乎抓到了卖点,哼哼。” 缴获的盔甲兵器,则可回炉重铸。 见识了薛子都所部重骑的战力,一时热血澎湃,萧绍瑜产生了打造一支重甲骑兵的想法。 只是兴头上的他,忽略了重甲骑兵的开销之巨。 否则,南梁怎会只有薛子都这一支重甲骑兵呢? 此外,有了这二十万石粮草,睢陵再无断粮之虞。 “本王怎么觉得,是缴获了两万石呢?” 萧绍瑜又打起了这批粮草的主意。 帐下诸将,亦皆喜形于色。 如此大胜,南梁立国二十年中也是罕见的。 凭此一战,他们便有了青史留名的资本,战后朝廷的封赏也少不了。 有人已在心中开始琢磨,自己的军职能进阶几班了。 这时,李逸押着一名俘虏,入帐复命。 “禀殿下,降兵百夫长带到。” 萧绍瑜是想让他找名将官,问问军情。 没想到降兵中军职最高的,竟然只是一个百夫长。 萧绍瑜想了想,问道: “杨彦超带走多少兵马?走了多久? 我大梁援军几何,领兵主将为谁?” 百夫长相当于梁军的都头,他所知道的确实有限。 只听他回道: “前将军是昨日午后走的,听说梁军主将是什么廉颇?” 见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萧绍瑜摆摆手,李逸便将他带了下去。 “看来援军主将应该是萧护军。” 范雍说道。 在南梁,能与廉颇产生关系的,也就只有萧锋了。 这一点,他相信诸将不会有异议,便接着说道: “下官观之,虏营不过数千兵马,杨彦超身边当有七万人马。 至于萧护军兵力几何,交战情况如何,可派哨探侦之。” 范雍所言,是稳妥的。 然而萧绍瑜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想到了昨夜与柳文菲的谈话。 月明星烁,二人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文菲,这次为了救援本王让你受累了。” “说什么呢......呆子。” 翠钗步摇,黛眉含嗔,绛唇微翘。 柳文菲眨着水眸,俏美地瞥了萧绍瑜一眼,一时柔情无限。 郎有情,妾有意,再说感激的话确是有些多余了。 萧绍瑜牵过恋人的手,明眸脉脉含情,省去了见外的寒暄客套,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这一刻,他们彼此的心,是那样的靠近。 不像重逢前每一个忽远又忽近的相思梦,是那样的真实。 取代若即若离、难以触摸的,是心意相通、触手可及。 牵手漫步,偎依如倦鸟入林,是温情。 互诉衷肠,朦胧的阻隔远去,是倾心。 在二人彼此的心中,这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幸福,属于年轻眷侣的幸福。 “想必此时柳公仍在为你担心,得尽快派人报个平安才好。” 明月之下,杨柳之旁,二人席地相偎。 柳文菲云鬓斜靠在萧郎的肩头,翠钗随着晚风轻摇。 萧绍瑜想着不应光顾着与恋人相守,也应该照顾一下未来岳丈的感受。 提起父亲,柳文菲不由得遥望燕城方向。 她又何尝不担心,困守孤城的父亲呢? 尤其是,她为了爱情赴险而去,又会让成全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心碎、忧心呢。 “妾临行前,燕城已被元沐大军包围了,信使是进不了城的。” 柳文菲哀叹一声。 她不忍出口的是:若无援军,父亲也是出不了城的。 “你竟然一夜连闯两营?!” 萧绍瑜睁大了明亮无瑕的眼眸,惊呼出声。 他没想到柳文菲为了救他,竟然两度涉险。 后怕的情绪,再次爬上心头。 同时,他也为遭围的柳世权而担忧。 他多了柳文菲这两千骑兵,睢陵实力大涨。 可以说,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然而柳世权却在重兵围城之际,失去了精锐中兵。 无疑,他将面临更大的困境。 “没事的,妾武道精深,区区北虏,岂能奈何于我? 倒是殿下,斯斯文文的,怎能没有妾的保护呢,咯咯。” 见萧郎是如此的关心则乱,她昂起头,故意说道。 转念想到父亲久镇边陲,素善帷幄,深得军心。 麾下有近两万精锐州兵,燕城城防之坚固又远超睢陵。 如此燕城必然难破,父亲尚不至有性命之虞。 她的神情,渐有缓和,也有心情“调戏”萧郎了。 同时,这是她对父亲统军能力的信任,也是对北徐州兵战力的信任。 想想也是,久历边镇风霜的儒帅,指挥戍边多年、勤操不辍的精兵,岂是北虏一鼓可破的? 北徐州,乃梁京建康之门户。 守此国门者,必为可堪重用之人。 否则梁帝早已换将移兵了。 “本王这是被保护了么?那我索性吃吃软饭呗,嘿嘿。” 萧绍瑜心里想着。 然后,他一头扎进了恋人的怀里,还耍起贱来。 “英姿飒爽的柳女侠,本王求保护。” 与萧绍瑜不同,柳文菲长于边镇,对战事能做到泰然处之。 虽说亦有紧张、担忧,却终是能在短时间内调整情绪,接受事实,提兵迎战。 她怕生于皇家、长于繁华的萧郎,被过多的烦恼压垮。 两国交兵,不同于党同伐异。 不是有聪明的头脑、广阔的胸襟和超人的忍耐,就能打败强大的敌人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胜仗终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葱指轻触萧郎额头,一手轻揽其肩,她俏笑嫣然。 “那就按月交保护费吧,妾最近手头有点紧呢,咯咯。”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军疲敝,缴获不丰,帝命人如实记录。 第86章 御驾亲征 “好啊,本王就以身偿债吧,请柳女侠笑纳。” 萧绍瑜很享受这种,被美人“勒索”的美妙感觉。 他一边吃着软饭,一边希望如此甜蜜的一刻,能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对南梁所面临的强虏压境,哪里是能轻易释然的呢? 他忧心睢陵、忧心燕城、更忧心长江南岸的建康。 “殿下不必忧虑,父亲已向朝廷请发援兵十万。 相信此刻,京营主力应该已然过江了。 京营战力冠绝大梁,足以与北虏强兵一教高下。 虽说胜难,却是败亦难。 久战之下,大梁不胜而胜。 家父曾与妾言:北人不习南土,久战易得疫症,这就是大梁最大的胜算。” 聪慧如柳文菲,自然看出了萧郎的心事。 她清楚,要解萧郎心忧,只有言南梁取胜之道。 在大兵压境之下,空洞的安慰是苍白无力的。 其实,柳文菲所言只是其一。 北方经历五胡之乱,商业凋敝、农耕荒废、百姓十不存一。 人力匮乏,水利不兴,土地又多被权贵圈占。 故北朝仓禀远比南梁要空虚,它们根本无法维持长久征战。 同时,商业、农耕、士人的南移,则使南梁在国力上要略胜一筹。 这才是南梁虽多败寡胜,却能屹立不倒的最大原因。 萧绍瑜的心中,却是暗暗打定主意。 “若能如期破营,则须乘势南进。 与朝廷援军,南北合击杨彦超所部主力。 唯有如此,才能尽快增援燕城。” 他还是要去救柳世权的。 收回思绪,萧绍瑜征询诸将: “本王欲南下合击虏军,彻底解除睢陵之危,诸将可愿同往?” 此去必是恶战无疑。 若有心不甘、情不愿者,便是强令出战,关键时刻也是指望不上的。 此番南下须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方有力挫强虏的可能。 故萧绍瑜并不强求,也不是在下令。 “标下愿往!” 薛子都抢先出班表态。 不需要观望,也不管余者是否参战,他已然决定随征。 以之报萧绍瑜,一视同仁录功之情。 除此,出身河东望族的他,不想埋没在南梁的官场倾轧之中,一世岌岌无名。 他渴望战功,不想老死于区区郡司马之职。 薛氏祖先能凭战功望于河东,他又为何不能效仿祖先望于江南呢? 雄心依旧在,明主却可遇而不可求。 萧绍瑜能够做到处事公允,幕下范雍有大将之才,又有骁勇善战之劲旅。 这一切,对于意犹未尽、踌躇满志的薛子都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标下愿效犬马之劳!” 追云骑和州军中兵诸将,齐声表态。 范雍是萧绍瑜的坚定拥护者,其麾下诸将自不必多说。 柳文菲与萧绍瑜的关系,已非秘密。 有了柳文菲的暗示,州军中兵诸将自然也要支持萧绍瑜的。 “妾会保护你的。” 水眸弯弯,柳文菲笑看萧郎。 随后,缴获物资与俘虏陆续运至睢陵城内。 临行前,萧绍瑜吩咐李东阳: “东阳先生,睢陵防务本王便托付于你了。 另外,缴获物资无须上报朝廷。” “下官怎么记得,并无缴获呢,呵呵。” 李东阳会心一笑。 同时,萧绍瑜紧急召集了全城士族与佐官。 并当着他们的面,将从虏营缴获的通虏书信,付之一炬。 “睢陵贤达,除刘贼广平外,再无通虏者!” “九殿下,圣明!” 诸贤齐声称颂。 那些书信就是他们写的,若萧绍瑜追究,他们就死定了。 然而萧绍瑜效曹孟德故事,自然尽笼诸贤之心。 他的心中,却是另有他想。 “不管当年曹孟德看没看过,本王是必须看过的。 不但看过,烧的还是赝品,你们的真迹本王留作纪念了。” 有这些通虏书信在,萧绍瑜便可将他们拿捏到死。 ...... 围绕萧锋的阴谋,梁帝已经了然于心。 接下来就要看他如何应对,如何挽救萧锋及其所部精锐了。 对左右卫军中的心腹将领,秘授机宜。 着其架空谢韬、曹兴霸,从而掌控兵权。 再全力配合萧锋,与杨彦超决战。 这是最稳妥的破局之法。 然若如此行事,梁帝花费十年光阴潜藏的杀手锏、营造的假象,必然曝光。 随之而来的,势必惊醒谢宣怀与豫章王。 其他手中握有兵权的重将,亦必有所警觉。 日后再想通过此法,暗中掌控诸军,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救萧锋,则杀手锏丧失;不救,又不能、不忍。 梁帝陷入了两难之境。 若调京营六军中,留守京城的左右游击军,前往增援。 京城将陷入极度空虚。 若是有人趁机发难,梁帝遇险,南梁中枢不稳,则有倾国之危。 除非左右游击军跟随梁帝亲征,否则调动不得。 问题是,梁帝能亲征么? 他若亲征,太子必然留京监国。 一朝大权在手,太子能安分守己么? 太子能安分,太子门人能安分么? 苏霖之沉默不语。 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他能谏言的了,他承担不起失败的责任。 梁帝从容写完最后一个字,收住笔锋,豁然起身。 这一瞬间,他似乎年轻了二十岁。 “传谕左右游击军,即刻随朕亲征,命尚书令随军参赞军机。 自朕离京,着太子监国,六部尚书协理国政,务使前方不绝粮草!”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 梁帝的血液燃烧沸腾起来,老迈的步伐重新焕发了力量。 他昂首阔步走出朱华殿,径直出宫而去。 “陛下会草率行事么?” 苏霖之想着。 一时震惊于梁帝的决定,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了。 他想不明白,梁帝为何要以身犯险。 京营动不得,还可以调动各州郡之兵前往救援嘛。 毕竟南梁远未到,需要皇帝亲征的地步。 待他收敛心神,梁帝已然走出朱华殿,他连忙追了上去。 “着沿途州郡做好出战准备,待朕大军一至,一同北征。 大军所需粮草,由所经州郡供应。” “是!” 自北朝毁约南侵的消息传入京城,左右游击军便做好了随时出征的准备。 当侍卫梁帝的殿内将军,快马驶入京营传谕。 枕戈待旦的左右游击军,便在急促而高亢的集结号中,迅速集合。 两位领军主将,更是直接率领精锐中兵,抢先一步冲出营门。 因为梁帝,已然御驾出京了。 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前去护驾。 后续出征事宜,则交由军中长史、司马等人协理。 此刻,江南的空气愈发湿润,有着微微的咸味,还有着丝丝的凉意。 云层愈发厚重乌蒙,遮蔽着阳光,缓缓压迫着大地、城池、还有人心。 原本畅意翱翔高空的小燕子,宛如惊弓之鸟。 俯冲而下,贴着江面疾速掠过,逃之夭夭。 显然,连绵阴雨要来临了,不知会持续多久。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挥师南下,合击魏前将军杨彦超。高祖御驾亲征。 第87章 萧锋扬威 阴雨来临前的凉意,与江北大战一触即发的焦灼,交织在一起,笼罩着依偎钟山的建康城。 城中的达官显贵,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火燎,丝毫感觉不到天气的变化。 当梁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传来,朝中诸王群臣,无不惊骇莫名。 因为梁帝从未在朝会上提及过,宫中也没有传出来任何风声。 骤然闻变,不啻于石破天惊。 被梁帝点名随军的谢宣怀,急忙出京追赶御驾。 六部尚书,则纷纷前往东宫面见太子。 其余朝臣皆于府中,或有司衙门。 等待着六部尚书与太子拿出应急章程,他们才好依令而行。 这种时候不比寻常,凡经手政务必须慎之又慎,最好是无令不动。 若是稍有不慎,被太子党抓住了把柄,因此而被罢去了官位,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有这种想法的,多是豫章、晋安二王的门人。 毕竟平日,他们可没少给太子添乱。 以太子锱铢必较的性子,他利用手中的监国之权,处置一些可恶的政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立场中立、无党无派者,也有着自己的盘算。 待他日梁帝还朝,若是查出了纰漏,有太子的钧令在,也不至引火烧身。 毕竟监国太子的钧令,不管是否恰当、有无偏颇,他们都是要遵从的。 当然,欢呼雀跃者亦有之,且不在少数。 他们无不是太子的门人,或是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之人。 ...... 梁帝率京营二军强渡寒雨连江,弃舟登岸。 沿途各郡郡兵纷至沓来,汇聚于御旗之下。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战马嘶鸣,兵力已近十万。 军容绵延数十里,不可谓不雄壮。 阴雨连日,道路泥泞不堪,给行军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这考验着梁军将士,应对恶劣环境的能力。 战甲被雨水浸透,渗入了肌肤。 在春风的吹拂下,便是刺骨的凉意。 时而有人现出了战栗,或是咬紧了牙关。 然而他们仍然在前进的脚步,默默诠释着什么是精兵不屈的意志。 一路所过的水村山郭,远去了往日的田园诗情,淡去了世人的洒脱与恬静。 农户紧锁院门,足不出户。 集市上,店家闭门停业,穿街走巷的卖货郎无处觅踪迹。 往日文人雅聚的酒肆茶楼,也退去了激昂文字与盛世喧嚣。 亦如周遭的一切,黯然失声。 城门紧闭,城内戒严,城头加强了戍守。 大兵压境,大战将起。 沿途州郡,无论官员,兵将,还是普通百姓,皆被阴云笼罩心头,苦闷不堪。 种种变化,无不映入了梁帝的眼帘。 他的心中,无比清楚: “十年太平,莺歌燕舞,男耕女织,大梁上下已不习惯战火重燃了。” 尽管一时无法接受,却也只能慢慢适应了。 止戈不易,至少在拖垮北朝之前,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梁帝愿以捐输换和平,在野心膨胀的北朝那里,也是求之不得的。 战虽痛,却是别无选择的必由之路。 这种代价的付出,是金帛所不及的。 梁帝晃晃发沉的脑袋,摒去万千思绪。 揉揉苍眸,不忍去看战争疮痍。 他强打起精神,晓谕诸营将士: “传朕口谕:全军务必克服困难,加速行军。” 他是在与时间赛跑。 早一刻赶到战场,爱将萧锋及所部精锐,便多一分避免战殁的可能。 南梁也将因此,有转败为胜的希望。 无暇再去理会城乡阡陌间的落寞,梁帝硬起心肠督军雨中急行。 他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鏖战三日有余的萧锋,已然到了不得不亲自上阵的境地。 杨彦超以近两倍之兵力,不间断地发起猛攻,萧锋所部已是伤亡过半。 在萧锋的计划中,阳城方面的一万兵马,应该已然进驻睢陵了。 “与本将交战三日,杨彦超亦必元气大伤。 再加上一万阳城兵,他必难克睢陵。 九殿下的安全,总算有了保证。” 至于麾下将士所付出的牺牲,他认为是值得的。 战至此时,战略目的已然达成,他可以引兵暂退了。 然而麾下将士已近力竭,杨彦超又是猛攻不断,突围已成奢望。 与其憋屈地死在,惶惶穷追归路,不如绽放生命的最后华章。 悍勇无双四十载,老而弥坚的萧锋,作出了有着他鲜明印记的决定: “凡能提刀登马者,皆随本将冲击北虏中军,誓斩虏将杨彦超!” 无惧近在咫尺的北虏悍卒,萧锋脾气火爆依旧。 纵烈马,挥重槊,冲锋在前。 扫北虏,振军心,杀声阵阵。 一骑绝尘,重槊无敌,万军丛中誓取虏之上将。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气概犹在,可吞山河。 “冲锋!” 将为兵之胆,亲冒矢石的萧锋,已无须豪言壮语激励。 他挡下了北虏悍卒的凶悍攻击,杀出了通往虏之中军的血路。 此情此景,已使其麾下将士斗志重燃,新力焕发。 他们纷纷击杀当面之敌,紧随萧锋的背影,直冲虏之中军。 “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梁军气势如虹。 与之相对的,北军气势顿挫,持续三日的攻势被强行打断了。 萧锋的勇猛无匹,也深深的震撼了北军将士,他们露出了胆怯之色。 遥望不远处的杨彦超,萧锋一声大喝,霸气十足: “杨贼,躲在阵后算什么英雄,你就如此畏惧老夫么? 无胆之辈,宵小之徒尔!” 萧锋华发张扬,左挡右杀,冲锋之势不改,邀击之。 “古之廉颇,亦不过如此。 萧锋,大敌也!” 萧锋威名日久,若说杨彦超不惧,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刻,军心已然浮动。 面对萧锋的挑战,若不迎战,恐怕最先崩溃的就不是梁军了。 胜负只在一念之间,杨彦超别无选择。 “萧老匹夫,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杨彦超大喝一声,挺枪纵马便朝萧锋所在杀去。 游牧民族素来崇尚英雄,且好勇斗狠。 见主将杨彦超毫不示弱,心生胆怯的虏兵,纷纷让开道路。 萧锋的震慑犹在,他们自然唯恐避萧锋而不及。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率军过江。中护军萧公锋,逆势扬威,威震虏胆。 第88章 九王出击 电光火石间,枪槊交锋。 阔别十年的沙场宿敌,终于兵戎相见、呼吸相闻、战于一处。 “万钧伏虎槊!” 萧锋大喝连连。 他身负万钧之力,花甲犹有黄忠、廉颇之勇。 重槊频出重击,其势恰如排山倒海,欲擒猛虎。 正值膂力巅峰的杨彦超,尚能勉力挡住萧锋可擒猛虎之无双刚猛。 他终是占了年龄的便宜,心中难免唏嘘。 “没想到啊,萧老匹夫竟然武勇不减当年。 看来,本将若想胜他,亦属不易。” 杨彦超远没有,在睢陵城下觅战时的狂妄。 面对萧锋的无双刚猛,他丝毫不敢托大,一招一式中都透着小心。 缠斗良久,渐渐的,刚猛难以维持。 “看来老夫胜不了杨贼了!” 随着力量源源不断地流失,萧锋渐有觉悟。 失去了磅礴力量的他,便犹如老虎被拔去了锋利的獠牙。 看似无双刚猛的槊法,已然失去了万钧神韵。 然而杨彦超欲变守为攻,也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 他仍稳扎稳打,在防守中等待萧锋力竭的那一刻。 “萧老匹夫,本将看你还能撑多久!” 久战的梁军将士,渐渐退去了激发的热血。 极度的疲惫、酸痛感,蔓延于四肢百骸。 他们的眼神渐渐暗淡,那是在积聚生命的最后璀璨。 他们感受到了死神的召唤,已知与死亡相距不远了。 在他们的奋勇冲杀下,同样是强弩之末的虏兵,颓势要更明显。 阵势已被打乱,虏兵不过是凭借兵力优势,勉强困住了搏命的梁军。 至于歼灭这支梁军,虏兵早已没有了那份自信。 此刻,他们心中最大的渴望就是: 两军罢战,各自舔舐伤口。 无疑,萧锋及所部精锐,以其悍勇顽强,打掉了虏兵的嚣张气焰。 “殿下,是时候出击了。” 范雍对远眺战局的萧绍瑜说。 他看破了阵中的虚实,雄浑的声音中透着必胜的信念。 坚定的目光,已如追云槊之锋利。 三日前,萧绍瑜便亲率三千余骑南下而来。 当他到达战场附近时,萧、杨两军已然开战。 杨彦超虽兵力略雄,麾下将士足够骄狂,然欲胜萧锋轻易不可得。 萧锋所部结阵固守,韧性十足,展现出了足够的顽强。 矛盾相当,胜难败亦难。 也就是说,两军若要分出胜负,只能耗下去。 耗到一方,承受不住损失。 在这种情况下,范雍建议观望,暂不出击。 他要等到萧锋所部山穷水尽,杨彦超所部锐气尽失,两军久战尽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王就喜欢做黄雀!” 萧绍瑜自然从谏如流。 这一等,就是两日有余。 两日来,萧绍瑜静静地看着,两军将士惨烈地厮杀。 北虏的骄狂,京营的顽强,历历在目。 他心中清楚: “以虏之兵锋,消耗萧护军所部精锐,于本王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为报母仇、为救外祖,他势必要走上夺嫡之路。 这条满布荆棘、前途未卜之路,有太多的绊脚石了。 萧锋所部精锐,是梁帝手中的一柄利剑。 若梁帝无意废储,这柄利剑便是萧绍瑜绕不过的一道坎。 如何对待萧锋所部,他与谢宣怀,豫章、晋安二王,立场相近却有区别。 他们为了自身利益,是要彻底牺牲掉萧锋所部的。 而萧绍瑜,则要看得更远。 他想到,若将来继承皇位的是他,萧锋所部就是他扞卫皇权的重要力量。 故他有意削弱萧锋所部,却非消灭。 另外,以当下的时局,萧锋所部覆灭是于国不利的。 大敌当前,萧锋所部覆灭势必要引发连锁反应。 北朝兵威大振,南梁则有亡国之危。 而保住南梁国祚,是萧绍瑜一切谋划的前提。 内斗无法避免,他却不会愚蠢到便宜北朝的。 总之,保住萧锋,力挫杨彦超,必然改变他在梁帝心中的地位。 若能借势发展势力,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夺嫡之心,也不至过早暴露。 野心隐藏在忠君护国之下,远比其他人的明争要高明得太多。 须知梁帝的地位不可撼动,也不容撼动。 否则,南梁不知几人称王矣。 尚处于草创阶段的萧绍瑜,必须维护梁帝的皇权。 失去了梁帝,不要说太子,现在的他连豫章、晋安二王,也是争不过的。 萧绍瑜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他看出了端倪,也相信范雍的判断。 英华剑指,朗声发令: “众军出战!” 王者之气,一览无余。 然而,他悄悄拉住了斗志昂扬的恋人,却是软软的说: “你得留在本王身边,本王可是交了保护费的。” “殿下,你好像是赊账的吧。” 柳文菲黛眉一挑,俏嗔道。 “赊账便是认账,本王赖谁的账,也不能赖你的不是。” “好吧,妾信你一回。” “本王绝对值得信赖,不得不说,你的眼光相当的不错。” “殿下,吹牛,咯咯。” 柳文菲一边俏笑着,一边提马向前。 “诶,等会本王啊。” 萧绍瑜追着求保护。 北虏已然势穷,三千余养精蓄锐之骁骑,足以横扫之。 建不世之功,扬威武之名,恰逢其时。 此情此景,哪个儿郎不热血? 三千余骑压抑多时的求战欲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出战!” 萧绍瑜收起了软态,乌眉分八彩,明眸若琅金,踌躇满志。 丰神俊秀的容颜中,尽显指点江山的盖世风华。 英华剑指,数里之外的战场。 萧绍瑜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嘹亮的一声长啸。 “出击!” 跃马扬鞭,狂奔下山丘。 “殿下,你跑得这么快,妾怎么保护你呀。” 见萧郎当先冲了出去,柳文菲一边心中嘟囔着,一边追着送保护。 “还是被美女追的感觉好啊,呵呵。” 萧绍瑜狂催战马,更起劲了。 整装待发、斗志昂扬的三千余骑,犹如猛虎出林,跃下山丘,疯掠而去。 万蹄奔腾,敲响了淮南大地。 千骑卷平冈,烟尘漫漫像风如雾。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率军出击,援中护军萧公锋。 第89章 三箭发威 数里之遥,转瞬飞度。 三千余骑,犹如神兵天降。 交战中的两军将士,顿时惊得魂魄出窍,不约而同地循声望来。 他们已不堪再战,若来者是敌方的援军,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大溃败,甚至是殒命沙场。 只见一身金甲的萧绍瑜,冲锋在前。 其身后一杆大纛迎风飞扬,上书:大梁南康郡王萧。 “是九殿下来援!” 萧锋所部梁军,顿时呐喊起来。 他们的眼眸再次明亮,最后的璀璨尽情释放着。 正在苦战杨彦超的萧锋,也为突如其来的援军而振奋。 “杀!杀!杀!” 重槊连击,伏虎神韵复现。 “重骑冲阵!” 疾驰中的范雍,发号施令。 接令瞬间,薛子都率一曲重骑越过萧绍瑜,居于全军锋位。 随即,五百重骑犹如五百辆人型坦克,冲入北虏阵中。 在这曲钢铁洪流的摧残下,虏兵纷纷退让,难挡其势。 紧随其后,范雍督追云骑和州军中兵,成扇面展开。 他要将虏军伤口撕裂,让虏兵来不及组织反击。 锐意冲锋的锋矢阵,奋勇争先的梁军精骑,在北虏兵将的眼中不断放大。 同时放大的,还有他们心中的恐惧。 恐惧犹如噩梦般占据了双眸,他们已然认出来了: 那是梁军的援兵! “速速组织防御!” 杨彦超奋力荡开重槊,疾声怒吼。 他必须分兵挡住这支援军,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溃败。 然而范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三千余精骑不断撕裂、冲跨着虏兵的防线。 杨彦超见分兵防御不能奏效,他反而加紧了对萧锋及其所部的攻势。 他要在梁军援兵杀到中军之前,阵斩萧锋,以泄心中积累的火气。 他清楚,今日不斩萧锋,他日将很难再有如此良机。 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时间,丈八铁枪弃守为攻,攻势骤然凌厉无匹。 与招式明显放缓的重槊比起来,显得其疾如风。 萧锋立刻看透了他的心理,集中精神全力固守,倔强地坚持着。 他已不求阵斩杨彦超,只求将其拖住,分身不得。 因为他知道,萧绍瑜出现在这里,范雍必然也来了。 只要撑到范雍杀过来,便是杨彦超的末日了。 杨彦超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他拼命的加紧着攻势。 在不顾一切的强攻之下,萧锋渐渐不支,已身中数枪,血染征袍。 若再继续打下去,失血过多的他,随时有当场晕厥的可能。 然而他只要一缕意识尚存,便绝不退缩,铁骨铮铮如斯。 “萧老匹夫,去死吧!” 杨彦超兴奋地一声大喝。 丈八铁枪快于重槊,刺穿咽喉之势已成。 “杨贼,吃老夫一槊!” 萧锋华发怒张,咆哮声起。 眼见挡不住、避不开,他把心一横,血灌瞳仁,欲与杨彦超同归于尽。 刚烈至极。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萧锋以老迈之躯,毅然换北朝悍将杨彦超一命。 他当之无愧节重泰山,亦不堕南梁无双悍将之赫赫威名。 志在必得的杨彦超,将全身之力灌入铁枪,枪尖瞬间提速,无限迫近萧锋咽喉。 他拼着受伤,也要将萧锋阵斩于此。 间不容发之际,三支利箭破空齐至,两箭射双肩,一箭锁后心。 若不躲闪,第一个死的肯定是杨彦超,而非萧锋。 感受到身后突至的不善恶风,久经沙场的杨彦超立刻意识到。 “有人放冷箭,可恶!” 与萧锋的重槊,尚能比拼速度,他却无法快过利箭。 终究是自己的命更金贵,杨彦超放弃咽喉,回枪荡退萧锋。 俯身马背,堪堪躲过三支利箭。 “好悬!” 与死亡擦肩而过,大口喘着粗气的萧锋,暗道侥幸。 趁杨彦超惊魂未定的片刻,他朝救命利箭发出的方向望去。 只见萧绍瑜,仍保持着张弓姿态。 “竟然是九殿下救了老夫!” 在一都中兵的护卫下,萧绍瑜率先杀入虏之中军。 恰好救了萧锋一命。 见萧锋之危暂解,唯恐杨彦超再行进逼,萧绍瑜当机立断: “随本王群殴杨贼!” 萧绍瑜才不讲武德呢,能群殴绝对不单挑。 音落,他便挥舞着英华剑,纵马冲了上去。 “殿下!” 叶清玄与范伯勋齐声惊呼。 杨彦超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 二将当即不顾一切的横冲而去,他们不能让萧绍瑜涉险。 “殿下,妾来保护你!” 比二将行动更迅捷的,自然是贴身美女保镖柳文菲了。 英华剑剑光夺人二目,萧绍瑜奋勇突进。 挡在他面前的虏兵,顷刻间灰飞烟灭。 铛铛铛...... 终于,跨越了一切阻隔,英华剑与丈八铁枪宿命般相遇。 剑枪激烈碰撞,撞击之音不绝于耳。 萧绍瑜运内劲于剑身,剑光更加璀璨,剑法迅疾之中平添无穷力道。 “斩尔者,大梁南康郡王也!” 萧绍瑜得势不饶人。 他以自曝身份,激励萧锋所部将士,也有意吸引杨彦超的注意。 见他一身金盔金甲,贵气逼人,杨彦超一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本将今日便立斩王之功!” 阵斩南梁郡王,这将是何等奇伟的功勋,杨彦超毫不意外地动心了。 他当即挺枪,悍然迎战。 “上钩了吧?可惜啊,本王很忙,先闪了。” 在杨彦超惊愕的目光中,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萧绍瑜,竟然退了。 “哪里逃?!” 杨彦超愤然追击,他被萧绍瑜勾起了火气。 此刻,他是必斩萧绍瑜不可了。 可是,他还有机会么? 答案是肯定的:绝对没有。 “杨贼休狂!” 一声骄喝,银甲红巾的柳文菲迎了上来。 秋水剑舞,神女剑法大展神威。 剑光烁烁,迷人眼。 突然,一束银光刹那间杀入战局。 一入战局,便是狂攻如潮。 汹涌澎拜、波澜壮阔,令杨彦超为之变色。 “叶清玄来也!” 一声长啸,雪月银枪攻势不停。 “嘿嘿......” 金钟御气掌劲覆盖槊刃,淡金之光在阴沉的天色中耀如金山。 范伯勋嘿嘿笑着,从旁包抄夹击而来。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笑声,就是明着告诉杨彦超: “范爷也来凑凑热闹,不服你就自刎啊。”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三箭救中护军萧公锋,计诱魏前将军杨彦超。 第90章 扭转战局 面对围攻,杨彦超彻底无语,他不得不挥枪以一敌三。 一瞬间的分神,叶清玄星目犀利,雪月银枪一枪将其头盔打落。 “啊!” 杨彦超大声惊呼。 秋水剑趁势杀入,金槊明目张胆偷袭。 杨彦超顿陷窘境,左支右绌,破绽频出。 萧绍瑜明眸神采绽放,他回马杀入战局。 “送你一剑,不用谢!” 英华剑突袭而至,一剑断其发髻。 “啊!” 披头散发的杨彦超,状若疯癫。 他再也顾不上内心的骄傲,疾声呼救: “速救本将!” 杨彦超的狂傲与目中无人,被无情的击碎。 南梁一王三将,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一时间扬威万军丛中。 “九殿下,威武!” 梁军将士瞬间热血沸腾,发自心底的呐喊起来。 亢奋之力已生,他们发起了绝地反击。 虏兵一边应对梁军的反扑,一边分出精锐救下惊慌失措、魂不附体的主将杨彦超。 形势逆转,他们已然陷入了至危之境。 损兵折将,遭受重挫,已属必然。 关键是,有多少人能幸免于难。 “传令杨勇,即刻率军回援!” 方出险境,又惊见本军败局已定,反观梁军则是士气大盛。 杨彦超立刻吩咐亲兵,从速召回追击右卫军的两万偏师。 长子扬威将军杨勇,正是这支偏师的领军之将。 其人颇有乃父悍勇之风,属北朝新锐将领。 主力已现颓势,杨彦超不得不放弃歼灭右卫军,从而稳定战局。 数骑亲兵,领命离去。 ...... “将军,北虏似乎有退兵的迹象。” 右卫司马对身前半步,正在观敌料阵的曹兴霸说。 曹兴霸也看出了端倪,他带着疑惑,呢喃道: “北虏始终占据着上风,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动了退兵的念头呢?” 右卫司马,同样猜不透其中的缘由。 他并不相信,独面北虏主力的萧锋,有力胜劲敌的可能。 萧锋尚且不能战胜杨彦超,陆瀚洲又分身乏术,周边诸郡之将皆乏善可陈。 思来想去,右卫司马仍无法窥破玄机。 他忽略了朝野禁忌之将范雍,更想不到初出茅庐的萧绍瑜。 他只能斗胆猜测: “不会是陛下,御驾亲征了吧?” 除了梁帝亲率大军前来,他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其他的可能。 其实,他想得没有错。 若不是柳文菲率州军中兵相助,睢陵城内的骑兵尚不足以袭破虏营。 遑论南下合击杨彦超,救援萧锋,扭转战局。 梁帝也确如其想,已然兵出建康,北渡长江。 只因右卫军尚未接到朝廷的诏令,又被北虏偏师追得偏离了官道,与梁帝大军擦肩而过。 故一切猜测,无法得到证实。 曹兴霸却是听出了,司马所言的合理之处。 若当真是梁帝亲征而来,且力克北虏主力。 一旦救下萧锋,后者将战况如实汇报。 他假败为虚、避战为实,也许瞒不过熟谙军旅的梁帝。 除非萧锋已死,否则梁帝追究下来,怕是豫章王也保不了他。 “依你之见,本将当如何应对?” 一边是可能出现在战场的梁帝,一边是自己效忠的豫章王,曹兴霸一时难以抉择。 其中,他没有收到豫章王的传信。 这是他不确定,梁帝已经御驾亲征的主因。 按照常理,如此重要之事,身居京城的豫章王不会不送信相告的。 只是他不知道一件事: 手握监国大权的太子,已经下令关闭了京城四门,京城内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他更不会想到,此刻的豫章王已是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他这边了。 因为豫章王那些身居要职的门人,正在遭受太子门人的检举揭发。 若是不能自辩清白,或者被人拿住了确凿罪证,轻则下狱待查,重则依律法办。 稍有不慎,豫章王在朝中的羽翼将被折断,元气大伤。 而面临如此困境者,并非豫章王一系之人。 凡是平日与太子相抗,觊觎储位者,皆不能外。 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晋安王一系之人。 二王门人,正是太子的主要打击对象。 太子要趁千载难逢的监国之机,彻底消除隐患。 “不如我军对当面北虏加以牵制,令其无法及时策应主力,便算将军为萧护军分担了压力。 如此即便陛下亲征而来,也挑不出将军的毛病。 而既是牵制,我军自然不会大量减员,大殿下那里将军也不算违背钧令。” 右卫司马回道。 在战局不甚明了的情况下,他能想出此折中之法,也算是智谋之人了。 “也只能如此了。 传令下去,让儿郎们都打起精神,准备跟北虏好好玩玩。” 当曹兴霸的将令传入右卫军各营,其麾下诸将皆是如释重负于心。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他们,已经苦思救援萧锋之策多时,甚至动了摊牌的念头。 “不如架空曹右卫,强行夺过兵权!” “没有陛下的旨意,我等擅自行动,恐有不妥。” 最终,他们忍住没有摊牌,不过是在等待梁帝的命令。 他们可不敢破坏了,梁帝亲手所部之局。 如今曹兴霸更改了一味后退、佯装溃败的将令。 对右卫诸将来说,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既是牵制,自然少不得要出战。 而出了战,怕是就要临阵机变了。 “这可就由不得曹右卫了!” ...... “将军,前将军命你即刻率军回援!” “可是南梁的援军到了?” “正是!前将军已危如累卵!” 在传令亲兵的极力渲染下,杨勇顿时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回师。 “全军停止追击!” 他即刻整顿偏师,全军回援主力。 仓促之间,他并未留下断后之兵,全军撤退之意也不加掩饰。 这里有杨勇的情切疏忽,也有他对右卫军的轻视。 在他的心中,一支一触即溃的所谓“劲旅”,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轻敌者并非杨勇一人,北虏偏师上下皆是如此。 他们根本不相信,一直避战的右卫军敢于反击。 然而他们眼中的笑话,这一次要雄起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剑斩魏前将军杨彦超发髻,一举扭转战局。杨彦超急命魏扬威将军杨勇回援,右卫将军曹兴霸欲加以牵制。 第91章 右卫牵制 右卫军主力,仍结圆阵固守。 若从高空俯视,它犹如一个异常坚硬的乌龟壳。 头颅、四肢,皆藏于龟壳之下。 即使北虏偏师反身相击,依然奈何不得,讨不到半点便宜。 两翼则派出二营精锐,衔尾袭扰,恰似两根灵活的触角。 终使北虏偏师,无法安然回援。 起初,杨勇并未在意右卫军的异动,他一味催师回援。 然而右卫军二营精锐,一反之前的颓势与胆怯,果断进兵。 奋勇痛击虏军之尾,大有不胜不归之势。 屡屡得手之下,右卫军将士原本降至谷底的士气,死灰复燃,军心重振。 高昂士气的激励下,二营精锐肆意地呐喊,纵情地冲锋。 北虏偏师之尾,被打得苦不堪言、抱头鼠窜。 无心恋战的杨勇,则被气得暴跳如雷,勃然大怒。 “后队变前队,给本将消灭这两股可恶的梁军!” 闻令,北虏偏师各营纷纷反戈一击。 他们要像碾死臭虫一样,消灭这两股“鼠胆包天”的梁军。 虏兵情绪饱满,虏军声势浩大。 突然之间,满腔怒火却是无处宣泄。 因为二营精锐,见虏军反身欲搏,果断收兵速撤。 他们迅速退至主力圆阵之后,比泥鳅还要滑溜。 右卫军主力重盾在外,锋利的枪尖架于其上,挡在虏军反击的道路上。 恍如乌龟与刺猬的合体,坚硬之余还满身都是刺。 “你们不是有火气么?不服,就来撞个鲜血横流呀。 北朝的勇士们,你别怂啊!” 右卫军将士有意激怒虏军。 只要虏军敢冲上来,他们有信心令其付出惨痛的代价。 见右卫军又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防御阵势。 之前吃足了苦头的杨勇,忍不住啐了一口: “混蛋!不要脸!全军回援!” 他清楚,没有数日甚至更长些的时间,想撬开对面那可恶、无耻的乌龟壳,是不可能的。 而此刻的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毕竟杨彦超所率主力,正处于大溃败的边缘,救兵如救火。 强忍一时之怒,他再行率军回援。 气人的是,他刚率军退去,装了半天悠闲龟尾的二营精锐,再次化身灵活触角。 瞅准其尾,便是大打出手,狂冲猛打,气势复燃。 “不服么?有本事反身来战啊!” 故技重施,北虏偏师反身,二营精锐立刻便退。 如此反复数次,大大迟滞了北虏偏师的回援速度。 他们被右卫军这块甩不掉、打不烂的牛皮糖,彻底粘上了。 无奈之下,杨勇只能退而求其次,率半数偏师先行回援。 同时,他责令余部,天黑之后再行摆脱右卫军。 不同于曹兴霸,据猜测而行折中之法。 谢韬已然得到了,梁帝御驾亲征的准确消息。 这有赖于谢宣怀的思虑周密。 临出京追赶梁帝御驾之前,谢宣怀便命人快马报信谢韬,令其接信之后立即率部增援萧锋。 梁帝亲率十万大军往救,再想假北朝之手除了萧锋及其所部精锐,已然是不可能之事。 既是如此,便没有继续避战的道理。 谢宣怀的顾虑,与曹兴霸是如出一辙的。 所不同的是,曹兴霸可以反戈一击,谢韬却是不能。 一旦惹毛了杨彦超,他将私通之事大白于天下。 届时,梁帝不管信与不信,都是不得不处置的。 皆因通敌之风不可涨,事实的真伪已经不重要了。 何况梁帝本就在提防着他和谢韬呢,断然没有错过如此良机的可能。 是故,谢宣怀于信中反复叮嘱谢韬: “协守萧锋,勿击杨部!” 同时,他将梁帝率兵十万御驾亲征的消息,通过申屠昆,如实通报了杨彦超。 妙用有二: 其一,明着告诉杨彦超,他们的食言之举实属迫不得己,不要因此而生嫌隙。 同时,他挑明:即使左卫军参战,也是只守不攻,让杨彦超放心。 其二,便是大有深意而不可明言的了。 于北朝而言,梁帝亲征何尝不是一个天赐良机呢? 若能一战将其擒获,群龙无首的南梁千里江山,还不是唾手可得。 只要元沐留下偏师,牵制陆瀚洲所部,令其动弹不得。 自己则亲率主力,挥军东进。 合元、杨两军之力,击败梁帝的可能性极高。 届时,谢宣怀便可拥立太子登基为帝,底定从龙殊勋。 而后再与北朝谈和罢兵,稳定朝局。 至于割地纳贡,谢宣怀并不在意。 只要能保住江南膏腴之地,尽可放弃江北淮南之地。 与北朝划江而治,便是他的底线。 北人不善水战,短期之内也无法凑出足数战舰,江南之地本就鞭长莫及。 不损一兵一卒,便将江北淮南千里沃野纳入版图,谢宣怀不信北朝皇帝不动心。 临出京前,他还做了一些其他准备。 其中,就有怂恿太子发动门人检举政敌。 这里有为太子顺利即位,早作准备的意思。 先行折断,豫章、晋安二王的朝中羽翼。 待梁帝落入虏手,他们还能拿什么来对抗太子登基呢? 此二王尚且只能接受现实,遑论其余诸王。 届时,只须将朝中空出来的位子,尽数安插亲信门人。 再加上原有的朝中势力,便大事可定。 退一步说,即使梁帝没有就擒,也可起到分散他注意力的作用。 使其无暇顾及,谢韬的异常之举。 得信的谢韬,不敢怠慢。 他既兴奋异常又极度紧张,渴望从龙又惧东窗事发,患得患失。 当然,他的心中也有,不能除掉萧锋的惋惜。 最终,他完全按照谢宣怀的指示,传令左卫军诸营疾援萧锋。 左卫诸将的内心,与右卫同袍是一样的。 他们对谢韬明目张胆地避战,早已怨声载道。 不同的是,他们必须无条件、不打折扣地服从其将令,不能擅自与北虏交战。 须知糊弄谢韬容易,而谢宣怀的眼里,却是不容沙子的。 只要稍有异动,谢宣怀必然能有所觉察。 因此,梁帝对左卫诸将的交代,要更严厉。 他对谢宣怀的提防程度,亦远超于曹兴霸。 《梁书·武帝纪》载曰: 右卫将军曹兴霸,率军牵制魏扬威将军杨勇。尚书令谢宣怀图谋不轨。 第92章 退而结寨 迟迟等不到长子率偏师回援,杨彦超愈发焦躁。 苦战之下,其麾下主力的处境亦愈发艰难。 面对梁军的奋勇冲杀,他除了拼死抵抗,已然难有作为了。 而丢下大军,独自逃命,他又不甘心。 与此同时,范雍率追云骑一千骁骑,往复驰骋于北虏乱军之中。 他根本不会给杨彦超,收拢人马的机会。 “荡虏!” 范雍边战边发出将令,于乱军之中异常冷静。 金钟御气掌劲覆盖,长槊披金,在乌蒙日光下更显光耀夺目。 追云槊所过之处,北虏无不授首。 在他英勇奋战的感召下,追云骑将士人人战意高昂,斗志十足。 以善战之姿,他们亦不负万马军中争得的强军之名。 全营将士,犹如藏锋十年的利刃。 此刻,终于利刃出鞘,重见天日,再次称雄疆场。 前有父将雄武披靡之姿,旁有同袍之战意高昂。 第一次参加如此大战的范仲勋,爆发出了空前的热情。 骏马疾驰,槊影重重。 “杀虏!” 在万马军中,他尽情的呐喊着。 长槊为笔,虏血为墨,疆场为纸。 他在奋力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功勋与辉煌。 同样是在向世人昭示:范氏儿郎,此身属于疆场。 于他而言,豪情万丈,不过是激活了血脉深处的记忆。 与追云骑遥相呼应,州军中兵也在奋力收割虏首。 他们是柳世权精心打造的精锐,自然不甘人后。 此刻,萧绍瑜已与萧锋汇合,身边有叶清玄督中兵护驾。 柳文菲重掌州军中兵,与麾下儿郎共战北虏。 “冲锋!” 声声娇喝,响彻万军。 她的回归,对州军中兵两千将士是莫大的鼓舞。 纵使天色乌蒙,也无法掩盖她的光芒。 银甲红巾,格外醒目,秋水剑舞,光辉璀璨。 神女春芳剑,大展神威,披荆斩棘。 赤火胭脂马,扬蹄驰骋,乘风破浪。 黛眉成峰,水眸含霜,英姿飒爽胜过南国娇女无数。 此谓:巾帼女杰也。 州军中兵与她一样,年轻、热血、锐意进取。 在那抹银赤交辉的引领下,他们正在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南国男儿亦豪迈,不甘女杰独秋色。 有此二营精锐冲锋陷阵,杨彦超早已应接不暇了。 重骑不堪久战,薛子都已奉范雍之命,回到了萧绍瑜身边。 于稍事休整之外,也有护驾之意。 “末将参见九殿下!” 身受数创的萧锋,挣扎着起身见礼。 他的眼中,满溢着感激之色,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欣慰。 “萧护军,无须多礼。” 萧绍瑜上前扶住萧锋。 此刻的萧锋,仍未解甲包扎,甲胄缝隙间不时有鲜血溢出。 战事未休,他随时准备再行参战,根本顾不上伤势。 或者说,他已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了。 萧绍瑜读懂了萧锋的心思,心中想着: “老萧头,够倔的啊,妥妥的轻伤不下火线。 难怪他能有那么大的威名呢,确是国之良将。” 他转首看看气势衰颓、混乱不堪的虏军,又看看伤兵满地的萧锋残部。 当即下令: “薛司马、叶参军,护送本王与萧护军退出战场,萧营将士也一并带上。” 再战下去,萧锋残部势必继续减员。 萧绍瑜有意为这支劲旅保留血脉,故将其撤下。 萧锋看了看战局,范雍占据着绝对优势。 他遂不坚持,默许了萧绍瑜的撤军之令。 “谨遵王命。” 薛子都、叶清玄郑重领命。 随后,二将列阵断后,护卫萧锋残部徐徐撤出战场。 自顾不暇的杨彦超,已没有能力分兵相阻了。 故整个撤退过程,并未发生战斗,萧锋残部被尽数撤了下来。 退到安全地域后,萧绍瑜当即命令扎营。 他不是不知道,将士们已是疲惫不堪。 然出于谨慎,他必须狠心下令。 一旦北虏援军杀至,没有营盘依托,梁军则有覆灭之危。 与这种危险比起来,现在的坚持是很有必要的。 “九殿下,派人去把阿雍叫回来吧。 孤军深入,不可久持。 待锐气一失,便将深陷泥沼,还是见好就收的好。” 萧锋抓着萧绍瑜的手,强打精神,叮嘱道。 他已经卸去了甲胄,正躺在行军床上,面如银纸。 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久战之下无胜军,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勇悍如他,看来并非,只知进攻而不知退却的莽夫。 “老萧头竟然称呼舅舅‘阿雍’!” 如此亲昵的称呼,非故交不可。 萧绍瑜的心中,隐隐猜测着: “难道他曾与外祖有旧?” 从年龄上看,萧锋应与范隆之同辈,故萧绍瑜有此想。 不管是否有旧,在满朝忌讳范雍这个名字的时候,萧锋仍能亲昵呼之,便已是不同寻常了。 心中多了一丝温暖,萧绍瑜迎着萧锋焦急的目光,安慰道: “萧护军勿念,本王这就着人前去传令退兵。” 于温文尔雅之中,他有着超乎年龄的淡定从容。 更是不染盛世皇子的骄娇二气,虚怀若谷。 “力挽狂澜,铸就殊勋,却仍不骄不躁。 九殿下,气度了得。” 萧锋心有所感: “隆之兄,有孙如此,夫复何憾?” 心中默念着,刚毅的面庞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他缓缓合上松弛的眼皮,昏睡了去。 他太疲惫了。 若非萧绍瑜率军来援,扭转战局,作为梁军顶梁柱的他,一息尚存便不可能闭上眼眸。 此刻,杨彦超败局已定,萧绍瑜又从睢陵杀出,他已心无牵挂了。 黄昏余晖散尽之前,营垒已然扎好。 按照萧绍瑜的要求,营前挖有两条环形壕沟,深七尺、宽一丈。 沿着两条壕沟,又竖起了两道高墙。 壕沟之外,则密布铁蒺藜。 营垒之内,则将梁军分作三班,轮流值守。 如此严防之下,即使大股北虏援军前来,也很难突破营垒。 “本王不妨学学曾文正公,结硬寨、打呆仗似乎可以克制北虏。” 北虏以骑兵见长,善打运动战。 通过不断运动,找出梁军的弱点,避实就虚,一击而胜。 结硬寨,确能做到无懈可击,使梁军立于不败之地。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携中护军萧公锋,撤出战场,结硬寨以待魏军。 第93章 梁帝驾临 营垒中,随军郎中的忙碌身影,随处可见。 酣战余生的梁军将士,大部分尚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 既受限于医疗条件,也受限于郎中数量的严重不足。 闻报后,萧绍瑜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看来,战后要尽快组建医学院了。” 一支军队,只有经历过大战且活下来的老兵越多,才能更精锐。 而上了战场,经历了大战、恶战,鲜有不负伤者。 若是伤势不能及时处理,阵亡率必然居高不下。 如此,培养一支精锐的难度就太大了。 而且现有精锐,在大量减员后,恢复战力同样不易。 故加强军医队伍建设,在强军路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然而南北两朝,能有萧绍瑜这种想法者,实则少之又少。 因为贵族出身的将领,不会在意普通兵卒的生死。 在他们心中,与其耗费资源去医治伤兵,不如再招新兵,反正哪里都不缺流民。 有限的医疗资源,则是他们所享有的特权。 草药熬制散发的药香,混杂着滋补气血的骨汤热气,飘荡在营垒之中。 它唤醒了梁军将士的食欲,他们早已辘辘饥肠。 薛子都刚刚接管了营垒防务,其麾下重骑再次披甲。 换防下来的叶清玄,安置好麾下中兵后,来到了中军帅帐前。 “伯勋,萧护军怎么样了?” “华太医还没出来,里面的情形我也不知道。” 范伯勋摇摇头。 此刻,萧绍瑜正在帐内,他同样关心萧锋的伤势。 “华太医,萧护军的伤势如何?” 萧绍瑜低声询问随军医官华珍。 年近中年的华珍,是太医署太医令华景之子。 据其家谱所载,华氏乃东汉名医华佗之后。 出身医药世家的华珍,同样供职于太医署。 因精于外科,故梁帝将他派来随军。 华珍撤去为萧锋把脉的手,然后为其盖好被子。 顾不上抹去额头的汗珠,他恭谨回道: “禀九殿下,幸亏及时收兵止血,否则萧护军怕是要危险了。” 唏嘘之后,他接着回话: “请九殿下放心,服过药后萧护军现已无性命之忧。 只因上了一些年岁,难免要多将养些时日。 月内,最好不要再披挂上阵了。” 闻言,萧绍瑜乌眉略舒,为萧锋悬着的心落回了心房。 他朝华珍拱手拜谢: “有劳华太医了。 来人,取十万钱赠予华太医,聊表本王感念之心。” 现在的萧绍瑜,已然身家过亿,出手自然阔气。 于感激之外,他是有意结交华珍的。 因为他相中了华珍的医术,并有意请他来当医学院院长。 须知华氏外科,冠于南梁。 放在后世,华珍绝对是院士级大咖。 当然,若能请到华景自然更好。 只是萧绍瑜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梁帝是离不开华景的。 闻令,范伯勋入帐,并奉上庄票。 华珍连忙一拱到地,摆手推辞: “此乃下官分内之责,可当不起九殿下厚赏。” “先生医者仁心,自然当得。 若再推辞,等萧护军醒来,怕是要怪本王吝啬了。” 萧绍瑜笑道,满面随和。 总之,他给出去的钱,是不会收回来的。 盛情难却,华珍赧然一笑,拜谢道: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九殿下赏。” ...... 传令退兵的信使,方至半途,便遇范雍率军大胜归来。 范雍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穷寇莫追的至理是了然于心的。 当天色渐黑,杨勇率军回援,他便知此战该收场了。 略挫杨勇骄狂之心,他随即果断率军返回。 “此营垒,出自何人之意?” 行至营前,范雍询问信使。 安营扎寨,他自不陌生。 引起他兴趣的是,他还未见过如此森严之营垒。 “是九殿下之意。” 信使如实回话。 “此营垒可谓固若金汤,确是适合固守。” 范雍暗赞于心。 杨勇回援后,杨彦超在兵力上仍然占据优势。 确实不得不防,他再次率军来攻。 显然,萧绍瑜也想到了这点。 “入营!” 随着范雍一声令下,三千精骑缓缓进驻营垒。 有了他们的加入,营垒的防御力就更强了。 是夜,谢韬和曹兴霸先后率军前来。 两军集结于中军营垒左右,各自扎下营垒。 与中军营垒成犄角之势,鼎足而立。 而中军营垒之内,骤增十万兵力,因为梁帝率军已至。 “陛下,老臣无能,致我军损兵过万。 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严惩!” 从昏睡中醒来的萧锋,向梁帝请罪。 话毕,老泪纵横的他,硬撑着伤躯就要下床跪俯。 他没有埋怨谢、曹二将,而是深感羞愧难当与无地自容。 败了就要承认,不能诡辩,更不能将战败的责任推给部下。 他就是如此磊落的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中军帐内,梁帝已然摒退了闲杂人等,只余他与萧锋君臣二人。 既是只有二人,又是创业君臣,梁帝自然不会责难他的。 而且梁帝已然知悉,萧锋并未战败,他对杨彦超所部造成的杀伤要更大。 “萧卿,你孤军奋战,力退强虏,于国有功,朕怎么能降罪功臣呢。 至于伤亡,那是在所难免的,你不必挂怀。 待此战了结,朕会从全国抽调精兵充实你部,稍加训练便又是大梁劲旅。” 梁帝将萧锋按下,和蔼地温言抚慰。 左右卫军是怎么回事,早在京城时,梁帝便是一清二楚。 他明白,若非坐镇中军的是萧锋,这支精锐怕是已然不复存在了。 他更清楚: 在最危急的时刻,自己的迟暮爱将,依然选择了冲锋而非溃逃,不惜以死报国。 如此忠贞刚烈的国之猛士,降罪于他,于心何忍。 “陛下,若非九殿下奇兵突至,老臣怕是再也见不到您了。” 铁骨铮铮的萧锋激动了,热泪滚落如珠,声音也哽咽了。 “朕知道。” 梁帝不经朝会,不与群臣商议,而是乾纲独断,御驾亲征。 所为者,不就是救兵如救火么? 他清楚的知道,爱将萧锋又为他去鬼门关走了一回。 所言乃是肺腑之言,并无半分虚假。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厚赏太医华珍。高祖率军入营,慰中护军萧公锋。 第94章 梁帝掌厨 “此战,九郎确是表现惊艳,朕会厚赏于他的。” 梁帝由衷说道。 于睢陵城下,萧绍瑜两度重创虏军,已是简在帝心。 不过数日光景,他竟然挥师南下,解了萧锋之困。 无疑,在梁帝心中,他又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算萧锋不提,梁帝也是要赏他的。 只是如何赏,赏什么,其中大有学问。 “九郎的势力过于单薄,看来朕要帮帮他了。” 梁帝的心中,已然动了培植萧绍瑜的想法。 “十年了,阿雍没有埋怨陛下一句。 此番北朝毁约南侵,他亦如当年,挺身而出,为国而战。 陛下,您就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么?” 萧锋借机替范雍求情。 十年来,他从未替范雍求过情,并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其中的原因,不是不愿意,更不是不敢。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一个梁帝可能回心转意的时机。 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范雍为国再立新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机了。 故他不惜犯颜直谏。 若是错过了这次,他不确定,有生之年能否看见故人之子再受重用。 他已将这次当作了唯一的机会,目光执着地凝视着梁帝。 至于故人范隆之,他并不准备求情。 梁帝留其性命,已然是最大的恩典了。 闻言,梁帝略显诧异。 他没有想过,萧锋会在此时替范雍求情。 庙算之时,梁帝力排众议启用范雍,便表明他已然放下了。 只因囿于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重用范雍一事,他必须慎之又慎。 危难之时启用范雍,谢宣怀之流会有所警觉,却仍猜不透梁帝的心意。 毕竟事急从权,或许并非出于本心。 若于战后,打破了维持十年的禁忌,擢升范雍,必然会引起朝野的剧烈反弹。 陛下,是要为范氏平反了么? 范隆之,要重见天日了么? 陛下,会不会罢黜太子呢? 一旦范氏父子重新掌权,他们会放过我们么? ...... 凡是牵扯进十年前旧案的朝臣,必然惶惶不可终日。 惊惧之下,他们不知又要如何兴风作浪了。 南梁积弊重重,梁帝已然老迈,再也经受不起祸起萧墙了。 维持国内朝局的稳定,以其富庶与人丁兴旺,南梁尚能与北朝相抗。 一旦不慎引发内乱,北朝兵锋必然卷土重来。 再想将其拒止于江淮之间,便是千难万难了。 梁帝重情惜才,宽宥范雍的念头,盘桓在他心中已有数年之久。 若能觅得万全之策,潜邸同僚、昔日岳丈范隆之,他也是愿意赦免的。 只是直到此时,时机仍远未成熟。 谢宣怀党羽遍布朝野,兰陵刘氏富可敌国。 外戚势大,以其帝王之尊,梁帝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还有青岚宗,这个蠢蠢欲动的隐患呢。 “萧卿,朕还要处理军务,你安心养伤吧。” 权衡再三,梁帝选择了回避。 而回避,何尝不是一种态度呢? 如若萧锋能揣摩透彻,他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否则,也只能徒增伤感了。 ...... 御帐之内,梁帝端坐御案之后,聚精会神的听着。 “陛下,京中密报,太子殿下门人正在大行检举。” 苏霖之陈奏,声音平和依旧。 他没有明说,是太子在京中搞事情。 但他相信,梁帝必然明察秋毫。 太子自以为,京城戒严便可封锁京中消息。 可是,他低估了典签府探子的本事。 “传谕刑部厉尚书:据实查办,依律量刑,秉公执法。 御史台周中丞,无须约束属官,任由诸御史检举。” 梁帝不动声色,当即作出应对处置。 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御史台御史中丞以下,两名治书侍御史分统侍御史,皆有纠察不法之权责。 故参与检举的太子门人,必是御史台的人。 若无梁帝旨意,御史中丞周刚峰出于稳定朝局的考虑,必然会对属官加以约束。 而梁帝偏偏要纵容之,故对周刚峰必须有所交代。 至于着刑部尚书厉维钧,秉公查办。 梁帝是有意借太子之手,削弱诸王羽翼。 反之,太子大肆打击政敌,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太子与诸王斗得不亦乐乎,梁帝才好做裁判嘛。 另外,秉公意味着罪证必须充足且确凿。 如此,调查取证、分辨真伪,便须花费大量时间。 真正能论罪的涉案官员,必然不会太多,对诸王的削弱是有限度的。 众多门人遭到检举,感受到威胁的诸王势必要发起反击。 虽然太子有监国之权,诸王不能明着对抗,却不妨碍他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其门人之中亦不乏御史,完全可以通过检举太子门人,达到削弱太子的目的。 有梁帝留京的心腹重臣在,朝中小乱会有,大乱却不至于。 待梁帝还朝,这些躺在刑部卷宗中的各派官员,便是他敲打拿捏各派的小辫子。 梁帝恰如烹小鲜的大厨,火候尽在掌握。 野心是无法自我消亡的,太子又不是说废就能废的。 梁帝也有意借机试试太子的野心,究竟到了何等程度,又与能力是否相配。 他也想看看,觊觎储位的在京诸王,又有几分成色。 “朕不希望营中某人,给京中通风报信。” 梁帝所指,自然是谢宣怀。 他要看看,在没有谢宣怀相佐的情况下,太子如何应对来自诸王的挑战。 “京中百官只能得到,陛下想要他们得知的消息。” 苏霖之回道。 他不会只封锁谢宣怀的。 豫章王门人曹兴霸,也别想将阵前消息传回京城。 “北徐境内的青岚宗势力,也该打压打压了,比如聚贤庄。” 梁帝下了决心,冷冷的说。 在北徐境内,青岚宗大肆扩张势力。 典签府探子早已侦知,并掌控诸多细节。 梁帝一直引而不发,是有所顾虑的。 南梁武道宗师有二。 其一,位居兰陵榜首的,青岚宗宗主顾青岚。 其二,则是侍奉梁帝的苏霖之。 除此,无论武林名门,还是门阀望族,南梁国内再无武道宗师存世。 如此,敢于对青岚宗出手者,只能是典签府。 而典签府又是受了何人指派,还不是一目了然么? 梁帝还不想与青岚宗摊牌。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欲赏帝。中护军萧公锋为新昌太守范公雍求情,高祖回避之。闻京中密报,高祖纵容之。 第95章 黄雀在后 于梁帝而言,北朝来犯,又何尝不是一个清理青岚宗的机会呢。 北朝大军既已出动,便可顺势发难,一举清除北徐境内的南梁武林势力。 当然,他们也可以假手本朝武林强宗。 天下宗师,北三南二。 北朝武林强宗,是不会因聚贤庄有青岚宗背景,而对它手下留情的。 故栽赃北朝,便是梁帝的机会。 梁帝话说得沉静,温和,波澜不惊。 苏霖之却是感受到了,强烈无比的杀伐之气。 他丝毫不敢怠慢,回道: “虏骑纵横,对国教弟子多有屠戮,陛下忙于大军对阵,无暇照拂。” 闻言,梁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淡淡地说: “便依苏卿之意,办理吧。” 不同于梁帝的处变不惊,借力打力。 此刻,谢宣怀却是犹如被架于炉火之上,异常焦躁不安。 因为战局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本应坐困睢陵待死的萧绍瑜,竟然率军南下救了萧锋。 致使杨彦超所部遭受重创,还不得不放弃追歼右卫军。 与之相反,南梁东路军的实力得以保存。 同时,元沐所部受到了陆瀚洲的强力牵制,无法脱身。 其中,不乏柳世权的全力配合,毕竟北徐州是他的主场。 谢宣怀预想中的,元、杨合兵闪击梁帝,并未发生。 即使元沐稍后摆脱牵制,率军东下。 此消彼长之下,必胜之局已然不复存在。 不出意外的话,擒杀梁帝已是不可能达成之事。 因此,他妄图拥立太子登基的谋划,便不得不作出调整了。 所幸的是,他没有将事情做绝,仍留有余地。 拥立太子的图谋,尚不至于暴露。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是: “陛下亲临阵前,阿韬再想避战便不可能了。” 一旦梁帝命谢韬出战,公然违抗便与造反无异。 在十余万梁军的环伺之下,别说谢韬了,就是谢宣怀也没有这个胆子。 而奉命出战,则必然再次食言,从而交恶杨彦超。 战局突变,即使老谋深算如他,仓促之间也拿不出来万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想了想,对谢韬吩咐道: “阿韬,你速着人返京面见太子殿下,请他稍作收敛,暂时不宜大动干戈。” 在这个节骨眼上,京城那边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在谢宣怀的心里,太子对他可谓言听计从,京中局势应该是可控的。 只要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他的权势便不会受到影响。 “正当如此!” 谢韬急切回应,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局势的发展,已令他心虚不已,并隐约感受到了来自梁帝的威压。 他的内心是瑟瑟战栗的,恐惧已然在弥漫。 他没有胆量,再游走于危险的边缘。 拥立之功没有了,不要紧。 关键是不能再触碰梁帝的逆鳞,惹来杀身之祸。 从中不难看出,他就是一个打顺风仗的主儿。 只要风向一变,他的意志便不再坚定。 他的才具,同样撑不起无边的野心与欲望。 在这一点上,他与太子倒是旗鼓相当、半斤八两。 “另外,尽快联系申屠昆,让他去杨彦超那里尽力斡旋。 若能取得谅解,他尽管提条件。” 谢宣怀再作叮嘱。 申屠昆是他们与杨彦超之间,唯一的沟通纽带。 为了令其尽心尽力办事,谢宣怀已然不惜重赏。 在权力范围内,任何条件都是可以答应的。 由此可见,谢宣怀是真的着急了。 否则,以其南梁首臣之尊,申屠昆根本没有跟他提条件的资格。 “小侄回营便着人传信。” 谢韬二话不说,满口应下。 族伯开出如此赏格,他不信申屠昆不动心。 经过多次接触,谢韬隐约感觉到了,申屠昆在聚贤庄的处境有些尴尬。 他似乎有另立门户的打算。 其实,自申屠昆父子分别败于柳文菲和范伯勋,他们在聚贤庄内便声望大跌。 虽说庄主赵乾坤,并未追究。 然而庄内之人的闲言碎语,足以令其无地自容。 在聚贤庄,他们感觉仿佛是生活在嘲笑之中。 堂堂的西域三雄,可从未如此憋屈过。 于其而言,另立门户已是势在必行了。 然若如此,申屠昆就必须争得赵乾坤的谅解。 可是,他偏偏不能开口直说。 其一,受人恩惠,他多少是有所愧疚的。 其二,他担心赵乾坤会痛下杀手。 须知可入而不可出,正是聚贤庄的庄规。 据说,在聚贤庄的历史上,还从未有人违背过这条庄规。 或者说,违背者已然是死人了。 然若由谢宣怀出面沟通,一切困扰便可迎刃而解。 毕竟尚书令的面子,赵乾坤必须给。 回营后,谢韬将谢宣怀交代的事,交给了两名贴身亲卫去办。 临行前,他作出许诺: “这次的差事办好了,本将赏你二人军侯之职。” 军侯乃一曲之长,于亲卫而言,赏格不可谓不高。 “标下必不负将军所托。” 二人连忙表态。 乘着夜色掩护,他们从左卫军防区悄然离去。 一人往南,是回京送信的。 一人西行,是去联络申屠昆的。 很快,他们便离营数里,躲过了中军巡营队的盘查。 心中的忐忑,尽皆释去。 二人正欲催马急行,突然数道黑影闪现,一招便将其击晕。 他们尚来不及惊恐,就被黑衣人押走了。 一处暗宅,一间密室之内。 “说出你的任务,否则你会尝遍典签府刑具的滋味!” 典签府探子,用冷水将二人浇醒,冷声说道。 于他而言,没有隐瞒身份的必要。 因为不论二人是否交代,他们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密室。 在典签府五花八门、淫威赫赫的刑具面前,任尔如何刚强坚韧,也将在饱受摧残之后死去。 若想求个痛快,免受生不如死之痛,唯有招供一途。 吞服毒药?咬舌自尽?自断心脉? 这些都不用想了,因为典签府探子都是专业人士。 二人的牙齿被拔光了,丹田被击碎了。 咬舌无牙,自绝已无内劲,手脚又被缚于刑架之上。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授命典签使苏霖之,密除聚贤庄。尚书令谢宣怀指使左卫将军谢韬传信,信使被擒。 第96章 元沐东援 火盆中的炭火烧得很旺,噼噼啪啪地响着。 放于其间的烙铁已然蓄满高温,红彤彤的,狰狞异常。 啪! 啊!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随即就是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 有人正在受刑。 闻声,两名亲卫面现恐惧。 二人的内心,不受抑制地抽搐起来。 任凭密室之内如何高温,冷汗都不可阻挡地渗出了肌肤。 典签府探子,随手拿起一块红彤彤的烙铁。 并随意将其放入冷水之中,冷水瞬间气化,发出瘆人的呲呲声响。 “不招,是吧?那就尝尝它的滋味吧!” 探子冷哼道。 听在两名亲卫的耳中,却犹如地狱魔音,二人颤抖起来。 只见探子将退去高温的烙铁放入火盆,又取出了一块烧得红透的烙铁。 他面带冷笑,缓步逼近亲卫。 随着他的走近,烙铁的炽热扑面而来。 “我招!” “我招!” 见无法逃避,两名亲卫近乎同声求饶。 最终,他们屈服于刑具的淫威之下。 谢韬许诺的军侯之职,已然被抛之九霄云外。 他们不敢有所隐瞒,将谢韬交代的差事,全部供了出来。 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他们甚至连接头细节也一并交代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呸!” 探子鄙视地啐了一口。 随即,他拿着二人的供词,转身走出密室。 “大人,都招了,这是供词。” 来到大堂,探子毕恭毕敬地将供词呈上。 此刻的他,远没有恫吓亲卫时那般威风。 苏霖之一目十行,供词大意便了然于心。 他举目审视,堂下分班而立的属下。 身着夜行衣的他们,皆是典签府武堂之精英,专司机密事宜。 典签府内,设有武堂,传授武道。 武道修为小成者,可成为正式的典签府探子。 惟武道资质出众者,可留武堂深造并执行机密。 “大人,属下愿往。” 两名武堂精英出班请命。 他们无须知道任务详情,因为他们对自身武道修为极为自信。 苏霖之很满意属下的主动请缨,他语气平和地说道: “拿去看吧。” 话音甫落,供词便无声无息飘来,悬于二人身前而不落。 二人顿时心生敬仰。 “大人不愧是武道宗师,武道修为之深,吾辈不可测也。” 看过供词,二人便转身离去。 悬于空中的供词,又飘回了苏霖之手中。 与此同时,二人耳中响起了隔空传音: “这次的任务,是陛下亲自交代的,不容有失!” ...... 二人离去后,便乔装成谢韬亲卫的装扮,前去执行任务。 其余的武堂精英,也开始了属于他们的行动。 在典签府武堂,左右堂主的率领下,他们分作两队,开始了针对北徐境内青岚宗弟子的围猎。 当然,主要打击目标自然是聚贤庄。 南北两朝,武林之中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武道宗师只与武道宗师交手。 除此,即使是半步宗师,也不能令宗师出手。 皆因其间武道修为差距太大,宗师一出手,受者必死。 武堂的两位堂主,虽非半步宗师,却是其下的顶尖层次。 二人分列兰陵榜之八、九,比之位列兰陵榜之十的赵乾坤,要略胜一筹。 故由二人率队前往,行走北徐境内的青岚宗弟子,注定凶多吉少。 可以说,苏霖之秉持圣意,已然出动了典签府的核心战力。 其志在必得之心昭然。 属下纷纷离去,他则独自一人返回了梁军中军营垒,前去觐见梁帝。 谢宣怀的应对之策,他必须第一时间向梁帝汇报。 因为他就是梁帝的千里眼、顺风耳。 惟耳聪目明,梁帝方可运筹帷幄之中,而算无遗策。 “陛下,臣刚刚截获了尚书令密信。 信中其命申屠昆前往虏营斡旋,言明避战已无可能。 另传信太子殿下,暂缓检举。” 看过密信,梁帝一双苍眸陡然凌厉,心中冷哼: “谢卿,你以为朕老朽了么?” ...... 北军营垒之内,被萧绍瑜率部打掉的士气,再次旺盛起来。 因为北朝镇南将军元沐,亲率十万劲旅星夜驰援而来。 杨彦超虽是北朝悍将,论威望,却与元沐不可同日而语。 须知元沐乃北朝名帅,且身为皇族之人,身负郡王之爵。 身为郡王兼名帅的元沐,坐镇中军,北军士气再燃就不足为奇了。 “殿下,末将无能,损兵过半,请您降罪!” 杨彦超负荆请罪。 他所言,确属实情,没有半点水分。 算上破营之战,萧绍瑜便阵斩、俘虏其部三万。 南下合击,联合萧锋所部,再斩其部二万有余。 当然,南下之役,八成战绩要归于萧锋。 