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旧梦》 第一章 苏醒 四十二岁的外科主任希金斯是美国人,但他从当医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感谢母亲,她的纯德国血统让他的血液中充满了严谨和理性,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了非常多的荣耀。 基于这种源自神秘遗传的严谨和理性的思维,配合着精湛的技术,负责的态度,希金斯对病人的判断和处置,至少在他到XH医院的七年里,没有出过差错。所以,当社会福利部的贺小姐一脸惊喜的跑来告诉他,那个在福利部的休养病房里,等待死亡的患者醒了,希金斯的第一个反应是:“我理解您的心情。” “不,不,希金斯先生,我说的是真的,她睁开眼睛了,我们叫她,她有反应!她的眼睛会动!”三十出头的贺安琪脸色绯红,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兴奋的声音都有些尖。 希金斯本能道:“这不可能!她的脑部受了非常重的外伤…..”他用手势止住贺小姐开口,继续道:“虽然伤口不大,但部位和伤势非常糟糕,你知道的,弹片非常深入,事实上,如果不是她年轻身体好,她甚至到不了这里。” 希金斯走到贺安琪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头:“你在这里很久了,某些神经产生的反应你是知道的。林太太的情况我也很同情,但我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出于善意,也有可能会带来我们不希望的结果。走吧,跟我去向林太太解释清楚。” 如果医生(扩大到在医院出入的人)表现出对病情的乐观,而后续却证实那是个完全相反的误判,对家属的打击会格外严重。希金斯理解能理解义工们善良的愿望,但他不认为这是能对家属有任何帮助的行为。 个子高高的希金斯,腿长步大,在医院里工作的时候,他根本不会讲什么绅士风度,去等女士的步伐,贺安琪张口,却对上空气,只有无语,无奈的快步跟在了后面。院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比一个德国人更刻板的,是半个德国人! XH医院是美国那个最著名的富豪出资修建的,作为慈善事业的一部分,就医的病人如果家里不能提供良好的休养场所,病情又不需要住院,那么医院附属的社会福利部,就会提供免费的房间并附带简单的看护服务,直到病人痊愈出院。 贺安琪说的那个病人,是六周前的深夜送过来的,因为伤在脑部,所以是由希金斯亲自接诊的。只看了十分钟,希金斯就做了判断:清理创口,包扎。 已经完全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完全没有!就算这姑娘受伤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这种伤势也是救不回来的。 不需要语言沟通,病人的母亲看到希金斯摇头的神色,当时就呆了,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一手拉住希金斯的衣服,一手抓住女儿身下的褥子,手上用着死力,却一点儿声音都不出,目光直直地盯着女儿的脸。 昏迷的病人没有表情,母亲的无语则显然是崩溃前的平静。希金斯在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这种生死挣扎看得很多了,但,他依然会有无力的感觉。 想了想,他让贺安琪带人把这对母女安置在了福利部的房间,而在这之前,他亲自给病人做了本该由护士完成的清创包扎。 时间对激烈的情绪是个缓冲,适当的行为也会让人找回理智,希金斯的处置显然非常合适,因为病人的母亲没有再来找他,只是每天在福利部的房间里陪着仅有呼吸的女儿。 如果仅仅是这些,希金斯不可能会在一个多月后,在郑安琪突如其来的“报喜”时,明白她说的是谁。虽然忙碌的希金斯没有再去看这个已经失去治疗意义的病人,但贺安琪小姐却每每在中午吃饭时,跟他说上一些。 林书兰,美国哈佛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成绩非常好,已经连拿了三个学期的奖学金,而让人吃惊的是她才只有十六岁!本来她是回家参加祖母和外公的葬礼的,没想到日本人开了战,她的父亲带着人迎着日本人的军队上去了。她和母亲等亲属向关内逃,混乱的夜里,遇上日本人炮击,仅有五岁的弟弟当场就被炸死了,她也头部受创,当场昏迷。 希金斯和医院里的好几个美国医生都是哈佛医学院出来的,林书兰如此年轻就可以在哈佛取得优秀的成绩,他们对这个小校友是即赞赏又惋惜。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做不了什么。 林书兰的床挨着窗户,十月底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光影斑驳,光线明亮,交织在一起,晃得人眼花,显得不那么真实。 高级酒店的总统套房……价值连城的国宝……堪称天衣无缝的赝品……意外出现的前“客户”……哦!小叔叔的枪没能快过那家伙的刀…… 深夜,子弹的破空声,炮弹爆炸的声响和火光……惊慌的人们,小男孩的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 庄生晓梦,庄生?蝴蝶?谁是真身?谁又在梦里?从醒来后一直就闭着眼睛的“林书兰”没有她表现的那么虚弱,她想的头都疼了,不是伤口,是脑仁儿! “书兰,书兰,要不要喝口水?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跟大妈说啊……” 小心翼翼,明显夹杂着喜悦的声音第N次在耳边响起,睁开眼,这个年近半百,满面憔悴的妇人叫舒玉凤,是“她”爸爸的元配,“她”的亲妈是二太太,此外“她”还有两个小妈。也就是说,“她”的全部家庭成员是一个爸爸,四个妈,还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五岁小弟弟。 我X你X的小日本儿!“林书兰”心底骂了一句以前根本不可能骂的、极粗俗的话。两世为人,都被日本人要了命,怎么可能还有好话! 好在,好在,这个林书兰的身体素质好得不能再好了,而二十一世纪过来的那魂魄,也足够强韧(实际是足够“大条”,大到在家族的“生意”里,完完全全被排除在决策之外),所以融合了两个人的记忆之后,新的林书兰,诞生了! 林书兰在福利部的病床上躺了四天,外科主任希金斯领着一票外科大夫,一天会来看她四次,而且每天都要亲自仔细地给她检查两次。能让这个忙碌的人花如此多的精力在一个病人身上,用希金斯的话来说是因为:“美丽的女孩儿,你是一个奇迹!我所知道的情况,包括传说,从来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脑部创伤下存活!而且是完全的康复!我想我见证了神迹!” 的确!死人复活+灵魂穿越“二合一”,还不是神迹吗!林书兰用“初愈病人”无言的微笑应对情绪明显亢奋的希金斯,心里在努力融汇如今这个身体的记忆,为自己的今后盘算。 林书兰头部的创口早在她还昏迷着的时候就愈合了,所以在林书兰醒来的第五天,希金斯反复检查后确定无碍后,她出院了。踏出医院的一刹那,她突然想,算起来这个身体昏迷了43天,好巧!前世的灵魂活了27岁,今生的身体活了16岁,加起来正好43!可能真的有神仙呐!“洞中一日,世上一年”,老辈儿不是有这句俗语吗? “恭喜!林太太,林小姐,大劫安渡,必有后福!”贺安琪带着福利部的几个义工来送。 舒玉凤欠身行了个礼:“多谢您了!贺小姐.我家书兰能有今天,多亏您几位的细心照料,多谢!” 舒玉凤是真的满心感激,她不是很懂西医,但在医生已经放弃的情况下,贺安琪和义工们每天都协助她替林书兰擦洗、换绷带,甚至认真的做当时看来很徒劳的事,比如仔细上消炎药,时刻保持伤口的清洁等等。 这对当时已经在崩溃边缘的舒玉凤来说,其实是很大的安慰。因为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只要孩子还有口气儿,就是还活着! 相貌只算清秀的贺安琪,身材纤秀,衣着寻常,她每天在XH医院的福利部忙来忙去,认真而负责,却不是为了赚那份薪水。 贺安琪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祖父是前清的一品大员,父亲是北洋的实权人物,等到这两个政权倒了台,偏偏人家的公公是国民政府的大老,照样风雨不侵。嫁的丈夫是一心向学的教授,任职燕京大学,她自己,也是在英国念了书回来的。 长于富贵之家,受中西文化的熏染,贺安琪自有高华之气,舒玉凤见多识广,即使不知贺安琪的家境背景,对一个有着这样气质的人,本就持几分敬意,加上女儿的缘故,言语之间更多了些恭敬。 贺安琪连忙扶起:“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林小姐康复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从林小姐的身上,我看到了希望和不放弃的奇迹。” 第二章 回家 从医院回家,林书兰坐了“第二回”的黄包车。只是,这回的车夫不象前世那样时走时停,还有兴致和她聊天,讲些真假难辨的典故野史什么的;而她,也没心思打量周围的景观,体味那份与众不同的行进…… 家已经毁了,现在的,不过是住处。舒玉凤等人租住的地方,以前是个国公府的一部分,地方不算小,大大小小的好几个院子,宽宽松松地安置下了所有的人。林家逃难的时候,带上了周围的亲友,老老小小几十口人。 也是她们逃出来的早,不然就算北平有亲戚,逃难的人这么多,人家这个大宅子,也早租出去了,哪还能象现在好环境、好地段的安顿在一起? 舒玉凤的父亲舒海天是辽吉一带名动一时的绿林首领,有六个结义兄弟,他排老二。七兄弟里,郑老大夫妻死在和别的绺子的地盘争夺战中,只留下一子一女,是和舒玉凤一起长大的。女儿郑文芝今年三十九岁,嫁了西安的关家,生了两子一女。儿子郑文喜今年四十三岁,三子两女。 “九一八”当晚,郑文喜领着二十二岁的长子和十九岁的次子还有正在自己家的大女婿跟着林正芳走了,文喜媳妇领着分别二十岁和十七岁的两个女儿,还有十三岁的小儿子,大儿媳妇带着十四个月大的孙子,小儿媳妇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跟着逃到了北平。 沈老三和沈老七是亲兄弟,日俄战争的时候,沈老三护着绺子的家眷转移,死在俄国人的排枪下,沈老七也受了极重的伤,娶妻可以,生子就不能了。所以沈老三的独子沈开山就兼祧两家,娶了两房妻子,生了三子一女。 沈老三的妻子沈文氏有个哥哥在上海做生意,天生岳父命,六房妻妾生了十三个女儿,二十几年前便接了寡居的妹子和唯一的外甥去上海,着意栽培。因此沈开山一家八口不在这里。 七兄弟里,用自己的命救了舒海天的白老四脾气最坏,但对两个女儿是百依百顺,从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大女儿叫金枝,小女儿叫玉叶。俗是俗,但做父亲的心意却是明明白白的实打实。白老四和沈老三是同门师兄弟,感情最好,要结儿女亲家。但香火不能断,就把小女儿玉叶嫁给了沈开山;大女儿金枝坐门招夫,谁知道那男人竟在几年后不辞而别,留下两个儿子,十七岁的大儿子也在“九一八”的晚上跟着林正芳走了,只剩白金枝带着十四岁的小儿子。 伤寒而亡的陈老五子嗣最旺,四个儿子又生了九个孙子。四个儿子和最大的孙子也在“九一八”的夜里,跟着林正芳走了,剩下四个媳妇带着最大十六,最小六岁的孩子到了北平。 段老六是七兄弟里身手最好的,也是最“独”的。他本不是东北人,舒玉凤十三岁的时候从雪地里刨出了冻饿而晕的段老六,才就此入了伙。他极少开口说话,忧郁的神情配着俊秀的容颜,过人的身手,不知迷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心,他却始终一个人过。 七兄弟的后人里,只林书兰投他的缘,林书兰内外兼修的身手就是他从小教导的。只是林书兰十二岁那年出国后,段老六也飘然出走,不知所终了。 舒玉凤是舒海天的独生女,当年也是骑马打枪,和人搏过生死的,是名符其实的少当家。嫁的丈夫,也就是林书兰的父亲林正芳,和她青梅竹马,感情非常好。林正芳在东北军谋了出身后,舒海天也就金盆洗手了。 除了沈老七为了祖籍北平的妻子到了北平,其他兄弟的后人仍跟着舒海天,聚团而居,相互照应。 一路想东想西的林书兰,直到黄包车停下,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往昔应该是气派非凡,现在却落魄得连一点儿漆都找不到的坑洼大门前,高矮胖瘦聚了一堆妇孺,黄包车一停,就围了过来,话语响成一片。 林书兰虽不是舒玉凤亲生,但在旧式礼法上,是铁定的母女,此番死里逃生,跟着逃出来媳妇孩子们都迎在门口,辈份大的少不得上前拉着林书兰摸摸看看,流着泪感叹几句。每出现一张面孔,林书兰的脑子就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些东西,多得让她反应不过来,觉得迷迷糊糊的。 乱了一会儿,舒玉凤就道:“兰丫头这回是好利索了,娘儿几个就放心吧。晚上咱们包饺子,一个肉蛋儿的,算是接兰丫头回家。你们先忙着,让兰丫头看看她妈去。” 众人才醒应过来,人家母女经历死生一场,还没见面呢!连忙让开,旁边的孩子们听到舒玉凤说包饺子,再次欢呼雀跃起来。从那天夜里,黑灯瞎火的逃出来,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孩子就没怎么见过肉腥。 舒玉凤拿出几块大洋给本家兄弟舒成林的媳妇,这个还不到三十的媳妇儿怎么都不肯接:“大姐这是干什么,兰丫头迈了这么大一个坎,给她包顿饺子庆贺庆贺,还用你掏钱! 郑文喜的媳妇比舒玉凤大一岁,但郑文喜比舒玉凤小,就也跟着叫大姐,她性格稳重,人缘极好,这时作势推着舒玉凤和林书兰进门:“你们娘儿俩就进去好好说话,啥都甭管,吃饺子的时候我叫你。兰丫头这顿,我们当婶子的请了。” 成林媳妇是个爽快人,话说完转身就走,这会儿领着两个半大小子都快走出胡同口了。这些人都是老少两辈子的交情,舒玉凤也不矫情,领着林书兰往里边见亲妈去。 林书兰的生母何婉芝,九一八那天夜里,被两颗流弹打中了腿,伤了骨头,必须静养。因为忧心女儿,伤势总不见好,这时还想要去门口迎女儿,挣扎着要下地,把拦着她的三太太柳金娥累得满头大汗。 何婉芝二十岁时生下林书兰,现在不过三十六岁,可两颊瘦得陷下去,面色枯黄,眼角鱼尾纹清晰可见,泪水从血丝密布的眼睛里流下,朝林书兰伸出的双手枯瘦,青筋突起,看上去憔悴得与大她十岁多的舒玉凤不相上下。 林书兰的记忆里,“九一八”前,她还是风韵犹存的少妇,身材略丰,肌肤白润,一双恰到好处的清澈凤眼缓和了过于秀气的口鼻,几缕纤弱在端庄下若隐若现,温婉美人一个。短短四十几天,竟至如此….. 蓦地,林书兰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心境:自己受了枪伤,也算在生死线上打了个滚,她全心依赖的丈夫在那个枪炮声震天动地,人心慌乱的夜晚,绝决地拿着枪走了,至今生死不明;她唯一可依靠的女儿,美丽、优秀让她骄傲的女儿,躺在医院几十天,医生束手无策,只有一死。 林书兰心生不忍,这个可怜的女人还不知道她的宝贝女儿是真的不在了。林书兰靠上前去,紧紧地把何婉芝抱在怀里。 直到这时,亢奋了半天的何婉芝才“哇”地一声,嚎哭出声。四天前得知女儿醒转,油锅里煎着一样的心才好受了一些。林书兰昏迷的那些天,谁去医院舒玉凤都不许,张口就是:“去干什么?又不是最后一面!我看着呢,你们都把自己顾好喽!”噎的人啥话说不出来。 再看舒玉凤那神色,瞧着平静,眼神却亮得吓人。以文喜媳妇为首的几个,是跟她几十年过下来的人,忙不迭地站在舒玉凤这边劝着。 象这样眼神晶亮,却神色平静的舒玉凤,最老资格的文喜媳妇也只见过一次,当年那后果……不想也罢。 何婉芝对舒玉凤,是骨子里的服从,自己动不了,见不到女儿的面,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女儿残了?瘫了?她以后日子怎么过?直想得心神无力,头目昏昏,却怎么都止不住。 现在女儿好端端地走进来,结结实实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何婉芝这是喜极而泣,多日的惶恐心痛渲泄出来,这一哭,真称得上“痛哭嚎啕”四个字。感染得林书兰和舒玉凤、柳金娥也是泪珠滚滚。 何婉芝哭得痛快,舒玉凤却不敢让虚弱的她就这么哭伤了身体:“好了好了,兰丫头好好地回来了,你这么哭,再吓着她。别哭了,啊,娘儿俩好好说说话。” 柳金娥也拭了泪,笑着劝:“别说二姐,大姐你不也偷着哭了好几场?寻思背着咱们,咱们就不知道呢!兰丫头,你住院这些日子,我们几个这眼泪哪天都没停过。老天有眼,你好好的回来了,陪着你妈好好说说话吧,三妈这就去给老太太上香。” 柳金娥是林书兰八岁那年进门的,今年还不到三十。娘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她排行最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据林书兰所知,能干又有相当姿色的柳金娥肯嫁给大她快二十岁的林正芳,还是做妾,最主要的是为了替自家的生意找个靠山:东北土匪多,有林正芳这样得张作霖赏识,自己又是绿林大绺子出身的东北军军官站在身后,柳家的生意会少很多麻烦。 林书兰在十二岁出国前,都在忙着学祖母林老太太、外公舒海天和段老六教下来的东西,对这柳金娥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觉得她眼睛有神,不笑不说话。现在听她这几句话讲出来,林书兰觉得和林黛玉初进贾府,王熙凤又哭又笑说的那几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处。 第三章 旧宅 何婉芝听劝收住泪,拉着女儿的手,自有做母亲的一番话叙谈。柳金娥给林老太太上了香,祷告几句,就往舒玉凤的屋子来。林正芳不在,舒玉凤就是这一大帮子人的主心骨,又在医院为着林书兰煎熬了这么多天,实在是累,这会儿衣服都没脱,正在炕上歪着。 柳金娥一看她满面倦色的躺着,犹豫了一下,转身就要走,舒玉凤出声道:“我没睡,有事儿进来说吧。”说着就坐起来。 柳金娥忙抢上前,拿了枕头给舒玉凤在背后垫好:“这些日子可累着大姐了,老小几十口都靠着您一个,好在兰丫头平安.” “是啊。总算保住一个,要不然当家的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见他。”日本肯定人会动手,林正芳相信黄显声将军等人的判断,是有了防备的。当初两口子就说好,一旦真打起来,舒玉凤的责任就是带着老老小小的入关避难。可谁会想得到,几十万的东北军啊,有枪有炮有坦克,竟不抵抗,才让日本人来得那么快! 想起林书杨那个五岁小胖子的可爱,柳金娥红了眼圈,恨声道:“小日本儿就不得好死!” “报上的消息你也看了,瞧着小日本儿这阵势,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家的。老三,家里家外的,人多事儿也多,这些日子你也受累了。” 柳金娥娘家有不大不小的买卖在北京,这些日子买东买西的零碎活儿,她娘家的外甥侄子没少跟着跑腿出力。这一大家子,人生地不熟的,单靠着一把年纪的老七叔老七婶可是忙不过来。 “大姐这是打我脸呢?一家人咋跟我说这话呀!”屋里火炕已经烧上了,柳金娥顺手拿了个薄被子给舒玉凤搭在腿上,“您这回可得好好歇歇,炕头热,晚上别睡那儿,您这些天也熬得厉害,怕虚着呢,别再上火。” 柳金娥这番殷勤逗得舒玉凤现了笑容:“刚才我让成林媳妇买肉去了,晚上包饺子。一会儿你出去看看,收拾一下,就在那个花厅吃吧,咱们也热闹热闹。” “哎,我知道了。孩子们也受苦了,咱们这些人家,哪家不是三天五天就炖肉的,哪有现在这么紧巴过!” “紧点儿吧,我爹和当家的都说过,日本人就是喂不饱、没良心的饿狼,他们惦记咱东北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大明朝那会儿就开始了。真占着了,还能便宜的还了咱?日子长着呐!” 柳金娥话到嘴边,却还是换了:“大姐您歇着,我出去看看。”终究心里寻思着事,脚下就显出犹豫。 舒玉凤哪里看不出来,就问道:“我这些天净顾着兰丫头了,家里没什么事吧?对了,怎么没瞅见老四。” 舒玉凤问到了,柳金娥也就直说了:“我也正要跟您说呢,老四她,出去好几天了。” “啥意思?哪天出去的?她出去上哪儿了?”舒玉凤直觉不太好,四太太沈秀英自从五岁的儿子林书杨死在那天夜里,就不对劲儿。常见的丧子之痛在她身上丝毫不见,不哭不闹,吃喝不误,只是眼神发直,神情有时恍惚。 可你跟她说话,又全是明明白白,好人儿似的。何婉芝为了林书兰哭,沈秀英还跟着劝,只字不提自己儿子。倒让舒玉凤心里毛毛的,嘱咐了柳金娥几个,注意看着点儿。 “就兰丫头醒的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在二姐屋里吃的饭,中午您回来说兰丫头醒了,咱们净顾着高兴了,现在想想,午饭就没看见她了。后来听景义媳妇说,看见老四那个师姐过来找过她。” “四五天了,你怎么才跟我说!”舒玉凤有些气。 “大姐您别生气!老四以前不是也去她师姐那儿玩儿过嘛,我寻思第二天就回来了,谁知道这回老四会跟着出去。我找过了,她师姐的街坊说,她们戏班赶庙会去了,啥时候回来说不准…….”柳金娥心知这件事是自己疏忽,不占理。 她一向自觉管家不比舒玉凤差,但真的交托事情给自己,却处置失当,出了纰漏。因此声音就越来越小,头也低下,不敢看舒玉凤。 舒玉凤放缓呼吸,压下火气:“她师姐的家搬了吗?” “没有,家什都在。”见舒玉凤口气和缓,柳金娥心下稍定,答得极快,“她们是月头走的,走的时候还续了三个月的房钱。” 还好。戏班还得回来,就不怕她们害了沈秀英。至于戏班子会不会碰上什么麻烦连累到沈秀英,现在想也没用。 舒玉凤想了想,正色道:“老四要是好人儿一个,想出去散心,我也不拦着。”停下看了看面有愧色的柳金娥,又道“戏班子赶庙会,要四处跑,外边人多,乱,咱们人生地不熟,也没个男人,没法儿找,最好就是她自己回来。这事儿,就到这儿了。” 柳金娥松了一口气,忙道:“我知道这事儿是我的错,等老四回来,我一定跟得紧紧地,再不犯了。” 林家这会儿住的房子,原是满清一个国公府的一部分。民国建立后,只优待逊帝溥仪,满人及八旗贵族就断了收入了。首先是再不能不劳而获,原本一出生就有的俸银、禄米一律停发;其次是没了政治地位,王公贵族们不仅没了大收贿赂机会,反过来还得给民国新贵们行贿,以求庇护;再有就是清初跑马圈地强占来的“庄地”,也因佃户、农民的乘机抗租,失去了巨额的地租收入和各种白得的农副产品。 收入没了,但”坐吃山空”这词儿本来也是用不到这些八旗权贵身上的,因为“山”太有规模了,要是只维持富足的生活,至少到这些人的孙子辈,也能得个衣食无忧。 可骄奢挥霍惯了的贵族们开支不减,依然比排场,讲身份,坐吃山空的速度好比顺水行舟又顺风。很快,府里的金银珠宝用完了,就卖庄地,庄地卖完了,就典当古玩房产。而且这些贵族子弟几乎个个懦弱无能,以往权势在手还能让人忌惮一些,这时失了势,大量的财产就被原来的管事、庄头乘机吞了。所以清亡后,北京城里的贵族大户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里就全都败落了。 林书兰她们现在住的国公府就是其中一例。本来这一支的富贵是从努尔哈赤那算开始的,哪任皇帝那儿都有这家一号,这么多代累积下来,家底是相当丰厚的。可末代国公和他的子孙在收入断绝后,仍是吃喝玩乐,更因为民国政府下,对八旗贵族交友串亲戚、离京等等的限制都没了,花起钱来愈发的花样翻新。 先是贱卖了庄地,得的钱修花园,学着那些时髦的新贵人家安电话,买汽车,也不想想,人家置办这些,那是赚钱的一部分,在他们手里就只是烧钱的玩意儿;接着再卖古董珠宝,得的钱倒不少,可让一群酒肉朋友拿话捧着,去了一趟天津,没几天的工夫,连花带赌,那钱就水儿似的流出去了;最后只能靠典当房屋借钱了,可没多久又花完了,一来二去,连利息都交不起,就被债权人告了。 于是房子就被法院查封了。本来这房子卖了足够还债,但是这起子懦弱无能又无知的遗老遗少一见法院封条,竟以为一贴封条,房子和东西都属于人家的了,吓得匆忙搬家,府中的汽车竟送给司机当了工钱。 又因为没了大宅子,地方不够住,相当多的东西因无处存放,只能暂寄在当铺里,却又只开了张几百元的当票。 更离谱的是,这些东西后来居然无人过问!等想起来,已经成了死当,全便宜了当铺了。末代国公的子孙如此无能,最后连摆小摊维持生活的日子也没过多久,贫病交加的死在了旧日家宅的门口。 这时的国公府已经换了新主人,北洋政府的一位方姓要员。此人出身江浙豪门,正宗海归,青年出仕,年未不惑就身居高位,“青云直上”这种词就是说他了。但是,买下这国公府不久,方姓要员就在一次应酬晚归时,上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跌了一跤。 第四章 饺子 他并没有大醉,按理说,手是可以撑一下的,但他这一跤跌得奇怪,不知怎的,竟是失衡之下转了身子,仰面摔倒,后脑磕在台阶棱子上,立时就送了性命。而倒下的地方,恰巧和前任的落魄主人横尸之处相同。 这下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方姓要员的遗孀立刻带着全家搬了出去;这举动更加让这国公府邸无人问津,一空就是十年,直到林书兰一家到来。 寡居的方太太在丈夫死后并没有回到南方的老家去,原因很简单:上有公婆,叔伯婶娘一大堆,她回去就得天天的立媳妇的规矩;留在北平,她最大,自己的儿媳妇得在她面前立规矩。 而且当初丈夫在北平,凭着不小的灰色收入也置办了些产业,老家那边是不清楚的,留下,这好处收益就都是自己儿子一个人的。留下的借口也冠冕堂皇,儿子正在北平念书,她得替丈夫看着。 方太太一向算计得好,也一向偏心得厉害,丈夫两个儿子,长子不是她亲生的,但学问好,现在中学教书,收入不错,老早就表明态度,自己有工作,不要家中的产业,而且一家五口每月都交伙食费,方太太的脸色也就很好看。 亲生的儿子只有一个,自然什么都是他的,谁也别想沾上半点,哪怕是唯一的女儿!收了聘礼,送了女儿出门,就是两姓旁人了,这帐就得清清楚楚。一空十年的国公府虽然破败,可也是房子,女儿借住也得付房租。 方太太要立字据收房租的时候,可把女儿,也就是陈老五的四儿媳,景义媳妇气得够呛:“妈!您可真是我亲妈!您姑娘就攥着俩拳头逃了条性命,您就不能给我个瓦片遮遮风雨?!” 方太太眼皮都不抬:“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没道理带着婆家来吃娘家,还一带一大群!那么大的房子,就二十块的租金,你要不是我姑娘,我还不答应呢!” 景义媳妇气得笑了:“那我还得谢谢您了!”她是真想甩手就走,可不行。本来林正芳防着万一,是托了沈七叔在北京找宅子的,谁知道林正芳的奶奶和舒海天先后逝去,沈老七远赴东北奔丧,这边房子的事儿耽搁了一下。 