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宸歌》 第一章 苏府诞女 文景三年九月十二日,夕阳落下最后一抹余晖,苏阳城里灯火渐燃,高低辉映,熠熠如漫天的繁星闪烁。 苏府高高的院墙内,一派雕梁画栋、飞檐琉瓦的富贵。翠竹掩映、游廊婉转的西厢房,几处小小的庭院俱是绿意盎然、分落有致。在临近偏房的位置,有一个僻静的院落,却略微显得与周遭有些不太和谐的简陋。这处院落,正是苏府三夫人沈绛云的所在。此刻,房中烛火跃动,晃亮着稳婆和三夫人的陪嫁丫鬟秀娘额角处的津津汗水。沈绛云从午时三刻起即开始生产,直到入夜时分仍不见婴孩呱呱坠地。她几乎已掏尽了身体的所有气力,几缕如墨的青丝紧贴在虚弱苍白的脸上,只剩一股顽强的意念和秀娘手中所传递过来的一点微弱的温暖仍在支撑着她不致昏迷。 朗朗星空突然都钻进了厚重的云层里,整个苏阳城像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口袋,空气中没有一丝微风,白天被太阳烧烤过的土地,现在慌不迭地的齐刷刷往上冒着热气,令人窒息的闷热让人无处可逃,胸腔中似乎也积聚着一把熊熊大火,随时随地就有可能被点燃将一切化为灰烬。金色的闪电终于将黑暗苍穹撕裂了一个大口,从云霞闪耀的天际直插入苍茫无垠的大地,裂口处,触目惊心的瑰丽壮观,随后,有如战鼓的雷鸣一声接一声的震落了下来,像是要将苏阳城幻化在一片奇光异响的梦境里。 大雨终于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闪电和雷鸣更加激烈。西厢房里,稳婆活了一大把年纪,第一次遇到如此暴虐的天象,嘴里不停的哆嗦着“造孽”,双手更加哆嗦得厉害无从下手。她只是一个低下的稳婆,平时很少有机会进到大户人家替他们的夫人们接生。大户人家的夫人,不比市井乡野活动泛了拿把剪子就敢给自己接生的女人们,平时都习惯了养尊处优、闲养静坐,看起来享福,生起孩子来却不少受罪。眼前的这位夫人就是盆骨奇窄、在她看来使不上二两的力气就已经近乎昏厥。这家人也奇怪,苏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商贾大户,三夫人生产这样的喜事,却不见有丝毫紧张欢喜的气氛,难产了几个时辰,也不见有个管事的前来询问一声。这个三夫人更是她平生少见的女子,看上去虽然穿戴平常,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娴雅细柔,只远远的一眼就足以令人觉得自惭形秽。她已经持续疼痛了好几个时辰,若是那些寻常的夫人女子,老早就开始大呼小叫、一声比一声凄然的喊疼了,唯恐整个苏阳城不知道自己替夫家开枝散叶、荣添香火,而她,却一直是紧咬着牙关。她是静美的,即使疼痛、即使汗水凌乱了她的青丝和面容,也无法令她稍减一分。 又是一个炸雷轰隆隆的平地响起,声音震破了耳膜就像是跌落在自家的院里。烛火无力的左右摇曳了两下终于熄灭,房间徒然陷入了一片漆黑。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伴随着一道凌厉的闪电,带着一片耀眼的光华,顷刻将房间照亮得有如白昼,稳婆险些吓晕了过去,但沈绛云却在已经昏厥的情况下奇迹般的顺利诞下一个女婴。 她的随嫁妈子沈秀小心翼翼的抱了这个婴孩递到沈绛云的身侧,初来人世的她全身绯红,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挥舞着小手小脚,不哭不闹一如她母亲静美的神态,眉心处隐约可见一点朱砂。 第2日,苏府上下议论纷纷,不几日便在这苏阳城里流传开来,苏府三夫人绛云尚未足月就产女,此女生下来天有异象,恐是个灾星下世,招惹得天怒,把房檐都给劈坏了。这个传说中的灾星,就是我——苏以宸。 虽然我稍稍记事后,曾经很认真很仔细的检查过那一线房檐屋顶,把脖子都仰疼,眼睛也快盯出泪来,仍找不到哪一处有被雷电劈过的痕迹来,但我的娘亲沈绛云不受宠,这是苏府不争的事实。 且不说爹爹苏福全几乎从来不踏足娘亲的厢房,也从未正眼儿瞧过我这个女儿,单这府中小姐们的名字,就独独我不同。因为,我的名字是娘亲沈绛云所取。而其她姐姐们的名字,都是爹爹请了有学问的先生草拟,然后亲自选定,带着一个“芷”字。大姐芷兰,二姐芷君,三姐芷沁,“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芷字,是以为香的意思。可见,爹爹是极为不喜欢我的,连这沿承的家名,也不愿让我享有。 眼下,我正半蹲在荷塘畔的假山下,捧着粉嫩粉嫩的小脸,拿着一小截不知哪儿随手捡来的小枯树枝,饶有兴致的看一群蚂蚁络绎不绝的从假山的石头缝里钻出来往柳树上爬。偶尔恶作剧在它们的队伍中间划上个道道,这群黑色的小东西就惊慌失策的到处乱窜,逗得我咯咯直笑。这苏府有少爷小姐5个,却是没人屑于和我一起玩耍的,连下人们的小孩,也都不愿意和我接近,多半时候,我都是一个人自得其乐。 玩得正起劲呢,突然,伸过来一只穿着簇新蓝缎织锦童鞋的小脚来,胡乱的几下蹬得蚁群一片狼藉,那些刚才还忙碌着东走西顾的小生命,突然就静止不动了,和细细的沙石躺在一起,化为尘土。 我猛的站起身来,小小的脸蛋儿涨得泛起微微红晕,怒目圆睁,看着眼前这故意来破坏捣蛋的小霸王——我的弟弟苏锦程。苏锦程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蓝靛锦衣,胸襟和袖口处,细细密密的绣着百福图,寓意福气绵长,长命百岁。他是苏府唯一的男丁,是苏家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祖宗。在这府里,没有他惹不起的,只有惹不起他的。此刻,他叉着腰板,故作神气和嚣张的站在我面前。3个姐姐也紧跟着围了上来,一脸鄙夷兴奋的看着我这个可以任由他们肆意欺负和戏耍的倒霉孩子。 我悄悄的往回缩了缩打着补丁、洗得已经有些泛白的湘妃色鞋子来,不想给他们有讥笑我的机会。娘亲和我虽是苏府的三夫人四小姐,但除了这个名号,却是什么都没有,连吃饭,也不允许前去前厅和家人一起入座,更不用说这四季的新衣了。 幼时,每当我看到姐姐们穿着新衣,在寒酸的我面前故意炫耀来羞辱我的时候,我总是很羡慕难过,问娘亲为什么爹爹不喜欢我,不来看我,也不给我做新衣裳穿呢?娘亲总是捧着我胖乎乎、仿佛吹弹可破的粉脸儿,告诉我:“因为娘亲的以宸最漂亮啊,她们需要穿新衣,戴妆饰,而我的以宸不管穿什么都比她们要漂亮啊。”我听了就会很高兴很高兴,然后就暂时忘却了那些时常纠缠在我脑海中的不快。稍长后,虽然知道娘亲是在哄我,但我渐渐的,却也不再那么的羡慕了,因为,我的确出落的愈发比她们都漂亮灵秀了起来,虽然今年才7岁,但眉眼里,依稀已经有了美人的模样。 而且,随着长大,我也隐约的明白,我在这个府中是不受欢迎的。既然如此,我又如何敢去招惹被爹爹捧在手心里宠溺的苏府五少爷,我的弟弟苏锦程?!我逞了一时之快,娘亲就要替我受过,过往几次娘亲为了护我而落在她身上的藤条,也深深的烙在了我幼小的心里。更何况,他今天身边还带着三位姐姐呢,即便反抗,我琢磨着自己也讨不着什么便宜。 想到如此,我将脑海中的那些生气想指责他的话语,硬生生的吞落进了肚里。我扁了扁刚还气嘟嘟的小嘴,低下头来,意欲侧身绕过阻拦在我面前的五弟,好返回房去。 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我的身子往前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五弟在我的掌下霎时间直接摔倒,“砰”的一声着地的声音,然后就是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哭声一下就引来了好大一群人,他们惊慌失措的扶起五弟,那张原本嚣张跋扈的小脸此时一片惨白,管家福伯伸手往他后脑勺一摸,指上赫赫然印有鲜红的血迹。 “我闯下大祸了!!!”我心想。浑然不知道我此时的脸,顷刻间已经比五弟的还要惨白,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若是五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苏府,哪里还会有娘亲和我的活路! 远处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未几,苏锦程的生母——四娘如一团云锦般艳丽的身影便带着奶妈婢女冲了过来,她扑上前去一把抱住陷入昏迷的幼子:“我的儿啊!”之后便撕心裂肺的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大叫道:“是谁伤了他?我要他偿命!” 二姐芷君很小声的嘟噜了一声:“是以宸推倒的五弟。” 第二章 冲突不断 我吓得一动不动的呆立在那里,我不是故意想害他受伤的,虽然我不喜欢他,虽然我很恼怒他总是任凭几个姐姐挑唆着来欺负我,但我知道,他毕竟是我的弟弟,而且是这府里,地位至高无上的小祖宗,小心肝宝贝,我怎么会想要去伤害他呢,就算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啊:“不是这样的,四娘,你听我说……” 我结结巴巴的想解释,可四娘转过身来,那张经过精心雕琢修饰的脸此刻狰狞着,像是一只变形的、张牙舞爪、要生吞活剥了我的妖怪。我只感觉到右边脸颊火辣辣的一片生疼,一记耳光就已经重重的抽打到了我娇嫩的脸上,紧跟着左边脸颊也疼了起来,随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掐乱拧,“我要你还我程儿来,还我程儿,你这个灾星、贱种……” 四娘的凶猛让我无从应对,我唯有慌乱的往后退让着、躲避着,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直直的就坠入了身后的荷花池中。晚春的湖水尚是刺骨般的寒冷,穿透过衣裳,从四面八方,无情的向我涌来,一寸一寸的吞噬掉我肌肤的温度。我徒然的扑通了两下,接连就已经喝了好几口水。 “你们谁也不准下去救这个贱种!”四娘的怒吼声振痛了耳膜,也吓没了某些人原本同情和想要下来施救我的念头。福伯招呼着下人们赶紧去请大夫和抱五少爷回房救治,呼啦一下,原本喧闹的人群突然又全都簇拥着离开了。荷花池畔一片静寂,独剩我在绝望的挣扎浮沉着,又慢慢坠落…… 黑暗里,仿佛传来娘亲的声音:“宸儿、宸儿……”那一声声呼唤,是娘亲来寻我了吗?为何好黑啊,好冷,娘亲,宸儿害怕…… 五弟最终被证实只是跌倒时后脑勺擦碰了地面,郎中说皮外伤并无大碍,虽是受了些惊吓,但好好调养下即好。而我那日,却是从不会游泳的娘亲拼了命的冲下荷花池救我,秀娘这才求到园里的花匠下去搭救了我和娘亲上来。 我被救上来时就已经昏迷了过去,当天晚上又发起了高烧,娘亲守在我的床边,一遍又一遍的为我擦洗身体、更换额间的巾帕降温,这一守,就是一天一夜,尽管是熬得容颜憔悴、髻发凌乱,为我祈求了无数遍佛祖,我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仍是浑身如火烫、说着胡话。 娘亲最后不得已,只好去求了爹爹,不知道她动用了什么法子,从来视我如无物的爹爹,竟然翌日里派了郎中来替我诊治。 三日后,我终究还是醒了过来,娘亲惊喜到抱着我哭泣,秀娘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不停的感谢佛恩,感谢他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盯着她们的眼神仍然是一脸的惶恐,脑海中依然回荡着四娘凶狠的颜色,以及那无边无际淹没我的冰冷湖水。半刻过后方才恢复了意识,抱着娘亲就是哭闹着不愿意撒手,直到秀娘端来一碗细细碎碎的鸡丝小粥,哄着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一口一口的喝下。娘亲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床沿爱怜的帮我挽起撒乱在耳边细软的头发,柔声问我那天事情的经过。 “娘亲,宸儿……宸儿真的不是有意要推倒五弟的,宸儿只想要五弟让我过去……”我哽哽咽咽、断断续续的向娘亲哭诉着,满腹委屈:“娘亲,是姐姐,姐姐在后边推我……” “娘亲,大娘和四娘会不会责罚我,宸儿怕……”想到大娘的藤条以及四娘那日愤恨的面容和打骂,我不由得哆嗦了起来。 “宸儿不怕,娘在这儿呢,她们不会责罚我的宸儿了。”娘亲一把揽过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只是,宸儿你要记住,不管任何人问起,都不能说姐姐在后面推你,知道吗?” 在忐忑不安中又度过了好几天,很奇怪真的就没有人来通传要责罚我,四娘也没再来找我的麻烦,可能他们都忘了吧,我在心里侥幸的想。可花园里、荷塘畔,以后却是再也不敢一个人去随意跑动了。 不久后有天晚上,爹爹居然破天荒的来了娘屋里,还拎了上好的“如意斋”的糕点,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站在爹爹跟前,第一次听他亲切的唤我的名字:“宸儿吧。”他缓缓的向我伸出手来。 我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红扑扑的带着无数紧张,激动的仰望着他,倒映在他漆黑如墨的瞳孔里,一点朱砂鲜艳而夺目。爹爹却未如期待的,像对待姐姐弟弟那样的抱起我,他直直的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慢慢的、一点点变得复杂而怪异。 秀娘经常都说我长的比娘亲小的时候还要漂亮,等长大后,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我问娘亲倾国倾城是什么啊,娘亲告诉我,就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女人啊,我们宸儿以后就是。可我觉得,娘亲才是这世间最最漂亮的,即使是一身毫无雕琢装饰的白衣。大娘二娘四娘在她面前,即使是华服锦饰,粉黛浓妆,也不及她万分之一的美艳高贵。 可爹爹肯定也是觉察到了我这个他平日里从不留意的小女儿的可爱美丽吧,所以他痴痴的端详打量着我,我满心里欢喜,他一定会喜欢上我的。爹爹的手温暖而干燥,那只手迟疑了一下,继续抚向了我小小的脸庞,滑到下颚,突然力道一增,我玲珑小巧的下巴落在他指间,捏弄得有些微微的疼痛。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皱眉,娘亲立刻把我拉在了身后,我躲在她后边,探出头来既是不解、又是有些害怕的看着爹爹。原来,即使站的那么近,还是躲不过那种陌生、厌恶,他对姐姐、弟弟的那种温柔、抚摸,或许我只是奢望。 娘唤了秀娘让她带我去内室休息,秀娘手脚利索的安顿好我躺下,坐在床沿上,给我唱童谣哄我入睡。以前每天晚上,都是娘亲哼着歌儿哄我睡觉的,娘亲的声音很好听,柔软得就如三月里吹在脸上的微风,听着让人无比的舒服,每次只要她给我哼小曲儿,我一会就能睡着了。秀娘看着我睁着乌溜的大眼睛,毫无一点睡意,不由得笑了:“秀娘唱的难听,让宸儿小姐委屈喽。” 我刚想宽慰她:“哪里……”这时,却听得前方花厅传来几声怒斥,紧接着就是叮铃恍啷一阵杯盏瓷器摔打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夹掺着娘亲的低声啜泣。我哪里还躺得住,掀起被子一骨碌爬了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想往外跑去,秀娘急了,一把拉住我,“宸儿小姐,你不能出去!” “秀娘,放开我,你听娘亲好像在哭泣,爹爹是不是欺负娘了?”我使劲想挣脱她的手,秀娘却牢牢的抓着我,不让我出去。 “宸儿小姐,你听秀娘的话,不要出去,你出去了,老爷会更生气的。”秀娘的眼中也是一片忧虑,她陪着娘亲嫁入苏家,几年来,竭心尽力的伺候着娘亲和我,彼此间视如亲人,此刻,却阻挡着不让我去看娘出了什么事。 “秀娘……”我大哭,放弃了挣扎,秀娘这才松开手,欲抱我,我却瞅准机会,一扭腰跑了出去,秀娘大急,赶紧也跟着跑了出来。 娘亲看到赤脚跑出来的我,大惊,“宸儿,小心地上……” 话刚说完,我“呀”的一声已经歪倒在地面,一低头,鲜红的血液在白玉般的足下慢慢的渗出,脚上钻心的疼痛。后边赶来的秀娘急忙抱起我,生怕我再被地上洒落的瓷器碎片割到。 娘亲看到我脚上滴下来的殷红血滴,飞奔过来抱住我,更是心疼得泪如雨注。我伸出稚嫩的小手,帮她擦去珍珠般滚落的眼泪:“娘亲,宸儿不疼……”。 这时,爹爹已经拂袖而去。 第三章 伤母逝 此后很久,生活貌似又归于了平静,我们仍是住在西厢房偏僻的角落里,没有人来关心,也没有人来破坏。 但孩童的天性总是向往疼爱和关心的。虽然我不知道,那晚他们为什么而争执愤怒,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如此的厌恶我,但我依然渴望爹爹能喜欢我,能像他此刻经商归来,左手抱着小弟,右手牵着芷沁,穿过前院,行到正堂,凝视他们的眼里始终充满了满足和喜悦。我这样想着,就不自觉的跟了过去,安静的看着他,看他让随从祥叔给姐姐弟弟们挑选他带回来的玩具和礼物。 可能是坐在他膝上的弟弟说了句什么,逗得他抬头哈哈大笑,一瞬间,四目相对,他的脸色却一下就难看了起来。大娘和管家福伯也发现了悄悄站在一侧的我,大娘的声音很尖锐:“谁让她上这前头来的,福伯你怎么管的事?!”福伯赶紧就拽了我的胳膊往外拉,拉得我很疼都浑然不知。我拼命的扭着头往回看,他没有再抬头多看我一眼,弟弟手中的拨浪鼓敲的好欢,声声都敲打在了我的心上,很疼很疼…… 娘给我上药,细白的手臂上隐约可见青紫的淤痕,她的眼泪垂落了下来,滴在我的掌心,湿润了那一道道碎碎弯弯的纹路,我的心一片清冷。我终于知道,这辈子,我是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爹爹疼爱的。 转眼又是一年,春日里桃李芳菲。 今日,苏府上下,除了爹爹一早外出议事外,其他的几房娘姨并姐姐弟弟们,都去了昭福寺祈福游春,只余下了几个下人们看守门庭,。秀娘也不在府中,她和娘亲最近偷偷做了些绣品,娘让她趁机拿出去卖了好贴补些用度。 难得后花园里没有大娘二娘四娘,姐姐弟弟们的身影,我头一次,可以很肆无忌惮的在园子随意奔跑,四处游玩。放眼望去,一片花红柳绿,其间蜜蜂碌碌,粉蝶飞舞,果真是一派春色。我兴奋的左逛右看,荡秋千,喂鱼儿,起舞,玩得不亦乐乎,连额角,细细密密的都是汗。的确是有些疯过头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准备回房去休息下,让娘给我换件衣衫。在经过那一片争相怒放、新蕊吐香的花圃时,突然眼珠儿一转,踮起脚尖儿,钻进花圃里,选那繁密处开得正艳的花枝儿,悄悄的掐下几枝来,决定带回去给娘插房里。 我蹦蹦跳跳的一路捧着花儿、呼吸着花香往回走,心下幻想着娘高兴的样子。娘长得那般的美丽,就像是从画里边走出来的仙女一样。我曾经偷偷的看过爹爹书房里挂着的字画,那画里边的美人儿,和娘比起来,也不过这般。可娘就是不爱笑,她若是笑起来,想必那画中的美人,也是要失去颜色的。 可还只是在厢廊之中,就已听见娘的房里传来一阵呜咽惊叫之声。娘怎么了?!我顾不得手中的花儿,随手一扔,提起裙摆心急如焚的跑过去,就欲冲向房门。但是,抬手的那一瞬间,我明明听见了爹爹的声音:“你这个贱人!”还有耳光清脆的响声。 他打娘亲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娘亲,就算他再不喜欢娘亲,不喜欢我,但也绝对不可以打娘亲的啊?!我奋力的去推房门,然而房门却从里边被栓上了,无论我怎么敲打,怎么喊叫,也始终不打开。我焦急的哭着直跺脚,房里边娘亲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到后来,只剩下爹爹粗重的喘息声,和不时传来的一两句“贱人”。 恍约感觉像是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我抱着双臂,蜷缩在门前,哭得声音都已嘶哑。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爹爹衣衫凌乱的走了出来,带着一股重重的酒味。他仿佛没有看到我似地,径自就离开了去。 我赶紧冲进房里,一眼就看到了半是倚躺在床榻的娘亲,高高肿起的嘴角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痕,平日里总是齐整乌顺的发髻松散蓬乱,被撕成碎片一样的衣物零散的垂挂在裸露的身体之上,像一具了无生气的泥偶,毫不动弹。 “娘。”我一把扑过去,却不敢用力触碰她的身子,生怕一用力就会再伤害到她分毫。娘亲却仍旧是没有反应,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的瞳孔空洞的望着房顶,像是要把它盯穿。“娘,你不要吓唬宸儿!娘……”我哭喊着,轻轻的摇晃着她的手臂,却看到她身上满满的,到处都是被抓咬过的伤痕。我可怜的娘亲,是什么样的憎恶,让爹爹如此禽兽不如的残虐她,我恨他! 不知道又哭了多久,我去厨房打了盆热水来,拧湿了巾帕,细细的替她擦拭了身子,又小心翼翼的给她换了衣裳,扶着她躺下。半响,才见到被窝下,娘亲单薄的身躯颤抖着,眼里无声的淌出了眼泪。我小心的伏在她臂弯处,给她拂去脸上的泪水,她突然伸出手来搂过我,“宸儿。”这才哭出声来…… 自此以后,娘就病倒了,终日里躺着,身子愈发的消瘦下去。而那日的事,竟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大娘压根不会过问娘为何生病,只打发了个郎中过来看过几次诊,给开了好几幅药之后不见什么效果,后来也就不再来了。爹爹,据闻翌日就外出行商了,迟迟未归。“爹爹”这个名字,在我9岁前的记忆里如此渴盼得到亲近,而现在,只有憎恨! 天气渐渐由热转凉,悄然就入秋初。娘亲早晚开始有些咳嗽,慢慢的便严重了起来。不得已,秀娘变卖了娘亲剩下的最后一个镯子,换些药回来熬给了娘亲喝,孰知仍是不见好。我和秀娘只好去求了几次大娘,让她帮忙找个郎中,她都置若罔闻。我又去求了二娘和四娘,最后,饶是二娘捂着鼻子进来看了一眼,隔日里才又来了个郎中。 我蹲在床前,看郎中在娘亲手腕上隔着丝帕搭了3根手指,眼睛微闭着,抚弄了一番花白的胡须,便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番,然后让秀娘稍稍扶起娘亲,给他瞧一瞧面色。这也顾不得那么多忌讳了,我稍稍掀起床上悬挂的帘子,秀娘用力扶住娘亲,让她侧卧起身子。 我的眼中快要滴下泪来,只是半年的光景,娘亲原本白皙的肌肤已渐成青白,身形因为消瘦的缘故,形如槁枯,只有面上泛着一抹不正常的晕红。老郎中只是瞅了几眼,就示意放娘亲躺下,走到茶桌前,却不见提笔写方子。 我内心急了,拉着他袖子就问:“老爷爷,我娘亲怎么样了,你快给她治啊!” 老郎中皱着眉头的看着我含泪的双眼,却是问道:“小姑娘,能否请你爹爹过来一商?” 我一听就哭了:“老爷爷,我求求你救救我娘亲,我不要爹爹,我只要娘亲!”说着,竟跪了下来。 老郎中慌忙扶起我,微微一声叹息。“小姑娘,你娘亲的病,只怕是拖了太久的时日了啊……”他后面所说的什么忧重伤肺、久病成痨、心药难医等等我全然已经没有听见,只是一味的拉着他的袖子,哭得哽咽难继,秀娘也是不停的掉落下泪来,求他赶紧开方子抓药,让他救治我娘亲。管家福伯奉大娘之命过来请看,见我情形,也甚是可怜,便帮我一同请求了郎中给开了副方子。 药下去以后,娘咳嗽似乎是没那么频繁了,但只是昏睡,迷迷糊糊的说着些断断续续的呓语,唤的最多的,是我的名字。偶见有清醒的时候,就拉着我的小手,微睁着眸子盯着我看,脸上无尽的温柔。 又隔了些时日,天气突然变得冷冽,比往常仿佛过早的入了深秋。院里的那一株枫叶红,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红艳艳的似一片云彩,今年却早早的凋落了,留一树的枯枝。我的心也似凋零,娘亲最终是弃我而走了,在这10年前她降落我的日子里,带着她对这世间唯一的依恋,万般不舍的合上双眼。 而我,只能又一次验证了出生时的不祥,为阖府所唾弃。待将我娘亲草草安葬后,大娘便交代了福伯,让他为我物色户人家,远远的送出去。 除了娘亲临去时留给我的一支紫玉玲珑簪和她的古琴外,我可以携带走的就只有两套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拼死也不要离弃我的秀娘。下人康婶驾车带我们离了府。康婶说她外家的亲戚膝下一直无子,可以收留我过去做个唤养的闺女,而且那外家离我苏阳城又远,肯定没听过关于我的那些流言,少不得好好待我。我自是没什么可以挑剔,这苏府已容不下我,而我,亦觉对它没什么可值得留恋。 第四章 柳巷深深 马车向城外疾驰而去,途中,康婶递进来两个馒头和一些水,让我和秀娘先将就着吃点,我哪有胃口,勉强着喝了几口水,一路无话,不觉间竟昏昏入睡。 待到醒来,只觉浑身酸软,头痛欲裂。却不是在方才颠簸的马车上,而是躺在一间镶红叠翠、摆设精致的房间里。房外隐约可听见莺歌燕语,嬉笑怒骂。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秀娘和康婶呢? 我猛的一惊坐了起来,我是在吃了康婶递给我的食物之后就沉沉睡去了的,难道那些食物,有问题!!!心里又是一惊,左右均不见秀娘和我随身携带的包袱古琴。我赶紧往怀里摸去,娘留给我的簪子,还好,幸而贴身放在了怀里,它还在。我紧紧的把它捂在胸前,生怕一眨眼它就会消失不见,仿佛那上边还残存着娘亲的温暖,眼中,早已是泪水涟涟。 突听门外有脚步声向这里传来,我赶紧把包裹着簪子的丝绢塞进怀里,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倒头躺下,佯装熟睡。 听得叮呤当啷开锁的声音,然后就有几个脚步声向床边走来,一、二、三,一共3个人,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往外出。 “怎么还没醒来?是不是你给下药多了?!”这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不会啊,照理来说应该醒了。我给那老婆子的药刚好分量,不会多,可能是小雏儿年纪太小了吧,耐不住药性睡多会。”青年男子的回答,边说着,还听到声音由远及近了,几乎近得耳前,我紧张得握拳的指甲都快要戳进肉里来。 “哎呦。”却听得男子一声疼叫。然后响起了一个青年女子的娇媚声音:“叫你看她醒了没有,你凑那么近干嘛?看见雏儿就心痒了吗?!” “你胡乱说什么!”男子恼羞争辩的声音:“妈妈你看,这次买的这雏儿模样儿的确是不同于一般货色,活脱脱将来就是一招财金雀啊。” 话听到这儿,我心中渐明白了过来,这就是苏府的人啊,我娘尸骨尚未寒,就急急的把我这苏家四小姐给卖了。我那爹爹,可笑可恨的爹爹啊,先害我娘亲,现又要任我遭人践踏,自生自灭了。 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那狠了心的苏家人,能把我糟践到何种境地?!想到这里,我缓缓睁眼坐了起来,凛然的朝刚说话的那三人看去,倒把那青年男子和女子给吓了一条。 “弄了半天,原来是装死啊?!”只见那青年女子穿着桃红色一身艳丽的罗绮裙,纤腰一抹用嫩黄色的裙带勒得细细的,仿佛不盈一握,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妒忌和生气,说话间,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狞笑,向我走来伸手就欲掐我的脸。 “住手。”妇人走了过来,稍显富态的脸上带着有如慈母般的笑,“我叫荣妈妈。”她的声音异常的温和,让我简直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被他们当做牲口买卖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定定的望着她,却不答话,小小的脸上平静非常。 “妈妈你和她费唇舌作什么,打一顿,饿上几天,她不就乖乖听话了!”桃红女子挥动着手中同腰间一样嫩黄色的丝帕,尽是一脸不屑和不耐。 “你给我住口!”荣妈妈此声略带严厉,桃红女子立时规矩的站在一旁,不再言语乖张。 她又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会,看我小小年纪,即使面临此刻,竟也没有一丝的恐慌,眼神中似有赞许,沉思了片刻,复又说出话来:“看样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那我也不逼你,但到了这里,注定就是你的命。你不用想着逃出去,我这里每年每月都有姑娘进来,想逃出去的不是没有,但能逃出去的,的确没有过。你若是听话,自是可以跟着先生好好学习了去,将来若是寻得个造化,我也不留你可以放你走。但你若是不听话,黑子,你去把那个和她一起的女人给带上来。” 她说的我有些不太明白,甚至都不愿去理会她言语中的威胁,只听及了她说和我一起的女人,眼中便微微一亮,秀娘,秀娘也在这里,想到她,内心终于浮起了一丝暖意,只要秀娘在我身边,不管是到哪里,干多苦多累的活,我都不怕,娘亲,宸儿不怕。这样想着,那些刚才还压抑着的委屈伤心顿时就不争气的翻涌了上来,鼻子一阵阵的泛酸。 荣妈妈继续注视着我,淡定柔和的眼神却犀利得仿佛一眼就看穿我的那些假装坚强和平静。 一会,名叫黑子的那男子就回来了,伙同他上来的,还有另一个猥琐难看的中年男人,左脸上一块大约尺来长的刀疤更是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十分的可憎和恐怖。他手上强行拖着的,是一个被绑了手的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如行尸走肉的女人。 那女人,除了秀娘,还会是谁?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如晴天里的霹雳,“秀娘,秀娘……” 秀娘听的我的声音,身子一震,奋力欲向我扑过来,身旁那丑陋的男子在荣妈妈的示意下突然把手一放,秀娘近似虚脱的身体一下就扑倒在迎上前去的我脚下。我蹲下去,让她颤抖的双手紧紧的握住我,“小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的心中满是悲恸,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如此伤害我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我红着眼睛,扭头对那安坐在桌前,波澜不惊的荣妈妈吼去:“你们这群禽兽,恶棍!你们想让我做什么?你说!你说!” “你说……只要你放了秀娘,我求求你,你们放了秀娘!”我的声音一低,瘫坐在地上,不顾秀娘的哀求,只要他们不再伤害她了,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一切都是荣妈妈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似乎很满意我此刻的反应,“听话就好。”继而又吩咐身侧的桃红女子:“倚荭,你带她下去司务处,给我交代下去,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动她。” 末了又和声对我说道:“你放心,只要你听话了,你的秀娘,我是不会难为她的,而且,还会给你好吃好穿,让你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但你若是不听话了……”下半句她没说,但意思很明了,我只能擦干眼泪,表示顺从。 倚荭面露出惊讶之色来,又带着一丝的不忿,却不敢发作,带着我,从房间出来。原是个二楼,下楼后又穿行到后院的一排厢房,进到底层唯一的一张门里。进去后,才发现左右又各分两门,俱是一个大的通间,两边都有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看守着。倚荭也不和他们说话,径自走了进去,和里边管事的孙妈妈打了招呼,便丢下我离开了。 第五章 梨香雏鸟 由于荣妈妈有吩咐,因此众人对我都还算和气。孙妈妈看到我的到来,也表现的十分稀罕,亲热的牵着我的手,和声悦色的给我介绍这两处里的情况,我面无表的木然听着,既不询问也不附和,但她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不高兴或者责怪的样子来。 这所谓的司务处,原来就是个训练小雏儿的地方,我所处的这个雕镂画栋的大宅院,是渭州城里当前最大的妓院“梨香苑”。荣妈妈荣沅是这里的管事。孙妈妈谈及她时十分的尊敬,甚至带着一丝敬畏。能将偌大一个“梨香苑”屹立在烟花云集的渭水河畔,历经数载风雨仍客似云来,独占鳌头,这荣妈妈当然是不简单的。光看对这些小雏儿的调教,就可见一斑。 左门为左司,右门为右司,虽然都是训练小雏,但形式截然不同,左司都是些姿质平庸的小雏们,虽也学习基本弹唱,教习着认几个字,但更多的是学习怎么服侍招待,不仅是服侍招待男人,也要服侍将来从右司里出来的女子,因为,右司出来的女子,将来都有可能是支撑“梨香苑”兴衰成败的一代花魁或四姬之一。所以,右司的小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吹拉弹唱,必须是精通的,她们在这里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一代花魁,如果不能,四姬之一也可以,而且,只要做成了这其中之一,早年都是可以做个清倌儿的,否则,左司室的待遇就是她们的归属。 我的到来,明显给右司带来一丝微澜。虽然在教习妈妈的要求下,每人都不着痕迹的浅笑着给我行了一个非常优美的礼,但那一闪而过的嫉妒和防备也是那么的真实。花魁和四姬只需要5名女子,而这里,现时就已经多出来了1个。但她们可知,等我明白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时候,我已经悲恨到宁愿自己此刻就死了的干净。什么花魁、四姬,甚至普通姑娘、侍女,我都没有兴趣去当,更没有兴趣去和她们争抢。但是秀娘…… 我执意不肯呆在右司,孙妈妈无奈,只好先让我在左司安顿了下来。 左司室当前有17个小雏,傍晚时分又送进来两个。这新进来的是两姐妹,年长的约十二三岁,小的和我差不多大小,哭哭啼啼的,胳膊上、腿上随处可见被毒打过的痕迹。我心里一惊,这可能是每个被送进来这里的小女孩都会有的惨痛经历吧,而我之所以逃过了,只是因为娘亲给了我一张让荣妈妈能看到钱途的容颜。想到这里,我不免对她们有些同情。随后,又觉得极其讽刺,同情又如何呢?难道我自己现下的处境就比她们好吗?!如果我反抗,如果我惹恼了荣妈妈,谁能保证她不会恼羞成怒后赏我一顿痛苦折磨?也许不会是毒打,但,驯服小雏儿的方法,荣妈妈手段,肯定是千百般花样!再说,我能反抗吗?一旦我反抗了,秀娘怎么办? 我的心里有些戚戚然,娘亲走了,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虽然秀娘还在,但她自小卖身为奴,也是孤苦无依。这世间看似那么大,却找不到一个可庇护我的地方。就算我反抗,就算秀娘和我能侥幸逃跑了,可我们又能去投奔哪里?我们几乎是被赶出的苏府,身上也没有银两,我几乎可以预见我们必须风餐露宿、饥寒等死的结局。而这里,这被天下间女子都鄙夷唾骂的肮脏之地,不管我是否觉得羞辱抗拒,竟成为了我眼下无可选择的容身之所。娘亲,如果娘亲在天之灵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是否也会伤心难过。娘亲……我蹲了下来,蜷缩着身子,哭了。 一会,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居然是刚刚被送进来的那对小姐妹,妹妹犹自在哽咽着,姐姐泪痕未干却一脸关切的望着我。“你别哭了,你也是被拐进来的吗?” 见我还是在掉眼泪,她伸手一同搂过我和她的妹妹,低下头来,悄声对我们说:“别难过了,我们再想办法逃出去啊?” 我心下明白她俩身上为什么那么多伤了,“你逃出去过吗?” 她的神色顿时黯然了下来,小声的自言自语说:“我会再想办法的。” 晚上被安排随同左司一起回后院休息,我求着孙妈妈,想让她放我去看秀娘,我不习惯和一群陌生人躺在一起,也更加挂念着秀娘的安危。哀求的结果肯定是让我失望的,孙妈妈说荣妈妈已经安排了秀娘去厨房当下人,没有荣妈妈的命令,谁都不能放我去见她的,让我听话不要闹,等过些时日,荣妈妈就肯定会放我去见她的。 也许是看我和她妹妹年龄相当的缘故,姐姐对我有些怜悯,她上前来劝慰着拉了我回到后院,又拉着妹妹和我钻到一起的床榻,陪着我说话开解我。我这才知道了,原来这两姐妹亦是苦命,她爹娘带着她俩逃瘟疫死在了半路,只留下两姐妹相依为命,一路乞讨来到这渭州城里,和一群子乞丐争食,吃喝都是拣他们剩下的,晚上就在一间破庙屋檐下栖身,未想饶是这样,依然没能逃得过那帮大乞丐们的欺负,调戏不成,就把她俩给卖到了这妓院换酒钱。前两日晚间,她趁守门的没注意,带着妹妹想逃跑,结果给逮到了,毒打了不说,还给饿了一天一夜。 既是这样,我问她:“那你干嘛还要逃呢?这里好歹暂时不用受人欺负,有个被窝,能给口干净饭吃。” 她却不说话了,过了半响,才又回答我:“我爹路上的时候,也曾想过把我卖了换点钱食,是我娘拼命拦着才没了的,我娘说她情愿饿死,也不要把我和妹妹卖了去受人家欺负。现在,爹娘都不在了,妹妹就只有我照顾,我自己这样也就算了,可我不能让妹妹也受这样的苦。人家都说,这里的女子,是最下贱的……” 黑夜里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能感受到,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肯定亦如我一样的在淌着泪水。 听她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什么,我终于恍恍惚惚的睡着了,只记得她告诉我,她叫巧慧,妹妹叫巧莲。 第六章 主动屈服 第二日一早,就被孙妈妈厉声叫起了床,睡意未消,就被勒令赶紧拾掇了去院里院外的干活。孙妈妈却并未指派我去,我就跟在一旁看她们忙碌。巧莲费力的拎了一桶儿水,跟着她姐姐巧慧趴在地上抹地砖,一双小手冻得红通通的,我赶紧过去帮了她一起。等到收拾完了,已是过了辰时,楼里的姑娘们带着恩客就陆陆续续的起来了,管事妈妈又安排着去伺候她们梳洗、用毕早饭。这才准许了回司务处就着馒头稀饭吃些,开始训练。 右司自是不必做这些的,依旧是歌舞弦乐,诗书文章,听得先生手把手传教。我站在门口往里边看,娘亲尚未生病以前,每日里也是教我一些的,可现在,再也听不到娘亲的教诲了。正欲伤心时,却看到那正在练舞的绿衫女孩,舞步走得硬是艰难,本是轻灵舒展的回旋一跳,她缩手缩脚的导致落地时身形不稳,差点就滑倒,笨拙的摇晃着身子两下才又站定。这让我想起了自己三四岁时第一次练舞时的场景,也是这般样子,娘亲在一旁称赞鼓励,秀娘在一旁笑。回忆起这些温馨幸福的画面,我想我脸上也是挂着笑的吧。 却见她旁边那个粉色小女孩,立即朝她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扭头向我看过来。糟糕,她们一定是误会我在讥笑她了,我不由得皱眉,瞧见她冲我狠狠的颜色。等教课一结束,她俩就气势汹汹的向我走来,这情形很熟悉,有点像家里大姐二姐三姐平时欺负我的样子,我赶紧往左司室跑去,她俩也即刻跟了过来。 “小蹄子,你跑什么?”绿衫女孩约摸十四五岁,估计是右司里边最年长的一个,貌似也是领头的那个,鹅形脸蛋,一双杏眼儿,鼻子长的很是小巧玲珑,甚是有些姿色。粉色小女孩跟在她身后,细白细白的皮肤,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夜空的星星,带着些楚楚动人的甜美可爱。 我低着眸子,假装不去看她俩,手指抚弄起衣角来。 绿衫女孩气焰却高了,伸手就推了我一把,把我纤瘦的身子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问你话呢,你笑什么啊?!” 这时,巧慧冲了上来,拉我在她身后,“你干嘛欺负她?!” “我欺负她怎么了,你个下等的小蹄子,你还敢教训起我来了!我连你一块打又怎么着!”绿衫女孩话说着,一巴掌就甩了过来,巧慧抬手居然就把她给挡了回去。 “你你你……,你竟然敢跟我动手?!”绿衫女孩气急败坏,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巧慧鼻子骂道,复又冲了上来,伸手就要挠人,粉色小女孩也帮忙动起手来,我们一下就处于了下风,巧莲在旁边急得直哭,上来拉我们,又拉不住,其她人都赶着上来看热闹,一时间乱哄哄的,闹成了一锅粥。 我斜眼里瞟到窗外有个身影经过,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管事孙妈妈回来了,想到平日里几个姐姐欺负我的样子莫不是如此嚣张,难道我此刻沦落到此了,还是要人人都可以欺辱的吗?心下一横,眼珠儿一转,一下冲到巧慧身前,生生的冲着绿衫女孩那一爪子,送上脸去,只听到指甲划破皮肉“嘶嘶”的轻响,“哇”的就大声哭了出来…… 孙妈妈风一般的冲了进来,只看到绿衫女孩伸着抓我的手,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愣愣的看着我脸上三道清晰的鲜红色抓痕。登时就一把怒火烧了上来,抬手就给了绿衫女孩一巴掌,打得她一个踉跄,一手捂着半边脸,泪水盈满了眼眶,却不敢哭出来。 “快,快去给我禀明了荣妈妈,速速找葛郎中来。”孙妈妈急急的叫道,“你们几个,一起跟我回房去!” 荣妈妈是和倚荭一起来的。看到我的脸,倚荭明显飘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荣妈妈却是一脸的担忧,待葛郎中来后,反复的叮嘱他务必要仔细小心的替我医治,不能留下一点疤痕来。那郎中也煞是认真。只不过是几道抓痕而已,在家时和姐姐们打架常有的事,我从来都是不药而愈,在这里,却要由着他们大惊小怪了。我心里,才是真正的幸灾乐祸,甚至发泄报复的快感,且看她绿衫女孩,狂傲得如同我那三个姐姐,多少年来我都是屈辱在她们的欺压之下,今天,倒想看看这要怎么收场。 葛郎中慢腾腾的用药粉给我撒了伤口,那药粉带着一股中草药的香味甚是好闻,但刚洒上去确是一阵刺痛,一会就清凉凉的很是无恙了。我赶紧又假惺惺的挤出了几滴眼泪,看得荣妈妈和孙妈妈皱着眉头一阵妆模作样的心疼。 郎中走时又开了药方子,嘱咐荣妈妈务必命人一天两次煎给我服用,加上外涂的药膏,“一定能使小姐雪肤如初,娇颜更丽。”我听得暗自好笑。 郎中一走,孙妈妈就开始了盘问。绿衫女孩名唤绿翘的脸上那一巴掌红迹也还没有褪尽,听得孙妈妈问话,赶紧哭着申诉,说是我取笑她,又先动手的,粉色女孩如嫣在一旁附和着。巧慧肯定是站在我这边替我辩解的,说只看到绿翘推打我,我并无还手。我只是抚着受伤的左脸,依然眼中带泪,依然委屈万分,娇弱得仿佛翩然欲倒。 荣妈妈仍是十分的沉稳,看我们各个姿态,却不表示看法,捧着依荭给她端来的茶,喝的很是悠然。末了看我们都不说话了,方才开了金口,却只是对我问道:“我前两日同你说过的话,你想的如何了?” 我心下明白,她这是投石问路呢,我若是回答的好,今天这场子事,不管是非黑白,都会是绿翘的不对了,她少不得要受些责罚;我若是回答的不好,估计我今天这爪子就算是白挨,巧慧两姐妹肯定还要被牵连着,保不准秀娘,也得跟着受些折磨。我盯着绿翘,她显得有些紧张,现在知道她那一爪子,落错地方了,后悔毕竟是晚了。 当下施施然朝荣妈妈一拜,“荣妈妈教训的是了。芷沁丧母,遭人遗弃,承荣妈妈眷顾,留我和秀娘在此容身,沁儿感激,愿意留下悉听妈妈教诲。”如此说着,已是泣然,明明是被她拐卖强逼来的,还得说成是她好心收留。心思一动间,又换用了三姐的名字。管我说的是什么,荣妈妈怎会去在意真假,就像这名字,像今天的这一场闹剧,以她的狡猾奸诈,岂会看不出文章,只是,我已经给了她想要的,虚伪如她又怎会去拆穿。 荣妈妈果然一脸慈母感动的样子,缓缓的放下茶杯,命孙妈妈赶紧扶我起来,复又牵过我的手去让我坐在她的膝上,“我的好女儿,真是可怜你了。以后有妈妈心疼你,谁若是敢欺负了我的心肝宝贝,我打折了她腿去!”然后又细细的盘问了我几岁,名字是哪个芷哪个沁,听罢后。连连夸奖我好名字,却让我以后更名为玉沁。 第七章 折翅安身 绿翘当然不会真的被打断腿,只是20下的藤条那是免不了要挨的。这藤条本是寻常百姓家教训淘气孩子时用的,飞入这妓院里头却成了体罚姑娘雏儿们最常见的一种方式,藤条打腿不打脸和手,要的是不显眼的地方,还要拿捏好力度,抽下去钻心的疼,却又不破皮,擦些化瘀的药,过些天就好了也不影响姿色。我看着孙妈妈拿着那半尺宽的藤条,站在院子里,一下一下的抽在她白白嫩嫩的小腿上,顿时就出来了一道道淤青,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想起在府中时大娘的那些责打,想起娘亲为了护我时落在她身上的疼。来到这里的,哪个不是遭遇可怜,何苦还要互相算计刁难。 我转身去求了荣妈妈,但被她以“说过的话怎能随便就收回,不惩戒哪立得了规矩”给打发了出来。她说这样的话,行那么重的罚,除了真正为我出气,不也是想借着警诫我及所有人,不听话的下场吗?!好一石二鸟的手段,明里暗里的告诉我只能顺从听话。 如嫣和巧慧亦被罚了10藤条,然后和绿翘一起在园子里跪了两个多时辰不许吃午饭。我偷偷的在自己的午饭里边掰下半个馒头,又趁着妈妈没注意,偷拿了一个,塞进怀里。等到她们跪完一出来,赶紧分别给她们送去。 巧慧趴在床铺上,啃着我拿给她的半个馒头,小腿红红的,左右两边旧痕未消,又各添了几道高高红肿的新痕,看得我直呼后悔不该生事,忙拿出来葛大夫给我开的药膏,要给她擦,她却满不在乎的拒绝了,还挽着袖子给我看,“我哪配用得了那么好的药膏,你放心吧,我没事呢,我以前带着妹妹讨饭的时候,被人家放狗出来咬都没事,这些都小意思了。”真是个傻丫头,为别人强出头挨打,还反过来安慰令她挨打的人。 我又去看望绿翘和如嫣,她们都已经有孙妈妈命人送过了药。我拿出馒头,却被绿翘一巴掌打落,“你别到这猫哭耗子了,若不是你耍心机装可怜,我们能躺在这里?!你还成心来这里看我们笑话是吧?!” 我默默捡起馒头,拍拍上面粘粘的灰,复又放在她床榻,咬唇走了出去。 经过这一场风波,我在这“梨香苑”里的名头倒是一下就响亮了起来,姑娘们都知道“司务处”里新进了个小姑娘,模样儿长得好,人也厉害的很。我刚一进来就无意得罪人惹出是非,自是不敢乖张,老老实实的听从荣妈妈安排,每日里勤勉的学习各种技艺。 好在荣妈妈见我乖巧听话,逐渐也许着我去看望秀娘,秀娘起时见了我都自责不已,伤心流泪,后来听得我劝了,也逐渐接受暂且在这安身的事实,只盼望着以后能寻找机会逃出去。 时间如同指缝里的微风,总也握不住它的流逝。转眼间,我已经通过了两茬梨香苑里一年一度的才艺竞试。所谓的才艺竞试,即是挑选容貌端好、才艺出众的小雏儿,让她们各展所长,从中挑选出有潜力培养为未来花魁的好苗子。我不负荣妈妈所望,连续两年都夺了才艺的头彩,令她喜不胜收,命先生更为用心的教导我,又破例,将我从右司的睡房中迁出,换了只有姑娘们才可以享有的单独厢房。听说,这在“梨香苑”,哪怕是渭水河畔,也绝无仅有的雏儿待遇。 厢房里,轻丝罗帐掩香榻,玉梳古镜美人妆。墙上挂的是烟雨苏桥游春图,桌上放的是景德镇白玉瓷茶具,角落里花案上摆的是开得正盛的浅粉色秋海棠。黄花梨雕的苏绣屏风,屏风下古琴流水知音。 我走过去轻轻的一拨弄,琴弦叮咚,清音绕耳。荣妈妈真是甚费心思,铺陈得这么奢贵,却又淡而雅致,令我喜欢。而我当前,还只是一个年仅12岁的雏儿,只是怕,越是今日的如此用心,他日就更是要千百倍的相逼索还,她又如何可能会如她所说的那样容我“寻了个造化”放我而去呢?!不过现在想这些,倒是尚早,我低头一凝思,提步再去找荣妈妈。她说会安排个丫头来服侍我,我欲要秀娘,被她一口斩钉截铁的回绝,倒是意料之中。转而向她要巧慧姐妹,非常爽快的便答应了。 荣妈妈特意又给我量做了许多套衣裳,俱是浅浅的颜色,再配上同一色的面纱,交代我今后在人前都不可随意的摘下。愈是要保留一丝清冷神秘,就愈发会有人想一窥那一缕薄纱后究竟掩藏着怎样一张令人销魂夺魄的容颜。愈是不可得,则愈加辗转反侧、魂牵梦绕。她说,这就是天下男人求之不得则视若瑰宝的荒谬心理。 能不能令男人们对我魂牵梦绕,我其实一点都不关心。来这里两年,终日看听男欢女爱,我已非昨夕懵懂,却对天下间男子的厌憎更浓。原来,薄情的的不仅仅是我那虐妻弃女的爹爹,那些流连于这烟花之所的男子,家中未必没有娇妻美妾,却放荡形骸的终日醉倒在这些虚情假意的温柔乡里,一掷千金,粗言秽语,只是为了一个谁给钱就能奉曲迎合的青楼女子。 雪姬暮雪的恩客已经在这里留宿了接近半月。柔兰灵雪四姬中,雪姬是最晚来的“梨香苑”。不仅容貌秀丽,更是饱读诗书,笔墨精通。她的性子极是孤傲冷艳,即是前来拜会求欢的公子大爷,也须得试过她对子,才可见。荣妈妈对她也较为不同,大抵都由着她的性子,让其他姑娘多是微词。听说她出身本是富贵,只因两年前父亲得罪了地方权贵,落得家人惨死,她也被送进来了这蒙羞受辱。刚入来时也是不从,一心求死,却不知荣妈妈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的她就动摇了,做了这四姬之一。我曾经远远的看到过她一眼,的确是肌肤欺霜赛雪,身形绰约风姿。 她起时是不留夜的,只是开开场子,设个诗词赋对,有幸的,就可以加了银子,过了对子,入得她的香房,陪着品茶听琴,说得会子话。这孙公子,想是入得她的眼了,竟然就令她主动请求了妈妈,使得孙公子买得了她的初夜资格,也包下了她的沁雪房。这青楼的女子,一旦破了身子,就少了份金贵,她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的,仍是狠下心来做了如此决定。我听得进去她房里服侍的丫头私下讨论,说那孙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对她也是极度讨好怜爱,光是一只凤血镯子,就价值连城,言语中尽是羡慕嫉妒。 我在想,如果孙公子能替她赎身了去,逃离这浮华风尘,两两相悦,这大概就是荣妈妈那日对我所说的“寻得的造化”吧。若真能如此,我必为她庆幸。 第八章 姐妹相惜 是日,已近年末,闻得孙公子要启程回京了,原来是从京城里来的富家公子,天子脚下果然出手阔绰,临行前还丢下了银子,让荣妈妈不得强迫暮雪姑娘接客,妈妈喜笑颜开,自然是十分的应允。 孙公子既去了,暮雪姑娘也就清闲了下来,但终日里少见露面。我仰慕她的才华,这楼里姑娘里边,也就她少了几分妖媚俗气,便让巧慧传了话,说我要去拜访她。只因她素日里都不喜欢和其他姑娘们交往的,初时还担心她会拒绝,未想巧慧回来时竟说她听得是我,欣然就答应了,倒让我有些意外。待先生过来授完课后,梳洗完毕,换了套衣服,方才提步过去。因不是晚间,苑里的客人并不算多,偶见有几个搂抱着姑娘的,巧慧领着我低头悄悄的侧身避过。 姑娘们的住处与我等雏儿不同,她们均在前院,便于迎纳来往的恩客。暮雪姑娘住的二楼最是靠里边的一间厢房,轻轻的叩了叩门,一个脆若黄鹂的声音传了出来:“哪位?”巧慧通秉后,这才有个伶俐的丫头,过来给打开了门。房间布置的清新简洁,连花都不曾摆放,只是多了许多字画书籍。她一袭白衣正在书案作画,见得我方才放下手中画笔。待我走近了去,一缕幽香似有若无的飘了过来,却不是平日那些俗脂艳粉的香味,煞是好闻。 我朝她浅浅一拜,“打扰暮雪姐姐雅兴了,玉沁来迟,还望姐姐莫要怪罪。” “玉沁妹妹客气了,和我还行这些虚礼呢。一直闻得妹妹名字,今天可是见到了。”暮雪盈盈浅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上前来扶了我,带我过去书案前,看她新作的画。 案上是一副新作的红叶雀鸟图,那雀鸟却是一只端立于枝头,另一只微微展翅似是刚刚落下的样子,细巧的雀嘴儿轻啄着伴侣身上的羽毛,跃然于纸上,甚是生动可爱。 “暮雪姐姐的画真漂亮,这对雀侣更是令人生羡呢。”我掩嘴偷笑道。 “玉沁妹妹取笑我了,只是随便画画打发时辰罢了。我倒听得妹妹的学习都很出色,连先生都赞叹呢。”暮雪脸上微微一红,随口却夸奖起我来。 “玉沁哪能和姐姐比,这画就是万分及一都比不上的。”我故意又说道。 “妹妹年纪尚浅,日后肯定是胜出姐姐的。”她莞尔一笑,似是听不懂我言语里的揶揄,领我去旁边小桌上落座,“咱俩也无须客气了,一起说会子话就好。” 待丫头冲上茶来,又摆的两碟点心,就遣退了出去,我让巧慧也先行去门外候着。这才摘了面纱,顿觉一下就没了拘束,她显然十分高兴我此举,两人不觉又亲近了许多,随意的聊了些小女儿的喜好心事,彼此感觉甚是投缘,竟有相见恨晚,互相怜惜之意。 我自幼姐弟俱全,却是孤单长大,不想沦陷至这青楼里,早有巧慧对我袒护照顾,今又得她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与我惺惺相惜,心中难免感叹,忆及娘亲,更觉是她在冥冥中对我的护佑,不免有些难过,当下眼眶泛红,似是要滴下泪来。 “你也别太难过了。”她轻言宽慰我,“既然都沦落到了这里,以后就不要生分了,把我当做亲姐姐一般,我俩也互相有个照应。” “多谢姐姐厚爱,姐姐在上,请受妹妹一拜!”闻听此言,我当下即离座向她躬身拜去。两人遂以茶代酒,在这“梨香苑”里,结为互相扶持、互相照顾的异姓姐妹。结拜完,她就去枕下取出一块用锦帕仔细包着的玉坠来,那玉坠的颜色碧翠通透,雕成半月形吉祥鸟模样,用捻红色金丝绳垂挂着。 她玉指轻轻的抚弄过手中的玉坠,犹豫了片刻,然后将这坠子郑重的放到我手心。这坠子一看成色雕刻就知贵重,且光润非常,必是得她经常抚摸的缘故,何况这样形状的坠子,想来不会只有一个,对她或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我自然是推辞着不敢收受的。 果然,她又从自己身上取下一只来,两只一并拢,正是一轮满月形状。“这坠子,叫珠联璧合双鹤坠。是爹爹专程找人定做的,天下间仅此一对,在我8岁那年,赠与我和他定亲时所用。”她微微一叹息:“现在是用不到了的,索性送给妹妹,作我们姐妹的见证好,妹妹就不要推辞了。” 暮雪口中的那个他,想必曾是她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的良人吧。如今佳人陷泥潭,良人已成他日客。那据说待她极好的孙公子呢?可能成为她彼时的良人? 我试探性的张口问道,“素日里来常听孙公子对姐姐一往深情,姐姐何不送给他呢?!” 她姣好的面容顿然闪现过一丝惆怅,“妹妹,你还小,这些姐姐日后再告诉你。” 我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见她不欲言语的样子,也不便再多问。 转眼间又是半月过去,我每日里除了接受先生的教习、妈妈们的检查外,就是去暮雪的房中找她玩,有时只是静坐着看她画画,有时却也一起胡乱着涂抹上几笔。她亦告诉我香囊的制作方法,原来那日所闻得的沁人幽香,并不是香粉胭脂,而是她特意托孙公子从外间买来的各色花瓣,待晾干后又加入茅香根、辛夷等药材,细细磨碎,装入自己亲手绣制的香囊内,下边悬挂上各式的花络子,可佩带在腰间,既清心好闻,又可做漂亮装饰用。虽说寻常的香囊也多见,但香味多浓重或留香时间短,未及她教的这般淡雅悠长。 我十分钦慕她的玲珑心窍,她甚为得意,又不吝赐教于我。我方知她家原是香料世家,祖上起便在这渭水一带经营香料制作和售卖,也算是富甲一方,只因地方官吏与奸商勾结,巧取豪夺她家祖传的制香配方,这才导致了家破人亡。 “我空留下一身的制香手艺又如何?只能困在这青楼里,卖笑求存,恨不能替家人报仇雪恨,又恐我廖家几世的传承就我手中断毁。”她一脸忿恨,白衣翩然的身影在激动中轻微颤抖,花络缠绕在指间,勒得寸寸青白。 我急忙夺过她的手,将那团花络子取了扔了,小心翼翼的转移话题:“姐姐何必自苦自弃,我听孙公子不日就要回来了,他是京城里的富贵人家,门路自然也多,他既然珍视姐姐,自会将姐姐的苦楚放在心上,将来若是脱困了,总能寻着法子替你家人陈诉冤屈。” 暮雪拭了拭眼角的泪水,神色担忧:“话是如此,我也期盼他能早日回来。” 第九章 暮雪挂牌 这一等却又是十来日,依然不见孙公子回来,而他留下的银子,显然是支撑不住荣妈妈的耐心。这日,就派了苡荭姑娘过来传话,问暮雪孙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再不回来,暮雪姑娘只怕就要出去挂牌了。我看到她说这话时候的嚣张得意,仿佛暮雪出去接客她拣得了便宜的嘴脸,真想上去赏她一脸子巴掌,暮雪却是紧拉着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冲动。等她出的门去了,我“砰”的一声关了房门,“姐姐,你看她那副得意忘形的恶心模样,干嘛不让我上去给她点教训!” “沁儿。听姐姐一言,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得荣妈妈格外照顾,明里暗里早多人都对你妒忌三分。荣妈妈待苡荭亲厚,在这梨香苑里她就算半个老鸨,此人狭隘,和那阴毒的黑拐子又凑在一起,若是得罪了她,日后少不得麻烦。凡事不要逞一时意气,学会容忍也是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知道吗?”暮雪倒像是忘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劝慰起我来。 “姐姐,孙公子那里,还是没有音讯吗?”我不得不直面询问这个我并不想询问的问题,虽然有答案早已在隐隐约约的刺痛着我的心。 院里的彩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嬉笑逢迎的声音渐起,黄昏还不及完全侵袭这片楼院,“梨香苑”里流金幻彩的白昼就已经喧然来临。按规矩,我必须回后院了。 接连着又是几日过去,孙公子仍是未归,却有好色之徒垂涎于暮雪的美貌,砸银子要求妈妈放她出来接客。孙公子送予她的一些珠宝首饰,为了拖延时日,也已尽数献给了荣妈妈,却仍阻不住荣妈妈一颗被金钱熏黑了的心。 远远的就看见了一个纤长的桃红色身影风骚的斜倚在暮雪房外的门廊上,和一个黑色布衣的男子在调情,虽然只是个背影,却是倚荭无疑,而那男子,正是荣妈妈手下最得力的拐子打手黑子,长得本来就黑丑,还常着一身黑衣,愈发令人感觉阴冷可憎。苑里多少的姑娘小雏都是拜他所赐坠落风尘,我也是他昔日“慧眼”所识。这两人一向是荣妈妈跟前的人,想必荣妈妈此刻就在暮雪房内,我的心陡然揪痛。 这一等,竟就是几个时辰过去,天将黑了,才寻着机会避开荣妈妈赶紧溜进去暮雪房里。 暮雪的房里没有点灯,廊外有灯火穿透薄薄的窗纱,映射的房内景象朦胧。暮雪定定的坐在桌旁,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这昏暗压抑在人心上,我竟不知该如何启口去询问或者安慰她:“姐姐,怎么灯都不点呢?” “别点!”暮雪的声音幽幽传来,似一缕浮荡无依的游魂。 我无声的陪坐过她身边,伸出手去,用力的握住她也同样泛着冰冷的双手。我们都没有能力去解救对方,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孤冷绝望的夜里,互握着双手,传递给对方一点温度和力量。暮雪依然一动不动的僵坐着,不给我一点回应。我的心片刻之后就开始慌乱了起来,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她,还是透过她,可看到的将来的自己。迫活于泥泽已属无奈,但我若脏污了自己,岂有面目以见天上的娘亲?!莫不如一死! 我的脑中轰隆一下,一死!暮雪,不,我不要她死! “姐姐,你不要想不开啊,你还有冤仇未报,孙公子他或许只是有事给耽搁了……”我急不择言,笨拙的想哄劝她。 只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却苍凉得仿佛娘亲去世时那掉落一地的秋叶。 “沁儿,他不会回来了!” “从进这个牢笼那天起,我就没奢望过会逃脱,我只期盼,有朝一日,能求得机会,替我廖府上下惨死的13条人命伸冤雪恨。”她语气渐有些缓慢,细弱的娇躯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瑟战抖:“只要能帮我伸冤雪恨,我这一辈子哪怕做牛做马的也愿意回报他,甚至,甚至让我一辈子都待在这牢笼里,我也愿意!他临行前说好的,顶多不过二三十日,就会叫人递消息来给我,可是这都已经快两月了,音讯全无。他不会再回来了……” 余声哽咽,那些压抑着的痛苦,此时都齐涌在她的心上,恨不能跳出胸腔,喷涌而出。那纤白的拳头用力的紧拽着胸前的衣襟,仿佛每用力一分,就能多揪出一分的痛苦。 我顿然词穷,原来,她那日不愿对我启齿的,竟是这般,什么情投意合,什么万般宠爱,说到底,不过是一桩以利求色的交易。可笑可悲我竟然还曾天真昏噩的以为来这花钱****的男人或许会一颗万分稀有的真心! 翌日,就传来了“梨香苑”雪姬姑娘要开始挂牌的消息。挂牌日子定在了2日后的廿十六,荣妈妈说本不欲那么快,但翻看了皇历,二月廿十六为本月最佳的黄道吉日,满日利开市,除此之外近期内都没这么好的日子了,所以就委屈暮雪提早挂牌了。我看她尽是满口瞎话,这白白胖胖的妇人,看上去一副富贵慈善的模样,私底下手段不知道有多少。当年她也只不过“梨香苑”一普通歌姬,没几分的狠心歹毒,想必她也坐不上这一苑之主的位置,而这“梨香苑”恐怕也早在淮阳河畔的这一片灯红柳绿、莺歌燕舞里黯然消亡了。 心下不觉有些恨恨难平,倒真该早早消亡了这些烟花柳巷,少了世间多少悲苦女子。 暮雪挂牌的那日,的确是个极好的日子,春雨绵绵的时节里难得的暖阳高照。我站在院子里,听风在身边轻轻吹过。院子里,一树海棠开得似火如霞,映衬得这“梨香苑”平添了几分春意和喜庆。可我总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冰冷冷的,冷得即使抱着暖炉,也止不住寒颤,那海棠花的幽香袭来,沁入心扉刺骨的寒冷。 晚上,前院里灯火阑珊,弦乐声中几点********较以往更显得纷扰。看样子,虽不是初夜挂牌,但前来捧场的宾客应该不少。荣妈妈此时的笑容,想必比院里怒放的海棠更要灿烂吧。 只听得“铮”的一声琴鸣后,前院的嘈杂声一下就安静了不少,紧接着,一个清丽婉转的声音伴随着悠扬灵动的琴声飘了出来。 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引自李白《秋风词》) 何如当初莫相识,是呵,青梅竹马如何,红尘情缘又怎样,还不是镜花水月一场,最终的人去楼空,莫不如一开始就莫相识,莫相思,就不会绊人心,伤错付。 歌声渐停,不知道暮雪姐姐今晚身边躺着的会是什么人,她心中想必是十分苦楚的,却还要强颜欢笑着承受。这也就是我的将来罢?!当下惆怅悲悯,辗转难寐,听着前院隐隐约约的丝乐歌舞声,直到清晨,这才勉强睡去。 第十章 蔻女生忧 依旧是花红柳绿,依旧是笑语笙歌。“梨香苑”里不觉日月轮转,暑去寒来。转眼间,又是一年春色渐晚。 闲暇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在院子里看纸鸢。淮阳河畔最近好多人放纸鸢,我小的时候看姐姐弟弟们玩,很是羡慕,也是这样孤单单的远看着这纸扎的大鸟在天上飞。它们是多么的自在啊,在风中滑翔,在云里穿梭,俯瞰闹市繁华,也远望静林幽深。若纸鸢们能听见我的呼唤,把暮雪姐姐和我、还有秀娘巧慧巧莲带出去飞向远方,该有多好。 暮雪陆陆续续、或长或短的又接纳了几个恩客。荣妈妈把她的价码抬得很高很高,高得几乎和离阳并齐,承得起这个价格的恩客,个个非富即贵。不知是哪位风流公子的酒后雅颂,还是荣妈妈招徕名声的好手段,坊间渐有传言:不识梨香苑,不看离阳舞,不听暮雪琴,枉为淮阳客。“梨春苑”的生意红火如炉膛的烈焰,烧得每个进出这里的人,眼里似乎都带着迷醉的狂热。 前几日,我身上来了癸水。听底下的妈妈们私下曾经商议过,女子来了癸水便是通了人道,好些尚未及笄却来了这个的女孩,一旦被某个客人看上了,就早早的被送上了欢床。我虽知荣妈妈花了那么多银子精力养我教我,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但仍不敢大意,这渭州城船来车往的,如若哪天真来了个银子砸得震天响的疯子或者她得罪不起的权贵,谁能担保荣妈妈不会动了心将我双手奉上去。 来“梨春苑”不觉3载,3载春秋,“梨春苑”里的海棠花开更艳,“梨春苑”的花楼更建高深,更多的少女在这里褪去青涩,飞扬起“梨春苑”里永远不缺的风情艳色。荣妈妈说的“造化”始终没有在这里上演过,但每年都会有“孙公子”“李公子”之流的恩客在这里豪掷千金、万般怜爱后深情款款的翩然离去,从此杳无音信。 我现在已经不大上前院去了,一来是荣妈妈不准,二来我已经13岁,未几何时,已是身若娇柳袅娜纤长。晚上独处时,摘下面纱,镜中的少女杏面桃花飞双颊,烟眉巧目澄如泉,朱唇微启里含着一腔碎玉,额间瑰丽处原是一点朱砂。这样的容颜,的确不负了荣妈妈的苦心栽培和照拂。前院里每日来来往往的恩客数都数不过来,我也害怕去那里无意间会给自己招惹出什么事儿来,每日里除了习练技艺,就是在房中阅书,在这点上,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荣妈妈都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和支持,各种书册从不间断的送进来,打发了不少时间。 但愈是害怕,就愈像是搁在心里头的一块大石,沉甸甸的,一日一日,渐压在心里,有一种近乎绝望般的窒息。那往日里听惯了的前院欢歌笑语,如今一道道的震得好似心惊肉跳,搅得日日夜夜都无法安然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是噩梦连连,一幕幕狰狞的笑脸和怖人的黑爪,惊醒时衣裳皆被汗湿透。听先生授课,也恍恍惚惚,全然一副心神不宁、病恹恹的模样。荣妈妈自是担心,免不得又请葛郎中来给我问诊开药。 巧慧煎了药,看我喝完又服侍我躺下,不久我便沉沉的睡了去,一夜无梦,居然翌日清晨才醒。巧莲伺候着我擦了脸,又梳了头发。我觉得奇怪,平日里巧慧疼这个妹妹,大都是自己来伺候我这些的,今日倒是跑哪去了?我一边问巧莲,一边拿荣妈妈昨日送过来的新式纱花在手上把玩。 却是好睡不知窗外事。原来,昨夜里柔姬竟被赎身了去。只道是那恩客极为阔绰,与柔姬相识时日也不长,荣妈妈虽是始料未及,但那银票的数量,想必令她还是十分满意的,否则也不会这么顺当的就让那人连夜里把柔姬一顶轿子给抬走了。可那四姬的位置是不能空缺的,今个一早,就安排了人匆忙收拾柔姬先前住着的“拢月房”,又在前院里挂彩灯、悬纱幔的张罗布置,这不,就把巧慧给叫出去帮忙了。 那新晋的小姬会是哪个呢?若是巧慧在这,问她多半是能知晓的,这丫头年长几岁,聪慧善辩,人缘儿又好,小道消息极是灵通。可这姐妹俩也恁是太不像了,巧莲生性胆小内向,外间发生什么事,问她,多半是不知道。 会是谁呢?我心里暗自揣度。这右司加我在内,一共8人,荣妈妈显是不会这么仓促的把我推出去的,剩下的7个,凝香刚送进来不足半年,如嫣、伊笑、偌舞都尚未训练有成,能有资格选上去的,就只有绿翘、紫云和染墨了。论姿色,这3人似乎都难分伯仲。只是我刚进来的那会与绿翘结过梁子,那丫头心性儿高,于我一直记着恨,直到现在看我的眼神,都冷冷的仿佛带着刀子,如果不是碍于荣妈妈对我的偏爱,我估计她有可能早把那20藤条还回来给我了。 午饭时候,巧慧拨空儿回来了一趟,绿翘住进了“拢月房”,取名“瑶姬”。虽是准备的有些仓促,但荣妈妈训练出来的人,又岂会让她丢了面子的,绿翘的舞虽然这三年来也没见多少的精进,但其声脆若黄鹂,清脆亮丽,其歌婉约动人,流韵乐外。 她与本苑花魁离阳的关系也颇好,人前人后都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离阳有尹知府撑腰,明里暗里,算是他养在这“梨香苑”里的一个外室。据说,荣妈妈本意是让绿翘先当一段时间清倌来养养身价的,结果,绿翘第一个晚上就被人包了初夜,那人,正是荣妈妈盛情邀请来捧绿翘头场的尹知府带来的年轻男子,荣妈妈不敢得罪,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心疼后悔也只能悄悄咽下去。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暮雪了。雏儿们常不听规矩的往前院跑,年中时候,孙妈妈终于在前后院之间设了个看门。提前探得暮雪昨晚房中没有留客,我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有些混沌未开,前后院之间看门的那大汉也不知上哪躲懒去了,倒是省了事,我赶紧偷溜了过去前院。一路小心忐忑、蹑手蹑脚的小跑至暮雪的房门,轻轻的敲了敲门:“姐姐,是我。” 第十一章 飞来横祸 门“吱呀”的一声就打开了,虽然已经很轻巧,但在寂静的清晨依然显得有些清晰刺耳。暮雪冷着脸迅速把我拉了进去:“沁儿你跑来找我太胆大了,巧慧也没拉着你,让荣妈妈知道了非得剥了她的皮!” 暮雪真是有些生气了,苍白的双颊隐泛起薄怒。我拉着她的手刚想撒娇求饶,不意却看到她的双眼泛红,不对,她一身的白衣齐整得好似知道我要来提前就穿戴好了,烛台上只剩下一滩烛泪,那是彻夜燃烧后余下的痕迹。 “姐姐,你还说我,你为什么通宵不睡?你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我愣了一下,想起柔姬,突然又想起了孙公子:“姐姐,你别糟蹋自己的身子了,留得青山在,总有一天,你也会和柔姬一样……” “不是的,沁儿。”暮雪打断了我的话,别过头去,又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姐姐不是因为这个难过。” “那你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是真当我是你妹妹,就不应该瞒着我,哪里像真心待我、信任我的样子!”我口不择言,急得直跺脚。 “好妹妹,姐姐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想令你担忧。”暮雪扭过来我的身子,“是他……绿翘房里那人。” 绿翘房里那人,莫非是……孙中棠那虚情假意的家伙又回来了?!姐姐不会还在为他伤心难过吧,那我也太替她不值了。“姐姐,那孙公子……” “不是他。”暮雪打断我的话,继而咬牙切齿:“是害我家人、夺我家财、不共戴天的仇人——王启昭这个贼人!我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话说着,一枚粉拳直接砸到了桌上,传来杯盏轻微颤动的声音。 “姐姐。”我急忙拿过她的手来看,芊芊玉指已是微微红肿。“沁儿知道你受的委屈。可你想想,你委身于此地不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为家人沉冤报仇吗?可你总这样不爱惜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那你全家的冤屈恐怕就再没人知道了。姐姐,时日方长,留得一条命在,才有希望,切莫一时意气了。” 暮雪点了点头,我又安慰了她一番,故意和她东拉西扯的聊一些院里院外最近发生的巧事,她的心情可算好了些许。估摸着院里的姑娘恩客们差不多该起床了,催我赶紧回后院去,我也不敢再作逗留,匆匆和她道了别,蹑手蹑脚的一路小跑了回去。 饶是这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日晚间,我正和巧慧、巧莲在房中抓阄阄儿玩,看巧莲输得满下巴都贴了小纸片儿,活像个滑稽的白胡子童颜小老头,我得意的咯咯大笑。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倚荭尖利的声音:“玉沁屋里的,快开门,妈妈来了。” 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巧慧和我对望了一眼,赶紧跑过去给她们开门。倚荭留在了门外,荣妈妈带着孙妈妈一阵风一样的冲了进来,却是抬手就给了巧慧和巧莲两耳光,打得巧莲眼里立时盈满了泪水。 “你们这两个混账东西,叫你们看好姑娘不要乱跑的,你们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 “妈妈,你怎么可以乱打人?!”我自是心疼她们,找荣妈妈理论。 “你住嘴!”荣妈妈仍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我惹得她如此动怒。 “你个小冤家,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你不要往前院跑,你就是不听,现在惹出事来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妈妈,沁儿哪值得您如此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我只是前几日清晨去了趟暮雪房里,一路上也没遇着什么人,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什么事儿的啊。 “尹知府和王少爷来了,点名的要叫你过去陪,你自己说吧,该怎么办?!”荣妈妈这时已冷静了下来,其实她一向来都很冷静,刚才那暴怒的样子,只是想给我们点教训而已。但我知道,这事她肯定会比我还急,如此这般的装腔作势反倒是有可能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泪珠儿唰的一下滚落,玉腿一弯,直直的就朝她跪了下去:“妈妈,沁儿让您伤心了。您栽培女儿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和精力,女儿时刻铭记在心,一直想着以后要好好的孝敬您,努力报答您。只是,您也说过,沁儿年纪还小,如何,如何……” 荣妈妈看我哭得梨花带雨,也不马上叫我起来,故意装着沉思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拉我起来。“现在知道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了?可惜晚了!”她又重重的停顿了一下:“这知府大人,妈妈也是得罪不起的。唉,好在你前些日子以来一直抱病,眼下也只有这个借口可以先推脱一阵了。孙黎,你赶紧的给她收拾一下。唉,这还是头一次希望自家的姑娘不要被客人看上!” 她话音一落,孙妈妈立马就把我按在妆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来,十分利落的倾倒出少许在丝帕上,然后往我脸上均匀的抹了开来,荣妈妈看了看,复又让她在颈项上给我抹了少许,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孙妈妈紧接着又让我取了条平日里用的月带来,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鼓鼓的小囊,打开来差不多全倒在了月带上,也不知刚从什么牲畜身上取下来的热乎乎的鲜血,一股暖腥味恶心的让人想吐,但我情知这或许是最能救我的法子了,不等荣妈妈示意,已经拿了钻到屏风后,自己利索的绑了身上。走出来,巧慧端着药已经候着了,我二话不说赶紧的仰着头喝了下去,荣妈妈也顾不住训斥我姿态不雅了:“赶紧的先跟我过去吧,离阳和绿翘都在那里伺候着,一会你看我的眼色行事,注意,千万不要出了岔子。否则,你就准备着挂牌吧。” 我连声答应,由巧慧扶着我低头跟在她身后,一路忐忑着来到离阳的房里。 第十二章 被迫陪酒 一进门,就看见离阳半躺着坐在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怀里,两只玉臂搭在那人粗短的脖子上,两人正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此人当是尹知府了。另一个绿翘陪着的,想来就是那暮雪姐姐的仇人王启昭,荣妈妈口中的王少爷。此人长得倒还端正,看到我进来,抬手把绿翘夹着菜送到他嘴边的筷子给拔开了,起身朝我走了过来:“玉沁姑娘让我和尹大人好等啊,我还当荣妈妈你准备让我派人去请你们的玉沁姑娘呢?” 我紧张得手心里都冒出汗来,低着头不敢言语。荣妈妈脸上堆着笑,迎上前去,“王少爷您说笑了,荣沅哪里敢怠慢您和尹大人,实在是我这乖女儿连日里来都身体抱恙,正在服药,荣沅担心她冲扰到二位爷,所以让她稍事梳洗了一下,这才敢带她过来。沁儿,赶紧过来给尹大人和王少爷问安!” 我轻声细气的念叨着“沁儿给尹大人、王少爷请安了,祝大人官运亨通,祝少爷财阔四方”,身子却似扶风弱柳般,在巧慧的扶搭下冲前方软绵绵的行了个虚礼。 那王启昭已走到我跟前,狐疑般的围着我上下打量了一圈:“本少爷前日里见你,可不是这副病怏怏的模样?!” “王少爷您有所不知,”我掩头低咳了两声:“沁儿抱病卧床已经许久,一直承荣妈妈汤药照顾着,前日里觉得好了些许,就悄悄儿溜出去玩耍了片刻,不想晨风露重,又加染了风寒,咳咳……” 尹知府目光也转了过来,“把脸上那挡着的什么玩意摘了,抬起头来。” 我求助似的望着荣妈妈,荣妈妈无奈的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按他吩咐的做。 我只好抬手欲去取那缚于耳后的轻纱。不想那王启昭已是早我一步:“玉沁姑娘既然抱恙,不如本少爷亲自帮你摘下来。” 吓得我登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连声道:“不敢劳烦王少爷,沁儿自己来就是了。”说完赶紧动手,几乎是连拉带扯的揪了下来。 那王启昭面色一沉:“怎么,你敢嫌弃本少爷!莫说是区区一缕面纱,就是你这一袭罗裙,本少爷今日想要一并扒了,你还敢阻挡不成?!” 荣妈妈和巧慧正待上前来劝阻,不想王启昭袖子一拂直接把她俩推开去一边,一手强扭住我的玉臂,一手伸出两指来十分轻佻的慢慢摩挲着划过我的面容,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背冷飕飕的直冲上来,我强压住心中的厌恶:“王少爷言重了,玉沁岂敢,少爷和大人身份尊贵,玉沁卑微,又是带病之身,内心唯恐沾污了贵客,哪里敢有丝毫不敬之意,实是不敢劳烦。” “果然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虽然是病美人,但这模样长的,的确有几分的姿容。”说这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的扫视了一眼绿翘。看来,这攒了三年的怨恨,她是让王启昭来帮她送还给我了。 荣妈妈谄笑着又上前来:“王少爷真是心急,荣沅这小小的梨香苑,尹大人和王少爷能常来,就已经是对荣沅的恩典,对梨香苑的恩典了。女儿们有大人和您瞧得上眼的,那也是她们的福分。只要您二位一句话,梨香苑上上下下是唯恐照顾不周,哪里敢有半分怠慢!”她这一段话说的极为奉承,尹知府显然十分受用,王启昭也是面露得色:“荣妈妈你少拿些好话来唬弄本少爷,廖清嫆那贱婢子的事,本少爷还记在心上呢!” “我的王少爷哟,你借我荣沅仨胆子,荣沅也不敢唬弄您和尹大人哪不是!”荣妈妈堆着一脸虔诚的笑,一阵小香风似的晃到尹知府的跟前:“尹大人是什么人啊,那是进过皇宫,见过真龙天子的贵人,王少爷您则是财通四海,脚踏八方,您二位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拿不出手的姑娘,荣沅我也不敢往您二位跟前领啊不是!我这乖女儿虽然是有几分姿容,但身子病弱着,又年幼不懂事儿,……” “本少爷就喜欢雏儿,再嫩的雏儿你荣妈妈也不是没卖过,今儿个推三阻四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莫说尹大人现在还在任,就算是明年任职期满了,那也是加官进爵不在话下,你藏着捂着的想讨好的下一个,那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那个斤两!” 荣妈妈内心一颤,刚刚的一顿马屁工夫,在王启昭的几句煽风点火下,就消融瓦解了。尹知府的脸色像罩着一层寒霜,离阳收到荣妈妈的眼色,娇滴滴的执起酒杯,嗔怒着摇晃尹知府:“大人,您加官进爵后,可不能不要阳阳了呢?” 尹知府鲜少的没有答理她,而是面无表情的端起了桌上的酒杯:“过来陪酒。” 王启昭已经回酒桌落座,绿翘半倚在他的怀中,秋波潋滟的杏眼里浮起一丝轻蔑和得意,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离阳事不关己,兰花玉指闲然优雅,拈着水晶葡萄亲昵的给尹知府喂食。荣妈妈脸上依旧堆满了笑,却一时半会不敢再多言忤逆尹知府的意思。也许王启昭并没有说错,荣妈妈对我的怜惜,有几分是出于我的年幼,只怕更多的,是她未雨绸缪,想留下来献给下一任的知府,以求在尹知府离任后,新来的大人能继续罩护“梨春苑”。我愿与不愿,都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件物品,这件物品,在尹知府和王启昭而言,并不见得比怀中的美人夺色,却意味着他们可以凌驾于渭州城之上的权威和优越。在荣妈妈而言,只是选择抱住哪一棵大树更安全、更有利。 我掩袖举杯,一股热辣穿喉而过,从舌尖到胸腹,所到之处皆在灼烧,刺激得我颦眉,连连低呛出声来,一张小脸顿然通红,露出些许的窘态,又似几许未加修饰的娇羞。王启昭别过头来,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绿翘还是那样心浮气躁,脸上的不快昭然若是,话语也快人一步:“难得荣妈妈如此稀罕你,玉沁妹妹却是连酒都不会喝了,王少爷,你可得好好教教她呢。” 第十三章 献身相救 荣妈妈讪讪一笑:“不怕二位爷笑话,荣沅打量着她还小,的确是不曾教过她宴饮,她现在又还病着,自然是不善饮的。荣沅从来没求过大人,但荣沅敢指天发誓,绝对没有存什么欺瞒大人的心思。都说勾栏里的命贱,荣沅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儿女的福份,但这丫头,荣沅是打从第一眼看到她,就心里疼爱的。她流落到这里,那是她的命,她逃不掉,但荣沅还是自私的希望,她能像普通家的儿女一样,享受多几年无忧无患的日子,安好长大。望大人看在荣沅过往忠心服侍的份上,给她一个机会,荣沅求您了,日后您有任何差遣,荣沅都没有二话!” 她此番话说得极为动情,慈母的庇护和往日里毒辣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尽管真伪难辨,依然让我心酸与感动齐涌而出,红了眼眸,湿润了脸颊。突然又想起脸色涂抹的那东西,吓得从头到脚一股寒意,只祈望这玩意耐得住泪水的冲刷,千万不要露出馅来。原本可能连绵不绝的泪水,顿然也收了回去,只剩了一点在眼眶中旋转,泫然若滴。 或许是荣妈妈的一番话也打动了他,令他忆及了家中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女,尹知府冰冷的脸上终于也泛起了一丝暖意,看着我的眼神仿佛也怜悯起来。众人皆知他在犹豫,我的安危寄于他一语,却不敢轻言再求。打动人通常不需要长篇大论的道理,只言片语如果能引起心和情感的共鸣,就已经足够。如果尺度没有把握好,过分的央求也只会令人心烦厌恶。荣妈妈机敏,也善于猜度人心,她懂得适时而进,择时而退。但王启昭,却是个棘手难缠的主,他和尹知府勾结多年,在尹知府面前的影响和煽动力非一般人可比,他若是耍横发难,只怕尹知府会动摇和纵许。而他对我的刁难,除了绿翘的挑拨,还有他本身恋雏的怪癖,是否还夹杂有和廖家的恩怨,我不得而知,也思索不出该如何应对。 王启昭显然并不甘心,不悦之情跃然于表:“只是一杯酒而已,你用得着装出可怜嘴脸来找一堆的借口搪塞吗?既然你也说了她总是逃不掉的,那何不今晚就陪了我?!” 说罢,突地站起身来就把我从座位上拽起来往怀里拉,一旁侍立的巧慧慌了,急忙就上前来阻挡,王启昭恼羞成怒,甩袖直往边上一推,巧慧直挺挺的摔撞在旁边的花案上,磕碰出一声闷响,花案和她同时倾倒在地上,一条细细的鲜红的血痕顺着她的额际缓缓的淌出。 “巧慧。”我哭唤着,向她扑去,却被那王启昭拉住,荣妈妈也上前来劝阻,屋内顿时乱成了一团。不想弄出这等关乎人命的事,尹知府纵然胆大,鱼肉和欺压百姓,但在这等风月场所,公然为了个青楼女子,纵容出人命案来,传出去着实有损官威形象,他的眉头微皱,显然不欲事态再发展,手中的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搁,厉声道:“够了!” 喧闹声顿然停止,只剩下我低低的啜泣。 门被人急急的大力推开,暮雪清冷孓然的身姿出现在了房内:“王少爷如果想找人陪你喝酒,不知道我廖清嫆够不够格?” 尹知府没有理睬她,皱着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反而皱的更紧。王启昭却真的松开了钳制住我的手腕,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哟。”王启昭凑上前去,嗅了嗅鼻子,假装很陶醉的样子,“啧啧啧啧……真香。我现在,是该唤你暮雪姑娘还是清嫆妹子?如果是暮雪姑娘,那真的是不够资格,如果是清嫆妹子,我很乐意和她把酒叙情。但是,我印象中的清嫆妹子,那真是冷情冷心,从来不懂求人该有的姿态啊!” 暮雪的眼中似是要喷出血来,但强忍着,紧攥的拳头处,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她垂了眼眸,敛去身上的冰寒,软了话语:“廖清嫆恳求王二少爷,放了玉沁,您只是想找人陪您喝酒玩乐,玉沁年幼,哪里懂侍奉,还是我来伺候您,您把我送进来这里,不就是想调教得我为奴为婢吗?” 王启昭扭头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她:“为奴为婢这我可不敢受用,万一你随时准备捅我一刀,我怕自己忍不住会不懂怜香惜玉。但我听说,清嫆妹子娇躯如雪,媚骨风流,上过你身的男人无不回味赞叹,啧啧啧,清嫆妹子变得如此柔顺,本少爷也十分向往。这样吧,你今晚若是伺候得本少爷舒坦了,本少爷可以考虑放了她。” “王少爷说话算话。荣妈妈,你带玉沁下去,我会侍候好王少爷。”暮雪淡然的吩咐,仿佛这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我感激她慨然救我于危难,但也明白过来,今天的这番风波,或许皆因她而来,王启昭偶然得知了她与我交好,存心借我来折辱她。因此,能救我的,的确也只有她。荣妈妈定然是最明白这一切的人,尽管在我身上做足了手脚工夫,依然不放心,关键时候不得不牺牲了暮雪来换取我。或许在她而言,暮雪的牺牲根本就不叫牺牲,青楼的哪一个女子不是人尽可夫的呢?重要的是谁能给她带来最大的利益,她就能暂时的维护谁而已。 巧慧扶回房后不久即醒转,荣妈妈差人送来了金创药,我让巧莲打了热水,亲手帮巧慧清理伤口,又敷上药。看到上药的一瞬间,巧慧疼得滋滋的抽着冷气,我心中难忍自责,又牵挂暮雪在承受羞辱,更是悲愤愧疚。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懦弱的躲在了众人的背后,眼看着她们被伤害,选择了成全自己的无恙。 当晚,我没让巧莲伺候我就寝,让她留在巧慧身边照顾。自己脸也未洗,就坐在桌边,痴痴的发呆。我不敢再去前院,看暮雪的情况如何,我也进不去那前院,荣妈妈怕出事,已经加派了人守住院门,严禁我再迈进去一步。有心无力,我和笼中的雀鸟没有区别!凭着几根美丽的羽毛,就可以拉身边的雀鸟都为我陪葬! 夜已经很深,很深,深得这院里终于再也听不见一丝喧哗。我还在痴坐。 门外忽然传来两声很细小的敲门声。是秀娘的声音在低唤我,我赶紧打开门去,万分委屈的扑进她怀里,“秀娘……” 等我哭够了,秀娘拎了帕子帮我擦了脸,又服侍我躺下。我往里挪了挪,要她陪着我一起,尽管我知道,天未亮前,她就必须得走。秀娘叹了口气,只脱了鞋袜,和衣躺在了我身边。我终于沉沉的睡去,梦里,仿佛又回到了娘亲怀里,温暖、踏实,不忍醒来。 第十四章 悲花受辱 早间睁开眼,秀娘已经走了。巧慧仍是过来伺候我梳洗,虽然剪了齐齐的一排碎发遮住了额头,仍然隐约可见尚未消去的红肿和敷着药粉的伤口。惹得我又是一阵泪流。巧莲却一会方才过来,回来后就附在巧慧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巧慧点了点头,才告诉我:“沁儿,我知道你担心暮雪姑娘,一早,就已经让巧莲过去那边守着消息了。” 我一听,顾不得她正在帮我梳发,猛然扭头就抓住她手催问,扯得头皮一阵发疼:“真的?!暮雪怎样了?那畜生……” 巧慧把我身子扳正,依旧帮我细细缓缓的梳理那一头垂腰的乌发。“你不要急,那畜生,听说昨天半夜就已经走了。” “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告诉我,暮雪她现在怎样了,昨晚,那畜生……那畜生是不是折磨了她?”后半句,我已是哽咽着说了出来。 巧慧扶住我的肩膀,“昨晚上,那畜生的确是留在了暮雪姑娘房里,琳儿说是抱着醉了的暮雪姑娘回房的。她也不知道暮雪姑娘现在怎样了,暮雪姑娘,没让她进去。” 我闻言猛的要站起身来,不顾巧慧的劝阻:“我去看看她,只要我去了,她就会开门的……” “沁儿,荣妈妈不会让你去的!你冷静一点!万一再惹出事来,暮雪姑娘护卫你的这份心思岂不是浪费了?!” 巧慧的声音浇灭了我的冲动,是啊,眼下连瞧瞧,都是妄想,就算是巧慧不阻拦我,我又怎能越得过荣妈妈为我而设下的门槛。那妆台上的一排脂粉珠钗,通通都被我拂落在脚下。 世事总是变化无常。你以为希望的,总在瞬间破灭,你绝望了,却不曾牢门就将打开。 中午,仍在心忧着难以下咽。前院几乎是一下就喧闹了起来,好多惊叫声, 甚至男子的喝斥声。我担心暮雪,抬腿就往前边跑,巧慧和巧莲赶紧跟了上来。院门处,荣妈妈安置的守门汉也不见了踪影,我冲到前院,前院各个楼门口,都站着陌生的黑衣壮实的佩刀男子,整个前院里不见了一个出来走动的姑娘客人,一抬头,门廊处,隔一两丈亦是如此,怪不得刚才如此喧哗,院里的人只怕是都已被驱吓进了屋子,不得外出。 看我要往里闯,楼口的男子手中长刀一挥,阻挡在我面前,吓得我与巧慧、巧莲三人蹬蹬噔退后了几步。 院中央装扮与其他人俱是不同的高大青衣中年男子望了过来,他面前,孙妈妈带着一众护院打手正在恭敬的等着。那男子约莫40岁上下,长相卓然出众,器宇轩昂,大概是个领头的,虽然只是随意的一瞥,眼中的凌厉也让人心头不觉一寒。他身旁面容与他几分相似的年青男子眉头一皱,“这里人多眼杂,管事的,带我们寻个清净的地方,去你们后院。” 我大叫:“我要上二楼。” 这时,荣妈妈已急如风火的赶了过来,抬头看见我:“我的小姑奶奶,你又跑出来做什么?巧慧巧莲你们俩杵着干嘛?不会赶紧的拉她回去!” 孙妈妈和那领头男子低语了几声,领头男子挥了下手,放了荣妈妈和倚荭进去。 楼口的男子已经开始驱赶我。我急了,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可以进去探视暮雪的机会,自是不肯罢休,冲他们继续大叫着:“我要上二楼,让我上二楼,让我上二楼……” 领头男子的眉头微微一皱,荣妈妈也急了,她是知道我性子的,怕我闹出什么事来,又怕兵士不小心伤了我这棵摇钱树:“我的姑奶奶,这位军爷,你就行个方便,放她上去吧。” 我这才得以通过,二话不说,提腿就往暮雪房里跑去。“暮雪姐姐,暮雪姐姐开门,我是沁儿,你开门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暮雪像一尊苍白的木偶般,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削瘦的身子仅着单衣,裸露的颈项、双手,全是擦成红紫的肌肤,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破皮,渗出点点的血迹。 “姐姐……”我伸手欲去拉她。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不要碰我!脏……” 她的目光空洞,神情恍惚,如云的乌发凌乱的披散着,这一幕如此的熟悉,恍然是回到了4年前娘亲出事的那个下午。不,难道真的是我的不祥,应证了这屈辱折磨的灾祸,要一次次的降临在我身边亲近的人身上! “暮雪姐姐,是沁儿,沁儿对不住你……”我上前紧紧的抱住她,我纤细的臂膀内,是她单薄的身子在轻轻颤抖。求求你,不要再离我而去了,我已经不能再次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拥抱了多久,需要多大的力量去支撑,暮雪的哭声终于宣泄,第一次在我面前,尽情释放了她的悲伤愤怒,我细小肩膀上的那一抹泪渍,将终生印在我脑海里,时常在梦中浮现。 又过了好一会,听见巧慧拍门的声音:“沁儿,你快出来,荣妈妈让你到后院去,那伙人有话要问。” 我这才轻轻推开暮雪的身子,扶她躺下:“姐姐,你等我一会,我出去下,再回来看你。” 暮雪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平时清冷的神情,此刻却像个孩子般的柔弱无助、仿佛恋恋不舍,慢慢的,不愿意放开…… 我来到后院,除了前院看守的男子外,领头的几个男子都来了这里。院子中间,齐齐整整的,全是司务处的小雏儿,巧慧赶紧拉着我一起站了进去,挤到巧莲身边。 那之前说话的年轻男子看我站好后,又对跟前的荣妈妈吼的:“你给我仔细看清楚了,这下是不是全都到齐了?再遗漏,小心我拆了你这院子。” 荣妈妈赶紧唯唯诺诺的答应:“军爷,禀告军爷,齐了齐了,这下肯定是都齐了的。” 第十五章 逃出火坑 正中间的那位领头男子,这才缓缓开口,声音确实刻意的压低了柔缓,仿佛是在家和自己的儿女们倾谈,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吓坏了他们。 “各位小姑娘,你们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叫你们过来,就是想找你们问个话。你们听我的一会分开着来站,不要慌。知道吗?” 人群中没有回应,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缓缓的提问:“你们都还记得自己的家乡是哪里的吧?家乡是苏阳城的,烦请站出来前方。” 只听得细细碎碎的裙摆声音,30多人的队伍里边上去了11个,我刚想站上去,巧慧却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先看看,我心里一动,又收回了刚想迈出去的步子。荣妈妈看见了,也不做吱声。 之间那将领走下台阶来,弯下来,细细的问那11个女孩,今年几岁了。 “13岁。” “11岁。” “14岁。” “13岁。” …… 那领头男子逐一问完后,又叫出其中3名与我同13岁的女孩,问她们是几月里生辰,家住哪里。问完后,又反复追问,有没有记错。她们的回答令他脸上的神情明显的失望。旁边的男子上前安慰他:“您别急,这些小孩自小被拐卖,记错了也是有的,再细细盘问吧。”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回头问荣妈妈道:“你这里可有一个叫黑子的拐子,给我找出来。不许耍花样。” 他的声音威严,荣妈妈赶紧回答:“有的有的,黑子,黑子,过来给军爷答话。” 黑子畏畏缩缩的站了过来。 中年男子眯了眼睛,问他:“你就是黑子?” 看他忙不失迭的承认了后,又问道:“你可否还记得3年前的仲月,你在苏阳城里拐来了个小女孩?” 黑子嘴里念叨着,脑袋扭了过来,眼睛偷偷的瞄了我一眼。 旁边的年青男子一声怒喝:“认真的想,回答错了我宰了你!” “是是是,军爷息怒,军爷息怒。”黑子赶紧回答,“那年仲月里,我的确曾拐来过几个女孩,只是不知道您问的是哪个?” 将军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你拐的那几个,给我指出来!” 黑子这才指了3个当中的其中一个出来,然后又迟迟疑疑的看着荣妈妈,旁边的将领又是一声吼:“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指。” 黑子这时又指了剩余8个女孩当中的其中一个。“就是这两个了。真的没有了。” 中年男子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不对啊,按照那康妈子所说,她当年卖掉的那孩子,应是被你拐来了这里!”说完他痛苦的仰面闭了下星目,似乎是喃喃低唤:“绛云”。 我听了却是犹如晴天响雷:绛云,沈绛云,这不正是我娘的名讳?!当下不再犹疑,迈步前去:“我也是3年前仲月被苏阳城拐卖而来的!” 在场所有的人顿时将目光都投向了我,荣妈妈一脸沮丧,而那中年男子和旁边的年青男子却是一脸惊喜,但立刻又犹疑,向我招手:“你且过来,我问你,你幼时家居何处?” 我此时已不再害怕,这些人已显然是为了寻我而来,既能说出当年卖我的康婶,又能叫得出我娘的名讳,想必与我娘亲关系匪浅,当下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的走到他跟前,低声答他:“苏阳城内城南苏府。” 年青男子掩饰不住的兴奋激动,刚想说话,却被中年男子制止:“其他人暂且都退下,你去带人守住门口。” 年青男子得令,院子里的众人顷刻走了精光。 中年男子星目似有泪光闪烁,又轻声问道:“你爹爹名讳是?” “苏福全,他不是我爹。”我冷冷的答道。 他的个头要比我高出很多来,不得不半弯下腰,抬手抚开我覆眉的额发,一点朱砂立时映入他的黑色瞳孔。 “你是苏以宸?”我轻轻点头,应该是得到最终的确认了,他激动得一把抱住我:“绛云,我帮你找回你的孩子了。母亲,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我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紧紧抱住我的陌生男人,虽然他表现的与我如此亲近,虽然有一种很难以言说的、似乎与生俱来的、亲切熟悉的温暖感觉,但我依然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推开。 “孩子,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别怕,我是你舅父,来。”他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招手唤过守立在院门的年青男子:“这是你的哥哥。等下上车了我再同你细细解释。走,舅父现在就带你回家!” “稍等。”我相信他所说,事实上,相信他也是我眼下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欲就这么离开:“舅父,宸儿有个不情之请。” 舅父一脸惊讶,但仍一叠声的答应:“你说,你说。” 我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想请求舅父,帮宸儿救秀娘和我在这里的3个好姐妹一同出去!” 他显然没有片刻的犹豫,就拒绝了我:“沈秀既然也在这里,可以一并带走,但那3个姑娘不行!” 尽管开言求他之前我就已经预想了他会如此回答,但仍不可自禁的冲他直直跪了下去恳求。舅父显然未料到我会如此郑重坚持,大惊失色的将我扶起来,柔声劝我:“宸儿你这孩子,不是舅父不愿意帮你,是不能帮啊!” 我声泪俱下的和他陈述了昨晚暮雪巧慧救我之事,以及她的冤情和这三年来她们对我的关心照拂。“舅父,我知道,宸儿提出请您替她们一同赎身实属僭越,但是,请您念在她们舍己护我、待我如亲妹的情面上,帮我救救她们吧!否则,总有一日,她们会被折磨死在这牢笼之中的,宸儿,也会因此而终生悔愧。” 舅父伸手替我拂去脸上的泪珠,很是为难:“乖宸儿,舅父知道你淳善知恩。只是,你说的那暮雪姑娘和巧慧姐妹,她们和你不同……” “一样的,舅父。”我哭着继续恳求他:“我们都同样失去了亲人,舅父,只有您能帮帮我,帮帮宸儿救救她们吧!否则,您今天有可能,都见不到完好无损的宸儿了。” 舅父抚了抚无须的下颚,沉思了片刻,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也罢,既然你受了她们的大恩,我沈府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舅父答应你,带你先行离开后,再派人来替她们赎身,安排她们的去处,但是你也得答应舅父,今生不得再与她们相认见面。” 这是他向我提出的互换条件,我没有切实可用的筹码,唯一有的,是这片刻前突然而至的亲情,这也是我唯一能替她们尽力了的,我只能答应。 秀娘出来的时候,舅父险些没认出她来,这三年的焦心劳碌,已经让原本清秀年轻的她变得苍老憔悴,银发渐生,像一个50多岁忧愁困苦的老妇人一般。秀娘有些迟缓的看了舅父好一会,方才唤出声来:“大少爷!” 她激动得不禁又哭又笑,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第十六章 定国府 回家,马车一路颠簸得甚是急促,驶向我前路未知的方向,连晚间都是在连夜行走,我心中有些疑虑,但不好多问。连赶了近3日的路程,终于回到了舅父所说的娘亲故乡——朝安。 马车仍是没有停顿,直接将我载到了一处颇为古朴肃穆的宅邸前。清一色的青瓦灰石墙,静静的矗立延展,深深的隔开了外界的繁华热闹,遮住了院内的幽深。只有那越过高墙,傲视着朝安东街的兽型飞檐翘角,给原本朴实简单、没有过多装饰的建筑,凭添了几分巍然庄重。府邸前门共有三道,正门宽有一丈余,两侧各蹲有一尊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大威猛的麒麟石兽。左右边门各宽五尺,以门掩着。 我抬头望了眼正门口金辉夺目的“定国府”匾额,踌躇着不敢踏步。这就是我娘亲的家?!我娘亲既是有如此显赫的身份背景,却为何沦落到远嫁千里、成为苏家的小妾,受人冷落残害?在“梨香苑”这几年的生活成长,我已不是当初苏府那个年幼无知、懵懂单纯的小丫头,我隐约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和我有关。 下车后,立时有人上前来扶了我随舅父一行从正门进去,秀娘则被一管事模样的人从侧门领去了别处休息。此时院内的门厅处,出来了一群人在迎接,来不及细想追问,只好先随了舅父走上前去。 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首先迎了上来,舅父牵着她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谨年,这是宸儿。宸儿,你来见过你舅母。” 我上前见礼,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舅母。” 没有多余的寒暄,舅父又赶紧吩咐舅母:“速速带她和轩儿去见爹爹。 轩儿即是哥哥沈宁轩,年方20,已是一名小将,跟着舅父在边疆历练。舅父沈丛云,护国将军,官居从二品。父子常年驻守在我大周边界岭水一带,为国邦的安定和百姓的安宁忍受边关的艰苦寂寞、思乡之情。 我等一行人穿行过正厅内堂,去到北房的一个小院里,院内鱼游鸟鸣,草木苍翠,酷暑之下,也令人顿生清凉宁静。院子的前方正中位置,就是外祖父——大周国战神“定国将军”的下榻之处。 舅父舅母在前,我和轩哥哥在后,急匆匆步入室内,只见一珠翠少女倾坐在床榻旁,照看着一名须发灰白、躺卧的老者,自是我的外祖父了。 舅父一进门就冲上前去,握住外祖父的手:“爹爹,不孝儿子带领孙儿们,回来看您了!” 轩哥哥也上前去,跪立在床榻下方,伸出一只掌覆于外祖父舅父手上,“爷爷,我是轩儿,我回来看您了!” 舅母牵了我的手走过去,示意我在轩哥哥身旁一同跪下,舅父又在外祖父耳边说道:“爹爹,绛云的孩子,我已经找回来了。”动情处,已是声音哽塞。 我冲榻上方的外祖父恭恭敬敬的磕了3个响头,“不孝外孙女以宸,见过外祖父。” 外祖父的身体挣扎,原本呆滞的目光突然间像找到了目标,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尾处掉下来,无力的抬着双手,似是要抓住我。 我赶紧挪上前去,舅父和舅母扶外祖父斜躺了起来,方便他仔细端详我。 我与娘亲的容貌有7分相似,外祖父许是想起他那苦命早逝的女儿来了,更是老泪纵横,伸着干枯苍老的双手抚摸着我酷似娘亲的脸。 “云儿,是爹爹狠心害了你,嗷……”外祖父的身体犹似灯枯之状,情绪一激动,当下急喘不已,肋骨突起的胸脯忽上忽下的快速起伏,仿佛随时要背过气去。 舅母大喊:“王太医,王太医。” 这时,从身后闪出来一名穿医官服饰的男子来,不慌不乱的打开医箱,从里边取出几根银针,迅速插到外祖父的耳穴及腕部内外关处,又名下人去厨房把热着的药端过来一碗。舅父帮外祖父轻抚胸膛,等他渐渐平息下来。 待汤药取到,王太医又缓缓的将所插入银针一一拔出,舅母亲自执汤碗,喂外祖父服药后重新躺下闭目休息。舅父轻轻挥手,示意我们都跟他出去,只留下两个丫鬟和王太医,继续在屋子里守着。 又绕过几道回廊小院,来到一个类似佛堂的地方,舅父领我走了进去。 佛堂内,檀烟缭绕,菩萨慈和。菩萨的下方,立着沈家历代祖先和逝者的灵位。其中,我娘作为后辈静静的躺在下侧。 “娘亲……”我跪上前去,摩挲着娘簇新的牌位,泪水无声的淌落。 舅父点了3柱香,插于供奉的香炉内,在我身侧跪下:“娘亲,儿子不孝,现在才帮您找回来妹妹。现在,妹妹她终于可以长伴在您左右了,您不必再为她日夜惦念。妹妹的孩子,我也替您带回来了,她生的和绛云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会替您和妹妹照顾好她,不会再让她受一点的委屈。” 说完这话后,舅父又接过舅母手中递过来的3柱香,给娘亲奉上。 一番悼念完毕,舅父才对我说道:“你既已回家,如此便好了!也算是替你母亲尽下孝道送你外祖父最后一程!”舅父说完,一旁的舅母和姐姐如霜已是忍不住掩面啜泣。 “宸儿听舅父唤刚才那位大夫为太医,既是宫里出来的,医术想必是十分了得,外祖父的病,难道就全无希望了吗?”我亦是一脸沉痛,没想到匆匆赶回的相认,竟是诀别。 舅母用丝帕拭了拭了眼角的泪水,对我说:“王太医也道你外祖父这病是药石无用了,派去苏阳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你娘3年前就已病故,他一听更是急火攻心,几欲就去了,若不是念挂着想最后见一见你,只怕,只怕早就……” 众人皆是不语,心情俱是沉重无比。稍后又返回前厅,一一落座后,舅父这才逐一向我介绍他人。定国府虽是门庭显赫,但外祖父治家森严,从外祖父到舅父,皆只有正妻,并无妾侍,家中人口亦十分简单。外祖父只有一子一女,我母亲流离早逝,舅父常年驻守边防,宁轩哥哥近年渐习军务,跟去了舅父身边历练,此番才一同返家。舅母是本朝尚书大人沈清之幼女,虽是四十如许,又生育了两个孩子,但体态容貌依然保养得有如三十开外的少妇,窈窕端仪。外祖父房中所见的那名珠翠少女,是舅父舅母的掌上明珠——如霜。如霜大我两岁,是我的姐姐。只见她柳眉如烟,睛若秋波,樱唇一点含嗔带笑。我待向她行礼,她已伸手将我扶住:“平日里常听娘亲提起姑母,莫不是月貌花容,仪态万方,总训斥我没学到一分半点,引我神往,今番见到了妹妹,当知所言非虚了。” 她本就活泼可爱,话又说得俏皮,若在平时听起来让人不觉好笑,只是因为外祖父的病情和亲人离逝的阴影此时萦萦环绕在众人的心头,大家都只作微微一笑,却不回应,她颇有些汕然。我勉力一笑,但心中凄然、疑虑,更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劳碌,是十分疲累,想来舅父和宁轩哥哥也是如此。 第十七章 喜团圆 舅母亲自领了我去早已给我准备好的房间歇息。房间在西厢院,舅母解释说是娘亲曾经居住过的院子,娘亲离家后便一直空着,外祖母不让人把东西挪出去,只命人隔三差五的仍旧打扫,好似娘亲随时会回来住一般。这一空就是十几年,外祖母也去了,但房间和院落依然是娘亲离去前的模样,从未有过改变,现在我回来了,自然是住这边的好。舅母又留下了一名丫鬟今后随身服侍我,至于秀娘,舅母道这些年也辛苦了她,等她休息多几日,还是让她来我房里照顾。我惶然道谢。 待梳洗完毕,欲更衣时,我有些窘然,离开“梨香苑”时,舅父只命我携了两套路上换洗的衣服,“梨香苑”的衣裳,美则美矣,究竟是轻浮了一些。在府上穿着,实在欠妥当。正在犹豫间,丫鬟素玥已经笑盈盈的捧来了一套簇新的衣裙,道是舅母早就吩咐过,因未亲见到我,不好量做衣裳,我与如霜年纪相当,就暂取她这季新作的衣裳来穿,等明日再叫制衣坊的人上门来给我量做衣裳。 换好了衣服,躺卧在娘亲曾经歇息过的床榻,床上的被褥和枕头显是新换,在这炎炎的午后,触手皆是凉沁沁的丝滑,带着淡淡的熏香。香气宜人,一缕一缕的钻入我的脑海,这几日离奇的转折突变,娘亲的娇贵却薄命,刚相认就似已油尽灯枯的外祖父,未知已是否安然的暮雪巧慧?很多的疑问和担忧都挤在一起,堵得人无法安然休憩。 闭上眼在床上假寐了一会,再睁开眼,方觉外间天色昏暗,已近傍晚。心里估摸着舅母那边只怕是很快就要来传晚饭了,赶紧起床来。临窗的妆台竖着一面一尺来宽的素银镶边菱花铜镜,镜面光鉴照人,远远的便照出来了人的影子,想是时常擦拭的缘故。娘亲少女时代每日早晚就是这样坐在窗前,整理云鬓仪容的吧。那镜里映照出她如花朵般娇丽秀美的面庞,那时的她,是否曾憧憬过,将来要嫁一个风姿卓绝、学识渊博的男子,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却不想最后,一杯黄土掩埋了流落在异乡的艳骨。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的我不是早产,那么,苏府上下对我们的唾弃和鄙夷就完全是情理之中了的,那么,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呢?娘亲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半个字,秀娘也未曾透露过半分,舅父舅母又是否知情呢?但,不管他是谁,能丢下我们母女十多年不问不闻,间接导致了娘亲的悲惨人生,这样不负责任的爹爹,于我来说,没有也罢。 正自顾自的想着心事,素玥敲门了进来请去前厅用晚饭,又略微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我这才随她前去。 待我到时,除了舅母,其他人均已落座,我有些赫然,暗暗自责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在房里误了时辰,让众人都要等着我。我初来府中,对府中的物事均不熟悉,虽说是一家人,却是自打出生起就未曾谋面过,总归是有些疏离的。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不知道府中的亲人们可会喜欢我,自己身边又没个人提点,少不了一言一行都得时刻小心着礼数和分寸,以免失了娘亲的颜面,结果还是疏忽大意了。舅父的左右各空有一个座位,左首的空位下方是如霜姐姐,右首的空位下方是宁轩哥哥。我迎上前去,很是纠结,我在府中的辈分和年龄俱是最小,娘亲又已故去,似乎于礼于情都不该逾越于如霜姐姐和宁轩哥哥之上,踌躇着不敢落座。 舅母这时已经到了,在如霜姐姐的上首坐下,看到我仍在犹豫,呵呵的笑着:“是我让这么安排座位的,宸儿你就坐你舅父旁边吧,以前你母亲在家时,便也是这么坐的。” 舅父也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刚想推辞,沈宁轩已经站起身来,拉着我大大方方的往他旁边的座位上一按:“好妹妹,你就快点儿坐下来吧,哥哥我可是在边疆吃了两年多的风沙了,就盼着回家的这一顿美味精羹呢。” 他的这一番玩笑话顿时把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舅母妍妍笑骂道:“你那是活该自找的,好好的放着京城的侍卫不做,非要跟着你爹去那黄沙戈壁历练,最可怜我这个当娘的,常年见不着夫君也就罢了,现在想见一面儿子,都得望眼欲穿。你现在若是觉得苦了,让你父亲上书皇上,给你调回来可好?” 沈宁轩急忙推辞:“别别别,我这可不就是一说嘛,逗咱妹妹开心呢,是吧?宸妹妹。”说完还不忘调皮,对舅母做了个鬼脸。 舅父看着我慈爱的一笑:“回到自个家了,别那么拘束,你哥哥自小的时候就黏你母亲,你母亲刚走那会,他还不太懂事,整日里哭闹着要找姑姑。”话语一顿,颇有些伤感:“你回来了,他往后也会像对自己亲妹妹一样疼你的。” 沈宁轩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我一笑,复又豪气冲云的拍着胸脯允诺:“父亲说的没错,宸儿妹妹,以后有哥哥保护你,谁敢欺负你,哥哥绝饶不了他!” 我的眼眶有些湿热,心里的感动一层一层的涌了上来,浮现在眼里,化成了晶莹的泪珠。舅母笑道:“你看看,好好的,又把你妹妹给惹哭了,赶紧吃饭,堵上你的嘴。饭菜都快凉了,吃饭吧!” 饭毕,撤下残宴,马上又有丫鬟盛上来茶盏。我素来贪凉,在这暑热的时候,对喝茶一事就不甚热衷了,丫鬟放下后,我并不曾取起来喝,只是微笑着一一回答舅母关于我平时喜好的一些琐碎问题。沈宁轩接过丫鬟递上去的茶,却是一伸脖子就牛饮了下去,看得我不禁咋舌。舅母显是看出来我的愕然,嗔笑着责怪道:“还是改不了你那猴儿性子,让你宸儿妹妹看笑话了。宸儿,你也尝尝咱府里的茶,这可是按照宫里的做法,夏日里专门解暑消食的,头年才兴起来,咱府上也是今年才建好的这冰窖。” 舅母如此说,我这才注意到,这茶盏并不像一般热茶似的冒着热气,取来端在手中,只觉冰冰凉的竟是十分的舒服,想是刚舅母说的冰窖的缘故。揭开茶盏,也不是平时所喝的香片,只见微微黄亮清透的****,上头飘着几片细小新鲜的菊瓣。未入口,已是一股冷香甘甜先钻入了鼻子,接下来细品,又是微甜中带着一点微酸,微酸中带着一丝清凉,慢慢在舌尖化开,顿觉唇齿生津留香,在这炎炎夏日,仿佛刮过一缕凉风,让人神清气明,五脏六腑都说不出的妥帖。说是茶,其实却不是茶,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材料,定是细细的煮了,又滤过好几遍,调了蜂蜜,放入冰窖中藏过,待取出时,撒上新鲜摘采的菊瓣。这样的喝法,寻常人家哪里能有这等的细致,且说这冰窖,就不是光有钱能办到的事,必须在严冬采凿厚实的河床冰块,埋入阴凉干燥的地底深处,待到天热时,再取出做纳凉冰镇之用。花费人力财力不说,用起来,消耗也是极快,所以,即使是王公权贵,也不见得能日日享用。 第十八章 身世之谜 “的确好喝,往日里不曾瞧见过这样的喝法,舅母真有办法。”我浅抿了一口,放下茶盏,对舅母恭维道。茶是好喝,只是我眼下复杂的心境,白白糟蹋了它的珍贵雅致。 许是看出我有些心事索然,稍坐了片刻,舅父就说带我出去走走消食。我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穿过厅房,走回了母亲少时、我现在居住的西厢院里。月光如水的洒在小小的院落,杏树层层密密的枝叶像裹住了一层银灰,青杏点点,微风里摇曳。杏树旁的秋千架,孤零零的像矗立了很多年被主人遗弃的孩子,架下杂草野花繁盛。我想象不出当年的少女在杏花树下荡秋千的样子,有没有明媚如花、有没有笑声如铃。我记忆里的娘亲,永远都是沉静的,那片沉静现在想来,却是濒死一般的寂然哀伤。 舅父的目光随我落在秋千架上:“你母亲小的时候,最爱就是在春日里的杏花树下荡秋千,那秋千架,还是你外祖父和我一起动手帮她搭的。”他的话语停顿了一刻,似是有一些歉然:“好多年都没有人坐过了,霜儿也不喜欢这个。明日叫园丁来修理一下吧,你得空可以坐坐。” 春日里的杏花树,娘亲坐在下边,粉白的杏花瓣定是落满了她的肩头。我本想说不必了,我从小到大,没有荡过秋千,娘亲也从未和我提及过她少时关于秋千架的记忆,或者说,娘亲对于她的过去,似乎是记忆里被抹去的一块空白,随她的流离一起埋葬在了身后。可我只轻轻的启了启唇,将那一段令人伤感的话吞咽了回去,静静的跟在舅父身后,继续听他追忆。 十四年前,外祖母患疾,家中请了大夫每日过来问诊。可巧我娘绛云连近来食欲不振、常感晕眩,就请了医士一并号脉,结果,这一脉竟是喜脉。即刻在将军府掀起轩然大波,外祖父震怒,娘亲尚未婚配就已暗结珠胎,扫尽沈家颜面,有辱列代先祖之祖训家风。可任凭外祖父如何责打,娘亲也始终不愿说出腹中胎儿是何人所为。盛怒之下,不顾外祖母的苦苦哀求,外祖父当即断绝了与娘亲的父女关系,差管家替她找一门远方亲事,但不得提及外家何人,家居何处,并终生不再相见。适逢那苏福全来京都经商,这苏福全贪恋娘亲美貌,误以为娘亲是家道中落之女,未曾细问,便匆匆娶回了苏阳。等到舅父征战回来,一切晚矣。 这一别,就是14载。外祖母因终日思念女儿,总是以泪洗面,几年后便带着遗憾撒手人寰。外祖父虽是不提,但内心里想必也应是悔恨的,早早的便苍白了头发。昔日恒驰沙场、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定国将军”,花甲之年就已缠绵于病榻。直至上月,驻守边疆的舅父接到家书,知外祖父已时日无多,临终前终于想见一见女儿及她当年腹中的孩子。于是,才有了舅父苏阳寻我未果、依照康婶畏罪自杀前留下的线索、引出渭州城搜寻一事。 “宸儿,你母亲有没有和你讲述过你的身世?”舅父突然问我。 我抬头望向舅父,很平静的摇了摇头:“娘亲没有说过,如果舅父知道,还请告知宸儿。” 舅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月光柔柔的照拂着,在他英武俊朗的脸侧留下一个淡淡忧伤的阴影,他的双眸即使此刻在柔软的月光下依然像猎鹰一样锋利明亮,像泛着冷冷的寒光。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母亲当年宁愿被你外祖父赶出家门,也不愿透露半分,沈秀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比我这个做哥哥的还要亲近,她也说不知晓内情,看来,你母亲是铁了心的要将这个秘密封存起来。她临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物件给你?” 我低头沉思了片刻,娘亲看上去温软如水,其实骨子里深刻着将门虎女的刚毅坚韧,即便是病重昏迷时,也不曾透露出什么端倪。我的身世令她背负了一个耻辱的标记,但她依然给予了我全部的爱,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怨恨,或许,我可以认为,她当初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她为什么对我也要隐瞒呢?是出于对我的保护还是有其它的难言之隐?她倒是留下了一架古琴和一个紫玉簪给我,但那古琴据我所知是她离家时从府里带出去的,后来在我被拐卖时遗失了,只余下了紫玉簪子。 舅父也确认古琴无异,我从发髻上取下紫玉簪给他。月色有些迷蒙,看的不太真切,我俩又移步至书房。灯下,他执着簪子反复辨认了好久,复又有些疑惑的把它还给我:“你母亲在家时,饰物虽多,但常戴的不过一二,这紫玉簪我印象中却是不曾见过的。她离家时,大部分的饰物都没带走,这簪子也不算是特别贵重之物,既然她最后留给了你,想必有她的缘由,你好好收着便是。” 我点头称是。又坐了少顷,夜渐沉,舅父起身离去,叮嘱我早些休息,只怕这几日还要辛苦。 果然,外祖父当晚就故去了,弥留之际,将我的手交到舅父手中,随着眼角缓缓淌落的一滴浊泪,阖上了双目。天地间还是一片混沌灰白,定国府里压抑的悲鸣声如同远古的号角,划破了黎明前的阴缪。 翌日,宫中传来御旨,定国大将军一生戎马丹心、忠君爱国,帝深感哀痛,追封其为仁义定国候,三日后出殡,帝将亲临一送,以示君恩。 出殡之日,朝安城沿街百姓主动悬挂起白纱,由于我大周皇帝宇文成泰也要亲临,因此,沿街两侧均有官兵把手,不少老人只得远跪于外侧为外祖父挥泪送别。舅父与轩哥哥手持哭杖和引魂幡引棺而行,我与舅母、如霜姐姐等女眷坐于马车跟随其后。 车马一路行至城东,外祖父的墓园依皇陵而建,寓意死后常伴君王。陵园约占着半个山头,葱郁的冬青树远远的由山脚蜿蜒至山腰,掩映着清一色白玉石建造的陵墓。由于外祖母几年前就已葬入,依照她生前的习好,陵墓廊栏两侧每隔几步就雕立着一尊形态各异的佛像。外祖母乃我朝已故诚王的女儿,算起来宇文成泰还得叫她一声姑祖母。她与外祖父合葬此处,既陪伴着夫君,又远远的仰望着自己的亲人。 第十九章 外祖父逝 待棺木停当后,我等女眷方下马车,移步献台下方,与男眷们低头分别跪于两侧,中间留一半丈宽通道。跪候了约大半个时辰,即有大小太监鱼贯而入,抬上许多牛羊等祭拜物品,等摆放妥当后,方见一明黄色身影浩浩荡荡的带领着一众人等缓缓行入,依仗威严煊赫,想是宣帝无异。早已有那一旁候着的小太监递上香去,待煜帝立拜后,接过去插入铜鼎内。立时又有小太监持祭文,朗朗读于台上,无非就是些赞美外祖父抵御外敌、骁勇善战、忠君爱国之说。诵读完毕后,又焚烧于鼎内。宣帝祭奠后,随行的文武百官少不了得哀嚎泣诉一番,以示对国失栋梁的哀痛以及对我大周朝宣帝的忠心拥随。如此又跪候了许久,日头渐往西斜,晒得人头眼昏花,更兼一早上顾着出殡未曾好好用膳,只觉是饥渴酷热,膝软难捱。悄悄瞥了一眼身侧的如霜姐姐,原本粉白的小脸此刻红扑扑的淌着汗,眉眼颦蹙,莫不是如此。好不容易等宣帝哀悼结束,又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去,我等家眷方逐一上前去行了跪祀之礼。 几日后,前来为外祖父送丧的亲朋陆续离去,宫中又下来谕旨,仁义定国侯世代承袭,舅父袭侯后可留守京城,哥哥沈宁轩也不必再返边疆,晋升为宫廷侍卫长,替外祖父守丧满七七四十九日后,即可进宫上任。 舅母自然是喜不胜收,外祖父虽然故去,但皇上给沈氏一族的荣耀,似乎是有增无减,加之不用再驻守边疆,忍受分离之苦,无论从哪点来看,人人都津津乐赞。如果不是因为外祖父的丧事,此等喜报,几乎值得鸣鞭张灯贺庆。虽然内外都张挂着白纱黑幔,但哀痛之情,仍因此而淡去了不少。 定国府因为舅父的留驻,比以往热闹了不少,府中终日有访客,或是来哀悼外祖父的,或是来找舅父议事或者拜会的,或是来找舅母喝茶邀约的,连带着如霜姐姐和我,也偶尔能收到些闺阁聚会的帖子。舅父舅母从不曾隐瞒我的存在,甚至鼓励我等丧期结束后,可以尝试着跟随如霜姐姐,去参加些京城小姐们的活动。我浅浅一笑,京城的小姐们若是知道我曾生活于青楼,会不会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呢?却不知暮雪巧慧姐妹现在如何,舅父应承的替她们赎身之事,是否有安排妥当?舅父回京后一直都忙着处理外祖父的丧事,不曾有机会也不好有机会向他询问此事。 这日终等得外祖父丧期结束,尽管还要继续为外祖父守孝一年,但府中的日常事宜,已恢复与往日无异。我心中一直挂念着暮雪巧慧姐妹,等得舅父在书房与家中管事沈叔议完事,有片刻的空闲,赶紧敲了门进去,询问他之前应允我的事情。 舅父剑眉微拧,耐心的听我把话说完:“宸儿,舅父答应了你的事情,就会做到。你既然回到了定国府,选择做沈家的二小姐,就不能再怀念以前的人和事,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舅父希望你都通通忘掉。你要牢牢记住,你只有两个身份,以前的苏府四小姐,现在的定国府二小姐。” 他的眼睛如寒光冰罩般牢牢的盯着我,言语里透着不容我争辩抗议的严厉。我默然不语,我也想出生就是苏府让人疼爱的四小姐,定国府受人尊仰的二小姐,可是,我有过选择的余地吗?青楼的3年的确带给我抹不去的污垢,但也抹不去曾有的温暖和真情。我一走了之,走之前甚至没来得及和她们道别,以舅父的态度,肯定不可能将我的消息告知她们,或许如他所言,我与她们今生,都不复相见,可我怎能对她们不问不闻,将往日的恩情当成陌路? 舅父或许觉察到了刚才的语气太过严厉,轻咳一声,顿了顿,对我又说道:“宸儿,你不要怪舅父心狠,舅父也是为了你打算,你在渭州的经历,愈少人知道对你愈好,否则,你将来要是过得有何不好,舅父怎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 我明白他言下所指,在这京城富贵之地,越是侯门大院,就越是讲究出身门第,舅父是担心将来想给我指一门亲事的时候,怕我曾经青楼雏儿的身份遭人话柄嫌弃。但他可知,世间的男子,若都像我那薄情寡义的爹和梨香苑里迷醉烟花的欢客,我宁愿孓然一身。 当下冲他一跪:“舅父,我知道是宸儿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宸儿历劫三载,全赖暮雪姐姐和巧慧姐妹扶持相护,舍己而救我于危难。若不是她们,想必宸儿现在也已无颜面回来见各位列祖列宗了。她们对宸儿的大恩大德,宸儿此生都不敢相忘,只希望能尽量的去偿还这份以命相护的恩情。宸儿知道舅父替她们赎身出来,已经是对宸儿最大的疼爱,可是,宸儿以后有舅父依靠,但她们……还望舅父怜悯,予以照顾。” 舅父赶紧扶起我,“傻孩子,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你和你娘当年的性子,一样的单纯倔强。舅父是担心你重蹈你娘的覆辙,错信他人却终被人所害啊。” 提到娘亲,我心底不由微微一痛,那个当年置娘亲于危难的男人,究竟是谁?娘拼死维护,到底也没肯透露任何有关他的消息,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未曾知晓半点。他当年既然与娘亲做下此事,难道就一点都不知晓我的存在吗? 舅父看到我眼圈微红,想必是刺痛了心事,当下又对我温语:“舅父也明白你与那3人情谊非常,自是不忍弃她们于不顾。所以你放心,舅父肯定会安排好她们的去处不让你欠这一份情。你就安安心心的在府里生活,你外祖父虽然去了,但还有舅父在,你也不要太伤心难过了。这段时间里里外外的事情多,没好好照顾你,你住得可还习惯,有没有受什么委屈?舅父看你好像是清减了些。” 此话说得我甚是惭愧,对于外祖父的仙逝,诚然我有些难过,但毕竟相逢短暂,还未觉有难割难舍的伤痛。只是入府这些时日,观主仆上下,无不是恭礼谦和,唯恐自己疏漏了叫人耻笑去,失了娘亲的颜面,因此一言一行,无不谨小慎微。晚间卧于娘亲闺阁时曾经居住过的屋子,又时常忆及娘亲之所托非人和我的未解身世,孰能入眠?竟不觉消瘦了去,在旁人看来,皆以为我哀思所致,却落了个至孝至淳的美名,自然是不能辩解的,只露得一丝苦笑。 “舅父言重,宸儿惶恐,您和舅母对我关爱,轩哥哥和如霜姐姐也待我极好,宸儿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有什么委屈呢?”我微微向前倾身,对舅父行了个谢礼。 舅父赶紧上前来扶起我:“都自家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以后可不许对舅父行这些虚礼。” 舅母让秀娘过来西院继续服侍我,尽管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在定国府的生活,素玥又聪敏乖觉,时常提点我,倒也尽心尽力,但秀娘的回来,依然让我内心安定了不少,毕竟她从小看顾着我长大,又与我一同患难,这一份亲厚,不是旁人可以比及。 第二十章 公子长佑 话说眼下正是炎夏,朝安城里不比依水而建的渭州城,一入夏,日头就白花花的,烤的地面都似要冒烟。因此,大户人家里都有午后小睡消暑的习惯,我来之后,也入乡随俗,每日午饭后,都要回自己房里躺一躺。 这日小睡,饶是秀娘一直在一旁打着扇子,也仍是汗湿了鬓角。我因贪凉,每每这时就悄悄的把那贴身的衣裳都脱了,只余了肚兜亵裤,横躺于床上。秀娘宠溺我,倒也由着我去了,只是不便让素玥知晓,素玥本是舅母身边服侍多年的贴身丫鬟,只因舅母疼我,怕秀娘一人服侍我不周到,因此才指了她过来我房中。 既是醒了,也就让秀娘伺候着起来梳洗。我估摸着舅母和如霜姐姐那边也差不多该起来了,午饭时舅母胃口不大好,让厨子做了些糖水,让我等睡醒后一同过去享用。秀娘等我穿戴妥当后,方才唤了外间的素玥进来帮忙我梳头匀面。这素玥是何等聪明的人儿,进来里间后,看我仍是穿着早间换上的贴身衣衫,衣衫干净而未有汗渍,眉眼儿一低,面上神色就似已明了。 我心中微微一动,隐约里生出些许不安,我这私底下的没个约束,自个儿知道也就罢了,若是让舅母知晓了,免不得认为我娘亲教导无方,容着我放肆而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秀娘只怕是也要连带着受训斥。 我有心想向她讨个情面,又唯恐更落下话儿,她毕竟是舅母跟前的人,跟着我时日不长,何况我又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外家小姐。只见她却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替我轻轻梳理了那一头如墨染的及腰长发,又挽一个时下朝安城里小姐贵妇们都争相喜欢的垂云髻来,那发髻分作两股,斜斜里如蓬云般并卧于一侧,煞是好看。因还在外祖父的祭期,不便过多装饰,因此,只取两支细细的白玉簪子固于髻脚,又别了一朵小小的白绸花在另一端。额前的原先覆盖朱砂的一排碎发,自回府后,端以齐齐整整的梳于脑后,露出白瓷般如满月的额头,眉心一点朱砂,越发红的娇艳欲滴。 “以宸小姐瞧瞧,这发式,可还喜欢?” 我转过身去,握住她的手,“有劳素玥姐姐了,姐姐这般的巧手,又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以宸不懂事,今后在府上,还得多依仗姐姐指点。” “以宸小姐折煞素玥了,奴婢只是个下人,做什么都是分内。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指唤。夫人打发我来之前就特地交代过了的,往后您就是奴婢的主子,我只管听从您的命令,万是不敢不敬不从的。”素玥如是说,言辞恳切却不卑不亢,不愧是从舅母房里出来的。我且不再多言,只希望她真如其所说的忠心,不在舅母面前说我一个无状才好。 去到舅母房中问安的时候,房中无人,我思量刚过来的路上经过长廊,徐风阵阵,倒是凉爽,就领了秀娘和素玥往后花园子里凉亭去。果不其然,正在那喝茶逗鸟取乐儿呢,丫鬟钰儿和秋雁在一旁掌扇伺候,也不知说了什么趣事,惹得舅母呵呵的笑个不停。 我走过去向舅母道了安,“舅母好生会享受,寻了这么个凉快地方,宸儿可要黏上您了。” 舅母仍自呵呵直笑:“正寻思着让人过去叫你呢,可巧你就自己寻过来了,可见咱们娘俩心有灵犀真是注定的缘分呢。快快坐下,秋雁,你去请小姐,顺便去厨房,把银耳羹盛上来吧。” 秋雁刚下去一会,如霜姐姐没到,倒见轩哥哥领着个陌生的翩翩少年也来了园子。轩哥哥面色酡红,似是喝了酒,脚步有些虚浮。舅母赶紧差人上前去扶他在亭子里坐下,亲自拿了丝帕给他拭汗,却冲那陌生少年嗔怪道:“进宫当差没几天,怎刚一休息就喝了这么多酒,长佑你也不挡着他一点,由着他胡来呢?” 陌生少年冲舅母做了个揖:“叔母教训的是。诸友与宁轩许久未见,又贺他荣升,故此高兴多饮了几杯,还望叔母切勿责怪宁轩。” 轩哥哥这会酒意未消,一抬眼瞅见我在旁边,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指着我就冲那少年嘻嘻笑道:“佑,这就是我以宸妹妹,我没吹牛吧,莫说比这朝安城里的小姐千金,就是你家里进宫当娘娘的那位姐姐,也是不落群芳的吧。” “轩儿,休得满口胡言!”舅母闻言大惊,急忙喝住轩哥哥把他往石凳上按坐下,让钰儿去通知厨房做醒酒汤过来,又向那陌生少年解释道:“长佑,轩儿喝多了瞎话,你就当没听见。华妃娘娘瑰姿尊贵,得沐皇恩,哪里是凡家女子能望其项背的。” 少年微微一笑,谦谦有礼的答道:“叔母见外了,我姐姐雍容华贵,但如霜妹妹貌婉心娴,以宸妹妹的确仙姿玉色,都是集天地灵秀、日月光华的女子,倒是令我等浊眉自惭形秽了。” 舅母闻言轻笑,我不由的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长佑你是京都才子,满腹经纶,却这等谦卑恭逊,段大人好生教养,今后谁家女儿嫁与你,那是福气。该让我家轩儿跟你好好学学,收敛收敛他那股轻狂劲。” 段长佑刚待回答,如霜姐姐款款而至,樱草色的绣花绉纱流仙裙,细腰上用银丝纱带绑了个随意而精巧的蝴蝶结,手中轻捏着一方月白的丝绢,纤细的手腕挂着一只通透油润的碧玉镯子。似是听到了刚才舅母所说的话,她的脸上竟透出一丝娇羞的绯红来。那段长佑见了她,立时也不似刚才那般的怡然洒脱来,隐约还带着片刻的恍然失神,复又微正了颜色,笑着向如霜姐姐问好。 如霜姐姐却不答他话,只是柔柔的回了一礼,抿着嘴在舅母身旁坐了下来,含羞带笑。秋雁已领着厨子把银耳羹端上了来,分盛给在场的众人食用,一时间静寂,唯有清风萦人,似带着一丝春意。 第二十一章 秋风乍起 晚上用饭,沈从云端坐于上首,宁轩酒醉已醒,自知午后失言,规规矩矩的埋首吃饭,却忍不住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其父的神色。一顿饭肃然安静,众人都没有言语,以宸亦细细慢慢的认真对付自己碗里的饭菜,心里只恨不能马上结束了逃回自己房里去。 终于快结束时,沈从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似随意的问道:“你们中午喝酒都聊了些什么啊?” 一看就是要暴风雨来临了的前奏,宁轩赶紧也跟着放下筷,支吾着回答:“也没聊什么,就是说了说我在边疆的趣闻。” 沈从云脸色一正,宁轩又赶紧补答道:“还有,还有,还有我进宫当值后的一些见闻。” “你进宫当值后的见闻?!”沈从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跟着我在边疆历练了一番,本事没见涨,胆子倒练出来不少,居然敢随议宫中的娘娘!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灌了二两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那段长佑与你再亲厚,那也是华妃娘娘的弟弟,你想害死我们全家不成,害死你妹妹不成?!” 宁轩吓得不敢再答话,以宸更不敢言语,如霜下午去的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父亲少有的发火,也不敢造次,只规矩的坐着。舅母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训斥过了就行了,别把孩子都吓着了。轩儿你以后要铭记,在宫里当值,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当作不知道,更不要带出宫外来,那随便一个不小心,就是滔天大祸。” 舅父又冷哼了一声:“慈母多败儿,就是你从小纵容他。”突然话锋一转,却是向如霜和以宸说道:“你俩也一样,日后万一去到了宫里御前,记得切不可多言妄语,以免不知道何时就惹下了杀身之祸!” 以宸心里咯噔一下,舅父这话里有话,如霜和她如何能去到宫里御前呢? 舅母忙问道:“莫不是朝里有事发生?” 舅父答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今秋就是三年一次的选秀,皇上刚下了谕旨,因为父亲的哀逝,让改到了明春。” 舅母的不以为然里还带着几分欢喜:“这是皇恩浩荡,皇上还念着父亲为江山社稷立下的功劳呢。” “妇人之见!”舅父训斥道:“你还嫌皇上不把咱沈家架在火堆上烤吗?这段时间你也给我低调点,吩咐沈安,前来拜会的门帖一律回绝,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见。” 此后府里果然清净了不少,以宸也未听舅母提及那日午休之事,许是素玥未言,她亦不敢再轻纵。 时间冉冉流逝,沈从云每日进宫上下朝忙于国事,宁轩也认真当值不敢懈怠。大部分的时间里,只余下舅母携如霜与以宸及一众奴才丫鬟于定国侯府内,闲日里看看诗书,偶尔习舞刺绣。日子过得倒也清净安宁,只是以宸蹩脚的刺绣功夫,丝毫也没随着时日渐长多少。 转眼里就是秋日,又是霜叶正浓。 今晨早饭时,如霜禀舅母亲,道是想偕以宸前去“光华寺”烧香赏红叶。想是往年也常去的,舅母自是应允,又表示你妹妹生于南方,定是未见过这北方红叶的壮美,带她去游玩下也是极好,只是让沈叔安排几个家丁随行护卫才比较放心。如霜急急推拒,曰一群家丁跟着反而惹目不安全,游玩起来也不畅快,还不如与以宸各带一个丫鬟去就足够。舅母不允,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待宁轩不当值时带姐妹俩一同前去。 这日逢宁轩休息,答应陪如霜和以宸前去“光华寺”游玩,早间饭毕后出发。考虑到要于山林间行走,以宸让素玥伺候着换了一套相对轻便的服饰。由于还在一年孝期内,府中上下穿戴皆以素净凝重为宜,因此只挑了件素白简单的秀女裙。休息了一会,就有门房来报,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备好等候。 刚一出府门,就看到段长佑玉树临风的身姿立于马车前,如霜带着丫鬟秋静已经到了,正在和他说话。以宸微微一怔,想必是宁轩邀请他同往的,却不见宁轩的人影,他那日说了些胡话,也不知段长佑有否往心里去。段长佑微笑着向以宸点头施礼,所谓谦谦君子,用在他身上确是恰如其分,以宸缓缓的向他回礼:“段公子好。” “你和如霜一样,叫我长佑哥哥就好。沈段两家乃是世交,我们又都是年轻人,不必如此生分。我也随他们唤你宸儿,你看可好?” 如霜也道:“难得出来玩,我们就不要拘谨了,玩个尽兴才好。” 以宸还未言语,宁轩就已冲过来答道:“这次可是如你的愿了,既有玩还有人陪,宸儿不用担心,一路在车上好好休息,哥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如霜一张粉脸顿然羞了个通红,如水秋瞳却是飞快的扫了一眼段长佑,转身搭着秋静的手上了马车,以宸也跟了上去。 马车在城内缓缓而行,以宸掀起车帘的一角,好奇的往外打量这个住了好几个月却依然陌生的都城。果然是天子脚下,举目望去,一路商贾旅客云集,店铺酒肆林立,就连路边的许多小摊贩,都售卖着许多新奇漂亮、叫不上名来的玩意儿,繁华昌盛的景象,岂是小小的苏阳城和渭州城可比。如霜也显得兴奋异常,十分热情的和秋静、素玥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她介绍朝安城里的各种好吃好玩所在,听得她油然向往。 出城后,如霜便掀了马车的帘子,段长佑和宁轩也放慢了步伐,随在马车的左右与她聊天,一路上畅声欢笑,自是十分愉悦。大多数时候,以宸只是颔首浅笑,却并不参与,宁轩和如霜知道她素来少话,也不计较。宁轩骑的是一匹通体枣红的大马,马身高于成年女子有余,膘肥体壮,煞是漂亮,迈起步来,踢踏声韵律十足,坚实有力。这是一匹纯种的匈奴马,曾随他驰骋于边疆要塞。以宸突然羡慕起来,她若是男子,若懂得骑乘之术,就可以骑着马驰骋于山野乡陌舒怀畅意,而不是如此刻这般身娇柔弱的困于车内,可她只是个女子,寄人篱下而不敢多言越行,纵是空想,不免黯然轻叹,索性闭目假寐。 第二十二章 栖霞风波 又行进了一段路程,马车稳稳停下。如霜嗔笑道:“宸儿妹妹倒真是一路好睡呢,我且唤醒她。”以宸缓缓睁开眸子浅笑:“姐姐,可是到了?!” “光华寺”依栖霞岭而建,掩映在青松翠林之中,静霭而肃穆。佛家讲究静修、心诚,因此,车马只能在山下将停,然后,顺着长长的青石梯步行而上。他们一行6人,男的年轻英俊,女的娇俏可人,穿着打扮俱是讲究,所行之处不免惹人注目。他等虽是已然习惯,但此时也刻意低调不再多言,只埋头赶路。 抵达寺院后,以宸和如霜带着丫鬟进殿去参拜上香,段长佑和宁轩在殿外等候。殿内的香客不少,大都为女客,一个个持香长跪于地,默默祈愿佛祖的庇佑,如霜和以宸也在其中。其实,以宸从不信有菩萨之说,也不信前世今生。如果真有,何以娘亲的命运会如此凄然?如若真是,那她岂非要承认自己是灾星转世?她拒绝接受,但只能以沉默抗争。 枫树林就在寺院的后山,须循着一条幽静的小道翻过山头方可抵达,游人三两,倒也怡然。山上油松苍劲挺拔,青翠处偶尔点缀着几蔟黄针。时有拖着长毛大尾巴上下跳窜的小松鼠,见到行人也不觉惊慌,竖立着小身板睁着黑亮的眼珠儿警惕的张望着,突然一下又嗖的钻进了浓密处不知所踪,精灵的模样惹人喜爱,忘记了攀爬的劳累。 山顶处,极目远眺,栖霞岭层林尽染,如红霞万朵,彩衣百重。风起处,彩潮林海,起伏飘荡,似一幅浓墨重彩、灵动壮美的画轴。走进枫林,层层火红的落叶厚重的铺在脚下,似是有软软的温热,又似乎写满了秋落的悲凉。以宸突然忆起苏阳府中的那一株枫叶红,娘亲在时,每到秋日,总喜欢安静的倚在门廊上仔细端详,娘亲说,那是以宸出生时的颜色。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她思乡情切的景象。此时,以宸回到了娘亲曾经生长的地方,看到了她曾经眷念过的景色,但娘亲,却已长埋于异乡…… 以宸鼻子微酸,眼尾处悄然带着湿润,这满目的怡人景色,于她看来,却遍是浓浓的伤感。不想破坏了众人游玩的兴致,她刻意的放慢了步子,悄悄落在众人的身后,别过头去,用丝帕拭去伤心的痕迹。还好如霜等人欢快的游玩正酣,没有注意到她此时的动作。素玥一直随在以宸身侧,她心思通透,看以宸面带凄色,想是勾起了不快,有心安慰她,又怕惊扰到其他主子。 “以宸小姐,我看你也累了,要不,我陪你去前边的亭子坐着歇会可好?” 以宸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借口不愿再前行。如霜等人此时游兴正浓,加之顶峰已在不远处,又怎愿意止步放弃。以宸再三劝说和保证就在凉亭内休息不乱跑,素玥也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会守护二小姐的安全,四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继续出发,并表示会尽量在半个时辰内赶回来。 凉亭就在不远处的山腰间,绿檐红柱,山风习习,一低眉就能俯视到山涧的幽谷林溪。闭上眼,仿佛还能细细聆听到泉水叮咚的响声。有时,又何须览尽山顶的风光,山脚下也自有秀美风景,却不知这风景,是否如当年娘亲所看到时的景象?以宸斜倚在亭阑,秋风撩起她的万千青丝,裙带如双姝温柔缠绕,思绪飘远。 “栖霞山染黄金色,美人亭前叹相思。” “好诗,好诗……” 好一个狂妄轻佻,好一阵马屁迎合,只怕是遇上麻烦了。以宸不敢回头,亦不敢出言呵斥,担心反而引起他们的注意,心里只盼望着这些人只是恰逢经过,赶紧走了才好。素玥已经挡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可以宸觉得她比自己还要紧张,手心里直冒汗。 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以宸皱眉,寻思此时与宁轩等人分开已不短,纵然呼叫他等也未必能听到。她不欲招惹麻烦,低下头往亭外走去,素玥护在她身侧。 有男子伸手便将她阻了下来,言语里更是轻佻:“如此美景,美人何必急着要走,与我等一同欣赏,岂不更好?!” “你是谁,竟敢阻我家小姐去路,我家小姐可是堂堂定国侯府的千金之躯,你们胆敢冒犯,不怕侯爷治你们的罪吗?”素玥见他举止轻浮,不怀好意,急忙亮明身份进行恫吓,但颤抖的嗓音明显底气不足,泄露着胆怯和慌张。 “定国侯府的千金……”男子眯着细长的眼睛,倾上身来俯视以宸,那眼神似慵懒,又似阴冷,仿佛云遮雾掩,让人虚实莫辨。唯有中间一对黑色眼瞳里以宸的微小倒影,裹着层层危险的气息,清晰可辨。 以宸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然后樱唇微启:“公子是个风雅卓异之人,却要行庸众而野之事吗?” 声音不大,被风吹散在小小的凉亭内,也吹醒了一众发痴的贵公子,有人回过神来,带着些许的羞赫与气急败坏,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失神有损了他们尊贵的颜面,对以宸呵斥道:“放肆,竟敢对三爷出言不逊……” 凤眼男抬了抬手,贵公子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以宸:“哦,那我倒想听听,何为风雅,何为庸众?” 以宸略一思忖,这群人一看穿着举止就非富即贵,却对凤眼男如此迎合敬畏,而且定国府的名号都不能令他知难而退,显然是大有来头,自己的回答若是激怒了他,只怕难以善了,但若不能折服于他,又恐难以脱身。凤眼男好整以暇的扬了扬手中的扇子,摆出一副悠然自得、观花赏景的模样来,好像以宸就是他眼里正待把玩的一株花草,一道风景。 “栖霞倚光华之正,浩然于外,秀然于内是为风;公子赏山河日月,胸有沟壑,指跃千诗是为雅;所谓风雅,不过人景和宜,谐而有礼。小女子与此山此水,皆不过公子眼中一景,又何须求异?还请公子容小女子在此等候家人,莫要扰了公子的雅兴。”以宸缓缓应答,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实则有如锤鼓,未有几分把握能揣测到他的意图,但好歹先拖延片刻,以期宁轩能及时返回。 第二十三章 风平浪静 凤眼男轻轻拍打着手上的纸扇,扇骨温润细腻如玉,随着他敲打的动作散发出幽幽微光,以宸的心也跟着咯噔咯噔的起起落落。蓦然间,他扑哧一笑,却伸出扇子来挑向以宸的下颚,以宸侧头避过,他的笑容顷刻就换成了薄怒。旁边一名青衣男子不露痕迹上前拦住了他:“好了,三哥,既知道了是定国侯府的千金,有兴趣的话改日登门拜访就是,这山道上人来人往的,就让她走罢,免得让她家人久等,也吓坏了佳人。” 凤眼男收回手去,但目光仍紧紧的盯在以宸脸上。旁边的男子对以宸使了个眼色,复又缓缓发话:“既不想扰了我等的雅兴,那还不快去找你的家人?!” 以宸听了如获大赦,赶紧带着素玥,急急出了凉亭,等脱离了他等视野后,一路狂奔疾走,几乎是踉跄着跑下了山,回得寺院。等停下步来,方觉得心惊胆颤,几近虚乏。素玥扶她先找了个僻静角落歇息下来,又去寺中讨了些水来饮用。等两人都稍微缓过劲来,以宸略一思索,叮嘱素玥,山上之事,待会休得向宁轩等人说起,免得扫了他们的兴,徒生事端。 等了些时候,宁轩一行才回来,如霜看来是走得极累了,见到以宸就嚷嚷脚疼,羡慕她在寺院里悠闲舒服,秋静在一旁听得咯咯直笑,取笑道:“小姐,可不是您一个劲的要往山上跑的呢!”