毕竟萧锋率部,与杨彦超鏖战三日。 处于守势的萧锋,以阵殁一万梁军为代价,足以歼虏近二万。 看着麾下爱将的沮丧、悲愤与不甘,元沐并未降罪于他。 他温言抚慰: “胜败乃兵家常事,本王不会降罪于你的。” 在元沐看来,杨彦超之败源于轻敌。 而此轻敌,又情有可原。 悉知梁军虚实,占据绝对优势的杨彦超,怎会将未经历练的南梁皇子萧绍瑜放在眼中呢。 即使强如范雍,缺兵乏粮之下,理论上也是难有作为的。 故与其说是杨彦超轻敌,不如说是萧绍瑜的临阵表现过于惊艳。 当然,其中柳世权派兵增援睢陵,也是杨彦超败阵的重要原因。 毕竟两千州军中兵,是萧绍瑜打出睢陵的主力。 而燕城早已在元沐的围困之中,援兵能杀破重围增援睢陵,他是有责任的。 因为他没有想到,重围之下的柳世权,敢于派兵增援睢陵。 这是否也应算作轻敌呢? 当然,不算。 依柳世权的本意,他是不同意派兵增援睢陵的。 在他心中,燕城的重要性远大于睢陵,甚至重于萧绍瑜的安危。 毕竟燕城,乃南梁淮水防线之核心,不容有失。 同时,燕城隔淮虎视兵家必争之地彭城。 也就是说,燕城兼具南梁北伐中原之要津。 当年,吴帝孙权就是从这里发兵,攻伐曹魏。 后世,台儿庄之役,南线防御核心也是在这里。 三大战役之淮海战役,蒋军的蚌埠指挥中心,同样是此刻的燕城。 古训:守江必守淮。 而守淮之要津,即南梁之燕城也。 此理,柳世权熟知,元沐也通透,二人心照不宣。 而一切的变数,在于柳文菲。 谁能想到,红颜一怒亦冲冠。 《梁书·武帝纪》载曰: 典签使苏霖之截获尚书令谢宣怀之密信,报于高祖。魏彭城王元沐率十万劲旅东援,合兵魏前将军杨彦超。 第97章 元沐行险 “殿下,燕城那边只留五万人马,怕是挡不住陆虎吧?” 杨彦超说道。 对元沐的及时来援,身为部将的他自然是感激的。 否则以其麾下余部五万人马,对阵十余万梁军,无疑是吃力的。 甚至有覆灭之危。 须知此刻的梁军,已然集齐京营六军之四,妥妥的南梁主力。 何况还有梁帝亲临阵前,携胜之梁军,士气必然达到顶峰。 杨彦超甚至一度产生过退军的念头。 可以说,元沐的到来,给了他再战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然而五万偏师,能抵挡得住南梁双壁之一、素有“陆虎”之称的陆瀚洲么? 透过与萧锋的交战经验,他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而且固守燕城的柳世权,也不可小觑。 一旦陆、柳联手,偏师被破便毫无悬念。 届时,北军将面临腹背受敌之境,杨彦超不无担忧。 年逾五旬的元沐,对麾下爱将能想到这步,是欣慰的。 只虑胜,而不虑败,终是无法成为名将的。 纵然悍勇无双,亦不过莽夫尔。 然而行军布阵,有正亦有奇,并非一成不变。 元沐更是深知虚实之道。 他笑了笑,淡然说道: “想必陆瀚洲,也是如是想法。 其人用兵素以持重着称,故能屡屡阻挡我朝兵锋。 胜虽少,亦鲜有败,确是难缠的对手。 然兵者诡道也,本王偏偏行险,趁其犹豫不定之际,先破梁帝大军!” 言毕,他布满皱纹的脸庞,浮现出胜券在握之象。 情绪亦渐有激昂,遂指点江山: “待到彼时,挥兵西进,本王将擒虎之功赏赐于你!” 确如元沐所言,陆瀚洲可败偏师不假,却必旷日持久。 无疑,时间站在了北军一方。 玄机点破,杨彦超当即会意,疑云尽去。 心中豁然开朗,他慨然应诺: “谢殿下赏,末将必擒之!” 实际上,元沐兵行险招,除了兵不厌诈之外,还有着不可道破的苦衷。 淮水粮道,屡遭梁军水师袭扰。 虽然短期之内尚不至于断粮,却是不得不早虑之。 除却战损,北军尚余近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无异于天文数字。 何况杨彦超所部之粮草,已入萧绍瑜之手。 于北军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摆在元沐面前的局势是: 顿兵坚城,大军对峙,粮道堪忧。 若是不能出奇致胜,久耗之下,北军必败于粮草不济。 故元沐行险,实孤注一掷也。 要么大胜奏凯,要么还军淮北。 梁军可拖,他却不能。 现在,险招已出,便无反悔之可能。 若瞻前顾后,再行分兵,回援燕城偏师。 只能暴露己方的战略企图,促使陆瀚洲提前醒悟,全力围歼偏师。 若久战不克,陆瀚洲同样会识破他的瞒天过海之计。 换言之,集中兵力,从速力克梁帝,是元沐唯一的胜算所在。 据此,他最关心的是,对面梁军营垒之内的情况,遂出言征询: “梁帝可用之兵几何?可虑战将几人?” 梁帝亲至,梁军主帅自然非其莫属,此事无须询问。 除此,领兵之将是否能征,所辖之兵是否惯战,便是影响交战胜负的主要因素。 于元沐而言,这是大战之前必须了如指掌的敌情。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担心自己掌握的敌情已然过时,或者并不全面。 故特意询问杨彦超。 毕竟身处睢陵战场的杨彦超,对当面梁军要更了解。 “萧锋已被末将重创,月内应无法出战。 梁将之中最可虑者,当属范雍。” 杨彦超回道。 想起自己被范雍追击的狼狈,他便带着浓浓的恨意,说出了范雍的名字。 追击途中,二将曾短暂交锋。 正值锐气的范雍,无可争议的略胜一筹,这便是杨彦超心中的隐痛。 他有意再战范雍,扳回一局。 他的心中同样清楚,萧锋已老,范雍却是正当壮年。 自己以全盛之姿出战,伤得了萧锋,却必难胜范雍。 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悍勇如他,必须与范雍分个胜负。 “梁帝启用范雍了么?” 骤闻范雍之名,元沐颇感诧异。 十年前的南北和议,北朝的主事人正是他。 当时,他所提条件之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 诛范氏父子,则南北罢战! 和议,是秘密进行的。 当时,两朝大军仍在江淮决战,且梁军处于守势。 身为梁军阵前统帅的范隆之,坚决主战,且为南梁主战派之领袖。 其嫡子飞将军范雍,率左游击军冲锋陷阵。 纵横驰骋,睥睨群虏,堪称主战急先锋。 时任右游击将军兼济阴太守的萧锋,隶属于范隆之麾下。 他与范雍并肩作战,同样是主战派的一员。 然自南梁立国始,十年间南北战事不休,税赋已然入不敷出,国力渐衰。 为应对来自北朝的威胁,又不使百姓负担过于沉重。 时任尚书令的范隆之,号召南梁士族出粮出人,并以身作则。 他清楚得很,不在战场上击退北朝大军,是不会有和平的。 能战放能止战,亘古不变之真理也。 故于南梁而言,再难也必须挺住,坚持抗战到底。 战事旷日持久,被迫舍财、私兵损耗严重的南梁士族,渐有不满。 厌战情绪,犹如星星之火,渐有燎原之势。 尤其是出身江南的士族,他们并无北伐中原之志。 在他们看来,与其空耗国力苦战北朝,不若俯首称臣,偏安江南。 出身门阀的范隆之,自然知道他们的心理,也知道他们的短视。 他依然坚决主战,自有原因。 客观上,主战也是符合南梁国家利益的。 须知若不能在战场上展现实力,俯首称臣不过是一厢情愿。 道理很简单,北朝有统一天下的实力,便不会接受南梁的称臣。 俯首称臣,终归也是要看实力的。 北宋拥澶渊之胜,放能俯首于辽,换来百年和平。 南宋若无岳武穆之郾城大捷,一举歼灭金兵精锐,乘胜兵进朱仙镇。 宋高宗便是派出一百个秦桧,也无法俯首于金,延续百年国运。 故战乃和之前提。 虽不知五百年后之宋辽和议,更不知六百年后之宋金和议。 范隆之却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兵行险招,欲破高祖。 第98章 当庭诬告 据典签府探知的情报,当时的北朝已经财政崩溃,处境之艰难远甚于南梁。 处于统治阶级的鲜卑贵族,已是怨声载道。 屡加赋税的民间,更是苦不堪言。 范隆之据此判断,只要将北朝大军牵制于江淮,其国内必然大乱。 届时,统一南北,还都关中,从而彻底弭兵的千载难逢之良机,便将出现。 退一步说,待到彼时,南梁便掌握了和议的主动权。 南北罢兵,各自休养生息,符合两朝统治阶级和民间百姓的双重诉求。 可以预见,和议达成必然水到渠成。 为此,范隆之苦口婆心地游说士族。 他希望大家,为了南渡数代的还都祖愿,再咬牙坚持一下。 支持他的人不在少数,梁帝亦在其中。 因为梁帝也看透了战和之本质。 不管后续是发起统一之战,还是南北和议,当下都必须坚持抗战。 他更清楚,天下二分,统一是必然趋势。 无论南北哪朝占据了绝对优势,都是会发起统一之战的。 这就是一个有我无他之局。 和议不过是权宜之计,理由只能有一个:大家都打不动了。 西晋灭东吴,不过二百余年。 梁帝可不想自己的归宿,如吴末帝孙皓。 天纪四年(280年)降晋,太康五年(284年)殁于洛阳,时年四十有二。 他不相信,亡国之君孙皓是自然死亡的。 天无二日也,亡国之君必须死。 然有亡国之君,却无亡国之臣。 臣子投降后,照样可以高官厚禄,无非就是换个主子嘛。 故梁帝清楚得很,范隆之乃忠纯之臣,实南梁之擎天一柱。 有了他的支持,萧氏皇族自然站在了主战一方,比如萧锋。 那些依附于范氏的主战家族,抗战的积极性丝毫不弱于萧氏皇族。 因为他们的心中,有着北伐中原,还都关中的夙愿。 据族谱记载,他们中的有些人乃是秦人的后代。 当年,大秦二世而亡,犹如昙花一现。 南下征越的大军中,很多人从此扎根闽粤,避祸江南。 他们应属这一支大秦血脉。 据说,汉末江东士民桀骜而不服汉廷,正是此因。 试想,大秦遗民岂能俯首亡秦之汉?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则是随晋室南渡而来。 克复中原,还居故土的祖愿,同样强烈。 然而目光短浅者众,主和派遍布朝野,声势之浩大远胜于主战派。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乃出身于江南本土之士族。 故并无北伐中原之诉求,反而乐见偏安江南。 主和派的领袖,正是时任兵部尚书的谢宣怀。 他的背后,则是南梁四大门阀之一的兰陵刘氏。 兰陵刘氏,正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士族,根本就不希望还都关中。 若击败北朝,还都关中。 兰陵刘氏担心家族从此远离中枢,沦落为二流的地方望族。 毕竟其家族势力遍布江南,而于中原、关中,却是毫无根基可言。 故他们一味主和,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谢宣怀的出身,却与大多数主和者不同。 其祖籍陈郡,乃陈郡谢氏之后,妥妥的北方望族。 他的主和,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谢宣怀的心中,统一南北、还都关中,根本无法与重振谢氏相提并论。 而若要重振谢氏,他就必须紧紧的依附于兰陵刘氏。 在政见上,他必须与兰陵刘氏保持一致。 从而借其势力,于南梁朝堂展露头角,谋得高位,以图复兴谢氏。 所以,作为兰陵刘氏代言人的他,自然要走到前台,充当主和派之领袖。 在他看来,若要尽快促成和议,南梁就必须满足北朝之条件,甚至是苛刻的条件。 他甚至不惜谏言梁帝,以割地换和平。 此外,借机除掉范隆之,是他与兰陵刘氏的共同诉求。 打击主战派,必使他于主和派中人望倍增。 再加上兰陵刘氏的鼎力相助,他位极人臣的愿望,有望提前实现。 其实,他觊觎范隆之的尚书令之位,久矣。 一旦登上南梁首臣之位,复兴谢氏的日子也就近了。 欲除范隆之,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阻力,便是梁帝对范隆之的信任与支持。 为达目的,他必须割断这对翁婿君臣之间的信任纽带,否则一切免谈。 而能令梁帝动摇信任的事由,并不多。 其中,希望最大的,便是诬陷范隆之谋反。 谋反绝对是梁帝的逆鳞,或者说,任何皇帝必除谋反者。 一旦疑心产生,是否诬陷便不再重要了。 前提是,他须拿出足以令梁帝疑心的证据。 相对的,困扰于他的最大问题是: 范隆之根本就没有反心,毫无迹象可寻。 相反,他一心为国,甚至不惜牺牲本族利益,可谓简在帝心。 当此之时,谢宣怀正苦于无计可施。 一人意外来访,并透露惊天之秘。 “贤妃范瑛乃前朝末帝之妹,这是证明她身份的玉牒。” “此情本官日后必报!” 谢宣怀看过玉牒,忙兴奋许酬。 有此玉牒在手,他坚信范隆之父女必难逃一死。 此刻的梁帝,为了表明自己支持主战的决心,正欲册封心爱的贤妃范瑛为后,以正朝野视听。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 文德殿内,梁帝服衮冕,端坐龙椅,满面欢喜。 殿下百官,皆着礼服,神情或欢喜,或耐人寻味,惟独谢宣怀缺席。 尚书令范隆之,居百官之首,他为女儿封后而喜。 凤冠霞披的范瑛,身姿端庄,正于殿下恭听封后诏书。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壶。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 咨尔贤妃范氏,乃尚书令范隆之之女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 ......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且慢!” 谢宣怀入殿,公然喝止。 闻言,百官变色,范隆之父女皆有怒容。 梁帝大发雷霆,直接怒斥: “来人!将其押赴诏狱,容后议罪!” “陛下容禀,贤妃实乃前朝末帝之妹,与其养父范隆之妄图复国!” 谢宣怀面不改色,当庭诬告。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天监十一年,太后范瑛封后大典,时任兵部尚书谢宣怀揭其身份,诬其与养父时任尚书令范公隆之,妄图复国。 第99章 妥协奸佞 前朝末帝之妹? 妄图复国? 谢宣怀的话,无异于石破天惊。 震惊中的百官,皆朝范氏父女看来。 “可能么?” 宰执南梁十载,范隆之可谓勤勤恳恳,一心为国。 闻谢宣怀之诬告,他本怒极,然而想到: “他竟然知道阿瑛的身份!” 这是千真万确的,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 知此秘者,寥寥数人,且基本是范氏族中耆老。 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浮现于范隆之的心中。 “族中竟然出了叛徒!玉牒不会已入谢宣怀之手了吧?” 既然叛徒泄露了范瑛的身份,便有可能窃取铁证玉牒,并送予谢宣怀。 故范隆之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看着谢宣怀。 若他握有玉牒,是一定会拿出来的。 而玉牒出,范隆之便是百口莫辩,说不清的。 他心中清楚,谢宣怀选在此时发难,必与主和有关。 范瑛也想到了这一层,故纵有滔天之怒,她同样不便发作。 此刻,最好以静制动,万一谢宣怀并无玉牒呢。 端坐龙椅的梁帝,收敛了怒火,他冷声说道: “你当知,诬陷皇后,可罪及九族!” 罪及九族,便意味着若是诬陷,兰陵刘氏也要受到牵连。 事涉南梁四大门阀之二,还是必有一伤之局。 不论伤及哪族,南梁朝局势必震荡。 须知当下江淮之间战事胶着,梁帝并不希望朝内生乱。 实际上,梁帝是在警告谢宣怀,小心回话。 若是谢宣怀就此打住,哪怕是谎称听信了谣言,梁帝是不会重罪于他的。 若是执迷不悟,今日这笔账终是要清算的。 届时,他将尝到梁帝手腕之刚猛。 “你应该能听懂朕的意思吧?” 梁帝的心中,默默祈祷着。 然而谢宣怀一副节烈之态,似乎为国而不避生死,当即铿锵回道: “此前朝皇族玉牒,足以证明臣并非诬陷,请陛下御览。” 他遂将玉牒呈上。 梁帝未看一眼,眸光如刀,冷视着谢宣怀。 他无须去看,因为范瑛早已如实相告。 相告之时,二人刚刚喜结连理,彼时之梁帝仍是前朝之一方封疆。 后来,前朝末帝疑心甚重,竟至大肆屠戮皇族与重臣。 弄得朝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可谓丧心病狂至极。 官拜前朝尚书令的梁帝长兄,明知难逃一死,却为了不祸及同胞诸弟,甘愿放弃离京避难。 不久,他果然殁于前朝末帝之屠刀。 噩耗传来,梁帝悲愤至极。 同时,梁帝深知长兄本不必死,其死乃是为了他与诸兄弟的活。 遂招募勇士于荆襄,以清君侧之名,梁帝悍然起兵。 范瑛选择了支持梁帝,并主动请缨,领先锋之职,兵进建康。 闻讯,范隆之果断起兵于淮南,呼应梁帝。 若说范瑛父女图谋复国,当初又何必相助梁帝呢。 他们完全可以率军战梁帝,而保前朝。 更关键的是,梁帝御极伊始,便将前朝皇族尽剿,死忠之臣或逐出朝堂,或发配莽荒。 又经十年经营,哪里还有复国的可能。 故梁帝并不怀疑范瑛父女。 然于百官之中,哗然鹊起。 “请陛下治范氏父女之罪!” 兰陵刘氏家主,中书令刘广博出班陈奏。 “臣附议!” 主和派朝臣,纷纷附和。 至此,图穷匕见。 显然,这是针对范氏父女的阴谋。 “请陛下明察,尚书令绝无反心,臣愿保之!” 支持范隆之的主战派朝臣,纷纷挺身而出。 随后,两派朝臣,争斗不休。 明堂之内,混乱不堪,水火之势已成。 梁帝清楚,这是刘广博与谢宣怀策划的逼宫之举。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已然不是法办二人便能化解的了。 他一旦表态,便意味着大清洗的到来。 朝局大乱,外敌近在咫尺,南梁将有覆国之危,且在旦夕之间。 梁帝纵有刚猛手腕,亦无用武之地。 他满腔愤怒,却只能默然无声。 范隆之看出了梁帝的无奈,与国运的凶险,又充满慈爱的看了女儿一眼。 最终,他毅然挺身而出。 “贤妃确是前朝末帝之妹,然我父女并无复国之念。 为明心迹,臣愿辞去尚书令之职。” 在他看来,斗下去于国不利,未免梁帝为难,只能是他主动退让。 指望刘广博与谢宣怀退让,显然是不可能的。 有了他的表态,主战派朝臣便偃旗息鼓了。 一场劫难,似乎要就此终结。 “阴谋复国,岂是辞官便能了结的? 臣请陛下降旨,斩范氏父女,并诛其族!” 谢宣怀穷追猛打。 “请陛下降旨!” 主和派朝臣,再次附和。 他们是铁了心,要斗到底了。 局势至此,梁帝便不得不表态了,他必须作出妥协。 “范隆之剥夺爵位,罢黜本兼官职,终身监禁。 贤妃幽禁冷宫。 罢黜范雍左游击将军之职,贬为宁远将军,永驻新昌,不得还朝。 罢黜兰陵范氏之门第,分家降品。” “陛下圣明,臣等拜服!” 刘广博、谢宣怀领衔,主和派朝臣顿起颂扬之声。 二人清楚,让梁帝斩了范氏父女那是不可能的。 请斩,不过是抬价而已。 梁帝给出的圣裁,足以使兰陵范氏没落。 这个结果,是二人能够接受的,还是最好的那种。 事后,范隆之传下话,令主战派朝臣不得为其鸣冤,要以国事为重。 终使南梁朝局未乱。 得报后的梁帝,惭愧不已。 随后,梁宫中便传出消息:贤妃逝于忧思。 其实,这是梁帝对贤妃的一种保护。 贤妃范瑛,随之于梁宫蒸发。 在主和派的恶意传谣下,范瑛的“逝于忧思”变成了“被梁帝赐死”。 而且此谣言,传遍南梁,大伪成真。 远在江淮前线的范雍,不明内情,信以为真。 经此巨变,梁帝意识到: “看来,朕的典签府已被他们收买了!” 典签府专司刺探,既对外,也对内。 北朝的财政崩溃,乃国之机密,他们能够侦知。 却为何无法侦知,刘广博与谢宣怀之预谋?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随后,梁帝便对典签府展开了大清洗。 典签府只听命于梁帝,不在朝廷各省管辖之内。 故刘广博、谢宣怀有心袒护,却不便出面。 自此以后,才由苏霖之继任典签使,并重整典签府。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妥协于奸佞,罢范公隆之,禁太后,贬范公雍,屈之。高祖清洗典签府,欲请武道宗师苏霖之出仕,继任典签使,重整典签府。 第100章 尘封情缘 南梁武林素有,“东青岚,西峨眉”之称。 足见,峨眉剑宗于南梁武林之地位。 苏霖之乃峨眉剑宗宗主,武道境界已入宗师,堪称巴蜀武林领袖。 这样的武林巨擎,怎会屈就典签使之位呢? 须知青岚宗被奉为国教,宗主顾青岚便是南梁国师。 论武林地位,苏、顾可称齐名。 然于南梁朝廷,典签使可远无国师尊贵。 一切皆因梁帝之妹,南梁长公主萧碧婷。 萧碧婷早年曾拜入峨眉剑宗,因武道资质出众,被前任宗主收为关门弟子。 她正是苏霖之的小师妹。 大师兄与小师妹陷入爱河的经典桥段,也在二人身上发生了。 不仅于此,二人还结出了爱情的结晶。 萧碧婷为苏霖之诞下一个女儿。 终因出身门第的原因,二人之间不可能有名分。 然而感情,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 后来,萧碧婷被家族召回,二人被迫分开。 这段情,还有她们的女儿,随之尘封,终成隐秘。 此次,梁帝被主和派逼宫,萧氏皇权蒙羞。 “婷妹,朕欲请苏宗主出山,继任典签使。 朕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委屈了苏宗主。 然而,除了他,朕已无人可用矣。” 梁帝密召皇妹萧碧婷,无奈道。 梁帝与她乃同父同母之兄妹,自幼感情甚笃。 她与苏霖之之秘,除了她们自己,梁帝便是世间唯一的知情人了。 故欲请苏霖之出山,只能由萧碧婷出面。 梁帝何以言“无人可用”? 继任典签使,又为何必须是苏霖之呢? 被梁帝刚刚罢黜的典签使,出身青岚宗。 典签府中的青岚宗弟子,亦尽在清洗之列。 透过典签府中的亲信,梁帝已知出卖他的正是青岚宗。 若是青岚宗老宗主在位,绝对不会发生此事。 主导此事者,必是继任不久的新任宗主顾青岚。 同时,梁帝对青岚宗老宗主的仓促亡故,也是心存疑虑的。 只因忙于战事,他尚无暇顾及。 然经此事,他深觉顾青岚的嫌疑最大。 故青岚宗已不可用。 从大局着眼,梁帝仅是清洗了典签府中的青岚宗势力。 典签府便是他的千里眼、顺风耳,眼耳有疾,必须从速医治。 且典签府为他私设机构,府中官吏与家奴无异。 主子处置奴才,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对朝局的影响,自然是可控的。 而于梁军中的青岚宗势力,梁帝却未急于动手。 军中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梁帝不得不慎重对待。 除了正值战事胶着外,梁帝深知自己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故梁军不可轻动,必徐徐图之。 至于朝局,为了笼络主和派,他已将谢宣怀擢升为尚书令。 任用谢宣怀主政,便是梁帝向朝臣释放的一个明确信号。 “朕主和!” 同时,他授命谢宣怀全权负责南北和议,并即刻派人出使北朝。 在主战派息声的情况下,南梁朝野皆颂扬梁帝圣明。 合了主和派的心意,梁帝能不圣明么? 毕竟主和派尚无推翻梁帝的打算,也没有那个必要与实力。 梁帝让出主政之权,已然喂饱了主和派。 须知梁帝手中握有京营六军,梁军的绝对精锐。 若当真逼急了梁帝,他拼着国破家亡,也会彻底铲除主和派的。 届时,范隆之必重见天日,主战派必群起响应。 别忘了,梁帝终归是一代开国雄主,范隆之乃梁军最强统帅。 好不容易斗倒了范隆之,主和派怎会纵虎归山呢。 梁帝作出了妥协,他们自然也要退一步,不会激化矛盾的。 故于此刻,朝局已然恢复平静。 此时,萧碧婷早已嫁作人妇,且是两个儿子的母亲。 她的本心,是不愿勾起那段旧情的。 因为她不想揭开伤疤,再令大师兄伤心。 然而面对皇兄相求,熟知皇兄性情的她,自然看出了皇兄之难。 若非没有选择,他是不会难为自己的。 此外,她与范瑛志趣相投,姐妹情深,并称“南国双娇”。 皇嫂忧亡,其族已败,她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襄助皇兄重整典签府,便是反击的序幕。 “小妹这便手书一封,相信大师兄见信必出山。” 萧碧婷应道。 她太了解苏霖之了,只要她开口,纵使摘星辰,他也不会拒绝的。 “婷妹尽可放心,朕必派亲信之人前往峨眉山,不会惊动瀚清的。” 陆瀚清,乃长公主驸马,萧碧婷之夫。 梁帝自然不会破坏,他们夫妻感情的。 瞒着陆瀚清,也是出于善意。 陆瀚清爵封武宁侯,官拜骠骑将军,朝中威望仅亚于范隆之。 同时,他乃门阀陆氏现任家主,中领军陆瀚洲胞兄。 虽然赋闲于家,他却仍是梁帝之股肱。 峨眉山,峨眉剑宗。 “苏宗主,下官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这是陛下亲笔手书。” 梁帝亲信奉上手书。 “竟然是小师妹的手书!” 苏霖之心中惊呼,他自然识得萧碧婷的笔迹。 别后相思十余年的他,动容了,眸中已有晶莹。 以武道宗师之修为,他的手竟然颤抖起来。 “大师兄,见字如面。 分别十余载,小妹不曾片刻相忘,奈何世事弄人。 今皇嫂忧亡,皇兄有难,万般无奈,小妹只能厚颜请大师兄出山,继任典签使。 我想你和仙儿了。” 泪水瞬间流淌而下,一代宗师竟然无声痛哭。 苏霖之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小师妹,我与仙儿也想你了。 你我今生缘尽于此,若有可能,你就收仙儿作义女吧。 女儿终是无辜的。” 他拂去泪痕,对梁帝亲信说道: “请代本宗回禀陛下,料理好宗务,本宗便上京赴任。” 闻言,梁帝亲信面露喜色,忙回道: “下官回京敬候苏宗主,告辞。” 确如萧碧婷所言,梁帝请不动的苏霖之,不会拒绝于她。 同时,苏霖之也不会去打扰她的生活的。 “小师妹,很快你就会见到仙儿了。” 遥望东方,苏霖之露出了笑容。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应高祖之邀,武道宗师苏霖之欣然继任典签使。 第101章 点评梁将 监禁了范隆之,江淮阵前梁军顿失统帅,军心必然动摇。 原本的牵制待变之策,只能戛然而止。 未免梁军大败,精锐受损,致使朝内再乱,北朝饮马长江。 从速达成和议,已是梁帝不多的选择中,最佳的一个。 故遣使议和,既是主和派所求,也是梁帝本意。 除此,便惟有梁帝御驾亲征,或遣陆瀚清继任阵前统帅。 为稳朝局,此刻的梁帝须臾不可离京。 而且在苏霖之赴任、典签府重整前,他若离京,失去保护的范隆之恐遭不测。 至于陆瀚清,若遣他出京,主和派必然起疑。 “陛下是在敷衍我们么?他的本意还是主战么?” 赋闲之前,陆瀚清亦属主战派。 梁帝预判,重启陆瀚清,必使其招致主和派的攻讦。 已然委屈了范隆之,陆瀚清不容有失。 梁帝只能继续雪藏之,营造主战派势弱的假象。 阵前梁军,梁帝只能委身处前线的萧锋暂统,彻底转入守势。 不是原来的守中有攻,而是彻底固守,绝不出战。 萧锋乃皇族大将,梁帝主和,他必从之。 用他,可不使主和派生疑。 和议的进展,比梁帝的预想要更顺利。 足见,北朝已是强弩之末,亦已无力再战。 闻范隆之监禁,范雍贬官,元沐见好便收,不再强求诛杀范氏父子。 他仅要求增加岁贡,若南梁同意,和约即刻生效。 若不同意,那便再战,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强势。 须知他可不是多要了一星半点,而是狮子大开口,所要不菲。 主持和议的谢宣怀,连割地都在所不惜,仅是增加岁贡,自是欣然签约。 从此,南梁财政背负起了巨额岁贡。 北朝财政困局,却是得到了极大缓解。 凭借迫和南梁,得丰厚岁贡之功,元沐助北帝一举稳定朝局。 奖其殊勋,北帝晋元沐郡王之爵,成其不世威名。 直到十年后的今日,对这段往事,元沐仍是记忆犹新。 于其前问,杨彦超回道: “梁帝并未重启范雍,只是临时委之南康郡王府司马一职,协助南康郡王守御睢陵。 据谢宣怀之意,此不过是梁帝的权宜之计。” 元沐知其情报来源之可靠,故信之。 他仅是有点意外,问道: “可是当年差点成为南梁太子的南康郡王?范雍的外甥?” “正是。末将就是败于此子之奸诈。 若是堂堂正正一战,败的肯定是他!” 杨彦超目露凶光,显然是不服气。 至于言萧绍瑜奸诈,他不过是在寻求心理平衡,自我安慰罢了。 若是萧绍瑜在场,必怼之: “本王是英明睿智,好么?” 战前,萧绍瑜被困于睢陵,元沐是知晓的。 若是梁帝为保九子,就近任用范雍,确是谈不上重启。 梁帝重启范雍之难,元沐洞若观火。 之所以要问,皆因重启范雍,意味着南梁朝局动荡在即。 果若如此,元沐或可考虑待梁有变,而不用急着决战。 梁帝未出昏招,元沐也不觉得可惜。 他只道是自己想多了,并感叹梁帝还是如此难缠。 收敛思绪,见杨彦超仍是一脸的不服气,他斥责道: “阿超,是你轻敌了,败得不冤。” “殿下教训得极是。” 杨彦超忙放下不甘,虔诚受教。 他的心中,已然顿悟。 “殿下最是不喜部下诡辩,幸好本将反应够快。” 自然,元沐看得出来,爱将刻意隐藏的不甘,知其心结犹在。 退去严厉,如慈祥长者般,他安抚道: “小挫一阵,不损威名。 要紧得是心智不可躁,此为将之要津,望汝切记之。” 他不希望爱将因此而消沉。 再与萧绍瑜沙场相见时,过于偏激,为其所乘。 “梁军还有何可虑之将?” 杨彦超想了想,详细介绍道: “左右卫将军谢韬、曹兴霸,各怀心思,不足为虑。” 谢韬私通,曹兴霸暧昧,他早已汇报过。 元沐只是点点头,静待下文。 “随梁帝亲征而来的,左右游击将军陆子瑰、陆子璎兄弟,末将尚未与其交手,不敢妄评。 其为梁帝之甥,交战之时必然出死力,倒是可以预见。” 杨彦超现学现卖,愈发谨慎。 不敢稍有流露轻敌之心,他可不想再遭训斥。 “据闻,此二子颇受梁帝宠幸,武略不提,忠心必定无虞。 若本王没有记错,左右游击军乃范雍、萧锋旧部,实南梁劲旅。” 元沐颔首笑言。 杨彦超的谨慎,他自然看在眼里。 陆子瑰、陆子璎兄弟的母亲,是梁帝最疼爱的皇妹,南梁长公主萧碧婷。 爱屋及乌,梁帝自然对二人宠幸有加。 否则,二人也不会在弱冠之龄,便登上左右游击将军之位。 如元沐所言,梁帝确是看中了二人的忠诚。 同时,也看中了二人的出身。 须知左右游击军,确乃范雍、萧锋旧部。 两军有着光荣的传统,傲人的战绩。 虽居京营六军之末,却最是桀骜不驯。 将兵皆是性如烈马,嗜战如命。 若是主将没有过硬的背景,怕是震慑不住军中之骄兵悍将。 无法震慑,便意味着将令不行,指挥不动。 论门第出身,陆氏兄弟出身门阀陆氏,更兼梁帝之甥。 背景之硬,足以比肩范雍、萧锋。 更令梁帝欣慰的是: 二人生于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家,却非纨绔子弟,实弓马娴熟。 其武道修为,与范伯勋伯仲之间,并自幼随父研习兵法,作为战将是合格的。 比之沉醉靡靡,以病弱为美的士族子弟,二人已是出类拔萃。 当然,比之悍将杨彦超,二人仍有不足,尚需历练。 说完梁军几员领军大将,杨彦超忽然想起了叶清玄。 他面色严峻,说道: “殿下,南梁又出了一个‘萧锋’!” 萧锋,何等大将? 其悍勇之名,传扬南北四十载。 北人惧之,南人崇之,当世廉颇也。 能与其媲美,当是何等人杰! 杨彦超与萧锋齐名,竟然给予此梁将如此高的评价,元沐不禁动容。 “难道是青岚宗七峰长老出山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与前将军杨彦超,评梁将优劣。 第102章 威胁元沐 从杨彦超的评价中,元沐不难推断出: 此梁将必是武道修为已入化境之人。 涉及此等人物,元沐自然想到了南梁国教青岚宗。 青岚宗七峰主,至少武道修为已入登堂之境,必不屑于入朝为将。 他们会将有限精力用于研习武道,以备冲击宗师之境。 若屈尊为将,必然惊动天下,元沐不可能没有耳闻。 峰主以下,便是七峰长老,论武道修为,皆足以匹敌杨彦超。 不同于七峰主,元沐熟知其名。 七峰长老之名,他并不熟知,故未具体猜测。 “并非青岚宗七峰长老,此人乃范雍义弟,名为叶清玄。 目前,于南康郡王幕下为将,他麾下之兵不过百人。” 杨彦超回道。 “不过一百夫长而已,未免言过其实了。” 元沐释然,并颇为不屑。 能入其眼者,至少须为万夫之长。 数十万大军交锋,再逆天的百夫长,亦不过沧海一粟。 随后数日,连日大雨,视野不佳,道路泥泞,是不便交战的。 南北两军,默契地选择了闭营免战,隔雨对峙。 ...... 雨天晦暗,行人断魂,脚步匆匆,避雨如避战。 申屠昆却不得不冒雨赴会,前往聚贤庄。 冷风嗖嗖,不时拍打着门窗。 聚贤庄议事厅内,人皆心情郁结难舒。 “申屠兄,近日本峰主门下弟子,殁于北人之手不下数十,你总得给个交代吧!” 赵乾坤面色阴冷,质问道。 当初,他以名帖相请申屠昆,后者自然知其真实身份。 故他自称“本峰主”,而非“本庄主”。 若是算上派出去的庄丁,殁于“北人”屠刀之下者,已逾百人。 他未提及庄丁,显然是更看重门下弟子。 北军如此针对聚贤庄,常驻杨彦超营中的申屠昆,不可能连一点风吹草动也未察觉。 然而,他却从未示警。 是故,赵乾坤对他极为不满。 冒雨而来的申屠昆,衣袍已然湿透,发辫仍在滴水。 赵乾坤的话,却带给他多于春雨浸身的冷意。 “庄主,此事怕是有所误会。” 申屠昆小心回道。 他了解北人的行事风格,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 道理很简单: 北军既已兵临北徐,顺势清除扎根于此的南梁武林势力,自是题中应有之意。 开疆拓土在即,为他日治理而提前打扫灰尘,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首当其冲者,非聚贤庄莫属。 但是,他不能承认。 承认,便代表他是知情不报。 如此,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不能激怒赵乾坤,更不敢激怒其身后的青岚宗。 一旦青岚宗,携怒介入两国战事。 仓促之间,杨彦超恐怕难以应对,军中将领将面临被斩首的风险。 将领伤亡过重,指挥系统必然失灵。 他的心,还是倾向北朝的。 当然,他的遮掩也是在为自己考虑。 毕竟他还想在南梁谋求发展。 若不给赵乾坤一个交代,于他而言聚贤庄就是龙潭虎穴。 他担心自己难以全身而退。 “误会?” 东方胜现身,露出了肩头的刀伤。 他那尖细的嗓音,因情绪激动而更显魅惑。 同时,杀机四溢的他,更令人望而生畏。 “无情蒲柳!” 申屠昆惊呼。 穿红戴绿,浓妆艳抹,东方胜可谓特点鲜明。 认出他的同时,申屠昆的心脏不由得抽搐起来。 无情蒲柳,夺命无情。 心无怜悯的东方胜,就是为杀戮而生。 他是一个比赵乾坤更冷血、更无情的人。 他的现身,就意味着有人要死。 议事厅内,只有他们三人,死的会是谁,一目了然。 更令申屠昆噤若寒蝉的是,他肩头的那道刀伤。 蛇形伤疤,如遭恶狼撕裂,那是嗜血狼蛇刀的独特手法。 而嗜血狼蛇刀,乃北朝狼神宗独门功法。 显然,伤东方胜者,必是狼神宗之武道高手。 申屠昆辩无可辩。 当然,他并不知典签府已然掌握此门功法。 “认出来了么?你还想狡辩么?” 东方胜阴恻恻地说。 申屠昆清楚,他若动手,自己便永远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是生是死,就看最后这句话怎么说了。 粗野外形下,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急速运转,思索措辞。 片刻后,如钟洪音略带颤抖,他忐忑说道: “庄主,狼神宗的行动,别说是属下,前将军也是无权过问的。 怕是出自彭城王的授意吧!” 北徐境内,能调动狼神宗弟子者,北朝军方惟有元沐一人尔。 这是不争的事实。 申屠昆无奈地看着赵乾坤,眼神中的意思便是: “彭城王行事,我如何能知情呢。” 赵乾坤明知申屠昆是冤枉的,元沐行事他不可能知情。 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还未必是元沐。 他冷声说道: “你给彭城王捎句话,就说敝宗不会介入国战,还请他手下留情。 否则敝宗宗主,会前去拜访的!”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武道宗师顾青岚的拜访,元沐怕是也无福消受。 就算北朝出动武道宗师相护,然而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属下这就去传话,告辞!” 申屠昆如蒙大赦,满口应承,并借势脱身。 当他走出聚贤庄时,晦暗的天色,绵绵的冷雨,都已是上天的恩赐。 “师尊,就这么放了他?” 东方胜极不情愿地说。 “杀了他,难道你去见彭城王么? 留着吧,毕竟他正在为尚书令做事。” 赵乾坤的本意,仅是敲打一下申屠昆,让他明白: “本峰主想杀你,易如反掌,彭城王也护不了你。 惟有实心任事,才有活路。” 至于捎话元沐,赵乾坤则另有深意。 “希望彭城王能阻止宇文擎天吧。” 狼神宗宗主宇文擎天,与他有杀弟之仇。 他担心,幕后主使者可能是宇文擎天。 不管是元沐,还是宇文擎天,通过威胁元沐,足以保他自身安全。 因为他若死,元沐必陪葬。 去见元沐? 东方胜还没有那么狂妄。 对申屠昆,他敢以死相胁。 然于元沐,他却不敢。 《梁书·武帝纪》载曰: 借申屠昆之口,赵乾坤威胁彭城王元沐以自保。 第103章 伪书取信 东方胜虽号无情,却并非无所畏惧。 各大宗门之上层,隐世高手等等,武道修为高于他者,不在少数。 元沐贵为彭城王,其身边必有武道高手护卫,或明或暗。 其中,必不乏胜于东方胜者。 归根结底,东方胜不过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遇上千年老妖级别的强者,他也只能束手待毙而已。 他讪讪一笑: “师尊说笑了。” 他绝无胆量,当面威胁元沐。 ...... “父亲,我们真的要去见彭城王么?” 申屠龙问道。 他与二弟申屠虎,在聚贤庄十里外接应其父申屠昆,并未入聚贤庄。 比之性情暴烈的申屠虎,他更有头脑,想得自然更多。 他清楚,此行虽名为求见,实则却是公然挑衅王威,与下战书无异。 若是元沐因之生怒,他们父子三人注定推出帐外斩首,以祭王旗,以泄王怒。 他们毕竟是驰名西域,于北朝亦小有名气的武林豪侠。 如此死法,太过憋屈。 “阿龙,你的顾虑为父又何尝没有。 然而你我父子,还有选择么?” 申屠昆叹息道。 他心思之缜密,远在长子之上。 申屠龙能想到的,他的脑海中已不知想过多少遍了。 相比长子,他更清楚自身的处境。 突然,他看向十余米外的密林。 几乎同时,气运丹田,发出洪亮如钟般的一声大喝: “庄主交代的事,我父子必然办到! 礼遇之恩尚未报答,断无不辞而别之理!” 如钟洪音激荡,穿越雨幕层层,内劲凝而不散。 密林中,一片挂满雨珠的树叶,仿佛受到了惊吓。 经受不住阴冷春风地吹拂,它摇曳晃动起来。 簌簌声响之中,数滴雨珠滚落,啪嗒啪嗒,砸入湿润的泥土。 密林中有人! “原来,庄主派人跟踪我们!” 申屠龙猛然醒悟。 此刻,他终于理解了父亲话中之意。 他们父子确实已无退路,别无选择。 果然,一人自密林走出。 此人身着梁军制式盔甲,身材精悍而不粗壮,眼神犀利而不涣散,必是梁军精锐。 步法有度,呼吸悠长。 显然,于武道他已浸润多年,至少修为有所小成。 “朋友,请问现属梁军何营?又有何事?” 申屠昆问道。 他确定,于左卫营中并未见过此人。 然而,左卫军满编足有万人,他不可能人人都见过。 同时,他也不能排除,此人乃受命于赵乾坤。 毕竟于梁军之中,青岚宗势力非小。 想不通,猜不中,他便直接相问,将事挑明,尽显西域豪侠的直爽。 方才,他已然亮明态度,就算此人乃赵乾坤所派,也挑不出来毛病。 行至近前,朝一脸警惕的申屠父子拱拱手,梁兵欣喜道: “申屠副庄主,标下总算是找到你了,这是谢左卫的亲笔手书。”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然浸湿的书信,递了过去。 谢韬亲卫的供状之中,有着申屠昆容貌、衣着的详细记录。 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人。 “原来是谢左卫的人!” 申屠昆的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赵乾坤的人,他们父子便仍有逃遁的可能。 故其心中之喜,要比渴望快点交差的梁兵更盛。 申屠龙走到父亲身边,为其撑伞。 看着被雨水浸湿的信封,上面的墨迹略有走形,格局拘谨却是依旧。 申屠昆暗自默认,手书确是出自谢韬亲笔。 “申屠兄,见字如面。 今弟与族伯决心已定,欲助前将军建不世之功......望兄从速告知,勿误戎机! 弟韬百拜。” 申屠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遂将手书反复看了数遍,并多次确认笔迹与内容,方才合书而笑。 “劳烦小兄弟再辛苦一趟,代为敬告谢左卫,老夫绝不会误事,前将军更不会贻误戎机!” “标下这便回营复命,告辞。” 梁兵转身离去。 渐渐的,他又消失在雨中。 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过手书,申屠龙甚为震惊。 他心生疑虑,低声而警惕地问道: “父亲,此书关系重大,不会有诈吧? 若是谎报军情,致大军于不利,北朝军法可饶不了咱们!” 不明真伪而持谨慎态度,这是没有错的。 毕竟是在刀尖上混日子的江湖人,若行事不慎,他怕是早去阎罗殿报到了。 而江湖阅历丰富的申屠昆,则是笑了笑,指点道: “注意到梁兵递书的动作了么?” 嗯? 申屠龙想了想,并未想出有何特别之处。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递书之时,他有意露出手腕上的‘飞燕刺青’。 这是在表明,他是谢左卫的心腹,无须怀疑手书之真伪。” 申屠昆揭开谜底。 旧时王谢堂前燕。 怀念昔年的家族荣光,谢宣怀便以“飞燕刺青”作为谢氏死士的标记。 行此重大而隐秘之事,谢韬所用之人必为家族死士。 这是常理,也是取信申屠昆的重要细节。 “原来如此!” 申屠龙恍然大悟。 他将从父亲身上学到的观察精微,默默记在心中。 “我就说嘛,大哥你是多虑了。 管它真伪呢,那又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 申屠虎敞开上身,露出了长满胸毛的胸口,大大咧咧地说。 “找打,是吧!” 申屠龙一把扭住二弟的耳朵,冷哼道。 跟这个浑人弟弟,是讲不通道理的。 与其对牛弹琴,不如暴打一顿。 从小两兄弟就是这么一路打过来的。 还别说,性情暴烈、凶神恶煞的申屠虎,在大哥面前竟然乖得像一只小绵羊。 “大哥,轻点。” 他一脸谄媚。 “行了,走,去北军大营!” 申屠昆哂然一笑,豪迈道。 这一幕,他可是见得太多了。 在他看来,长兄就该如此,长子申屠龙做得很好。 前一刻,他还心存逃遁之念。 此刻,他却是非见元沐不可了。 他确信:只要将谢韬手书奉上,便是大功一件,足以令他衣锦还乡。 相比之下,赵乾坤交代的事,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届时,元沐见书必悦。 趁其大悦,见机行事,绝不至被怒斩泄愤。 如此,可谓一举两得。 《梁书·武帝纪》载曰: 申屠昆奉左卫将军谢韬伪书,欲入魏营邀功。 第104章 南征之秘 心境的转变,令连绵春雨的凉意十足、丝丝作响,化作了庆贺祝福的热情礼乐。 天色的乌蒙阴沉,凉风的雨中肆虐,恍如封赏加身时,内心交织的庄重与躁动不安。 属于申屠父子的春天,即将来临。 北军大营,前将军杨彦超的中军帐内。 “哈哈哈,申屠兄,此功若成,本将营中军职任你挑选,绝无不准之理!” 杨彦超哈哈大笑,承诺军职。 皆因他已看过手书,并意识到此必惊天之功。 前将军乃北朝一方重将,其麾下不乏高品将号。 闻赏,申屠昆顿时喜形于色,遑论二子。 若能在北朝谋得高官厚禄,他是不介意放弃在南梁发展之念的。 “那就拜谢将军了,呵呵。” “无须虚礼,走,随本将去见殿下。” 杨彦超兴奋道。 他拉着申屠昆的手臂,迫不及待地前往王帐,求见元沐。 “殿下休息了么?” 王帐前,杨彦超收住脚步,低声询问王帐亲兵。 他就是再急切,也不敢直接闯进去。 “回前将军,殿下正在与陛下特使会晤,怕是一时半刻不能见你了。” 王帐亲兵朝不远处拱拱嘴,低声回话。 内心焦急的杨彦超,耐着性子瞧了一眼。 见是京城台军,便知王帐亲兵所言非虚。 “可知陛下有何旨意?” “殿下会客,无令不得旁听,标下是真不知道。” 他就算听到了些什么,也不会对杨彦超说的。 若是嘴巴不严,他根本不可能在元沐帐前听命。 杨彦超一拍脑门,暗道糊涂。 元沐的规矩,他是知道的,正如王帐亲兵所言。 他也不难为王帐亲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京城台军,便转身返回。 在心中,他默默揣测: “也许陛下特使,是来申斥殿下的吧?” 此番北朝毁约南征,是元沐向北帝力荐的结果。 非因他有多么好战,而因北朝之内并不平静。 南征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国内愈发激化的上层矛盾。 而矛盾的起因为:北帝欲迁都洛阳,弃部落陋习,施行汉化国策。 于占据中原的游牧民族而言,施行汉化确是以少御多之良策。 北帝的头脑是清醒的,眼光也是战略性的。 问题是:一旦施行汉化,随之必然效法历代中原王朝行中央集权,以强化皇权。 如此,鲜卑贵族手中的兵权、财权,势必要被削弱,甚至剥夺。 他们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据北帝情报机关探查,已有镇将在私下串联,欲维护部落体制,从而维护手中的权力。 按北朝制度,镇将多为鲜卑人,镇兵以鲜卑兵为主。 其中也有中原汉人,但他们基本是鲜卑化的汉人。 通常,一镇兵额三、五千人不等。 若镇将联合,其兵权必重。 虽说北帝所掌握的京城台军,乃北军主力,且规模颇巨。 他却并无十足把握,在不伤元气的前提下,战而胜之。 同时,北有柔然,南有南梁,也是北帝的顾虑所在。 若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北朝内乱便在眼前。 除非北帝放弃汉化国策,而这又是不可能的。 于此微妙时刻,元沐力荐北帝发兵南征,并提出分封之策。 鲜卑贵族,不是不愿意交出手中的权力么? 那便以南土换北土。 用打下来的南梁国土,换取他们的现有之地,并加以分封。 各自打下来多少,便分封多少,全凭本事。 此策也可以说是,镇将南封。 开疆拓土、裂土封侯,太过诱人。 同时,镇将之中多有好战者。 他们早已厌倦了和平,自然会全力拥护南征。 殊不知,元沐此策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其一,镇将南封,北帝的迁都与汉化国策,便能顺利施行。 如此,中央集权之势必成。 其二,镇将南封之地,位于南北两朝交战的前线。 使其与南梁彼此削弱,得渔翁之利者必是北帝。 这也正是北帝纳谏,悍然毁约南征的深层次原因。 然而北朝大军两路渡淮,犹如神兵天降,却并未达成预想中的战果。 顿兵坚城,南北对峙,态势焦灼,粮道堪忧。 突袭的优势,在梁军的坚忍奋战之下,已然消弭于无形。 裂土封侯遥遥无期,麾下兵卒却是多有伤亡。 镇将已是多有怨言,甚至有人公然鼓噪撤军。 他们好战不假,却也是无利不起早,赔本的买卖不做。 杨彦超出身氐族,又于阵前连吃败仗,威望大跌。 其麾下镇将,更是愈发不服管教。 若非元沐来援及时,且出身鲜卑皇族,威望十足。 稍有不慎,杨彦超麾下镇将,便有分崩离析、各自为战之可能。 北帝又何尝不知镇将习性,不着急就怪了。 若是就此班师,再想南征,数年之内动员力必然下降。 镇将仍盘踞北方,北帝既定国策无法施行,皇权无法强化。 雪上加霜的是:失信于南梁,岁贡极有可能中断。 而失去了这笔岁贡,北朝财政状况必然倒退。 北帝对镇将的赏赐,必然大不如前。 国策抵触,利益受损,镇将的不满情绪必然愈发高涨。 同时,免去岁贡,南梁国力势必逐年增强。 于北帝而言,此战只能胜而不能败,镇将南封之策必须实现。 据此,杨彦超认为:特使是来斥责战事不利,并代天子督战。 王帐内,北帝特使、中常侍宗焕说道: “出京前,陛下再三叮嘱下官,务必当面询问殿下:我朝大军何时可破梁于淮南?” 宗焕是中侍中省的副长官,负责侍从护卫,参政议政,实为权势极重的宦官。 放在明朝,大致相当于司礼监秉笔太监。 北帝以他为特使前来,可谓分量十足。 明明是火烧眉毛的事,然而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种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的感觉。 除了表明他城府颇深,也可看出北帝并无申斥元沐之意。 淮南之战,北帝终归是要倚重元沐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前将军杨彦超,许申屠昆以军职。魏帝遣中常侍宗焕晤彭城王元沐。 第105章 妄许破梁 尽管宗焕表现得极为镇定,元沐却知魏帝必已心急如焚。 他又何尝不急呢? 若非连绵春雨相阻,他早就一战而定乾坤,了却君王天下事了。 然数日拖延,也许他率军来援的消息,已被梁军哨探侦知。 果若如此,再想速胜梁军、生擒梁帝,便失去了突然性,胜算大降。 而再拖下去,粮道受扰的弊端便将凸显,牵制陆瀚洲的偏师亦将凶多吉少。 身为魏军统帅,元沐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其内心的急切并不亚于魏帝。 然而,他却极为自信的说道: “请代本王奏于陛下:梁将各怀心思,其力不合,臣破其军,必于月内!” 战机误于春雨,腹中尚无万全良谋。 元沐却不得不表现出胜券在握之态,以安魏帝之心。 “下官听闻军中镇将多有怨言,果能破梁于月内乎?” 宗焕质疑道。 他必须确定战局走势,以便魏帝于庙堂早作准备。 同时,他并非不信任元沐的统军之能、帷幄之智。 只因军中气氛微妙,他不得不多此一问。 闻言,元沐二目一瞪,沉声道: “鲜卑男儿若要牛羊满圈、荣华富贵,岂能畏刀避剑、遇阻便退? 敢于阵前擅自撤兵、动摇军心者,不用请旨陛下,本王立斩之!” 随即,他一掌重重拍于帅案,双眸炯炯,王帅之威尽显。 “殿下息怒,下官失礼了。” 见元沐动了怒气,宗焕当即起身,为前言致歉。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另有所想: “彭城王之怒,不过是做戏而已。 若本官所料不差,随军镇将怕是不能返回北方了!” 擅自撤兵,死于军法;刀剑无眼,殁于阵中;建功立业,封于淮南。 三者必中其一,焉有北返之理? 他将元沐之言,理解为: “不论胜败,本王必为陛下改革扫清障碍。” 怒气化于无形,元沐笑言: “宗常侍,言重了。陛下那里便有劳你多加美言了,呵呵。” “下官必将殿下之意如实陈奏。” 雨过天晴,两个聪明人相视而笑,魏帝的差事便算了了。 待宗焕走后,等候多时的杨彦超,终于见到了元沐。 一见面,他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殿下,机不可失啊,下令出战吧!” 同时,奉上谢韬手书。 元沐正苦于无策破梁,久拖必生变的窘境。 忙阅手书,随即双眸放光,如久旱逢甘霖,并于心中反复推敲。 “谢韬与阿超之间早有默契,又有申屠昆从旁确认,此书当为真。 战后两国和议,划江而治,正是我朝所求。 此于南梁有损,却于谢氏有益,符合谢宣怀的行事风格。 毕竟类似的事,十年前他就做过。 不同的是,十年前牺牲的是范氏父子,当下却是梁帝!” 元沐信了七分,并不完全排除是计的可能。 他于心中冷笑: “若是计,那本王便将计就计。 总之,淮南千里之地,我大魏吞定了!” 他又想了想,问道: “梁帝对南康郡王与范雍,可有褒奖、封赏?” 萧锋伤重,梁军之中可虑之将,惟范雍与萧绍瑜。 范雍久负盛名,战绩剽悍,自不必说。 萧绍瑜以弱冠之龄,却屡败杨彦超,元沐不得不重视之。 虽说战功多半应归于范雍,然萧绍瑜屡屡身陷战阵,勇气可嘉也。 其之勇气,足以激励梁军士气。 辅以范雍之能,二人合璧必为劲敌。 与萧绍瑜同龄的陆氏兄弟,重要性次之,却不需元沐过于关注。 若是换作其父陆瀚清,则另当别论。 谢韬、曹兴霸,重要性再次之。 至于叶清玄、范氏兄弟、柳文菲等将,元沐或不知其存在,或无视之。 元沐需要确定的是:萧绍瑜和范雍,是否已得梁帝重用。 从而预估胜算。 “据申屠昆提供的情报,南康郡王已奉梁帝之命,前往督军沿江防线。 范雍同行南返新昌,并辅佐之。 二人已率本部人马离开梁军大营,并无封赏。” 杨彦超回道。 此刻,梁魏大军对峙,无论胜负如何,萧绍瑜确无必要北返睢陵。 魏军胜,则千里淮南终属魏,睢陵必然易主。 梁军胜,则千里淮南化险为夷,败退的魏军便无暇顾及睢陵。 睢陵的命运,已不取决于萧绍瑜,而决于大势。 调萧绍瑜督军沿江防线,梁帝应是出于稳健之考量。 所谓:未虑胜而先虑败。 须知若梁军决战不力,长江天堑便是梁都建康的惟一屏障。 故惟有守住长江,方可保建康,保江南广袤而富庶的国土。 此老成谋国之策也。 与梁帝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元沐,却能拨云见日,透过现象看本质,入木三分。 “看来梁帝对十年前的旧事,仍是耿耿于怀。 如此,便是天助我大魏了!” 在元沐看来,梁帝之命看似布局合理,实则不然。 他猜测,梁帝是担心范雍重掌京营劲旅,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当然,萧绍瑜掌京营,也是一样的。 调二人南返,便是排除隐患,以利大战。 本质上,梁帝仍是弃范雍而不用。 元沐的心中,再增胜算,已然有了八分。 双雕之计酝酿于胸,他沉声大喝: “击鼓升帐!” 闻令,杨彦超顿时喜形于色,大呼: “殿下英明!” 王帐亲兵不敢怠慢,闻令即行击鼓。 一时间,魏军大营鼓声大作。 持续数日的春雨,渐有停歇之势。 鲜卑镇将的心情刚有起色,便被大作的鼓声弄得紧张起来。 击鼓聚将,便意味着将有大战。 而此刻,梁军兵强马壮,京营劲旅云集,在兵力上亦与魏军相当。 在此番南征期间,这支梁军当属最强。 何况还有梁帝坐镇中军呢。 已然萌生退意的鲜卑镇将,自然并不情愿出战,并对战局持悲观态度。 但元沐的王令,他们还不敢违背,只好纷纷赶往王帐。 待诸将齐聚王帐,元沐先声夺人: “诸位将军,我大魏破梁的时机,到了!” 精神振奋,气概豪迈,可谓意气风发也。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妄许魏帝,月内破梁,海内狂徒也。 第106章 破梁先锋 什么?破梁? 原本兴致不高的诸将,纷纷翘首朝帅案看了过来。 他们流露出了好奇之心。 若果能破梁,大战一场未尝不可。 更重要的是,元沐并非信口雌黄之人,他素重信誉。 此外,元沐威望甚隆。 故诸将皆折服于他。 见诸将被吊足了胃口,停顿片刻的元沐,继续说道: “南梁军中有我们的人,今夜正是由他率部值守!” 元沐没有暴露谢韬的身份,但这并不影响诸将的震惊。 梁将投魏,这意味着什么? 久历战阵的诸将,自然再明白不过。 投降,便代表梁将自觉难敌大魏。 于大魏而言,便可里应外合,一举破梁。 “殿下,末将请为破梁先锋!” 丰勋就在眼前,诸将激情爆燃,纷纷主动请缨出战。 退兵之念,则已然抛之九霄云外。 “殿下,历次大战都是末将打头阵,这次也不例外,末将请为先锋!” 杨彦超亦出班相争。 之前,诸将屡有怨言,扬言撤军。 此刻,见大捷在即,他们却来争抢先锋之位,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而此破梁之机,可是杨彦超献上的。 他已然憋了一肚子火气。 若争抢者是元沐帐下的鲜卑重将,也就罢了。 毕竟他们与杨彦超,军中地位相当。 可是,他麾下那些不服管教的镇将,竟然也跳出来争抢。 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暴跳如雷。 “前将军,你屡败于梁,已挫我大魏军威。 此战不容有失,必我鲜卑勇将担当先锋,破梁而重振大魏军威!” 穆烈与之分庭抗礼。 他官拜左将军,与杨彦超军职相当,同为北魏重将。 同时,他出身鲜卑八姓,北魏门阀穆氏。 论出身门第,杨彦超则无法与之匹敌。 终是外族之人,根基浅薄。 一时间,诸将应和者如云,不乏杨彦超麾下镇将。 “你!” 杨彦超羞怒交加。 然而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他终是得罪不起穆烈。 惟有一双眼眸,跳跃着草原苍狼般冷峻的目光。 昭示着,他心中的不甘。 见其势弱,敢怒却不敢争。 穆烈昂起高傲的头颅,以祖先之名,出班请战。 “殿下,末将请为破梁先锋,必不辱穆氏先祖威名!” 穆氏先祖,乃是追随北魏太祖开国之将。 族中后辈,代有威名。 传至穆烈,其悍勇之名亦不在杨彦超之下。 他自信,顾念穆氏数代之功勋,元沐必应其所请。 果然,元沐淡淡一笑,颇为欣赏之。 随即,他赞而授命: “穆氏一门乃我大魏柱石,我族之骄傲! 穆烈听令:本王命你为破梁先锋,今夜三更出战,不胜不归!” “谢殿下!” 穆烈兴奋回应。 如愿以偿的同时,他还不忘瞥了一眼黯然神伤的杨彦超。 这一眼便是示威,高傲而蔑视。 “愿追随左将军破梁!” 欲立奇功分封淮南者,皆洪亮附和,雀跃之情不掩。 仿佛梁军如缟素,破之轻而易举。 “散了吧,各自回营备战,养精蓄锐。” 淡笑不退的元沐,轻轻摆手,散去诸将。 惟有一将,原地未动。 正是他的心腹爱将、饱受嘲笑戏弄的杨彦超。 元沐看穿了他的心思: 破梁之机是他献上的,先锋之位理当属他。 立功受封的同时,还能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当着诸将的面,杨彦超没有据理力争。 还有一层原因,是他不想令元沐为难。 然若此时不说,他心中的不平不忿必然难舒。 “殿下,末将......” “阿超,你信任本王么?” 元沐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当然!若非殿下,便没有末将的今日,末将永世不忘知遇之恩!” 不论北魏,还是南梁,像前将军这等高品将号,皆非宗室与勋贵子弟不授。 杨彦超纵然悍勇无双,战功卓着,若无元沐的倾力保举,前将军必与其无缘。 皆因门第也。 在北魏,鲜卑八姓子弟,凡入仕,不得授以卑官。 稍有战功、政绩,高官唾手可得。 可谓:天壤之别。 欲封淮南,杨彦超须建不世之功。 同时,元沐的保举更是不可或缺的。 他视元沐如父,报其天高地厚之恩,不惜割舍一切,甚至是生命。 两行泪水,瞬间喷涌而下。 因为他无法承受,元沐对他的质疑。 他感到无比的委屈。 “不要消沉,此战之胜负,本王还要倚重于你。 日后,你会明白本王的苦心的。” 元沐和蔼道。 他与魏帝君臣所谋之事,是不能对杨彦超说的。 一旦与皇权相悖,鲜卑镇将也是留不得的。 出身氐族的杨彦超,又当作何想呢? 徒增冷意罢了。 朝局的阴暗面,元沐不想让他看到。 而是希望他,一如既往地专注于沙场。 待到剪除抗衡皇权的鲜卑镇将,势必动摇魏军的核心战力。 届时,若南梁兴兵北伐,若柔然举兵南下,北魏必危。 故北魏需要杨彦超这样没有根基的悍将。 专注沙场,远离朝局,也是元沐对他的保护。 抛开朝局不谈,单论此战,元沐所虑远超诸将。 若战事如约,一切顺利,穆烈等人受封淮南。 上奏魏帝时,他不会寒了杨彦超之心,必定保举之。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 然若其中有诈,梁军于大营之内设伏,欲请君入瓮。 此战便是,剪除抗衡皇权的鲜卑镇将之机。 并非先锋的杨彦超,便可幸免于难。 感受着元沐温和而真诚的目光,听着他关怀备至的和蔼暖语,杨彦超抹去了面庞上的泪痕。 一并抹去的,还有他心中的委屈。 一句“倚重”,便已足够。 比之元沐的信任,破梁先锋让予穆烈又何妨。 而且透过元沐所言,他隐约意识到此战先锋似乎有危险。 “原来殿下的心,还是偏向我的!” 杨彦超的心中,有了明悟。 悍勇之色再次浮现,他亢奋应道: “愿效殿下以驱驰!” “哈哈,这才是本王帐下无双悍将应有的样子嘛。” 元沐欣慰道。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授左将军穆烈先锋。 第107章 得意忘形 心中的乌云散去,杨彦超想起了申屠昆的请托。 见元沐心情不错,他试探着说道: “殿下,目前申屠昆仍在聚贤庄任职,有些事他也是迫不得已。” “是赵乾坤,还是顾青岚,让他给本王捎话?捎的又是什么话? 但讲无妨,本王不会怪他。” 元沐对北徐州诸势力的了解,并不逊色于梁帝。 聚贤庄庄主是谁,他的背后又是何方神圣,元沐知道得一清二楚。 杨彦超正事未提,却先为申屠昆辩解,生怕自己迁怒之。 从中,元沐已然料定话无好话。 “赵乾坤请殿下约束狼神宗弟子,对其宗门弟子手下留情,否则......” “否则什么?” 杨彦超难得一见地吞吞吐吐起来: “否则......顾青岚会来拜访殿下。” “威胁本王?” 元沐并未惧于宗师之名,从容答复: “恕难从命,恭候大驾! 若是申屠昆父子因此死于非命,本王必屠聚贤庄!” “末将代申屠昆父子,拜谢殿下。” 申屠昆有功于魏,元沐不愿寒了功臣之心,自然要加以保护。 同时,他也是借此回击赵乾坤的无礼。 北徐境内,聚贤庄乃青岚宗最大据点。 以之相胁,赵乾坤必不敢越雷池一步,申屠昆父子的命便算是保住了。 自然,杨彦超要代老友致谢。 然而他却不知,元沐心中的无奈。 “宇文宗主,你要寻赵乾坤的晦气,本王不拦着。 可你就不能事先知会本王一声么?” 为防南梁狗急跳墙,动用宗师之力斩首元沐,令魏军群龙无首。 自然,魏帝要派本国宗师随行护卫。 此随行宗师,正是狼神宗宗主宇文擎天。 而且他是主动请缨的。 其中原因,魏帝清楚,元沐也明白,正是为了昔年宿怨。 十年前那场南北大战,于大军之外,梁魏两国更是武道高手尽出。 于此战,武道宗师的可怕,展现得淋漓尽致。 “武道宗师只与武道宗师交手”的默契,也是自此战始。 此战中,宇文擎天大杀四方,凶名大盛,宗师以下无人能挡。 若非青岚宗老宗主出手,令其无暇分心,不知枉死多少江湖豪客。 就在宇文擎天分身乏术之时,赵乾坤将其胞弟宇文问天一剑封喉。 从此,二人便结下了无法化解的私仇。 囿于宗师之约,宇文擎天无法亲自出手。 然而狼神宗弟子,却是不受限制。 是故,猎杀青岚宗弟子,甚至是赵乾坤,便不足为奇。 元沐知道宇文擎天会这样做,也知道自己无法劝阻。 所以,他只能强硬拒绝赵乾坤所请。 他的本心,暂时不愿招惹青岚宗,以免决战生变。 这正是他的无奈之处。 “殿下放心,本宗暂不动赵乾坤。 杀几个青岚宗弟子出出气,顾青岚是不会出面的。 即便他来了,本宗也可将他击退,毕竟他并非其师。” 突然,元沐耳畔响起隔空传音。 除他之外,即使近在咫尺的杨彦超,亦毫无察觉。 有此功力者,非武道宗师莫属。 而此武道宗师,必是宇文擎天无疑。 有了他的承诺,青岚宗便不足为虑了。 元沐暗道: “好在宇文宗主还顾念大局。” ...... 建康,东宫,昭明殿。 此太子处理政务之所。 “太子殿下,朱左丞求见。” 太子詹事徐温,入内禀告。 依常理,通传之事是内廷宫人的差事,再不济还有东宫属官呢。 徐温的出面,透着不同寻常。 此刻,太子正处于盛怒之中。 内廷宫人与东宫属官,皆惟恐避之不及。 徐温只好勉为其难,代为禀告。 太子没有将火气发在他的身上,并收敛怒容,问道: “徐卿,朱左丞所为何事? 可是,尚书令有消息传回。” “正是。” “快传进来!” 确定是谢宣怀的消息,太子瞬间转怒为喜。 他等待这个消息,已有多日了。 他的心中猜测着: “父皇或许已经罹难,本宫登基之日不远矣!” 十年的“老太子”,终于要熬成一国之君了。 欣喜于心的同时,他暗自庆幸: “幸好本宫有先见之明,登基冕服早已备好了。” 就在太子沾沾自喜时,徐温将朱暮霭引了进来。 “太子殿下,朱左丞到了。” “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进殿之前,朱暮霭已知太子正处盛怒。 故言行举止,处处透着恭谨。 监国期间,太子大权在握,可谓将霸道、跋扈演绎得淋漓尽致。 同时,放纵门人肆意检举政敌。 繁花锦簇的建康,被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谢宣怀不在朝中,朱暮霭可不敢触碰太子的晦气。 他不想自己,因失言而遇不测。 太子故作镇定,问道: “朱卿,尚书令信中说了什么?” 感受着太子殷切的目光,朱暮霭一边呈上书信,一边回道: “淮南战事仍处胶着,我朝略处下风,怕是没有一年半载,无法击退魏军。” 这与梁帝传回建康的消息,是一致的。 但太子更关心的是,梁帝本人的近况。 而这在官方消息中,是得不到真实答案的。 同样的,谢宣怀也不会写在信中,必口口相传。 “陛下可安好?” “陛下一切安好,只因军务过于繁忙,整日宵衣旰食,日渐憔悴。” “尚书令还说了什么?” “尚书令谏言太子殿下,依前计行事。” 闻言,太子心想: “父皇不崩于魏军兵锋,怕是也要被军务所累,多半有去无回。 看来,本宫要加快准备了。” “太子殿下,话已带到,下官告退。” 见太子想得出神,眉梢飞扬,面庞喜色愈盛,朱暮霭趁机请辞。 此刻,东宫实是非之地,他欲从速脱身。 面对在京诸王的反击,太子已罢黜了数名东宫属官。 美其名曰办事不利,实则是他喜怒无常。 朱暮霭不想牵涉其中,受池鱼之殃,毕竟他是尚书省属官。 “朱卿,自便。” 太子心情大好,自然金口放行。 他正急着推进登基事宜,和谢宣怀所言的前计,也无心挽留朱暮霭。 朱暮霭当即礼退而出。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庶人琰僭越,筹备登基。 第108章 失望至极 出了昭明殿,又行了一段,朱暮霭正欲返回尚书省办公。 这时,身后传来了徐温的呼唤: “朱左丞,请留步。” 朱暮霭止步,返身,问道: “徐詹事,可是太子殿下有所交代?” 他的心中,则在默默祈祷: “千万不要问策本官啊。” 东宫属官的遭遇,他可不想亲身体验一把。 毕竟他也没有万全之策,一定能压制在京诸王的反击。 太子驾前夸功渺茫,稍有不慎却将步东宫属官之后尘。 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朱暮霭是不愿经手的。 “不是太子殿下,是本官有事想请教朱左丞。” 徐温微微一笑。 朱暮霭的小心思,还瞒不过他,只是他看破却不会说破。 而此刻的太子,已然得意忘形,恨不能即刻登基。 他欲行之事,用人首推东宫属官,暂时还用不到朱暮霭。 “请教不敢当,徐詹事请问。” 朱暮霭谦虚道。 太子詹事位同中护军,入重臣之列,官阶远在尚书左丞之上。 待他日太子登基,徐温必然再进一步。 若谢宣怀仍任尚书令,则徐温有望升任尚书仆射。 若谢宣怀入列三公,则徐温将是继任尚书令的首选。 所以,尽管徐温说得客气,朱暮霭却是不敢托大。 “信使是否妥帖?” 徐温低声询问,神色凝重。 太子詹事的职责就是辅弼太子,且总理东宫事务。 何谓“前计”,徐温自然是知情的。 正因深知此中厉害,他才必须确认消息的可靠,半点不能马虎。 太子已因得意忘形而失查,身负辅弼之责的他,必须弥补太子之疏漏。 当初,谢宣怀举荐他主掌詹事府,便是看重其人可共谋大事。 于自己不在太子身边之时,他能起到辅弼之效。 而信使便是重中之重。 “信使乃谢左卫之亲卫,飞燕刺青为证。 而且他有尚书令所赐信物,否则京城戒严,他是无法入城的。 下官以为,此人可信。” 朱暮霭也是细心之人,自然会留意信使之真伪。 谢宣怀去岁寿宴上,朱暮霭曾见过此人随行谢韬。 自然对他的身份,并不怀疑。 然而典签府武堂精英,经验更为老道。 除了刺青、信物,容貌也是照着谢韬亲卫易容的。 言谈举止,更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别说是朱暮霭,就是谢韬也无法分辨。 这就是专业人士对非专业人士的降维打击,防不胜防。 “此人是否仍在京中?” 徐温还是想亲自见见信使,否则心中顾虑难消。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朝代更迭乃天下大事之首,其中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 一旦信使传错了话,或者信使本身就有问题,太子依前计行事,便有犯上作乱之嫌。 差之毫厘,而谬之千里。 “他已出京复命。” “叨扰了,本官还有政务在身,朱左丞请自便。” “告辞。” 辞别了朱暮霭,徐温转身径直朝昭明殿而去。 虽然朱暮霭说得信誓旦旦,徐温却是仍不放心,他要劝谏太子缓行前计。 同时,派人前往阵前打探,最好能与谢宣怀见上一面。 待其略有喘息,赶回昭明殿玉阶之下,殿内竟然传出丝竹之音。 “大事未成,岂能如此放浪形骸? 看来,本官不得不犯颜直谏了!” 徐温心有不悦。 因一时不顺,太子便降罪东宫属官。 于此,徐温已然婉转规劝多次,却是徒劳无功。 安抚属下的同时,他欲寻机再行规劝,尚未动犯颜直谏之念。 毕竟是东宫家事,等太子的气消了,再行规劝也来得及。 官复原职,不过是太子一句话的事。 然而贸然依前计行事,一旦出错,便万事皆休矣。 出于慎重,徐温除了犯颜直谏,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太子殿下,下官有事陈奏!” 于昭明殿外,徐温大声说道。 “徐詹事,还请小点声,可别扰了太子殿下的雅兴啊。” 内廷宫人连忙上前劝阻。 然而太子太过投入,满眼尽是花枝招展、曼妙舞姿,充耳皆是婉转莺歌、悠扬丝竹。 他根本看不见,也听不出,徐温的满腔忧心。 见太子已然盲目地认为:大局已定。 往日坚守的远女色、轻享乐,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徐温的心中,失望至极。 “若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本性,一旦登基为帝,恐非大梁之福!” 在他心里,梁帝虽圣明烛照,却已近黄昏,英雄迟暮。 既无力肃清吏治,亦无力解决种种弊端。 南梁的希望,须寄托于太子。 他有信心辅佐太子,完成梁帝未竟之业。 然而眼前的太子,哪里有重振朝纲、革故鼎新的气象。 明明就是一个“浪荡天子”! 心中百转千回,徐温勉强说服自己: “也许太子殿下,只是一时兴起吧。” “徐詹事,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皆不得入殿。” 见徐温怒气冲冲,欲不宣而入,东宫宿卫忙上前相阻。 以徐温在东宫的地位,他是可以自由出入昭明殿的。 奈何太子下了严令,宿卫实属职责所在,不敢违命。 否则,他也不愿交恶徐温。 一听太子竟然如此荒唐,铁了心闭门享乐。 徐温顿时火气上涌。 不顾东宫宿卫拦阻,他毅然直闯昭明殿。 徐温终是南梁重臣。 待太子登基,他更将是数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柱石之臣。 东宫宿卫不便强拉硬阻,又不敢违背太子钧令。 