那边日本人长驱直入,一起逃出来的几十口人几乎全是妇孺,只能安置在一起,还不能住在太杂的环境里,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林书兰那丫头又在医院生死不知。景义媳妇不想让舒玉凤再难心,只好忍着气,交钱立了字据。 等到了国公府,景义媳妇气得几乎晕倒:虽说不上房倒屋塌,可空了十年的房子,破败得不成样子,哪里是能马上住人的?这才明白,为啥两个嫂子只打了个招呼就被支出去了。 景义媳妇当时就要去找亲妈理论,被文喜媳妇死活拉住了:“家里一堆孩子,还伤着几口子,赶紧安顿好了最要紧。” 真就这么找过去,景义媳妇跟家里就算彻底掰了,怎么着也不能刚见面就断了一门亲。反正男人们都不在,这会儿忍忍也没什么,日子长着呢。 文喜媳妇在几家人眼里,一直是个好嫂子,又居长,舒玉凤在医院守着林书兰,她就是能做主的人了。但景义媳妇实在气得不行,人是被拉住了,手却捂上了心口。景义媳妇嫁过来几年,什么脾气女人们也知道个大概,懂得多,讲理,但气性大,北平人好面子的特点尤其明显。如今在一众嫂子面前,被娘家妈来了这么一手,脸上实在挂不住。 “都别杵着了,赶紧收拾吧,这么大的地方不好找,给了钱,咱住的也踏实。到了哪山就唱哪山歌,咱姐儿们又不是不会干活儿。” 说话的是白金枝,如果说文喜媳妇是好大嫂,那白金枝就是个厉害大姑子。几家人虽然不同姓,却因着老辈子的关系处得一家人似的。与同样说话有分量的舒玉凤不同,同辈的男人们待白金枝更象是亲兄弟,有时候她说一句话,比男人们的爹妈都好使。 也没别的原因,白金枝一身功夫,枪林弹雨闯的不比男人们少。单说陈家,要不是白金枝豁出命,出人意料的单枪匹马又冲回包围圈,当时还年幼的老四景义就死无全尸了。有了这份情谊,谁家的媳妇不得多恭敬白金枝几分。 见是白金枝说了这话,景义媳妇心里没那么堵了,媳妇们再七嘴八舌的劝着,总算是把这荏儿暂时揭过去了。媳妇们累了十来天,才把这国公府里的房子收拾得象了点儿样儿:清尘清垃圾,重新刷灰盘炕,垫了院子,修了大门,花出了几十块大洋,才算是能住了。家俱什么的就不讲究了,原有的能用就用,不能用就烧火,一物将就着多用,反正不添置就是。 象花厅的窗户不全,也是糊上纸就算,安电灯是不用想了。今天是为了庆贺林书兰康复,花厅里点了不少蜡烛,倒也显得亮堂。 正经的饭桌是不够的,找了几块大大的青砖垫着,炕桌也将就用了。都是妇孺和半大小子,没人喝酒,直接开吃。有了孩子们的笑闹,气氛也很热烈。林书兰一边应对着关爱的几个妈,一边熟悉着眼前的众人。 饺子很香,按舒玉凤吩咐的,纯一个肉蛋儿的,一点儿菜都不见。林书兰心里有事,吃了几个就饱了,正想找个碗盛点儿汤喝,就听着一阵招呼声:“哟,你俩咋才来”“快着快着,正好这锅刚出来,夹热乎的吃啊!” 林书兰抬眼看,两个一身学生装的年轻小伙子已经到了面前。打头一个个子稍矮,五官端正,只下巴稍有点儿尖,多出一分俊俏的意味:“这就是兰妹妹吧?伤都好了?我是你关二哥。” 林书兰看着眼前这笑嘻嘻的脸,关二哥?那你的青龙偃月刀呢?脑子怎么也想不出这人的身份。 一旁何婉芝笑着说给她听:“这就是你郑家姑姑的两个哥哥,本事着呢,兄弟俩脚跟脚儿,一个清华一个北大。” 脸前笑嘻嘻的脸倏地后退,应该是后面的关家大哥拉回去的,关家大哥与弟弟十分想像,却稳重的多,眉目含笑:“兰妹妹,你好。我是守成,他是守业。今天你出院,咱们又是头回见面,给你带了点东西,不值什么,只是做哥哥的一点儿心意,还请你收下。” 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锦盒,端庄的色彩很得林书兰的眼,她看了一眼舒玉凤,大大方方的收下了:“谢谢关大哥、关二哥。” 关家哥儿俩被让到主桌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先摆在两人面前。关家哥儿俩谦让,老七婶笑着说:“外甥到姥家是贵客,你们踏实的只管放开量吃吧。” 哥儿俩吃了几个饺子,少不了夸几句香,好吃什么的,然后就说起母亲郑文芝:“中午接到家里的电报了,我爸还没到家,我妈先过来,昨天中午上的火车,后天早上就能到。” 白金枝问他:“在西安上车?” “嗯。” “没弄错吧,你妈昨天就上车了,咋打的电报?” “我奶打的,说我妈走的急,连大毛衣服都没带,让我们准备准备,别冻着我妈。” 关守成知道了“九一八”的消息,立刻就到老七叔的家里等消息,所以舒玉凤等人一到北平,他就给家里传消息了。但郑文芝和丈夫都不在家,一西南一西北的,都在商道上。郑文芝尤其不能走开,她正奉婆婆的命令,领着大侄子护着关家一位老掌柜的灵柩回乡。 关家老太太一直都介意这个媳妇的出身,但她明事理,立即发了电报给沿途商号,知会郑文芝,让她立即去北平,老掌柜的事让大侄子领头儿也行。 郑文芝接到家里的消息,再看到报上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到北平去。但这位老掌柜当年在口外救过郑文芝的公公和丈夫的命,如今寿终正寝,郑文芝的丈夫远在回疆,实在赶不回来,她这个当家媳妇就得代表丈夫,把这件事做好。 大侄子年轻,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郑文芝不敢放手。想了一夜,反正北平那边舒玉凤和白金枝都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所以一直到老掌柜的事情圆满完成后,郑文芝立即日夜兼程,先回家向婆婆交了差,再安排好家里,这才朝北平奔。 听关守成这么说,白金枝立刻就下桌要去张罗:“你们慢慢吃,我吃好了。”大家都知道白金枝和郑文芝最好,笑着说了她几句,而实际上,白金枝心里还有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她的亲妹妹白玉叶那边。当初到了北平,她就给妹妹发了电报,就是告诉一声,怕妹妹惦记,心焦。可眼瞅着一个月过去了,妹妹那边别说来人,信都没一封,只是第一时间汇了五百大洋并一封电报:知,容后相见。 如今郑文芝都要到了,妹妹那边怎么还没动静?白金枝倒没想别的,而是担心妹妹家出了什么事。 第五章 四太 虽然林家的男主人林正芳还下落不明,唯一的儿子林书杨也死在了日本人的炮弹下,但林书兰捡了条命回来,林家的女人们心也安了不少,女儿到时招个养老女婿,林家一样有后人,自己就有靠。 舒玉凤是个刚强人,自己没孩子,林书兰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就是她唯一的命门。林书兰活蹦乱跳地了,舒玉凤当家主母的精气神儿就全回来了。林书兰的康复也让何婉芝的伤情大有好转,这天晚上沈七叔看过后,允准她下地走动走动了。 “不碍事了,别拿重东西,别站太久,也别受凉,再这么养一个来月,就利索了。”沈老七收回诊脉的手,写了几个药材的名,“今天起,换个药。这几味药我的小铺子里没有,去同仁堂抓吧。” 何婉芝明白,这是要用贵重药材了,忙拦着:“七叔,换换吧,我多养几天也成。” “净说胡话!药是能随便换的?”舒玉凤捧了热茶给沈七,“七叔,她该用什么您就给她用,她这腿可不能落下毛病。” 沈七道:“玉凤这话对。可是玉凤,你跟七叔说实话,你们钱够花不?” “七叔放心,咱们提早有了预备,我和金枝、文喜媳妇几个在绺子里呆过的,金子、大洋、首饰什么的,都带着出来的。路上小日本打炮,丢了一些,其他几个媳妇就差点儿,怕是没剩下多少,我回头问问。没事,反正大家一起过呢,冻不着谁,也饿不着谁。开山寄过来的五百大洋都没动呢。” “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心疼咱的家业。当初我们老哥儿几个为啥当土匪啊?为啥受招安啊?不就是为个富贵平安!自己打生打死的就算了,儿孙总得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啊!唉!也不知道正芳他们现在咋着了……”沈老七神色黯然,只觉得索然无味。 跟着林家出来的都是妇孺,各家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在那晚跟着林正芳走了,到现在都生死不知,没有一点消息。这一个来月,三省过来的难民一天多过一天,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全都说日本人倚仗枪炮厉害,大开杀戒,拿枪抵抗的不说,就是无辜百姓平民,也是死伤狼藉,尸横遍野。 听得东北全境都是如此惨象,骑马打枪,和人拼过生死的舒玉凤都提心吊胆,其他的女人们心里更慌。又没事做,每天聚在一起,愁眉对苦脸,心情愈发阴云密布。 “大姐,这可不行啊。一点儿精气神儿都没有,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第二天一大早,白金枝和文喜媳妇就过来找舒玉凤了。前些天林书兰在医院生死不明,她们不好说,现在可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的混日子了。 舒玉凤忙让了坐:“你有啥主意?说了听听。”白金枝的父亲白老四是为救舒海天死的,除此之外,白金枝当年在绺子里,也是独领一队人的小头目,骑射功夫比舒玉凤还强些。要不是她性格暴燥,舒玉凤当初那少当家的名头只怕叫得就没那么响。 “我有啥主意?要不是有纪宗这小王八蛋,我就杀回去了!让人抄了老窝,还撵着跑出这么远,一点儿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妹妹就没吃过这种亏!”白金枝看了一眼文喜媳妇,“嫂子,你说呢?” 文喜媳妇轻叹一声:“大姐,找点儿事干吧,反正不能闲着。要不每天坐那儿瞎乍摸,我都觉着要魔怔了。”丈夫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生死不明,饶是文喜媳妇也是见过血的,也压不下心中的惴惴不安。 一个是豪气有担当的,一个是老成稳重的,这两个人都来讨主意,可见得其他人是多难熬的心思了。正说着,柳金娥掀帘进来了:“哟,金枝姐和文喜嫂子也在啊。” 舒玉凤道:“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寻思着给大伙儿找点儿事干,你脑子活泛,也想想。” 柳金娥听完,先看了看白金枝的脸色,后者脸色很正常:“大姐问你,你看我干什么?” 柳金娥心想,还不是你三天两头不给我好脸儿呗,面上却笑道:“我念叨归念叨,大主意还得姐姐们拿。要找事儿干,无非就是外面和家里。家里头,棉衣棉鞋都做得差不多了;房子是租的,能收拾的也有限。外面的活除了针线上的就是侍候人,咱们这些姑娘媳妇干不了,也不能干。这些天外面的难民是越来越多,市面上瞅着也不太平。要不然,我早就张罗人,开个铺子贴补家用了。” 听到“家用”二字,文喜媳妇道:“大姐,咱们到这儿后,花的都是你的钱,这可不行。从这个月起,我和你平摊。” 五家,三十三口人,这一个多月吃的用的,花的都是舒玉凤的钱,也就是林家的钱,柳金娥心里已经记很久了,这才借机说了“补贴家用”的话,听见文喜媳妇说要平摊,不由微露喜色。钱没多少,她只是觉得人家又不是没有,不是自己家该花的。 白金枝眼利,柳金娥的些微喜色没逃过她的眼睛,却懒得计较,只扫一眼过去,却对文喜媳妇道:“嫂子这话是把我放哪里?三一三十一,这才对。” 文喜媳妇知道白金枝的脾气,也不坚持,只道:“咱们姐妹好说,怎么都行。成林媳妇那儿还有些首饰金子,只是景义媳妇她们好象没带出什么东西来。前两天碰巧听到她们妯娌说话,我影影绰绰的听着要当东西的意思,她们看着我了,就说别的了。” 白金枝挑了挑眉:“景义媳妇是个有主意的,也是个要强的。可跟咱们来这个,就没意思了。大姐叫她过来问问?她嫂子和弟妹都听她的,老陈家现在就是她当家。” 文喜媳妇道:“她嫁过来没几年,怕是有些话不好意思跟咱们说。还是问景光媳妇吧?” 舒玉凤明白文喜媳妇的意思,景义媳妇是奉军撤回东北时,才嫁过来的。相处时日短不说,过的都是太平的寻常日子,不比在一个绺子呆过的,情份不深。 舒玉凤几个在堂屋里说话,林书兰在一边的小套间支楞着耳朵,仔细地听着她们的谈话。舒玉凤是给林书兰预备了单独的房间的,但何婉芝心疼女儿刚刚出院,想就近照顾,舒玉凤就压下自己的心思,同意林书兰暂时跟亲妈住在一起。 何婉芝这房间不小,但东西不多,炕上中间是个炕桌,炕梢外侧是个装衣物的旧木箱,内侧是个矮矮的木脚架子,上面放了两床被褥,盖了个布单儿,被褥比木架大些,耷拉下来,正好掩住木架下的一个小皮箱,除此之外,就是地上的两把高背硬木椅子,中间一张配套的木几,四周白墙落地,更加显得空荡。 林书兰费神听了半晌,只听到景光媳妇低低的声音,说什么也没弄明白。于是,她开始对着那个小的皮箱发呆:如果她组合后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个小皮箱里,装着二太太何婉芝的全部私房钱! 何婉芝只有林书兰一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此时已经换了“芯”。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那就得对人家的妈好点儿,养老送终是必须的,何婉芝有钱,自己就轻松多了,反正到哪儿都带着何婉芝就是了......但是,自己到哪儿呢..... 林书兰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厅里仍有人在说话,已经不是白金枝和文喜媳妇,而是另一个并不陌生,却一时想不起来的声音。 四太太,沈秀英,高挑身材,鹅蛋脸,俊眼修眉,樱桃小口,绝对的古典美人,林书兰见过后觉得,这女子若是去演87版的红楼,绝对应该是那个不输宝钗、不让黛玉的宝琴,难怪会引得人为了她动枪火拼。 她应该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可看着却比大她十岁的二太太何婉芝还老。很疲倦的样子,发际处有些黑灰的颜色,象是涂了什么没洗干净,长发胡乱地脑后挽着,有几丝不听话也就那么垂着。一身青色的布衣裤,不怎么旧,却和脚上的布鞋一样,满是灰尘。 沈秀英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首,面沉若水的舒玉凤,扯开一抹淡淡的笑,拿出一个小布袋,上前几步,放在桌上,听那“哗啦”的响声,好象是大洋。 妻妾四人里,何婉芝性情最和顺,强势的大太太不吭声,精明的三太太眼珠转了转就做旁观,当事人四太太放下大洋,自顾坐在左手边的椅子倒了水,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自己再不说话就僵住了。 “四妹,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大姐和我们惦记得不得了。” 沈秀英先看了看几个人,才道:“没去哪儿。二姐不问,我也得跟大姐说清楚。前些天你们都忙,我跟着几个以前戏班子的姐妹,赶庙会去了。那是十二个大洋,大姐你收着吧。” 何婉芝看看舒玉凤的脸色,和声问道:“这是,四妹你唱戏挣的?” 第六章 私房 沈秀英脆然一笑:“二姐这话说的,不唱戏我能干什么呀?” 舒玉凤还是板着脸,心里顺多了,但还是要教训一下:“别说家里还有钱,就是你们自己的私房,也没动过,怎么就到了要你出去唱戏赚钱的地步?” 沈秀英噙着笑,放下茶杯道:“大姐,论起当家主事,我这老四还真就是老四,姐姐们都在我前头。这回咱们匆匆忙忙逃命逃到这儿的,带了多少东西看那几个包袱就知道。要是就咱们姐儿几个,紧巴点儿这些也够了,可老老小小还有几十口靠过来,咱们这点儿东西能撑多久?” 柳金娥顺口接了一句:“大姐就是心软……”话说一半儿,被舒玉凤一眼扫过来,自己也意识到这话不该,薄唇一抿,后半句就咽了回去。 沈秀英和柳金娥最不对盘,看她吃蹩就真有了笑意:“姐姐们都知道,我出身不好,眼皮子也浅,到了如今,我也不瞒着,我的全部私房都带出来了。可这些日子我宁肯喝粥吃咸菜也不动那钱,不是我财迷心窍,过日子就怕坐吃山空不是?” 沈秀英也是从小学戏的苦出身,自打嫁入林家,论吃喝享受的程度,她也就比林家老太太差一等,除了老太太,谁有好的,她都得有。看在她生了林家唯一的儿子份上,林家也供得起,舒玉凤也就不跟她计较。 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再想想到了北平后,她真的是做什么就吃什么,一句牢骚都没有,舒玉凤心里舒服多了,又念着没了的书杨,话音儿也软了:“坐吃山空的确不行,男人不在家,咱们就得顶事儿,老四先歇歇,明天咱们和金枝、文喜媳妇她们商量商量,这日子不能糊涂着过。” 柳金娥和沈秀英都回自己屋了,何婉芝行动不便,舒玉凤扶着她回屋在炕边坐下,看了看“熟睡”的林书兰,轻声道:“兰丫头睡了,你也歇着吧!这些天累得不轻。” 何婉芝也轻声道:“我没什么,大姐你忙里忙外,顾着几家子人,才是真的累。” “要是一家子都在这儿,我再累都高兴。”舒玉凤是个爽俐的人,叹也只这一句,转身就要走。 何婉芝拉住她,从被子底下掏出件东西塞了过去:“大姐,这个你先拿着。” 舒玉凤自然认得何婉芝给的是什么:“老二,你这是干什么?” “大姐,我不是当家人,可我估摸着,你手里的现钱儿也差不多了。两位老人的丧事把能动的都调动了,咱们到了这儿,家里的产业指望不上,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口,过得再简单,花费也大,总不能从此就靠着沈家了。” “不成,这是你的私房……” “大姐,老四都出去唱戏挣钱交公中了……” “你也知道那是她唱戏挣的,不是私房!就算到了用私房那一步,也是先用我的,你有兰丫头,怎么排都是最后。” “大姐……” 舒玉凤甩手走了,何婉芝叹了口气,从被褥下拉出小皮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转眼就看见,林书兰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她手里的那个木盒。 “妈吵醒你了?”何婉芝的声音本就温柔,对着几乎失而复得宝贝女儿,更是柔软得不行。 听得林书兰心里竟一酸,本能的流露出亲昵,起身靠在她身边,却更方便看清木盒子里的东西。这一看,林书兰的眼睛更亮了! 木盒不大,林书兰估计,长有三十厘米,宽只有一半,至于高,也差不多十五厘米的样子。就这么个小盒,还显然分了两层,因为就林书兰看见的那些东西,所占高度明显不够,这愈发调起了林书兰的兴趣:那些一眼看见的东西可都是上好的宝石玉石啊!按照规律,藏着的一定比露着的更值钱啊! 最上面就是何婉芝刚刚放进去、被舒玉凤拒绝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应该是这会儿的存单,林书兰拿在手里,目的是要看清楚那上面的数额有多少,顺便也长了点儿知识:原来中国银行这会儿就有了啊! 拿着手上的凭据,可以到中国银行的北京分行,支领现大洋两千元整。 真正的林书兰,从小受尽宠爱,衣食无忧,还未到学家计的年纪便出国求学;在外一心学业,连吃穿都渐疏忽,家里的钱财供应又一向充盈,所以对于这两千大洋是个什么概念,林书兰无从感知。 唯一可供参考的,就是国民政府对共党首脑的赏格,动辄五万、十万的……呃,这未免对先烈太失敬重…… 林书兰这里乱想着,何婉芝搂过女儿,说话了:“这是这几年,我私下里托了你三妈在北平给你存的,她娘家有生意在北平,我听人说,在美国念了大夫的,多半要到外国人的医院里做事,北平离家最近,寻思着在这边儿存点儿钱,你要是过来,安置什么的,用着方便。谁成想,要用在这会儿了。” 何婉芝和缓的说着家常话,林书兰体会到她为女儿打算的一片心,想着自己的老妈要是能活到自己长大,应该也会这样跟自己说话,那个字就没那么困难说出口了:“妈,这是你的私房,给了大妈,你不就没钱了?” 何婉芝笑了:“傻孩子,你自己看,妈不是还有这些吗?”伸手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把木盒也清空,跟自己的宝贝女儿亮了家底。 饶是林书兰被富养长大的,何婉芝的家底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第七章 文芝 林书兰的祖母虽然讲旧式规矩,但不苛待孙媳,舒玉凤是有心胸的女子,丈夫对她的好,她一清二楚,所以三个妾在生活上从不受屈,年节生日什么的,林书兰的祖母、父亲还有舒玉凤,总会有首饰大洋衣料什么的赏下来。 这里边,何婉芝得的最多,倒不是她高其他两个一等,而是因为她进门早了十年,而且一进门就有孕,生了林书兰,虽然不是儿子,可架不住一家子都稀罕呐,何婉芝又是个谨慎守规矩的,所以十年里头正经攒了不少好东西。 原定要第二天上午才到的郑文芝,这天夜里两点多进了家门,把几家子人吓了一跳。林书兰被何婉芝叫醒,赶到舒玉凤那边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全在那了。还有大些的孩子们,郑文喜的两个女儿宝珍宝珠,白金枝的小儿子白继宗,陈家老大家的镇海平海,老二家的东海北海,老三家的春海秋海冬海,老四家的文海。 炕桌上一边坐着舒玉凤,另一边和白金枝手拉手坐着的圆脸女人,就是郑文芝了。舒海天的丧事,郑文芝也过来奔丧,算起来,林书兰和她分开不过两个来月。 文喜媳妇在她身后,对她的头发正补着最后几梳子。脸象是刚洗过,皮肤不错,修长眉型,眼睛不算大,挺有神的,看人的时候,没笑也让人觉得圆润喜庆,愿意亲近。 “哎呀,兰丫头也折腾起来了......”郑文芝没出嫁的时候,很喜欢林书兰,啥好东西都舍得给她。林书兰昏迷入院的事,关家兄弟俩没跟母亲说,就是怕她难过,想着瞒一时是一时。 “醒了就过来,不碍的。”舒玉凤皱着眉,“倒是你,不是说明天才到吗?” 景光媳妇端上一碗面汤,郑文芝笑得眉眼弯弯的要接过去,:“真香啊,大嫂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烫着呢,晾一会儿再喝。”景光媳妇没让她沾手,自己把面汤放在了炕桌上。 郑文芝又深深吸了一下那面汤的香气,贪吃的模样逗笑了女人们,她才笑着回答舒玉凤:“火车到了XX就停了,说是前边山石下来,把路堵了,铁轨还得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我就想着下车,看有别的法儿不。巧了,没出车站呢,就碰着郑处长了,他是XX军的军需官,以前打过几次交道,就托他个人情,跟着他们送军资的车过来了。原来说是我儿子领我过来,这会儿就只能把七叔七婶折腾起来,问了地址,才找过来。” “你呀,这么急干什么?我们这儿都安顿下来了,那军资的车是那么好跟的?有点儿啥事,你脱得了干系嘛!” 郑文芝笑嘻嘻的,双手捧起了那碗面汤:“好姐姐,好嫂子,好弟妹,我这肚子饿得叽哩咕噜的,让我先喝点儿再说呗。” 景明媳妇这时拿了一盘煎得金黄的馒头片进来,后面景仁媳妇端着两小碟咸菜,“文芝你先对付一口,明天嫂子们给你接风。”盘子还没放到桌上,郑文芝已经伸手拿了一片,往嘴里送。 女人们笑着,舒玉凤开始赶人了:“都去睡吧,文芝坐了几天的车,也乏了,吃完就睡,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唠。” 郑文芝对文喜媳妇道:“嫂子,我就睡大姐这儿吧,跟她做个伴儿。” 文喜媳妇知道小姑子的脾气,这么说也是因为有年轻媳妇在,做个交待给她面子;那边白金枝也打发小儿子自己回去:“我跟你两个姑姑一起睡,你自己回去吧。” 人散去,屋子里只剩下舒玉凤、白金枝和郑文芝三个,一下子就安静了,开始时还能听得郑文芝喝面汤的声音,没一会儿,就没声了,紧接着,就是啜泣声。 郑文芝哭了,白金枝搂着她的肩膀,眼泪也是噼哩叭啦的掉。舒玉凤红着眼圈,慢慢地说着家里这段时间的情况。夜里声音传得远,三个人再难受也只能压着音量,不敢哭个痛快。 哭了一会儿,白金枝先收了泪:“书兰能好,这就是个再好不过的好兆头。大哥和大姐夫这么些年,啥阵仗没见过,有他们领着,又是咱的地盘儿,几家的男人肯定都没事儿。” 郑文芝也收了泪:“你们咋想的?家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想着父母拿命挣下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哥哥和两个侄子现在生死不明,心里一痛,又流下泪来。 舒玉凤拿了干净帕子给她:“我想着,就在这北平等吧。七叔的地方他们都知道,要是撤出来肯定是奔这儿来。再者说,这一大家子女人孩子,长安媳妇也是大月份的身子了,还是不挪动的好。” 林书兰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从她苏醒过来,一直都是这样,很能睡,睡眠质量很高。这也很正常,这个身体大伤过,补充元气怎么可能少了睡眠? 听着屋外的小风声,感觉着屋里的温度,林书兰知道今天肯定是降温了。这个时候的北平,还没什么“温室效应”的说法,冷着呢。再说了,就是后世这个时候,那也开始集中供热了,节气到了啊。 依着她,大概还要再睡个“回笼觉”,但身体已经不自觉的起床了,然后意识到:出嫁的姑奶奶回家了,她这个小辈必须早起见礼。 何婉芝不在,脸盆架边上放着一个老式的竹壳暖壶,脸盆里已经打好了小半下的凉水。自打林书兰出院,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么夸张,但何婉芝把她照顾的,也就剩穿衣吃饭上厕所是她林书兰“亲自“做了。 这两个多月,郑文芝都在路上奔波,从关中到东北奔丧,回到关中再奔西南,西南再返关中,一口气没歇又奔了华北,连着跑这么远的路,郑文芝是真累着了,林书兰过去的时候,她还在睡。舒玉凤一边陪着,让林书兰先去吃早饭。 天冷,早饭就得吃个热乎劲儿。那天吃饺子的花厅就占了个宽敞,离做饭的厨房有些距离,天冷的时候就不适合了。反正自己家住着,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当初收拾屋子的时候,女人们就做好了规划,把连着厨房的杂役杂物间打通,就成了一大家子的餐厅。 因为郑文芝的缘故,早饭要比往常丰富的多。除了她前几天吃过的小米粥和自家蒸的馒头,还多了特意买的芝麻红糖烧饼,老远就能闻着混了甜味的焦香;烀咸菜也有早上现做的,淋了香油更加透着咸香;新炸的鸡蛋酱还热着,那酱和蛋的比例,依林书兰看来,应该叫“酱炒鸡蛋”更恰当。 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是文喜媳妇和她的闺女媳妇,林书兰先是奇怪,好象不该轮到她们啊?然后马上就明白了,小姑子回来,做嫂子的哪能不亲自下厨? “婶、大嫂、二嫂、大姐、二姐、你们都在啊,忙什么呐,我给你们搭把手。”林书兰不得不挨个打招呼,谁让她比人家小呢。 “不用你,书兰,你先吃饭。”文喜媳妇当然拦着不让,“宝珠,把你妹子的蛋拿来。” 林书兰心里又是郁闷了一下,“你妹子的蛋”,这话听着太别扭了,偏她还不能说什么。肉汤炖蛋,这是只有她有的补品,连陈家老四只有六岁的儿子都没份儿,她还想挑什么呢! 郑宝珠把肉汤炖蛋端过来,她姐姐郑宝珍已经盛好了小米粥,然后她们的大嫂,长泰媳妇也装了一盘的芝麻红糖烧饼过来。 