段长佑也呵呵的笑着,看着如霜的眼波一片温柔宠溺。段青回到马车取了水和点心来,分给众人食用完毕,这才驱车开始返回。众人均已劳累,一路无话,如霜更是香甜睡去。 此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栖霞山的事情,以宸也逐渐忘在了脑后。 府里请了新的舞师来为如霜教授舞蹈,新舞师据说原是宫里的舞姬,刚年满放出宫来。寻常的宫女一旦出宫,因为早过了婚嫁的年龄,伺候人的那一套精巧活又无用武之地,基本上都只能找个老实本分的小户人家,自己倒贴点银子嫁过去。唯独这歌舞姬,出宫后却是炙手可热,莫说民间的歌舞坊千金求聘,高门大户里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又有几个不愿意请一个到府上的,且不说究竟能习得几分舞艺,仅凭在皇上跟前跳过舞这一点就有了足够炫耀虚荣的资本。如霜自小爱舞成痴,这次其父也花重金请回来一个宫里的舞姬,如霜自是十分雀跃,连日来练习得很是用功。以宸时常也随舅母在旁观摩,却始终表现的不甚热心,舅母只当她不感兴趣,并不要求她一同学舞。 以宸偶尔还会想起以前在梨香苑的日子,想起暮雪、想起巧慧巧莲。自从上次与舅父的谈话结束后,关于过去的一切,关于她们,二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无论舅父做与不做,以宸都无力去改变什么,只能选择相信,起码这样会让她的内心觉得好受一点。 当院里的最后一片杏叶也悄悄枯黄掉落,朝安城逐渐走向了初冬,沈从云紧皱的眉头却一直不见舒缓,尽管皇上给予了沈家一时无两的风光和人人称羡的世袭侯位,但朝堂上的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的能令他舒心。 这日阳光晴好,如霜将练舞的地方挪到了花园,舅母和以宸相携陪同。舅母坐在亭子内,边喝茶边赏舞,以宸挑了个阳光能晒得到的地方坐下,斜倚着栏杆,烘得全身都懒洋洋的好不慵倦。闲时常听府里的下人们议论,如霜的舞艺在京城的千金小姐中,可是首屈一指、技压群芳,眼下又得宫里的舞师亲自授教,那更是精进了不少。以宸虽是少时也得娘亲指点,后在梨香苑里又被逼着调教了几年,但相较起如霜的功底来,的确是轻灵有余,大气不足。 舅父不知何时也回了府里,悄悄在一旁观舞,以宸刚想上去行礼,被他示意制止。他的目光全然贯注在翩舞的女儿身上,嘴角含着一丝满意的笑,眼神中也颇有赞赏。一舞毕,如霜已是飞奔着过来挽住父亲的胳膊,一旁的秋静赶紧先给她裹了件厚厚的披风。 “父亲您可是许久没看过女儿跳舞了呢,女儿可有进步?”如霜娇嗔的将头靠在父亲身上撒娇。 舅父轻轻拍了拍如霜姐姐挽着他的小手:“不错不错,很有进步。”随后一句却是问以宸:“怎么宸儿你不跟着一起学习?” 以宸柔柔一笑:“宸儿底子不好,又自知愚钝,还是欣赏姐姐跳舞的好。” 舅母也在一旁解释:“我看宸儿平日里喜静,似是不太喜欢这些,也就没劝她一起学了。” “你母亲从小诗词歌舞,倒是颇有天赋,尤其在舞艺上,道是掌上飞燕也不为过,你有时间,还是好好学学,也算是对你母亲的宽慰和缅怀吧。”舅父惋叹,复又说道:“我听沈秀说你喜琴,你母亲留给你的凤梧琴既然已经遗失了,改日让轩儿陪你出去再挑一具吧。” 第3日,宁轩一早就领了父亲的吩咐,带以宸去街上买琴。两人刚走到府门口,就听见后边传来如霜的声音:“等等我。”话音刚落,人已气喘吁吁的跑到了跟前:“哥哥你带宸儿出去玩,怎能不带上我呢?” 宁轩假装头疼的敲了敲头:“我是出去玩吗?是父亲吩咐我带宸儿出去买琴。你好好的待家里练舞,别当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是真心想跟我出去玩?” 如霜的脸咻的一下飘满了红云,扯着宁轩的袖子撒娇道:“好哥哥啦,我已经禀告了母亲,今天暂且休息一天不练舞了,也陪宸儿出去挑琴。宸儿你说好不好?” 以宸掩嘴偷笑:“好。”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3人变成了4人。有如霜的地方,似乎就不会枯燥,虽然段长佑偶尔会让她有一低头的娇羞和温柔,但她活泼好动的性子又怎能被按捺住?一会冲到这个摊贩面前,一会又蹦到那个店里,遇到好玩的东西就抓起来对众人调皮笑闹。段长佑总是微笑着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替她买下的各种小玩意。宁轩无奈的直摇头:“霜儿,你瞧瞧你,哪里有宸儿一半大家闺秀的样子!” 如霜对着众人回头一笑,做了鬼脸:“哥哥你就别和母亲一样啰嗦了,宸儿的娴静你就是打死我也学不来的。再说了,成天在府里已经够憋屈的了,这好不容易出来了,你还不让我玩个够再回去啊。” 以宸其实挺羡慕如霜的,她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是那样的纯粹、那样由自内心的欢乐,让人听了仿佛也能暂时忘却了忧愁,忘记了伤痛烦恼。这样无忧虑、无拘束的性格,是需要多少的宠溺和呵护才养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份幸福和幸运。 第二十四章 芳古初见 “芳古斋”是本城最大的琴坊,制作和贩卖天底下最好的琴,不怕你买不到,只怕你买不起,传闻先帝爷,都曾光顾过这里。店面看上去并不大,但古色古香,门口挂着一块匾额,上书“芳古斋”3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是颜体,笔力遒劲而潇洒,仿佛一气呵成。瞧以宸盯着那几个字认真,店里的伙计已经满脸都堆着笑的迎了出来:“这位小姐好眼力,一眼就瞧出来了咱芳古斋的牌匾大有来头。” 以宸“哦”了一声,有些惭愧:“小哥莫要笑话我了,小女子哪里能瞧出什么来头,只不过觉得这字写得极好而已。” 年轻的伙计尴尬一笑,而后又略带夸张炫耀的表情向她介绍道:“咱这牌匾上的字啊,乃是前朝才子孟省风所写,孟省风您知道吧,那可是颜鲁公的关门弟子,正宗颜体字的传人。当年他最喜爱的那把古琴,就是在咱店里买的,哎,他是咱老板祖上的挚友,所以啊,才给咱店写了这牌匾。” 以宸翩然一笑,孟省风是谁,她可没听说过,嘴上却称赞道:“果然是很有来头,那就有烦小哥今天帮我们选一把好琴了。” 段长佑陪着如霜去了隔壁新开的胭脂水粉店。伙计把她和宁轩请到了店内,刚一进店,眼尖的掌柜就亲自招呼了上来:“鄙人是芳古斋的掌柜,小姓端,阁下是定国府的沈小将军吧,鄙店生辉。但这位小姐,却面生的很,难道是传闻中的二小姐?” 宁轩也是头一次来芳古斋,但定国大将军的爱孙、护国将军的爱子,走出去想别人不认识也难,他早已经习惯,大大咧咧的介绍道:“这是我的二妹妹苏以宸,你店里可有上好的古琴,给我妹妹挑一把。” “有有有。”店掌柜热情难抑:“早听说定国府接回来的二小姐貌若天仙,比当年的绛云小姐还要秀美三分,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百闻不如一见啊!请请请,里边请,端某亲自陪二小姐挑选。” 店里的琴琳琅满目,或挂于墙上,或摆放于错落有致的琴台,大部分都是新琴,偶也有几具古琴,音色材质倒还不错,但并未有特别令以宸心仪。娘亲当年留与她的古琴即非凡品,只可惜遗失了,她不禁有些黯然。 宁轩瞧她都看不上眼,似是有些急了:“宸儿你就没有一把喜欢的?哥哥也不懂这些东西。掌柜的你店里可是没有好货了?别拿些普通的琴来糊弄我们。” 掌柜赔着笑:“小将军言重了,端某哪里敢糊弄您和二小姐,刚给二小姐介绍的,那具具都是上品,只是二小姐的眼光出挑,的确不是一般啊。” 以宸含笑歉然:“端掌柜不必在意,小女子曾有过一具古琴,只是不慎遗失了,可能仍心有挂碍,所以才眼中无它吧。” 见她如此谦逊,端掌柜反有些过意不去,咬了咬牙却似有些为难:“也罢,鄙店其实还有一具古琴,倒是稀罕,只是已被贵客订了去,既然二小姐也是爱琴之人,端某倒不妨取出来,给二小姐一睹。” 轩哥哥一听就急急的嚷嚷:“好宝贝既是让你藏了去,速速取来,余话再说。” 端掌柜满面愁容的赔着笑:“那二小姐和小将军先坐坐喝口茶,容端某去去就来。” 少顷,就见他从后堂返来,手里抱着个用古木新雕的琴盒,轻轻的放到案台上,然后,打开琴盒,从里头小心翼翼的捧了一具瑶琴来。以宸走上前去,只见此琴琴身黑亮,又隐隐泛着幽绿,琴体上雕刻着栖凤梧桐,那梧桐与灵凤栩栩如生,仿佛随时欲展翅飞去。随意一拨,琴音清脆透彻,有如风中铃铎。她心中一动,查看那琴尾处,果不其然,在琴尾处刻有四小字铭文“桐梓合精”。莫非是传说中情挑文君的绿绮琴? “愁无已,奏绿绮,历历高山与流水。没想到能在此处有幸见到如此好琴。”她不由感叹。 端掌柜抚掌称赞:“二小姐果然好眼力,这正是当年梁王赠与司马相如的举世无双之绿绮琴。几经流转,才被鄙东家收藏。” 宁轩亦高兴道:“宸儿既然喜欢,买下来便是,掌柜的,这琴便卖了我们罢。” 端掌柜眉头一皱,连连摆手:“小将军见谅,不是端某不卖,而是这琴,早为贵客所订,只是端某见二小姐惜琴,所以才取出来请二小姐鉴赏罢。” 宁轩脸色立马由晴转阴:“鉴赏?既是不卖,你拿出来给我们鉴赏个什么?你那贵客出了多少两银子,咱出双倍,退了他便是。” “你敢!” 宁轩话音刚落,店内就传来另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以宸回过头一看,却是一样貌俊朗、器宇轩昂的贵公子,领着仆从不知何时进来的。说话的正是他那青衣仆从,正气鼓鼓的发着牢骚:“公子我就说吧,这黑心店家的胆子也忒大,咱订下来的东西,他也胆敢拿出来给别人显摆。” 端掌柜真是百口莫辩,正欲解释,公子已摆手示意他勿语,他只得摇头叹气的退回了一边。以宸见掌柜的如此为难,便也起身道:“既是公子所爱,又已捷足先登,我们不能强求。哥哥,我们走罢。” 说完便领着宁轩,欲出店门去。 “且慢。”却是那公子出言相唤,以宸回头。公子粲然一笑:“进来时凑巧听到几位对话,我听二小姐也是爱琴之人,此琴虽不卖,但小姐若是喜欢,何不妨奏上一曲,也算是小姐和这绿绮琴的缘分。” 以宸不禁莞尔:“若是我与这琴有缘,敢问公子是否愿意割爱呢?” “高山流水觅知音,再好的琴,也需要有懂得弹奏它的主人。小姐既是知音,小生期望一饱耳福。”公子如此回答。 以宸欣然浅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端掌柜将众人引入内室,将绿绮琴置于琴桌。以宸净手焚香,稍挽长袖,席地而坐。素指缓缓拂过绿绮冰凉的琴身,玉手轻抬,一左一右,缓缓放于琴弦上。娘亲在生前,最爱弹一曲《清夜吟》,现在想来,她那清丽的身影在琴声的哀怨婉转里,如一片秋风中飘摇欲坠的细叶,写满了孤伤。以宸的眼前似乎有水雾开始弥漫,这首曲子,也同样寄托着她对娘亲的无尽思念。她定了定心,轻挑琴弦,随着指尖的流动,缕缕琴声如诉,带着对昨日的感伤,今日的惆怅,盘旋在这一方小小的居室里,又慢慢消融在淡淡的香雾中,点点悲凉,滴滴凄缠,像一声声深深的幽叹,道不尽累累心事…… 第二十五章 赠绿绮 所有人都被沉浸在这黯然忧伤中,待琴声停歇许久,方有人打破沉默:“小姐琴艺超凡,可堪俞翁。只是,这首《清夜吟》抒发得有些过于悲伤,想必是小姐心有哀伤,琴由心生了。” “小女子失礼了,幼时常听亡母弹奏此曲,她曾留给我一把古琴,只可惜后来遭逢变故,我却将它遗失了。”忆及娘亲,以宸言语间不禁有些哽咽,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只得别过脸去。身后无声无息的递上前来一方锦帕,洁白如雪,静躺在修长温暖的指尖,带着一丝温暖舒缓的香气。以宸道了声“谢谢”接过来,轻轻的用衣袖掩面擦拭掉脸上的泪痕。 宁轩也感伤不已,走过身后,将手搭于以宸纤细的肩上,软语相劝:“好了,宸儿,都已经过去了,今后有哥哥和父亲在,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姑母在天之灵,亦会觉得宽慰。” 以宸轻嗯一声,站起身来,将锦帕还与公子,然后浅浅的向在场众人行了个谢礼,和宁轩转身离去。 出门后,宁轩与她一道前去寻了如霜和段长佑,众人见她情绪不佳,亦不愿多逛,随即分别回府去。 第二日午后,宁轩进宫当值,以宸因昨晚没有休息好,身上懒懒的,不愿走动,只坐在窗前看书打发时间。门房进来通传,说是有人送来一件包袱,指名要府上的二小姐收。这偌大的朝安城,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居然有人会送东西来给她,以宸有些将信将疑。行至门房处,却不见送东西的人,门房说那人刚走,没留下什么话,问他是谁也不回答,只交代东西务必交到二小姐手上。素玥将包袱打开给她查看,以宸惊愕万分,这包袱中赫然是昨日在“芳古斋”看到的琴盒,里边躺着的自不必说,是那世间仅有的绿绮古琴了。送琴之人想必是昨日邀琴的公子,如此贵重的东西,他竟仅凭一曲伤情就拱手相赠,可她又如何能安然接受? 素玥遵照以宸的吩咐,将琴带过去“芳古斋”找端掌柜,期望能将琴还回去给那位公子。不料端掌柜推说他也不认识那位公子,此琴贵重,他亦不敢代收,素玥只得又将琴带了回来。 晚间宁轩回府,以宸将此事告知,与他相商,他亦惊奇,但劝以宸不必太放于心上,定国府权势显赫,许多人有心结交攀附,隐名赠礼乃平常之事,若以宸实在难安,待以后找到此人,给多些银子,买下便是。以宸一来听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二来自己对此琴的确十分喜爱,也就作罢。此后如霜练舞,她抚琴,更得几分乐趣。 转眼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一夜之间,朝安城素裹银妆,天地一片茫茫之色。府上有些忙碌,今年沈从云将以宁国侯的身份,随宣帝举行祭天大典。祭天大典乃是周朝每年一次的大事,感谢天佑苍生,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舅母和如霜作为重臣家眷,也将随同前往。沈从云对此格外重视,从服饰细节到觐见礼仪,无不一一过问,千叮咛万嘱咐如霜必须牢牢铭记。 如霜不胜烦恼,寻得以宸屋里清净,悄悄跑过来躲懒。一进门,一股寒意迎面扑来,以宸忙上前去帮她把披风摘了,沈秀寻来干净的鞋袜,暂且给她换上。盆里的银炭烧得正火红,不一会身子就暖和了起来,她搓了搓手挤到以宸面前:“宸儿你总是闷在自己房里,不觉得无聊吗?” 以宸宛然一笑:“姐姐何以有此一问呢?” 如霜嘟起小嘴来,伏在窗前,眼巴巴的望着窗外,有些闷闷不乐:“父亲母亲总责怪我冒失调皮,说你沉静有礼,大家风范,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再说了,像你这样天天只待在自己房里不是看书就是弹琴的到底有什么好,我觉得让我这样会被闷死的。宸儿,你说姐姐是不是很笨,很不争气啊?” 以宸将那支起的窗棂放下来少许,以免寒气侵伤到如霜:“宸儿自小没有玩伴也没什么去处,唯一能做的,就是与诗书琴墨为伍,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无聊了。姐姐的生长环境与我不同,造就不同的习性,很是正常。若说到好坏,我反倒羡慕姐姐呢,姐姐的这份简单快乐,是多少人家的孩子求都求不来的。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舅父舅母也就是一时嘴上说说,他们那么疼爱你,自然是希望你幸福快乐。” 如霜不再言语,长长的睫毛像一排羽扇一般的低垂下来,给从未有过忧伤的眼里投下一抹浅浅的阴影。以宸有心逗她欢喜,故意引开话题:“姐姐要进宫去参加祭天大典,听说皇宫内琼楼玉宇、美人霓裳,有如蓬莱仙境,姐姐可是能好好见识一番呢。” “哪有那么好玩的,皇宫内规矩多的要死,我才不想去呢。再说小时候,祖母也时常带我进宫去玩的,只是祖母故去后,就不曾去了而已。”如霜依旧提不起精神,嘟着小嘴直抱怨道。 以宸笑着打趣道:“那,我可听说某位公子也要去的,难道,姐姐也不愿意见到他吗?” “好啊,宸儿你学坏了,竟然敢取笑姐姐!”如霜又羞又恼,起身作势要打她,以宸灵巧的一闪而过,她又扑了上来,以宸笑着躲避。圆桌、床榻都成了姐妹俩嬉闹的所在,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屋内飘出,在漫天的飞雪中,洒向未知的明天。 明天就是祭天大典,沈从云一早就去上朝了,宁轩则是几天都不见回府,宫里头这些天加强了戒备,他们做侍卫的最是忙碌。用过午膳后后,以宸和如霜又陪舅母细细检查了一遍明天进宫所需穿戴的衣物和妆饰。外头的雪还没停,北风冷冽,花厅却是暖意融融。舅母差丫鬟备了茶水点心,又让素玥去抱了以宸的琴 来,正待听她抚弄,门房跑来通传,说是宁王府前来送礼。 舅母很是诧异,这宁王府与府上平日并无交情,怎么会突然差人来送礼。以宸心里也是重重的一惊,当日送她绿绮琴的公子绝非普通人,该不会就是这宁王爷吧?但如果是宁王爷,那端掌柜的断然没有不认识的道理啊。且按下这些思索,随同舅母一起去前厅看宁王府前来送礼的人。 刚入去,即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上来行礼:“奴才是宁王府的管家,小姓木,见过定国侯夫人、小姐。” 第二十六章 宁王求娶 舅母笑意盈盈:“木管家客气了,不知木管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木管家满脸喜庆:“我家王爷差我前来给夫人小姐送礼,这些都是前儿个王爷南游时亲自挑选回来的布匹首饰,还有些小巧玩意,夫人小姐看下是否还可心,若是有喜欢的,回头让人再置办些过来。” 舅母闻言后更是奇怪:“宁王爷美意,妾身在此谢过。只是,只是宁王爷突然送礼,还望木管家明示一二……” 木管家哈哈大笑:“夫人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家王爷对令媛一见倾心,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令媛的福分。王爷今个就进宫面圣去了,专程请旨赐婚。届时,我等奴才还不是任凭王妃差遣。”说完,他冲着舅母的身后,以宸和如霜所站的方向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礼。 如霜闻听有如晴天噩耗,连呼“不可能”,激动得不禁花容失色,“不可能,我与你家王爷素不相识,从未谋面,何来一见倾心之说,他肯定是弄错了,弄错了……” 木管家闻言一笑:“小姐说笑了,我家王爷与您栖霞岭一遇一见倾心。只是王爷此后南游,因此才来迟了些,还望小姐莫要见怪才是。” 舅母急忙唤以宸扶如霜下去:“宸儿,你先扶你姐姐回房休息。宸儿……” 以宸吓得愣住了,原来栖霞岭那日出言调戏她的人竟是个王爷,可原本遇到的是她,却将她错认成了如霜姐姐?!如此轻浮狂妄的一个人,即使是个王爷又如何?她不想嫁,而如霜姐姐已有心上人,想必更不愿意嫁过去。无心之举惹来这样的祸端,她要如何向舅母、如霜解释栖霞岭之事?!她的脑子里一片乱哄哄,舅母唤了她两声方才回过神来,扶了如霜先行告退。 舅母送走木管家进来房间的时候,如霜已哭得梨花带雨。见到母亲,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的扑过去她怀里:“母亲,我不想嫁给宁王爷……” 舅母长叹一声,那一声长叹似乎刺进了以宸心里,以宸啪的一声跪了下来。 满屋子的人皆愣住,不知道她此举是何缘故。舅母更是愕然,“宸儿,你又是怎么了?” “舅母,姐姐,是宸儿,宸儿不好,宸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那宁王爷,宸儿是有见过的。”以宸思来想去,这事断不能再隐瞒了,于是将那日栖霞岭相遇之事,一一向舅母和如霜细细禀明。 “糊涂,发生这样的事,你怎不早说!?”舅母的声音略显责备。 如霜听她说完后,激动得杏目圆睁,娇躯微颤,脸上的两行热泪又似滚珠般跌落了下来。舅母心疼自不必说,以宸亦是委屈万分,低着头跪在地面,看那泪珠儿悄无声息的滴落,未惊起一丝尘埃:“宸儿也不知那是宁王,原本以为此事就过了,不想令舅父舅母担心,只是,只是宸儿没想到会弄成这样。请舅母和姐姐原谅宸儿,宸儿,宸儿这就去找宁王说清楚……” “罢了,你这会说什么都迟了!”舅母撇过头去,爱怜的轻抚如霜香肩:“他既是已去请皇上赐婚,只要皇上许了,这事基本上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舅母刚一说完,如霜又是大哭,听得人柔肠欲断,以宸更是悔愧难当:“那我就去找皇上,和他说明,此事与姐姐无关,是宁王认错了宸儿。” “荒唐,你以为皇宫大院,是你想进就能进,皇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舅母一声呵斥,浇灭了如霜和以宸的幻想,让她俩都如同掉进了寒冷的冰窖。 “愿为富家妾,不做宁王妻,宁王出了名的刑克妻妾,你就是不想嫁,也不能害你姐姐呀!” 舅母愤然甩出的一句话,仿佛一记重拳击打在以宸的胸口,没有,她没有想过害如霜姐姐。她根本不知道那是宁王爷,更不知道关于他还有刑克妻妾的传言。 可栖霞山的风波真真实实的发生过,宁王爷的求娶更近在眼前,她百口莫辩,种种举动都显得如此的居心不良。舅母痛心疾首,显然不愿意相信她,想必如霜姐姐也是吧。 她强忍着泪水,退出如霜的房间。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听到哗啦啦数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 晚饭时舅父回到了府里,差人唤以宸前去用饭,饭桌上只有他和舅母。以宸眼圈红肿,低头扒拉自己眼前的米饭,半天也没吞咽下去。舅父轻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对她说道:“下午的事情舅父已经问过素玥了,不会怪你。霜儿心里难受一时生气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切等明日祭天大典结束后再想办法。” 以宸轻嗯一声,舅母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翌日的祭天大典,五更就得出发进宫。以宸整晚翻来覆去,心苦难寐,不到四更就起了,听着府里从人声杂乱到归于宁静。 祭天大典一直从早上延续到当天晚上,至亥时快结束也不见舅父等回府。以宸疲困难支,撑肘坐在花厅内打盹等候,沈秀劝了她几次先回房休息,等侯爷回来时再唤她,都被她拒绝。厨房里的炉灶上,还煨着热腾腾的宵夜,沈叔交代,只等侯爷一进门,就端上桌去给他们食用。 终于等到舅父一行的回来,子时的更声刚刚敲过。以宸赶紧至大门口迎接,舅父穿着一袭笔直的藏青色朝服率先落马,面上似有一丝疲倦,目光仍炯炯如天上的寒星。看到她眉头轻皱:“谁让你在这里等的,天气冷,早些回房休息,有事明日再议。” 宁轩已经从马背翻身下来,望着父亲大步离去的背影,眼中既有愤慨,又有无奈,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以宸心中一沉,竟有些隐约的害怕,不敢上前。宁轩看到她,也不似往日那般的亲热,只是劝她早点回房去歇息。她看到舅母从轿子下来,急忙上前去搭扶。舅母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脸上却隐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下轿后,舅母又破天荒的亲手去搀扶如霜。如霜今日穿着一身碧蓝色的彩蝶锦衣宫装,长长拖曳的裙尾,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彩蝶翩舞着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逐花而去。同色的缎面软毛织锦披风,领口处,白色的狐狸绒毛松松茸茸的簇拥着如凝脂白玉般的娇颜。一头青丝挽成流云双飞髻,斜插着两支雕工细致的白玉梅花簪,缀以细细的银丝流苏,每走一步,流苏底端的碎珠就如春日里湖边摇曳的柳枝,在风中荡起一丝丝涟漪。这是以宸所见过的如霜最华美的时刻,但她眼中噙满了泪水,一滴滴滚落下来,明明跌在冰冷的地面,却烫得人心里直发疼。 如霜一把甩开以宸上前去搀扶她的手,神情激动的大喊:“滚开,你给我滚开!” 舅母也呵斥道:“你上来添什么乱,快回你自己屋里去!”然后扶着爱女,细语哄劝着,径自入府去。 以宸惊吓得目瞪口呆,连连后退了几步,眼泪喷涌而出。 第二十七章 再起风波 3日后,宫里传来谕旨,定国候之女沈如霜,玉颜贤淑,德才兼备,宜入宫侍驾,然负孝在身,皇恩浩荡,特恩准于明年孝满后再入宫。 人一旦绝望,便会放弃挣扎。沈如霜之后大病了一场,最初的痛苦过后,就是妥协,待痊愈时,已是临近过年,朝安城里雪花飘舞,一片银白纯净。自从宁王府前来求娶后,她与苏以宸之间的裂痕就已经有如沟壑,难以跨越。 苏以宸不知道事情怎会发展成这样子,宁王错把如霜姐姐当成她向皇上求娶,然皇上却下旨召如霜姐姐进宫。没有人告诉她那天的祭天大典究竟发生了什么。舅父和舅母心情显然还不错,普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成龙成凤,毕竟将军再威风也不如当个国舅爷有荣光。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院里的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冷冽的冰雪中也挂上了雪白的颜色,又偶尔露出一段湿亮的黑来。秋千架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地上早已看不到杂草生长过的痕迹。自从她回来后,这院里仿佛又恢复了沈绛云当年居住时候的生气。宁轩哥哥和如霜姐姐活跃,她不愿意出门,他们就总是跑到院里来找她玩。陈旧的秋千架,尽管她一再表示不用那么麻烦,宁轩哥哥也执意进行了翻新,她和如霜姐姐站在他旁边,看他忙乎得满头大汗,约好等明年春天,杏花开满枝头的时候,一起坐在上边荡秋千。如霜姐姐咯咯的笑着说:“宸儿宸儿,你和哥哥一起推我,我要飞得高高的,瞧得见外边的望月楼。” 如今,她飞上了高高的枝头,苏以宸和沈宁轩却再也无法站到她身后,听不到她的笑,感受不到她的快乐。 苏以宸依在窗前,望着纷飞的大雪。沈秀见她出神,拿了件大氅来给她披在肩上。她喃喃细语:“秀娘,姐姐这辈子是不是都不会原谅我了?” 沈秀怔了怔,“小姐,这不是你的错,如霜小姐以后会想明白的。” “会吗?”苏以宸像是在问自己。 沈宁轩自那日祭天大典后,便时常借口宫里当值极少回府来住,偶尔回来一趟,也总是和沈从云没说几句话就吵,然后在沈从云的勃然大怒中愤然离去。因沈如霜和李氏的不喜,苏以宸终日极少出自己的院子,好在她往昔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待在自己房里看书习字,对着绿绮琴发呆,偶尔弹奏一曲,倒并无不适,只是沈如霜之事因她而起,她不免自责烦忧,抚琴时无意中流露出种种情绪。 门房又来通报说有人送东西到府上要求转交予二小姐。素玥因为沈如霜那边需要增添人手,她又是李氏调教出来的妥帖人,因而要去了东院里服侍。新的丫鬟暂时没有补上,只得累沈秀替她取了来,拿到手上,是薄薄的一本书册,以一方白如皓雪的锦帕包着。那锦帕看上普普通通,但质地和手感均为上乘,看来这送礼之人十分讲究,对这本书册也极是爱惜。 打开锦帕,苏以宸的心跳突然加速,微微泛黄的书册,册上有名《临春乐》。她在梨香苑习曲时,曾听教习的乐师说起,《临春乐》为南朝皇帝陈后主倾天下琴师之力所成,被后世人称为三大名谱之一,只可惜在南朝覆国时被毁之一炬。没想到竟会存于世,并且出现在她手里,简直像是在做梦。苏以宸按捺不住自己狂跳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的翻看了好几遍,然后撇弃一切杂念在绿绮琴前盘膝坐下,凝神沉思,玉指轻扬,绿绮琴空灵清越的琴声婉婉而来,初时如幽谷深潭之流水,飘然游荡,缠绵霏霏,而后琴音一改,铮然激扬,仿佛马跃千山,仿佛龙腾四海,令人心血翻腾,浑然忘我,最后琴音缓缓收敛,如水入平川之境,在袅袅风声中悠然远去。 一曲毕,她心中狂喜之情难抑,紧接着又按那琴谱弹奏了几曲,顿有九窍齐开,心入灵境之感。真是喜不胜收,如获至宝。不知这送谱之人是谁?莫非,与绿绮琴是同一人?只是,那公子所为何来,能得此名琴名曲,想必费了不少工夫,却不吝相赠,实在是费人思量。日后若是机缘相见,当不知如何酬谢。 这几日,天气突然变得晴好起来,接连几日的阳光,一扫之前的潮湿和阴冷,晒得空气中都弥散着一息暖香。连许久不见的雀鸟,都从蜷缩的巢穴中钻了出来,叽叽喳喳的落在院里欢快的觅食。苏以宸心情也好了许多,遂将绿绮取来,十指轻飞,滑过每一缕冰弦,一曲《潋清风》徐徐飘扬。 琴声悠悠,如花香拂过人心,如涓溪流过心头,如轻风抚慰灵魂,丝丝萦绕,诉说无尽真情。她的嘴角不自觉微微上翘,眼睛慢慢眯成了两道月牙。 突然,有箫声渐渐响起,随着她的潺潺琴音,忽急忽缓时离时即,遥遥合奏。她心里重重一惊,这曲《潋清风》来自《临春乐》,消失数百载,乃绝世之曲,知者应当寥寥。能与她合奏者,莫非是赠琴谱之人,那位芳古斋的公子?心中竟隐隐欢喜。他那日说高山流水觅知音,既是自诩知音,她倒想试试看他能否承得起这知音二字。当下不再犹疑,凝住心神,专心抚弄起绿绮琴来。 琴音忽而高亢急促,如鹤唳云端。忽而优柔缠绵,欲收欲发。回转之际骤然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可不管琴声如何变幻,一曲接一曲,箫声都如过虚无之境,潇洒自如,与琴音配合浑若天成。 苏以宸心中惊喜连连,琴音渐停,向他箫声传来的方向聆听远望,虽然,她眼前只能看到一堵高高的院墙。箫声减弱,余音袅袅,终至不闻。 第二日依旧晴好,她早早就将绿绮琴挪到了院里,心中隐约有期待,竟然还伴有一丝莫名的紧张,良久不敢去抚动琴弦,只是望着昨日萧声所在的方向,伫立凝望。不知大概过了多久,远处终于响起了箫声。箫声呜呜,起时极细极低,如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她欣然一笑,拨动琴弦,翻飞于花间,蝶舞徜徉…… 第二十八章 如霜怨 院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琴音一颤,苏以宸双手按住冰弦,赶紧站起身来。多日未见的如霜姐姐带着秋静等一众丫鬟浩浩荡荡的出现在了她眼前。沈如霜比往日消瘦了很多,一袭竖领的明蓝色貂绒大氅烘衬得尖而小巧的下巴如玉刻般孤冷。她微微仰头,俯视着向她见礼的妹妹。苏以宸不知道她此行来的目的,但显然不会是从前那般来与她来聊天玩耍的。远处的箫声还在继续传来,绿绮的嘎然停顿或许使他困惑不解,萧音渐高,婉转悠荡,似是关切探询。沈如霜的嘴角泛起一丝冷冷的笑意,嘲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宸儿好生雅兴,姐姐头痛难眠,你倒琴箫和鸣,好是热闹。” 她心中暗叫不好,甫料到如霜姐姐对她有误解,却不知如此之深,今日来显是责难。当下咬唇,低头歉笑:“不知惊扰到姐姐休息,宸儿知错了,宸儿这就收了它。” “站住。” 她不得不止下步来,抱着绿绮琴站在原地,转身向沈如霜。 “我倒是忘了,宸儿的古琴是一位翩翩公子相赠,听说前些日子,又悄悄派人送了本稀世琴谱过来。姑母好教养,你如此豁达而不拘俗礼,让姐姐好生钦佩。只是不知,传到外边,外人要怎么看我沈家的门风了?哦,我差点又忘了,姑母当年比妹妹你更加豁达。”沈如霜故意掩嘴轻笑,紧接着拉长声音说道:“要不然,哪里来的宸儿你呢?” 她的脸色一沉,胸膛好似一把利刃刺入,刹那间僵冷了全身。她可以接受沈如霜羞辱她,责难她,却绝不能容忍她对娘亲的出言不逊。即使她是自己的姐姐,即使她将来是皇上的妃子,她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绿绮琴,听到葱指咔嚓断裂。 沈如霜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怒意,走过来绕在她身侧冷冷的笑着,然后附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道:“怎么,才这样就生气了?你害我嫁给宁王不成,现在要进宫,永生不能再与长佑哥哥相见,你以为你就能如愿以偿了?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得不到的,你这辈子也休想得到!” 她这番话才是重点,无论对苏以宸羞辱还是嘲讽,皆因误解而寻求报复。苏以宸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按下心里的痛意,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复睁开眼睛,对她再次解释道:“姐姐,天地可鉴,宸儿从来没想过要害姐姐,宁王的事情真是无心之失。我知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无法弥补,如果这样能令你心里觉得好受一点的话,你打我骂我吧,我都任凭你处置。” “你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如果不是你,宁王怎会去宫中请旨,父亲又怎会只能送我入宫?!成天装无辜扮可怜,自从你回来后,父亲和哥哥什么都偏袒你。你一个不知从哪里滚出来的野种,吃穿用度却样样皆和我一样,父亲还成日里觉得亏欠于你,总让母亲要多照顾你!可我究竟哪里惹到你了,你要这样害我!”沈如霜突然激动起来,泪水盈盈,悲怆欲绝,呼吸瞬间就急促起来,一张小脸憋得煞白,身形也摇摇欲坠。苏以宸知她病后娇弱,心绪不定,受不得刺激,慌上前去欲扶她,岂料她却拼了命的一把推开。秋静赶紧抱住了她,沈如霜已忍不住昏厥过去。院里顿时陷入了慌乱,丫鬟们又是掐人中,又是帮她抚胸舒缓,秋静派了人分别去请主母和郎中,然后合力将大小姐扶回了自己房间。 当天晚上就受到了李氏的训斥,苏以宸仔细的将绿绮琴擦拭了一遍,抚摸良久,终于将它与琴谱一起,重新放回了琴盒。 箫声每过几日便会响起,她守在窗边,一动不动的侧耳倾听,手里握着原本包住琴谱的锦帕。锦帕依旧皓白如雪,柔软光滑,看不出曾经泪染过的痕迹。她心中蓦然一动,叫沈秀取来针线。 一眨眼就是除夕,府中上下连日来一片紧张忙碌,又是擦洗,又是贴挂,各房各厅也换了新的花卉盆栽,显得吉庆热闹。沈从云以前常年驻守边疆,极少归家,今年可谓是团圆富贵。李氏的心情很好,每日里都喜笑颜开。前些个日子,宣帝特意送下来一批赏赐,金银绸缎、吃食杂耍,好些个太监捧着,一溜儿送进府中。整个朝安城里,沈府的风光一时无两,人人都知沈府家的小姐还未入宫,就已是深得恩宠。沈从云也显得不再那么心事重重,嘴角隐约噙着笑意。 然而沈如霜,却是不快乐的,这种不快乐凝聚在眉尖,渐成了一股淡淡的忧愁之色,以往的明艳活泼消失了,但更多了几分安静如水的婉约气质,让人尤觉柔弱怜爱。苏以宸已经不能再称呼她为如霜姐姐,阖府上下,即使是李氏,也不能再似往常称呼她的闺名或者直呼女儿,她已是皇上的女人,在这府中的地位高于一切,所有人都对她恭礼顺从、小心伺候,敬仰以皇家的威严尊贵。这种敬仰,同时也是孤冷的,朝安宫的宫门一入,就是她今后的生活。 苏以宸昨夜乱梦纷扰,早间醒来,似是头重发晕的厉害。沈秀去厨房给她盛了点清粥小菜来,勉强喝了一点,又上床躺了一会,方觉稍微轻缓了些。因不想让沈秀又为她担心,所以也不敢表现出不适,只道是晚间没睡好,精神差。沈秀听后倒是笑了:“小姐可是又想偷懒了,还记得前些年咱主仆仨守岁的时候,年年三更不到你就躺在大小姐怀里睡着了。” “怎会忘了呢,那天娘亲总会做好些吃的,每每我吃饱了就犯困,可娘亲和秀娘你还是年年都由着我吃,由着我偷懒睡觉。”苏以宸嘴角漾出微笑,那些美好的画面,一幕幕仿佛浮现在眼前。 除夕之夜,按照礼训,须得祭拜过祖宗牌位,感谢列祖列宗赐予福禄安康,方可正式开席,欢聚畅饮,共享天伦,熬夜守岁。沈从云领着阖府家人仆从,净手焚香,虔诚祈愿完毕,就散了大部分的家仆,有家的回家与亲人守岁,无家的在仆院另设了酒水吃食,供其欢聚。定国候府今天下午给府里所有的下人均发放了月银,又额外打赏了丰厚的红包,众人均喜气洋洋,向侯爷和主母拜谢后,各自散去。 这是沈如霜在府里的最后一年守岁,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已成为朝安皇宫里某所宫殿的主人,或是与皇上,或是独自,为自己的明天守望祈福。因此,今年府里的守岁,比往年都要置办得精致繁华,佳肴鲜果满席,雕龙刻凤吉兆富贵,炮竹烟花更是多不胜数。仆院里的焰火早就与朝安城的烟花交相辉映,随侍的几个丫鬟也放开了胆子,在前院里燃放戏耍。 第二十九章 正月盛会 沈宁轩等人围坐在花厅,往外看着朝安城被焰火映照得有如白昼的璀璨夜空。许是各怀心事,氛围始终是淡淡的,客气里透露着一股子抗拒,未见欢畅,饶是有些不自在。沈如霜稍坐了一会就告乏回了自己房间,她如今身份贵重,沈从云也只能由得她去,更何况她身子病弱,本就极易疲乏。沈宁轩因妹妹进宫一事一直对父亲颇有微词,拉着苏以宸出去放了一会子烟花就兴趣索然,回来斜坐在椅子上,叫以宸与他饮酒,还好李氏提前准备了一些甜酒,她虽不善饮,倒也能陪沈宁轩喝上一二。因是过年喜庆,沈从云的心情且好,也不拦阻,更难得卸去平日里的冷肃威严,饶有兴致的打探以宸小时候在苏阳府守岁时的乐事,还拣了些自己幼时与家人一起守岁调皮捣蛋的片段来取乐。沈宁轩毕竟年青人心性,一来二去便按捺不住也扯了些趣事来说,气氛总算是活泛了起来,有了几分过年的热闹欢笑。李氏带着钰儿去了如霜房里相陪,一场守岁家宴,登时就只剩下沈从云父子和她。苏以宸本是身子有些不适,又唯恐扫了舅父和哥哥的兴致,假意高兴,陪着说笑多饮了几杯,一会便觉几分酒意涌上头来,面色酡红,方才让沈秀搀扶着回房去。 回去的路上冷风一吹,突地一激灵,人倒似清醒了一些。她又想起了过往和娘亲、秀娘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光,想起了和暮雪巧慧巧莲,在梨春苑里那三年互依互靠的日子。不知她们,现在做什么,可好?可是觉得幸福? 这一夜又是睡得极不安稳,仿佛苏阳府,仿佛梨春苑,仿佛定国府,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晨明时分,整个朝安城都陷入一片爆竹声的海洋,惊醒了所有人的睡梦。苏以宸支起胳膊,斜卧在床上,听着噼里啪啦新年来临的匆匆脚步声。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繁华喧嚣里,不过是他家风光。 这个正月里,定国侯府注定热闹,前来拜节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踩得定国侯府的门槛似乎都要平了些许。沈从云和李氏忙得无暇分身,沈宁轩自从和父亲守岁夜一起大醉畅谈后,却显得比往常端重了几分,很多沈从云会客议事的场合,都渐渐有了他的身影。他年少俊朗,又是沈从云独子,宫里的差事也当得不错,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便有了些主动上门来替他说亲的,李氏乐得合不拢嘴,沈宁轩却是不胜其烦,每每都黑着脸恨不能在脸上写上“说亲勿扰”四个字。 好容易熬到正月十五,苏以宸听沈秀讲,每年的这天晚上,集市的灯火就照耀得朝安城如一片浩瀚星河,无数的少男少女都会涌上街头,结伴赏花灯,猜灯谜。听得她不免向往,就是不知道舅父舅母会否同意她出门,去见识一下这朝安城难得一见的盛会。 默默无语间用完了晚饭,缓缓走在回房的路上。已是掌灯时分,想那集市的花灯,定是也开始热闹了起来。今晚的月色如此皎洁,照耀得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月下灯海里,不知子期安在?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她扭过头来一看,竟是宁轩哥哥站在身后。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哥哥,今晚的月色真好。” “朝安城岂止是月色好,花灯更好,想不想去看看?” 真是出乎意料,苏以宸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但又存有一丝犹豫:“宸儿也听说了朝安城的花灯会是人间盛况美景,但是……” “怕父亲不让你出去是吧?!哈哈,就知道你担心这个,放心吧,哥哥带你去玩,父亲也已经交代过了,亥时三刻前带你回来便是。”沈宁轩一脸兴奋,比她这个没见过花灯的人似乎还要兴高采烈,雀跃三分,这样子,真难和那个镇守边关,浴血杀敌的英勇将士和宫里严肃刻板、一脸正经的带刀侍卫联系到一起。 她把想法和宁轩哥哥一说,结果着着实实吃了一记爆栗。 马车在靠近灯市的地方停了下来,沈宁轩让车夫在原地等候,便带了苏以宸,往热闹处走去。 朝安城的花灯会的确名不虚传,皓月高悬的星空下,彩灯万盏,照亮了由南往北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街市,宛如一条五彩的华丽云锦,飘荡着梦幻般的光影。万千的行人,又交织在这光影迷离的灯海里,汇聚成珠翠华衣、脂粉飘香的人海。随眼望去,一个个精心打扮,正值妙龄的俊男美女,围在一盏盏形态各异、鲜艳夺目的花灯前,或是冥思苦想,或是软语轻言,争相竞猜。而那谜底,一旦哪位才子佳人正确揭开,周围就会响起一片称赞叫好之声,花灯的老板也是喜笑颜开,将一盏做工精巧漂亮的小花灯慷慨相赠。 苏以宸看得十分羡慕,沈宁轩也跃跃欲试。二人索性钻进那人群当中去,随人群一起揣度起来。只见其中一盏粉色花灯上写的是首七言小诗:一朵芙蓉出碧波,玉洁冰清蕊凝珠。年年六月随风送,浅笑低头无尽羞。 六月花开的水中芙蓉,儿时苏府的荷花池,可不是年年这般的美丽么?这灯谜,还真是挺好猜的。她调皮的抬头向沈宁轩望去,看哥哥的自信神情,肯定也已经猜了出来,只是等着她先说:“水中仙子,荷花便是了。” “嘿,这位小姐真是聪明,一猜便是。您与碧波仙子一样,都堪称人间绝色。这盏小灯,就送您了,您拿好咧。”灯老板话如吐珠,从一旁取了一只精巧细致的莲花小灯来,递给她,围观的人群也附和赞美。 苏以宸感觉有些脸热,探询的看了沈宁轩一眼,见他点头,方才谢谢灯老板,轻轻接过莲花灯,拎在手中。这莲花灯做的真是栩栩如生,花开九瓣,蕊露金蓬,宛如怒放。二人又往前方行去,沿途既有戏台,又有卖艺杂耍、猜谜解字,还有各种吃食物饰,琳琅满目,精彩纷呈,令人目不衔接。苏以宸边走边看,每经过一个楼台,都恨不能驻足观看。 第三十章 情之初起 行至桥头处,看到许多青年男女均在曲河两岸燃起盏盏莲花灯,然后放到河中,让它缓缓逐流而去。她不禁有些好奇,请教宁轩哥哥,哥哥告诉她这是朝安城每年的习俗,原本是为了纪念故去的亲人,传说曲水直通冥界地河,可将亲人的思念带给三生河畔的亡魂,祈愿他们早日转生为人。但现在已成为了青年男女月下相会、祈盼爱情的一种方式。她问沈宁轩:“哥哥你有放过河灯吗?” 沈宁轩的脸扑的一下就红了,还好灯下朦胧,看的不是那么明显:“我怎么会放过那个?那是你们女孩子家的玩意。走,哥哥带你去前边看热闹,城里的首富张家今天特意重金设了箭台,比箭夺宝,咱也去找点彩头。” 张家的箭台就设在桥对岸不远处。远远的便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人山人海,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唏嘘或者喝彩声。沈宁轩骨子里的英雄热血又沸腾了起来,拉着妹妹就往里边挤。好在他个子高大,又是习武之人,左推右搡的倒也顺利杀出来了一条康庄大道,将苏以宸安然带到了最里边。箭台长有10余丈,最远处设了一道寻常的红心靶。张府的管家摸着山羊胡子笑眯眯的站在一侧,卖力的邀请男女老少、无论猎户商贩,还是武人雅士,都上前一试,射不中没关系,射中了就可以到他那里领纹银10两,还可以进一步挑战今晚的神秘大奖。神秘大奖用一块红绸布搭盖着,从形状来看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也不知里边装着什么宝贝。许多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却往往都在挑战神秘大奖时败下阵来,那挑战关是枚寸许的铜钱,张家挖空了心思将它系于红绳上,然后悬挂在一个不断左右摇晃的木架下方。唯有一箭射穿了铜钱者,方是今晚的神秘大奖得主。这挑战的可不仅仅是箭术了,简直是心箭合一的境界。 沈宁轩观看的目不转睛,他4岁起在爷爷的指导下习武射箭,16岁便跟着父亲沙场历练,素有“玉面小将军”之称。此时看到竞技,就如同饥渴的人看到甘泉,心痒难耐。苏以宸兴趣了了,心里惦记着宁轩哥哥刚说的放河灯为亲人祈愿。看沈宁轩这会正在兴头上,估计一会还得挽袖子上阵,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就轻轻扯了扯他袖子,附在他耳边说道:“哥哥,我去看会河灯,一会回来找你。” 沈宁轩眼睛都没转过来,嗯嗯了两声,人太多吵闹得很,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奋力挤了出去。 河边就有卖河灯的小贩,她认真挑了一盏,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钱袋掏银子。低头一看,腰上空空如也,钱袋早就不翼而飞,也不知道是刚才人多时候不小心挤掉了,还是被谁顺手牵羊给摸去了。真是糟糕透顶,她冲小贩歉意的一笑,恋恋不舍的放下花灯。那小贩看了她一眼,这样的情形可能早都见惯不惯,他也笑了笑:“姑娘,钱袋丢了?没关系,我看你也不像是欺诈之人,这上元节放灯每年一次,不要错过机会,要不你看看身上可有什么值钱之物?我给你抵换一盏便是。” 这小贩貌似老实,却恁是滑头,苏以宸身上除了首饰,哪里还能有什么值钱之物,他这花灯五钱一盏,就想换她身上一件首饰,真如凭空掉馅饼一般的买卖。虽知小贩黑心,她却也无奈,她此时身无分文,但如小贩所说上元节放灯每年一次为娘亲祈福的机会,她不想放弃。咬了咬银牙终于狠下心来,伸手摘了耳上的一对湖珠耳坠,递过去。小贩满脸都荡出了笑意,喜滋滋来接。 身后凭空伸出一只手来,抢先将一两碎银递到了小贩手上:“这位小姐的灯钱我付了,你给她灯和纸笔。” 苏以宸愕然回头,他一袭白色锦袍,光华耀眼的站在身后。满大街都是人来人往,突然人潮都往后涌去,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个洁净明朗的身影。在冰冷寒冽的冬夜,带着暖暖的笑,双目如星河璀璨的盯着她。 “公子。”她低低的唤了一声。 “我陪你去放河灯。”他暖暖的笑,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她为何不再奏绿绮,只说陪她去做她此刻最想做的事。 “嗯。”苏以宸亦低低回应,不问也不去解释。 沿着河岸往下走不远,放灯的人相对少一些。两岸的灯火温柔的浅映在缓缓流淌的河面,碧波荡漾碾碎了满河的星光。他浅笑着向她伸出手,那手并不宽厚,却坚实而有力,扶着佳人走下一阶阶河堤。恍然有风轻轻的拂过,像春日里带着花香的令人熏醉。他为她点燃河灯,看她轻捧着将灯放入水中,目送它逐着东去的流水,与万千河灯汇聚,然后消失在遥远的尽头。这一刻,哀痛,但并不再觉苦。 苏以宸收回远处的目光,转头看他,他亦在看自己,点点星眸里俱是暖暖笑意。她的脸咻的微微发烫,故意问道:“公子是一个人来的么?” 他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灯影下,一道朦胧的青色身影:“我的仆从,宋远,你那天有见过,他随我一起。我送你回去箭台吧,你兄长估计已经射完箭,该寻你了。” 苏以宸再次愕然,不是偶遇,而是他一直都跟在自己身后,也许从她出府门的那一刻起。如果她今晚没有出来,如果她没想要放河灯而离开宁轩的身旁,那他岂非就只能默默的等,或者远远的看?她心中不知究竟欢喜还是酸涩,随他一起缓缓往箭台的方向走去。 果然,未行多远,就听到了沈宁轩在人群中急急声呼唤:“宸儿,宸儿,你在哪里?” 声音越来越近,往二人所在的位置而来。苏以宸停下脚步,凝望着他,他依旧带着暖暖的笑,淡然,从容,仿佛相见是喜,别离亦欢。已经隐约能看到宁轩哥哥的身影,苏以宸从袖中掏出锦帕,迅速塞进他手中,然后别过身去,往前奔走了几步,向沈宁轩挥手回应:“哥哥,我在这呢。” “宸儿,你怎么到处乱走,害我好找,我怎么看到刚好像有人和你在一起?” “没有啦,哥哥你眼花了……” 苏以宸笑着离去,她知道在身后不远处,有一道明亮的身影,就像她知道,每隔几天,望月楼的箫声就会响起。 第三十一章 战事起 开春,万物复苏,耕牧繁忙,一片祥和安乐之境。大周国三年一度的秀女征选也随着柳树枝头悄悄绽裂的嫩芽一起,焕然拉开了序幕。本次征选,宣帝一改旧制,颁布了但凡大周身家清白、对兴邦定国有杰出贡献的商贾之女,也可送选。此令一出,天下哗然,朝堂上更是争吵了几日不休,不但大臣们联书上奏,据说太后也怒斥荒唐,但丝毫没有动摇到宣帝改制的决心。 晚上用膳,李氏闻听此事也诸多抱怨:“皇上居然会把那些庸俗奸诈的商人之女也选进宫去,这样一来,真是贬了后宫娘娘们的身份。可怜我家霜儿,以后进了宫,还要面对这些粗俗不堪的市井女人,也不知道她们会使弄什么样坑害手段,唉,她又自小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可如何应付得来……” 沈从云始终不发一言,沈宁轩嘟囔:“当初你们要把她送进宫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她应付不来。” “你给我住嘴!”沈从云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碟哐啷直响,沈宁轩拧脾气也一下上来了,腾的站起身来就要走,李氏和苏以宸赶紧拉住他坐下。 苏以宸偷偷瞥了一眼舅父,舅父一脸阴沉,显然很是气恼,她试探着开口:“其实宸儿倒觉得不必太过忧虑。” “不必忧虑?你说的真是轻巧……”舅母冷笑着一脸鄙夷。 “你也给我住嘴!”沈从云喝住李氏,然后问她道:“宸儿你说下你的见解。” 苏以宸看了舅母一眼,低下头细细声说道:“天下钱财,莫不流通于商贾之手,但自古以来,为君之道皆重农抑商,致使商贾虽财通天下,却地位卑微。皇上收贡,商贾逐名,不过是各取所需,意在安抚。更何况后宫有太后和皇后把持,她们更不会容许商贾女儿的位置,越过世家的。” 沈从云深深的盯着她,然后摇头惋叹:“可惜呀可惜,轩儿和霜儿若是有你这般心思剔透,我就不用忧心沈家明日的衰荣了。” 李氏冷冷一笑,扭头走了出去。苏以宸有些尴尬,舅父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轩儿你有领兵之能,却逊于谋略,若假以时日,不失为护国良将。只是当今皇上为奸人所惑,对我沈家早有猜忌,若非如此,也不会留为父在京城当个闲散侯爷。战场虽刀剑无眼,但朝堂人心难测,更凶险于刀剑,我沈家荣辱,全凭皇上一念之间。霜儿进宫,的确有我一力促成,轩儿你怨为父心狠,为父又何尝不疼惜她,只是我沈氏一族上上下下百余人,一朝厦倾,焉有完卵?总需要有人做出牺牲。宸儿你是绛云唯一的骨血,你母亲一生坎坷,我有责任替她照顾好你,所以,只能是霜儿进宫。未曾想突生出宁王求娶一事,令霜儿将一腔怒火尽数倾泻于你身上,也令你受了委屈。” 沈从云一番话真情流露。苏以宸早已是泪容满面,无语凝噎,唯有迈步行至他身侧,向他跪首言谢。沈从云和沈宁轩大惊,一起搀扶她,她挣扎着不愿起来,向舅父泣语:“宸儿不委屈,舅父为了家族殚精竭虑,宸儿非但不能帮您,还要您处处护我周全。相比姐姐的牺牲,我这点算是什么委屈?宸儿只恨自己人小力薄,又生就女儿之身,既不能上阵杀敌为家族争光,又不能朝堂之上为舅父分忧,是宸儿添累您了。” 沈从云扶起她,替她拭去眼角滚如断珠的泪水:“傻孩子,怎么能叫添累呢?当年你母亲受难,我这个做兄长的无力护她,才致她流落异乡,香消玉殒,是我愧对于她。如果再令你有一丁点的闪失,若干年以后,我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她?!以后可不能再对舅父说什么添累不添累的话了。” 她噙住眼泪,勉力的笑着点了点头,沈从云又牵过来儿子的手,将他和以宸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如今你们祖父已经不在,皇室对沈氏一族的恩宠,也随着皇权的更替逐渐殆尽。我不愿先祖以血汗创下的基业在我手中没落,只能送霜儿入宫,可纵然殚精竭虑,也无法确保能护你们一世周全,更遑论我百年之后。轩儿你骁勇有余,但过于直率刚硬,不善权谋,他日必将遭人妒算。而宸儿虽是闺阁,却聪慧隐忍,更难得有这般见识。我希望你们兄妹今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能够同心协力,互相扶持,这样方能共度难关,护沈氏百年基业。你们记住了吗?” 沈宁轩和她皆重重的点了点头,齐声回应:“孩儿记下了。” 然而秀女进宫的钟鼓还未敲响,北方就吹起了铁蹄铮铮的号角。北元连年遭遇雪灾,畜牧耕种深受影响,因此屡屡越过边境,来大周境内掠夺粮食牲畜,滋扰生事。疆城驻守的朱孝通将军,原是随沈寅征战沙场的副将,沈寅病逝,他告请回京奔丧,丞相杨开化趁机递了折子,以朱将军年事渐高,多年征战伤痛,宜颐养天年以慰皇恩为由,奏请将自己的外侄杨林调任驻防。皇上准奏,朱将军一怒之下果真告病还乡。杨林本是纨绔子弟,不过是想着边疆多年驻守固若姜汤,朱将军走了,还有一众将领可堪调用,自己过去也就待个三五年,混些功勋再回京来好谋个前程,哪曾真受得了那严寒枯燥之苦。动辄颐气指使,竟从京城带了一班歌妓过去终日在军中饮酒作乐,更以护防为名搜刮驻防一带的百姓商贩。将领如有拦阻,不是刑责就是降免,一年不到,士气低下,百姓一个个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北元早就觊觎大周草丰水沃,朱将军一走,不时就有小股的北元兵越境作乱,却从不正面冲突,迎面遇上大周士兵,虚晃一枪便走。杨林对此嗤之以鼻,曰北元兵胆小如鼠,不足为惧,继续寻欢作乐。不想时日渐长,北元终寻得隙机,大举攻城,杨林犹在睡梦中,吓得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骑上马带头跑了。 疆城失守,防线一溃数里,杨林请朝廷派兵增援,宣帝气得差点下旨砍了他脑袋,杨开化也没想到自己的外侄如此窝囊混蛋,只央得女儿荣妃极力劝说皇上保了他一命,又举荐了自己的门生富光领兵前去增援,将功补过。沈从云也上书请求亲自带兵,夺回城池。遭拒。 开春三月,富光领兵八万,从京城出发,奔赴北疆战场。首战即告捷,北元退守疆城,圣上大悦,命富光率众将领乘胜追击,务必夺回北疆主城,将敌军一举赶出疆外。 沈从云抚须不语,回府后却经常一个人待书房里几个时辰都不见出来。书房很大,他是武将出身,书房的布置不同一般文人的书卷气浓厚。书房的一侧挂着一整幅牛皮绘制的大周疆域图,图上详细的标记了版图内的山川、河流与要塞。图的旁边是他以前疆场作战时所穿的乌金盔甲,盔甲为他21岁那年带兵奇袭突厥,力斩突厥二王子呼里哈赤,大败突厥5万精兵强将时先皇御赐。在他和外祖父的统领下,突厥最终往北溃败数百里,退回漠北大草原,并自愿归顺于大周朝,称臣纳贡。十多年过去了,这套乌金盔甲依然闪耀着冷冷寒光,令人望而生怖。盔甲旁竖立着他的神威烈水枪,枪头看上去银光闪耀、锐利无比,显是时常擦拭的缘故。 苏以宸伸手轻轻抚过烈水枪,随意道:“舅父想必更喜欢热血黄沙的十里疆场吧。” 沈从云扔下手中的作阵图,面上微笑:“知舅父者,倒是莫若宸儿。” 她嫣然一笑:“宸儿哪里敢和舅父比齐,只是看您的盔甲和长枪铮亮,胡乱猜测罢。舅父在为北疆战事提前做准备?” “哦,你希望此战我军能赢吗?”舅父倒不否认,只是反过来问她。 “赢!不过,要在舅父手中赢方好。”她狡黠的回答。 沈从云朗朗大笑:“宸儿果然心思透彻。走,陪舅父去杀两盘棋。” 苏以宸无奈的两手一摊:“宸儿要让舅父失望了,宸儿还不曾学过下棋。” 沈从云仍是十分兴致:“无妨,舅父教你,待到北疆战事平息时,你再陪舅父好好杀个几回。” “舅父欺负宸儿,那么短的时间,宸儿就算是学会了,又哪里能赢得过舅父。”她撒娇不依,脚步却欣然跟了上去。 第三十二章 圣命如棋 一个月后,战事始终处于胶着状态,富光数次进攻,都遇北元守将熊策激烈抵抗。北疆城地势险要,本是易守难攻,此番大意被北元夺去,想要再拿下,着实不易。兵马粮草接连着源源不断的运送,耗损巨大,时间一长,大周已稍显颓势而渐有旷日持久之相。宣帝命相邻的附属国东晋和突厥派兵增援,东晋老国主年迈久病,国事早已落入大王子萧定手中,接到诏令,萧定也不管自己入大周国为质子的弟弟萧桓死活,一纸国贫兵弱、国父病危,须留守晋城,直接抗旨。宣帝气得七窍生烟,东晋和北元、突厥在先帝统治期间,莫不友邻或归顺于大周。近年来,先是北元撕毁盟约,派兵侵犯,现又有东晋阳奉阴违,隐有作壁上观之态,若北疆战事继续悬而不决,只恐其它狼子野心如突厥也会蠢蠢欲动。 形势危急,朝堂上渐出现纷争两派。一派主战,认为贼寇不容姑息,应迎头痛击,还以颜色,震慑他国。一派主和,认为邻国虎视眈眈,应先稳定局势,不给东晋和突厥可乘之机,而后再养兵蓄锐,逐一还击。更有甚者,上书力斥东晋之卑劣可耻,劝皇上将东晋质子五王子萧桓问以抗旨谋逆之罪,斩首示众。两派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当场便在朝堂上唇枪舌战起来,宣帝大怒之下拂袖而去,第二日便召了两个人进宫面圣,一个人是东晋质子萧桓,另一个是沈从云。 很多人猜测,萧桓这次只怕是凶多吉少,皇上为了震慑东晋,少不得杀鸡儆猴。然而,萧桓并没有受到人们臆想中的处决,他与沈从云一前一后进入朝安宫,最后一骑一轿,又双双出了朱雀门,直奔质子府而去。 沈从云在质子府,一呆就是一天一夜,回府时,满脸都带着兴奋,匆匆扒了几口饭,又一头钻进了他的书房,翌日天不亮就再次进宫。待他还未从宫里回来,传旨的公公就已经踏进了府里,明黄色的金龙祥云圣旨卷轴一展,阖府上下齐刷刷的跪拜在它的脚下,白胖的太监尖声细气的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国侯之女沈如霜惠雅端庄、诚孝仁爱,才德兼备,是为良女,封婉仪,即日进宫。其父沈丛云,忠君爱国、英勇善战,特任定北行军大元帅,择日开拔,平定北疆。钦此。谢恩。” 一阵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叩恩声响彻定国侯府,李氏喜笑颜开的再三挽留常公公不果,这才毕恭毕敬的亲自送了常公公出门,又打发了沈叔往常公公外宅里送去一份厚礼。这厢,宫里来的女官已经扶着沈如霜回了后院,皇上的旨意让她次日就进宫,因此专门派了女官前来讲解进宫后的一切注意事宜,并负责打点好她进宫的仪容以及陪同指引。沈如霜眉眼淡淡,那女官也不以为意,仍旧耐心的一一提点。 晚间,沈从云回府,又专程与李氏请见了沈如霜,这或许是他们的女儿在定国侯府居住的最后一晚了。苏以宸不敢入内,在院外听着他们断断续续的絮语,有舅母嘤咛的哭声,有舅父深沉的嘱咐声,如霜姐姐依旧无言,安静得仿佛没有存在。 文宣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本月里上上的黄道吉日,沈如霜进宫的日子。五更时分,定国侯府一片灯火通明,沈如霜携秋静与素玥,拜别了母亲李氏,由父亲沈从云和兄长沈宁轩亲自驾车,送抵西华门,换上宫里边派出来迎驾的玉辇,驶入那深深沉沉、肃穆神秘的朝安皇宫。从今以后,虽然只是隔了一道高高的城墙,却也如同天各一方,终其一生,也难得相见。 话说当今皇上宇文成泰,是先帝的第四位皇子,与宁王同为当年最受他宠爱的淑妃所出。传说淑妃温柔贤淑,是先帝还未登基前就已情投意合、青梅竹马的恋人,怎奈红颜薄命,正值花信年华,却在与先帝同去雅园行宫避暑途中突染恶疾,竟一命呜呼了。先帝痛失至爱,其后六年,再未选秀纳妃,一心扶植四子宇文成泰为太子、并于文景十年,传位于他,不久后即驾崩于雅园。想来,先帝也算是个痴情的种了,倒不知当今皇上、他最钟爱的儿子,是否也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宇文成泰虽登基七年,但其后宫却并不算充实,朝廷原本三年一次的选秀,因为国丧、战事等原因搁置,仅在三年前召选了一回。如今坐在那主位上的,是先帝在世时替他挑选的大将军吕常卫之女吕莺莺,吕莺莺出身将门,虽不是倾城容貌,但端庄沉稳,知书达理,先帝颇为赞赏,更重要的是,其父吕常卫为当朝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权势和地位对辅佐宇文成泰登基起到了不容小觑的作用。另有妃位两名,其中一位就是段长佑的姐姐段清姿——华妃,她与皇后皆为宇文成泰尚在太子时册立,先后给皇上诞下了皇长子、长公主及第五位公主绮罗,所谓母凭子贵,想来也是指她这般的了。然而,眼下风头最盛的莫如是当朝丞相杨开化之女杨瑾容——荣嫔了,她虽道是前年才进宫,且尚未给皇上诞下个一男半女,但正值碧玉年华,又生得娇美动人,极得皇上喜爱,听说,皇上去得最勤的,就是她的宫里。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嫔妃贵人,并数位美人常在。 沈如霜是从四品的仪位,当日正式行封后,入住到了德禧宫,听闻宣帝连续宠幸了她三晚,并赏赐了不少的珠宝玩物,总算是让李氏悬着的一颗心安安稳稳的落了下来,其父沈从云也才放下心来赶赴边疆。 随同一起前往的,还有副将董泽,董泽是年轻一代武将里的佼佼者,宣帝尚在东宫时,经常与他一起骑射狩猎,很是信任,此番让他跟着去,明着说是去战场上学习真正的排兵布阵,暗里却是难以言道,沈从云只当不知。 随着沈如霜的进宫,沈从云的出征,沈宁轩的当值,偌大的定国侯府,时常只剩下李氏和苏以宸以及一众仆从。苏以宸与舅母的关系一直没能修复,刚开始每日里还准许她前去请安,后来干脆命她将请安都省了,眼不见为净。 她时常还会在院里的杏花树下坐会,荡着秋千,期望听到院墙外悠幽深远的箫声,只是不知为何,箫声接连着好一段时日再未响起,她的心惘然若失,但也逐渐归于平静。 第三十三章 进宫探视 是日,天色晴,秋高气爽。 苏以宸在窗下习画,沈秀早上说想去逛市集,请了一日假,高高兴兴的打扮出门了。她自幼卖身入沈府为婢,服侍沈绛云一生,更因以宸而吃受了不少苦辱,感情上与以宸早已超越主仆。近日来苏以宸看她心情极好,偶尔还会发愣走神,一个人傻笑,这样的神情,明眼人一看便知。既然她有了喜欢的人,苏以宸倒也诚心希望她能找到好的归宿,若那男子稳妥可靠,待舅父北征回来,求他婚配也未尝不可。 院里突然有婢女来请,说是宫里来了小太监,苏以宸急忙随她一起前往花厅。原是沈婉仪挂念家中姐妹,让她随小太监入宫探望。她看着舅母吃惊的表情,心里也觉怪异,如霜姐姐进宫前对她诸多误解,今日突然召她入宫,着实是有些反常。但沈婉仪既然来传召,她也不能违抗,况且前来传旨的小太监说沈婉仪入宫后,时常会说起家中的亲人,几次提及宸儿妹妹,都自责对她错怪。一番话说得她惭愧不已,心道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如霜姐姐之腹,想来可能是宣帝对如霜姐姐的宠爱,令她知晓了这一切是冥冥中的宿命,与自己无尤。小太监又说婉仪这几天凤体欠恙,更是思念亲人姐妹,只是恨不能出宫来,希望二小姐能进宫去好好陪她说说话,解解闷:“说不定娘娘心情一好,身子也就跟着好起来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就放心了!” 小太监命唤福公公,看上去机灵能干,对主子也忠心可嘉,苏以宸暗想,如霜姐姐能有这样的奴才侍奉,是她的福分,或许宫中,也并不是传说中的那般凶险阴暗、人心难测,毕竟都共同生活在那一方高墙围起来的天地里,互相扶持照顾、荣辱共进,才是上上的生存原则。 门口停着一顶软轿,福公公请苏以宸坐了上去,他在旁边步行随同。快到宫门时,方请她落轿,宫门处有佩刀的侍卫把守,福公公拿腰牌递了过去,侍卫例行公事的打量了两眼,便放了他们进去。进去后,按照福公公的吩咐,苏以宸一路都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不敢肆意的抬头到处张望。福公公说婉仪进宫时间不长,已经是第二次召家人进宫探视,虽得皇上许可,但难免给嫉妒她的人留下话柄,说她恃宠生娇,容易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此行探视,尽量低调的好。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长一段路,反正弯弯绕绕的在红墙之内,走了有大半天的工夫。终于进了一处朱红大门,应该就是沈婉仪的宫殿了,苏以宸悄悄的抬头看了一眼殿门口的牌匾——德禧宫。福公公径直带她入了殿内,在两个侍立着的宫女前停了下来:“以宸小姐,咱这就到了,您在这稍候一下,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苏以宸顿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到地方了,可以直起腰来四处瞧瞧这富贵奢华的皇宫内院是什么模样。只见她所在的偌大前殿,前后共分为两个部分,她站的应是外间,与沈婉仪所在的内室用镂空刻花的紫檀木做了一面带圆形拱门的隔断,门内悬垂着及地的层层浅紫色纱幔,将内室的风光严严实实的遮挡在里边,门外是一道流光溢彩的珠帘。这外间虽是宽敞,却并没有摆放什么家具,只装饰性的在墙上挂着两幅幽兰仕女图,一左一右的墙角上各立着一座仙鹤造型的青铜灯架。看来,这外间是殿里宫女太监们平时当值听候差遣的地方,并不作接待议事的用途。 片刻后,从里间出来一个宫女,让苏以宸跟她进去。掀开纱帐,就看见内室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偌大的青铜鎏金香炉,正徐徐飘散着阵阵清幽的香气,即使在帷幔重重的暖房里,闻之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燥热。沈婉仪懒懒的斜靠在一张精致的紫檀木雕花床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银丝软垫,榻中间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盘灿若澄霞的柑果,一侧宫女仔细的剥去果皮筋络,用银签递到她唇边,等她吃完后又及时的递上银盏,接过主子吐出的果核,另一侧的宫女握着一柄小玉锤,正轻轻的替她捶腿,福公公和秋静屏息立在一旁。沈婉仪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苏锦绣花抹胸宫装,头上挽着高高的美人髻,上面佩戴着几朵精细别致的彩色珠花,又斜插着一支镶嵌着珍珠的白玉梅花簪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冷艳高贵的气息,让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苏以宸进去后即跪在她的下首,毕恭毕敬的向她行了三个跪拜礼:“民女苏以宸拜见婉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沈婉仪斜斜的睥了她一眼,稍稍坐直了身子,一双美丽的杏目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刻,然后轻启朱唇,柔柔的说了一声:“起来吧,宸儿妹妹,上来和本宫一起坐。” 她在榻的另一端落了座,但不敢与沈婉仪平齐,侧着身子仅坐在榻沿上。从这个位置看沈婉仪刚好是一个完美侧脸的角度,这位她曾经的姐姐,现在尊贵无比的婉仪娘娘。她竭力压住心中莫名的惴惴不安,谦卑浅笑的恭听沈婉仪说话。 沈婉仪抬起柔弱无骨的玉腕,轻轻的一扬,示意原先侍候着的两位宫女下去,只留下秋静和福公公,对她笑语:“本宫与宸儿妹妹你许久不见,听母亲说你近来还好,今日一见,果然是较以前更显娇润了。” 她赶紧站了起来,又向沈婉仪行了一个礼,小心的回答:“托娘娘鸿福,还有舅父舅母的照顾,民女才得以在这北安城中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民女时刻不敢忘记。” “宸儿妹妹见外了,是你福泽深厚,自然多得眷顾。”沈婉仪盯着她,如是说。 外间有宫女掀纱帘走了进来,却是随沈婉仪一同入宫来的素玥,她进来后先向沈婉仪微微一点头,然后笑吟吟的对苏以宸说道:“奴婢见过以宸小姐。以宸小姐难得入宫来一躺,赶巧内务府刚送来了多罗国进贡来的茶叶,奴婢冲上两盏,给娘娘和以宸小姐尝尝?” “好啊。早就听皇上说这多罗国进贡的茶叶茶香清雅怡人、滋味甘顺清润,最适合冬天里饮用。今日既然宸儿妹妹来了,自然是要一起品尝的。”沈婉仪也欣然邀请。 “民女多谢娘娘赐茶。”苏以宸赶紧下榻来行了个谢礼,随后担心的问道:“听福公公说娘娘一直凤体微恙,不知好点了没有?” “劳宸儿妹妹牵挂,只不过是终日深锁这宫中,有些乏闷罢了。”沈婉仪嫣然一笑:“宸儿妹妹聪慧过人,又能说会道,本宫若是得妹妹能时常陪伴,想必也不会觉得那么孤单了。” “娘娘说笑了,民女向来愚钝,而且又一介卑微之身,哪容得在这威严极贵的皇宫,您若是挂念民女了,让福公公传召民女便是了。”素玥已经将茶冲泡了上来,她跟随沈婉仪端起茶盏,果然是清香扑鼻,未入口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甘冽。 沈婉仪掩嘴轻轻一笑:“也是,本宫真是糊涂,差点忘了这茬,宸儿妹妹已经有意中人了,不惜相赠绝世古琴和曲谱。妹妹慧眼巧心,寻得有情郎,自然不稀罕进宫来陪我这落寞皇妃了。” 此话一出,让她极为惶恐,急急放下手中的茶盏,向沈婉仪解释:“娘娘误会了,民女与他只是机缘相识,他可怜民女丧母失琴,才会慷慨相赠,并无其它。娘娘如若牵挂民女,民女愿意随时进来陪伴,只要娘娘不嫌弃民女愚笨。” 第三十四章 恨难消 “宸儿妹妹怎会愚笨呢?想当初宁王爷看上妹妹,妹妹都能有法子不做他的王妃,以致于阴差阳错,造就了本宫今日的地位。”沈婉仪笑靥如花,谈吐间云淡风轻,怡然享受的喝着茶,而苏以宸听了此番话,却是有如五雷交轰,心惊胆颤。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沈婉仪面前:“婉仪娘娘,民女愿意以死去的娘亲发誓,民女绝对没有想要害您的意思,宸儿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宁王爷,素玥可以作证,当时报出定国侯府的身份,只是为了吓唬住他,没想到会给娘娘还有府里带来风波,民女也悔恨万分,只求得娘娘原谅!” 素玥依然站立在一旁,手拿纨扇替沈婉仪轻轻的打着风,苏以宸的话她似乎并未听见。沈婉仪却示意秋静过来扶起以宸:“妹妹太认真了,本宫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喝茶吧。” 她这才忐忑不安的坐了回去,陪沈婉仪不紧不慢的喝了几盏茶,又小心翼翼的说了会子话。秋静命人送了几样甜点上来,她在沈婉仪的邀请下又每样都尝了两口。许是那香薰的缘故,又吃喝了这么一阵,竟觉眉眼重重的,渐渐犯起困来,刚起身来想向沈婉仪告乏请罪,却发现浑身也已软如棉花,头一歪,就晕乎乎的睡了去。 她平日里喜静,睡觉时一丁点动静都能惊醒,这一觉,却是极沉,待到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她心想只怕是睡得入夜了,已经错过出宫的时间,但自己不是在沈婉仪的德禧宫吗?这又是在哪里,为何没有人掌灯呢?她突然间一个激灵,这种感觉太记忆深刻了,曾经在五年前也历经过。可是,那个人是她的姐姐啊,她怎会对自己使用这种手段?!难道,召自己入宫,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她就如此的怨恨自己吗?!”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依稀可辨这是一间寻常宫女所居住的房间。应该还是在沈婉仪的宫中,她爬起来,想去拉开门,不出所料,门被从外边锁上了。也不知几时了,她不敢大声喊叫,心道万一皇上正好在沈婉仪宫里呢,难免会惊扰到圣驾,沈婉仪毕竟是她的姐姐,是舅父舅母的掌上明珠,她被迫入宫,心中苦闷,或许,关自己在这里几天,宣泄了她的不满就会放自己回去。以宸不想再进一步把关系恶化,她长叹了一口气,拍打了几下房门,果然,马上就有脚步声传了过来,看来估计没错,沈婉仪还派了人在外边守着。 苏以宸被素玥和另一个宫女又带回了沈婉仪的前殿,月色下,她看到自己身上已经被换上另一套衣服,一套宫女的服饰。殿里烛火通明,沈婉仪依然微笑着坐在榻上迎接她,卸去了白天高傲的宫装,现在的沈婉仪,看起来,如昔日府中亲近的模样,但是,那笑容里、眼神中,却透着往日没有的凌厉。 “妹妹可是睡醒了,本宫都准备去就寝了,听素玥说妹妹已经醒了,想必是迫不及待,要见本宫的。”