只好跟在后面,一遍遍地重申太子钧令。 “徐詹事,太子殿下有严令,您就别为难标下了!” 徐温哪里会听他的,大步流星地进了昭明殿,随即便是一声断喝: “此乃太子殿下运筹国事之所,尔等贱籍还不速速退下!” 梁宫伶人、乐工,乃由犯事官员女眷发配充任。 确属贱籍,居九流之末。 骤闻断喝,她们顿现惊慌,纷纷将目光投向御案后的太子。 太子已然怒容满面,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 “太子殿下,标下等冤枉啊,实在是拦不住徐詹事!” 东宫宿卫立刻表态。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庶人琰露荒淫本性,太子詹事徐公温失望至极。 第109章 犯颜直谏 东宫宿卫跪倒一地,磕头如小鸡啄米,生怕太子追究责任,迁怒之。 须知太子一怒,就是将他们斩了,他们也没有喊冤的地方。 “不关他们的事,太子殿下若要治罪,便治下官一人之罪。” 徐温挺直身躯,凛然说道。 一身傲骨,毫无领罪之人,应有的臣服之态。 不待太子发作,他紧接着又说: “太子殿下治罪之前,请容下官谏言,朱左丞所言之事当缓行!” 此事过于机密,太子不可能让闲杂人等在场。 他怒斥道: “退下!若再有人擅自闯入,本宫必杀尔等!” “标下等谢太子殿下不罪之恩。” 宿卫连忙叩首。 随即与伶人、乐工一同退出昭明殿,关闭殿门。 他们心中仍是后怕不已,亦有牢骚满腹。 “太子殿下,太难伺候了。” 殿内只余二人,太子怒容难消,沉声说道: “徐卿,若不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应该知道君前失仪是什么罪!” 这也就是徐温,太子会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 若是换作其他东宫属官,太子是不会假以辞色的。 徐温梗颈而立,毫不胆怯,凛然回应: “下官知道,轻则斩首示众,重则株连九族!” “知道便好,你说吧。” 太子的话,已是杀气十足。 “下官以为,朱左丞转呈之言颇有瑕疵。 在‘胜负难分,陛下仅是憔悴’的情况下,尚书令应该不会谏言太子殿下行险。 至少在一场大败之前,他断然不会!” 徐温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魏将杨彦超,已然重创东路军萧护军所部。 这难道不算一场大败么?” 太子不以为然,冷哼道。 萧锋伤重难愈,所部遭受重创,已然见诸邸报。 未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在传阅层级上梁帝有所限制。 无论限制到哪一层,太子也不会受到限制。 他知道,徐温也知道。 “这......这不算,九殿下率军及时相援,魏军受创远在萧护军之上。” 徐温稍有迟疑,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当着他的面,太子没少泼萧绍瑜的脏水。 显然,太子对萧绍瑜阵前立功,是极为嫉妒的。 再加上济阴之行的恩怨,太子算是恨透了自己这个“阳奉阴违”的九弟。 在他心里,萧绍瑜没有按照他的授意办事,便是最大的错。 萧绍瑜保下刘广升,从而保住东宫颜面,他早已抛之脑后。 他最是见不得,诸王胜过他这个当朝太子。 “你是在说,九弟扭转战局,胜于留都监国的本宫么?!” “不、不是,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徐温连连摆手,欲作解释。 他知道,自己触碰了太子的逆鳞。 然而刚愎自用的太子,已然无心再听,他仅有的一点耐心耗尽了。 “既然徐卿存疑,本宫便着你前往阵前劳军,当面问问尚书令。 即刻出发吧!” 话毕,太子一挥袍袖,愤然离殿。 徐温则僵立当场。 他明白,太子嫌他碍眼了,假借劳军之名将之放逐出京。 而所谓“前计”,应已不可避免启动的命运。 梁都建康的天空,要起风了。 “太子殿下,你糊涂啊!” 徐温怆然涕下。 可惜,太子已然听不到他的叹息,更看不到他的悲痛。 太子已经厌弃了他的婆婆妈妈。 对其苦口婆心的药石之言,充耳不闻。 对其犯颜直谏的勇于任事,熟视无睹。 这样的太子,就算徐温喊破了喉咙,也无法令其回心转意的。 太子可以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 胸怀报国之志的徐温,却不能有始无终。 “不行,本官得去一趟宣训宫。 惟有请皇后娘娘出面,方能阻止太子殿下的鲁莽。” 刘皇后乃是太子生母,也是他最大的靠山。 谢宣怀不在京中,徐温也只能求助于她了。 宣训宫,位于梁宫中轴线上,居朱华殿之后。 其东西两厢,则是妃嫔居所。 依大梁律,外臣无诏不得擅入后宫。 为免后宫干政,即使尊如皇后,也不得私自接见外臣。 然而事关南梁兴衰,徐温不得不逾矩了。 出东宫,急行至朱华门外。 “本官有要事急需谒见皇后娘娘,请代为通禀。” 朱华门,是前朝与后宫的分界之处。 纵使再急切,徐温也需经宫门宿卫通禀,而不能擅自闯入。 毕竟这里不同于东宫。 今日负责宿卫的禁军将领,恰好是徐温的宗亲,出身琅琊郡望徐氏的徐长功。 于齐鲁诸徐郡望,首望必推东海徐氏,而徐温正是出身东海郡望徐氏。 故徐长功当以族兄相称,以示同宗之谊。 “族兄,依小弟之见,今日还是不见为好。” 徐长功立刻上前相迎,并将其拉至一旁低语。 片刻之前,太子满面怒容穿过朱华门,去了宣训宫觐见刘皇后。 身为太子詹事的徐温,则接踵而至,还是如此急切。 徐长功猜测,太子之怒多半便是源于他。 而刘皇后素来溺爱太子,此时求见怕是讨不到好脸色。 故徐长功好言相劝。 齐鲁诸徐仕官南梁者,以徐温官位最显。 徐长功不希望他因此失宠,使自己于朝中少一强援。 “长功贤弟,你有所不知,今日为兄必见皇后娘娘不可!” 徐温执意求见。 他心领族弟的好意,秘辛却是不便相告。 若徐长功知此秘辛,必惹杀身之祸。 徐长功了解徐温的秉性,见他一再坚持,必然有不容延后之事。 即使犯颜直谏,亦已在所不惜。 他同样知道,自己劝不了族兄,遂应道: “族兄稍候,小弟亲自去一趟宣训宫,顺便看看那边的形势。” “有劳长功贤弟,此情为兄记下了。” 进入朱华门后,徐长功有意放慢了脚步。 他想给徐温一些时间,冷静冷静,也许尚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若能择日再见,自是最好。 他也没有直接去宣训宫通禀,而是寻找相熟的内侍打探宫内情形。 “张内侍,标下有事要去宣训宫一趟,不知皇后娘娘此刻心情如何?” 说着,他便往张内侍手中,塞了一个价值不菲的翠玉扳指。 那是他的随身之物,情急之下只能割爱。 《梁书·武帝纪》载曰: 太子詹事徐公温犯颜直谏,庶人琰刚愎自用,拂袖而去。 第110章 无情皇后 此张内侍,正是侍奉刘皇后的宣训宫宦官。 他将翠玉扳指顺势揣入袖中,又四下张望一眼,便压低声音说道: “徐将军,咱家劝你最好换个时间再去。 此刻,太子殿下正在与皇后娘娘说话。 看情形,怕是一时半刻不会出宫的。” 他点到为止。 太子与刘皇后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是不会随意透露的。 何况他也是雾里看花,并不知详情。 依梁宫惯例,太子请安之后便会离开,通常不会在宫内停留过久。 一句“一时半刻不会出宫”,足以说明有事发生。 至于能否领会,那就要看徐长功的悟性了。 “有劳张内侍。” 徐长功自然心领神会。 他宿卫梁宫已久,岂能不知宫中规矩。 据他猜测,太子多半正在向刘皇后,发泄着对徐温的不满。 确实不宜觐见。 他犹豫片刻,心中想着就此回去,劝告族兄徐温择日再见。 可是,当他想到族兄徐温,那比倔牛还倔的脾性,心中暗自摇头。 遂说明来意: “徐詹事,正在朱华门外求见皇后娘娘。 想必张内侍,也知道标下这位族兄的脾性,还请代为通禀。” 徐温的倔强脾性满朝皆知,张内侍自然早有耳闻。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 徐长功既然坚持,张内侍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下。 “好吧,咱家这便进宫通禀。” 此刻,宣训宫内的宫人,可是人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 虽然不知太子与刘皇后在说些什么,她们却能感受到气氛之紧张。 “母后,徐温此人才具不足以相辅,更兼气量狭隘,倔强无礼。 今日,他竟然闯宫妄言,尚书令之言不可信,实在是不可理喻!” 当着刘皇后的面,太子贬斥徐温。 这里有因怒生恨的因素,也有借题发挥之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可见,太子不满徐温久矣。 当然,除了脾性倔强,余者皆是太子虚构之词。 须知徐温名列建元八骏,才情与柳世权、李东阳齐名。 言其才具不足,实属诬言。 若其气量狭隘,焉能辅弼储君,将来宰执天下。 果如太子所言,梁帝断不会任其太子詹事。 纵使谢宣怀一力举荐,亦无济于事。 须知梁帝并不糊涂,储君辅臣必择品才兼优之辈。 毕竟徐温是谢宣怀举荐的人,太子再不满也不便轻易发难。 此番,徐温质疑信使,太子总算是抓住了机会。 他稍稍添油加醋、移花接木,便成了徐温质疑谢宣怀。 须知谢宣怀乃刘皇后嫡亲妹婿,向来甚为倚重。 故徐温质疑谢宣怀,便是质疑刘皇后。 如此,太子将其放逐,必能得刘皇后支持。 当初,择臣出任太子詹事。 于梁帝驾前,刘皇后可没少吹枕边风。 此刻,闻徐温如此不堪,竟然还敢质疑恩主。 她的心中,已是极为不悦。 “琰儿,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以出京劳军之名,儿臣将其暂时放逐。 待尚书令回京,再作裁决,毕竟是他举荐的人。 同时,尚书令之言,儿臣确信无疑,决意依计行事。” 太子居储君之位,已有十年之久,经受了无数来自诸王的挑战。 虽说有惊无险,储位尚算稳固。 然而他却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一天也不想了。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他才渴望早日登基,并非单纯的刚愎自用。 历史上,此类事屡见不鲜。 最出名的,后世广为人知的,便属清康熙朝的九子夺嫡。 帐殿夜警,康熙帝怒而一废太子胤礽。 也就是说,皇帝一旦感到皇权受到威胁,随时可废太子。 此时的太子,不可能预知一千二百年后之事。 然而汉武帝戾太子刘据故事,他却深悉之。 故信使之言,正中其下怀。 想到梁帝可能遭遇不测,刘皇后的心中略有不安。 毕竟同枕而眠二十余年,感情还是有一点的。 然而比之嫡子登基锁定皇位,梁帝的生死又显得微不足道。 一旦大事底定,她荣升太后,兰陵刘氏荣登南梁门阀之首。 权力诱惑,何其之大! “既是宣怀之意,琰儿放手去做便是,本宫该做的事也会做的。 至于徐温,此人留不得,毕竟他知道得太多了。” 在刘皇后看来,太子放逐徐温,必令其心生不满。 一旦徐温于阵前告御状,她与太子,还有兰陵刘氏,必将万劫不复。 与其如此,不如斩草除根。 至于她承诺之事,乃指联络胞弟中书令刘广博。 并由其出面,联络在京朝臣、士族,拥立太子。 如此,只须确定梁帝驾崩,太子登基便水到渠成。 闻言,太子顿时欣喜若狂。 徐温的生死,他并不在意。 反而是刘皇后的话,坚定了他除掉徐温之决心。 同时,有了刘皇后的支持,他相信登基为帝必可达成。 “母后圣明!” 这时,殿外传来张内侍的声音: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詹事徐温求见。” “本宫凤体有恙,不便召见外臣,请徐詹事先回吧。” 刘皇后回道。 殿外的张内侍,却是根本听不出来,丝毫有恙之病态。 “奴婢领懿旨。” 他转身出宫传旨。 “母后,不如就此除之!” 太子目露凶光,低声道。 刘皇后摇摇头,说道: “不可,你我之手不可沾血。 待其出京,命可靠之人除之于途。” 诛杀重臣,这般恶名她们母子是不会背的。 果若如此行事,百官当作何想。 须知徐温可是太子詹事,官位十四班,于太子党可谓举足轻重。 纵使太子不满于他,然于外人眼中,他仍是太子头号心腹,东宫属官之首。 这样的徐温都能杀,太子未免过于凉薄。 百官必心生惧意,他们可不想拥立一位嗜杀大臣的皇帝。 届时,刘广博出面联络百官,百官之中必大有态度暧昧,左右摇摆者。 而于太子党内,亦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近年,凡遇太子妄罪党内官员,皆是徐温出面力保。 故于太子党,徐温威望甚高,受其惠者众。 凡受其惠者,必惧太子牵连之。 如此,太子党便有顷刻瓦解之可能。 刘皇后不愧出身门阀,政治远见非寻常妇人可比。 即使是太子,亦远不如她。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废后刘氏合谋庶人琰,欲诛太子詹事徐公温于途。 第111章 维钧秉公 “皇后娘娘本无恙,应该是婉言拒见,看来徐詹事要失宠了。” 张内侍边走边想着。 出宫办事前,他并未听说刘皇后有何不适。 此刻之恙来得蹊跷,其中之意并不难猜。 须臾后,行至宣训宫宫门,徐长功仍在等候。 “徐将军,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不便召见外臣,请令兄先行回府吧。” 张内侍上前传达懿旨。 “有劳张内侍,标下告辞。” 徐长功拜领懿旨。 他转身便朝朱华门行去,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此时徐温不见刘皇后,便不会将矛盾激化。 忧的是,刘皇后的拒见,代表着徐温已然失宠了。 当然,他不可能想到,徐温可不是失宠那么简单。 “族兄又是何苦呢,触怒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与断送锦绣前程何异。” 边走边思,徐长功实在想不明白,徐温究竟是怎么想的。 感到惋惜的同时,他亦感叹自己失一强援。 很快,朱华门出现在眼前,徐长功跨门而出。 等候多时的徐温,急忙上前询问: “如何?” “皇后娘娘凤体有恙,请族兄先行回府。” 闻言,满脸期盼的徐温,僵立当场。 强项如他,亦是黯然垂首。 双眸之中,已无往日神采。 整个人看上去万念俱灰,失望已极。 刘皇后婉拒,令他心中唏嘘不已: “慈母多败儿!” 他明白,今日不见,便代表永不相见。 自己已被排除,太子潜邸旧臣之列。 此后,太子能否如期登基,是否横生枝节,便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出京也好。 罢、罢、罢!” 良久之后,徐温不再去想,重新抬起头。 其胸中宏大的政治理想,不知是否安好? 埋藏于内心深处,收复齐鲁故土的夙愿,不知是否犹在? 当初,他投靠谢宣怀,借其势入主詹事府。 正是缘于,看破谢宣怀无意北伐中原。 十年前的战和之争,也称范谢之争。 最终,以范隆之为首的主战派,或失势,或蛰伏。 南梁朝野再无北伐之声。 此后,主和派领袖谢宣怀权倾朝野,风光无二。 不同于其他的主战派官员,徐温一直深藏抱负,从未流露主战倾向。 他的忍辱负重,只为赢得太子之信赖。 从而,弱化谢宣怀主和观念,对太子的影响。 不使太子心生偏安之念。 他欲以此法,为主战派留下一颗希望的火种。 不致北伐中原,克复故土,终成黄粱一梦。 然而数年努力,今朝尽毁。 从此,君臣割袍如路人,北伐中原已无望。 “族兄慢走,小弟职责在身,不便远送。” 看着徐温黯然离去的落寞背影,徐长功低吟道。 他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徐温的心伤只能自疗自愈。 出了梁宫,徐温径直回府。 “老爷,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见他神情伤感,徐夫人关心道。 徐温凝视发妻许久,一眼似已永恒。 拥发妻入怀,他已潸然泪下,呢喃叮嘱: “东海徐氏,出于圣人之乡,子孙当怀忠抱义,请夫人代为告诫子侄!” 音落,徐温毅然转身,出府而去。 “老爷,你去哪里?” 徐夫人哭泣着问道。 她已有所预感,但她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徐家自有规矩,徐温不说,家人便不可问。 “出京劳军。” 说完,徐温跨出府门,登马疾驰出京。 “老爷,一路走好,妾必随你而去。” 徐夫人想到了答案,泪如雨下,哭诉着。 “徐夫人,无须生离死别,你们死不了的。” 突然,一道如蜜柔声突兀传来。 惊慌的徐夫人,忙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柔美女子站在身后,正朝她微笑。 一袭红裙包裹玲珑曲线,妩媚至极。 ...... 自徐温离京后,东宫属官再无人敢于悖逆太子。 徐温的遭遇,在东宫已然传开。 他们为其惋惜的同时,亦不想步其后尘。 其实,若是换作他们,结局只能更糟糕。 是故,即使看出太子所行,时机并不成熟,失于草率、急切。 他们也不会像徐温那样,犯颜直谏。 没有了内部掣肘,太子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他早已不满足于仅是检举,并痛恨在京诸王以检举反击。 他索性动用监国之权,直接勒令刑部限期结案,对象自然是其门人之检举。 内斗形式瞬间升级,太子要将在京诸王势力一网打尽。 一时间,本已乌烟瘴气的建康,大有众芳摇落、繁华尽逝之态。 山雨已来,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厉尚书,若要办成铁案,恐难于限期之内结案。 您看,是不是......” 刑部属官隐晦建议从速结案。 太子的霸道、跋扈,他们早已领教过了。 同时,太子对徐温的放逐,对东宫属官的贬斥,他们也有所耳闻。 如此强势的太子,何人敢折其锋? 至少,刑部属官已畏太子如虎,屈于淫威。 “不可! 本官不冤枉无罪之人,亦不放过罪行累累之徒,必依大梁律办案。 同僚一场,相煎何太急。” 刑部尚书厉维钧,否之。 看似执法无情,实则顾念同僚之谊。 他不想成为太子党同伐异的刽子手,也是在尽己所能保护无辜同僚。 闻言,刑部属官无不动容,并汗颜。 忽然,他们想到若是换作自己蒙冤,会有多么希望有人能主持公道。 故皆拜服于厉维钧之风骨,遂为其担忧道: “若如此,太子殿下怕是要降罪于您啊。” “无妨。尔等尽管依律办案,若太子殿下追究下来,本官一身担之。 以本官一身,而救众多同僚,值了。” 厉维钧凛然道。 他也是在安抚属下,保证不会罪及他们。 “厉尚书高义无双,属下等惭愧至极。” 刑部属官皆俯身作揖,感佩无限。 其实,厉维钧除其前言,确是发自肺腑。 同时,他也是秉持梁帝秘授之意。 坚持秉公查办,坚决不肯草草定罪。 很快,厉维钧的秉公之意和刑部办案之拖沓,便传入东宫。 《梁书·武帝纪》载曰: 太子詹事徐公温出京劳军,心生死志。刑部尚书厉公维钧秉持高祖秘谕,坚持依律办案。 第112章 草菅政敌 闻厉维钧如此不识时务,太子恼羞成怒。 “不奉本宫之命,那便赋闲回家吧。” 他再次动用监国之权,直接罢了厉维钧刑部尚书之职。 此举,震惊朝野。 刑部尚书位同中书令,官居十三班,亦入重臣之列。 即使梁帝在朝,亦罕有无端罢黜重臣之举。 近年,梁帝奉行宽仁,实则从未罢黜重臣。 上一次罢黜重臣,便是十年前罢黜范隆之。 无疑,太子这一举动甚为出格,也确实收到震慑在京诸王百官之效。 随即,他敕令大理寺卿王继贤,架空刑部,直接进入处罚环节。 同时,跳过取证、分辨、审讯诸环节。 相当于他说谁有罪,王继贤便判之。 这就是赤裸裸的草菅政敌,血腥味太浓。 虽大悖于南梁司法程序,然以其跋扈,在京诸王百官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暗地里,则呼之屠夫。 “刚峰兄,难道你就任由太子殿下妄为么?” 罢官赋闲的厉维钧,造访御史台御史中丞周刚峰,当面诉苦。 御史台乃是南梁的中央监察机关,负有纠察、弹劾、肃正纲纪之责。 纠察太子乱命,弹劾王继贤越权,正在其职责之内。 正因上至太子,下至百官,皆在其监察之列。 故御史中丞虽仅位列十一班,却为诸王百官所忌惮,权势甚重。 然居此位者,若纠察过多,必犯重怒,多下场堪忧,晚景凄凉。 “维钧兄,这是今年新到的钟离藤茶,陛下出京前赏下来的,你先吃上一盏。” 周刚峰笑道。 他理解厉维钧心中的憋屈,也认可厉维钧的见解。 对太子的反常举动,他已然心有警惕。 然于出面纠察,他却暂时不能。 皆因梁帝秘授于他之谕,是按兵不动。 既不约束属下御史,任其大行检举。 又不可纠察太子及其门人,放纵之。 任凭事态恶化,他必须遵奉梁帝之谕,且不打半分折扣。 职权使然。 联系眼前的钟离藤茶,其味甘甜而性凉,可清热解毒,亦可疏淤散火。 周刚峰心有所悟: “陛下必早已料到今日之局,故授意本官静观其变,不可生火躁动。” 他与苏霖之一明一暗,是梁帝监控诸王百官的雌雄双剑。 有左右乾坤、以小制大之效,却不可轻易出鞘。 出鞘必见血。 故无梁帝之命,须持重、引而不发。 一旦梁帝颁旨,无论涉及到谁,必法办之。 一言以蔽之,一切决于梁帝。 “刚峰兄,我哪里静得下来啊! 如今大理寺凶名之盛,甚至犹在典签府之上,太过惊悚。” 厉维钧感叹道。 周刚峰的稍安勿躁之意,他心领神会。 但他满心忧虑,根本静不下来。 匆匆啜了一口茶汤,他急切说道: “前方战事吃紧,京中可是万万乱不得的! 刚峰兄,你还在犹豫什么?” 数日间,王继贤所判京官已有数十人之多。 罢黜最轻,余者皆须锒铛入狱。 建康已形如炼狱,百官人人自危。 若是任其继续发展下去,牵连之广再行扩大,势必动摇朝局,祸及前方战事。 京营六军,皆是由勋贵、士族、官员子弟组成。 比之由流民、奴隶、犯官男丁等组成的州郡驻军,战力自然远在其上。 一旦六军将士同族获罪的消息传至阵前,势必动摇军心,无以为战。 届时,身处阵前的梁帝,势必陷入巨大危机之中。 若御驾遭遇不测,南梁的锦绣河山,将面临天塌地陷的末日之危。 厉维钧无法容忍此至危发生,他是一定要竭力稳住朝局的。 “陛下可曾授意你我,制止太子殿下的不当之举?” 见钟离藤茶无法熄灭厉维钧的心火,周刚峰当即反问道。 离京前,梁帝明诏六部尚书辅佐太子处理国政,筹备军前粮草,并未言及批驳、节制之事。 诏令中,亦未提及御史台,中书、门下、集书三省等要害部门。 此中必有名堂。 还是那句话,梁帝并不糊涂。 门下省掌封玺,下行诏敕。 集书省掌审驳,上行文书。 此二省不受太子节制,便意味着太子之令无法出京。 太子欲行文州郡,须得门下省封玺。 寻常政令,自然畅通无阻。 且所下之诏,仍是以梁帝之名义。 然若悖逆之诏,必定无法封玺。 未封玺之诏,便是伪诏,州郡官员可不奉诏。 实际上,监国太子就是后勤总管而已,财会、出纳还是梁帝的人。 可谓:名至而实不归。 当然,拜入太子门下的朝臣,会听命行事,比如王继贤之流。 而重中之重的京城军权,梁帝亦未明诏授予太子。 禁军主力京营六军,已是出征在外。 梁宫宿卫禁军,受陆瀚洲节制。 京城城防及四塞禁军,受萧锋节制。 在无梁帝明诏的情况下,太子是无法调度的。 陆瀚洲、萧锋出征在外,梁帝必将此军权托付可靠之人。 他是不会留给太子可乘之机的。 实际上,太子真正掌控的军权,仅是东宫六率,并不足以相抗。 当然,太子自认为,可以掌控京城军权。 对于这一点,刘皇后亦不怀疑。 在二人看来,虽然监国之名有名无实,却是足矣。 因为站在二人身后的是,门阀兰陵刘氏。 除了皇族萧氏,兰陵刘氏乃南梁仅存两大门阀之一。 皇族萧氏之萧锋,兰陵陆氏之陆瀚洲,皆率精锐出征在外。 这正是谢宣怀所布之局,也是他所定计划的一部分。 此刻,已然初见成效。 诺大京城,兰陵刘氏足以呼风唤雨。 以兰陵刘氏之底蕴,刘广博出面助太子掌控京城军权,可谓轻而易举。 待掌控京城军权,太子便可使尚书、中书、门下、集书四省臣服。 若不臣服,则杀之。 刀架在脖子上,几人不臣服? 掌军权,控四省,太子之权势,已无异于梁帝矣。 故京城已然无虑,惟一的不确定便是梁帝之生死。 于此,刘皇后已有计较。 她对谢宣怀所定计划稍作修改,自信足以确保梁帝必崩于阵。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庶人琰罢刑部尚书厉公维钧,敕令大理寺卿王继贤草菅政敌。 第113章 静观其变 谢宣怀所定计划中,如此设计梁帝: 将梁军情报透露给魏军,假魏军之手除掉梁帝。 这样做的好处是,他无须背负弑君恶名。 而以目前的两军态势,仅凭此,显然是不够的。 太子登基在即,而魏军败梁帝并除之,尚须时日。 最毒不过妇人心。 刘皇后命谢宣怀督谢韬,率左卫军与魏军里应外合,合击梁帝。 如此,何愁梁帝不崩于阵! 北魏犯境,梁帝亲征,此千载难逢之机也。 若是错过了,便只能等待梁帝寿终正寝。 太子等不了,刘皇后志在抓住此机。 谢宣怀尚有大用,还是太子岳丈,刘皇后嫡妹之夫,故须保其名节。 谢韬虽为谢宣怀之侄,刘广博之婿,却远不及谢宣怀重要。 二者之中必选其一。 当然,弑君恶名只能由谢韬背负。 如何说服谢宣怀,同意牺牲谢韬之名节甚至性命,刘皇后自信十拿九稳。 待到事成,陈郡谢氏门第升品,并跻身南梁门阀之列。 甚至排位仅次于皇族萧氏、兰陵刘氏。 位列门阀之三,足保陈郡谢氏世代公侯。 复兴陈郡谢氏,正是谢宣怀毕生夙愿。 面对此诱惑,他是毫无抵抗力的。 至于牺牲谢韬,与其悲伤,不如回家生娃。 多生几个儿子,不比侄子香么? 届时,于内刘广博协助掌控京城,于外谢宣怀议和北魏。 太子登基之路,将是一片坦途,毫无风险可言。 “陛下并未授意。” 厉维钧坦诚答道。 他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颓然。 太子拥监国名分,行事跋扈,甚至隐隐透着有恃无恐。 没有梁帝的旨意,如何制约太子。 他听懂了周刚峰的暗示,御史中丞虽权重,却不便出面制约太子。 “请宗正卿临川王殿下出面,何如?” 厉维钧问道。 他们无法制约太子,却不代表京城中无人能令太子收敛。 厉维钧首先想到了梁帝六弟临川王。 以其皇叔之尊,太子亦须礼敬三分。 同时,他主理皇族事务,于萧氏皇族中有所威望。 只要他振臂一呼,在京诸王群起响应,或能令太子忌惮。 “临川王殿下若想出面,何须你我去请?” 周刚峰答道。 太子跋扈至此,也不见临川王出面制止。 显然,临川王并无出面之意,强求是不成的。 “袁太傅呢?” 厉维钧再问。 “袁太傅”指的是太傅袁安平,他还兼任国子祭酒。 袁安平年逾古稀,于南梁朝野可谓德高望重。 太傅之职虽属赠官,且无执掌,却是位列十八班。 论官位之尊,他犹在谢宣怀之上。 同时,他乃梁帝之帝师,号“大梁文魁”。 梁帝尚且尊之敬之,始终以师礼相待,遑论诸王百官。 此外,国子祭酒乃其实领官职,主持国子学。 梁帝以“州重”、“郡崇”、“乡豪”,取代各级中正。 于吏部据谱牒任官外,无复膏粱寒素之隔(不分士族、寒门),以经考选官。 经考囊括五经,不通一经者,不得为官。 国子学设五经博士,皆海内五经权威学者,袁安平更是堪称五经泰斗。 故历年经考,皆由袁安平主持。 于登科士子之中,袁安平威望甚隆,堪称清流领袖。 “袁太傅年事已高。” 周刚峰摇头再否。 其实,同临川王一样,袁安平若想出面,早出面了,根本无须去请。 周刚峰没有明说,不过是为尊者讳。 厉维钧沉默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 “取‘静观其变’态度者,何止周中丞、临川王殿下、袁太傅? 京中重量级人物,无不如此也。” 厉维钧醒悟过来,尚能敛神静观。 有的人却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 晋安王府,书房内。 朝中声名极佳,赞曰“八贤王”的晋安王,儒雅身影中透着罕见的焦躁。 向来从容的他,声音中更是难掩慌张。 “太子大肆罢黜本王门人,观其势,怕是父皇回京前不会收敛了。 陈尚书,可有良策应对之?” 闻言,吏部尚书陈思浩双眉顿锁。 于他而言,当下之局也是颇为棘手。 他的心中,回忆着: “若本官没有记错,上一次官场地震,还是陛下御极之初呢。” 当时,新朝初定,凡有复辟前朝嫌疑者,皆无罪而罪。 梁帝所行,类似王继贤此时所为。 最终,能够幸免于难,留任朝廷者,无不是梁帝的拥护者。 据此,陈思浩认为太子是在效仿当年的梁帝。 其手段之刚猛,不在乃父之下。 同理,当下最好的应对之策,便是臣服。 可问题是:晋安王愿意俯首称臣,放弃储位之争么? 此问题之窘,还在于不能明言相问。 陈思浩措辞于心,待思虑成熟,谏言道: “下官有上中下三策,犹以示好太子殿下为上策。” 他以“示好”暗喻“臣服”,试探晋安王有无忍辱负重之胸襟。 可惜,晋安王连想都没想,便摆手否决,追问: “说说中策。” 他与太子明争暗斗多年,颇有心得。 若是形势互易,他根本不可能放过太子门人。 在他看来,太子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 故已无丝毫妥协之余地。 “静观其变,待陛下返京,再作计较,是为中策。” 陈思浩的中策,与京中重量级人物所行,如出一辙。 比之上策,取中策便要承受更多的门人损失。 其弊在于:能否坚持到梁帝凯旋,未可知也。 “八殿下应该不会取中策吧。” 陈思浩想着。 若能承受门人损失,甚至是门人尽遭牢狱之灾,晋安王就不会急着问计于他了。 明知如此,还将中策抛出。 陈思浩不过是本着为人谋而忠的初心。 “说说下策。” 果然,晋安王弃中策而不用。 至于理由,与陈思浩所想是一致的。 他无法忍受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一朝元气大伤,甚至是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归根结底,他还是被野心迷住了双眼。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废后刘氏欲引魏军诛高祖,丧心病狂,天理不容。庶人琰跋扈于京,在京宗室重臣静观其变。 第114章 思浩献策 “联络在京诸王重臣,联名抗议太子殿下之暴政。 若不想与众为敌,太子殿下应该有所收敛,此为下策。” 陈思浩回道。 此策之所以为下策,在于人心难齐。 满朝重臣皆静观其变,而非上蹿下跳、四处联络,便可知其难。 若晋安王取此下策,倾力联络,反而应者寥寥。 届时,太子会轻饶了,自己这个上蹿下跳的八弟么? 兄弟阋于墙将是最大的可能。 太子甚至可能变本加厉,将内斗的矛头锁定晋安一系,穷追猛打。 届时,晋安王将要面临的局面,就不是单纯的门人损失,而是势力彻底剪除的风险。 故取此下策,实则与玩火自焚无异,殊为不智。 “本官要未雨绸缪了。” 陈思浩心中想着。 果如此,他便须早谋退路了,不会陪葬晋安王的。 必败之局无忠义,这在此际是很正常的事。 梁帝虽崇五经,推动经考取士,儒学有所复苏。 但不要忘了,这是一个儒学没落的时代。 中国人脑子里的忠义思想,正是儒学教化的结果。 儒学不兴,何来忠义,惟利尔。 君不见梁帝联姻门阀么? 原兰陵范氏之范瑛,出身兰陵刘氏的刘皇后,这是他亲自上阵。 无所娶,还可以嫁嘛。 长公主萧碧婷下嫁兰陵陆氏陆瀚清,便是最好的例子。 故梁帝的皇权,也是建立在联姻门阀,利益输送的基础上的。 当更大的利益出现时,此基础也会动摇的。 比如此刻的太子,不是正在筹备登基么? 窥之可知,仅有利益也是不行的,硬核实力绝不可缺。 什么是皇帝的硬核实力? 首推军权,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这是真理。 此刻的太子,不也是自觉可以掌控京城军权,才有恃无恐的么。 所以说,没有儒学的深耕,谈不到忠义。 同时,也不适合以忠义,去评价人之优劣、才德。 像陈思浩,抛开才情,客观上说,此乃识时务者。 若再算上他名列建元八骏,则必识时务者为俊杰。 世间的事,立场不同、视角不同,看法自不相同。 故以后世的视角,是看不懂此时之南梁的。 “依本王之见,此下策方为上策!” 晋安王转忧为喜,自觉豁然开朗。 有道是:自古法不责众。 他想当然的认为,太子总不能把所有反抗者都杀了吧。 众口一词必铄金。 太子应该慑于众怒而收敛锋芒吧。 然而真相是,他低估了内斗的残酷与险恶,更错判了眼下的形势。 开弓必无回头箭。 太子的行动,已然超出了巩固储位的需要。 须知储位之上便是皇位。 否则,他何须铲除异己,独揽大权,行事不留余地。 高处不胜寒,这是皇帝独享的境界。 皇帝以下皆凡人,自古几人可登天。 于此,相信在京诸王重臣中,那些真正的智者,皆已有所觉察。 凤毛麟角者,则必洞若观火。 朝局如棋,一步错,步步错,注定满盘皆输。 晋安王看不透,陈思浩却是看透而不说。 他不可能直言挑明: “太子殿下,这是在为篡位作准备呢!” 在陈思浩看来,当下之局已然超出了太子与诸王之争。 更准确的说,已是太子与梁帝之争。 二龙相争,近之必受池鱼之殃。 若是太子闻其言己篡位,必杀之。 功成御极,须宣扬得位之正。 “诬其篡位”之妖人,岂能不明正典刑? 功败垂成,则须粉饰于己,蒙蔽梁帝,以保储位。 妖人还是必须死。 梁帝睿智,识破逆行,兴兵诛叛。 太子穷途末路,则京城之内尽皆妖人。 全数为之陪葬,陈思浩同样不能幸免。 而无法忍于一时的晋安王,一旦知道真相,会如何行事呢? 揭穿篡位阴谋,与太子公然相抗,做扞卫皇权的三好皇子? 还是集合王府卫队以自保? 王府卫队比之禁军,不过累卵。 而集军自保,便等于告诉太子: “你的图谋,本王看穿了。” 二者殊途同归。 届时,太子反咬一口,乱臣贼子便是晋安王无疑。 须知京城的话语权,掌握在太子的手中,他大可混淆视听。 为求保命,晋安王的应变之策惟有: “太子殿下,一切都是陈尚书的蛊惑,臣弟冤枉啊。” 弃卒保车,陈思浩就是弃卒。 太子宣泄怒火,可赏陈思浩一个五马分尸。 太子维护形象,以儆效尤,五马分尸又轻了。 祸及九族,将是更好的选择。 故说破真相的代价,陈思浩承受不起。 “八殿下,陛下若能从速战胜魏军,班师还朝,困局自解。” 陈思浩说道。 实际上,他已在谋划退身之步了。 然而听起来,仍是献策晋安王,毫无端倪。 “徐尚书,有何妙计可速败魏军?” 晋安王兴奋道。 显然,此策若能达成,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陈思浩素来言之有物,颇具才识。 否则何以官居吏部尚书,列诸尚书之首,时与谢宣怀分庭抗礼。 晋安王自然想到: “陈尚书必有奇谋。”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陈思浩并非以知兵见长,出奇谋有点难为他了。 “据邸报,我军虽略处下风,魏军却轻易不可胜。 可谓:两军相持,近乎势均。 若冯司马尽发阳城兵,突然出现在魏军侧后,战局势必有利于我。” “此策妙,甚妙!” 晋安王拍手称快,大赞。 前后夹击、合围而胜,屡有见诸史书,确是克敌制胜之策。 故晋安王大赞之。 然而凡战策,皆须因势而变,彼时良策未必适用于此。 于行军途中,两万阳城兵挡得住,数千魏军骑兵的突袭么? 或者,魏军分出数千骑兵,东犯兵力空虚之阳城。 届时,冯国栋是否回援阳城。 匆促回援,必为魏军所乘。 不回援,失阳城而南兖州门户洞开,膏腴之地必遭涂炭。 而仅分出数千骑兵,并不能打破梁魏对峙大军之均势。 故陈思浩之策,看似妙计,实则不然。 当然,他并不在乎此策是否可行,忽悠住晋安王才是他的目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吏部尚书陈公思浩献策晋安王。 第115章 各有对策 “此策若成,冯司马必得陛下擢拔。 届时,八殿下幕下便有了一方重将,下官为八殿下贺。” 陈思浩再抛香饵。 晋安王幕下,最大的短板便是缺乏掌兵重将。 若冯国栋果能再进一步,足以弥补此短板。 须知他已是一州司马,升迁之后必为重号将军。 不出陈思浩所料,晋安王怦然心动,他急问道: “如何传讯?” 此时,建康已然戒严。 没有太子手谕,是无法出京的。 强行出京,则风险太大。 就算出得了京,信使的人选仍是一个难题。 “关键在于,信使须能取信于冯司马,否则发兵之事必然久拖不决。 不若下官亲往,八殿下以为可否?” 陈思浩自荐道。 之前,冯国栋硬抗萧锋之命,顿兵阳城,不救睢陵。 这是晋安王的间接授意。 此刻,命其发兵夹击魏军要更凶险,且不合晋安王前意。 若信使乃北魏探子假扮,行调虎离山之计,则两万阳城兵便有羊入虎口之虑。 冯国栋必定怀疑此命的真实性。 同时,即便信使可信,他大可以间谍之名杀之,从而达到避战的目的。 然而陈思浩前往,是不会有类似问题的。 他是冯国栋的恩主,足以取信之。 且可全权代表晋安王,冯国栋也不敢杀之。 另外,他为信使,也不再需要晋安王手书。 局势微妙,手书有可能变成致命罪证。 一旦手书落入太子之手,他便可以擅调州兵的罪名,堂而皇之处置晋安王。 陈思浩确是最佳信使人选,这也是一个晋安王无法拒绝的自荐。 “本王拜托陈尚书了。” “八殿下尽可静候佳音,下官必不负所托。” 至于陈思浩如何出京,晋安王没有问。 他相信陈思浩敢于自荐,必有出京之策。 ...... 几乎同一时间,同享一轮月色,豫章王亦在筹谋。 “留守禁军,可能听命于大殿下?” 兵部尚书李重光直问要津。 他了解豫章王的性子,遂单刀直入,不拖泥带水。 不同于陈思浩的含蓄。 “没有父皇诏令,禁军不会听本王的。” 豫章王坦言回答。 果然,他未因李重光的直言而变色,反倒觉得很合自己的性子。 同时,他虽于军中多有历练,军中威望冠于诸皇子,却尚有自知之明。 心腹曹兴霸领军在外,留守禁军是不会领其私命的。 这是铁一般事实。 “据可靠消息,留守禁军已听命于太子殿下,故此时与太子殿下相抗,殊为不智。 下官奉劝大殿下,忍一时风平浪静。” 李重光的手中,并无军权。 然而他可以借助武选、录功、迁黜等职权,于军中笼络一批人。 禁军之中亦不乏笼络之人,故其消息绝对可靠。 “本王便依李尚书之意。” 豫章王当即答复。 他偶尔行事,确有鲁莽之嫌。 然在绝对实力面前,他却懂得暂避锋芒之理。 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从军经历早已教会了他: 打得赢要打,打不赢就跑,跑不了便和。 和不了之时,屈尊请降也不是不可以,总要好过战死沙场。 另外,打仗是要死人的。 而幕下门人遭到罢黜,又不会丢了性命,日后再想办法复出便是。 这笔帐,他比晋安王要算得更清。 若有门人因此生怨,改换门庭,他也不在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再招便是,南梁又不缺官,更不缺有心依附权贵的官。 ...... 与晋安王的串联相抗、豫章王的暂屈实力,又有不同。 京城之中、皇族之内,尚有烈性之人,还是女的。 “不能任由太子胡闹,本宫这就去东宫,收拾这个混账侄儿!” 萧碧婷红颜怒。 她摘下宝剑,便欲往东宫当面斥责太子。 年轻时,她痴迷武道。 师从峨眉剑宗前任宗主,乃武道宗师之关门弟子。 家族召回后,她有过一段纵情江湖的经历,还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其间,她结识了范瑛,二人义结金兰,并称“南国双娇”。 数年后,尚在潜邸的梁帝,以匡扶社稷、清君侧之名,悍然起兵于荆襄。 南国双娇,傲然请缨出战。 于南梁立国之战中,南国双娇铸就殊勋,武名盛极一时。 深知萧碧婷,是真敢仗剑闯东宫。 其夫武宁侯陆瀚清,连忙温言劝阻: “夫人,暂息雌虎之威,时机未到。” 二人的婚姻,虽是政治联姻,婚后却是琴瑟和鸣,感情甚笃。 别看萧碧婷玉面嗔怒,大有血溅东宫之势。 陆瀚清的话,她还是听得进去的。 “三郎糊涂,难道刘玉婵亦不知,前朝末帝是如何失国的么? 哎,若阿瑛还在,九郎来当太子,何至于此!” 萧碧婷感慨道。 她忘不了闺蜜范瑛,且一直与刘皇后不睦。 她清楚的知道: 太子敢如此明目张胆,大肆清除异己,公然打压诸王势力,背后必有刘皇后的支持。 在她心里,刘皇后就是一个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的蛇蝎女人。 而范瑛呢。 她外在飒爽,内里贤淑,行事坦荡,不屑于阴谋诡计。 想得越深入,萧碧婷就越怀念范瑛,并为萧绍瑜感到惋惜。 在她心里,储君之位本就属于萧绍瑜。 “夫人慎言。” 陆瀚清劝道。 每当忆起那段不堪回首、令人唏嘘的往事,萧碧婷总为范瑛鸣冤喊屈,伤感至极。 陆瀚清理解她,也知道她们之间金兰情深。 “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 说出来,你不好受。传到陛下耳中,他难免食不甘味,思念旧爱。 何苦呢?” 揽过夫人,轻抚秀发,陆瀚清温情脉脉地说。 他没有说,若传到刘皇后与太子耳中,又当如何。 若有那天,他甘愿为夫人遮风挡雨。 哪怕与天下为敌,亦是在所不惜。 须知他乃门阀陆氏之家主,中领军陆瀚洲之胞兄。 虽赋闲于家,骠骑将军亦属赠官,并无实权。 然于南梁朝野,其威望犹在。 武能安邦宁国的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并称门阀的兰陵刘氏亦须三思而行。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吏部尚书陈公思浩,奉晋安王命出使阳城。豫章王纳谏兵部尚书李重光,韬光养晦。长公主萧碧婷念太后,忆金兰情深。 第116章 晋陵郡主 “嗯。” 萧碧婷轻声呢喃。 她依偎在郎君的怀中,两行清泪止不住地簌簌流下。 当年,主和派言之凿凿,玉牒在手,她无法挽救闺蜜范瑛的命运。 这不能怪她,毕竟梁帝亦须向主和派妥协。 十年光阴荏苒,她心中的愧疚与伤痕,未曾消逝与愈合,只是被她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她知道,梁帝也是迫于形势、必不得已的。 若有可能,他不会不保护范瑛的。 他心中的伤痛,未见得就比自己轻。 她将满腔的怨恨,寄于刘皇后及其背后的兰陵刘氏。 当然,还有兰陵刘氏的赘婿谢宣怀。 这一切的一切,无声中融入流淌的清泪,将伴其一生,永不磨灭。 感受着怀抱的温暖,臂膀的抚慰,萧碧婷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皇兄身处阵前,若任由她们母子这般折腾下去,本宫怕大梁的天会塌了。” 萧碧婷担忧道。 她担心梁帝受不了骨肉相残的打击,毕竟哥哥已经不年轻了。 京城巨变,阵前军心动摇,恐为魏军所乘。 一旦梁军主力溃败,魏军便可顺势渡江,克建康,定江南。 家国不存矣。 “夫人,莫要忘了陛下乃旷世奇才。 他对宗室宽容,是不想重蹈前朝覆辙,却不代表未曾防患于未然。 你看,这是什么?” 陆瀚清嘴角挂着笑意,从袖中取出一物。 他相信萧碧婷的一切顾虑,在此物面前必将烟消云散。 “兵符!” 萧碧婷面露惊喜。 眼眸之中,绽放一抹了然之光。 兵符在握,便可号令留京禁军。 辅以陆瀚清之威名,足可稳定朝局,即使太子走出最后一步。 “原来,皇兄不糊涂啊,呵呵。” 已是徐娘之龄的她,禁不住嘻笑出声。 那道笑声,恍如及笄少女般纯真,亦是如此的爱憎分明。 最终,武宁侯府安静如初,静观其变。 对晋安王奔走于百官,串联抗拒太子,充耳不闻。 对太子大肆清洗晋安王门人,杀鸡儆猴,视而不见。 京城之内的斗争,已然演变成了太子与晋安王的兄弟之争。 静观其变的诸王百官,则成了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事态的发展,恰如陈思浩所料。 离京而去的他,成功地躲过了一劫。 ...... “你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吧?” 徐温冷冷的问。 他既不惊慌,也不畏惧,平静至极。 自被刘皇后拒见,他便知死之将至。 只不过是早一刻,还是晚一刻,却必定于渡江之前。 “徐詹事,上路吧。” 杀手没有回答徐温,剑锋却已逼近。 徐温已经知道答案了,他闭目待死。 然而时间过去很久,剑锋却未入体。 “难道是杀手有意放本官一条生路?不可能吧?” 徐温想着。 他仍站在原地,继续闭目待死。 又过了一会,他挣扎着睁开眼。 一个身着红裙的柔美女子,站在对面朝他微笑,杀手却消失了。 “晋陵郡主,陛下有何旨意?” 徐温问道。 他自然认识对面的柔美女子,也知道她必是梁帝派来的。 她是苏霖之的嫡传大弟子,名唤林瑶仙,小名仙儿,年二十有三。 其美丝毫不在柳文菲之下,然于建康,艳名却远在柳文菲之上。 垂涎仰慕者,如过江之鲤,数不胜数。 她还是长公主萧碧婷的义女。 梁帝明诏,其名已入皇族萧氏玉牒,且封为晋陵郡主,甚宠之。 故其仰慕者中,不乏王孙公子。 如此闻名建康的柔美郡主,徐温自然识得。 同时,林瑶仙还是典签府执法堂堂主。 既是典签府的人,又是国之郡主,她自然是梁帝派来的。 “尊府之人,已被本宫秘密安置,不会有事的。 陛下命本宫护送徐詹事,前往军中。” 林瑶仙柔声回道。 徐温离府后,出现在徐府的那个柔美女子,正是她。 “原来,陛下对太子殿下的举动,洞若观火。 既是如此......哎,算了,陛下自有圣断。” 徐温心中恍然。 他已知太子与皇位无缘了。 至于生死,则在梁帝一念之间。 随后,二人登舟渡江,奔赴梁帝大营。 ...... 奉命南返的萧绍瑜,正与并骑而行的范雍说着话。 “舅舅,父皇此时分兵,合适么?” 范雍听出了萧绍瑜的言外之意:父皇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然而他比萧绍瑜,要更了解梁帝手段的高明。 事关国运,梁帝是不会出昏招的。 糊涂? 绝无可能。 除非梁军大营的传言是真的。 “相信陛下吧。” 从兵者诡道的角度判断,范雍更愿意相信梁帝是清醒的。 这时,李逸归来。 考虑到他武道修为颇为不凡,萧绍瑜命其专司刺探军情。 此时归来,他应有所发现。 李逸策马来到萧绍瑜马侧,兴奋道: “殿下,标下发现典签府与狼神宗的人,正在暗中猎杀青岚宗弟子。 他们似乎是有意针对聚贤庄。” 针对聚贤庄,便是针对赵乾坤。 典签府与狼神宗同时发难,赵乾坤的死期恐不远矣。 李逸心中有种复仇的快感。 狼神宗猎杀青岚宗弟子,这是与国战交相辉映之事。 可谓题中应有之义,不足为奇。 真正令萧绍瑜警觉起来的,是典签府的出手。 他心中思索着: “父皇对青岚宗动手了么?” 典签府只受命于梁帝,它的行动便代表着梁帝的意志。 萧绍瑜不解有二: 其一,当此国战之时,激化国内矛盾,好么? 其二,典签府与狼神宗之间,是合作,还是巧合? “有何可疑之处?” “据标下观察:典签府探子是在嫁祸狼神宗。” 行动时,典签府探子乔装成狼神宗弟子。 对青岚宗弟子造成的致命伤,他们用的是狼神宗秘传功法嗜血狼蛇刀。 据此,李逸作出判断。 萧绍瑜相信李逸的判断,他心中的不解已然找到了答案。 “不得不说,父皇对时机的把握恰到好处。 老爷子根本就没病。” 如此敏锐的梁帝,根本不可能是传言中的样子。 同时,萧绍瑜不再认为,梁帝分兵是出于糊涂。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秘授长公主驸马武宁侯骠骑将军陆公瀚清兵符,持符可号令禁军。 庶人琰派人暗杀太子詹事徐公温,为晋陵郡主林瑶仙所救。 帝奉高祖命南返,不疑。 第117章 暗度陈仓 “青岚宗有何举动?” “除少数幸存弟子躲入聚贤庄,寻求赵乾坤的庇护,青岚宗再无动作。” 独面凶名赫赫的狼神宗,青岚宗高层便要顾虑颇深。 若其窥破梁帝之图谋,则更不敢与狼神宗交恶。 腹背受敌,智者不取。 显然,青岚宗要以静制动。 忽然,萧绍瑜灵机一动。 他连忙取出,临行前梁帝亲赐的锦囊。 按照约定,此锦囊应该在明日才能打开。 可是,眼下的萧绍瑜已经等不去了。 他飞快地打开了锦囊,取出了里面的一张纸条。 只见上书八字,行笔法度森严: “挥兵西进,歼魏偏师。” “原来,所谓的‘督军沿江防线’,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萧绍瑜瞬间心有所悟。 他终于明白了,梁帝调他离营的真正目的。 用他暂时节制的这支机动战力,西进助陆瀚洲歼灭当面之魏军偏师。 一旦功成,只须他与陆瀚洲合军东进,便可达成对魏军主力的夹击之势。 从而,梁军彻底掌握战场的主动权。 从中可知,梁帝有意重用萧绍瑜和范雍。 无疑,元沐低估了梁帝的胸怀。 萧绍瑜将纸条递给并骑的范雍,而后对李逸下达新的任务。 “李逸听令:即刻起,密切注意魏军大营动静,若出现大规模兵力调动,速报本王!” “标下领命!” 李逸铿锵回应。 话毕,他便脱离大军,向北折返。 看过纸条,范雍已然洞悉梁帝之用意,他谏言道: “殿下,兵贵神速,当即刻全军急进。 另须差人与陆领军约定,明夜子时合击魏军偏师。” 明修栈道,能迷惑元沐多久是不确定的。 为了确保暗度陈仓达成,唯快而已。 忽然,萧绍瑜想起了范雍“飞将军”之号,确是应了此情此景。 他从谏如流,朗声令道: “范司马听令:本王命你即刻节制全军,一击而溃魏军偏师。 飞将军之名,重焕风采,当于此战!” 闻令,范雍一身热血熊熊燃烧,虎目之中光彩夺目。 他雄浑回应: “末将谨遵王命!” ...... 陈思浩以祭祖之名,请求出京。 南梁以孝治天下,太子再不情愿,亦只能准其所请。 出京后,陈思浩没有回盱眙,而是取道阳城,面见冯国栋。 然而这不代表,他会督促冯国栋出击。 一切尚须因地制宜,他另有想法。 其实,冯国栋名义上是晋安王门人,实则确是陈思浩门人。 陈思浩是不会让冯国栋出击的,否则桑梓之地将门户洞开。 于盱眙陈氏而言,这可就是天大的祸事。 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冯国栋必须守好南兖州门户,确保盱眙陈氏的绝对安全。 “陈尚书,这是下官刚刚收到的诏旨。 圣使是典签府的人,此刻她正在馆驿等候发兵。” 面有愁容的冯国栋,恭谨地将梁帝之诏旨双手奉上。 请恰好来访的恩主陈思浩,帮忙拿个主意。 圣使曾代梁帝,当面斥责于他: “朕闻汝不遵萧护军将令,此不容于军法。 若再敢推诿滞兵,错过将功补过之机,则将国法难容!” 梁帝的话,杀气腾腾,无异于最后通牒。 当时,冯国栋极力辩解: “阳城周遭,时有魏军骑兵出没。 为保南兖州门户不失,臣方才违令固守。 望陛下体察臣之苦心。” 圣使只是冷冷的回了一句: “这些话,你还是当面跟陛下说吧。” 闻言,冯国栋顿时从脚底凉到顶门,心中惊恐万分。 “典签府怕是已然查明原委,该如何是好呢?” 面对梁帝的催兵诏旨,他犯难了。 初观诏旨,陈思浩亦觉棘手。 可他终究是久居朝堂、侍奉天子之人,自然能品味出冯国栋忽略的细节。 他推演于心: “既差典签府之人传旨,便意味着营中诸将,皆不知旨中之意。 难道陛下察觉出有人通敌么?” 回避诸将,必是梁帝有所怀疑。 或者是,典签府掌握了某人的通敌证据。 萧锋是梁帝的死忠,陆子瑰兄弟是梁帝最疼爱的外甥,他们是绝对不可能通敌的。 从动机上分析,范雍的嫌疑最大。 可是,他辅佐萧绍瑜屡败魏军。 即使困于睢陵,至危之时,他都没有通敌。 此时,已与梁帝大军汇合,他断没有通敌的可能。 身为皇子的萧绍瑜,自然直接排除。 若有问题,只能出在左右卫军。 出京后,陈思浩听到了一些邸报上没有的内容。 左右卫军的前后表现,他已然知悉。 两军情形看似相近,细思之下却有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曹兴霸的手上沾满了魏军将士的鲜血,而谢韬至今尚未与魏军兵戎相见。 “谢左卫,有问题!尚书令,幕后主谋是你吧!” 陈思浩心有所悟。 在他看来,谢韬还没有通敌的胆量,拿主意的应该是谢宣怀。 据此,他幡然醒悟,心想: “若再推诿,本官亦将受累,看来冯司马必须遵旨发兵了!” 谢宣怀所为,尚瞒不过梁帝之耳目。 陈思浩不认为,自己比谢宣怀更高明。 之前,他授意冯国栋违抗萧锋将令,估计梁帝已然知悉。 他意识到,这次出兵不仅是冯国栋将功补过之机,也是他的最后机会。 他必须力主出兵,向梁帝表明悔改之意。 否则,官位难保,仕途路断。 须知在南梁,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惟有梁帝。 一切想清楚后,陈思浩说道: “有请圣使吧,本官见见他。 切记:本官是返乡祭祖路过此地。” 冯国栋当然明白,陈思浩这是要避嫌,总不能说是为他而来吧。 同时,他估计陈思浩可能是预感到,自己的行踪很难瞒过典签府。 与其鬼祟,不如旷荡。 “下官亲自去请。” 冯国栋回道。 他是窃喜的。 因为陈思浩出面,除了自保,自然也有保他的意思。 而于梁帝驾前,陈思浩还是有些分量的。 这是他所无法比拟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观高祖亲赐锦囊妙计,恍然。高祖遣使传旨阳城。吏部尚书陈公思浩恰入阳城。 第118章 中立领袖 接待往来官员的馆驿,就在阳城县衙之旁,相距不远。 冯国栋心虑稍解,脚步亦变得轻快不少。 “见过圣使。” 入馆驿,冯国栋拜见圣使。 “这么快便可发兵了么?看来,他是畏于陛下圣威。” 圣使心中想着。 二人分别不久,冯国栋便已整顿好兵马。 这自然是畏惧梁帝,力求将功折罪的表现。 圣使微笑着说道: “冯司马勤于王事,本使自会奏于陛下。 即刻发兵吧。” 见圣使误会了,冯国栋讪讪一笑: “吏部陈尚书返乡祭祖,恰逢圣使,故着本官相请一晤。 兵马整顿尚需时间,不知圣使可否赏光?” 实际上,他根本未整顿兵马,不过是搪塞圣使。 毕竟圣使已然误会了,亦是表明急于发兵,他自然要有所回应。 否则,据实而言必激怒圣使,相请便无从谈起。 “此时,陈尚书不是应该居京辅政么?” 梁帝明诏六部尚书辅政,圣使自然心生疑问。 然陈思浩终归位列重臣,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走吧。” 须臾之后,冯国栋将圣使请入阳城县衙。 “竟然是晋陵郡主!” 隔着十余米,陈思浩便一眼认出了林瑶仙。 他忙起身,满面堆笑,迎至堂前。 “不知郡主便是圣使,下官唐突了。” 依梁礼,陈思浩应去拜见林瑶仙,而非相请。 他自然需要致歉。 “晋陵郡主!幸好本官礼数周全,亦未流露犹疑发兵。” 陪同而回的冯国栋,心有惊诧,暗道侥幸。 他终是远离中枢,闻林瑶仙之名,却不识其人。 否则,他不会不告知陈思浩的。 林瑶仙微微一笑,柔声如蜜: “无妨,不知者不罪。” “郡主,请堂内叙话。” 陈思浩虚引,林瑶仙随之步入堂内。 算算时间,她与陈思浩是前后脚离京的。 当时,她的任务是保护徐温及其家人。 监视太子与在京诸王百官,则另有负责之人。 故她并不知陈思浩与晋安王所谋,更不知他出京的真实目的。 返乡祭祖这个由头,冠冕堂皇,她却并不相信。 须知梁魏两军已战于北徐,临州南兖亦已加强战备。 此时,盱眙陈氏不可能有心情操办祭祖大典,必推迟之。 “陈尚书,好兴致呢。” 林瑶仙一语双关。 陈思浩听出了她话里有话,显然是质疑他的出京。 故解释道: “今逢盱眙陈氏十年一度的祭祖大典,又恰好轮到下官主持。 我大梁以孝治天下,纵使兵戈已起,亦不敢稍忘祖宗。 效旧例,太子殿下准之。” 所谓旧例,近指十年前的例子。 十年前,亦处梁魏大战。 当时,梁帝准了陈思浩回乡祭祖。 有此先例,太子必准其请,亦可打消林瑶仙的质疑。 若再纠缠此事,便是不敬梁帝了。 其实,十年前陈思浩请旨回乡祭祖,目的同样不单纯。 当时,范谢之争正盛,主战、主和两派斗得不亦乐乎。 主战派有范隆之,主和派也有幕后大佬刘广博。 梁帝尚未表明支持哪派,未免与圣意相悖,最好的对策便是不选边站。 既不支持主战派,也不支持主和派。 然于当时,两派泾渭分明,百官必选其一。 谁都不选,必受两派双重打击。 于此时,陈思浩的智慧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找到了一个,战和两派皆无可指摘的避选理由。 百官中,凡持中立态度者,皆效此成功范例。 梁帝尽准之,更显智慧非凡。 最终,战和两派必有一派胜出,从而独霸朝堂。 臣子足够强势,皇帝必然受制。 只有一名运动员的比赛,还需要裁判么? 故梁帝有意保护中立派,以备日后平衡朝局。 明崇祯朝,东林党一党独大,是什么结局? 惨不忍睹。 后来,中立派官员汇聚到陈思浩身边,他俨然成了中立派领袖。 以后世视角观之,待到主和派胜出,中立派就是最大的在野党。 在野党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必须是挑错啊。 这正是陈思浩,时有对抗谢宣怀的最重要原因。 与权倾朝野的谢宣怀唱对台戏,他却偏偏步步高升。 十年,终入重臣之列。 既是监国太子准之,林瑶仙便只能沉默了。 陈思浩继续说道: “尚在京中之时,下官屡屡收到家书,言及阳城附近时有魏骑出没。 幸有冯司马用兵谨慎,方使魏骑无隙侵入南兖。 萧护军调兵之事,下官亦有所耳闻。 然冯司马之抗命,其情可悯。 请郡主向陛下转奏下官谏宥之意,不胜感激。” 陈思浩与冯国栋的关系,典签府探子已然侦知。 林瑶仙不在苏霖之身边,暂时还不知情。 见陈思浩也说阳城附近有魏骑出没,她信了几分。 想到正值用人之际,冯国栋或有隐情,她说道: “实不相瞒,此行本宫乃奉陛下之命,督冯司马发兵出战。 若能于此役立下战功,将功折罪并非没有可能。” 陈思浩点点头,对冯国栋说道: “冯司马,郡主的话你可听清了?” “下官听清了。” “须知圣命不可违,汝当遵旨从速发兵。” 陈思浩定了调子,警告冯国栋此战不可避。 闻言,冯国栋大诉其苦: “若下官奉旨,率两万州兵出战,阳城便兵力空虚。 一旦魏军破阳城,如何应对?” 他将忠臣忧国的形象,演绎得惟妙惟肖。 同时,他所言皆实情,亦是暗示陈思浩: “下官出战,便护不了盱眙陈氏。” 陈思浩自能领会。 他既知此乃悔过之机,亦知梁帝不会任魏军蹂躏南兖。 南兖州地域辽阔,土地肥沃,商业繁荣,人口稠密,地接南北,交通便利。 实南梁富庶之州,且名列前茅。 确如其想,梁帝下的是一盘大棋,且环环相扣。 在梁帝的谋划中,冯国栋奉旨发兵南下时,魏军偏师当已歼灭。 也就是说,几乎同时陆瀚洲与其东西对进。 梁帝坐镇中军,牵制元沐,合围之势必成。 元沐纵有雄兵二十万,亦必无力东犯南兖。 《梁书·武帝纪》载曰: 晋陵郡主林瑶仙奉高祖命,督南兖司马冯国栋发兵。吏部尚书陈公思浩晤晋陵郡主。 第119章 龙体有恙 冯国栋所言,亦有可取之处。 阳城背后,便是盱眙郡治盱眙县,盱眙郡望陈氏百年基业所在。 事有万一,百密一疏。 门户阳城,不可空虚。 朱华庙算时,陈思浩是在场的。 他知道,梁帝纳谏陆瀚洲,将南兖州兵分作两支。 其一,南兖司马冯国栋率两万州兵,扼守阳城。 其二,南兖刺史昌宝隆领一万州兵精锐,驻守盱眙。 可以说,南兖州兵尽在盱眙郡。 昌宝隆所领精锐,既要防守淮水,又要扰魏军粮道,已然无力分兵。 何况他可是驻守盱眙。 出于盱眙陈氏利益考量,只可增其兵,而不可分之。 原本,集两万州兵于阳城的意图是: 待时机成熟,发一万州兵增援睢陵,余者固守阳城门户。 之前萧锋的调令,便是秉持此意。 然梁帝诏令,严令尽发阳城两万州兵,故南兖州兵指望不上了。 南兖五郡郡兵,已然汇聚梁帝御旗之下,正与魏军对峙。 州内25县,皆由县兵驻守,县兵编制一曲500人。 自保尚有不足,自是无力增援阳城。 细算之下,陈思浩发现州内已无兵可调。 临州的情况大致差不多,或聚梁帝御旗,或以县兵驻守。 “只能如此了。” 转念想到,官兵无兵可调,便只能调动士族私兵应急。 随即,他对二人说道: “圣命不可违,桑梓不可不护。 本官即刻赶往盱眙,号召本郡士族献出私兵,共守阳城,共护桑梓。” 当初,应萧绍瑜号召,济阴士族筹集私兵三千有余。 论人口稠密,南兖州远在北徐州之上。 动员盱眙士族,所筹私兵必多于济阴,保守估计四千之数应有。 而且陈思浩出身本郡士族,可能遇到的阻力,要比萧绍瑜少得多。 四千私兵,守弹丸锁阴之阳城,足矣。 此事若成,陈思浩可博匡扶社稷之美名。 同时,可扩大盱眙陈氏的影响力,便于日后涉足阳城商业,此获渔人之利也。 可谓:名利双收。 “陈尚书不愧名列建元八骏,丹心为国,本宫必奏于陛下。” 林瑶仙柔声赞之。 若盱眙士族协守阳城,自然更稳妥,她晓得此理。 至此,奉旨发兵已成定局。 “郡主,下官保证今日整顿兵马,明晨发兵。” 避无可避的冯国栋,表态道。 “好,本宫拭目以待。” ...... “陛下,这是今日的补药,您看还是萧护军代劳么?” 太医华珍小心翼翼地说。 他迈着小步走来,手中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陛下,臣不能再补了!” 萧锋急道。 像是听闻何等噩耗一般,他竟然一个翻身,便从行军床上蹦了起来。 动作如此利落,伤势应已无碍,又是老当益壮的南梁廉颇了。 只是他看向仍在冒着热气的汤药,眼神中竟有深闺之怨,极不情愿。 近日,这一幕华珍可是见得太多了。 他抿着嘴唇,憋着笑,眼角余光瞄着有些可爱的萧锋。 “躺着,喝药。” 梁帝开了金口。 这药还得萧锋代劳。 在行军床上,重新躺好。 像是等候午时问斩一般,他一副愁眉苦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萧护军,请慢用,噗嗤!” 实在是憋不住了,华珍笑出声来。 肩头带动双手抖动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在碗中晃来晃去。 萧锋深深一嗅,还是折磨自己多日、刻骨铭心的味道。 他哀怨道: “陛下,太苦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如童子不耐汤药之苦,迟迟不肯服药。 见梁帝无动于衷,他再次哀求道: “陛下,请赐臣战死沙场。臣不想死于汤药之苦,晚节不保。” “良药苦口利于病,萧卿,喝药。” “忠言逆耳利于行,还是陛下你喝吧,龙体为重。” “此乃朕之圣谕。” “好吧,臣领旨。” 几经“斗争”,萧锋还是败下阵来,难逃汤药之苦。 他接过药碗,像算命先生看手相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实在看不出来哪里不苦,只好小口喝了起来。 “华太医,营中有人向你打听朕的脉案么?” 梁帝很平静地问华珍。 苍眸之中闪烁着长者的慈祥,他气色红润,精神矍铄,毫无衰颓之相。 华珍收敛笑容,调匀气息,认真回道: “回陛下,尚书令查看了脉案,还嘱咐臣不可声张,否则治臣动摇军心之罪。” 说完,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显然,于权倾朝野的谢宣怀,有所畏惧。 “还有呢?” “每日,尚书令亲自检查药材,并监督熬制。 直到确认臣奉药入帐,才会离去。” “你做得很好,退下吧。” 梁帝朝华珍笑了笑,似在安抚他的情绪。 这时,萧锋忍着苦涩将汤药喝完,涓滴不剩,痛苦的表情仍未退去。 出帐前,华珍递给他一颗蜜果。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萧锋一口吞下蜜果,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他与华珍之父太医令华景,早年便是相熟,呼华珍一声“小子”并不过分。 待华珍退出御帐,梁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眸光变得异常犀利。 随之,帐内气氛乌云密布。 适时,锦服温润的苏霖之,语气平和而无波澜地说道: “尚书令已收到皇后娘娘的懿旨。” 实际上,典签府截获了刘皇后的懿旨,并呈于梁帝。 弑君之意已不是秘密。 梁帝又命苏霖之,将懿旨送到谢宣怀手中。 近日,他佯装憔悴、精神衰颓,不过是演给谢宣怀看的。 华珍所书脉案,也是精心设计的。 梁帝有意制造“龙体有恙”的假象,麻痹谢宣怀。 如此,他才便于暗中转移兵力。 “阿瑛的事,朕忍了。皇后的名分也给了你,你还不知足么?” 梁帝的心中,又忆起往事。 这一忍,便是十年。 而十年后的今天,无情的刀剑竟然刺向了他。 “朕,错了么?” 梁帝的心,在滴血。 见梁帝迟迟没有动静,吃完蜜果,度过汤药之苦的萧锋,怒道: “陛下,臣这便去绑来谢贼!” “萧卿,时机未到,稍安勿躁。” 梁帝阻止了萧锋的冲动。 《梁书·武帝纪》载曰: 典签府截获废后刘氏逆旨,高祖以恙惑尚书令谢宣怀。 第120章 终极考题 “左卫军中,有陛下心腹,何须大动干戈。” 苏霖之眉目低垂,心中暗暗想着。 他猜测,梁帝也许要动用底牌了。 时值梁魏两军对峙,动静不宜过大。 若萧锋锁拿了谢宣怀,谢韬绝不会坐以待毙,必反。 一旦对面的魏军,发觉了梁军内乱,势必提前发起决战。 届时,梁帝布的一手好棋,便算毁了。 “传朕旨意: 朕自觉难支,即刻起驾返京休养。 着尚书令谢宣怀,督左卫军固守大营三日,佯装主力迷惑魏军。 三日后,可酌情便宜撤军。” 梁帝未如苏霖之所想,而是别出心裁。 一名棋手,若因循守旧、按部就班,对弈者便易于摸清路数,预判落子。 梁帝嗜好于棋,棋艺之精湛堪称国手,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跳出危局么?” 苏霖之低垂的眉目微微一动,颇觉意外。 与左卫军分开,确可破除内外夹击之劣势。 然而抢先掌控左卫军,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于武道艰涩,他近乎一窥而悟。 然于兵家谋略,却非术业专攻。 他猜不透梁帝,一旁须发怒张的萧锋也猜不透。 乘着夜色的掩护,梁帝踏上了返京之路。 ...... “伯父,陛下的龙体,难道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么?” 骤闻旨意,谢韬猜测道。 梁帝的脉案日重一日,所用药材亦是越来越名贵,且皆有续命之用。 谢韬如是猜测,不足为奇。 难抑心中的兴奋,他继续说道: “若联合魏军星夜追击,必能......” 他想说,必弑梁帝。 正在思索的谢宣怀,沉声斥责: “糊涂!” 见伯父发怒,谢韬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颇觉委屈。 谢宣怀所虑,远比他要深得多。 见他仍是一脸不解,遂分析道: “若陛下果真病入膏肓,他急着返京必为安排后事。 所谓后事,自然是传位太子殿下。 如是,何须联合魏军?” “若如此,伯父当为托孤首臣。陛下没有理由相瞒,也应一并返京才是。” 不经意间,谢韬说中了要害。 谢宣怀主尚书省,掌全国政务,必为托孤之臣。 其乃太子岳丈,待太子登基,便为国丈,理当居托孤首臣。 闻言,谢宣怀面色稍缓,略略颔首,又说: “你能想及此,也算没白历练。 然陛下所虑,岂能止于此? 陛下返京,谁留守大营,可挡魏军?” “非伯父莫属!” “此其一也。 待到太子殿下登基,惟有本官领重兵于外,不会令其猜忌。” 说到此处,谢宣怀不觉间昂起头,挺起胸膛,傲然风发。 “伯父之才,经天纬地!” 谢韬适时奉承。 论阿谀谄媚之道,他可是此中高手。 人无完人,亦并非一无是处,总有擅长的领域。 只不过他所擅长的,属旁门左道,君子不为。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若陛下之恙未入膏肓,又当何解?” 谢宣怀话锋一转,颇为高深莫测。 “这怎么可能?脉案所载清楚明白,所用药材契合病症。” 谢韬想不出有何异常之处,他目光疑惑地看向了谢宣怀。 “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你的对手,是陛下这等旷世奇才,尤其大意不得。” “小侄愿闻其详。” “若此中有诈,怕是典签府已探知我等所谋!” 闻言,谢韬状如惊弓之鸟,忙问: “当如何应对?” “慌什么?!” 谢宣怀冷哼一声,随即阴恻恻地说道: “陛下未对你我动手,便表明典签府并无实据。 若贸然联合魏军追击,便是不打自招。” “可是,皇后懿旨......” 奉刘皇后懿旨行事,联合魏军已成必然,不过早晚而已。 “陛下必有防备,此时追击风险太大。” “可是,放任陛下从容退去,又当如何面对彭城王呢?” 他们已与元沐约定,里应外合、合击梁帝。 只是谢韬并不知道,他所派之人,已被典签府截杀了。 之前,典签府武堂精英交给申屠昆的那封手书,便是秉持梁帝之意伪造的。 与刘皇后懿旨之意不谋而合,只是初衷不同而已。 所以,谢韬的人若见了元沐,可就穿帮了,元沐必生疑。 梁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若激怒了彭城王,怕是......” 谢韬怕了。 谢宣怀又是一声冷哼: “哼!本官又不是没战过他,打上一场又有何妨!” “啊!” 闻言,谢韬惊得魂魄离体,心想: “与魏军交战?伯父不会是得了失心疯吧?” “你没有听错,本官决意与元沐一战!” 谢宣怀决心违背刘皇后懿旨,与魏军反目。 因为联合魏军追击梁帝,已无胜算。 只要梁帝还活着,背负弑君恶名的就是他。 届时,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即便太子侥幸篡位成功,能留着弑父之人么? 他不在乎朝野悠悠众口么? 他不在乎千秋史笔么? 而不与元沐战上一场,梁帝必认定他已通敌,他还是要死。 实际上,谢宣怀已然别无选择。 “彭城王麾下,可是足有雄兵十五万,怕是战之必死啊!” 谢韬不相信,谢宣怀能以万军而胜十五倍之众。 “怕、怕、怕,遇事便怕,枉为谢氏男儿!” 谢宣怀怒其不争,当面呵斥。 其实,他也是在宣泄心中的憋屈。 “伯父教训得是,小侄知错了。” 谢韬连忙认错。 “本官自有妙计,放心便是。” 眸中射出一道冷芒,谢宣怀已有应对元沐之策。 他也是受形势所迫,想不出对策便只能去死。 重压之下,方急中生智。 ...... 南返途中,梁帝正于御用马车之中对弈。 他一边落子,一边说道: “在京中散布‘谢宣怀通敌,妄图弑君’,苏卿该你落子了。” “是,陛下。” 苏霖之听懂了,梁帝是有意刺激京中的刘皇后和太子。 消息一经散布,首先惊动的必是刘皇后。 谢宣怀事败,秘授机宜的她断然脱不了干系。 而梁帝的怒火,她是承受不起的。 以其心肠,她必定鼓动太子即刻僭越登基,以抗梁帝。 太子是否能悬崖勒马? 这就是梁帝给他出的终极考题。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班师,命尚书令谢宣怀督左卫军,留守大营。 第121章 小胜即退 以常理度之,身处阵前的梁帝,最需要的便是后方的稳定。 任谁也想不到,散布谣言竟是出于他的旨意。 梁帝再一次打破常规,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挑破京城建康的“脓疮”。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三郎啊,你会疯狂么?” 梁帝的心中,确有考校太子之意。 他所虑者,非储君之位,而是三子生死。 如徐温所料,梁帝对太子失望已极,迟早必罢黜之。 