林书兰大窘,前几日何婉芝等几个“妈辈”的这么照顾她,她还能占几分撒娇的说法,如今是平辈的年轻人,她这个不自在!再看看大着肚子,笑咪咪看着她,手里还扒着土豆皮的长安媳妇,林书兰更加举不起勺子。 “婶,我其实都好利索了,不用再吃这个了吧。” “不行,你伤的那是脑子,看着是好了,可不能大意,这方子老七叔都说好,你就踏实的吃吧。”文喜媳妇当然不肯,这方子还是当年她用过的呢,补身子最实惠了。 长泰媳妇眼珠一转,拿起勺子,“怕是何姨不在,书兰妹子吃的不得劲儿吧,来,嫂子喂你。”说着舀了一勺,笑嘻嘻地递到林书兰的嘴边。“妹子放心,我喂铁蛋儿都不带洒一点儿的,肯定脏不了你衣裳。” 林书兰脸红,本能地“呸”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沈秀英笑道:“你都当妈了,还这么捉弄人,不怕你儿子笑话你!” “秀英起来了,正好,和书兰一起吃。”文喜媳妇招呼自己女儿,“宝珠,给你沈姨盛碗粥。” “大嫂子别忙了,宝珠,给我拿两个烧饼就行了。”沈秀英说着摊开了手帕。 天气冷了,沈秀英身上换了件皮袍,料子好,样式也漂亮,就算在不缺毛皮的东北,没个两三百大洋也置办不下来,穿在身上,着实贵气,可手里却拿了个不怎么搭配的灰布样的一团东西。 第八章 上海来人 “你这是要去你师姐那儿?那也不能不吃饭呐,肚子没食儿身上冷。”文喜媳妇也是担心她,儿子没了却跟没事一样,想想都慎得慌。现在就穿皮袍,太早了,还没到那个节气呢! “没事儿,就几步道儿,我和师姐今天对戏,带两个烧饼,等会儿饿了,好垫一口。” “也行,先将就一口,晚上可别回来晚了,今天给文芝接风,有你最爱吃的狮子头。” “沈姨,烧饼凉了的话,吃的时候就口热水。”宝珠拿了四个芝麻红糖的烧饼,先用块小屉布包好,才放在沈秀英的手帕上。 沈秀英笑得很开心,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吃了饭也没什么事儿,郑文芝还没睡醒,林书兰也不好再睡回龙觉,天也没冷得受不了,索性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伸胳膊抬腿儿的活动开了筋骨。 何婉芝是个极为本分的传统女人,她知道当初林家娶她是为了什么,所以虽然是林书兰的亲妈,但关于林书兰的事,她几乎是样样都由着舒玉凤做主的,小到林书兰早上吃什么,大到林书兰三岁习武,六岁就拿枪玩儿,只要是舒玉凤开口的,何婉芝从不驳回,也不表现出半点不满。 林书兰因为习武身上不时有个磕碰,何婉芝心疼得整宿哭,也背着人,行动言语上从来不拦着,这点,尤其让林家老太太满意,孙子孝敬的好东西没少给她。 林老太太给东西的时候,并不刻意避着舒玉凤,舒玉凤也明白,奶奶婆婆这是给自己做脸,老太太每回给东西都不忘叫何婉芝一声“乖孩子”,这三个字可不是随口叫的。 何婉芝守规矩,舒玉凤自然也有来有往,对林书兰真真的是视如已出,就算是后来沈秀英生了林家唯一的儿子,她也仍是疼林书兰多。衣食住行上,舒玉凤体谅何婉芝这个亲妈,很少发表意见,但孩子的教习,她是亲自盯着的。 舒海天几个老兄弟,段老六功夫最高,到底高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但是绺子里两回生死关头,都是段老六出手化解,但过后凭谁问,人家一个字都不说,绝对是真人不露相的。 老兄弟们都想让儿子跟他学点儿真本事,但偶尔指点几下是有的,正式收徒,段老六就从没应过声,时间长了,也就死了这个心。唯独舒玉凤得了段老六的眼,当时她把还不到三岁的林书兰送过去,段老六还真就开始教了。 要想有好身手,光自己练不行,自己练出来的,再漂亮也是花架子。在东北家里的时候,陪着喂招的人从来都不缺,单就舒海天来说,虽然年纪大了,但在实战经验上那是绝对够学一阵子的。 林家投了东北军后,日子是安稳了,但孩子们过得可不轻松。用几个老家伙的话说,那么多年的土匪生涯,马上地下,死里逃生,用命换来的经验,可不能白费了,得好好教给孩子们,世道不太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孩子们一命。郑家的老儿子,白家、陈家的大孙子,这些孩子都是安稳日子里成长的,正好一起教了。 这些举动,是相当有远见的。当时不是没有人议论过,不少人还暗地里笑话:这几家人就是土匪命,再乱的世道,会打枪就行了呗,还让孩子们吃那份苦儿。特别是林家,自打林正芳投了东北军,凭着本事,官做得不小。加上当土匪时的家底,那是有权有钱,按常理来说,就应该把林书兰往大家闺秀的方向培养,该学些琴棋书画或者时髦的西洋乐器什么的,这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该做的事。 可林家呢,教一个姑娘习武练功,骑马打枪,东北军收女兵?讲武堂也不招女学员啊,把姑娘养得野了,将来得嫁个什么样的?谁敢娶啊! 对这些,不管是暗里议论,还是明着规劝,都是舒玉凤出面挡了,理由很简单:我舒玉凤的姑娘,就得上马能打枪,下马能管家,我高兴。 听到话的人想想舒玉凤以前的名号,想想林家那几房姨太太,再看看林家当家男人一脸平安无事的神态,十个人有了十种领悟,却有了相同的态度:得了,少管闲事吧。 真亏得当时这几家人教育孩子的态度了,这回逃难到北平,好几天的路程,除了上岁数的女人就是孩子小媳妇,还带着大包小裹,怎么可能没人打过坏主意!但看着七八个半大小子手里拿着短刀匕首的架势,那些无赖地痞哪里还敢招惹! 舒玉凤她们手里有枪有弹,林书兰知道,但不能拿出来练。这不是在东北家里,枪一响非把警察招来不可,北平的警察她们可摆不平。除了练枪之外,比如吐纳呼息、近身缠斗什么的,林书兰尽可以练习练习。 对于功夫,林书兰很有兴趣。枪是比功夫管用,但枪不可能长在手上,并且没法儿跟影视漫画里似的,子弹怎么都打不完。她一个女孩子,估计也没机会上抗日战场,有身好功夫,在哪里混,都会更有保障。从段老六那学到的内功心法,当然没有武侠小说上那么神乎其神,但就林书兰的现代认知来看,在此心法下,她的力量绝对可以在短时间内把两三个美国海豹最“膀”的队员KO喽! 所以,她绝不会漠视这样好的技能:必须让自己最大限度的强大,这是她在这孤身一人的此世,最大的心理支柱。 因晚上要给郑文芝接风,所以今天买了很多肉、鱼、菜什么的,林书兰也在厨房帮忙,自然,大厨的活儿是轮不到她的,妈妈辈儿的都用不完,她也就是和平辈儿的姑娘媳妇们洗洗涮涮打个下手,再顺手摸两个炸丸子什么的给自己和几个小孩儿填填嘴儿。 忙活了一下午,该炖的可以出锅了,该炸的都炸好了,该炒的也都配好,眼看着就该上灶了,今晚的主厨,文喜媳妇却还没过来,打发了景义家的儿子,六岁的文海,小名儿虎子的去看,回来的却是红着眼睛的白纪宗。 在厨房的人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白纪宗回答,是沈开山从上海来了。 第九章 失亲 郑宝珍性子有些急,直接就问了:“出啥事儿了?你哭啥?”白继宗的神情可不是高兴的样子,这又是出啥事儿? 白继宗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我姨和三奶没了......” 白继宗的姨就是沈开山两房妻子中的一个,白金枝的妹妹,白玉叶,三奶就是沈开山的母亲,沈文氏。几个人一听,急忙往舒玉凤这儿来,留下大肚子的长安媳妇在厨房看着火,也是怕等会儿哭起来,长安媳妇难受,她月份大了,仔细点儿好。 白金枝已经哭得几乎昏过去了,舒玉凤、文喜媳妇、郑文芝、成林媳妇还有陈家的景光媳妇、景明媳妇这几个是和白玉叶处得时间长的,舒玉凤几个绺子里长大的,小时候更得过沈文氏不少照顾,这时候也哭得说不出话。 柳金娥和沈秀英,还有景明媳妇、景义媳妇嫁过来的时候,沈文氏已跟着儿子在上海养老,白玉叶已经出嫁,而且是远嫁,一年也回不来一趟,见面少,悲痛之情就差得多。何婉芝也没见过沈文氏,但跟白玉叶是相处过两三年的,当时白玉叶要嫁去上海,怕自己被笑是乡下人,正经问了何婉芝很多事情,何婉芝也不藏私,说了很多给她,真心换真心,两人相处得着实不错。 白玉叶今年不过三十三岁,舒海天过世的时候,她和沈开山两个还带着长子回东北奔丧来着,当时没什么不对呀,前后不过两个月,怎么就没了呢? 林书兰几个进门的时候,正听到沈开山低缓的声音:“......因着二叔的事儿,我妈就说生日不办了,我舅说每年都办的,中断了不好,不大办,就自己家人晚上吃顿饭。因为正日子重了二叔的三七,就提前三天。白天的时候,静娴和玉叶陪着我妈去珠宝店,每年都是这样,她们俩合着给我妈选一样首饰,家里请客的时候,我妈就把能戴的都戴出来,就为了听人羡慕她儿媳妇孝顺......” 沈开山哽咽着,停了半晌,才继续说:“因为今年不大办,她们俩就打算着多给我妈买一件,赶巧路上碰上青帮的小杜爷有事,她们俩想着逛的时间长,就把车借出去给我做人情,没想到,她们坐黄包车回来的时候,被车撞了......” 沈开山在上海做生意,青帮不仅得罪不得,还得交好。街上碰到对方有事,把车子连司机一起借出去,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人情,当然不能催着人家还,黄包车也是很方便的。 不巧的是,那天碰上了飞车追逐,还有枪战!当时车夫看情形不对,就减慢速度,想把车停在路边,没想到前面的小轿车失控,直冲自己的方向而来。白玉叶是有功夫在身的,马上从自己这辆黄包车跳下来,要去把沈文氏拉开。 这时后面追逐而来的军用卡车上有人开了枪,白玉叶腰上被流弹击中,立刻影响了她的速度,闪避不及,她和沈文氏两个被车轮辗过...... 白玉叶和沈文氏都没能撑到医院,文静娴因坐的是最后一辆车,加上车夫年轻灵活,她躲过了疾驰的车轮,只是一片混乱中,她被人群挤倒,碰伤了头,时昏时醒,一时间医生也说不准到底有没有大碍。 沈开山看到母亲和妻子的遗体时,简直五内俱焚。他少年丧父,事母至孝,便是老母不能寿终正寝,疾病而亡,也好过这飞来横祸,惨死街头。另一边,白玉叶跟他从小青梅竹马,此时就这么去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让他情何以堪? 有道是“祸不单行”,沈开山这里痛彻心扉,他的舅舅,沈文氏的哥哥文省三得知自己的妹妹惨死街头,女儿在医院也是情况不明,痛极攻心,一头就栽倒了:中风,偏瘫加失语。 文家也有相当的产业,文省三无子,多由女婿们帮忙打理。他的正妻就是文静娴的母亲,已经去世,剩下十二个女儿有五个妈,平时就没少明争暗斗,老爷子好好的还好说,老爷子一倒,各自的心思就浮上台面了。一时间,文家的女儿女婿靠着各自的妈,几乎就争做一团。 若文静娴能理事还好些,她是正妻所出,积威所致,她的庶母和姐妹们不敢不买她的帐。只沈开山自己,他虽是外甥加女婿的双重身份,也压不过文省三亲生的女儿们。 沈开山不敢疏忽,第一时间带着文省三的一众手下团团转,只求稳住局面。沈文氏和白玉叶去世,必须得告诉东北的亲友,沈开山强忍着痛苦,亲自去了电报局,刚发完一封给东北白金枝的,就听到了九一八事变的消息。 沈开山听林正芳说过,日本人可能会对东北下手的,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奉天(沈阳)居然这么快就沦陷!林正芳他们是不会给日本人当顺民的,如今真出了事,肯定会按计划去找北平找自己的叔叔。反复想了想,沈开山没有把电报发给沈七叔。 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已经逝去,东北的亲人正在生死关头,事难周全,只能自己承担了。 几天后,白金枝的电报就到了,沈开山要宽慰医院里的文静娴和舅舅,顾着自家和舅舅的产业,还得追究肇事的责任人,沈文氏和白玉叶的后事也不能耽搁,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只回了知悉的电报,汇了五百大洋。 白金枝听了解释,哭着埋怨:“你知道我们到了北平,怎么就不来个信儿?你打电报,我坐火车去,也没几天,我们姐妹一场,总要见最后一面......”几句话带着哭声,说得断断续续。 沈开山情绪激动起来,眼泪滚滚而下:“还是不见的好.......玉叶,伤得,极重......”他有想过,骨肉至亲,至少让白金枝过来一趟,但白玉叶素来爱漂亮,从来都是整齐干净的,他怎么忍心让人知道她最后的样子! 白金枝愣了一下,妹妹是被车轮轧过的,这是说,竟是......反应过来的白金枝只觉得心肝都揪做了一团,疼得她放声嚎啕。其他人也明白了,屋子里顿时哭声一片。 沈开山不是平民百姓,文省三也在上海经营多年,两家吃了这么大亏,当然是要一个交待的。但是,但是,警方转告的解释,是日本驻上海的军队里出了间谍,日本特高课在追捕的时候又在路上遭到了该间谍同伙的伏击,所以“不得不”开枪还击,以至“不小心”伤及无辜,为此日方对伤亡者及家属表示“万分的歉意”。 肇事方依仗强大的国力,并不把孱弱的中国放在眼里,他们以轻描淡写的“致歉”来了结的行为,在受害一方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伤害,沈开山等人甚至不能得知肇事人的姓名,只有一个空泛的“日本军队”。 听到又是日本人,林书兰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东北被人家直接动手抢了,上海倒是还在中国人手里,可是他们就敢肆无忌惮的街头飞车、随意开枪,致无辜路人失去生命,也只需不痛不痒、轻飘飘的“致歉”! 惩罚何在!中国人的尊严何在! 给郑文芝准备的接风宴自然没摆成,那些没吃的东西在第二天摆上了给沈开山饯行的饭桌。也不是全部,荤星儿是一点儿没见,全素的席面。 大人们并没心思吃饭,席上一片沉静。沈开山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坐在白继宗旁边的,就是他和白玉叶14岁的长子,沈传英。昨天沈开山和沈七叔过来的时候,沈传英留在了沈七叔的家里。 沈开山端起茶杯:“三位姐姐、大嫂,还有弟妹们,家里实在走不开,我今天就得回去。论理,七叔年纪大了,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接你们过去,但我那边实在是.......这回还得把传英留在这儿,你们费心帮我照看着,我先干为敬!” 酒是不能喝的,也没有酒杯,茶杯里全是白开水,有资格拿杯的人都随着沈开山一饮而尽。 白金枝急痛攻心,嗓子已经一点儿声都出不了了,舒玉凤替她说:“你放心,安心回去照顾你舅舅和静娴,不行就把家里的孩子都送过来,不用你跑,来个信儿,我们去上海接。” 第十章 意外 沈开山行色匆匆,昨天到,今天下午就得坐火车回去。一顿饭潦草吃完,时间也差不多了,沈七叔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去送他,在大门口,沈开山叫过儿子嘱咐:“你在这里陪你大姨,过些日子,我接你们一起回上海。” 沈传英依旧板着脸,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听见父亲的话。他从跟着沈七婶过来的时候,就一言不发,若不是以前见过,真会以为这小子是个面瘫加哑巴。 看见儿子这副别扭的样子,沈开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拍拍儿子的肩膀,走了。快要拐出胡同的时候,沈开山回头看,儿子还是同样的姿势站在门口,只觉得心里疼得厉害。可是儿子不能留在上海,白金枝这里是他最放心的地方了。 白玉叶在中国人的地方被日本人害死了,自家男人和儿子可是在被日本人占了的地面上,当面厮杀呢!那天夜里,事起突然,分别时忙乱得很,真有不好,岂不是和白玉叶似的,连句话都没交待?不,恐怕还比不得白玉叶,她好歹还能让家里人看见尸首......女人们的心更加煎熬起来...... 等到傍晚的时候,长安媳妇就动了胎气了。她今年不到二十,一向身体好,又年轻,当时四个多月的身孕,一路奔波到北平,也只是觉得累,害怕是有点儿,但她一直觉得没什么,公公他们本事着呢,当初是打听好了人家,家里才让她嫁过来的。 昨天长辈们的嚎啕大哭,她只在厨房听了个隐约,心里已经不安。今天吃饭时的气氛更加让她害怕,回了屋自己东想西想,一想到丈夫可能回不来,她觉得天都要塌了,泪水怎么都忍不住。怀孕的身体经不起这样剧烈的情绪变化,她觉得肚子疼的时候,身下已经见了红。 这下把大家都吓得不轻,好在沈七婶就是看妇人病的,立刻用药,文喜媳妇几个又在旁边宽慰着,长安媳妇也知道轻重,自己放松了心情,才渐渐地安稳下来。 一番折腾,林书兰被赶去休息的时候,已经快夜里12点了。第二天,林书兰是在小北风的呼呼声中醒来的,何婉芝不在,屋子里非常安静,林书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由自主的想着回家这三天,茫然、温暖、气愤、悲伤,一件一件的事儿,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郁闷。 “书兰,起了没?”郑宝珠拿着个不小的包袱,过来找她。 “起了,上来坐。长安嫂子咋样了?” “没事了,早上又吃了七奶的安胎药,屋里歇着呢。” “有啥想吃的不?我上街给她买去。”林书兰想起来,孕妇总会想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用,我二嫂实惠着呢,饭吃饱了,啥都不想。你要是没啥事儿,给我跑趟腿儿呗。” 啊? 郑宝珠指着拿来的包袱:“我姐和大嫂子给七爷七奶新做的棉袍,这几天事儿多,刚才做完,七奶早上就回去了,你给送一趟呗。” “现在几点了?”林书兰的手表在她受伤的时候就炸坏了,现在家里只买了一个小座钟,放在舒玉凤那边儿的厅里,看时间真是不方便。 这时已经十点多了,林书兰应下跑腿儿的活儿,郑宝珠就走了,怀孕的嫂子,一岁多的侄子,都得照顾着呢。 公历十一月中旬的北平,正经挺冷的天儿了。林书兰拿着做两件新做的棉袍到了老七叔的小药铺,迎面碰上小伙计拴柱往外走。原来一个老主顾想买几株参,一大早请了老七叔过去帮忙看;七婶刚到家就被人请去接生,这会儿还没回来;拴柱按照老七叔的吩咐,要替他去几家有往来的铺子里结账。 小药铺还开着门,拴柱笑道:“我兄弟保柱过来接我回家,我就让他帮我看会儿。大小姐先屋里歇会儿吧!我去去就回。”老七叔不苛待小伙计,一个月里许他回家歇两个半天,具体哪天自己掌握。 拴柱又叫过兄弟嘱咐了几句,才一溜儿小跑地去了。保柱看上去是个腼腆老实的孩子,恭恭敬敬地给林书兰行了礼,就回去继续碾药材。 棉袍得试下看合不合身,反正没事,就等着。干坐着实在无聊,林书兰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保柱说话:“你多大了?” “过年就十一了。” “念书了吗?” “嗯,国小两年。” ………… “你不是我七爷的伙计,放着吧。” “早点儿干完,就回家。” “这药也坏不了,你哥回来再处理也行。” “不能耽误老掌柜用药。” …………. “歇会儿吧,碾了半天了。” “不累。刚才是腿上使劲,现在切药,使手。” 显然保柱以前也没少帮着干这些活,只是并不熟练,看着锋利的刀把药材一片片的切下来,林书兰不再出声,怕这腼腆的孩子一个分心切了手。 可怕什么来什么!沈七叔的铺子是在一条不大的街道上,周围都是平民住家的胡同,不算热闹,来往的除了行人,最多也就是个马车什么的,北平大街上司空见惯的汽车,在这儿,半个月也见不上一辆。 当巨响“碰”地一声突然发生,林书兰是能听得出这汽车爆胎的声音,不以为意,保柱却被吓得一激愣,一截拇指就被锋利的刀刃切了下来。 保柱惨叫一声,痛得抱着手跪倒在地。拴柱刚好回来,惊得连滚带爬地抢过来,抱着兄弟大叫。拴柱还不满十五,看见兄弟满手是血的痛苦模样,一时也懵了。 林书兰大喊一声:“赶快去医院,快点!你兄弟的手还能保住!” 这边的惨叫惊动了左邻右舍,众人帮忙,把这两兄弟送上黄包车,直奔医院。林书兰落后半步,捡起断指,冲出门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新轿车停在隔壁铺子门口。离这么近,难怪爆胎的声音这么响。 车轮边有两个人已经蹲下身,准备换车胎,正好挡了林书兰的路。车上还有一个人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身子,扭脸看着拴柱兄弟去的方向,他本来是看朋友换车胎,众人帮拴柱兄弟的动静实在不小,吸引了他的注意。 林书兰一脚踹在车门上:“什么破车!” 第十一章 手术(一) “哎,你干什么……”蹲着的两个人急忙起身,这车还是新的,听林书兰这一脚在车门上制造的动静,那印子轻不了。 “哎什么哎,还不让开!你这破车爆胎,害得刚才那孩子把手切了,知道吗?让开!别挡路!”林书兰手里血淋淋的一截断指,这会儿车内车外的三个人都看见了,连忙把路让开。 “这女孩子看着斯文,举止真是泼辣。诶,维中,她说的能是真的吗?”蹲下去,继续换胎。 车里那个也想着林书兰的话,跟同伴建议:“要真是咱们害得人家孩子切了手,咱可不能一走了之。” “就你江怀仁悲天悯人,还真不负你那个名儿!” 叫江怀仁的那个不理他:“维中,你说呢?” 保柱的伤势,黄包车夫一看就知道得奔西医院,可巧,最近的就是XH。急诊的大夫处置后,就要包扎;闻讯赶来的外科医生伍德更是对着林书兰送上的断指发愣。然后,林书兰才明白,前世连个县级医院都能做的断指再植,这会儿还没有人做过。 “大小姐,这洋大夫怎么说?你替我求求他,把我兄弟的指头接上吧!”拴柱泪流满面地求着林书兰,“我兄弟是遗腹子,他这样儿,我没脸回去见婶子啊…..” 伍德不用翻译也明白拴柱的意思,估计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对着林书兰摇摇头,做了个无可奈何地表情。 保柱打了麻药,没那么疼了,小小年纪比哥哥还镇静:“哥,没事,伤的左手,不耽误我右手写字。哥你别哭……” 断指的疼痛和恐惧,大大消耗了保柱这孩子的体力,林书兰听不得他虚弱却又清晰地话音,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需要你们的配合和帮助,我可以给这孩子动手术,接上他的断指。” 对于林书兰,做为极罕见的脑部重创,又奇迹般存活下来的病例,几乎所有的协和医生都见过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哈佛医学院的教育背景。 但她如此年轻,毫无经验,就要求医院配合她去做前所未有的手术.......不知该赞叹医生的素质还是医院的氛围,伍德立即让护士带病患去做手术前的准备,让助手领林书兰去消毒,他自己则立刻通知外科主任,也就是当时林书兰的主治医生,希金斯,两人在消毒间,听林书兰一边消毒,一边讲自己的手术方案。一点儿时间都没浪费,然后三人一起进了手术室…… 这时候就显出真正的那个林书兰有多优秀了!这是她第一次独立主刀,做的是从没有人做过的手术,所凭借的完全只是这个时代的西医技术和自己的独到见解,完成了这台时间不算长,却意义非凡的手术。 意识到这点儿,是目送护士把保柱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如果不是这匪夷所思地穿越,这走在时代前端的高超医术已经随着那个优秀的女孩子葬送在九一八的夜里了。 日本人的一颗子弹,最多一发炮弹,就扼杀了我们中国那么优秀的、可以创造无限价值的人才!工业农业有产值能算,文物古迹有资料可查,那么人呢?我们损失了那么多有才学的精英,这笔帐要怎么算?!国家发展少了他们,损失究竟是多少?!算得出吗?! 究竟,那天夜里还有多少优秀的人倒下?日本鬼子侵占东北十四年,又有多少优秀的人倒下?八年抗战,半个中国落入这些畜生的手里,还要有多少优秀的人倒下? 林书兰的心一下子空了,脑子里也空荡荡地,只觉得无依无靠,有些站不住。 神情恍惚的林书兰,看着保柱被安顿在病房后,被希金斯让到了办公室。一杯滚烫的咖啡捧在手里,林书兰的心似乎也温暖了些,在咖啡浓郁的香气里,林书兰的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 她意识到了今天这台手术对这些医生的冲击,这种冲击甚至可以扩大到整个医学界。看看现在这一屋子的中外医生吧,最起码,协和高水平医生都在了。也好,反正她年纪小,资历更谈不上,就等着被询问,老实回答吧。 事实上,希金斯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在他的认知里,断指再植不是不可能,按照已经掌握的技术和理论,这是可行的。但在一个十六岁的亚洲女孩手里实现,让他有点儿不确定自己的精神状态,他需要一点时间。 近二十人的办公室一片安静,只有林书兰喝咖啡的细小声响。在院长的再次示意下,希金斯开口了:“林,我想你知道,你今天开创了一个时代。” 林书兰的平静带着些疲倦,顺着本能回答:“我没想过,我只是想,一些不能治愈的部位可以切除它,那么不想放弃,却被剥离的肢体是不是也能再接好……这是我第一次做……动物实验也只做过三次,都不算成功……我想应该给那个孩子全面的监护,观察他身体的各种状况……” 希金斯点头:“现在那个孩子是超常规的监护,他每一方面每一刻的变化都会被详细记录。我们想了解的是,你是怎么做到的?坦白讲,你方才说的那些想法,在座的人几乎都有过。” 希金斯没有说谎,这种断肢再植的手术是许多许多优秀医生的课题。林书兰知道这点,事实上在哈佛医学院的时候,当她提出对这个课题感兴趣时,她的导师就把目前为止,在这个课题上的全部资料拿给她看,不能否认,这些详尽的资料让林书兰大大减少了往正确方向前进的时间。 “你们知道中医的经络学说吗?”林书兰看着这些精英的外国医生,“中医的经络,用西医的方法是看不到的,可它存在,在中医理论里,经络控制着人体的一切。按着这种理论用药,中国人治了几千年的病。” 看着希金斯等人有些纠结的脸色,林书兰心里映上的感觉是:这些人不相信,至少这个经络说不信。也是,西医自打进入中国,凭借见效快,几乎是无往不利。国人推崇,有些西医也把中医当成是某些未开化部落的巫医看待。 但这不重要,至少随着这台手术的成功,眼前的这些西方人不会那么坚定的认为古老即是落后。 “细菌,人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它的确存在。这个给了我启发,经络看不见,也许是我们的显微镜倍数不够大……” 随便一个年纪都是林书兰两倍的优秀外科医生们,静静地听着这个年轻的东方女孩儿,说着那些他们很熟悉此刻却充满新意的语汇。 “……我确定是那条神经起的控制作用,但是血管缝合的材料不够完美…….”林书兰似乎是要无保留的把自己的发现一并讲出。 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冒牌林书兰是在“抢先机能赚大钱”的现代长大的,真心觉得有这手技术,就算不能横着走,起码一个小富翁是跑不了的,还用看谁的脸色吗? 现在说的这么详细,哪还有自己多大的赚钱空间啊!于是后世灵魂拼命干扰的结果,就是林书兰的语速越来越慢,多处语焉不详,还数次停顿。 这种反应在希金斯等人看来,十足就是一场高度集中体力精力的手术后,累的。一种歉疚油然而生,眼前这个女孩再聪慧,也不过十六岁而已,而且不久前才死里逃生。 