沈婉仪充满关切的口吻,仿佛浑然忘记她是如何被留在这宫中沉睡的。 苏以宸心下一思索,既然沈婉仪不提及,她也只当不知:“都是民女贪睡,误了出宫的时辰,也扰了娘娘安睡,还要令府中忧心,只好劳烦婉仪娘娘,明日一早再让福公公送民女出宫了。” “妹妹难得进宫一趟,就这么不愿意多陪陪本宫几日吗?本宫可是日日里都盼望着妹妹呢。”沈婉仪倾下腰来盯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柔媚如桃花绽放,却让她有寒风刺骨的感觉。 “娘娘盛情,但民女毕竟一介草民,皇宫乃天子威严之地,民女不便久留,而且民女不懂宫里头的规矩,留在宫中也唯恐给娘娘带来烦扰,还请娘娘明鉴。” “怎么妹妹才来不足一天就想走呢,难道本宫这德禧宫让你住得不舒服?本宫可是要在这这儿,待上一辈子的。若没有妹妹陪伴,岂不好生无趣?!”紧接着沈婉仪又故作夸张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诶呀,本宫差点又忘了,妹妹和本宫不同,本宫只能长锁这宫中,可你,还等着意中人求娶呢!” “哈哈哈哈……”她突然一阵仰天大笑,可笑着笑着,两行清泪从脸上缓缓淌下,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的高墙,注视在茫茫的远方,声音飘忽似一个人的呓语:“你瞧瞧本宫的这德禧宫,华贵,漂亮,却冰冷冷的,没有桃园春色,没有萧声花雨……” 桃园春色,萧声花雨?那定是她和段长佑曾经美好的回忆吧?!段长佑不久前定亲了,她想必是得到了消息。没想到她依然将他放在心上,依然被过去的情牵绊浮沉。原来她自始至终,都固执的认为是自己害她失去幸福,失去了段长佑,被长锁在这宫中终老。看到沈婉仪伤心流泪,苏以宸心中亦难过万分,沈婉仪的痛苦绝望有如她当日被囚梨香苑时的脆弱无助。如果她的陪伴,真能让沈婉仪的心好受一点,能消除沈婉仪对她的误解,那么,她并不介意沈婉仪此般对她,宫里宫外,其实于她而言又有何所谓呢?反正她孓然一身,并无十分的牵挂。 “姐姐……” 岂料她话不及出口,就被沈婉仪厉声打断:“放肆!你叫谁姐姐?给我掌嘴!本宫现在贵为婉仪,岂是你可以随意称呼的?!本宫不是你的姐姐,本宫没有你这样阴险算计的妹妹!你是个灾星、克星,你克死了姑母,一回来就克死了祖父,你还要害我克我,你让本宫得不到幸福,本宫也绝不会让你好过的!” 沈婉仪瞪大了双眼,充血的杏目围裹了苏以宸在她瞳孔中的身影,那仿佛是一个嗜血疯狂的深渊,恨不能将她活活吞噬。素玥和秋静接到主子的命令,望了她几眼,终究是有些为难的踌躇着不忍动手,一旁的福公公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啪啪啪的对她左右开弓。她的嘴里瞬间有一丝淡淡的、咸咸的腥味弥散开来,疼痛接踵而至,从开始的有若火烧,到渐渐的失去知觉,任凭福公公一掌接一掌的甩在她的脸上。 “够了!”沈婉仪终于叫福公公住手。 苏以宸仰面望着沈婉仪,这样她可以更加清晰的看到自己双颊高高红肿、嘴角流血的狼狈模样。她的心在此刻平静异常,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沈婉仪没有说错,她就是个灾星、克星,十多年前的苏阳城里,人尽皆知,苏阳府里,人人嫌弃。她以为自己抗争得过命运,以为在朝安城中,能过上平静无争的生活,可她同样也扰乱了定国侯府的宁静。时隔多年后,她再一次听到了这样的唾骂,并且是从自己的亲人嘴里说出,她从心底里发出一丝苦笑,是的,沈婉仪没有骂错,如果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愿意,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婉仪娘娘,请您再容许民女唤您一声姐姐,如果民女留在宫中,能让您不再痛,不再恨,那么民女愿意,此生都甘心情愿留在这德禧宫里当奴做婢的陪同您!” “你本来就是个卑贱的野种!”沈婉仪丝毫不为所动,伸出手来拧住她同样泛着红肿的下巴,狞笑着继续说道:“姑母不知廉耻才会生下你,你以为你配做定国侯府的二小姐吗?你一生下来就该被溺死的,即使留下贱命,也只配当个下等的奴婢。” “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要羞辱我娘亲,她是你姑母,她没有对不起你!”苏以宸哀求道。 她哈哈大笑:“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本宫?你以为这里是定国侯府,还会有人来护着你?你不过是我德禧宫的一个贱婢!不过……” 她话音一转,又接着说道:“皇上若是看到了你这张脸,你说,他会喜欢吗?” 一股凉飕飕的寒气从苏以宸的背部缓缓升起,她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 沈婉仪的冷笑声再次响起:“怎么?这就怕了?那就乖一点,说不定本宫哪天心情好了,就放你出去,否则,你就陪本宫在这德禧宫里,煎熬一辈子!” 第三十五章 宫锁蒹葭 从那日起,她就不再是苏以宸了,她又有了一个新名字,蒹葭,野草的意思,是德禧宫的一名低贱宫女。 她穿着与其她下等宫女们一般的服饰,干着和她们一样的活,生火、煎药、倒恭桶、擦地。在这所宫殿里,任何人都可以指使呵斥她,稍有不如意,就可以掌掴她打她,似乎人人都知道,主子讨厌她,欺负她似乎可以证明他们对主子的忠心,令主子高兴。她的脸经常都是红肿的,胳膊上,总是旧痕未去,新伤又添。 她渐渐已经习惯,甚至放弃了抵抗,因为抵抗总是徒劳的,只会更加激起施虐者扭曲的快感。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她总是梦见舅父和宁轩哥哥骑着大马来救她,舅父的乌金盔甲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光,她拼命挥手,舅父向她策马奔来。可梦越真实,醒来时就越让人感觉到惆怅。舅父征战北疆,非战事结束不能回,而这里也不是梨香苑,这是皇宫,是大周皇帝后宫妃子的宫寝之地,除了皇上,其他男人一概不得入内,仅凭宁轩哥哥,纵是想救她,恐怕也有心无力。 宣帝来过德禧宫几次,每次来的时候,宫女太监们都是要上前去迎接的,哗啦啦的全跪倒在地上。苏以宸低着头远远的跪在所有人身后,沈婉仪警告过她,如果她敢出现在皇上面前,就将她献给皇上。沈婉仪说妹妹你知道躺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身边思念另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吗?我真想让你也尝一尝这种滋味。 宣帝每每来德禧宫,歌舞声总会响起。她想起那时初进定国侯府,总是她在抚琴,如霜姐姐在跳舞,一舞毕,如霜姐姐对她微微颔首一笑,她替如霜姐姐擦去鬓角的香汗。琴声还是如往日一般的美妙动听,而她,却失去了弹奏的权利,只能躲在某个角落处于倾听中回忆曾经的姐妹情谊。还有府中的那把绿绮琴,看来,她此生无论是与人与琴,都是无缘的,即使拥有,总是短暂,终是失去…… 但是,她也渐渐的,理解了沈婉仪的那种,即使荣华奢贵裹身,但也深深不快的心情。她曾远远的看过宣帝几眼,传说中的傲视天地、威震四方的九五天子,五爪金龙黄袍下也不过是一道冷傲孤清的身形。和她见过的宁王一样,宣帝亦有着俊美绝伦的外貌,如雕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削薄轻抿的双唇透露出刚毅。他缓缓上前去牵扶起率一众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上迎接他的沈婉仪,嘴角也只是微微上扬的象征般一笑。那种笑,很轻,让人觉察不到十分的温度,如他的人一样,总带着淡淡的疏离,令人很难将他和他那个多情的皇帝老爹联想到一起。 和沈婉仪所钟情的深情款款的段长佑相比,宣帝的确是太过于严肃冷峻了,或许他热烈温柔一点,足以打动和温暖沈婉仪那颗冰封受伤的心,让她不再紧抱着过去,难以专注到眼前男子的俊朗不凡。但他与生俱来的王者身份,注定他将拥有无数女人的敬仰和爱慕,习惯于被围绕和服从,他自然不会、也当然不用费劲心思、纡尊降贵的去讨好一个自己的妃子。可这也是他和沈婉仪的悲哀,一位后宫佳丽无数,但多少人是爱着他的身份,挖空心思的百般讨好着他却也畏怕着他,一位是假意承欢,心却始终停留在过往。两人一前一后,徐徐步入了殿内,像是一对夫唱妇随的璧人,但每一步都隔着那么不远不近,浅浅而不可逾越的距离。 宣帝一早就要去早朝,因此,沈婉仪侍寝后的翌日,整座德禧宫都会比往常起得更早。东方还只是露出了鱼肚白,殿里的灯火就已辉煌如昼。大太监德公公带领着随从们侍立在殿外,等沈婉仪伺候着皇上更好朝服,就一阵风一般前簇后拥的离去了。德禧宫又恢复了一片宁静,沈婉仪却心潮难平,摇曳的宫灯下那一抹孤寂的身影,久坐到天明。 后宫有后宫的规矩,除了请病特免,其余每日里,众妃嫔们,都是要去景阳宫里向皇后娘娘问安的,沈婉仪也概不例外。 都说皇后娘娘是位极端庄沉稳的主,虽掌管六宫事宜,但为人亲和大度,平日里也极少为难各位妃嫔小主。沈婉仪貌似与她相处得不错,隔三差五的,景阳宫里做了什么小食点心的,都会打发宫女送些过来,偶尔,也会邀请沈婉仪一同聊天喝茶。 依然如往常的去景阳宫请安,今天,却去得有些久了。厨房里的银丝燕窝羹,往日里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待沈婉仪一回宫,就命人盛过去。婉仪怕冷,这银丝燕窝羹在灶上煨得软软烂烂的,一碗下去,既暖身又养颜,小厨房里每日都预备着,很受她喜欢,迎春因此也颇为得意。 可今天将近晚了有半个多时辰,才听见前头说娘娘已经回宫了,迎春赶紧欢天喜地的捧了送过去。未几,却见哭丧着一张脸回来,手里多了一叠瓷器碎片。 青蔓慌忙上前去询问她:“这是怎么了?莫非做的不合娘娘心意了?!” “怎是不合心意了,每回都是我亲自做好的,和以往没两样,只是娘娘今日里火气恁大,才吃了一口就嫌我炖的不好喝,直接就给砸地上了。”迎春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越说越是觉得委屈:“娘娘虽是回得晚了些,但这银丝燕窝羹,我哪里敢有一丝大意,一直都在灶上煨着的。我看明明就是娘娘刚才在荣妃那里受了欺负,回来正好拿了我撒气!” “你咋知道娘娘是在荣妃那里受了欺负,别胡说!”青蔓劝她。 “咋不是呢?刚一进去,就见秋静捂着脸,说是被荣妃身边的夏姑姑给打了,素玥在那忙着劝解娘娘,我就想,正好给娘娘喝口莲子羹消消气嘛,谁知……”迎春懊悔得直跺脚。 “你傻啊,眼瞧着娘娘脸色不好,还自个往跟前送,想讨赏结果没落着好吧?!亏你进宫都这么久了,就这点眼色,还没学会,真是的……”青蔓忍不住对她一阵数落。 第三十六章 受凌辱 苏以宸埋着头,在收拾灶膛里的炭灰,准备一会生火帮她俩准备沈婉仪的午膳。杨开化的儿子杨宗祁在京城里出了名的飞扬跋扈,闹市街头就敢公然掳掠民女,荣嫔是他的姐姐,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而且,听说她进宫近三年来,一直都是皇上身边最受宠的妃子,就是皇后,平时也忍让她三分。如今沈婉仪新进宫,皇上新人在怀,难免会对旧人有所冷落,她怎能不把沈婉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苏以宸颇有些为沈婉仪担忧,后宫的争斗,常听说就是不见刀刃的厮杀,卷进了这个漩涡,想全身而退的,几乎没有可能。沈婉仪自小就受着父母宠溺,心高气傲,受了点什么委屈刺激,必定要还以颜色,不会掩饰忍耐。她这样的性子,在人心叵测的宫里,必然是会吃亏的。可以宸即使再关心,以沈婉仪目前对她的态度,哪里会信得过她,指不定还得以为她居心不良了。 沈婉仪那日里让福公公抽她耳光时的眼神,偶尔想起来总让她不寒而栗,仿佛她就是沈婉仪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如此卑劣残暴的手段,以她对沈婉仪的了解来看,应该不会是沈婉仪能想出来的。她虽然对自己因怨生恨,但本性尚且单纯善良,不至于会癫狂至此。除非,受到了他人的挑唆搬弄。这个人会是谁呢?秋静?亦或是素玥?但不管是谁,其人其心,若不能忠心为她所用,只怕会后患无穷。 在所有的等待和担忧中,几场大雪飘然而至,贯穿了苏以宸在镐安皇宫的第一个冬天。待到冰雪融化,已经是二月下旬,天气逐渐回暖,沈从云北征已经快半年,而苏以宸进宫也已经三月有余,沈婉仪的心情,似乎仍未有变好的迹象。 今日落了一场绵绵春雨,雨势不大,却从早一直下到傍晚,气温突降,仿佛又从春天回到了寒冬,释放了积攒已久的全部冷意。 同屋的采屏去了殿里当值,她捂着棉被早早的就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方才浅浅入梦。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然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来到床边。她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采屏,翻过身去继续睡觉。梦里依稀在苏阳府的花园里,娘亲灿若春花的笑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展开双臂,一步一步迈向娘亲的怀抱,娘亲,我就要抱到你了,娘亲…… 她一下惊醒,这不是娘亲的怀抱,也不可能是采屏,这分明是个男子的身体,躯体沉重还带着股刺鼻的酒味。是哪个大胆狂徒,正将她压在身下,双手在她身上不停的乱摸游走。她刚想呼喊,马上被男子发觉,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以宸泪水横流,呜咽着求他,可男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又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推他,冲他的头部不停的挥动着拳头,可这一点力气对来他说算什么呢?男子显然一点都不在乎,右手已经摸索着拉开了她的上衣,企图将魔爪进一步脏污她的身体。苏以宸的双腿被他压制住,想踢他,却只能不停的无力蹬动。他反而更觉刺激,又将手探向了她的亵裤。不,不要这样!娘亲救我!秀娘救我……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男子的手已经攀附上她嫩白如玉的肌肤,一寸一寸的搓揉侵袭着她十五年来冰清玉洁的身子,她的心也跟着一寸一寸的冷去,一寸一寸的跌入绝望的谷底。她木然的停止了挣扎,垂下兀自在空中挥舞的手臂。她情愿就在这一刻死去,娘亲……几乎是惊涛骇浪里的一记雷霆闪电,霎时劈醒了她混沌胶着的状态,她猛然想起,枕头下,对,枕头下有娘亲留下来给她的紫玉簪子,那日里进宫时她正好戴在头上,每逢遭受了委屈后,都会抚摸着它思念娘亲,偷偷的掉眼泪。她迅速的从枕头下掏出簪子来,牢牢的攥在手中,狠狠的朝这个禽兽的脖子上刺去…… 身上的男子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惨叫,暂时松开了捂住她嘴的脏手,她即刻呼喊:“救命啊……” 声音凄厉而慌张,虽然不大,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足够引起德禧宫当值宫女太监的惊慌巡查。男子迅速从她的身上飞跃而下,意欲逃离。她伸手去抓扯,却只拉下半截衣袖,男子拉开了房门,一眨眼消失在门外。 德禧宫一下被照亮的有如白昼,顷刻间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脚步声。马上就有人带着灯笼闯进了她的屋里,随后,素玥和采屏也跟了进来。采屏点燃了屋里一角的烛火,烛光照在她惨白惶恐的脸上,她手里仍紧紧的握着末端还淌落着一滴猩红血液的紫玉簪子,衣衫散乱着被半褪下,裸露出大半个娇躯。 采屏上前来替她拢起衣衫,她身体僵硬着,在采屏指尖接触她肌肤的那一刻,惊慌得像受伤的小鹿,躲在床上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素玥并没有说什么,她神情复杂的看了苏以宸一眼,转身走了出去。余下围观的宫女太监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好恐怖啊……” “是啊,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宫里犯这样的事!” “就是啊,该不会是有哪个色胆包天的侍卫敢闯进来吧?!好吓人啊!” “我看,八成是她自己举止轻浮,这才招来了这****之人,宫里可是头一次发生这种事情?!” “就是就是,我在这宫里待了这么久,都没遇到过……” 采屏同情的望着苏以宸,定了定神色,对周围还在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的一群人说道:“好啦,你们别妄加揣测了,娘娘的宫里出了这样的事,传出去总是不好的,你们还在这嚷嚷,若是让娘娘听见了,肯定该责罚了!” 众人这才稍加收敛,只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着。素玥的声音从外边传来:“都在这瞎嚷嚷什么?!该当值的赶紧回去当值,该睡觉的回屋睡觉,别吵着娘娘休息!”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就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开去。采屏也准备回殿里去继续值夜,素玥叫住了她:“采屏,你今晚就不用当值了,留在这吧。” 采屏应允:“素玥姐姐,那个淫贼如此胆大妄为,实在让人惊怕,他刚被蒹葭刺伤,应该没有逃远,是不是让福公公带人仔细搜查下?也是为了确保娘娘和各位姐姐们的安全。” 素玥面无表情,好像刚才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此事娘娘自会命人查处,无须你多言。” 苏以宸脸上的泪水渐渐干去,素玥离开时的样子映在眼里,虽然她现在只是个最下等的宫女,但动静闹得这么大,又是在德禧宫里,沈婉仪不可能会不知道,她就这样让素玥来处理,一点要搜查安抚的意思都没有,更别提关心一下她是否受到了侵害。她真的就这么狠心吗?难道对自己的折磨和羞辱仍不觉够,难道就不能唤醒一点点,她对自己曾有过的姐妹亲情?! 第三十七章 无人惜 采屏打水来帮她重新擦洗了一遍身体,又宽慰了几句,见她心情稍有平缓,方细声问道:“有让他得逞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采屏又问道:“看清楚是谁了吗?” 她又摇了摇头,采屏拧眉不语。 采屏原是昭纯宫怡嫔殿里伺候的宫女,只因怡嫔不幸薨逝,才被分配到了德禧宫来,但宫里的人都嫌她晦气,所以,只给当下等的杂役使唤。她从不故意挑事,也不会伙同别人来欺辱苏以宸,或许是因为同住的原因,偶尔私底下还会给她一些帮助。 苏以宸求采屏去央告福公公,德禧宫傍晚时分便落了锁,能够在这里借酒逞凶的人,绝不是外人,且歹人脖又受了伤,只消召集齐人一排查,即可让他无处遁形。 采屏低下头来,并不直视她的目光,仍是拧眉。她继续央求,轻摇着采屏的手臂,几乎又要哭出来。采屏无奈轻叹,对她劝解道:“蒹葭,宫里头就是这样的,连皇上的妃嫔尚且都不能求安保全,我们这些做下等宫女的,就更加不用指望有人会为你的委屈撑腰出气了,更何况,谁不是看上头主子的眼色行事。你别多想了,放心睡会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采屏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苏以宸并不愚笨,可是,她怎能轻易就放过这个污辱自己的淫贼?男子所发出的那一声惨叫,声音听起来似有几分熟悉,而且,单就挑上了她,必是知道她一个人在屋里,又欺负她在宫中毫无依仗。各个宫里当值的,宫女为多,太监就那么几个,即使沈婉仪不帮她,若想知道是谁,并非难事。 她探询似的望着采屏,采屏把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总归是丑事,主子不会不管的,但也不喜欢有人把事捅出去。你先沉住气,等明天主子训完话再作计较不迟。” 第二日清晨,进去沈婉仪殿里的时候,沈婉仪貌似还未起床,素玥已经带着伺候她梳洗的宫女们端着各式器皿物件站在了寝殿帐外。看到她,几个宫女的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鄙夷神情,素玥也只当没看见。她恭敬的向素玥行了一个礼,然后屏息站在她们身后。 等了估摸有半柱香的时间,听见里头传来细微的声响,然后随着秋静的一声“娘娘起床了”,素玥领着众人鱼贯而入。苏以宸自然是不用伺候沈婉仪梳洗打扮的,她的职责是每天早上,去沈婉仪的净房取出她昨夜出恭时所用的恭桶,拿去清理擦洗干净,重新放入干松香木细末,然后再送回净房,等她下一次出恭时可用。当然,这不是一天一次的活儿,白天但凡沈婉仪有传官房,就会有宫女叫她进去守着,然后重复这一劳动。除了沈婉仪的恭桶,还有德禧宫内各宫女太监们小屋内的净房,都是她每天必须完成的差事。从刚开始的闻之欲呕、几日里食不下饭,到现在的视若沙土,动作娴熟,在没有沈秀,没有人侍奉的日子里,她了无痕迹的完成了一个娇贵小姐到卑微宫女的转变。 等到将沈婉仪的恭桶清洗妥当,已是饿得头昏眼花,苏以宸捶了捶酸软的胳膊,走去膳房。这个时间,其他人都已用完早膳,锅里的粥已经见底,她抓了个馒头,就了点吃剩的咸菜,总算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顺便给肚子填点东西了。刚吃了两口,听到外边有人叫“蒹葭”,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馒头,擦了擦嘴,走到门口,就迎面撞到了前来寻她的香陌。香陌用两根手指戳着她脑袋骂道:“主子叫所有人去前殿训话,我都叫几遍了你没听到?!我当你昨晚吓坏脑子了呢,原来是躲在这儿偷懒来了!” 她咬唇不语,采屏猜的没错,沈婉仪此刻突然纠集训话,大约和昨晚发生的事脱不了干系。走进前殿,所有德禧宫的宫女奴才们都已弯腰跪在地上,她和香陌也赶紧走过去低头跪下。素玥清点齐人数,进殿里请了沈婉仪出来。 沈婉仪坐在软椅上,仍是一副慵懒冷艳的模样,扫视了一圈齐刷刷跪在地上的奴才们,便随意的抚弄起长长的蔻丹。秋静站在她身侧清了清嗓子,开始疾言厉色的传达主子的意思:“昨晚发生恶事,娘娘聪敏慧智,命福公公悄悄搜查,证实是小夏子借酒生事,已被连夜杖毙。此等恶劣行径,虽死不足惜,但发生在德禧宫,传出去丢的不仅仅是娘娘的脸面,更是毁了你们所有人的清誉。你们大都是宫中的老人,知晓分寸,若是让我有听到半句妄议讹传,直接拖出去暴室,严惩不贷;另者,娘娘宽厚,平日里不多管束大家,但也滋长了某些懈怠狂乱之风,今后此等酒醉胡为之事,谁若敢再犯,小夏子就是你们的下场!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忙磕头附和:“娘娘训斥,奴才/奴婢们必当谨记。” 秋静训完话,俯下身去向沈婉仪请示,沈婉仪微颦着眉头,似是极不耐烦的撇了一下嘴,秋静会意,对跪在下方的一众人说道:“都散了吧!”随后就与素玥扶了沈婉仪回殿内,福公公也紧跟了进去。 苏以宸望着沈婉仪转身离去的背影,仍旧跪在地上没有动弹,采屏过来提醒她注意,她这才回过神起来拍了拍衣裙,低头去了小厨房。小厨房这会已经开始紧张忙碌,青蔓和迎春分别在切洗和准备沈婉仪午膳要用的食材。看见她进来,迎春大声的喝斥:“还不赶紧的去生火?!一会耽误了娘娘用膳,有你好看!” 她默默走到灶前,捡了几块已经劈好的相对细小的松木,搭在灶台底下,用火折子燃了起来。火苗灵巧的跳动着,噼里啪啦的像欢快的舞蹈,她出神的注视着这一团炙热的火焰,内心却犹如冬日里的寒霜,异常的凛冽。从头至尾,沈婉仪既没有传唤过她这个受害的妹妹,也没有丝毫的安抚关心,甚至都没有抬头看过她一眼。自己在她眼中,已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低贱宫女,甚至,连一个低贱的宫女都不如,她今日有的,对自己只是冷漠和报复。或许,自己即使在她的德禧宫里被折辱至死,她也不会一丝的愧疚和心疼。人皆草木,焉能无情,可她,竟是如此绝情寡义。 苏以宸轻轻的拨动了一下燃烧着的松木,通红的炭体应声折断,跌落在层层叠叠覆盖的灰烬上,无人相惜。 第三十八章 华如情深 雨歇了风停云住,桃花谢了杏树飘香。暖春终至,宫墙内外鸟语花香,掩不住春色的除了墙头那一簇繁花似锦的乌桑,还有德禧宫上下所有人眼里的笑。皇上最近来德禧宫很勤,连带着整个后宫,似乎都和德禧宫攀上了交情,不是这宫妃嫔来小坐,就是那宫娘娘来送东西。主子受宠,底下的奴才们也跟着沾光,服侍起来当然要更加的尽心尽力。 这日里,皇上陪沈婉仪用完午膳前脚刚走,后脚德禧宫就迎来了一位贵客。朝安皇宫里的女主子多,自从皇上去年修改了选秀制度,准许商贾的女儿入宫之后,女主子就更多了,但称得上贵客的,委实寥寥无几。为何这样说呢?首先,后宫有位分之别,位分又和生养有关,其次,再高的位分,若不得皇上恩宠,也只是个虚衔,仍不会有人把你放在眼里。所以,在这庞大的后宫团中,能超越沈婉仪位分、又有儿女可倚撑,并深得皇上宠爱的贵客,几乎屈指可数。今天来的这一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华妃段清姿。 沈段两家原是世交,走动频繁,沈婉仪与华妃也算是幼时好友,虽然相隔了13年,但到底与其他妃嫔情谊不同。话虽如此,可华妃毕竟位列四妃之首,在这后宫里是仅次于皇后娘娘的存在。平日里大都是妃嫔们去她仪清宫请见,像今日这种纡尊降贵的亲临德禧宫,真是少有的事。接到宫女通传,沈婉仪心情大好,立刻率了众人去院门口迎接。 华妃的轿辇已在德禧宫门外停落,众人刚在院里跪好,就看到她由贴身宫女岚烟扶着款款而来。该怎样形容以宸眼前所看到的这一个女子呢?传闻中她是当今皇上宇文成泰青梅竹马的恋人,最早嫁入皇室,最先给皇上诞下皇子,多年来恩宠不减当年。她以为像这样一个荣宠至极的女子,起码应该是风采夺目的,甚至高贵锯傲的,但看到她的第一眼,以宸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词,那就是柔软。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连她走路时摇摆的腰肢,那神情体态,那说话时浅浅的声线,彷如三月里吹来的柔风,又彷如干渴时缓缓润入心田的清泉,让人感觉不到有一丝丝的不适,仅是站在她身边,就已觉得沉沦。 以宸终于明白了荣妈妈当年训导她们时所说一句话:“柔软是一个女人最厉害的武器。” 沈婉仪礼毕,上前去亲自扶住华妃的另一只手,娇嗔道:“华妃姐姐有腿疾,该霜儿去看望您的,怎敢劳烦您来我德禧宫呢?” 华妃轻轻捏了捏她的柔荑,软语道:“我在御花园里散步,就顺道过来看看你,没叨扰到你吧?” “华妃姐姐你这要折煞霜儿呢?霜儿欢喜还来不及……” 二人寒暄着携手步入殿内,除了贴身宫女秋静与岚烟留下伺候,其他人全遣出了殿外,非传召不得入内。以宸深知沈婉仪与段长佑之间的隐秘关系,以她的个性来看,她对华妃视若亲人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华妃与段长佑一母所生,其父为当朝内阁大学士段奕鸿,段大人学识渊博、清高儒雅,治家素以“家风正、门风严”而闻名。其弟谦逊有礼,温润如玉,也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有兄有父如斯,华妃之德容言工自不必说。沈婉仪能与她如此交好,众人也甚感欢喜。 此时午后刚过,小厨房正在准备下午的茶点和水果。青蔓低着头,从一筐刚送进宫来的新鲜枇杷里,挑出个大饱满的果实,小心翼翼的一颗颗剥皮去核,然后按造型摆放在玉盘内。旁边的两个炉灶上,一个陶罐内正炖着银耳百合燕窝羹,另一个陶罐内,是为今天晚膳准备的八宝双蒸玉髓汤。所谓的双蒸玉髓汤,其实就是取鱼羊脊骨内的髓质,以鲜鸡汤打底,再辅以党参、白术、茯苓等八种药材,熬煮2个时辰,直至髓化汤浓,白如奶汁为佳。这道汤做起来极为繁琐,且超级浪费原料,可皇上喝着喜欢,再奇巧也有人挖空心思讨好。 迎春坐在炉灶前的椅凳上眯着眼睛打盹,鼻息声渐起。都说十个厨子九个胖,这话真心不假,一个月前才做的春衣,现如今穿在她的身上,又有些紧了,腰腹部清晰的勾勒出两圈肥肉。以宸埋着头,时不时往炉灶内添加几根柴火,或者拨弄一下炉灰,确保炉膛内的火力始终维持合适的大小。 听到门外有脚步和话语声响起,青蔓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叫醒迎春,迎到门口一看,却是香陌领着一个陌生的宫女来了小厨房。宫女穿着打扮皆不寻常,气质出众。二人并不认得她,满脸堆笑的上前唤了一声:“香陌姑姑。” 香陌也不看她俩,只顾着向来人介绍:“芜烟姑姑,这就是我们德禧宫的小厨房了,油污脏乱得很,要劳烦您亲送亲教,真是辛苦了!” 芜烟却是谦和得很,笑语道:“香陌姑娘哪里话,我们娘娘与你家主子亲如姐妹,得了新果自然是要一起分享的。这多罗国进贡来的凤梨,酸甜爽口,风味极佳,娘娘每年也只得几个,珍奇得很,若是不小心弄坏了,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也担待不起。” 香陌连连称是:“可不是吗?还是华妃娘娘想得周到,派您个妥帖人过来教我们,这下我们可省心了。” 既是华妃宫里的人,谁也不敢怠慢,青蔓和香陌哪里敢真劳烦她动手,少不得恭恭敬敬请她在一旁,边看边指导该如何切花和腌渍。迎春已经回到自己照看的炉灶前,却忍不住拿眼角偷偷的打量芜烟。不愧华妃娘娘跟前的人,且不说模样儿生得俊俏,连性情脾气,都和她们的主子一般,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三人在案几前谈笑风生的忙活了一阵,待准备妥当,一一装入食盒中,一起提去殿内。迎春又满脸堆笑的送了她们出去,然后继续坐凳子上打盹,以宸望着门口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揣测,不知道是否错觉,她竟觉得那芜烟方才在有意无意间,目光都有停留在她身上,似是在打探什么。 第三十九章 景阳撞衫 德禧宫接连着好一段时日的圣眷正浓,皇上每次来,即使不过夜,也会陪沈婉仪听歌看舞,或者去御花园里走走,赏赐更是隔日不断,偶尔还会搜罗来一些宫外的新奇玩意给她。沈婉仪的脸上,终于渐渐的又看到一丝往日的神采。 没过多久,前方战场传来消息,沈从云率领大军击破北元防线,不仅夺回疆城,更以雷霆之势直逼北元境内,连续占领了数座城池,北疆战事胜负已决,北元国王重新大周朝递交了降书,愿意俯首称臣。而东晋国内,老国主猝亡,大王子萧定入主王殿,却有老臣护质子萧桓回都城,直指大王子弑父篡位,撕毁盟约,陷东晋国于不义,并号令拥五王子萧桓为新任国主。 北疆既已平定,沈从云归期不远,皇上在朝堂上对定国侯大加赞赏,御笔亲题“定国侯府”。三朝两块御赐府匾,这样的荣耀,放眼整个大周国绝无仅有,一时间定国候名动朝野,上下称颂。以宸想起舅父出征前与她的约定,嘴角不由浮现出一抹苦笑,看来,是要辜负舅父的围弈之约了。 沈婉仪今日照常去皇后的景阳宫请安。在这一点上,自打进宫以来,无论天气好坏,都是后宫妃嫔们雷打不动的惯例,除非,得了皇上的特许。宣帝早起准备去上朝的时候,沈婉仪刚睡醒,乌亮的秀发如云般铺泻在枕褥上,更衬得粉面桃花,惹人怜惜。 见她醒了,宣帝探过身来,亲昵的刮了刮她的鼻子,舒眉谑笑道:“朕的爱妃昨晚辛苦了,今天睡多一会,皇后那边就别去了。” 沈婉仪不胜娇羞,望着宣帝离去时的挺拔身姿,头一次感觉到,心头涌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依恋。 “主子,皇上不是让您不用去请安了吗?”秋静站在妆台前边拿衣裙给沈婉仪挑选,便疑惑的问道。 沈婉仪不作声,眼睛望着镜面,兀自出神。素玥白了秋静一眼,指了一套粉色宫装让她放下,然后将沈婉仪梳理好的三千青丝在脑后挽了个简单的碧落髻,别一朵芙蓉纱花,并两支镶宝琼花簪子。待妆扮妥当,沈婉仪犹在走神,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着这样继续发愣下去要误了前去请安的时辰,素玥也拿捏不准她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只得轻声唤她:“主子、主子……” 沈婉仪嗯了一声,脸上若有所思,吩咐道:“走吧,先去景阳宫。” 夏初,温度清爽宜人,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幽香,香味有浓有淡,有些是花香,有些,是比花更娇的美人香。景阳宫的早晨,永远不缺美人,香浓粉淡,繁花如锦。主殿内,祥云镂空的青铜熏炉摆放在正中,上首安放着金丝紫檀雕花凤椅,下首六排暗红涂漆水曲柳木椅分立两侧。这里,便是朝安皇宫的后宫权力集中地,能在此落座的都是各所宫殿内位分不低的嫔妃。 沈婉仪在德禧宫耽搁了一会,虽然紧赶慢赶,但抵达景阳宫时,仍是慢了一茬。除了华妃,其它人均已到齐,连素日里姗姗来迟的荣嫔,居然都提前到了。沈婉仪上前向众人见礼,皇后笑盈盈的嗔怪道:“婉仪妹妹快起来坐,皇上已经替你告过假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再赶过来。” 沈婉仪浅语:“嫔妾不敢,每日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原是嫔妾的本分,嫔妾怎敢疏懒。” 荣嫔不以为然的冷哼道:“沈婉仪真是谦谨,若华妃听到了你方才这番话,不知该作何想?” 沈婉仪低着头心下恼怒却不敢言,荣嫔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此话要是传到华妃耳里,饶是她与华妃关系亲厚,也不免觉得尴尬。 皇后淡淡一笑,替她解围道:“荣嫔多虑了,华妃妹妹有腿疾,乃是皇上和本宫亲许的免安,她与沈婉仪情同姐妹,怎会介意!” 荣嫔又是一声冷哼,轻蔑的瞟了一眼沈婉仪,抬手抚了抚头上的步摇。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浅黄色锦缎裹胸,胸口绣着大片的银丝茉莉,外穿逶迤及地的淡粉色银丝镶边流彩牡丹裙,身披白色薄烟软纱。头上斜插着两支宝石镂空孔雀步摇,顾盼间,贵气张扬,迈莲步,袅袅生香。 不知谁多嘴了一句:“沈婉仪今日和荣嫔穿的好像啊,倒似一对亲姐妹。” 殿内突然就安静下来,连方才还在聊天的瑶嫔和颖贵人都停止了说话。众人的目光在荣嫔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转向沈婉仪,眼神中,有讽笑,也有嫉妒。素玥心里咯噔一下,暗叫糟糕,好巧不巧,竟给主子穿了与荣嫔同样颜色的衣裳。 沈婉仪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与荣嫔撞色,她入宫时日不长,自进宫起,荣嫔就看她左右不顺眼,仗着位分比她高,屡屡对她欺压羞辱,她的贴身宫女素玥和秋静,更是不知挨了荣嫔多少巴掌。今日这等撞衫,准确的来说只是撞色,说白了在宫中实属平常,皇上打赏下来的缎子和内务府分发下来的布料,谁没有几件相同颜色的衣裳啊,难不成每次出门之前,还要先去打探一下别人穿的是什么颜色?有人故意挑起话题,很明显就是希望看她和荣嫔闹翻的好戏,她饶是不爽荣嫔,又怎能遂了那些卑鄙小人的心愿,可让她去向荣嫔低头,她也实在摁不下自己的那点傲气。 最后还是皇后出来打了圆场,朗声说道:“同在一起侍奉陛下,本就该亲如姐妹,同心和睦。你们都还青春貌美,正是该多穿些这样娇丽的颜色,不像本宫,老啦,想穿也穿不上了。” 众人齐声恭维:“皇后娘娘哪里话,您若说老,可让嫔妾这等蒲柳之姿的还怎么活啊?” 也有变着法子夸皇后的:“就是,皇后娘娘,依嫔妾看,您穿正色才是极好的,寻常人都压不住这等贵重之色,但您穿上,就凤仪万千,嫔妾每每看见您,都忍不住俯首瞻拜。” “正是,要不怎么说娘娘就是天生的凤命呢?” …… 皇后微笑颔首,听底下一片莺歌燕语,待她们奉承得差不多了,方摆了摆手,吩咐道:“众位妹妹都辛苦了,本宫今儿个也疲了,都回去吧。” 第四十章 冤家路窄 景阳殿的暗涌结束,方才还热闹的宫殿重归寂静,只余熏炉内轻烟袅袅。吕莺莺环顾四周,只看见帷幔重影,桌椅沉沉。景阳宫大多时候总是这般的冷清,皇上并不常来,妃嫔们来了勾心斗角。她觉得心里像长满的野草,未曾怒放就已经荒凉。 从景阳宫回德禧宫的路有一小段距离,主仆俩平日里都步行。素玥瞅沈婉仪小脸垮垮的一语不发,知她还在为方才撞衫的事情生气。素玥自小在主母房中受教,伴同沈婉仪一起长大,主子的心性,她是最清楚不过的,少不得上前去主动向沈婉仪认错。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疏忽大意,才会连累主子受别人挤兑。” 见她如此忠恳,沈婉仪反倒觉得不好说她了,扶起她软语宽慰:“其实也不关你什么事,荣嫔看我不顺眼,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是能找得到错处的。” 素玥适时进言:“主子切勿沮丧,荣嫔之所以看您不顺眼,无非是嫉恨您得了皇上的宠爱。眼下她位分比您高,我们奈他不得,可您若是怀上了皇上的龙嗣,任凭她十个荣嫔,今后也休想撼动您分毫。” 沈婉仪颦眉不语,素玥又继续说道:“奴婢知晓主子您心里苦闷,可主子您这样值当吗?莫说那人已转身另娶,就算是等您,您今生还有出去的机会吗?宫里的日子长着呢,您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更何况依奴婢来看,皇上君临天下、英武不凡,对您又真心喜欢,您该把握机会才是。” 一番知心掏肺的话说得沈婉仪更添惆怅、若有所思。素玥看差不多了,便不再多言,哄着她先不回德禧宫,去御花园里转转散心。②⑤⑧鈡雯? 皇上的御花园恢弘敞阔,集天下奇花异草、怪石珍木。每年的这个时候,恰是百草茂盛、花开正好,最适合游园漫步。沈婉仪未进宫前,本是极爱玩耍的,最怕闷在房中,只是进宫以来,心结难解,不曾好好留意过外间的景色,御花园也极少踏足。今日在素玥的开导下,随意走来,竟觉处处皆景、步步入画,一时间流连忘返,不觉疲累。而素玥见主子难得的打开心性,恢复女儿时的活泼明艳,亦是十分得意。 二人走来转去,穿山渡桥,也不知来到了何处,只见前方有一处假山,山上种着朝颜藤,叶片大而葱郁,花色鲜艳美丽,数一数竟然有十数种之多,攀援缠绕覆满了大半座山体。沈婉仪笑道:“幸亏现在是上午,若是下午,哪里能看到这等缤纷之色。” 素玥也赞叹不已:“奴婢头一次看到如此多颜色的牵牛子,天哪,皇宫真好,自打奴婢跟着主子进宫,可是大开眼界了。” “牵牛子?我们都叫它朝颜花。” “朝颜朝颜,朝开午谢,还是读书人取的名字好听,奴婢是乡下人,我们乡下都管它叫牵牛子,山野里很多,一到夏天满地都是,就是没有皇宫里的漂亮。”素玥像打开了话匣子,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其实她很小就被卖进了沈府,关于儿时的回忆,能记得的并不多,因此每一点都感觉特别美好、特别的珍贵。 “哟,宁国侯府是没人了吗?堂堂沈婉仪,带进宫里来服侍的居然是这么个乡下野丫头,当奴才的没见过世面的,怪不得当主子的也只会东施效颦了。”赵德仪从假山的另一侧走出来,边走边讥笑道。 “我是否东施效颦不要紧,但赵德仪隔墙悄听的本事却是练得极好!”沈婉仪毫不示弱的反击道。 “你是说本宫也在偷听吗?”荣嫔缓缓从假山后现身,同行的还有秀嫔及几名宫女。 真是冤家路窄,沈婉仪不防荣嫔也在,刚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好心情,一看到她就被破坏得烟消云散。沈婉仪低头弯腰,无奈的向荣嫔及秀嫔行礼:“嫔妾见过荣嫔娘娘、秀嫔娘娘。” 荣嫔却不打算放过她,赵德仪继续煽风点火:“沈婉仪诬蔑嫔妾也就罢了,但荣嫔娘娘和秀嫔娘娘都在呢,难不成你沈婉仪来的地方,旁人就都不能来了,否则就是偷听和偷看?” 沈婉仪冷冷回应:“德仪犯不着曲解嫔妾的意思。既然娘娘在此赏花,嫔妾就不打扰了,素玥,我们走。” “站住。”荣嫔不悦的喝住她:“沈婉仪果然是越发架子大了,看来本宫今后想和沈婉仪说句话,都得仰仗沈婉仪心情才是。” 沈婉仪无奈转身,对荣嫔说道:“娘娘言重了,嫔妾不敢。” “她有什么不敢的?娘娘,嫔妾听说,沈婉仪不日可是要晋升嫔位了,怪不得,连穿衣打扮都是奔着娘娘的样子去的,看来啊,是迫不及待想要和娘娘平起平坐了。”赵德仪阴阳怪气,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对沈婉仪的讽刺和嫉妒,她自认为身材容貌都不输于人,可进宫4年了却还是个不尴不尬的德仪,世道真是不公,凭什么她沈如霜进宫才不满一年,就能从婉仪升到嫔位? 荣嫔双目如刀,冷冷的落在沈婉仪脸上,想和自己平起平坐,她配么?沈婉仪站在原地,看荣嫔围着自己踱圈,像注视一件不喜欢的物品,带着一脸的嫌恶,仿佛随时随地就有可能把她推倒、砸碎。 “荣嫔娘娘明鉴,主子的穿戴平日里都是奴婢负责,是奴婢失察,才会让主子穿了和娘娘同色的衣裳,请娘娘千万不要错怪了我家主子,要责罚也请责罚奴婢。”素玥实在忍不住了,跪上前去替沈婉仪说话。 “住嘴,娘娘和沈婉仪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当奴婢的来插嘴!”荣嫔身边的夏春大声的呵斥,抬起手就冲素玥甩了两巴掌,她下手又快又狠,素玥白皙的脸上马上浮现出5根手指印,又红又肿,嘴角挂着一丝血渍。 沈婉仪气得浑身颤抖,再也按捺不住,冲着夏春厉声怒责:“素玥是嫔妾的奴婢,她就算是有错,也是我这个当主子来责罚,你凭什么打她?” “当奴婢的尊卑不明,是做主子的管教无方,本宫的夏春姑姑替沈婉仪教训她,是免得你日后登上嫔位,被人笑话皇上的后宫不懂规矩。怎么,沈婉仪有意见?”荣嫔的目光咄咄逼人,她的父亲官居一品,论母家的权势,比宁国侯府只高不低,她杨瑾容自幼心高气傲,无论要什么父亲都想法设法的帮她得到。她一直以为,皇上宠她爱她,只要假以时日,她诞下皇子,即使那个最尊贵的位置,离她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但一个沈如霜的出现,就轻易分走了皇上的对她的宠爱,居然还要封她为嫔,她怎能不恨之入骨?! 第四十一章 众人相劝 “真是好生热闹,本宫许久没见众多姐妹,没想到今日偶遇,诸位妹妹火气都挺大,是不是天气热起来了的缘故?应该叫御膳房多给各宫准备些绿豆汤,让各位妹妹都消消火,省得伤了和气。”又一道声音传来,虽带着责备之意,却闻之若春风,和煦的,温柔的,令人无法抗拒。 众人扭头,却见华妃在数步之外,岚烟姑姑扶着她,海公公弯腰站在她身后,还有四五个随从,抬着步撵远远的静立着。刚才只顾着争执,竟没留意到她何时来的,当下就有人慌了,结结巴巴的向她请安:“嫔妾,嫔妾赵德仪,见过华妃娘娘。” “免礼。沈婉仪叫你的宫女也起来吧,宫女失了规矩固然要教训,但说到底是主子的失职,本宫这个协理六宫的也难辞其咎,该一并问责才是。”华妃浅笑晏晏,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不悦,甚至连自责,都极为诚恳。 可赵德仪的脊背,已经有汗水涔涔流下,荣嫔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却仍昂着头不甘示弱。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的秀嫔终于说话了:“华妃娘娘凤体欠安,是嫔妾们不懂事,不该为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喧闹,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也惊扰了娘娘的游兴。娘娘体恤嫔妾们,让御膳房给嫔妾们准备绿豆汤,是嫔妾们的福分,嫔妾一定多喝几碗,静心反省下这夏燥之过。” 赵德仪也急忙附和:“是是是,嫔妾也一定好好反省。” 荣嫔并不是个愚笨的主,虽不情愿,但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暗暗发狠总有一天让你也跪在本宫面前,然后低声附言道:“嫔妾也知错了。” 华妃置若罔闻,将目光转向沈婉仪,询问道:“本宫乏了,沈婉仪,不介意本宫去你的德禧宫讨杯茶喝吧?” 此处离德禧宫还远着呢,华妃若是真乏了何必舍近求远,沈婉仪心知肚明,高兴邀请道:“嫔妾怎会介意,华妃娘娘请。” 德禧宫稍坐,素玥顶着红肿未消的脸亲自给两位主子奉上茶水,对华妃感激不尽:“今日多亏了有华妃娘娘,否则主子和奴婢都不知道要被她们欺负成什么样,奴婢多谢华妃娘娘相护!” 秋静也曾受过荣嫔的责罚,见有华妃撑腰,也忍不住抱怨:“奴婢们挨些打骂不要紧,可奴婢就是心疼我家主子,主子自进宫以来,三番两次被她们欺负,她以前哪受这些委屈。” 华妃面露惊诧,追问沈婉仪:“霜儿妹妹屡遭欺负,为何不告诉姐姐?” “华妃姐姐身体不好,霜儿怎好将这等烦心之事告诉姐姐,也不好总让姐姐为我出头。”沈婉仪解释道。 “不许这么说,你我幼时姐妹情谊,如今又在宫里共侍一夫,我不护你护谁?!”华妃嗔怒道:“以后若再发生此事,你可不许瞒我。” “霜儿知道了。”沈婉仪感动得一塌糊涂,秋静与素玥也欣喜不已。 又闲坐了一会,华妃放下手中的茶盏,随意说道:“宫里头人多闲话多,仪清宫最近也听到了不少流言,霜儿妹妹虽有皇上爱宠,但也要注意些才是。” 沈婉仪急忙撇退了众人,问道:“霜儿不知,请华妃姐姐如实相告。” 华妃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最近宫里传言,沈婉仪把自己的妹妹扣在了宫里当杂役。” 沈婉仪不语,面上却有几分难看。华妃一看就明了,忍不住埋怨道:“真有此事?霜儿妹妹,你怎可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啊?!你深得皇上爱宠,有望晋升嫔位,切不可因为这等流言纷扰影响了自己的前途啊!” 沈婉仪沉默了片刻,方将实情相告:“华妃姐姐知道,霜儿本是不愿意进宫的,若不是因为她,也不会……霜儿是一时糊涂,才做下了错事,但近日收到家书,霜儿也已有了悔意,想不日便放她出宫去。” 华妃轻抚沈婉仪肩膀,贴心劝慰道:“本宫知道霜儿妹妹的委屈,但这等事传出去太有损妹妹德誉了,趁着皇上还未知晓,妹妹必须早下决断才是。” 沈婉仪点头应允:“华妃姐姐教诲的是,霜儿知道错了。” 华妃走后,素玥和秋静步入殿内,见沈婉仪犹在颦眉呆坐,不知又为何事。秋静小心的问道:“主子怎么了?今天一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婉仪看着自己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奴婢,担忧的说道:“她留在德禧宫的事,走漏风声了。” 素玥和秋静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顾虑和无奈。素玥低声说道:“这样的事情本就瞒不了多久,奴婢早就劝过主子,放她回去算了。” 沈婉仪幽幽叹道:“父亲来信也劝我放她回去,其实我早就知道,进宫或许就是我的命,可我心里就是卡着一根刺,每每看到她,就觉得是她抢走了我的一切。” 秋静也劝道:“主子,咱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上次发生那样的事,您心里也不好过,觉得是不是对她太过分了,现在既然不宜留了,就放她回去吧。” “也罢,我也不想见到她了,明天一早让小福子送她出宫吧。”沈婉仪终于发话,素玥和秋静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宣帝晚膳后选择了去荣嫔的玉霄宫歇息,这样的消息传来,总是几家欢乐几家忧愁。沈婉仪今天的心情本就不畅,早早便让人熄了灯,整座德禧宫静悄悄的,偶尔从宫墙外传来几声别处的喧嚣,众人也只当没有听见。苏以宸还在小厨房忙碌,她每晚都要等所有人用完晚膳后,才有时间整理和清扫小厨房,好让明早青蔓和迎春使用时,挑不出一丝错处。长时间的洗刷劳作让她原本白皙细嫩的双手已经变得有些粗糙,但干起活来利索无比,连她自己都十分惊讶,原来她除了弹琴外还有这等天赋,就算是以后流落街头,也不用担心无法养活自己和秀娘了。 素玥一直站在窗外,盯着小厨房内那个忙碌的瘦弱身影,她的心头有股莫名的情绪缠扰许久,说不清楚是愧疚还是怜悯。待苏以宸收拾妥当,熄灯走出门外,一抬头便看到了她。 “以宸小姐。”她轻轻的唤了一声。 第四十二章 回府寻人 翌日卯时,天灰灰亮。 苏以宸拿着包裹站在空旷的皇城外,镐安皇宫的宫门在身后徐徐关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迷惘。几个月前她莫名其妙的被召入宫,几个月后被放出宫同样是猝不及防。沈婉仪没有再见她一面,素玥也没有交代任何缘由,只向她说了一声“抱歉”,却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沈婉仪。 此时晨曦未至,空气中尚弥漫着青草被露水打湿的独有芬芳,她沉醉的吸了几口,沿着主道不慌不忙的往东街的方向行去。入京两年,她对京城的道路并不十分的熟悉,大户人家的女眷们平日里出门都是香车宝马,很少有机会步行,宁国侯府也不例外。但宁国侯府这等显赫的府邸,只要知晓大概方向,基本是不会走错的,因为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就能指路。 定国侯府内的情形还是同她离去前一样,舅父出征未归,宁轩哥哥在宫中当值,舅母领着一众奴才和丫鬟,看见她回来,神情依然冷冷,既不惊喜也不惊讶,只吩咐下人们带她回房。她一路上四处张望,没看到沈秀的身影,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回到西厢房,梳妆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好似长时间无人打扫。她的心中起疑,拔腿就去找李氏。 “舅母,沈秀呢?” 李氏正在凉亭内喝茶,听到她询问,手里的茶盏往案几上重重一放,很是不悦:“一个下人,不见就不见了,何必慌慌张张的,有失体统。” “她不是下人,她是我姨娘,是亲人。”苏以宸隐约感觉不妙,沈秀与她超越主仆的关系,在府中人尽皆知,舅母避重就轻的回答,显然在她进宫的这段日子里,沈秀的处境发生了某种变化。 “好歹也是堂堂定国侯府的外家小姐,居然称呼一个下人作姨娘,也不怕低贱了自己的身份!”李氏面有怒容,指着她训斥道:“你在外惹是生非我不管你,但回府就得守府里的规矩,不要仗着你舅父疼爱你,就尊卑不分,贵贱不明,这样下去迟早丢了我定国侯府的颜面!” 颜面?她在心里发出冷笑,从娘亲被轰赶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们母女俩就已经被刻上了有辱门楣的烙印,有谁还会记得她们的颜面。她被卖进梨春苑,被骗入宫中,哪一桩哪一件,又可以用颜面两个字去抹去。颜面对于站在高处的人来说,是件华丽的外衣,但对于她和沈秀来说,只是一块藏在暗处的裹脚布,脏污和累赘。 李氏还在斥责:“回你的西厢房去好好反省,无事不要出来乱跑。” 苏以宸刚回到府里就被下了禁足令,想要打探沈秀的下落,问谁谁都不肯告诉她,越是这样,她就越认定沈秀遭遇了意外,内心更急如火焚。好在当天晚上沈宁轩也回府了,听下人说二小姐被禁足西厢,衣服都不及换便赶了过来。 “宸儿,你可算是回来了,在宫里住得习惯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沈宁轩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心思单纯,性格大大咧咧,虽听说过两个妹妹之间的误会,但并不怎么在意。沈母又一心袒护自己的女儿,自然不会将实情告知,所以他竟一直认为,苏以宸是自愿留在宫中陪伴当了婉仪的如霜。 苏以宸不知该如何启齿,支吾着回答道:“还好,宁轩哥哥,你知道秀娘去哪里了吗?” “秀娘?”沈宁轩挠了挠头,显然有些迷糊:“她没在府里吗?” “我进宫后不久她好像就不在府里了,舅母不肯告诉我她的去处。”苏以宸央求道:“哥哥,你能帮我打听下她的下落吗?她为娘亲和我吃过不少苦头,宸儿一直视她为亲人。” “行,我帮你找到她,你别担心,父亲很快就回来了!”沈宁轩说道。 一听到舅父即将回京的好消息,苏以宸不安的心总算踏实下来了不少,可沈秀的事情依旧不能耽误,她没有把握舅父会和她同一阵线。如舅母所言,沈秀毕竟只是定国侯府的一个下人,即使她曾跟随母女俩颠沛流离,也只是尽一个奴仆的本分,而所谓的恩情,在贵人们眼里,不过是一锭银子的事,就像当初的梨香苑的暮雪巧慧之恩。 两日后,沈宁轩带她来到西市后的一条狭长小巷。小巷内住着几十户人家,拥挤在两侧低矮简陋的土坯房里,偶尔有一户大门敞开,可窥到院子里杂乱无章,门窗破败,一幅穷困潦倒之相。有孩童在地上捡起人们丢掉的物品追逐打闹,看到他俩,衣着鲜亮,显然不像是住在这里的人,都好奇的围了上来。 沈宁轩打听道:“请问曹顺家住哪里?” 孩童们笑嘻嘻的看着他,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沈宁轩不明所以,苏以宸掏出一块碎银,放在年纪稍长的男孩手上,对他说道:“麻烦告诉我。” 孩童们发出一阵欢呼声,男孩将银子塞进怀里,指着前方的一所院子,说道:“那就是曹顺家啦,他早上出去了,晚上才回来。” 曹顺家的院门紧闭,不知是否有人在家,沈宁轩上前去敲门,从里面传出一个老迈的声音:“谁呀?” 紧接着院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惊诧的上下打量这两个敲自己家门的陌生人:“你们找谁?” “这是曹顺家吗?我找沈秀,请问她在这里吗?”苏以宸迫不及待的问道。 一听是找沈秀,老汉的表情有些古怪,粗声粗气的回答道:“没这个人,你们走吧!”说着就欲抬手关门。 沈宁轩一把挡在门口,对老汉说道:“老伯你急着赶我们作甚,我们是来找人的,沈秀是我二妹妹的婢女,她若是在这里,烦请叫她出来与我二妹妹相见。” 老汉极不耐烦,冲二人嚷嚷道:“我不知道什么二小姐,也不知道谁是沈秀,你们快走!” 苏以宸急了,好不容易找到这里,问都没问清楚老汉就急着赶她们走,她哪里肯依,站在门口冲里边大喊道:“秀娘,秀娘,我是宸儿。你快出来啊,我是宸儿。” 第四十三章 主仆相见 哐当,像是屋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然后就是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小姐。” 老汉这时还想阻拦,沈宁轩一把揪住他衣领,怒斥道:“沈秀明明在这里,你这厮居然敢欺瞒我们。” 苏以宸顾不得找老汉理论,趁他被沈宁轩制住,直接推开院门往里边闯,只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边走出来一个女人,不是沈秀还能是谁。沈秀穿着一套浆洗的蓝色粗布衣裙,面色有些微微浮肿,看见她,激动得笑中带泪,哆嗦着唤道:“小姐,你总算出来了。” 老汉这才悻悻作罢,沈秀将二人迎进屋里。苏以宸环顾四周,屋内光线昏暗,里边摆着的除了几件老旧的木制家具,竟无一件像样值钱的物品,她的心中百般滋味,沈秀服侍她和娘亲多年,最后嫁做人妇,日子却过得如此贫苦。沈宁轩也始料未及,母亲给沈秀许配的是这样一户人家,若是父亲知道了,恐怕也觉不妥吧。 沈秀搓着手张罗去倒茶,苏以宸这才发现,沈秀小腹微鼓,似是已有了身孕。她忙拉着沈秀坐下,又找借口打发了沈宁轩出去,方问道:“秀娘,那老伯是什么人?你过得还好吗?” 沈秀立马红了眼圈,仍强笑着安慰她:“那是奴婢家翁曹大。奴婢过得挺好的,就是小姐想必受了好些苦,你的手都长茧了,大小姐是不是待你不好?奴婢那天一回到府里,就听说宫里来人把你召进宫了,奴婢等了你好多天都不见你回来,奴婢去求夫人,夫人说大小姐留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可奴婢总觉得不安,大小姐进宫前那样怨你,怎会突然间这么好心?!奴婢想给侯爷送信,让他叫大小姐放你回来,可夫人发现了也不让奴婢这么做。最后奴婢就吵着要去宫里头找你,夫人就把奴婢给许配给曹顺了。” 苏以宸亦觉心酸,忙又追问道:“你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吗?怎不求舅母许配给那人,至少,至少落得个两情相悦。” 沈秀抚着肚子低头拭泪:“奴婢那会对他也只是有好感,但小姐你出事,奴婢不能不管,夫人嫌奴婢终日里在府里吵闹得烦,正好曹顺那日里入府撞见了,就求夫人把奴婢许给了他。曹顺怕我不从,一直把奴婢锁在家里,现在,现在才渐渐看管的没那么紧了,奴婢还想着要去找宁轩少爷,让他救你出来,还好,小姐你终于出来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苏以宸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对不起,秀娘,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苦了!” “小姐你别这么说。”沈秀劝慰道:“奴婢看着你长大,绛云小姐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了奴婢,奴婢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就是,就是以后不能再伺候你了……” 苏以宸忙说道:“你别担心,舅父马上就回来了,我去求舅父,曹顺不敢不放你走。” 沈秀叹息了一声,道:“太迟了,小姐,奴婢也想跟你回去,可奴婢肚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奴婢这一辈子命不由己,现在有了孩子,奴婢不想让他出生以后遭人指骂她是个没爹的孩子。” 苏以宸默然流泪,虽然她不忍沈秀继续受苦,可她不能替沈秀决定她的去留,毕竟她已经有了曹顺的孩子,若曹顺将来能真心待她,也未必比跟着自己这个灾星主子的差。想到如此,她打定了主意,将钱袋里所有的银两都倒出来,又伸手把头上的珠钗首饰一并摘了,放在桌上,推到沈秀面前:“秀娘,我今天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银子,你等着我,我改日再给你送来。” 沈秀急急推辞,苏以宸狠了狠心,说道:“秀娘,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小姐,就收下,算是我和娘亲给你的嫁妆,以后我还来看你。” 沈秀含着泪不敢再推,只把里边的银子取了,首饰依旧替她戴上,边说道:“小姐,你在侯府的处境是怎样的,奴婢知道,银子我收下了,可这些我不能收,你日后若是想奴婢了,就多来看看奴婢……” 苏以宸依允,又问了关于曹顺家的一些情况,沈秀方依依不舍的送她出去,那曹大躲在院墙后探头探脑的张望,一副不放心的模样,苏以宸气恼,让沈宁轩过去把他揪了出来,对他正色说道:“我是宁国侯府的二小姐,这是我哥哥沈宁轩,他是宁国侯府的世子,正四品宫廷侍卫长。沈秀是我的姨娘,她嫁到你家,替你曹家开枝散叶,你和你儿子要好好待她,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否则,我和我哥哥定饶不了你们!” 曹大点头如捣蒜,连声答应:“知道咧知道咧。” 沈宁轩这才松手,末了从腰上取下钱袋,丢给他:“给家里添置点东西,不要让沈秀跟你们受苦。” 曹大喜不自禁,两只手捧着钱袋,一个劲的点头,送他们离开:“一定一定,少爷小姐慢走,有空常来啊!” 苏以宸从沈秀家回府后思来想去,自己出宫时素玥曾给她一包银子,说是她在德禧宫做差事所得的工钱,但她吃住皆在定国侯府,用得到银子的地方不多,索性将银子取出来,以沈秀的名义给她物色了一处临近东大街的宅子,宅子不大,但看着干净明亮,离市集也近,她日后去看沈秀也方便。 待将房子的事情安顿好再去小巷,已是十日之后,她将房契交给沈秀,又做了几个亲手设计制作的香囊。她顾虑的比较深远,一则沈秀将来产子,小巷的住所环境过于简陋和脏乱,不适宜孩子的成长;二来那曹顺是打短工的,卖的是力气活,干得累又挣得少,拉家带口的生计着实困难。她将暮雪教给她的制香手艺传授给沈秀,又按照京城贵妇小姐们的喜好制作了香囊,沈秀的绣工好,在香囊上绣上各式图案,再拿到市集上去卖,多少能贴补一点家用。 第四十四章 北征回朝 北征军回朝那日,晴空万里无云,镐安皇城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金辉夺目,气势恢宏。城头上,大周的旗帜的风中猎猎作响,与远处飘扬的帅旗遥遥相望。 此时的东玄门前,依仗规整,华盖飘飘,宣帝率领百余名文武百官亲自迎接胜利之师的回归。官道的两侧,是朝安城自发聚集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少手里皆捧着鲜花美酒和水果,在此等候保家卫国的英雄回家。 沈从云骑着黑曜马,身上的乌金盔甲闪着冷冷寒光。北征军昨天连夜抵达京城,他号令三军将士在城外十里驻扎,今日一早才开拔入城。远远的望见君王百姓,家乡父老,所有人脸上既有自豪,又有悲壮。古来征战几人回,总是血骨换功名。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鲜血喷涌的那一刻,对家的渴望燃烧得有炽热。然而,家和亲人近在咫尺,他们还不能相拥着哭泣,君王在前,皇权的威仪大过于一切。 宣帝嘴角含笑,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北征军。没有人注意到一群孩子蹦蹦跳跳而来,人群中响起一首清脆的童谣:周有沈家郎,代代是忠良,仁义鞠躬尽,护国北征忙。民心万千向,寇贼枪下亡…… 百姓们与天子的仪仗队伍之间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童谣声随风飘来,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清楚,不少文武百官的注意力都被童谣声吸引了去,宣帝也侧着耳朵听了一会,问道:“众爱卿,可听清楚在唱什么?” 杨开化作为百官之首站在宣帝的左后方,他上前一步,俯首回答道:“启禀皇上,像是一首童谣,我大周朝国泰民安,四海臣服,全赖圣上英明神武、统治有方,想必是百姓们拥护爱戴您,因此作童谣传唱呢!”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纷纷附和,宣帝心情大好,点头称赞。 有臣子谏言:“皇上何不传召一人过来吟唱,这样既可让拥戴您的百姓一睹圣颜,又可让臣等也好生虔听。” 宣帝亦觉得是个好主意,吩咐道:“王怀德,传朕旨意,让他们走近来唱。” 德公公领旨,不一会,就有侍卫领过来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颇为机灵,见到宣帝还像模像样的磕了个头,也不害怕。德公公问他方才唱什么童谣,他摇头晃脑,认认真真很完整的唱了一遍:“周有沈家郎,代代是忠良,仁义鞠躬尽,护国北征忙。民心万千向,寇贼枪下亡,不识宇文帝,当敬沈家郎。” 宣帝刚开始还频频微笑着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笑容渐渐凝结在脸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文武百官一听,这唱的不是宣帝啊,敢情刚才的马屁都打脸了,个个都有些尴尬,索性全部闭嘴,当起了哑巴兼聋子。 德公公知道皇帝这下不高兴了,挥挥手叫侍卫们带男孩下去。宣帝的脸色愈来愈沉,恻恻的说道:“好一个不识宇文帝,当敬沈家郎,朕的子民眼里都快只有沈家郎,忘了这天下姓宇文了!” 宁国侯沈从云率将领骑行至东玄门百丈外,翻身下马,引马步行至宣帝仪仗前,跪拜在地,一字一顿的说道:“臣北征军兵马元帅沈从云,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帝一敛冷漠缓步向前,扶起宁国侯,和颜悦色的说道:“沈爱卿辛苦了,朕在太极殿设宴,为沈爱卿及众有功将士接风洗尘。” 沈从云揖谢道:“臣代表三军将士多谢皇上赐宴,皇上万岁万岁万岁。”又是一阵欢呼声响起,三军将士在沈从云的号令下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激昂之声响彻云霄。 太极殿内,笙箫齐鸣,悠歌漫舞。宫殿的上首处摆放着三张桌椅,正中间坐的是宣帝,左右两侧分别是皇后吕莺莺与新晋为如嫔的沈如霜。如嫔今日穿得是一套丁香色拖地宫装,裙摆宽大逶迤,优雅华贵,头上戴的是皇上前几日才赏赐下来的鎏金红宝石头面,举手投足间,流光溢彩,好不耀眼。 按理说,后宫中位分高、资历深的妃嫔尚有好几人,本轮不到她出现在此庆功宴上,但华妃推说身体不适不宜赴宴,瑶嫔要哺育年幼的三皇子,皇上说此次庆功宴的主角是宁国侯,还是其女如嫔赴宴的比较合适,所以,荣嫔、秀嫔等纵有再多不忿,也只能放在心里,看她一顶步撵,华丽丽的陪皇上去赴宴。 酒过三巡,宣帝开始论功行赏。将领们坐在下首,神情激动,他们大多数都是行伍出身,投靠在三军麾下,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一点一滴的累积军功,除了保家卫国,内心都渴望挣得功名,从此改写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大周朝建立之初,圣祖以军功论爵封赏,积极涌现了一批如吕常卫、沈寅、马超等开国猛将之流,虽已历时三朝,但其子孙后代仍享福荫。既有珠玉在前,无怪乎将士们上阵杀敌奋勇争先、无所畏惧。 封赏通常是由低往高,德公公拿着明晃晃的一卷黄绢,娓娓念道:“北征军先锋营常乐,封从五品怀远将军,赏白银一千两、锦缎十匹。先锋营袁季重,封从五品翼卫将军,赏白银一千两、锦缎十匹……北征军副帅董泽……” 听到董泽的名字,德公公声音明显一高,刚才还在举杯畅饮、互相庆贺的将领们全部都安静了下来,此次北征军中,若论军功,当属元帅沈从云治军严谨、统领得当为第一,先锋营将军曹禺勇猛杀敌、冲锋陷阵为第二,中军大将军杨易夫横刀立马、所向披靡为第三。刚才封赏的名单中,先锋营将军曹禺和中军大将军杨易夫皆只封了个四品的广武将军和扬威将军,现在只剩下从一开始就空降三军副帅的董泽和元帅沈从云,将士们难免分外留意。 “北征军副帅董泽,封正三品安远将军,赏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珍珠一斛,锦缎十匹。北征军元帅沈从云,封正二品忠义定国候,赏黄金五百两,白银一千两,珍珠一斛,锦缎百匹。钦此,谢恩。” 至此封赏完毕,众将士纷纷叩谢皇恩,文武百官齐呼万岁。 第四十五章 父女和解 从赏赐上来看,此次北征归来,沈家军依旧得到了宣帝的嘉奖和重用,可遵照规制,领赏三日后必须离京,赶赴漠北一带边关驻守。定国侯沈从云官进一级加敕号,但留守京城,军权依然旁落,说不好是升是贬。最大的赢家显然成了空降的董泽,北疆战场上转了一圈回来,毫发无损,军功有了,直接晋升为正三品领军,接管京城禁卫。 赐宴结束,百官和将领谢恩散出。宣帝特赐忠义定国侯可入德禧宫探视。沈从云盔甲未卸、征尘未洗,即刻又跟随在太监守礼身侧,穿过长长的宫道,行至德禧宫门前。守礼脚步一顿,恭谨的转身向他,说道:“沈侯爷,德禧宫到了,小的就不打扰您和如嫔娘娘叙话了,等时辰到了再来门口接您。” 沈从云抬手:“有劳。” 如嫔领着素玥、秋静在殿内等候,沈从云进门先端端正正的向她行了跪拜礼,然后在下首落座。父女俩多日不见,再见时已是君臣有别。沈如霜神情复杂的望了一眼鬓角生霜的沈从云,最后轻启朱唇,只说了句:“父亲瘦了些。” 沈从云依旧恭恭谨谨,回答道:“谢娘娘关怀,征战在外,风霜雨雪,难免会消瘦些,不碍事。娘娘身体可还好?” “挺好。”她回答完这一句,竟是不知再说些什么。 气氛略有些尴尬,还是秋静挺身而出打破了僵局:“奴婢请侯爷放心,自打主子进宫以来,皇上对主子一直宠爱有加,皇后和华妃亦对主子另眼相看,现在宫里头也没人敢再欺负主子了。” 沈从云抚须,对她和素玥说道:“如此也辛苦二位了。” 素玥机灵,拉着秋静道:“侯爷言重了,伺候主子原就是奴婢二人的本分,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您和主子好久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奴婢们先出去在门口守着,主子有事叫一声即可。” 如嫔点头,二人退出殿外,沈从云方直言不讳道:“娘娘初入宫中,与后宫的妃嫔们交好是正确的。但后宫争宠之事常有,任何结盟都并非牢不可破,且手段阴狠诡异,不易察觉,娘娘还是要多加小心防范。” 如嫔别过头去,淡淡的说道:“父亲既知后宫险恶,当初却宁肯牺牲我入宫,您是真的在乎我这个女儿吗,还是更疼爱她多一点?” 沈从云声音低缓,面对女儿的质问,再刚毅的心也有片刻的揪疼:“霜儿,为父知道你怨我,可你姑母就宸儿这一个孩子,她自小孤苦飘零,连身世都一无所知,为父亏欠她太多……” “够了!”如嫔硬生生打断他的话:“是你和祖父都觉得亏欠姑母吧?想当初如果不是你们……” “娘娘!”沈从云大声制止住她的后半句,如嫔恼怒,从软榻上愤然站起身来,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 “你母亲既然同你说了,你就应该知道,她不能进宫。”大概是知道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硬,沈从云缓了缓,又继续说道:“霜儿,你姑母一事,令我和你祖父悔恨终生,我曾发誓,有生之年,必护我沈家女儿不再受皇族牵累,可朝局变化,沈氏一族如今处境微妙,我不能不做出选择,是为父对不住你!” 如嫔微微抬首,一滴泪无声的从眼角滑落,沉默了良久,方低声道:“罢了,我认命。” 父女俩又是久久不语,沈从云望了望女儿,终于忍不住劝道:“入宫一事,你休要再怪宸儿了,宁王求娶纯属巧合,她不是有意。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一家人,沈氏一族将来若是有难,还得你们兄妹几个守望扶持。” “父亲此话是何意?”如嫔扭过头,盯着父亲。 “唉!”沈从云长叹一声,神色凝重:“你在后宫,本就处境复杂艰难,为父本不欲让你知道太多,徒增烦忧,但是,你兄妹俩都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为父应该放手,让你和轩儿都渐渐学会去辨别、去承担。” “你祖父与吕相,以及马家先祖辅佐圣祖建朝立国、开疆扩土,现如今,马家早已势弱,只余下沈吕两家。从表面上看,沈氏与吕氏二族依然深受皇恩、风光显赫,可实际上,吕相虽名为左相,却早已不入朝不辅政,形同虚设;而我沈家,自打你祖父病逝,为父以守孝名义被滞留京城,虽有侯位加身,但同时失去的,是你祖父一手创建的沈家军。你还不明白吗?” 沈从云一番话振聋发聩,听得如嫔惊坐在榻上,半天不敢置信,但细细想来,的确如父亲所说,沈家这几年表面风光,实际却已大不如前,如今朝堂上大权在握的,除了段家就是杨家,这两家莫不是近些年皇上登基后才突然声名鹊起的。 素玥的声音在门外轻声催促:“主子,时辰快到了,侯爷该出宫了。” 父女俩对望了一眼,彼此间心情皆有些沉重,沈从云劝慰道:“你也不必过于忧虑,这些都只是为父的揣测,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要培植他自己的亲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沈家世代忠良,一心忠君报国,相信皇上日后自当知晓。你无须理会这些,只消记住,身处后宫,凡事须当小心,切勿行差踏错,若能早日诞得一儿半女,将来也好有个依靠。” “女儿知道了。”如嫔应声,起身来相送父亲,一席长谈,父女俩撇清误会,这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见:“父亲也要注意身体,替我问候母亲。” 沈从云点头,刚走了几步,仿佛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对她嘱咐道:“宸儿入宫之事,如果不是你的本意,向你谏言之人,必当防备。” 如嫔脸上却划过一丝恼意:“此事是女儿所为,父亲要责怪就责怪我好了,不用再三替她说话。” “你……唉,罢了。娘娘留步。”沈从云奈何她不得,素玥此时已打开殿门,他依照规矩拜别如嫔,阔步踏出宫去。