太子随后的表现,只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若悬崖勒马,可生。 反之,执迷不悟,则死。 当然,梁帝的本心是希望太子作出正确选择的。 毕竟他不愿在有生之年,如前朝末帝般骨肉相残,操戈于内。 他还指望着,皇子封疆,守护南梁河山。 ...... 转眼之间,“约定时间”已至。 魏破梁先锋、左将军穆烈,亲率鲜卑部族骑兵,如浪似火地朝梁军大营猛扑而来。 借着月光,亲卫看清了梁军大营外围情况,兴奋道: “左将军,内应已清除梁军大营外围障碍,营门也打开了!” 梁军大营,乃萧绍瑜所筑,本防御力极强。 然而谢宣怀命手下撤铁蒺藜,填壕沟,拆第一道寨墙,并将营门大开。 他等于是撤去了,萧绍瑜所布之层层防御。 梁军大营已如剥壳之鸡蛋,任魏军宰割矣。 起初,谢韬是反对的,他不想自废武功。 奈何谢宣怀态度坚决,最终只能按他的意思来办。 “鲜卑儿郎们,冲进去,生擒梁帝!” 视汉人如两脚羊的穆烈,狂妄地咆哮起来。 梁军大营的洞开,他也看清了。 殊勋近在咫尺,他已然无法按捺心中的悸动,目露疯狂之色。 本性狂野的鲜卑部族骑兵,顿时山呼海啸起来。 “生擒梁帝!” 他们策马扬鞭,如横行草原的苍狼,凶狠地扑向了垂涎欲滴的白鹿。 气焰滔天、目空一切的骄兵悍将,皆奋力冲锋。 很快,穆烈率所部两千余鲜卑部族骑兵,一窝蜂地冲入了梁军大营。 可是,他的“猎物”梁帝,消失了。 更令他震惊的是,梁军大营竟然空无一人,连内应也没有出现。 “空营!” 穆烈惊呼。 空营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本将中计了!” 没等他发出撤退命令,无数火箭如雨,划破夜空,呼啸着朝梁军大营怒射而来。 梁军大营之内,所有军帐皆已浇过火油,其内更是堆满了一束束的柴薪,遇火便着。 刹那间,火势熊熊。 火光烧红了夜空,照亮了方圆数里之地。 随之,梁军大营被随风蔓延的火焰,与滚滚浓烟所淹没。 穆烈所率鲜卑部族骑兵深陷其中,顿现慌乱。 “快冲出去!” 穆烈疾呼。 他一马当先,朝营门处冲去。 麾下将士能冲出去多少,他已然顾及不上了。 他十分清楚,梁军的伏兵很快就会杀来,再不走就迟了。 “放箭!” 伏兵营外的谢宣怀,见魏将要跑,当即下令放箭阻拦。 嗖嗖嗖! 千余火箭齐发,一波接着一波,连发三波。 木质的营门、寨墙、哨楼,哨楼中、寨墙上扮作梁兵的稻草人,瞬间烧着。 即将冲到营门的穆烈,与慌张失措的鲜卑部族骑兵,突然被一道火墙阻住了去路。 “伯父,小侄请令出战!” 眼见魏军先锋乱作一团,自觉胜之不难的谢韬,一反常态,主动请缨。 “不!小胜一阵即可。” 谢宣怀看穿了谢韬的心思,但拒绝了他。 如果谢宣怀的对手不是元沐,或者他手中的兵力再多些,他必定成全谢韬对战功的渴望。 可是,世间并无如果。 元沐亲率魏军主力,距此不过十里,这是哨探刚刚回报的。 也就是说,陷于梁军大营的魏军前锋,很快便能得到援兵接应。 暂不论谢韬能否取胜,只要战事稍加拖延,左卫军便将陷入重围。 一旦被十余万魏军主力困住,再想脱身便难于登天了。 而且魏军多骑兵,机动性远胜于左卫军。 以步卒为主的左卫军,就算舍命突围,且突破重围。 之后呢,躲得掉魏军骑兵的追杀么? 正常情况,两条腿的人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的马。 谢宣怀曾与魏军多有交手,他太清楚被魏军骑兵追杀的滋味了。 那种滋味叫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正因享受过这种滋味,他必须与元沐所率魏军主力拉开距离,不可恋战。 “伯父,大败魏军就在眼前啊,小侄请战!” 谢韬仍不甘心。 他是见小胜而不觉大败将至,亦割舍不下眼前之利。 歼灭魏军一镇部族骑兵,足够他夸耀一世矣。 同时,他将此作为自己的晋升之阶。 待太子登基,他便可升任中护军,或者中领军。 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 萧锋和陆瀚洲都是梁帝的铁杆心腹,太子必换之。 京畿重地,禁军兵权,必须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 谢韬便是太子党中,军职最接近中护军、中领军者。 他所缺者,惟独耀眼之战功。 在门第观念极深的南梁,士族子弟升迁不太需要战功。 然若二者门第相当,战功卓着的一方必然更具优势。 可以预见,他最直接、最强大的对手,将是陆子瑰兄弟。 其母,长公主萧碧婷,太子姑母。 其父,武宁侯骠骑将军陆瀚清,门阀陆氏家主。 从萧碧婷论,二人乃太子表弟。 只要表明臣服态度,太子是会考虑重用的。 从陆瀚清论,二人出身门第与谢韬相当,细论则犹在其上。 毕竟二人兼具皇族萧氏、门阀陆氏双重血脉,而谢韬仅是门阀刘氏之婿。 一旦门阀陆氏投靠了太子,太子必须作出平衡。 罢了陆瀚洲,便须擢拔陆子瑰兄弟,至少其中之一。 谢韬自觉,与二人相比,自己并无绝对优势。 故他很难割舍,眼前肉眼可见的战功。 “撤军!” 谢宣怀语气坚决,再次拒绝所请。 他果断下令撤军,没有解释,也没有时间解释。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左将军穆烈陷于梁营,尚书令谢宣怀引兵撤退。 第122章 无药可救 梁军大营的冲天火光,数里外清晰可见。 谢宣怀料定,元沐必已派兵增援。 他是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谢韬的速胜,为其火中取栗。 同时,他深知元沐的厉害。 若非密约于先,欲赚其先锋入瓮,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既知中计,元沐的报复必如倾盆之雨,其势难以承受。 战前,谢宣怀所拟之妙计,指的便是这场小胜。 占元沐一点便宜,便不作纠缠,立即撤军。 胜虽小,却足以夸功于朝。 届时,即便太子僭越未遂,梁帝纵然有心动他,亦不便出手。 至少短期之内,绝不会动他。 以寡击众、“大败魏军”的英雄,梁帝若除之,难堵朝野悠悠之口。 千秋史笔必录其昏聩。 凡帝王,皆在乎身后之名。 此乃谢宣怀之底气所在。 至于梁帝所定三日之期,他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毕竟魏军势大嘛。 此外,左卫军乃其嫡系,他自认如此。 保存之利,要远大于折损于此。 毕竟左卫军支撑其朝中地位,乃重要保障也。 须知臣子斗皇帝,手中必不可无兵,所谓忌惮也。 谢宣怀的撤军命令,是不容置疑的。 谢韬虽有自己的小算盘,亦不明其理,然惟有领命尔。 军令迅速下达,训练有素的左卫军将士,有序撤军而去。 这一撤,便是直驱长江之滨,沿途郡县皆过而不入。 急急如丧家之犬,毫无胜师之军容。 据谢宣怀估计,此时梁帝应已率军南渡。 仅靠他手中的左卫军,还有陆瀚洲所统的西路军,不足以与元沐相抗于野。 至于据城固守,阻敌南侵,为梁帝再度发兵争取时间。 此乃老成谋国之策,他却直接忽略之。 他怕梁帝不发兵救援,借魏军之手将己除之。 届时,坐困孤城,他将欲哭无泪。 恰如当初,他不相信萧绍瑜能守住睢陵,形势相类,他亦不自信。 故惟有南渡,才是最佳之策。 而两条腿若想跑过四条腿,根本顾及不到军容,只管一路向前。 一路狂奔,左卫军已入新昌郡地界。 其实,新昌郡治顿丘,是最理想的固守之地。 然谢宣怀既无固守之心,亦不敢入顿丘。 须知顿丘乃范雍苦心经营之地。 入顿丘,谢宣怀怕自己未死于元沐之手,却被范雍诛杀。 至于南渡之后,淮南之地尽陷于魏,则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毕竟划江而治,才是他心中的底线。 而范雍,却是无法南渡避难的。 梁帝诏令“无令不得回京”犹在,亦无新诏。 倘若范雍南渡,便犯了欺君之罪,死路一条。 与其弃尸于市,不如战于顿丘。 可以预见,最终范雍必折于元沐之手。 想及此处,谢宣怀反而甚为欢喜。 喜折国之大将,不悲国土沦丧,其私心之重已入膏肓之境,无药可救也。 ...... 自左卫军撤军后,不及一刻钟,魏军援军便已赶到梁军大营前。 领军魏将,正是悍将杨彦超。 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穆烈抢了他的先锋之位,他自然不愿相救。 即便奉有元沐之王令,他亦大可行拖延之计。 穆烈吃尽苦头,威风扫地于魏,他心中的淤堵方可疏通,是为喜。 然穆烈之窘,乃拜谢宣怀背约所赐。 作为联络人,杨彦超难辞其咎。 若穆烈因之殁于阵前,门阀穆氏绝不会放过他。 未免激化皇族与鲜卑门阀之矛盾,魏帝势必要有所安抚。 以其首祭奠穆烈,将是最好的安抚,是为惧。 而且元沐说得很清楚,穆烈是不能死的。 穆烈若死,即便是他,亦将被魏帝降罪。 元沐贵为郡王,统一方重兵,战功赫赫,尚且如此,遑论杨严超。 杨彦超惟有主动请缨,救援穆烈。 “前将军,梁军已南逃,是否追击?” 前军小校,快马奔来请令。 杨彦超是恨透了谢宣怀伯侄二人。 他恨不能立刻擒之,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他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当务之急乃是救出穆烈。 惟有救出穆烈,且穆烈还活着,他才好腾出手来追击。 “不!全军救火,必须救出左将军!” 随着军令下达,他所部万骑,尽皆投入轰轰烈烈的救火大业。 其心腹将领,皆知其窘,穆烈若死,势必难以收场。 故皆亲督兵马,冲在了救火的第一线。 麾下鲜卑镇将,多有攀附穆烈者,积极性无须调动,热情高涨得很。 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提水,火灭得也快。 待浓烟散去,露出了烧焦的营门。 穆烈一脚将其踹倒,踉踉跄跄地从营中走出。 面庞已然熏黑,面部特征无法识别。 好在盔甲形制规格高,便于分辨。 据此,杨彦超一看便认出了穆烈,忙策马上前。 “左将军,受惊了。 贵部中伏,错在本将,是本将误信了梁狗的谎言。” 于穆烈身前下马,杨彦超坦诚认错。 “前将军无须多言,这笔账本将跟梁狗算! 救援之情,本将铭记于心,若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 穆烈爽快回道。 出乎意料,他竟然没有迁怒杨彦超。 诚然,他对出身氐族的杨彦超有所歧视,亦未刻意隐藏。 同时,他乃磊落耿直的草原汉子。 杨彦超救了他,那就是他的朋友,他不会把账算到朋友身上的。 见穆烈不怪自己,还欲兄弟相称,杨彦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若因此而结交穆烈,可谓因祸得福。 须知门阀穆氏,不是什么人都能攀附的。 杨彦超忙热情说道: “梁狗无信,本将必除之,以泄穆兄之愤。 穆兄稍息,殿下亲率大军随后便到,本将先行追杀梁狗。” 他认下了这份交情,左将军改称穆兄。 “不!本将与杨兄同往,誓亲斩梁狗,为我部勇士复仇。” 呼吸着新鲜空气,退去窒息之感,穆烈坚持一同追击。 出征前,元沐将内应的身份告诉了穆烈,以免发生误会。 所以,穆烈知道设伏于他者,乃谢宣怀伯侄。 他口中的梁狗,自然姓谢。 《梁书·武帝纪》载曰: 尚书令谢宣怀退至新昌,无胆入顿丘。魏前将军杨彦超救左将军穆烈,化干戈为玉帛。 第123章 晨袭偏师 穆烈麾下虽不过两千余骑,却是魏军中最骁勇善战的鲜卑部族骑兵。 有了这支精骑的加入,杨彦超自觉胜算更大了。 在同仇敌忾的追击中,二人之间初露端倪的友谊,亦便于加深。 故杨彦超没有理由拒绝,他激动道: “甚好!愿与穆兄戮力进击,共讨梁狗!” “追击!” 穆烈一声大喝。 随即,他与杨彦超并骑南下,两部合兵万余人马蜂拥相随。 马蹄声阵阵,烟尘雾蒙蒙,声势足够浩大。 然未及行远,二将便不得不停止追击。 “梁狗狡诈!” 穆烈啐道。 之前,谢宣怀下令填平壕沟,只是填平了营前壕沟。 梁军大营东西两侧,还有营后壕沟,却未填平。 营前回收的铁蒺藜,也被他布于其余三面。 也就是说,魏军一阻于壕沟,二阻于铁蒺藜。 正因魏军需要填平壕沟,清除铁蒺藜,再加上灭火,左卫军才能顺利撤入新昌境内。 ...... 杨柳岸,晓风残月。 雨后微冷的晨风,轻轻吹拂着。 一轮残月尚未远去,仍挂在黎明前的天边。 岸旁林间,蛰伏着即将出征的万马千军,鸦雀无声。 “殿下,请准妾出战。” 柳文菲俏声哀求道。 束发红巾随风飘扬,一双水眸俏美的眨着,煞是人可怜见。 “来,本王亲一口。” 猝不及防间,萧绍瑜已然突破了朱唇皓齿防线,柳文菲没有闪躲。 温存良久,萧绍瑜才恋恋不舍的停止缠绵。 此时,柳文菲已是玉貌娇羞无限红。 玉貌上扬,朱唇轻启,嗓音婉转,吐气如兰: “殿下是准了?” 凑近琼鼻,轻轻一吻,萧绍瑜摇摇头: “并没有,你要留下来保护本王呢,呵呵。” 他看似耍赖,实则心疼恋人,不想让她总是出入刀光剑影、万马军中。 为了她安心留下,萧绍瑜放弃了亲自率军出战。 柳文菲嘟着小嘴,心想: “殿下你是不是要说:本王是交了保护费的。” 她灵机一动,瞬间水眸如月,浅笑嫣然: “保护费,妾不要了,总可以出战了吧,咯咯。” “违约可是要受到惩罚的呦,本王想好如何罚你前,你还得保护本王。” 萧绍瑜真心是在耍赖皮,绝对不是装的。 “殿下若是永远想不好,妾便须保护你一生么?” 蕙质兰心的柳文菲,看出了萧郎的“狼子野心”,水眸故作含嗔,使起小性。 “陪本王度过一生,不好么?” 萧绍瑜欲趁其不备,再吻之。 可惜,这次他吻了一嘴有点咸味的空气。 “咯咯!” 柳文菲俏声笑了起来,嗓音欢快空灵。 她猜到了萧郎会故技重施,身姿轻盈飘后,轻松躲过了萧郎的“贪婪”。 “要不要求安慰啊,殿下,咯咯!” 她模仿着萧郎心痛的样子,学着他哀怨的声音,惟妙惟肖。 “本王求安慰,那是必须的呀。” 萧绍瑜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前所未有的痛。 突然,他运起身法,扑向恋人。 “本王看你往哪跑!” “咯咯,妾的身法好像也不错呢。” 柳文菲又成功躲过了“魔爪”。 “殿下,实大梁第一撩妹高手也,标下心向往之。” 负责警戒的范伯勋目不转睛,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更是浮想联翩。 “什么感觉呢?看着好像很爽的样子? 回京后,我得去找婉儿妹妹尝试一番,嘿嘿......” 他吧嗒着嘴,越看越出神。 他口中的婉儿妹妹,是李东阳的女儿李婉儿。 在京时,他可是隔三岔五就往李府跑,美其名曰:问候李长史。 睿智如萧绍瑜,早已给他定了性,并写下考语: “经鉴定:此郎实问候婉儿也,亲没亲过嘴,待定。” 范伯勋离岗是要请假的,理由总是: “标下去李府问候李长史。” 可是,他请假那会,李东阳明明就在南康郡王府办公,完全没有必要去李府吧。 而李婉儿呢,有事没事总往王府跑,美其名曰: “妾来寻爹爹。” 有意纵容的萧绍瑜,一直忍着没好意思说: “婉儿妹妹,你几个爹爹呀? 东阳爹爹早下班了,伯勋哥哥倒是还在。” 突然,出战的号角声骤然吹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蛰伏一夜的将士出林列阵。 “出战!” 密林前,范雍雄浑大喝。 随之,奋激的战鼓声,响彻天地。 赤焰如火的“范”字将旗,迎着微冷的晨风,飘扬在追云骑的最前方。 身姿雄健的范雍,于旗下纵马驰骋。 与陆瀚洲的约定时间已到,奉命指挥全军的范雍,毫不犹豫地率军出击。 此刻,夜色将退未退,残月犹存,却已模糊。 正是黎明破晓前的刹那朦胧。 与此同时,一直闭门据守的陆瀚洲,下令出击。 营门大开,五万西路军将士营前列阵。 “出战!” 陆瀚洲一声沉喝。 持久避战下,西路军将士的心中,早已蓄满了出战的渴望。 闻出战将令,将士们的呐喊声瞬间惊天动地。 他们心中的出战渴望,在这一刻彻底燃爆。 大军簇拥之中,一身戎装的陆瀚洲,无疑极其欣慰。 虽以用兵持重闻名,然战机当前,他亦有破釜沉舟之豪情。 此战,五万西路军全数出击,便昭示着他必胜的雄心。 他要用行动,告诉对面的魏军: “‘陆虎’是要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的!” 南梁三英其二,范雍、陆瀚洲双英合璧。 各自统军东、南夹击,浑然不觉死之将至的魏军偏师。 梁军将士斗志昂扬,魏军将士则睡眼惺忪。 如是,一场黎明破袭战开始了。 萧绍瑜牵着恋人柳文菲的纤白柔荑,登上岸旁山丘,举目眺望。 身后有范伯勋随行,山丘下则是叶清玄率一都中兵列阵。 “文菲,大战开始了,你就在此保护本王吧。” 柳文菲仍对出战念念不忘,萧绍瑜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反正都这样了,那就看着呗。” 柳文菲情绪低落,声音几乎是从琼鼻中哼出来的。 “要不要亲一口呢?” 二人身后的范伯勋憋着笑,看着,心中猜测着。 《梁书·武帝纪》载曰: 新昌太守范公雍、中领军陆公瀚洲相约,黎明破袭魏军偏师。 第124章 柳公助战 腰间秋水剑,身后赤火胭脂马。 同柳文菲一般,落寞于英雄无用武之地。 惟有延申目光,极目远眺。 战斗猝然打响,无备的魏军确是措手不及。 然而终是百战精兵,度过了最初的慌乱,魏军渐渐收缩兵力,组织起了有效的防御。 梁军兵锋遇阻,破竹之势暂缓。 陆、范二将皆知,此刻惟有强攻到底,不计任何损失。 否则待魏军彻底稳住防线,再想胜之便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薛司马,带上你的人,给本将打开缺口!” 范雍即刻命薛子都,率所部重骑出击。 欲用其长,破开魏军仓促间建立起来的防线。 “标下领命!” 薛子都欣然领命。 无缘加入第一波攻击,薛子都已是眼馋不已。 此刻闻令,他可谓心花怒放。 有人遇妹则撩,有人逢战如嗜。 显然,他是后者。 “破阵!” 薛子都仰天怒吼,天阙颤。 一曲重骑紧随薛子都冲锋的身影,气势汹汹地扑向了魏军防线。 裹挟前冲势能的马蹄,愤然怒击魏军前排之盾。 掌控一对擂鼓瓮金锤,轻易磕飞刺来的长枪。 烈马嘶鸣,横冲直撞,金锤势沉,披荆如缟。 薛子都不负众望,一举破入魏阵,果是北国猛将。 其昊天锤法,大开大合,势逾千钧,横推八马,倒拽九牛,万夫莫当! 魏军瞬间打懵,顿现骚乱。 突然,魏军身后出现一支人马。 他们出现在魏营北方,绝非陆瀚洲所率西路军。 观其规模,不下万军。 这支人马列阵密集,滚滚向前,不断迫近魏军。 渐渐的,将士盔甲形制、将领大纛清晰可便。 “是梁军!” 魏军阵中发出惊呼。 魏军不得不分兵布防于后,范、陆两军当面防线压力骤降。 忽然,一直情绪低落的柳文菲,水眸闪闪发光。 她踮起脚尖,举目再次确认,而后兴奋道: “是父亲!父亲率军来援!” 遥望大纛,其上分明写有: “假节、都督北徐州诸军事、辅国将军、北徐州刺史,柳。” 来将确是柳世权无疑。 其所率万军,自当是北徐州兵精锐。 父女分别多日,柳文菲欲与父亲重逢于阵,俏喝道: “殿下,妾去接应家父!” 玉掌控缰,双腿用力,心意相通的赤火胭脂马,已然纵蹄奔下山丘。 银甲赤马,恍如一道银赤闪电。 “等等本王!” 萧绍瑜一边大喊,一边纵马追去。 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惟有一同出战。 同时,范伯勋冲下山丘,山丘下的叶清玄率中兵随征护卫。 困守燕城的柳世权,今晨例行巡查城防,及时发现了魏军大营遭袭。 他意识到此必破魏良机,当即决定出兵合击。 之前,魏军势大,他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 故将燕城兵马分作两班,轮守城防,他始终保有一支机动兵力。 此刻,他所率者,正是休整一夜之精锐州兵。 州兵方阵,推进至距离魏军不足五十米处。 柳世权刚毅面庞中闪过一抹决绝,沉声大喝: “出击!” 闻令,步兵方阵小跑冲阵,重盾于前,长枪于后。 停在原地的弓兵方阵,则张弓搭箭,发起远程打击,掩护同袍冲锋。 在他们与魏军的互射中,最后二十米处步兵方阵发起了全力冲锋。 “冲阵!” 伴随着利箭呼啸,撞击重盾,呐喊中的步兵方阵与魏军短兵相接。 此刻,柳世权已然看出来,陆瀚洲是倾巢出击。 素善帷幄的他,自然熟知陆瀚洲的用兵持重。 据此,他料定陆瀚洲或有必胜之念,或有不得不如此之理由。 三支梁军合计兵力六万余,而观魏军兵力五万。 经过最初的突袭,可以预见,后续必是苦战。 实际上,胜负在五五之间,梁军并无必胜把握。 “不好!元沐行瞒天过海之计,陛下有危险了!” 柳世权窥破局势于心。 之前,元沐率军渡淮初围燕城时,柳世权看得分明,其兵力当在十五万左右。 此刻接战,魏军兵力却少了十万。 显然,元沐必是乘夜调离主力,以偏师迷惑他与陆瀚洲。 依军事常识,围困燕城必是为了打援。 陆瀚洲率援军已至,元沐非但不打援,还悄悄调离主力。 除了梁帝御驾亲征,元沐欲率主力奔袭梁帝,柳世权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 久镇边陲,精通韬略的他,闪念之间便有推断,已是无限接近事实。 “全力攻击!” 柳世权抽出佩剑,号令州兵。 局势至此,他必须不计任何代价,必须击破当面魏军。 “传令燕城,调兵五千前来助战!” 同时,他果断派出传令兵。 调兵之后,燕城留守兵力已然不足五千,无力再行抽调。 可以说,他已然尽了全力。 梁军三将皆督军死战,三面受敌的魏军防守压力骤增,战局愈发于其不利。 气势如虹的三支梁军,不断压缩着魏军的防守空间。 这时,一路疾驰的柳文菲,奔至近前。 一声娇喝,已是哭腔,道不尽的重逢喜悦: “标下参见辅国将军!” 多么熟悉的欢呼,柳世权闻声锁定爱女。 “小菲!” 他喜极而泣。 自柳文菲出燕城、救睢陵,柳世权便再无她之音信。 见爱女安然无恙,作为父亲的他焉有不喜之理? 水眸含泪,嫣然一笑。 柳文菲纵马疾驰,宛如一阵疾风,冲向魏军。 “标下请战魏军!” 倩影后,只余倩音回荡。 “小菲还是老样子,真拿她没办法啊。” 柳世权一声感叹。 此刻,他亲率大军于此,梁军兵力略占优势,气势完胜魏军。 比之柳文菲当初闯营援睢陵,安全要有保障得多。 他心中的担忧,远未到当初生离死别的程度。 而且在州军之中,柳文菲颇有勇名,她加入战局,势必激励州军士气。 此利于战胜魏军。 目光凝视着爱女冲锋的倩影,只见: 红巾飘扬英姿飒飒,银甲夺目闪耀万军。 试问秋水剑,何时神女春芳歇? “当年,你师尊亦是如此,你太像她了。” 触景生情,柳世权忆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也忆起了故人。 《梁书·武帝纪》载曰: 北徐刺史柳公世权,率州兵助战。后父女重逢于阵。 第125章 正朔之论 眼见柳文菲仗剑入魏阵。 护花心切的萧绍瑜,急催战马,疯狂追赶。 乌眉如剑,明眸似电,赤色盔缨追红巾,一身金甲慕银甲。 英华剑出鞘,不容魏军伤佳人。 下一瞬,双剑交辉,一对璧人并肩奋战,成万军一景。 英华配秋水,君子合神女,剑光交错斩魏军,郎妾豪情无限美。 “殿下,可愿随妾斩将夺旗?” 万军丛中,柳文菲酣畅淋漓间,俏音之中蕴昂扬战意,秋水剑遥指魏将。 “正有此意!” 一阵搏杀,萧绍瑜亦是热血沸腾。 他骨子里继承于母妃范瑛的英豪之气,已如夏花绽放。 乌眉斜挑入鬓,利如锋槊,明眸几乎怒睁,犀利如刀。 “驾!” 一声长啸催烈马,悄然间领先恋人一步。 “杀!” 英华剑舞摧魏军,瑟瑟魏将无处躲。 “死于本王剑下,汝之幸也!” 电光火石间,君子剑法显神威,一剑怒斩怯魏将,从此九王威名扬。 随行护驾的范伯勋,一槊挑起魏将人头,奋力疾呼: “尔等将军已毙于南康郡王剑下,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于内,将军授首,袍泽丧胆;于外,三面梁军,虎视眈眈。 已成孤军、已处绝境的魏军偏师众将士,纷纷弃戈请降,再无战斗下去的勇气。 望着垂头丧气的魏军将士,萧绍瑜感觉他们多是汉人。 北魏胡汉杂居,汉人多有鲜卑化,鲜卑人在习俗上亦有汉化。 从服饰、相貌、语言、名字等中,很难分辨谁是鲜卑人,谁又是汉人。 然萧绍瑜亦非凭空臆测,而是观身形得出的判断。 在北魏,鲜卑人享受的物质条件,要比普通汉人好很多。 从营养学角度看,于身形鲜卑人要更强壮,普通汉人则要瘦弱很多。 确如其想,实际上此魏军偏师,皆是北魏州郡兵。 除少数高级将领,基本都是汉人。 北魏军队分为三部分,即京营台军、镇戍兵、州郡兵。 京营台军是魏军的绝对主力,负有宿卫京师、出征作战之责。 建国初期,皆由鲜卑人组成,此际已有鲜卑化的汉人强宗子弟充于其间。 镇戍兵设置于南北边界,戍边守土为主要任务,战时则配合京营台军出击。 兵员组成上同台军,战力亦不容小觑。 州郡兵的主要任务是维持地方治安,防范百姓反抗。 显而易见,无论战力还是战斗意志,他们都无法与台军、镇戍兵相比。 这正是萧绍瑜斩魏将,而魏军偏师尽降,原因所在。 同时,这也是元沐敢于兵行险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州郡兵皆汉人,即便尽歼于梁军,元沐也不心疼。 汉人数量远多于鲜卑人,且人命如草芥,死了再招便是。 然在萧绍瑜的心中,却无歧视之意。 梁魏两国的汉人,皆华夏血脉,同文同种。 今日之南北之分,不是他们造成的。 他们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又怎能左右国家民族之命运呢。 归根结底,他们也是无辜的苦命人。 萧绍瑜有心安置他们,除了道义,他还有其他考量。 两国相争,实国力之争。 国力的构成,主要是军事和经济两种硬实力。 暂不提软实力,单就硬实力而言,北魏强于军事,南梁胜在经济。 此梁魏对峙,势均力敌,原因所在。 受过后世高等教育洗礼的萧绍瑜,视野远比时人开阔。 他深知,不论个人的优秀,还是国家的富强,首先应着眼于传统优势,并将优势做大做强。 于南梁而言,经济基础取决于人口数量,毕竟仍是农业社会。 受限于货币制度,商业的繁荣是有限的,国家的财政收入主要源于农业。 在农业科技落后的情况下,农业的发展必依靠人力的充足。 当然,自然条件也是重要影响因素。 故萧绍瑜欲安置降兵之举,核心逻辑是增加人口。 环顾降兵,他朗声道: “众位汉家兄弟,悠悠华夏衣冠,在梁不在魏,大梁欢迎你们回家! 凡入大梁者,家有耕田传世,子孙香火不绝。” 自五胡乱华以来,北方汉人为了生存,逐渐为胡虏所用。 存亡断续之际,汉家王朝南渡,弃之如敝履,此怨已有百余年。 萧绍瑜的正朔之论、华夷之辩,能消弭此怨,唤回百年游子么? 他们自出生,便生活在外族统治之下。 不像薛子都因有家族传承,而有对汉家朝廷的怀念。 然于他们,正朔、华夷之辩,不如一饭。 所以,萧绍瑜许诺以田,实利诱也。 北魏鲜卑贵族大肆圈占土地,致流离失所者众。 为了满足贵族的奢靡生活、战争所耗之巨资,北魏朝廷盘剥之重,百姓苦不堪言。 降兵及其家人,亦不能幸免。 如萧绍瑜所料,真正打动他们的,正是那句: “家有耕田传世,子孙香火不绝。” “殿下说的,可当真?” 胆子壮些的降兵,问出了所有降兵的心声。 他们当兵不过是为了果腹,很多人已是家无至亲,了无牵挂。 可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若于南梁,能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他们不介意扎根南梁。 须知汉人对土地的眷恋,是融于血脉的,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他们更关心的是:萧绍瑜能否兑现承诺。 “本王若不能兑现承诺,愿倾囊相赠,放尔等北返。” 萧绍瑜当即作出回应。 他的意思很明确:有田可耕便留,无田可走,并赠路费。 等一等,看一看,又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察言观色,萧绍瑜目力所及,降兵皆有喜色跃然于面。 “吾等愿从殿下!” 降兵皆拜服。 萧绍瑜的思想工作,成效斐然。 然其满面春风之下,心中所想却是另一番风景。 “大梁之租、调、税,也不轻呢,先稳住人心吧。 若于战后,父皇赏功授本王主政一方,或能有所作为。 否则,破财承诺吧。”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临阵,斩魏将,降魏众,论正朔,辩华夷,许以田,收其心。 第126章 合军东援 于租、调、税外,每遇出征,南梁还要临时加征。 史书载曰:“王公以下各上国租及田谷,以助军资。” 名义上是百官与民自愿捐献,实则却是强行摊派。 千余年后的明朝末年,不也于正赋之外,加征三饷么。 故凡征伐,必靡费甚巨。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萧绍瑜理解此论,并非限于军事,实关经济民生。 财政崩溃,民不聊生,纵有百万大军,亦难逃国之败亡。 蒋先生金圆券改革的初衷,不也是缘于财政崩溃么? 所以,稳定繁荣的经济是军事实力的保障,是战争潜力之所在。 富庶如南梁,亦要如此,可想北魏赋税之重。 同理可知,北魏亦不可久战,久战之下,其国内必乱。 萧绍瑜的心中,已然对此番国战走势有了判断。 收拢降兵、打扫战场后,三支梁军将领汇聚一堂。 “本王奉陛下之命,配合陆领军击魏偏师,实客也。 故帅位,当属陆领军。” 萧绍瑜侃侃而谈,拒就帅位。 论爵位之尊贵,他显赫于诸将。 依门第论,他乃皇子。 他便是就坐帅位,亦是顺理成章,诸将不敢有异。 可是,他非但婉辞帅位,还甘居柳世权之下。 以官职论,他暂代济阴太守。 柳世权乃北徐刺史,妥妥的顶头上司,让之合乎官场规矩。 然而萧绍瑜毕竟爵封郡王,尊贵冠于诸将。 在南梁,凡皇子出征,必为主帅,也是不争的事实。 故他之谦逊礼让,颇得诸将好感。 “陛下诸皇子,能如是者,惟九殿下一人尔!” 诸将多赞于心。 同时,诸将不会将萧绍瑜的谦逊,看作软弱。 此役,他屡败魏军,见诸邸报,诸将皆闻之。 今又斩将夺旗,诸将皆睹之。 见陆瀚洲亦不就帅位,柳世权从旁解围道: “陆领军,你奉陛下之命统西路军,帅位实非你莫属。 九殿下高风亮节,一番美意,切莫辜负之。” 他理解陆瀚洲的顾虑,亦赞赏萧绍瑜的胸襟气度。 默默对比着,尚在潜邸的梁帝与此时的萧绍瑜。 他的心中,如是想着: “九殿下,太像当年的陛下了,也许此乃大梁之幸。” 同时,他与陆瀚洲同为梁帝股肱。 一人居朝掌梁宫宿卫,京城兵权。 一人镇边州,控精锐边军。 且同属孤臣,自是惺惺相惜,立场相同。 随后,柳世权安坐左首,位尊于居右的萧绍瑜。 陆瀚洲遂打消顾虑,就坐帅位。 他声音沉稳,问道: “九殿下、柳刺史,我军下一步行动,二位有何高见?”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出于礼尚往来的考量,陆瀚洲明明可以自断,却主动征询二人。 “父皇锦囊写得分明:胜后合军东援,共击元沐。” 萧绍瑜想着。 他相信,梁帝必已传同旨予陆瀚洲。 据此,他自然窥破陆瀚洲还礼之意。 遂淡淡一笑,表态道: “全凭陆领军决断。” 在柳世权看来,陆瀚洲实为统一军令,以免三支梁军各自为战。 毕竟若无萧绍瑜的表态,他不可能号令其军。 萧绍瑜既已亮明态度,柳世权遂表态道: “下官附议。” 柳世权乃假节刺史,无梁帝明诏,陆瀚洲同样不能号令其军。 故他之表态,与萧绍瑜异曲同工。 陆瀚洲确是得梁帝秘旨,深知战局微妙,片刻耽误不得。 见军令已然统一,他当即分兵派将,东援梁帝。 “柳刺史,请你率本部人马为大军先锋,即刻拔营东进。” “下官领命。” “九殿下,请贵部随本将中军行动,稍后拔营。” “便依陆领军。” 于秘旨中,梁帝严令陆瀚洲: “务保九郎周全!” 决战元沐,不同于破袭偏师。 元沐麾下多鲜卑勇将悍卒,战力远胜于偏师,战之必苦。 当初,萧绍瑜困于睢陵,梁帝鞭长莫及。 然于即将到来的决战,梁帝必须确保萧绍瑜万无一失。 透过秘旨,陆瀚洲已知梁帝对萧绍瑜寄予厚望。 皇帝对皇子的厚望,代表着什么? 故陆瀚洲将其留在身边,以西路军主力相护。 萧绍瑜并不知梁帝秘旨。 他领陆瀚洲之令,一因有言在先,不可食言于众。 其二,他是有意藏锋。 此役,他已然出尽风头,扬名梁军,简在帝心。 凭功,梁帝赏赐实职,扩张势力之谋便可达成。 若不知收敛,锋芒再盛,必招诸王之忌,便过犹不及了。 他欲适可而止,徐徐图之。 实际情况,甚于他之预想,太子已然忌惮于他了。 徐温就事论事提及萧绍瑜,太子当即勃然大怒,可知忌惮之深。 也许,这也是太子加紧篡位的一个原因吧。 豫章、晋安二王,何以与之相抗多年? 皆因梁帝暗中扶植之故。 纵使太子不懂,刘皇后必看破并教之。 豫章、晋安二王,是对抗太子的明星皇子,却非全部。 实际上,梁帝对诸皇子皆有扶植,多寡不同而已。 以前的萧绍瑜,是惟一的例外。 他不任实务,亦无临时差事,毫无政绩可言。 梁帝便是想扶植于他,也没有借口,何况还有十年前之故事呢。 现在,形势却是大有不同了。 京中遍传,“谢宣怀欲弑君”之谣言。 若太子篡位不成,可以预见梁帝必罢谢宣怀。 主和派领袖遭罢黜,十年前战和之争形成的禁忌,便有松动之可能。 当此之时,萧绍瑜恰建殊勋,梁帝大概率会扶植于他。 故太子篡位成功,必除萧绍瑜,毕竟梁军中范氏的影响力还在。 济阴校尉周盛对萧绍瑜的拥护,便是明证。 济阴校尉栾云、钟山的跳帮,则是佐证。 总之,凭借范氏残余的影响力,萧绍瑜尚能赢得部分军中将领的拥护。 于太子而言,这是威胁。 济阴士族、佐官对萧绍瑜的支持,则是萧绍瑜自身能力所致。 这同样是威胁,甚至是更大的威胁。 须知南梁的统治,便是建立在士族拥护之上。 萧绍瑜展现出来的能力,已有染指皇权之兆。 太子岂能不惶恐? 若太子篡位不成,侥幸得保储位,他必打压萧绍瑜。 梁帝在位,除之不能。 然而打压,却不受限。 诸王与太子的争斗,不就是打压与被打压么? 显然,梁帝允许争斗、打压等政治手段的存在。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谦逊让帅。高祖严旨中领军陆公瀚洲,保帝周全。 第127章 避难顿丘 元沐率魏军主力,赶到了梁军大营。 刺鼻的烧炭味道扑面而来,空气中仍有余温。 举目望去,曾经营垒森严的梁军大营,已是一片狼藉,不复前时之雄盛。 同时,除却满地伤兵,未见杨彦超、穆烈踪影。 一时生疑,元沐对左右说: “传前将军、左将军。” 此时,元沐尚不知穆烈生死,他担心爱将杨彦超冲动的毛病又犯了。 目前而言,令其冲动的原因,只可能有两个。 其一,穆烈尚存,并将中伏之怨发泄于他。 二人矛盾激化,公然厮杀。 其二,穆烈战死,为赎其罪,他一时冲动愤然追击梁军。 须臾后,亲兵匆匆返回,据实禀报: “禀殿下,二位将军已合兵追击梁军而去。” 闻报,元沐眉头紧锁起来,他立刻意识到了战局的严峻性。 穆烈中伏,意味着内应有变。 在元沐的印象中,谢宣怀应无胆设计诓骗于他。 南梁的主和派官员,他皆视之怯弱之徒,谢宣怀亦然。 他认为,谢宣怀的反戈一击,必是受到了某种巨大压力,迫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种压力,只能来自于梁帝。 或者说,谢宣怀已被梁帝所擒,伏击穆烈的是梁帝。 以梁军的兵力,梁帝当可歼灭穆烈所部,亦不会为杨彦超所吓退。 “梁帝是想避战,拖垮本王,还是使诈呢?” 元沐猜测着。 南征已有月余,即便梁军不扰淮水粮道,彭城储粮也快耗尽了。 国力不济,不耐久战,终是北魏之弊。 于此,元沐有自知之明,梁帝亦必明察秋毫。 故元沐设围,旨在引诱梁军主力来援,一战而定胜负。 相对的,梁帝可以拖延之策,待魏军粮尽自退。 因此,元沐猜测梁帝有意避免决战。 同时,他也不能排除梁帝使诈的可能。 初夏已至,淮南天气渐热,魏军中已现水土不服之症。 若决战地点南移,此症必重,亦必然更有利于梁军。 然而他已别无选择,惟有一战,即使梁帝使诈,亦在所不惜。 或败梁帝,而据淮南,镇将南封。 或借梁帝之手,剪除对抗魏帝之镇将。 此战已非单纯的两军交战,而是北魏国内政治诉求的延申。 “出发多久了?” 元沐问道。 “一个时辰。” 亲兵已经打探清楚,答得干脆利落。 以二将复仇之急切,一个时辰足够他们追出百里之外。 元沐吩咐一旁的长子元睿: “阿睿,你速率一万轻骑,前去接应,本王督大军于后。” “父王,若二位将军为梁军所困,末将当如何?” 元睿反问。 年逾而立的他,颇有乃父之风,心思缜密。 任镇南将军长史,协助元沐打理军务。 他想到了梁帝诱二将南追,并困之于南,从而迫元沐南下决战。 也就是说,梁帝将决战地点,选在了有利于梁军之处。 同时,身为元沐之嫡长子,他尽知南征之秘。 他留意到,杨彦超所率万骑援军,多镇将之兵。 不知父王是否有先除镇将之意。 若有,便不急于相援,以之消耗梁军。 他则静观战局,牵制梁军,以待父王大军,决战之。 如此,杨、穆二将有可能殁于阵中。 如何面对门阀穆氏? 痛失爱将,则有损父王。 故他必须明确父王的真实意图。 元沐听出了长子的言外之意,他明确表态: “若如此,力救之,拖住梁军,本王随后便到。” 单以除镇将为目的,并非元沐之首选。 他的首选是击败梁帝,据淮南之地,南封镇将。 毕竟镇将之兵皆精锐,以其为北魏南方屏障,遏制南梁,乃上策。 事不可为时,才可以除镇将为目的,取下策。 “末将领命。” 元睿慨然回应。 他已知,父王欲毕其功于一役,消灭梁帝所率之梁军主力,进而荡平淮南之地。 此去,他自会与杨、穆二将并肩而战,并力保二将。 ...... 元睿率军南下时,杨、穆二将并未受困,反而兴奋异常。 因为他们追上了左卫军。 “梁狗,哪里逃?!” 穆烈大吼着,一声接着一声。 玩命狂奔中的谢韬听得真切,心慌意乱。 此刻,他可不敢请缨去战穆烈。 “伯父,再不拿个主意,怕是逃不掉了!” 谢韬忙问计谢宣怀。 不时回头看看追兵,欲哭无泪。 此时,谢宣怀心中的焦急,丝毫不亚于他。 他估计最多再过一刻钟,便会被魏军追上。 在无遮无拦的旷野,一旦被魏军追上,结局注定是悲剧。 望着映入眼帘的顿丘城廓,那里将是惟一的避难之所。 谢宣怀把心一横,顾不上往日的恩怨,大声鼓励将士: “将士们,再加把劲儿,只要入了顿丘城,我们就安全了!” 顿丘城防坚固,入城确可暂保一时。 然而,范雍可能放其入城么? 以范谢两族仇怨之深,范雍大概率会见死不救。 处境互换,谢宣怀自问,断不会救范雍。 故对范雍,他不作奢望。 实际上,他打得是萧绍瑜的主意。 萧绍瑜奉旨督军沿江防线,顿丘正是他的临时驻地。 也就是说,此刻萧绍瑜应在顿丘城内。 届时,晓以唇亡齿寒之理,感动之。 若行不通,便以职相胁,谅他犹惧尚书令之权威。 再不行,便抬出太子行以震慑。 谢宣怀的脑海中浮现出,赴济阴前觐见太子时,萧绍瑜的恭敬与胆怯。 他的心中,已然确信: “谅他无胆相拒!” 随即,他吩咐谢韬: “阿韬,你速往顿丘,叫开城门。 若有人冥顽不灵,拒开城相救,便以本官,甚或太子之名,震慑之!” “小侄领命!” 谢韬当即受命,催马疾驰顿丘。 他更激进,相信尚书令之名,足以震慑顿丘,无须抬出太子这张神主牌。 范雍敢抗命,他的部下、郡内佐官应不敢抗命,至少是有人不敢。 他不信,顿丘乃至新昌,当真铁板一块。 须知尚书令此职,代表着南梁朝廷。 不遵其令,与抗拒朝廷无异,几人有此胆量? 届时,必不愁开城无人。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率军南下追击高祖。尚书令谢宣怀欲入顿丘避难。 第128章 背城列阵 “本将左卫将军谢韬,速开城门!” 以冲刺的速度驰至顿丘城下,谢韬朝城头郡兵怒吼。 他心急如焚,再迟便将被魏军追上。 然而城头的郡兵,并未慑于左卫将军的名头。 他不疾不徐,从容回道: “范太守临行前曾告诫我等,须谨防魏军乔装诈城。 抱歉,城门不能开。” 郡兵的回应,气得谢韬状若疯癫。 魏军追兵将至,郡兵竟然敢与自己扯皮,质疑自己的身份。 简直是在找死! 情急之下,他怒喝道: “混蛋!尚书令正在本将军中,顷刻便至,还不速开城门!” 他没有时间证明,自己并非魏军乔装。 直接报出谢宣怀之名,震慑此“狂悖”郡兵。 左卫将军魏军可能乔装,然其敢乔装尚书令么? 即便乔装,也无人会信。 “陛下御旗何在?汝必是魏军乔装无疑,休想诈城!” 郡兵理直气壮,直斥谢韬。 依南梁惯例,尚书令这等高官随征梁帝,必随侍御驾左右。 也就是说,尚书令现身顿丘,理当见到梁帝御旗。 不见御旗,郡兵当然要揭穿谢韬的“谎言”了。 “混蛋!” 谢韬复怒骂之。 见郡兵如此顽固,认定了自己必是魏军乔装,已然无须多言。 即使请出太子这张神主牌,亦不会收效。 怒极的他,当即张弓搭箭,欲射死这个冥顽不灵的郡兵。 “弟兄们,放箭,射死魏军细作!” 嗖嗖嗖。 城头瞬间射来十余支利箭,惊得谢韬抛弓折返。 他刚出弓箭射程,便遇谢宣怀领军奔至,忙说: “伯父,守城郡兵坚称范雍不在城中,拒开城门! 如何是好?” 闻言,谢宣怀满面霜色,他是既急切又气恼,偏偏生出一种有力使不出来的感觉。 他确信,此刻范雍和萧绍瑜必在顿丘城中,否则郡兵何敢狂悖至斯。 确如其想,郡兵乃受命拒开城门。 而下令者,实萧绍瑜也。 “诸位,尚书令即将大战魏军,随本王拭目以待。” 城楼中,萧绍瑜笑言。 东进途中,他收到了梁帝旨意,奉命改道直驱顿丘。 同时,陆瀚洲亦奉命,率军前往新昌某处。 显然,梁帝欲率梁军主力撤入新昌郡内。 “父皇果然是要拖死元沐。” 萧绍瑜心中,坚定了此前的战局走势预判。 若从接旨算起,他判断梁帝应已率梁军主力入新昌郡内。 大军驻新昌,郡内必已遍布梁军哨骑。 梁帝不可能不知,谢宣怀正在被魏军追击。 何以不见梁帝发兵救援? “父皇这是要借魏军之手除了尚书令吧。” 萧绍瑜心中猜测着。 若梁帝有此意,放谢宣怀入城,岂非违背圣意? 若梁帝无此意,见死不救,战后恐遭清算。 是故,萧绍瑜命郡兵坚称范雍不在城中。 若问到他,自然也不在城中。 十年时间,新昌郡兵早已被范雍打造成了范家军。 其间,梁帝既不调换新昌诸校尉,亦未调换郡府佐官。 范雍自信绝对掌控新昌,而新昌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基于此,萧绍瑜并不担心郡兵会出卖自己,即使战后朝廷派员调查。 新昌诸士族,皆乃追随范隆之的主战派一部,同样不会出卖萧绍瑜。 如此,能否除掉谢宣怀,便要看魏军的本事了。 若魏军过于无能,萧绍瑜少不得便要亲自动手了。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今日本王不除你,他日必被你除,还是你死为好。” 范瑛之死,始作俑者即谢宣怀。 无论萧绍瑜多么仁慈,待梁帝驾崩,谢宣怀的屠刀必会斩向他。 所谓:斩草除根。 届时,范雍及新昌范氏,亦不能幸免于难。 故逢此良机,萧绍瑜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至于范雍,绝无异议,全力支持萧绍瑜的决定。 “老范啊,若本王不敢动手,你会自行出手吧。” 萧绍瑜想着。 之前,哨骑回报魏军正在追杀谢宣怀时,须臾间他便决意除掉谢宣怀。 范雍想也没想,便赞同之。 可见,范谢之仇乃其心中必拔之刺,不可能和解。 此仇必你死我活,萧绍瑜看得出来,范雍自然亦能看破。 已至顿丘城下的谢宣怀,没有再派人前去叫城。 他心如明镜,顿丘城门是叫不开的。 城内的萧绍瑜和范雍,是铁了心见死不救了。 前有坚城入不得,后有追兵逃不掉。 怎么办? 自诩多智的谢宣怀,也到了无计可施之境。 除了一战,他别无选择。 他转身面向追杀而来的魏军,断喝道: “背城列阵,准备战斗!” “伯父,我们只有两千人马啊!” 谢韬惊呼。 一听要与魏军接战,他慌了,也后悔了。 为了逃命,他陆续分兵阻敌。 派出去的八千左卫军将士,至今不见有人回,应是凶多吉少了。 早知难免一战,何必分兵。 可惜,悔之晚矣。 “列阵!” 谢宣怀怒吼。 他的目光里没有谢韬,只有不断迫近的魏军。 左卫军残部仓促列阵,魏军骑兵便已杀至阵前。 首当其冲者,正是穆烈所率鲜卑部族骑兵。 见顿丘拒开城门,穆烈大喜。 他想当然地认为: “城内梁军畏我兵锋,皆鼠辈也,不足为虑。” 新昌郡兵的“胆怯”,令他更加骄横,直呼: “儿郎们,复仇的时候到了,随本将冲锋!” 他一马当先,杀向左卫军残部。 两千鲜卑部族骑兵,呼啸着、呐喊着,即刻发起冲锋。 此左卫军残部,乃谢宣怀之绝对嫡系。 统兵将领皆与谢氏有着姻亲关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此绝境,他们惟有拼死一战,不会弃谢宣怀而逃。 自开战以来,一场硬仗没打的左卫军,终于要露出峥嵘了。 面对骑兵冲锋,惟有以密集阵型相抗。 “列盾!” 重盾相连,列于外围,结圆阵。 “长枪预备!” 长枪密集架于重盾之上,成45度角伸出一米长,指向了鲜卑部族骑兵。 任凭他们如何剽悍,只要敢冲上来,必被长枪刺中落马。 落马后,他们还要遭受同伴马蹄的践踏,绝无生还的可能。 《梁书·武帝纪》载曰: 尚书令谢宣怀督左卫军残部,背顿丘列阵,迎击魏军。 第129章 欲兴算学 萧绍瑜的视线,穿过城楼、垛口,审视着左卫军枪阵。 他凝思计算,心中品评着: “等腰直角三角形,斜边长1米,直角边就是0.7米。 加上重盾1.5米的高度,便是2.2米,足以覆盖骑兵上身要害。 左卫军操练得不错,有点门道。” 通常,这种整齐划一的枪阵,必经过严格训练。 至于长枪伸出重盾的长度、角度,大概率是来源于经验的积累。 而萧绍瑜却想到了一个人、一本书。 祖冲之离世不过二十二年,《隋书》记载其着算经《缀术》: “学官莫能究其深奥,故废而不理”。 目前,《缀术》仍是祖氏家学。 另据《隋书》记载,《缀术》在唐朝始受重视。 被收入《算经十书》,成为国子监算学课本,学之需四年。 想及此处,萧绍瑜明眸焕发神采,产生了一个伟大的想法: “《缀术》当兴于梁!” 祖冲之将圆周率精算到小数第七位,领先世界一千年。 萧绍欲将算学发扬光大,保持住世界领先地位,并开拓新的领域。 同时,算学的发展必能促进科技的进步。 只须将算学、科技应用到生产领域,便能大幅提高生产力。 他的心中,已然欢呼起来: “没错,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本王要提高科技工作者的社会地位!” 科技工作者? 祖冲之后,南梁还有么? “本王记得太府卿祖暅之乃其子,继家学,同样是伟大的数学家。 此等人才用于管理皇家金帛财帑,太浪费了。 本王必须挖父皇的墙角!” 在历史上,祖暅之于算学同样成果斐然。 他解决了球体积公式,领先世界一千余年。 当世,他绝对是算学领域的头号大咖,没有之一。 心中确定了算学发展大计,萧绍瑜重新关注战事本身。 鲜卑部落骑兵果然名不虚传,战斗作风极为剽悍。 寒光烁烁的长枪,如铜墙铁壁的重盾,无法动摇其冲锋意志。 他们毅然冲撞枪盾。 借马疾势大,他们撞翻了重盾,却也殁于长枪。 很快,圆阵外围便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地布满了,鲜卑勇士与草原烈马的残骸,极度血腥。 当然,那里也有左卫军将士的鲜血。 见惯了血腥的左卫军将士,不为所动,他们已然重新列好盾阵。 陷于阵外的枪兵、盾兵,则与魏军短兵相接,奋勇厮杀起来。 “放箭!” 阵中的谢宣怀亲自指挥着。 此存亡危急之时,他是不会放任谢韬胡乱指挥的。 闻令,阵中弓箭手以都为单位,发起了弓箭潮。 五都弓箭手轮番射击,重盾阵外魏军纷纷落马。 此战法,既保持了对魏军的持续打击,又可利用发射间隙恢复臂力。 确有可取之处,萧绍瑜默默记在心中。 应用于实战的战法,远比兵书战策所载更形象化,亦更具实用性。 它适用于当世,也是以无数将士的牺牲为代价,摸索而得。 经过第一轮交锋,魏军伤亡不亚于梁军,梁军则暂时守住了防线。 左卫军将士目光冷峻,他们等待着下一轮攻击的到来,并做好了接战的准备。 穆烈虽是复仇心切,却并非傻子。 在他心里,部落骑兵的命远比梁军精贵,不能再对耗下去了。 其实,于梁军大营被伏击后,他麾下骑兵便减员近三分之一。 此轮冲锋,又折损不下五百骑。 合计减员已达半数,突破了他的承受底线。 同时,部落骑兵的兵员补充,明显劣于梁军,补充周期要更长。 而麾下精锐的锐减,势必动摇他于魏军中的地位。 眼见硬撼无法奏效,他当即改冲锋为骑射。 “游击之!” 穆烈一声大喝。 随即,犹在冲锋途中的千余鲜卑部族骑兵,于梁军阵前华丽转弯。 他们绕着梁军圆阵疾驰,纷纷张弓搭箭,朝阵内抛射。 “骑术精湛。” 萧绍瑜由衷暗赞。 从物理学的视角分析,骑兵疾速冲锋时,动能极大。 人、甲、马的质量,冲锋的爆炸速度,决定之。 此时强行转弯,危险类似于立交桥、盘山道的急转弯。 此类情况,后世通常限速三十。 偶有时速七八十公里者,也不一定出事。 然而时速飙到一百公里以上,大概率冲出弯道,跌落山涧。 也就是说,疾速冲锋的骑兵,是很难改变方向的。 这不仅对骑兵的骑术要求极高,对战马的要求同样极高。 那一瞬间,骑兵必须立刻作出转弯指示,战马则需心意相通,且拥有足够的力量。 在这一点上,部落骑兵具有着天然优势。 他们自幼长于马背,战马已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 于爆发力、耐力、负重力等方面,草原马也完胜江南马。 故北魏多重骑,南梁多轻骑。 想想后世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蒙古骑兵,就能体会到鲜卑部族骑兵的强悍。 实际上,鲜卑元氏(拓跋氏)与蒙古孛儿只斤氏,皆起源于东部草原。 北魏建国后,那些仍然留在东部草原的鲜卑人,可能就是后世蒙古人的祖先。 当然,细究起来蒙古人要更强悍,因为他们掌握的科技更先进。 传统方面则多有相似,比如他们行军可以不带军粮,备好马奶酒就好。 他们的军粮来自于掠夺,甚至可以食人肉、喝人血。 据此可知,元沐敢于南下决战的信心中,以此法弥补军粮不足,必是其中之一。 当然,草料不足的问题不会得到彻底解决。 在食量上,草原马要大于江南马,而淮南草场有限,无处可抢。 日后,这也将成为萧绍瑜,放弃优先发展骑兵理念的重要考量。 须知草场多了,便意味着农田少了。 而农田的减少,必动摇农业经济体系,可以安置的百姓数量亦必随之下降。 粮米是地里长出来的,织布的棉花亦然,织锦(绢)的蚕丝则离不开桑叶。 须知南梁调、租是征收实物的。 《隋书·食货志》有载: “其课,丁男调布绢各二丈,丝三两,棉八两,禄绢八尺,禄棉三两二分,租米五石,禄米二石。丁女并半之......” 粮米、绢布产量的下降,可动摇南梁的调、租体系。 同时,市面上商品粮、绢布的减少,相关商业势必凋敝。 故若大面积开辟草场,将动摇南梁的经济优势。 萧绍瑜的理念是,优先发展优势领域。 他不可能为了发展骑兵,弱化优势领域。 何况纵有草场,优质战马,人的因素也很难改善。 南梁人可以长在马背上么? 不可能的。 淮河以南,多江河,舟船才是南梁常用的交通工具。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欲兴算学,以之发展生产。 第130章 梁帝设伏 一时间,箭雨呈抛物线从天而降,越过外层重盾阻隔,直击阵眼。 “举盾!” 谢宣怀应变。 闻令,左卫军将士立刻支起了一片重盾天空。 砰砰砰! 除了箭盾密集碰撞的声音,左卫军将士仅偶有中箭负伤。 游击于外的部落骑兵,丝毫奈何不得。 此时,杨彦超率万军赶到战场,并立刻投入战斗。 “穆兄,本将助你!” 此万军之中,多是步卒,故他落后于穆烈。 “列阵向前!” 随着军令的下达,魏军步卒列阵向前,气势汹汹压向梁军。 吃足了苦头的穆烈,感激杨彦超及时来援的同时,立刻率军后撤。 他欲待机,发起突击。 所谓时机,便是魏军步卒敲开梁军的乌龟壳。 一旦梁军阵型散乱,穆烈便可率骑兵突击之。 此正是骑兵的强项。 一场鏖战再起,已是交战多时的梁军,并不轻松。 然于重盾之后,则是他们破釜沉舟的决心。 凭借这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在魏军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中,他们倔强地坚守着。 ...... 梁帝未如谢宣怀所想,他没有南渡。 而如元沐父子所想,他确是重兵设伏。 此刻,他率十余万梁军主力,正埋伏在睢陵通往顿丘的咽喉要道。 只是他的胃口,远比元沐父子想象得要大。 他引而不发,有意放过穆、杨二将,将伏击的目标锁定为元沐所率魏军主力。 “陛下,派末将出战吧!” 左卫军诸将,纷纷请战。 他们是被谢韬,派出去阻敌的那部分左卫军。 他们并未与穆、杨二将死磕,甚至都算不上交战过。 因为他们绕开大路,趁机与梁帝汇合了。 所以,左卫军并未出现重大伤亡,只不过是分作两部而已。 左卫军残部正与魏军战于顿丘城下,哨骑刚刚回报。 念在多年袍泽之情,他们不忍心见死不救,遂请缨出战。 “你们要相信尚书令。” 梁帝镇定自若,他淡淡地说,语气波澜不惊。 看似对谢宣怀信任有加,实则不然。 他就是要借魏军之手,除掉谢宣怀。 毕竟若由他亲自动手,朝野反弹必然汹涌,甚至可能引发内乱。 至于左卫军残部,梁帝知其乃谢宣怀之嫡系。 以之消耗魏军,可谓物尽其用。 “彭城王未至,大军不可轻动。” 梁帝又说道。 等元沐大军到来,梁军更无兵可援了。 其实,梁帝是在间接重申: “朕不会救谢宣怀的。” 只是,他不能把话挑明。 臣子斗皇帝,是悖逆,是逆天而行。 皇帝坑臣子,亦非什么光彩事,有损圣明。 休言梁帝绝情,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此外,分兵相救便等于削弱伏击兵力,还有暴露伏击企图的可能,于大局不利。 梁帝不准,左卫军诸将便不再请战。 须知他们是梁帝心腹,绝对听命于梁帝。 深夜,苏霖之入帐,禀道: “陛下,魏军援兵已至,距此不过二十里。” 除监察诸王百官外,典签府还负有刺探军情之责。 苏霖之所报,正是典签府探子刚刚传回的最新军情。 军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故他连夜觐见梁帝。 “兵马几何?可是彭城王领兵?” 闻报,梁帝瞬即警觉,问道。 夜虽深,他却无心就寝。 皆因魏军骑兵众多,行军迅捷。 据此,他预判魏军最迟将于天明到来。 所以,他精神高度紧张,根本无心入睡。 “一万轻骑,领兵之将乃彭城王长子、镇南将军长史元睿。” 苏霖之回道,语气十分肯定。 此战事关国运,军情丝毫马虎不得。 他倾尽典签府精锐,并由典签府武堂左右堂主,领衔刺探军情。 出于信任,他确定军情的准确性。 “彭城王,在什么位置?” 梁帝再问。 他最关注的,始终还是宿敌元沐。 若不能掌握元沐的动向,他必寝食难安。 “距元睿所部三十里。” 苏霖之再答。 言毕,他便静默无语。 战与不战,那是梁帝考虑的事情,而非其责。 “三十里么?彭城王倒是谨慎。” 梁帝呢喃片刻,转瞬便作出了决断,命道: “传令诸营,放元睿过去!” 相距三十里,梁帝无法做到,不惊动元沐而歼元睿所部。 在他看来,元睿前出三十里,实乃元沐之投石问路。 他断不会因小而失大。 历史的经验告诉他: 伏击可以有效化解,魏军骑兵众多的优势。 因为陷入伏击后,骑兵便失去了机动性。 丧失了机动性,即丧失了强大的冲阵能力。 端坐马背的骑兵,反而成了步卒的活靶子。 故伏击战,是梁军克制魏军的重要战法。 然而放过元睿所部万骑,顿丘承受的压力必然骤增。 梁帝关心的不是谢宣怀,而是顿丘城和城中的萧绍瑜。 顿丘既是沿江枢纽,还是淮南梁军的屯粮之所。 从江南各地调拨而来的粮草,全部集中在这里。 顿丘一失,淮南梁军便有断粮之危,而断粮则无以为战。 若因此梁军主力尽失,千里淮南之地必然沦丧。 更严重的是,建康将直面魏军兵锋。 一旦建康陷落,则南梁危矣! 此,绝非危言耸听。 南朝百余年历史,向世人阐释了一个客观规律: 建康陷,则南朝传檄而定。 齐代宋,如是。 梁代齐,亦如是。 “阿雍,朕信汝亦如当年,拜托了!” 遥望顿丘,梁帝默念。 他将顿丘存失,托付于范雍。 亦是将南梁江山,托付于范雍。 这是何等的信任! 有了梁帝的严令,梁军主力蛰伏依旧。 元睿率万骑,无惊无险顺利通过要道,直奔顿丘。 正因他的顺利,元沐作出了误判。 “梁帝要临江决战么?”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且不小。 须知梁军水军实力已远超宋、齐。 战力极强的拍舰,已经列装水军。 所谓拍舰,即装备抛石机的战舰,其威类似后世的炮舰。 有此舰助战,梁军胜算要更大。 若仍战事不利,可登舰保梁军主力。 此时,梁军已有载重二万斛的大舰,换算后大致载重60吨。 一艘大舰可载梁军千人,百艘可载十万众。 此于梁军,后路也。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纵魏镇南将军长史元睿,求歼魏彭城王元沐。 第131章 阵前论责 夜漫漫,梁帝仍无心入睡。 “彭城王,朕等着你。” 他低声呢喃着。 这时,苏霖之去而复返,禀道: “陛下,彭城王距此十里!” 他的神情中,多了一抹罕见的兴奋。 如武道高手约期对决,最终迎来巅峰时刻。 情同此理,梁魏两军分出胜负的时刻,即将降临。 “传令诸营备战,候命出击!” 梁帝一扫惆怅,兴奋道。 他一夜无眠,眼窝深陷,却像吃了神丹妙药,瞬间精神焕发。 随着旨意的下达,梁军诸营进入一级战备。 上至统兵将领,下至普通兵卒,都进入了大战前最紧张的状态。 紧张而兴奋。 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伏击圈外飘散而来的烟尘。 他们像是蛰伏中的猛兽,时刻准备着扑向毫无防备的猎物。 烟尘渐浓,马蹄声渐近,梁军将士的心在剧烈跳动。 长枪在握,箭在弦上。 御营传令兵已然上马,只待梁帝诏命,传令诸营出击。 突然,进入梁军视野的魏军,停在了伏击圈外五里,不再前进。 “殿下,本宗弟子已探明,前方要道两侧埋伏着十余万梁军。” 宇文擎天嘴唇微动,隔空传音。 此刻,他正与元沐并骑而行。 闻言,元沐大惊,当即勒令全军止步。 “好险!” 他仍心有余悸。 若军情晚到片刻,他已身陷重围。 其实,偏师覆灭的消息,早已传来。 未免动摇军心,元沐一直不曾公之于众。 同时,他意识到军中哨骑,军情刺探不力。 战前,哨骑并未发现萧绍瑜率军西进,致偏师遭到围攻,最终覆灭。 他遂请宇文擎天,协助刺探军情。 此行,宇文擎天除了保护元沐,亦须听从元沐调遣。 他清楚,军情刺探的重要性。 受命后,他立即停止了追杀青岚宗弟子。 调派狼神宗弟子,散布于魏军方圆百里之内。 同时,他对宗内弟子下了严令: “严密监视梁军,有异动随时来报。” 正因狼神宗弟子介入了军情刺探,最后时刻他们才挽救了魏军。 “陛下,我军暴露了。” 苏霖之禀报梁帝。 “何以见得?” “刚刚,我军附近出现了大批狼神宗弟子。 臣属下与之大战一场,歼灭大部,少数高手逃脱。 彭城王止步五里,应与此有关。” 梁军附近,始终密布典签府探子,旨在屏蔽魏军哨骑的刺探。 可是,这次来的是狼神宗弟子。 他们嗅觉极其敏锐,更兼武道有成,且不乏武道高手杂于其间。 仓促之间,典签府无法做到尽数歼灭。 漏网的狼神宗弟子,虽未突入梁营,却可从遭遇大批典签府探子上,猜出梁军主力在此。 苏霖之轻描淡写,梁帝却听出了此战之惨烈。 与大宗弟子交战,还是凶名赫赫的狼神宗,伤亡必重。 若非典签府探子出于苏霖之的调教,根本无法匹敌之。 全军覆灭,亦有可能。 梁帝安抚道: “典签府上下,赏俸一年。凡阵亡者,抚恤双倍。 另外,赏仙儿云锦百匹。” “臣代属下,谢陛下赏。” 苏霖之明白,梁帝赏女儿,其实就是赏他。 他身为武道宗师,不爱钱帛,亦不慕官高爵显。 梁帝也只能透过赏女儿,聊表心意。 梁帝又说: “如此,朕便会会彭城王。 传旨:全军列阵。” 伏击已无可能,索性列阵迎敌。 继续南撤,择机择地再作伏击,梁帝自否之。 五里,是骑兵极限冲锋的最佳距离。 梁军若撤,必受重创。 随后,魏军势必发起追击,梁军则有覆灭之危。 梁帝深知,列阵迎敌是他惟一的选择。 很快,蓄势待发的梁军诸营,列阵要道。 重盾无锋,列于阵前。 阳光照耀下,银光四射的枪刃,隐于其后。 弓箭手列阵于后,箭已上弦。 骑兵列阵两翼,待命出击。 阵势厚重,旌旗猎猎。 梁军将士已然做好了,迎击魏军的准备。 阵中央,御旗巍巍,上书: “大梁皇帝,萧”。 御旗之下,御马之上,梁帝身披金甲,遥望元沐。 “彭城王,别来无恙乎?” 厚重的声音,透着无尽的威严,老而弥坚,不坠宏图之志。 “十年未见,陛下风采如故,不减当年。” 元沐回礼道。 这时,魏军侧翼出现两支梁军。 西侧梁军,迎风招展的将旗,上书: “大梁中领军,陆”。 正是东援而来的陆瀚洲所部。 辖西路军近五万精锐,北徐州兵一万五千余,合计六万余兵马。 东侧梁军,将旗上书: “南兖州司马,冯”。 此乃冯国栋所率两万南兖州兵。 算上梁帝所率梁军主力,梁军总兵力已然超过二十万。 而三面合围中的魏军,兵力近十五万。 自开战以来,这是梁军兵力首次超过魏军。 “此番贵国公然毁约南侵,视大梁兵不雄、器不利乎?!” 梁帝双眉斜挑,苍眸如电,天子之怒勃然而发。 杀!杀!杀! 梁军将士,杀声阵阵。 士气之高昂,可谓开战以来之冠。 交战月余,河山蹂躏,袍泽殒命,苍生荼毒。 凡梁军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因义愤而燃热血,战意滔天。 梁帝怒斥,梁军求战,局势瞬间剑拔弩张。 “陛下所言,怕是不实吧。 今年淮水泛滥,贵国公然决堤,致使我国沿岸百姓流离失所。 先毁和约者,明明是贵国。” 元沐质问道。 他不被梁军气势所慑,义正言辞。 “一派胡言!” 梁帝当即驳斥。 见元沐竟然反咬一口,推卸挑起战端的责任,梁帝岂能不怒。 “彭城王所言,乃实情。” 苏霖之传音梁帝。 为完成太子所托,沈贺决了淮水南岸河堤。 仅如此,淮水北岸是有益无害的。 决堤南岸,相当于是泄洪淮南,淮北自然受益。 可是,近淮水田之利,已属部分济阴士族。 为了减少损失,于淮水济阴段上游,他们出动私兵决堤北岸,以泄洪淮北。 苏霖之早已查明此事,因事涉太子,而未禀梁帝。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伏击魏军未遂,列阵迎敌,三面合围,斥魏彭城王元沐。 第132章 豫州裴邃 苏霖之也不会蒙蔽梁帝,不过是避重就轻。 沈贺是决堤的执行人,济阴士族决堤淮水北岸,亦是为其所迫。 所以,苏霖之秘奏梁帝,沈贺贪墨修河款,使“恶人”沈贺难逃法网。 当初,即使没有侍御史许培安的弹劾,梁帝亦必查之。 最终,取许培安之风闻奏事,命萧绍瑜代天巡狩,乃梁帝顺水推舟而为。 “苏卿,为何不早奏?!” 惊闻真相,为了不让元沐看出破绽,梁帝头未转,色不变,只是微动嘴唇。 可是,苏霖之明白,此时的梁帝已是怒极。 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承受天子之怒的将是他。 “沈贺实为代太子殿下受过,臣不忍陛下为难。” 苏霖之道出实情。 事前,他并未想到北魏会因此而兴兵南犯。 北魏国内已有乱象,且经济凋敝,这些典签府已然探明。 故其预判,最坏的情况应是北魏遣使前来交涉,索取赔偿。 与维护国本相比,他选择了赔偿北魏。 同时,他也认为,即使梁帝得知真相,多半亦会如此,何须徒增烦恼呢。 苏霖之是出于善意的。 梁帝视林瑶仙为己出,宠之以骨肉亲情,甚至犹在公主之上。 苏霖之都记在心里,遇事自然要为梁帝分忧。 见苏霖之面有愧色,梁帝理解他的分忧之善,不忍寒了忠臣之心。 “苏卿,朕知你用心良苦。” 梁帝释然。 “是否胡言,陛下还是查一下为好,切莫言之过早。 约期三日,再行论责,可好?” 元沐提议先行彻查。 “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约期再论。” 梁帝同意之。 其实,梁帝已然看破了元沐的缓兵之计。 决堤之事不过是借口而已,当真不得。 然梁军兵力占优,合围之势已成,梁帝何以准元沐喘息三日? 实梁帝欲守,以势压人。 在梁帝看来,正面野战乃魏军所长,梁军付出的代价必重。 梁军的制胜战法有二: 一曰伏击,乘魏军不备,以乱取胜。 二曰以守代攻,拖垮魏军,胜以国力。 随后,梁魏两军就地扎营。 诸将集于御帐,梁帝晓谕之: “朕料彭城王今夜必来劫营,尔等须慎御之。 固守大营,无须出营击之。” 梁帝可以拖,元沐却拖不起。 他已被梁军三面合围,再想就粮于民已无可能。 未免战事迁延,粮草告罄,元沐势必从速决战。 “末将领命。” 诸将响应,无人质疑梁帝。 梁帝环视诸将,后再作布置: “苏卿,传谕陆领军、冯司马,固守大营,谨防今夜。 若魏军强攻于朕,二将无须救援。” 元沐若攻梁帝,必分兵伏击陆瀚洲、冯国栋。 梁帝晓谕于先,便是解二将之虑,不为元沐所乘。 “调南兖刺史昌宝隆,出盱眙,合冯司马,并节制其军。 调豫州刺史裴邃,出合肥,援顿丘,受南康郡王节制。” “臣领旨。” 苏霖之平和回应。 闻此调令,诸将皆面有喜色,更坚定了克敌制胜的信心。 昌宝隆乃居朝养病之营道县侯、护军将军昌义之庶子。 可谓:名将之后。 他自幼随父研习兵法,并随征多年,军略有成,实南梁出类拔萃之将。 以之代冯国栋,东翼梁军便无所虑。 须知昌宝隆出盱眙,则南兖州便极度空虚。 从中亦可见,梁帝困元沐之决心与信心。 此时,昌义之之病很重,他已然不能履职。 故护军将军之职权,皆由中护军萧锋履行。 否则,统领东路军出战者,应是昌义之。 裴邃,何许人也? 实乃南梁名将,爵封夷陵县子,与已故车骑将军、永昌侯韦睿齐名。 豫州刺史,仅是裴邃官职之一,其官职全称为: 持节,都督豫州诸军事,信武将军,豫州刺史。 范雍可保顿丘不失。 然其麾下兵力不过数千,守有余,而攻不足。 如此,顿丘城下的两万余魏军,便是淮南全局最大的变数。 这支魏军可以肆无忌惮的纵横淮南,而无制衡。 若其与元沐前后夹击梁帝,届时淮南全局必然向魏军倾斜。 裴邃兵出合肥增援顿丘,则顿丘梁军兵力充实。 他与范雍皆以善战闻名,二将联手足可牵制城下魏军,令其分身乏术。 顿丘战局趋稳,则淮南全局必然更有利于梁军。 因裴邃官职略高于柳世权,更远高于范雍,故梁帝须以萧绍瑜节制。 至此,梁帝所布之局,臻于完美。 同时,梁帝根本未提及调查决堤。 所谓“约期三日,再行论责”,无关紧要。 挡住元沐兵锋三日,他还有资格跟梁帝论责么? 必须没有! 届时,元沐的处境应该是这样的: 鏖战三日,损兵折将,外无援军,内无粮草。 梁帝不攻伐于他,便是梁帝仁慈了。 发起全面进攻,则是爱,爱到他死。 至于道义,胜利者就是道义本尊,失败者只能听着。 如梁军占据优势,道义的版本应该是这样的: “贵国捏造事实,强词夺理,恶意破坏两国友谊,公然撕毁和约。 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将由贵国承担!” 若魏军占据优势,道义的版本将变成这样: “贵国恶意决堤,祸及我国百姓,公然挑衅我国。 我神武陛下,兴正义之师,伐无道之国,实顺天应民也!” 占据道义制高点,则师出必有名。 ...... 魏军大营,王帐之内。 “若梁帝查清事实原委,并愿赔偿我国损失,殿下如何应对,难道撤军不成?” 宇文擎天问道。 此问,说明他尚不知北魏南征之秘。 元沐也不可能如实相告。 因为除了狼神宗宗主,宇文擎天还有一重身份: 代郡武川宇文部族人,与宇文部首领宇文肱私交甚密。 于北方边境,北魏设有镇将之处,皆是鲜卑部落聚居地。 所聚部落,有多有少。 北魏朝廷通常任命,部众最多部落的首领为汗,解决本地部落间的纠纷。 如遇战时,则须奉命出战。 在统属上,汗居于朝廷所命镇将之下,受镇将节制。 故宇文擎天若知南征之秘,极有可能透露给宇文肱。 而宇文肱则有可能透露给镇将,如此便无秘密可言。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命南兖刺史昌公宝隆出盱眙,节制本州司马冯国栋。命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出合肥,援顿丘,受帝节制。 第133章 梁魏决战 “哈哈,宇文宗主还是不够了解梁帝。 他是不会查出真相的,而本王也不会坐等三日。” 元沐淡淡一笑,眸中闪过一抹狡猾。 他对帐下诸将说道: “本王素重信誉,梁帝必不疑三日之约。 于我大魏,此战只许胜而不许败。 为江山社稷计,本王已然决定不惜个人信誉,只求一战而定乾坤!” 随即,元沐猛然站起,令道: “尔等即刻回营整军,今夜随本王破梁!” 夜幕降临,元沐亲率魏军主力出战。 大营中,留下两万将士固守,并监视东西两翼梁军。 在尔虞我诈中,梁魏两军的决战,来临了。 很快,魏军将梁军大营外的鹿角,尽数清除。 “冲!” 魏军前锋越过壕沟,直扑梁军大营,欲乘梁军无备突破营门。 “放箭!” 等候多时的梁军,见魏军前锋进入射程,当即回以利箭无数。 火箭划破夜空,于攻击之外,还令魏军彻底暴露。 见梁军有备,元沐当机立断: “传令诸营,强攻梁军大营!” 如梁帝所料,他拖不起,惟有变夜袭为强攻。 “果然,梁帝有所防备,不愧是梁帝!” 其实,元沐所想,不同于对帐下诸将所说。 他不曾低估梁帝,估计到了梁帝会有所防备。 他的真实想法,本就是集中主力击破梁帝本阵。 随着王命的下达,魏军诸营不再藏匿,立即加入了对梁军大营的围攻。 进攻兵力的增加,瞬间令这场攻防战升温。 魏军的攻击是猛烈的,梁军的防守是坚决的。 两军势均力敌,梁帝与元沐棋逢对手。 梁军大营的战火,从墨色深夜持续到拂晓黎明,又从清冷晨曦蔓延到烈日当空。 鏖战半日,胜负未分,且难以预料。 两军皆是国之精锐,对阵主帅皆是一代豪杰,他们之间的胜负没有那么容易分出来。 战事依旧持续。 寨墙内外,势如绞肉之机。 魏军将士踏着同袍的尸体,不断冲击寨墙后的梁军。 梁军将士亦无暇哀悼阵亡的战友,竭力攻击冲寨的魏军。 梁魏两军将士倒下一波,便立即补充一波,皆在苦苦支撑。 他们中意志最先动摇的一方,将是此战之失败者。 两军主帅皆知此理,他们都在激励将士。 “大魏的勇士们,梁军就要坚持不住了,胜利属于大魏!” “将士们,魏军断粮在即,坚持下去,胜利属于大梁!” 两军士气皆在攀升,也是杀红了眼。 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当面的敌人。 他们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就是胜利。 意志与体力的比拼,以更加残酷的方式持续着。 梁军大营的厮杀声,早已传到了东西两翼梁军。 “陛下不让本将出战,正好。” 冯国栋为自己的免战而庆幸着。 他的心里,对魏军有着天然的畏惧。 陆瀚洲则是广派哨骑,密切关注着战事的进展。 他叮嘱柳世权: “柳兄,若战事不利,本将率三万精锐相援,大营便拜托你了。” 他理解梁帝不让援救的用意。 然若梁帝有遇险的可能,便是违抗君命,他亦要发兵援救。 “陆兄,若如此,我先率州兵出援,你督京营精锐为我后援,更利于战局。” 并肩而立的柳世权回道。 京营要比州兵精锐,而精锐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最终,能够扭转战局的,必是精锐无疑。 “陆兄请看,魏军的京营台军亦未出战。” 柳世权遥指魏军主阵。 显然,元沐也将京营台军作为了预备队。 “便依柳兄。” ...... 顿丘城外,魏军阵中。 “穆兄,殿下命我等即刻起兵夹击梁帝,万万延误不得。” 杨彦超面有焦急,说道。 元沐王命已至,穆烈却坚持要先擒杀谢宣怀,他不得不相劝。 “杨兄,此仇不报,我心难平啊。” 穆烈不为所动。 见杨彦超劝不动,一旁的元睿劝道: “左将军,擒梁帝则梁亡,又有什么仇报不了呢。” “对、对,正是此理。” 杨彦超忙附和。 “二位,梁狗覆灭在即,耽误不了多久。 算卖本将一个人情,可好?” 穆烈还在坚持。 此刻,左卫军残部确是颓势已现。 然欲歼之,擒杀谢宣怀,亦非一时半刻可以做到。 若一直旁观的顿丘守将,突然出兵,势必迁延。 “穆烈,你不会是欲害父王吧。” 元睿想着。 局势已然明了,穆烈完全没有理由固执己见。 除非是他另有所图。 而元睿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针对父王。 拖延驰援主战场,便意味着魏军主力将承受更大的伤亡。 元沐麾下是有数万镇兵,他们可以作炮灰。 可是,炮灰死光了,接下来死的将是京营台军。 而台军伤亡过大,元沐是无法向魏帝交代的。 便是胜了,亦将失宠于魏帝。 如南梁之京营六军,台军亦是维护魏帝皇权的保障。 元沐失宠,皇权动摇,镇将削弱,获益的将是门阀。 出身门阀穆氏的穆烈,有此动机,甚至是强烈的动机。 须知北魏内部的倾轧,并不亚于南梁。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没有外人就自己人斗,鲜卑人亦不能外。 “这样吧,前将军你留下助左将军复仇,本将先行回援。” 元睿说道。 他虽怀疑穆烈用心不纯,却不便挑明。 尘埃落定之前,他亦不愿交恶穆烈。 “如此甚好。” 穆烈说道。 他清楚,元睿卖了他人情,不便再强留。 有杨彦超率部留下,足以助他复仇了。 “请大公子转告殿下,末将尽快解决战斗,从速回援。 另外,末将只需三千人马,余部尽可随大公子先行回援。” 杨彦超对元睿表态。 他终是元沐的部将,不可能因穆烈而交恶元沐父子。 “如前将军意,本将告辞。” 元睿欣然同意。 若杨彦超不主动提出来,他不能分其兵。 毕竟杨彦超可是重号将军,官职、军权皆在其上。 而且元沐也曾告诫过他,要尊重杨彦超。 故他对杨彦超的表现,自然是极为满意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夜袭高祖,高祖料之于先,有备而战。魏镇南将军长史元睿率军欲夹击高祖。 第134章 遗世毒计 “穆兄,尽快解决战斗吧。” 元睿走后,杨彦超对穆烈说道。 “好,你我兄弟联手,梁狗必死!” 穆烈兴奋回应。 随后,二将尽起所部兵马,对负隅顽抗的左卫军残部,发起了决死冲锋。 欲毕其功于一役。 左卫军残部已无退路,他们惟有死战到底。 一旦抱定死志,反而爆发出了更强大的战斗力。 超出元睿所料,歼灭左卫军残部将消耗更多的时间,牺牲更多的魏军。 “左卫军,名不虚传啊。” 城楼观战的萧绍瑜,惬意的点评着。 “当然,毕竟左卫军是骠骑将军旧部,屡经血战,可惜了。” 范雍凝视战场,回应道。 陆瀚清是主战派的一员,其旧部左卫军中多从之。 然十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比如城下的左卫军残部,已被谢宣怀收买。 之前,他们的避战,哪里还有主战派的样子。 若非谢宣怀之故,范雍仍愿救之。 可惜,谢宣怀今日必须死。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量伤亡的出现,左卫军残部即将覆灭,无法挽回。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尚书令乃为国捐躯。” 萧绍瑜揶揄道。 “殿下说得极是,尚书令早就该为国捐躯了。 标下有一点点难过,他死晚了。” 范伯勋配合到位。 就是表情上有所不足,他太兴奋了,一点哀痛之情也没有。 顿丘尽在范雍掌控,故他敢于肆无忌惮。 此时,城下却在上演感人的一幕。 “阿韬,你即刻继任谢氏家主,复兴谢氏的使命便落在你的肩上了。 你速带全部谢氏死士,突围吧!” 谢宣怀作出了最后的嘱托。 他已然有了死的觉悟,而唯一割舍不下的便是复兴谢氏。 家主之位传于谢韬,实是出于无奈之举。 奈何他膝下惟有一女,无所传。 这也是他一直栽培谢韬的缘故,即使心知谢韬不堪大用。 “大伯,咱们一起突围吧。” 谢韬动了真情。 感情之外,他也离不开谢宣怀的庇护。 “不!本官若走,军心必溃,你我皆要殒命于此。 为了复兴谢氏,你必须走!” “大伯!” 谢宣怀抱紧了谢韬颤抖的肩头,留下了平生最后一条毒计: “突围后,你立即回京,告知太子殿下: 陛下已孤军陷重围,必失于魏!” 临近死亡,他已然想得通透,梁帝就是要借魏军之手除掉他。 元睿率军北返,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若非元沐求援,元睿断不会匆忙北返。 而能威胁元沐者,必是梁帝。 显然,梁帝并未率军南渡。 梁帝率梁军主力犹在淮南,却不曾发兵相救于他。 谢宣怀若再想不明白,南梁官场便白混了,自诩多智不过笑话尔。 战局胜负未定,他却让谢韬谎报太子,自有所虑。 梁帝必崩,则太子必从速僭越登基。 一旦太子手握皇权,必断梁帝补给,促其早崩,方可安居龙庭。 如此,梁帝驾崩,谢宣怀便算为自己报了仇。 于谢韬而言,建从龙之功,必为太子倚重,利于复兴谢氏。 “啊!” 闻计,谢韬惊呼。 私通魏军,里应外合弑梁帝,他敢行此悖逆之事。 因为这种情况梁帝必崩,毫无意外,于他则毫无风险。 然而没有他做内应,元沐即便胜得了梁帝,却无必诛之的把握。 待梁帝返京,他便前途未卜了。 梁帝与太子之间,很难判断出来,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相比而言,梁帝的胜算要更大。 届时,他难逃一死。 “无须多虑,依计行事,陛下必崩。 有此从龙殊勋,太子殿下方能力排众议,着你继任尚书令之职。 否则,朝中资历胜于你者,何其之多!” 谢宣怀为其解惑。 其中,“继任尚书令”是蛊惑之词。 太子登基后,中书令刘广博必然走到前台,谢韬无论如何也争不过他的。 然而令人迷失本心的,总是利益。 在“位极人臣”的极度诱惑下,谢韬才能打消顾虑,依计行事。 “小侄谨记教诲,必复兴谢氏,告慰大伯!” “去吧!” 随后,谢氏死士撤下防守一线。 他们护卫着谢韬,开始向南突围。 突围,便意味着尚有生的希望。 忠心无二的谢氏死士,念此再造之恩,必对新任家主谢韬死心塌地。 而那些被无情留下,与谢氏有着姻亲关系的左卫军诸将。 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在尚书令的心里,我等竟然是可弃之卒!” 随之,建立在姻亲关系上的忠诚,瞬间烟消云散。 然而谢宣怀并未南逃。 多年居其下,畏其官威,诸将还不敢就此逃命。 “凭什么谢左卫可以南逃,我们却不能!” 心中的悲愤,却在快速累积。 人心的平衡,是建立在比较基础上的。 无疑,想到谢韬可以活命,他们却要留下来等死,心态自然无法平衡。 谢宣怀的积威,在快速松动。 不顾一切逃命的念头,渐渐清晰,抵抗意志则即将瓦解。 然而,他们尚来不及走出最后一步,魏军已然突破防线。 即将面对死亡,他们心中惟有对谢宣怀的恨。 “尚书令,降了吧!”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只有战死的烈臣,没有降魏的懦夫!” 没有降魏的懦夫? 是谁暗通魏将? 又是谁出卖了梁军情报? 正是你啊! “你想死随意,凭什么要拉上老子做垫背!” 诸将疯狂咆哮。 他们对谢宣怀的恨,已然无以复加。 谢宣怀没有回应,他心中是苦涩的。 他当真一心求死么? 绝对不可能! 他本非国之忠臣,更非舍生取义之烈臣,投降求生并非不可以。 还是那个原因,他割舍不下谢氏复兴之夙愿。 若他降魏,谢韬便有了污点。 叛国之人的族侄,岂能掌军?焉能位列重臣? 诸王百官必抵触,太子亦必弃之。 除此,他身为太子妃的女儿,亦将无缘皇后之位。 尘缘难了,他惟死而已。 绝望,犹如黑云压城城欲摧。 在谢宣怀和残余将士的心中,无法阻挡的弥漫着。 《梁书·武帝纪》载曰: 尚书令谢宣怀,危! 第135章 兵出顿丘 他们越来越难以呼吸,甚至有了窒息的感觉,清晰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杀光梁狗!” 胜利在望,穆烈兴奋地咆哮声,从不远处清晰传来。 谢宣怀听得真切,却已然麻木。 他既不能降,亦不能被俘,惟有一死。 “死有何惧?人生弹指一梦!” 无视迫近的凶悍,他自言自语着。 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停于脖颈之前,双眸缓闭。 他欲横剑自刎,免遭羞辱。 嗖!咣当! 左卫军的防御终于崩溃,志在复仇泄愤的穆烈,一箭射中其握剑之手腕,佩剑随之落地。 “谢贼,受死!” 箭发而后人至,穆烈哇哇大叫着。 挥动着凶光四射的开山巨斧,他要亲手劈杀之。 噗! 开山巨斧高高举起,猛然劈下,谢宣怀左右割裂,分身而死。 太血腥了! 随着谢宣怀的殒命,残余的左卫军将士便欲请降,结束眼前的噩梦。 可是,魏军会接受他们的投降么? 他们以二千残兵力抗十倍之魏军,却对魏军造成了远超自身兵力的杀伤。 甚至达到了自身兵力的两倍,或仍不止。 暴躁如穆烈,悍勇如杨彦超,亦是不禁肉疼,唏嘘。 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却被梁军残部足足耗去了近五千兵马。 且鏖战多时,余部已至强弩之末。 如此惨胜,势必激发他们心中的报复火焰。 他们根本不可能接受投降。 屠刀无情地伸向了,欲放弃抵抗的左卫军将士。 “杀!” 魏军阵里,喊杀声没有片刻停息。 希望瞬间落空,左卫军将士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 他们握紧了刀枪,放弃了幻想,与魏军作殊死之搏斗。 生命最后的乐章,回归了热血燃烧,丢弃了无用的软弱。 他们再次忆起了,曾经坚决抗战的激情岁月。 那时的他们,是南梁的骄傲,无限光辉。 “杀!” 高亢的呐喊,声震霄汉。 人终有一死,却不能带着污名死去。 他们要以一腔热血,换回一世清白。 他们是绝望的,他们正在赴死,然而他们的精神回归了纯粹。 “大梁必胜!” 生命的尽头,他们吹响了曾经为之骄傲的战斗号角。 “大梁必胜!” 同一瞬间,同样的呐喊,响彻魏军东翼。 范字将旗,高耸入云。 “是范将军,范将军来救我们了!” 左卫军将士热泪盈眶。 当年,范雍率左游击军与之并肩作战,情同手足。 世事变迁,时光不可追,然范雍,还是当年的范雍。 危难之时,绝望之际,必有范雍相救。 范雍早已将顿丘城内的全部骑兵,集结待命。 谢宣怀殒命的那一刻,他便率军杀出顿丘。 只是他有意出西门,稍稍绕了一段路,方才出现在魏军东翼。 除了战术上的考量,他有意营造之前未在城中的假象。 他不想在左卫军将士的心头,撒盐。 血战余生的勇士,不应染政治博弈之尘,他们需要纯粹。 薛子都率一曲重骑为先锋,范雍督追云骑于后,从东翼切入魏军。 此时的魏军,正处于得意忘形之际,也是最虚弱的时候。 梁军突至,令其阵脚大乱。 左卫军残部,则重新振作起来,奋力缠住魏军。 他们的惊喜,魏军的噩梦,还在继续。 “大梁必胜!” 高亢而自信的呐喊,出现在魏军西翼。 王旗冲锋在最前方,上书: “大梁南康郡王,萧”。 “是九殿下!大梁必胜!” 左卫军将士,疯狂响应。 萧绍瑜“英武九王”之名,早已传遍梁军。 他们心向往之,只因碍于谢氏伯侄的弹压,未曾当众流露。 此刻,阻隔不在,正是释放心声之时。 一见萧绍瑜现身,杨彦超便率身边亲卫杀来。 他欲擒王建功,以疏屡败之不甘。 同时,魏军阵型已乱,难以集中兵力,惟有擒王才能化险为夷。 他别无选择,更指望不上穆烈。 因为穆烈遇见了他的宿敌,暴躁已令他近乎失去了理智。 “叶参军,杨彦超交给你了!” “标下领命!” 随即,叶清玄一声大喝: “二队随本参军迎敌!” 他持枪纵马,率中兵二队,以前锋之姿迎击杨彦超。 “州军中兵分一营,助战叶参军!” 萧绍瑜并不偏爱以少胜多,以多欺少才是他的最爱。 观杨彦超身边,最多一曲亲卫,他必须以两倍兵力欺之。 他于军中已有威名,且州军中兵屡屡随征,故欣然领命,而无须请示柳文菲。 其实,州军中兵尽知,即便请示,柳文菲也会说: “听九殿下的。” “可恶!” 杨彦超大骂。 然而他已被叶清玄如潮银枪拦住去路,更被一千梁军团团围困。 只能眼见萧绍瑜逍遥阵外,毫无办法。 “杨彦超,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前锋叶清玄,霸气迎战之。 剑眉怒插双鬓,星目炯然放光,雪月银枪寒光闪闪,狂攻如潮。 “收割忠诚的时候,到了!” 萧绍瑜怀着收服之心,前去解救左卫军,根本当杨彦超不存在。 顿丘一战,左卫军的善战与顽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此强军劲旅就此消亡,未免可惜,更可惜的是不能为其所用。 他要挽救此强军,并将其纳入麾下。 以之为种,培植幕下精兵。 “左卫军弟兄们,本王来接你们回家了!” 萧绍瑜率千余骑杀散魏军,救下左卫军将士,煽情道。 回家,听着是多么亲切。 左卫军将士与鬼门关擦肩而过,于他们而言,回家就是最好的礼物。 “谢九殿下!” 山呼之声,出自肺腑。 “殿下,好贴心呢。” 红巾银甲的柳文菲,看痴了,轻声呢喃。 魏军东翼,追云骑恰如其名,以迅追流云的速度,拦腰斩断魏军,势如秋风扫落叶。 暴躁的穆烈,却置之不理,他不顾一切的杀向了薛子都。 “薛贼,今日本将必斩汝!”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穆烈匹夫,受死!” 薛子都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手握一对擂鼓瓮金锤,奋力迎战。 二将皆乃膂力过人之猛将,所习功法更以力道见长,锤来斧往,斗得旗鼓相当。 《梁书·武帝纪》载曰: 尚书令谢宣怀分身而殁,实大梁之殇,帝悲之。帝兵出顿丘,挽左卫军于危难,众皆归心。 第136章 裴邃来援 薛子都与穆烈之间的恩怨,并非缘于个人,实乃河东薛氏与门阀穆氏的利益之争。 北魏都城平城正是位于河东,地处草原通向中原的交通要道。 立国之初,为巩固京畿重地,鲜卑贵族多分封于河东,穆氏亦是如此。 胡汉混居,势必在汉族与鲜卑族门阀之间产生摩擦。 利益就那么多,鲜卑人占多了,汉人自然便少了。 尤其是鲜卑人初来乍到,对汉家土地有着强烈的占有欲。 只因鲜卑人势大,汉人门阀不得不忍气吞声。 数代之后,汉人渐渐在北魏朝廷占有一席之地,矛盾亦随之初露端倪。 汉人势力的崛起,也是魏帝制定汉化国策的重要原因。 两族若长期水火不容,势必造成国内动荡。 对汉族施行恐怖镇压,行不行? 行。 早在十六国时期,匈奴人政权就是这么做的。 结果呢,十六国今何在? 冉魏国祚虽仅两年余,确是前车之鉴。 镇压不可取,便惟有融合。 强迫汉人移风易俗,效鲜卑人,可能会与镇压产生类似的结果。 后世清朝初年的剃发令,引发了多大的腥风血雨啊。 亦不可否认,屈于皇权,少数汉人会完全鲜卑化,多数汉人会有一定程度的鲜卑化。 但这个过程必定缓慢,同时酝酿着不可预知的风险。 明智的做法,是人口处于劣势的鲜卑人汉化,从而彻底赢得汉人的拥护。 须知鲜卑人打仗可以,种地、生产却须仰赖汉人。 没有汉人的拥护,辛勤的劳作,鲜卑人拿什么去挥霍? 魏帝是有远见的,他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若不调和矛盾,尽早施行汉化国策,冲突在所难免。 最大的危机,极有可能发生在数代之后。 所以,魏帝一面倡导皇族、鲜卑门阀与汉族门阀联姻,一面欲南封思想顽固的鲜卑镇将。 此举是在凝聚鲜卑上层的共识,也是在为推行汉化国策铺路。 于薛子都而言,此举措来得太晚了,他已是梁将。 就其本心而论,他还是更倾向于汉家朝廷,即便北魏施行汉化国策。 穆烈的眼中,惟有“逃亡”南梁的宿敌薛子都,二将战得难解难分。 悍勇如杨彦超,遇上狂傲霸气的叶清玄,亦不敢稍有大意。 二将同样战得势均力敌,难以分出胜负。 当此之时,魏将与梁将战于一处,失去指挥的魏军丧失协作,一片散沙。 临阵冷静的萧绍瑜,敏锐把握战机,毅然率军扫荡魏军。 胯下黄骠马如电,掌中英华剑光寒。 君子剑法张弛有度,绽放豪情,刺翻魏军无数。 柳文菲与之并肩奋战,神女呼应君子,银甲与金甲交辉。 一对璧人,化身战地鸳鸯。 左卫军残部集结列阵,随征萧绍瑜。 与此同时,范雍也加紧了对魏军的扫荡。 东西对进的两支梁军,不断击碎着小股魏军的抵抗,使其无法合军而战,逐步蚕食之。 胜利已然属于梁军,魏军零零散散的抵抗无法扭转大势。 “射日枪!” 感受到战局的急转直下,杨彦超果断用出保命枪法,枪尖光华璀璨,专刺叶清玄二目。 猝不及防,叶清玄目不能睁,只好收敛攻势,银枪回防,暂避锋芒。 杨彦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乘势策马突围。 薛子都的强悍,令穆烈渐渐清醒,暴躁渐渐消退。 匆匆扫视战场,他也感受到了战局的微妙。 虽恨不能生啖薛子都之肉,他却知此地不可久留。 “撼天斧!” 他与薛子都硬撼一招,勉强将其逼退。 随即,忍着喉间火辣、欲喷涌而出的鲜血,拨马便逃。 此时的他,已然无心亦无法收拢鲜卑部落骑兵,乘乱独骑求生。 最终,他与杨彦超凭借个人的勇悍,只身逃走。 所部魏军,为梁军尽歼。 “此战,不纳降,为左卫军阵亡将士复仇!” 萧绍瑜与之前的魏将,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此令一出,左卫军残部再受感动。 他们想过,若萧绍瑜早点率军来援,也许阵亡的袍泽无须赴死。 然而逝者已逝,这已然不重要了。 于他们而言,重要的是萧绍瑜挽救了他们。 再造之恩,必铭记于心。 “大梁必胜!” 魏将仓皇北遁,魏军灰飞烟灭。 亢奋的梁军将士,振臂高呼。 贺胜之声,响彻顿丘。 随后,左卫军残部百余人,被萧绍瑜安置于顿丘休整。 郡衙二堂,却淡去了胜利的喜悦,多了几分对淮南战局的忧虑。 “殿下,元睿北返,必因决战已起。” 范雍沉声说道。 他也判断出,淮南战局的走势。 现在,摆在萧绍瑜面前的问题是,要不要发兵增援梁帝。 此刻,顿丘城内新昌郡兵五千,客兵二千余,总数不足八千。 屯粮重地不容有失,留守兵力不能过少,甚至应尽量充足。 故萧绍瑜可用之兵不多。 对于梁魏两军,参战总兵力近四十万的大决战,他这点兵马聊胜于无。 是故,固守顿丘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置梁帝于不顾,却不符合萧绍瑜的利益诉求。 他必须明确表态,驰援梁帝。 因为一旦与梁帝有隙,壮大势力便无从谈起。 甚至极有可能,萧绍瑜被梁帝列入打压名单。 思路是清晰的,然而决定却是难下的。 不论是济阴属将薛子都,王府直系将领叶清玄、范伯勋,还是新昌、州军属将。 列席诸将,皆一筹莫展。 恰在此时,兵卒来报: “禀九殿下、范太守,豫州裴刺史来援,已至城下。” 闻报,范雍虎目闪烁,心想: “裴邃不会是奉陛下诏命,来接管新昌的吧?” 范雍知裴邃,深沉而腹有韬略,居身方正,素有威重。 他素来敬重之,并曾与其有同袍之谊、私交莫逆。 然自十年前,二人便往来断绝。 实际上,除了直属上司柳世权,范雍与新昌以外的所有人,皆断绝交往。 不是他不念旧情,皆因其身份过于敏感。 他不想给故交好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大捷于顿丘,魏前将军杨彦超、左将军穆烈只身北遁。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至顿丘。 第137章 裴邃做媒 旧交是旧交,范雍同样有理由怀疑,裴邃以援救之名行接管新昌之实。 毕竟十年来,新昌相当于自治。 除履行朝廷规定的租调赋役,其他权力皆由范雍掌控。 此刻处非常之时,梁帝顺势收回新昌治理权,是极有可能的。 一旦收回治理权,范雍的兵权亦将解除。 这是十年前政治博弈的延续,并将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陛下,是要安抚主和派么?” 范雍想到。 谢宣怀之死,势必触动主和派的敏感神经。 梁帝有可能以贬谪范雍,平息主和派可能的骚动。 而遣裴邃前来,以其威重,可震慑失去范雍的新昌。 “殿下,不妨先请裴刺史入城一叙。” 范雍对萧绍瑜说。 他的意思很明显,暂不放裴邃所部入城,以探其真实意图。 “文菲,你去请裴刺史入城,并代本王劳军。” 萧绍瑜纳范雍之谏。 范雍所虑,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萧绍瑜自然也想到了。 他遣柳文菲前去迎请,则有深意。 理论上,范雍是迎请的最佳人选。 然若他出面,或有被裴邃扣留军中的风险。 除他之外,诸将皆分量不足,有失礼数。 毕竟范雍之虑,仅是可能,不代表一定会发生。 失礼裴邃,是不智之举。 而柳文菲不同于诸将,她是柳世权的女儿,完全可以私交迎请。 同为边帅,柳世权的面子,裴邃还是要给的。 “滑头。” 柳文菲水眸一眨,随即起身回道: “标下领命。” 半盏茶的工夫,顿丘南门大开,柳文菲提缰催马而出。 “裴伯父,一路辛苦。” 她上前热情的打起招呼,俏音含笑,似有撒娇。 裴邃与柳世权平辈论交,且年长之,一声“伯父”还是当得的。 “小菲,近月你可是风头不小啊,屡屡随九殿下见诸邸报。 老夫,是不是要喝喜酒了?哈哈哈。” 裴邃同样笑言,像与自家子女交谈,很亲切。 “侄女有意,奈何九殿下不表态,要不伯父替我试探一二?” 柳文菲唇角翘起,露出八颗雪白牙齿,甜甜说道。 她本就俏美倾城,微微一笑,更惹人怜爱。 “包在老夫身上,若是九殿下不愿意,老夫便请陛下降旨。 九王妃,非你莫属,哈哈哈。” 裴邃哈哈大笑,他可不是戏言。 须知裴邃素少言笑,且为人正直,从不妄言、虚言,军吏皆惧之。 与柳文菲相谈甚欢,足见怜爱故交后辈。 话既已出口,他必兑现之。 柳世权极为推崇裴邃,时常说予柳文菲其人其事。 故柳文菲知其必说到做到,遂笑而致谢: “那便劳伯父为侄女之媒,喜酒管饱,咯咯。” “豪爽不让须眉,你要是老夫之女就太好喽。” 裴邃赞之,超越闺阁女子之勇敢。 他甚喜柳文菲的性格,所言属本心。 “若蒙伯父不弃,侄女愿拜为义父。” “妙极!世权兄那里,老夫自去分说,谅他断无不准之理。” 二人皆爽直,三言两语便确定了义父女名分。 “爹爹,您是来援顿丘,还是取道支援陛下?” 柳文菲笑问。 “老夫奉陛下诏命,协守顿丘,受九殿下节制。 大军暂驻城外,可否为老夫引路,入城拜见九殿下?” 梁帝诏命,无乘势接管新昌之词。 于微妙,裴邃洞若观火,未免生隙,他主动提出大军不入城。 “是女儿话多了,爹爹请。” 柳文菲又俏又甜,从容说道。 随后,裴邃随之入顿丘见萧绍瑜。 行至郡衙,柳文菲先行入内禀报。 “殿下,裴刺史到,援军暂驻城外。” “有请。” 须臾后,裴邃入堂,依礼参拜。 “下官豫州刺史裴邃,拜见九殿下。” 萧绍瑜微笑着,亲切说道: “裴刺史,免礼。” 裴邃起身,就坐范雍上首,并与之颔首示意。 “下官奉陛下诏命,前来协守顿丘,保此屯粮要地,并受九殿下节制。” 他随即道明来意。 此言一出,再加上驻军城外,萧绍瑜心疑顿去。 裴邃又问道: “下官未见魏军踪迹,不知为何?” 于诏命中,梁帝告知顿丘为二万余魏军所困。 可是,刚刚于城外,他却未见魏军,一个魏军兵卒也没有。 梁帝给他的任务是,牵制住这股魏军,使其不能增援元沐。 若有可能,将之歼灭,是为最佳。 故他心忧,这股魏军是否先他一步,北援元沐。 萧绍瑜表情哀痛,回道: “本王与尚书令戮力同心,歼魏军近万于城下,余部万余北遁。 不幸的是,尚书令为国捐躯了。” “为何不乘胜追击?” 裴邃追问。 他不关心谢宣怀的死,而关注魏军残部之北遁。 一旦魏军残部加入决战,他的任务便未完成,梁帝亦将承受巨压。 萧绍瑜一脸无奈。 “大战过后,顿丘兵疲且不足。 本王欲待诸营稍事休整,亲率二千骑兵追之。 毕竟顿丘乃屯粮要地,必留兵严防,二千骑兵已是本王可调之上限。” “原来如此。” 裴邃颔首,认可萧绍瑜之举措。 无兵可用,确实难为他了。 “下官带来二万豫州兵,若九殿下应允,下官愿率军即刻追之。” 裴邃当即请缨。 “甚好!本王同往之!” 萧绍瑜当机立断,亦无拖沓。 音落,他便起身欲出战。 裴邃面露赞赏,萧绍瑜的雷厉风行,正合他之行事风格。 忽然,他想起了城外之诺,遂起身相阻,直言: “请九殿下暂行留步,下官为小女求娶,不知九殿下意下如何?” 闻言,萧绍瑜有点发懵,这是哪跟哪啊。 “娶你女儿?这么直接? 若颜值尚可,本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他正浮想联翩,余光忽见柳文菲正在朝他微笑,好甜的那种。 俊面秒变严肃,他义正言辞道: “本王已属意北徐柳公之女,怕是要让裴刺史失望了。” “既然九殿下有意,那下官便向陛下请旨赐婚。” “且慢!裴刺史,你误会了。” 裴邃笑而不答。 一道银铃般清脆的俏音,适时传来: “爹爹。” 《梁书·武帝纪》载曰: 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与后结为义父女,求娶于帝。 第138章 结阵固守 “爹爹?文菲叫裴邃爹爹,什么情况?” 萧绍瑜表情僵硬,想不通。 范雍虎目凝视,也看不懂。 他与裴邃、柳世权皆熟识,却未听说二人结拜,或者裴邃纳柳文菲为义女。 “殿下,妾刚拜爹爹为义父,咯咯。” 柳文菲挽着裴邃的胳膊,眨着水眸,看着萧郎,俏皮的说道。 原来如此! 范雍虎目释然,心中想着: “九郎当娶之。” 一旦联姻柳文菲,萧绍瑜便有了柳世权和裴邃两座靠山。 二人久镇边州,手握兵权,为政宽明,善治地方,皆望隆朝野之实力派。 尤其是裴邃,屡败魏军,威名极盛,魏军闻其名,亦要丧胆。 且二人简在帝心,为梁帝所倚重。 有此二人在,即便太子想动萧绍瑜,亦要三思。 “怪不得你笑得那么甜呢,原来是在调戏本王。 不过嘛,本王爱财,却更爱被撩,尤其是貌美如花的小姐姐。” 萧绍瑜与柳文菲对视着,明眸传情,心中又开始想入非非。 “九殿下,军情紧急,当从速出兵。” 处于眉目传情漩涡的裴邃,感觉自己有点多余,遂催促出兵。 同时,他也是在为梁帝担忧。 “殿下,走啦!” 见萧郎一副色相,柳文菲挽着裴邃,转身便走。 迈出堂门的一瞬间,她已然俏颜羞红,满满的幸福感。 “要本王追么?这个可以有。” 心中想着,萧绍瑜已然追出堂外。 此战,他命范雍留守顿丘,追云骑一并留下。 随征二千骑兵,乃是州军中兵与一曲重骑。 当然,王府中兵是必须随征的。 他们的任务是护卫萧绍瑜,而非出战。 因为萧绍瑜是不准备出战的,他授权裴邃一并指挥此二千骑兵,亦如当初授权范雍。 当世名将在此,他必人尽其用,而非班门弄斧。 他尚有自知之明,万人规模以上的战事,暂时不适合他这个新手。 近四十万人规模的大战,他自认最好从旁观摩学习之。 还是那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专业事须由专业人去做。 晨袭魏军偏师那一战,若非柳文菲,他也是不会出战的。 正因有此先例,他霸道的把柳文菲留在了身边。 “你的任务是陪本王聊天,这很重要。” “要不要群聊呢,和伯勋一起聊聊婉儿妹妹。” “本王必须说,你这个提议棒极了,便从婉儿妹妹聊起。” 心情美丽的二人,并骑互聊着。 马后随行的范伯勋,则是一脸的无辜,心中疯狂吐槽。 “你们私聊就好,我拒绝加入群聊。” 在萧绍瑜身边久了,柳文菲和范伯勋特别涨知识。 像群聊、私聊这些后世术语,二人已是信手拈来。 当然,萧绍瑜没有自暴穿越者的身份,他自有解释: “二人聊天,谓之私聊,二人以上,谓之群聊。” 别看萧绍瑜惬意的撩着妹,行军速度却不慢,甚至可以说,是在急行军。 渐渐的,数十万人激战的声音,愈发清晰。 “全军列阵!” 裴邃收缰停马,沉声下令。 他停在了梁帝大营南五里外,元睿率军攻营的画面已映入眼帘。 为了加速行军,大部分梁军兵卒并未着甲,盔甲皆装于车随军而来。 仅有少数梁军精锐着甲,以防魏军突袭。 同时,广派哨骑,既有前出侦察敌情之意,亦可示警两翼。 随着军令的下达,着甲梁军列阵在前,护卫全军。 其余梁军,则在有序披甲。 他们两人一组,彼此互披,极有效率。 “嗯,这些细节本王得记下来。” 萧绍瑜观摩着,也在学习着。 待梁军着甲完毕,迅速列阵。 重甲步兵居前,皮甲步兵次之,弓弩手再次之,骑兵则护卫两翼。 一时间,军容甚壮。 长枪如林,劈风断云;烈马嘶鸣,阵势凛冽。 雄军蓄势,只待裴邃执鞭挥斥。 此时,哨骑回报: “禀刺史,前方魏军主将元睿,兵近万,正在攻击陛下后营。” “进展如何?” 裴邃问。 “魏军攻势正盛,我军防御齐备,破营不易。” 哨骑答。 “前营战况如何?” “彭城王攻势迅猛,陛下沉着迎战,胜负尚不可分。” “陆领军、昌刺史,可有增援?” “皆固守于营,未见增援。” “再探再报。” 裴邃话毕,哨骑折返,继续探查军情。 据哨骑所报,两军仍处均势,梁帝大营并未因元睿的夹击,而有被破之兆。 应是梁帝大营兵力与魏军总兵力相当,且处于防守一方的缘故。 因为这种攻防战,魏军的最大优势骑兵,无法发挥战力。 去掉顿丘一战歼灭的一万魏军,魏军总兵力已降到了十四万。 细心的萧绍瑜,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哨骑言元睿“兵近万”。 也就是说,在攻击梁帝后营的过程中,他已损兵二千余。 攻营更久的元沐,其损兵必然更多。 魏军总兵力,必已低于十三万。 据史载: 十六国时期,北朝军队中步骑比到达了2:1。 至南北朝,北魏军中的骑兵占比要更高。 魏军所损二万兵力中,步兵居多。 据此可断,魏军骑兵仍在五万以上。 损兵二千余的元睿,得自杨彦超的步兵应已耗尽。 其麾下骑兵应已当作步兵,用于攻营,不足为虑。 元沐麾下则至少保有骑兵四万以上,此乃梁军最大之威胁。 弄清魏军虚实,萧绍瑜说道: “裴刺史,是否即刻出战?” “暂不出战,再等等。” 裴邃简短回应,未作解释。 萧绍瑜的心中,却大致有了答案: “裴刺史亦应估算出了魏军骑兵数量。 此刻,若列阵出战,恐将遭受魏军大股骑兵突袭。” 须知魏军之中多重骑,此核心战力应掌握在元沐手中。 一直未出战的魏军重骑,极有可能便是京营台军。 若于行进间与之相遇,裴邃所部二万豫州兵,恐难逃覆灭。 惟有保持密集阵型,原地固守,才能与之相抗。 而这种相抗,也是以巨大伤亡为代价的,甚至仍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将所有车,环阵首尾相连。” 裴邃下令。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督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所部二万余,至高祖后营外,结阵固守,待机出战。 第139章 国防政策 “车垒外增设鹿角。” 裴邃继续下令。 以车为营垒,以鹿角为路障,确是阻挡骑兵冲锋的便捷途径。 显然,裴邃认为魏军分兵来袭,已是必然。 “报!” 又一哨骑疾驰而回,尚有一段距离便大声禀报: “魏军重骑近万,朝我军攻来!” 其后数里外,烟尘漫漫,蹄声阵阵,沉闷至极。 人马皆着重甲,列阵密集,他们已然进入冲锋状态,转瞬即至。 “弓弩手,预备!” 裴邃疾呼。 随之,令旗摆动,传令兵奔驰于阵内,大声重复着军令: “弓弩手,预备!” 闻令,弓弩方阵向前,箭弩上弦。 其阵前的步兵方阵,则取蹲姿,让开视线。 顷刻间,魏军重骑已近鹿角外围,距阵二百步。 密集阵型如山压来,视觉冲击力极为震撼。 “弓箭抛射!” 裴邃果断下令。 二百步是弓箭的最大有效射程。 此时下令,箭射入魏阵时,魏军距梁阵应在一百五十步左右。 显然,裴邃有意提高杀伤力。 须知弓箭手只有射一轮的时间,射完便须退后。 嗖嗖嗖! 数千利箭升空,迅捷划过抛物线顶点。 在重力的加持下,它们以更快的速度射向冲锋中的魏军。 尽管如此,它们对魏军造成的实际杀伤,仍然极为有限。 大部分箭支,为重甲所挡。 “看来,对付魏军重骑须得用重箭。” 萧绍瑜注意到了问题的关键。 寻常箭支无法射穿重甲,这便是杀伤力有限的根源所在。 而重箭,必以膂力过人者射之,时人称之为天赋。 普通梁军兵卒,是难以胜任的。 刻苦训练可以强化臂力,却有上限。 “蛋白质摄入不足,练得越狠反而适得其反。” 穿越前,萧绍瑜还是一位健身达人。 从科学增肌的角度分析,蛋白质的摄入低于消耗,肌肉总量是在减少的。 长此以往,肌肉越练越少,力量势必下降。 惟一的效果,是增加肌肉的耐力。 所以,科学的讲,此绝非天赋,而是一个后勤供应问题、经济问题。 亦因此,南梁京营六军,情况要好于州郡兵。 在营养上,士族子弟是有优势的。 而他们身上缺少的,则是刻苦训练的作风。 没有充足的训练,蛋白质也变不成肌肉。 所以,京营六军亦无营级建制(千人)的重箭兵。 不成规模,实战效果并不明显。 “弩箭直射!” 魏军距梁阵五十步,弩兵依令扣动扳机。 比之普通箭簇,弩箭射速胜其十倍,穿透力要更强。 同时,它对臂力的要求亦更低,便于普及。 噗通、噗通! 在密集弩箭的打击下,魏军重骑纷纷落马,终于对其造成了有效杀伤。 射完一轮,同弓箭兵,弩兵也退出了前阵。 直面魏军的前阵,交给了步兵方阵。 重甲步兵持重盾在前,皮甲步兵持长枪于后,他们目视着魏军的迫近。 骑枪的锋芒,烈马的奋进,骑兵的呐喊。 气势远胜轻骑,堪称恐怖狰狞。 想想后世重型坦克,开足马力,列阵疾驰的震撼画面。 便知此刻梁军步兵,所承受的心里压力,何其之大。 所幸,阵型仍保持着密集状态,足见训练之有素。 “放箭!” 退出前阵,并重新列阵的弓箭兵,发起了新的一轮箭袭。 裴邃的目标,不在于杀伤,而在于扰乱魏军的视线,提高长枪兵的先手率。 千钧一发,先刺出长枪者胜。 砰砰砰! 疾驰中的魏军,裹挟着强大的动能,撞向了梁军车垒。 “步兵上前,弓箭抛射!” 站在最前面的重甲步兵,以重盾顶住车垒,试图将魏军挡在阵外。 天上有弓箭助战,身后则有皮甲步兵,整齐而凶悍的刺出长枪。 “刺!” 随着长枪的刺出,魏军再次大批落马。 刺穿重甲者有,却是少数。 多数是以力道,击翻魏军。 如此足矣,落马的魏军将毙于后续冲锋的马蹄。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相伴而生的。 魏军的巨大冲击力,通过车垒传到重盾,再传到重甲步兵。 被撞翻者有之,强行顶住却吐血者亦有之。 那些顶住冲击,未受钝伤者,迅速靠拢填补缺口,维持住阵型的稳固。 钝伤者,则迅速爬起,重新列阵。 稍事喘息,以备填补缺口。 刺出的长枪,多无法承受反作用力,纷纷折断。 丧失了远程打击力的披甲步兵,果断弃枪。 他们撤后列阵,纷纷抽出腰刀,以备近战。 后备的皮甲步兵,则列阵向前,继续刺杀魏军。 野蛮与血性的碰撞,持续着,依旧持续着。 渐渐的,车垒不再完整,重甲步兵顶在了最前方。 他们以付出巨大伤亡为代价,维持着梁阵的完整性。 魏军的伤亡,同样是巨大的。 他们的伤亡,多数来自于后续骑兵的践踏。 是梁军的顽强,抵挡的坚决,方才造成了这种局面。 若重甲步兵防线被魏军突破,保持前冲的魏军,是不会出现大量践踏伤亡的。 其中,弩兵的巨大杀伤力,有利的支援了前阵。 若是没有他们的存在,无论重甲步兵,还是皮甲步兵,皆将承受更大的伤亡。 也许,梁阵已然被攻破。 “在缺乏重骑的情况下,重甲步兵与弩兵须优先发展。 当然,弩车等重型器械亦应优先发展。”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萧绍瑜默默总结着经验。 此次出兵仓促,裴邃军中并未携带重型器械。 是巨大的伤亡,弩兵的杀伤力,让萧绍瑜想到了重型器械。 同时,他也想到了南北两宋,尤其是南宋岳家军。 北宋时,宋军大量装备重甲步兵,亦不缺乏弓弩及重型器械,却屡屡败于辽、西夏之骑兵。 可见,以步兵为主的军队,守有余而攻不足。 南宋的岳家军,以俘获的马匹,编练8000骑兵,号“背嵬军”,后又编练“游奕马军”。 于1140年颖昌大战,岳家军以此两支骑兵,与金军骑兵进行了大规模骑兵会战,并最终获得胜利。 可见,败骑兵者必是骑兵。 两宋与南梁的情况类似,皆失去了北方的牧马之地,大规模发展骑兵是不现实的。 “暂取守势,徐徐图之。” 萧绍瑜认清了现实,防御性国防政策乃南梁之首选。 北魏在军事上的优势,短期之内是难以超越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督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战魏军重骑数万而不败,大梁罕有之。 第140章 此谓心胜 一日九战,豫州兵伤亡过半,魏军重骑残余不过三四千骑。 战况的惨烈,梁军的坚韧,超出了魏军的预料,并为之动容。 重骑消耗巨大,不利久战,日落前,他们退去了。 “安营扎寨。” 裴邃不敢大意,命梁军挖壕沟、扎硬寨。 车垒可用于应急,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还是完备的营垒防御性更强。 随着魏军重骑的退去,元睿所部陷入苦战,裴邃手中是握有时间的。 此刻,接连九战的豫州兵已然无力再战,须依托营垒休整固守。 “报!陛下大营仍固若金汤。” 闻报,裴邃心中稍安。 若梁帝有被破营之风险,他便只能以疲惫之师前往增援。 好在梁帝兵力充足,且多京营精锐,挡住了元沐兵锋。 “父皇营中,应备有弩车等重型器械,魏军破之不易。” 萧绍瑜说道。 之前,他已然预判出梁帝欲行拖延之策,而非发起正面决战。 然而元沐,必急于决战,这是梁帝所无法阻止的。 故他料定,梁帝避免正面决战的同时,必已做好了打防御战的万全准备。 毕竟在机动性上,魏军占据着绝对优势。 即便受地理、气候因素的影响,魏军机动性优势也不能完全抵消。 “九殿下,言之有理。” 裴邃颔首赞同。 他想了想又说道: “下官请调九殿下所部二千骑兵出战。” “任凭裴刺史调之。” 萧绍瑜回以肯定。 很明显,在步兵恢复战力前,惟有以骑兵出援。 裴邃军中尚有豫州中兵二千骑兵,两军合计四千骑。 他们一直未曾出战,养精蓄锐已久,有着击溃元睿的实力。 毕竟元睿所部亦鏖战一日,兵力大损的同时,皆疲兵矣。 “大营便拜托九殿下了,下官即刻率军出战。” 取得萧绍瑜的许可,裴邃当机立断。 战机已现,他绝不会错过。 同时,击溃元睿所部的好处是明显的。 除了解除梁帝之腹背受敌,还可打通粮道,使之不绝粮草。 背靠顿丘,粮草源源不绝,足可与魏军久持而不败。 “本王预祝裴刺史,出战必胜,奏凯歌而还。” “下官谢九殿下吉言,战之必胜!” 裴邃回以豪言。 他审时度势,胸怀必胜之心,敢作敢为,魄力非凡。 “此谓心胜乎。” 看着裴邃毅然出战的背影,萧绍瑜心有所想。 所谓心胜,便是两军交战前,在心中战胜对手。 这是对敌我双方力量对比的深刻洞悉,对战局走势的精准预判,对败敌之策的强大自信。 “裴刺史,大梁名将也!” 萧绍瑜赞叹出声。 “岳丈如此,殿下稳赚不亏呢,咯咯。” 一旁的柳文菲,露出八颗白牙,笑得特别开心。 水眸眨呀眨,挑逗着萧郎。 “嗯,物超所值,我家小菲最棒了。 来,亲一口吧。” 挑逗不成反被撩,众目睽睽之下,柳文菲有点小慌乱。 “殿下讨厌,伯勋在看着呢。” 看热闹的何止是范伯勋,敢笑出声来的却必须是他。 啪啪。 摆好姿势的萧绍瑜,现场教学,果断吻了他的小菲。 “哈哈,弟兄们,看到没,跟着殿下就是涨‘姿势’! 大梁男儿,就要向殿下一样‘英勇’......” 旁观者范伯勋感言还没说完,画面突变。 啪啪。 玉面娇羞的柳文菲,发起“反击”,揽住她的萧郎,便是连吻之。 随即,水眸瞪了过来,昂头挺胸,耀武扬威。 “菲姐,女中豪杰也,小弟拜服。” 范伯勋小嘴贼甜,彻底服了。 “其实,本王还有点不服。” 萧绍瑜贱贱的说。 他都快把脸,贴到柳文菲的两片红唇上了。 “表哥啊,你这算是传说中的作死,还是卖浪呢?” 范伯勋看得惊心动魄,心中怕怕的想着。 柳文菲黛眉尽头,已有杀气出没。 啪啪。 她竟然来者不拒,在萧郎脸上一边盖了一个红章。 范伯勋瞠目结舌,心中直呼: “菲姐,你快点纳婉儿妹妹为弟子吧,小弟愿代奉束修。” 享受温柔洗礼的萧绍瑜,也是一愣神,心中贱贱的想着: “本王好有魅力啊,攀花折柳如探囊取物,简直不要太轻松。” 忽然,他耳畔传来一声蚀骨俏音: “殿下,要不要尝尝秋水剑的滋味呢,妾保证回味无穷。” 萧绍瑜的小心脏,瑟瑟发抖。 “本王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妾怎么觉得,很有必要呢。” “小菲,本王拜服汝之裙下,有话好好说。” “裙下么?殿下好贪心呢,还是尝尝秋水剑吧。” “本王服了,还不行么? 小菲,给本王留点面子,都看着呢,尤其是那个可恶的范伯勋。” 二人窃窃私语,纯私聊。 几经“交锋”,最终还是萧绍瑜败下阵来,服软收场。 “殿下,妾倾慕汝久矣。 汝若求娶,妾必嫁之。” 柳文菲甜甜笑道,萧郎的脸面还是要维护的。 “表哥这就降伏菲姐了?快点应承啊。” 翘首巴望的范伯勋,他的心里比萧绍瑜还着急呢。 “本王......考虑考虑啊。” 然而,萧绍瑜竟然一脸严肃,摆起了郡王的架子。 范伯勋心碎一地,不忍直视,心中又呼: “我确定了,表哥绝对是在作死,提前默哀吧。” “那殿下可要快点考虑呢,妾有点等不及了。” 柳文菲非但未怒,竟是回以俏颜如画,俏音柔情无限。 “等不及的,还有秋水剑呦。” 这句,唇动而无声,俏中透着杀气。 “此事须奏明父皇。” 萧绍瑜一本正经的回道。 已有裴邃做媒,二人之间纯属打情骂俏,皆乐此不疲。 柳文菲娇羞为真,刁蛮故作,有点小享受。 萧绍瑜正经为虚,撩妹为实,还撩得不亦乐乎。 “表哥,妥妥的刚烈汉子,鉴定完毕。” 范伯勋的心中窃以为,除了刚烈,没有词能形容萧绍瑜的作死行为。 短暂的调情,又有中兵遮挡。 其余梁军是听不到,也看不到的,无损萧绍瑜英武九王之形象。 此时,五里外已是杀声大作。 裴邃率四千骑兵,奔袭元睿后阵,两军战作一团。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军重骑数万不敌于帝,仓惶败退。帝命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尽起骑兵,奔袭魏镇南将军长史元睿,援高祖。 第141章 元睿败走 “殿下,你说爹爹此战能胜么?” 遥望前方战场,柳文菲有点关心则乱,轻声问道。 她再勇敢,终归是女儿家,心中难免忐忑。 元睿所部虽已不足五千兵马,却仍保有二千骑兵,防备着阵后五里的梁军。 当裴邃率军来袭,他立刻将预备队派了出来。 意图很明显,他就是要将裴邃迅速击退,不影响对梁帝后营的攻势。 此刻,坐镇梁帝后营的梁将,乃左游击将军陆子瑰。 他正以州郡兵组织防御,所部左游击军一万精骑则处于待命之中。 忽见元睿阵后,杀来一支梁军骑兵,规模气势皆在魏军之上。 他当即凝目远眺,辨认大纛,随之兴奋道: “豫州刺史裴邃来援,左游击军随本将出击!” 说完,他便快步走下高台,跨上亲兵牵来的战马。 闻令,左游击军迅速集结列阵。 自随梁帝亲征以来,他们还未与魏军交锋,心中都憋足劲儿。 早欲一战,延续往昔之威名。 故此刻的他们,无须任何战前鼓劲,心中已然蓄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何况外有裴邃援军,元睿所部又是久战疲兵。 这一切,只能助长左游击军的士气。 “开营门!” 左游击军列阵完毕,身处阵中的陆子瑰当即下令。 为了配合他的出击,寨墙上的梁军弓弩兵,集中火力打击营门前的魏军。 短暂片刻,营门前陷入真空状态,后续魏军正在扑来。 陆子瑰把握住机会,果断率军出击,正面迎上魏军。 混战之时,失去阵型优势的步兵,根本无法阻挡骑兵的冲锋。 士气高昂的左游击军,一个冲锋便击溃迎面魏军。 “荡虏!” 陆子瑰仰天长啸,精神极度亢奋。 此役,他死守营垒,苦战元睿一日余,始终保持着克制。 终于,率左游击军出击的时刻到来了,亦将迎来首战胜利。 渴望建功立业的他,多亢奋都不为过。 左游击军将士,随即以营为单位,四面出击,扫荡魏军。 寨墙上有梁军步兵坚守,无法突破,身旁又有梁军骑兵杀来。 近三千攻营魏军,瞬间崩溃,如潮水般退去。 陆子瑰督左游击军,衔尾追击,欲以溃兵冲散魏军骑兵。 尚未击退裴邃,一直闭营固守的陆子瑰又率军出击,元睿腹背受敌。 “撤!” 他清楚大势已去,遂率亲兵果断北撤,前去与元沐汇合。 战场中,其残部或四散奔逃,或为梁军所俘。 至此,梁帝后营战事,以梁军胜利而落幕。 “裴刺史,连战连捷,不愧是大梁名将。” 两军会师,陆子瑰与裴邃相遇,衷心赞道。 他目睹了裴邃力阻魏军重骑,仅凭此,已然钦佩不已了。 须知魏军重骑历来无往而不胜,鲜有受挫。 依托简易野战工事,对其造成大量杀伤者,梁将之中更是罕有人可以办到。 名将之名,裴邃当之无愧。 “陆游击过誉了,此皆仰赖九殿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非本官一人之功。” 裴邃谦辞。 “九殿下,可在营中?” “正坐镇大营。” “请裴刺史随本将觐见九殿下。” “陆游击请。” 既知萧绍瑜亲临两军阵,陆子瑰自然要前去拜见。 除了礼数之故,他与胞弟是萧绍瑜为数不多的朋友,时有往来。 以前的萧绍瑜,于京中可谓毫无存在感,百官诸将无人攀附。 在阿党比周,以黑为白的南梁官场,陆氏兄弟愿倾心相交,已是殊为不易,难能可贵。 追根溯源,皆因其母长公主萧碧婷之耳提面命。 十年相交,萧绍瑜与陆氏兄弟感情甚厚。 于浮华、污浊之世风,此情实乃一股清泉,纯粹、纯洁。 “九殿下,一别三月,君英武之名鹊起于京,弟为殿下喜。” 见到萧绍瑜,陆子瑰忙上前说道。 于萧绍瑜的崭露头角,他是喜闻乐见的,所言皆属真情。 “本王愧领美意。 今日一战,子瑰兄善战之名,亦必鹊起于京,本王为兄贺。” 萧绍瑜笑着说道。 同时,他与陆子瑰热情的揽腕同行,亲密无间。 陆子瑰与范伯勋也是老相识了,他招呼道: “伯勋兄,睢陵城下,汝力战悍将杨彦超五十合,实吾辈楷模也。” 于武道,陆子瑰与之相当。 平心而论,杨彦超根本不是他们可以力敌的。 明知不可敌,仍坚持出战,足见范伯勋胆气之壮,视死如归。 于此,陆子瑰由衷钦佩。 此外,范氏虽已没落,然范陆两氏交情犹在。 故陆氏兄弟与范伯勋,亦是平辈论交。 “子瑰兄谬赞矣,若无舍弟并骑同战,弟最多战之二十合。” 范伯勋微微一笑,回以谦虚。 其实,身为南梁新生代小将,能与积年悍将一战,他已然足以自傲,不愧范氏男儿。 “若范公如旧,左游击将军非伯勋兄莫属。” 陆子瑰叹道。 他为范伯勋感到惋惜。 二人武道韬略相当,所任官职却天差地别,皆因十年前之变。 若范隆之仍居尚书令,由范雍一手调教的左游击军,范伯勋接掌之,确属顺理成章。 “从头来过亦无妨,功名但凭马上取。 再者说,不是还有子瑰兄帮衬嘛,待兄高升提携弟继任便是。” 范伯勋却并未气馁。 大放豪言的同时,他还不忘提醒陆子瑰提携自己,表现得极为乐观。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若不能翻案,范氏门第、名誉不能恢复,此生他最多不过是杂号之将。 他不敢奢望左游击将军之位。 陆子瑰默然,他无法给出承诺,毕竟此中牵涉太多。 “伯勋,安心在本王幕下为将。” 萧绍瑜说道。 他已许三愿,复范氏门楣正是其一。 现在,他却不便许诺范伯勋,更不便展露野心。 但他相信,范伯勋能听懂言外之意。 “殿下,标下自觉可以胜任王府参军之职,中兵、外兵、骑兵参军都可以,咱不挑食。” 范伯勋故作玩笑,公然要官。 其实,他是在间接表达,自己是有野心,却不大。 须知王府参军位列四班,中兵参军等亦不过位列六班,皆属南梁十八班官制之末流。 他也是在化解陆子瑰的尴尬。 继任左游击将军之言,不过是戏言,这不是陆子瑰可以提携的。 《梁书·武帝纪》载曰: 左游击将军陆子瑰发兵襄助,魏镇南将军长史元睿弃军败走。 第142章 储备告罄 “本王考虑考虑。” “这也要考虑啊。” 萧绍瑜没有马上答应。 论资历,范伯勋升参军是足够的。 毕竟刘广升都已是王府参军了,何况护驾有功的他呢。 他的任务是带好王府卫队,在王府卫队更换番号前,他只能是卫队长。 范伯勋多少能猜出一些原因,只是他难免多想: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菲姐!我和菲姐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考虑得越久,是不是代表着感情越深呢?” 他自觉发现了新大陆,立马更正回话: “殿下慢慢考虑,标下一点儿都不急,卫队长当着也挺好的。” 陆子瑰看得一头雾水,想不出来卫队长哪里比参军好。 他全当是范伯勋的自我解围。 这时,萧绍瑜言归正传,问道: “子瑰兄,军中曾有传闻说父皇身有不适,不知现在如何了?” 当初,为迷惑谢宣怀,梁帝有意释放迷雾,暗示自己龙体憔悴不可久。 透过御赐锦囊,他早已猜出传闻有误。 此刻相问,他意在表达对梁帝健康的关心,兼顾人伦之情。 近年,诸皇子忙于夺嫡争储,曾几何时关心过梁帝呢? 所以,萧绍瑜要打感情牌,赢得梁帝的好感。 闻言,裴邃也看向了陆子瑰。 显然,他也听到了军中传闻,并于心中,默默祈祷着。 “陛下,您可要龙驭万年啊,大梁不能没有您!” 诸王皆结党争储,自成一派势力,彼此间水火不容。 一旦梁帝驾崩,南梁则有分裂之危。 同时拥有长江上、中、下游广袤国土,南梁尚可与北魏南北对峙,维持均势。 分裂若成,小国林立,势必为北魏所乘。 裴邃的担忧,极具战略眼光。 三国鼎立,诸葛亮联吴抗曹,便是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对峙。 蜀汉占据长江上游,吴国占据长江中下游,分长江为二。 最终,难挡司马氏统一的步伐,遑论长江数分。 在吴蜀联合的数十年中,除维持抗曹大局,两国间亦有利益冲突。 裂土自立的南梁诸王,势必延续曾经的对立,联合抗魏必然无法达成。 最大的可能是,各自称臣于魏,彼此间征伐不休。 继分裂之后,先有手足相残,待筋疲力尽,必为北魏所吞。 此南梁不可失梁帝也。 “九殿下、裴刺史尽可宽心,陛下龙体康泰。 所谓传闻,当属魏军细作所为,谣言也。” 陆子瑰笑着回道。 自伏击破产,梁帝每日皆要召开御前军议,主持防务。 正是在梁帝的亲自指挥下,梁军主力顽强防御着元沐的疯狂进攻。 作为后营主将,陆子瑰每日皆须出席御前军议,自然知晓梁帝无恙。 也就是说,梁帝通过每日露面,化谣言于无形。 “这就是帝王心术么?” 萧绍瑜心中领悟真谛,又问道: “依子瑰兄之见,元沐尚可攻伐多久?” 此问之前提,建立在梁军防御有余的基础上。 梁军兵力充足,粮草无虞,萧绍瑜有此判断是很正常的。 “九殿下当问,我军尚可防守多久?” 陆子瑰面色凝重,沉声回道。 他的回答与萧绍瑜所想,大相径庭。 “战局何以至此?” 陆子瑰不可能信口胡言,故萧绍瑜甚为不解。 “可是,军中弩箭不足、刀枪等损耗过重。” 据战阵经验,裴邃作出了判断。 “已近告罄。” 陆子瑰颔首肯定。 斩杀数名魏军,刀剑便被磨去锋刃,不可再用。 枪戟则因或折断、或无锋,而不可用。 弩箭本是消耗品,它的不足是很好理解的。 这些因素,战前梁帝必然有所考量,兵器储备亦必然充足。 有所准备,还出现此类问题,只能说明战局烈度超出了梁帝之预判。 通常伤亡数万,魏军多会凭借骑兵的机动优势,选择远遁。 而此战,元沐不依常理,不惜伤亡,大有死战到底之势。 “元沐欲以镇戍、州郡之兵,耗尽我军兵器储备,后以台军重骑争胜。” 裴邃再作判断。 闻言,陆子瑰面露惊诧,说道: “陛下所言,亦如是。” 战局如此,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快速补充梁军兵器储备。 裴邃转首抱拳,谏言萧绍瑜: “九殿下,请命范太守即刻尽发新昌全郡兵器储备,支援陛下。 并请范太守督匠作,抓紧赶制,补充消耗。” 顿丘乃梁军屯粮重地,备用兵器亦必囤积于此。 已现兵器不足,梁帝却未派人前往顿丘调拨。 裴邃判断,梁帝必于战前,将顿丘囤积尽数调往大营。 故他才请调新昌储备。 而新昌储备乃范雍十年经营所积,也是新昌战力的保障,他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毕竟以其一郡之地,想要补充十年所积,实属不易。 新昌一郡,每年百姓服役是有定数的。 将民力用于补制兵器,必然影响民生工程,比如修路、固堤、建渠等。 十年间,范雍出于保命的需求,将新昌民力多用于军事。 此后十年若再如此,将有更多百姓逃离新昌。 人口的大量流失,同样是致命的,这将大幅降低新昌的战争潜力。 之前,裴邃所率豫州兵未入顿丘,就是不想刺激范雍。 此时若调新昌储备,与兵入顿丘无异,范雍必受刺激。 为应急,使梁军免遭溃败,裴邃惟有请萧绍瑜出面,或有可能说服范雍。 至于传诏建康,调拨江南储备。 其一,远水解不了近渴。 其二,梁帝未发诏令,应自有考量,裴邃不会妄言。 萧绍瑜乌眉深锁,他深知,此举无异于让范雍自废武功。 他不愿置范雍于此险地。 然战局至此,若不支援,最好的结果便是京营遭受重创,战力大损。 最坏的结果,则是京营尽殁,梁帝直属兵权丧失。 届时,南梁必乱。 这同样不是萧绍瑜所愿,覆巢之下无完卵。 故他所思,支援梁帝势在必行,关键是不能尽发新昌储备。 给范雍留有退路,便是给他留有退路,这一点是不能动摇的。 “应该有两全其美之策,本王再想想。” 萧绍瑜心绪急转,寻策破局。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军中兵器储备告罄,帝思补充之策。 第143章 南康王师 兵器储备不足,取之新昌,核心在于就近原则。 细算起来,距离梁帝大营最近者,乃陆瀚洲、昌宝隆及萧绍瑜三部。 与新昌距离大致相当者,北徐州内尚有钟离、济阴二郡,南兖诸郡亦在此列。 如此,便无须尽调新昌兵器储备。 “新昌诸城皆近战场,魏军随时可奔袭之,尽调储备风险太大。 尤其是顿丘,非但不应调出,还应加强储备。” 以新昌近战场为由,萧绍瑜否定了裴邃的提议。 他的说法入情入理,顿丘也确实不容有失。 “下官所虑欠妥,九殿下言之有理。” 裴邃坦诚回应。 “新昌不可调,裴刺史的初衷确是可取的。 本王兼着济阴太守,可命李长史从速调拨储备,支援父皇。 另外,可请柳刺史调拨钟离储备,昌刺史调拨南兖诸郡储备。 如此,困局可解。” 萧绍瑜提出了解决之道,并肯定了裴邃的初衷。 裴邃的感受,他是要照顾的,不可能全盘否定之。 其中,既有柳文菲的缘故,亦有裴邃自身的价值。 除了其人腹有韬略、掌握兵权、秉性正直,裴邃驻地合肥临北徐近新昌。 处理好“邻里”关系,对新昌的稳定是有益的。 “我军可入驻陛下大营,贡献随军储备,亦可请陆领军、昌刺史酌情支援。” 裴邃神情无异,再次谏言。 此谏,萧绍瑜也想到了,与其所言,实相辅相成。 钟离、济阴及南兖诸郡,终是距离稍远。 以三支梁军储备暂缓不足,为调拨争取时间,最是稳妥不过。 “裴刺史此意甚好,请子瑰兄代本王请示父皇,我军可否入营。” “末将这便回营请示,九殿下稍候。” 事不宜迟,陆子瑰当即领命,并欲率左游击军先行回营。 此时,天色渐暗,若想天黑前入营,自当从速请示梁帝。 否则,未免引起营中骚乱,势必要明日天明后方可入营。 若魏军继续强攻,不分昼夜,梁帝营中储备必然无以为继。 如此,危机将在今夜引爆。 故抓紧请示,尽快入营,于战局稳定,最为有利。 “哦,对了,本王于顿丘城下歼魏军近万,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尚书令为国捐躯了。 请子瑰兄一并奏明父皇,并请父皇节哀。” 萧绍瑜一脸悲痛。 他心中却是觉得:“本王明明就是向父皇报喜嘛,相信以父皇之英明,他少不得要重赏本王。” “末将记下了。” 陆子瑰转身出帐。 “裴刺史,传本王令,命诸营整理行装,父皇旨意一到,即刻拔营。” 萧绍瑜相信,梁帝必准其入营,请示不过是走个流程。 ...... 梁帝大营,御帐内,梁帝正在单独召见徐温。 “徐卿,你入营已有数日,没有话要跟朕说么?” 梁帝精神矍铄,目光威严,沉声问道。 徐温双眸无神,面色萧瑟,仍然没有走出被太子抛弃的阴影。 同时,他时刻都在担忧滞留京中的家人。 忧虑催生华发,他看上去老了几岁。 面对梁帝的询问,心中五味杂陈的徐温抬起头,无奈回道: “陛下既命晋陵郡主救了臣,还有什么事是您所不知的呢?” “朕想听你说。” “臣奉陛下秘谕,近尚书令,入主詹事府,尔来十年矣。 十年来,臣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并屡谏太子殿下勤于修身,处事中正。 然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臣有负陛下所托,请陛下治臣之罪。” 徐温的声音是苍凉的,簌簌流淌的泪水中,有自责、有愧疚,亦有失望。 “徐卿,你有何打算?” “请陛下罢黜臣太子詹事之职,发配臣于南疆,了此残生。” 徐温心灰意冷,欲远离庙堂,平生之志荡然无存。 他哪里还是“强项詹事”?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太子之密谋,他早已秘奏梁帝。 以信使不可靠为由,劝阻太子暂缓僭越,他既是为了梁帝,也有保太子一命之意。 他清楚,一旦太子迈出最后一步,势必对身处阵前的梁帝造成威胁,使魏军有机可乘。 同时,太子也将自己置于悬崖边缘。 毕竟梁帝终归是有所防备的,太子不可能成功。 为了维护皇权,梁帝势必要断然处置太子。 对梁帝,他不负忠诚;对太子,他仁至义尽。 梁帝怎能忍心让他黯然离去呢? “太子所为悖逆,朕要给天下一个交代,你确实不宜留任太子詹事。 不过,你莫要灰心,朕也不会将你发配南疆的。 朕想请你教导九郎,任南康王师,不知徐卿意下如何?” 梁帝笑看徐温,他相信徐温能听出话中玄机。 “南康王?陛下是要晋九殿下亲王爵!” 徐温心中惊叹,整个人看上去也恢复了几分生气。 从太子詹事转任南康王师,官阶连降三班,他却并不在意。 真正令他动心的是:太子失势已成必然,此时晋爵萧绍瑜,则意味深长。 十年前,他便被梁帝确定为储君辅臣。 现在,梁帝有意命他辅佐萧绍瑜,圣意已经很明显了。 而且,此任命不会引起朝野非议。 太子有过,太子詹事降职处分是很正常的事。 作为曾经的太子辅臣,他必不受萧绍瑜待见。 比之其余诸王,萧绍瑜也不会太难为他。 毕竟萧绍瑜尚未介入储位之争,他与徐温之间没有矛盾。 在诸王百官看来,梁帝如此处置徐温,还是给太子留了脸面,亦属正常操作。 他们不会如徐温所想。 须知徐温是梁帝的人,此乃南梁最高级别机密之一。 除了梁帝,知情人只有苏霖之。 林瑶仙是奉命保护徐温及其家人,却不知内情。 不知此机密,诸王百官自然不会得出徐温的结论。 “臣谨遵陛下圣意。” “徐卿,此事暂不要对外公布。” “臣遵旨。” 战事未了,太子究竟会走到哪一步仍然未定,对徐温的安排自然不便透出风去。 否则,岂非昭示朝野,梁帝已知太子图谋。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独召太子詹事徐公温,欲以之为帝师。 第144章 用心良苦 “本将有要事急于觐见陛下,速去通禀。” “陆游击,陛下有旨,暂不见任何人。” “何时可觐见?” “标下不知。” “闪开!本将必须立刻见到陛下!” “标下职责在身,还望见谅。” 见御帐宿卫一问三不知,陆子瑰便强行闯帐。 宿卫职责在身,不可能让他进去,却也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梁帝驾前红人。 如此,一阻一闯,声音渐大,并传入御帐。 “敢闯朕的御帐,胆子不小啊,给朕滚进来!” 梁帝沉声喝道,面庞之上却无半分怒气。 陆子瑰并非鲁莽之人,急于觐见必有不可拖延之要事。 梁帝喝他,亦并非气恼,而是故意吓吓他。 “陆游击请,标下多有冒犯。” 宿卫闪退一旁,陪着笑脸。 梁帝动了肝火,大发雷霆,绝对不是这样的,他自然要赔礼道歉。 陆子瑰倒是有点被吓到了,心中嘀咕着: “有其妹,必有其兄,又要挨训喽。” 萧碧婷家教甚严,陆氏兄弟偶有小错,便加以呵斥。 两兄弟可谓畏母如虎。 当下的陆子瑰,脑海中条件反射的浮现出母亲的慈威,并以此想象着梁帝。 他红着脸,向犯了错的孩子似的,走入御帐。 “陛下恕罪,臣确有要事急于觐见。 要不您骂我两句,出出气,省得回家母亲又要打我板子。”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越来越红。 “哈哈,子瑰啊,你是好孩子,朕不罪你。 是不是九郎请旨入营啊,让他也滚进来吧。” 梁帝笑意盈盈,看着守规矩的外甥。 后营战事,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陆子瑰打得不错,出击时机很规范,教科书式的规范。 此正是家教严格的产物。 当然,萧绍瑜的小心思也瞒不过他。 “九郎倒是够机灵,还防着朕呢,聪明伶俐不在阿瑛之下啊,呵呵。” 想着萧绍瑜那些义正言辞,梁帝心中就憋不住乐。 显然,比之守规矩的陆子瑰,他更喜欢机灵如范瑛的萧绍瑜。 作为臣子,陆子瑰守规矩,是值得信赖的。 而作为皇子,尤其是寄予期望的皇子,太过守规矩是斗不过臣子的。 故梁帝对二人的喜欢是一样的,区别在于身份的不同,评判的标准自然不同。 “臣这便去请九殿下入营。” 陆子瑰自觉躲过一劫,如蒙大赦般退出御帐。 梁帝仍是意犹未尽,对徐温感叹道: “想当年,婷妹是多不让人省心啊,没想到她的儿子竟然如此乖巧。 朕不过是吓吓他,他就怕成了这样,子不类母啊。” “九殿下,倒是甚类贤妃。” “若是阿瑛在,也许九郎会如子瑰一般,天意弄人啊。” 徐温斗胆提及范瑛,梁帝并无怒色,反而勾起了回忆。 “这是上天眷顾大梁。” 徐温的话更露骨了。 依古人思维,得上天眷顾者,天子也。 他直指萧绍瑜,将是更适合的储君人选。 “徐卿,你心里有数便好。” 梁帝并不否认。 他早已将徐温视作储君辅臣,自然没有必要相瞒。 “臣必竭力辅佐九殿下,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慢慢来,欲速则不达。 九郎心思重,想让他信任你,需要时间。 你与李东阳同列建元八骏,可有私交?” 建元,即建国。 建元八骏,指的是梁帝建梁以来,南梁涌现的八大才子。 自萧绍瑜被封为南康郡王,李东阳便任王府长史,操持王府事务,二人感情甚笃。 同时,李东阳也是南康郡王府现有属官中,官阶最高者,位列十班,同郡太守。 空降而来的徐温,官拜皇子师,位列十一班,凌驾于李东阳之上。 若处理不好与李东阳的关系,徐温必难以取信萧绍瑜,不得重用,抱负不展。 “十年前,臣与东阳兄私交尚可。 自任太子詹事后,臣便断了往来。” 他奉命亲近谢宣怀,自然不便与萧绍瑜的长史有所来往。 本质上,仍在于范谢之争,二人分属两个阵营,还是敌对阵营。 “有基础,便可恢复嘛。 李东阳乃君子,非是量狭之人,这也是朕任他做九郎长史的原因。 你与他同属清流,皆两袖清风,相处不难,你也不必有所顾虑。” 徐温与李东阳的政治主张是相近的,二者皆有意整顿吏治。 不同在于,李东阳曾任职户部多年,更善于梳理财政。 他更倾向于,透过整顿吏治,减少贪墨,倡导廉洁、简朴,纠正风气。 开源节流,充实国库,缓解南梁潜在的财政危机。 这与他操持王府十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京中的奢靡,往来的铺张,连身为郡王的萧绍瑜也经不起几番礼尚往来。 俸禄无法支撑官员的官场社交,必行贪墨。 而贪墨,既积民怨,又侵蚀国家财政根基。 李东阳已然预见到,若不整顿吏治,南梁出现财政危机已是无法避免。 当然,他对南梁币制,也有着深深的忧虑。 但限于时代的局限,他尚无法看懂币制背后的隐忧,忧虑仅来自于直觉。 徐温则在尚书省六部,皆多有历练,更善于全局性把控。 他关注整顿吏治,既有财政方面的考量,也有人事方面的考量。 同时,这两方面又关系着军事、工程、教化。 财政积弊重重,必然无法支撑北伐中原。 总靠临时性强行摊派,可一而不可再,刘宋的教训不可不吸取。 若财政状况继续败坏,不要说北伐中原,就是抵御北魏入侵亦将困难重重。 同理,财政困窘必然影响民生工程、教化子民。 水利不兴,就不要指望农业繁荣。 道路不通,必将桎梏商业。 失于教化,必民心思变。 梁帝大谈二者的共同点,其意在于求同存异。 他希望,在处理与李东阳的关系上,徐温能更主动一些。 因为他可以暗示徐温,不必顾虑主和派,却不能暗示李东阳。 如此,主和派幕后大佬刘广博尚在,得不到梁帝暗示的李东阳,自然要与徐温继续保持距离。 于当下的萧绍瑜而言,幕下两大文臣隔阂如鸿沟,是不利于打开局面的。 “臣会化解与东阳兄之隔阂的,共辅九殿下。” 徐温郑重回道。 梁帝大悦,心中想着: “九郎啊,徐温大才,人朕给你了,能否用好就看你的格局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与太子詹事徐公温谈心,用心良苦。 第145章 形象公关 在南梁,清流泛指下品门第士族子弟、寒门子弟,以经考入仕者。 于下品门第士族子弟而言,经考是他们实现阶级跃升的重要途径。 其中之佼佼者,如柳世权。 于寒门子弟而言,经考则是他们实现阶级跃升的惟一途径。 其中之佼佼者,如李东阳。 中上品门第士族子弟,则鲜有以经考入仕者,却并非没有。 其中之佼佼者,如徐温。 徐温出身东海郡望徐氏,为齐鲁诸徐之首望,家族门第入列上品。 梁帝言其属清流,指的是他以经考入仕,而非家族门第。 与李东阳相交,自然以其清流身份更适合。 这就是徐温的特殊性,他于清流有名望,于士族有人脉,两边通吃,都说得上话。 这也是梁帝更看重他的原因所在。 自御极伊始,梁帝兴儒学、开经考,重用清流。 然二十年后的今日,士族于朝几乎囊括高官,于野把持经济命脉。 在南梁朝野,士族的地位仍然无法撼动。 故若无士族的拥护,未来的新君便无法坐稳皇位。 梁帝已属高龄,他已然在为新君铺路了。 “来人,传召诸将军议。” 梁帝例行召开御前军议。 ...... 入夜前,萧绍瑜率军入驻梁帝大营。 “九殿下,陛下命你与裴刺史即刻前去参加御前军议。 陛下与诸将已等候许久了。” 陆子瑰说道。 “等本王呢,还等了挺长时间?” 萧绍瑜一边想着,一边回道: “将士们尚未妥善安置,本王和裴刺史无法分身。 请子瑰兄代本王转奏父皇,再等等。” “再等等?” 陆子瑰一脸惊诧。 臣子等皇帝,那是本分。 皇帝等臣子,还是臣子要求皇帝等,这可是始皇以下,亘古未有之奇闻。 饶是沉稳如裴邃,亦是惊骇莫名,他劝道: “九殿下,这样不好吧?不如下官留下来安置大军,你先去觐见陛下。” “裴刺史此言可行,九殿下请吧。” 陆子瑰也劝他。 闻劝,萧绍瑜一脸歉然,说道: “将士们刚经大战,伤兵满营,本王身为一军统帅,实不忍离去。 这样吧,裴刺史你代本王先行觐见陛下,就这么定了。” 说完,萧绍瑜便转身去安置大军、慰问伤兵了。 “走吧,在陛下驾前,你我多为九殿下美言吧。” 看着萧绍瑜坚定的背影,裴邃说道。 陆子瑰点点头,回道:“也只能如此了。” 背影是坚定的,然而萧绍瑜的心中,却有着不同想法。 “父皇,京营将领,州郡将领,大咖云集,场面不小。 本王的出场不能太平凡,必须:秀,大秀!” 第一次在众多梁将面前亮相,机会难得,他必须将“英武九王”的形象深入其心。 在梁将中扩大影响力,于他而言,是有益于争储的。 只是冒犯梁帝,当真好么?是否得不偿失呢? “卓越的个人形象公关,必须无限放大正面闪光点,消除或极大降低负面影响。 仅仅是体恤兵卒,还远远不够,必须要有创意。 核心痛点就是公关方向,在哪呢?” 萧绍瑜边走边想着。 前世的他就是做公关的,虽然业界声望不及唐尘,却也是资深人士。 “现在,本王就是萧总了,必须要高屋建瓴。” 被魏军堵着门打,诸将心中肯定憋屈,梁帝亦然。 这个分析是有市场调查依据的。 一路上,他听得最多的就是: “兄弟,你们可替兄弟们出了一口恶气,这仗打得解气。” 过来帮忙安营的梁兵,皆如是说。 他又主动搭话: “兄弟,若是再打几个胜仗,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更好了,不瞒你说,我家将军早就想出战了,都跟陛下请战好几次了。 听将军说,陛下也想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只是在等待时机,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基层的声音,反映着客观需求。 打胜仗就是核心痛点,就是公关方向。 问题是:胜仗要是好打,梁帝能一直保持克制么? 而于公关而言,越是不可能、不被看好的地方,越能造成轰动效应。 若再能控制好公关成本,花五万元办出五百万的效果,想不红都难。 “殿下。” 叶清玄想再劝劝萧绍瑜。 “你是九殿下!” 被搭话的梁兵,惊呼。 之前,他不认识萧绍瑜,只是把萧绍瑜当成了豫州兵的下级军官。 毕竟军职太高的人,是不会搭理他这样的普通兵卒的,更不可能以兄弟相称。 说着,他便欲请罪。 萧绍瑜伸手将他扶住,亲切说道: “兄弟,不必如此。本王有一事相求,你可愿相助?” “九殿下吩咐便是。” “......帮本王造势,可好?” “包在标下身上了。” ...... “叶参军,本王有重要东西落在营外了,带上你的人跟本王出营找找。” 闻言,叶清玄一头雾水。 他想不出来,是怎样重要之物,需要萧绍瑜乘夜出营。 须知魏军攻势未停,前营正战得如火如荼。 此刻出营,是很危险的。 “叶叔,八成是定情信物弄丢了,走吧。” 范伯勋嘿嘿一笑。 就这样,萧绍瑜一行人乘夜出营而去。 一路奔驰,方向却非原来的临时营地,而是前营两军交战的方向。 “停!” 距前营交战处东侧五里外,萧绍瑜勒缰收马喊停。 一都中兵顿勒缰急停,阵型不变,亦无人坠马。 “本王落在营外的,不是某人所说的定情信物,而是战功。” 萧绍瑜扬鞭一指,五里外的战场。 那里可有数万魏军,以一都中兵侧击之,是很难奏效的。 即使狂傲如叶清玄,也没有这份自信。 看着一脸迷茫的嫡系,萧绍瑜明眸闪烁智慧,当众布置战术: “此战,在于夺势,而非杀敌多寡,故我军不宜硬拼。 伯勋,你率中兵二队游走魏军侧翼,以弓弩扰之,不必接战,诱小股魏军来此。” “标下明白,诱而歼之。” 范伯勋心领神会,跃跃欲试。 “聪明。叶参军,你率中兵一队,待机歼敌。” “标下领命。” 叶清玄星目如炬,慨然应诺。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欲再传捷报,献之高祖。 第146章 炒作捷报 “兄弟们,齐射前面那个百夫长。” 距魏军攻营大军二百五十步外,范伯勋张弓搭箭,锁定目标。 中兵皆范雍所练精锐,营养亦是供应充足。 依托强大臂力支撑,他们的弓箭有效射程达到了惊人的二百五十步。 普通梁兵则望二百步而却步,其间差距犹如鸿沟。 “待战后,本王改良制式弓,以他们的臂力底子,有效射程突破三百步不是问题。” 