院长和希金斯对望一眼,默契十足,他们今天的目的并不是了解手术,院长瞅准林书兰的又一次停顿,开口邀请:“林,我代表XH医院,正式邀请你担任我们的外科医生。” 第十二章 手术(二) 林书兰谢绝了一众医生们共进晚餐的邀请,虽然从中午到现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她这会儿也饿得不得了,但她更想一个人安静的吃点儿东西。顺便,林书兰又拐到病房,看看那小哥儿俩吃了什么。 作为第一个接受断指再植的病人,保柱得到了最高水平的护理,病房也是最高级的单间。林书兰进去的时候愣了一下,拴柱正跟一个人说话,那人西装革履,轻松却挺拨的站姿,带着没有笑容却和煦的神情。 协和的医生进病房,除非十万火急,否则没有穿便装的,这个人干什么的? 这边严维中也在打量推门而入的林书兰。不同于林书兰此时大脑迟钝,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狠踹他们汽车一脚的女孩子。与方才堪称“汹汹”的气势不同,这会儿她的神情称得上“萎靡”。 也是,能把断了的手指再接上,可是从来没听过的手术。严维中不是学医的,可他涉猎极广,林书兰完成的手术意义何在,他即使没有希金斯等人明白得那么清楚,也不妨碍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佩服之意。 林书兰没认出眼前这人是谁,也懒得想,点头示意之后,直接问拴柱:“你们午饭吃了没?我等下去吃饭,想吃什么,给你们带回来。” 拴柱连忙指着小桌上的几个小包:“不用了,大小姐,严先生买了不少的好东西,我们等你一起吃呢。” 林书兰只好说:“请问这位先生,您是拴柱的……”绝对不是亲戚什么的,听拴柱的称呼就知道。 严维中心里有些好笑,这女孩子从进门开始,神情就透着“懒得搭理你”,虽然她掩饰得很好。 “实在抱歉,是我们的车胎爆了,那声音害得这个孩子受伤,所以医药费我们会付清,养伤期间的营养费用也由我们支付。” 什么?林书兰觉得奇怪了,这可出乎她的意料了。有人会主动揽责任上身的吗?还是到医院,伤者的病床前?这么好心?! 好心是有,但没到这种程度,至少不会需要严维中来。今天他们三个朋友,严维中,江怀仁,方宜清开着新买的车兜风。方宜清初到北平不久,什么都好奇,尤其对钻胡同兴趣颇大,所以才有今天在沈七叔的门口爆胎的事。 三个人出身富贵,却不是不通庶务,虽然是那孩子自己切了手,但小小年纪就在铺子里做活,家境肯定好不了。穷人就靠一双手过日子,在自己不过是几天开销的钱,对那孩子一家来说兴许就能安身立命。 江、方两人的意思是随便哪家派个管事过来就处理了,严维中觉得自己反正没事,顺便过来看看就行。 他到医院的时候,保柱已经进了手术室,严维中可怜孩子小,想着多补偿些,就转身去找表姐,打电话让家里送钱来,他随身带的钱可能不够。 等他拿着钱再找到病房,居然得知孩子的断指又接上了。虽然是不是能恢复原来的功能还说不准,可这本身就已经够惊人了,尤其是做出这样惊人之举的,竟然是那个踹他们车的小姑娘。 二十三岁的严维中在家里排行最小,十几二十的侄子侄女一大堆,在他看来,还带些婴儿肥林书兰可不就是个小姑娘?看着林书兰不加掩饰的疑惑眼神,严维中从心里有了笑意:“我叫严维中,请问小姐贵姓?” “我叫林书兰。”对方有礼,林书兰也不能失礼,报上名字全了礼数,就得谈实际问题了,“严先生刚才是说,要负担全部的医药费,还会支付营养费?” “对。” “象严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肯定是贵人事忙的,您现在亲自来看望,已经很感您的诚意了,不敢再耽误您的时间,不如请您把这些费用留下,也省得再麻烦您还要派人跑一趟。” 林书兰自认把话说得比较婉转,但急了些,就拴柱这个小伙计都听得明白意思,红了脸,何况严维中? 拴柱真挺不好意思的,他问过自己兄弟,知道这事儿真不赖人家。他开始也为兄弟的药费发愁,但他厚道归厚道,不傻。等到林书兰上去做手术,他就知道这位大小姐的本事大,凭他的认知能隐约猜到,兄弟这伤,自己家花不了多少钱。 严维中来的时候,提了几包吃食,这是探病应有之意,真正让拴柱感动的,是严维中和颜悦色正正经经的跟他们这两个半大小子致歉。现在严维中明确表示要出钱,林书兰还信不过人家似的让把钱先留下,厚道的拴柱脸上真挂不住了。 严维中笑了,象林书兰这样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真是不多见。 严维中把钱递过来的时候,栓柱的脸已经红得象发烧一样了,有心为了兄弟接下,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这位先生可是好人呐! 方才的手术和它给林书兰的触动,使她此时体力和精力都已透支,急需食物补充,好好休息,哪里耐烦什么礼数,自己从严维中手里拿过那个没封口的信封,顺手抽出钞票,然后就愣了:美元! 严维中好心解释:“这家医院是收美元的,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帮忙兑成大洋,不收手续费,跟着官价走,很方便的。” 他以为林书兰不懂,殊不知林书兰听了他的解释,更加气闷。后世的她,美元没少花过,可那是出国在外,国内的日常开销全是人民币,而且大多数中国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人民币以外的货币。 金融对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货币对一个国家来说是什么? 天才的林书兰消逝在侵略者的炮火中,林家诸多产业一夜尽失,东北的千里沃野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两个月了,中央政府毫无反击的举动,只一味在报上呼吁国联调停。此刻她又亲眼看到,在中国的国土上,日常生活里流通着外国的货币,主权何在?主权何在? “大小姐......”栓柱小声叫她。 林书兰收回心思,却无心再看面额数量,直接塞到栓柱手里:“医院会给你兄弟最好的照顾,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他。”一句话说得一半儿门里,一半儿门外,竟是转身就走,全不理还有个严维中。 这是极失礼的行为,栓柱没料到她有这样的举动,一时不知是先道谢还是替她道歉,通红的脸上汗都滚下来了。 严维中见多了娇纵的小姑娘,林书兰这点儿失礼,他真不以为意。给了钱,事就了,他也无意再呆下去,跟栓柱说了几句类似“安心养伤,有事尽管来找我”之类的话,也就走了,晚上方宜清要回请这些日子招待他的朋友们,他算半个地主,总要帮忙张罗一下。 林书兰自顾出了医院,因为她的衣着打扮,早有等活儿的黄包车夫殷勤凑上来:“小姐,要去哪儿?坐车吧……” 林书兰精力透支之下神智恍惚,下意识的就回答车夫:“XX酒店”,一边说出自己常去的那个酒店,一边就要从衣兜里掏手机,联系熟悉的酒店经理,要自己专属的套餐。 手机自然是没有的,此时那车夫的穿着打扮也映入了眼帘,然后林书兰就怔住了。一时间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想不了,却又满满的全是人和事…… 那黄包车夫还在疑惑:“XX酒店?哥儿几个谁知道是哪儿啊?”他是没听过,旁边一起等活儿的车夫也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四九城里哪儿他们不知道啊,偏这小姑娘说的这个听都没听过,再瞧瞧她愣怔怔的神情……哟,别是医院里偷跑出来的吧,看来,这洋人也是一样治不好疯病啊…… 第十三章 去哪儿 林书兰先到沈七叔的铺子,把情况说了,省得七叔惦记,然后才回家,把医院聘她当医生的事儿一说,林书兰的大妈、亲妈都没了声音。 何婉芝是习惯使然,关于林书兰的大事,她一向都是听舒玉凤的,没问到她自然就不出声。四太太沈秀英精神不济,便只叫了柳金娥过来一起商量。 “大姐和二姐是啥意思?”柳金娥不是正妻也不是亲妈,听了情况便先问那两人的主意。 “书兰刚出院,洋大夫说是好利索了,可伤的是脑袋,我这心里总不放心,想着让她在家再养些日子。现在,那洋大夫让书兰当大夫,要是她身体不好,人身上动刀子的活儿可干不了,人家也不能要她,我就想着,还是让她接着去念书吧?” 舒玉凤的意思,也就是何婉芝的意思,柳金娥想了想,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大姐说的是正理,书兰这还没念完呢,就有外国的大医院聘她,要是念完了,光宗耀祖也就是转眼的事儿。可就是一样儿,”柳金娥到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不等当家的回来,就走吗?” 一句话,说得何婉芝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柳金娥的尾音也颤了,舒玉凤咬了咬牙,倒是声音如常:“打仗的事说不准时候儿,书兰这次请假回来,已经耽误不少功课了,早点儿走就能早点儿补上。” 回美国继续求学,不会有人反对的,也没人觉得她应该留下来:一个女孩子,现在是林家唯一的后代,而且她那么优秀,还没毕业就有外国的大医院,开出优厚的薪水请她做事,如果让她完成学业,不知道还会有怎样的远大前程,怎么可以耽误呢? 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可中国不还有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吗?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跟日本打啊!唯一要考虑的,是钱! 柳金娥心里已经猜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事了,便道:“咱们带出来的现钱不多,这阵子也花得差不多了,书兰在美国的开销,得用金子换了。不过最近市面上的金子多,一两跌了一块五,有点儿不划算。” “亏就亏点儿吧,书兰的学业不能耽误。好在她争气,自己挣奖学金顶了大半学费。我现在就把金子拿给你。”舒玉凤起身要回屋。 何婉芝连忙拦着她:“大姐,我那儿有,我拿给金娥。”家里的产业都没了,现在的钱花一点儿少一点儿,书兰的开销可不小,何婉芝也是不想为钱起嫌隙,自己又不是出不起。 “你这是干什么?书兰念书,一向是公中的开销。”舒玉凤皱起了眉头,难不成背着自己,有人说了什么? 柳金娥立刻帮腔:“是啊,二姐,孩子念书是再重要不过的,家里的钱不花在这上,花在哪呀?”她可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哪里敢拦着给书兰的学业花钱,舒玉凤要是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三姐说的对,二姐,你要是现在用自己的钱,那等书杨念书的时候,不是也要我自己拿钱?”沈秀英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面带不安的郑文芝。 舒玉凤心里一叹,语气平常跟她说话:“又去你师姐那了?晚饭吃了没?” 沈秀英笑着把一个蒲包放在桌上:“师姐联系好了一个场子,再十天就过去唱,这几天都得对戏。晚饭不吃了,瘦下来上台才好看。”又指着那个蒲包说,“大姐,这是书杨最爱吃的松子糖糕,还有一包炒面,你上医院的时候带过去,炒面给当家的,他照看书杨,晚上饿了好垫垫肚子。” 等沈秀英走了,舒玉凤看着郑文芝张口又无语的样子,叹了口气:“吓一跳吧?” 郑文芝这时候才坐下:“她这是.......魔怔了?” “书扬是她的命根子,她这是受不了,自己骗自己呢。” “她这个样子,还天天往外跑,没人跟着,行吗?” “拦过两回,每回都在屋子里象疯了似的找书杨......”柳金娥停了一下,心想,没了的孩子还当活着,可不是疯了吗?但话不能这么说,“只要顺着她,除了书杨,别的什么都清楚明白,她师姐那儿也知道。” 郑文芝也是当妈的人,心里为沈秀英叹息,但刚门口听到的事也得说,“书兰去美国的花销,我出。”林家的三个女人当然不肯,郑文芝不让她们打断自己的话:“朋友都有通财之谊呢,何况咱们?除了不是一个姓,跟亲姐妹有什么两样儿?大姐,你是要我把从小到大的事儿都念叨一遍吗?” 几个女人商量着就把自己的事儿定了,也没人想问问自己的意见,林书兰闲在一边,思绪开始跑马。 这几日匆匆一见的老北京风情,虽让林书兰新奇,却没有让她产生“留下”的想法。从医院醒来,林书兰一直在接受,感知,说话和行动基本上都是这身体原主的本能,直到沈开山返回上海的那一天,来自后世的灵魂才有了第一个要思考的问题:要不要出国! 不是她不爱国,实在是在这个乱世里,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军事她不懂,枪倒是会开,但如果真上了战场,她也一样是个炮灰的命!政治不明白,只知道这会儿国民党肯定是老蒋说了算,但不买账的大军阀也不少,共产党那边他老人家是不是一把手还不能确定,其他的谁……只能爱谁谁了。 其实这会儿也有点儿后悔,想当年她偶有空闲,也是会泡泡起点的,看了很多大神的重生or穿越抗日小说的,可是对于哪位要人任什么要职、鬼子的进军路线、作战方式、敌我双方的武器兵力配置、那些著名的战役等等,她一律跳过,只看小鬼子被揍的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的情节解气。 她要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吐血也得把那些背熟啊!现在可好,就算这国民政府有人肯见她这前东北军军官的女儿、现难民的十六岁黄毛丫头,她也只能说出日本人会在1937年借口演习士兵失踪,炮轰宛平城,然后7月7日的卢沟桥事变,代表着全面抗战的开始…… 估计她不会有机会再说下去了,人家轰她出去都算是爱民如子了。至于考黄埔什么的,先不说人家收不收女生,关键是算算时间,毕业后肯定先上的是内战的战场,仅此一点,此路即不通。 创实业也不成,历史知识再差,她也知道个大概,更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现在是外国资本主义和买办阶层的天下,民族资本苦撑不易,那么多的强人都在挣扎求生;到了日军侵华,更是损失惨重,被生生扼杀了发展的良机,从此水平远落人后不说,更是百不存一。 没有强大的国家保护,胼手胝足创下的家业也不过是他人口中的肥肉,人家兴兵入境,说吞就吞了。 虽说现在到外国做个二等公民也郁闷,但好歹那里还有一定的人身保障,借着原主的关系和自己后世的认知,单是攀着那些大公司,就可以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了。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林书兰”这个人原本应该已经从世上消失了的,现在却还活着,她真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蝴蝶效应”不是没有道理的。所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万一走的是条直线,又在这一点稍稍偏了那么一丝丝,那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 前世没记住几个人名,却清楚知道这民国牛人N多,学贯中西的大家可不止学校里有,要是因为自己无意中改变了什么,好结果还罢,否则可就是给已经多灾多难的祖国添乱,跟“祸国”沾边了。 没有自尽的勇气,那就闪远点儿吧!美国最好,本土始终远离战乱。但前提是,她得有钱!最起码一张单程票和初期的生活费得有吧?房子是立足之本,投资大公司股票什么的也得有本钱吧? 身为林家唯一的血脉,林家的家底助她在美国安身立命,她保全林家上下,互惠两赢的局面再好不过。但问题来了,舒玉凤是决不会抛下那几家,跟她去美国的。要是就林书兰一个人,她怎么好意思拿林家的家底过自己安逸的小日子? 去医学院念书,林书兰不怵,给保柱接断指的例子说明,原主的记忆和能力她完全承袭了,估计还可以赚奖学金付学费;生活费不算高,原主和陪侍她庆叔自己租房子住,两个人舒舒服服过一个月,开销也不过一百美元。 想到矮小但精干的庆叔,林书兰不可抑制地一阵难过,原主自离家求学,就是庆叔陪着,照顾周到,独立生活该会的也都变着法儿的教给她,在原主的心里,庆叔就是自己的亲人长辈,想着将来一定奉养孝顺庆叔,但在受伤的那个夜晚,庆叔为了护着她们姐弟,倒在了血泊中,炮声连连,庆叔的尸体都来不及收殓…… 林书兰压下心酸的回忆,从另一个可能继续考虑“但是”:美国现在正处于蔓延全世界的严重经济危机中,如果毕业时危机没结束,工作就不一定好找了。那么多美国人都处于失业状态,而且,作为挽救经济危机的一部分,医生执照的发放是严格限制的。一个黄皮肤、刚出校门、毫无人脉背景的小姑娘,会有多少人肯用? 至于她掌握的断指再植的技术,以此时医学上积累,其实不算什么,真正的林书兰可不是后世的医生穿越来的,她所学的全部是此时已经有的,她能够掌握,其他的医生也可以,对真正高水平的医生来说,是一层窗户纸也差不多。 就算晚个一年半载的,这点儿时间差距,真的可以忽略,甚至,若是碰上人心险恶什么的,人身安全都会有问题,名利诱人,更可杀人,林书兰不能不考虑。 如果留在国内做医生,薪水丰厚不说,几年做下来,人脉肯定是有了,到时尽可以随着希金斯他们撤去美国,那时美国经济也好转了。退一步讲,就算不去美国,她也算是有资历的医生,还是协和出来的,自然不愁安稳的生活,可这又转回去,有了“改变历史”的可能...... 唉,留在国内,怕蝴蝶效应,跑去国外,又怕难以立足,林书兰想到迷糊入睡的时候,都没想清楚她到底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就顺着家里几个妈的意思,先去念书再说? 第二天早上,林书兰是不安中醒来的,果然,睁眼就吓了一跳,沈秀英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呢! 第十四章 本钱(一) “书兰醒了?”沈秀英起身坐到林书兰身边。 回想了一下沈秀英的武力值,林书兰没有拒绝这个亲近的动作,只暗暗戒备,毕竟沈秀英精神有异,“小妈,你找我有事儿?” “这个给你。”沈秀英递过来一个比手掌略大的木头盒子,材料一般,做工一般,但看着就结实。 “这是什么?” 在沈秀英示意下,林书兰打开盒子,这时是白天,屋子里没点蜡烛,窗户也没按玻璃,糊的白棉纸,光线不太亮,但盒盖掀开的一刹那,仍有几道细微的彩光一闪而逝。 这是......一盒子钻饰! 林书兰本能的就想跑出去,告诉舒玉凤,送沈秀英上医院吧!严重了! 林书兰迅速考虑怎么才能不刺激沈秀英的时候,何婉芝进来了,“秀英?”一眼看到林书兰手里的盒子,何婉芝是认识的,“你这是干什么?” “二姐,书兰不是要接着念书吗?我知道,家里现在没了收入,大姐还要照顾着好几家,我手里有用不上的东西,帮衬一下,也是应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书兰也记着你的情儿,只是真不用,昨天我要拿金子,大姐都不让,哪里就用到你的了。” “金子当然不能拿!”沈秀英笑得有几分得意,“二姐这阵子伤着,没到街面上去,我可是打听明白了,最好用的就是金子。除了金的,什么首饰都跌价!” 沈秀英从盒子里拿出一枚钻戒,“二姐,这是我二十整生日那天买的,花了一千两百大洋,前些天我拿出去问价,当铺给三百,珠宝店里高了点,也只有三百五。金子可不是这样,这些天跌了一块多,可还是比当初买的时候涨了一成呢。你说,现在要用钱,可不是先卖这些?” 一听“拿出去问价”,何婉芝就担心上了。沈秀英因着出身是妻妾四人中最差的,所以愈发在乎林正芳的“重视”,每每到手贵重首饰,肯定会戴出来显示一番,特别是在何婉芝面前,因为只有何婉芝和她生了孩子,她生的是儿子,何婉芝生的是女儿...... 所以基本上,沈秀英有什么首饰,何婉芝都见过,“你这连盒子都拿来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似乎是不经意把盒子翻动一下,倒是一样没少,何婉芝也就放心了,没有被骗就好。 这一翻动,林书兰才发现,这盒子是上下两层的,哇!发财了!少有女人不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林书兰也不例外。 “二姐,我以前年轻气盛,自己出身不好,怕被人看不起,总想着压你和三姐一头,心里才踏实,你别跟我计较。” 这话要是沈秀英以前说,何婉芝肯定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的说话,但现在?何婉芝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敷衍着:“好好的,怎么说这个话?” “也是这回逃难,我才明白,你们是真拿我当一家人的。” “本来就是一家人,什么当不当的?” 沈秀英笑了,没接她的话,“这个是我诚心给书兰的,二姐千万别不要,咱家就她们姐儿俩,书兰有出息了,也是书杨的福份,这就是我的私心了,二姐别笑话我。她们是一个爹的亲姐儿俩,以后能相互扶持着,家业兴旺也是转眼的事儿,那就是咱们姐妹的福气了。” 林书兰实在呆不住了,掀了被子就要下地,沈秀英到底是疯还是不疯?告诉她书杨已经不在了?实在张不开嘴,比起寻常的精神失常,沈秀英现在的样子,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 何婉芝怕女儿不知轻重,刺激了沈秀英,拿过那个盒子说话:“你诚心给,我就收着,但是这也太多了。一半都用不了。” 沈秀英笑意满满:“二姐说的书兰一年的花费吧?我算过了,按珠宝店给的价,这些东西换成大洋再换成美元,正好是她两年的花销。” 沈秀英很干脆,要说的话说完,起身就走,再不回头,那盒子钻饰到底还是留在了林书兰的手中。母女俩面面相觑,何婉芝长叹了一声,抚着林书兰:“不管她是不是真糊涂,都得记着这份情儿,她家里也没人了,真有那一天,闺女,你得养她的老。” 林书兰还没想好走还是留,但决定让林书兰继续学业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准备起她的行装。头一件,就是手表。林书兰刚从医院看过了保柱回来,郑文芝就拉着她上街,不容拒绝,回身又叫沈传英:“传英,你跟我一起去,做个伴儿。” 沈传英不再是那副面瘫脸,很乖的应声,恢复了几分原来的模样。林书兰也是午饭前才听舒玉凤告诉她,为什么沈传英会被送到这里来。 害死白玉叶和沈文氏的是日本人,大人会权衡忍耐,沈传英一个少年哪里会顾忌很多?母亲被害了,不报仇岂不枉为人子? 沈开山没有刻意让孩子们学文或者学武,只是白玉叶想着到底是长子,能文武双全是最好,不成的话,男人在世,总不能不会打架吧?再不济,也得身强体壮,不能小鸡崽子似的文弱样儿! 所以沈传英打小就跟着自已的母亲练功,他在这上面天分不错,虽然白玉叶能力有限,自己和姥爷家请的那些个保镖护院也只能教个一鳞半爪的,十年下来,沈传英还是有了相当好的身手。 他见父亲对母亲和祖母遇害无能为力,就决定自己动手。不知道具体人员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肯交待我就没办法了吗?反正没听过在这大上海的日本人做过什么好事,杀就是了,就算不能杀到害死母亲的真凶,也许还能替别人报了仇呢? 沈传英并不声张,而且谁都不告诉,白玉叶“头七”一过,他就开始行动准备了。他家境富裕,念的是教会学校,周围的同学非富即贵,家里什么样的势力都有,沈传英平素里就与他们交好,此时自然就充分利用起来。 具体怎么准备的,沈开山没说,因为他也不清楚,反正结果是让他大吃一惊:找到失踪三天的沈传英时,这孩子已经在码头仓库的一个箱子里呆了两天了。 是青帮的人发现的,碰巧就是这一带管事的小杜爷。沈家两条人命,说起来,他也有牵扯,如果不是把汽车借给了他,也许沈文氏和白玉叶能捡回一条命。 沈开山不怨他,但他混到如此地位,岂能不会做人?一场丧事,他领着一众手下在沈家尽心尽力,因此认得沈传英,当即通知了沈开山。 束袖、绑腿、紧身衣,一把上满子弹的勃朗宁别在腰上,一把长匕首绑在大腿上,后腰上牛皮小袋里是二十根小巧的驽箭,发射它们的小驽就束在腕间。经验老到的小杜爷,甚至还搜出了一包砒霜! 沈传英藏身的码头仓库,装的都是准备运给驻上海日本海军的军用物资,沈传英这个模样藏身此处,想干什么还用问吗? 沈开山一阵后怕,冷汗涔涔。万万没想到,这个才14岁的儿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还差点儿成功!不对,是多亏被小杜爷发现,儿子才捡回一条命!这模样进了日本人的军营,到时候不管日本人死不死,儿子是肯定没命的。 任凭如何询问,沈传英一字不露。想想他那些同学的背景,沈开山只能猜测是哪些人帮了忙,不敢验证,怕走漏风声,儿子有危险。 不能验证,也就无从防范,就表示儿子有能力再来一次,沈开山如何能放心他继续留在上海?这才把人送到了北平,只有把孩子放在白金枝和舒玉凤身边,他才能放心。 第十五章 本钱(二) 沈传英比林书兰小两岁,个子却高了她一头,身形结实,不看脸儿,根本不觉得这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林书兰想着他的年纪,身量,却能在箱子里一个人藏两天,心里佩服,刻意的找了些话题,三个人聊着,也不显得生疏。 郑文芝对北平不熟悉,小儿子关守业下午没课,正好当向导。买手表,没花多少时间,给林书兰带去美国的,自然要买最时髦的外国名牌,这可不是哪儿都有卖的,目标明确,自然就有效率。 郑文芝的好意,林书兰接受,反正将来有机会还,这点儿自信她还是有的。首要任务完成,时间还充裕,郑文芝想逛逛京城里的老字号,婆婆平日往来的人,不大认新派,从京城的老字号给婆婆带回点儿东西做脸面,也是她做媳妇的心意;关守业为亲妈效劳,还可以顺便显示一下自己哪儿都知道;沈传英上海长大的,要是新派的百货公司什么的,他还真都看烦了,这一点和林书兰不约而同,于是,四个人开始慢慢地逛起了北平城里的百年老铺。 逛街这种事,要点在于“逛”,而不是买。显然,四个人都不合格,也怪那些老字号,东西过硬,看着就招人喜欢,小伙计们热情周到又不惹人烦,于是她们进铺子就买,逛了没几个,郑文芝连给婆婆三节四时送人情的东西都买好了。 看着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郑文芝也笑了:“守业去叫车,咱们回去吧。” 买的东西就装满了一辆黄包车,林书兰把易碎的点心什么的自己拎着,正要上车的时候,就听有人叫自己:“林小姐?是林书兰小姐吗?” 是林书兰昏迷时,照顾的她的贺安琪。 “贺小姐,真巧啊,您也出来逛街啊。” 贺安琪也是大包小裹的,“是啊,买点儿圣诞节用的东西。” 圣诞节?早着呢吧?还一个多月呐! “医院里新来了一个医生,碰巧那天是他生日,早点儿准备,到时候好好的热闹一下。这几位是?” “哦,这是我大姨和家里的弟弟,大姨,这位是XH医院的贺安琪小姐,我在医院昏迷的时候,真是多亏了她照顾。” 郑文芝连忙热情致谢,双方寒喧了几句,郑文芝看到贺安琪一个人买了这么多东西,就要帮忙。