如嫔站在檐下,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步伐沉稳而坚毅,身躯亦如从前那般高大挺拔,但在斜阳的余晖下,隐隐透着几分孤凉,几分萧索,她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第四十六章 街头遇险 沈从云回京已有些时日,这次北征,他功不可没,皇上亲题的匾额在一片狮舞鼓鸣中由德公公带人亲手挂上定国侯府大门。炮竹声碎落了一地,前来恭贺的人群络绎不绝,定国侯府敞开大门,摆宴三日,三日过后,关起大门,静悄悄的,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调了许多。沈从云突然当起了闲散侯爷,不上朝的时候,基本都在府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苏以宸不忘舅父出征前的约定,抱着棋谱恶啃了半个来月,待沈从云闲下来时,竟也能似模似样的与他对弈上几局。她心思缜密,在围弈一技上,显出了极高的天赋,不久后沈宁轩与她交手就已难有胜局,每每都举手求饶。沈从云不得不长叹,先祖庇佑,沈家有女,家族必兴。 沈秀的肚子渐渐显怀,曹顺现已不当短工,夫妻二人在东大街上摆了一个小小的摊位,售卖各式香囊及香薰料,虽是小本买卖,但胜在绣工精美香味宜人,且价格公道,倒也经营的有声有色起来。那曹家因沈秀的关系得了定国侯府的恩惠,自此对她也额外不同,生怕惹得财神爷不快。 一切似乎都变得好转起来,她又有了新的丫鬟,不过这次不是舅母的安排,是她自己上街时捡到的,一个流落街头昏倒的小女孩,她看着可怜,带回了府里救治,小女孩一问三不知,记不起来家居何处,也说不上来自己叫什么名字。苏以宸见她实在无处可去,自己身边正好又缺个丫鬟,索性禀了舅母将她留在府中,见其圆脸圆眼,取名阿满。 阿满年纪虽小,但做起事来勤快利索,府里的奴仆们都自叹不如。她说苏以宸是她的救命恩人,这辈子要拿命来报,恨不得主子吃饭都要帮忙喂到口里,倒令苏以宸有些无所适从,忙吓唬她不听话就把她送出府去,阿满这才作罢,不过苏以宸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时刻寸步不离,活脱脱像个跟屁虫,好在她乖巧可爱,苏以宸看着喜欢,渐也由得她去。 中秋将至,夜风如水,月满星河。 阿满陪她在房中做香囊,沈秀的小摊生意好,她一个人大着肚子连做带绣根本忙不过来,苏以宸得空的时候,会和阿满一起动手,做多一些后再让她送过去沈秀那里。不过主仆俩在这一点上非常相似,绣工都不咋地,顶多做好了刺两个简单的花纹上去,反正香好不愁卖,做工掩绣工。 做完手里的最后一个香囊,时间尚早。她伸了个懒腰,阿满推开窗,叹道:“小姐,今晚的月色好美啊。” 她探出头去,果然是月光皎洁,清辉遍野。此时万物静籁,最适合睹物思人。她问阿满:“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阿满扁着嘴,垂头丧气的摇了摇头。 一缕箫声渐渐从望月楼的方向响起,萧声徐徐,仿佛穿透灵魂的呼喊,一幕幕,一声声,拉启关于昨日的记忆。苏以宸心如鹿撞,这消失已久的箫声,怎么会突然又出现在这里?原来,他没忘,而她,亦不曾忘。 第二日,吃过早饭,她吩咐阿满装好近日里做好的香囊,准备给沈秀送去。此去离定国侯府不远,舅父知道她和沈秀素日的情分,又有阿满陪着,叮嘱了两句,便放心的让她俩出门了。 二人直奔东大街,去到那里,沈秀果然在小摊上,正在帮客人挑选喜欢的香囊。看到她来,沈秀欢喜不已,曹顺在一旁憨笑,招呼道:“二小姐好。” 苏以宸摸着沈秀圆滚滚的肚子,心疼道:“瞧你,挺这么大个肚子,就该在家里好好歇着,怎还出来?摊上的生意,交给曹顺就是了。” 沈秀瞪了一眼曹顺:“他是个糙老爷们,哪里懂这些精巧东西。走,我陪小姐回去聊,今天让他看摊。” 东大街地处朝安城东区,是王侯贵族的密集区,也是富商和小贩们必争的经商之地。大街上日日人来车往,热闹非凡。苏以宸挽着沈秀,主仆三人有说有笑,边走边看,往曹家方向步行回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熙攘的街市顷刻间惊呼声一片,人群纷乱,争相往两侧推搡躲避。 苏以宸始料未及,忙护着沈秀不让她被拥挤的人潮冲撞。可现场太乱了,所有人都只顾着躲马车,谁会注意到中间有个大肚子的女人呢?沈秀哎呦一声,笨重的身子已经歪倒在地上。苏以宸和阿满急忙搀扶起她,担忧的问道:“秀娘,你没事吧?” 秀娘摇了摇头:“小姐,别担心,我没事。” 苏以宸回头,马车转瞬已冲至脑后,她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伸手,将沈秀和阿满推了出去。 “小姐……”二人疾呼。 一道蓝色的身影从旁边的茶楼一跃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起她的腰退后数步,然后转身,一掌拍在兀自疾驰的大马头上。 大马受惊,先是扬蹄而起,然后重重的落在地面,竟然脚步虚浮,像是在那一掌之下受了重伤。驾车人也跟着坐立不稳,牢牢的拽着缰绳,方不至摔下马来。可车里的人显然就没那么好运了,只听得哐哐啷啷和哎呦几声,然后一个锦衣华服、年约二十四、五岁的男子气急败坏的从马车上爬了下来,怒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挡你爷爷我的去路?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 蓝衣人将苏以宸小心放下,望着锦衣男子,神情泰然自若。 “根据我大周律法:在闹市或人多之处,不得纵马跑车,须主动避让行人。你罔顾律法,差点伤及无辜,却不知悔改仍口出狂言,难不成你认为权势就可以凌驾于王法之上?” 蓝衣人一番话说出了民众的心声,围观者纷纷附和。可锦衣男子是谁?他可是堂堂大周朝右相之子杨宗祁,在京城出了名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一看竟有刁民敢问罪,不禁恼羞成怒:“你爷爷我就是朝安城的王法,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给我打!” 杨宗祁一声令下,从他身后蹿出来几个随处,抽出佩刀就齐冲蓝衣人砍过来。苏以宸大惊失色,疾呼道:“公子小心!” 第四十七章 再相逢一 杨宗祁这才注意到方才被蓝衣人护住的苏以宸,只见她藕衣白肤,身材纤细,容貌秀美,即使在惊慌失措间,也难掩其倾城绝色。他素日里就是个淫棍,此时见到美人,眼珠子都恨不能抠出来钉在苏以宸身上,流着哈喇子,边搓手边吩咐道:“呦呵,你们看着点,别伤到他旁边的小美人。” 蓝衣人已出手击退掉两名先冲上来的打手,马上又有人举刀砍了过来,他一脚踢飞一个,另一手直接抓到来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夺过长刀。一个灰衣小厮急匆匆的从酒楼里冲了出来,冲所有人大喊道:“住手!”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杨宗祁冲他嗤鼻道:“你谁呀?凭什么你说住手就住手?给我继续打!” “我看谁敢?!”灰衣小厮从怀里掏出来一块金色令牌,看也没看直接往前面一举。 杨宗祁伸长脖子就看到一个令字,也不知那一面刻的是什么,但灰衣小厮看起来好大的来头,他也有些拿捏不准,冲小厮叫道:“什……什么玩意啊?” 灰衣小厮一看,哎,不对啊,怎么唬不住?再仔细一看,令牌举反了,急忙调转过来,将有字的那一面重新举了出去,是个大大的“宁”字。 “宁……宁、宁王爷。”杨宗祁这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的念道,刚才还在举着刀准备砍人的随从们,立马扔了手里的刀,和他们的主子一起跪倒在地上。 “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苏以宸也不例外。她在心里直嘀咕,栖霞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庆王爷,惹得姐妹反目,这次更好,连宁王爷和杨宗祁一块遇到了,真是流年不利,出个门到处都是坑。 “杨少爷,令尊乃朝廷重臣,你一言一行更当律己守法,不忘表率,却屡屡胡作非为,纵马行凶,你可知错?”宁王爷显然知道杨宗祁的身份,依然义正言辞的责问道。 杨宗祁满头大汗,原以为今天撞到个美人,没想到还撞到一只老虎,偏偏他有眼不识泰山,赶上去摸了一把老虎屁股,这下想不低头也不行了,赶紧认错,回头让他老子再去收拾:“宁王爷教训的是,小的知错,小的回去,马上就改,绝不再犯!” “如此恶行,本王今日既然遇到了,怎可轻饶。”宁王爷严词拒绝:“限你三日之内,自行前往顺天府衙领罚受审,如若不至,本王自当亲自前往右相府擒你归案。” 周围民众拍手,纷纷叫好。杨宗祁岂敢不从,何况还有三天时间,就是去到顺天府衙,一个小小的京城府尹,又敢拿他怎么样。当下磕头领命,率领随从灰溜溜的跑了,临跑前还不忘再看一眼令他垂涎三尺的美人。 人群散去,苏以宸向宁王爷低首谢恩:“民女多谢宁王爷出手相助。” 宁王爷冁然而笑:“你是该谢谢本王,每次遇到你,你似乎都有麻烦。” 苏以宸愕然,难道自己从前也有遇到过他?为何一点印象都没。 “真不记得了?本王可是第二次对你出手相助了。”见她一脸茫然,宁王爷抚额长叹:“忘了栖霞岭你是怎么脱困的了?!” 栖霞岭?苏以宸娇躯一震,冲他上下一打量,那天慌里慌张,也没仔细留意对她出言相助的人是谁,只记得隐约一身蓝衣,难道是他? 宁王爷颔首浅笑:“正是在下。” 苏以宸顿感歉然:“实在对不住,那天太匆忙了,今日又劳您援手。” “没关系,举手之劳。你婢女没事吧?”宁王爷丝毫不介意,还主动关心起沈秀和阿满来。 苏以宸微微一笑:“她们没事,民女替她们多谢王爷关怀。民女今日还有事,就不多耽误王爷了,告辞。” 说罢,主仆三人携手而去。灰衣小厮摇着头,哀叹道:“完了完了,王爷,人家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你。” 宁王爷赏他一指敲:“你小子知道什么!走,回府。” 沈秀受了些惊吓,苏以宸到底不放心,请了个郎中来替她把脉看诊,开了几剂安胎药,又交代曹大煎给她按时服用。一来二去,已是午饭时间,沈秀张罗要去做饭,苏以宸哪里肯依,自己若是留下,一家人少不得好菜好饭的忙活半天,还得给看摊的曹顺送饭,沈秀见她执意要走,便也不再坚持。 鉴于上次隐瞒栖霞山风波所带来的一切后果,这次回府后,苏以宸学了个乖,找到舅父,一五一十的交待了去。沈从云听她说完,抚须问道:“你怎么看?” “庆王爷维法护民,着实可敬。那杨宗祁得了教训,日后想必会收敛些吧。”苏以宸回答道。 “你真是这样想的?”沈从云挑眉,显然不信。 苏以宸见瞒不过舅父,这才老老实实的重新回答:“宸儿觉得,庆王爷若是真有心惩罚杨宗祁,直接扭他去顺天府衙就是了,何必还给他三天时间,放他回去想办法,明明就是糊弄民众,还要人感激他。” “非也。”沈从云道:“你说的对,但也不对。庆王爷不傻,他已经尽力了。你想,杨宗祁在京为恶多年,难道真没有人告他?顺天府尹真不知?不是。只要杨开化坐在右相的位置上一天,他儿子就没有人敢去动。身在朝局,每一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杨宗祁明白这个道理,庆王爷更懂,所以,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苏以宸嘟噜着小嘴,抱怨道:“都说人心复杂,朝堂的人真是精如狡狐。” “怎么说的?你舅父我也是朝堂之人!”沈从云佯装不悦。 “他们怎么能和舅父比呢?舅父为国奋勇杀敌,哪像他们,成日里只会玩弄权术,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却不管百姓的死活,还一味巧取豪夺。”苏以宸新仇旧恨一连串牢骚,听得沈从云频频皱眉。 “宸儿,你这些话在舅父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传到外面去,哪句不惹祸上身。”沈从云忍不住训斥道:“你呀,就是生得太聪明了,但潜世之道,看破不道破,看清不揭清。你日子还长,慢慢学着吧!” 第四十八章 再相逢二 苏以宸回到西厢院,一阵箫声又绵绵响起,仍是从望月楼方向传来。明天就是中秋夜了,届时阖府团聚,舅父定不会放自己出去,她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一晚曲水河畔洁净明朗的身影,虽然不知他何故消失了近一年,但总归是不忍心听他独奏秋风里,殷殷相盼。 从琴盒中取出绿绮,苏以宸抬手抚过冰弦,琴音铮铮,数个音符如珠玉般跳跃,飞出高墙,却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亥时,月过半墙,花影稀疏。 阿满已在外间就寝,苏以宸悄悄起身,从床头取衣服披上,然后蹑手蹑脚,移步窗前,将窗户撑起。 一袭月白长袍从墙上飞跃而下,纵跃间仿佛蜻蜓点水,悄然无声,再看时,已至窗前。 “你好大胆子,这里是宁国侯府,你也敢闯。”她在窗内,对他霁笑。 “莺莺寄语,怎敢不来。”他在窗外,看着她,亦笑,一脸宠溺,似乎即使是虎穴龙潭、刀山火海,都义无反顾。 苏以宸脸颊微烫,内心甜蜜与羞愧交加,说人家胆大,她又何尝不是,以《西厢曲》相邀男子私下相会,若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骂她罔顾礼义廉耻了。 “你不是汉人?”苏以宸突然问道。 “不,我是东晋人。”他如实相告:“你怎么看出我不是汉人?” “我猜的,我们汉人很少戴这种样式的指环。”苏以宸望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在月光下像含着一汪秋泓。 他哑然失笑,在京多年,他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交流都与一般的大周百姓毫无差异,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让苏以宸一眼看穿他不是汉人。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狼图腾指环,不舍的说道:“这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亲人留下来的,他不久前病逝,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苏以宸将手覆在他掌上,她的手柔软纤细,指尖冰凉,无声的传递着慰藉。 “那你来京城做什么?” “以前是来大周学习和经商,这次是专程来看你。”他笑眯眯的看着她,其实也不全是,但主要是为了来见她。 “你叫什么?”问完这句,苏以宸不禁又有些脸红。 “木宣。”他似乎有所顾忌,紧接着转移话题:“不久后我们还会再见,希望下一次,是正大光明的和你相见。” 苏以宸莞尔一笑:“木宣……你快走吧,万一被我舅父发现,你可就走不了了。” “你多保重。”木宣点头,月白色的身影在月色下看起来有些模糊,眨眼间就已消失在院墙外。 苏以宸将窗放下,又重新躺回床上,定国侯府依然一片静谧无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木宣从定国侯府内刚一跃出,阴影处闪出来一个身影,对他调侃道:“唉,堂堂东晋国的新国主,为了见个女子,不惜半夜翻墙,你说我要是把这编成戏曲,你说,会不会比崔莺莺半夜会张生的故事,更大受欢迎啊?” 说完,他似是脑洞大开,得意的打了个响指:“对啊,我简直就是个天才,这都能被我想到,真是太崇拜我自己了。” “你敢!”萧桓脸色阴沉,完全不似刚才在苏以宸面前的那副温文尔雅。 “开个玩笑嘛,何必那么当真。”神秘男子将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看上去要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我说非常时期你怎么硬要自己过来跑这一趟,原来是佳人有约。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哦,更何况她还是沈从云的外甥女。” 萧桓一脸嫌弃的推开他,大步往东大街的方向走去,神秘男子牢牢的跟在他身侧,一边走还一边不停的絮叨:“你听我说,其实你和她多接触,还是有好处的,说不定能从她那里,探听到不少关于沈从文的机密。不过呢,你最好不要想着娶她,原因嘛,你懂得……” 萧桓突然停下脚步,神秘男子毫无防备,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被他又一把推开,恶声恶气的警告道:“你少打她主意,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可以了,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若是敢动她一根汗毛,小心我让你的叶幽阁从此以后彻底消失!” 叶怜香一脸很夸张的痛心疾首:“你个死没良心的,亏的人家为了你赴汤蹈火、九死一生,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来威胁我,人家不干啦……” 萧桓眉头皱得老高,有一种吞下一万只苍蝇似的痛苦,真不知道叶幽阁的老阁主生前是怎么想的,挑了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当继位者,而更为恶心的是,自己还不得不跟他合作,被他趁机吃了无数回豆腐。若说叶怜香这个人除了性取向方面有那么一点瑕疵外,在领导能力和行动力上,绝对是一只所向披靡的色狼,呃,说错了,头狼。 “呃呃,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萧桓赶紧打断他。 叶怜香一脸幽怨的望着他,话都不让人家说完,“嗯,打探到了,此次朝贺,除了我们东晋外,其他几国也会派使臣前来,听说,突厥和北元,还有夷国,此次都各自派出了年轻貌美的公主,可能是打算与大周联姻。”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个暂时还没有。”叶怜香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过,北元这次送出来的公主,你猜猜是哪个。”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东大街的一间赌坊后门,萧桓走上前去,在门上两短一长敲了三声,立马有人在里边说道:“走错门了,上前门。” “前门捕蝉,朱雀在后。”萧桓低声答道。 门悄无声息的开了一条缝,萧桓与叶怜香侧身闪入。虽然已是半夜,赌坊内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吆喝声怒骂声层出不穷,即使隔着厚厚的铁门,仍可听得清清楚楚。开门的灰衣老者走过去一张八仙桌前,在凳子上坐下,然后抬起脚,重重的踩在桌子下方最中间的地面。 萧桓和叶怜香走过去,凳子后方已经出现一个五尺见方的地道口。二人弯腰走了进去,原是一处十分隐蔽的石室。 第四十九章 石室与花楼 石室不大,里面仅有一桌四椅,两侧的石壁上各静静燃放着一盏鲛鱼灯,最前方是一幅东晋先祖图。 二人在桌前落座,萧桓这才不慌不忙的继续方才的话题:“北元送出的是谁?” 叶怜香一脸神秘,伸着脖子道:“是喀吉娜。” “喀吉娜?”萧桓惊讶道:“她会愿意来大周?喀吉王刚在大周的这次北征中阵亡。” “我也觉得奇怪,你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叶怜香又开始八卦脸。 “四年前,父王寿诞上。”萧桓不假思索道:“她这次来的目的肯定不简单,多留意北元驿馆的情况。” “让人看着呢。我记得她可是死缠烂打要嫁给桓哥哥的。”叶怜香模仿喀吉娜的样子促狭他:“要不,你使出一招美男计,直接让她和盘托出。” 萧桓有一种忍不住想揍那张桃花脸的冲动,咬牙切齿的说道:“要不,我把你打扮打扮,送进去镐安宫?说不定宇文成泰会喜欢,赏你一个妃子当当。” “不要啦,人家喜欢的是你嘛。” 这真是没办法愉快的聊天了,萧桓觉得继续说下去自己有可能要吐血身亡。好在叶怜香收放自如,一看萧桓脸都黑了终于正儿八经的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好吧,还有一个事情要和你商量。” “说。” “关于杨家公子花楼的调查,进展的不太顺利,那小王八羔子简直是禽兽中的人魔,我们接连抛了好几个诱饵,混进去后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恐怕是都已经遭遇到不测。” “还有没有其它办法?”萧桓问道。 “暂时没有,他很谨慎,用的都是杨家人,看管的极严,陌生人根本进不去。”叶怜香望着萧桓:“你看看还需要继续下饵吗?” “先缓缓,等待时机。” “好。” 叶怜香口中的花楼,位于城南近郊的颐和山庄,山庄占地百亩,后倚山林,左拥湖畔,全是杨家的产业。从外表来看,此处山庄和京城所有王侯贵族家圈起来的私宅并没有两样,俱是绿荫掩映、亭楼幽深。不同的是,在颐和山庄最深处的山脚下,依山而建了一栋两层高的花楼。花楼看上去并不大,实则与山体相接,大半的结构都藏在了山腹内,十分宽敞。 花楼内,烛影跳跃,歌舞正浓,若是外人不小心闯进来,真以为会是到了哪一家奢靡浪荡的妓所。花楼内养着不少的妙龄女子,俱是15到20岁左右的年纪,或清纯、或妖冶、或苗条、或丰满,总之,花开百态,各有千秋。所有的女子均打扮暴露,身上仅裹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暖黄的灯影下,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无尽的诱惑,惹得人血脉贲张。 二楼面积最大、装饰最豪华的房间里,杨宗祁和他的心腹宋哲正在喝酒取乐。杨宗祁敞着衣襟歪躺在一张铺着虎皮的软榻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闭着眼睛享受三双香滑玉手的轻捏和按摩。跪在他身后帮他捏肩的是一位身披紫纱、年约十六七岁的长腿丽人,她进入花楼已经两个多月,是杨宗祁近段时间的新宠,每天可得到两粒神仙丹的奖赏。神仙丹顾名思义,可以让人快活似神仙,每日一丸,到了时辰不服则如百虫挠髓,痛不欲生。所有进入花楼的女子都离不开神仙丹,为了得到它,即使最刚烈的女子,最后也会自解衣裳,匍匐在男人的脚下有如****。 见杨宗祁一个劲的唉声叹气,紫纱女有心想讨好他,一双玉手渐渐从他的肩膀处往下移,探入杨宗祁的衣襟内,然后停留在他敏感的****上,轻轻的画圈,夹起那两粒如绿豆般大小的乳蒂。她的身子同时也微微的往前倾,一对椒乳在杨宗祁的后背上磨来蹭去,意欲挑逗起杨宗祁的一点就着的兴趣。 奇怪的是,杨宗祁今天似乎很不在状态,对她的爱抚毫无反应。她索性更为大胆,将双手再往下移,捉住他双腿间的那一部位,轻轻的套弄。大概是不小心弄疼到了杨宗祁,他猛一睁眼,抬手就把她拽到了身前,一巴掌狠狠的抽了过去,嘴里大声的骂道:“没轻没重的东西,想害死你爷爷吗?” 紫纱女吓得浑身战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跪在他脚下,不停的磕头认错:“媚儿知错,媚儿不敢,求爷饶了媚儿,媚儿以后都不敢了,媚儿一定小心伺候您……” “拉下去拉下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杨宗祁大发雷霆,一脚就把她踹了出去。 旁边榻上躺着的宋哲拍了拍手,推门进来两个黑衣大汉,架起媚儿就往外拖,媚儿仍挣扎着向杨宗祁求饶,声音因害怕而干涩得有些刺耳。这下杨宗祁更恼火了,直接吼道:“送她回家。” 屋内所有的女子眼神里都露出了恐惧,宋哲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爷今天这么大火气?不就是个女人嘛,想要还是有办法的。” 杨宗祁的心情显然是糟糕到了极点:“有什么办法?沈从云那个老匹夫总和我爹过不去,怎肯把外甥女嫁给我当妾室?爹也不愿去求他。” “诶,爷怎么就不想想,您只有相爷这一条路可走吗?您可是还有一条通天大道没走的。”宋哲伸手指了指天暗示他:“那条道若是通了,他沈从云算个啥?敢不从吗?不过……” “不过什么?”杨宗祁两眼发亮,直起身子追问道。 “不过好歹是定国侯府的二小姐,您面上还是得有所交代,这个少夫人的位置嘛,恐怕是要先挪一挪的。”宋哲献计道。 “这个好说,只要能把她弄到手,别说少夫人的位置,就是以后大夫人的位置,我也给她留着。”杨宗祁心情瞬间大好,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哈哈哈哈,宋哲,真有你的,不愧是本少爷的左膀右臂。” “爷是宋哲的主子,想主子所想本来就是奴才该做的事。只要爷高兴,奴才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哲不忘一脸谄笑,急忙表忠心。 杨宗祁大悦,推开左右两旁服侍的女子,站起来说道:“走,陪本少爷回府,明天安排下,我要一早给姐姐送信。” 第五十章 吉娜公主 中秋,月满人团圆,本是一年中仅次于春节的热闹日子,但在大周来说,并非如此,因为,本月的二十六日恰是宣帝的万寿节,朝安城将迎来每年一次的朝贺盛景。 离万寿节还有几日,各国的使臣和地方王侯均已齐聚朝安,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宣帝特意调遣了宫中的一支侍卫队伍,驻扎在四方驿馆。沈宁轩是此次护卫队的头领,深感责任重大,已经多日不曾回府歇息。 四方馆一共住了五国使臣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夷国的珂柔公主与北元的吉娜公主。两位公主俱是花容月貌,只是形象气质上截然不同。珂柔公主清纯娇美,身段窈窕,走起路来如风摆柳,看一眼就让人不觉怜爱。而吉娜公主热情奔放,曲线玲珑,有种异族少女特有的媚骨风情。两位公主下榻四方馆两日,关于她们的美貌,在朝安城就已流传开了,连宁国侯府的下人们都会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晚饭时,一看沈宁轩又没回来,李氏忍不住发起了牢骚:“不知道轩儿吃过饭了没,这孩子,再忙也应该回来吃个饭啊,我都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了。” 沈从云置若罔闻,自从北元派出了以吉娜公主为代表的使臣团来京朝贺,他的眉头似乎就没舒展过,尤其在沈宁轩担任了四方馆护卫队一职后,他更是忧心忡忡,连带苏以宸也觉得气氛凝重,不敢多言。 吉娜公主初来朝安,对一切显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每天上午,她都会带领仆从离开驿馆,出现在朝安城的各个街道和酒肆,一身红裙鲜艳似火,看到她的人都印象深刻。沈宁轩以前驻守过北疆,对这位吉娜公主深有耳闻,传说中她不仅美艳动人,更是聪明无比,十四岁时就已是名动北元的漠北之珠,北元国王特意赐予了她“吉娜公主”的称号。 吉娜公主今日换做了汉人的打扮,她似乎很是偏爱红色,即使缟色的叠袖长锦裙,也不忘在腰上束了一条宽宽的桃红色绣花腰带,大概是不会梳汉人的发髻,只分作二股,编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用细细的红色丝带绑住辫梢,自然的垂在胸前。 出门时,沈宁轩正好在四方馆门口检查值班侍卫的交接工作,手上拿着记录驿馆人员进出的登记簿一脸认真严肃。吉娜公主等他检查完工作,方笑靥如花的走上前去,叹道:“常听说沈家军治军严谨,今日一见,沈小将军果然是深得宁国侯传承。” 沈宁轩不知她葫芦里想卖什么药,沈家世代驻守漠北,在北疆战场上与北元厮杀过无数次,吉娜公主的父亲和兄弟均命丧于沈家军之手,若说吉娜公主会对他心生仰慕,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沈宁轩不卑不亢的向她施了一礼,说道:“吉娜公主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对我大周京都了解的如何了?” 吉娜公主粲然笑道:“沈小将军这般用心,吉娜真的是受宠若惊,不过,沈小将军光想着守卫驿馆的安全,却忽略了使臣的健康,若是让宣帝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怪罪沈小将军呢?” 沈宁轩脸色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谁生病了?” 吉娜公主哈哈大笑,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远远的抛下一句话:“珂柔妹妹生病了,沈小将军还是去看看吧。” 珂柔公主几日后就要进宫参加宣帝的朝贺,这个时候在驿馆病倒,沈宁轩大感头痛,急忙带人前去询问。 吉娜公主走出驿馆,脸上的笑容讳莫高深,她虽是第一次来朝安,但短短几日,就已对周围的地形了然于胸,只见她疾步穿过大街小巷,半个多时辰后,出现在一处青墙灰瓦的府邸前。此处正是原先的东晋质子府,东晋本次来京朝贺,新晋为国主的萧桓仍是住在这里。 喀吉娜敲响门上的铜环,不久出来一个灰衣老仆,看到她就说道:“尊敬的吉娜公主,您又来了,我王正在议事,恐怕是没有时间见您的。” 喀吉娜原本灿若春花的笑脸黯淡下来,眼神里全是恳求:“布大叔,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拜托你,去转告桓王哥哥,就见一次可怜的喀吉娜吧。” 布埌摇着头叹息道:“尊敬的吉娜公主,老奴只是个仆人,帮不到您,如果您一定要见我王,等我王议完事,老奴再帮您通禀吧。” 喀吉娜大喜过望,一口答应道:“布大叔,吉娜真的是太感谢您了。” 与平时看到的吉娜公主不同,这时候的她,完全是一个沉浸在思念当中的痴情少女,长长卷翘的睫毛下面,一双灰褐色的大眼睛写满了忧伤。她在院里的玉兰花树下坐下,一坐就是从早上到日落黄昏,都不曾开口催问过一次,仿佛能让她在这里等,就已经是莫大的慈悲。 萧桓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月色朦胧,她隐入在昏暗的夜色下,孤单中带着倔强。 “喀吉娜。”他唤道。 听到呼唤声,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笑容重新绽放,深情的回应了一声:“桓哥哥。” 萧桓吩咐下人给她准备了一些饭菜,饿了一天,她几乎是风卷残云般的消灭了那些食物,然后又迫不及待的望着他:“桓哥哥,喀吉娜太想你了。” 萧桓从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下,望着天上半掩在云层的残月:“喀吉娜,你马上就要嫁给宣帝了。” “我知道,可喀吉娜爱的从来都只有桓哥哥,我永远都不会再爱上别人,喀吉娜的心永远都只属于你。”喀吉娜从背后抱住萧桓:“桓哥哥永远不会知道,喀吉娜有多爱你,我多想成为你的妻子。” 萧桓掰开她的双手,转过身来,神色平静的望着她:“喀吉娜,就算不嫁给我,你也可以不嫁给宣帝的,漠北好儿郎那么多,他们都希望得到你的青睐。” “不,桓哥哥不愿意娶喀吉娜,那喀吉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嫁给大周皇帝。”喀吉娜神情激动,又紧抱住萧桓,哭泣着说道:“可喀吉娜太爱你了,喀吉娜不能成为你的妻子,也一定要成为你的女人。” 说完,她松开萧桓,轻轻的一扯腰带,丝滑的锦衣从肩膀上缓缓滑下,露出白玉般完美无瑕的胴体,曲线毕露,丰满惹火到能让所有的男人都喷出鼻血。 第五十一章 北元的阴谋 萧桓迅速的闭上眼睛转过身去,说道:“喀吉娜,赶紧把衣服穿起来,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桓哥哥不要喀吉娜,喀吉娜不美吗?”喀吉娜再次从背后环抱住萧桓,丰满的身材大胆的在他身后轻轻摩擦,两只手在他身上缓缓游走。 “喀吉娜,我不能违心的对你做那种事,你知道的,我并不爱你。”萧桓痛苦说道。 “我知道桓哥哥不爱喀吉娜,可喀吉娜不在乎,喀吉娜只想成为你的女人。”她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像猫一般的魅惑。 “天哪。”萧桓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用力的一把推开喀吉娜,他害怕再任由她放纵下去,自己真的会克制不住的想要她,虽然东晋与北元素来民风大胆,男女之间因为喜欢而发生关系在当地人看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喀吉娜受伤的望着萧桓,大声的质问他:“为什么?桓哥哥为什么不能像漠北的儿郎一样,忠于自己身体的渴望。” 萧桓不回答,喀吉娜怀疑的眼神扫过他,冷冷的问道:“是不是桓哥哥喜欢上了汉族的女人,所以你不肯要我。” 见他依然不回答,答案已经不言而明,喀吉娜绝望的从地上捡起衣裳来穿上,离开时愤怒的说道:“我会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的,总有一天,我也要让她尝到和我一样的羞辱!” 喀吉娜刚走,从书柜后的密室里闪出一人,正是叶怜香,他啧啧的叹道:“果然是天生尤物啊,没想到这样的尤物在怀,你都能抵制得住诱惑,太可怕了,你简直比禽兽还禽兽!” 萧桓冷冰冰的说道:“你要不要我把你的脑袋拎下来,挂在墙壁上当装饰?” “哎,不要不要。”叶怜香急忙摇头。 喀吉娜回到四方馆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到有一丝的愤怒和伤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仍旧是那个明艳妩媚的吉娜公主。听说沈宁轩上午亲自探视过珂柔公主后,下午已安排郎中为她诊断开药,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狠毒的微笑,然后信步来到珂柔公主的房间。 珂柔看到她来,挣扎着想起,她一把上前按住她,扶她继续躺在床上,怜惜的说道:“我们都是被国家献祭的女人,不彼此关心爱护,还会有谁心疼咱们呢,你就不要同我之间再客气了。身体感觉如何了?” 珂柔娇弱一笑,浅语道:“不过是有些水土不服,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大夫说修养两天便好。” “那就好,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退出房间,喀吉娜返回自己的住所,一进门,一个中年美妇就急忙迎了上去,责怪道:“你接连出去好几天,还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喀吉娜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别忘了,阿依朵,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爹的宠妃,你是我的奴仆,不该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 阿依朵退后一步,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继续开口说话:“阿依朵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 “但愿如此。”喀吉娜傲慢的说道:“我让你准备的事进行的如何了?” “请公主放心,奴婢已经收买了汉人的那个郎中,他的儿子在我们手中,不敢不按我们说的做,奴婢允诺他,等事成之后,就给他一袋宝石送他全家离开京城。”阿依朵回答道。 “另一边呢?” “奴婢已经安排好了,保证在此之前,还会让珂柔和沈宁轩有一次见面的机会。”阿依朵望着喀吉娜,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其实奴婢不太明白,我们为何还要制造这次机会,他毕竟是沈从云的儿子,这样做很危险,万一他起了疑心……” “不会。”喀吉娜打断她的话:“沈宁轩不是沈从云,他和他那个爹比起来,嫩太多了,你按我们的计划行事就好了,千万别忘了,事后要清理干净,不要让人发现有任何蛛丝马迹。” “奴婢明白。”阿依朵刚准备出门,喀吉娜又叫住她。 “你帮我查一下,桓王在朝安,喜欢上哪个女人了,越快越好。” “是。” 宁国侯府的书房内,沈从云在案前,仔细的擦拭他的神威烈水枪,枪上的红缨鲜艳如血,是战场上最醒目鲜红的颜色。苏以宸走进去,望着舅父,随着万寿节的愈来愈临近,朝安城越是一片安宁,舅父的眉头越来越深锁。 “舅父不和宸儿下一局吗?”她故意调皮的说道。 “是宸儿啊,来,陪舅父坐一会。”沈从云这才发现她,他战场上征战多年,即使在睡梦中也时刻保持着警觉,不想方才想得入神,竟连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苏以宸依言坐下,询问道:“舅父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为何近日来却如此愁眉不展?” 沈从元长叹道:“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再大的功劳,只要一点疏忽就会万劫不复。” 苏以宸内心一惧:“舅父这是何意?难道担心这次的使臣团有问题?” 沈从云点头:“往年的朝贺虽也隆重,但都不及今年这般热闹,突厥和北元都送出了公主,意欲和我大周联姻,此事对朝廷来说,是稳固盟约的大好事情,但对于我沈家来说,却并非如此。” 苏以宸不解:“为何?舅父是担心联姻后,会对姐姐不利吗?” 沈从云摇了摇头:“不仅如此。突厥和北元与我沈家,有世代的仇怨,即使联姻后不会做出有损联盟的事情,但不见得不会寻机报复我沈家。飞鸟尽,良弓藏,皇上对我沈家本就是忌讳多时,如今四方平定,若是有人借机挑起事端,很难说会不会成为压垮沈家的一根致命稻草。” 苏以宸沉默了片刻,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如今使臣团都在京城驿馆,我只担心你哥哥,他担任本次使臣团的护卫工作,使臣团一日不走,他身上就担着担子,我如今亦不便前去,希望他那里不要出纰漏才好。”沈从云说道。 第五十二章 珂柔晕倒 距离万寿节还有三日,朝安城街上的人流越来越多了起来,所有的商家和民众,都忙着打扫庭院,修整门楣,官府并张贴了告示,每家每户必须张灯结彩,主要街道须以红绸彩带进行装饰,并在万寿节当日起连续三天,每十里搭建一座彩坊或者经棚,以歌舞和诵经的方式,全民为天子祝寿。 四方驿馆就在主道上,且门前恰好有一座彩坊,所以,从今日起,驿馆周围就突然涌出来了许多陌生人,这些给沈宁轩护卫使臣团的任务带来了一定的困扰,他不得不调遣了更多的人守在驿馆的各个出入口。 喀吉娜吃过早饭后,依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婢女要出去。沈宁轩在门前拦住了她,对她说道:“吉娜公主,这几日街上混乱,公主若无要事,还是待在驿馆里比较安全。” 喀吉娜对他眉语目笑:“沈将军,出去游玩是本公主的事,护卫使臣团安全是你的事,所以,你应该做的,是四处巡逻,检视驿馆的护卫工作,而不是站在这里,挡住本公主的去路。” 沈宁轩语塞:“我只是好意提醒吉娜公主,要注意安全,如果公主一定要出去,不妨让我给公主安排两个随行的侍卫。” “不必了,本公主带着侍女足矣,沈将军还是多操心自己的事吧。”喀吉娜丢下一句话,带着侍女扬长而去。 她最后一句似乎话里有话,沈宁轩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想不透是什么,索性先不想了,如她所言,在驿馆内四处走动,来回进行巡视。 珂柔吃过两天药,身子已经大好,她在夷国以善舞而闻名,入京后水土不服,竟然连病了几日,加之此前一直在赶路,已经多日未曾练舞。来大周前,她连日编排了一支新舞,准备在朝贺日献礼给宣帝,看着今儿天气好,不免想趁机多操练几遍。婢女莼儿也道今日适合练舞,她索性让莼儿取出她的舞衣来,就在庭院内练了起来。 几遍下来,已是香汗淋漓,病后刚好的身子耐不住折腾,很是疲累。莼儿在房中给她准备汤浴,她歇息了一会,等身上汗液微收,莼儿那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请她进去沐浴。 珂柔进入房中,褪去舞衣,露出均匀纤细的身体,抬腿进入浴桶内。浴汤里加了上午挤出来的新鲜牛奶,水面上撒满了现摘的红色花瓣,这是她每次练舞后固有的享受。水温刚好,酸软的身体片刻就放松下来,舒服得她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沈宁轩按往常的习惯,每半个时辰带人前往四方馆内各使臣团住所区巡视一遍,与北元住所紧挨着的是夷国住所,他刚从北元住所出来,就看见从夷国住所内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个人,正是珂柔公主的贴身婢女蒓儿,蒓儿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拉着他的手慌慌张张的说道:“沈将军,不好啦,我家公主好像晕倒了。” 沈宁轩忙追问道:“怎么回事?” 蒓儿一边领着他往住所内走去,一边啜泣着回答道:“公主练完舞后喜欢汤浴,奴婢就给她准备好了浴汤,可她进去已经很久了,都不见出来,奴婢叫她,她也不回应,门又从里边被反锁了,我进不去,沈将军,我求求你救救我家公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啊!” 沈宁轩脚步一滞:“你是说珂柔公主在沐浴?” 蒓儿见他犹豫,继续催促道:“沈将军,我家公主是在汤浴,可她身体本就虚弱,万一昏厥过去后在浴汤中出了意外,这个责任,我们谁也担当不起,你快想想办法吧。” “男女有别,我贸然闯入,就算是为了救人,传出去也有损公主清誉。”沈宁轩回答道。 “沈将军,你怎么这么迂腐啊,是公主清誉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再说,这里还有其他侍卫,将来若是有谁闲话,我们都能替你作证。”蒓儿急得跪了下来:“沈将军,我求求你了,你帮忙救救我家公主吧。” 沈宁轩还在犹豫,有侍卫看不下去,也出声劝道:“将军,她说得有理,我们去救公主吧。” 见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情况确实紧急,沈宁轩终于不再顾虑,对蒓儿说道:“赶快带路!” 蒓儿擦着眼泪,急忙站起来,往前面带路,很快就到了珂柔公主沐浴的房间外。沈宁轩在门上敲了几声,叫道:“珂柔公主,珂柔公主,你还好吗?请回话。” 房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声响,蒓儿也上前去边敲便喊:“公主,我是蒓儿啊,公主,你应我一声……” 沈宁轩与其他侍卫交流了一下眼神,看来,这珂柔公主怕是真出了意外。他推门,果然纹丝不动,蒓儿急得六神无主,不停的问他:“沈将军,怎么办啊,门打不开,怎么办啊?” 沈宁轩脸色一沉,对左右说道:“你们退开。” 蒓儿带人退至木门一侧,沈宁轩抬腿,一脚踢到门上,他是习武之人,这一脚下去,木门应声即倒。屋内水声哗啦,一下从桶内站起来一人,****着身子,只看见白得耀眼的肌肤,黑如锦缎的长发,一缕一缕的搭在身上,黑与白都那么耀眼,仿佛天地间最初所有的颜色。 蒓儿惊喜过望:“公主,你没事啊,吓死我了,你怎么不答话啊!” 沈宁轩急忙伸手遮住眼睛,背退至木门一侧,向屋内的珂柔公主解释道:“珂柔公主,请恕在下鲁莽,你侍女说你可能沐浴时昏迷了,在下一时情急,方闯入踢门,请公主见谅!” 珂柔公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光着身子站在浴桶内,忙接过来蒓儿手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歉意的回答道:“是珂柔太疲累不小心睡着了,不怪沈将军。” 沈宁轩即刻告辞:“既然公主无恙,那在下先带侍卫告退。” 珂柔公主道:“沈将军慢走。” 待沈宁轩一走,珂柔公主一下又坐回浴桶内,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就睡着了,方才还……” 蒓儿拍着胸脯道:“还好公主你没事,奴婢都快吓死了,你也真是的,奴婢和沈将军叫了那么多声,你都没有听见吗?” 珂柔公主摇了摇头:“没有,我睡得太沉了,听到踢门声才吓醒。” 蒓儿道:“可能是公主你太累了,奴婢扶你去休息一会吧。” 珂柔冲她柔柔一笑:“也是,我太心急了,不该练这么久的,走吧。” 第五十三章 万寿节惊变 二十六日清晨,朝阳射下第一缕阳光,整个朝安城沉浸在一片炮竹声声的红色海洋中,街上的锣鼓已经敲响,彩坊的歌舞已经开演。 镐安皇宫的太和殿上,宣帝的云锦金龙袍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缕金线都熠熠发光。年轻的皇帝腰杆挺得笔直,刀削似的长眉入鬓,薄唇微抿,目光冷冽如深夜的寒潭,睥睨俯瞰着他脚下的一切。 今天是他的万寿节,普天同庆,万众欢腾,是最隆重也会是最忙碌的一天。他卯时就起床了,沐浴更衣,皇后给他准备了一碗鱼翅羹,他匆匆吃了几口,王怀德说群臣们已经在殿前等候,各国使臣团也已经在路上,请他前往太和殿接受朝贺。 这个天下至尊的金銮宝座,他坐上去已经八年,尽管从他一记事起,父皇就告诉他要将锦绣河山交到他手里,但过程仍是充满了艰辛险阻,父皇说这是使命,每一个皇位继承人的双手注定都要沾满鲜血,以无数人的性命为祭奠,才能最终成就霸权。他至今还记得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也更加坚定了要守护自己皇权霸业的决心。他把每一个皇姐都当成了利益的工具远嫁出去,却留下了自己仅存的两个王兄长住在京城,当然,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掌控这一切,更相信把他们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会令他更觉安心。 鼓声响起,王侯们和百官一个个陆续向他走来,献上祝福的话语和美酒甘露以及各式礼品,他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亦按品级高低给他们不同的赏赐。皇后吕莺莺在他身侧,眼角露出一丝丝疲惫,仍挺直着身子,微笑着和他一起接受群臣的朝贺。 巳时,到了各国使臣团进宫朝见的时候,奇怪的是,到了时辰,却不见有使臣团的人出现。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到王怀德跟前,向他耳语了几句,王怀德脸色突变,对宣帝道:“陛下,使臣团恐怕是遇到了麻烦,现在还没有抵达东玄门。” 宣帝沉声道:“速派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怀德应声,急匆匆的离开了太和殿。底下的臣子们这时也感觉到不对劲了,纷纷交头接耳的轻声议论起来。沈从云站在群臣中,心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终于还是出事了,轩儿,只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大约又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只见王怀德一路小跑着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踉踉跄跄的侍卫,一到殿前,就啪的一声跪下,气喘吁吁的向宣帝禀奏道:“臣,臣乃宫廷侍卫队副队长马仲平,担任四方馆使臣团安全护卫,启禀皇上,使臣团出事了!” “何事?快说!”宣帝急声催促。 “臣等护卫使臣团原本卯时三刻从驿馆出发,但出发前发现不见沈将军下落,然后,然后……”马仲平支支吾吾,显然是觉不便在大殿上直接说出来。 宣帝已有怒容,吼道:“然后怎么了?” 见皇上发火,马仲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然后夷国使臣团发现意外,沈将军昨夜、昨夜歇在了珂柔公主的住所,因此,因此延误了出发的时辰。” 马仲平说得很婉转,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沈宁轩借着护卫使臣团的机会,与珂柔公主发生私情,给皇上扣了好大的一顶绿帽子。沈从云的身体抖了一抖,眼前一黑,一股寒意从脚底不断的往头顶上冒,原来这就是他们的阴谋。轩儿,沈家,这次是逃不过一劫了。 宣帝勃然大怒,气得从旁边的小太监手里拿起准备赏赐给使臣团的酒壶就冲马仲平砸了过去:“混账,好大的胆子!” 马仲平知道皇上不是骂他,可酒壶冲着他砸了过来,皇上正在气头上,他躲也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受下这雷霆一怒,溅得满脸都是酒水。 宣帝宣泄完,这才咬牙切齿的问道:“沈宁轩人呢?还有那个夷国的公主?” 马仲平偷瞄了皇上一眼,小心翼翼的答道:“沈将军,不,沈宁轩已经关押,但,但珂柔公主,已经畏罪自杀了!” 此话一出,又是全场哗然,沈从云最后的希望都落空了,死无对证,对方下手,果然是又准又狠,不留一丁点机会。 “夷国使臣团现在哪里?”宣帝盯着马仲平。 “回禀皇上,夷国使臣团还在驿馆,他们说发生此事,无颜朝见陛下,只让人把贺礼送进宫来。其他使臣团,现已都在赶来朝贺的路上,应该很快就到。”马仲平禀报。 果然,马上就有小太监来报,使臣团已经抵达东玄门,即刻觐见陛下。 虽然事出突然,但该完成的仪式,还是要接着完成的,毕竟关系到邦交和颜面,宣帝强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沙哑着嗓子回应道:“把沈宁轩打入天牢,朝贺继续。” 沈从云站了一天,无数次抬头仰望,无数次看到宣帝阴郁的面孔。他的心急如火焚,恨不能马上冲出去天牢找到儿子,询问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又恨不能立刻飞到四方驿馆,查找可能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他相信他的儿子是无辜的,只是中了不知那一方,也可能是多方设下来的陷阱。可他只能在这里,留在歌舞升平的镐安皇宫中,看皇上不时扫过来一眼时刺骨的寒气。平日里与他亲近的大臣们,此刻都离他远远的,有些人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似乎等着看他的灾难,看沈家的灾难。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关心他的儿子,宁轩,不能有事! 如嫔在德禧宫,按照规制,皇上白天接受群臣诸国的朝贺,晚上会设家宴,接受尚是年幼的皇子们以及后宫妃嫔们的贺寿。素玥和秋静在挑选服饰,为她晚上究竟是穿尚服局送过来的碧蓝色新衣还是藕荷色新衣而争执,她抿嘴一笑,皇上说她穿粉色的尤其好看,就对她俩说道,就那套藕荷色的吧,结束了二人的斗嘴。 秋静乐滋滋的拿衣服去熏香,素玥过来和她商量晚上梳什么发式,戴哪那一套头面首饰。父亲北征归来的庆功宴上,她曾戴过一套皇上赏赐的红宝石头面,流光溢彩的明丽,皇上连连夸好看,她也觉得那红色喜庆温暖,像一直暖到了心窝里。 第五十四章 危机四起 香陌急匆匆从外边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大喊:“不好啦不好啦,娘娘,出大事了!” 秋静斥责道:“大好的日子,你瞎嚷嚷什么呢,什么大事不好了?” 香陌急得语无伦次:“出大事了,不好了,娘娘家。” 如嫔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素玥和秋静反应过来,忙问道:“定国侯府怎么了?” “不是定国侯府,是沈小将军,他被打入天牢了!”香陌答道。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所有人疾呼,如嫔已软软的瘫倒在椅子上,昏厥过去。 悠悠醒转,素玥和秋静围在床前,她已经换过一身衣服,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看到她醒来,素玥和秋静的神情里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娘娘,你可醒过来了,吓死奴婢了。” 她急切的抓住素玥的手,问道:“哥哥呢,他怎么样了?我父亲和母亲呢?” 未语,泪已先流。素玥安慰她道:“娘娘放心,少爷只是被暂关天牢,还未定罪,侯爷和夫人都还好,皇上并没有连累定国侯府。”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自语,掀起被子就想要下床:“只要还没定罪,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去求皇上。” “娘娘。”秋静劝阻道:“你已经昏迷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您受得了,肚里的龙胎也受不了啊,您先吃点东西,然后再……” “你说什么?”如嫔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你是说,我有了?” 素玥点头,对她说道:“是的,娘娘,你昏厥后,太医院派人来诊治过,替您号脉时,诊出您已经怀有一个多月的龙种,是喜脉。”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少爷出事,您固然着急,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皇上的子嗣不多,您现在传出有孕,是天大的好事,只要生下皇子,您还怕皇上不会宽恕少爷吗?” 如嫔的神情由悲转喜:“是啊,我有喜了,龙种,我去求皇上,皇上一定会开恩的。” 素玥按住她:“娘娘您先别着急,为了侯府也为了您肚里的龙种,您都必须先吃点东西,香陌已经去禀告皇上了,皇上听说您醒了,一会肯定会来看您,您再向他求情也不迟。” 素玥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在理,秋静把食物端过来,如嫔拿起就大口的往嘴里塞,大口的吞咽,结果吃得太急,又呛住了,弄得众人又是替她抚背,又是劝慰。 宣帝来到德禧宫已经是晚上,如嫔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一个劲的要起床去找皇上。见到宣帝,她的泪瞬间就淌了下来,宣帝急忙坐过来床边,劝慰道:“爱妃有了朕的骨肉,应该多休息注意身体,怎么能哭呢?” 如嫔抓着宣帝的袖子,央求道:“皇上,嫔妾的哥哥被打入天牢了,不管他犯了何错,他都是嫔妾的哥哥啊,皇上,嫔妾求您,宽恕哥哥吧。” 宣帝从她的手中抽出袖子,答道:“爱妃安心养胎,其余的事情就不要多管了。” 如嫔着急道:“怎么能不急呢,皇上,那是嫔妾的亲哥哥啊,皇上,嫔妾求您,宽恕他吧,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宣帝的脸色铁青:“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吗?就敢和朕说他不是故意的,让朕宽恕他!你有孕在身,朕不和你计较,也没将宁国侯府一同问罪,已经是给了沈家天大的颜面,但沈宁轩其罪当诛,你别妄想给他求情。秋静素玥,照顾好你们主子,朕先走了!” 如嫔望着宣帝拂袖而去,呆呆的坐在床上,半饷没有动弹,秋静走上前去,低声唤她:“娘娘……” 如嫔喃喃自语:“其罪当诛,皇上说哥哥其罪当诛,秋静,哥哥到底犯了什么罪?皇上要杀他。” 秋静无奈将实情相告:“奴婢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但宫里头都传开了,说少爷偷偷和夷国来朝贺的公主好上了,公主畏罪自杀,少爷就被打入天牢了。” “和夷国的公主?哥哥怎会做出这种稀里糊涂的事呢?不会的,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快,给我拿纸笔,我要写信给父亲。”她一把掀开被子,赤着脚就从床上走了下来。 收到如嫔来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距离四方驿馆事发的“偷情案”刚过去四日。这几日,沈从云跑了无数次的天牢和四方驿馆,既没有见到儿子,也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来参加朝贺的使臣团两日前就已经相继走了,关系到沈宁轩性命的夷国使臣团害怕皇上问责更是当天就撤离了京城,唯一留下来的两位人证突厥公主和北元公主,朝贺日就直接住进了镐安皇宫,被皇上册封为珍嫔和吉嫔,想要问什么也已经比登天还难,难啊! 李氏整日里以泪洗面,催着沈从云想办法去救儿子。苏以宸看着舅父才短短几天就白了头发,坐在书房内拿着如嫔的来信一语不发,满面的疲累和憔悴。 “舅父,姐姐还好吗?”苏以宸问道,虽然对于如嫔曾经对她的所为没办法做到毫无芥蒂,但如嫔和沈宁轩如今关系到沈家未来的存亡兴衰,她不能漠不关心。 沈从云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她有喜了,得知轩儿的事,去求了皇上。” “那皇上怎么说?看在姐姐有喜的份上,能从轻发落哥哥吗?”苏以宸试探着问道。 “宸儿,你和霜儿都太天真了。轩儿犯的是何等大罪,就是诛九族也不为过,除非我们能找到他被人陷害的证据,否则,任谁也救不了他。”沈从云仰天长叹:“霜儿这个时候怀孕,为父要怎么护她周全?” 苏以宸心里一惊:“舅父这是何意,姐姐怀了龙种,难道有人会害她?” 沈从云一脸苦笑:“既然已经出手,又怎会只有这一招呢?更何况皇上登基八年,后宫妃嫔不说多也不算少,但这八年,莫说皇子,就连公主都没诞下几个,绝非偶然!” 苏以宸闻之心惊肉跳,细细想来的确如此,她在宫中待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皇上龙嗣单薄之事在宫中一直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后宫的妃嫔们每年都有人怀孕,可成功诞下来皇嗣的并不多。采屏原先的主子怡嫔也曾怀有龙嗣,可最后在生产时遇到了难产,一尸两命,这中间怕是也有文章的,否则采屏每日里偷偷的翻阅那些医书典籍,学医本在宫中本不是什么禁忌的事情,但她故意隐瞒着众人,确是有些奇怪。 第五十五章 神秘人来访 沈叔在门外通报,说有客人来访,来人打扮低调,自称宁国侯曾有恩于他,要面见侯爷和二小姐。 沈从云心里一惊,自从万寿节“偷情案”发生后,昔日的一班好友都避而不见,此时却有人主动登门,而且还提出要见二小姐,着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问苏以宸可知来人是谁,苏以宸也摇头答不知,她来京城时日不长,多半时候都待在府里,认识的人并不多。 沈叔将来人带至书房,只见他身材高大,外面罩着一件很宽大带帽子的黑色披风,低着头将整个身形捂在披风内,待沈叔出去后,方解下披风,露出一身月白长袍。沈从云愕然道:“桓王!” 苏以宸也忍不住惊呼:“木宣?” 萧桓微微一笑:“正是本王,侯爷别来无恙。二小姐,请恕本王之前不得已向你隐瞒身份。” 苏以宸默然不语,沈从云请萧桓上座,直截了当的问道:“各国的使臣团都已离开京城,桓王为何还在此逗留?此番秘密前来,难道是和小儿有关?” 萧桓抱拳:“承蒙侯爷昔日倾力相助,本王才得以机会重返王城,夺回王座。今日前来,除当面言谢外,的确还和沈小将军驿馆一案有关,只是,本王所掌握的线索并不多,不知是否能帮助到侯爷。” 沈从云苦查多日,一直为找不到线索而烦忧,此时萧桓道手里掌握有线索,他不禁喜出望外,忙道:“大恩不言谢,桓王请讲!” 萧桓娓娓道来。事发前一晚,他返回四方驿馆,准备万寿节清晨与使臣团队伍一起入皇城为宣帝朝贺,当晚并无异样,所有人都早早入睡,翌日卯时不到,纷纷起床梳洗穿衣,并再次清点朝贺物品,只等时辰一到,护卫队一声令下,启程出发。 最早发现异常的是东晋使臣团,他们准备妥当,提前到达驿馆门口等候开拔。按往常惯例,护卫队的头领此时应带着人马一一核对使臣团朝贺名单,并查验各使臣团携带的礼品,以防止有人携带危险物品混入皇城内行刺皇上。但奇怪的是,护卫队中并没有发现沈宁轩的身影,侍卫们六神无主,显然也不知他们的头领去向。 很快,夷国使臣团的住所内出现了慌乱,护卫队副头领马仲平急忙带人前往查看,萧桓心念一动,也扭头飞奔了过去。 声音是从珂柔公主的住所内发出来的,他们赶到的时候,住所外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人,既有夷国使臣团自己的人,也有其它国家使臣团的人,还有一部分大周的侍卫。珂柔公主的房门大开,从里边不断的传来骚乱声。马仲平刚想冲进去查看,就从里边跑出来一个惊慌失措的侍女,他还来不及问她发生了何事,紧接着沈宁轩左手扼住侍女蒓儿的脖子,右手拎着剑也闯了出来,他衣衫不整,束发凌乱,一脸的惊恐和不安。 这是珂柔公主的房间,沈宁轩一大早从里边衣衫不整的出来,任何一个人都能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不少人脸上都显露出一幅看好戏的神情。马仲平厉声提醒道:“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她!” 沈宁轩整个人都十分激动,扼住蒓儿的脖子,像疯了似的挥舞着手上的剑,不让任何人靠近:“陷阱,这是个陷阱,你们陷害我,陷害沈家,叫我爹来,快叫我爹过来!” 马仲平一面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面示意侍卫悄悄左右包抄:“沈将军,你放下剑,不要激动,宁国侯一早就进宫朝贺去了,要到晚上才出宫,你放下剑,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商量。” 这时,夷国使臣石大人听刚跑出来的侍女讲述完在屋里发生的一切,站出来指着沈宁轩的鼻子怒骂道:“好你个沈宁轩,你打着护卫使臣团安全的掩护,偷偷勾引珂柔公主,令我夷国蒙羞,令你们大周皇帝蒙羞,你这样做,该当何罪?” 他这一番话可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指控沈宁轩,坐实了他的罪名,沈宁轩百口莫辩,情绪本来就已经激动,这下更加失控,整张脸涨得通红,拿着剑指着他怒吼道:“你胡说,我没有勾引珂柔公主,我是被陷害的,是你们陷害我,陷害沈家!” 这时,房间里传出尖叫声:“不好了,来人啊,公主自杀了!” 沈宁轩闻之身躯一震,顷刻面如死灰,侍卫们瞅准机会一拥而上,将他摁倒在地,无数把冰冷的剑眨眼间横在了他脖子上,他绝望的闭上双眼,彻底放弃了抵抗。马仲平命人将他押解下去,然后带人进入房内。只见房间正中的横梁上,依然悬挂着一根白绫,侍女已经将珂柔公主安置在床上,围着她低声的啜泣。 郎中很快就到了,可惜珂柔公主早没有了呼吸,郎中回天乏术,摇摇头就走了。夷国使臣团的人吵吵嚷嚷,齐声指责是沈宁轩害死公主,破坏了夷周两国的联姻,试图将所有罪名都推卸在沈宁轩身上,反正珂柔已经死了,究竟是谁勾引了谁,还是说两情相悦,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不让大周皇帝的怒火牵引到他们的身上。 突厥使臣团提醒道,已经延误了出发的时辰,还是先进宫去参加万寿节吧,夷国公主和沈宁轩的事等宣帝来处理,其它使臣团纷纷附和。马仲平下令将沈宁轩关押至最近的京都府衙,其他人等立即护送使臣团入宫,他先行一步,赶往宫中向皇上禀报四方驿馆内发生的一切。 沈从云听萧桓阐述完当天现场事情发生的经过,叹道:“小儿虽然鲁莽,但本侯一直相信他不至于色令智昏,做出此等毁家灭族的行为,只是苦于见不到小儿,也寻找不到线索。若桓王发现有可疑之处,还望告知。” 萧桓倾身道:“这就是在下此次来的目的,事情发生后,本王虽然一同前往宫中进行朝贺,但亦有留下可靠之人在驿馆中寻找线索,果然有发现到几点可疑之处。” 沈从云急问道:“是何线索?” 第五十六章 表明心迹 萧桓道:“当日夷国使臣团因珂柔公主畏罪自杀不敢入宫朝贺,并在事发后不久即出城离开大周,本王留在驿馆内的人手兵分两路,一路跟踪他们出京,伺机查看珂柔公主的遗体,一路潜入事发房间内寻找留下来的线索。目前两边都已传回消息,珂柔公主的后颈部有一道很浅的淤痕,她是悬梁自尽,淤痕应该集中在前颈,这个位置更像是被劈击所致的伤痕,因为死亡后血液凝结在受伤皮肤表层,几个时辰后形成血斑方显露出来,所以,珂柔公主的死亡,极有可能是他杀。” 他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两点可疑之处,一是我的人入到事发房间时,发现房间内有被人清理过的痕迹,夷国使臣团撤离匆忙,我的人一直在屋外看着,并未发现有人进去打扫过房间,所以,这个清理房间的人,很可能事发时就在屋内,也可能就是杀害珂柔公主的凶手,目的就是为了毁灭证据。其二是,沈小将军事发时曾挟持过珂柔公主的贴身婢女蒓儿,据本王了解到的消息,几日前珂柔公主疑似汤浴时晕倒,恰是这位蒓儿姑娘带沈小将军前去相救,可珂柔公主出事后,夷国使臣团离京的队伍中,并未有她,依本王看来,这个蒓儿姑娘,只怕也是有问题的。” 沈从云眉毛拧成了川字,抚须沉思了片刻,方说道:“四方驿馆守卫森严,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设下陷阱,并且抹灭痕迹,此人极有可能就是当时居住在四方驿馆内的人,且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步步皆在算计之内,可谓是处心积虑要致我沈家于死地。依桓王所见,陷害小儿的人,究竟会是何方势力?” 萧桓答道:“这个请恕本王不敢妄下断论,本王只能把了解到的信息传递给侯爷,至于其它,还需要侯爷自行判断。” 很明显萧桓说的并非实话,可沈从云依然再次言谢道:“桓王大恩,本侯铭记在心。不知桓王何时会离开京城?” 萧桓道:“本王明日一早便会离京返回王城,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所以,本王想向侯爷提一个不情之请。” 沈从云抬手:“桓王但说无妨。” 萧桓扭头注视着苏以宸,缓缓言道:“萧桓两年前与二小姐因琴结缘,此次入京朝贺,亦是为她而来,原想在朝贺结束后,正式登门向侯爷提亲,并奏请宣皇赐婚。但眼下侯府正值危机,萧桓此时若是奏请赐婚,很可能事与愿违。所以,我此次私下而来,既是想向侯爷和二小姐表明心迹,另外也想拜托侯爷,照顾好二小姐,待萧桓终有一日,前来迎娶。” 此番话显然经过他的深思熟虑,并且不以本王为自居,更像是一个普通的求亲者面对老父时诚挚的剖白。沈从云大感意外,绿绮琴和琴谱的事他早就有所耳闻,但时隔一年多,众人都快将它遗忘了,却不料旧事重提,竟是东晋国国主亲自上门,许下承诺。他沉默了片刻,方回答道:“桓王对宸儿的心意,本侯已经知晓。她是沈家的女儿,沈家即使遭遇到再大的危机,本侯都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至于是否结亲,兹事体大,还是以后再议吧。” 沈从云有他的顾虑,萧桓很是理解,当下站起身来,抱拳道:“本王不便多扰,告辞之前,可否请侯爷再给本王一点时间,容本王和二小姐说几句话。” 苏以宸向舅父点头,沈从云会意,退出书房,只留下二人。萧桓立马又恢复了曲水边、明月下,那个明朗柔情的男子,望着她的眼神里俱是暖暖的笑意:“我说过,下一次,要正大光明的和你见面。” 苏以宸展颜一笑,木宣木宣,她猜想过无数次,木宣会是什么人,却独独没有想到过,他是东晋国派过来的质子,现在的身份是国主桓王。她的心里竟然有一丝酸楚,那笑容浮现在脸上,仿佛也带着忧伤。 萧桓却以为那是临别前的不舍,抚摸着她的柔荑,轻轻安慰道:“别难过,我会回来的,我说了,终有一日,我要来娶你。” 苏以宸的眼中隐约有泪花闪烁,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影子牢牢镌刻在脑海里,低语道:“我相信。” “那就等着我!”萧桓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萧桓走后,苏以宸返回西厢,忍不住抬头张望,只看到夜色沉沉,苍穹顶上无星亦无月。一夜无话。 翌日她早早起床,阿满进房时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起那么早啊,可是昨晚没睡好?” 苏以宸浅浅一笑,向她招手:“阿满,过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阿满哦了一声,乖乖的搬凳子坐到她跟前。苏以宸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她曾经答应过阿满,会一直照顾她直到她恢复记忆找到亲人,可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不能带阿满去冒这个险。 “阿满。”她尝试着张口:“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很长,没办法照顾到你……” 她刚一开口,阿满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你不能丢下阿满。” “我不是丢下阿满。”苏以宸劝慰道:“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所以,不能带着阿满,阿满留在府里,或者我送你去找亲人。” “阿满不要,小姐就是阿满的亲人,小姐去哪里,阿满就跟去哪里,小姐不能不要阿满!”阿满嚎啕大哭,像个被苏以宸遗弃的孩子。 她的样子让苏以宸再一次想起娘亲离去时的情形,可越是不忍心就越要狠心,她不能让阿满也一同涉险:“阿满,我要去的地方是皇宫,大小姐在宫里有危险,我要去照顾她。你听我的话,留在府里好不好?” “不好不好!”阿满哭闹着,大声反对:“小姐去哪里都要带着阿满,阿满不愿意和小姐分开。阿满去找侯爷,让侯爷给阿满做主!” 阿满说完哭着跑了出去,苏以宸一脸无奈,她思考了整晚做出的决定,还没来得及告诉舅父呢,倒让这个小妮子给跑去通风报信了! 第五十七章 主动请缨 沈从云匆匆赶来了西厢,一进门就责怪道:“宸儿,你怎可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我不能同意!” 苏以宸请舅父在桌前坐下,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捧给舅父。作为一个沙场老将,坚硬仿佛是他褪不去壳,即使此刻面临儿女生死存亡,遭遇沈家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他依然目光坚的外毅,巍峨如山。苏以宸浅浅一笑:“舅父可还记得三年前您在渭州城第一次见到宸儿时的样子?” 忆及往事,沈从云的表情有所缓和,感慨道:“怎会不记得呢?你那时瘦瘦的,眼睛很亮,很安静,特别像你母亲小时候的样子。” 苏以宸说道:“宸儿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舅父时的样子,您就像一轮光辉闪耀的太阳,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而且一直照顾我,温暖我,宸儿终于有家了,您说宸儿就是沈家的儿女。如今,家人有难,沈家有难,舅父独臂难支,宸儿岂能继续躲在您身后?宸儿不能没有家,不能失去亲人!” “可是宸儿,那是后宫,你姐姐已经深陷进去了,我怎舍得把你再送进去?”沈从云说道。 “舅父多虑了,宸儿只是进宫服侍姐姐。您说过为我沈家设陷的人,极有可能是当时住在四方驿馆内的人,四方驿馆一共住了五国使臣,其中两国都送了公主进,而姐姐此时有孕,对方极有可能会对她下手。宸儿进宫去,既可以照顾姐姐,又可以暗中查探一下她们那边的线索,万一能发现什么呢?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哥哥的。” 