后阵了望的萧绍瑜,心中想到了北宋神宗时期发明的神臂弓。 史载神臂弓射程远达三百五十步左右,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五百米。 一旦问世,萧绍瑜所部将拥有魏军所不具备的中远程打击力量。 而越是射程远的弓,对臂力的要求就越高。 若是所射乃重箭,有效射程想突破三百步,中兵亦须再加锤炼。 嗖嗖嗖! 五十一支利箭齐发,皆射在那名百夫长周身三米之内,误差率不及1%。 其中,一支利箭正中百夫长胸口,为铠甲所阻,未造成致命伤。 “大公子,神射手也!” 中兵二队队长范彰大赞。 队内中兵皆露崇拜之色,心中感叹: “虎父无犬子,大公子不愧是将军的嫡长子!” “还是远了点,无法射穿铠甲。走,凑近再射一轮。” 范伯勋毅然前冲,率中兵于奔驰中又发起一轮急射,并止步于魏军二百步安全线。 奔驰中,骑兵所发力道要小于静止时,二百步已是中兵骑射的最大射程。 所以,这一轮同样未对魏军造成大量伤亡,亦未射伤那名百夫长。 “大梁萧锋来也,对面那个吓破胆的莽夫,可敢一战?你应该不敢。 弟兄们走,斩胆小鬼太没劲了。” 杀伤不是目标,诱敌才是目的。 范伯勋突发奇想,冒充萧锋,严重鄙视对面的百夫长。 魏军同样有着严格的军纪,没有上级的命令,百夫长再气恼也不可能擅自追击。 然若对面的梁将,是威名赫赫的萧锋,则不然也。 阵斩南梁大将,此功抵过之余,他尚有望连升数级,诱惑十足。 更重要的是,“萧锋”身边不过数十骑,大有胜算。 “梁将休逃,吾必斩汝!” 心动的百夫长,带着手下八十余人便直追而去。 鏖战多日,魏军参战各营早已建制不全。 这名百夫长手下还能有八十多人,已然算是很不错的了。 “以什为单位,轮流放箭。” 奔驰退却中的范伯勋,下令。 他们与魏军始终保持着二百步的距离,若即若离。 稀稀拉拉的十箭,一轮接着一轮,没完没了,伤敌肯定是想都不用想的。 范伯勋的真实意图,是要不断激怒百夫长。 既不使他脱钩,又使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这队中兵上,无心他顾。 “叶叔,后边就看你的了。” 范伯勋引魏军,奔向叶清玄埋伏之地。 “报!范郎将引魏军不足百人,半刻即到。” 叶清玄派出去的中兵,及时回报。 “不足百人,一击灭之!” 叶清玄有这份自信,他随即下令: “齐射一轮魏军前部,先灭之半数,而后随本参军拦腰击之!” 算上他共五十一人,一轮射杀四十余魏军,需有90%的命中率。 这个要求,着实不低。 “叶参军放心,百步之内弟兄们箭无虚发。” 中兵一队队长范进,当即回应,自信十足。 队内中兵皆张弓搭箭,预先瞄准,无人有异色。 别说是伏击,就是骑射,他们也有自信百步之内百发百中。 须知范雍可是按照追云骑的标准,训练他们的。 而追云骑的标准,则是当年任职左游击将军时,范雍定下的。 放眼南梁,这就是最高标准,没有之一。 三言两语间,范伯勋的身影已然出现在叶清玄的视线中。 “瞄准!放箭!” 叶清玄果断下令。 嗖嗖嗖! 五十一支利箭,闻令即射。 它们犹如长了眼睛,安了雷达定位,当真百步之内无虚发。 “杀!” 一声大喝震夜空,叶清玄一骑当先,率先杀向慌乱的魏军。 百步之距,不过数个呼吸,梁军转瞬杀至。 “放箭!” 折返合击的范伯勋,发起了新的一轮箭袭。 同样是百步之距,他们亦是箭无虚发,箭箭毙敌。 只因未免误伤,仅是冲在前面的中兵放箭,毙敌二十余。 剩下的十余魏军,何挡叶清玄一击? 狂舞雪月银枪,他一人便尽灭残余。 至于那名欲建奇功的百夫长,早在第一轮箭袭时,便中箭呜呼矣。 至死他也不知道,自己追的根本就不是萧锋。 “殿下,有点不过瘾啊。” 这时,萧绍瑜悠然近前,范伯勋笑着诉苦。 “想找点刺激还不容易,本王就是带你们来找刺激的。 听着啊,把这些首级即刻送回后营,就说你们跟着本王大破魏军一营。 记住喽,给本王玩命吼,吼到后营人尽皆知。” 萧绍瑜笑着说道。 显然,他要开始造势了。 八十多颗首级为证,炒作大破魏军千人,深谙公关之真谛。 “殿下,你看这个光荣的任务,能不能交给标下去办。 标下的优点特别多,比如嗓门特别高......” 范伯勋自我推销中,很卖力的那种。 “你要再接再厉,继续去引诱小股魏军,本王要让今夜大营捷报不断!” 萧绍瑜大放豪言。 捷报必须一浪接着一浪,像多巴胺一样持续刺激梁帝与营中诸将的神经末梢。 让他们像嗑药一样兴奋、疯狂。 惟如此,萧绍瑜“英武九王”的形象才能推向高潮,打出一波漂亮的轰动公关。 “冒充萧护军的点子非常棒,很有创意。 未免魏军听腻了,你可以换着冒充陆领军、裴刺史、柳刺史...... 当然了,冒充本王的名头,也是可以的。” 萧绍瑜很有技术含量的,诱导着范伯勋。 前面那些人都是幌子,他就是想让范伯勋打着他的旗号,大闹魏军,出尽风头。 毕竟魏军的义愤填膺,才是梁军轰动的最好陪衬。 其效果,同于爆对手的黑料,对手形秽,己方自然高大。 对比,才有伤害,才是轰动的源泉。 “今夜之后,魏军必为殿下之名丧胆,嘿嘿。” 范伯勋没有辜负萧绍瑜的期望,领导指示领会得相当到位。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率军夜袭,奏捷。 第147章 梁营造势 “报!南康郡王斩首十级!” 范进奉命来到后营门前,大声疾呼。 之前答应帮忙造势那名梁兵,实际上是一名郡兵都头。 他隶属于青州南琅琊郡,此青州是南梁侨置,南琅琊郡正好位于长江北岸,与建康隔江相望。 今夜,他恰好轮值宿卫营门,正在了望楼里监视敌情。 “兄弟,稍等片刻,咱这就过来。” 与范进招招手,打了一声招呼,他便急着爬下了望楼,朝营门处跑去。 “弟兄们,都麻利点,赶快把营门打开。” 刚到营门前,他便朝手下郡兵吆喝起来。 “郝都头,咱们对九殿下的人并不熟悉,万一是魏军细作咋办?” 郡兵队长警惕性很高,提醒道。 郝仁拍拍队长的肩头,当着一众郡兵的面,表扬道: “都跟你们队长学着点,凡事多想想,才能不吃亏。 大伙出来当兵都是为了糊口,可别把吃饭的家伙弄丢喽。” 郝仁一句话便说到了大伙心里,一众郡兵都笑着朝他点头。 随着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或变成了流民,或成为了士族名下的佃户。 依兵役名录,南梁朝廷根本无法征集到足够的士兵。 为解决兵员不足,南梁朝廷遂推行募兵制。 原本的征兵制并未废除,只是越来越趋近于名存实亡。 土地兼并是封建社会的痼疾,解决不好这个问题,兵员缺口便只能依靠募兵制。 历史上,至唐末征兵制便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彻底被募兵制所取代。 郝仁手下这百名郡兵,皆是招募而来。 比之服兵役的农兵,他们就是职业军人,也是南琅琊郡兵中的精锐。 同时,应招前的他们,都是家业败落的流民。 于他们而言,当兵确是为了一口饭,为了活下去。 “不过,本都头确定此人就是九殿下的人,因为咱在九殿下身边见过他。 快点打开营门,咱亲自出去迎迎。” 话锋一转,郝仁坚持开门相迎。 “郝都头,你与九殿下很熟么?” 郡兵队长好奇道。 他跟随郝仁日久,还从未听说过郝仁有萧绍瑜这条门路。 若当真如此,郝仁前途可期,他或许也能借势混个都头当当。 “何止是熟啊,准确点说,是相当的熟。 兄弟,跟着哥哥好好干,等哥哥哪天升了军侯,这个都头就是你的了。” “那小弟全听哥哥的。” 说话间,营门已然大开。 郝仁忙一路小跑迎了出去,热情地对范进说: “兄弟,咱是南琅琊郡兵都头郝仁,跟九殿下熟着呢。 把首级给咱吧,咱保证大营尽人皆知九殿下的威名。” 临行前,萧绍瑜特别交代过范进,一定要把首级交给郝仁,并由郝仁代为报功。 若由自己人报功,难免有自吹自擂之嫌。 由作为第三方的郝仁出面,则更能取信于人,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见来人正是要找之人,范进也不揭穿他话中的水分,笑道: “郝兄弟,九殿下特意嘱咐一定要由你去报功,拜托了。” “兄弟放心便是,咱绝对误不了九殿下的差事。” 郝仁伸手接过一串十颗首级,当即对手下郡兵吆喝起来: “弟兄们都听好了,一人一颗首级分路前往御帐报捷。 沿途都给咱玩命的喊:南康郡王大破魏军,阵斩首级十颗! 各州郡、京营诸军营盘,都必须听得见、听得清。 差事办漂亮了,本都头才有脸面去九殿下那请赏,一顿酒钱肯定是少不了的。” 酒对郡兵是极有诱惑力的。 他们那点禄米,也就够全家人勉强度日,一年到头或许连一顿酒都喝不上。 不出郝仁所料,十颗首级根本不够他们抢的。 场面虽说小点,气势上却是不输于后世的双十一,都怕抢不到手。 “弟兄们,都有点出息,抢什么! 九殿下何等英武,杀魏兵如屠狗。 本都头把话撂这,今晚人人有份,有酒大伙一起喝。 以什为单位,分头报功。” 有了郝仁的保证,郡兵不再争抢,听凭郡兵队长的分派。 当然,先轮到报功的十人,难免更兴奋些。 “兄弟见笑了。” 郝仁则笑着对范进说道。 “郝兄弟,你说得没错,咱很快会再回来的,回见。” 范进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便纵马离去。 与此同时,领了首级的郡兵朝营内跑去,没进营门便大声喊了起来: “南康郡王大破魏军,阵斩首级十颗!” 十名郡兵就是十个喇叭,十台音响,功率开到最大的那种。 不出意外,各营梁军皆被惊动。 一个个兴奋得,好像斩首立功的是他们一样。 他们确是憋得太久,太郁闷,一听捷报立马高潮了。 “殿下不是去御前军议了么?” 柳文菲走出豫州兵营盘,想听得再真切些。 “小哥,你说得是九殿下么?” 她拦住营前边跑边喊的南琅琊郡兵,问道。 “当然是九殿下了,太威风了。 用咱都头的话说,英武九王,杀魏军如屠狗。 劳您给营里的弟兄们说说,咱就不入营了。” 说完,南琅琊郡兵便朝下一个营盘跑去。 “南康郡王大破魏军,阵斩首级十颗!” 脚步不停,喊声不断,他是真够卖力的。 柳文菲水眸一瞥,暗道: “就你这大嗓门,还用本姑娘传话么?” 她转瞬便是水眸如月,绛唇如弓,俏音呢喃: “殿下,你不是说,没有妾的陪伴,你的人生就不完美么? 咯咯,为了英武九王的完美人生,等等妾。” 正处战时,她一身银甲在身,入营牵过赤火胭脂马,便欲出营。 “嗯?银甲红巾,人俏马赤,她就是柳参军。” 仍在营门宿卫的郝仁,按照萧绍瑜的描述,认出了柳文菲。 萧绍瑜预料到,柳文菲闻讯是一定会出营寻他的。 夜色深沉,兵荒马乱,他可不放心柳文菲出营,便叮嘱郝仁阻止她。 “本将北徐中兵参军,速速打开营门。” 驰至营门,柳文菲一声俏喝,她是真的很急。 “可有令牌?” “没有。” “没有令牌,任何人不得私自出营,请柳参军不要难为标下。” 郝仁以营中规矩相阻。 “你怎么知道本将姓柳?是九殿下告诉你的吧!” 柳文菲俏音微冷,当场抓住了郝仁话中的漏洞。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后闻捷,忧帝,出营助战受阻。 第148章 摊上大事 “柳参军,你误会了,标下区区郡兵都头,怎能与九殿下说得上话呢? 咱是听说过柳刺史的威名,也听说过柳参军乃一代女杰,不会认错的。” 郝仁反应极快,嘿嘿笑着秒堵漏洞。 “郝都头,你不是跟九殿下相当的熟么? 弟兄们还指望着你领酒钱呢。” 朴实的郡兵队长,不解道。 被队友误伤的郝仁连使眼色,可惜郡兵队长反应慢了点,谎言穿帮了。 “本将差点就信了你的鬼话,还不速去打开营门!” 柳文菲黛眉一挑,俏音呵斥。 她的刁蛮劲儿一上来,萧绍瑜亦须退避三舍,就不要说郝仁了。 “哎,营中规矩不可废,柳参军你就别难为标下了。” 郝仁还在坚持,只是话说得远没有之前硬气了。 “咯咯咯......” 柳文菲俏颜霜色,一笑破功。 待止住笑声,她威胁外加利诱,低声说道: “你已私放九殿下出营,难道就不怕本将禀明陛下么? 酒钱双倍,把门打开,大家都方便。” “原来,她和九殿下不是一路的。 真要闹到陛下那里,咱的小命可就没了。” 梁帝会如何处置萧绍瑜,他不确定。 然营规不可破,军法不容情。 他深知,一旦东窗事发,无足轻重的自己,肯定要被拿来祭法。 郝仁暗道无奈,只好低头服软。 “愣着干嘛,赶快给柳参军开门啊,都是自己人。” 刚有点回过味的郡兵队长,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坏了事。 又听郝仁说是“自己人”,他算是彻底糊涂了。 “标下这就去开门。” 事到如今,他只能听命行事了。 “柳参军,酒钱咱可不敢要,只要您高抬贵手咱就千恩万谢了。” 见手下郡兵都走开了,郝仁遂低声求饶,陪着笑脸。 “好......吧,本将考虑考虑。” 柳文菲突然想起了萧郎捉弄她的样子,话到嘴边的“好说”,秒变萧式答复“考虑考虑”。 俏颜肃穆,一本正经恰似萧郎。 说着,她便纵马出营,扬鞭而去。 “考虑考虑?啥意思?咱摊上大事了!” 郝仁瞬间精神萎靡,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考虑是双向的,代表着柳文菲还有可能去告御状,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这时,营外又传来范进的喊声: “报!南康郡王斩首十级!” “哎呀,兄弟你就不能小点声么?柳参军还没走远呢。” 郝仁怕被柳文菲听到了,直接擒下范进,并将他押赴御帐。 届时,范进要死,他的小命也是要赔上的。 只见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范进跑去,并连连摆手,示意不要再喊了。 “郝兄弟,倒是够热情的。” 范进微微一笑,喊得更起劲了: “报!南康郡王斩首十级!” 忽见柳文菲闻声而还,正在快速接近范进。 刚刚跑来的郝仁,连忙劝道: “兄弟快走,柳参军要揭发九殿下私自出营!” “啥?” 范进轻叹,一脸的迷惑。 柳文菲和萧绍瑜的关系,他是知道的。 更有幸目睹过几乎流鼻血的刺激场面,还不止一次。 他根本不相信郝仁所言,完全没有可能嘛。 “难道是殿下移情别恋了? 应该没有,殿下就算有想法,也没有那个时间。” 忽然,他脑中冒出一个新词。 “殿下不会是‘精神出轨’了吧?”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你不会是怕本将揭发九殿下吧?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柳文菲驰至近前,笑问范进。 “果然!” 郝仁确定了,他顿时一声大喝: “弟兄们,柳参军有通魏嫌疑,将她绑了!” 他要先下手为强,说不得就此除了柳文菲。 说着,他一个箭步冲到柳文菲马侧,一手抓住马缰,一手欲生擒之。 饶是机警如范进,他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连呼: “郝兄弟,快住手!你误会了!” 砰! 柳文菲一脚踹在郝仁胸前,喝道: “你找死!” 说着,她跳下战马,便要上去暴打郝仁。 “柳参军,手下留情,都是自己人!” 复闻“自己人”,郡兵队长忙拦住手下郡兵,仅是围住柳文菲,而未动手。 “下手这么狠,还说是自己人?咱得等郝都头给个准话。 柳参军不会杀人灭口吧,她似乎很强的样子?” 郡兵队长念头丛生。 这时,范进下马跑来,俯身探查郝仁鼻息,并轻声哀叹: “郝兄弟,你死得太糊涂了。” 鼻息已断,自然是死了,偏偏还是死在柳文菲的脚下,肯定是白死了。 一脸怒容的柳文菲,也糊涂了,心中想着: “不至于吧?郡兵如此孱弱么?” 她知道,郝仁肯定是被萧郎收买了,自然不会下死手。 然郝仁竟敢胡言乱语,她也是有意下手重点儿,给他一个深刻教训。 同时,她对自身武道拿捏精准,故死因只能是郝仁太孱弱了。 场中顿陷沉默,所有人都在为郝仁默哀。 “兄弟贵姓啊,咱还有口气,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郝仁奇迹般的复活了。 其实,他是意识到自己打不过柳文菲,故有意闭息装死。 当兵久了,保命的手段总是有一些的。 否则,他也活不到混上都头的这一天。 “姓范名进。” 范进差点笑出来。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鼻息,他确定之前是郝仁在装死。 “范兄弟,你快走,通知九殿下早做准备。 这娘们下手太黑,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郝仁忍着剧烈疼痛,断续说道。 他被柳文菲踹断肋骨数根,气息不畅。 伴随着每次呼吸、说话,胸痛都是剧烈无比的,这不是装的。 “说谁娘们呢?找死也不是你这样的吧,郝兄弟。” 范进心中全是苦涩,双眸一闭,继续默哀。 “好人啊,可惜了。” 身后香风飘来,柳文菲正在迫近。 范进觉得,蒙受污秽的她,只须再来一脚,便可了结郝仁。 之前,他可以救郝仁。 此刻,他却不能。 “主母”受辱,事关重大。 别说柳文菲亲自动手,就是命他出手,他也不会有片刻犹豫的。 尊卑主仆名分在,不是有善意的初衷,就可以胡言乱语的。 这不是范进迂腐、不知变通,而是贵族社会不可逾越的规矩。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后蒙污秽。 第149章 误会消弭 “郝都头是吧,本将与九殿下交情还是有一些的,不会告他黑状的。 刚才下手是重了点儿,本将向你致歉。” 柳文菲一脸歉然,温言抚慰。 终归是柳世权之女,她做不出主流权贵的欺压行径。 刚刚动手,也是气恼郝仁诬她通魏。 受父亲影响,她颇重名节,一时心绪激动才下了重手。 “标下胡言乱语、不分黑白,都是标下的错。 柳参军您宽容大度,请受标下一拜。” 郝仁瞬间醒悟,艰难俯身,叩首致歉。 与国之郡王有些交情,还是男女之间的交情,妥妥的红颜知己。 虽然柳文菲说得含蓄,却不影响郝仁领会精神。 他的脑子远比郡兵队长要灵光,否则怎么他是都头呢。 肋骨折断数根,说话都疼痛难当,就别说俯身叩首这种大动作了。 郝仁动作吃力,冷汗直流。 “礼,本将领了。郝都头,你还是不要乱动了。” 柳文菲不忍道。 她转头又对范进说道: “把华医官请来吧,给郝都头瞧瞧伤势。” 之前,萧绍瑜奉命西进时,便以军中无良医之名,向梁帝厚颜索要太医华珍。 “父皇,您素有爱兵如子的美名,儿臣即将率部出征,奈何军中缺乏良医。 您看,能否暂借华太医随征?” “暂借”属于含糊措辞,并未明确归还期限,他根本就是没打算还人。 圣明如梁帝,自然听得出来。 然而他却故作不知,稍作考虑,回道: “你说得没错,朕确是爱兵如子。 好吧,朕将华珍配属你部,连同他那些随军门徒。” “阴谋”得逞,萧绍瑜不吝美言,大肆歌功颂德: “父皇圣心仁厚,泽被苍生,实千古一帝也。 儿臣代所部将士,拜谢天恩,吾皇万年。” 入幕萧绍瑜,华珍便不再是太医了,故柳文菲称其医官。 她话说得随意,听在范进耳中却与命令无异,他当即回应: “标下领命,去去便回。” 这时,郝仁却出言相阻: “范兄弟,且慢。 九殿下的差事不可误,你赶快把首级给咱,弟兄们都等着呢。” 他是抱定了萧绍瑜这条大粗腿,极力表现着。 “郝兄弟,你的伤?” “没事的,咱当了十年的兵,啥伤没受过,哎呦。” 想装回硬汉的郝仁,还是疼得低吟了一声。 “这样吧,辛苦一位兄弟去趟豫州兵营,就说是柳参军请华医官前来。 九殿下那边战绩颇丰,咱还真有点忙不过来。” 范进取折中之法,实话实说。 战绩颇丰,便意味着魏军首级有得是。 连带郝仁在内,一众郡兵皆嘿嘿直乐,总算是没把酒钱弄没了。 “范兄弟,你尽管去取首级,越多越好,弟兄们保证办好九殿下的差事。” 郝仁痛并快乐着,满口应承。 “好!郝兄弟和弟兄们的这份心意,咱一定禀明九殿下。” 随后,交割完首级,范进便欲上马走人。 梁营之内再次响起:“南康郡王大破魏军,阵斩首级十颗!” 而他耳畔,则传来俏音冷冷: “范进,你想溜走么?” 他讪讪转身,小心回话: “请主母吩咐。” “咯咯,小嘴挺甜,本姑娘还没出嫁呢!” 显然,范进是代人受过,谁让某人要考虑考虑呢。 他机警回道: “主母容禀,私下里殿下嘴里说的、脑中想的、梦里唤的,都是您。 标下觉得,考虑是对您的尊重。” 性情直爽的柳文菲,俏颜怒消,水眸灵动的眨着,俏音怯怯: “对其他女子,他也是如此么?” 这种问题是无须多想的,范进秒回标准答案: “殿下的心里,只有您。 咱整日跟在殿下身边,绝对看不错。” 柳文菲俏笑嫣然,心里美滋滋的。 “这还差不多呢。” 随后,她说道: “走吧,带我去找殿下。” “标下的任务,就是在此等候首级,并转交郝都头。 殿下行踪,咱是真不知道。” “嗯,好吧,稍后我跟来人去寻殿下,就不难为你了。” 范进的手中仍有六十余颗首级,随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后营报功一次。 间隔拿捏精准,保证御帐捷报频传。 梁营,御帐之内。 “陛下容禀,之前与魏台军重骑一战,臣部伤亡过半。 九殿下仁厚甚肖陛下,不忍伤兵伤痛无医,故命臣先行觐见陛下,奏明实情。” 裴邃在为萧绍瑜开脱。 “确如裴刺史所言,臣亲眼所见。” 陆子瑰当即表态。 他是梁帝派去的人,所言自然更有分量。 而命他镇守后营,梁帝则是有心为之。 “裴卿至顿丘,必破魏军偏师。以九郎之性情,他必携胜前来合军。 子瑰与他相交多年,确是接洽最适人选,从中亦可多有历练。” 言裴邃必胜,是梁帝对他能力的信任。 早在前朝末年,裴邃曾随前朝重将徐州刺史、河东闻喜同宗裴叔业投魏。 魏帝器重之,三年之内屡迁之,历任司徒掾属、中书郎、魏郡太守。 因念故国,裴邃坚持请随王肃出镇寿阳,并秘密策划南归。 终于,在南梁初年他成功归梁。 正因这段经历,他对魏军编成、战法等极为熟悉,是为知彼。 同时,其祖父裴寿孙曾任宋武帝刘裕之前军长史,父裴仲穆,官至骁骑将军。 可谓将门之后,家学渊源,是为知己。 知己知彼,故可言胜。 当年,裴叔业投魏实属迫不得已,不如此便极有可能被前朝末帝诛灭全族。 遭遇类似的梁帝,是理解裴叔业之难的。 须知裴叔业是在投魏途中病故的,若无灭顶之灾,六十有三的膏肓老臣何以背弃故国。 实情是,他乃前齐明帝萧鸾倚重之臣,却为前齐末帝萧宝卷所猜忌。 萧宝卷于南史亦作齐废帝,梁帝代齐,封之东昏侯。 裴叔业其情可悯,梁帝自能接受被挟投魏的裴邃,并因其屡建殊勋于边,而重用之。 裴邃驻军顿丘,于范雍而言,就是潜在威胁。 依此役数战九郎萧绍瑜所展现的才情,梁帝料他必督裴邃前来合军,从而化威胁于无形。 若非如此,梁帝反而要失望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后宽容大度,不事欺压,恕污言者。 第150章 做得太假 “南康郡王大破魏军,阵斩首级十颗!” 第一个报捷的南琅琊郡兵,一路狂吼狂奔,终于来到了御帐之外。 正常情况,御帐宿卫是肯定要制止喧哗的。 但来人是报捷的,捷报还是萧绍瑜的,他选择了沉默、放任。 梁帝正欲说两句场面话,表示理解,不追究九郎萧绍瑜了。 然此捷报却是打了裴邃、陆子瑰的脸。 “九郎啊,你不是留营慰问伤兵呢么?何来斩首?” 梁帝不露声色,却也不准备回应裴邃、陆子瑰二人了。 他极具帝王威严的说道: “传奏捷之人。” 裴邃、陆子瑰是一脸的尴尬,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九殿下,你究竟想干啥?” 二人心中皆如是想着,并自觉回忆起,自己是否得罪过萧绍瑜。 若萧绍瑜想领兵出战,完全可以明说嘛,没必要如此遮掩。 他们永远也猜不到,萧绍瑜是起了飞智,想来个满堂彩,并未想过坑他们。 只是公关效果很打脸,爆炸性效应还在后面,算是误伤吧。 诸将则是饶有兴致,很想听听二人如何自圆其说,更对萧绍瑜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须臾后,南琅琊郡兵低着头步入御帐,依礼叩拜,并颤抖着说道: “吾皇万年。” 这是他第一次觐见梁帝,心脏跳得极快,紧张得很。 也正因他的紧张很自然,梁帝排除了他被九郎萧绍瑜收买,谎奏捷报的可能。 毕竟弄虚作假,也要找点有经验的人吧。 “具体说说。” 御案后传来梁帝威严、略有冰冷的沧桑声音。 南琅琊郡兵身子哆嗦着,声音颤抖着,断续回道: “南康郡王率一都之兵,大破魏军一营,不费吹灰之力,犹如探囊取物。 威风盖世,勇悍非凡,不愧是闻名军中之英武九王。 标下等皆无限钦佩,仰慕,惊为天人乎!” 这货明明紧张得要死,竟然坚持着将萧绍瑜拟定的宣传词,吭吃瘪肚的背了一遍。 “都是为了一顿酒钱,咱算是拼命了。” 他的心中,还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根本不知道御前浮夸是可以要了他的小命的。 御案后的梁帝,勉强听完了全套的宣传词,已是一脸黑线。 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眼前的郡兵肯定是被九郎萧绍瑜收买了。 因为这大段的溢美之词,不识字的郡兵连编都编不出来,肯定是有人教的。 “南康郡王大破魏军,阵斩首级十颗!” 第二个报捷郡兵,掐着节奏,准时赶到。 梁帝又耐着心,听完了完全相同、一字不错的全套宣传词。 没等他作出反应,报捷郡兵相继赶到,一遍遍的重播着宣传词。 “吾皇万年!南康郡王率一都之兵,大破魏军一营......” 不知是第几个报捷郡兵,这厮竟然一点不紧张,也不用梁帝发话,自己就背了起来,还很溜。 “停!” 梁帝终于搂不住火了,雷霆震怒,怒喝道: “你已经报过一次了!” 梁帝慧眼如炬,这厮就是第一个报捷的那个郡兵。 难怪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原来是一回生二回熟,轻车熟路了。 他的出现,意味着除了不能动的郝仁,全都九十九人都来过一遍了。 他是第一百个,也就是说萧绍瑜累计报功,已有首级一千颗。 非战败一万以上的魏军,斩首数目绝不可能至此。 一都之兵,至少连败魏军十营,怎么可能? 一直留心数目的裴邃,偷瞄着梁帝,心里想着: “九殿下,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首级是假不了的,也无法从外貌特征上加以区分。 须知自五胡十六国始,外族便已与汉族通婚,尔来二百年矣。 十余代的血统融合,表现在外貌上,自然是相近的,难以区分胡汉。 近年,魏帝倡导的通婚,特指鲜卑贵族与汉人强宗间的通婚。 这与下层通婚并不冲突。 梁帝不着痕迹的瞪了裴邃一眼,显然,他也发现了问题。 若当真是杀良冒功,梁帝多少是要失望的。 心狠手辣,擅于造势,引导舆论,这些都是一名合格帝王需要具备的。 人太善良,是当不了皇帝的。 或者说,皇帝的善良,不同于芸芸众生。 让百姓饿不死,就是善良。 让百姓吃得饱,就是大善。 让百姓丰衣足食,那必须是至善。 古往今来,昏君当道,世间必路有饿殍,这是标配。 圣君临朝,亦难保人人吃饱,皆须千秋史笔遮掩之。 封建王朝,尤其是在南北朝以前,本质上就是贵族政治。 保证贵族利益的皇帝,便是史书中的明君、圣君。 若贵族欺压百姓,传不到皇帝的耳中,亦不见诸史书,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否则,世家大族动辄上千的奴仆,从何处而来? 农民领袖振臂一呼,何以八方响应? 哪里有压迫,哪里才可能有反抗。 平心而论,能站着,谁愿意当奴才呢。 不可否认,这种人是有的,却不能说普天之下都是这种人。 有骨气的华夏人,还是更多的。 所以,歌功颂德、繁华盛世的封建王朝,同样不能保证所有百姓都有饭吃。 牺牲一些百姓的利益,对于统治阶级而言,算不得什么的。 梁帝的失望在于: “九郎做得太假了,这种水平能忽悠住诸将么?肯定不行的。 思路正确,经验欠缺,年轻人还须历练啊。” “陛下圣明,标下确是第二次报捷。 奈何九殿下英武非凡,斩获不断,又逢圣君当朝,标下不敢瞒功不报。” 这厮还来劲儿了,这些词也是纯纯的自由发挥。 赞扬梁帝圣君,肯定是要加分的,梁帝还真不好意思斥责他。 “这厮好会讨巧,朕还说不得他了。 这厮,九郎用得还可以,总算不至于太难看。” 此南琅琊郡兵的超常发挥,给了梁帝台阶。 梁帝便欲顺势承认九郎萧绍瑜的战功,助其立威于诸将。 恰在此时,御帐宿卫入帐禀报: “禀陛下,萧护军求见。”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捷报频传,奏于高祖,甚慰之。 第151章 最强爆梗 “萧卿求见?” 梁帝凝眉沉思。 此刻,萧锋应坐镇前营,指挥诸营,大战元沐才是。 战事不停,主将须臾不可离。 近日,元沐发了狠,强攻昼夜不停。 萧锋的到来,也许是来请求增兵的。 “战事至此了么?” 梁帝越想,神色越凝重。 左右卫军,梁帝皆已调拨萧锋指挥。 再加上其本部精锐,配属的州郡兵,他麾下战力已占梁营全部战力之半。 若是难以维持防御,梁帝便只有调动最后的机动兵力了。 他们是陆子璎统领的右游击军和扬州兵。 “陛下,臣请增援萧护军。” 裴邃起身请战。 他清楚,梁帝手中的机动兵力不可轻动。 左游击军又必须驻防后营,防止元沐声东击西。 如此,梁帝尚能调动的兵力,除了他的豫州兵,便是后营诸州郡兵。 战局至此,他更愿主动请战,而非被梁帝点将,亦属为君分忧。 “裴卿稍候,传萧卿。” 梁帝必须听听萧锋如何说,才好作出最符合战局的决定。 毕竟萧锋是前营主将,对战局最是了解。 之前,梁帝安心召开御前军议,也是出于对萧锋的信任。 顷刻,萧锋大步流星疾步入帐,悍勇刚烈之风犹存于面。 除此,并无凝重,反而多了几分兴奋。 他声震御帐,高声陈奏: “禀陛下,赖九殿下屡入魏军,诱而歼之,魏军军心已乱,彭城王退兵了。” “九郎的战功,竟然是实打实的!” 萧锋的陈奏便是萧绍瑜战功的佐证,梁帝苍眸之中闪烁精光,龙心大悦。 他底气十足,高调宣布: “九郎精于用兵,勇略可嘉,奏功具实,实梁军楷模,朕之骄傲,速召九郎见朕!” 此言一出,彻底震撼诸将,萧绍瑜军中威望剧增。 尤其是梁帝那句“梁军楷模,朕之骄傲”,足以令诸将浮想联翩,起引导风向之效。 其实,萧绍瑜是与萧锋联袂而来的,此刻他就在帐外,听得真切。 “原来,父皇才是本王的最强爆梗人。 ‘梁军楷模,朕之骄傲’说得多好,我心甚慰啊。” 明眸转啊转,萧绍瑜美翻了,梁帝也送他一次高潮。 “九殿下,入帐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随同而来的右卫将军曹兴霸,友好提醒。 左卫将军谢韬不在,随行左右卫军诸将中属他军职最高,最有发言权。 “公关见效是如此之快啊,萧总我要不要给最强爆梗人,发个大大的红包呢? 整个南梁都是父皇的,本王还是省省吧,创业未半需低调啊。” 萧绍瑜的心中,将曹兴霸的友好归功于军中威望剧增。 毕竟这位仁兄可是妥妥的重号将军,据说还是豫章王的门人,谦恭如此,足以说明问题。 “曹右卫请,与本王一并见驾。” 萧绍瑜投桃报李,回以尊重,甚至可以说是,高看曹兴霸一眼。 须知尊卑有别,曹兴霸不配与他并驾齐驱。 此举也可以理解为,萧绍瑜的公关瘾意犹未尽,借势笼络曹兴霸。 “本王广种交情,薄收亦可。” 他尚有理性,心智在线,并不奢望曹兴霸纳头便拜。 “陛下未召,末将不宜入帐。 此战柳参军深入魏军,连斩校尉数员,实大梁女将翘楚,末将正好求教一二。 九殿下请。” 曹兴霸回道,还满是欣赏的看着柳文菲。 而柳文菲竟然俏笑着,与之对视,颇似郎情妾意。 未免某人看不出来,她还有意添油加醋: “曹右卫乃竟陵壮公之后,求教者理当是妾呢。” 竟陵公是南梁开国名将曹景宗的爵位,其谥号曰”壮”,故时人称之竟陵壮公。 自其故去,竟陵公爵由其子曹皎继承。 曹兴霸虽无缘继爵,升任右卫将军亦是仰仗新野曹氏之出身。 梁帝待曹景宗甚厚,照顾曹氏子弟,自然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曹兴霸的升迁表面上是豫章王的提携,实则不然。 提起曹景宗,萧绍瑜更能体会到南梁朝廷财政的窘迫,与士族的富可敌国。 曹景宗去世时,梁帝赠钱二十万,这基本就是最高标准了。 而萧绍瑜在睢陵募捐时,士族一捐就是数百万钱、上千万钱。 堂堂梁帝竟然还没有地方士族财大气粗。 可想而知,南梁财政积弊之深。 再回想当初,济阴行前梁帝给的那五万钱,也算不得吝啬。 之前,曹兴霸奉豫章王之命,以避战保存实力。 后萧锋处境艰难,他却违豫章王命而出战,牵制魏扬威将军杨勇所部。 他看似是取右卫司马所谏折中之策,实则是奉梁帝秘旨行事。 右卫司马不过位列三班,官职微末,大致相当于参谋、副官,岂能左右大局? 实际上,右卫军中曹兴霸才是梁帝最大的心腹将领。 闻梁帝盛赞萧绍瑜,他觉出了此中的不同寻常,故有意示好。 萧绍瑜与柳文菲的关系,他已有耳闻。 夸赞柳文菲并欲求教,也是出于示好萧绍瑜的考量。 否则,阵斩数员校尉,还入不了堂堂右卫将军的法眼。 论门第,就更无可能了。 曹景宗在世之时,惟敬重梁帝、韦睿二人,余者皆不放在眼中,心高气傲得很。 甚类其父的曹兴霸,同样是心高气傲。 他所敬重者,皆如裴邃、范雍、萧锋、陆瀚洲之流,柳世权尚不在此列,遑论柳文菲呢。 “嗯?竟陵壮公嗜酒好色,子类其父的话......不好!本王遇到情敌了!” 萧绍瑜心中顿起波涛。 辅以柳文菲那一脸的迷妹样,他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然此情敌非是一般的情敌,有背景得很。 直接上去扇两巴掌,暴揍一顿,搞残他,显然是不行的。 打不打得过,也是一个问题,须知曹兴霸颇有乃父之勇。 武斗不行,那就得来文斗了。 “抱歉了,曹右卫。 柳参军须与本王一并入帐,因为本王要向父皇请旨赐婚。” 萧绍瑜直接放大招,摊牌了。 明着告诉情敌,这是九爷看上的妞,你呀,有多远就滚多远。 “那末将预祝二位喜结连理。” 曹兴霸则直接送祝福。 在嗜酒好色方面,他确实继承了乃父遗风。 问题是,他喜欢体态丰腴、经验多、技术好那种类型,年龄大点就更带劲儿了。 以后世视角概括,他就是一个少妇控。 柳文菲这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俏佳人,根本不是他的菜。 “这就怂了? 不得不承认,本王低估了自身实力,他呢,知难而退。” 默认战胜情敌,萧绍瑜感觉相当的良好。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赞帝:梁军楷模,朕之骄傲。 第152章 范瑛传音 “妾要考虑考虑呢。” 柳文菲身姿亭亭,原地不动,俏言道。 她扬起略尖的下巴,水眸灵动的眨着,笑看萧郎。 萧绍瑜算是“自食恶果”了,这回轮到他尴尬了。 “当初,本王考虑的是吉时良日,你考虑的是啥啊?” 祭出曲线大法,他绕着弯的解释着。 他悄然凑近恋人,牵过柔荑,一脸温柔。 “妾考虑的是,今年还有没有吉时良日呢。” 柳文菲吐气如兰,水眸弯弯。 她不过是捉弄一下萧郎。 既然萧郎服软了,态度还是如此之诚恳,她自然见好就收了。 “原来是催娶啊,要不要再调戏调戏她呢,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一番思想斗争,萧绍瑜肯定道: “必须有啊!走啊。” 他轻晃柔荑。 “走呗。” 芳步轻移,俏笑嫣然的她走向御帐。 随即,二人手牵着手,亲昵的步入御帐。 “陛下万年。” 郎妾同声,很有默契。 “小菲是吧,起来回话。” 梁帝慈祥的对柳文菲说道,话中却没提萧绍瑜。 柳文菲朝萧郎眨了眨水眸,便俏生生的起身回话: “爹爹都叫臣小菲。” “朕也叫你小菲了,不如收你作义女,如何呀?” “这事陛下须问问九殿下?” 柳世权早已奏报过二人间的恋情,故梁帝所问意在考校。 “容貌俏美,英气内敛,果敢干练,确有几分阿瑛的影子。” 梁帝心中品评着。 他阅人无数,高门贵女见过不知凡几。 能得如此评价者,却是寥寥,似有爱屋及乌之意。 “此言何意?” 梁帝明知故问。 苍眸凝视下,柳文菲已是玉面娇羞,颊染绯红。 “所谓护花,当在此时。” 打定主意的萧绍瑜,便欲出面解围。 然而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正是裴邃。 “陛下,小菲乃臣之义女,与九殿下情投意合,臣恭请陛下赐婚。” “老裴啊,抢戏了,懂不懂?” 萧绍瑜心里有点酸。 “儿臣恭请父皇赐婚。” 态度还是要表达的,仍然跪着的他叩首求赐。 梁帝忽起童心,竟然如是说道: “朕考虑考虑,比如吉时良日何年有?今年有没有?” “我去!老爷子,你监视本王!” 萧绍瑜心中大惊。 自古君无戏言,梁帝的考虑也许意味着反对。 一旁的柳文菲踢了踢萧郎,显然她心中有点发慌。 萧绍瑜能想到她的担忧,皇族联姻事关政治,梁帝可能已有安排。 若是如此,他纵有心扭转乾坤,亦棘手如登天。 但他的内心同样是勇敢的,不惧抗争皇命。 “本王的正妃,必须是文菲。” 他给了恋人一个放心的眼神。 “吉时良日确须好好测算,马虎不得,臣叩谢陛下赐婚。” 裴邃极力促成。 即便不成,他也要梁帝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否则,柳文菲既无缘王妃,又不便另觅良配,难不成要终身不嫁么。 “裴卿,朕说的是考虑考虑,万一八字不合呢。” 梁帝也是老江湖了,回话一点毛病没有。 意思就是这个妞我们老萧家先占着,娶不娶呢,以后再说。 “陛下容禀,臣通阴阳,晓八卦,您是知道的。 据臣测算,九殿下与小女乃天作之合。” 裴邃早有准备,也是豁出去了。 “不愧是谥号‘烈’的狠人,老裴就是牛逼。” 萧绍瑜心花怒放。 梁帝沉默了。 其实,他和长公主萧碧婷,有意促成萧绍瑜和晋陵郡主林瑶仙,从而联姻门阀陆氏。 执掌典签府的苏霖之,亦将站在萧绍瑜的身后。 只因时机尚未成熟,故一直拖延至今。 此刻,谢宣怀殁,太子又出了昏招,转机已现。 梁帝已有足够的筹码,迫使主和派妥协,化解萧绍瑜联姻门阀陆氏的阻力。 梁帝的沉默在于: 看裴邃那志在必得的架势,他所请应是正妃之位。 问题是,林瑶仙能屈就侧妃么? 所以,梁帝考虑的真实意图,是想私下协商裴邃、柳世权,许柳文菲以侧妃。 裴、柳二人皆是地方实力派,若能与之联姻,更能稳固萧绍瑜的地位。 “萧郎,瑜儿与小菲,亦如当年之你我。 妾求你,莫要为难他们,可好?” 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突兀的传入梁帝耳中,无尽伤感。 “阿瑛!” 梁帝灵魂震颤,心中狂呼,老泪喷涌夺眶。 萧绍瑜母妃范瑛,尚在人世。 十年前,梁帝对外宣称她忧郁而亡,实际是为掩人耳目,保护她。 否则主和派势必阴谋加害之。 须知当时刘玉婵已是皇后,总理后宫,想害她并不难。 别看范瑛乃旷世无匹的武道奇才,只要还吃饭、喝水,她便躲不过毒药的加害。 惟有诈死出宫,梁帝才能保证她的安全。 出宫避世这十年,范瑛一直隐居在钟离柳府,也就是柳世权家。 秋水剑乃是她早年所用,后赠予梁帝作为定情信物。 梁帝将之赐予柳世权,表面上,他是昭示朝野,与范瑛情断,不可能再启复范氏。 以此迷惑主和派,使其不再攻讦范隆之、范雍父子。 实际上,他是告诉范瑛,见剑如面,此情此生不渝。 要她勇敢的活下去,见证萧绍瑜成长,见证二人的重逢,见证范氏复兴的那一天。 十年间,秋水剑一直陪伴着范瑛。 之前,柳文菲执意援救被困睢陵的萧绍瑜时,柳世权赠之秋水剑。 实则,他是奉范瑛之命相赠。 范瑛将之赠予爱徒柳文菲,便是认定了她是未来的儿媳。 范瑛留给儿子萧绍瑜的英华剑,则是梁帝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她希望自己和梁帝的情缘,在萧绍瑜和柳文菲的身上延续。 这也是母亲对儿子、儿媳的祝福。 闻梁帝御驾亲征,范瑛心念萧郎安危,十年未离柳府的她,秘密出府,暗中保护。 若非梁帝婉拒赐婚,她是不会隔空传音的。 十年未闻其声,骤然闻之,日夜思念的梁帝,情难自抑,往事涌上心头。 十年前,范氏蒙难,范瑛没有为父兄、为自己求过情。 因为她知道,萧郎已然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梁帝感念她贤惠的同时,心中深深自责,他欠她一个公道,他欠她半生美好。 《梁书·武帝纪》载曰: 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恭请高祖赐婚帝后,高祖不决,太后范瑛求情。 第153章 情债十亿 十年前,梁帝别无选择,十年后,他可以选择。 十年分别,重闻挚爱,所求,梁帝必应。 不能联姻门阀陆氏,他会用其他办法培植萧绍瑜的。 皇妹萧碧婷那里,他也会作出补偿的。 在南梁,女子豆蔻之龄(13岁)是法定婚嫁年龄,至迟也是碧玉之龄(17岁),有甚者,未及金钗之龄(11岁)便已出嫁了。 林瑶仙等了萧绍瑜十年,已是二十有三,终成大龄剩女。 作为补偿,梁帝会为她指定一门好姻缘的,陪嫁之物由太府寺出,标准上依公主例。 苍眸重新审视柳文菲,她的装扮酷似当年的范瑛,气质也像,梁帝心中流淌着一股温情暖流。 拂去脸庞泪痕,梁帝威严的宣布: “晋南康郡王亲王爵,加宣惠将军,仍任济阴太守,兼阵前监军,辅朕统御全军,赐婚......” 这时,苏霖之入帐。 他隐约觉察到了武道宗师的存在,只是不确定是敌是友。 所以,他是来护驾的。 随着他迈步走向梁帝,露出了身后的林瑶仙,她已然泣不成声,清泪决堤。 红裙性感,柔美依旧,望之却令人心碎。 “仙儿,你不是监军南兖么?” 梁帝暂缓赐婚,柔声问道。 声音中没有皇帝的威严,而是充满了长辈的愧疚。 林瑶仙的突然现身,是他始料不及的。 于她而言,直面痛失所爱,太过残忍。 梁帝太了解那是怎样的刻骨铭心、肝肠寸断,他不忍当着她的面宣布赐婚。 清泪簌簌,我见犹怜。 林瑶仙迈开修长有型的大白腿,走到萧绍瑜身旁。 她带着哭腔,柔声哀怨: “陛下,臣是来讨债的,也是来请旨赐婚的。 他欠臣钱十亿,还不上便须以身抵债。臣不忍他太过痛苦,决定嫁给他算了。” 柔目看着萧绍瑜,葱指轻轻一点。 欠债十亿? 别说林瑶仙了,就是以萧碧婷家资之丰,她也拿不出十亿现钱。 显然,林瑶仙是以讨债之名,来抢婚的,明抢! “仙姐,不带这么讹人的。” 萧绍瑜欲哭无泪,偏偏还惹不起她。 “年华一逝,不复返。 本宫等你十年,一年青春折钱一亿,不算多吧。” 青春无价,谁又没年轻过呢,林瑶仙的话触动了所有人的回忆。 柔美郡主嘤嘤哭诉,若是萧绍瑜敢说一个不字,必犯众怒。 须知追求她的人,皆京中权贵子弟,为抱得美人归,不惜倾家荡产者大有人在。 无奈美人无意,不知几人心伤。 美人倾心,苦等十年。 若萧绍瑜另娶新欢,不知怜香惜玉,求之不得者必群起而攻之,主持正义。 届时,萧绍瑜将成为南梁最大的负心汉。 “不多,九郎亏欠你得更多。” 梁帝说道。 萧绍瑜没有分辨,没有抗争,他默认了。 虽说林瑶仙始终未曾表白,现在回想起来,种种迹象早已露出端倪。 陆氏兄弟总是给他传话: “九殿下,仙姐问你最近喜欢吃什么?又看得是什么书?” “仙姐问你,有没有人欺负你,她会替你出气的。” “仙姐问你,钱够不够花,她的就是你的,随便花。” “仙姐问你,有没有妙龄女子骚扰你,她会替你摆平的。” ...... 萧绍瑜则总是一口一个“仙姐”叫着,真把林瑶仙当姐姐了。 毕竟是姑姑的女儿,他根本没往那上面想。 她付出的确实很多,对他也特别的好,萧绍瑜不忍让她伤心难过。 可是,他的默认也带来了新的问题: 娶林瑶仙,柳文菲情何以堪。 别看柳文菲俏美坚强,她同样无法承受情殇,情花已开却无缘情果,悲剧从一开始便已然注定。 萧绍瑜的左右为难,梁帝看得出来,他又说道: “九郎的婚事,容朕再作考虑。” 苏霖之一直默默听着,想着。 为了隐瞒林瑶仙的身世,不给师妹萧碧婷增添烦恼,他仅做了女儿的师父,却非父亲。 所以,林瑶仙既不姓苏,也不姓萧。 这些年,他自觉亏欠女儿太多了,为她做得太少了。 同时,他也不想女儿如他一般,不能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 却还要祝福对方,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世孤独。 从不徇私的他,决定为了女儿破例一次,谏言梁帝。 “陛下,柳参军与小徒皆是习武之人,何如以武选妃?” 他自信,以女儿的武道修为,她必能战胜柳文菲。 如此,两难自解,任谁也挑不出来毛病。 “陛下,臣以为苏典使此言不妥。 晋陵郡主师承武道宗师,以武选妃对小女不公平。” 裴邃出班直言,力挺柳文菲。 时人多谈典签府而变色,列帐诸将亦不愿轻易招惹。 谁还没有点龌龊事呢,得罪了苏霖之,梁帝御案之上便会多出谁的黑历史。 也就是居身方正的裴邃,有这份底气。 “诸卿都说说,以武选妃是否适宜?” 梁帝打起太极,问询诸将。 其实,他主要是在问范瑛,若范瑛不同意,他必力阻比武。 他并不比萧绍瑜轻松,左边应了范瑛,许柳文菲以正妃,右边又不忍于林瑶仙。 若能以武选妃,事情反而容易了。 除了苏霖之,林瑶仙的背后还站着长公主、门阀陆氏。 诸将不难作出选择,纷纷表态: “臣附议苏典使。” 陆氏兄弟自是最为积极,他们几乎就是带头拥护比武,力挺仙姐。 “陛下,臣坚决反对!” 裴邃烈性上头,再次站出来,与众人分庭抗礼。 他是诸将中惟一的反对者,除此惟有萧锋两边都不表态。 谁的背景更硬,谁的支持者更多,一目了然。 在这方面,柳文菲不可能比得过林瑶仙。 “萧郎,小菲乃是妾的徒儿,何惧比武。 哼,妾会会苏宗主也是可以的,让他们师徒输得心服口服!” 范瑛二度传音,透着老娘天下无敌的气势。 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空气波动,苏霖之看了看梁帝,未见异常,也未捕捉到波动的源头。 “是隐世宗师么?” 他自信,即便是顾青岚传音,也躲不过他的追踪。 可是,这种事情刚刚真实的发生了,他忽然警觉起来。 “仙儿师从苏典使,武道修为几乎冠绝同代,以武选妃确有不公之处。 小菲,你意下如何?” 梁帝将选择权交给了柳文菲。 《梁书·武帝纪》载曰: 典签使苏霖之谏以武选妃,高祖询后。 第154章 调戏美男 其实,梁帝心中还是很纠结的。 比武固然省事,然若柳文菲输了,他的挚爱范瑛可是会伤心的。 偏偏范瑛自视甚高,她认定的事很难更改,除非是柳文菲不同意。 “父皇,儿臣以为......” 萧绍瑜抢先回道。 他太了解林瑶仙的武道修为了,真要动起手来,柳文菲怕是要吃亏的。 在柳文菲答复前,他必须出面阻止。 因为他觉得,以柳文菲的性子,她必定应战。 “九殿下,这已经是妾与晋陵郡主的事了,请你暂且退下。” 柳文菲霸气打断道。 她知道,萧郎是担心她,更钟情她,这已然足够。 论门第,她比不过林瑶仙。 论与梁帝之亲疏,她同样比不过林瑶仙。 偿还情债? 她的父亲,可是清廉之名冠于朝野的柳世权。 不要说十亿,就是一千万,柳世权也是拿不出来的。 义父裴邃名门之后,家资远胜其父,千万家资肯定是有的。 然比之十亿,仍是九牛一毛。 何况在这件事上,她也不想累及裴邃。 裴邃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她已是感激不尽了。 她很清楚,自己能与林瑶仙一较高下的,惟有武道一途。 尽管林瑶仙师从武道宗师,她亦自恃武道天赋不弱于人。 她要用手中的剑,去勇敢的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 “还真是越来越像阿瑛了,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梁帝心中苦笑。 他再看萧绍瑜,愈发觉得这个“可怜”的孩子,要走自己的老路了。 “陛下,臣愿应战!” 柳文菲黛眉勃发英气,傲然回道。 “柳参军还真是勇气可嘉,本宫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林瑶仙柔声如蜜。 刚刚的嘤嘤哀婉,如泣如诉,不翼而飞。 挺了挺胸,一袭红裙包裹下的玲珑曲线更显妩媚,她已然柔美蚀骨。 “郡主要是输了,可别哭呦,因为太假。” 柳文菲针锋相对,回以刁蛮,还是很俏美的刁蛮。 “好啊,那本宫就打到你哭。” “亦有此意。” 一人唇红音柔,一人俏音空灵。 一人柔美魅惑,一人俏颜倾城。 柔目对水眸,却宛如火星撞地球,擦出的不是火花,而是滚烫的岩浆。 “走吧,敢么?” “好啊,怕你?” 二女互激,声音竟然还是那么好听,各有风格。 “二位,再考虑考虑?” 萧绍瑜尝试阻止,又觉得自己好像阻止不了。 “本宫与柳参军,你以为,谁更美呢?” 柔弱无骨的柔荑,悄无声息地搭上了萧绍瑜的肩头,呼吸相闻。 林瑶仙眨着柔目,竟然当众挑逗貌似青涩的萧绍瑜。 “好像是,各有千秋吧。” 猝不及防的萧绍瑜,几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他可不能张嘴。 他不想么?好像是不敢更多一些。 “仙姐,手下留情啊。” “一定要分出高下呢。” 红唇无限迫近,吐字间唇齿清晰可见。 “萧郎。” 耳畔俏音传来。 紧接着,柳文菲揽过萧郎,水眸弯弯,俏笑着一吻缠绵。 她大胆的宣誓“主权”。 林瑶仙被气到了,她双手叉腰,呼吸有点剧烈。 “喂,该本宫了。” 她毫不示弱,表示严重的抗议。 “郡主应该问问,他敢么?” “本宫敢,足矣。” 林瑶仙强势拉扯萧绍瑜。 这是她的初吻,多少还是紧张的,一双柔目闭得紧紧的。 啵! “好香啊?男子都是这样么?” 林瑶仙心中呢喃。 啊! 随着柔目睁开,她顿时尖叫刺耳。 因为她吻的,竟然是柳文菲。 “咯咯......” 柳文菲俏笑嫣然,还做了一个鬼脸。 “二位,出去比武吧。” 萧绍瑜弱弱的说。 再这么斗下去,他强烈感觉自己要毁在这两个“妖女”手中。 “你流鼻血了,本宫帮你擦一擦。” 止住尖叫的林瑶仙,执着的扑了上来,有意未竟事业。 “仙姐,你这是帮本王擦鼻血么? 明明就是摸脸好么,你占本王便宜!” 萧绍瑜的内心,是爽并崩溃的。 “原来是本宫看错了,你没流鼻血,是脸红啦。” 柔声入耳,还有一股温热随之钻入耳洞,直抵耳膜。 萧绍瑜仿若被触摸到了灵魂,心中酸爽大呼: “你瞎啊!不带这么调戏皇家美男的!” “都给朕滚出去!” 梁帝掩面大喝。 画面太刺激,上了年纪的他,真心受不了。 裴邃和苏霖之也侧身闭眼,老脸都骚红了,感叹年轻人太疯狂了。 倒是血气方刚的诸将,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陆氏兄弟。 “九哥,艳福匪浅,羡煞我辈矣,请继续。” 无奈梁帝发了话,众人只好陆续出帐。 逗留帐外,诸将并未散去。 他们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还比不比了?” 梁帝已怒,也许二女皆无缘九王妃了,便也没有了比武的必要。 然而他们仍是期待更多一点,恋恋不舍,不忍离去。 “二位,可以开始了。” 不嫌事大的陆子瑰,主动怂恿道。 柳文菲瞬即纵身,秋水剑华光一闪,直刺林瑶仙。 胜雪白衣化作一道残影,神女犹如天降,试问对面的“妖女”,服输否? “竟是如此剽悍?!” “仙姐,好像遇到对手了。” 陆氏兄弟大发感慨。 现在,他们已经不关注胜负了,而是关注这场比武本身。 林瑶仙柔美脸庞上的挑衅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神情凝重。 柳文菲出手一剑似慢实快、虚实相间,非同一般的厉害,她自然不敢大意。 刹那间,红靴点地,红裙暴退,留在原地的妖娆虚影被一剑刺穿。 顿时,诸将惊呼: “仙姐(郡主)!” 虚影散去,林瑶仙现身丈外,原来是虚惊一场。 她解下腰间赤焰鞭,握于掌中,柔声中已有三分火气: “既然柳参军雅兴如斯,那本宫就领教领教高招!” 红裙疾掠如赤火,赤焰鞭呼啸啪啪响,宛若赤蛇吐信,极度危险。 柳文菲恍如战神附体,岂能怕她? 白衣倩影迎鞭而上,神女春芳剑剑招精妙,欲斩赤蛇。 《梁书·武帝纪》载曰: 后与晋陵郡主友好切磋。 第155章 花大当家 白衣对红裙,秋水剑斗赤焰鞭,俏颜战柔美。 一时间,芳剑翻飞,长鞭呼啸,红白身影飘忽不定,极品美女激战如火。 “伯勋,笔墨伺候!” 这么好的素材,绝对南梁罕有。 未免暴殄天物,萧绍瑜决定现场手绘封面,再配上应景美文,妥妥的绝品话本。 京城中林瑶仙的追求者,北徐州军中柳文菲的崇拜者,必不惜重金购买。 酒楼茶肆的说书人,梨园的戏曲班,坊间无所事事的八卦公子,闺阁红楼的幽怨小娘子,武道名门的青年弟子......亦必趋之若鹜。 “必须畅销全国,嘿嘿。” 他饱受二女“蹂躏”,能慰藉受伤心灵的,惟有生财有道。 “殿下是要写休书么?好像早了点吧。” 范伯勋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指挥随行中兵放好桌椅,摆好笔墨,铺好纸张。 刷刷刷...... 萧绍瑜笔走龙蛇,线条勾勒出一身姿妩媚、曲线玲珑的柔美女子。 “真像郡主。” “朱砂描色就更像了。” 诸将聚拢,七嘴八舌的品评着,时不时还要瞄一眼场中的比武。 又是刷刷数笔,一个清秀书生的形象呈现在诸将眼前。 身姿挺拔,长衫素巾,背着书筐,走在赶考途中。 “这位仁兄看着有点面熟啊。” “我猜肯定是英雄救美的桥段。” “明明是文弱书生追求富家小姐嘛,没听过司马相如情挑卓文君么?” 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有情人终成眷属,太感人了。” 陆子瑰煽情道。 萧绍瑜画的分明就是自己和林瑶仙,陆子瑰自然希望姻缘美满了。 “子瑰兄,也许只是擦肩而过呢。” 范伯勋有意拆台。 因为他是柳文菲的支持者,还指望着柳文菲教导他的婉儿妹妹呢。 “二位快看,九殿下要题词了。” 搞明白情况的曹兴霸,也凑了过来。 他纯属是凑热闹,和稀泥的。 场中的二位美女要是再大上十岁,或许能勾起他的欲望。 萧绍瑜笑看诸将,又不怀好意的瞥了一眼酣斗中的林瑶仙,下笔惊人。 “公子,做妾的压寨郎君,可好?” 哇! 陆子瑰顿时弯腰干呕,他柔美倾国的仙姐,竟然是占山为王的女贼。 “九哥,不太好吧,这明显不符合仙姐的气质嘛。 换成巾帼女将军爱慕才华横溢俊书生,咋样?” 陆子璎讨好道,叫得那叫一个亲切。 “哈哈哈......” 一旁的范伯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抢着赐婚变成了抢人,他倒觉得挺符合林瑶仙的人设的。 收笔停墨,萧绍瑜明眸中噙着笑意,当众教学: “话本最吸引人的是什么? 必须是冲突,剧情冲突,人设冲突,总之,要出乎看客的意料。 谁能想到如此的柔美佳人,竟然是劫君岭的女大当家呢。” “九殿下说得真好,太有道理了。” 曹兴霸很捧场,诸将亦纷纷附和。 虽说赐婚待定,梁帝确是加封了萧绍瑜,这可是金口玉言。 尤其是“兼阵前监军,辅朕统御全军”这一条。 须知这可是连太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殊荣。 显然,梁帝是在昭示对萧绍瑜的器重,萧绍瑜自然拥有了攀附的价值。 “太委屈仙姐了。” 止住干呕的陆子瑰,弱弱的说,他仍为林瑶仙鸣不平。 萧绍瑜瞟了他一眼,撇撇嘴,摇摇头,教育道: “子瑰贤弟,不是本王说你,你太缺乏想象力了。 难道书生林瑜就不能爱上花大当家么?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后续本王会配上精彩剧情,有没有预付第一回定金的? 本王出品,绝对超乎你的想象,值得拥有!” 他接着就是一波推销,诸将可都是有钱的主儿。 能居京营高位的,能在州军中独领风骚的,哪一个背后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 亲朋故旧很多吧,族中子弟、小厮,麾下兵卒等等,简直不要太多。 搞定了他们,也就相当于占据了庞大的市场份额。 “九哥,算小弟一个。” 陆子瑰瞬间转忧为喜,呵呵笑着。 “请问一回定金要多少钱?一万钱够不够?” 曹兴霸更上道,直接炒高价格。 一万钱一回,这个价格确实诱人,也符合萧绍瑜的精品路线。 然而他摇摇手指,说道: “只要一百钱,第一回拿回家。” 此价一出口,御帐宿卫,还有抱薪添火的兵卒,纷纷踊跃预定。 “九殿下,标下预定,这是定金。” 篝火映照下,场面太过热烈,萧绍瑜俨然成了众星捧月的大男主。 “伯勋,收钱登记。” 他果断当起了甩手掌柜。 背着手,笑眯眯的看着预定狂潮,他心中是相当的得意: “先来个惠民价,这叫市场预热,营销最大化。 等到欲罢不能时,才是本王抬高价格,收割羊毛的时候!” 即便放在当下,一万钱的价格,注定购买者只能限于各级将校。 相比于十余万规模的梁营市场,薄利必多销,收益必更大。 萧绍瑜随手又画了几份封面,附上一段开头,对尚未离去的郝仁部下说道: “弟兄们,帮本王去各营宣传宣传,酒钱加倍。” 郝仁许诺酒钱的事,范进跟他汇报过了。 既然一点点酒钱对他们这么有诱惑力,连御帐都敢闯。 萧绍瑜必须加倍,充分调动他们的热情,面向整个梁营市场,开启话本预定浪潮。 “九殿下,您就瞧好吧,咱们弟兄轻车熟路,哪个营的弟兄不认识咱们啊。” 还真是,作为公关的附带效应,他们都成了梁营中的小名人。 这时,预定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九殿下,可否抵押军饷,标下打欠条预定话本?” 闻言,萧绍瑜立刻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此刻,普通兵卒很可能身上没有一百钱。 但战后犒赏,后续军饷到位后,他们又不差区区一百钱。 萧绍瑜当即回应: “预付十钱,剩余九十钱可以打欠条。” “好嘞,谢九殿下!” 人群顿时欢呼起来。 显然,手头拮据者不在少数。 预付十钱看似多此一举,实则这里面是有学问的。 这叫培养付费意识,也可以理解为增加用户粘性。 一钱不交,则是容易跑单的。 “被本王盯上了,谁也别想跑单,哼!”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才华横溢,手题话本畅销梁营,丰富梁军将士精神世界。 第156章 瑜情蔚了 漫漫长夜风阵阵,熊熊篝火红彤彤,梁军大营沸腾了。 “书生林瑜,好幸福啊。” “我要弃武从文!” 梁军将士狂呼着,他们彻底疯狂了。 话本《大梁书生之瑜情蔚了》风靡全营,男主书生林瑜成就梁军偶像。 第一回《公子,做妾的压寨郎君,可好?》,勾起了梁军将士深深的好奇。 “林公子会反抗么?” “据小道消息,林公子极有可能从了花大当家,并深深的爱上了她,有情人终成眷属。 花大当家太柔太美了,换成是我,肯定也从了。” “也有可能林公子一时委曲求全,最终反杀花大当家,勇敢的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据南琅琊弟兄透露,女主并非只有花大当家,好期待呀。” 剧情热议,如火如荼,持续进行中。 比武多时的柳文菲和林瑶仙,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有种被无视的感觉。 二女渐渐放缓,已有停手之意。 “本王的创作素材和灵感,还需要你们贡献呢,不比可不成啊。” 萧绍瑜看出来了,二女当下的武道修为,可谓旗鼓相当。 谁也胜不了,自然是比比更健康了。 多运动才能保持好身材嘛,作为曾经的健身达人,他是蛮专业的。 “如何点燃她们斗下去的激情呢?有了!” 萧绍瑜明眸一转,计上心头,振臂带节奏: “胜者为妃!” 场中二女略有变化,围观将士却无动于衷,他们仍在热聊话本剧情走势呢,对比武已然无感了。 气氛太冷,可不行啊。 “晋陵郡主就是花大当家的原型!” 萧绍瑜顿爆猛料。 啥? 花大当家! 一样的烈焰红裙,一样的柔美倾国,一样一样的有型大白腿,必须是她呀! “胜者为妃!郡主威武!花大当家加油!” 陆子瑰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为他的仙姐呐喊助威。 稍后反应过来的众人,自觉跟着节奏喊了起来,竟然还依军中建制配合“作战”。 “左游击军的弟兄们,花大当家。” “必胜!” “右游击军的弟兄们,晋陵郡主。” “威武!” 满场就属陆氏兄弟最起劲,关键是他们人多,特别的多。 范伯勋有心力挺柳文菲,奈何人寡势微,真心拼不过他们啊。 “花大当家?怎么感觉匪气十足呢? 子瑰他俩肯定不敢丑化本宫,估计是在夸本宫貌美如花。” 场中的林瑶仙深受鼓舞,频频发起进攻,比武秒入白热化。 柔目陡然犀利,烈焰红唇发出一声高亢娇喝: “本宫就是貌美如花的花大当家,必胜!” 沉寂多时的赤焰鞭,顿如火龙暴走,凶猛、霸道、绝对暴力,直击情敌柳文菲。 不明情况的柳文菲,瞬间落入下风,形势危急。 一直观战的裴邃,瞪了萧绍瑜一眼,忙急着朝亲兵吼道: “把豫州兵给本官拉过来,要嗓门大的!” “得令,噗嗤。” 亲兵没憋住,笑喷了。 忽见裴邃吹胡子、瞪眼睛,他立马朝豫州兵驻地狂奔。 并肩而立的苏霖之,淡淡说道: “传令典签府上下,给仙......花大当家助威。” 典签府乃武道精英集中地,规模虽比不上陆氏兄弟所部,却胜在行动快、内劲足。 “花大当家,必胜!” 典签府探子,无不将林瑶仙视作心中女神,甚至是梦中情人。 人人皆鼓足内劲,气运丹田,张嘴便是雄浑吼声,围观者多鼓膜震荡。 “声带闭合,腰腹用力,牙关打开,胸腔共鸣,你们练醇厚版高音呢!” 萧绍瑜堵着耳朵,心中吐着槽。 他不得不承认,放在后世典签府极具成为高音圣地的潜质。 苏霖之基本锁定首席男高音,武道宗师内劲足啊,一般人可比不了。 “苏典使,如此造势,干扰比武,有失宗师风范,亦损西峨眉武名吧。” 裴邃沉声说道。 他欲逼退苏霖之,为柳文菲减压。 苏霖之确是素有宗师风范,罕有与人相争之时,然于此时,却是寸步不让。 他面色温润,无躁无怒,平和回道: “裴刺史,言重了。 九殿下雅兴如斯,众将士热情高涨,本使不过是顺势而为,助兴而已。 裴刺史若以为此举有扰,尽可约束部下嘛。” 你的人在此助威,本官约束部下,简直岂有此理?! 事关女儿终身幸福,裴邃更没有让步的可能。 这时,豫州兵列队奔来,气势甚壮。 “列阵,击鼓!” 裴邃沉声大喝。 他视助威如出战,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典签府。 “请刺史明示助威口号。” 亲兵来到近前请示。 两军对阵,那没说的,必须是大梁必胜。 现在则比较尴尬,林瑶仙是花大当家的原型,人家啦啦队都喊角色名,不喊郡主的。 豫州兵要是喊柳参军,气势上就低人家半头。 其实,他也是受了豫州兵的委托,来打探柳文菲是谁的原型,并据此推演剧情。 没错,豫州兵也为话本《大梁书生之瑜情蔚了》痴迷了。 “这个......” 裴邃语竭。 话本第一回的初步剧情,已然灌满了他的双耳,想不知道都不行。 问题是,萧绍瑜没说柳文菲的角色啊,有没有还一定呢。 两军对阵,讲究的就是师出有名,裴邃可是此中的大行家。 “本官这便去找九殿下,他必须给小菲安排角色。” 说着,裴邃就气势汹汹的去索要角色了。 亲兵立马当先开道,并大声吆喝着: “闪开、闪开,夷陵县子、豫州裴刺史求见九殿下。” 然而毫无效果,根本挤不进去。 亲兵灵机一动,换了词: “裴刺史重金预定剧情,新女主狂追林公子,弟兄们给闪条道吧。” 刷拉,人群分开,通向话本作者萧绍瑜的道路敞开了。 花大当家的死粉,左右游击军的人也让道了,因为他们更期待后续剧情。 与之相比,典签府的人更配花大当家的死粉称号。 他们立场坚定,死活不让道。 可惜的是,他们身处外围,也挡不着道。 裴邃快速通过,历经人山人海,终于见到了话本作者萧绍瑜。 “下官出资十万钱,请九殿下为小菲量身定制一个角色。 下官就一个要求,一定要比花大当家更美更威风。” 《梁书·武帝纪》载曰: 夷陵县子、豫州刺史裴公邃,心仪帝着,为后求角。 第157章 角色定制 啪! 裴邃往桌上一拍,抬手露出一张庄票。 上有印花并附字:见票即兑,钱十万,祥福钱庄。 “竟然在刘广升的钱庄预存巨款,老裴这是有备而来,还是裴家在睢陵有产业呢?” 萧绍瑜心中想着,俊面之上已是如沐春风,见钱眼开。 现在,他已是现钱过亿,固定资产多多,十万钱还不至于如此掉价。 裴邃无意中开启了角色定制模式,这才是他兴奋的原因。 有钱的大爷,您就重金预定主要角色,手头拮据者,可以预定龙套角色嘛。 必须来者不拒,财源滚滚。 剧情预定是不能开放的,这有悖于他的创作原则。 当然了,若是土豪有意重金买断版权,他也是会从的。 这已经超出了创作原则范畴,属于商业往来中的契约精神。 扒掉冠冕堂皇的外衣,本质上就是收钱办事,创作原则也是有价的,很高的那种。 “这本是本王的处女作,版权还是留作纪念吧。” 看了看正在玩命创造素材的二女,萧绍瑜决定珍藏版权了。 “九殿下,下官麾下将士还等着角色喊口号呢,您倒是给个答复啊!” 见萧绍瑜莫名出神,裴邃催促道。 他急等角色,挽救落入下风的柳文菲。 “九殿下,下官出钱二十万,请保花大当家是最美最飒的女主。” 苏霖之凌空而降,淡淡说道。 他竟然出价双倍,当众拆台。 面对竞争,裴邃并无怒气,反而更沉着冷静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魏军增兵,大梁却不会退兵避战,下官出钱五十万!” 商场如战场,他还真是擅于战斗,兵法理论与实践并存的狠角色。 “下官加倍,出钱一百万!” 苏霖之不懂兵法,但他好像很有钱、很豪横的样子。 军事上,这就是绞杀战,妥妥的以兵力优势耗死对手。 “下官记得,九殿下说过今生非小菲不娶,情比金坚,谈钱太伤感情。” 裴邃欲出奇制胜。 可是,他把庄票又收回去了,这点好像有失厚道了。 “空手套白狼?老裴,你可以啊!” 萧绍瑜直翻白眼,心中无限鄙视。 “情比金坚不假,然金亦有价,下官出钱二百万。” 苏霖之悠然回击。 显然,他这是敌变我不变,老夫用钱消灭一切不服。 “苏典使,本王知你一向清廉,十年俸禄嘛,好像不吃不喝也攒不出二百万吧。 纯属善意提醒,本王赊账上限九十钱。” 裴邃“案底”在前,萧绍瑜谨防苏霖之纯属忽悠。 他觉得,苏霖之凭借精深内劲,一日三分饱、水管够,伙食费支出可控。 服装嘛,出入皆可着官服,执行任务的夜行衣,可以管属下借来穿穿。 毕竟是武道宗师嘛,见不得人的任务,应该很少的。 没有家眷,不入红楼楚馆,罕有社交...... 总之,苏霖之除了保证饿不死,基本再无开销。 在这种最理想的情况下,他是可以攒出来一百万钱的,却也是极限了。 二百万钱,萧绍瑜直接认定为空头支票,他暂时还不开放贷款业务。 苏霖之从容不改,淡淡回应: “下官相信,二百万钱还难不住长公主。” 萧绍瑜无语了。 萧碧婷确有这份财力,为了林瑶仙也舍得花。 “裴刺史,咱们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不要混为一谈。 你还加钱么?文菲好像要坚持不住了。 若是输了,你可不要怨本王啊。” 萧绍瑜认钱不认人,他要杀熟,太凶残了。 “下官押上裴氏祖产,外加十年俸禄,庄票十万钱。” 裴邃发了狠,背水一战,胜负犹天。 萧绍瑜很不客气的收了庄票,然后微笑着对苏霖之说道: “苏典使,你还加钱么?” 御帐内,撩起的帐帘前,梁帝感慨道: “朕怎么觉得,太府寺若由九郎打理,似乎日子能宽裕点呢。” 臣子一个个财大气粗,为了话本角色就斥资百万、千万计。 看着,好像比他这个皇帝还有钱的样子。 力行节俭的他,龙心有点受伤。 “九殿下,确是生财有道。” 随驾的萧锋,如是说道。 太府寺的进项其实并不少,问题是近年户部收支出了问题。 梁帝多以太府寺之资,弥补户部之不足。 此役即便胜了,亦耗资不菲。 战后军中抚恤、犒赏、兵员器械补充,地方上赈济百姓、恢复生产、加固城防,处处要钱。 这笔钱户部拿不出来,还是要由太府寺出。 多年补贴朝廷用度,太府寺就是金山,也挖得差不多了。 勉强垫付此役用度,估计也就掏空了。 身为皇族中人,又是梁帝死忠,萧锋理解梁帝之难。 世人谁能想到,堂堂大梁皇帝竟然会为钱财而发愁。 “陛下,陆领军派人来报,大股魏军向涡阳方向逃遁。 未免累及沿途州郡,他已命左骁骑军尾随应变。” 梁营防务,皆由萧锋负责,并未因话本热潮而自乱阵脚。 陈奏军情,除了事关重大,他也是有意分散梁帝的忧思。 “何以见得是逃遁?” 梁帝转身,问道。 “魏军形色匆匆,亦无辎重随军,不像攻城略地,这与哨骑所报是相符的。 另外,臣可以确定,魏军台军精锐未动,元沐仍在对面营中。” 萧锋具实回复,他对魏军动态也是关注的。 此事透着蹊跷,梁帝踱步沉思。 此时,魏军已处三面合围之中,没有再行分兵的理由。 若因军中粮草将尽,元沐应该全军突围才是。 他怎么会犯兵家大忌呢? “传令北徐、豫州诸郡固守城池,严防袭城,加派哨骑盯死元沐。” 梁帝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持重用兵。 其中,未必没有元沐诱其出战的可能。 固守大营,梁军则立于不败之地。 显然,梁帝欲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 “传令诸营,打磨兵器,补充箭矢,不可松懈。” 营中将士连战数日,精神疲敝,体力枯竭,故梁帝没有阻止萧绍瑜的胡闹。 适度的放松,有益于稳定军心。 现军情突变,神鬼莫测,自当收拢心神,全力备战。 “臣这就去传旨。” “且慢,待裴卿签了契书,传旨不迟。” 梁帝给萧绍瑜来了一个神助攻,萧锋是一脸的无奈。 “九郎啊,朕分一千万钱,不过分吧。” 入不敷出的梁帝,对分润话本收益产生了强烈的野望。 确如萧锋所想,太府寺的库房要搬空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军异动,高祖命戒备之。帝致力于缓解将士神疲,稳定军心。 第158章 堂生文蔚 “单论本官祖产,便不下三千万钱。 苏典使,你觉得长公主会押上武宁侯府么?” 孤注一掷的裴邃,将了苏霖之一军。 苏霖之没想到裴邃这么拼命,他确实不能再加钱了,真心加不起的。 之前,他报出来的二百万,不过是打着萧碧婷的旗号,取信萧绍瑜,震慑裴邃。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让萧碧婷出钱。 这二百万,除了他积攒的俸禄,多半要动用峨眉剑宗的家底。 然峨眉剑宗的家底也是有限的,宗门的日常开销同样不菲,难以一下子拿出来上千万钱。 不像青岚宗,朝廷每年拨款不下数千万,峨眉剑宗纯靠自主经营。 “宗门并非本宗一人所有,不能押,师妹那里还是不要惊动为好。 哎,算了。” 苏霖之心中百转千回,淡淡回道: “裴刺史财力惊人,本使不及也。” 一旁的陆氏兄弟,也不敢替母亲押上侯府。 二人只能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萧绍瑜江郎才尽,想不出比花大当家更出彩的女主。 然而,他俩的愿望实现了,却也想多了。 萧绍瑜运笔如飞,现场丰富剧情,即兴创作。 不得不说,只要金钱到位,他永远是如此的才思泉涌。 书生林瑜出身寒门,一心赶考,只为出仕。 惟有出仕,他才能去造福百姓,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寒门子弟都能入学堂赶经考,而不受歧视。 他志向远大,无心儿女情长,当面拒绝: “花大当家,出仕前小生无意儿女情长,告辞。” “呵呵,妾看上你了,你跑不掉的。 弟兄们,把林公子绑了。” 说着,一脸羡慕嫉妒恨的山贼们,操着刀逼近林瑜。 “经考在即,万万误不得的,小生请各位好汉行行好,放过我吧。” “你小子命好,被花大当家看上了,还是从了吧,不从也得从。” 山贼毫无同情心,伸手便抓林瑜。 千钧一发间,一白衣胜雪的俏公子,从天而降。 “公子莫慌,小生来救你。” “这位公子,好生俊俏呢,做妾的郎君,可好?” 花大当家柔目一眨,柔声道,显然对白衣男子更有兴趣。 “在下睢陵学堂堂生文蔚,家父睢陵学堂祭酒,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原来,白衣公子很有背景。 “原来是文师的公子啊,妾眼拙了,文公子请便。” 花当大家很给面子,她不愿轻易招惹朝廷官员。 “林公子,请。” 说着,文蔚便欲带走林瑜。 “且慢!林公子,你要是也有一个当祭酒的爹,妾不留你。 可惜,你没有,绑了!” “花大当家是不给本公子面子了?” 文蔚冷哼。 “妾给了,但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贱人,找死!” “呦,怕你不成!” 停笔收墨,萧绍瑜笑道: “第二回《俏堂生文蔚,先礼后兵,大战花大当家》,裴刺史,可还满意?” “男的?” 裴邃有点发愣。 “颜值绝对高,背景必须硬,自然比花大当家更威风了,完全符合契书约定嘛。” “下官是给小菲定制的,怎么能是男的呢?” “契书中可没有约定角色性别,有点想象空间,不好么?” 见萧绍瑜无意修改,裴邃当场火冒三丈。 “堂生文蔚,你必须胜!都给本官喊起来!” 他对着亲兵便是一声怒吼,把火全发在了这个倒霉蛋身上。 谁让签约时,他没有注意细节呢,着了萧绍瑜的道了。 “标下,得令。刺史,真喊啊?” 亲兵有点发虚。 “本官倾家荡产买的角色,必须喊起来,谁不喊谁就是败家子!” 裴邃相当的心疼,对着亲兵又是一顿怒吼。 亲兵不敢停留了,撒腿就朝豫州兵列阵处跑去。 “弟兄们,咱们裴刺史倾家荡产定制,九殿下倾力打造的新角色,出炉了。 谁要是不玩命喊,谁下个月的军饷就别想要了。” 亲兵几乎是带着哭腔,这得是多么感人的角色啊。 “老弟,快点的吧,你起个头,弟兄们保证玩命喊,绝对压过花大当家的气势。” 豫州兵催促着,他们等不及了。 “堂生文蔚,你必须胜。” 亲兵喊得有气无力,听着就那么泄气。 “男的?!” 豫州兵全懵圈了。 亲兵无言以对,特别理解裴邃的痛苦:“裴刺史,赔大了!” 见半天没有动静,裴邃气得直接跳上桌子,亲自上阵: “堂生文蔚,你必须胜!豫州兵,喊起来!” 慑于虎威,豫州兵管不了男女了,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怒吼堪比火山爆发: “堂生文蔚,你必须胜!” 声势甚隆,直接压过林瑶仙的啦啦队,可惜,适得其反。 “堂生文蔚?男的?给谁加油呢,有病吧?” 柳文菲脑中全是问号。 她一溜神,立刻被林瑶仙抓住破绽,连连抢攻,顿时险象环生。 “小菲,你就是堂生文蔚。 这个角色,是老夫用裴氏累世家资买的,你必须胜!” 裴邃面目痛苦的怒吼着。 他额头布满汗珠,手紧紧的抓着胸口,严重怀疑犯了心绞痛。 三千多万,要是买个输,他很有可能心梗急性发作。 “本王说的都记好了。 一会儿裴刺史要是昏倒了,本王按压胸口,你捏着鼻子,嘴对嘴吹气。” 拥有急救常识的萧绍瑜,吩咐着范伯勋。 根据前世商业小说的套路,公司破产了,老板不是瘫就是梗。 裴邃的情况要更严重,为了免受谋财害命的恶名,萧绍瑜做好了抢救的准备。 “好的。” 范伯勋的回应,有点发闷,好像是鼻子不通气。 “谁让你捏自己鼻子了!” “捏他的啊?” 二人扯皮的工夫,场中局势突变。 “殿下,你一直把妾当兄弟么?!” 柳文菲伤心欲绝,清泪落俏颜。 现在,心碎的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很危险的念头。 水眸中已无人间烟火,挂泪俏颜冷若冰霜。 陡然间,秋水剑剑花翻飞,落樱缤纷,剑掌齐用。 白衣倩影时隐时现,出没落樱飘雪。 突然,秋水剑直刺林瑶仙心口,绝情必杀。 “要跟本宫以命换命么,那便试试!” 赤焰鞭凝聚内劲,宛如赤龙悍然迎击秋水剑。 生死对决,只在瞬息。 “不好!”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撰话本第二回,思路清奇。 第159章 漂亮姐姐 二女竟然上演搏命戏份,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暗道一声不好,萧绍瑜纵身跃起,脚踏梁兵头顶,疾速入场。 “文菲,不要啊!” 犹如空中飞人的他,大声疾呼。 柳文菲的决绝,让他真切感受到了,与恋人阴阳两隔的痛不欲生。 若早知如此,他根本不会脑洞大开,去创作话本。 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将她直接塑造成完美女侠,仗义救下书生林瑜,并与之相爱、厮守终生。 而非女扮男装,慢慢发酵,日久生情。 可惜,他醒悟得太晚了。 银赤即将碰撞的刹那,秋水剑脱手,柳文菲带着无限凄美的笑容,迎向死亡。 “你!” 惊醒的林瑶仙,却已然无法收手了。 “殿下,若有来生,妾要做你的王妃,而不是兄弟,今生永别了。” 俏音消逝,滴落最后一滴清泪,看了萧郎最后一眼,水眸缓缓闭合。 留存世间,惟有无尽遗憾,当初的那段美好,将随她而去。 “文菲,本王不能没有你!” 萧绍瑜拼尽全力,眼见无法救下恋人,他瞬间泪流满面,哭诉誓言。 仓啷! 英华剑出鞘,剑柄倒转,刺向了他自己的心口。 痛失所爱,钱再多,又有何用。 “等等本王!” “他们竟然爱得如此之深,又是一对痴男怨女,哎。” 苏霖之暗自叹道。 随即,他便抬手欲救,对于武道宗师,这算不得什么。 “咦?要现身了么?” 间不容发之际,两道劲力闪电般击中英华剑、赤焰鞭,剑鞭同声落地。 众人尚来不及惊诧,忽起一阵清风,瞬息间卷走了萧绍瑜和柳文菲。 苏霖之当即便欲追踪,他已锁定来人气机,并确定之前传音梁帝的正是此人。 “苏卿,不要追了。” 走出御帐的梁帝,轻声说道。 他知道,一定是范瑛出手相救的。 而范瑛仍存于世的秘密,不应揭开,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陛下,郡主无意取柳参军性命的。” 苏霖之解释道。 林瑶仙是在与柳文菲争夫,本心却是善良的,她不会因此而动了杀心。 典签府是梁帝直属的特务机构,铲除奸佞乃其职责所在。 然而有些时候,有些人并非十恶不赦,亦须除之。 正因林瑶仙本性善良,苏霖之才命其担任执法堂堂主,勿使杀戮迷人心智。 若典签府有人因私擅杀忠良,必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柳文菲忠良之后,林瑶仙没有理由杀她。 苏霖之不希望梁帝误解她,他清楚梁帝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从梁帝身上感受着“父爱”,若失睦,必然无法承受此痛。 也许她会做出,与柳文菲一样的选择,以死明志。 见梁帝略有伤感,随驾的萧锋勒令诸将各司其职,诸军归营。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诸将是有推波助澜之嫌的。 若仍不走,一旦梁帝怒而追责,不知几人要人头落地了。 而诸将又是杀不得的,梁帝事后必然会后悔的。 须知经此一役,梁帝抓牢了京营与京畿附近州郡之兵权,日后诸将自有用处。 “仙儿是朕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心性善良,朕相信她不会的。 倒是经此一事,她怕是要伤心了。” 梁帝苍眸凝望着失神中的林瑶仙,眸光慈祥、怜爱。 “这种滋味,朕尝过,朕会为仙儿做主的。” “陛下,九殿下与柳参军情深如斯,臣请您不要棒打鸳鸯。” 苏霖之又何尝不知其味呢,他愿成就这对有情人,而不愿女儿去拆散他们。 强行拆散,即便女儿得到萧绍瑜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那又何苦呢。 “若是仙儿做九郎侧妃,苏卿以为如何?” 梁帝试探道。 萧绍瑜为了柳文菲连死都不惧,正妃之位林瑶仙肯定争不来的。 若她不介意屈就侧妃,一切便迎刃而解。 毕竟她与萧绍瑜以往感情甚厚,梁帝相信萧绍瑜会接受的。 时人并不执着于一夫一妻,三妻四妾才能彰显身份,才是士族常态。 南梁顶级权贵之家,哪家都是妻妾成群,三妻四妾都显得过于寒碜了。 梁帝担心的是,皇妹萧碧婷坚持正妃之位。 所以,他想听听苏霖之是怎么想的。 “这事臣做不得主的,陛下应该问长公主才是。” 苏霖之谨慎回话。 他是在避嫌,不想陈年旧事被有心人翻出来。 “天地君亲师,你是仙儿的师傅,说说无妨。” “以臣拙见,并无不可,毕竟君在亲前,圣命不可违。” 梁帝的问话,苏霖之答得很巧妙。 “苏卿觉得仙儿愿意么?” 梁帝再问。 他已知苏霖之并不反对,若林瑶仙也愿意,或许可期。 “陛下远比臣要了解郡主,不如您直接问她?” 苏霖之想把选择的权力交给女儿,作为父亲,他所求者惟有女儿幸福。 梁帝苦笑,自知问不出来了,也不强求。 ...... “文菲。” 萧绍瑜轻声呼唤。 他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九殿下,你我情缘已尽,可呼下官柳参军。 师傅,我们走吧。” 柳文菲没有转身,音色平淡,倩影萧瑟。 所谓覆水难收,她的心已碎,情不再。 曾经的那个俏美佳人,似已看破红尘。 “小菲,你先走,为师有几句话要说。” 范瑛没有阻拦,她知道现在不是开导的时候,也勉强不来。 没有半分留恋,柳文菲决然离去。 范瑛身姿高挑,一袭白衣,轻纱遮面,装扮酷似柳文菲。 隔着轻纱,她静静的端详着萧绍瑜,心绪万千。 “瑜儿,娘对不起你。” 不能陪伴儿子成长,她深觉有愧,一时无语。 “师太。” 萧绍瑜唤道。 她是柳文菲的师傅,他呼她师太,是合适的。 可惜,没有回应。 观其身形,听其声音,显然,范瑛保养得很好,唤她师太有点显老。 “姐姐。” 叫老娘姐姐?你小子找揍吧! 范瑛依旧没有回应。 “漂亮姐姐。” “你问吧。” 范瑛终于回应了,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后欲殉情,太后救之。 第160章 黯然神伤 “漂亮姐姐,你可否帮本王跟文菲解释解释? 本王真没把她当兄弟。” 萧绍瑜表情痛苦,求道。 “小菲已视你如路人,无须解释。” “漂亮姐姐,不用如此绝情吧,你留下来不就是要帮本王么?” “你想多了,我是要警告你,不要再来打扰小菲,告辞。” 萧绍瑜一脸茫然,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精神崩溃。 “文菲的师傅,好凶啊。” 柳文菲并未走远,范瑛的话她全听到了。 待师徒二人,朝燕城方向走出数里后,柳文菲忍不住说道: “师傅,咱们有点过分了吧? 若是殿下想不开,自寻短见,可如何是好?” 原来,柳文菲的决绝,乃范瑛传音所授。 刚刚范瑛的话,她同样听得惊心动魄,现在有点担心萧郎了。 范瑛淡淡一笑,纵使隔着轻纱,亦难掩音容之美。 “呵呵,他要是寻短见,为师替他偿命,可好?” “师傅,谁要您偿命了。” 柳文菲揽着范瑛手臂,水眸之中满是委屈。 “为师逗你呢,他啊,才不会寻短见呢。” 范瑛轻点柳文菲光洁额头。 “万念俱灰也不行啊,殿下若是遁入空门,徒儿怎么办啊?” 柳文菲俏颜已是娇羞无限。 “还可以还俗嘛。” “师傅!” 范瑛故作捉弄,柳文菲撒起娇来,俏音很嗲。 “放心了,为师这叫欲擒故纵。 让他先伤心一阵儿,失而复得才能对你倍加珍惜。” “师傅,您好坏呢,咯咯。” “为师再坏还能坏过你的萧郎,要不为师也创作话本,取名《调教花心王爷》,可好?” “徒儿是女主呗。” “这个嘛,为师需要考虑考虑。” “切,您怎么和殿下一个调调呢,难不成你们真是姐弟?” “小妮子,找打是吧!” ...... 魏军大营,王帐之内。 “父王,六镇镇将北归,您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元睿忧心道。 他悉知南征之秘,故对镇将北归忧心忡忡。 所谓镇将北归,并非奉元沐之命,乃属擅自逃跑。 眼见南封已无可能,所部皆伤亡惨重,元沐却仍一味严令进攻,镇将有怨已非一时。 原本,元沐亲率台军督战,镇将没有机会逃跑。 萧绍瑜的频繁袭扰,恰好给了他们机会。 抵御袭扰,追击梁军,这个理由足以取信元沐。 待元沐意识到问题,他们早已逃之夭夭,肯定是追不回来了。 而且他们逃得,元沐却不可轻动。 二十余万梁军环伺,元沐若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大溃败。 “此事无须多虑,以南征之名,陛下已率三十万羽林举都南下至洛阳。 各要隘兵权皆由宗室执掌,相信迁都诏令晓谕全国,不过数日之内。” 元沐早已秘奏战况,不久前又得魏帝秘旨。 显然,镇兵的消耗,已然达到了魏帝的期望,元沐的秘密使命亦已达成。 “可是,镇将实力仍不容小觑。 待其返回北方驻地,恐后患无穷啊。” 元睿又说道。 元沐对长子能思虑及此,是满意的,他淡淡笑道: “过度消耗镇将兵力并不符合陛下所望,须知北方边境仍须由他们守御。 柔然、高车环伺于外,不得不防。 由宗室与汉人强宗子弟组建的羽林军,足以令镇将不敢造次。” “可是,他们逃了,我们怎么办?” 镇将北逃,魏军大营除了四万台军主力,不过二三万州郡兵。 凭这点兵力,不要说进攻,就是防御都已成问题。 何况粮草将尽,是一个更加棘手的难题。 眼前的局势,于魏军而言,无疑属于最糟糕的那种。 魏帝顿兵洛阳,援兵无望。 自就地取食后,梁军已施行坚壁清野之策,粮草难以补充。 饶是元沐,亦无妙计可言。 “遣使和议吧。” 除了和议,留给他的便惟有背水一战了。 梁帝只需固守,便可耗干他最后一兵一卒,乃至最后一滴血。 背水一战,乃取死之道也。 “也只能如此了,父王以为何人可胜任?” 元睿颓然问道。 “你为正使,代表本王,彦超为副使,随你同往。” 魏军之中,能全权代表元沐,且能取信南梁者,惟有元睿。 元沐麾下头号悍将杨彦超随行,则可表明魏军并无再战之意。 “何时出发?” “即刻。” 元沐已然没有时间去伪装从容了,他相信梁帝迟早会看破虚实的。 与其空耗,不如坦诚。 “和议底线为何?” “没有底线,梁国的要求你皆可应下,只须注意方式,讨价还价是必要的。” “若是梁国提议废除前约呢?” 十年前,由谢宣怀签署的那份和约,规定南梁每年捐输北魏,数量颇巨。 于北魏而言,一旦废除,损失极大。 出使前,元睿必须弄清楚,如何应对此议。 “和约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此役梁国已占尽优势,陛下后续改革又需时日,前约可以废除。” 话音甫落,元沐复语气犀利说道: “待我大魏励精图治,再打回来便是。” 战和本无定数,他算是参透悟道了。 嘘! 元睿长长叹息,起身辞别: “拜别父王。” “你须切记,我鲜卑男儿可以服输,却不可丧志。 你的背后,是本王的四万重骑,是陛下的三十万羽林。 拿出你的胆魄,勿使梁国诸将,视我大魏无人。” “儿谨记教诲!” 元睿深受鼓舞,眸中再现鲜卑男儿的桀骜不驯。 ...... 梁军大营,御帐之内。 “陛下,弄明白了,是魏军六镇镇将擅自北溃。 他们能顺利脱离元沐掌控,是借了九殿下袭扰的光。 臣为九殿下请此役首功!” 萧锋疾步入帐,放开嗓门,大声奏报。 此时,萧绍瑜亦在场,他神情黯然,颇显萎靡、沮丧。 范瑛的话,使他深受打击。 之前,尚可同死,此时,侥幸同生,却要各自天涯。 他很不习惯没有柳文菲陪伴在侧,心里空落落的。 对其他任何事,他都兴趣缺缺,充耳不闻。 自然,萧锋为他请功,他亦无动于衷。 “准奏,朕赐婚九郎柳世权之女!”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赐婚帝后。 第161章 父子斗法 “啥?这不是逼文菲抗旨逃婚么?” 一提柳文菲,萧绍瑜动容了。 只是梁帝预想中的转忧为喜并未出现,相反,萧绍瑜忧思更甚。 “下官恭喜九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锋知梁帝用意,有意营造喜庆。 “父皇,儿臣请您收回成命!” 萧绍瑜一脸苦涩,竟然拒婚。 萧锋完全无法理解,明明爱得天昏地暗,正果即将修成,他何以如此反常。 “九殿下,不是在创作话本吧? 抗拒皇命,口是心非,硬上狗血剧情......他要私奔?” 想着想着,萧锋忽然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并且越想越惊悚。 原来,不是私奔,而是作死。 以爱情话本资深读者的身份,萧锋劝道: “九殿下,你愿作梁山伯,世间却无马文才。 除了你,没人敢娶柳参军的,还是领旨吧。” 梁山伯与祝英台? 你脑洞不小啊! “敢问萧护军,有何大作,本王欲拜读之。” 萧绍瑜觉得,他的话很有见地,应是文学前辈,遂当面求教。 “下官乃爱情话本资深读者,惭愧,并无大作。 倒是九殿下的《大梁书生之瑜情蔚了》,堪称百年未有之爱情佳作,下官已拜读。” 看不出来悍勇刚烈的萧锋,竟然还是老情种。 “萧护军有所不知,剧情突变,文菲已与本王永不相见了。 本王纵然有心效梁山伯,祝英台却变心了,奈何奈若何,呜呜......” 偶遇知音,萧绍瑜放声大哭。 “原来如此,九郎还真是个倒霉孩子。 咦?不会是阿瑛捣的鬼吧?她绝对干得出来!” 没人比梁帝更了解范瑛了,他想了想,要不要帮九子度过难关呢。 终是父子情深,他语重心长道: “萧卿,传朕旨意,命柳世权之女今生不得出嫁!” 原本,永不相见之意出自范瑛,柳文菲并未表态。 也就是说,只要萧绍瑜发挥一下脸皮特别厚的独门绝技,他还是有一点点机会的。 现在倒好,圣旨一下,机会全没。 严重怀疑,梁帝就是范瑛的帮凶,他以“助纣为虐”的方式爱护着九子。 “父皇,儿臣请您收回成命!” 萧绍瑜顿时止啼,再次抗旨。 这回,梁帝可不乐意了,他脸一拉,冷声呵斥: “九郎,你一再抗旨,可知这是藐视君父?!” “九殿下,快点请罪啊!” 萧锋拉扯着,催促道。 须知君无戏言,萧绍瑜若敢“顶风作案”,剧情恐秒变“梁帝大怒斩九子”。 挥泪,就不要想了,那不过是老罗的一厢情愿。 问题是,追溯遗传基因,萧绍瑜可是梁帝与范瑛强强联合的产物。 “父皇,您明年的圣诞快到了,这是儿臣为您精心准备的寿礼,请笑纳。” 果然,萧绍瑜没走寻常路,他另辟蹊径。 说着,他便将裴邃所书契书,恭敬奉上。 “陛下今年的圣诞不是刚过完么?怎么就快到明年圣诞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萧锋脸色顿白,无心再管萧绍瑜了。 现在,他最大的烦恼是:一年之内,他可凑不出来两份寿礼。 其实,建康礼重之风,始于梁帝的暗箱操作,经手人便是苏霖之。 囿于财政困局,万般无奈,梁帝只能借庆诞之名大肆敛财。 此举等于是变相回收百官俸禄,饶是如此,亦仅是饮鸩止渴。 疗效是减缓了太府寺的挖空进程,副作用则是贪腐成风,地方官吏横征暴敛。 不如此,地方官吏便凑不出像样的寿礼,恐官位不保。 不如此,地方官吏便无法孝敬京中高官,必官位不保。 药理分析是明确的,副作用远甚于疗效。 位列重臣的萧锋,不像有的京官那样,非但寿礼逐年贵重,还越送越富有。 其中门道并不高明,无非就是借机敛财,勒索地方官吏。 除了孝敬梁帝,他们自己可能得到得更多。 萧锋为人素来仗义,体谅部下之难,历年他的寿礼都是靠家底撑着的。 他身为皇族中人,梁帝立国时赏赐极丰,故家底殷实,每年收益可观,尚可维持平衡。 然若梁帝一年二庆诞,他的财力平衡势必打破,并将步入恶性循环。 估计待他死后,他留给子孙的将是家徒四壁。 萧绍瑜此举,不过是变相行贿梁帝,他没有想那么多那么深。 “机智类朕!知朕心者,九郎也!” 反复翻看着手中契书,梁帝龙心大悦,感叹九子真是太贴心了。 他仍然绷着脸,貌似自言自语: “裴卿祖产,估价......” “保底三千万钱,确是微薄,儿臣力争父皇后年圣诞时,孝敬加倍。 大梁以孝治天下,儿臣自不敢稍有懈怠。” 梁帝的期望值是一千万钱,三千万钱外加附赠十年俸禄,绝对超值满足。 “所谓礼轻情意重,你有这份孝心便不负朕之教诲,很好。 朕听说,裴卿好像还押了一张庄票吧。” 梁帝稍现慈祥,明知故问。 “老爷子,下辈子你肯定是煤矿工人的命,心太黑了。” 尽管心中吐着槽,萧绍瑜却不得不笑脸相迎,誓做孝顺儿子中的楷模。 但该争取的,他还是要争取的,心有不甘呗。 “这张庄票仅兑十万钱,儿臣以为,入不得父皇圣目。” “朕看重的是你的孝心,呈上来吧。” 梁帝生冷不忌,大小通吃,关键是人家说得貌似很有哲理。 “孝心不可不厚,此人臣本分也。 儿臣请以此十万钱代父皇施惠济阴子民,抚恤苍生,广播善名,不知可否?” 梁帝秀哲理,萧绍瑜必须化身哲人,哲理的创造者。 “这倒霉孩子,小嘴还真能说,朕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梁帝决定跟他斗法,看看是佛祖高明,还是泼猴并非敌手。 “朕意已决,柳世权之女今生不得出嫁!” “儿臣代济阴子民,敬呈庄票一张,庆圣诞,恭祝吾皇万年。” 手握皇权,便是降维打击,泼猴肯定玩不过佛祖的。 梁帝大获全胜,薄施雨露,补上二字: “柳世权之女今生不得出嫁他人,此诏。” 目睹斗法全过程的萧锋,心中不免感叹: “你们父子真会玩,玩死臣得了!” 萧绍瑜为郡王时,年俸一千万钱,历年寿礼皆在此数之内。 现在,他非但大搞一年二庆诞,还抬价三倍有余,并承诺后年再加倍。 这不是作死,而是死磕百官。 萧锋欲哭无泪,刚烈老情种受池鱼之殃,被玩残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孝心甚诚,预祝圣诞,高祖大赞之。 第162章 遣使和议 “陛下,魏国遣使和议,使者将至。” 苏霖之入帐禀报。 典签府探子密布魏营四周,魏军稍有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们的监视。 之前,确定魏军镇将北遁,也有他们的功劳。 此刻的元沐,手中筹码只有四万台军,回旋余地不大。 魏帝大军屯驻洛阳,没有南下迹象,典签府已侦知并上报。 即便魏帝此刻南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于元沐无益。 梁帝早有预判,元沐除了奋力一搏,拼个鱼死网破,和议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取固守之策,乃是阳谋,就是要逼元沐主动遣使和议。 所以,此事乃意料之中,梁帝面容沉静,毫无波澜。 “使者何人?” “正使镇南将军长史元睿,副使前将军杨彦超。” 梁帝了然,说道: “彭城王诚意十足,和议如何谈,我朝当有预案。 苏卿,有请徐詹事。” 可虑大事者,不在众,而在精。 徐温乃朝廷文官大员,且颇有真知灼见,不可或缺。 已在御帐的萧绍瑜和萧锋,前者可代表皇族,后者可代表军方。 此三者,足以辅梁帝拟定和议预案。 “徐詹事,陛下有请,请随本使前往御帐。” 苏霖之亲自相请。 徐温位列重臣,且是东宫属官魁元,是怠慢不得的。 “有劳苏典使,可是魏国有意和议?” 徐温也很客气。 苏霖之虽非重臣,却是梁帝倚重之人,同样不可怠慢。 同时,他的出面也意味着此事非同一般。 徐温颇具大局观,他知元沐已不足惧,南梁胜局已定。 若是军议,梁帝没有必要请他,事实上,他也没有参加过军议。 请他议事,必事关和议,毕竟论外交辞令,细究和约条款,非武将所长。 他明知故问,并非做作,乃是谦逊本色使然。 “徐詹事料事如神,本使钦佩之至,魏国使者须臾将至。” “事不宜迟,苏典使请。” 很快,苏霖之引徐温重回御帐。 见徐温已至,梁帝示其就坐,然后沉着说道: “徐卿,你先听听,九郎、萧卿,你们谁先说说?” 历来后表态者,皆尊者。 显然,梁帝是在表示对徐温的礼敬,也是做给萧绍瑜看的。 此役之后,徐温的新职务南康王师便要公布了,梁帝已在预热。 强迫自己走出“庆诞风波”,萧锋还分得出轻重缓急。 他抛砖引玉道: “陛下,臣一介武夫,不擅辞令,拙见算是抛砖引玉吧。” “萧卿,你乃大梁重将,莫要妄自菲薄,但讲无妨。” 梁帝鼓励道。 他深知,貌似粗犷的萧锋绝非纯粹武夫。 每每需要有人拥护时,萧锋总能恰到好处的站稳立场,如此役初之朱华庙算。 纯粹武夫,绝无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 何况他还是爱情话本资深读者呢,妥妥的才子范儿。 “臣以为,我大梁当以胜利者之姿,废除前约!” 萧锋的话,掷地有声。 前约乃南梁十年之耻,凡主战派,皆早欲再战北魏以雪此耻。 此言代表着他的心声,也代表着蛰伏十年的主战派。 身为南梁军方重将,他的强硬表态,也昭示着梁军将是南梁使团的坚强后盾。 战场信奉实力,战局一目了然,今时已不同往日。 如此局面,若不争取国家利益最大化,何以面对那些为国捐躯的梁军勇士。 只要人在,便有重归于好的希望,国事当前,萧绍瑜暂放情事。 他不曾忘记所许三誓,自当把握机会进一步赢得梁帝的好感。 “十年捐输,大梁财政已不堪重负,儿臣附谏。” 透过济阴之行,他的感受更真切,更接地气。 接管济阴后,他已着手查清库银、郡仓粮谷存档,知其数量。 所谓郡仓,指的是常平仓和义仓。 常平仓丰年收粮,灾年赈济,是赈灾预案中的重要一环节。 历年所收租粮,则存于各县义仓,便于征收。 饶是沈贺之流不搞事,济阴郡内钱粮亦远不足暂应灾局。 钱粮支出账目中,“捐输魏国”一项便占了半数之多。 军队要养,百官俸禄断不得,水利工程不得不上马......南梁国内财政支出却是只能增而不能减。 可想而知,南梁财政何其困窘。 压力下行传导,势必增加百姓负担,民生凋敝。 不堪重负的百姓多有逃荒,如此便助长了士族兼并土地,枯竭了朝廷租调源头。 其中之弊,梁帝的感受只能更深。 原本,富得流油、仓储紧张的太府寺,都快搬空了。 若继续履行前约,不用北魏来攻,南梁自己便要乱了。 朝廷疲弱的直接后果,便是地方豪强割据一方,千里江山四分五裂。 这种最危险的情况尚未发生,皆因梁帝紧握兵权,且个人威望甚隆,尚可震慑四方。 然而他正在逐年老去,士族的力量逐年壮大,国内危机爆发的风险势必逐年升高。 也许太府寺搬空之时,便是国内危机引爆之际。 脆弱的财政平衡打破,无法保证粮饷,梁帝赖以维持统治的军队人心涣散,甚至哗变。 届时,梁帝亦难挽危局。 青史之中,他将一身二角,既是开国之君,亦是亡国之君。 若按历史自然发展,这就是梁帝最终的宿命。 南梁的覆灭,不是侯景有多强,而是内部早已腐朽。 苦不堪言的百姓彻底厌弃了它,只要有人振臂起义,势必星火燎原,群起响应。 换个朱景、鹿景,结局是一样的。 当然,历史宿命是只有萧绍瑜掌握的,梁帝不可能预知。 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面对现实的困境,梁帝的内心是赞成废除前约的。 他没有急于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静听多时的徐温。 南梁财政积弊之深,及其背后潜伏的巨大风险,徐温同样洞若观火。 须知他可是梁帝重臣、储君辅臣,不掌握国情,拿什么去匡扶社稷呢。 苏霖之亦将目光朝他汇聚,似乎对他的表态很关心。 君臣二人独处时,梁帝曾对苏霖之言: “待朝廷财政好转,朕会拨款扶植峨眉剑宗的。” 典签府便是依托峨眉剑宗,对抗国教青岚宗。 故梁帝所言,确是出自本心。 而若有朝廷拨款,峨眉剑宗势必取得长足发展,此亦苏霖之所愿。 只要徐温附谏,前约废除,梁帝拨款扶植峨眉剑宗的日子便近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彭城王元沐遣使求和,高祖召帝预议,太子詹事徐公温、中护军萧公锋参议。 第163章 大秀商经 透过梁帝的目光,徐温知道自己该表态了。 他没有直接回应是否赞同废除前约,而是提了一个问题: “臣以为,魏使应是奉彭城王命而来,并非魏帝。 如此,他便是应下我朝要求,魏帝仍可事后拒不承认。” 萧绍瑜离营数日间,梁帝已命水师出击,此时淮水已被梁军控制。 同时,边境州郡皆处于戒严状态。 也就是说,元沐已成瓮中之鳖,他与魏帝的联系已被切断。 所以,元睿是代表谁来和议,并不难猜,亦如梁帝之前所言。 熟悉外交事务的徐温,据此直指和议的合法性。 闻言,诸人恍然。 他们都忽略了和议的前提,便是使者需有魏帝之授权。 “依徐卿之意,和议就此作罢么?” 梁帝眉头略锁,沉声问道。 若不能通过和议签订新约,南梁自行不履行前约,将授北魏随时南征之口实。 两国交战,只要想打,理由总是能找到的。 梁帝真正担心的是,若因单方面废除前约并引发战争,难以弹压国内的不满情绪。 主和派主导的江南本土士族,是不愿交恶北魏的。 北魏不讲理,主动打上门来,南梁被迫防御,他们无可指摘。 然若南梁有错在先,他们是一定会闹事的,比如借机清除异己,甚至是清君侧。 朝内不稳,南梁势必要请和,重演十年前旧事。 所以,通过官方渠道,与魏帝授权使者签订新约,是废除前约的前提。 这是南梁复杂国情所决定的。 徐温胸有成竹,当即回应: “非也,陛下可准彭城王遣使回朝请旨。待魏帝全权授命,我朝再与之和议不迟。” “若如此,一战难免。” 萧锋断言。 随着淮水粮道彻底切断,辅以南梁的坚壁清野,元沐根本坚持不到使者返回的那天。 无法从速和议,他便惟有一战,总不能饿死吧。 徐温淡淡一笑: “萧护军,若本官没有记错,魏军骑兵至少一人双马,彭城王完全可以马肉充饥嘛。 肉总比饼子好吃,魏军将士还要感谢陛下赐肉呢。” “呃?哈哈哈,徐詹事言之有理。” 萧锋哈哈大笑。 若有诚意,一心和议,元沐是不会吝惜战马的。 若无诚意,那便一战,“南梁廉颇”从来就没怂过。 “父皇,儿臣以为,不妨与彭城王做笔生意。” 萧绍瑜意识到了商机,他想到了一个比徐温更妙的主意。 而论及商业头脑,梁营之内应无人可及萧绍瑜。 须知话本《大梁书生之瑜情蔚了》前两回,短短数日已为萧绍瑜带来近千万钱收益。 也就是说,半数梁营将士已然成为他的忠实读者。 另外一半,很有可能在成为读者的路上。 如此生财手段,放眼南梁,怕是也要无敌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是: 近十万本的大单,仅靠动员军中书吏誊抄,年内都无法完全交付。 不过,这还难不住他: 为了繁荣大梁文化市场,本王不谦虚了,活字印刷术就是本王发明的! 五行缺钱的梁帝,顿时来了兴趣。 “九郎有何高见?” “倒卖军粮。” 此言一出,诸人全惊呆了。 这是资敌吧? 兴致勃勃的梁帝,脸都要气绿了: 你小子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好在极具文化修养,他还张不开嘴,骂不得街。 萧绍瑜却旁若无人,侃侃而谈: “马肉既酸且柴,口感不佳,为了改善魏军将士伙食,儿臣以为可以军粮换马匹。 当然,一匹马可换多少军粮,需父皇御定。 儿臣建议,一匹马最多一石军粮。” 啥? 原来,最是奸商,不过九王! 朕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风评瞬间形势大好,诸人皆是笑不拢嘴,包括梁帝。 “这个交换价格,彭城王能接受么?” 梁帝问出了诸人关心的问题。 按南梁市价,一匹北方战马少说也要七八十石粮,可称良驹者,百石亦不为过。 一石粮就想换一匹战马,好像有点过分。 “天时在梁不在魏,彭城王就得认!” 萧绍瑜有点飘,小嗓门有点高。 “九殿下,霸气,大梁纯爷们!” 萧锋快人快语,双挑拇指,大赞。 这会儿,他又感觉萧绍瑜太对他的味儿了,“庆诞风波”的负面印象已然抛之脑后。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到庆诞行情大涨时,他估计要直接开骂的。 “九殿下,按这个价,彭城王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吧?” 徐温问道。 他开始关心,魏军战马够不够了。 若是坚持不到使者返回,元沐可不会认这个价的,大不了干吃马肉呗。 其实,他也有考校萧绍瑜之意。 “呵呵,本王略通算学,献丑了。” 随即,萧绍瑜当众大秀算学。 魏军仍有兵力在六七万间,按七万计,每日需粮1750石,一月便是石。 以一匹战马一石粮的交换价格,需战马匹。 据此,他断言: “一月足以往返洛阳,魏军战马当在十万匹左右,彭城王完全没有问题。” 徐温亦通算学,然比之萧绍瑜,却是甘拜下风。 他自认,无法计算如此之快。 “于算学,下官远不及九殿下,佩服。” “徐詹事乃儒学大家,学问文章皆一时之选,本王慕名已久。 算学不过小道,倒是本王须向您讨教文章。” 二人皆谦虚坦荡,相视而笑,互生好感。 过了徐温这关,萧绍瑜的秀场远未至落幕之时,他继续大谈商经: “没有草料,魏军战马多半要饿死,若彭城王铁了心吃死马肉,也不打紧。 肉吃多了太腻,我朝可以与之做茶叶生意,助其解腻。 若彭城王不嫌腻,我朝可以卖水嘛,人不喝水可是要死的。 而想买水,不好意思,水粮茶是绑定交换的,想要?拿战马来换!” 魏军被围,水源已断,营中存水是喝一口少一口的。 萧绍瑜这是把元沐算到死,算到一点脾气也没有,任南梁宰割。 闻此旷世商经,梁帝心中只有一个大大的服字: 九郎类朕,济世大才也! 老爷子还不忘往自己脸上抹金,也是难为他了。 “九郎啊,济阴太守有点屈才了,战后随朕回京,太府卿非你莫属!” 梁帝变心了,竟然当众抢人才。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显算学,秀商经,高祖赞之:济世大才也,欲委太府卿。 第164章 领少府卿 “本王还没挖祖暅之呢,老爷子你竟然挖到本王头上了! 本王承认,你眼光独到,我确实才华横溢,木秀于林。 可是,被你霸王硬上弓了,本王很没面子的。” 萧绍瑜是不可能去做太府卿的,这个位置将束缚他的野望。 于他而言,京官的性质都是一样的,他的希望在地方。 纵观南北朝,取代前朝者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奠定地方根基,入朝则掌枢要,直至改元建国。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讲究实力的时代。 心中想着,萧绍瑜大胆的反客为主: “济阴百姓连遭天灾、战事,儿臣想留任济阴为父皇抚恤百姓。 若父皇觉得儿臣尚有可取之处,不妨差祖太府来济阴研学。” 所谓研学,只是幌子,他是在反挖祖暅之。 欲兴算学,不能没有祖先生啊。 他眨着明眸,一副心怜苍生的模样,让人不忍拒绝。 梁帝有点瞠目结舌,诸臣亦是不可思议。 太府卿,位列十二卿之一,官阶十三班,掌金帛库藏出纳,关市税收。 可以说,太府卿是一个官阶显赫,又掌财物的官职,名贵实惠也。 萧绍瑜竟然婉拒之,这很不科学。 “你不考虑考虑么?” 梁帝耐着性子,再给他一次机会,感叹年轻人还是不识货啊。 “儿臣考虑得很清楚,不知祖太府可否来济阴研学?” 美其名曰研学,你不就是想挖朕的墙角么,狂妄! 梁帝看透了他的小心思,苍眸一瞪,胡须抖动。 “完了!陛下很生气,后果相当严重!” 心想不妙,徐温当即出班替萧绍瑜解围,说道: “陛下,九殿下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其实,徐温是提前进入了角色。 身为南康王师,他自当偏袒萧绍瑜,尤其是萧绍瑜这个官辞的很高级。 放着十三班的太府卿不就,执意赴任十班的济阴太守,这得有多爱民如子啊。 仁君之姿! 这是徐温对萧绍瑜的评价,相当之高。 “九郎,若不是徐卿为你求情,朕必治你抗旨之罪! 念在你心怀苍生的份上,朕准你留任济阴,兼领少府卿。” 盛怒在即的梁帝,竟然卖了徐温一个人情。 他是有意让萧绍瑜欠徐温人情的,如此徐温才能尽快取得信任,尽辅弼之责。 用心何其良苦。 “啥?兼领少府卿?本王没听错吧?难道是被幸运女神眷顾了?” 萧绍瑜的心中一串问号,感叹好运来得太随意。 少府卿乃太府卿副职,官阶十一班,职权可称叹为观止。 掌器物营造、冶铸织染等事。 管理织锦的锦署、打造铁器的东西冶,正在其职权范围之内。 当然,如炭库、纸官等亦在其内。 放在后世,这就是工业部长啊,手工业、轻工业、重工业必须一把抓。 “本王的春天,就这么主动投怀送抱了?” 萧绍瑜仍是心有感叹。 看他没有再拒的迹象,梁帝又说道: “朕准祖卿赴济阴研学一年,差旅之资、一应开销,皆由你出。” “理所应当。父皇,不知儿臣所献换马之策,是否可行?” 见梁帝超值准其所请,萧绍瑜言归正传。 梁帝的兴奋点被撩拨了,他忽然笑容可掬,询问诸臣: “诸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 徐温、萧锋先后出班,表示赞同。 于国有利的事,他们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想到即将拥有五万多匹北方战马,萧锋最是激动。 他渴望着指挥,由此组建的南梁最大骑兵兵团。 不过是走个过场,梁帝随即授命: “九郎,朕命你为和议正使,全权负责和议事宜,包括战马交易。 徐卿为首席副使,子瑰为使团首席武官。” 亲王领衔,充分表明南梁和议使团规格之高,诚意之足。 徐温自不必说,他就是首席谈判专家,负责制定谈判策略。 陆子瑰则是对标杨彦超,代表南梁军方,论军职之高,他犹在杨彦超之上。 可以说,南梁和议使团处处压着北魏一头。 可想而知,梁帝雪耻废约之雄心。 “父皇,儿臣可否请苏典使相助?” 萧绍瑜秒入主导和议的正使角色,他又有了清奇创意。 一旁的徐温,却是替他捏着一把冷汗。 苏霖之那可是梁帝御用之人,可不是萧绍瑜能用的。 往大了说,萧绍瑜触碰了僭越的边缘,剥夺爵位都是合乎梁律的。 往小了说,他是恃宠而骄,不知进退,梁帝必对他有想法。 “给朕一个理由!” 梁帝冷冷的说。 他必须表现出冷酷的一面,此例轻易开不得。 这也就是萧绍瑜,换一个人,梁帝可能连问都不问,直接斥责降罪了。 “你小子沾了仙儿的光,偷着乐吧。” 梁帝心中冷哼着。 不知是心很大,还是心理素质特别好,萧绍瑜俊面含笑,朗朗回奏: “若是苏典使能稍稍放缓,魏使往来洛阳的速度,似乎我朝可换战马有望突破六万匹!” 若是火候拿捏得再温柔一点,八万匹亦是可期!” 嗖嗖嗖...... 冷风那个吹,小心脏那个抖。 彭城王遇到克星了,九殿下手段高明,本官这个王师汗颜啊! 前有裴邃倾家荡产,后有彭城王任其宰割,千万不能得罪九殿下啊,这小子生熟不忌! 九郎类朕,柔情似水,朕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除了苏霖之道心纯净,不为所动,梁帝三人则皆是感慨万千。 “苏卿,温柔一点。” “八万匹的温柔?” 梁帝对萧绍瑜的高级说法,他运用起来有点生疏,自觉不能达意。 面对苏霖之的请示,他竟然找不到恰当的高级说法,自叹才华有点生锈了。 “九郎,什么温柔最适合彭城王?” 有个好儿子,不问白不问,梁帝笑看萧绍瑜,坐等品鉴外加偷学高级说法。 徐温搜肠刮肚,亦无所获,他也看了过来。 萧绍瑜来者不拒,明眸一转,语出惊艳: “该死的温柔!”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委帝少府卿,准太府卿祖暅之研学济阴,为期一年。 高祖委帝和议使团正使,太子詹事徐公温副之,左游击将军陆子瑰首席武官。 第165章 木匠王爷 “何谓该死的温柔?” 徐温仍不解,问道。 “就在她和我说分手以后,想忘记,已不能够。 这该死的温柔,让我心在痛,泪在流......” 萧绍瑜哼唱着,声情并茂。 歌声道不尽的心痛,歌词诉不完的留恋,曲风更是不同于宫廷歌舞。 太感人了,朕的儿子太有文艺气质了,九郎类朕啊。 当年,朕怎么没有想到给阿瑛写首歌呢,九郎生晚了。 原来,柳参军抛弃了殿下,身为王师,本官应尽安慰之义务。 名曲总在痛苦之后,感谢柳参军的抛弃,否则本将有生之年难闻此曲。 本将觉得,此曲与话本《大梁书生之瑜情蔚了》堪称绝配,边听边读更带劲。 “九殿下,您可否不要这么文艺,下官听不懂。” 听完了整首歌曲,苏霖之也没搞明白,该死的温柔等于多少匹战马。 再者说,这跟彭城王也不沾边啊。 梁帝三人齐刷刷瞪着苏霖之,怪他破坏了如此感人的歌曲意境。 “要不,九殿下您再唱一遍,下官用心体会?” 苏霖之有点无奈。 同时,他深表怀疑,你们都听懂了?不太可能吧。 本使也是性情中人,二十多年前就被抛弃了,谁有我惨,谁比我更配此曲。 我都没听出来这是多少匹战马,你们就听出来了? “不理解意境,本王唱多少遍也是没有用的。” 萧绍瑜摇摇头,轻轻一叹,似乎孺子不可教也。 故作高人片刻,他直说了: “彭城王好比那个被抛弃的伤心人,我朝想交易多少匹战马,他都难以拒绝。 该死的温柔等于他有多少匹,我朝就要多少匹。 让他心在痛,泪在流,却难以忘记我朝的温柔,因为抛弃他的是魏帝。” “说得好!” 梁帝拍案而起,借此意境慷慨豪言: “为了大义,我朝当声讨魏帝的无情,彭城王的泪水不能白流!” “父皇,圣明!” 苏霖之终于听懂了,萧绍瑜不喊停,魏使就别想回营了。 是不是稍微有点无耻呢?魏帝好像有点冤吧? 苏霖之并非政治家,才会有此想。 徐温正好与之相反,自觉萧绍瑜此论深得讨伐檄文之真谛。 有多少脏水尽管泼,管他是真是假呢,泼了再说。 ...... “本使乃大魏和议正使,求见梁帝。” 梁营前,元睿道明来意。 他身旁站立者,正是杨彦超,其后则是使团随行官员与随从。 两国和议向来不是一二个人的事,那是一群各领域精英的综合比拼。 虽说元睿此行没有底线,使团阵容却不能示弱于梁。 看着阵容庞大的北魏使团,寨墙上等候多时的萧绍瑜,从容回道: “贵使所奉非魏帝之命,为保和议的正当性、合法性,敝国皇帝陛下准贵使差人返京请旨。 待魏帝旨至,和议便可开始,和议地点定在睢陵,贵使可先行前往候旨。” 和议地点定在睢陵,这是萧绍瑜向梁帝所请。 他给出的理由是梁帝无法拒绝的。 “父皇,儿臣以为,和议地点定在睢陵为宜。 其一,儿臣在睢陵城下屡败魏军,故地重游,想必杨彦超必定威风不起来。 在气势上,我朝先压魏国一筹,是谓先声夺人。 其二,睢陵据此稍远,儿臣偶遇不决请示父皇自须时日,彭城王少不得要耐心静候。” “准奏。” 梁帝愉快的准其所请。 所谓请示,是冠冕堂皇的拖延策略,合乎邦交规矩,北魏使团无法抗议,抗议也无效。 拖延的背后,则意味着战马交易的最大化。 有和议达成的希望在,元沐就只能认南梁宰割。 典签府可以将和议开始的时间,拖到魏军战马尽数交易。 但此中是有风险的。 一旦北魏发现典签府从中作梗,他们有理由认为南梁并无和议之诚。 届时,反而弄巧成拙,逼着元沐背水一战。 计不可穷也。 萧绍瑜是在未雨绸缪,把握元沐的心态,使和议的小船可以颠簸却不会翻。 梁帝久历邦交,自知九郎之意。 战马交易最大化,符合南梁的利益,也是他之诉求,自当无有不准。 若错过了这次,再想从北魏手中交易上万匹优良战马,那是不可能的。 能换到手的,只能是一些参差品,很鸡肋的,鲜卑人可不傻。 骑兵乃当世最强兵种,优良战马储备便相当于核武库。 武器贸易常见,核武器交易却难得一见,甚至几乎没有。 我有你没有,这才叫战略核威慑。 你有我也有,这叫从实力地位的角度出发,你没资格跟我装逼! 梁帝自然也能理解到这层。 除此,萧绍瑜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只要元沐希望不崩,此役终将以签订新约收官。 也就是说,大战已无,济阴重建工作可以提前布局了。 据他估算,和议需历时两个月才是最佳达成时间点。 既可尽换魏军战马,又能赶在秋收之前,稳定秋粮征收。 然此役始于年初,身处战区的济阴,全郡农田根本无法播种。 少数播种的,也难免遭受兵马践踏。 萧绍瑜要与天争时,举全郡之力尽快补种,尽量确保来年百姓口粮。 他的发展思路,是立足于自力更生。 外力不是不能借势,能借他会借的,但那是靠不住的,比如南梁朝廷。 梁帝也没有余粮,这是不争的事实。 再考虑朝中派系林立,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政策扶持。 至于含金量,梁帝有心则多少会有点,派系倾轧过激则无异于空头支票。 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北魏势弱,南梁诉求正当,元睿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他一边请元沐差人去洛阳请旨,一边率北魏和议使团前往睢陵。 萧绍瑜则仅是给坐镇睢陵的李东阳去了封手书,本尊并未起驾,仍驻梁营。 他猫在营中做木匠呢。 青史之中,大明天启帝木匠皇帝的尊号,要让一让了。 他只能是史上第二位杰出的木匠皇帝。 雄踞榜首的大佬,不好意思,早他一千余年,还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并亲手刻字成版。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雕版刻字,灵活用之,实雕版印刷术、活字印刷术发明者,留名青史。 第166章 纸墨断供 “殿下,雕版便可,何必刻单字呢?” 范伯勋颇为不解,问道。 据史载,雕版印刷术发明于唐朝,并于唐朝中后期普及,活字印刷术则是发明于宋代。 萧绍瑜择纹质细密坚实的木材,如枣木,锯成木板,并把话本内容写在薄纸上。 然后,把薄纸反贴在木板上,再用刻刀雕刻阳文,终成雕版。 话本前两回已然陆续雕刻各十版,并秘密付诸印刷。 执行秘密印刷任务的,正是一都中兵,范伯勋临时担任印刷主管,很帅的印刷主管。 叶清玄属于招牌大将,萧绍瑜命他营前招摇,混淆视听。 与此同时,之前召集的军中书吏仍在努力抄书,掩饰着雕版印刷的问世。 如此,话本生产效率大大提升,正在快速交货中。 范伯勋的不解在于,明明雕版更好,为什么要刻单字呢? “本王自有妙用,你日后自知。” 萧绍瑜一边雕刻阳文,一边故作高深的说。 范伯勋一脸早知如此的模样,他幸灾乐祸的说道: “殿下,营中纸墨将尽。” 啥?! 萧绍瑜破功了,高深落凡尘。 没有纸墨,光有雕版,那也是不行的。 物料不足的难题,提上日程了,这也间接说明雕版印刷的速度就是快。 “怎么办呢?” 萧绍瑜轻声呢喃着,冥思妙计。 这时,本应在营前招摇兼望风的叶清玄入帐,并急切说道: “殿下,陛下正在赶往此处,标下拦不住啊!” 话本的量产,惊动了梁帝,他肯定是来窥秘的。 而叶清玄不是拦不住,是根本不能拦。 他再勇,也不敢拦梁帝御驾啊,抢先报信他都担着被治罪的风险呢。 “伯勋,打扫战场,赶快把雕版都收起来,让弟兄们把严口风,一个字也不许说!” “标下得令。” 范伯勋嘿嘿笑着领命,他觉得有点小刺激。 这可是忽悠梁帝啊,可遇而不可求的。 除了胆气十足,还须能言善辩。 “殿下,展示口才的时候到了,加油!” “瞧好吧,本王出马还没有忽悠不了的人!” 自信十足的萧绍瑜,掸掸长衫上的木屑,手上又沾了一些墨汁,嘴里叼着笔便出帐而去。 没走多远,他便与梁帝迎面相遇。 “父皇驾临,儿臣有失远迎。” “九郎啊,话本抄得这么快,有何秘术啊?” 梁帝笑吟吟的,直接问干货。 萧绍瑜撒谎不打草稿,张嘴便来: “哪有什么秘术啊,无非就是亲自上阵,昼夜抄写呗。 父皇您看我这黑眼圈,还有沾着墨汁的手,赚得都是辛苦钱啊,儿臣难啊。” 梁帝可不信他的鬼话,冷哼道: “你亲自上阵,一昼夜就能多抄一万本?欺君之罪,懂么?” 重头戏,来了! 打扫完战场的范伯勋,恰好赶上了忽悠梁帝的精彩部分。 “不得不说,儿臣创造了一个奇迹,写得我啊,手都没有知觉了,不是一般的累啊!” “果真么?” 梁帝冷声逼视。 “真得不能再真,除了玩命抄,儿臣别无良策。 父皇若有好办法,不妨教授儿臣,儿臣洗耳恭听。” 萧绍瑜一脸无奈委屈,打死也不招。 见九郎口风如此之严,梁帝也不纠缠,他竟然谈起生意: “抄了一万本,还真是难为你了。 你营中纸墨用得差不多了吧,朕营中尚有上品银光纸、松烟墨,你不妨出个价? 若是价格公道,朕不吝割爱。” 银光纸、松烟墨?还御用上品? 本王用它,一本话本的成本价怕是一千钱都不止,脑子进水了吧。 心中疯狂吐槽,萧绍瑜讪讪一笑: “不瞒父皇,儿臣用不起,您还是珍藏着自用吧。” 这么绝?你小子很不给朕的面子啊! 梁帝很生气,语气很温柔: “其实,朕的底价很温柔,你报个价,朕听听?” 这是您主动送上门的,不要怪本王杀熟啊。 别忘了,本王才是温柔一词高级用法的开创者,您啊,还差着火候呢。 萧绍瑜回以温柔: “纸一钱一张,墨百钱一方,童叟无欺,货到付款。” “滚!有多远,你就给朕滚多远!” 梁帝暴怒,玩温柔真的不适合他。 再玩下去,肯定被萧绍瑜玩残的节奏。 他愤而转身,回御帐消气去了。 不送啊,想好了可以再来哟,本王还是那个价,一钱不涨,一钱不少,价格必须公道。 萧绍瑜目送梁帝,他是真心希望梁帝回头啊。 白菜价买御用银光纸、松烟墨,只能导致一个结果: 因话本用料品质提升,每本一万钱,读者周知。 可惜,梁帝没回头,老爷子差点心梗。 九郎,心黑透了,逆子啊!当朕的银光纸、松烟墨不要钱呢! 建康设有银光官署,始于前齐高帝,为其御用造纸之所,梁承齐制,沿用之。 仅是制造成本,平均下来每张皆在百钱以上。 萧绍瑜报价一钱,这简直就是在打劫,打劫南梁皇帝。 是可忍,老萧不可忍! 忽然,萧绍瑜有办法了,是梁帝的到来给他提的醒。 现在,本王可是少府卿啊,各地官办造纸作坊哪个敢不听招呼。 银光官署,哼哼,也归本王管! 他转身朝范伯勋眨眨眼,满是墨汁的手按在后者肩头,说道: “你持本王手令即刻前往顿丘,将新昌郡内官办造纸作坊的存纸,全数押运还营。 另外,舅舅手里的存纸,按市价全数收购,并请舅舅协助收墨,新昌有多少便收多少,一并运来。” 范伯勋一脸惆怅的说: “殿下,能先把贵手拿开么?标下的长衫是无辜的。” “黑点好看,还别说,你更有气质了。 切记,官办造纸作坊的存纸,是拿不是买!” “谁敢不听招呼,就地免职呗。” “不要那么凶残,请他们来本王这述职就好。” “路遇盗贼,或者魏军散兵游勇,因公殉职呗。” “这是你说的,按你的想法办。” “标下得令。” 随后,范伯勋带着肩头的黑手印,很有气质的赶往了顿丘。 “九郎,朕等着你来求朕,哼!” 回到御帐的梁帝,觉得萧绍瑜无法解决纸墨断供的问题,不得不来求他。 届时,他少不得要送上一首该死的温柔,痛宰之。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遣侍卫郎将范伯勋赴顿丘调收纸墨。 第167章 范雍提价 “伯勋,你怎么回来了? 眼下正值话本热卖,殿下身边应该还离不开你吧。” 见长子独骑返回,范雍沉声问道。 魏军镇将北遁,元沐遣使和议,萧绍瑜热卖话本......这些事他都是知道的。 战事无虞,长子的归来便只能与话本有关。 然话本热卖不假,誊抄的速度却是有限的,他不会想到营中竟然出现了纸墨断供的情况。 “父亲有所不知,营中纸墨即将告罄,殿下特命我来调收纸墨......” 随即,范伯勋将萧绍瑜的交代,如实复述一遍。 听了萧绍瑜与梁帝斗法这段,范雍也来了兴致。 “府中纸墨尽可调运,代为收购也不是问题,只是价格方面...要比市价高出一成!” 他竟然也要分一杯羹。 范伯勋感觉脑子有点短路,深表怀疑这还是视金钱如粪土的父亲么,遂不解道: “这样不好吧?” “哎,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历经此役,新昌百姓之家多已撂荒。 单就赈济全郡,为父便已是力有不逮,更不要说恢复经济了。 朝廷是指望不上的,为父也只好借殿下的东风,稍纾此困了。” 范雍无奈道,他是有难处的。 十年来,新昌近乎自治状态,若遇荒年,范雍皆是独力支撑。 所幸的是,历年受灾范围有限,他尚能拆东墙补西墙,以全郡之力勉强应对。 然而战争的破坏远甚于历年灾荒,他已生无力之感。 能打仗的人却不擅于搞建设,这是很正常的事,术业有专攻嘛。 其实,范雍已经做得很好了,否则新昌的稳定不可能持续到今日。 自家与朝廷的关系如何,范伯勋是清楚的。 只是常年驻京的他,却不知新昌表面繁荣之下,父亲究竟有多难。 “要不提价二成?殿下的利润很高的,应该没有问题。” 雕版印刷的应用,已为萧绍瑜节省了大笔的抄书成本。 这不仅是人员数量上的节省,还有雇佣薪酬方面的节省。 抄书须请字迹隽秀、精于书道者,薪酬必然不菲。 事关话本质量,发行商家通常不吝重金于此,这也是话本单价不低的原因所在。 除此,最大成本便是创作稿酬,最后才是纸墨成本。 雕版印刷则大大降低了对从业者的要求,仅须勤勉认真,不必精于书道,雇佣薪酬自然大降。 何况现在是中兵在为萧绍瑜义务劳动,他根本就没有抄书成本。 话本是他创作的,创作稿酬也省了。 饶是如此,范伯勋亦仅是建议提价二成。 若提价太多,他觉得萧绍瑜极有可能翻脸不认人: 殿下哪都好,就是嗜财如命,他可是连陛下的面子也不给的狠人啊! “如此自然更好,殿下那里便由你去说,为父张不开嘴。” “好说,我的酬劳,父亲是不是先付了?也不多,一千钱就好。” 范伯勋想着给李婉儿买件像样的首饰,便嘿嘿笑着伸手索要辛苦钱。 纸墨利润虽低,却胜在量大,总收益还是很可观的。 他觉得自己要一千钱,真心不多,绝对是孝子价。 范雍似乎很认同他的说法,虎目含笑,和蔼说道: “钱没有,拳头倒有一双,你小子要么?为父好久没有舒展筋骨了呢。” “您留着自用,钱先记账上。” “嗯?” “父子谈钱伤感情,一钱不要,必须的!” “算你小子识趣,呵呵。” 有范雍亲自出面,纸墨调收进行得非常顺利。 当日,范伯勋便押运第一批纸墨回营,后续则由范雍差人押运,保证纸墨不断。 回到营中,帐前踟蹰,范伯勋有点晕场,心想着: 怎么跟殿下说呢?好像有点难啊。 “伯勋回来了。” “啊,是啊,叶叔。” “殿下正着急呢,快点入帐交差吧,我在帐外守着。” “好。” 与叶清玄说了两句,估计帐内的萧绍瑜已然听到了,范伯勋只好硬着头皮入帐。 见他一脸扭捏,欲言又止,萧绍瑜主动搭话: “是不是想要点辛苦钱啊?理由嘛,必须是给婉儿妹妹买件像样的首饰了。” 范伯勋总是以此理由预支俸禄,或者借钱,萧绍瑜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俸禄就不提了,他借的钱可是从来就没还过,理由是还不起。 萧绍瑜恶趣想着: 婉儿的首饰未免太多了吧?你小子不会是攒钱吃花酒了吧。 繁荣娱乐事业算你为振兴经济作贡献了,问题是你花的钱是本王的,却不带本王一起享受,是可忍孰不忍也! 不带本王,你小子一个铜板也别想得到! “知我心者,殿下也。只是吧......” “想多要点?可以。但是吧......” 一听但是,范伯勋暗道要完,他果断改口: “新昌残破,百姓流离......” “你不会是想,给全郡小姑娘每人都来件首饰吧?胃口不小呢,婉儿妹妹知道么?” “殿下,标下不是您那样的有钱人,标下做不到啊!” 范伯勋泪流满面。 “有心就好,本王会义务告知婉儿妹妹的,她的伯勋哥哥是很有理想的人呢!” 萧绍瑜明眸眯着,冷冷恫吓。 事态发展严重跑偏,与“理想”相比,提价二成已然不算事了。 再也不怕事大了,他鼓足勇气,表白道: “殿下,标下直说了吧。 我那个猪油蒙了心的爹,他要加价二成,否则免谈。” 萧绍瑜眨眨眼,略有不可置信,转念便想通了。 范雍不爱财,索财必有因。 新昌乃此役主战场之一,如今已是村庄残破,十不户一。 战后事宜必耗资不菲,范雍亦必是缺钱了。 “此番舅舅所供纸墨,本王以高出市价五成的价格付款。” 帮范雍就是帮自己,萧绍瑜一点也不含糊,直接让利,甚至超出了范雍所求。 什么情况?殿下良心发现了? 此情此景,助长了范伯勋的贼胆,他胆气犯贱,死灰复燃。 “殿下,标下承认了,我确实想给婉儿妹妹买件首饰。 不过吧,您有所误会,不是像样的,必须是名贵的。 没有一...万钱,您都拿不出手,若不是标下办事得力,您不得急死啊。 一万钱事小,话本断供事大啊,标下那叫一个尽心尽力、为主分忧、不辞辛劳......” 《梁书·武帝纪》载曰: 新昌太守范公雍倾郡纸墨助帝。 第168章 赏罚分明 “呦,秀才艺呢,继续忽悠,本王差一点就要信了,就一点点儿。” 萧绍瑜友善提醒。 他的眼神特别温柔,温柔得赐予了大表弟无穷的信心。 “八千钱,勉强也可以吧,就是委屈了您未来的弟妹,多少有点愧疚吧。” 心理预期不过是一千钱,范伯勋自觉操作空间很大,他尝试着逐次降价,逐价争取。 万一实现了呢?多一千钱总比少一千钱要好嘛。 除了给他的婉儿妹妹买首饰,他还可以攒点私房钱。 这次回顿丘,他深刻的领会到: 老爸的钱轻易也是要不来的,经济独立太重要了,尤其是对于一个有理想的年轻人。 而且他看萧绍瑜貌似态度很友好,估摸着五千钱应该稳了。 能多争取多少,全看临场发挥了,为了经济独立,他很拼的。 萧绍瑜摇摇头,明眸闪烁,特别友好。 “七千钱吧,不能再少了,再少首饰就跟名贵不沾边了。” 还摇头?小气! “六千钱,只能委屈婉儿妹妹了,下次再给她补件名贵的。” 就不能点头么?你要抠死啊! “五千钱,这是像样首饰的最低标准了,再少我就弃武从文,回家写话本去!” 在萧绍瑜的莫名友好下,范伯勋很快就露底了。 他竟然叫嚣改行写话本,这是赤裸裸的竞争行为,很有可能是恶意竞争。 比如写本《大梁书生之瑜情蔚了》的番外篇,直接爆料花大当家豪迈走向郎君成群的不归路。 书生林瑜只是她众多郎君中的一个,还是最终被无情抛弃的那个。 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却一钱难求,最终死于贫穷。 嗯,一个嗜财如命的人,最终死于贫穷,确是极大的讽刺。 按照这个创作思路,范伯勋没准还真就火了。 萧绍瑜无奈摇头,伸出五指,轻轻的说: “五万钱,附赠对婉儿保密。” 范伯勋揉揉眼,看了又看,掏掏耳,还想重听一遍,感概道: “殿下,你学好了。” 闻言,萧绍瑜表示很生气。 “在你心里,本王很坏么?” “不!殿下是大梁第一等豪迈人杰,待人宽厚,出手阔绰,万众归心......” “你服不服?” “标下服得不能再服,再加五万钱,保证五体投地!” “给本王印话本去,三日印不出十万本,那五万钱就作为罚金,没收了!” 在萧绍瑜胡萝卜加大棒的鞭策下,范伯勋任劳任怨的重新做起了印刷主管。 回到印刷营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缩短工期。 “弟兄们,从此刻起,所有人不准休息不准睡觉,发扬连续作战的优良传统,两日印刷十万本。 都给本将干起来!” “大公子,等任务完成了,能不能赏弟兄们吃顿酒啊?” 中兵一队队长范进,适时进言,为手下弟兄讨赏。 有过一日印刷一万本的经验,他清楚两日印刷十万本的难度。 这简直就是地狱级难度。 若不赏顿酒,士气上不来,很难超长发挥的,大概率完不成任务。 “要不大公子请示一下殿下?弟兄们也不容易。” 中兵二队队长范彰,也凑了上来。 “少废话!完不成任务,这个月的军饷便作为罚金,全数没收!” 范伯勋拿出了主管派头,强势拒绝。 酒钱他肯定没有,估计萧绍瑜那也要不来。 若不强势,中兵闹起来,他那五万钱可就吹了,这是坚决不能容忍的。 带兵不易啊,这些年老爹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触景生情,他想到了常年带兵的范雍。 中兵皆出自范氏,范伯勋的话是相当有分量的,众人尽管有少许怨言,也不敢再讨酒钱了。 只是士气难免受挫,他们自己都预感到这个月的军饷无望了。 这时,萧绍瑜来到了印刷营帐。 三日印刷十万本,他自知难度不小,遂专程过来给中兵鼓劲。 刚刚范进、范彰的讨赏,范伯勋的强势回应,他都听到了。 在他看来,两方都没有错。 一线带兵的队长,不为手下弟兄争取合理的报酬,兵肯定是不好带的。 如此繁重的印刷任务,放在战时就是充当敢死队。 光有罚,没有赏,肯定是打不了胜仗的。 直接对他负责的范伯勋,手中没有财权,不轻易许诺,则是在维护他的利益。 “弟兄们,本王知道印刷任务是艰巨的,但本王更相信,没有什么困难是你们不能克服的。” 走到中兵中间,萧绍瑜开始派送心灵鸡汤。 效果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毕竟是主子的信任嘛。 然仅凭此三言两语,便想化解中兵心中的怨言,那也是想多了。 “这里就是战场,完不成任务就等同于打败仗,打了败仗就要受罚,这是本王的规矩。” 有了萧绍瑜的力挺,范伯勋的腰杆挺得笔直,神气得很。 只能说领导的肯定,对于部将太重要了。 估计这会儿让他单骑冲击魏军大营,他都会毫不迟疑。 冲进魏军大营之后,四顾皆敌,他肯定后悔,却是为时已晚。 力挺了范伯勋,中兵方面也不能没有表示,萧绍瑜话锋一转: “有罚必有赏,这也是本王的规矩。 按时保质完成任务,每人赏一百钱!” 赏格一下,中兵顿时喜笑颜开,皆呼: “谢殿下赏!” 其实,一百钱并不少,中兵也不傻。 按现行军饷,中兵每人每年粮十二石,每月便是一石,市价一石粮则折钱一千钱。 如此,一百钱大致相当于三日军饷。 也就是说,这三日日夜赶工,他们实际上是享受双薪的。 而且萧绍瑜暂定的中兵年俸十二石,是略高于南梁朝廷募兵年俸的。 其中原因,除了南梁财政疲弱外,还有通货膨胀的因素。 一石粮折钱一千钱,换算成后世价格相当于每斤8元略多,这个价格是很高的。 毕竟南梁尚无粮食精加工,品牌效应等成本增加项目。 粮价的制定主要是在收购价格基础上,加上粮商的成本与获利部分。 一般封建社会和平时期,一石粮多仅折钱三、四百钱。 单以粮价估算,处于南北对峙中的南梁,通货膨胀水平大致是和平时期的三倍。 正是考虑到通货膨胀的因素,萧绍瑜才有意提高中兵年俸。 将年俸标准作为一项制度确定下来,则要等到他开始治理济阴之后。 毕竟优待士兵,也要充分考虑济阴的实际财政情况,他不能作出超出实力的承诺。 “原来,殿下待我不薄啊,真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表哥。” 想到自己独享五万钱,是中兵赏赐总和的五倍,范伯勋终于彻底认识到萧绍瑜对他的好了。 不比不知道,对比才能产生美。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厚赏中兵。 第169章 进货梁帝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在一百钱的激励下,中兵两日夜间超额完成了印刷任务,并继续疯狂印刷。 萧绍瑜又雕刻出每回各二十套雕版,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支撑作用。 与此同时,他拨付郝仁酒钱一万钱,并追加一万钱,要求扩大宣传。 宣传目标是:梁营人手一本话本。 在金钱的刺激下,伤势略有好转的郝仁胸缠绑带亲自出马,率一都南琅琊郡兵走遍梁营的每个角落。 当然了,他的上司那里,萧绍瑜是打了招呼的。 须知萧绍瑜现在可是监军大人,梁帝之下,诸将之上,南琅琊郡司马可不敢不给面子。 “话本涨价在即,弟兄们,再不珍藏一本,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哎呦。” 卖力宣传的郝仁,用气过猛,胸口传来阵阵肋骨痛。 这哥们被柳文菲踹断的肋骨,还没愈合呢,真是够拼的。 “郝都头,您悠着点啊,命可是自己的。” 手下郡兵队长安慰道。 郝仁稍有缓解,便当着手下队长、郡兵的面大谈为官心得: “知道你们为啥当不了都头么?兄弟,缺乏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啊。 都给本都头喊起来:话本涨价在即,弟兄们,再不珍藏一本,你家娘子一定会后悔的!” ...... “陛下,营中将士几乎人手一本话本,九殿下根本不缺纸墨。 您的银光纸、松烟墨,怕是只能自用了。” 苏霖之入御帐,向梁帝禀报萧绍瑜的纸墨缺货情况。 可惜,调查结果与梁帝的预想截然相反。 不可能啊? 梁帝稍有诧异,转而醒悟,问道: “九郎可是从官办作坊调运纸墨了?” “陛下圣明,除了官办作坊,范太守于新昌市面大肆收购纸墨,并全数运往九殿下营中。” “阿雍应该是纯帮忙吧?” 梁帝哼道。 他已将萧绍瑜打入公权私用之列,并且认为萧绍瑜不会给范雍酬劳。 自己这个亲爹都赚不到他一钱,范雍这个舅舅自然更没机会了。 “九殿下许市价五成之利,范太守貌似赚了不少。” 苏霖之的声音很轻,听在梁帝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五成之利? 这不是貌似,就是大赚特赚,简直岂有此理,气疯朕也! “苏卿,将那逆子给朕押来,立刻、马上!” 梁帝须发皆张,勃然大怒。 苏霖之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感叹连连: 太子殿下在京中忙着篡位,也没见陛下发这么大的火,这得有多爱九殿下啊。 我得劝劝仙儿,做九殿下的侧妃也挺好的。 他把梁帝的愤怒,解读成爱之深责之切了。 “陛下,九殿下求见。” 萧绍瑜竟然还敢主动上门,御帐亲兵恰好入帐通禀。 “让他滚进来!” 正在气头上的梁帝,肯定话无好话。 一会儿见面,他少不得要动用皇权,以公权私用之罪名,胁迫萧绍瑜就范。 九郎,官办作坊的纸墨库存是你擅自调运的吧,罪证确凿,你可知罪?! “吾皇万年。” 萧绍瑜谦恭有礼,尚不知罪之将至。 这倒霉孩子,不会当朕不知道他那点勾当吧? 不行,朕不能给他装傻的机会,必须挑明了,那些存货可都是朕的! “父皇容禀,儿臣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买您的银光纸、松烟墨。” “报个价,朕考虑考虑。” 给朕小心回话,若是朕赚的没有阿雍多,你小子就等着......抄家吧。 在济阴,你可是没少干这种事,马上要轮到你了! 梁帝看在生意的面子上,暂缓发作。 “银光纸每张110钱,松烟墨每方钱,若是此价适宜,儿臣可以长期进货。” 嗯?高出进贡价一成么? 经朕鉴定,他还是朕的好儿子。 梁帝动心了,他略有霜寒的表情,融化了。 范雍获利走的是低端路线,他走的可是高端路线,南梁顶级高端,且仅此一家。 提价一成,所获之利便要高出范雍多矣。 范雍便是举新昌全郡之力,也无法做到以量取胜,毕竟新昌纸墨产量有限,单品利润差价又太大。 何况梁帝所售乃自用之物,新昌所产纸墨还要满足本地需求呢。 以范雍的性子,他断不至于垄断新昌纸墨,总要维持新昌纸墨市场稳定的。 毕竟此中牵涉着郡内士族的利益。 “此价尚算公道,若每次进货总额不低于100万钱,朕便允之。” 梁帝没涨价,却限定了交易起步规模,不得不说,他也是难得一见的商业奇才。 老爷子,就知道你要搞事。 不过,现在的本王是神豪,区区100万钱,还是豪得起来的。 “儿臣首期进货银光纸张,松烟墨100方,合计220万钱,稍后便可运至御营。” 萧绍瑜直接翻倍。 明眸笑看梁帝,就问老爷子爽不爽翻吧。 首期进货可印话本单回1000本,忽略人工成本,每本成本2200钱。 如此极品精装,定价必须是每本钱,萧绍瑜才是赚得最多的那个人。 当然了,这1000本极品精装不会一次性投放市场的。 他计划每回限量发行100本! 能买得起极品精装本的,必非富即贵,济阴一郡是凑不出这么多有钱人家的。 他准备在新昌郡分销,分销权自然是给范雍了。 让出部分收益,既可追求利益变现效率最大化,又可助范雍战后重建新昌郡,一举两得。 而且此中还有一个坑,类似后世的集邮,只要买了第一本极品精装本,势必要买齐全套。 少买一本,高端买主心里都不舒服。 至于范雍能分润多少收益,萧绍瑜是有所考虑的。 话本写到第二回,极品精装本的发行量便是200本,范雍分销一半,便是100本。 每本收益7800钱,100本就是78万钱。 许之三成收益,范雍可得23万4千钱,比梁帝所得20万钱收益略多。 若是梁帝知道了真相,父子亲情的小船肯定翻。 老爷子,本王把建康的分销权给您留着呢。 萧绍瑜早就留有后手,父子亲情的小船还是一直荡起双桨的好。 “可否部分延期交货?嘿嘿。” 梁帝尴尬一笑,老脸有点红。 没办法,御营存货明显不足,他其实就100万钱的货。 他没想到萧绍瑜的孝心,分量竟然这么足,有点失算了。 送钱送的,他一时仓促还接不稳了。 “当然可以,儿臣也部分延期付款,可好?” “公道,绝无问题,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用玺呗。” “啥?!”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许帝御用银光纸、松烟墨,父子相谈甚欢。 第170章 供货协议 签订供货协议,双方法人签字盖章,属于正常流程。 可是,现在的供货方法人是梁帝,他的玺是用于发布诏令的。 看在20万钱收益的面上,梁帝撇撇嘴,忽略了萧绍瑜的失言。 他从袖口取出私用印章,在萧绍瑜呈上的供货协议上用力一盖。 苏霖之顺势接过供货协议,并转呈萧绍瑜。 梁帝则面色和蔼的说道: “九郎啊,话本卖得不错,你看战马交易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小赚一笔的梁帝,可没忘记真正的大买卖战马交易。 按照萧绍瑜的定价,6万匹的交易成本是6000万钱。 若是梁帝全数转手,按南梁马价,收益当在40~60亿钱之间。 若是萧绍瑜的“该死的温柔”实现了,10万匹转手收益将直逼恐怖的100亿钱。 这笔巨资足以缓解南梁财政困局数年,很诱人的。 “养马成本也不低啊,朕要不要转手卖一部分呢? 不行,士族私兵若配备大规模骑兵,非国之福啊。” 看得到,摸得到,却吃不到,梁帝心里也很纠结。 其实,梁营的话本市场已进入了饱和期。 在萧绍瑜暂时无心追更的情况下,他也正欲请示梁帝,前往睢陵洽谈战马交易。 “儿臣请旨,前往睢陵洽谈此事。” “准奏。和议干系重大,你须多听听徐卿的意见,万不可鲁莽行事。” 梁帝谆谆叮嘱。 战马交易尚在其次,按梁帝意愿尽快达成和议、签订新约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毕竟京中局势波谲云诡,而梁帝的精力也是有限的。 内忧甚于外患,再坚固的堡垒往往也是从内部开始垮掉的。 太子的异动,如何处置应对,可是事关南梁国祚的。 须知南朝前两朝南宋与南齐,都没有处理好宗室内部矛盾。 最终,宗室内部从猜忌、防范演变到相残。 宗室力量的极度削弱,才给了地方势力篡夺皇权的机会。 宋齐血一般的教训摆在眼前,梁帝自知最大的危险来自于南梁内部。 “儿臣晓得轻重,徐詹事乃国之柱石,和议事无巨细,儿臣皆请教之。” 萧绍瑜神情肃穆,认真回道。 外交无小事,微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战争的爆发。 而战争,则是外交的延续。 谈判桌上谈不拢,那就只能战场上见了。 渴望此役尽快结束,好投身于济阴重建的萧绍瑜,不会视和议如儿戏的。 辞别梁帝,萧绍瑜雷厉风行,当日便率南梁使团赶往睢陵。 雕版、活字、存量纸墨等,则由中兵押运随行。 ...... “陛下,吏部陈尚书回乡祭祖,此刻正在阳城协助守城。 据臣属下来报,他的手伸得有点长...您看?” 苏霖之秘奏。 陈思浩离京返乡之事,林瑶仙早就汇报过了,梁帝一直不置可否。 在梁帝看来,陈思浩的离京,实避祸之举。 