贺安琪见是诚心,便邀了林书兰一起把东西送到医院去,顺便还能帮着她参考一下布置装饰什么的。 看到要布置的空间,林书兰小吃一惊:“贺小姐,这地方可不小啊。” “所以呀,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帮帮我。”然后又想来一事,“对了,院长的邀请,你接受了没有?”。 “......还没想好。” “也是,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能力,若是趁着年轻再多学些,未来一定是不可限量的。” 放好了东西,林书兰先去看保柱,得知伍德在办公室,就去找他。早上伍德留了口信,他临时有事,请林书兰第二天早上过来,再研究病历。医生这工作,经验很重要。别看林书兰做的手术,伍德现在还做不了,但其他方面,林书兰真的是差远了。 保柱的手术,做完了就没大事了,为着这个史无前例的手术,XH出动的是最高水平的护理,不能做得更好了。这种手术时效性非常重要,已经住院的类似病人,已经失去了机会,就算讨论,伍德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询问林书兰未经公开发表的独到见解。 是以,研究病历算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劝说林书兰答应医院的邀请。斯诺院长亲自联络了哈佛医学院的校友,得到的消息是:这个东方小姑娘真的非常非常优秀!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速度快得让人吃惊。如果不是实习时间的限制,她现在就可以提前毕业了! 得知林书兰在医院里奇迹般的苏醒康复之后,对方发过来的电报不怕浪费的连写了四个“感谢上帝”。并请斯诺院长转告林书兰,回哈佛完成学业,如果经济上有困难,他负责解决。 能做一院之长,自然不能只是医术高超,他还没有把断指再植手术的事告诉对方,那个眼高于顶的校友就如此重视林书兰,如果告诉了,只怕马上就会上船来中国了。这可不行!为了医院和自己的未来,林书兰一定要留下!再说了,她留下来,等于是拿正式薪水在完成实习时间,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啊,必须留! 伍德受院长重托,又有自己的小心思,自然全力以赴。可是不凑巧,林书兰这个时候过来,天都快黑了,只能说些保栓的情况,重要的事就等明天再说了。 林书兰从伍德的办公室出来,就见贺安琪和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说话,那女人衣着富贵,亲密的靠着贺安琪耳朵边说话,但贺安琪却是神情尴尬。 林书兰走过去,只听那女人说:“......真的管用,上海那边好多人在外国医院做,很容易,就是喝口水的工夫......” “我真是没听过,这不是小事,哪能背着你先生;而且我也不是医生,不会用那仪器。“ “好妹妹,不用劳驾你,你只要帮我介绍能做的医生就行了,我自己去说,不会牵连你一点儿的,你就看在....” 看到林书兰过去,那女人立刻闭口不语,贺安琪明显松了口气:“书兰,事情办完了?” “嗯,明天再过来,安琪姐,这位太太是......”不是八卦,是礼貌必须。 “这是李太太,这是林小姐。” 中间介绍的人如此用词,双方就都明白了,彼此称呼一声,李太太就告辞了:“我先走一步,安琪妹妹,事情就拜托你了。” 李太太话不说完就转身走,摆明硬赖,不答应也得答应。贺安琪叫不住,只剩一脸无奈。 天黑了,贺安琪家里派了车来接她,林书兰盛情难却,也上了车。 这辆林书兰眼里的黑色老爷车,在此时却是最新款最时髦的代步工具,非富贵人家不能有。 林书兰有了交好的心思,待到贺安琪两次欲语还休之后,直接问道:“贺小姐,您要跟我说什么,直说好了。” 贺安琪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是有医学上的事想请教你,但是,你是这么年轻的姑娘......” 林书兰想了一下,明白了:“老话说,不能讳疾忌医,又说医者父母心,我所学有限,不敢当您请教二字,有什么您尽管直说,我能帮得上最好。” 于是贺安琪凑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件事。刚才过来的李太太,丈夫小她四岁,李太太青春早已不在,丈夫却正是好年华。家里资产丰厚,丈夫在外面逢场作戏,她可以忍,但是绝不能弄出孩子,占了她亲生子女的家业。 不知道李太太从哪儿得了消息,说是用X光照****,就可以让****失去造精功能。事关子嗣,明着说,李先生肯定不愿意,李太太不想夫妻间起嫌隙,打算借着检查身体的名义,请医生暗里动手,价钱好商量,花钱她是不怕的。 贺安琪说得脸红红:“李太太的弟弟是我哥哥的得力助手,我想问问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要不是,我就帮她这个忙,否则,宁肯得罪她,我也是不做的。” 林书兰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听得满头黑线。原装的林书兰不清楚,冒牌的林书兰不知道,支吾了一会儿,才良心建议:“别做吧......” X光居然是节育的手段,林书兰真是长见识了。她觉得很好笑,可是此时,这样涉及下三路的笑料,她不能跟没结婚的小姑娘说,结了婚的又都是长辈,若是在舒玉凤她们跟前讲男人的...... 那诡异的画面,林书兰差点儿打个冷战。 没人分享,乐趣真是大打折扣! 唉,林书兰想起现代时,一心要做自己大嫂的那个泼辣小姑娘,那个小辣椒,一向百无禁忌的,现在不知道干什么呢,要是此生还能再见到她就好了。这事跟她说,她肯定傻眼,没准从此以后,她干活的时候一定会把大哥赶得远远的,而不是缠着他帮忙...... 等等!林书兰猛然想起,小辣椒干的是什么活了!哈哈!发财了! 第十六章 本钱(三) 第二天一大早,林书兰就赶到了医院,没到上班时间,伍德不在,林书兰在和护士长讨论过保柱的身体情况后,决定马上做个X光,看看骨头的愈合情况。 林书兰在医院,是个特殊的存在,院长有多想让她留下当医生,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所以,当亲眼看到林书兰能流畅且正确操作仪器后,负责X光的医生就从善如流,去外间用自己的早餐了。 独自操纵着仪器,林书兰再次真心感谢原主,就冲她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好的底子,对她的亲人,林书兰一定竭尽全力,力求周全。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表的决心,被原主感应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十分顺利:从高温高压的消毒室出来,找过来的伍德就问她,天津的XX医院,有一个大手术,有没有兴趣过去观摩一下?这也是院方的小心思,用实际应用挑起林书兰的兴趣,没有哪个优秀的医学生会只想学习不想实践的。 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为了加强京城的防御在天津建了“卫”(军队的编制),这就是“天津卫”的由来。因为那罐儿养王八(越养越抽抽)的大清朝,这时的天津卫已由京畿重地变成了九国租借地。 因为中国政府在这儿势弱,前清的遗老遗少、失势的军阀政客都愿意在天津住着,连末代皇帝溥仪也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九国的租借地呀,数量不少的外国人再加青红帮、本地混混儿,还有水陆码头上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这时的天津实在是龙蛇混杂! 混杂是混杂,天津卫的繁华也是打这儿来的。古今中外的好东西有的是,只有钱不够花的,没有您买不到的。 宝和楼算得上本地数一数二的大银楼,举凡金银珠宝各种档次皆备,顾客自达官显富到升斗平民都有,从掌柜到伙计,一双眼都明利的很。客人进得门,目光在恭敬热情的招呼时,上下那么一扫,等下客人要看货样的时候,该拿素金还是嵌宝,翡翠哪个水种,钻石什么火头,心里就已然有数了。 宝和楼是大买卖,请了两个掌柜,大掌柜的是本地人,姓刘,六十岁的一个矮胖老头,九岁起就跟着这宝和楼的东家,极得信任。最大的特点是“和气”,跟谁都不笑不说话,说什么都是商量的口气,时时是等您拿主意他听吩咐的架势。 二掌柜姓金,从父亲那儿论是河北人,却不算外人,是刘大掌柜的亲外甥,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一样是不笑不说话,却还没修炼到刘大掌柜那般人畜无害的,尚掩不下眼里的精明。 一般情况下,都是金掌柜在店面里头支应着,除非是有很重要的客户,刘大掌柜才会从宝和楼的后院出来,亲自招呼。今天店里的客人显然很、很、很重要,刘大掌柜不仅亲自出马,殷勤招呼,而且还一溜烟儿地派出五个小伙计,现买了各色糕点、地道咖啡、上品茶叶、冬季少见的新鲜瓜果,摆了满满一桌。 如此阵仗奉上,只因为来的是这天津地面无论如何也得罪不得的两个外国人:瘦高的法国领事,杰弗瑞;比刘大掌柜更矮的日本领事,田中。 刘大掌柜满满的一桌心意,被无视了,杰弗瑞的目光完全在追逐自己太太的手,准确的说,是一件件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钻石首饰。 杰弗瑞夫妇被这些美丽非凡的石头深深吸引着,却也明白,不能真象对面这日本人说的那样:挑自己喜欢的买。 宝和楼名不虚传,钻石首饰占的比重虽少,却件件高档,最便宜的是一枚戒指,也要一千两百块大洋;至于最贵的那只钻石手镯,足足九万五千大洋的售价,基本上就是拿来做镇店之宝的。 田中和太太对视一眼,娇小秀气的田中太太拿起一条钻石手链,道:“夫人,请您试试这件,设计高雅,配得起您高贵的气质。” 杰弗瑞太太戴在手上,左右端详:“您的品味真好,亲爱的田中太太。亲爱的,你说呢?” 刘大掌柜摆放的时候,是依俗成的规矩,按价钱顺序的,杰弗瑞估计了一下,这条居于中间位置的钻石手链,价格估计在两万左右。他看了看一脸谦恭微笑的田中,心想,这家伙估计就打算出这个价钱了。依自己的职位,能起的作用差不多也就这样,这日本矮子真会算计! 杰弗瑞没有立即答话,假装欣赏太太的手和手链的搭配画面。刘大掌柜察言观色,明白出钱的主儿有了意向,是自己报价的时候了,立即笑道:“夫人们真是识货,这是上好的南非钻,九颗,最小的九十分,大的一克拉,净度好、切工好,我们东家上个月才进的货,样式是欧洲最新的,要价一万九千块大洋。您要是真看中了想买,小号跟您结个缘,给您让五百块,只要一万八千五百个大洋。” 说完了就等着田中还价,宝和楼这条街是银楼金店古玩行扎堆儿的地方,田中算是常客,刘大掌柜知道这日本人汉语说得好,是个中国通。 果然,田中摇头,一口国语比某些地方省份的中国人讲的还正:“刘大掌柜没有把我当朋友,这个价钱你可以给很多人的。” 刘大掌柜笑脸不变:“敝店的钻石首饰都是直接从欧洲进来的,本钱大货期长,还有一大笔的保险开销,利润实在是小。这是您田中先生来了,说句失恭敬的话,就是这天津市长来了,我也只能给他让五百块。” 田中只是摇头,不肯接受刘大掌柜的价儿。在他看来,这个杰弗瑞是个草包,倚仗的不过是祖上的荫庇,还有那个能在国联说上话的姐夫。以大日本帝国的实力,国联是不必理会的,可既然上级决定了,那就在这个草包身上花点儿钱吧!反正,这钱是会回来的! 一个伙计凑过来,在金掌柜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金掌柜走开后,没一会儿就听一个女子大声说道:“宝和楼这么大的名声,也做骗买骗卖的事情吗?” 第十七章 本钱(四) 金掌柜的声音也有些放大:“小姐请慎言。宝和楼货真价实,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宝和楼几十年的招牌,就算客人是衣食父母,也不能出言不逊。 女子音量不减:“那就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了!” 刘大掌柜笑容不变,向田中等人略躬身,道了“失礼”,就走出来看究竟,宝和楼已经十几年没听过这样的指责了,几十年的声誉累积不易,不能掉以轻心。 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长度及肩的头发明显烫过时髦的大弧,最近好象没怎么保养,看着有些干枯;一身淡乳黄洋装是好料子,却有几处不太显的污渍没有洗掉;披了肩氅,脚下敞口皮鞋做工精良,却该是早秋穿的,这会儿这么冷的天儿,可是不合时宜了。 再看脸上,肤色有点儿黑,擦了粉,样貌还算端庄,只是嘴角下和鼻翼各有一个小黑痣,损了几分颜色,气质倒象是读过书的人。 日本人炮轰北大营,弄出个九一八之后,这些日子这样显着贵气又带点儿落魄的人,刘大掌柜见得不少了,跟店里做的生意也有二三十笔了。 刘大掌柜心里有了计较,喝斥金掌柜道:“不得对客人无礼!”转身向年轻女人笑道:“小姐息怒,我们二掌柜得罪之处,还请包涵!我给您赔礼了!” 年轻女人连忙让开刘大掌柜的一揖,也缓了脸色:“不敢当老掌柜的礼。我方才言语冲动,也有冒犯,请您勿怪。” 刘大掌柜一听,倒改了原来的心思,他本来是打算“先礼后兵”,接下来要问这年轻女子“骗买骗卖”怎么论的。商家重信,这四字在金银珠宝行里堪称高压线,碰不得。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刘大掌柜自然不容有人把这四个字栽在自家头上。 可这年轻女人不肯受他的礼,而且马上就认了错,大户人家的装扮也让刘大掌柜不敢轻视,更加无从发作,索性转了口风,问道:“您是有生意要照顾小号吗?” 年轻女人面上略不自然,低了低头,还是伸出冻得红红的手指,亮出一件小物件:“我要卖这个戒指。可你们二掌柜的价钱低得离谱。” 此时近午,透过玻璃商的阳光照在这戒指上,立时闪过一抹七彩,光晕轻蓝。 彩钻?刘大掌柜看向自己的外甥,金掌柜忙道:“蓝钻,色浅,九十分,切工一般。这位小姐要三千五百块大洋。” 年轻女人仍有些气愤:“这戒指是今年端午时我亲自买的,花了四千多块大洋呢!” 刘大掌柜心里有了主意,道:“可否让我仔细瞧瞧?” 刘大掌柜拿过戒指,仔细瞧过后,又在内侧托底留意到了一个小小的标记。沈阳大字号金店的货,刘大掌柜心下笃定,道:“小姐要是真的想把这戒指让给小号,小号最多出……”眼角余光扫过,金掌柜做了个手势,“……一千五百个大洋。”这价钱比金掌柜刚才开的多了两百块。 “一千五…..”年轻女人失望地喃喃。 刘大掌柜越发和气:“钻石和金银不同,银楼买进卖出都是这个成例,这是规矩,宝和楼在这天津卫是数得着的字号,更不敢坏了行情,小姐您说呢?” “可是我要去法国,一千五哪里够?”年轻女人有些无助。 金掌柜笑道:“去法国?那么老远的,您就是按原价卖了,也还是不够!”他并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但这够不够却是要看怎么算的,夸张一点,也不会说漏。 刘大掌柜已经回身,准备回去招呼那两个领事贵客了,这样的小生意实在不必他出面,金掌柜足够。 这时,那年轻女人咬了咬唇:“那,这件呢?这件你们给多少?” 又是一抹七彩闪过,光芒更炽,光晕更盛。一颗足有两克拉的鲜彩黄钻戒指现在众人眼前。天津卫时髦的洋派人物众多,大克拉的钻石首饰不稀奇,但本身产量就稀少的彩钻并不多见。 这枚黄钻颜色明艳饱满,切工不算顶尖,也一流了。 “您得先开价。”刘大掌柜动心了。他这几天也收些钻石首饰,个头比这黄钻大的也有几件,但彩钻就只有一件淡粉色的,比这年轻小姐拿出的那个九十分的还小。 至于这个两克拉的鲜彩黄钻,宝和楼的钻石首饰不少,可这样等级的还真是没有过!拿下这件首饰,庆云楼那颗粉钻也就压不住宝和楼了! 年轻女人轻咬下唇,眼里闪烁着犹豫,刘大掌柜明白,方才那小戒指过半砍的价格,让她拿不定主意了。 “两万个大洋。”年轻女人开出了数目。 “一万五。”刘大掌柜把这枚钻戒拿在手里,一眼就看到同上枚小钻戒相同的标记,钻石的价格随克拉数的增加,几何上涨。这年轻女人开的价格并不虚,这会儿还价只是本能。 “刚才那个你们转手就能赚两千多,现在这个你们最少能赚两万。”年轻女人脸都红了。 刘大掌柜不慌不忙,和蔼可亲:“账不是这么算的,小姐。我们这么多钱压上,什么时候卖出去还不知道……” 不是他心狠,眼前这枚黄钻,四万只怕也有钱没地儿买去,彩钻稀罕啊!又是这么大颗的。但这年轻女人明显就是东北逃难过来的人,孤身一个,八成是跟家人跑散了,身上没钱,只好卖首饰。 黄金还好,价钱成色标得明白,重量是多少就是多少。珠宝玉钻之类的,有的同行直接就给压到三成二成,他给出四折的数目就很对得起人了,再高就得罪同行了! “两万!我买了!”字正腔圆的国语打断了刘大掌柜的话。 就见日本领事田中迅速走过来,后面跟着眼睛闪闪发光的杰弗瑞夫妇。鲜彩黄钻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两对领事夫妇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田中是想,买下价格差不多,却明显更合杰弗瑞夫妇心意的黄钻戒指,帝国的目的会更完美的达到! 田中一把从刘大掌柜的手里拿过钻戒,递给太太后,才对年轻女人道:“请您稍等,我马上开支票给您。” 很明显,年轻女人有点儿不知所措,愣了一下,才含糊道:“我...您是.....我是说.....” 一张墨水未干的支票已经塞到她的手里,田中没用二十秒就开了支票,连出价在内,前后不到一分钟。 年轻女人未及反应,拿着支票呆在当场。刘大掌柜倒是反应的快,却不能说什么,暗暗深吸几口气,压下了恼火,仍然笑容满面地:“您可真是慧眼识宝,我在这行几十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能在我这店里成交这么一件宝贝,也是缘分,您几位稍等,我去给您挑一个好盒子装上。” 没办法,日本人在天津势大,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出兵占了东北,国民政府兵都不敢派;前些天在这天津卫又闹得死了几百人,还不是屁事儿没有!咱不过是个买卖人,忍了吧! 田中和杰弗瑞回到雅间,等刘大掌柜亲自去挑的盒子。那边金掌柜继续之前的生意:“您看是也拿支票呢?还是给您拿现钱?我们宝和楼的规矩,客人一个人上门的,不管买还是卖,我们都一定给安全送回家,您尽管放心。” 年轻女人迟疑了下,答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请问掌柜的,刚才那个买我戒指的,不是中国人吧?” “您这话是怎么说?” “我没见过中国人是那样点头致意的。” 刚才,刘大掌柜亲自去挑盒子时,田中曾对他点头致意,让她看见了。 金掌柜乐了:“小姐,您真是好眼力。” “我在家的时候,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年轻女人一时黯然,就此沉默。 金掌柜见她不发一语的坐着,暗叹一声,亲自去端了热茶和点心,放在她面前,然后陪她坐着,并不催她完成交易。 雅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得男人女人都在笑。跑了一笔大生意,金掌柜心里着实不痛快,暗暗骂了一声,要不是政府没能耐,宝和楼用得着受这份气! 年轻女人听到笑声,象是惊醒一样,猛地起身,奔着雅间就去了。金掌柜一个激灵,立刻跟了过去,先听见里面有女人“啊”了声,进了雅间,正看见那年轻女人把田中的支票拍在了桌上:“钱你收回去,戒指我不卖了!” 那声“啊”是杰弗瑞太太发出的,她正在欣赏的戒指被猛地夺去,实在是吓了一跳。杰弗瑞看见太太受惊已经生气,再听到戒指不卖的话,立刻就恼了,连串法语冲口而出:“没有礼貌的中国人,你懂不懂得法律?!你刚才已经收了钱,戒指已经是我们的了,你现在的行为是触犯法律的!”在中国威风久了,这个落魄的年轻女人的“冒犯”让他异常愤怒,他的中文表达能力有限,想用粗口骂人,但职业本能让他收敛,于是只能放大音量。 年轻女人有些激动“您是法国人吗?我的姑父在巴黎市政厅工作,我的丈夫是里昂大学的教授,我的中学时光是在巴黎度过的,我卖戒指就是要去法国找他们的,我需要钱,但是我不会卖给日本人,我想您知道原因。” 一时间雅间里静了下来,包括挑好了盒子回到雅间的刘大掌柜,因为年轻女人的话,也是用法语说的。 杰弗瑞夫妻对视之后,杰弗瑞太太同样以法语回应:“对不起夫人,我丈夫是因为我受了惊吓,才会如此不礼貌,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刚才的无礼。” 杰弗瑞适时微躬身体,点头致歉。 年轻女人避让了一下,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先做出了不礼貌的行为,请您谅解。” 一来一往之后,杰弗瑞夫妻就开始保持沉默。能在法国长久生活和工作的中国人,不会是彻底的平民百姓,不知道哪门子亲戚朋友就是大人物。再说人家是冲着日本人来的,自己一个收礼的,犯不着出头。 田中在杰弗瑞生气的时候还想看戏来着,冷不防剧情反转,双方两句话后,杰弗瑞熄了火,自己开的支票扔在桌上,那年轻女人把钻戒放进大衣暗袋里,转身要走。这怎么行? 田中立即出声:“请留步。” 年轻女人根本没打算理他,但无奈田中太太抢先一步,拦在了门口。 第十八章 本钱(五) “我已经说了,戒指不卖,钱在桌上。”年轻女人说得干净俐落。 “就象杰弗瑞先生说的,我们交易,刚才已经完成了,您必须得把戒指留下。”差两万大洋呢,到手的便宜怎么能丢? “我刚才并没有答应,是你把支票塞在我手里的。”年轻女人有些激动了。 “可您并没有立刻拒绝,而且还让我们当面拿走了戒指,你这样不尊重交易,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单说年轻女人和田中的交易,的确是已经完成了,那年轻女人的报价田中应了,这交易自然就是成立的。 “你们日本人有什么资格说礼貌?!无耻!我的戒指不卖给你!你还想抢吗!你的兵还没打到天津呢!”年轻女人面上涨红。 田中脸色稍变,语气也冷硬起来:“小姐,您对大日本帝国的外交官如此出言不逊,是很严重的事情,您知道吗?” 刘大掌柜反应不慢,立即上前跟那年轻女人道:“小姐,您请慎言。我痴长些年岁,托大劝您几句,您这戒指出了价,人家应了,这就算成交,现在您要把戒指拿回来,这事儿您真不占理。” 然后又压低了声音道:“这位田中先生是天津的日本领事,离这儿不远的海光寺就驻着整营的日本兵,他一个电话就能招来,到时候您会吃大亏的。”就是宝和楼怕也得受牵连:在这儿交易能把日本兵招来,以后大买卖谁还愿意来呀? 年轻女人低头无语,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刘大掌柜,眼里已经有了泪光:“多谢老掌柜提醒,您说的对。”霍然转身,手伸进大衣内袋,掏出戒指就往桌面一扔“给你!”。 田中迅速抢上一步,怕这罕见的鲜彩黄钻戒指有什么损失,因为那年轻女人的不情愿在这一扔之下暴露无疑。年轻女人动作很快,只听一声轻响,桌面突然光芒大盛,在场的人不约而同讶然一声,只见桌面上除了那戒指,赫然还有一条粉色钻石缀成的项链。 那年轻女人“哎呀”一声就伸手要拿回项链,却被抢先一步的田中先拿到了手里。 “还给我,这个我可没卖!” 田中根本不理她,把钻石项链递给刘大掌柜:“大掌柜,请看一下,这个怎么样?”那耀眼的光芒太吸引人了,田中几乎是本能的做出动作。 年轻女人脸都急红了:“我说还给我,你买的是戒指,项链是我的。”她想过来,却被田中太太拦住了。 看这情形,刘大掌柜心底暗叹一声,得!这条项链也保不住了。 到底东西难得,刘大掌柜仔细看向那项链。项链的托是K金,式样并不出奇,有几粒钻石的托甚至有更改的痕迹,而且钻石大小成色并不规律,长度也超了,首饰做成这样可真是丢人了。 年轻女人被田中太太拦着,急着眼泪都要下来了:“老掌柜,这个真的不卖。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镶上了第一颗钻石,以后每年我生日,父亲都买一颗镶上去,直到我出嫁,这是父亲给我压箱底的嫁妆,不能卖!” 刘大掌柜明白了,这种情形不少见。大户人家疼女儿,东西另算,嫁妆里少不了压箱底的现钱。过去是银子,如今是大洋,讲究的就换成黄金,女儿嫁出门,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硬通货。这些年西风东渐,学外国人才是时髦,新派的送钻石,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一年一颗这么镶上去,二十多年为女儿做一件事,父母的一片爱女之心都在这一件首饰上了。 如果不是日本人,这钻石项链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主人收回去就是了。但如今,想不卖都不成了。沉吟一下,刘大掌柜已经把握好了分寸,把项链递给金掌柜:“你先陪着这位小姐在这儿喝杯茶。田中先生,借一步说话。” 田中见项链不在原主手里,也就很配合的跟着刘大掌柜出了雅间,出来就问:“大掌柜,怎么样?” “您田中先生看上的,哪能差得了!”刘大掌柜先恭维一句,“东西是真不错,您想要?” “价钱呢?”田中没废话。 “项链上一共是二十四颗钻,最小的一克拉以上,最大的不过两克拉,成色不如那戒指上的,但也都是难得的莹彩,颜色还匀净,这么跟您说吧,这二十四颗钻每个都能镶成戒指,最差的那个在我这宝和楼,都得卖六千大洋,颜色是真好。” “真的这么好,怎么会做得那么难看?”田中本能的挑剔着。 “您刚才也听见了,这大户人家的当家人,哪是手艺人能比的,自己动手就是个给女儿的心意,真金白银都在这钻石上了。”田中听着不说话,刘大掌柜继续道:“跟您说句实话,我这一天看的彩钻,都快赶上我前几十年的了,庆云楼的肖掌柜见多识广,怕也没一天里见过这么多的彩钻,这机会太难得了,都是托您田中先生的福,要不,我把肖掌柜的请来,听听他的高见?” “不必,在您宝和楼刘大掌柜这儿,我不必再问其他人。您直说,我出多少钱合适?”庆云楼真正的背景是什么,刘大掌柜或许不知道,田中可不能让人截了自己的大便宜。 雅间里,那年轻女人几乎就要跟金掌柜翻脸了:“......不卖还要硬抢吗?” 田中太太拦在两人中间,频频小鞠躬:“请您坐下来......我们坐下谈好吗?....” 年轻女人根本不理她,眼看着就要不顾修养,扑身硬抢的时候,刘大掌柜进来了。金掌柜这会儿汗都快下来了,要真扑上来,自己可丢了大人了。 从金掌柜手里拿过那串项链,刘大掌柜朝着年轻女人一躬身:“小姐,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了雅间,年轻女人一把就抓住了刘大掌柜的袖子:“老掌柜,求老掌柜周全,这项链我真的不卖.”说着,眼泪都下来了。 “唉,”刘大掌柜叹了口气,“小姐,我在这行几十年,还是托您的福,才见着这么多的彩钻。老话讲“财不露白”,就是怕招祸,可如今您露的这个何止是财,这是宝呀。