苏以宸有条不紊,分析的头头是道,沈从云也不得不佩服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和智慧,但终究是有些不忍心:“不行,那样做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苏以宸打断他的话:“哥哥和姐姐一旦遭遇意外,沈家必定在劫难逃,宸儿是沈家人,想躲也躲不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 沈从云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是舅父没用,不能护你、护儿女周全!” 苏以宸安慰道:“舅父言重了,舅父一生戎马,为江山社稷挥洒热血,为家族兴衰殚精竭虑,而宸儿只是想救自己的家人。” 沈从云抚须思虑了片刻,方沉声答道:“好,我马上叫人送信,让你姐姐想办法接你进宫。” 沈从云方打开门,阿满跪在门口,不让他出去:“侯爷若是同意小姐入宫,必须答应让阿满也一起去,小姐是阿满的救命恩人,阿满说过要拿一辈子来报答她,侯爷和小姐若是不答应我,阿满就死在你们面前!” 阿满如愿以偿,两天后,宫中下旨,如嫔有孕,宣帝特许家眷进宫随侍。临行前,苏以宸特意带阿满去了一趟沈秀家。 四方驿馆发生的事,朝安城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沈秀已经听说了好几个版本,有说沈宁轩与珂柔公主情投意合,珂柔公主自杀殉情的,有说沈宁轩淫辱珂柔公主,珂柔公主不堪受辱自杀身亡的,还有说珂柔公主勾引沈宁轩,沈宁轩恼羞成怒杀了珂柔公主的。总之,谣言四起,都是沈宁轩胆大包天,敢动皇上的女人。谣言传播的越广,皇帝头上顶着的绿帽子摘不下来,对沈宁轩、沈家就越是不利,苏以宸听完脑袋都大了,显然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想致沈家于死地。 沈秀一听说苏以宸又要进宫,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激动得满脸赤红。苏以宸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急忙提醒她要注意肚里的宝宝,她这才抚摸着挺起的大肚子老实的坐了下来。阿满帮忙盛了茶上来,沈秀一边喝茶一边反对:“反正奴婢是不同意的,当初老爷虽然救了咱主仆俩,但夫人和大小姐后来是怎样对你的,你不计较,可奴婢记着呢,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入火坑了。” 苏以宸暗暗庆幸,还好没告诉她自己进宫除了照顾如嫔,还想要查找沈宁轩被陷害的线索,否则让沈秀知道了会有生命危险,那还不得跳起来反对。她赔着笑脸,偷偷的对阿满使脸色。阿满润了润嗓子,然后主动接过话茬:“沈秀姑姑放心啦,阿满也和小姐一起进宫的,小姐就是阿满的命,有阿满照顾小姐,肯定不会让小姐吃苦的。阿满可能干了,你看这一堆香囊,都是阿满这两天时间就做好的……” 在阿满的强烈保证下,沈秀终于勉强同意了苏以宸再次进宫,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就是再反对,苏以宸想要进宫她也拦不住了,莫道她现在已经不是小姐的那个老妈子,就算是,小姐已经长大了,就和当年的绛云小姐一样,外表看着柔软,内里倔强得要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叮咛两句了。 沈秀叫苏以宸陪她进去内屋看一下给宝宝新打的首饰。这理由一听就假,苏以宸和阿满都听了出来,两人只装不知,阿满跑到外边去看晒着的香料,苏以宸跟着沈秀进了内屋。 沈秀一脸神神秘秘,关上门后还特意跑到窗户边看了看,生怕有人偷听的样子。苏以宸看她那一幅紧张神情,只觉得好笑,故意打趣道:“秀娘你打了什么宝贝首饰,要关起门来看啊!” 沈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才悄悄问她道:“小姐,绛云小姐留给你的紫玉簪,你进宫时记得,一定要带在身上。” 苏以宸觉得莫名其妙,娘亲留下来的紫玉簪她一直都随身带着,但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沈秀如此郑重其事,反而让她觉得有些蹊跷:“秀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秀低声道:“奴婢知道的不多,但小姐你这次进宫,奴婢晓得和上次不一样,奴婢放心不下,只能告诉你,那只紫玉簪子,你一定不能丢,要随身带着,万一遇到扛不住的危险,那只簪子能救你的命。” 苏以宸紧抓住她的手,追问道:“那只簪子怎么回事?秀娘你还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第五十八章 再次进宫 “奴婢只知道这些。”秀娘道:“当初绛云小姐就说了这么多,而且她交代奴婢,只有等你必须进宫的时候,才可以告诉你。哦,还有,她说帝王无情,让你不要嫁入宫廷。” 沈绛云的遗言隐约另有深意,难道那只簪子,一直藏着有她不曾发觉的秘密?苏以宸回到家,在等下拿着簪子翻来覆去的又查看了好几遍,看来看去,这也只是一支普通的紫玉簪子,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贵重。 第二日一早,苏以宸携阿满拜别舅母,由沈从云亲自驾车,送往镐安皇宫。西华门的宫门处,看见她的身影,福公公殷勤的迎上前来,掐媚的唤道:“沈侯爷、二小姐,阿满姑娘,辛苦三位了!” 苏以宸淡然一笑,却不搭理他,只对沈从云道:“舅父回去吧,宫里的事,您就放心交给宸儿。” 沈从云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递到苏以宸手上,满含心疼与愧疚对她说道:“宸儿,辛苦你了!这是你舅母让我转交给你的,进宫以后,需要花钱打点的地方多,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凡事量力而行,无论何时何地,保全性命都是最重要的,沈家只要还有一人,就不会亡,你懂吗?” 苏以宸郑重的点了点头,答应道:“宸儿明白,舅父保重!” 沈从云挥了挥手:“去吧!阿满,照顾好小姐!” 二人跟着小福子通过守卫的检查,往德禧宫而去。仍是那一条长长的宫道,仍是朱瓦红墙,第二次迈进德禧宫,苏以宸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没想到兜了一个圈,自己又来到了这里。她的心如五味杂陈,往日里的羞辱和伤害又一幕幕的涌入脑海中,仿佛挥之不去。 素玥与德禧宫的一众宫女太监们在院里候立,见到是她,很多人脸上都闪现出一抹错愕之色,素玥率先跪了下去,带领众人向她问安道:“奴婢素玥,拜见二小姐,二小姐万福金安!” 苏以宸道了一声请起,素玥站起身来,这才遣散了众人,带她和阿满进去殿内。依然和她初来时的情形一样,如嫔坐在软榻上方,秋静伺候在她的身侧。见到苏以宸进来,如嫔并未起身,只是神情略有些矛盾,嘴唇张了张,终究没说出话来。 苏以宸主动上前去,跪在她面前:“民女苏以宸,携婢女阿满,叩见如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这才淡淡的道了句:“起来吧,赐座。” 苏以宸在她的下首处坐下,她的肚子现在尚不明显,只是家中遭逢突变,她抑郁难当,连着几日未曾休息好,眼下一片乌青,看上去有几分憔悴。对于父亲提出的让苏以宸进宫来照顾她的主张,她其实是反对的,姐妹情早已生分,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帮助,亦不觉得苏以宸能够帮助到她什么,奈何父亲在信中说得十分坚决,更不惜以沈家存亡来威胁,她无奈之下,只得照做。 阿满站在苏以宸身后,好奇的左右打量,素玥得了沈从云的吩咐,有心留下两位主子独处,扯着秋静对阿满说道:“阿满姑娘想必是第一次进宫来吧,不如我和秋静带你去四处转转,顺便看下给你和二小姐布置的房间是否满意?” 阿满高兴得一口答应:“好啊,那就有劳二位姐姐了。” 所有人都出去了,殿内只剩下如嫔和苏以宸,气氛略有些别扭。苏以宸也不说话,只拿起桌上的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玩弄那碗盖。如嫔终于按捺不住,抢先质问道:“你进宫来做什么?” 苏以宸这才放下茶盏,抬起头来望着她:“娘娘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舅父和舅母是否还安好吗?” 如嫔愣了一下,立马恼羞成怒:“犯不着你提醒,本宫的父母,本宫自会关心。” “是吗?”苏以宸浅笑着,眼神凌厉:“娘娘既然如此关心舅父舅母,就应该知道民女此次进宫来的目的。哥哥生死难料,你福祸未知,舅母终日以泪洗面,舅父一夜间苍白了头发,你觉得,民女进宫来,是为了什么呢?” 闻听父母兄长的情形,如嫔顷刻间有一些动容,却依然嘴硬道:“本宫怀着皇上的骨肉,自然有皇上和皇后照应,无需你费心!” “娘娘果然很天真,若是皇上和皇后的照应真的有用的话,你觉得镐安皇宫里的皇子和公主们,会只有区区这么几位吗?还有那些无端死去的皇嗣和怀孕的妃嫔,难道说他们的死都属于意外?”苏以宸冷冷的回应道:“当然,这些都是舅父和民女的揣测而已,您若是觉得这些都只是巧合,也可以不信。” 如嫔被这一番话当场惊吓出一身冷汗,连声音都不禁有些哆嗦:“你别胡说!” “好吧,就当民女是胡说。”苏以宸继续说道:“那娘娘再想想,哥哥为何会突然入狱?难道你也认为他是色胆包天,敢置自己和沈家上百条的性命于不顾去动皇上的女人?!” “不是,本宫相信哥哥是遭人陷害的!”如嫔反驳道。 苏以宸紧接着说道:“哥哥出来历练才多久,他能与人结下多大的仇怨?对方只不过是捏着沈家的七寸想对付沈家而已,身为沈家另一条命脉的娘娘,您觉得他们会放过您,让您安然诞下能挽救沈家于危难的皇嗣?” 如嫔只觉得毛骨悚然,苏以宸的话激荡在她的脑海里,竟是字字在理,句句惊心。她抬手抚摸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有皇上盼望的骨血,亦是她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孩儿,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对他\她有任何的伤害! “你会愿意帮助我?”她的口气终于软和了下来,对苏以宸低声问道。 “我会!”苏以宸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我帮你是为了舅父和哥哥,还有沈家,还有,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姐姐。” 她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淡了下去,几乎轻不可闻,但如嫔还是听到了,她忍不住别过脸去,哽咽着说出了那句迟来的道歉:“对不起!” 第五十九章 采屏的秘密 想要守护如嫔和如嫔肚里的孩子,光靠想是不够的,苏以宸来到德禧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调整内务。其中一项便是将采屏从杂役房里调了出来,擢升为继秋静、素玥后的德禧宫第三位近侍宫女。素玥和秋静很是不解,如嫔也嫌她晦气,毕竟采屏的上一任主子是死于难产,宫里人大都忌讳这些,苏以宸也不急解释,只等晚饭后方带了阿满前去采屏房中找她。 采屏正在收拾房里的东西,擢升为近侍宫女后,她可以更换一间单独居住的屋子。听到敲门声,她头也没抬,随口应道:“进来。” 苏以宸让阿满守在外边,自己推门走了进去,含笑望着她忙碌的身影。半晌没听到动静,采屏这才抬头,一看是她,惊喜的叫出声来:“蒹葭。” 叫完后她方意识到眼前的这名少女,已不是往日里和她同住的那个悲惨少女,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这所宫殿里身份地位仅次于如嫔的二小姐,急忙又改变称呼,屈身行礼道:“二小姐……” 苏以宸呵呵一笑,亲热的上前挽住她胳膊,似往常那般两人在床沿边上坐下来聊天:“好久不见,可不许同我生分了。” 采屏尚有些拘谨,仍关心的问道:“你怎么又进来了?娘娘这次不会再欺负你了吧?!” “不会啦,之前只是有些误会,她毕竟是我姐姐嘛。”苏以宸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反问她道:“你怎么样?还好吗?” 采屏眨眼笑道:“奴婢托二小姐的福,擢升为近侍宫女了,可不好么?!” 二人相视一笑,采屏又问道:“你何时再出去?” 苏以宸侧着头想了会,答道:“不好说。娘娘母家发生的事,想必你也已经听说过了,不瞒你说,我这次进来,和此事有关。哥哥是被人陷害的,目前被皇上囚禁在天牢内,姐姐怀着的龙嗣指不定是唯一可以救哥哥的机会,舅父和我都很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我就进宫来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采屏深有感触的叹道:“也是,这宫里的女人生孩子都太难了。” 苏以宸见她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故意漫不经心的问道:“采屏,我能不能求你帮我个忙啊?” 采屏想都没想,一口答应道:“什么事,你说呗。” “你能帮我照看姐姐的龙胎吗?”苏以宸试探着问道。 采屏的神情顿时有些慌张,低着头嚅嚅喏喏了半天,方回答道:“奴婢只是个粗使宫女,哪里懂什么照顾龙胎的事,二小姐你说笑了。” 苏以宸冲她笑语道:“我才不是说笑呢,采屏你何必谦虚,当日我和你共居一室,你时常半夜翻阅那些医学药理方面的书籍,还敢不承认你懂医?哼,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不过你放心,我没对别人说起过的。” 她这才定下神来,无奈承认道:“二小姐说的没错,奴婢进宫前,的确跟叔父学过几年医,但只是略懂些皮毛而已。” 苏以宸大喜,握住她的双手道:“那我更要求你帮忙了,姐姐的龙胎,关系到哥哥和沈家的命运,不容有失。” 采屏抽出手来,依然婉拒道:“娘娘的龙胎,自然有太医院的太医们照看,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小的奴婢插手。” 看来不下点猛料她是不会答应了,苏以宸狠下心来,佯装笃定的说道:“怡嫔当年的龙胎也是太医们照看的,结果一尸两命,我信不过他们,但我信你,你也不愿眼看着娘娘成为第二个怡嫔吧?!” 采屏如遭电击,震惊得好大一会都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合拢上嘴巴,艰难的吞了几口唾沫,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苏以宸不敢说我是猜的,她此时也惊吓得要命,内心犹如捶鼓,舅父所料不差,如嫔的处境看来更加复杂了,不知有多少人会盯上她的肚子,她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仍硬着头皮劝道:“采屏,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知道怡嫔的死,你一直都很自责,你帮帮我好吗?我沈家世代忠良,上替君王守护江山,下为百姓捍卫家园,可沈家现在有难,姐姐肚里的孩子或许是唯一能挽救沈家的机会了,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帮帮沈家吧!” 苏以宸说到最后,已是十分动情,两行热泪不自觉奔涌而出,便要跪下去求她,采屏慌忙扶住她,劝阻道:“二小姐万万不可,你这样会折煞奴婢的,奴婢答应你就是了。” 苏以宸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采屏又担忧道:“可奴婢所学有限,当日怡主子难产,奴婢也是后来才发觉有蹊跷,若是……” 苏以宸接语道:“若如此,是天要亡我沈家,我不怪你。” 翌日早上,苏以宸将此事禀告如嫔,如嫔闻听也喜不自禁,当即召采屏前来殿内,替她号脉,采屏自是诊断无误,又指出如嫔脉象沉滑,似有体寒之症,不利养胎,与太医所言吻合,众人至此皆放下心来。苏以宸为安全起见,又特意交待采屏替如嫔掌医之事,除秋静、素玥及阿满外,不得再让其他任何人知晓,并且只在暗中进行。 此外,德禧宫的主殿内,即日起,除了近侍宫女和苏以宸主仆,其他人等未经通传,一概不得入内;迎春与青蔓仍掌管膳食,但所有汤药须由秋静亲自煎煮,按往常供应;香陌则改为接替采屏以往的差事,小福子和小昌子维持不变。 一切似乎都有条不紊的在进行,可苏以宸马上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的漏洞,那就是走出德禧宫外,该如何保障如嫔的安全。如嫔眼下有孕才不足两月,接下来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可能总在德禧宫里待着,更不可能一直都不去景阳宫向皇后请安,这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却最是难以防范。 第六十章 药与羹 如嫔午后小憩后睡醒,又闹脾气使起了小性子,她自小就怕吃药,太医开出来的安胎药又苦又辣,还必须每日里按时服用。秋静刚把药端进来,人还没走到跟前呢,她闻着药味一张小脸就已经皱到了一块。待采屏确认无毒后,素玥哄着她喝了几口,剩下小半碗,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怎么劝都没用。 苏以宸坐在圆桌前一边翻阅围棋谱,一边冷眼旁观,如嫔服药的这个梗,几乎成了德禧宫的每日一景,素玥和秋静哪次不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让她按时按量的乖乖喝药。眼看素玥和秋静又要败下阵来,苏以宸把手里的棋谱往桌上一丢,对她俩说道:“把药给我,你们先出去吧。” 其他人都退出了寝殿,苏以宸坐过去床边,端着药在鼻下闻了闻,对她笑语道:“的确很辛辣,怪不得娘娘不想喝,换做民女,也是不愿意的。” 如嫔撅着嘴,抱怨道:“每天这么一大碗药,就只知道劝我喝,也不管我喝得有多辛苦。” 苏以宸淡淡一笑:“是啊,这世上辛苦的事情太多了。天牢阴森诡异、虫鼠横行,哥哥在里边生死难料,想必是辛苦的;舅父为了救他不惜低声下气的央求一个小小的狱卒和驿馆杂役,想必这辈子都是头一回吧?舅母终日以泪洗面,既要担心哥哥的生死,又要牵挂你的安全,估计也很辛苦。还有仇家,全部盯着你的肚子,个个都巴不得你生不下来,你猜他们辛不辛苦呢?” 如嫔可算是听出味来了,羞恼道:“宸儿你什么意思?我喝药辛苦,你不安慰也就罢了,还说这么一大通来讥讽我。” 苏以宸迎着她的目光,淡然而无畏:“民女只是想告诉娘娘,人活一世,有很多事情我们并不想做,却不得不去做,做的时候很辛苦,却仍然要坚持,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那些与你同呼吸共命运的家人。就像我手里的这碗很难喝的药,娘娘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的确可以不喝,但您肚里的孩子怎么办?皇上的期望怎么办?哥哥的性命怎么办?还有舅父舅母、沈家……” “你不用说了,我喝便是。”如嫔端过药,仰起脖子一口喝尽,然后接过苏以宸手上的蜜饯,气鼓鼓的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进宫照顾我也不是出于本意?” 苏以宸笑了笑:“娘娘想多了。” 如嫔回答道:“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父亲和哥哥,你是不会进宫来照顾我的,你心里恼恨我之前那样对你,所以你一口一个民女和娘娘,不管我和你说多少次,你都不肯再叫我一声姐姐。” 苏以宸望着她,坦然承认:“娘娘没有猜错,民女的确做不到对以前的事完全畅怀,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一家人,任何时候,民女都会以家为重。” 如嫔听罢闷闷不乐的躺了下来,眼睛盯着某一处出神,苏以宸也不搭理她那些小情绪,直接又回到桌前继续看棋谱。过了好一会,抬头一看,如嫔还在发愣,她顺着如嫔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案上摆着一对碧翠玉如意。她心下明了,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娘娘想让皇上来看你吗?” “他会来吗?”如嫔迫不及待的问道,随即又黯然道:“皇上被我气跑后,已经很多天没来看过我了。” “娘娘肚里怀着皇上的龙种,只要你想,皇上就一定会来看你,而且,皇上对你和龙种越重视,你和哥哥才会越安全。”苏以宸说道。 如嫔沮丧着回答:“你说的轻巧,后宫那么多女人,哥哥刚巧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气沈家,哪里还会重视我。” “娘娘别忘了,后宫再多女人,可肚里现在怀着皇上龙种的,只有姐姐一个,皇上子嗣单薄,哪里会不重视你,只是,皇上来了之后,娘娘必须牢记住一条,就是不要在皇上面前替哥哥和沈家求情,哪怕你心里再急、再想,都不要表现出来,相信民女和舅父,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去想办法的,娘娘需要做的,就只有获得皇上宠爱,保住您和腹中龙嗣的安全。”苏以宸说道。 如嫔又问道:“皇上现在都不来我宫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苏以宸笑道:“那娘娘就告诉皇上,您和腹中的龙嗣想皇上了,让皇上来看一看你们母子。” 太昌殿,王怀德拎着一个食盒,脚步轻轻的走了进来,放在宣帝用于处理政务的桌案左侧。宣帝瞅了一眼,没啥反应,继续批阅他那一堆如小山般从各地传回来的奏章。送吃食是后宫妃嫔们向他表达爱意的惯用手法,妃嫔们送得多了,他也习以为常了,偶尔公务累了饿了的时候便会吃喝上两口,但更多时候,都是让王怀德拎回去给了他那一班小徒弟享用。 今天王怀德并未像往常一样放下食盒的同时顺便告知是哪宫的娘娘送来的,宣帝反倒觉得有些奇怪。食盒放下来不久,一股淡淡清新的香味若有似无的飘了出来,忙得头昏脑涨的宣帝闻之精神一振,不由得噏鼻又多嗅了几下。这下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什么东西?闻着不错。” 王怀德笑眯眯的打开食盒,从里边取出来一只白瓷碗。宣帝好奇的接过来,那白瓷碗普普通通,里边盛着一碗羹,看上去清清亮亮,上边飘着几朵细碎的金桂,显然并不十分特别。宣帝舀了一口送到嘴里,只觉一股清冽甘爽在舌尖弥漫开来,舌尖上仿佛绽放出一朵朵跳动的鲜花,那花朵也是浅白清亮,仿佛那一口滑过哪里,哪里就如被鲜花熨帖过的舒爽,真是说不尽的滋味,即便喝完一大碗,仍感觉意犹未尽。 “这是何物?好喝。”宣帝咂咂舌,问道。 “老奴也不清楚,送来的人说刚做好,还未取名的,依老奴看,索性陛下您给取一个得了。”王怀德乐呵呵答道。 第六十一章 君临德禧宫 “闻起来既有金桂的清香,又有菊花的甘洌,喝起来嘛,这滋味很特别,清爽不腻,倒像是水果做的。”宣帝拿起喝了个底朝天的白瓷碗,在手上别有意味的把玩:“哪宫送过来的,花了点心思。” 见宣帝问到这茬,王怀德却有些不自在,谄笑道:“哪是只花了一点心思,特意做好了送过来,还交代老奴不要告诉陛下,生怕陛下知道是她送的会生气。唉,就这份心思,就比这一碗羹可贵了。” 宣帝笑骂道:“你懂,所以合起伙来欺瞒朕?快说,是哪宫送过来的,朕要赏她!” 王怀德一脸苦笑:“陛下这可不是为难老奴吗?唉,也罢,谁让陛下才是老奴的主子呢?是德禧宫那位送过来的。” “德禧宫?”宣帝哦了一声,侧着头说道:“如嫔?朕倒是有一会没去过她宫里了,不知道她身子可好一些了没?” 王怀德适时说道:“要不,老奴陪陛下去德禧宫走走?” 宣帝扔下笔,站起身来:“走,去瞧瞧朕的龙嗣。” 德禧宫内,如嫔躺在床上,左右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担忧的对苏以宸说道:“宸儿,皇上真的会来吗?我还是妆扮一下吧。” 苏以宸把她手里的铜镜取走,说道:“娘娘就听民女的吧,一会皇上来了不要让他觉得娘娘太刻意了,还有,千万记得,不要在皇上跟前再提哥哥和沈家的事。” “那你呢?你会陪我一起吗?”如嫔问道。 苏以宸想了一下,回答道:“民女会见皇上,因为民女要替娘娘争取一样东西,希望娘娘能信得过民女!” “皇上驾到!”殿外一声尖细悠长的嗓音响起,那是宣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王怀德的声音。苏以宸和如嫔互换了一个眼神,后者马上拢了拢耳边的乌发,然后掀起被子,苏以宸上前扶住她,小心翼翼的下床准备去殿外迎接皇上。 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宣帝明黄色的身影照亮了德禧宫的天空,他大踏步的迈进殿里,刚好看见苏以宸扶着如嫔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如嫔的身子看上去似比之前清减了些,脸上未施粉黛,黑亮如缎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衬得她更是肤白若纸,看傻上去很是疲累。 宣帝心疼得大声喝住二人:“爱妃勿动。” 二人惊慌得不知所措,苏以宸急忙低头跪见皇上,如嫔也欲下跪,宣帝一把拉住她,抓起她的手,亲自把她扶回了床上躺下,还细心的帮她掖了掖被角。身后的苏以宸与王怀德相视一笑,悄悄的退出了殿外,只在门外处守着,以防主子随时召唤。 如嫔笑得幸福而满足,眼角却悄然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正好落在宣帝的眼里。宣帝抚摸着她的柔荑,怜爱道:“爱妃怀着朕的骨肉,已是辛苦,何必还劳心费神的亲手为朕做那一碗羹?” 如嫔眼中又滴下泪来,娇声道:“嫔妾不累,皇上为政务繁忙,嫔妾还不懂事惹得您生气,是嫔妾的错。嫔妾能为皇上做的,也就是一碗羹而已,只要皇上喜欢,嫔妾就是天天做,也是愿意的。” 宣帝大笑,刮着她的鼻子亲昵的斥责道:“哎,爱妃愿意,可朕不愿意,朕的皇儿更不愿意啊,否则他将来可得指责朕了,母妃怀儿臣辛苦,父皇怎能还让她为您做一碗羹!” 宣帝学着孩子的神情,模仿得绘声绘色,逗得如嫔喜笑颜开,倚在他怀里撒娇问道:“皇上怎知嫔妾的肚里怀的是皇儿呢?万一是个女儿呢?嫔妾想给皇上生个儿子,可嫔妾自己喜欢女儿。” “那就生俩,大的是皇儿,小的是公主,好不好?”宣帝轻抚着她娇嫩的粉唇,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此情此景,仿佛一对寻常人家的丈夫和他怀孕的娇妻,翘首憧憬未来儿女时的模样,如嫔觉得心暖暖的,整个人似乎都要被融化开来,这不就是她曾经向往过的幸福吗?她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拥有了,原来已经悄然占据在了她的心里。 德公公在门外请示晚膳的安排,宣帝此时哪里舍得走,自然是留在德禧宫用膳。苏以宸浅浅一笑,德公公当即心领神会,对她道:“那就有劳二小姐前去准备了。” 小厨房里其实早已预备下,只等皇上金口一开,所有材料齐刷刷下锅烹饪,不到半个时辰,就搬上来了一桌御膳。宣帝牵着如嫔落座,随便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注意力顿时就被吸引了过去。他平日但凡用膳,不管去到哪个宫里,莫不是满满一桌山珍海味,各种珍稀精巧,往常的德禧宫也是如此。可今儿个倒是怪哉了,居然是一桌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寻常菜式,而且大部分都是青菜瓜果。好在有下午一碗羹的先例,让他明白了食物不可貌相的道理,仍兴致盎然的开动了碗筷。 德公公几乎可以断定,这估计是皇上有史以来吃得最撑的一顿饭,九个菜一个汤,饭后还喝了一碗羹。宣帝接过如嫔递过来的锦帕擦完嘴,扔在桌上,心满意足的说道:“爱妃宫里莫非新换了厨子吗?这手艺不错,朕第一次觉得,原来瓜果蔬菜竟然是这般好吃,尤其是最后这一碗羹,嗯,很合朕心意!” 如嫔掩嘴笑道:“哪是什么新换了厨子,是嫔妾自从有孕后,胃口不好,一闻到荤腥味就难受,因此妹妹就想了这个法子,嫔妾觉得不错,就惦记着让皇上也尝一尝。” 宣帝恍然大悟,目光往她身后打量:“对,爱妃上次说要召家里的妹妹进宫来照顾一段时日,朕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她人呢?朕要赏她。” 苏以宸奉召入殿,低着头跪在地上,一身湖蓝秀女裙,头上仅别了两朵小小的珠花,装束极尽素雅。宣帝问如嫔道:“这是你妹妹?刚进来你殿里时,她好似也在,朕倒未留意。” 如嫔笑道:“妹妹进宫不久,初见龙颜,羞怯得很,皇上未留意到她是正常的。” 第六十二章 皇上的赏赐 宣帝点头赞许道:“苏以宸,你做菜的心思巧妙,朕吃着欢喜,说吧,想要何种赏赐?” 苏以宸依旧低着头,略有思索,方回答道:“皇上是姐姐的夫君,民女为姐姐和姐夫尽一份微薄的心意,本不敢求赏赐,但皇上既然已经发话,民女就大胆向皇上求一份赏赐。” 宣帝大笑道:“哈哈,姐夫,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唤朕的人,好,朕应下了,你起来说话吧,一家人可不用那么拘束。” 苏以宸依言站起身来,抬头俏皮的说道:“谢谢姐夫!” 宣帝陡然一怔,饶是他阅尽天下间绝色,眼前这个未施粉黛的少女仍让他忍不住有一丝心悸。她轻轻浅浅的笑着,如同春日雨后的茉莉,清丽而芬芳,纵使人间有百媚千红,但在她一笑之下,似乎都褪去了颜色。 “姐夫。”她眨着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期盼:“宸儿就这一个姐姐,姐夫若问宸儿要何赏赐,宸儿只希望姐姐幸福快乐,所以,姐夫要常来看望姐姐和她肚里的宝宝,并且保证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宣帝握住如嫔的手对她笑道:“你姐姐是朕的女人,她肚里怀的是朕的骨肉,这点你可以放心,朕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和孩儿!这个赏赐不算,你再想想,机会错过可就没有了。” 如嫔的心跳的好快,她几乎想脱口而出,皇上,你放了嫔妾的哥哥吧,可她不敢,她把目光殷殷的投向苏以宸,看到她朱唇微启,吐出的要求却是:“那姐夫就给宸儿一个恩典吧,让宸儿可以好好的欣赏皇宫风景,还方便随时随地的陪伴照顾姐姐。” 宣帝意有所指的笑问道:“宸儿喜欢皇宫吗?” 苏以宸微微颦眉,一脸纯真的嘟着小嘴道:“宫里的规矩太多了,宸儿来宫里好些日子了,姐姐都不让宸儿出德禧宫,她说后宫有好多娘娘,宸儿出去乱走万一冲撞到哪位娘娘就不好了。” 宣帝侧头对如嫔说道:“宸儿喜欢玩,你就不要拘束着她,冲撞到谁了有朕担着,不怕啊!” 后面半句是对苏以宸说的,苏以宸甜笑道:“皇帝姐夫真好,那宸儿就可以到处去走走了,看看宫里的花花草草,认识许多的美女姐姐,万一惹祸了,宸儿就把您拉出来做挡箭牌。” 宣帝哈哈大笑:“没问题,谁若是敢欺负你,你拿这个给她看。” 说完,宣帝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来,递给她。苏以宸欢喜的双手接了过来,只见玉牌通体碧翠,正面刻着一只五爪飞龙,侧面刻的是一个泰字,下边系着一条明黄色的穗子。见到皇上送出这块玉牌,如嫔与德公公的脸色都微微一变。苏以宸似是未觉,一边晃动那如流金一般的穗子,一边称赞道:“这穗子真好看。” 宣帝哭笑不得,道:“真是小孩子心性,快收好,可不许弄丢了。” 苏以宸吐舌做了个鬼脸,然后把玉牌收入怀中,上前扶着如嫔道:“姐姐、姐姐,你看皇帝姐夫对宸儿真好,以后姐姐想去哪里,宸儿都能陪你去了。” 如嫔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她眼下的情形并不适合侍寝,宣帝又同姐妹俩说了会子话,然后起身去了别处宫里。宣帝刚一走,如嫔的脸突然就垮了下来,冷冷的吩咐素玥和秋静道:“你们先出去,本宫和二小姐说会话。” 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不对,苏以宸若无其事的望着如嫔,这才是她所熟悉的沈如霜,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痴狂得失去理智。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已经摆脱了过去那段情的困扰,悲剧的是,她再次喜欢上的那个人,注定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良人。 如嫔冷冷的望着苏以宸,眼中有嫉妒和愤怒在燃烧:“你什么意思?你帮我请皇上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看你的表演?” 苏以宸眉眼淡定,仿佛对她的情绪视若无睹:“娘娘难道真的不明白民女做这一切的目的?!” 如嫔哼了一声:“你的目的?那么好的机会,皇上问你要什么赏赐,你居然提都不提一句哥哥的事情!” 苏以宸苦笑着反问道:“娘娘觉得这个机会比娘娘喜怀龙种的契机更好吗?如果皇上听到请求后再次拂袖而去,那我们为今晚所做的一切,相当于都前功尽弃,而且,您以后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在他面前为哥哥求情,您仍愿意去赌这毫无把握的一次吗?” 如嫔听了默然不语,但脸上依然写满了不悦。苏以宸岂能不懂她的心思,她从怀里将方才宣帝送她的玉牌掏了出来,轻轻的放在桌上,说道:“姐姐是为这个在生气吗?” 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在私底下恢复与如嫔的姐妹相称,奈何此情此景,如嫔毫不领情,反而有一种被苏以宸打脸的羞辱感,于是她更加嘴硬的说道:“笑话,只是一块玉牌而已,本宫有什么可生气的!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进宫来是为了照顾我的,不是为了来争当皇上的妃子!” 苏以宸的心重新又凉了半截,她的这位姐姐,看来只要一碰触到感情的问题,就容易失去思考的能力。她微微叹息道:“娘娘可知道?民女也已经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并且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虽然这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她在心里默默的念叨了一遍,却并未说出来。但如嫔听她如是说,却明显的有松了一口气,还故作轻松的故意追问道:“是以前送你古琴的那个人吗?” 苏以宸轻声回答道:“是。” “他是谁家的公子?可有派人到府上求亲?” “有,但现在不是时候。”苏以宸面无表情的说道。 如嫔终于放下心来,语气因此也和缓了许多:“你不用急,父亲那么疼你,等哥哥的事情一解决完,他肯定会让你风光大嫁的。” 苏以宸淡淡的说道:“但愿如此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阿满仍气嘟嘟的撅着嘴,苏以宸看着她圆鼓鼓的腮帮子,不由得好笑:“阿满,你的脸快成十五的月亮了。” 十五的月亮?她哑然失笑,躺在床上,又久久不能入睡…… 第六十三章 要杀宁轩 皇上在沈宁轩给他戴了一顶绿帽的情况下,居然不减对沈家那一位娘娘的恩宠,还接连好几天都去了她宫里,虽然最后侍寝的是别宫的妃嫔,但这样一个微妙的信号释放出来,所有人都不得不刮目相看,看来,沈家娘娘肚里的龙种,来得太是时候了!所有人也都在猜测,打赌皇上对沈宁轩的判决,会不会手下留情呢? 当苏以宸在德禧宫步步为营的时候,沈从云在宫外,也没停下他追查沈宁轩驿馆事件的脚步。萧桓当时告知了几条很有价值的线索,他通过对驿馆人员的排查,也发现到,沈宁轩与珂柔公主貌似水到渠成的私情,仿佛也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阴谋,而第一步,就是珂柔公主入住四方驿馆后的病倒,沈宁轩特意找了一名当地的郎中为她医治。生病看诊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奇怪的是,那位贾郎中事发以后,既然举家都从京城消失了! 沈从云走访了贾郎中家附近的所有邻居,最后得到一条线索,贾郎中家的独苗贾丰,在某一天深夜,被几个黑衣蒙面人偷偷的从家里带走了。贾郎中家的线索到此中断,虽然并未有明显的证据证明贾郎中和驿馆事件有关,但正巧在他给珂柔看病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说是巧合未免也太让人难以置信。沈从云马上派人绘制了贾郎中一家三口与蒓儿的画像,私下分发到各处的沈家军手上。宣帝出于忌惮,在北征结束后,特意将沈家军打散分派到了各地驻守,得知他们昔日的少帅沈宁轩出事后,这帮热血男儿个个都恨不能赶回京城来为他请命,现在得到沈从云的指示,立马行动起来,开始全面搜索四人的行踪,而需要特别留意的地方,当属是各个出城的关口。沈从云最大的顾虑,就是这四人均已遇害,只要他们还活着,他就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打探出当日驿馆事件的内情。 他又买通了天牢里的狱卒,虽然不能进去里边见到儿子,但偷偷传递些消息还是不成问题的,知道沈宁轩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但并没有上过大刑,沈从云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宣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迟迟未对驿馆事件作出审判,对于沈家来说,其实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多一天的时间,他们就多一点机会为沈宁轩找出被陷害的证据。 然而,一切都始料未及,夷国使臣团回国后,不知对他们的君王说了些什么,痛失爱女的夷国答木王,竟然直接与大周翻了脸,不仅指责宣帝管束将领无方,令珂柔公主与夷国蒙羞,并质疑一切都是大周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羞辱和吞并他这个小国。夷国与大周缔结了三朝的友好邦交,一朝因为一个沈宁轩就剑拔弩张。尽管论兵力,不足大周几个州城大的夷国根本无法与其对抗,但此时若发动战争,不免落人口实。宣帝心里窝火,你女儿和朕的侍卫长睡到一块给朕带绿帽子,朕还得好言好色的安抚你,给你一个交待,好,既然你要交待,朕就把沈宁轩的人头给砍了,送给你答木王。 宣帝和答木王都要顾及颜面,沈宁轩很快就被判罪和定刑,当然不可能说是通奸罪,对外的通告一律是渎职和大不敬,将会在五日后处以斩首的极刑。或许是顾虑到沈家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或许是顾虑到如嫔正怀着龙胎不宜过多杀戮,宣帝并未诛连沈家,只是定国侯府的金字匾额,让人给取了下来,从此变为了沈宅。 沈从云站在水杉树下,亲眼看着侍卫们摘下匾额,把梯子扔在门口,扬长而去。沈家三代将门虎子,风光显赫,父亲生前将家族托付到他的手里,他知晓君心难测的道理,为了保住沈家,为了向宣帝示忠,他不惜亲手将女儿送进后宫,更不惜将父亲一手建立的沈家军解散。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危机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以这样的一种凶猛的方式击破了他的盔甲。宁轩是父亲最疼爱的长孙,也是他唯一的儿子,沈宁轩不能死,沈家不能亡,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沈宁轩要被问斩的消息当天就在后宫里传开了,德禧宫也收到了消息,但苏以宸有令,任何人都不许透露给如嫔,更不许再德禧宫私下里讨论有关驿馆事件的任何话题。苏以宸未料到宣帝如此狠绝,三天前还在德禧宫里与如嫔耳鬓厮磨,三天后说斩她的哥哥就毫不手软。如嫔的龙胎尚不足三月,正是最不稳定的时期,若是让她知晓,最怕焦虑和伤心之下会惊动到胎气。 秋静和素玥也竭力在如嫔面前隐瞒,好在太医之前有嘱咐如嫔要少走动,多卧床,如嫔自打怀孕以来,极少踏出德禧宫门外,只要不在她面前提及,想必是可以瞒住一段时间的。 宣帝已经连着两日未登德禧宫的门,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抽出一小会时间来看看如嫔,当然,也有可能是冲着苏以宸来的,但如嫔仍觉得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幸福感。皇上乍不来,她心里空落落的,躺在床上,也不愿意午休,只眼巴巴的望着门口,盼着皇上的身影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怎会在这个时候来德禧宫呢?但所有人都不能明说,只说皇上忙,得空了就会来看她,哄着她睡觉。苏以宸急得嘴角都冒出了水泡来,她才拿到在宫里通行的权利不久,还未来得及去珍嫔和吉嫔那里试探,眼下就是拿把刀子去两宫逼问,只怕是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她就懊恼自责得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如嫔说得没错,她应该在上次皇上要给她赏赐时,拼着让皇上不高兴的风险,也要求皇上好歹宽限一些时日给到沈宁轩。她太天真了,她以为皇上好歹看在如嫔有孕和沈家刚立下北征大功的份上,不会那么快杀沈宁轩,她以为还有时间,一切都来得及,可她太低估了,敌人怎么会给他们时间找证据想办法营救宁轩呢,所以,他们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将事情闹大,向宣帝施压。 第六十四章 密谋 黑暗降临,沈家的府邸灯火稀疏,仅仅过去三日,已看不到昔日的气势辉煌。李氏自从沈宁轩要被问斩的消息出来后,就病倒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似乎整个魂都随着噩耗被击飞了,她的精神世界已彻底崩塌。沈从云进房看了看她的状况,叮嘱钰儿喂夫人喝一点燕窝粥,然后转身走出卧室,去了一趟书房。 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色服饰,沈叔在门外候着,也是一身黑衣打扮,二人穿过数道门庭,然后同时出现在后花园的一道侧门处。门外停放着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沈从云掀帘上车,沈叔扬鞭,马车快速的向夜色中驶去。 大约过了有一个多时辰,马车出现在西郊的一所民宅院内,此时,车上已经无人。屋子里燃着两盏昏暗的油灯,其中一盏放在桌上,桌边围坐着一群人,眼睛全部都紧盯着铺在桌面上的一张地图。沈从云的声音冷峻而低沉,一如往昔指挥千军万马时的从容不迫。所有人都听得认真严肃,微弱的灯光照在那一张张黝黑的面庞上,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坚毅而果敢,仿佛即将面对的是一场舍生忘死的战役。只是,这注定是一场不能留名的战役,即使死,也要死得查无此人。 沈从云布局完营救方案,拱手向众人致谢:“各位抛家弃子,甘冒诛连之险,前来相救犬子,如此大恩大德,沈氏满门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 沈从云言罢,离席下拜,众人急忙驾起他,为首之人是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中年汉子,动容道:“沈将军万万不可,当年朝廷派兵围剿虎鞍山,若不是令尊沈老将军惜我等性命,我等山贼草莽早已尸骨无存,如今他的孙儿有难,我等焉能坐视不理?!沈将军请放心,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救出令公子,不连累到沈家。” 沈从云用力的紧握住他的手:“曹兄弟,众位英雄,大恩不言谢,犬子的性命,就交付到你们手里了!” 曹厉豪迈一笑:“我等蒙沈老将军的恩典,又多活了二十余年,已经是赚了,弟兄们,现在,轮到我们报恩的时候了!” 众人异口同声:“救出沈公子,报沈公大恩!” 沈从云向众人一一抱拳,这位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铁骑将军,面对这样一群视死如归的英雄,也忍不住泪花隐现,沉声道:“多谢!” 第二日一早,沈家奴仆刚打扫完庭院,沈从云让沈叔将所有人都召集在花厅内。他的左手边放置了一个用红布盖住的木箱,右边是一摞发黄的卖身契纸。 奴仆们进到花厅,依次站好,沈从云站在上首,背对着众人,等沈叔向他请示后,方转过身来,目光扫视过一众在沈家劳作了多年的男男女女,这其中,有流落街头被收留的孤儿,也有穷人家卖进府里来当下人的儿女,还有进府来打长工的沈氏族人。沈府多年来一直是京城穷苦人家最乐意来务工的选择,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宽容慷慨,更是因为沈家世代守护着大周的江山,守护着百姓家园的安宁。人们景仰沈家的英雄,沈寅出丧时,甚至出现了万人自发送丧的感人场景。可谁会料到,这样的忠义世家,最后竟会犯下惊天大案,一朝就跌落如同当年的马家。 沈从云沉声对众人说道:“承蒙你们不弃,在我沈家辛苦多年,一直尽心竭力打理府中的事务,沈某代外子谢谢你们!”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不少人已经预感到即将要发生何事,个别奴仆甚至低声的啜泣起来。沈从云缓了一缓,又继续说道:“沈家遭逢变故,如今已是普通人家,沈某不能耽误你们的生计,愿意离去的,都到沈叔这里,领取纹银五十两和你们的卖身契,另寻他处去吧。” 立马就有人放声哭了出来,表示不愿意离开,沈从云狠心说道:“犬子犯案,沈家被连累,以后情况或许还会更糟,你们跟着我生计都难以维持,我亦不愿再养你们,你们走吧!” 说完,留下沈叔在此发放银两和卖身契,自己已返身回房。李氏仍躺在床上,目光呆滞,看到他进来,动也未动。沈从云在她身畔坐下,抚摸过妻子憔悴的面庞,李氏十八岁嫁入沈家,上奉二老送终,下育儿女长大成人,虽有些虚荣和狭隘,但自始至终,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主母。沈宁轩出事,打击最大的莫过于她,而今,他眼看着她为儿消瘦憔悴,但为了大局,却不敢将自己的部署告知到她。李氏缓缓的扭头看着丈夫,眼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老爷,咱们轩儿……” 沈宁轩将掌覆在她手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京城一角,普通的农家小院突然迎来了一位美貌妇人,农夫喜不自胜,狂热的扑上前去,拉着她便进了屋里,半响才心满意足的哼着小曲走了出来,守在自家的院门口。不一会,又陆续来了好几个陌生人,农夫看也不看,径直放了他们进去。 屋子里,阿依朵的脸上依然有少许潮红,看到来人,并无半分羞赧,张口就问道:“沈家有何举动?” 胡都、宋昆等人都是喀吉王爷的旧部,早在吉娜公主前来和亲时就已入京,并蛰伏下来,暗中笼络大周朝的官员以及窥探沈家的一举一动。此番顺利绊倒沈宁轩,他们的行动可谓是一击即中,吉娜公主大表赞赏,留下阿依朵在宫外继续统领他们的行动。见头领发问,胡都连忙回答道:“近几日并未看到沈从云外出,也未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人进入他府里,不过,他好像把下人都打发走了,说是不当侯爷了,没必要再留这么多下人伺候。” 阿依朵哦了一声,沉思了片刻,出声道:“不对,沈宁轩明天就要问斩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啊,在这个时候突然解散府里的下人,莫非是有行动?” 宋昆马上接口道:“那不是更好?我们最怕的就是他不动!” 第六十五章 劫法场一 阿依朵道:“他有行动最好,就算是他不救,我们也是要帮一帮这位沈将军的!” 所有人都得意的笑了。阿依朵又问道:“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胡都答道:“放心吧,准备了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沈从云自己去认,也不一定能分得出真假,到时只要留下两个活口,一口咬定是受了他的指使,他想躲也躲不掉。” 阿依朵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死了的弟兄,尤其是当活口的两位,一定要安顿好他们的家眷,我们大漠的儿女最讲义气,可不能让弟兄们死得不安心。” 胡都道:“是的,王妃。” 讨论完毕,几人又陆续的离去,农夫依然守在门口,看到阿依朵出来,不舍的搂着她的腰,一只手在她丰满翘挺的臀部使劲的搓揉,似乎一见到她,欲火又被重新的熊熊燃起。 阿依朵似蛇一般的从他怀里滑了出来,伸出一根手指媚态十足的抵在他胸前,娇嗔道:“下回!” 农夫几乎像是一只流着哈喇子发情的公狗,急不可耐的想再度扑到她身上去,阿依朵已经荡笑着飘出去了好几步,她是习武之人,一个普通的农夫怎追得上她,只能在身后眼巴巴的望着她勾魂的背影回味刚才那片刻的销魂。 沈宁轩问斩的当日,天空飘起了小雨,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翻飞,陡然间增添了几分秋凉的萧索。 虽然下着雨,但西大街的法场周边,早已围满了闻讯赶来的各方百姓,人群中议论纷纷,有认为沈宁轩一定是被冤枉的,也有认为沈家恃功欺主,皇帝的女人也敢抢的。沈从云扶着李氏站在人群中,望着囚车渐渐驶来的方向,沈宁轩头发蓬乱,面色灰白颓然,身上的囚衣前后各有一个醒目的死字。一看到儿子,李氏悲恸欲绝,拼命嚎啕着想去到他的身边。沈宁轩听到母亲的声音,木然的转过头来,泪水顺着鼻翼流了下来,在脏污的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昔日俊朗逸秀的玉面小将军,如今已看不到半分飞扬的神采,有的只是绝望和悲伤。 沈从云本是不愿意让夫人来的,可李氏以死相逼,执意要来送儿子最后一程,沈从云拗不过她,只得带了她一同前来。沈叔忠心的护卫在主母身边,与沈从云一道,只等刀斧手举起鬼头刀,防守最松懈的那一刻。 人群中从四面八方涌入,推推搡搡,人人都争先恐后的往前挤,似乎陌生人头颅掉落、鲜血喷涌的场景,能带给他们强烈的感官刺激,而不是害怕,人性里疯狂和嗜血的阴暗面在与自己无关的杀戮面前暴露无疑。 没有人注意到,拥挤的人潮里,几十个衣着与周围人无异的男子,正奋力的分开人群,挤向法场的最前沿,他们看上去漫不经心,像是一般无二的想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但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均是以包抄的形式,缓缓的向法场中央靠拢。 沈从云鹰眼如电,很快就发现了不妥,此次营救行动,讲究的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除了后方接应的人马,法场只安排了十二个人参与劫囚,但从正在移动的人数来看,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人数,而且,大部分他都不认识。他和沈叔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下意识的侧身将李氏夹到了中间。 沈宁轩被从囚车上押解了下来,从囚车到法场最中间的断头台,只有短短十数步的距离,所有各怀心思的男子都已经就位。 监管本次行刑的官员是刑部的张怀安尚书大人,此人公正廉洁,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就是过于刻板,除了君王的命令,其他谁的账都不买。他皱着眉头,望着法场下人头攒动的民众,还有哭得几欲昏厥的李氏,他主管刑罚多年,见惯了阴阳相隔的血与泪,这一幕于他并不陌生。可能是念在同僚多年的份上,他挥了挥手,示意在场外维持秩序的士兵放了沈从云夫妻俩进来给沈宁轩送行。 如果没有沈从云的搀扶,李氏可能根本无法走到儿子的面前,她双脚似灌铅,每一步都跌跌撞撞,身子不断的往下坠,偏又固执的往前倾,即使让她舍弃尊严的爬行,她也不会放弃抚摸儿子最后一次的权利。沈宁轩泪流满面,望着父母亲陡然间憔悴苍老的面容悔恨难当,他的心里有万千的冤屈、万千的不甘,又当如何呢?所有的语言都抵不过一句:“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你们余生珍重。” 李氏泣不成声,只一个劲的抚摸着儿子年轻的面庞,笨拙的替他擦去泪水,仿佛他还是当年在她膝下走路不稳跌倒哭泣的孩子。沈从云将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也是满面哀痛,却并不说话。 时辰已到,张怀安命人将沈从云夫妻二人请出法场外,李氏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都是对诀别的不舍。斩首令咯噔落地,一声“行刑”,鬼头刀高高扬起。李氏一声尖叫,终于昏阙了过去,倒在沈从云怀里。 她没有看到,鬼头刀扬起后,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挟裹着千钧之力,刀斧手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连人带刀被射出去了丈余远。这样的气势与力道,即使在军中也极为少见,沈从云几乎可以断定,这股势力是为了救他儿子而来,却不是曹厉等人所为。 所有的刀都举了起来,所有的剑都已经出鞘,士兵们举着长矛,却被慌乱的人群推挤得根本施展不开。张怀安当机立断,下令弓箭手准备,两侧突然飞起四五道身影,刀光闪落,数声惨叫,搭在弓上的十只左手已经应声断落。后排的弓箭手一看这阵势,吓得手都哆嗦,谁还敢往前冲?! 张怀安大叫着:“先杀犯人!” 他话还未喊完,一只利箭又射了过来,不偏不倚,直接将他的官帽射了个对穿,飞出得无影无踪。张怀安几乎要吓出尿来,以往虽然也发生过劫法场的事件,但何曾像今日这般的声势浩大、身手不凡,他特意备下的数百精兵强将,在这一场有组织的对抗中,立马被击溃得人仰马翻。行刑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张怀安当机立断,由士兵护卫着往法场后方退去。 第六十六章 劫法场二 几乎同时,三个人一齐冲向断头台的位置,一齐伸手去拉沈宁轩。其中,一人的速度比较快,抢先将沈宁轩拉到了自己身侧,另外两人顿时错愕,抬眼一看,谁都不认识谁。胡都想也不想,反正他的任务是来给沈家添罪的,沈宁轩死与不死,这劫囚造反、株连九族的罪名都跑不掉了,既然他们要救,那就让他们救好了,于是挥刀便劈了过去,也不管会劈到谁,反正劈死了谁对他都没坏处,劈完就走。 沈宁轩有些蒙圈了,父亲刚才在诀别时,左手搭在他肩膀上,右手在他眼前悄悄做了一个竖切的动作,别人不知,但他跟随父亲在北疆战场上历练了几年,沈家军惯用的行动暗号,他怎会不知。果然,刀斧手扬刀,立马就见营救的人马冲了上来,可一冲冲上来三个,一个没抢到人看也不看举刀就砍,另外两个大惊失色,估计没想到既然都是来救人的,这个怎么还挥刀劈向了沈宁轩,好在二人反应都奇快,一个拉着沈宁轩往后退,曹厉则不假思索抬刀便挡,堪堪替沈宁轩避过了这迎面而来的致命一刀。沈宁轩惊出了一身冷汗,父亲只暗示了会有人来救他,却未明说是哪方人马来救,他哪个都不认识,但这一刀之下,很明显分出了队伍。他立刻不做反抗,配合着二人迅速在其他人的掩护之下,往人潮中退去。 沈从云揽着李氏,与沈叔站在法场的外侧,看着沈宁轩顺利的被救出,终于暂时放下心来。劫法场时出现了三方人马,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方是曹厉的人马,一方不知道是谁,却武艺高强,显然是江湖人士,第三方人马举刀劈向沈宁轩时,那人下意识的拉着沈宁轩躲避,想必是友非敌。可这第三方人马的身份,那就很惹人怀疑了,既然来劫法场,却不是救人的,而是杀人。 劫法场的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上报到皇上,刑部的人马第一个去搜查的地方,也必然是沈宅,沈从云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走,回去吧。” 主仆三人回到沈宅,偌大一所宅院,冷冷清清,仆从们基本上都遣散走了,只剩下钰儿与沈叔二人。沈从云亲自将夫人抱到卧室躺下,钰儿端过来一碗参汤,帮老爷一勺勺喂到夫人嘴里。李氏咳嗽了几声,终于醒转过来,却是张口就哭:“我的儿啊……” 沈从云抱住她,在她耳畔轻轻的说道:“夫人,轩儿没死!” 李氏的哭声一下就止住了,惊愕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根本不愿意置信:“你说什么?你莫要骗我了,我亲眼看见张大人扔下了斩首令。” 饶是如此,沈从云仍不能将实情完全相告:“夫人,我真的没有骗你,沈安也看到了的,有人在刀下救走了轩儿。” 李氏将目光投转沈叔,沈叔点了点头,李氏由惊转喜,握住沈从云的手急切的追问道:“夫君,那轩儿没事了吗?他现在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看他?” 沈从云反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夫人,你听我说!刑部和皇上的侍卫队应该马上就会来府里,轩儿被人救走,为夫是最大的嫌疑人,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很难熬,你要记住,我们都不知道轩儿是被何人所救,也不知道轩儿在哪里,从今往后,只要他的冤屈一日未洗清,我们就一日都不能去寻找他!” 李氏拼命的点头,眼里却又有泪落下:“好好好,只要轩儿没事,只要他还活着,我什么都不怕,不怕。” 沈从云揽她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辛苦你了,夫人。” 半个时辰后,黑压压的数千兵马层层包围住了沈宅,侍卫们几乎是破门而入,已升任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董泽一挥手,上百侍卫同时行动,开始粗鲁的翻找宅院的各个角落,进行地毯式的搜查。沈从云从容不迫的走了出来:“董将军好大的威风,我沈家虽已没落,但这里好歹还摆放着先帝爷曾御赐的镇宅铁书,你这样横冲直撞,不觉欠妥吗?” 董泽拱了拱手:“沈侯爷见谅,董某也是奉皇上口谕,搜查逃犯沈宁轩的下落,沈侯爷若是知道他的下落,还是快快将他交出来的好,劫走朝廷死犯,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沈从云冷哼一声:“沈某已经不是什么侯爷,董将军安插罪名时最好拿出证据来,沈某当时携外子亦在法场替犬子送行,张大人亲眼目睹,劫囚一事与我无关,否则我还会在这里等着你们上门来抓?!” 董泽神色不变的回答道:“董某也是奉命行事,请沈老爷配合。” 沈从云拂袖而立,背对着他,看着满院里乱窜的士兵们,董泽比他预想出现的时辰早了那么一点点,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是为什么。 只花了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士兵们就已搜查完毕,并请出了李氏及丫鬟钰儿。沈从云皱眉不悦的问道:“外子身体不适,须卧床休息,敢问董将军这是何意?” 董泽态度谦卑,双眼却一瞬不眨的牢牢盯着他:“为防死犯及同伙逃走,京中各处城门已经紧闭,在未将他们抓捕归案前,还要劳烦沈老爷和夫人随董某走一趟,协同调查。” 沈从云冷哼道:“犯不着这么客气,沈某同你们走便是,外子身体欠安,可否容许携带两件衣服?” 董泽一口答应道:“可以。” 说是协同调查,其实审都没审,就直接先关进了刑部的大牢。大牢里阴暗潮湿,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各种犯人,生病流疮的比比皆是,一进去就有一股强烈刺鼻的霉腐味,李氏忍不住的咳嗽起来,虚弱的靠在夫君的怀里,二人的手从离开沈宅的那一刻起就牢牢的交握在一起,不曾分开。李氏方才一听董泽说城门已经关闭,开始全城搜索,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牵肠挂肚的生怕儿子又落入他们手上,若不是沈从云一直坚定不移的给她力量,她几乎又要倒下。 第六十七章 神秘雇主 沈宁轩在曹厉和方秀全的帮助下顺利的摆脱官兵的追捕,西市的巷子口停放着一架马车,看到他们,车夫迅速的掀开车帘,三人跳了上去,马车立即扬鞭穿过巷子,汇入西大街来往的车水马龙中。 方秀全从长靴里掏出一把匕首,曹厉见状紧张的护在沈宁轩面前:“你想干嘛?” 方秀全哭笑不得:“我干嘛?当然是帮他打开这两副镣铐啊,难不成让他一直带着逃?!” 曹厉尴尬的冲他笑了笑,起身让开,说道:“是我误会了,你来,你来。” 那匕首乌黑如铁,刃口闪着寒光,方秀全握着它用力一斩,沈宁轩手上和脚上的镣铐接连着应声而断。方秀全开完镣铐,十分宝贝的拿着匕首左瞧右摸,见它无恙这才高兴的重新放回靴内。 沈宁轩活动了一下手脚,抱拳向两位救命恩公道:“在下沈宁轩,多谢二位恩公出手相救。” 方秀全毫不在意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凳子下摸出一个包裹,扔给他:“快把你身上的那层皮给扒了,还有你,什么来路?” 后面那句话是指着曹厉问的,曹厉也很想知道方秀全是什么来路,二人虽都是救沈宁轩而来,但明显受命于不同的人。曹厉当然不敢全盘托出,只答道:“在下曹厉,曾受沈家先祖大恩,得知沈公子有难,特意前来相救。敢问兄台是?” 方秀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是个生意人,有人花钱让我和弟兄们救他。” 沈宁轩已经换装完毕,闻言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曹厉道:“朝廷今早就封锁了城门,现在风声紧,出城是不可能的,还请公子先随曹某在城中避避风头。” 方秀全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道:“那不行,你把他带走了,我和弟兄们收不到银子,他必须跟我走,等到了地方我把他交货了,你们爱上哪去哪。” 曹厉与沈宁轩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不肯吐露半句雇主的来头,他俩怎敢轻易跟他走。沈宁轩问道:“请问恩公是受何人所托救在下性命?” 方秀全懒洋洋的回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个生意人,只管收钱,多余的一句不问。你们只管跟我走就是了,等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他复又坏笑着补充了一句:“你们最好别想逃,论功夫,你二人都不是我对手,再说现在可是大街上,你们敢跑试试?” 曹厉讪笑着坐了回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车在城里疾驰了一个多时辰,径直驶入一处宅院。三人陆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沈宁轩定睛一看,远处高耸着一座八角楼,他最熟悉不过的,望月楼,敢情马车穿插了半个京城,竟是回到了沈家附近。 方秀全领着二人进入房间,只见屋里坐着一个微胖的老头,看到多出来的曹厉,脸色明显一沉,冷声问道:“这是谁?你怎么随便带回来?” 方秀全嘻嘻笑道:“一起救这小子的,你只说让我救他回来,又没说不能带多一个,他要跟就让他跟着了。” 老头板着脸,怒斥道:“好你个方老二,越来越不像话了,方老大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弟弟!” 方秀全从他的身侧的桌子上拎起一个袋子,还特意打开来,从里边掏出一颗宝石,眯着眼睛看了看成色,然后满意的放回袋子,将它整个儿的塞进怀里,也不管鼓鼓囊囊的有多难看,边回答道:“哎,别拿我大哥说事,可是你们自己提出要请我的。我事情办完了,交货走人。” 说完,得意的冲曹厉、沈宁轩二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老头摇晃着脑袋,显然极为不满意,却又奈何他不得,只能回头瞪着曹厉,问道:“你是何人?” 曹厉只得又说了一遍:“在下曹厉,曾受沈家先祖大恩,得知沈公子有难,特意前来相救。敢问老伯是何人?” 老人没好气的回答道:“别老伯老伯的叫,老汉我只是个下人,人已经救出来了,你可以放心走了。” 曹厉急忙说道:“敢问贵主人是谁?可否容沈公子与曹某一起离开?” 老人白了他一眼:“你带他走干嘛?你能把他送出城去?我看你都自身难保,还是赶紧走吧,别妨碍我老汉做事!” 曹厉急了,虽然老人家说的是实话,但让他丢下沈宁轩,他内心多少有些不安,还想追问道:“老伯……” 老人已经极为不耐烦,脾气暴躁的说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把你们一起轰出去!” 曹厉无奈,接下来的京城搜捕会极严,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对方的实力相较己方或许能使沈宁轩的安全更加有保障。他担忧的望向沈宁轩,显然沈宁轩也不知道救自己的这家主人是谁,一脸茫然。他此时的心思,已经飘回了沈宅,他逃脱以后,父母亲不知会怎样?皇上会不会迁怒于沈家? 曹厉打断了他的思绪,向他告别道:“公子,曹某就先走了,你多保重,注意安全。” 沈宁轩点了点头,嘱咐道:“多谢曹叔,你也保重!” 曹厉旋即离去。老人这才扭头上下打量他,嘴里嘟哝道:“真是个麻烦,看上了哪点?鬼迷心窍的……” 沈宁轩向老人鞠了个躬,恭谨的问道:“宁轩多谢老伯救命之恩,请问老伯,现在可否带我面见贵主,让宁轩向他当面致谢?” 老人扁着嘴沉默了片刻,方回答道:“别急,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你先老实在这里住着,不要外出半步,否则,你沈家和我主家都吃不了好果子。等过几日,避过了风头,我再安排你出城。” 沈宁轩忙致谢道:“让老伯及贵主费心了,多谢!另外,老伯,可否派人帮忙去我沈家查看一下消息呢?家母想必还在为我担忧。” 听到他危急关头,仍惦念着自家亲人,老人的神色开始有所缓和,却仍是一脸的嫌弃和不耐烦:“你爹娘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第六十八章 惊天震怒 镐安皇宫的太安殿内,宣帝一脸怒容的坐在龙案前,下方侍立着四人,分别是侍卫统领董泽、刑部尚书张怀安、右相杨开化,以及庆王爷宇文成晔。 张怀安跪地请罪道:“微臣防守不力,遭贼匪袭击法场,致使死犯沈宁轩逃脱,请皇上降罪!” 杨开化站出来替张怀安求情道:“启禀皇上,据微臣了解,张大人已提前在法场部署了较往日多出三倍的兵力,按说天子脚下,无人敢公然作乱,但此次劫法场,贼匪竟有五、六十人之众,并且个个武艺高超,显然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劫囚行动。因此,微臣认为,此次死犯被劫,不怪张大人防守不力,是贼匪太过嚣张。” 宣帝咬牙切齿道:“查,朕倒想知道,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 张怀安道:“启禀皇上,微臣在现场有抓获两名受伤的贼匪,已命人在严刑拷问,一有结果,就会立即前来禀奏。” 宣帝点头,又将目光投转到董泽身上:“沈从云是什么反应?” 董泽回禀道:“微臣奉皇上之命,搜查沈宅,并未发现有可疑之处,只是,他已于前两日将所有家仆遣散,只余下一名管家和照顾沈夫人的侍女,微臣现已将他夫妇二人关押在刑部,暂未审讯。” 宣帝冷哼了一声:“他倒是早有准备,知道朕要抓他。老七,你怎么看?” 庆王爷本是进宫来探望安太妃的,宣帝得知后叫他来下棋,不想正巧发生了这档子劫法场的大事,张怀安披头散发的进宫来禀奏,他也不得不留下来,一起看整个事情的进展。听到皇兄问他,庆王爷皱眉凝思了片刻,回答道:“劫法场是谋逆的大罪,罪可满门抄斩,牵连甚广,臣弟认为,还是谨慎些好。” 他这番话显然宣帝并不爱听:“知道满门抄斩还敢劫,朕若是再手下留情,宇文家的天下只怕就要改姓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庆王爷在心里默念,听说沈从云的外甥女已经进宫来照顾有孕的如嫔了,还好躲过了一劫,但姐妹俩接下来在宫中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了,那聪慧过人的少女,也不知会何去何从? 侍卫来报,刑部的常令书大人求见,张怀安赶紧道:“启奏皇上,是微臣让他来的,想必是贼匪的审讯已经出结果了。” 常令书进殿,宣帝不等他叩拜完毕,就催问道:“贼匪招了吗?是何人指使?” 常令书道:“回禀皇上,一名贼匪已咬舌自尽,另外一名已经招认,受沈从云指使。” 宣帝拍案而起:“果然是他,朕道是谁会有那么大胆子和人手,敢在朕的法场上劫人!传朕旨意,将他夫妇二人打入天牢,势必逼问出沈宁轩的行踪。” 杨开化上前一步道:“皇上息怒,微臣倒有个主意。” 宣帝道:“说。” 杨开化献计道:“沈从云竟敢私劫法场,肯定不会轻易招认出其子的行踪,微臣以为,想要抓住沈宁轩,不妨以逼诱之法。” 张怀安急于戴罪立功,不等皇上发话,就急忙追问道:“杨相大人快说,何为逼诱之法?” 杨开化有意卖了个关子,这才接着说道:“微臣听说这沈宁轩是个孝子,皇上不如张贴出告示,将沈从云夫妇二人谋逆下狱的消息放出去,引沈宁轩主动归案。” 张怀安道:“那他若是不来归案呢?” 宣帝恶狠狠的答道:“搜,给朕挨家挨户的搜,一日搜不出来沈宁轩,城门就一日不许开放!另外,张贴告示,沈宁轩七日内不来归案,沈从云夫妇问斩,诛连满门,就在法场上行刑,朕看这次,谁还敢来劫?!” 夜已降临,天牢里白天和黑夜其实区别并不大,每间牢狱只有靠近顶端的墙上留出来一个小小的铁栅窗户,用以透气。沈从云席坐在地上,让李氏背靠着半躺在他怀里,任何时候,他的脊背总挺得笔直,仿佛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虎将雄风。从决定救儿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皇上忌惮沈家,北征归来,这种忌惮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不管他救不救宁轩,沈家最终都逃不过陨落,所以,他放手一搏,换儿子的性命。 按照他此前的计划,此次营救应该是不会留下任何与沈家相关的证据的,只要没有真凭实据,皇上就算是一怒之下杀了他夫妇二人,也不能迁怒到女儿如嫔以及沈氏一族的身上。可是,法场上意外出现了另外两方营救的人马,基本上可以判断,其中一方不怀好意。沈氏一族的命运变得诡秘莫测,他束手无策,只希望族老有听从他此前的安排,已经将族中后代悉数远送出去。 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打开,两个佩刀的侍卫走了进来,不客气的吆喝道:“出来出来,上头提审。” 李氏惊醒,慌张的攥紧他的手,他难得温柔的冲她一笑,帮她提起滑落下肩膀的外衣,重新披到身上,然后松开手,阔步走了出去。 