十年前,他便是以此名目避“范谢之争”,今时不过故技重施。 京中局势发展到他不得不避祸的程度,才是梁帝真正的关切所在。 须知梁帝离京前,可是明诏六部尚书辅政的。 身为吏部尚书、掌人事任命权的陈思浩,是不可或缺的一颗螺丝。 又恰逢考绩之年,朝中须臾离不开他。 能令他弃公务而避祸,他必然是预感到了危险,很大的危险。 除了事关生死、家族存亡,梁帝想不到还有其他可能。 而又是什么事,会对他构成致命危险呢? 他投入晋安王门下,梁帝是知道的。 连晋安王都护不住他,这种威胁来自何处便不言自明了。 综合苏霖之的密报,梁帝将一切的源头锁定在了东宫,甚至就是太子本人。 “陈卿,可是鼻子很灵的。” 梁帝心中想着。 一个最擅自保的人,对危险有着天然的感知,这种人的判断往往是很准确的。 梁帝对陈思浩的政治嗅觉是肯定的,并将此作为自己判断局势的参考。 他沉思片刻,低沉说道: “京中稍有风吹草动,皆要报于朕,不分昼夜!” 语气格外的凝重,他似乎预感到了风雨欲来。 “陈尚书侵占土地的事?” 苏霖之问。 他身负监察诸王百官之责,若证据确凿,朝廷重臣可羁押,甚至是王府亦可搜查。 权柄之重,可想而知。 然此刻,正处战时,他必须先行请示梁帝,而不便贸然羁押陈思浩。 梁帝没有表态,也是最好的表态。 现在,不是追究陈思浩的时候,而且未免小题大做。 世家大族兼并土地,用点见不得光的手段,并不新鲜。 奉行绥靖政策的梁帝,不会动陈思浩的,毕竟他并没有造反嘛。 ...... 此刻,逃回建康的谢韬,连回谢府报丧都顾不上了,他直奔东宫面见太子。 “谢左卫,太子殿下已经睡下了,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东宫宿卫,抬头看看夜空,估摸着时辰,劝谢韬离去。 “混账!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你吃罪得起么?!” 谢韬可是京营高级将领,他根本不把东宫宿卫放在眼中,当即呵斥。 能否第一时间见到太子,事关他未来是否官运亨通,他是不会轻易走的。 只是情急之下,他似乎忽略了,东宫宿卫隶属东宫六率,非同一般兵卒。 背景肯定是有的,而且还能跟太子说得上话。 “哼,你是尚书令的侄子,咱惹不起你。 可是,扰了太子殿下的春梦,你就等着承受太子殿下的怒火吧!” 东宫宿卫心中不满谢韬的嚣张,脸上却仍是陪着笑脸。 “标下这就去通禀。” 此刻的太子,正与新纳的宫女翻云覆雨呢,春梦被扰心情肯定是不美丽的。 只是碍于谢韬的身份,不便发作于他,报信的东宫宿卫则成了倒霉的撒气筒。 “混账!本宫没有深夜接见外臣的习惯,你是怎么当差的!” “太子殿下容禀,谢左卫说有非见您不可的理由,而且还要立刻马上。 标下人微言轻,实在劝不走他,也是怕误了太子殿下的大事,才斗胆扰了太子殿下。” 东宫宿卫刻意添油加醋。 他突出了自己的一片忠心,尽职尽责,并暗示不懂规矩的人实是谢韬。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率使团赴睢陵。左卫将军谢韬擅自回京。 第171章 筹备登基 怒斥了东宫宿卫的太子,渐渐有了几分清醒。 忽然,他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不是正在阵前效力么?怎么突然回京了?难道是父皇败了!” 谢韬身为左卫将军,京营重将,理当护卫梁帝御驾,是什么样的事能令他亲自回京呢? 太子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他的心中却是一阵狂喜。 梁帝若败或崩,他登基为帝的日子可就要到了。 满怀期待的太子,遂呵斥东宫宿卫: “速去传谢左卫,误了本宫大事,拿你试问!” 里外不讨好的东宫宿卫,灰头土脸的重返宫门,强打精神跟谢韬卖起了人情。 “谢左卫,标下为了你的事,可是拼着挨了太子殿下好一顿骂啊。 总算是说服了太子殿下,请入宫吧。” “这份情,本将记下了,来日必报!” 说着,谢韬便往东宫之内走去。 根本不需要引路,毕竟他是这里的常客。 “抠门!” 看着谢韬急急远去的背影,东宫宿卫腹诽着。 往来东宫,谢韬没少给当值的东宫宿卫画大饼。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兑现过。 在东宫六率之中,他铁公鸡的吝啬之名早就传开了。 于士族子弟之中,他也算是异类了,毫无贵气可言,堪称百年难遇的抠门。 单论这份气度,他亦非成大事者。 “太子殿下,伯父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甫见太子,谢韬便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伤心万分。 随即,他取出分别时谢宣怀交给他的谢氏家主信物,以示托付。 骤闻噩耗,凶多吉少者竟是谢宣怀,而非梁帝。 太子顿时内心惊惧,失去强援的他,焉能狂喜得起来。 “何以至此?!” 太子惊问。 谢韬本是密谋篡位的知情人、参与者,且精于察言观色,他能理解太子此刻的慌张。 而这一切,亦是他刻意营造的。 添油加醋,不是东宫宿卫的专利,谢韬亦是此中高手。 在他手中,谢宣怀的遗世毒计又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随后,他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伯父与末将尊皇后娘娘懿旨,已使陛下身陷重围,插翅难逃。 本欲共率左卫军,回京助太子殿下登基。 却不曾想,为报十年前之仇,范雍公然发难,将我等困于顿丘城下。 一番血战,伯父已是伤重难愈,自知时日无多,遂将谢氏家主之位传于末将。 并嘱末将不惜一切代价杀出重围,回京给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报信。 想必此时,伯父已遭范雍毒手矣!” 他的情绪中,有痛失伯父的撕裂心痛,有对范雍的无限仇恨,更有对太子和刘皇后的赤诚忠心。 而他自己,则被描绘成奋勇破围的从龙之臣。 听罢,太子由惊慌复转惊喜,他等的就是梁帝必死的消息。 比之梁帝驾崩,谢宣怀的死虽然有些可惜,却是死得其所,总算没有辜负他的厚望。 太子勉强挤出两滴眼泪,以示悲伤。 “谢卿节哀,本宫必除范雍,以告慰尚书令在天之灵!” “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子殿下从速登基,继承大梁基业!” 铺垫就绪,谢韬郑重跪伏劝进。 他的野心远超谢宣怀所料,仅是从龙之功还满足不了他的贪欲,他要的是首倡劝进。 想想梁帝立国的第一功臣范隆之,爵封公,官极人臣,他就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谢卿,带回多少兵马?” “一曲嫡系,皆左卫军精华,足以以一当十。” 谢韬谎报。 实际上,他不过带回谢氏死士数十人。 之所以要谎报,他是想增加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分量,以便谋求高位。 至于所缺之数,他尽可召集留守谢府和左卫将军府的谢氏死士。 “谢卿听封,本宫晋卿领军将军,总领梁宫禁卫、京城防务!” 大喜之下的太子,当即许之高官厚禄。 领军将军,多是由资历深厚的中领军晋升,陆瀚洲尚未晋升,可知此位之重。 领军将军位列十五班,仅次于十六班的尚书令。 谢宣怀死,尚书令已是虚设。 实际上,谢韬这个领军将军便是新朝从龙首臣。 “臣,谢主隆恩!” 夙愿初得偿,谢韬立刻改口,马屁拍得及时又到位。 “谢卿请起!” 太子“龙颜大悦”。 是夜,新官上任的谢韬,可谓威风八面。 辞别太子,他连夜召集在京诸将训话,彰显自己荣登领军将军。 “诸位,本将奉太子殿下钧命晋领军将军,总领梁宫禁卫、京城防务。 没有本将之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不得放一人出京,违令者斩!” 领军将军之职,非梁帝不可授,即使是监国太子,也没有这个权力。 须知首都卫戍区司令,这可是要害位置,任命权必须牢牢抓在梁帝手里。 谢韬扬言太子授其领军将军之职,太子欲行篡位的企图昭然若揭。 他敢如此有恃无恐,皆因太子把在京诸将归附的事告诉了他,此举算是窝里横吧。 兴奋令他冲昏了头脑,他也不想想: 在京诸将当真就是铁板一块,全是太子的死忠么? 若有一将是梁帝的人,他非但要死,还会拉着太子一起死。 这种不合理,只有一个解释: 他认为太子成事已是板上钉钉,万事俱备。 持同样想法的太子,睡意全无。 他连夜加紧布置登基事宜,新欢终是抵不住皇位对他的诱惑。 他一面着王继贤加快清除异己,一面召见门人商讨如何笼络在京诸臣,以便稳定新朝政局。 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如何让在京诸臣相信梁帝已崩。 只有明确梁帝已崩,他的继位才能名正言顺。 若找不出好办法,无法说服在京诸臣,他少不得要动用雷霆杀戮了。 只是如此行事,非到万不得已,轻易不可。 因为此举代表着他心虚,得位不正,后患无穷。 所谓后患,指的是京外就藩诸王。 一旦他篡位之名传遍南梁,凡梁帝子孙,皆可举兵讨伐之。 兴兵剪除宗室的风险,便是有可能被宗室剪除,太子不得不慎之又慎。 是夜,东宫灯火通明,人流涌动,络绎不绝。 宵禁的京城也是车水马龙,恍若白昼。 《梁书·武帝纪》载曰: 庶人琰私授左卫将军谢韬领军将军职,图谋篡位。 第172章 访临川王 谢韬突然现身京城,东宫连夜异动,自然瞒不过在京诸臣,而且太子也没想瞒着。 他已着人将“梁帝驾崩”的噩耗,散布京城,以此试探在京诸臣。 临川王府,书房内。 “殿下,京城怕是变乱在即!” 御史中丞周刚峰与刑部尚书厉维钧,联袂求见临川王,一入书房,便直入正题。 京城的诡异气氛,令二人深感忧虑,原本取静观其变态度的二人,终是等不下去了。 一旦太子僭越登基,他们可是再无颜面见梁帝的,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他们无法淡定的程度。 当此风雨飘摇之际,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梁帝六弟、宗正卿临川王。 “厉尚书、周中丞,二位怕是危言耸听了吧。” 临川王故作糊涂。 太子的一系列反常举动,他是看在眼里的,之所以装傻,部分原因是辨不清周、厉二人的真实立场。 若周、厉二人是太子派来试探的,轻易表态便将引火烧身,他自然要明哲保身的。 除此以外,或许他更有耐心,仍在静观待变,或许他亦对皇位有所觊觎。 若是后者,太子闹得越凶,甚至尽诛兄弟及子侄,反而对他越有利。 梁帝直系血脉独留太子一支,待将其推翻,他便是南梁皇位的最正统的继承人了。 若太子果如此,他的手反而干净了。 否则为了坐稳皇位,他势必要诛尽梁帝直系子孙,不留后患。 当然,他究竟作何想,外人不得而知。 周、厉二人联袂拜访于他,看重的是他皇弟的身份与“特殊”的能力。 身为太子皇叔,他出面规劝最是合适不过。 近乎是“无能”代名词的他,即便有心皇位,亦难功成如愿。 总之,他出面最好,不出面亦无伤大局。 “殿下,你!” 厉维钧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都被太子罢了官,还能是太子的人么?还有必要提防么? 而京中的局势,亦已然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了,必须出手干预。 所以,刚正如他,对临川王的优柔寡断是干着急,却奈何不得。 他能看出来临川王的顾虑重重,周刚峰自然也能。 似乎早有预料,只见周刚峰从容取出一封手书,恭敬地递了过去,温言说道: “这是陛下离京前秘授下官的,殿下不必疑虑,下官可以为厉尚书作保。” 梁帝的笔迹,临川王熟悉得不能再熟,任何伪造的梁帝手书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 毕竟两兄弟自幼便在一起读书习字,是不是皇兄的笔迹,还不是一看便知。 确认手书确是出自梁帝御笔,临川王不再装傻,也不能再装傻了,他起身致歉: “二位见谅,事涉太子,本王不得不谨慎应对。” “殿下,可是已有应变之策?” 既然事已挑明,待宾主重新坐定,厉维钧直问。 别说已被罢官,就是仍在刑部尚书任上,遇到此等变故,他也是很难应对的。 若是冒死劝谏无法奏效,手中没有兵权的他是无法阻止太子的。 而官拜宗正卿的临川王,虽然亦不掌兵,却于皇族之内、朝野上下颇有人望。 他若能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太子或可回心转意。 周刚峰的处境,与厉维钧是类似的。 他手中的监察之权,是建立在梁帝仍然在位的基础上的。 若太子登基为帝,他可没有监察新皇的权力,即使太子名位不正。 所以,他也投来了关切的目光,侧耳倾听。 “应变之策倒也谈不上,不过是一个‘拖’字。” 临川王话里有话,还是不说透。 其实,他说的是两层意思: 若梁帝当真崩于阵前,那太子登基便是顺理成章,根本谈不到僭越。 如此,便不需要所谓的应变,依朝礼侍奉新君便是。 若梁帝仍然在世,东宫传出来的“梁帝驾崩”为虚,只须拖到梁帝率兵回京,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在他看来,京中出了如此之大的变故,梁帝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哪怕是魏军凶顽难缠。 大不了割地求和,暂时息兵,好腾出手来处理“家务”。 如此,亦不需要应变,恭奉圣驾回京便是,剩下的事就是人家父子之间的事了。 于此之外,便妙不可言了。 梁帝父子刀兵相向,任何一方最终胜出,于他皆无害。 若是两败俱伤,梁帝还不幸崩于内战,南梁皇位便距他不过咫尺了。 总之,拖是他最好的应变之道,也许还能拖出一个皇位呢。 规劝、制止太子? 他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不煽风点火就不错了。 这就是一个坐等捡漏的主儿,缺乏担当的勇气。 估计梁帝就是站在那让他砍,他多半会选择等待梁帝或气死、或老死,也不敢动手的。 “拖?太子殿下已是箭在弦上,如何拖得? 殿下,再拖下去,大梁将无力回天矣!” 厉维钧被临川王的不温不火,气得面如猪肝,一片紫红。 他已然顾不上尊卑,直斥临川王,希望临川王能认清形势。 梁帝正在淮南苦战,若任由太子肆意行事,一旦太子僭越登上皇位,势必会置梁帝于死地。 须知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存二君。 届时,腹背受敌的梁帝,必然难逃一死,京营精锐亦将随之覆灭。 京营精锐尽丧的南梁,就是想偏安江南,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北魏兵锋必乘势渡江。 虏骑蹂躏江南,南梁将万劫不复,天倾东南! 作为南梁的忠臣,梁帝倚重之肱骨,厉维钧岂能不怒? “厉尚书,言过其实了,不至于的。” 临川王也不气恼,仍是一团和气,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迫近的国殇。 “你!” 厉维钧再度气结。 手指颤抖地指着临川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下,厉尚书也是心忧国事,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周刚峰适时出面打圆场,他心里的焦急丝毫不亚于厉维钧,只是不想与临川王弄得过僵。 毕竟他和厉维钧二人之力,不足以应对眼下京中的局势,能否阻止太子,希望还要寄托在临川王的身上。 《梁书·武帝纪》载曰: 刑部尚书厉公维钧、御史中丞周公刚峰,联袂谒临川王,临川王明哲保身,态度暧昧。 第173章 赶赴东宫 “无妨,本王又何尝不是忧虑过甚呢,只是除了拖,实在是别无良策啊。” 临川王故作愁容满面,一副无能为力、听天由命的样子。 这一瞬间,气结的厉维钧心中,甚至一度怀疑: “临川王,你不会是归附了太子殿下吧!” 周刚峰则依旧保持着冷静,他问道: “下官请教殿下,如何拖呢?又当拖到何时?” 在他看来,拖未必不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若能拖住太子一时,也要好过任由事态如脱缰野马般肆意发展下去。 只要京城多稳一日,前方也许就会有捷报传来。 而一旦捷报入京,太子的野心势必收敛,南梁的危机亦将有惊无险的度过。 届时,若太子不愿悬崖勒马,等待他的将是粉身碎骨。 南梁虽会有一时动荡,然梁帝以其之能、得胜之威,稳定朝野、拨乱反正,不过是早晚之事。 “顺其自然吧,想必太子也不敢肆无忌惮,行事总会有所顾虑的。” 临川王云淡风轻地回道。 原来,他所谓的“拖”,就是什么也不做。 然而事实却是,太子行事已现肆无忌惮之兆,他分明就是视而不见。 一个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 “太子殿下,厉维钧和周刚峰去了临川王府上。” 刚刚得报,谢韬便来东宫邀功,一脸谄媚。 此刻,他代行监控在京诸王百官之责,所报亦属分内。 “周刚峰?” 太子轻声呢喃。 厉维钧跳出来跟自己作对,太子并不意外,毕竟罢了人家的官嘛。 此时,有人去拜访临川王,他也不意外,谁让临川王的身份特殊呢。 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刚峰,竟然也跳了出来,让他颇觉意外。 当初,他发动门下御史,大兴检举之风,身为御史中丞的周刚峰,可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说话,便是不阻止。 据此,太子以为他是有意投入自己门下的,故对其观感不错。 “盯紧临川王,若其出府,直接扣押!” 太子对皇叔临川王还是忌惮颇深的,他不用多想便有了决策。 “是否将周、厉二人,先抓起来?” 谢韬露出獠牙,他想借此为自己立威。 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他都敢抓,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抓的? 届时,在京诸臣必畏之如虎。 “暂且不用,任其上蹿下跳,本宫很好奇他们还会去拜访谁。” 太子随意摆摆手。 二人皆是文官,手中并无兵权,太子并不急着抓他们。 倒是想通过二人的窜访,看看还有谁敢反对自己。 前段时间,晋安王为了维护其门人,主动联络在京诸王百官,群起抗议暴政。 凡是露了头、联名上书者,太子假王继贤之手,以莫须有之罪名或罢官、或判刑,更有甚者发配不毛之地。 只是还没到大开杀戒的时候,鲜有问斩者。 若是此番还有人敢跳出来,太子乐得将其一网打尽,也省去了许多日后甄别的工夫。 ...... 面对临川王的不欲作为,即使是涵养功夫了得的周刚峰,出府后也是脸色数变。 “临川王若是投靠了太子殿下,你我便将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若想立威,你我首当其冲矣。” 厉维钧不惧一死,他怕的是自己一死便不能再为梁帝效力了。 撩起车帘,周刚峰朝车外前后看看,恢复冷静的他说道: “维钧兄,车外跟踪的人应该是太子殿下派来的,看来他还没有对你我动手的意思。” 周刚峰说得没错,若是太子有心除之,就不是派人跟踪这么简单了。 而是着大理寺的官差,请二人去喝茶了,类似的事近日发生的还少么? “这样跟着,你我也不便再行拜访,如何是好?” 厉维钧也朝车外看了一眼,心里更急了,自己被太子惦记上也就罢了,他可不想连累同僚。 更重要的是,照此情形,凡是他们拜访过的朝臣,都将进入太子的视野。 谁还敢说话呢? 就算有人敢拿出破局之法,甚至挺身而出,也很难有所作为的,毕竟太子已然掌握了京城兵权。 像在京养病的营道县侯昌义之,军中威望素重,或能挽狂澜于既倒。 然其沉疴难起,已是惊动不得,否则淮南战场怎会少了他的身影。 又如长公主驸马、武宁侯陆瀚清,其弟其子皆随梁帝出征,由他出面劝阻,恐收效甚微。 类似的现任、前任军中重将,家中子弟多有随征者,贸然相请便等于送祸上门。 厉、周二人是不会如此不负责任的。 重将不能请,文官不掌兵,诸王中惟一适合的临川王又推诿了事。 细数下来,能令太子忌惮,又能令其悬崖勒马者,已是少之又少。 这时,周刚峰却是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道: “临川王的一个拖字,倒也有可取之处,你我不妨如此......就看维钧兄能否忍辱负重了?” 闻言,厉维钧眸光一闪,他当即有了决定: “为了大梁,为了陛下,厉某不求百世流芳,不惧遗臭万载,愿陪刚峰兄疯狂一回!” “既是如此,你我二人便闯一回龙潭虎穴!” 周刚峰同样有了觉悟,不惜身败名裂,不惧千秋恶名。 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气,令道: “去东宫!” 赶车的小厮得了令,便调转车头,径直朝梁宫方向驶去。 “咦!他们疯了不成,此时去东宫难道是要劝谏太子殿下么?” 负责监视二人的领头之人,心有疑惑。 他乃是谢氏死士,是谢韬有意安排于此的。 作为一同从顿丘城下逃回京城的心腹,他对京中将要发生的巨变,是知情的。 正是因此,他才看不懂周、厉二人的举动。 此时的建康,经过大兴检举及之后的大肆党同伐异,再加上日甚一日的戒严,路面上已然冷清至极。 往日的车水马龙,街道两旁店铺的客如云来,流连勾栏瓦舍、相约而行的贵族公子......通通不见了踪影。 载着周、厉二人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梁宫之外。 “老爷,到了。” 收住缰绳,停稳马车,赶车的小厮朝车内禀告。 《梁书·武帝纪》载曰: 刑部尚书厉公维钧、御史中丞周公刚峰,联袂赴东宫。 第174章 刚峰劝进 “维钧兄,稍待片刻,周某先行一步。” 周刚峰朝厉维钧拱拱手,便按事前约定,下车直奔宫门而去。 此时,宿卫梁宫宫门者,早已换上了东宫六率的人。 观其服色,周刚峰不难辨其身份,只见他官派十足地对梁宫宿卫说道: “本官御史中丞周刚峰,有事求见太子殿下,劳烦通禀。” 周刚峰很少去东宫走动,梁宫宿卫对他的到来颇为诧异,尤其是在如此敏感的时候。 然因其负有纠察、弹劾、肃正纲纪之责,于朝中声誉不菲,梁宫宿卫亦不敢怠慢之。 “周中丞稍候,标下这就入宫通禀。” 太子一夜未睡,此刻,他正趴在昭明殿御案之上,小憩呢。 昭明殿外,轮值的东宫内侍听了梁宫宿卫的通禀,没好气地说道: “周中丞,他来干什么? 太子殿下操劳一夜,此刻正在补觉,惊扰不得,让他且候着吧。” 昨夜,谢韬前来邀功之时,他也在场。 故他对周刚峰没有什么好感,有心让他坐坐冷板凳。 “等等,就说太子殿下正在处理集书省呈上来的各地奏疏,暂时无暇召见。” 东宫内侍想了想,太子的勤政形象还是要维护的,随即换了说辞,官话说得极为得体。 见太子近身内侍如是说,梁宫宿卫也没必要替周刚峰说话,他直接返回宫门。 周刚峰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上午。 忙碌一夜、水米未进的他,身形已是有些摇晃。 抬头看看高悬的烈日,一阵眩晕感袭身而来,他险些栽倒。 “太子殿下,周中丞求见。” 午后,太子自然醒来。 东宫内侍才将周刚峰求见之事奏陈,只是一个字也没提他已经等候多时。 “周刚峰?让他先在宫门外候着吧,待本宫有闲再行召见。” 太子果断拒见。 猜测周刚峰极有可能是来劝谏的,太子不想听那些废话,自然要冷处理。 连太子詹事徐温的劝谏,太子都听不进去,就不要说周刚峰了。 除此以外,太子想不出周刚峰还能有何来意。 若非在大兴检举、大肆党同伐异一事上,周刚峰保持了沉默,间接支持了太子,也许就不是冷处理这么简单了。 须知行事高调的晋安王,其门人已近乎全军覆灭。 对待政敌,太子可是毫不留情的。 登基在即,光是礼仪方面就已千头万绪,太子也无心召见门人以外的朝臣。 “奴婢这就去传话。” 东宫内侍应了一声。 他心中尽是得意:咱家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午后时光缓慢流逝,烈日暴晒下的周刚峰,熬到了落日西陲、霞光漫天。 然而,此时的他已是摇摇欲坠久矣。 噗通! 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昏倒了。 “太子殿下,周中丞要醒了。” 周刚峰昏倒在宫门外,于情于理太子都不得不命人将其抬入东宫,并请太医医治。 此刻,他躺在东宫一处偏殿的床榻之上。 经太医令华景亲自施针,昏迷多时的他终于醒过来了。 “周中丞,喝几口清水吧。” 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温度适宜的清水,华景亲自喂周刚峰喝下。 周刚峰的昏迷,主因便是长时间置于烈日烘烤之下,脱水所致,故无须服用药石。 待喝完一盏清水,恢复了几分气力的周刚峰,连忙称谢: “有劳太医令。” “周中丞,若非太子殿下及时命人将你抬至此处,你可能还要再昏迷一段时间呢。” 人老成精,华景直接把人情送给了太子,并不居功。 “本宫不过举手之劳,还是太医令医术高明。” 太子表现得很大度,心里却是很受用的。 一听是太子的声音,周刚峰忙转过头,急切道: “太子殿下,下官有事奏陈。” 闻言,太子心道: 这人还真是不死心,难道非要激怒本宫么? 见太子面有不悦,华景意识到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当即说道: “太子殿下,袁太傅近日有恙在身,已差人来催下官数次了,容下官告辞,去给袁太傅瞧病。” 袁安平官拜太傅,礼部尚书,国子祭酒,朝中地位尊崇。 他乃是梁帝之帝师,如今已是高寿七旬,确是告假回府养病了。 其官拜吏部郎的侄子袁君正,也确是去过太医院数次相请。 袁安平近年时常谢客养病,此番告假是太子亲自批的,自然假不了。 若问太子本心,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给假的。 登基在即,事务最为繁忙的礼部,缺了通晓典籍礼仪且是此中权威的袁安平,很多事是要事倍功半的。 更让太子揪心的是: 当年梁帝登基时,便是由袁安平代百官上承的劝进表,他也想效仿之,奈何老人家有恙在身。 “袁太傅德高望重,朝中不可一日或缺,请太医令务必尽心医治,使其早日康健如初。 如需稀缺名贵药材,尽可去内廷尚药局支取,就说是本宫的授意。” 比任何人、任何时候,太子更希望袁安平能尽快康复,遂对华景多加叮嘱。 “下官必竭尽全力,告辞。” 华景言毕,便退出偏殿,出宫直奔袁府。 挥手退去宫女、内侍一干人等,太子对周刚峰说道: “周卿,本宫政务繁忙,一会儿还要回昭明殿议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太子的不耐烦,是显而易见的。 他对周刚峰将要说的话,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太子的冷漠,令周刚峰立刻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 只见他从床榻上挣扎起身,跪伏在太子脚下,郑重说道: “下官听闻陛下已崩于两军阵前,故请太子殿下早继大统,稳定朝野!” “嗯?” 太子有种不敢相信耳朵的感觉,这样的话是从周刚峰的嘴里说出来的么? 他明知故问: “周卿,从何听闻?” “京城大街小巷已经遍传噩耗,太子殿下不能再犹豫了,大梁的天需要由您撑起来!” 言及此处,周刚峰已是泪如雨下,如丧考妣。 《梁书·武帝纪》载曰: 御史中丞周公刚峰久候宫门,因之晕厥。 第175章 假意投效 噩耗散布一夜,第一个主动跳出来劝进的重臣,竟然是周刚峰。 忠臣啊! 太子为之激动,仿佛自己的谎言是真实的。 这一刻,他自己都相信了,声音故作哽咽: “周卿实我大梁之不二忠臣,然先皇猝然崩逝,本宫五内俱焚,哀痛万分,恨不能追随先皇而去!” “太子殿下,不可啊!江山为重!” 情至深处假亦真,周刚峰以“精湛的演技”取得了太子的信任。 能如此顺利,一则太子自觉胜券在握,在他看来,周刚峰此举可称识时务者为俊杰。 杀鸡可儆猴,他罢黜了那么多政敌,还吓不倒周刚峰么?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 梁帝一崩,便是大厦已倾,另投新主无可厚非。 二则太子联系他之前的沉默,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在等待时机,投效之心早生。 太子的心里,默默地给他贴上了一个标签:这是一个极擅投机之人。 而越是这样的人,往往做事越有效率,也是太子此刻最需要的。 太子明知故问: “本宫心乱如麻,依周卿之见,当从何处着手?” 果然,周刚峰早有腹案,对答如流,恰好说到了太子的心里: “择德高望重者,上劝进表。” “周卿以为,何人可堪此任?” “非袁太傅莫属。当年陛下登基,正是袁太傅代百官三上劝进表的。” 袁安平出身陈郡袁氏,望族之后,且为清流领袖,通五经,擅书画。 原本,太子门人中惟有徐温能与之说得上话。 如刘广博,门第虽高,却失于治学。 旁人会买他的账,袁安平却是未必,甚至就是不买账。 不学无术者,是入不得袁府的。 其余门人,多趋炎附势之徒,纵有才华,同样入不得袁府。 须知袁氏一门多为人正直,不惟袁安平。 袁安平族弟袁昂,也就是袁君正之父,于前齐任御史中丞时,便依事劾奏时任尚书令王晏之弟王诩广纳贿赂。 不惧权贵,时人皆称之正直。 梁帝怜其才,年初授其中书监,兼领丹阳尹。 中书监位在中书令之上,乃中书省首官,掌管机要。 梁都建康位于丹阳郡,丹阳尹便是丹阳太守,也就是首都市长。 此二职皆属要职,从中亦可看出袁昂圣宠之隆。 如此袁氏,请其领衔劝进,太子是不便自己开口的,他很不自信。 若是被拒,有失君颜。 也就是说,太子还缺一个能跟袁安平说得上话的人,他试探道: “只是袁太傅正值病中,本宫如何开得了口呢?” 周刚峰等得就是这句话,他当即回道: “袁太傅乃下官座师,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好!一切就拜托周卿了。” 太子“龙颜大悦”。 周刚峰承接了太子此刻最棘手的要务,自然在其心中地位水涨船高。 他乘势为厉维钧美言: “太子殿下,原刑部厉尚书,与下官同科。 论刑律之精通,大梁鲜有人过之,只是他为人个性死板、不知变通,因而触怒了太子殿下。 请太子殿下看在下官薄面,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恩典。 若他与下官共请袁太傅,必事半功倍。” 提起厉维钧,太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着: 要是他会做人,本宫何至于把事做得那么明显,落人口实。 当初,若有厉维钧的配合,太子处置政敌便合梁律,也就没有必要破坏司法程序了。 朝野风评也不会如今日之差。 然太子不便驳了周刚峰的面子,毕竟还要借其力为自己办事嘛。 而且周刚峰言厉维钧在请袁安平一事上,是有助益的,这更能打动太子。 “这个嘛......” 太子松口了。 “他曾与下官说:只要太子殿下给他一个恩典,他必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周刚峰把握机会,代厉维钧表忠心。 “既然周卿一再保举,看在你的面上,本宫便复其职,以观后效。” 太子终于同意启复厉维钧。 有了厉维钧这个刑律专家的投靠,再加上周刚峰领导的御史台,王继贤领导的大理寺。 南梁三法司,便彻底置于太子的鼓掌之间。 太子再行党同伐异,在司法程序上便是合法依律了,届时任谁也挑不出来毛病。 被打击之人,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了。 辞别太子,离开东宫,周刚峰登上马车,轻声吩咐: “去袁府。” 小厮闻令驱马,久候车中的厉维钧则急切问道: “刚峰兄,如何?” 假意投效并混入太子门下,乃二人事前所定之计。 好便于从中作梗,延缓太子僭越的脚步。 而此拖延之计付诸实施的前提,全在于周刚峰此行之成败。 “恭喜维钧兄,你官复原职了。” “看来太子殿下还是忌惮袁师的,只是你我身为弟子,给袁师添麻烦了。” 袁安平乃二人拖延太子僭越的关键人物。 二人也正是看准了太子的尴尬,及自身的优势,才决定假意投效的。 若非国事艰难,二人断然不会劳烦年逾七旬的座师的。 奈何时不我待,二人亦别无良策。 “坦诚相告,相信以袁师之正直,他应能理解你我之苦衷。” 随后,马车之内陷入沉默,二人皆心有所愧。 “老爷,袁府到了。” 直到小厮的轻声传来,马车之内的沉默方才打破。 “维钧兄,请。” “刚峰兄,请。” 二人先后下车,朝袁府门前走去。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袁字灯笼挂于府前两侧,袁府小厮守在府门前。 “劳烦通禀太傅,不肖弟子周刚峰、厉维钧求见。” 袁府小厮忙笑着回道: “周中丞、厉尚书,黄昏前老爷传过话,您二位可直接入府一叙,请随奴婢入府。” 黄昏前? 难道袁师已然知道了? 周、厉二人带着满腹疑虑,随袁府小厮入府。 袁氏乃钟鸣鼎食之家,袁府院落重重不知深几许。 “二位大人,请。” 后院堂前,袁府小厮说道,言罢他便原路返回府前。 “华太医,君子落子无悔,你可不能悔棋啊。” “下官并非儒生,自然比不得袁太傅如此谦谦君子,悔一子无妨。” “下不为例。” “再说,再说,袁太傅,该您落子了。” “老滑头,叫吃。” “诶,且慢。下官放错了,应该落子于此,嘿嘿。” “哼,殊途同归。” “且慢!” 堂内,太医令华景正在与太傅袁安平下棋,还如老友一般斗嘴悔棋。 袁师无恙?! 袁安平底气十足,更与华景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哪里像生病的样子。 周、厉二人莫名惊诧。 《梁书·武帝纪》载曰: 御史中丞周公刚峰,刑部尚书厉公维钧,假意投效庶人琰。联袂拜访太傅袁公安平。 第176章 留府断案 “周中丞、厉尚书,二位来了?” 华景看见止步堂前的周、厉二人,便朝二人打起招呼。 袁安平循声望来,忽然面色阴沉,沉声道: “你二人可知错?!” 周、厉二人顿时醒悟,原来袁安平确是已知二人投入太子门下之事。 而最有可能的告密者,便是正在偷偷拿走几枚棋子的华景。 “冲!袁太傅,该您落子了。” 华景笑着说道。 冲?华景根本无此可能。 袁安平满腹疑惑的转头看来,险些惊掉下巴。 棋盘之上,自己一方竟然莫名其妙的被华景一分为二。 “怎么可能?!” 袁安平不可置信的惊呼。 “下官棋艺精进,一切皆有可能也。” 华景捻须得意,还朝周、厉二人挤挤眼,那意思就是: 二位识趣点儿,莫要揭穿老夫,否则老夫给你们下点毒,保证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周、厉二人有点哭笑不得,也根本没有心情去揭穿华景。 二人躬身入堂,跪在袁安平脚下。 厉维钧直言: “袁师,您老德高望重,却于京中局势置若罔闻。 学生没您这份耐性,也没您这份雅兴,硬抗不行,迂回便是。” 他确是个性死板,竟然暗讽袁安平还有闲心下棋。 其实,他是有怨气,怨袁安平太过沉得住气。 “老夫下棋怎么了?总比某二人变节要好吧!” 被华景莫名其妙扭转了棋局,心有不忿的袁安平,遂把气撒在了厉维钧身上。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顶上牛了。 “袁师容禀,学生二人并未变节,只是......” 周刚峰欲道明计策,却被袁安平打断道: “是想借请老夫出面劝进之机,拖延太子,是吧?” 拜访临川王后,二人被太子手下盯梢的事,袁安平是知道的。 他也知道二人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不便直接过府相商。 投效太子并代为相请于他,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免去太子的猜疑。 平心而论,二人初心纯良。 呃? 周、厉二人再看向袁安平,眼神变了。 什么叫洞若观火?眼前便是啊。 “老夫装病,不就是想拖延太子么? 你二人倒好,急着来出身在曹营心在汉,往日的淡定呢? 谋国也要谋身,在其位方能谋其政,你们操切了。” 袁安平点破迷津,他是又爱又气。 周、厉二人既有才华,又为人正直,是他很看重的两名弟子。 当然,梁帝是要排除在外的。 他理解二人一片忠君之心,却是气恼二人历练多年,临大事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待太子之乱平息,二人何以自处?现在的职位肯定是坐不下去了。 纵使梁帝有心偏袒,也不能无视朝野声讨。 更为重要的是,二人空出来的职位,必然引来各派势力争抢,梁帝少不得又要头痛一番。 “您老也不说一声,学生哪知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厉维钧听出了袁安平的语重心长,一根筋的他还是忍不住嘟囔道。 京中局势变幻迫在眉睫,再不有所作为便一切皆休,何况他和周刚峰也不是没有静观其变过。 所以,他不能接受操切一说。 “维钧兄,错在你我,袁师自有考量。” 周刚峰忙打圆场,阻止了厉维钧可能的抬杠。 若把袁安平气出个三长两短,他俩可是交代不了的。 而且座师教训弟子,话说得重点儿,也没什么。 所谓责之深,爱之切嘛。 袁安平也来劲儿了,非要治服厉维钧这个一根筋不可。 他拿出国子祭酒的学术权威派头,说道: “京城兵权,陛下可有明旨交代?” “没有。” “可能不交代么?” “好像也不能。” 厉维钧语气软了,这个问题他是吃不准的,毕竟梁帝没有透过风。 “老夫明确的告诉你们,陛下不糊涂,必有交代!” “谁啊?” 厉维钧来了精神,问道。 一旁的周刚峰,也聚精会神的听着,接下来的内容太重要了。 只要知道掌控京城兵权的是谁,便可制约太子了。 “老夫知道,但不说!” 袁安平眸中噙着笑意,就问厉维钧服不服。 至此,周、厉二人都明白了,确如袁安平所言,是他们操切了。 梁帝没有交代他们,显然是不需要他们操心,自会有人应变。 相对的,他们的操切投效太子,也确实给自己惹了麻烦,乱后确难善了。 “断!袁太傅,这盘棋下官怕是要赢了,您老的棋艺退步喽。” 华景呵呵笑道。 治服了厉维钧,正在得意中的袁安平,忽然被浇了一盘冷水。 他转眸一看,自己一方已是四分五裂,难逃各个击破,输定了。 他布满皱纹的老脸,被气得七窍生烟,手抖须颤,简直要疯。 “你!” “君子风度,输了要认,不服再来嘛。” 华景公然叫嚣,一副老顽童的样子。 袁安平知道肯定是华景动了手脚,但没有抓住现行,他也只能生闷气了。 耍赖的勾当,他真心干不出来。 最终,他多半会选择认输,只是暂时有点气不过。 “华太医,您偷了袁师的棋子,本官看见了。” 厉维钧当场揭发。 他已觉出自己方才的唐突,是想弥补袁安平受伤的心灵。 可惜,被他揭发的华景,不干了。 “厉尚书,话可不能乱说,你敢保证以后就不请老夫瞧病么?” 华景也拿出了学术范儿,赤裸裸的威胁道。 当今之南梁,论医术,华景乃当之无愧的医道宗师,无出其右者。 若遇疑难杂症,世人多是请之不得,绝非不请。 厉维钧一下就被问懵了,暗道疏忽。 袁安平却是瞬间看到了希望,他鼓励道: “维钧啊,你是刑部尚书,办案是你的专长,老夫相信你的能力。 来,现场破案,看这个老泼皮怎么抵赖。” 华景笑吟吟的看着,厉维钧尴尬了,他底气缺缺的说道: “袁师,家母近日卧榻不起,京中名医皆束手无策,或许华太医......” 他恰好有求于华景。 “这世上就没有老夫治不好的病,厉尚书,老夫也相信你的办案能力,你必须还老夫一个公道。” 华景笑眯眯的看着厉维钧,在逼南梁刑部尚书做假供,还是当着当朝太傅的面。 不得不说,他是真会玩,玩得也够大的。 “依梁律,做假供与嫌犯同罪,你可要想好了!” 学着华景的语气,袁安平也威胁起来。 只是下棋耍赖如何定罪,梁律里好像没有相关条目。 厉维钧如坐针毡,他是哪边也得罪不起的。 一直没说话的周刚峰,见二老斗得不亦乐乎,他试探着建议道: “袁师、华太医,案子不妨让维钧兄慢慢查,暂定不分胜负。 您二位不如再来一盘,以续雅兴?” 能不能解围,他的心里也是没底的。 然而,刚刚还几乎彼此怒视的二老,竟然友好起来。 “再来一盘?” “袁太傅,请先落子。” 急于抽身的厉维钧,乘机说道: “袁师,此案疑点重重,学生先行回府再作筹谋。” 按理说,随着他的离去,案子自然是不了了之,些许不愉快也就掀篇了。 袁安平却是意外回道: “案子破不了,你二人休想离府。” 如此,周、厉二人一入袁府,便杳无音信。 《梁书·武帝纪》载曰: 太傅袁公安平,邀御史中丞周公刚峰,刑部尚书厉公维钧留府小住,以叙师生情谊。 第177章 洞悉京局 谢宣怀殁于阵前,谢韬下落不明,太子势必要追究的。 萧绍瑜不得不未雨绸缪,提前布局。 因战局明朗,数日前萧绍瑜便将亲卫李逸派往京城建康,刺探京中局势。 戒严中的建康,挡得住大多数人,却挡不住武道修为了得的李逸。 数日时间,他便将京中态势调查清楚。 顿丘通往睢陵的官道上,两旁草木郁郁葱葱,正是一年中最繁茂的季节。 慵懒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狭窄的缝隙,温暖地照耀着官道上北行的南梁使团。 此刻李逸归来,他正在向萧绍瑜复命: “殿下,京中有变!” “可是太子针对本王有所动作?” 乌眉略锁,萧绍瑜沉声问道。 济阴之行,他没有按太子的指示听沈贺的,反而定了沈贺的罪,其人更是莫名其妙地死于狱中。 虽说替刘广升脱了罪,给太子留了情面,他却仍不放心处事睚眦必报的太子。 何况还有谢宣怀和谢韬的事,发生于后呢。 尽管平日行事万般谨慎,然百密或有一疏,难保不被太子抓住把柄。 李逸摇摇头,随后道明实情: “不是,是太子殿下于京中散布‘陛下已崩’的谣言,并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登基事宜!” “什么?!” 萧绍瑜顿时惊呼。 明眸光华四射,却昭示着他心中的狂喜。 这是作死的节奏啊,太子爷你就这么急着给本王腾地方么,好人啊! 梁帝活得好好的,梁军精锐尚在,在萧绍瑜看来,太子此举无异于玩火自焚。 只待梁帝回京,太子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届时储君之位就会空出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呢? 度过最初的惊喜,恢复冷静的萧绍瑜忽然意识到: 若太子是针对于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此铤而走险,其中必另有隐情。 此外,即便太子最终失位,入主东宫的也未必是他。 豫章、晋安二王的机会要更大,尤其是素有贤名的晋安王。 “可知太子何以如此狂悖?” 萧绍瑜觉得太子储位尚算稳固,似乎没有必要如此,遂究其因。 他也不是没有猜测,比如某位皇子掌握了搬倒太子的铁证,或者是梁帝有意废储并走漏了消息。 后一种猜测更为可怕,也更不符合萧绍瑜的利益,毕竟他羽翼未丰,尚需仰赖梁帝。 而这种猜测并非凭空而来,须知宋文帝刘义隆便是因此而被太子刘劭所弑。 “种种迹象表明,太子殿下的狂悖行径始于谢左卫回京。 谢左卫逃回京后,当夜便觐见了太子殿下,不知说了些什么。 此后,太子殿下由大兴检举转为大兴刑狱,牵涉甚广,尤其是晋安王门人,几乎尽数牵涉其中。 谢左卫则被太子殿下擢升为领军将军,总领梁宫禁卫、京城防务。” 领军将军? 单凭私授“领军将军”之职,萧绍瑜便断定太子欲僭越登基是真的。 而晋安王是太子储位的最大威胁者,宿怨颇多,太子格外针对不足为奇。 萧绍瑜很好奇谢韬究竟跟太子说了些什么,能令太子如此决然,铤而走险。 同时,他也理解,这种秘辛不是李逸可以轻易侦知的。 “在京诸王百官持何态度?有何举动?” 萧绍瑜问道。 李逸能侦知的情报,他相信在京诸王百官必定亦可。 透过他们的举动,萧绍瑜可以更准确的预估太子僭越的成功率。 支持者越多,便说明太子越被看好。 从中也可以看出,哪些人是梁帝的坚定拥护者,哪些人是立场摇摆者。 而于此刻拥护梁帝者,除了利益捆绑外,他们之中南梁忠臣居多。 所谓忠臣,乃忠于南梁的国家利益,梁帝则是南梁国家利益的象征。 须知战争尚未终结,支持太子而导致南梁内乱,致淮南国土于何地? 无异于拱手送人。 惟有忠臣,才会坚定的站在梁帝一边,维护南梁的稳定。 这些人亦将是萧绍瑜统战工作的重点。 “大部分人仍在观望回避,少数人在中书令的劝说下投靠了太子殿下。 刑部厉尚书和御史台周中丞,先后拜访了临川王、太子殿下、袁太傅,不知因何未出袁府,再无动作。 其中,厉尚书先因办案拖沓被太子殿下罢黜,旋即复职,标下以为他有投靠太子殿下之嫌疑。” 李逸如实答话,并给出了自己的分析。 对于他提到的变节嫌疑者厉维钧,萧绍瑜略有了解,他追问道: “冤狱可是出自厉尚书之手?” 萧绍瑜略知厉维钧与袁安平、梁帝的关系,觉得他变节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有助纣为虐的确凿罪证。 而对于厉维钧这样坚持司法公正的刑律专家,放弃信念,帮助太子制造冤狱,便是变节的铁证。 “这倒不是,判决皆出自大理寺卿王大人。 据刑部传出的消息,之前厉尚书被罢黜,好像是因为他坚持秉公办案,不肯草草结案,忤逆了太子殿下之意。 于此,标下有点想不通。” 李逸想不通官场之事,并不奇怪,毕竟他没有从政经验。 从逻辑上分析,厉维钧的官复原职,最大原因便是投入太子门下。 然若有心投效,之前他又何必忤逆太子呢? 这正是李逸想不通的地方。 综合李逸前后所言,萧绍瑜却是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在他看来,厉维钧坚持了原则,守住了底线,便不会是变节,更大的可能是妥协、有条件的屈服。 而令他妥协的原因,萧绍瑜亦未想通。 至于滞留袁府,则有可能是太傅袁安平对他的保护,不让他的手上沾染无辜之血。 萧绍瑜可以肯定,太傅袁安平是坚定的保皇派,他帝师的身份便已注定别无选择。 他能影响厉维钧,便间接证明厉维钧不会是变节者。 与厉维钧同科的周刚峰,情况大致相当,他同样不可能是变节者。 萧绍瑜没有对李逸解释,他反问道: “袁太傅不会是生病了吧?” 闻言,李逸略有吃惊,忙回道: “袁太傅告假养病确已多日,据传病势日益沉重。” “可请太医令诊治?” 华景素有“妙手回春”之医名,医术内外兼修,萧绍瑜自然想到了他。 而且其子华珍,以供货协议附带条款的形式,萧绍瑜已将之从太医署成功挖至幕下。 自然,他对华景的医道境界知之更深。 “太医令已为袁太傅诊治多日,尚毫无起色。” 华景出手,袁安平的病情却不见好转,此中透着蹊跷。 萧绍瑜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袁安平是在拖延,所拖者必是劝进表。 众所周知,上劝进表者必是尊者,又有谁能尊胜帝师呢? 至于华景,他肯定是在帮袁安平的,因为华珍已然爆料: 家父与袁太傅乃多年棋友,相交莫逆。 虽说家父棋道独特,可能气疯袁太傅,好在妙手回春,尚可延年益寿。 “盯紧京城,一旦太子僭越登基,速报本王。”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处淮南之远,洞悉建康局势。 第178章 魏帝换使 萧绍瑜对京中局势的判断,最大的收获在于: 太子已然无暇顾及本王,甚好。 如此,他经营济阴的方略便可少些朝中阻力。 比李逸稍晚,苏霖之也将京中局势的变化秘奏梁帝。 李逸能查出来的事,典签府探子自然也能,而且要更多更准确。 于梁帝而言,京中局势仍在可控范围之内,或者说,是按照他的布局在演化,并未出圈。 引起他兴趣的是,苏霖之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 “魏帝已准和议,并遣正使前来,已出洛阳。” “魏国正使何人?” “魏帝近臣,中常侍宗焕。” 宗焕官位虽仅四品,却乃魏帝恩幸,于北魏朝中地位尊崇。 然比之南梁正使南康王萧绍瑜,却显得有失分量。 梁帝原本以为,魏帝会命元沐为正使,元睿则是代行正使之权,或者另差一亲王前来。 命宗焕为正使,说明魏帝或许对元沐失去了信任,朝中亲王或许皆有所命,无暇分身。 不论如何,一旦元沐失去了和议主导权,战马交易势必要受到影响。 若魏帝欲抛弃元沐,则意味着战马交易的终结。 而这乃梁帝关切所在,他问道: “战马交易进展如何?” “初至睢陵,九殿下便与元睿达成了首笔交易,战马一万匹,只待与彭城王交割。” 萧绍瑜自然要奏明梁帝,实际的物资与战马交割,要由梁帝派人就近落实。 毕竟物资掌握在梁帝的手中,梁军也急需战马补充。 他的使者已在路上,只是没有典签府探子快而已。 闻报,梁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禁赞道: “九郎办事,还是蛮有效率的嘛,朕心甚慰。 苏卿,该死的温柔能否达成,便看你的了。” “臣已命手下,暗中破坏魏使南下沿途桥梁,并设路障于陆,或许还会有盗贼出没,毕竟魏国境内很不太平嘛。” 苏霖之有备而来,早有部署,奏对从容淡定。 “很好,秘调银光纸、松烟墨的差事,进展如何?” 迟滞宗焕,便可确保战马交易继续进行,梁帝之心稍宽,又关心起给萧绍瑜供货了。 银光纸、松烟墨的生产作坊,遍布建康四周,并非仅限于城内。 未免惊动京中的太子,梁帝秘令苏霖之秘调建康外围库存。 “臣差百人,分头秘调,已在赶往睢陵的路上。” 这件差事,苏霖之同样办得很漂亮。 50方松烟墨、5000张银光纸分散到百人,每人墨不足1方,纸不过50张。 如此,完全可以做到无声无息,似乎根本不存在这件事。 “给九郎捎句话,官办作坊的寻常纸墨,从朕这进货,朕只取三成之利,还盖章。” 梁帝也在为战后诸事发愁,他果断决定与范雍“公平竞争”寻常纸墨的供货权。 短期之内,除了萧绍瑜这笔生意,他也别无他选。 太府寺最大的进项来自于云锦,此刻恰值青黄不接,原料断供之际,指望不上的。 有些作坊又是不完全面向民间的,如东西冶,多用于满足梁军军需。 面向民间的作坊,也要面临竞争的问题,而在竞争方面,南梁朝廷还未必竞争得过地方士族。 如官办造纸作坊所造纸张,标价明显高于市价,原因自然来自于内部腐败。 比如纸官大量安置亲朋故旧,人多了,所需薪酬自然就多了,也就是人力成本增加。 而这些走门路的人,干多干少都是照拿薪酬,严重缺乏生产积极性,甚至可能就是在吃空饷。 同理,造纸所需原料,纸官也可从亲朋故旧手中采购,采购价必然高于市价,如此才能你好我也好嘛。 而采购价过高的原因,则必须是原料品质很高,物有所值。 归根结底,造纸作坊是皇家的,纸官不过是给梁帝打工的厂长。 旱涝保收之下,他是不关心盈亏的,倒是能多捞点是一点儿。 当然,账目绝对经得起梁帝派员查验。 即便是精于算学的太府卿祖暅之亲查,也查不出问题,因为问题出在那一串串数字之外。 多年来,汇聚到梁帝处的结论便是: 官办作坊成本太高,缺乏竞争力,故收益难以保障,很多时候甚至还要赔钱。 若不是因为朝廷省寺府司,及地方各级衙门尚须供应,梁帝早就裁撤亏钱作坊了。 有官员建议从民间采购,既便宜又省心,何必费力不讨好呢。 财政拮据的梁帝,自然是要试一试的。 结论却是:政府采购所需还要高于官办作坊的生产成本呢。 精明如梁帝,自知此举不过是换了一批蛀虫,还不如维持现状呢。 他也想过彻查,法办一批贪官,但理智告诉他不能。 如纸官,不过小吏,却胜在人多势众,且多出身寒门富户或是下品士族。 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觑,一旦激起反抗,恐怕最终妥协的还得是梁帝。 与其如此,不如引而不发,至少可以掩盖矛盾,维持和谐大局。 至于税关,收益逐年下降,雪崩式下降,如今已是聊胜于无了,同样是一笔烂账。 大宗商家走税吏门路偷税漏税,小民百姓做些小买卖又收不了多少税。 为了应付差事,地方税吏皆加重盘剥小民百姓,随意抬高税率。 往往买卖收入还没税收得多呢,比如一担柴不过卖5~10钱,却要收20钱的税。 日子久了,百姓也就放弃了,税吏也就没了盘剥对象。 如此,南梁各地便出现了一副奇怪景象: 商业繁荣,大宗商家赚得盆满钵满,太府寺所辖税关却是门可罗雀,税收寥寥。 繁荣之下的百姓,则是民生困顿,村庄凋敝随处可见。 与之形成强烈反差,地方豪富士族之家房屋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 以此观之,南梁痼疾之深,并非仅是土地兼并那么简单。 准确说,是士族对小民百姓,全方位的剥削压榨,还是没有底线的那种。 更是士族与朝廷争利,枯竭朝廷税源而肥己。 南梁士族的强势还表现在:在南梁,盐铁并非朝廷专卖。 据史料记载,南梁诸州郡私家盐井的数量远远多于朝廷。 冶铁就更不用说了,南梁朝廷仅有太府寺辖下的东西冶,冶铁作坊在数量上同样无法与地方士族相比。 汉唐明清朝廷最大的税源,竟然也被南梁士族瓜分了! 《梁书·武帝纪》载曰: 魏帝遣正使中常侍宗焕,赴睢陵与帝洽商和议。高祖愁安抚诸事。 第179章 不懂爱情 秘密应用雕版印刷术的萧绍瑜,其用纸量都快赶上一郡所需了。 量大,便意味着收益大。 有父子亲情在,梁帝觉得自己的竞争力肯定强过地方士族,其中包括范雍。 实在不行,他就将之与银光纸、松烟墨捆绑交易! 不得不说,梁帝的学习能力好强,萧绍瑜坑元沐的招被他轻松学会了。 “陛下,官办作坊那九殿下可是打欠条的。” 苏霖之隐晦提醒道。 萧绍瑜许给范雍的五成之利,是基于市价的。 而梁帝所取三成之利,却是基于官办作坊的对外标价。 稍作比较就会发现,梁帝预想中的让利,其实仍高于范雍所得,毫无竞争力可言。 这也怨不得他,堂堂南梁皇帝不可能记得纸墨差价这等琐碎之事,国家大事他还忙不过来呢。 闻言,梁帝稍现犹豫,他以为苏霖之是在提醒他讨要这笔旧账呢。 从长远合作的角度考虑,他应该表现得大度一些,友好一些。 可是,萧绍瑜已在营中卖了十余万本话本,用纸逾百万张,纸钱逾百万钱。 其中绝大部分,皆是出自官办作坊,收益太过诱人,这还没算所耗之墨呢。 关注当下,若不讨债,梁帝属实心意难平。 九郎赚了一千多万钱,朕讨要一百万钱,好像也不过分吧。 囿于财政之困,梁帝最终选择了讨债,貌似很“凶恶”的那种。 梁帝朝苏霖之点点头,说道: “苏卿提醒得极好,让九郎先把欠账清了,再签供货协议,而且不得再欠账。 不!欠账可以,月息五分,这条必须加入供货协议。” 见梁帝误会得有点大,苏霖之又不便挑明,他委婉的劝道: “陛下,济阴连逢洪灾战事,抚恤百姓所需钱粮必然不菲。 然府库郡仓空虚至极,朝廷能拨下来的钱粮也是有限的,九殿下怕是还指望着话本收益度过难关呢。” 战后主政济阴,是萧绍瑜主政地方的处女秀。 在朝廷郡内两难之境,为了作出政绩,他必然要另辟蹊径。 效梁帝,动用王府私财,缓解郡内财政困局,维持郡府运作,这是他最有可能采取的手段。 是啊,九郎仁孝,素怀爱民之心,居京时每年皆布施乞讨者。 战后重建,抚恤百姓,他必然不吝私财,朕确实不宜讨债。 苏霖之的话,梁帝听进去了。 他本意便是要扶植萧绍瑜,是不会掣肘于他的。 “苏卿言之有理,旧账暂且不提,只须促成纸墨生意。 朕再让利一成,只取两成之利,算是造福济阴子民了。” 梁帝从谏如流,只是纸墨生意上的误会仍未解开。 苏霖之不便再作纠缠,否则便是在指责梁帝不明下情了,这可是犯忌的。 不管多圣明的帝王,几人能承受臣子的指责呢? 论胸襟,梁帝已然超过了大多数帝王,苏霖之却不能奢望过高。 适可而止,方为人臣本分。 “臣必如实转达陛下美意,相信九殿下亦能理解。” “苏卿办事,朕放心。” 应下御差,苏霖之便转身退出御帐。 他边走边想着,自己是否要亲往睢陵。 他清楚,萧绍瑜的精明非同一般,吃亏的生意肯定是不做的。 若所遣之人不能严明厉害,非但梁帝的御差办不成,还将置萧绍瑜于尴尬之境。 九殿下圣眷得之不易,看来非本使亲往不可了。 一番思索,苏霖之决定亲往睢陵。 这时,一股香风扑面而来,随即传来一道柔声: “师傅,可是有差事了?交给徒儿吧。” 林瑶仙并不知此差事关萧绍瑜,她是想出营散散心而已。 萧绍瑜对柳文菲的痴情,她亲身感受过,那是胜过生命的。 同样是年轻女子,她也渴望这样的痴情,对柳文菲更多的是羡慕。 之前,她会在梁帝驾前抢婚,是因为她深深的爱着萧绍瑜,并不知萧绍瑜对柳文菲的爱是如此之深。 此刻,她愿成全他们,却也不愿再见萧绍瑜了。 她对他的爱,也是超越生死的,一旦再度唤醒,她怕自己会失控。 苏霖之正有意撮合她与萧绍瑜,也知她内心的柔软与善良,不会再与柳文菲相争的。 “仙儿,柳参军已与九殿下诀别,永不相见。” 苏霖之透漏绝密消息,试探着林瑶仙的反应。 “师傅,也只有你这样不懂爱情的人,才会信这种鬼话,不可能的。” 林瑶仙柔柔的回道,柔目无神,不为所动。 她不相信,那样炽烈的爱会如此短暂,因为她仍无法忘记萧绍瑜。 我不懂爱情? 我不懂爱情,哪儿来的你呀! 苏霖之心中好委屈。 为了萧碧婷,他一直以痴迷武道示人,却没想到会有一天被女儿鄙视不懂爱情。 傻孩子,为父就是因为懂得爱情,才放手你的母亲。 而你,若懂爱情,就不应该放弃九殿下。 苏霖之慈爱的看着林瑶仙,心中想着。 他知道,自己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因为门第有别。 然而林瑶仙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她可是梁帝钦封并写入皇族萧氏玉牒的郡主。 至于萧绍瑜和柳文菲的情,那不是阻止她与萧绍瑜在一起的理由。 “仙儿,陛下问为师,你可愿作九殿下侧妃?” 苏霖之不与林瑶仙计较,继续试探着。 这一次,林瑶仙动容了,柔目眨动,复有灵性。 入京并被封为郡主时,她已有十三岁。 也就是说,她在峨眉剑宗平凡的度过了生命最初的十三年。 这十三年的平凡生活,深深的烙印在她的心中,她并无强烈的门第之念。 她不会因门第的提升,而忘记曾经那个平凡的自己。 所以,她的心中并无其他公主、郡主那种,非正妻不嫁之念。 “师傅,你是怎么回陛下的?” 林瑶仙急切问道,柔声中难掩欣喜。 苏霖之故作严肃,答道: “为师郑重回复陛下,我徒乃国之郡主,非正妻不嫁!” “师傅!” 柔声嗲嗲,柔目翻了苏霖之一眼,林瑶仙气道: “师傅,你是真不懂爱情,作侧妃怎么了?我愿意啊!” 《梁书·武帝纪》载曰: 高祖体察帝主政济阴之难。晋陵郡主林瑶仙愿作帝之侧妃。 第180章 重回睢陵 听着女儿的柔声哀怨,苏霖之美在心间。 他外表平和依旧,淡淡说道: “为师奉御差,正欲前往睢陵谒见九殿下......” 林瑶仙抛来一个柔美的媚眼,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柔声如蜜: “徒儿同行可好?” 看着女儿柔美哀求的样子,苏霖之的心软了,他点点头,轻声说道: “如果你收回那句为师不懂爱情,同行也并非不可。” “师傅,您是纯情痴男,世间再无人比您更懂爱情了呢,嘻嘻。” 为了主动追爱,林瑶仙回以柔声酥骨,偏偏她无意中说中了真实的苏霖之。 苏霖之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淡淡的笑道: “知为师者,仙儿也,走吧。” 还真当自己是情圣了?师傅好单纯呢。 林瑶仙眨着柔目,默默想着。 一双有型白腿却是不慢,当即运起轻功,如飞一般急奔睢陵。 这就对了,爱情就是要勇敢追求的。 见女儿心结化去,又是曾经那个勇敢追爱的柔美郡主,面带淡笑的苏霖之,纵身跟了上去。 ...... 南梁使团一路北行,日落前终于抵达睢陵城下。 此刻,睢陵城墙仍有战争痕迹,却是明显加固了,更胜往昔。 曾经到过睢陵的徐温,由衷感叹道: “东阳兄,募资修缮,实济世之才也。” 李东阳奉萧绍瑜之命留守济阴,徐温是知道的。 在他印象中,济阴钱粮匮乏,李东阳能于万难之中抢修加固城墙,他不禁钦佩。 须知即便是征发徭役,那也是要按日支付粮饷的。 若不募集足额钱粮,李东阳断然无法修缮城墙。 只是他尚不知,李东阳这个大管家手中可是握着大笔钱粮的。 “本王代东阳先生,谢徐詹事盛赞。” 萧绍瑜笑道。 他没有解释,自己与李东阳之间的默契。 这时,睢陵城门大开,一队人马随之奔出。 当先者,正是李东阳。 分别许久,李东阳的清癯面容更显消瘦,显然是操劳防务与政务,不曾懈怠。 毕竟萧绍瑜在济阴之根基尚且浅薄,李东阳能放心使用的人并不多,凡事皆须亲力亲为。 “殿下、徐公,下官有失远迎。” 再闻李东阳那道沉稳声音,复观其之憔悴,萧绍瑜当即上前宽慰: “有劳东阳先生了。” 徐温频频颔首,他很欣赏萧绍瑜的尊贤。 有尊贤之姿,方可聚拢贤达,何愁事业不兴? “东阳兄身负戎机,谨慎持重乃上上之选,能出城亲迎,温已感念此情。” 徐温上前热情说道。 此刻仍处战时,负有守御之责的李东阳,离城远迎反而是冒失之举。 徐温理解他的难处,并无怪罪之意。 出于礼貌,李东阳仅是拱手回礼,明显没有徐温热情。 对徐温的过往,他的心中仍有芥蒂。 而且明面上徐温仍是太子辅臣,他自然要敬而远之。 徐温的热情没有得到对等的回馈,萧绍瑜看得出来,却是不能完全猜透原因。 他看到了随李东阳出迎的周盛,遂借问候,化解尴尬。 “周校尉,你也辛苦了。” 当初,周盛被范雍留下,协助李东阳守御睢陵。 他手中握有济阴郡兵精锐,睢陵不失,自然也有他的功劳。 见萧绍瑜还记得自己,周盛心里很高兴。 他笑着将功劳推到了李东阳的身上,也算是机灵人。 “劳九殿下挂念,标下不过是依令行事,辛苦的是李长史。” 李东阳是南康王长史,他的功劳自然有一多半要算到萧绍瑜的头上。 实际上,周盛是推功萧绍瑜,高明之处在于不着痕迹。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李东阳看出了周盛确为军中干才。 面对周盛的推功,他虽不辩,却也不会贪了周盛的功劳。 须髯儒雅如故,明眸烁烁含光,他笑道: “殿下、徐公,酒席已经备好,请随下官入城。” 其实,郡丞陈朴亦在出迎之列,只是他显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面色阴沉,垂首问心,完全无视萧绍瑜的存在,似乎是在应付差事。 然而,他却对徐温表现得格外热情。 “徐詹事,旅途劳顿,一路辛苦。” 其实,这一切是他演给徐温看的。 明面上,他仍是太子门人,徐温知道,济阴士族中人亦知。 近月来,萧绍瑜的风头明显盖过了太子,身为太子门人的他,自然要灭灭萧绍瑜的威风。 所以,他对萧绍瑜横眉冷对,异常冷漠,是顺理成章的,犹如当初的沈贺。 “哼!” 从陈朴身旁走过,萧绍瑜一声冷哼,表现出了应有的愤怒。 二人如此针锋相对,任谁也想不到二人之间的真实关系,包括徐温。 陈朴是如何投入太子门下的,徐温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有出卖上司搏进位的劣迹,又与青岚宗纠缠不清,做事毫无底线。 这种人,徐温是看不上的,甚至就是极为厌恶。 他根本就没搭理陈朴,跟着萧绍瑜的脚步便入了睢陵。 睢陵城内,一片忙碌的景象。 有挑着担子运土的,有二人共扛一根木头的,有赶车运送石块的...... 抬眼望去,足有数千徭役正在挥汗如雨,负责施工的郡吏调度指挥着,一队队郡兵往来巡逻着。 工地场面虽大,却是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殿下,最多一个月城内部分便可修葺一新。” 指着工地方向,李东阳说道,语气中颇有成就感。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如此规模的工程,自然极为重视,也感慨良多。 如征发徭役,调拨粮饷,工程设计并组织施工,预期工期与实际工期的差距等方面,他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他相信,再有类似或者规模再大一些的工程,他会比这次做得更好。 “徭役工伤情况如何?可有妥善安置?” 萧绍瑜询问道。 古代没有现代化机械,工程都是靠着人力完成的。 施工期间,徭役身子吃不消累垮的,意外事故致残的,郡吏殴打致伤的等等情况,使人员伤亡是无法避免的。 与战争减员一样,时人多认为徭役亡于工程是很正常的事,视徭役如草芥。 但萧绍瑜却知道,人民的力量是何等的伟大。 没有他们,就没有万里长城、千里运河和那些雄壮名城。 施工前,在李东阳呈送的公文上,他着重批示:务惜人力,勿吝钱粮。 《梁书·武帝纪》载曰: 典签使苏霖之、晋陵郡主林瑶仙同赴睢陵谒帝。帝率和议使团入睢陵。南康王长史李公东阳主持修缮睢陵城池,即将完工。 第181章 高屋建瓴 “遵殿下吩咐,下官将徭役分作三班,确保他们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施工期间,伙食管饱,并在工地设有临时医馆,伤者皆可及时救治,至今尚无因工亡故者。” 李东阳从容回道。 若是不惜民力,昼夜施工,睢陵城池修缮工程早已完工了。 同时,工期的延长意味着工程造价的提高,至少要比当时通常做法高出一倍。 一旁的徐温听得有点头晕,惊骇莫名。 他是能接触到南梁诸州汇总资料的,对全年工程数量及开支是了然于心的。 若南梁城池修缮全按睢陵这个修法,结果将是南梁财政直接破产。 体恤民力的道理,他自然是懂的,也愿意付诸实践。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国家利益面前,损耗民力已是南梁诸州的惯常做法。 为了避免损耗民力,非边境州郡多十数年不修缮城池,边境州郡却是无法做到。 无疑,萧绍瑜为他打开了一扇理想之窗,感觉是那么的虚幻。 “东阳兄,不知工程造价几何?” 徐温问道。 他猜测,也许萧绍瑜付给徭役的粮饷比朝廷规定的要少,惟如此才能控制成本。 他还是不太相信,萧绍瑜为了体恤民力能如此不惜粮饷。 而且他觉得,即便萧绍瑜肯,李东阳也无法募集如此之多的粮饷。 此事实属济阴内政,徐温既非州官,亦非工部所派监理,李东阳是可以不回答的。 何况随着萧绍瑜的就藩,济阴已属王国,独立于北徐州,即便是柳世权也无权过问王国事务。 所需钱粮又属自筹,没用朝廷一文钱一粒粮,工部同样没有过问的必要。 萧绍瑜朝李东阳微微颔首,示意他如实相告。 徐温是和议副使,在和议协商策略上,萧绍瑜还须倚仗于他,弄得太僵总是不好的。 此外,梁帝曾叮嘱他多听听徐温的建议,也就意味着要对徐温礼敬有加。 李东阳会意,遂详细道来: “征发徭役5千,每丁每日粮饷3升,预计工期50日,耗粮7500石。 伙食所需7500石,木料、石料、草药、郎中酬劳等需1000万钱,共需粮石、钱1000万。” 嘶! 不只是徐温,使团首席武官陆子瑰亦是倒吸冷气。 济阴全郡一年的租调怕是也没有这么多,这说得还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像今年,连此数之半亦恐难以达到。 “九哥,好大的手笔啊!” 陆子瑰心中感慨着。 不同于没在地方上历练过的陆子瑰,徐温更能体会萧绍瑜此举手笔之大。 按梁律,历年调布须运往京城,租粮则存储于地方义仓。 通常去掉衙门正常开支及地方军饷,所余寥寥。 故一年租粮之数,往往积十年之功亦未必能攒得下来。 也就是说,若此后十年萧绍瑜一直留任济阴,他已然透支了济阴全部财力,再难有建树。 这说得是宏观方面,体现得是萧绍瑜手笔之大。 微观方面,则更能体现萧绍瑜厚民之心。 在徭役方面,南梁朝廷并未严格规定一年服徭役的天数,及增减天数如何处置。 且无粮饷一说,管饭却不管饱,医药支出则根本就没有。 故为南梁朝廷服徭役,仅能勉强解决徭役本人之口粮。 因劳动强度过大,多是怨声载道。 而为萧绍瑜服徭役,却是大有不同。 劳动强度有所控制,人身安全有所保障,所得粮饷可以惠及家人。 即便今年恰逢灾年,家人的口粮也解决了。 所以,在5千徭役的心里,他们希望工程不要停,一直干到明年秋收才好呢。 如此,他们便无须逃荒了,朝廷的租调尚能应付。 传统的以工代赈,已然不足以评价萧绍瑜此举了。 囿于时代的局限,徐温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定义的,毕竟当世没有先例,史书亦无记载。 “本王这叫加大基础设施投资,拉动就业,促进相关产业链蓬勃发展,并进一步解决就业问题,同时繁荣经济。” 惟有后世的经济学理论,才能准确定义萧绍瑜此举。 当然,前半段是可以全数实现的,后半段则是要打折扣的,却也满足了萧绍瑜更深层次的筹谋。 道理很简单,徭役的粮饷是郡衙直接发到他们手里的,是拿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实惠。 解决了就业,也就是解决了口粮问题。 像石料、木料、草药等产业链,是掌握在本地士族手中的。 有生意,他们自然是赚钱的,问题是: 为他们工作的都是其族中佃户,所得必然微薄,甚至可能是活干得更多,所得钱粮却是不增的。 这就类似于资本家的剥削,繁荣了经济,却惠及不到佃户。 相比于服徭役的自由民,士族族中的佃户必然滋生不满,人心浮动,向往恢复自由。 而得了实惠的士族,感激“散财九王”萧绍瑜还来不及呢,根本不可能抵制他的政策。 他们也不可能看透后世经济学理论的逻辑。 “士族势力过于强大,终南朝四朝亦不可解,然在本王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萧绍瑜已在筹谋遏制、破解士族势力,他的眼光放得很长远,直指核心痼疾,还是那样的温柔。 他追求的是:在不知不觉中,瓦解之,亦可称“温水煮士族”。 顶层设计,不可谓不高屋建瓴,远超时人的理解范畴。 “九殿下,下官冒昧谏言,施政当量力而行,不可竭泽而渔。” 徐温面色严峻,沉声谏言。 他的担忧在于: 若再逢灾年,或战事再起,济阴将难以自主应对。 即便有朝廷调拨钱粮支援,济阴的衰落也是可以预见的。 底层逻辑则是:农业经济,聚财不易。 萧绍瑜笑而颔首,朗声回道: “徐詹事有所不知,此役期间济阴士族慷慨解囊,捐粮足有7万石。 除保障军需,足以支撑修缮工程。 再者,徭役中多有灾民,其田毁于洪灾,余者受战事所困,其田多已撂荒。 故本王不得不以工代赈,总不能对可能的民变熟视无睹吧。” 萧绍瑜的话入情入理,而且言明士族捐粮数目,徐温的担忧遂自解。 他坦荡说道: “下官唐突了。” “非也,徐詹事所谏乃谋国之道,本王深感受益良多,望日后不吝赐教。” 萧绍瑜回以谦逊。 《梁书·武帝纪》载曰: 帝施政气魄宏大,所谋者高屋建瓴,时人不解。帝纳谏太子詹事徐公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