彩钻多稀罕呐,你手上集了这么多,够做全套首饰的,搁哪儿都是镇店的宝贝。我刚才也听明白了,您是出过洋,有大见识的人,我活到这个年纪,世面上什么事没见过,您还是听我的劝,卖了吧,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您说呢?。” “身外之物”,刘大掌柜把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年轻女人听懂了,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犹豫半响后,咬牙道:“那我卖给您。”恨恨的看了一眼雅间里,坐着用茶的田中。 18万现大洋,年轻女人没回价,却提了个要求,不要支票,要现金,全部法郎,英镑也行,立等。 这很方便,宝和楼斜对过就是花旗银行的门面,年轻女人这时显出了大家闺秀的作派,垂目静声,端端正正的坐等,看都不看一眼陪她一起等的那两对领事夫妇。 金掌柜亲自去银行请那儿的经理带着外币来宝和楼结算。因为这会儿一天的业务将结束,所以银行里法郎和英镑很少,美金倒很多。 这是花旗银行经理的解释,没人信!法郎和英镑合起来不到一成,多明显呀,这就是替自家开展业务的。 但年轻女人一句废话没有,连着开始的鲜彩黄钻戒指,一共是价值二十万大洋的外币,等各自验过支票和现金,她拿了就走,干净利落。 临走时拿出最先要当的那枚小戒指:“我夫家娘家同日遭难,孤身流落至此,今日多亏老掌柜提点,才保周全。这个不敢称谢意,权做借贵宝地的茶水抛费,大恩容后再报。” “您太客气了......”刘大掌柜刚客气了一句,那年轻女人已经放下戒指,快步走出了店门。 第十九章 收尾 刘大掌柜嘴上客气,但并没追出去。单身女难民,无亲无故,如果没他劝着卖出那两件首饰,别说二十万大洋,那年轻女人最多走出这条街,田中身边的司机就能害了她。这小戒指虽说也值几千大洋,但跟那年轻女人的家世比起来,恐怕就不算什么了。 想也知道,出手就几千大洋做谢礼,能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吗? “不辞而别,真是太没礼貌了。”今天占了大便宜的田中非常愉快的端起早就备好的名茶,笑着喝了一大口。 “没想到今天能见识到如此多美丽的彩钻,真是谢谢您了,田中先生。不过,我晚上还有事,得回去了。”杰弗瑞名为告辞,实际上是提醒对方,那鲜彩黄钻戒指在你老婆手里,该给我了。 “请稍等,我的朋友,”田中在拿到那串项链之后,已经为那个同样难得的鲜彩黄钻戒指找好了更合适的用途,他转身对刘大掌柜道:“方才杰弗瑞太太喜欢的那条手链,我记得是一万九千大洋吧,请大掌柜帮我包起来吧,这是我们送给杰弗瑞先生的礼物。” 他可不是白让这五百块的,方才得了刘大掌柜指点,那串钻石链子可以拆出一副耳环、一枚戒指,一条手链和一条项链,正是全套首饰,省了一多半的钱倒也罢了,重要的是东西难得!帝国的事业需要多方面的努力,这些首饰肯定会上派大用场,只要交上去,便是他大功一件 至于买下它的十几万花费?哼!去欧美的船不是天天有的,只要盯住了码头,那钱自然会回来,谁让那年轻女人是孤身一个呢?世道乱,什么事都会出的嘛!她再小心也没用! 年轻女人刚出宝和楼没多远,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立即转身,正好和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打了个对面。 年轻人熟练的鞠了个躬:“小姐,我是宝和楼的伙计,我们宝和楼的规矩,您是一个人上门,我得安全给您送到家。” 宝和楼的伙计在街面上对着这位年轻小姐笑,宝和楼里,一脸笑意送走了两对领事夫妇的刘大掌柜,一转身就沉了脸,一个人闭目坐在雅间。 越发小心的伙计们想的也没错,本来嘛,那枚大黄钻要是能吃下,转手就是两万大洋的利润,却被人在自己家里“截胡”了,谁能舒服?可那是日本人,不讲规矩又怎么样?他们这是没进雅间,还不清楚项链的事儿,要不就兴许告假回家,省得一不小心就撞掌柜的心火上。 金掌柜亲自送回了银行经理,才进雅间,然后自己动手,重新沏了壶舅舅最爱的高沫,一边说些闲话:“舅,我让三才跟着去了,那小子挺机灵,最近的差事办得都不错,您看,过了年,是不是给他涨点工钱?” 刘大掌柜却没接这话荏,眼睛都没睁,“四宝,给你哥捎信,过了年,就让他们收拾家当,全搬过来。” “啥?”金掌柜一愣,他没听错吧?几十口人呢? “你没经过,小日本儿毒着呐,只要有好处,没他们干不出来的事儿。你娘她们那地方离日本人太近了。”刘大掌柜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外甥,“你现在就去办。” 金掌柜应了,又问一句:“你让我派人跟着,是怕……” “你记住喽,但凡有日本人插手的,不管什么事儿,不管在哪儿边儿,你都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十二分的提防。” 刘大掌柜正对着外甥嘱咐,伙计三才已经回来,在雅间门外向他们交差了。甥舅俩对视一眼,这才多大工夫? “大掌柜,二掌柜,三才没用,人,跟丢了。”三才满脸通红。 “怎么回事?慢慢说。”金掌柜是真有些奇怪,派三才这份差事,一方面是他人机灵,有眼色,另一方面就是他地头儿熟,大街小巷甭管人多人少,他从没跟丢过。 “我跟那位小姐说了,我是宝和楼的伙计,按规矩得把她安全送到家,她一开始说不用,地方不远,我说您不让我一起走也行,我就远远的看着您走,保证不碍您的眼,您安全到家,我们也就放心了。听我这么说,那小姐就说,爱跟就跟吧。她前头走,我就落后几步跟着。过了一条街,她进了船务公司,我寻思着她可能这是去买船票,原来想着就在门外等,后来一想,她大户小姐的模样,怕是有什么事考虑不周,掌柜的派我去,本就是好心帮忙,我不能躲这个懒,也进去了,可里面,已经没那小姐的人影儿了。” “你没问问里头的人?”金掌柜觉得,许是人家进了楼上的办公室什么的。 “问了,几乎是问了个遍,里边有个自己人走的便门,那位小姐进去,直接走便门,从另一条街,出去了。”三才低着头,不敢看两位掌柜。这事儿他是真的托大了,他一直认为,什么少爷小姐,也就是书念得多些,在自己这份差事上,跟他比,就是他和刘大掌柜之间的区别。 他在宝和楼,一直以地头熟自傲,大街小巷没有他不知道的路。现在,就隔一条街的船务公司,用一个便门,甩了他一个大耳光。 “丢就丢了吧,咱们是好意,她不领情,就不关咱们的事儿了。”刘大掌柜神色平和,也不算坏事,最起码,“三才啊,今天的事,你知道能咋磨出点儿啥事儿了?” 响鼓不用重锤,三才在刘大掌柜的提点下,自去领悟,乃至举一反三;三个小时后,得了田中领事命令的几个日本特务,还有他们收罗的一帮地痞狗腿子,已经盯紧了远洋客船的进出码头和售票处,只等那要买票去法国的年轻女子出现,夺回钱财,顺便杀人灭口;但是,他们苦苦等待的人,压根连影子都没现一下,反倒是五个小时后,一身盛装的出现在了天津所有外国医生的聚会晚宴上。 第二十章 留下 那卖彩钻的落魄年轻女人就是林书兰乔装的。她现代时熟悉的那个小辣椒,是钻石作假的好手。小辣椒家里是正经做珠宝生意的,举凡珠宝行业弄虚作假的伎俩,家里的长辈一有机会就清清楚楚的告诉小辈们的,不是要借此赚钱,而是要充分了解,然后避免自己上当。 小辣椒是家里的异类,对这些以假乱真的门道是异常有兴趣。最大的喜好就是拿自己加工出来的“美玉”、“彩钻”什么的,卖给那些嚣张又碍到自己眼睛的暴发户。 当然,做这种事时绝对不能露出真实身份,那会砸了自家招牌的。冒牌林书兰因为“家族生意”,对于乔装变声是轻车熟路,好友有所求自然照办,两人那时没少配合。时间一长,小辣椒学到了冒牌林书兰乔装的本事,而林书兰对于如何造彩钻也是清楚明白。 普通钻石照X线,再经过一定的热压处理,就会变成彩钻。以林书兰目前的水平,只做了相对简单的黄粉两色,其他的就只好等以后再有机会了。 沈秀英那盒钻饰,林书兰一点儿没剩,全加工了,换回了手上的这相当于二十万大洋的美元等外币。 林书兰想过了,不管留下还是出国,钱都是必须的,这个时空下,尤其如此。国家贫弱,出国的话只能住到富人区才能有机会说说人权尊严什么的;而国内,社会动荡,只有丧权辱国的“租界”里,还能有份太平,而租界也是有钱人的天下。 相对于林书兰想得到的保障,这二十万大洋,真的不算什么。不只是金额不够多,还因为人脉关系要比钱更有保障。有钱而无势,手里再多的钱也不是自己的,早晚让人吞了。所以,返京路上,和院长先生一番必须的交谈后,林书兰接受了XH医院的聘请。 不说院长对未来前景的兴奋展望,林书兰也为找到了安身立命的途径而心情大好:协和的工作可以让她接触到中外许多实权人物,这会是将来她一个人或者一大家子人移民海外的有力帮助;而协和的设备可以给她经济方面的帮助,助她造彩钻毫无压力。 上海、广州等城市有最好的顾客群,最最重要的一点,她的这种造假手段,不是这个时候该有的,也就是说不存在被揭穿的危险。那么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只要林书兰想坑,就能成。 就象那个日本领事田中。林书兰在天津五天,有机会自己活动的只有两个小半天,时间很紧,所以就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带着钻石在路口等目标。 路口有家咖啡馆,在最后一个半天,林书兰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每一辆进入这条街的汽车都会经过她的眼前,车牌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之前的一个半天,林书兰逛了几家著名的珠宝店,对价位和常客心里有了数;再之前,她已经利用早晚零碎时间和本地外国医生、来求医权贵们的闲聊,记住了一些车牌的特征。 林书兰对环境不熟,特别是现在的时空,她后世形成的判断标准不见得准。而且她是孤立无援,万一惹到不能惹的人,立时脱不了身,就会很麻烦。 原本计划里,是售出黄钻戒指就可以的,因为目标是一位下野军阀的姨太太。这位时髦的姨太太很受宠,热衷于到医院洗肠以保持青春,去珠宝楼买首饰的行程就是洗肠过程中,难掩得意自己说的。 下野的军阀,寄居租界,只能做个有钱的寓公了,这样的人,是可以下手的。但是当英国领事和日本领事的车一前一后开过来,停在宝和楼门口的时候,林书兰立即就改变目标了。 果然,货物全部出清,田中等人的出现真是意外之喜! 还有几天就是12月份了,两边说好,1号上班,月薪暂定三百五十块大洋。这是相当可观的数字,清华北大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学者们一个月也不比这个数儿高多少,俭省些的人家,够两三年的生活费了。 让林书兰去美国继续学业,本是女人们基于感情做出的决定,林书兰已是林家唯一的根脉,自然是离危险越远越好。可这两天收拾行装,理智回笼,把问题都带出来了。 首要问题,陪林书兰走的人选怎么办?庆叔已经不在了,家里现在就没个正当年的男人。孤身在异国的少女,根本就是所有人眼里的肥羊,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贪念,都极可能会变成林书兰真实生活中的麻烦或者骚扰。身手再好都不能保证有平静的生活,欺负孤身一人的异国少女,可能的收益绝对会压倒风险,因为那风险甚至不见得有。 郑文芝的意思是,大儿子关守成正在清华读三年级,成绩很好,原本就打算毕业后留学欧洲的,现在可以提前请学校的外国教授帮忙,申请美国的大学,算着文书往来,正好过了年,陪着林书兰一起走。 舒玉凤当时就给否了:“守成是妹夫长子,怎么能让他为了书兰中断自己的学业,不行。” 郑文芝也知道,自己这个主意不怎么样,可是:“也没别的办法了,守成好歹话说得通,又是个大小伙子,总不能咱姐儿们去一个吧!” 舒玉凤叹了口气:“前几年书兰年纪小,只知道********的念书,咱们离得远也教不了,孩子连个合得来的朋友都没有,这会儿想托人都托不上。” 何婉芝犹豫再三,开口道:“大姐,要不,书兰先不走?” 舒玉凤看着她,没说话,何婉芝这时已经红了眼睛:“书兰上回一走就是几年,她转眼就十七了,在家也呆不了几年,以后出了门子,哪有那么容易回家来,我想让她在我跟前儿呆些日子......” 一言出,屋里一片寂静。何婉芝说的婉转,但她的心情,她们都懂。这些天,报上的消息一个坏过一个,东北全境沦陷已经是事实。那天夜里匆忙,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家里冲上去的只是寥寥十几人,全是轻武器,怎么跟装备精良的日本关东军拼? 林正芳还没有消息,林书兰作为他唯一的血脉,是一家子的希望。当家人生死未定,林书兰就是这个家的精气神儿。如果林正芳真的回不来了,最起码,林书兰也得穿过孝,在灵前磕过头才能继续自己的事。 为人子女,这是本分。 柳金娥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她的眼泪一掉,何婉芝哪里还忍得住?她的性子是妻妾四人中最软的,舒玉凤几个是无声落泪,她已经哽咽出声。 有了这场哭,林书兰就不用找借口说服几个妈让自己留下来了。只是医院的聘书一拿出来,惹得她们又落了回眼泪,这回是为自己的“懂事”。 郑文芝抚着林书兰的背,泪中带笑:“不枉你姥爷眼珠子似的疼你啊......” 柳金娥擦了擦眼泪,也笑着说:“书兰那个医院离着可不近,我回娘家一趟,让我哥找个好车,咱包月,书兰上下班好车接车送。” 舒玉凤也收了泪:“还是你想事儿,就这么办,今天晚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咱们在这儿这么长时间,没少麻烦亲家大哥,我得当面儿道谢。” 柳金娥自然推辞:“大姐这话就说远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哪里就得您去道谢?” “书兰出院半个多月了,我早该上门,就是不为道谢,也得给亲家老太太问安,就这么定了。” 柳金娥是林家的妾,论旧规矩,她的娘家是不算正经亲戚的,她的母亲也当不得林家主母舒玉凤一句“亲家老太太”。但此时风气渐开,规矩松动,妻妾之别已差距不大。 舒玉凤草莽江湖中长大,对这些本就不很在意,这时又多承柳金娥的娘家帮忙,自然知道怎么做。按着探望长辈的礼数准备了点心果品,穿戴整齐的去了柳金娥的娘家。 柳金娥的娘家经营药材,在行内是排得上的老字号。年头久,但规模不太大,据说是守着祖训,颇有些知足是福,小富即安的架势。柳金娥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还在,住在正院正房,两个哥哥分家不离家,一个东跨院,一个西跨院,算起来,算是三个两进的四合院连在了一起。 柳金娥提前给娘家送了信,所以舒玉凤的黄包车还没到门口,就已经有人往门里通报;舒玉凤还没进二门,柳老太太领着两个儿媳妇都一身盛装的迎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 柳家人(一) 那边舒玉凤和柳老太太一家亲热说话,这边林书兰又多了一项“任务”。那天她听何婉芝交底私房钱时的表现,让几个妈意识到:姑娘得知道这些过日子的俗务!一个大洋能买多少东西都不知道,那怎么行! 书兰现下是林家唯一的孩子,才学是有了,念了美国的医学院,又拿着美国医院的薪水;功夫也有了,小身手撒开来,一般的武馆估计也能踢翻几个。可如今这世道,日常经济不通绝对不行!不然手里的家业再多,也得被人哄骗得精光,就象那些清王室贵族的后人一样。于是舒玉凤就把这事儿交托给沈七婶了。 这些年,舒玉凤一家对七叔七婶孝敬不断,诚心恭敬,七婶对她的嘱托自然是尽心尽力。老七婶在北平生活了多年,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好,价钱公道,最熟悉不过,就带着林书兰满城的转,瞅着一件东西就开说,有关的说,引申的也说,秩事典故更少不了,极为详尽,听得林书兰一个头两个大! 她是冒牌的,不是那个真正的不碰俗务的大小姐,前世上高中前也是中等偏下的人家,老爸老妈和叔叔婶婶们都很忙,奶奶和弟弟妹妹们可全是她照顾的。 不过也真要谢谢老七婶,至少这几天下来,林书兰对这时的物价消费,连对美元的汇率都搞清楚了。时不时在老七婶滔滔不绝的时候走个神儿,心里盘算一下何婉芝的那个小皮箱,再想想自己那二十万大洋,然后精神大振,即便在坐黄包车坐得屁股疼的时候,仍会发自内心的笑着。 几家子的男人们都生死不知,舒玉凤和金枝几个商量过,暂时什么都不做,只一条,要保证大小平安,把日子过起来再说。 沈开山走的时候又留下两千大洋,话说得很明白:这几家跟他都是一家子,该花就花,别委屈了孩子们。等他上海那边收拾清楚了,所有人都去上海。 郑文芝是当家人的媳妇,丈夫不在,她不能久留外地,走之前也拿了两千大洋出来,什么都没说,就那么顺手交给舒玉凤。舒玉凤也自自然然地接过来,这让林书兰对这两人的交情更有认识了。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媳妇们领着大点儿的孩子收拾院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儿对身体也好;小点儿的孩子就由何婉芝领着认字。金枝功夫最好,孩子们不分大小,干活认字之外,天天两个时辰,得跟着她练身手….. 林书兰在几天的强化训练后,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的采购任务,交上清单,就歪在舒玉凤的炕上,如今出行不是走着就坐黄包车,买东西一点儿效率都没有,她着实累得慌。 火炕烧得热热的,熨烫着有些酸痛的身体,林书兰舒服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哼出声。亲妈何婉芝可在旁边呢,刚刚自己退而求其次的舒展着滚了两下,都被她瞪了一眼! 沈秀英这些天都是吃了早饭就出去和师姐对戏,吃过晚饭才回来,到家就睡,她那样的精神状况,舒玉凤不说话,也没人挑她。 柳金娥全神贯注,左手“噼哩啪啦”的拨着算盘珠,右手拿笔不时在纸上做个标记,竟是左右开弓,两不耽误,熟练的很。 舒玉凤笑道:“兰丫头没怎么见过吧?你三妈在帐目上的本事,十个老帐房也不见得赢得了她。做这些,还不是手拿儿把掐的。” 说话间,柳金娥已经算好了帐,这些对她的确再简单不过,计数而已,也笑着把结果递给舒玉凤看:“兰丫头别听你大妈的,我做这些做了多少年了,当初是拿帐本当识字本,不会拿筷子就拨算盘珠了。倒是兰丫头,做学问的人,头一回记帐,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娘家铺子里的总帐房也不过如此。” 林书兰暗笑,不过是写明哪家铺子,有联号的写明位于何处,单价数量之外再简要说明或产地、或等级之类的,会影响价钱的,当然要注明,这也值得一说? 林书兰不以为意,舒玉凤几个却是实在高兴,写得出这些,将来就不怕被人哄了。高门大宅的这种事儿多了,第一代没事儿,创家立业的人精明能干,没人敢骗;第二代还好,小时候儿的日子还有点儿印象,又有上一辈儿的耳提面命,也行;到了第三代,从小就养尊处优,家计安排是一窍不通,全委给下面的人,再多的家产也会迅速败光。王府后人论起来那是正经的皇族,还不是做了乞丐? 12月,林书兰开始正式上班。她是凭借断指再植的技术被招进医院的,但能够让她施展这一技术的机会一直没出现,反倒是让她有机会增加了宝贵的实践经验。所以,林书兰认为,医院实际上是在出钱请她完善自己的学业,这薪水拿得着实有点儿心虚。 因为有了更好的赚钱途径,又存了扩展人脉的心思,所以林书兰对自己的技术并不藏私。事实上,与斯诺院长和希金斯、伍德等人的交流,更多的是提高了林书兰的水平,毕竟对于医生来说,实践经验是非常重要的。林书兰只是在一个方面取得了突破,而那些经验丰富的医生,综合实力比她强得多。 林书兰直言不讳自己再明显不过的短板,主动要求在未来开放自己主刀的手术,并以“经验不足”为理由请斯诺院长和希金斯主任适当隐瞒自己。她一个未毕业的医学生,虚心诚心的请求优秀的前辈关照,斯诺和希金斯可以兼顾利益和爱才之心,自然满口答应。 一心交好的心态,再加些刻意的姿态,短短时间就让林书兰在医院里混得如鱼得水。正班时学经验,抓紧闲暇做“副业”,她每天早出晚归的,忙得不亦乐乎,分外充实,一心为自己的未来努力。 这天傍晚,林书兰心满意足的准备换衣服下班。却听见走廊里一阵嘈杂,几个人急急忙忙推门而入,为首的正是柳金娥。 柳金娥泪流满面,哽咽着叫了声“书兰”,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抓着她的衣服。 林书兰吓了一跳,连忙扶柳金娥坐下“三妈,出什么事了,您先别哭,告诉我啊。” 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直扶着柳金娥,开口道:“您就是书兰小姐吧,我......” 话没说完,一个护士冲了进来:“林医生,伍德医生请您马上去手术室,大手术!” 第二十二章 柳家人(二) 护士话音刚落,林书兰已经消失在了门口。她不敢耽搁,护士话音里的焦急听得出来,到了手术室,发现不止是伍德,上得了手术台的医生能来的都来了,空气中有一股鲜血和铁锈的味道。 三个重伤员躺在处置床上,原本包扎的是什么布已经不能辨认,不单纯是血液浸染能造成的颜色。三个人的头、躯干和四肢都包扎着,医院里最好的护士们用自己的最好水平在拆解纱布。 血出成这个样子,可以想象伤势会如何严重。渐渐裸露出的伤口让护士们忍不住惊呼,此时消毒完毕的医生们立刻冲了上去,这样的伤情,一点儿时间都不能耽误了! 一切都在争分夺秒,忙碌而精确的准备之后,三台大手术开始了。林书兰的职责早早就完成了,那几个伤员的受伤肢体已经没有复原的可能,看一眼就知道,接下来救命的事,林书兰真不如那些经验丰富的医生。 希金斯今天值夜班,这时他也上了手术台,林书兰跟着他这台做些辅助工作,眼见着手术刀、止血钳迅速移动,清创、缝合一气呵成,处置得当,动作准确,有几处明显跟常规做法不符,却在接下来的手术中证明是最佳办法,林书兰真是由衷的钦佩,因为她自问想不到。 希金斯的手术完成的时候,另两台也已结束,值班医生在必要的文书处理时向他表示祝贺,希金斯疲惫的微微点头:“上帝保佑他!” 伤者伤情极为严重,医院启用了特级护理。除主治医生和指定护士外,任何人不得进入病房,所以家属们都挤在门口走廊,男人们压低着声音焦急的询问医生情况,唯一的女人是柳金娥,满面泪痕软软的靠着方才那个青年人,压抑着哭泣。 在有选择地回答了家属们的几个问题后,希金斯做了最后的陈述:“目前情况就是这样,病人伤得太重,送来得太晚,现在一切要看上帝的旨意,我们已经尽力了。” 家属们似乎以一个中等个头,四十许的中年人为首,他面容端正,肤色微黑,听了希金斯的话,慢慢闭了一下眼睛,方对着希金斯等几位医生欠身一躬:“多谢诸位医生,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 此时有人拿了不少椅子过来,看着架势,似乎都要守在门口。林书兰没有随医生们离开,很明显,这些伤者和柳金娥关系很深,她不能一走了之。 “三妈,您去我办公室等吧。”林书兰走近柳金娥,轻声开口。 柳金娥哭得有些神智昏昏,此时方才注意到林书兰:“我,我哪儿,都,不去......” 柳金娥的声音原本清亮干脆,现在却是嘶哑喑涩,听得林书兰一惊,这样子的柳金娥,必须去休息缓和一下,否则可能就得病一场。 正待再劝,旁边有个声音跟她说话:“您是林家的书兰小姐吧?” 正是那个为首的中年人,林书兰点头:“我是林书兰,请问您是......” “我是柳金声,你三妈叫我大哥。” “柳叔叔,您好。恕我失礼了,方才没认出您。”林书兰客气地寒暄。 柳金声无力地摆摆手:“不说这个,书兰小姐,我听金娥说您年轻虽轻,却是技术顶尖儿的西医,您跟我说句实话,这几个人,”柳金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好说出后面的话,“还能不能,救......” 柳金声的尾音已经发颤,其余人也一起盯着林书兰,眼里的忐忑让林书兰心里一紧。希金斯的判断非常准确,其他两位情况也没好太多。 “手术后的四十八小时是关键期,如果他们能醒过来,就会慢慢好转的。”林书兰说了些有用的废话。 话音一落,周围立即寂静无声,柳金声的目光愈加暗淡,勉强点头示意之后,缓慢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闭目不语。 此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林书兰晚饭没吃,又经历了一场高度紧张的大手术,此时真是饿得厉害。若是现代的时候,她可以拿起手机可着全城挑着店铺点餐,想吃什么都有,但现在,她只能先回办公室,喝口水缓一下,再去医院食堂碰碰运气,看看还剩什么东西可以下肚。 “传英?你怎么在这儿?”林书兰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沈传英趴在桌子上打盹。 沈传英被叫醒,眼都没睁开,手先一指:“大姨她们给你带的花卷儿......” 桌上一个“蒲包”,里面一个大花卷儿,蒲包保暖,这会儿还是温的,另有一小包切好的酱肉,正好配花卷儿吃。林书兰大乐,正饿得不行呢,就有顺口的食物送到,多好呀! 沈传英看林书兰张嘴的架势,就知道这个小姐姐真饿了。他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林书兰手边:“你慢点,吃太快伤胃。” 林书兰失笑:“你年轻不大,说话倒像个老人家。” “我奶老这么说我......” 想起慈爱的沈文氏,沈传英的话停顿了。他是长孙,沈文氏极爱重他,祖孙感情不是一般的好。林书兰在现代时也跟奶奶感情很好,所以很能感同身受。 “我大妈她们怎么想起给我送饭了?”这是没话找话。 沈传英顺着转了话题:“你那个车夫,叫丁和吧?他看你到点儿没出去,就进来找你,知道你去做手术了,就回家报信。大姑怕你饿着,让我送个花卷,先给你垫一口,回家再吃饭。你怎么这么晚啊?” “碰着大手术了,对了,你没见着我三妈?” “柳姨在医院?我没见着,直接来找你了,她说今天回娘家的。” “做手术那几个,应该是她娘家的什么人,丁和走了吗?” “还在门房,他不肯走,说等着送咱们回家。” 饶是丁和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这个季节这个钟点儿,他也没地方找东西吃去。没办法,顶着冬夜刺骨的寒风,二十出头的丁和先把林书兰送回了家,舒玉凤和何婉芝都还等着她呢。沈传英就留在了医院,他人虽小,却也是个态度,哪怕就是陪着柳家的人枯坐呢。 听到柳家出了事,打发林书兰跟着亲妈去休息后,舒玉凤连夜在厨房熬汤。柳金声是柳家的当家人,他都守在医院,可见事情严重,林家不能没有表示。 没有活鸡,先拿着瘦肉和备着的简单药材做个一般的,三四个钟头就行;一边炖着汤,一边再包些小馄饨,忙活一夜,等全部做好,天还没亮。舒玉凤也不等了,连锅包在棉衣里,让丁和先送自己过去,路上再买些新出炉的麻酱红糖烧饼,正是很好的一顿早饭。 