刑室里,火把照得每个角落都暖黄暖黄的,墙边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刑具,有些上边还沾着残留的血污皮肉,再温暖的火光,照到上面,也似地狱幽魂般的狰狞。 张怀安坐在椅子里,看见沈从云到了,吩咐侍卫们先下去。有个侍卫讨好的问他,需不需要给沈从云加副镣铐,他回答不必。侍卫一走,他主动站起身来,向沈从云拱手鞠躬:“沈将军,得罪了。” 沈从云淡笑:“张大人不必客气,沈某已经是阶下囚徒,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不愧是叱咤沙场的阎罗将军,即便落到这步田地,依旧巍然从容。张怀安在心里暗自佩服,对沈从云一伸手,指着旁边的椅子道:“沈将军,请坐。” 沈从云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张怀安不紧不慢的说道:“今日怀安奉命监斩令郎,沈将军亦在现场,怀安想问沈将军,令郎现在,藏身在何处?” 第六十九章 以宸遭欺 沈从云面不改色,连那一抹笑意都未曾隐退,朗声回答道:“张大人问错人了,沈某虽在现场,亦无料到会有人劫法场,如何告知你犬子的藏匿之处?!” 张怀安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诚心规劝道:“沈将军,怀安敬重令尊与您的为人,才会到此来规劝一句,实话告诉您,皇上已经下令将您夫妇二人打入天牢,七日内令郎不来归案,就要将您满门问斩了!” 沈从云似是一愣,但马上又恢复了神色,并不相信张怀安所说:“劫法场一事与我沈家无关,皇上若问罪,也当找出犯案之人,如何能归罪于我沈家?!” 张怀安目光凿凿:“贼匪已招认是受沈将军指使,您又何必妄作辩解,不如早日劝令郎归案,还有可能扭转圣心,以免沈家遭受灭门之祸。” 沈从云苦笑道:“莫说沈某的确不知犬子下落,就算知道,皇上既已认定是沈某所为,那犬子归案与否,沈家都难逃一死,张大人您又何必再劝我。” 张怀安闻言站起身来:“好吧,怀安也是好意相劝,既然沈将军执意不悔,那怀安就只能公事公办了,得罪!” 话毕一声令下:“来人,将犯人沈从云及其妻李氏押入天牢。” 沈家谋逆问斩的昭告一经贴出,消息就如暴风一般的席卷了整个京城,并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沈家军的昔日旧部纷纷上表为沈家请愿求情,均被皇上治罪同斩,很快,朝中再也无人敢为沈家说话,沈家的灭亡,已成定局。 苏以宸收到消息的时候,秋静正熬好了安胎药送过来,与她在殿门口相遇。她从秋静手里端过药,准备进殿,阿满一路小跑着回来了德禧宫,附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她手里的药碗啪的掉落下来,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药汁在裙角溅开一片褐色的污痕。 如嫔在殿内听到声音,惊讶问道:“是宸儿吗?发生何事?” 苏以宸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强行按捺住悲伤的情绪,平静的回答如嫔道:“没什么,姐姐,是我不小心打泼了你的药。” “一碗药而已,让秋静重新煎就是,我睡得腰疼得很,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如嫔在殿里说道。 “姐姐稍坐会,我衣服弄脏了,回去换了再来陪你。”苏以宸答完,快速走到离寝殿稍远的位置,急切的问阿满道:“消息可靠吗?” 秋静也跟了过来,红着眼眶问道:“二小姐,是宁轩少爷的消息吗?娘娘还不知情呢。” 阿满低声道:“那宫女不认识奴婢,以为奴婢是新进来的宫女,奴婢稍一打听她就全说了,应该没错。” 苏以宸这才对秋静说道:“秋静,轩哥哥没死,他获救了,但沈家被下令满门抄斩了。” 闻听噩耗,秋静完全不敢置信,当场就忍不住痛哭出声来:“那老爷和夫人……怎么会这样?” 苏以宸也流泪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瞒住娘娘,能拖多久算多久。我去求皇上,看能否见舅父舅母最后一面。” 秋静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点头应允道:“奴婢明白,奴婢会和素玥一起瞒住娘娘的,二小姐你若是能见到老爷和夫人,也替秋静送送夫人,就说秋静谢谢她收养抚育之恩。” 苏以宸道好,连衣裳都不及换,向秋静问清楚太安殿的方向就直接出德禧宫而去。一路上遇到好些个宫女太监,见她面生的很,却步履匆忙、脸带泪痕,身上穿的还是一条脏污了的裙子,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也充耳不闻。 前方迎面走过来数人,看样子像是哪宫的妃嫔,苏以宸满脑子都是沈家即将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哪里还想得起要避让,低着头径直擦身而过。一声娇叱脆生生响起:“站住!” 苏以宸还在往前走,一个宫女从身后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娘娘叫你站住,没听见吗?” 苏以宸甩手,冷冷道:“放开。” “好大的胆子,只当皇宫是你家后花园呢,给本宫拦下她!”赵德仪怒道。 两个宫女闻言都追了上去,将她拦住,苏以宸无奈停下来,眼睛仍望着太安殿的方向,连身子都未转,赵德仪的问话她更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赵德仪更加恼火,她方才当着荣嫔的面抱怨了一句吉嫔妖艳放荡,招惹来荣嫔好一通怒斥。按照荣嫔往日的做派,受宠的妃嫔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却维护起那进宫不足月余的北元公主来,完全不顾及和她的姐妹情面,着实令她忿忿不平。没想到前脚刚从荣嫔处受气,后脚出来遇到一个不知名字的宫女,也不将她放在眼里,赵德仪铁了心要给苏以宸一个教训,当即就下令掌掴三十。 苏以宸仍似未闻,赵德仪身边的萸秋抬手甩了她一掌,她这才反应过来,侧头就避过了萸秋的第二掌。赵德仪更加光火,大声呵斥道:“竟然敢躲,你们一起上,给本宫加掴五十。” 宫女得令,左右将苏以宸摁跪在地上,萸秋挽起袖子,得意的左右开弓,一掌掌落在苏以宸脸上,嘴里一边数着:“五、六、七、八……” 苏以宸仍一声不吭,眼神里全是麻木,似乎巴掌落下去的那张脸长在了别人身上,她完全感觉不到疼。赵德仪好不畅意,仿佛刚才在荣嫔宫里受的那些委屈,仿佛进宫以来所有的不平都在这一掌掌里得到了释放,打得越狠,她的心里就越觉得酣快。 “呦,德仪娘娘这是在做什么呢?”德公公的声音霍然出现。 赵德仪示意萸秋停下,自己满脸堆笑的望着德公公,讨好邀请道:“原来是德公公,这小宫女不知是哪个宫里的,没规矩的很,我略施惩戒。德公公今儿怎么没在皇上跟前伺候,有空不妨去我醉玉轩喝杯清茶吧?” 德公公笑眯眯道:“老奴替皇上去库房取点东西,德仪娘娘既然是略施惩戒,依老奴看,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和一个小姑娘家的置气。” 第七十章 恳求皇上 赵德仪没听出德公公弦外之音,兀自解释道:“这才刚打呢,公公您不知道,她见了人既不行礼,也不答话,傲慢得不似一般人。您说她冲撞了我还好,若以后冲撞到皇上皇后那可怎么得了,我也是看不过去,这才出手教训教训她,免得她日后吃亏。” 德公公见她着实愚笨,索性直言道:“您都说她不似一般人了,依老奴看,德仪娘娘还是高抬玉手的好,免得伤了宸儿姑娘,也伤了您自个的面子。” 赵德仪再蠢这下也听出味来了,敢情这姑娘不是个宫女,还和德公公认识,那皇上自然也认识她了,自己可真是背到喝口水都塞了牙缝,当下讪笑道:“既然公公替她求情,那就罢了,改日再请公公去我醉玉轩喝茶吧。萸秋,我们走。” 德公公待她等都远去,上前扶起苏以宸道:“宸儿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苏以宸脸颊红肿,目光痴痴道:“我要去太安殿。” 德公公见她情形悲切,如何猜不到她要去太安殿的原因,劝慰道:“你现在受了伤,不宜面见圣上,还是改日再去吧。” 苏以宸置若罔闻,边走边喃喃自语道:“改日?来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去见皇上。” 德公公见劝不住她,若放任不管,凭她这样的状态,路上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摇头一叹息忙跟了上去:“宸儿姑娘,你要见皇上,容老奴领你去。” 有了德公公的引领,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太安殿的门外。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守礼见到他,忙招呼道:“公公这么快就回来了?” 德公公颔首,对苏以宸低语道:“宸儿姑娘,你先在这里等一等,容老奴进去通禀一声。” 苏以宸木然点了点头,德公公进去殿里,很快又折返,请她进去。宣帝坐在龙案前批改奏章,见她进来了,欣然搁下笔,正欲与她说话,马上就发现了她脸上几道清晰的指痕,不禁勃然大怒道:“王怀德,怎么回事?谁动手打她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皇上对这小姑娘十分另眼相看,即使沈家犯下灭族之罪,也并未波及到她身上。德公公不由庆幸自己及时出手,解释道:“宸儿姑娘来找皇上,路上不慎冲撞到德仪娘娘,就挨了几掌,老奴刚好路过,就带了她过来。” 宣帝眯着眼睛,语气冰冷:“赵德仪?妄她担了个德字,出手竟如此狠辣,就摘了她的德字吧,命她在醉玉轩好好反思自己的德行。” 德公公领命,外出传旨。宣帝从龙案前抽出身来,步至苏以宸身侧,低头打量她,只见她发式乱了,裙角也脏了,仍浑然不觉,泪眼朦胧的望着他。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唤起了宣帝心中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怜悯之意,对她柔声轻语道:“宸儿,朕不是同你说过吗?谁若是欺负你,你就拿朕的玉牌出来。” 苏以宸从怀中掏出玉牌,举到宣帝面前,恍惚着对他说道:“若是皇上欺负了宸儿呢?宸儿能求您饶了舅父和舅母吗?” 宣帝的脸一下就僵住了,半是哄劝半是斥责道:“胡闹,你的母亲早已外嫁,沈家的事与你无关,你瞧你现在的样子,听话,赶快回去梳洗敷药。” 苏以宸泪如滚珠,一下就跪倒在宣帝面前,乞求道:“母亲早亡,宸儿被赶出家门,孤苦流离,是舅父不远千里接宸儿回沈家,在宸儿的心里,舅父就是宸儿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如今哥哥被人设计陷害,舅父头悬刀斧,沈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宸儿身为沈家的一份子,皇上叫宸儿如何置身事外?!” 宣帝的脸上隐有怒容:“朕已经给过沈家机会,从沈宁轩下狱到问斩,足有一个月余的时间,既然你们说沈宁轩是被人陷害,那沈从云为何查找不出证据给他脱罪?反而胆敢在法场之上,公然劫囚,犯下谋逆之罪。朕甚为天子,此时若不治沈家的罪,你让朕今后如何治理天下,如何稳固朝纲?!” 皇上的话令苏以宸无从反驳,从**到劫囚,沈家所犯下的罪的确桩桩件件都足以致命,她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要求皇上赦免沈家,赦免舅父舅母之死,只能泣语道:“那姐姐呢?她还怀着皇上的龙胎,若知道皇上要杀她全家,您要她如何接受?!” 宣帝怒道:“从进宫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属于沈家了,只属于朕,无论她能否接受,这都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你也不要再固执了。” 圣意难违,不过是徒做尝试,苏以宸眼泛泪光,退而求其次:“那皇上可否容许宸儿去牢里探望舅父舅母,向他们告谢抚育之恩?” 宣帝看着她莹莹泪眼,终是无法拒绝,挥手道:“先回去梳洗敷药,朕让王怀德替你安排。” 苏以宸依允,返回德禧宫,秋静和素玥正扶着如嫔在院子里走动,看见她回来,如嫔招手道:“宸儿快来,你不是去换衣服吗?怎跑出去外边了?” 苏以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脸,遮掩着往快步往住所走去:“姐姐再等会,我内急。” 如嫔望着她快速消失的背影,惊讶道:“宸儿这是怎么了?今天竟然主动叫了我两次姐姐。” 秋静掩饰道:“二小姐与娘娘的感情好了呗,娘娘,奴婢扶您回去殿里歇会吧,您如今身子贵重,可不能累着了。” 如嫔摇头道:“不对,宸儿内急应该是先往贡房,她在说谎,走,陪我去她房里看看。” 秋静和素玥急忙阻拦她:“娘娘先回去殿里歇着,奴婢传二小姐过来就是了,何苦还亲自走一趟。” 见她俩都拦着自己,如嫔更觉得蹊跷,执意要去,还不许有人跟着自己了。秋静看她往二小姐的住所走去,急得直跺脚,问素玥道:“怎么办?二小姐刚才也不知道见到皇上没?” 素玥道:“二小姐会想办法的,我们先跟过去吧。” 苏以宸正在屏风后换衣服,准备遮盖一下脸上红肿的痕迹就去天牢,她的心里急得如一团烈火,只有见到舅父舅母,才能知晓下一步该如何走。 第七十一章 诀别舅父 苏以宸从屏风后出来,如嫔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红痕,她想伸手去挡已是不及,索性故作轻松的问道:“阿满这丫头跑哪去了?也不给姐姐倒杯茶,就知道躲懒。” 如嫔素来不会掩饰,也不接她的话茬,直接气呼呼的问道:“你刚跑出宫去干什么?谁打你了?” 苏以宸往妆台前坐下,一边梳妆,一边笑道:“哪是谁打的,是宸儿去御花园里看新开的菊花,想采点菊蕊回来给姐姐酿菊花蜜,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脸上给擦碰到了。又不是什么大伤,不过有些红肿,睡一夜就没事了,姐姐来找我可有事?” 如嫔将信将疑:“摔跤怎么会摔得两边脸都红肿?你莫要骗我。” 苏以宸已经扑好粉,扭过头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肯定是姐姐累得眼花了,太医不是说过姐姐要多卧床休息吗?素玥也真是的,还让你一个人走动。素玥。” 她冲着门外喊素玥的名字,果然,素玥和秋静马上就推门走了进来,应声道:“二小姐,娘娘。奴婢就说嘛,二小姐哪能有事瞒着娘娘呢,娘娘就是不放心,非要过来看看。” 二人扶如嫔起身回去,走到门口,如嫔突然回头问道:“好久没收到爹爹的消息了,也不知哥哥现在怎样,宸儿,你帮我写信回去问问吧。” 这一句听得苏以宸差点没滴下泪来,忙附和道:“就是,宸儿也怪想念舅父舅母的,我去尚食局领些食材,做些点心顺便让人带回去吧。” 如嫔回答:“好。” 苏以宸望着如嫔等人出门,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阿满从门外晃了进来,解释道:“小姐,你可别怪我,是娘娘不让我出声的。” 苏以宸压根没工夫和她计较,吩咐道:“马上准备些酒水点心,随我出去一趟。” 两个时辰后,苏以宸携阿满出现在天牢,守卫已经收到消息有人要来探监沈从云夫妇,核对了一下身份,很爽快的就开门放行了。苏以宸从阿满手里接过装着酒水点心的木盒,让她在门口等,然后在狱卒的带领下进入天牢。 天牢阴暗潮湿,刚一进入,就有种鬼气森森的感觉。狱卒讨好的提醒她注意脚下,她勉强笑了笑,内心酸涩不已,初到定国府,她只觉门楣耀眼,尊贵非常,谁曾料想,短短不过三年,地覆天翻。 从天牢内穿行而过,她远远的便看到拐弯处的囚房里,一对夫妇互相依偎着在墙角。狱卒大声的吆喝道:“沈从云,有人来探你了。” 听到声音,李氏睁开双眼,将目光探向监牢外。沈从云扶她略微直起身子,他何尝不希望能在死前见女儿如霜最后一面,但他心里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能来天牢的,绝对不会是如嫔。天牢的门哐啷一声打开,狱卒掐媚的说道:“小姐,您进去吧,小心门栏!” 苏以宸略一弯腰,谢道:“有劳小哥了。” 狱卒傻笑着退后几步,苏以宸这一声小哥叫得他轻飘飘感觉快要起飞了,他看守天牢这么多年,漂亮的女子不是没见过,但长得漂亮,又有礼貌,还唤他小哥的,这还是头一个,他突然觉得,整个天牢都变得明亮了起来,连空气似乎都舒爽了许多。 苏以宸望着狱卒哼着小曲离开,待到那声音远去,这才快步迈入牢内,失声哭泣:“舅父,舅母,宸儿来看你们了!” 李氏失望的重新闭上了眼睛,嘴里呢喃道:“霜儿怎么没来呢?” 沈从云安慰道:“夫人,你糊涂了,霜儿现在怀着孩子,怎么能让她来这种地方?” 苏以宸解释道:“是宸儿不好,没敢将家里发生的事告诉姐姐,姐姐胎像还不稳,宸儿怕她经受不住刺激。” 沈从云点头道:“你没做错,暂时先不要让她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苏以宸道:“我去求了皇上,宸儿没用,救不了沈家,也救不了舅父舅母,只能求皇上让我来见舅父舅母最后一面。” 沈从云又问道:“霜儿可还好?” “姐姐还好,舅父舅母可以宽心。倒是你们,还有哥哥,该怎么办?”苏以宸哭道:“是宸儿不好,如果宸儿当初不进定国府,说不定沈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宸儿的错。” 沈从云苦笑着劝解道:“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沈家在疆场上造成的杀戮太多,享受到的荣宠也太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怪只怪舅父我疏于防范、算不如人,才会一击之下,竟然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苏以宸抹泪轻问道:“皇上说舅父公然劫法场,您行事怎会如此不谨慎?是不是也遭了算计?那哥哥人呢?” 她的这一番话问到了重点,沈从云小声回答道:“轩儿已经脱困,舅父我的确设计了劫法场,但按理来说不会留下证据。可当日法场出现了三拨人马,其中一方很可疑,我思来想去,最后留下证据指证我劫囚谋逆的,应该就是他们所为,目的就是要置沈家于死地,设计陷害轩儿的,极有可能和他们也是一伙人。” “哥哥那边的线索追查得如何?可知道是何人所为?”苏以宸继续追问道。 沈从云略一思索道:“线索追查到最后都断了,对方抹得很干净。但能在驿馆内连番设计的,必定是当时在驿馆内的人,使臣团里唯有北元和突厥与沈家有深仇大怨,可单凭他们一己之力,想要在京城内布局得如此清晰和周密,绝非易事,肯定还有什么人在帮他们。” 苏以宸惊问道:“舅父的意思,朝中还有人与他们勾结?” 沈从云缓缓说道:“我在朝中虽无树敌,可沈家荣宠太多,难免树大招风惹人嫉恨,连皇上对沈家也猜忌日久,但应该不至于到除之而后快的地步。此事你日后再慢慢详查,当前首要之事,还是护住霜儿肚里的孩子,保障她们母子的平安。记住,不可轻举妄动,留得性命在,方能为沈家翻案,替舅父报仇!” 苏以宸又忍不住哭出声来,用力的点头道:“宸儿记下了,舅父放心!” 第七十二章 沈家处斩 沈宁轩并未在七日内主动归案,皇上给的期限已到。初十那日,从天牢到法场,一路皆有重兵把守,甚至不惜出动了京城的护卫军。董泽率领侍卫队亲自押解沈从云夫妇以及沈氏族人,一共七十九口人,连老人带小孩,无一幸免,在里三层外三层防守的法场内,背插明梏,只等行刑。 在法场四周围观的人群里,还潜藏有不少奉命捉拿沈宁轩的侍卫,他们无一例外都乔装打扮,身揣武器,在人群中不停的走动伺机观察,等待着沈宁轩的出现。 沈从云跪在断头台前,一脸平静,即使到了临死前的一刻,他依然表现得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巍然不惧。他的眼神也不断的在周围的人群中搜索,董泽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宁轩以及曹厉等人若来相救,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他就在人群中发现了曹厉的身影,虽然一副农夫打扮,嘴上还粘了两撇胡须,但关切的眼神轻易就出卖了他的身份。他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一切反抗都是徒劳,唯有宁轩的安全,才是他此时心中唯一的期盼。 行刑时辰已到,沈宁轩并未出现,董泽以及张怀安等人的希望落空,下令行刑。七十九把鬼头刀同时扬起又落下,七十九道鲜血喷涌而出,鲜活的生命在秋日的绚烂中如枯叶般坠落,一个家族的英雄时代就此而终结。 城东方向,一列马车缓缓向城门驶去,领头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白面长须,年约六十上下的灰衣老者。看到他过来,城门守卫官赵光隔着老远就招呼道:“张三爷,商队又要出去了?” 张三爷下马,不露痕迹的将一个锦袋塞到赵光手上,然后拱手道:“赵爷辛苦,这不快到年末了吗,东家让老汉我再跑一趟边境,把年底的花红给赚回来。” 赵光迅速将锦袋塞进怀里,顺手悄悄的捏了捏,张家的商队一向出手大方,每次出入城门,都少不了给弟兄们孝敬些酒水银两,看样子,这是今年的最后一趟了,没少给。他心领神会,笑容满面道:“张三爷亲自出马,看来这趟做的是大买卖。不过,近来上头查得严,咱也不能马虎,对吧?还是得按规矩来。” “是是是,张家做的也一向都是规矩的买卖,不怕查,赵爷请!”张三爷笑道,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收了人家的银子,赵光一挥手,底下的弟兄们也会意,上前例行公事的核对商队的出城名单以及携带物品。检查到一辆体积略大一些的马车时,张三爷陪笑道:“赵爷,这是咱东家小姐,您看就不要请她下车了吧?” 赵光亲自掀开车帘往里探头看了看,只见车厢宽敞,地上铺着厚厚软软的虎皮地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盘坐在内侧,手里拿着一本《地方志》,笑意吟吟的望着他,裙角处隐约露出一截****的玉足仍不自觉。赵光笑了笑别过头去,她的左手边是一张随车体一同打造的金丝楠木茶几,右手边是一只同样以金丝楠木打造的箱子,箱子高宽皆两尺多,上边整齐的叠放着一厚一薄两床锻被。 张三爷也探头对张家小姐说道:“小姐,劳您把箱子打开给赵爷瞧瞧,要不赵爷该不放心了!” 张家小姐脆生生的答应了,伸手就把那楠木箱子上的锻被扯了下来,胡乱散落在地毯上,然后看也不看,直接又将那箱子盖掀开,露出满满一箱绫罗绸缎的裙衫,最上头还有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子,看上去皆价值不菲。张家小姐作势又要将那些衣服扯出来,赵光急忙发话道:“可以了可以了,赵某就不打扰小姐看书了。” 人员和物品检查完毕,确认无疑,赵光下令放行,张三爷重新上马,不慌不忙的带队驶出城外,待离开城门守卫的视线范围,一声吆喝,所有人快马加鞭,极速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两个多时辰后,马车离开官道,驶入山林。张家小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快速离开原来坐着的位置,将车厢内侧地毯上所有物品包括木箱都全部推开,然后掀起虎皮地毯,只见车厢底部露出两块二尺来宽的长条形活动木板。张家小姐动手将木板抬开,里边是一个长条形的暗格,暗格内平躺着一个消瘦的青年男子,正是皇上下令在京城挨家挨户搜查的死犯沈宁轩。 沈宁轩已经在暗格内不吃不喝的躺了好几个时辰,手脚几乎都僵硬了,刚一起来活动了两下手脚,就急忙向张家小姐道谢:“沈宁轩多谢小姐及老伯连番援手,救命之恩宁轩铭感五内。” 张家小姐含笑望着他道:“宁轩哥哥不记得聆歌了吗?” 沈宁轩一脸愕然加歉然:“请恕宁轩愚钝,在下与聆歌小姐,以前有见过?” 聆歌泄气的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支损坏的玉燕钗,递到他面前:“你一箭射坏的,可还记得?” 玉燕子薄翠通透,造型别致,只可惜断成了两截,卧在聆歌白皙细嫩的掌心。张宁轩侧着头看了很久,还是一脸谦然,聆歌急了,继续提醒道:“四年前的漠北边境,你救过一个被沙匪绑架的女孩……” 沈宁轩这才想了起来:“是啊,哦,原来那个女孩就是你,真没想到,原来你就在京城,还是张家小姐。” 聆歌有些丧气:“我当时有告诉过你我叫聆歌,可你给忘了,两年前的灯会上,爹爹设比箭台,你三箭夺魁,却连奖品都没拿就跑了,若是那时你看一眼箱子里的东西,说不定就会知道是我。” 沈宁轩若还不明白,那就真是傻子了,只是此时此刻,他亡命天涯,家里父母亲人的安危都尚不得知,实在无心情去揣摩男女之情。他抬手致歉道:“恕宁轩愚笨,未能及时认出聆歌小姐身份。” 第七十三章 宁轩出逃 聆歌不介意道:“没关系。宁轩哥哥接下来可有打算?” 沈宁轩抬首望着京城的方向沉思,缓缓说道:“我想先在郊外藏匿一段时日,等京城的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回城去找父亲。驿馆事件我是被人陷害的,父亲冒险救我,皇上定然不会放过沈家,不知道父亲有否想出对策?对了,聆歌小姐,你可有听到关于我沈家的消息?” 聆歌脸上的神情犹豫不定,不知该如何启齿将沈家满门今日午时问斩的消息告诉宁轩。他这七日一直藏匿在张家外宅的地下仓库内,官兵进宅子里搜查过两次也未有发现,殊不知他就在眼皮底下。可正因为如此,也隔绝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连皇上令他限期归案、处斩沈家满门的消息也不得而知。 张三爷的声音在马车外翛然响起:“你不能留在大周境内,眼下你已经是皇榜通缉的逃犯,整个大周都在搜捕你,你随商队一同出境吧,只有境外才是你的容身之所!” 沈宁轩掀帘望着张三爷,道:“老伯所言有理,只是宁轩尚未与父母道别,再说父亲为救我甘冒了天大的风险,我总要回去看看才放心。” 聆歌已经纠结得脸都通红了,张三爷下令马车暂停,请沈宁轩下车来。沈宁轩依言照做,张三爷让他面向京城,说道:“跪下吧!” 沈宁轩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张三爷这才说道:“沈家已经被皇上下令满门抄斩,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行刑完毕了,你就在这里祭拜一下你的家人吧!” 此言一出,沈宁轩身形一晃,两膝一软,直接就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着往京城的方向爬去。聆歌急忙上前去搀扶他,如何搀扶得住,沈宁轩整个人似乎都已经崩溃瘫软,只能匍匐在地上像个疯子一般的捶地哀嚎。聆歌见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安慰道:“宁轩哥哥,你不要这样,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副样子,沈家的冤屈,还等着你去洗刷呢!” 沈宁轩的面目狰狞,抓住她的手责问道:“你们早都知道对不对?对不对?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为什么?” 聆歌的手被他的大力之下,捏痛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宁轩哥哥,你放手,疼。” 张三爷一把拧开沈宁轩的手,将聆歌拉在身后,蹲下去对沈宁轩说道:“告诉你做什么,让你去回去送死?!沈家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再拉多你一个有什么用?!你想一想你父亲为什么明知道劫法场是死罪还要冒险救你,你真的想沈家就此绝后,沈家的所有冤屈就此掩埋于地下吗?!” 沈宁轩岂会不明白这番道理,捶胸自责道:“都是我,都是我害了父亲母亲,害了沈家,都是我的错,父亲……” 张三爷冷冷的说道:“既然知道都是你的错,就该拿出你沈家先祖的风骨,振作起来,为你父母报仇,为沈家报仇,为你自己洗冤!” 沈宁轩将头抬起,抹干眼泪,望着京城的方向挺直跪立:“我,沈宁轩在此指天为誓,终有一日,必将重返京城,为我沈家报仇洗冤,让大周为它今日对我沈家犯下的暴行昭告认错!” “好!”张三爷大喝道,一招手,立马有人给沈宁轩送上酒坛。沈宁轩掀开坛盖,大口连灌了足有半坛,这才放下,将剩下的酒全部倾倒在身前的土地上:“父亲、母亲,轩儿走了,我会再回来的!” 他重新站起身来,腰背笔直,目光坚毅而冷峭。张三爷的眼中隐有赞许,对其中一名伙计叫道:“刘乂,过来。” 刘乂快步走了过来,身形轮廓竟与沈宁轩有几分相似,张三爷道:“按原定计划,刘乂,你直接去徽州商行。沈公子,这一路就劳烦你充当我商队的伙计刘乂了。” 沈宁轩会意,抱拳向二人谢道:“多谢!” 张三爷又叫来一名伙计廖七,就地给沈宁轩施展易容之术,自己则向他详细的介绍刘乂的年龄户籍家人等基本信息,事关到商队与张家所有人的性命安危,沈宁轩不敢马虎,反复在心里默记。稍后,廖七易容完毕,张三爷上下打量了好几遍,终于满意道:“不错,这下应该看不出来了。” 易容后的沈宁轩,皮肤略黑,粗短眉,蓄着一脸的络腮胡子,连左边脖子上的那颗黑痣,都与刘乂的一模一样,活脱脱刘乂的孪生兄弟,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即便是刘家人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 商队继续上路,穿过山林归入官道,京城越来越远…… 镐安皇宫的德禧宫内,苏以宸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耐心的哄劝着如嫔。宣帝已经很多天没来过了,德禧宫像是毫无征兆的就突然失了宠幸,如嫔的心情自然郁郁寡欢,连带着喝药都有了抵触情绪。苏以宸知道沈氏满门今日问斩,尽管已经接连着好几天夜不成寐,白天仍强颜欢笑在如嫔面前,生怕被她瞧出一点端倪。 如嫔瞧着她两眼里全是血丝,全然不似刚进宫时来的神采斐然,只当她是累着了,安慰道:“宸儿,你要不先去睡会吧,等药凉了,我让素玥伺候我喝就是了。” 苏以宸仍端着碗,兀自出神,素玥去取她手里的碗,惊了她一跳,差点失手又将那药碗跌落下去,还好素玥接的及时,不免仍有少许洒了出来,弄脏到被面。如嫔皱眉疑心道:“宸儿,你怎么回事?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苏以宸挤出一丝笑容道:“可能是没休息好吧。” 如嫔担忧道:“我昨晚也睡不好,似乎梦到母亲了,又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宸儿,父亲还没写信来吗?” 听她提及家人,苏以宸的心似乎要滴下血来,胸口揪疼得厉害,急忙回答道:“没呢,姐姐既然没睡好,喝了药再躺会吧。” 如嫔置气道:“躺躺躺,我都在床上躺了快两个月,躺得骨头都酸了,再不出去走动下,该发霉了。” 说完就要掀被子,所有人忙上前劝阻,如嫔一下就恼火了:“你们怎么回事?太医只说让本宫多躺卧休息,也没说不能下床,你们天天就知道让我躺在床上,待在德禧宫里,本宫这究竟是怀胎?还是坐监?” 第七十四章 如嫔小产一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苏以宸无计可施,只得先顺从她:“那就扶姐姐起来出去走走吧,多披件衣服,入冬了,风大。” 如嫔这才作罢,秋静和素玥帮她穿戴完毕,又加了一件披风,扶着她走出殿外。她此时已经接近三个月的身孕,从体态上看,除了腰略微粗了些许,与平常并无十分大的变化。 前两日刚入冬,天气还不算冷,虽有风,但日头暖洋洋的挂在天上,满院里都是阳光,倒有几分春日般的和煦。如嫔走出殿外,只觉得连呼吸都无比的通畅,脸上露出了久违多日的笑容,兴致冲冲的便要去赏花。皇城的冬天并不会万物凋敝,每个季节都会有应季的花木,以便宫里的各位主子赏玩。德禧宫的院子里就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圃,皇上赏赐下来的花木都栽种在那里,现如今交给香陌在打理。 几个人移步到花圃,入眼所见,除了几株常青树外,其它都是光秃秃的,竟无一点艳色。如嫔顿生不悦,让秋静召香陌来问话:“这花圃你是怎么打理的?往常一片欣荣,如今却是满眼衰败之相,可是偷懒了?” 香陌喊冤道:“娘娘冤枉奴婢了,奴婢岂敢躲懒,按理说早冬的花木前几日就该送过来的,可奴婢去催问了,崔公公说娘娘现在卧床保胎,用不着赏花,送过来也是浪费,不肯给德禧宫。” 宣帝才不来德禧宫几日,宫里的管事就敢明着欺压,简直就是趁沈家遭难,不把她这个怀着龙胎的娘娘放在眼里,如嫔岂能压得下这口气,指着香陌怒问道:“崔公公真是这么说的?” 香陌跪地辩解道:“奴婢句句实话,不敢欺瞒娘娘,娘娘不信的话,可以直接去问崔公公。” 如嫔是何等身份,岂会亲自去找崔公公质问,但若是由着他欺负德禧宫,未免也太让人把沈家和德禧宫不放在眼里。如嫔当下对苏以宸说道:“宸儿,劳烦你去跑一趟,本宫倒要看看,这些狗奴才还能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苏以宸没想到后宫的人能势利至此,沈家刚一倒台,就有人敢跳出来针对如嫔了,若任由着去,还不知会不会有更过分的事情发生。她心下一计较,也打算亲自去走这一遭,要让人看看,沈家虽然倒了,但沈家在后宫的这位娘娘,还没倒下呢! 花圃残败,德禧宫的院子里,实在无景可赏了。香陌看如嫔站在那里左右张望,无聊的很,鼓动道:“娘娘若是想赏花,不如去御花园里走走,滇西新献了几株刚培育出来的极品紫兰进宫,皇上特意命工匠建了兰房,听说花已经开了,可漂亮了。” 如嫔一听就来了兴趣,忙让秋静和素玥陪自己去御花园。二人得了苏以宸的吩咐,这段时间都不能让如嫔走出德禧宫,就怕沈家发生的事情让人说给她知道,香陌献了这么个主意,真是令二人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在如嫔面前表现得明显。秋静只能假意斥责道:“混账东西,不知道娘娘现在怀有身孕不能劳累吗?御花园来回不短的路程,万一累着娘娘了怎么办?” 香陌忙说道:“如何会累着呢,让娘娘坐玉辇过去便是,看完了,再乘坐玉辇回来。” 如嫔赞同道:“这个主意甚妙,静儿,传玉辇吧,本宫要去兰房赏花。” 素玥道:“娘娘,要不等二小姐回来再去吧,多一个人陪着也好。” 香陌接口道:“不用专程等着耽误娘娘赏花,奴婢在这里就好了,等二小姐一回来,就让她去兰房找娘娘。” 素玥的眉头已经轻轻拧起,这个香陌不知道安了什么心,先是支开了二小姐,现在又一个劲的鼓动如嫔出德禧宫。可如嫔的脾气,一旦打定了主意,谁能拦得住她,不消秋静与素玥开口,她就已经吩咐下去,让小福子准备玉辇。 素玥悄悄给秋静递了个眼色,让她通知采屏马上去找二小姐。玉辇很快准备妥当停在宫门外,小福子进来请如嫔上辇。秋静与素玥一左一右,随同前往。 自从太医宣布她有孕以来,如嫔就再也没迈出过德禧宫的大门一步,一想到哥哥发生意外后,后宫里人的势利,她就愈发觉得,自己不能让他们轻视了去。想看她如嫔失宠落魄?做梦,她肚里还怀着龙种呢,宸儿说的没错,只要为皇上诞下龙子,还怕皇上不会对哥哥从轻发落吗?沈家照样可以恢复同以前那般的风光,不,是更风光。于是她坐在玉辇上,抚摸着尚不隆起的腹部,笑得愈发的从容和娇美。 沿途中有不少的宫女和太监,望到她玉辇缓缓而来,都纷纷面壁礼让。她的心里充满了得意,却没有发现到,玉辇过去后,所有人转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神里,全是同情。沈家今天满门问斩,她笑得如此春风得意,想必是尚不知情,可没有人会主动上前去告诉她真相。 兰房就在御花园的南部,因兰草娇贵不耐严寒,所以特意造了一处暖房。如嫔命小福子等人将玉辇停放在门外等候,自己则携素玥与秋静进入兰房。刚一踏入,就已先闻得一缕浓郁异香,如嫔道了一声好香,加快了脚步。只见左右两侧均为一溜的三阶白玉雕栏花案,上边高低错落的摆放着不同品种、形态各异的珍品兰草,虽已入冬,但在花匠的精心培育下,依然绽放得如火如荼。这些品种在宫外虽然少有,但在皇宫里来说,并不算稀罕,如嫔只粗略的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滇西进献的极品兰草,显然不在此间。 花案的尽头是一整扇的红木屏风,左侧留着一张门,门上挂着一幅彩蝶恋花图的丝质门帘。掀帘进去,便看到摆在屋子最中央的一张红木花案。花案略高,呈桌案状,上铺有金色锦缎,正中间放置着一个景德镇的雨后青烟海棠形花盆,盆内所立的,自然就是那滇西贡品——紫兰了。 第七十五章 如嫔小产二 秋静最先被吸引过去:“娘娘,这株就是传说中的紫兰啊,好像紫色的蝴蝶啊,好漂亮,好香啊!” 素玥见整个兰房除了她们并无别人,不由也放松了下来,扶着如嫔过去欣赏那株旷世稀有的紫兰。但看那宽亮的叶片层层叠翠,错乱中几枝细长的花茎盈盈而立,若寒风弱柳,须银柱金线相扶。花茎顶端,或一朵两朵,如轻翔翩翩的蝴蝶,亭亭玉立于绿色枝头。其花色粉中带白,花瓣中又缀有一道紫色的线带,如彩色蝶羽,甚是雅致。最特别的是它的香气,十分浓郁,仅这一株,就已胜过了外间百种。 主仆三人围着紫兰细细观赏,一阵对话声从外间响起,素玥想要喝止也已不及。 “听说沈家上下七十九口人,今天全在西市斩首。” “午时行刑呢,这会早都斩完了……” 如嫔的脚一软,身子控制不住的往下滑,素玥和秋静急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扶稳。如嫔扭头看着秋静,哆嗦着问道:“静儿,他们说的沈家,是哪个沈家啊?” 秋静骗她道:“娘娘听岔了,哪里是什么沈家,奴婢去问问,你先别着急。” 嘴上劝如嫔别着急,其实秋静自己的心里已经慌得如泛滥的洪水,一边往外间走,一边想着二小姐怎么还不来呢?这要瞒不下去了怎么办? 外间是两个不知道哪个宫的小宫女,面生的很,秋静上前问道:“你们俩哪个宫的?敢在此处胡乱说话。” 见秋静质问她们,小宫女显然并不惊慌,反而驳斥道:“你又是谁?我们怎么胡乱说话了?宁国侯劫法场犯下谋逆之罪满门问斩,天下皆知,难不成你不知道?!” 小宫女似乎生怕如嫔听得不仔细,宁国侯三个字发音时特意一个字一个字的咬得特别清楚,如嫔直接往地上栽倒,素玥根本扶不住她,急忙呼喊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秋静急得眼前一黑,急忙咬了一下舌头,疼痛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疾步回到内室,去查看如嫔的情况。如嫔已经晕了过去,歪躺在素玥的怀里,还好素玥及时扶住了她,没让她摔倒撞到花案上。秋静急得快哭了:“怎么办?素玥。” 素玥比她要稍冷静几分:“快叫小福子进来抬娘娘回去,然后去找太医,要快,让太医直接去德禧宫。” 秋静应声,头也不回的拔腿往外跑,刚还在外间的那两个小宫女瞬间已不知所踪,她此时也顾不上计较,直跑到兰房外,留下一句让小福子进去救娘娘就心急火燎的往太医院跑去。 小福子进到花房内背起如嫔,折返将她安置在玉辇上,随即抬起玉辇往德禧宫狂奔。苏以宸此时收到消息,正在赶往兰房的途中,隔着一片蔷薇花墙,刚好错身而过。她在尚仪局等了好一会才见到崔公公,问他关于德禧宫花草的供给,崔公公笑哈哈的说前几日忙忘了,一会就挑最好的给如嫔娘娘送去。苏以宸也笑着说道最不最好的不打紧,重要的是别忘了。 采屏突然闯了进来,说娘娘去了兰房去赏花,她突然间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急匆匆的带着采屏就往兰房而去。兰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退出来,看到花匠在旁边躲躲闪闪,让采屏将他唤了过来,问他刚才可看到一位娘娘带宫女来赏花。 花匠支支吾吾道:“看……看见了,不过好像让人给抬回去了。” 她终于明白了刚才那种不好的预感从何而来了,一切都是圈套,从她迈出德禧宫的那一刻起,那些隐藏在阴暗里的牛鬼蛇神就已经纷纷出手,她觉得浑身发冷,血液似乎都要凝结了,姐姐,千万不能有事。 玉辇被丢弃在德禧宫殿前的阶梯下,苏以宸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从德禧宫的门外一直稀稀落落的滴往寝殿。所有的宫女和小太监都守在了殿门口,伸着头往里张望。她觉得脚步好沉,每一步似乎都像被人拉住了腿脚,走得艰难而不受控制。 太医正在桌前替如嫔开方子,嘱咐小产后应该注意的事宜,秋静与素玥在一旁低声的啜泣。苏以宸走到床前,如嫔尚未醒来,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看不到一丝血色。她伸出手去握住如嫔冰冷的手,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如嫔的手上,她本该寸步不离姐姐身边的,就那么一次疏忽,就要为此付出沈家第八十条生命的惨痛代价,是她愧对了舅父舅母的委托。 太医一走,苏以宸冷冷的问道:“是怎么回事?” 秋静哭道:“奴婢和素玥陪娘娘在兰房赏花,本来好好的,外间突然就有人议论沈家今日问斩的事情,还特意点明是宁国侯,娘娘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太医赶到时,就已经……就已经……” 剩下的话她已经说不下去,只一个劲的哭泣。素玥也恨恨的说道:“是奴婢和秋静疏忽了,本该娘娘一进去兰房,就守在门口不让其他人再进去的,这样娘娘就不会听到那些话。” 苏以宸痛苦的闭上眼睛,道:“不怪你们,人家特意过去传话的,你们就是想拦,估计也拦不住。皇上和皇后那边呢?派人过去通知了吗?还有香陌,把她给我捆起来,让人守着。” 素玥回答道:“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奴婢一回来就让小福子去捆香陌,发现我们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德禧宫,显然早有预谋,我们都上当了。” 采屏疑心道:“娘娘的胎马上就要满三个月了,又调理了有段日子,按理来说哪怕是受了些刺激,也不会这么快发作,这里边,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二小姐稍让下,奴婢给娘娘再查看一番。” 苏以宸急忙让开,采屏拿起如嫔的手,开始替她号脉,刚搭上去不及片刻,就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大太监德公公的声音已经近在门外:“皇上驾到!” 紧接着又是一声:“皇后娘娘驾到!” 第七十六章 如嫔小产三 采屏迅速将如嫔的手放回锦被内,自己退让至一侧,与秋静等人一同跪下。宣帝大步踏入寝殿,身后紧跟着皇后吕莺莺,一进来,他就急切的问道:“如嫔呢?朕的龙嗣没事吧?” 苏以宸跪在地上,悲痛回答道:“宸儿有负皇上的嘱托,未能照顾好姐姐和她肚里的龙嗣,姐姐她……” 宣帝失望的哦了一声,呢喃道:“这么说又没了?难道真是天意?!” 皇后这是第一次见到苏以宸,赵德仪就是因为她被皇上摘了封号,果然是清秀可人,尽管粉黛未施,却唇红齿白,眼澈如秋泓,美得恰到好处。皇后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安慰宣帝道:“皇上切勿太伤心了,如嫔还年轻,等养好了身子,还会再……”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一阵呼叫声打断了。 “皇上,皇上,请您快去看看我家娘娘吧,娘娘她肚子疼痛不止,一直在唤皇上……”声音是玉霄宫的宫女绮莜发出来的,不知何时,她竟然也直接闯进来了德禧宫。 皇后不悦道:“混账,没看皇上正在探望如嫔吗?谁准许你来这里大呼小叫的?!” 绮莜道:“奴婢该死,但是太医前两日才检查出我家娘娘有喜,娘娘本想将这大好消息过几日再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不想刚才肚痛不止,她一时害怕,才让奴婢无论如何都要来求皇上过去。” 此言一出,皇后立马改变了态度,宣帝也转忧为喜,急声催促道:“快,去玉霄宫。” 刚才还乌泱泱的一群人,转眼间就走了个精光,连一句关心如嫔的话语都没有留下。苏以宸站在门口,望着夕阳一点一点的沉落天边,心里的火焰一点一点的燎成了炼狱,陷害沈家的人固然可恨,但宣帝对沈家的薄情寡义才真正的令人发指,在他而言,无论是为他宇文家打拼江山的男人,还是为他宇文成泰孕育皇嗣的女人,都只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一旦用不到了,弃之如敝屣,毫无怜惜。 采屏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低声的说道:“二小姐,你不要太难过了,娘娘一旦醒来,想必很难接受家亡和小产这样的双重打击,你若是不打起精神拉力应对,那德禧宫势必就会成为下一个灵熙宫。” 采屏的话如一盆冷水,将沉湎在仇恨炼狱的苏以宸瞬间浇醒,沈家已经失去了整整八十条生命,不能再多出一条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先确保如嫔没事,只要人还活着,亏欠沈家的,总有一天,她会追讨回来! 凌晨,一声痛苦的尖叫声撕破了后宫的宁静。如嫔醒来,下意识的往自己的肚子摸去,几乎是一瞬间就觉察出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下午兰房里的对话也如潮水般涌向她的脑海,她顷刻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强烈的悲痛在胸腔中不断撞击,最终化为一声声哀嚎恸哭。 苏以宸一直坐在她的床畔,看到她醒来,急忙握紧她的双手,本意是想安慰她,可话不及出口,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围上来的秋静哪里还忍得住,很快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素玥一看便急了,想上前去劝阻,采屏拦住她道:“让娘娘和二小姐先哭一会吧,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若不发泄出来,反而对身体不利。” 如嫔的哭声终于渐渐的小了下来,目光缓缓的转向苏以宸,然后猝不及防的用力将她推了出去,若不是她身后有采屏和素玥挡着,只怕当场就要跌翻在地上。所有人都错愕不解,如嫔手指着她,从齿缝间挤出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们都瞒着我,害我连父亲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是不是你?” 秋静替苏以宸解释道:“娘娘,这事不怪二小姐,你的身体当时……” “你闭嘴!你,还有你!”她指向秋静,然后又指向素玥等人:“你们居然伙同她一起来骗我?!你们还当我是你们的主子吗?!” 秋静跪下去解释道:“娘娘,奴婢们真不是有心瞒您的,二小姐也是为了您好,您当时怀着龙嗣,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如嫔嘶吼道:“那你们就可以伙同起来瞒我吗?你叫我怎么能原谅你们?怎么可以?!” 苏以宸流泪道:“我知道姐姐不会原谅我,当日我去天牢里送别舅父舅母,他们也不愿意将消息透露给你,只希望你能平安诞下皇儿,替沈家伸冤报仇。” “可皇儿没了!父亲母亲也没了!”如嫔痛苦得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枕套:“什么都没有了!还留着我有什么用!” 面临这样的惨境,莫说鼓励和安慰如嫔,就是苏以宸自己,心里也充满了愧疚和沮丧。可她不能任由着如嫔自暴自弃,她答应过舅父,要照顾好如嫔,要替沈家报仇。她靠近如嫔,在她身前跪下,恳求道:“姐姐,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哥哥,还有我!沈家已经只剩下我们了,沈家八十条人命包括你肚里的孩子,这笔债我们必须要向仇人讨回,你不可以放弃自己!” 如嫔呓语道:“报仇?向谁报仇?父亲母亲能活过来吗?我肚里的孩儿能回来吗?没有了,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皇上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说完,她把被子蒙过头顶,将自己关在了无声黑暗的世界里,再也不想出来! 天气一夜之间就寒冷了下来,德禧宫随着如嫔的小产,也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考验,母家的势力倒了,皇上的宠爱也突然没了,后宫里的诸般势力,终于都跳了出来,轮番踩踏德禧宫。首当其冲的,就是银炭的短缺,然后就到了每日食材的克扣,所有人都瞧出来德禧宫走向败落了,当差的宫女太监们也渐渐起了心思。 如嫔完全无视这一切,她被一连串的重击压垮,对未来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信念。她每日里将自己关在寝殿,既不梳洗也不妆扮,只呆呆的躺在床上,仍凭苏以宸怎么呼唤她,任凭秋静怎么求她,都一动不动的好似僵成了一截枯木。德禧宫漫长的冬季来临了! 第七十七章 如意算盘 后宫里不缺娇颜丽色,总是有人冷落有人受宠。玉霄宫那晚成功的惊动了皇宫里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宣帝和皇后在德禧宫还没站热乎,马上就被请去了玉霄宫里看肚痛不止的荣嫔。宣帝刚刚痛失了一个龙胎,一听说荣嫔也有喜了,悲伤之意一下冲淡了许多,对荣嫔的这胎也看得格外的珍惜,但凡荣嫔所求,几乎是无不应从。 玉霄宫又重新成为了后宫中最瞩目的所在,荣嫔往日里的嚣张跋扈,此刻也成为了妃嫔们交口称赞的大家风范,每天都有人在景阳宫请安后不忘再去玉霄宫报到一番,荣嫔终于倨傲不可一世,朝堂上有父亲为自己撑腰,后宫有肚里的龙胎为自己争气,如嫔?不过是昔日一只小小的麻雀而已。 吉嫔却不这么认为,淡笑着对荣嫔说道:“姐姐可莫忘了,如嫔肚里的龙种虽然没了,可她身边还有个比龙种更有威胁的武器。” 她的年龄实际比荣嫔还要大上半岁,却自降身份称呼荣嫔为姐姐,显然是为了更好的同杨家结盟。荣嫔近来春风得意,躺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慵懒得如同春日里晒着太阳的猫咪,听到吉嫔的警示,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不提这茬我倒险些忘了,三个多月前,我那不争气的哥哥不知怎地看上她这妹妹了,竟把家里的嫂嫂都给休了去,让父亲帮他上沈家求亲不果,就央到我这来了,死活让我求皇上给他指这一门亲事。” 吉嫔笑道:“既是如此,姐姐何不成人之美,既给母家的哥哥圆了心愿,又给咱们解决了一个潜在的威胁,毕竟只要皇上惦念着她一日,沈家就可能借她的势重新站起来。” 荣嫔虽然也愿意把苏以宸解决掉,但吉嫔这样说,她显然并不爱听:“你是不是太抬举她了?!本宫可不是赵德仪,凭她也配成为本宫的威胁?!就是十个如嫔,本宫也不放在眼里!” “妹妹当然知道姐姐的美貌与才智都在她二人之上,说起来姐姐也就是晚生了几年,若不然,如今坐在那高位的,还不知道是谁呢?!”吉嫔舌若莲花,说得荣嫔又重新眯上了眼睛,若她此时睁开眼睛的话,一定能看到吉嫔嘴角浮起的嘲讽,但那抹嘲讽很快又隐入了充满真诚的笑意中:“可姐姐莫忘了,沈家的覆灭,说白了,您的父亲出力可不少呢,若是留着沈家人的性命,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成为祸害,还不如趁早的解决一个是一个。您求皇上把她许配给宗祁少爷,依妹妹看,就是个一石二鸟的最好办法。” “说得倒也是,那本宫就帮哥哥这一回,省得他埋怨。”荣嫔睁开眼睛,望着吉嫔道:“妹妹好似对这小狐媚子很是忌惮,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什么本宫不知道的缘由?!” 吉嫔浅浅一笑:“姐姐想多了,妹妹进宫来的目的你还不清楚么?可没有半分争宠的念头,只是一看到沈家人,就恨不能将他们挫骨扬灰,以告慰我父王和王兄的在天之灵!” “那就好。”荣嫔得意的笑道:“本宫不日就要封妃,你放心,有本宫一天,就不会让姓沈的在这宫里蹦跶。” 封妃前夕,宣帝在彩璃殿设宴,邀请后宫众人为荣嫔庆祝。前来赴宴的各宫主子们都轮流来向她道贺,送上为她精心挑选的礼物,彩璃殿看上去真是好一派喜悦和睦。荣嫔是今晚的主角,皇后很贴心的将她的座位设在了皇上左侧,几乎与自己平齐。这个位置往常都是留给华妃的,但她今晚提前告知了不来,皇后安排起座位来倒也省了不少心。不过,有些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比如,荣嫔,她仗着父亲在朝中的权势与皇上的宠爱,在宫中一贯嚣张跋扈惯了,但惟独华妃,她不敢轻易招惹。别看她素日里轻言软语,一副极好脾气的模样,但执行起宫规赏罚来,那真是一丝不苟,不讲一点儿情面。 宣帝的心情看起来不错,频频举杯,还特地叫德公公将自己吃着喜欢的菜夹送到荣嫔的碗里。不过荣嫔今晚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颦眉揉着额角,似乎有些疲乏。 宣帝很快就注意到了,问道:“爱妃为何吃得很少?可是不合胃口?” 荣嫔强笑着摇了摇头:“就是近来没休息好,头有些疼。” 皇后也放下了筷子,关心道:“妹妹现在怀着龙嗣,身体可马虎不得,不如传御医过来看看吧?” 荣嫔急忙阻止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无碍,不必传太医。宫中姐妹难得齐聚一堂,千万不可扫了皇上和各位姐妹们的雅兴,嫔妾休息一会便好。” 一直站在荣嫔身后的夏春姑姑适时接话道:“奴婢早就劝娘娘,放宽心,不要为外事烦扰,娘娘就是不听,近日里总是夜不能寐,白天也愁眉不展,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宣帝笑道:“原来是爱妃有烦心事困扰,说来听听,朕帮你解决!” “多嘴!”荣嫔呵斥夏春道,转而欠身面对宣帝,歉然道:“不过是近来母家不宁,兄弟欠安罢了,还得劳烦皇上操心嫔妾母家的事,嫔妾真是惶恐。” “哦。”宣帝道:“我记得杨相除了爱妃外,就只有一个儿子,难不成是他出了什么事?” 荣嫔幽幽一声叹息,道:“可不是嫔妾那不争气的哥哥,本是饱读诗书,通晓四书五经之人,偏偏整日里花天酒地、游手好闲,生生把嫂嫂都给气跑了,母亲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回眼泪。前段时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女子,赌咒发誓若给他娶了那女子,从今往后必当循规蹈矩、发愤图强,怎么劝都没用,还害起了相思病。嫔妾早年进宫,家里就他一人承欢在父母亲膝下,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叫嫔妾的父母亲可怎么活啊?!嫔妾又怎能不烦忧?!” 宣帝哈哈大笑道:“这等小事,有何烦忧的,哪家的女子,朕帮他指婚便是。” 第七十八章 弄巧成拙 荣嫔喜上眉梢,皇后了然一笑,戏谑道:“以杨相之能,竟有女子家不肯嫁入相府,倒真是趣闻。难不成那女子已有了婚配?” 不防皇后多此一问,荣嫔的如意算盘本是不指名道姓,先让皇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应承下来,过后他总不好再反悔打自己的脸。这样的公开算计皇上,后宫里她可谓是第一人,不过谁让她肚里怀有龙嗣呢,皇上就是再不高兴,也不会在这时候和她过不去。有些事情,明知道有风险,但一想到事成之后的美妙,总还是要试一试的。 宣帝听了皇后这么一说,也不似刚才那般爽快了,疑虑道:“皇后说的有理,若是那女子已有了婚配,朕贸然指婚,不免有欺压百姓之嫌,不妥不妥。” 荣嫔将目光投向吉嫔,后者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正与珍嫔在低头笑语。自己种下的果子,硌着牙也要吞下去,荣嫔无奈的回答道:“不曾婚配,只是那女子,如今入了宫里来照顾亲人。” 皇后做恍然大悟状:“荣嫔妹妹指的可是暂居在德禧宫的宸儿姑娘?” 赵德仪掌掴事件后,后宫里的人大都听说了如嫔身边这位宸儿姑娘,沈家满门抄斩,按理来说她也难逃一死,不过皇上非但没治她的罪,反倒还把欺负她的赵德仪给罚了,所有人都猜测皇上接下来会納了她入后宫,如今荣嫔冲在前面也算是问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荣嫔望着宣帝,小心的观察着他脸上的变化,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遂大着胆子承认道:“正是那位宸儿姑娘。” 宣帝但笑不语,荣嫔的勇气很足,仍撒着娇追问道:“皇上刚才可还答应臣妾,帮臣妾哥哥指婚来着。” 德公公心里暗自替荣嫔惋惜,皇后跟着宣帝的时间早,她也看出来了,宣帝的那抹笑很不正常,可她也故意装着糊涂,低着头端起桌上的酒杯来。夏春姑姑悄悄的从背后捅了捅荣嫔,荣嫔这才觉得,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她不由慌了,望着皇上不知如何是好,连头疼和疲乏都忘记装了。 宣帝站起身来,扬了扬龙袍的下摆,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荣嫔目瞪口呆,皇后紧跟着也离席而去,其他妃嫔一看皇上皇后都走了,自己还留下来做什么,也纷纷站起来离席。一场热闹的欢庆宴草草收尾,荣嫔今晚才真是要失眠了。 仪清宫里,华妃腿上盖着厚厚的貂绒毯,盘坐在榻上,认真的剪着手上的一纸窗花,烛光柔柔的照在她光洁的脸上,娴雅得让人心生安宁。宣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赏心美景。他摆摆手让芜烟等人都悄悄退下,自己缓步上前,在榻的另一侧坐下。 华妃抬头吃了一惊,手上的剪子一抖,就落在了指尖上,发出哎呦一声。宣帝急忙捧过来她的手,只见左手的食指尖上凝着一滴浑圆的血珠,他毫不犹豫的就张嘴含住了那根葱白般的玉指。华妃的脸羞得通红,模样似是回到了多年前少女时候的娇赧。宣帝将她拦腰抱在怀里,往寝殿走去,帷幔重重的落在二人身后,摇曳起一片旖旎春色。 一番巫山云雨之后,宣帝心满意足的靠在床头,揽着华妃在怀中轻轻爱抚,一边问道:“清儿今晚怎么没有赴宴?可是朕欲晋升荣嫔惹清儿不喜了?” 华妃像个孩子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柔声道:“四郎想多了,荣嫔怀龙嗣有功,四郎晋升她的位分理所应当,清儿何来不悦?!只是天气渐凉,腿上隐隐有些疼了,不便出去走动。” 宣帝闻言伸掌覆上她的左膝,替她轻轻揉捏,在她耳边喃语道:“辛苦清儿了,当年若不是为了替朕挡那一箭,你也不会多年来深受腿疾之苦。” “清儿不苦,为了四郎,清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华妃伸手勾住他脖子,款款深情道。 “其实不止是晋升她。”宣帝缓缓道:“若说孕育龙嗣有功,后宫中谁能比得上清儿的功劳,朕准备借这个机会,也替你晋一晋位分。” 华妃抬起头来,推让道:“清儿要的不是这个。” “朕知道。”宣帝歉然道:“朕不能兑现当年对你的承诺,始终觉得亏欠你太多……” “没有,四郎已经给了清儿最好的一切,清儿知足了。”华妃幽幽的说道。 次日,宣帝早起上朝,华妃起床来,宫女们依次进入伺候她梳洗妆扮。岚烟拿着玉梳,站在她身后,力度恰好的帮她从头皮处梳到发尾,华妃每日清晨都有放松头皮的习惯,不过一般都只交给岚烟和芜烟两姐妹完成。芜烟拿着茉莉花油,站在旁边向她禀告昨晚彩璃殿宴上发生的事。 华妃轻笑道:“真是愚不可及,但凡进了这镐安城的,不管什么原因进来的,皇上都认定是他的女人,伸着手管皇上要女人,这不是摆明了惦记皇上的家当吗?怪不得皇上昨晚宴席还没结束就来了仪清宫。” 芜烟笑问道:“说来这荣嫔除了有几分跋扈,还真是没什么头脑,比她那个当右相的爹差得太远了。杨相聪明一世,养的这一双儿女却尽丢他的脸。” 主仆仨都笑了,岚烟问:“皇上还会晋她的位分吗?” 华妃道:“肯定会的,杨相这次帮了皇上的大忙,她又正好怀了,皇上总该嘉奖一下杨家。” 芜烟得意道:“任凭她再晋升,也压不到娘娘头上去,谁让皇上的心,就只在咱娘娘一人身上呢!” 华妃瞪了她一眼:“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把那些狂纵的毛病都收敛起来,心里再高兴也不要显露到脸上,你是都忘了?!” 芜烟吓得立马跪倒在她脚下,惶恐道:“奴婢该死,奴婢不该一时高兴,就忘了娘娘的教诲!” “起来吧。”华妃淡淡的说道:“德禧宫那边怎么样了?” 见华妃饶过自己,芜烟赶紧起来恭谨的回答道:“还不是墙倒众人推,各局都开始拿捏着德禧宫了,如嫔仍是一蹶不振,她那妹妹也没什么动作。” 华妃吩咐道:“备辇,一会我过去瞧瞧她。” 第七十九章 华妃试探 苏以宸没有想到,德禧宫失势后,第一个来探望如嫔的,也是唯一的一个,竟然是华妃。 苏以宸将她请进屋内,一落座,芜烟就拿出毯子盖在华妃的腿上,又往里塞了个小手炉。见她惊诧,华妃笑着解释道:“本宫这腿脚不好,天越冷就越严重,受不得一点寒。” 苏以宸感动道:“娘娘腿疾这样严重,还大冷天的来德禧宫看望姐姐,德禧宫上下感激不尽,宸儿替姐姐谢谢您了!” 华妃浅浅一笑:“你别客气,沈段两家是世交,算起来,你俩都是本宫的妹妹,霜儿如今遭逢连番变故,本宫亦为她感到难过,一直都想来看她的,无奈自己身子也不争气,才拖到现在,你们别怪本宫才是。” 其他人躲德禧宫还来不及,华妃却主动登门,还自责来迟,这样的真情切意,即便亲人也不过如此,苏以宸等人眼圈都红了,秋静道:“也就是娘娘您还能想着德禧宫,换做其他人,都巴不得再踩上两脚。” 华妃道:“宫里的人迎高踩低是正常的事,你们不必往心里去。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告诉本宫,本宫替你们做主。对了,霜儿妹妹呢?本宫进去看一看她吧。” 苏以宸道:“姐姐心灰意冷,对一切都不闻不问,她自打进宫以来,对娘娘您一直特别的信赖,您能帮忙劝慰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秋静掀帘让她等进去寝殿,听到脚步声,如嫔动也未动,依然侧着身子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被面的花纹发呆。苏以宸走过去,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道:“姐姐,华妃娘娘来看你了。” 她缓缓的别过头来,望了华妃一眼,仍旧不发一言,又扭过头去继续发呆。好在华妃大度,体谅她尚在病中,并不与她计较,反而主动走过去床榻边坐下,柔声劝慰她道:“霜儿妹妹,万事都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要放宽心,把病养好,孩子还会再有的,沈伯父和伯母的在天之灵也才会安心!” 听她提及孩子和父母,如嫔这才有了反应,眼中一行热滚滚的泪夺眶而出,情绪显然又激动了起来,两只手用力的揪着被面,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岚烟见状急忙将华妃扶离了床边,苏以宸示意秋静先带华妃出去,自己则上前去安抚如嫔。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如嫔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方才的发呆状态。苏以宸退出寝殿,意外的看到华妃还在等着,见她出来,特意满是歉意的对她道:“本宫刚才不该在霜儿妹妹面前提及她的伤心事的,非但没帮到她,反给你添乱了。” 苏以宸忙说:“娘娘好意,怎能说是添乱,姐姐心绪不稳,没有吓到娘娘才是。” 华妃赞许道:“真是个乖巧孩子,你日后可有打算?” 苏以宸据实相告道:“宸儿来京本是蒙舅父收留,眼下舅父一家蒙难,宸儿在京中已举目无亲,只等姐姐身子恢复以后,再做打算了。” 华妃惋叹道:“你生得这副好模样,若无亲无援,难免遭人欺凌。可有想过留在宫中,你们姐妹俩日后也好互相有个依仗?” 华妃突然有此一问,令苏以宸心下忐忑不安,她略一思忖,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回娘娘的话,宸儿不愿意留在宫中!” 听到她如此回答,华妃面上不由呈现出一抹担忧之色,苏以宸更加不安,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娘可是知道些什么?烦请告知宸儿。” 华妃见她的确是一无所知的样子,这才透露道:“你可知昨晚的彩璃殿晚宴上,荣嫔有意向皇上请求为你和她的哥哥杨宗祈指婚?!” 苏以宸大惊:“什么?!” “你别惊慌,皇上暂未应她。”华妃替她顾虑道:“但沈家已倒,你招惹上了杨家,如今虽在宫中,只要皇上不松口,他们尚且不能把你如何,可一旦你出宫去,谁能护你?!荣嫔马上就要晋升为荣妃了,她又怀有龙嗣,深得圣宠,以她的性子,若不能遂其愿必当记恨,她素日里和你姐姐的关系就不大好,你们姐妹二人还得多加防范才是。” 苏以宸当即拜谢道:“多谢娘娘特意提醒。” 华妃扶起她,细语道:“你与霜儿都是本宫的妹妹,本宫提醒你是应当的,只是今后的路,还得你自己去走,留在宫中与否,你务必考虑清楚。” 苏以宸道:“宸儿考虑得清楚,既不愿留在宫中,亦不愿嫁与那杨家。” 华妃好奇道:“宫中不好吗?你这般不愿意留在宫中,可是宫外已有惦念之人?” 苏以宸刚想承认,转念一想,又否认道:“宸儿未有惦念之人,只是沈家蒙难一事皆由哥哥犯案所起,当中尚有蹊跷,宸儿虽在此案中未受牵连,但毕竟是沈家之后,有责任追查此中疑团,为沈家昭洗冤屈。” 华妃道:“你有此志着实难能可贵。不过你身单力薄,想要凭一己之志为沈家力证清白何其艰险?!本宫倒劝你,当先以安身立命为重。” 苏以宸道:“多谢娘娘提点,宸儿必当谨记。” 华妃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罢了,本宫的消息已经带到,余不多说,你与霜儿妹妹好生保重,本宫回仪清宫去了。” 苏以宸忙起身恭送华妃,玉辇缓缓消离去,她的脸上浮起一丝愁云,没想到数月过去,那杨宗祈贼心不死,居然把主意打到宫里来了,如此一来,倒让她的处境有些为难。华妃刚才的话虽未挑明,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劝她委身于皇上,真是可笑,沈家送给他一个女儿还嫌不够,砍完了脑袋还要让她感恩戴德的爬上龙床吗?她在心里发出一声冷哼。 回仪清宫的路上,岚烟不解的问道:“娘娘何苦当这红娘,虽然皇上待您情分不同,可您多少也该防范些个,苏姑娘模样儿虽说不错,可奴婢瞧着她太机灵了,只怕日后不会是个安生人。” 华妃浅浅一笑:“其他人要防,可唯独她,本宫不用防。” 第八十章 心灰意冷 京城的第一场大雪翩然而至,苍穹与大地白茫茫一片,看上去洁净无瑕。荣嫔在这一日正式晋升为荣妃,人人都道荣妃娘娘贵气无双,上苍才会特降瑞雪吉兆,却无人会去探究,暴雪下掩埋着多少森森白骨。 如嫔早上起便发起了高烧,到了晚上更是迷迷糊糊的一会母亲、一会皇上的说起了呓语,给她擦洗身子降温的水已经换了几盆,依然没有缓解的迹象。采屏再次给她号了号脉,担忧道:“还是得去太医院,请抓几服药来给娘娘喝下,若不然这样烧下去,娘娘的身子只怕熬不住。” 苏以宸打发秋静去太医院请太医。外边风大雪大,伞根本打不住,秋静拎了一盏灯笼,走得很是艰难。去到太医院,敲了好一会门,也不见有人来开门,秋静急了,整个人几乎都扑到了门上,拿着拳头使劲的砸门,又冲里面大声的喊叫,仍不见有人回应,堂堂太医院,竟像是没有人值守的样子。 秋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太医院门外像只没头的苍蝇。丝竹声一阵紧一阵的随风飘送过来,那是为荣妃晋升庆贺的歌舞喧嚣,她愤愤不平,娘娘都病成这样了,皇上也没来看一眼,想必是在陪着荣妃吧。 想到荣妃,她脑中火花一闪,是了,荣妃如今怀着龙嗣,每日都要有太医为她诊平安脉,原本在宫中值守的太医,极有可能就去了她宫里。得去仪清宫帮娘娘把太医请过去,她想也未想,拔腿就往仪清宫跑去。 德禧宫的人等了很久,不见秋静请来太医,苏以宸又叫阿满去跑了一趟,阿满回来说太医院今晚没人值守,秋静也不在那里。那股熟悉的不好的感觉又瞬间向苏以宸袭来,她眉头紧锁,望着躺在床上不断说着呓语的如嫔,无论如何,沈家的人都不能再有事了! 太医院没人,没有药,所有人都无计可施,最后还是素玥提醒,橱柜里头好像还搁着几包如嫔之前煎服的安胎药,采屏大喜,让她取出来摊开在桌上,仔仔细细的从那里头挑选了几味药材,然后交给素玥去煎了给如嫔服用。 如嫔的烧清晨时退了下去,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安稳,苏以宸悬着的心终于又落了地。可秋静却一直都没回来,素玥去门口张望了几回,很是担忧,等天色稍亮,就让小昌子出去找她,小昌子嘴里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情愿,素玥脸色铁青,当场就发了脾气。这是苏以宸第一次看到素玥发火,将所有情绪全部都刻画在脸上,看上去气急败坏,小昌子赶紧灰溜溜的去了。 回到殿里后,素玥显然余怒未消,忍不住抱怨道:“都是帮见风使舵的家伙,以前娘娘得势就整日里献殷勤,现在想指望他们干点活,个个都推三阻四的。” 如嫔偏巧就醒了,听到她的话,幽幽的道了句:“不怪他们,谁让我这个当主子的没用呢。” 苏以宸和素玥急忙围上前去,询问道:“姐姐,你可醒了,可觉得身体还有不适吗?” 如嫔露出一抹苦笑:“没有。” 苏以宸见她的情形倒似比之前要清醒,也愿意说话了,不觉欣慰了许多,素玥看着也高兴,吩咐厨房将煨好的粥端上来给她吃了些。如嫔见进出的这些人里边,唯独不见秋静,刚开始还以为她是有事去了,后来吃完粥,梳洗的时候,仍不见她,心中渐渐起疑,问道:“静儿呢?今日怎一直不见她。” 素玥与苏以宸互看了一眼,答道:“她去太医院给您请太医了,想必很快就回来了。” 如嫔哦了一声,道:“我已经没事了,还请什么太医,让她回来吧。” 素玥道了一声好,不敢告诉她秋静是昨晚就去了太医院的,至今未回,秋静自幼蒙李氏收留入沈府服侍如嫔,主仆之间的情分非其他人可比,若让如嫔知道她蹊跷失踪了难免着急,她病情刚有好转,二人均不愿让她马上又受到刺激。 梳妆完毕,素玥扶了她去软榻上坐下。盆里的炭火烧得整个屋子里暖意融融,苏以宸怕她觉得闷,又让阿满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隙,然后拿了一床绒毯给她盖在腿上。如嫔打量着窗纸透亮,大家都换上了冬衣,便问道:“可是下雪了?” 苏以宸道:“是啊,昨儿一早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到现在还没停。” 如嫔叹道:“我竟病了这么久,都已经入冬了。”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她然后又问道:“哥哥呢?可有他的消息?” 苏以宸摇了摇头:“哥哥现在还是朝廷悬赏的钦犯,只要未被抓到,想必是安全的。” 如嫔失望的垂下了眸子,又道:“你收拾收拾,明天就出宫去吧。” 她突然这番话,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苏以宸急道:“宸儿不急着出宫,等姐姐身体好一些再说。” “早些出去吧。”如嫔的声音飘渺:“你是自由之身,何必跟着我一起,守在这冷冰冰的宫里。其他人,想走的也放他们走吧。” 如果说她此前是绝望哀伤,那此刻的她绝对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她的脸上面无表情,好像是在说着一件和她不相干的事。苏以宸的心被深深的震痛了,素玥走到如嫔前边,屈膝就跪了下来,激动的说道:“娘娘,您不可以就这样自暴自弃,您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 如嫔苦笑道:“我没有以后了,什么都没有了。” 素玥劝道:“娘娘,您不能这样想,您还年轻,只要您重新赢得皇上宠爱,孩子很快就会再有的。” 如嫔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苏以宸却明白她的心思,在一系列的打击中,或许真正击溃她的,并不是亡家和丧子,而是皇上的绝情,她根本无法原谅皇上亲手处斩了自己的至亲,更无法原谅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所以,她情愿余生就这样守在德禧宫孤独终老,也绝不会让自己再去讨取皇上的欢心。 可沈家的仇总要有人去报,沈家的冤一日不洗清,哥哥就终生不能光明正大的做人,苏以宸虽然心疼她,却不能不任由她逃避,她咽了口唾沫,狠心的说道:“姐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小昌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就在院里响了起来:“死了,她死了!” 第八十一章 秋静之死 素玥的身子一个踉跄,苏以宸的脸也一下煞白,虽然小昌子没有指名道姓,但她们几乎是同一瞬间,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秋静果然是出了意外! 如嫔看到她俩的神色都如此不对,又联想到自己一早上都没看到秋静,也不由紧张了起来,问道:“谁死了?叫他进来。” 素玥看了一眼苏以宸,苏以宸点了点头,她走去殿外,不一会就带了惊魂未定的小昌子进来。小昌子跪倒在地上,浑身仍在颤抖,见到如嫔,连跪下问安都忘了,显然秋静的死令他惊吓不小。 如嫔向前倾着身子问他道:“本宫问你,谁死了?” 小昌子语无伦次的回答道:“死了,秋静死了。” 听到他说秋静死了,如嫔并未如苏以宸及素玥想象的那样的悲伤,她只是站起身来,轻声的问道:“她怎么死的?” 小昌子回答道:“淹,淹死的?” 如嫔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她。”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内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平静,素玥吩咐小福子去备辇,如嫔淡淡的说了句不用,率先走出了门外,苏以宸赶紧回寝殿给她取了一件厚重的披风来,追上去给她裹上。 空气很寒冷,北风放肆的吹,刮在脸上令人格外的清醒。雪虽然停了,堆积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并未能马上融化掉,为了方便主子们通行,天刚亮就有小太监迅速的将宫道清扫了出来。路面很是湿滑,才走了一小段,鞋袜就都湿了,冰冷冷的黏在脚上,冻得刺骨。 如嫔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似的,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小昌子领着她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前去。到锦瑟池时,池边上已经围了一群人,有宫女小太监,也有几个宫里的妃嫔,全部在望着水里指点议论。如嫔视若无人,直接就挤开人站了进去。只见锦瑟池的水面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秋静安静的躺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脸部朝上,已经和整个冰面融为了一体。旁边有两个小太监,一人手里拿着长锤敲碎冰面,另外一个拿着长勾试图勾住尸体尸首拉回地面。 秋静的尸体很快就被拉回来抬放在地上,德禧宫的人围上前去,如嫔伸出手,颤抖着摸向她的脸部。她的尸首早已经冻僵,表情凝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有几分惊悚。 “静儿……”如嫔轻声唤道。 周围的人看她对着一具尸体说话,都以为她得了失心疯,那也难怪,先是死了家人,然后失了孩子,现在连贴身的宫女都死了,饶是再坚强的人,只怕也撑不住。 “如嫔,这可是你宫里的人,如何一早被发现溺死在这御花园的湖中?”发话的是瑶妃,昨日荣嫔晋升为妃,她作为宫中的老人,又抚育三皇子有功,也跟着提了位分。 如嫔仍有些痴痴的看着秋静的尸首,苏以宸怕她刺激过度,拿出帕子,遮盖在秋静的脸上。 这两人显然都没有回话的打算,瑶妃不免有些尴尬,素玥怕她俩得罪人,只能替主子回答道:“回禀瑶嫔娘娘……” 马上就有人喝斥道:“大胆,德禧宫这是怎么回事?失个宠而已,至于上上下下脑子都神志不清吗?连品阶都弄错,这位已经是瑶妃娘娘。” 素玥急忙跪了下去:“恭喜瑶妃娘娘晋升!请瑶妃娘娘息怒,是奴婢糊涂,弄错了您的品阶,与我家主子无关,瑶妃娘娘若要怪罪,请责罚奴婢。” 虽然她的宫女管彤斥责了素玥,但瑶嫔本人却显然并没有药责怪的意思,反而自嘲的说了句:“起来吧,这事不怪你,原本这次晋升本宫也不是什么主角。” 此话虽说得有几分负气,但也道出了一个事实,昨日封妃,人人都称赞荣妃风光,玉霄宫里前去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欢庆的歌舞声响彻了一整天,晚上皇上还亲自去了玉霄宫为荣妃庆贺,而她这个一同受封的瑶妃却是一如既往的门庭冷落。原本她也没指望自己能获得晋升,虽然替皇上生养了三皇子宇文邑,但邑儿生来便有残疾,一直不为皇上所喜,连带着她这个母亲也渐渐不受待见,若不是蒙华妃这几年来的照顾,只怕她们母子早让人给忘了。她如是这样想,便有些同情如嫔,邑儿虽有残疾,但好歹是她在这个宫里存活下去的指望,而如嫔,却是连这最后的一点指望都破灭了。 素玥谢恩起身:“回禀瑶妃娘娘,溺亡之人是德禧宫的大宫女秋静,昨夜我家娘娘高烧不退,秋静奉命去太医院请太医,不想一整晚都没回,今儿一早,奴婢便叫了小昌子过来寻她,这才得知她溺亡的消息。” 瑶妃道:“虽是德禧宫的重要之人,但人已经死了,且死得这般不祥,按规矩是要立即拖去焚化的,你劝下你家主子,让她回去吧。” “不可以。”苏以宸站起来制止瑶妃以及那两个准备搬运秋静尸首的小太监:“秋静的死不正常,她是自幼服侍我姐姐的侍女,不能任由她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宸儿姑娘。”皇后的掌事太监曹与义也奉命来到了现场,听到她阻拦,出言奉劝道:“宫女秋静是否正常死亡,稍后咱家自会给你一个说法,但尸首停放在这里定然是不妥的,且不说主子们来来往往的看着晦气,再说她既是如嫔娘娘的亲近之人,那就不该让她曝尸在这冰天雪地的受苦,还是先停放到往生庭去吧。” 苏以宸还想说什么,如嫔已经挥手让小太监去抬尸首:“有劳曹公公了。素玥,去取静儿平时的衣服用具,送过去往生庭。宸儿,陪我回宫去。” 如嫔的反应和她以往的个性差异巨大,但秋静的死带给她的痛肯定是勿容置疑的,她异常的冷静反而令苏以宸更加担心不已,直接将所有的话都咽下肚里,上前扶住如嫔匆匆的返回了德禧宫。 第八十二章 荣妃得意 秋静的死给冷寂的德禧宫带来了一丝阴霾,关于她的死因,曹公公最后也没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说是溺水,如嫔没有多说,余下的人不敢有什么异议,但做起事来显然更加的不用心了,接连着便有人提出要这样那样的理由想走,如嫔也不挽留,很快,原本人就不多的德禧宫里,总共就只剩下了五个人。 荣妃晋升后,着实春风得意了一阵,从前虽然骄傲,但上边除了皇后,还压着华妃那一座大山,众所周知华妃在皇上心里,那是很重要的存在,虽然不是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却分掌着协理六宫的职权,几乎和皇后平起平坐。荣妃一想到自己今后再也不用仰望她的鼻息,就感觉连走路都要轻飘飘了,皇后嘛,这后宫里有几个人惧怕她的?!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华妃素日里不常去景阳宫请安,也不喜别人去她的仪清宫里献殷勤,后宫中的女人们想要攀附关系,在她那里都没少碰钉子,眼瞅着现在多出来了一位荣妃,肚里还揣着个皇嗣,母家在朝中的势力那也是如日中天,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后宫里马上就站好了阵营,每天早上皇后的景阳宫一空,转头就能看见荣妃的玉霄宫里好不热闹。 女人多的地方,总是多是非,尤其是后宫这个还分三六九等的女人窝里。荣妃有孕不能侍寝,皇上时不时的来玉霄宫里看望她,眼瞅着这么好的机会,谁都不想错过,可关键是荣妃愿意给谁捡这个便宜。纵观玉霄宫里,如今大半个后宫都与荣妃交好,但真正说得上令她放心不会和她争宠的,唯有一个吉嫔。当初吉嫔来京城朝贺联姻,在朝野上下无援,最后成功用两箱黄金和一箱珠宝敲开了杨府的大门,和杨相达成了一纸秘密协议,内容什么的荣嫔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父亲告诉她,吉嫔会助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并且保证不会和她争宠。 杨家的一双儿女,自小娇生惯养,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主,杨相的话虽是带到了,可彼时的荣嫔并不放心,硬是塞给了她一个宫女,每次在她侍完寝后还不忘赐她一碗养身汤。吉嫔虽是表面上对她恭敬得很,但漠北的公主哪里真能咽得下这一口气,没多久便找了个由头把荣嫔塞过去的宫女给弄死了,接连着弄死了两个,又在请皇上为杨宗祁赐婚的事上不着痕迹的坑了荣嫔一把,荣嫔终于领教到了她的厉害,不再试图驾驭她,但心里也吞下了一根刺。吉嫔是异域美女,带着一股狂野火辣的性感,皇上本就对她有几分喜欢,荣嫔怎会愿意再给她加一分恩宠,所以,挑选几个听话又放心的跟班,就成了她当前最迫切的需求。 后宫里的女人都是人精,给了一点甜头,谁不知道抢着上,很快,就有人活络了起来,不管是杨相还是荣妃,都收到了好处,其中最大方的,莫过于叶淑仪家。这位叶淑仪,说起出身来并不高贵,乃两年前新政下选送进宫来的商贾之女,不过常话说得好,财可通神嘛,当年一起送进宫来的七位商贾之女如今还在美人位上徘徊,她已经扶摇直上,坐上了淑仪的位置。 叶淑仪生得乖巧,出手也阔绰,荣妃晋升的消息刚一出来,她就命人打造了一套纯金镶红宝石的首饰当贺礼亲自送进了玉霄宫。红宝石的头面首饰并不算稀罕,当初皇上就曾赏赐过如嫔一套,夏春打开盒子递到荣妃面前,她略微扫了一眼,眼前一亮,再看向叶淑仪时的目光,就亲近了许多。怪只怪这位叶淑仪太会抓人心思,九尾凤钗,谁都知道这寄意着什么,荣妃如何不欢喜。 除了叶淑仪,还有一个尹婕妤也深得她心,尹婕妤的父亲原是一名小小的地方县令,在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盘桓了好些年始终不得升迁,自从打通了关系拜了杨相为恩师后,很快便擢升为了一方府尹,两年前他也将自己的小女送进来了宫中,可不知怎地,这尹婕妤按理来说长得也有几分姿色,两年来却在后宫里一直不温不火,亦如她爹当年的官路,蜿蜒漫长。现在得了荣妃刻意给她和皇上制造的几次巧遇,终于让皇上注意到了后宫里原来还有这样一个美人,自然也少不了宠幸。 叶淑仪和尹婕妤得了恩宠,更加唯荣妃马首是瞻,在荣妃的一众拥蹵中,渐渐崭露出头角,成了玉霄宫的座上常客。二人均懂荣妃的心思,免不了总捡些她爱听的话来说,荣妃素来爱招摇,肚里揣着个千金万贵的龙嗣,恨不得公示天下人,有事没事就喜欢腆起肚子在御花园里转一圈,她俩也跟在前后左后,捧得荣妃真觉得自己肚里怀着的铁定就是位皇子,皇上还没立皇储呢,谁敢说他将来不会成为太子。 今儿的天气好,荣妃出来闲逛,也合着瑶妃倒霉,恰好带着年幼的三皇子也出来御花园玩耍。二妃一相见,荣妃趾高气扬,瑶妃在气势上首先就矮了一截,哄着三皇子向荣妃行礼:“邑儿,这是你荣妃娘娘。” 三皇子生来右腿比左腿稍短一截,走路时不免一瘸一拐,他虽是年纪小小,但已知自己异于常人不为父皇所喜,因而性格上极度敏感和自卑。荣妃带着一大群人出现在御花园里,他本能的往母妃身后躲去。仍凭瑶妃怎么哄他,也不愿出来行礼,瑶妃无奈,只得对荣妃歉意道:“邑儿年幼,平日里又出来走动得少,有些害羞,荣妃妹妹莫要介意。” 荣妃鄙夷的扫了一眼母子二人,翻着白眼没好气道:“好歹也是位皇子,虽说有些残缺,但也不至于把皇家的气度都丢没了!姐姐还是好生教导教导,没什么事就不要带出来瞎逛了,晦气得很。” 她最后那句晦气的意思谁都懂,瑶妃气得浑身直哆嗦,三皇子也听得明白,将头深深的埋在瑶妃的裙摆里,倔强而受伤。 第八十三章 华妃抱恙 当天晚上华妃就听说了此事,亲自去了瑶妃的长禧宫看望她。瑶妃正在哄三皇子睡觉,听到她来,慌不迭地的出来给她见礼。 华妃伸手搭起她,嗔怪道:“你现如今和我一样都是妃位,怎可还给我见礼?!” 瑶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已经习惯了,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华妃冲她额头轻轻一点,怒其不争:“你呀你,叫我如何说你!进宫这些年了,还是老样子,一点儿的骨气都没有,活该被人家欺负!毕竟是当娘的人了,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邑儿的将来打算些是不?” 瑶妃笑道:“邑儿不是还有你这位姨娘么?!这些年多亏了妹妹,若不是你,只怕皇上早都将我们娘儿俩给忘了。” 华妃叹息了一声:“唉,本就是我亏欠姐姐的,若不是为了帮我,你原本也不用进宫来,你这样的性子,让你在宫里整日面对着这些勾心斗角,的确是难为你了!” 瑶妃替她将腿上的薄被搭好,淡然道:“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我自家姐妹,当时那样的情形,我不入来帮你谁帮你?!好在你如今地位稳固,那荣妃就是再嚣张,谅她也不敢欺到你头上来。” 华妃浅浅一笑:“她有什么不敢的,公然算计皇上的事都干得出来。” 瑶妃反过来安慰她道:“我们那位皇上也不是吃素的主,杨家如此跋扈,迟早会栽跟头,她就算是生下一位皇子,也变不了凤凰,妹妹不必担心。” 华妃笑而不语,望着前方花案上的一株君子兰,有些许的复杂的情绪在目光中酝酿。瑶妃方觉自己失言,急忙站起身来向她解释道:“妹妹,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懂。”华妃示意她坐下,换了个话题:“邑儿已经睡下了吗?” “哦,刚睡下。”瑶妃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妹妹想看邑儿吗?我这就去叫他起来。” “不必了。”华妃道:“我改日再来看他,姐姐保重。” 瑶妃起身相送:“那我送送你。晚上风大寒峭,你尽量少出来走动,万一受寒了又得腿疼,有事让芜烟过来知会一声就行了。” 华妃道了一声“好”,岚烟帮她裹好披风,轿辇已经在殿外的檐下停放,她弯腰进去坐下,轿辇离地,一路稳稳当当。寒夜虽冷,她掀开轿帘,一丝冷风即刻钻了进来,刮在脸上,她似乎毫无知觉,任寒意一点一点的侵入。 翌日清晨太安殿,宣帝批改完最后一本奏章,顺手将朱笔搁置在案前的笔架上。龙案上今日放置的是腊梅,仅一条花枝斜斜的插在白色的高颈玉瓶里,几分孤冷,几分寒香。宣帝扫了一眼,随口道:“今年的香梅开的不错。” 德公公附和道:“可不是,往年都不曾开得这般繁茂,可见圣上庇泽,连树木都焕发了勃勃生机。” 宣帝心情大好,又道:“华妃最喜梅花,剪几支送过去她宫里,就说是朕的意思。” 德公公道:“哟,就冲皇上这份心意,华妃娘娘的病都得减轻一半了。” 宣帝听得直拧眉,疑问道:“清儿病了?朕为何不知?” 德公公慌忙掌嘴:“瞧老奴这张破嘴,真是藏不住事。华妃娘娘是昨儿夜里起的病,发得急,偏巧贵太医又不在宫中,岚烟姑娘只好求到了老奴这里,差人连夜出宫去请了贵太医入宫为娘娘诊治,娘娘怕皇上为她担心,还特意交代了老奴不要惊扰到皇上。老奴该死,光顾着高兴就给说漏了嘴。哎,皇上……” 他话还没说完,宣帝已经掀袍往殿外疾去,不消说肯定是往仪清宫的方向,德公公立马追上前去,嘴里同时吆喝道:“摆驾仪清宫!” 宣帝踏入仪清宫寝殿时,华妃还未醒,映入眼帘的是在长公主璃然的带领下,皇长子宇文宏祯以及五公主绮罗均乖巧的趴在床前,守护着自己的母妃。听到父皇的脚步声,璃然转过身来,伸着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小脸虽然稚嫩,却已经努力担当起姐姐的职责。绮罗尚小,看到父皇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抱抱,又惧怕姐姐怪责,咬着指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期待的望着父皇。而宏祯虽然只有五岁,但身为皇长子,自小华妃对他的教导便比姐姐和妹妹要严苛得多,他已经渐懂得收敛情绪,让自己表现得尽量从容和沉稳。 宣帝对三个儿女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他会意的按照璃然的要求,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然后摸了摸宏祯的头,抱起了绮罗,浑然不似一个帝王的刻板和严厉。绮罗开心不已,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父皇。” 这一声惊醒了华妃,宣帝抱着绮罗坐下,心疼道:“把你吵醒了?怎的生病还让人瞒着朕。” 华妃浅浅一笑,声音听上去尚有些虚弱无力:“也不是什么大病,无端的让皇上跟着担心了。” 看到儿女们俱守在自己床前,她又不顾病体,挣扎着起来询问道:“璃然,你为何带着弟弟妹妹在这里,今天的早课都习完了吗?” 璃然乖乖的回答道:“回母妃的话,母妃身体欠安,璃然牵挂无法安心学习,因此向太傅告假,带了弟弟和妹妹来为母妃祈福,缺下的功课,璃然下午会请太傅为儿臣们一一补上,请母妃放心。” 华妃这才点头,又柔声问道:“可曾用过早膳?” 璃然摇了摇头,华妃心疼孩子,急忙唤岚烟进来带他们下去用早膳。宣帝看她一醒来就只顾着孩子,忘了自己,忍不住责怪道:“清儿何时能多为自己着想一些,何必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谦让他人?!” 华妃料宣帝已经听说了昨晚去探望瑶妃一事,柔笑着解释道:“是清儿不好,令四郎担心了。” 宣帝捏着她的柔荑道:“你挂念姐妹情谊,不惜将晋升的机会让给她人,娴雅清简,也从不向朕提任何过分的要求,朕此生能得清儿,乃上苍赐予朕之最大的幸运,叫朕如何能不担心你!朕已经决定,晋升你为贵妃位,这次,朕命令你不许再谦让和拒绝了!” 第八十四章 华贵妃 新春将至,又是一场纷飞大雪,将整个镐安皇宫都包裹在了洁白的冰雪世界里。太和殿前的广场和台阶上铺着厚厚的红绒地毯,四周的灯笼与彩带正在加紧悬挂,尚仪局的人来回穿梭,忙碌的布置着即将迎来的贵妃晋封典礼。 宣帝即位九年,华妃是获封的第一位贵妃娘娘,皇上又特意传下口谕,交代尚仪局务必配合礼部的赵常大人将此次晋封典礼按照最高规格的来办。这样的一道旨意下来,王尚仪和赵尚书立马都犯了难,最高规格?按照规制,这后宫中谁的册封能越过皇后的仪礼去,可听着皇上这意思,就有点令人寻味了。 两人都摸不准皇上的心思,既怕交不好差,又怕惹得皇后娘娘和未来的贵妃娘娘不快,头疼啊!最后还是揣了厚礼,私下去问皇上身边的德公公。若说最懂皇上心思的,这宫里头除了王怀德只怕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德公公只说了四个字:“曲径通幽。” 在后宫和官场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虽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王尚仪和赵尚书立马心领神会,回头就大张旗鼓的操办了起来。不出几日,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与周围的白雪皑皑正好形成强烈的颜色对比,看得更加的鲜艳夺目,喜庆吉祥。 荣妃站在沉香榭的八角亭内,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扎眼的红,连水边的树枝上,内廷都不忘绑上了飘扬的彩带,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股无名火不知往何处宣泄。皇上可真是用心良苦啊,满宫的大红,谁不知道正红是后宫里唯有皇后才配享用的颜色,这样堂而皇之的捧她,连祖上定下来的规矩都不要了。还有那个窝囊皇后,祖父好歹是当朝左相,被人家蹬到脸上来了竟然都不吭气, 其实事情还真不是荣妃想的那样,皇后并非是不想吭气,而是也有气没地方发。她是先帝爷钦点的当朝皇后,皇上尚是太子时迎娶她入东宫,当时的阵仗,道是举国齐贺也不为过,皇上登基后,她顺理成章的入主后宫,可皇上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敬重有余,恩爱不足。爷爷说只要她恪守本分,任谁都撼动不了她皇后的位置,她始终隐忍,哪怕段清姿比她先一步诞下皇嗣,哪怕皇上要她把掌管后宫的权力瓜分给那个女人,她都不恼不闹,做足了一个皇后应有的宽容大度姿态。前段时间给荣妃晋位,皇上和她商量,华妃抚育皇嗣的功劳最大,也该给她晋一晋位分了,她也答应了,谁让自己不能给皇上添一位皇子呢?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玩了这样一手偷梁换柱计,她突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晋封典仪那日,晴空如洗,积雪在阳光下熠熠光辉。太和殿的殿前广场上,繁花似锦、歌舞如云。文武百官、朝廷命妇以及后宫中五品以上的妃嫔无一缺席,齐齐候立在地毯的两侧。 皇后穿着一身正红色的金凤祥云锦袍,九尾凤钗在厚重的发髻上金光璀璨。她嘴角轻扬,气质雍容而华贵,这样的姿态,她从17岁就开始练起,到现在已经整整13年,无论任何时候,她都站立在夫君的身侧,恰到好处的向所有人展示她母仪天下的丰采。可宣帝的目光,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过。他站在太和殿的殿前,微笑的望着正前方,迎接他心爱女人的到来,神情喜悦而激动。 吉时鼓声响起,喜炮冲天怒放,华贵妃搭着宫女岚烟的手,踏着莲步,缓缓而来。她身着正紫色的仙鹤祥云锦袍,巨大的裙摆在身后逶迤于地。这件锦袍由整个尚服局的绣工耗时三个月精心制作而成,上面缀满了从江南进贡而来的上好湖珠,所有的图案均以金丝银线绣制,低调奢华,完全符合华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完美形象。 只见她长眉如远岱,眼尾弯弯似含娇带笑,七尾金凤步摇在头顶上调皮的晃呀晃,每一下都仿佛是晃动在了宣帝的心上,令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等待新娘的毛头小伙,竟然还会有一丝的紧张。离他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宣帝已经迫不及待的伸出手去。华贵妃将手递给他,缓缓转身,那一刻,光华如星光闪耀,她的脸上浮起一丝胜利的笑容。 翌日,宣帝又下旨前往雅园行宫围猎,后宫后妃诸人中,仅华贵妃奉旨伴驾。旨意传来,皇后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雅园是先帝爷在世时常与宣帝生母淑妃度假的地方,皇上此举昭然若揭,吕家在他登基路上所立下的汗马功劳,换来他一句永不废后的承诺。如今老臣死的死,废的废,爷爷幸而有先见之明,早早的就告请辞官养老,皇上百般挽留,最后还让他担着个左相的空衔,不过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仁义和守信,可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下一个该轮到她,轮到吕家了吗?皇上前脚带华贵妃去行宫,她后脚就跟着易装出宫了。 雅园的猎场内,北风猎猎,积雪在地面结成了厚实的冰壳,在微弱的阳光下白亮得晃眼。宣帝与华贵妃共乘一骑,德公公与侍卫们在后面远远的跟着。华贵妃怕冷,整个人都缩在了宣帝的披风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打量着外面的景色,雀跃的眼神看起来犹如十多岁的精灵少女。 “清儿可还记得这里?”宣帝问道。 华贵妃抬头,如墨的瞳孔里,浅映着宣帝的深情,她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柔声回答道:“清儿怎么会忘记这里呢?就在这里,清儿的一生从此注定牵绊。” 宣帝亦动情的紧拥着她,呢喃道:“朕也是,朕的这一生,从清儿为朕挡箭的那一刻起,就永远的和清儿牵绊在了一起,任何人都不能把你从朕的身边带走!” 华贵妃低首一笑,将头轻轻的靠在宣帝怀里,目光越过雪地,越过丛林,投射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八十五章 皇后之恩 没有皇上在的镐安皇宫,看上去比往常少了几分热闹,连景阳宫每日例行的请安,也清清冷冷,妃嫔们看上去个个都无精打采,心神飘忽,仿佛皇上这一出行,她们的魂魄都跟着弄丢了一般。 皇后坐在凤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底下,除了华贵妃与荣妃,其它正五品以上位分的妃嫔都在这里了,总共才十一个人,其中有五位还是早年进宫的老人,看来,后宫的人的确是太少了些。她扫了一眼如嫔,如嫔前些日子恢复了请安,但身上那股子原有的明艳和锋芒已经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坐在人群中总是安静得让人几乎忘却了她的存在。她身上穿着一袭浅碧色的衣裙,那衣裙有些肥大,罩在她消瘦的身形上愈发显得羸弱不堪,看来似是旧年的衣裳。 宫女端上茶水,众女在皇后的邀请下各自拿起来装模作样的轻抿了一口,实则大多数的人连嘴皮子都不曾打湿,都叹了句:“好茶。” 皇后也不揭穿,但笑不语,待那盏茶稍稍的放凉了一些,便打发众女散了,独独留下如嫔,让她与自己一起回凤仪殿。 凤仪殿是皇后的寝宫,皇后此举显然有几分亲近的意思。可如嫔仿若未觉,安静的跟在她身后,皇后让她坐就坐下,如一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木偶。宫女重新斟了茶上来,皇后亲切的对她说道:“如嫔妹妹,太医说你的身子已经康复了,但本宫看着你的脸色仍苍白得紧,可感觉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皇后的关心也并未让如嫔有丝毫的动容,她侧着身子回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嫔妾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并无不适。” “你先祖与本宫祖父同为大周开国功臣,对于沈家的遭遇,祖父深感遗憾和痛心,也曾力劝过皇上,替你父母求情,奈何皇上固执己见,祖父也无力回天。”皇后的言语中满是痛惜,那样的真诚看上去并不像伪装出来的。看如嫔还是一副木然的模样,皇后紧接着抛出了一招利器:“虽然不能令你父母幸免于难,但是,祖父他老人家不忍心故友之后曝尸荒野,所以……” 如嫔娇躯一震,快速的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皇后,眼里的急迫与激动显露无遗。 皇后这才缓缓的道出了下半句:“所以,祖父他老人家特意命人偷偷收了你父母的尸骨,将他们合葬在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只是不敢刻立碑文,始终让他们委屈了些许。” 如嫔起身来,咚的一声跪倒在皇后的脚下:“皇后娘娘及吕祖之恩,沈氏如霜此生铭记于心,他日若得机会,必定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霜儿妹妹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皇后急忙扶她起来坐下,嗔怪道:“祖父他老人家顾念故友之情,本宫亦是怜你姐妹俩如今在宫中孤苦无依,这才将秘密透露于你,希望你早日振作起来,养好身体,方能彻查令兄驿馆一案,将陷害之人绳之于法,为沈家伸冤,为你父母正名。” 如嫔面色沉痛,对皇后透露出来的信息半信半疑:“娘娘也觉得我哥哥驿馆一案,是被人设计陷害的吗?” 皇后道:“据祖父他老人家所知,你父亲早在判决下来前就已查到了蛛丝马迹,只是苦无证据,其后他便安排了令妹入宫,因此本宫推断令妹有可能是知情之人,她进宫来的目的,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照顾你如此简单,只是事情发展得太快,她亦有心无力。” 皇后一席话,令如嫔仿佛拨开了层层迷雾,是了,以父亲的睿智,他怎会预料不到沈家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他借机会送了宸儿入宫,想必也会留下线索给宸儿。她眼中一亮,急匆匆的向皇后告退,便要返回德禧宫去,皇后也不留她,只命岚烟取了几盒上好的血燕来,拿给在外等候的素玥,让她带回去给如嫔滋补身体。 如嫔回到德禧宫,将苏以宸唤进殿里,便撇退了众人,命素玥和阿满守在门外。苏以宸见她神色大异,和出门前判若两人,不由得也有些紧张,主动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如嫔拉着她在榻前坐下,低声道:“宸儿,我想出宫去拜祭父亲和母亲。” 苏以宸如遭电击,沈家七十九口人西市斩首,按照大周的律法,死后抛尸乱葬岗,无碑无名,从此犹如孤魂野鬼。如嫔突然有此一说,她不禁心生疑窦:“姐姐,舅父舅母是被皇上下令满门抄斩的……” “我知道。”如嫔接口道:“所幸老天垂怜,他们没有被弃尸荒野,吕相命人将父亲和母亲择处安葬了!” “真的?!”苏以宸喜极而泣,反握住如嫔的手:“吕相有没有说把他们葬在何处了?” “皇后亲口告诉我的,应该错不了,你快想想办法,我想出宫去拜祭他们。”如嫔急切的催促道。 “皇后说的?”苏以宸快速的冷静下来,沈家处斩的事已过去两月有余,皇后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才说:“姐姐,你先别急,皇后可还说过什么?” “她还说父亲已经查找到了哥哥被陷害的线索,宸儿,你是知道的对不对?父亲让你进宫来,除了照顾我,是不是还有其它目的?”如嫔反问道。 苏以宸觉得已经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坦然相告道:“的确,我进宫来的目的不仅仅是照顾姐姐,还有查找哥哥被陷害的线索。” “你为什么一早不告诉我?!”如嫔哭泣着责问道。 “姐姐,你当时怀着身孕,舅父和我都不愿意你涉险,所以才瞒着不让你知道。”苏以宸解释道:“可宸儿还是大意了,才让姐姐……” “这不怪你!”如嫔叹息道:“是我没用,连自己肚里的孩儿都保护不了。” “不是这样的。”苏以宸道出事实:“采屏帮姐姐号过脉,姐姐脉象絮乱,似是沾了活血化瘀之物,那个消息,只不过故意放出来刺激你体内的药物急快发作而已。” 第八十六章 谜之真相 苏以宸的话犹如一记巨雷,将如嫔的心击成了粉碎,她摇晃着脑袋不愿置信,用颤抖的声音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是被人下的药?!可我吃的用的每一样东西,明明都有经过你们的试查!” “是宸儿大意了。”苏以宸自责道:“我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你入口的食物和汤药上,一直以来都未发现可疑,直到出事后,才发现你体内残留有极少的麝香,这样的分量按理来说没有大碍,但在强激之下,药效有可能会加倍的释放出来,因此,才导致了姐姐的小产。” “是谁要害我?!”如嫔揪着胸前的衣襟,仿佛那里插着一把刀子,她牢牢的攥着,不敢拔出来。 “不知道,但香陌很可疑,事发后她就不知所踪了,还有当天的兰房,素玥说闻到了很浓的香味,当时以为是花香,但再后来去,那股香味就没那么浓了,很可能也被人动了手脚。”苏以宸道:“整件事情,从崔公公扣下花木开始就是一个设好的局,引我们一步步的入套。” “是我不听阻拦,一定要去兰房的。”如嫔闭上眼睛,将苦涩的泪水吞咽下去。 “也不能全怪姐姐。”苏以宸劝慰道:“宸儿若是一早就将危险如实相告,或许姐姐就会加以防范,不会那么容易着了他们的道。” “他们是谁?我的父亲母亲死了,孩子也没了,我却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如嫔喃喃自语道。 “会找出来的!”苏以宸紧握住她的手:“姐姐,舅父临死前曾告诉过宸儿,哥哥的案子,很可能是使臣团勾结朝廷的人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借皇上的手铲除沈家,你肚里的孩儿,也可能是他们幕后指使。” “使臣团里北元和突厥公主,不是都进宫里来了吗?”如嫔问道。 “是的,北元公主进宫后,和荣妃走得很近。”苏以宸停顿了一刻,似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接着说道:“杨家有没有在这场阴谋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不清楚,但据我推测,北元公主肯定脱不了嫌疑,舅父北征一战,喀吉王阵亡,其子也是丧于沈家军之手,她主动请嫁大周,其动机本就十分可疑。” 如嫔的眼里快要喷出火来:“我要杀了她!” “姐姐。”苏以宸劝阻道:“这些都只是舅父和宸儿的推测,一切都要掌握到真凭实据才可以,你不能冲动,否则只会害了自己,沈家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不可以再有伤亡了!” 其实,苏以宸还有话没说出来,在这一系列的阴谋当中,皇上究竟是推波助澜?还是被表象蒙蔽?她不敢想,也不敢告诉如嫔,毕竟,想要为沈家翻案,最终还是要借助皇上的手,所以,皇上的恩宠不能丢,无论她和如嫔有多恼恨皇上的无情,都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想方设法让如嫔重新博取到他的欢心。 如嫔掩面哭泣:“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不!”苏以宸直截了当的告诉她:“你要让皇上宠幸你,宠爱你,站稳你在后宫当中的位置,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大胆的去寻找线索,伺机报仇!” “可是,我做不到!”如嫔痛苦道:“我好不容易才爱上他,可他都做了些什么?灭我沈家,在我小产后不闻不问,他太冷血了,我做不到!” “我知道,皇上令姐姐寒心。”苏以宸继续劝道:“可姐姐想过没有,这个宫里还有谁的权势可以比得过皇上!我们固然不屑于皇上的恩宠,但倘若我们被别人践踏在脚下,拿什么去对抗和复仇?!所以,你必须做到,重新爱上他,牢牢记住那些恨,有朝一日,利用他的爱将那些恨狠狠的砸回去!”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如嫔哀泣道:“你容我再想想……” 苏以宸不再逼她,如嫔和她不同,她自小受尽苦辱,见识了各种手段心机,尝遍了人间的悲喜冷暖,已经习惯与命运去做斗争,可从小备受呵护的如嫔,突逢变故,如何能快速的去适应和反击,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如嫔悲难自抑,流泪了许久,心情才略微和缓,又惦记起了去父母坟墓前拜祭一事:“宸儿,能想到办法让我出宫一趟吗?” 苏以宸犯难道:“姐姐,你已经是后宫妃嫔,若无皇上旨意,想要出宫简直比登天还难。这样吧,你向皇后打听清楚舅父舅母的埋骨之处,我要申请出宫应当是不难的,祭拜一事,就交由我来办。” 如嫔只得同意,第二日早上再去景阳宫请安,临走时故意落在最后,望着皇后欲言又止。皇后一看就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偏生装作不知,笑问道:“如嫔妹妹为何还不走?可有事?” 景阳宫人多眼杂,埋骨一事关系重大,如嫔当然不敢在殿上直接发问,只能拐了个弯的说:“昨日蒙皇后娘娘之邀,在娘娘寝宫看到一幅画,画中山高水阔,风景秀美,令人心生向往,可巧霜儿近日正巧在习画,所以想向皇后娘娘厚颜请求,可否再去观一番?” 皇后面上薄笑,听懂了她的意思,却并无邀请她再去寝殿的意思:“习画练字有助于排解情绪、培养情操,如嫔妹妹有此爱好甚妙。芜烟,一会去库房里挑几幅晏老的山水画,送去给德禧宫给如嫔临摹之用。” 如嫔见皇后起身便要走,不由情急,又不敢拦她,只得眼巴巴的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如嫔妹妹,本宫今日还有事,不便于你多聊,你回去吧。”皇后说完,看也不看她,领着岚烟等人出了殿外。 接下来两日,皇后依旧找理由搪塞她,不是没空,就是头疼需要静养,不肯给机会与她单独详聊,如嫔百般无奈,又气恼不得,心里愈发焦灼。 直到第三日华贵妃回宫,一大早的居然破天荒的来了景阳宫请安,没过一会,荣妃腆着肚子,也大摇大摆的来了,在殿里落座。景阳宫里好久没这么齐聚一堂了,皇后看起来似乎很高兴,笑意妍妍的让岚烟亲自给各宫妃嫔上茶。 第八十七章 景阳暗涌 按理来说,华贵妃晋升的次日,便要一早来景阳宫,给皇后斟茶跪谢,聆听教诲,只因她要陪驾去行宫,这事便耽搁了下来。看样子华贵妃并不打算记起这一规矩,皇后似乎也没有要提的意思,反而主动关心起华贵妃的腿疾了,还让人去取毯子来给她。 华贵妃当然不可能用皇后的毯子,岚烟替主子谢绝道:“启禀皇后娘娘,这次出宫,皇上特意命人给娘娘做了几件水豹绒护膝,暖和的很,娘娘出门,今后便方便得多,不必时时刻刻捂着毯子了。” “水豹绒?!”皇后不由抓紧了凤椅上的扶手,没有人看见,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她的五指在黑暗中轻轻的颤抖。但皇后毕竟是皇后,再大的震惊也改变不了她多年培养出来的沉稳凤仪,她眉语目笑,似是很高兴华贵妃终于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护膝方法:“的确是做护膝的好皮子,妹妹多年来深受腿疾困扰,此物可算是发挥出妙用了。” 华贵妃梨涡浅笑,柔声细语道:“妹妹也觉用着极好,本该为皇后娘娘也裁量出一件的,可惜皮子小,竟是没留下多余的。” 皇后哂笑道:“本宫体健身安,用不着那些,妹妹用着欢喜就好。” 在场的大多数妃嫔还是头一次听到水豹绒这个名字,都觉得新鲜,看她俩又俱是笑意融融,一来一回的互相谦让,要有多和睦就有多和睦,便纷纷参与到话题中来,议论起来水豹绒究竟是个什么皮子,满宫上下,居然就这么一小块,好像稀罕得很。 素来少话的珍嫔最先发问,她的汉语尚不流利,因此咬词嚼句的说得很慢,带着突厥特有的卷舌音:“两位娘娘,请恕嫔妾孤陋寡闻,嫔妾听说过虎绒、狐绒、貂绒、豹绒,水豹绒就是水里豹子的皮绒吗?豹子怎么会在水里?” 皇后笑而不答,华贵妃掩嘴笑道:“珍嫔妹妹果然是天真可爱,你们突厥地处漠北草原,不知这水豹一物并不奇怪。水豹生活在极寒之地,大周境内也是没有的,这仅有的一块皮子,还是吕相大人当年为先帝爷去极北寻药时侥幸遇见,费尽千辛万苦才捕获到的。” 众人当中,以秀嫔的年纪最长,她祖父马超与吕常卫、沈寅并称为大周三大战神,只是马家两代男丁均战死沙场,到了她这一代,竟再无一个男丁可继门楣。先帝爷感念马家的报国之功,索性将她也一并纳入了儿子宇文成泰的东宫。她替宇文成泰生下了两位公主,第一位公主洬月出生后不久便死于天花,第二位便是现在的五公主溯月。这几年后宫里的主子越来越多,她毕竟生育过两个孩子,容颜身材比不得那些年轻貌美的新人,渐渐的也就少了恩宠,只一心一意的守着溯月公主长大。 皇后和华贵妃口中的水豹绒,她是知道的。当年先帝爷病重,遍寻名医不治,后来得一高僧指点,取海之胆,天之冠,地之魂,以极寒之冰,极阴之火煎服可愈。吕相寻极寒之冰归来时,顺便带回了一张水豹皮进献给先帝爷。水豹是生活在北极冰川雪海的动物,全赖一身厚厚的皮绒保暖,是难得的御寒之物。由于皮子小不适合做衣袍,加之又太过稀有,先帝爷也不舍得用,直接放进去了库中珍藏。没想到多年以后,皇上居然拿了出来给华贵妃做护膝,这不是打皇后的脸吗?! 她在一旁嗅到了一丝硝烟弥漫,皇后与华贵妃这么多年来的和平局面就要撕破了吗?是皇上任性了!当年在东宫就最宠爱段清姿,一心想要立她为太子妃,可相较吕家在朝廷的影响力,段家实在是太势弱了。先帝爷早就相中了吕家的女儿为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一道御制就直接决定了太子妃的归属。宇文成泰也曾反抗过,可到底还是为皇位妥协了,并且许下了登基后立吕家女儿为皇后并永不废后的承诺。当年还是侧妃的段清姿,据说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却主动去劝了宇文成泰迎娶太子妃入东宫,从此甘居人下。 华贵妃笑得那般柔美,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姐妹之间的闲聊,皇后也带着笑,仿佛已经练就了百忍成钢的本领。珍嫔仍是一脸的率性天真,直言不讳:“皇上对贵妃姐姐真好,这等珍贵之物都舍得拿来给贵妃姐姐做护膝,可见在皇上心中,再没有比贵妃姐姐更重要的人了!” 这句话道出的虽是事实,可听起来却着实令人嫉妒。荣妃憋了好几天,今天抱着挑事看戏的心来的,结果事还没开始挑呢,华贵妃就抢先赤裸裸的秀了一把恩爱,刺激得她胃里直冒酸水。 如嫔从荣妃出现开始,眼神就没离开过她的肚子,她早就注意到了,仍故意挺了挺肚子,然后讥笑道:“珍嫔妹妹如此羡慕,大可以把膝盖敲折了,也落个腿疾,三不五时的装病扮痛,求皇上垂怜呀!” 她言语犀利,汉语都说得不太利索的珍嫔如何是她对手,被她夹枪带棒一挤兑,顿时脸涨得通红,气鼓鼓的站起来,又无奈的坐了下去。 华贵妃瞟了一眼荣妃,身后的岚烟已经出言质问:“荣妃娘娘这话婢子可就听不明白了,什么叫做装病扮痛,惹皇上垂怜?我家娘娘当年可是为了救万岁爷才落下伴随终生的腿疾,万岁爷心疼都来不及,可容不得别人半句诋毁!” 荣妃轻蔑的一笑,当作没听到。华贵妃不紧不慢的说道:“若论装病扮痛,惹皇上垂怜,这个本事荣妃若道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吧?当日如嫔小产,皇上前脚才踏进德禧宫,你后脚就腹痛报喜,让人将皇上请去了玉霄宫,不知本宫说得可对呢?” 如嫔听她提及此事,眼睛终于从荣妃的肚子上转移到了她的脸上。荣妃现在肚里怀着龙种,自是有恃无恐,压根不接华贵妃这茬,她笑眯眯的环顾一周,然后突然问道:“这殿中间怎么也没放置个蒲垫,让贵妃娘娘怎么行跪谢聆训之礼?” 第八十八章 打脸之争 荣妃的声音清脆,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但两位当事人不说话,其他人都不敢妄语,有那么一瞬间,殿里的空气静到了似乎要凝结的地步。 皇后与华贵妃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谁也不愿意在气势上输人一丈,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日后留下话柄。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皇后手里的白雾茶都凉了,她还端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茶盏盖,却一口都没喝。华贵妃摩挲着精致的鎏金小手炉,耸搭着眼皮子,仿佛那上边舒适的温度令她昏然欲睡。 荣妃在心里骂了一声两个老妖精,盘算着要怎样才能令她们开口,让这场仗打起来。她将目光投向尹婕妤和叶淑仪,对她俩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的眼中明显流露出怯意,她恨得牙痒痒的,平日里各种表忠心,让她们冲锋陷阵的时候就怂了,果真是恨铁不成钢!吉嫔嘲弄般的笑了笑,然后很不小心的拂动了一下左袖,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杯盏跌了个粉碎,茶水和瓷片四溅,坐在吉嫔左上方的瑶妃吓了好大一跳,身后的宫女管彤一边急呼“娘娘”,一边十分夸张的上前来给她检查有无烫伤和割伤。吉嫔也一个劲的向瑶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瑶妃姐姐。” 皇后这个时候不得不开口说话了,她首先向瑶妃和吉嫔表达了关心:“两位妹妹可有受伤?需不需要传太医过来看看?” 瑶妃和吉嫔都表示不需要,皇后面色一正,然后出口斥责道:“吉嫔宫里的,可见你平日里是怎么当差的,没有一点眼力劲儿,万一伤到二位娘娘,你可担待得起?!” 吉嫔马上替自己的宫女飞羽辩解道:“请皇后姐姐息怒,飞羽是嫔妾从故国带过来的侍女,尚不太懂得大周国的规矩,难免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请皇后姐姐和瑶妃姐姐宽恕。” 皇后听罢更为不满:“荒唐,既然进了我大周后宫,就要按我大周后宫的规矩行事,否则,如何忠君侍主?!如何以儆效尤?!来人,给本宫将飞羽拖下去,杖责二十!” 华贵妃的脸色明显白了几分,荣妃拍手叫好:“皇后姐姐英明,进了宫自然就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否则人人都想仗势妄为,那后宫章法岂不是形同虚设,后宫秩序迟早也得乱套!” 她前边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后边就笑眯眯的望着华贵妃道:“您说呢?贵妃姐姐。” 华贵妃仍是波澜不惊,娓娓答道:“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若有逾矩犯规之事,一向由皇后裁度。荣妃妹妹尚在养胎,仍不忘关心后宫章法,右相大人果然是教养有方,荣妃妹妹这般的心系后宫,只当个妃嫔未免也太屈才了。” 往日温婉如水的华贵妃,讥讽起人来也是犀利无比,众人不禁刮目相看。荣妃却并未就此认输,立马反驳道:“父亲常教导臣妾做人要守规矩,绝不可姑息养奸,以免带坏风气。臣妾一直牢牢谨记,看到有人不守规矩,就忍不住出言相劝,请皇后姐姐见谅。” 她又将皮球踢给了皇后,皇后眯眼一笑,岂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个时候,皇后是不会介意和她联手的:“后宫的和谐稳定需要众姐妹们齐心协力、共守宫规,荣妃妹妹明礼崇德,是妃嫔之典范,本宫很是欣慰。” 同盟迅速达成,荣妃再度提出跪谢聆训之礼:“贵妃姐姐协理六宫,更是六宫之表率,今日来景阳宫,想必是特意来跪谢皇后姐姐提携之恩的,也让臣妾等姐妹有机会再次聆听到皇后姐姐的教诲,臣妾倍感荣幸。” 吉嫔和林淑仪等人齐声附和:“嫔妾也倍感荣幸。” 岚烟见形势急转直下,对自家娘娘不利,不禁情急,出言辩护道:“贵妃娘娘患有腿疾,平日里莫说久跪,就是站多会也容易引发旧患,请皇后娘娘明鉴,免去贵妃娘娘跪谢之礼。” 皇后道“无妨”,然后吩咐道:“夏春,取景阳宫最好最软的蒲垫来,给贵妃娘娘。” 瑶妃起身劝阻道:“皇后娘娘,华贵妃腿疾严重,依臣妾看……” “瑶妃莫不是糊涂了,当日你我受封,臣妾挺着肚子也没落下跪谢聆训之礼,只不过一小会工夫,贵妃娘娘自己都没推拖,你着什么急!”荣妃毫不客气,直接截断了瑶妃的求情。此时,已经有宫女将蒲垫送了上来,放置在了宫殿正中位置。 华贵妃冷冷一笑,推开岚烟的手,一步一步的走至蒲垫处,然后将目光一个个的扫视过那些与皇后和荣妃串通一气的人,最后锁定在最上方的凤椅上,皇后正襟危坐,下巴轻抬,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她光站在那里,却迟迟不下跪,似乎在等待什么。皇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此时正当早朝时间,她就不信华贵妃能拖延下去。果然,荣妃再度开口了:“贵妃姐姐可是嫌铺垫不够软?皇后姐姐再给加一个好了。” “皇后的景阳宫好生热闹,朕老远就听着了,有什么高兴事,朕也一并来听听!”皇上的声音猝然出现,然后才是德公公的传令:“皇上驾到!” 众女齐齐下跪,皇上也不理她等,径直走到殿中央,扶起华贵妃:“贵妃患有腿疾,朕早就同你说过,可免去一切跪拜之礼。” 华贵妃抿嘴轻笑,道了一声:“谢皇上。” 皇上这才转过身去,对众女说道:“免礼,都起来吧。” 原来等的是这出,皇后缓缓起身,心中犹如万马奔腾,皇上为了她竟然连早朝都提前结束,匆匆赶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这样一句为她撑腰的话。呵呵,免去一切跪拜之礼!跪谢聆训原本就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她此举并无不妥,皇上如此藐视她,袒护华贵妃,犹如一记狠狠的耳光,火辣辣的甩到了她的脸上! 既然皇上已经发话,众女谁还敢提让华贵妃跪谢聆训之事。秀嫔最先出来打圆场:“皇上给华贵妃做的水豹绒护膝,众姐妹羡慕不已,皇后娘娘也道发挥出了妙用,臣妾正寻思着问皇上要个样子,给溯月也做一对呢。” 第八十九章 皇后的条件 皇上高兴的大手一挥:“今年各地进献的皮子足,既然溯月喜欢,尽可以拣她喜欢的做。各位爱妃也不必羡慕,人人有份!” 众女齐齐下跪谢恩,景阳宫里又是一片和乐融融,方才的争执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发生。皇上稍坐了一会便携华贵妃而去,其他妃嫔纷纷告退,如嫔心情复杂,也准备走,皇后突然唤住她:“如嫔留下。” 这是皇后当着众人的面第二次单独留下如嫔,尽管只是一个如今不受宠的嫔妃,但能得到皇后的关照,关系自然非比寻常,皇后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将消息带给华贵妃,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容不得如嫔犹豫和选择。 凤仪殿一如往常的温暖,皇后回到殿里,余怒未消,不免燥热,开口就斥责宫女:“愚笨东西,连炭都不会烧,留你有何用?!” 小宫女吓得战战兢兢,玉墨挥了挥手叫她下去,然后从芳意手中端过雪梨玉髓羹,递到皇后跟前,笑劝道:“娘娘快喝一口润润喉消消气,如嫔还在底下等着您呢。” 皇后这才打量了一眼尚在殿下站着的如嫔,淡淡的吩咐道:“如嫔,过来坐吧。” 如嫔领命,低眉顺目的在下首处落了座,却感觉如坐针毡,前几日还心心念念要找机会向皇后打探,此时机会就在眼前,她却觉得如同被皇后捏住了七寸,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皇后用完羹,又漱了漱口,重新恢复了笑容:“如嫔妹妹没有话想问本宫吗?” 如嫔俯首,低声道:“嫔妾的确有一事相求皇后娘娘,此事牵连重大,嫔妾自知本不该有非分之念,可嫔妾心中着实挂念难安,请皇后娘娘训责、明示。” 皇后让玉墨扶她起来,苦口婆心道:“有本宫的族人看管,如嫔妹妹尽可放心。不过本宫想劝你一句,如嫔妹妹有工夫在德禧宫里日夜挂念难安,倒不如花点心思琢磨一下如何重获圣宠吧。否则,你姐妹二人这辈子只怕是都难以如愿了!” 皇后的这番话说得隐晦,似是规劝,又似是警诫,如嫔更加忐忑,试探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嫔妾定当谨记。另外还有一事,是关于嫔妾之妹苏以宸的,宸儿数月前入宫随侍嫔妾,如今已无此必要,所以,嫔妾想向皇后娘娘奏请,准许她出宫去。” 皇后轻叹道:“如嫔妹妹看来还是太天真了一些,你觉得令妹还出得去镐安宫吗?!” 如嫔惊问:“皇后娘娘此言何意?宸儿当初是以家眷名义入宫随侍的,她与嫔妾等人身份不同,为何就出不去了?!” 皇后冷笑道:“如嫔妹妹莫要忘了,你的家眷当日已被皇上一纸诏书全部问斩了,皇上之所以留了她一条性命,难道你猜不出是为了什么吗?再者,就算她能撇去沈家的身份出宫去,还有一个杨家少爷在对她垂涎三尺呢,荣妃可是亲自替兄长求过皇上指婚的,听说这位杨家少爷的名声不是太好,你觉得令妹一旦出宫,能逃得出他的魔掌吗?” 如嫔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皇后紧接着循循善诱:“以你姐妹二人之姿,只要联手,想要重获圣宠简直是易如反掌,他日若能怀上龙嗣,本宫更可力保你二人位列妃首,届时,有什么是不能如愿的?!” 如嫔听后默不作声,皇后顿生不悦,冷着脸下了逐客通牒:“不日便是新春,祭扫之事族人自有安排。你回去好生考虑,本宫也是为了你姐妹二人着想。” 皇后的条件已经摆上了桌面,如嫔脚步沉重,一路都在反复咀嚼皇后刚才的那番话,圣宠、龙嗣、祭扫三个词轮流在她脑中碰撞,撞得她的头似乎要爆裂开,刚踏进德禧宫,就一头栽到了地上。 醒转过来,仍是苏以宸带着阿满、素玥、采屏围守在床边,她有一片刻的恍惚,似乎看见了秋静的身影,但马上就意识到那只是自己出现的幻觉。苏以宸扶她坐了起来,然后帮她掖好被子,柔声问道:“姐姐可好了些?我喂你再喝点参汤吧。” 她摇了摇头,示意其他人都先下去。素玥知道她有事要同二小姐商量,放下碗,领着阿满和采屏出去了殿外。苏以宸故作轻松的冲如嫔一笑:“姐姐干嘛一直盯着宸儿看?” 如嫔眼里的泪似乎就要溢出了:“宸儿,姐姐是不是很没用?” 苏以宸握住她的手宽慰道:“胡说,姐姐是沈家的女儿,大周战神之后,谁敢说姐姐没用?!” 如嫔酸楚道:“可我救不了沈家,护不住肚里的孩子,连你,我都保护不了。” “宸儿这不是好好的吗?”苏以宸道:“宸儿答应过舅父,要照顾好姐姐的。” 如嫔轻声道:“姐姐知道,可宸儿是妹妹,理应由姐姐照顾妹妹的,不是吗?” 苏以宸灿然一笑,握紧如嫔的手:“那我们姐妹俩互相照顾!” 如嫔点了点头:“嗯,我们互相照顾!” 这一幕,倒有点像极了苏以宸初到定国府的那一年冬天,只是那一年,家人安在,姐妹无忧。大约是都想起来了那个下午,姐妹俩相视一笑,如嫔突然问道:“宸儿的琴可有带过来,不如给姐姐奏一曲吧?” “好啊。”苏以宸欣答应,返回房中去取琴。 如嫔唤了素玥进来,让她给自己准备舞衣,素玥不知她是何意,劝阻道:“这大冬天的,娘娘的身子才好,若是再冻病了可怎么办?” 如嫔浅笑道:“进宫这两年,什么都荒废了,我就想试试,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活过来……” 素玥听罢也酸楚不已:“那奴婢去给娘娘拿舞衣,让采屏准备好浴汤,等娘娘跳完了,就可以泡个舒舒服服的汤浴了。” 苏以宸取琴回到殿里时,素玥已经伺候着如嫔换上舞衣,舞衣是鹅黄色的,分层的薄纱轻盈飘逸,只是穿在她身上,宽大了一些,显然是太瘦了的缘故。看到她重新披上舞衣,苏以宸很想哭,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第九十章 一舞倾城 明日便是除夕了,接连忙碌了大半个月的镐安皇宫终于回归了安静,各所宫殿内外均已布置一新,游廊画檐下的灯笼照映出欢喜温暖的颜色。 雪停了两日,入夜又开始下了,有几分冷。宣帝从太安殿出来,一朵雪花刚巧落在他的鼻尖上,顷刻融化,只余下一丝冰凉。王怀德向皇上请示:“夜已经深了,陛下要去哪位娘娘的宫里歇息吗?” 宣帝哈了口气,一团白雾在他的眼前袅袅升起:“难得清静,陪朕去御花园里走走吧。” 王怀德弯腰道:“喏。” 御花园里静籁无声,王怀德手里提着灯笼,烛影昏暗,照起物来还不如雪夜的寒光。宣帝瞥了他一眼,笑道:“这劳什子的东西就扔了吧,朕看着倒坏了性子。” 王怀德笑了笑:“陛下心如明镜,所以任何污障在陛下面前都无所遁形,不似老奴,老眼昏花。” 宣帝瞬间被逗乐,一天的疲乏顿觉轻缓了不少,笑骂道:“老东西,就你知道的多。” 一阵琴声若有似无的从风中传来,仿佛很远,但仔细一听,又似乎很近。如此清冷的夜,居然有人和他有着相同的兴致,宣帝好奇道:“何人在抚琴?” 王怀德也听到了琴声,凝神驻听了片刻,道:“似是从太液湖的方向传来的,陛下可要去看看?” 宣帝道:“好,古有踏雪寻梅,朕今晚就来一出踏雪寻琴。走!” 雪花自空中徐徐飘落,太液湖的湖面烟波缥缈,远远望去,蓬莱阁的楼台水榭在雾色中若隐若现,那琴声仍旧断断续续,从水上飘来,带着空灵的旋律,愈发的清冷,愈发的神秘。 宣帝加快了脚步声,雪地路滑,王怀德生怕主子跌倒,不时就在后边提醒道:“陛下,您慢点儿,小心脚下……” 宣帝突然收住了身形,凝神注视着湖面,道:“嘘,别说话!” 王怀德顺着他的目光往湖面瞧去,第一眼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第二眼,连呼吸都几乎要停顿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精灵呢?一抹淡紫,那紫极淡,淡得若不仔细看,仿佛就会融入苍茫的雪夜里,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踪迹。然而,那紫又极耀眼,因为天地间除此之外,已容不下别的颜色。 雪花在指尖悄悄绽放,她素手翻云,比风更轻盈,比雪花更莹白。她纤腰轻舞,比杨柳更绰约,比灵蛇更妖娆。她顾盼生姿,目光皎皎如月,每一个回眸,都流露出无尽的哀婉,恍若前世五百年的守望,只盼换来今生一舞同心的缠绵。 宣帝看得如痴如醉,不知道眼前这一幕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风撩起她脸上的面纱,宣帝的心跟着提到了喉结,想要一睹她的芳容,但那一抹淡紫,飘动在风中,她的样子更加的模糊。 宣帝不由的伸出手去:“姑娘……” 紫色的精灵望了过来,如同受惊扰的小鹿,飞快的消失在了一片雾霭中。宣帝急切的拔腿就追,等绕过柳岸,哪里还能看到佳人的身影。 王怀德意犹未尽的问道:“陛下,老奴不会是做梦了吧?” 宣帝也惊叹道:“蓬莱水榭惊鸿舞,疑是仙娥坠凡间!” “陛下。”王怀德不忘提醒道:“不早了,您该回去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主持祭典呢。” “好。”宣帝的目光再次扫视了一眼湖面,确定佳人已经离去,这才抱憾而归。 翌日卯时,宣帝在太和殿前接受完王侯、群臣的朝拜和贡礼,然后前往祭坛,祭先祖、拜百神,而后由大祭师呈上四目假面,宣帝执朱笔亲点朱砂于面额,驱傩祭礼正式开始,大祭师戴上假面,着玄衣朱裳,执金枪龙旗,后又有诸般假面祭师,动鼓吹、唱祭词,自祭坛始,绕东玄、南定、西华、北安四门,再至祭坛而终,宣帝及王侯百官跟随在后,整一圈下来,已是申时过半。 祭礼结束,王侯百官各行回府,宣帝稍事休息,又即刻前往太贤殿,与皇后、妃嫔们共迎年夜。今年的年宴仍由皇后操持,照例五品及以上的妃嫔皆可出席。 酉时钟响,韶乐起奏,宣帝升座金龙席,举箸示意年宴正式开始。不过,这一场年宴虽然是金箔玉液、珍肴美撰,但并非除夕之夜的重头戏,大家都只是依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做做样子。待到年宴撤下,宣帝回太昌殿换了一身常服回来,此时的太贤殿,已经重新布置成了家宴场地,乐师和舞姬均已登场,守岁的氛围这才刚刚点燃。 宣帝的心神有些恍惚,昨晚太液湖面上那一抹翩翩起舞的紫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举目望去,每一个舞姬似乎都带了她的影子,却又不是她,缺少了一份轻、一份柔、一份媚、一份哀、还有他也说不明、道不清的体会…… 皇后与华贵妃在宣帝的一左一右,仿佛都在专心致志的欣赏殿里的歌舞,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皇后的脸上带着气定神闲的微笑,那是真正享受其中的模样,而华贵妃,则显得有几分落寞。这也不怪她,按照往常的习惯,宣帝落座后,都会不时的邀她举杯共饮,或者将他认为好吃的菜品夹送到她的碗碟中,以示爱宠。可今日的宣帝,目光虽然盯着前方,却空无一物,仿佛人还坐在这里,心思却早已飘出了九霄云外。 华贵妃放下筷箸,掩嘴轻咳了几声,岚烟急忙关心道:“娘娘,你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 岚烟的声音不大不小,既不会引起过多人的注意,又够得着让宣帝刚刚好听见。然而,宣帝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华贵妃颦眉蹙额,略有不爽。皇后恰在这时望了过来,二人的目光一交汇,华贵妃迅速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尽管一闪而逝,但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华贵妃当机立断佯装不适,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准备悄悄的离席,宣帝这才惊觉,忙询问道:“爱妃何故离席?” 第九十一章 嬛妃 华贵妃轻揉额穴,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娇虚无力:“臣妾突然觉得有些不适,想下去休息一会。” 宣帝还不及表示,皇后就已侧过身来,表示关切道:“妹妹既然不舒服,皇上就放她回去歇息吧,有岚烟服侍着,皇上大可不必担心。倒是今日团圆守岁,众姐妹齐聚一堂,臣妾特意准备了一支遗世名曲,让司乐们加紧排练了出来,还要请皇上和众位妹妹细细品鉴一番。” “皇后姐姐如此有心,看来今晚众位姐姐妹妹都要一饱耳福了。”荣妃立即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向宣帝撒娇道:“皇上,您可不许走,臣妾还有臣妾肚里的皇儿都要陪您一起守岁呢。” 听皇后和荣妃一说,底下的妃嫔们也纷纷眼巴巴的望了过来,生怕宣帝真的撇下众人就走了。可宣帝纵是再宠爱华贵妃,也不会当众做出这等不顾全大局的行径。他微笑着环顾了一圈,先安定下妃嫔们的心,然后对华贵妃轻声吩咐道:“那爱妃先回去歇息一会,朕迟些再去看你。” 华贵妃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我现在又舒服了,想坐下来继续看歌舞吧,按照她一贯以来的娴淑,自然是善解人意的回答道:“那臣妾就先行回去了,皇上多陪陪众位姐妹吧,切勿因为臣妾而坏了大家的兴致。” 宣帝道好,命王怀德用御辇将华贵妃送回仪清宫,自己则留下来继续观赏歌舞。然而歌舞演过了一年又一年,演出了一场又一场,照旧是笙箫琴瑟,照旧是长袖折腰,并不见有太多的新意。他不觉有些兴趣了了,又开始在脑海中浮想起昨晚的那一幕幻梦之舞来。 又一舞结束,舞姬退场,乐师都停止了演奏,皇后命人放下帷幕,将灯烛熄灭,只余下几盏放置在大殿东南西北的四个角落里。光线突然变得极暗,气氛也陡然从热闹转为了宁静。皇后这一手故弄玄虚玩得极好,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集中起来了,连宣帝也停止了冥想,期待皇后说的新曲目登场。 “咚”的一声琴音,如清泉滴入了幽谷,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响,然而马上又重归寂静。众人疑惑不解、窃以为刚才那一声,只是琴师不小心拂动了琴弦,却听见琴音终于再度响起,细而悠长,仿佛来自远古的微风,丝丝缕缕、蜿蜒而来。 帷幕悄悄的拉开了一角,一座用薄纱围蔽的圆台缓缓的推入了大殿的中央。圆台的底座不知用了何种设计,由内而外散发出幽若的光芒,那光不大,照得薄纱当中的身影朦朦胧胧,在悠远的琴声中渐渐伸展开来,隐约带着几分绰约和神秘。 很快,没有人再注意演奏的是什么曲目了,因为薄纱紧跟着跌落,露出圆台之上一个紫衣赤足、裙角飘曳、翩然欲飞的女子…… 宣帝欣喜若狂,腾地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然后又慢慢坐下,目光牢牢的紧锁着那个女子,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刻也不肯挪开。皇后得意的笑了,有些人的脸却僵住了,昏暗之中,谁也不必再费力的掩饰。 琴声停了下来,圆台与紫影再度消失在帷幔之后,大殿上光明重现,却一片默然,许久,才听到一声叫好,宣帝带头鼓掌,皇后与众位妃嫔们也紧跟着击掌称赞。 荣妃扶着腰,摸着肚子,眼瞟着皇后,意味深长的夸奖道:“皇后姐姐果然是有心,臣妾原以为要大饱耳福,没想到却大饱眼福了。” 皇后根本不打算理会她言语里的嘲讽,而是向宣帝邀功道:“皇上,不知臣妾为今晚特意编排的新曲目,您看着可否还满意?” “曲子好,舞更是妙!”宣帝大笑着催促道:“朕重重有赏,方才跳舞的女子呢?快快叫她上来领赏!” 皇后击掌三下,一名紫纱遮面、身裹白色素锦披风的女子自帷幕后重新走至殿前,向宣帝俯首跪下。一双玉足尚不及着袜穿鞋,就这样袒露着踩在冰冷的地面,白得让人看着陡增怜惜,显是方才跳舞的女子无疑。 宣帝高兴道:“你方才表演的舞蹈,朕看了很是喜欢,可有取名?” “不曾取名,请陛下赐名。”女子吟语道。 “好!”宣帝思索片刻,欣欣然说道:“昔日有长袖惊鸿名动天下,而今有你紫衣欲飞夺人心魄,不如就叫飞天舞吧。” 女子叩首谢恩:“多谢陛下赐名。” 荣妃的眼睛一瞬不眨的盯在女子的身上,疑惑道:“皇上,臣妾听她的声音,怎觉得如此耳熟呢?” 宣帝道:“爱妃一提醒,朕也觉得似有几分熟悉,不过,后宫中若真有此绝艺佳人,朕又怎会舍得让她被冷落埋没!” 皇后抿嘴笑道:“皇上不如命她摘掉面纱,看一看究竟是哪位佳人?” 宣帝道妙哉,众女的好奇心也早已被高高吊起,都伸着脖子争相张望,期待一睹她的庐山真面目。 女子伸出芊芊素指,将耳畔的浅紫面纱轻轻扯落一侧,然后微微抬头,只见紫纱之下,冰肌雪肤尤为耀眼,月容之上,柳眉杏目更显多情。 所有人都惊呼道:“如嫔……” 新年伊始的清晨,阳光斜斜的从云后穿出,冷寂了一个寒冬的德禧宫,终于迎来了冰雪消融。 沈如霜躺在床上,侧着头,透过层层垂落的烟纱帐,望着窗棂上的光斑,不知在想什么。宣帝的一条胳膊还沉沉的搭在她身上,搭得久了,被压住的地方有些疼,她一动不动,任凭那些疼从局部一点一点的蔓延到全身,然后到麻木。 昨晚大殿之上,宣帝说“柔桡嬛嬛,妩媚姌袅”,唯有她担得起一个“嬛”字,朕就赐你嬛妃,从今以后你只为朕一人而舞。她没有拒绝,长跪在地上,俯首谢恩,宣帝走下龙椅,亲自扶起她,将她抱上龙辇,送入了德禧宫。 她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是跳了一支舞,竟然就晋位加封了。她又觉得有些难过,即使她跳得再好看,即使她日以继夜不停的跳,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换不回来了。 注:柔桡嬛嬛,妩媚姌袅——出自《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第九十二章 皇后立威 沈如霜一舞翻身,重获圣宠,不仅荣妃和华贵妃等人大感震惊,连助力的皇后吕莺莺,也颇有些意外。计划实施前,她曾一度担心,仅凭沈如霜一人,是否有足够的把握能打动皇上,甚至于,她一开始看好的,原本就不是沈如霜,而是沈如霜身后的苏以宸。 沈如霜做到了,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她喜出望外,趁机向皇上暗示,应该给被冷落和打压许久的如嫔一些补偿,皇上正在兴头上,当场就宣了晋升如嫔为嬛妃,她猜想,这个消息传到仪清宫的时候,段清姿应该要气得腿疾复发了吧?姜还是老的辣,祖父出手从来没有不赢的战争,段清姿对德禧宫的刻意拉拢和略施恩惠,到头来都抵不过一句沈氏埋骨。 嬛妃晋升的次日,由于皇上前一晚歇在她宫里的缘故,来景阳宫请安时晚了一些,没想到华贵妃和荣妃居然又不约而同的也来了,而且,来得挺早,像是特意在等着她一般。沈如霜脚刚迈进景阳宫,就感觉到一束束目光似箭一般齐刷刷的向她射了过来,她佯装无视,径直走进殿里,向皇后请安,然后跪谢听训。 “嬛妹妹昨晚的飞天舞真是令人惊艳啊,这样勾魂夺魄的舞姿,想必在座的姐妹们也都是第一次欣赏到,敢问妹妹是从何处学来的呀?也好让众位姐妹们长长见识。”嬛妃刚坐下,对面的荣妃就挺着肚子迫不及待的发声了。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荣妃话里的意思,明面上是夸奖嬛妃舞跳的好,实则是嘲讽她的舞淫艳下作,上不得台面。叶淑仪早前在荣妃面前露了怯,这些天一直不受她待见,眼看有了表现的机会,马上也跳出来嘲讽道:“嫔妾倒是对这类型的舞有一二分了解。” 她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然后特意强调道:“众位姐姐都知道,嫔妾出身低微,这种舞王侯贵族的府上是看不到的,但嫔妾的爹爹有一位侍妾,出身乐坊,也极擅此舞,所以嫔妾的爹爹才纳了她入府,嫔妾因此也见过一两回。” 嬛妃一言不发,皇后扫视下方,冷笑道:“嬛妃所跳之舞,改编自南朝遗世名曲《临春乐》,得皇上赐名飞天舞,尔等才疏学浅仍不自知,反在这胡言乱语,刻意贬低,莫非是想传到皇上耳中,得一个大不敬之罪?!”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纵是杀头也不为过,叶淑仪吓得花容失色,立马就跪下来认错恳求道:“嫔妾不敢,是嫔妾孤陋寡闻,不识嬛妃姐姐的飞天舞,请嬛妃姐姐莫怪,求皇后娘娘休要告诉皇上!” 嬛妃脸都不曾转,从头至尾似未听见一般。皇后冷哼了一声,厉声斥责道:“后宫乃皇上休憩之所,要的是六宫和睦,齐心尽力侍奉好皇上,若都似你这般多嘴长舌、搬弄是非,皇上还如何安枕?!嬛妃不与你计较,但本宫身为六宫之首,不能坐视不理,纵容这等歪风邪气!本宫罚你自行掌掴二十,禁足一月,罚抄《女诫》一千篇,直至诚心悔过为止,叶淑仪,你可认罚?” 众女未料到素来性子温和宽厚的皇后会突然间凌厉起来,直接拿叶淑仪开刀,叶淑仪心中后悔不迭,欲向荣妃求援,可荣妃哪里敢替她求情,皇后有心立威杀鸡给猴看,这个时候谁开口谁就是自找麻烦,她可没那么傻,主动往刀口上送。夏春在荣妃身后冲叶淑仪轻轻的摇了摇头,叶淑仪自知无望,含泪闭目道:“嫔妾认罚,谢皇后娘娘教诲。” 从景阳宫出来,途经飞鸾殿,主仆二人远远的便看见长廊的尽头,伫立着一道雍容华贵的宝蓝色身影。嬛妃的脚步停顿下来,素玥在她耳边低声附言:“娘娘,好像是华贵妃,我们需不需要绕道?” 华贵妃大冷天的在这里驻足,当然不会是为了看风景,嬛妃道了一声不必,嘱咐素玥在原地等她,自己迈步上前,躬身唤道:“清姿姐姐。” 华贵妃缓缓回头,淡笑道:“霜儿妹妹如今已攀得高枝,得你一句姐姐之称的另有其人,本宫可承受不起。” 嬛妃仍旧躬着身子,恭敬的回答道:“在霜儿心中,清姿姐姐一直是霜儿最敬重的人,从前是,今后亦是,霜儿不会忘。” 华贵妃一笑置之:“既然你当本宫是姐姐,那为何事事都瞒着本宫,反倒和皇后串通一气?” 嬛妃自然不敢告诉她实情,只得低语道:“霜儿并非有意向姐姐隐瞒,只是霜儿有自己的苦衷,请姐姐原谅。” 华贵妃端详了她片刻,这才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德禧宫处境艰难,你重夺圣宠,本宫也甚感欣慰,但一想到你求助之人是皇后而非本宫,本宫就忍不住反思是不是本宫这个当姐姐的哪里做得不好,才令霜儿你疏远了本宫。” 嬛妃急忙否认道:“清姿姐姐对德禧宫、对霜儿一直都照顾有加,德禧宫上下感激莫名,是霜儿行事不妥,才徒增姐姐烦忧,请姐姐勿要自责。” 华贵妃道:“既然霜儿方才都已经说了另有苦衷,那本宫也不便再追问是何因由。本宫自知仪清宫比不得中宫位高权重,能帮到霜儿的委实有限,霜儿有意投靠中宫,本宫也并非不能理解,但你我姐妹一场,本宫仍要奉劝你一句,只望你前路珍重,切勿行差踏错,被有心之人利用。” 嬛妃再度躬身道:“多谢姐姐教诲,霜儿先行告退。” 待她离去,岚烟的身影从一侧红柱后无声无息的闪出,道:“娘娘,这沈家姐妹看来是有把柄被中宫捏在手上了。” 华贵妃吩咐道:“去查一下,皇后和沈如霜之间,做了何种交易。” 岚烟应声道:“奴婢马上去办。另外,芜烟刚才来报,看见芳意领着人去了德禧宫,我们是否也要安插人过去?” 华贵妃道:“不急,先让景阳宫的人过去露露脸。” 岚烟笑道:“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