林书兰早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舒玉凤一夜没睡,何婉芝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有些埋怨自己没能帮忙:“你大妈也有年纪了,还是我没用,帮不上忙。” “大姐谁都没叫,就是说她自己能干,你伤得是骨头,不小心养着,就是一辈子的麻烦。一会儿我跟书兰去医院,有什么事儿就帮把手。”白金枝性子护短又爽利,何婉芝处处恭敬着舒玉凤,她就喜欢,这时自然宽慰了几句。 到了医院,还没等林书兰把衣服换好,护士就来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昨天的三个重伤员,有两个已经醒了,没醒过来那个情况也很乐观,各项指标都在向正常数值发展。 这个人叫柳世之,柳金声的长子,地位不是一般的重要。柳金声和柳金娥兄妹俩精神一松,几乎昏了过去。 林书兰过去的时候,两人经过医生的诊治,已无大碍。舒玉凤坐在柳金娥的床边,静静地拉着她的手。床的另一边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衣着讲究,犹有风韵,却系错了一粒颈扣,显而易见的慌乱,表明她也是至亲。 柳金声的床边坐着一个容貌仿佛的男人,略年轻些,此时也是塌肩弓腰,疲惫得很。此时他对着柳金声道:“大哥,如今的情形,已经是大幸,你要宽心,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柳金声面色憔悴,精神却很好:“我无事,老二,妈知道吗?” “不知道,大嫂和淑玉也不知道,我让她们陪着妈去进香了,后天才回来。”柳金吉知道大哥担心什么,早就做了安排。 “如今也不用瞒了,金婵,你也回家吧,家里这就没事了。”柳金声知道大妹妹身子弱,连夜过来,怕她熬不住。 那妇人就是柳金婵,听大哥这么吩咐,想着两个侄子逃过这一劫,固然是大喜,但伤得那么重,她心里疼得不行,泪水泉涌,点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柳金婵擦眼泪,手里就放下了一样书似的东西。这可不是普通的陪床,拿本小说打发时间,这时候被柳金婵拿在手里的,肯定有些特别。 第二十三章 小册子 小册子不大,约莫小32开的样子,看上去也不是很厚,有几十页。林书兰一眼扫过去,立即被吸引了,小册子的封面上,清晰地印着几行字:田中此书,神人共愤。但愿爱国同胞,阅后翻印,广为传播。最低限度,亦应读完全文,将原书转赠亲友。倘能照此去做,定卜多子多孙,福寿绵绵。否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勿谓国之兴亡,毋预匹夫事也。 打开看,扉页是一张东三省铁路一览图。 再翻,标题都是这样的:“对满蒙之积极政策”、“满蒙并非支那领土”、“对支那移民侵入之防御”...... 支那!这是对中国侮辱性的称呼!这TM是什么?! 前言是这样明确的文字表述:“对于满蒙积极政策已经议定。烦祈执奏。”满蒙、支那,这两个词一起出现,通常跟日本人跑不了关系,加上封面上的“田中”二字,可以确定这是日本人写的,“烦祈执奏”,应该是请求批准执行的意思。 然后在第一部分是这样的文字表述:”所谓满蒙者……不惟地广人稀,令人羡慕。农矿森林等物之丰,当世无其匹敌。我国因欲开拓其富源,以培养帝国永久之荣华……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可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及印度南洋等,异服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于我......”。 ....... “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这TM是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 “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这句话,让所有不敢背叛历史的中国人刻骨铭心。 《田中奏折》全称是《日本田中内阁侵略满蒙之积极政策》,全文只有六千多字,却是一本从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对侵华行动作出了详细安排、周密部署的计划书。 林书兰手上的小册子,刊印的正是全本的《田中奏折》,竖排版,繁体字。林书兰快速的翻着,现代的她只知道个大概,连《田中奏折》的全称都不记得,更没有看过全文。 没想到,此时此刻,她能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林书兰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情绪,小册子上的字象是印在她脑子里一样,每句话都那么清晰明了,而周遭的一切却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甚至觉得能“看到”自己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动作。 就好象灵魂已经出窍,就飘浮在上空...... 她是历史的旁观者?还是组成部分呢? 小册子不厚,林书兰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于是,她本已飘忽的神智,立刻清明起来:书的后面清晰地印着助印此文的集资徵信录,更重要的是时间,1931年10月!“九一八”事变发生不到一个月! 按照助印数量,由多至少,捐助人的名字写了五页。从助印3000本的南市通商银行同仁,助印2200本的实学通艺馆,助印1000本的周紫珊、刘蒋何,到助印10本的胡翼天等近200人及10余家工厂、商号名单,一一分类附列。 在被日本侵略军占领的危险时刻,为唤醒民众自助救亡,这些爱国人士不顾个人安危,公然将自己的名字和商号印在书上,这种行为已经不仅仅是出资行善,更体现了一种凛然正气和勇敢无畏的民族气节。 那本小册子带给自己怎样的影响,林书兰此时还没意识到,她要注意的是柳家的人员伤情。 柳世文做为未来的当家人,是跟在父亲身边学习的。“九一八”前,奉天的铺子收了一批参,其中有难得一见的珍品,就是这批参给柳家招了祸。 奉天铺子的主事人,是柳家长孙,柳世文的大哥,柳世之。他虽聪颖,但身体不好,因此心甘情愿让出当家人的位置。因为有林家的关系,奉天的铺子是柳家的产业里,最省心的,所以柳世之就在这里管事,日子悠闲得很。 但林家的面子,有些人是不放在眼里的,比如说,日本人,以及把自己当日本狗的汉奸。 简单说,就是看上参的汉奸要全部买,有点儿书生气的柳世之鄙视其为人,只肯让出一半。僵持时,铺子里的老伙计偷偷报告了柳金声,柳金声本就在考虑结束奉天的生意,此时正好,就传令长子,清盘。 结果柳世之意气上升,以为父亲为自己的安全,怕了汉奸,竟是咬死了生意人的“规矩”,坚决不肯低头。没办法,柳世文就被派去了,没想到,到奉天的第三天,“九一八”事变发生了。 东北本就土匪多,这时候再加上日本兵,十足的兵荒马乱,这时想走,就是人家嘴里的菜。柳家兄弟当机立断,先把妇孺托在相熟的商家,藏匿起来,然后在那汉奸上门的时候,柳世文谦词厚礼,不仅人参全部奉上,更连宅子都一并双手呈上。 破财免灾,柳家算是把在东北的产业全舍了,那汉奸得了大财,这事就算了了。但一日未离东北,一日不得平安。东北商家多少与土匪都有些联络,特别是大商家,别的不说,自家货物一路过来,沿途绺子(成股土匪)不少,不能一路打过来吧,“保护费”交的时间长了,有了事情,自然有办法找到人,谈一谈生意。 柳家还沾了林家香火情的面子,所以一家子老少,在几伙大绺子的护送下,一路西行,几次有惊无险,总算是平安到了北平境内, 眼看着柳家人到家了,护送的绺子就要往东北返。其实送到山海关就可以了,但是一来柳家给的酬金丰厚,二来这次有柳世文这个柳家未来的当家人在,土匪们存了卖好的心,竟一路送到了北平境内。 家门在望,柳家上下终于放下心来,和土匪们分开后,“归心似箭”这四个字就体现在行进的速度上了。一路飞奔,算算只剩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了,就想着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然后直奔家门而去。这一路上担惊受怕,人仰马翻的,总算到了。 但没想到,就在吃饭的时候,遇上了两伙人打斗。两边似乎都是军人,因为他们不仅动了枪,还动了手榴弹,周围平民受池鱼之殃,伤亡不小。方才还香气四溢,热闹喧哗的饭馆,转眼间血污遍地,满是哀嚎的伤员。 柳家兄弟都受了伤,跟着的伙计,当时就有丧命的。东北铺子的管事运气好,爆炸发生的时候,在柜台那边结账,结实的木头柜台挡着,没伤着,却也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当家大老爷就这俩儿子,全伤得一身血,这天不塌了嘛! 什么都顾不得了,管事的扔出金条开路,换得姗姗来迟的警察们派出了公车,管事的把自己受了惊吓的老婆孩子都留在原处,护着两位少东和重伤的伙计直奔协和,连轻伤的都没顾上。 一路上,管事的把满天神佛求了个遍,更对着开车的警察连连许愿,只求快些到医院。 重赏之下,警察把车开得飞似的,真是超水平发挥了,柳世之、柳世文和另一个重伤的伙计都救了回来。只是伤势严重,需要好好的治疗休养。 林书兰上班前,照旧先提了家里精心熬制的米粥,去病房送给柳金娥,“三妈,二婶,先吃饭吧。” 二婶,叫的是陈家老二,陈景明的媳妇,她是夜里在医院照顾柳金娥的。 “二嫂子,你先吃吧,我等会儿。”柳金娥面色憔悴,神情也不轻松。 景明媳妇把粥倒在两个碗里,“等会儿就凉了,趁热喝吧,喝完养养精神,没准儿今天能让咱们看看你侄子呢。” 因柳家兄弟伤得重,要避免感染,所以家属要探望,不是那么方便的。 柳金娥轻叹一声,支撑着起身。林书兰忙上前帮忙,替她摆好床边的小桌子,又给景明媳妇摆椅子。 “书兰,你上班呢,忙你的去,这不用你。”柳金娥拿起勺子,勉强自己吃粥。 林书兰没多留,她真的有不少事呢。柳家伙计受伤的还有好几个,这会儿也都到了医院,柳金吉送来的,作为姻亲,她得去露个面,打声招呼。 出了病房没几步,迎面碰上了眼睛肿得桃似的柳金婵。 “柳姨,您来了。”林书兰正常打招呼,不想柳金婵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吓她一跳“出什么事了?” 柳金婵摇摇头:“没事儿,就是心里难受,我来看金娥。好孩子,你忙你的吧。” 柳金婵擦着眼泪就往病房走,林书兰拉住她:“柳姨,您别这样进去呀,我三妈刚能吃点东西,她都快两天水米没进了。” 这句话没劝住柳金婵的眼泪,倒更招得她伤心,捂着嘴差点哭出声。没办法,林书兰只好拉着她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拿毛巾,递茶水,柳金婵才慢慢止住了哭声。 “柳姨,两位大哥只是需要慢慢调养,您这样,家里的老太太指不定要怎么想呢。” “我忍不住啊,”柳金婵的眼泪又开始掉了,“书兰,你跟柳姨说句实话,我们家世之、世文,到底要不要紧啊?” 家属这种问话是最不好答的,林书兰略一迟疑,柳金婵的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世之虽不管家,但他是长子,世文是将来的当家人,他们要是......”柳家可就没将来了。 引申 (一) 拿到《田中奏折》的功臣叫蔡智堪,原籍台湾苗栗县,1888年出生在日本的一个华侨家庭,4岁时改姓山口,长大后在日本经商,开设了“蔡丰源贸易行”,因经营得法,成为日本商界巨富。但他虽身在异邦,却心系中华。早在清末,他就加入了同盟会。 蔡智堪与张作霖父子建立了秘密联系,多次将他所获取的日军情报密报给他们。与此同时,他还在日本报刊上多次撰文,忠告日本朝野打消侵华思想,修睦中日邦交。 《田中奏折》上呈后,田中即向全世界发布了会议宣言:“中国内乱能波及满蒙,紊乱治安。帝国因有特殊地位与权益,不论乱自何方,帝国决予以适当之处理。”这一宣言对世界各国犹如晴天霹雳,人们推测日本将占领东北,然后用“以战养战”方式,征服中国和南洋。因此各国情报人员纷纷抵达东京,企图侦察“东方会议”的真实内容,此奏折成为各国谍报人员的追逐对象。 1928年6月4日,日本关东军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张作霖。田中政府又派出特使林权助对张学良威胁利诱,企图阻止东北“易帜”。 张学良是有爱国心的军人。他一方面宣布沈阳戒严,挫败了日军想要乘乱夺占东北的企图;一方面,派人与南京国民政府谈判,准备改旗易帜,并拨出专款,派人通过不同渠道,加紧搜集日本对华政策变动的情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获取《田中奏折》。 蔡智堪知道《田中奏折》是日本的最高机密,肯定不容易拿到。由于他已经加入了日本籍,万一事情败露,肯定要付出生命代价。经过反复考虑,他认为使用“间谍手段”风险太大,要做成此事,看来只有用国民外交手段了,即利用日本民政党和政友会的矛盾,通过民政党人的帮助方可奏效。 于是,蔡智堪便以私人身份,宴请了前内务大臣、民政党主席床次竹二郎和田中内阁的外相永井柳太郎。床次和永井都是他的老朋友,在金钱上也有颇多往来。日本政党党首中有许多人都是很穷的,他们对外还要讲排场,所以开销很大。尤其是床次、永井以及内阁大臣牧野伸显伯爵等人,他们不仅吸鸦片,而且还喜欢喝中国酒。蔡智堪经常请他们喝酒,并不时提供给他们一些经济资助,所以关系一直都处得比较好,说话也比较随便。 蔡智堪认为永井是最容易接近《田中奏折》的人,于是,他先向永井提出,请他帮助搞到《田中奏折》,在自己主办的《日华》杂志上发表。没想到此话一出,永井竟一口回绝了。蔡智堪只得又找机会和床次讲了这件事:民政党要扳倒政友会,就应该揭发田中极力主张的武力占领东北的政策,那时你们民政党就有机会东山再起了。床次被他说动了心。 几天后,床次来见蔡智堪说:“皇道派的很多元老也认为,田中武力吞并满蒙,会引起国内军人的革命,将危及天皇。元老们正为此事进退两难。我将利用这个机会谋取奏折。”又过了几天,床次又来说:“牧野伸显伯爵称:中国政府如能将《田中奏折》公示国际,元老们就可以利用英美等国的舆论阻止田中发动武力入侵。中国方面如能应允这—点,牧野将密许你去抄写。” 蔡智堪喜出望外,于次日夜间潜入皇宫,抄写《田中奏折》。《田中奏折》是用日本内阁写奏章专用的“西内纸”精缮而成的,有六七十张,每页的标签上都写着“田中首相奏章”几个字。蔡智堪将民政党总裁专用的很薄的碳酸纸铺在原件上,用铅笔描写。第二天夜里,还是同样进入皇宫。经过两夜的时间,终于将《田中奏折》全部抄完。 《田中奏折》抄录本秘密送回沈阳后,张学良命令按照绝密文件的处理方式到官银号印刷所,用上等宣纸印刷了200册中译本,呈送南京国民政府4本,116本分发给东北高级官员,其余留在大帅府。 时任国民外交协会执委会主席的阎宝航获得此奏章,震惊之余,如获至宝。1929年10月底,太平洋国际会议在日本召开。担任此次会议筹备会主任的阎宝航征得张学良及国民政府同意,将《田中奏折》译成英文,印出200份发给英、美、加等与会代表。此奏折如重磅炸弹一般在会场内外炸开,全场哗然。就这样,《田中奏折》经阎宝航之手公诸于世。 国民政府随后将《田中奏折》交给南京的《时事月报》,该报于1929年12月将《田中奏折》全文发表。 《田中奏折》披露后,日本方面立即矢口否认,称《田中奏折》是中国伪造的。同时抓紧追查泄密者,山下勇等28名皇室书库官员全部遭到免职。蔡智堪也身陷囹圄,数百万美元家产也被日本当局没收。直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蔡智堪才获得自由返回台湾定居。1955年9月29日,68岁的蔡智堪在台湾病逝,国民党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并由******颁发褒扬令。 1932年,在经历了“九一八”事变后,中国政府在国际联盟大会上,控诉了日本当局的侵略行径,并举出了《田中奏折》这一罪证。日本当局仍是百般抵赖、拒不承认。曾参加东方会议的吉田茂在战后接受调查时也声称《田中奏折》系中国方面伪造。然而,事实上正如战后日本外相重光葵所说:“《田中奏折》出现以后,东亚方面所发生的事态,以及日本对此等事件采取的行动,恰是以《田中奏折》作为蓝本那样进行的。因此想消除外国对这一文书存在的疑惑是颇为困难的。”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全面侵华战争的爆发以及太平洋战争,都是按照《田中奏折》中的计划逐步实施的,岁月和事实证明了一切。 第二十四章 过渡 林书兰无语,她多少能体会到柳金婵的感受。柳家兄弟命是捡回来了,可未来恢复到什么样,还真说不准,这俩兄弟伤得实在太重了。就算能再执掌家业,恐怕也不是三五年能实现的事。柳金声只有这两个儿子,柳金吉只有三个女儿,若是柳家兄弟无法执掌家业,柳金声又不能撑到孙辈长成,药材这行水深,那柳家的确免不得没落下去。 林书兰这边在医院忙着安慰柳金婵,忙着工作还得兼顾柳家的事。家里,舒玉凤靠在炕头上,和文喜媳妇、白金枝、景光媳妇还有何婉芝说话。 “下回可别这么着了,你也有年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再这么来两回,你也得跟金娥似的,进医院。”文喜媳妇这是在说舒玉凤。 舒玉凤前天晚上一夜没睡,炖汤做馄饨的,然后白天又跟着在医院照顾柳金娥,半夜才回来,结果早上就头昏了。 “这些日子,柳家帮了咱的大忙,现在人家家里有事,咱也得伸手啊。”舒玉凤明白,自己这主要是前些日子因为林书兰,伤到底子了,还没调养回来,没有大碍。 “这柳家也真是倒霉,都到了北平城了,还出这样的事。”白金枝觉得不能光舒玉凤一个人露面,虽然柳家看的是林家的面儿,但自己等人总归是沾了光的,“等下我去吧,你歇歇。” “说是没事了,好好养着就行。昨天去的匆忙,等下你们过去的时候,记得上同仁堂,抓点儿贵重的补药过去。顺便带点儿合适金娥吃的,给她也补补。” “是得补补,刚老二媳妇回来,跟我说,金娥好象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两天功夫,瘦了一圈。” 舒玉凤叹息一声:“金娥在家里最小,没比侄子大几岁,从小带着一块儿玩,在家里那会儿,她那大侄子也在奉天,有点儿新鲜玩意儿,就给她送,感情好着呢。” 文喜媳妇也有感触:“姑姑疼侄子,那可是没得说......” 柳金娥没在医院住几天,她只是情绪波动太大影响到了身体状况,本身没有伤病。舒玉凤接过了她手上的事,不仅让她全力顾着娘家侄子,家里也经常炖了东西送过来,这让柳金娥在娘家哥嫂面前十分有面子。 这种亲戚间的往来交情,暂时没林书兰的事,她照样每天上班跟着学习长见识,下班吃现成饭,只是多去病房两趟,特意看看柳家各人的恢复情况,很轻闲。她甚至还在午休时间,废物利用,动手做了一些廉价但装饰效果很好的小东西,挂在了贺安琪准备的大圣诞树上,收获感谢赞美很多句。 但是贺安琪提前一个多月就准备、自己也挺好奇的平安夜晚会,林书兰没能参加。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个初中模样的小男生,十四五的年纪,半身血迹,左手无名指、小指辗压伤,骨已断,只些许皮肉连着,疼得面色青白,满头大汗,泪水不少,但是忍住了,没嚎。这样的年纪,这样坚强的性子,谁看到都得赞一声。 可林书兰来不及想这个,立刻上了手术台,而其他的医生们,自然不能错过这样的观摩机会,也就是说,以院长为首的一票骨干,全进了手术室。 这次不同于上回,上次是锋利刀具造成的创口,远比这回辗压造成的凌乱创面好处理。林书兰心无旁婺,眼里甚至连病人都不存在,只有那血肉模糊的手指。如此的高度集中精神,等到完成手术时,她已经精疲力尽,精神恍惚的出了手术室,只想好好睡一觉,却冷不防被扑到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三十许的妇人,衣着好象不错,但头发凌乱,面色灰暗,满脸泪水,她抓住旁边的希金斯,嘶声问:“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 林书兰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不是应该问我吗? 伍德拍拍她的肩:“去休息,这里交给他。” 他一个大男人旁边看着都累够呛,何况主刀的林书兰。病人家属误会就误会吧,倒是不耽误林书兰休息。 上回加班,送饭的是沈传英,这回换了郑长安,蒲包倒是没变,而且还多了个保温桶。 “是你们医院刚送过来的,牛奶和啥三明治。”郑长安看着林书兰满脸疲惫、嘴唇发干的样子,倒了杯牛奶给她,“先喝点儿牛奶。” 林书兰接过牛奶一饮而尽,“长安哥,你坐丁和的车回去吧,我还有病人,今天就睡这儿了。” 办公室里有个屏风隔出来的里间,放了张床,这样的布局是外科医生的基本配置。断指再植的手术,目前唯一可循的先例是保柱那一回,这回伤情更复杂,后续处置直接影响手术效果,她现在是正式的医生了,必须得在医院盯着,还有机会跟其他医生学习呢。 郑长安不肯走:“你去里边睡你的,我在外边靠会儿就行。”按照林书兰的月薪水平,她的办公室是有长沙发的。 郑长安不放心这办公室的普通木门普通锁,医院往来的人也挺杂的,林书兰一个人睡这儿,他不放心。林书兰也注意到了那门和锁,挺感谢这位哥哥的心意,不矫情,自已去睡了。 等她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知道自己那个病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准确的说,是那病人的家长有身份,人家是北平市的警察局副局长。 两口子一脸感激的站在林书兰的办公室,恭恭敬敬的表达着由衷的谢意,最后来了一句:“......从今往后,林小姐但凡有所差遣,田某决不推辞。” 林书兰一直插不上话,这时才有机会客气:“田局长太客气了,这是我的工作,份内职责,实在当不得两位如此厚待。”那桌子上,还摆着精美的锦盒呢。 田太太面色仍显憔悴,但精神很好,这时换了一身得体的锦缎棉袍,亲亲热热的拉起林书兰的手:“我托大叫声好妹妹,我就耀祖一个孩子,你免他成了残废,就是我们的大恩人,顺恩说的不是客套话,这份恩情我们这辈子不敢忘。” 不当客套话才怪!林书兰前世的经验,田顺恩这样的公门中人,不能得罪,可也不能深交,更加不能有挟恩图报的念头,那样很容易适得其反。 “您这话我实在担不起,”林书兰笑意盈盈,“我在北平也有些日子了,街面上这么太平,都是田局长能力非凡,领导有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受田局长庇护良多呢。”一番话说得林书兰牙酸,但这位田顺恩局长让她本能的起了警惕。 田顺恩四十几岁的样子,相貌平常,是那种扔人堆里找不着的等级,中等身材,略有肚腩,脸上的肤色明显是经过长期风吹日晒的那种,虽然他笑的很谦和,但林书兰从他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这个年纪的官场中人常见的混沌,这绝对是一个要避免与之交恶的人。 林书兰的恭维很有效,田太太得意起来:“妹妹年纪不大,这眼力真是好!可不是嘛,这些日子那么多难民都到了这北平城,哪儿哪儿都是一堆叫花子似的人,讨厌得很!我们顺恩忙得动不动就回不了家,几个月下来,人都瘦了十几斤.....” “行了,就你话多,也不怕林医生笑话。”田顺恩没让她继续说,他是停了公事,硬抽出时间来医院看儿子的,“林医生,今天太匆忙,我还有要紧公事在身,只能先告辞了,小小礼物,是我夫妻的一点儿心意,请务赏脸必收下。” 当然会收的!医生收病人的红包,经过前世的林书兰觉得很正常,虽然那时她是送红包的那个。现在轮到她收了,心里自然也没什么障碍,锦盒又不大! 但是,打开才发觉,这两口子太夸张了吧?!要是早知道里面是什么,她肯定不会接。 第二十五章 父亲 看盒子,只是瑞蚨祥的普通礼盒,也就装一身衣料的样子。也的确是装了一身高档衣料,但衣料上面的小盒里,可是一对翡翠镯子啊! 绿不是很艳,紫也有些粉,但这两种颜色一起出现,就是难得的“春带彩”啊!再看质地,够不上玻璃种,也是妥妥的冰种,后世拍卖会上肯定是千万级别的,就是这会儿,也是少见的好东西!还有,最最难得的,一只是绿七紫三,另一只是紫七绿三,这样配成一对的镯子...... 林书兰冒汗了,顾不得刚才还腹诽田顺恩两口子耽误自己吃饭,也忘了自己上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吃的,直接就冲到病房去了。 这样的重礼砸下来,人家的儿子必须得没事啊!能拿出这样贵重的礼物,送给她这个并没有救命之恩、又没背景的年轻医生,这个田顺恩局长的能量绝对不小,绝对不能得罪他!要是刚才没收也就罢了,收了,还知道是什么了,再退,可就免不了人家有别的想法。她不知道这位田顺恩局长的脾气品性,要是个难相与易迁怒的......她现在可得罪不起这么一位北平城的实权人物! 林书兰去病房调动自己全部本事,田顺恩这边上了车就提醒身边人:“你说话注意些,那位林医生也是东北来的。” 田太太一脸疑惑的样子,田顺恩解释给她听:“你当着人家的面,又是难民,又是叫花子的,不像话。”他知道儿子受伤经过的时候,已经准备接受后果,可没想到居然还有把断指再接好的手术!而且主刀的大夫居然是年轻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田太太不以为然,还辩解:“我又没说她......”就是说了又怎么样?一个小医生而已。至于还送那么贵重的镯子? “让人听着不舒服!”田顺恩不想听她说话,吩咐司机,“前面路口停车。”这个女人,要不是她生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他真是不想理她!俗话说,欺老莫欺少,连这个都不懂!那个林书兰医生如此年轻,有如此本领,谁知道将来会走到何等地步?如果现在一句话得罪了人,说不准因缘际会,以后就会吃个大亏! “还没到呢!” “我有要紧事,你自己坐车回去,小白送你。” 田太太听他语气不好,不敢再说什么,下车的时候才小心地问:“晚上过来吗?我是说到医院看孩子。” “我尽量。”田顺恩想了想,又加一句,“街面上乱,出来叫老福跟着,别一个人走。” “哎!”田太太欢欢喜喜地应了,这男人还是想着自己的。正高兴着,奉命护送的小白一句话煞了风景:“姨太太,车来了,您请上车。” 田太太,不,应该是田姨太,笑盈盈的脸立刻只能勉强维持,一声不吭上了黄包车。这个小白是田顺恩的心腹,走哪儿都带着,啥事儿都掺和。她呢,说得好听了,是二房,别人叫声“姨太太”,实际上是个祖宅都进不了的外室,哪里敢跟这个正室都礼待的小白呲牙。 别人要是敢在“太太”前面加个“姨”,她肯定找茬骂人,外加背后上眼药的。但是小白这么叫,她不但得忍着,还得寻思过洋人新年的时候,给小白送个好礼物。 林正芳生于1886年,也就是清光绪十二年,如果林书兰历史学得好,她就会知道,这个父亲和朱德元帅以及董必武、林伯渠几位****元老同年。而且这一年,还有一件颇有意思的事发生,清政府北洋舰队的“定远”号等主力战舰,访日! “定远”号是清政府从德国买回来的铁甲舰,同级别的还有一艘叫“镇远”号。这两艘战舰7000吨级,设计集中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英、德两国战舰的优点,耗资340万两白银,装甲和主炮为当时最先进,为“遍地球第一等之铁甲舰”。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句,以中国海疆之广阔,中国海军的历史上,铁甲舰也就这两艘。而且从此舰以后,相当长的时间,中国的海上军事力量,就没听说过有占先的时候……直到现在北有日本、南有越南等国,不也一直在盗掠我们的海上资源吗??) 清政府买战舰的时候,双方说好的,1884年交船,但这一年中法开战,德国人就拿这个理由,不交;清政府花了大钱买的好家伙使不到战场上,也只能等着。直到中法议和后,德国人才在1885年10月底把战舰开到天津的大沽口,交给清政府。 要说外人给气受,怨自己弱,打不过人家;可自己不给自己争气这又怎么说?号称“亚洲第一”的巨舰买回来了,但没有可容纳的船坞!前期筹划的时间不说,这船你清政府1881年就正式下单了,到接船,将近5年的时间,连个船坞都建不起来?! 没办法,铁甲舰例行的上油等保养维护,只好开到日本的长崎去(想想,当时日本没这么大的战舰,可人家有能容纳的船坞)。结果两舰的坚甲巨炮引起日本朝野一片恐慌,日本更找到了新的假想敌,以“定远”“镇远”为目标,倾举国之力,打败了北洋水师。 提北洋水师,是因为林正芳记了一辈子的杀父亡母之仇,就是从这儿来的。“定远”是北洋水师的旗舰,1894的甲年海战,作为作战主力的“定远”和“镇远”,因为更换主炮的经费被TMD那个清政府拿去修颐和园,导致主炮射速落后,远不能发挥应有的战力。 北洋水师重创日军五战舰后,自己也损失了五艘,自管带邓世昌、林永升以下官兵近千人殉国。北洋水师退入威海卫,黄海制海权落入日本手里,北洋水师的困灭自此不可挽回。 林正芳的父亲曾就读于福州船政学堂,是“定远”号的枪炮手,技术很好,被同仁戏称为“四副”,海战中“定远”也中弹不少,林正芳的父亲因此殉国。当时林正芳只有八岁。 消息传来,林正芳正在病中的母亲捱不过这样的打击,药石罔效,留下了年幼的林正芳和年近半百的祖母相依为命。为了生计,从没离家超过二十里的祖孙俩,不得不远奔数百里去关外投亲,老的老小的小,一路上难免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受的苦遭的罪,林正芳这辈子都忘不了。 到了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这两国宣战,在咱中国境内打,清政府居然宣布中立,真TNND),俄国人当年在东北的暴行,不比日本人差,也是动不动就整个屯子的全部杀光烧光。 林正芳为救乡亲,躲避不及,被大队俄军逼住。生死关头,被土匪出身、当时为日本人效力、次年就被清政府招安的冯德麟救了。那会儿俄国人挟着旧日帝国的实力,做恶多(残忍程度与侵华日军不相上下,多不是人的事都干过!),比日本人的名声差,冯德麟抗俄,所以在当地名声不错,林正芳一身好功夫,就当了冯德麟的亲兵。 1917年,利令智昏的冯德麟支持张勋复辟,把已经逊位的溥仪再抬出来,要恢复帝制,被举国上下骂得体无完肤。张勋12天的复辟闹剧还没演完,冯德麟就被段祺瑞抓了。 冯德麟和张作霖不和已久,可当时就只有张作霖能和段祺瑞说上话。林正芳因不赞同复辟,并大胆劝阻冯德麟进京,已经被冯德麟踢出了随身亲兵的圈子,让他守大门去了。现在冯德麟出了事,林正芳却冒险陪着冯德麟的妻子,去求张作霖。 张作霖盘算着利益得失,以顾念绿林情谊为名,进京说情救下了冯德麟,也相中了有胆有义的林正芳,而林正芳此次冒生命危险赴京,也算还了冯德麟当年的救命之恩,就到张作霖的手下做了团长。 林正芳在祖母教诲下,习武不弃文,虽不精通诸子百家,最起码举止有礼,头脑灵活,对上饱学之士,也能做到一点就透,听得懂文诌诌的“言下之意”。对比其他多为绿林出身的东北军军官,林正芳马上马下的功夫是丝毫不差,绿林里打出的名头也不小。因此,很多事只要林正芳出面,文武都给面子。 也因着这份好声望,当年因为四太太沈秀英闹出的事,黑龙江督军吴俊升才放了他林正芳一马,只除了他的军职,过后还由着他做了警察局长。要知道,吴俊升不仅是一方军政首脑,还是张作霖的铁杆兄弟,在东北是一人之下。而林正芳杀了他的便宜小舅子和亲兵,相当于扇了他一个大耳光。 九一八那晚,林正芳带着人出了家门,一家人就此分开。舒玉凤也是刀枪里打过滚的,死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的。她甚至有心理准备,林正芳再也不能回来了。背着人的时候,她也哭,但她舒玉凤当年也是绿林道上有字号的少当家,当所有人都哭的时候,她就不能落泪了。 消息是傍晚时,老七婶亲自送过来的,林正芳他们知道老七叔的地址,从关内撤出来,直接就找过去了。 老七婶进来的时候,金枝和文喜媳妇、景光媳妇、景义媳妇正和舒玉凤闲聊,老七婶刚说了一句:“正芳他们回来了……”景光媳妇就扔了手里的杯子,“哎呀”一声就往外冲。 第二十六章 归来(一) 老七婶一把拉住她:“别急,一会儿你七叔就送他们过来。” 舒玉凤这会儿也回了神,尾音有些异样:“七婶,他们受伤了没?要准备啥不?”这都两个月了,日本人兵强马壮占着上风,能回来就好,希望男人们毫发无伤,是不可能的。 老七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她咋说?真有些后悔先来一步,人家媳妇就在眼前,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咋张这个口啊! 老七婶红了眼圈,女人们的心一下子就沉了,金枝“噌”的就往外冲,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她这一带头,大家都跟着出去了。出去的女人们和回来的男人们就在大门口遇到了。 林书兰本来在屋里想事情,听到老七婶的声音,正想着出来打个招呼,就听到林正芳回来的消息。她愣了一下,这是本主的父亲,抗击侵略者回来的。稍一耽搁再出去,在院子里就听到大门处,女人们的哭声,然后,随着得到消息的人接连赶到,哭声越来越大。 当初拿着枪跟林正芳去的男人们不少,连林正芳在内,这几家去了十二个,万幸!万幸!都回来了!只是个个带伤,伤得轻些的只有五个:郑文喜的次子郑长安,金枝的大儿子白继祖,陈家长孙陈定海,舒成林和郑文喜的大女婿胡永寿。 本来女人们都想,只要男人们能回来就好。但真回来了,看着丈夫儿子兄弟身上的伤,那心疼是怎么都忍不住想不开,哭声一片。 他们的伤,老七叔都看过,没必要再怎么处理,只正常换药,小心养着就行。舒玉凤张罗着做饭、熬汤、煎药,各家媳妇顾着查看自己男人和儿子,一时没想到,这也正常。 林正芳回来了,看着他能站在自己面前说话,这就行了,其他的以后有日子说呢,她有不少事情呢。 伤重的七个人,林正芳情况最差,除了一条右臂几乎齐肩断去,左手掌也有严重的勒伤;左腰背一处三八大盖的贯穿伤;左腿同样的两处贯穿伤,好在没伤到筋骨;还有肩上、后背,尽是刺刀或马刀留下的伤口,看得妻妾心疼至极。 林书兰能感受到一些本主对这老爸的感情。这会儿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检查伤口,一边流的泪,也出自真心。伤口处理过,但显然太粗糙,已愈合的皮肉蜷缩,留了极丑陋的疤;更多尚未愈合的,看得出反复挣开过,想也知道,这年近半百的东北汉子,是闯过多少险境,才从枪林弹雨里血拼出来的,坐在眼前。 义,为天地大道;勇,是血性雄风。义勇军,这名称虽最早起自锦州,但九一八后,在白山黑水间,广袤黑土上拿着落后装备,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与日本侵略者死拼的,无论哪支武装,都当得起这名字…… 没什么障碍,林书兰脱口而出:“爸,去医院看看吧,能好得快一些。”这么多伤口,感染了可不是玩儿的,就算是现代,医学技术进步,感染也是能要命的。 林正芳从进门就没看出多少捡条命回来见亲人的喜悦,这会儿对着女儿也只是和缓的神色:“好姑娘,爸没事,去给你大妈帮把手。爸这儿有你七爷和你妈她们就行了。” 厨房里满是药味,非常浓烈。沈老七自从舒玉凤她们到了北平,这伤药、补药就预备起来了,现在全带了过来,正好用上。 林书兰被吩咐给郑长泰送粥,小心翼翼捧着滚粥进屋,看见长泰媳妇坐在炕边,拉着自己男人的一只手掉泪,郑长泰盖着被子呼呼大睡。一岁多的铁蛋乖乖的偎着妈妈,漂亮的黑眼睛很认真的看着爸爸。 林书兰眼眶发酸。在她承袭的记忆里,郑长泰的性子根本不象他的名字那样稳重。用现代词语形容,就是“鬼马精灵”四个字。他聪明过人,但同时调皮异常,打架堵烟囱往粪坑里扔鞭炮什么的,人家五岁后就不玩了,他的乐子是一本正经的领着一票弟弟妹妹,今天扮乞丐去办寿办婚宴的人家唱莲花落讨赏,明天装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让大商户送货上门,再让人家吃闭门羹。 因着父辈的知名度,这套把戏在附近很快就没的玩儿了,但郑长泰的胆子大就大在这一点,他居然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坐火车,去几百里外的长春玩这一手,而且走的时候,身上还一分钱不带。 用郑长泰的话说,“我爹老吹,一马双枪,横行东三省,我就是让他看看,我不拿枪,也能把东三省逛个遍。” 当然,“凯旋”的郑长泰被父亲揍得一个月不能下床,也给自己弄来一个比自己还“膀”的媳妇。长泰媳妇本来是端正刚硬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郑长泰够本事,还是两口子对了脾气,成亲没多久,原本都不愿意的小夫妻俩,正经好得蜜里调油似的。 长泰媳妇看着林书兰进来,起身迎她,林书兰四处打量一下,把手里的粥放在了桌子上,小声说:“里边放了参须,凉一点儿就叫长泰哥起来吃,吃完再睡。” 伸手摸摸郑长泰的额头:“没发烧就没事,嫂子放心。” 林正芳和郑长泰都是被弹片击中,林正芳没了右臂,郑长泰没了左小腿。 长泰媳妇泪还没干,就笑:“妹子别笑话我,我是心疼你哥。只要他在我跟前儿,他啥样儿都行。” 只要男人在眼前就行,是和缓下情绪的女人们的共识,可幼小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吓住了。 陈家老四陈景义的儿子文海,六岁的孩子,圆头圆脑的,小身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鼻头通红,睫毛上还有些泪水的痕迹,眼神怯怯的看着炕上那个大口喝粥男人,是父亲,可他不太能明白,父亲为什么变得这么可怕? 景义媳妇看着儿子的眼神,泪如泉涌,自己男人看着是唯一伤愈的,可他那伤......两腮上愈合的伤口筋肉纠结,肤色是诡异的粉红,牙齿也缺了大半,面颊瘪下去,原来兄弟里最出挑的容貌,现在难看得吓人,他怎么受得了? 林正芳一觉睡了一天两夜,这才醒了。灶上的鸡汤、米粥什么的是随时准备着的,他一醒又喊饿,妻妾几个欢天喜地地忙开了,舒玉凤给洗脸擦手;何婉芝和沈秀英一趟一趟地搬吃的,把炕桌摆得满满地;病着的柳金娥也强撑着过来,带了一身寒气,倒吓的几个人连忙把她让到炕上,拿被子围上。 舒玉凤帮她靠住炕柜,忍不住埋怨了几句:“你病还没好利索,急着过来干什么?衣服也不穿厚点儿……” 沈秀英打趣道:“三姐赶着过来,是要和当家的凑一对土地公土地婆呢,这多像啊!”看见林正芳,她也没提儿子林书杨,没事儿人一个。 几个人一看,可不是吗?两人都围着被子,圆墩墩地并排靠坐着。只是一个伤一个病,脸色一个白一个黄,为了防风,柳金娥还不知从哪儿翻出条抹额带着。 象是象,柳金娥却不能凑这个趣儿:“老四又拿我说笑话,什么土地公啊,当家的和大姐在一块儿,那可是玉皇大帝座前的金童玉女呢!” “金童玉女”这话,是几年前,老七叔给舒海天过生日时,打趣小辈儿们的话,说是逢年过节扮小戏,数林正芳和舒玉凤扮像最好,最般配。 舒玉凤不想拧了气氛:“哪辈子的金童玉女啊?三十年前的事了,提它干什么?让兰丫头听见笑话!对了,兰丫头呢?” 何婉芝正盛了粥给她,心想:不提,不提还记得是三十年前?却笑道:“上班去了。” “怎么走这么早?” “要出城看个病人,跟她们院长去的。” “书兰上班?上什么班?”林正芳诧异。 前天没顾得上说这些家常事,这会儿要从头说,又怕提到书杨刺激了沈秀英,舒玉凤犹豫一下,就挑捡着说给他听:“书兰被这儿的美国医院请去当大夫了,一个月三百多大洋呢!行了,先吃饭,回头再跟你细说。” 林正芳虽然娶妾,且对她们都不薄,但真正大事,一向只和舒玉凤商量,多年夫妻,这点儿默契自然有,反正一家团聚了,什么事都不急。 “行,文喜他们怎么样了?”这些人可以问的。 “早都醒了,就你最能睡。七叔都瞧过了,晚上再过来换药。” “让你送的药和粮食呢?”这个也很重要,那些兄弟们是一起闯过生死的,自己不能不管。 “昨天一早就送过去了。有些个西药还是书兰从医院买的呢,寻常药店根本没那么全。”舒玉凤剥了个鸡蛋给他,“那些是什么人啊?” “辽西各县的警察,我们往关内退的时候遇上的,得亏遇上他们了,他们有军医,要不我们几个伤成这样,肯定得扔下几个。” “昨天还买了些肉和鸡蛋送过去,七叔回来说,什么都缺,要不,今天再买些送过去?还有煤,就那些伤兵的屋子里暖和点儿。” 林正芳长叹一口气:“咱家还有钱吗?”他是想帮人,可也得保证妻儿温饱。 “放心,文芝和开山还给了四千多大洋呢,我都还没动。”舒玉凤本就不是小气的人,那些人紧要关头帮了自己男人和兄弟,她自然舍得东西。 林正芳点点头:“你看着买吧,先送过去,我缓缓,过两天再过去看他们。” 一个“缓缓”,听得妻妾几个心里一阵酸,林正芳何时说过这样示弱的话。转念又是高兴,好歹人能说能笑的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强。 不只林家,这两天,各家媳妇们都是这样又难受又高兴的心绪。最强烈的要数文喜媳妇,出去的十二个男人,她家就占了四个:丈夫,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这些天担惊受怕,总算熬过来了,就是他们身上那伤,着实让人心疼!这会儿在水雾缭绕的厨房,独自高兴又难过地抹泪。 第二十七章 归来(二) 厨房里的锅灶,从男人们回来那时起,就没停过用。当时为了省钱,修复的锅灶都是够用就好,可男人们的药、补汤都是费时候的,舒玉凤立即就去买了十二个烧煤饼的新式炉子回来,一家一个专门用来熬药。男人们现在不好用正常饮食,入口的多是补汤和粥,就用原来的大锅,一晚上炖出来,分给各屋,喝的时候自己热,就用各屋烧炕带的小灶。 紧接着,舒玉凤就去找当初帮她们修屋修灶的手艺人,还是为了省钱,当初修的房子基本就是一妈带着孩子们住一大间或者是套间,现在可不行了!比如说,原来文喜媳妇领着两个儿媳两个姑娘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儿子,可以住一个里外间,现在就得给两儿子两姑娘都分出来,小儿子能跟着爹妈住,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可不好再跟爹妈住一个屋,更别说那三对小夫妻了。 林书兰下班回来的时候,带了好些消炎药酒精纱布什么的。林正芳等人的伤口都在恢复中,这些东西要用很多。林书兰从医院买,算进价,比外面便宜很多。 给各位叔叔哥哥送了一圈儿药回来,看见林正芳正坐在炕头上,盘着小腿压着把枪,手上拿着布,一下一下地,认真擦枪呢!那枪看着好眼熟的! 林书兰凑上去,专注的样子惹笑了林正芳。他连枪套一起推过来,那是一把M1929! 对这种枪,林书兰并不陌生,重生前的她,在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收到的礼物,就是一只M1935—比利时FN公司生产的勃朗宁大威力自动手枪,一款经典,在诞生七十多年后,林书兰没过来的时候,仍然被广泛使用,是多国军队的制式配枪。 这种枪精度好,弹容量大,有13发,在它诞生的这个时代,远远超过一般手枪7-10发的容量,结实耐用,威力在二战前的手枪里,排No.1。 眼前的这只M1929就是M1935的前一型,M1929少许改变之后,就是经典的M1935。 重生前林书兰的家族所从事的生意,是见不得光的。为防万一,所有接触生意的成员,每人都不只一把防身的手枪。M1935和五四式,是林书兰在“工作”时,一定会带在身上的两把枪,再熟悉不过。 “爸,你哪来的这枪?真漂亮。”林书兰拿枪在手,分外熟悉。 “端午节的时候,托人买的。本来想留给你防身,还没来得及给你,我就先用了,已经没子弹了。” “没事,”林书兰不介意,“子弹好买。爸,这枪好使不?” 她也就是随便一问,肯定好使!能让林正芳看上,还是为女儿的安全准备的,能差喽?就是吧,这枪是为军队设计的,强调的是单兵火力,结实耐用,从诞生那天起走的就是粗犷墩实风,全钢构件,有两斤沉,林书兰可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拿着这样的枪防身..... 不问外在,只求实质,果然是亲爹! “好使,好枪!”林正芳很满意,“要不是这枪,爸这一百多斤就扔在朝阳城下了。那城里有家人原来是我朋友,我想跟他拿些干粮,没想到他跟日本人报信,我一时大意,身边就只有这把枪,那混蛋没料到这枪能装十三发子弹,心急了,算着我打了十枪就带着剩下的两个帮手,冲上来要来绑我,被我一枪一个全都毙了。要不然,等日本人到了,爸就走不了了。” “爸,你不使长枪?”林书兰想到一事,“那不得吃亏啊?”日本三八大盖能打好几百米,可比手枪射程远多了。虽然杀伤力差了点儿,挨一枪也够受的。 “进城带长枪太显眼了,只能藏着把手枪带进来。”林正芳说着叹了口气,“再好的枪,也比不上炮啊!” “爸,这账我都给他们记着,将来落到我手里,让他们加倍还。”林书兰说得郑重,是真心的。林正芳这些人的伤,看得她实在难受。那些侵略者到中国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机会,林书兰真的不介意下手除掉几个。 “能活着回来见你们,就是祖宗保佑。你平平安安的,比啥都重要。”林正芳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好孩子,那外国人都没法儿的手术,你给做了,这是大本事!听你三妈说,你那医院是北平最好的,这边儿日本人不少,要是在医院碰上了,你可不能犯糊涂!爸只要你平安就行。” 他纳了三个妾才有的一个儿子,没了;女儿也是死里逃生,昏迷了那么久才捡回一条命。自己怎么样都好说,可是孩子是他的心尖子,一定要万全才好。自己的姑娘自己清楚,面儿上是亲妈何婉芝的斯文样子,骨子里跟自己一样的刚硬。 林书兰不肯回美国完成学业,让他很舒心。如果林书兰真的在此时回美国了,他固然放心,可是也可能会觉得失望。 看到林正芳眼睛湿润,林书兰也心里发酸,忙笑着打岔:“我知道了。爸,你不是有兄弟在城外的兵营吗?等你伤好了,带我过去打几枪呗?我都好久没碰枪了,手都生了。” 林正芳笑着答应,又和女儿说了些闲话,然后何婉芝领着关家兄弟就进来了。 “大姨父,您好点儿了吧。”关守成提了满手的东西,躬身问安。 “好了,没事了,来,来,上炕坐。吃饭了吗?”林正芳连忙招呼兄弟俩,“书兰,给你哥哥们倒水。” 关守业也是两手满满,“书兰别忙了,接把手。” “你们来就来,拿这么多东西,这不见外嘛。” “不是跟姨父见外,这些东西都是托人弄的上好的枪伤药和进补的药材。我妈走的时候就交待办的,前两天办齐了,正好带过来。”关守成笑着放下东西,“只是没想到书兰是有大本事的,这些药她也买得到,带过来也省得再花钱了。” “你妈想得周到,姨父就不客气了。”林正芳又问,“看过你舅了吗?” “刚从我舅那屋儿吃的饭,舅妈让我舅喝汤呢,喝完了也过来。” 关家兄弟昨天接到信儿的时候,就已经来过了,郑文喜是唯一的舅舅,枪林弹雨里闯回来了,兄弟俩哪能不亲眼看看。但昨天林正芳没醒,关家兄弟这才又跑一趟,以两家的关系,怎么都要有个“当面请安”的意思。 关家兄弟有林正芳陪着说话,林书兰可是还饿着呢,这个点儿也就她没吃饭了,厨房里各家媳妇都在忙着准备夜里要熬的补汤,林书兰干脆把晚饭端回自己屋里吃了。 因为得腾屋子给成双成对的小夫妻,新收拾的房子呢还得再晾两天,所以现在,林书兰这屋里,还有郑家二女儿宝珠,舒成林的大女儿舒文英,陈家老大的大女儿陈秀萍,陈家老二的两个女儿陈秀芳和陈秀薇,六个年轻姑娘把一铺炕挤得满满的。 这时候只有陈秀薇在屋里,见林书兰端着饭进来,她连忙放下手上的活儿,“灶里还给你留着地瓜呢。”这算是一点儿小零嘴儿,生炉子就有炉灰,不忙着往外清,把地瓜埋在里面,煨上足够的时候,就有香喷喷的烤地瓜了。 陈秀薇和林书兰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出生时间也差不到半个小时,从小到大,两个女孩就没少被人明里暗里比过,难得的是,陈秀薇对林书兰毫无妒嫉之心,如果说林书兰接受的是精英教育的话,那陈秀薇就是十足的草根生活,学是有上的,功是有练的,但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父母,都没怎么上心,认真是认真,对成绩还真没什么要求,不是最差就行,十足的淡定帝。 容貌、气质、学识、身手,看起来陈秀薇样样都输,但有两样儿,是林书兰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那就是烹饪和刺绣。一道新菜,陈秀薇最多吃两次就能琢磨出做法;看到美景,陈秀薇底稿都不用打,直接就能绣得栩栩如生。这个,真是天赋,谁都没办法。 “给,我挑的是红心的,可甜了。”陈秀薇把两个冒着香甜热气的地瓜放在桌上,然后继续做自己的活儿。 那是一件不大的绣活儿,料子挺好,是大红的锦缎,看着就喜庆。 “你绣的什么?好像结婚用的。”林书兰想了想,“秀萍姐还是秀芳姐的?”这俩人一个二十,一个十七,都已经许了人家了,就差举行婚礼了。 陈秀薇停下手,神色黯淡下来:“她俩的事都不行了。这是给长安哥的孩子预备的。” “怎么回事?怎么不行了?”林书兰只是随口一问,不意是这样的回答。 “大姐那个,被乱兵害了,我姐那个,家里房子挨了小日本的炮弹,一家子都没跑出来,都是我爹亲眼看着的。” 林书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家里老人办丧事的时候,这两家也是派了当家人和未来女婿参与的,她有见过,是两个挺不错的年轻人。 “这事儿现在就我爹妈知道,我是偷听的。”陈秀薇提醒着。 林书兰点头,不再说话,陈秀薇手上不停,心里为姐姐难受。比陈秀薇更难受的,是两个女孩子的父母。景明媳妇擦着眼泪:“咋跟孩子说呀.....”孩子们借着家长的安排,见过好几面,闺女挺喜欢那小子的。 “先瞒着,慢慢和缓着说。”陈景光靠在墙上,手里拿着鸡汤,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第二十八章 归来(三) 其他三兄弟也和大哥一样,手里一碗汤,没滋没味的喝着。这是陈景光的屋子,晚上听老二陈景明说到大哥屋里喝汤,就知道是要商量事儿,只带着媳妇,孩子们都打发出去了。 原本以为是要商量以后的日子,没想到头一件,就说两个女孩子的婆家出了事。 陈家四兄弟没有姐妹,小辈儿一共十二个孩子,也只有三个女孩儿,所以陈家的女孩儿从小就比兄弟们更得宠。陈秀萍又是小辈儿第一个孩子,不光自己父母,几个叔叔也是疼得眼珠子似的。她的亲事,是陈家四兄弟都过了眼,千挑万选才定的,本以为天作之合,没想到会变天意弄人。 “老二,你真的没看错?”景光媳妇带着哭腔,不等回答,自己也明白,“唉,我的萍丫头呀......”她也心疼那个无缘的女婿,可更为自己姑娘发愁,都二十了,现在又是这样的境况,再想找门好亲事,哪里是容易的事儿! 所有人都没吭声,这事儿没法儿劝。妯娌们陪着哭了一会儿,陈景光开始说最重要的事:“找你们来,是商量商量,咱们这一大家子,以后咋办,都说说吧。” 陈景光是老大,兄弟们听他的,但不代表自己没想法,陈景明叹口气:“我这两天也没想出啥,老三老四,你们俩呢?”他不是没想出啥,而是没确定,到底要走哪条路。 陈景仁头上还包着纱布:“咱们不回去了?” “回去送死吗?”陈景义把汤碗一下子撂桌上,“几十万的正规军啊,都TM跑得跟兔子似的,就咱们这点儿人,这几条破枪,现在回去,就是往枪口上撞!”这是实话,也是气话,他也想打回去,大不了跟鬼子拼了这条命! 景光媳妇又开始掉泪:“日本人又是枪又是炮,你们兄弟和孩子们都能回来,是祖上积了大德,几辈子的祖宗保佑的你们。你们在,我们娘儿们才有依靠,你们没回来的时候,我们几个连个大动静都不敢听.....” 景明媳妇也跟着抹泪:“知道沈家三婶和玉叶妹妹出事的时候,我们吓得不行,那天晚上孩子们睡了之后,我们四个抱在一起哭,就怕你们和孩子们有个万一......” 景仁媳妇对着自己丈夫哭:“你要是想回去,就先给我一枪,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活受罪.....” 要是在自己屋里,至少陈景光、陈景仁两个,肯定就搂着媳妇安慰了,但现在哥哥嫂子弟弟弟妹都在,哪敢伸手,可媳妇又哭得自己心疼,哥儿俩一时急红了脸,不知说啥好。 景义媳妇瞅着情形,是个机会,“趁着哥哥嫂子们都在,我认个错儿。” 一句话就止住了三个女人的泪,“前些日子,大嫂子问我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我没说实话。我是怕大嫂觉得咱们钱够用,要和林家一起出钱,是我小心眼了,该我认错。” 景仁媳妇赶忙跟上:“还有我,我也瞒着了,是我不对。” 景光媳妇和景明媳妇对视一眼,一时不清楚心里什么感觉。 “是我让三嫂瞒着的,咱家孩子多,书兰她们受伤的时候,我们顾着孩子,东西丢了不少。到了这儿,我旁边看着,林家的箱子都比咱们的大,”景义媳妇红了眼睛:“孩子们都小,也不知道景义和哥哥们什么时候回来,那会儿,我不能不算计.....” 林书兰怎么受的伤,老七叔说过,也知道林书杨就是那时候没的。兄弟间眼神交流,陈景光看了自己媳妇一眼,景光媳妇过来拉着两个弟妹的手:“没人怪你们.....”这就是相处的问题了,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因为自己很清楚舒玉凤的为人。不过弟妹今天能说实话,还是明白“一家人”是怎么回事的,这就挺好。 各人媳妇又是哭又是认错的,四兄弟也明白,一时半会儿这是得老实在家呆着了。自个儿这身体是老婆孩子的,一家之主,不是嘴上说的。 产业全没有了,二十口人,总不能被人家养活着。好在媳妇带出点儿家底,不然总是手心朝上的过日子,可就太难堪了。这么想着,景义媳妇还真没什么错,小心眼儿了些,总归是个小女人,只会向着家里。 核计以后日子的不止是陈家,郑文喜两口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也在商量。长子郑长泰没了左小腿,次子郑长安和女婿胡永寿倒是囫囵的,只两三处皮肉伤,这也是长辈们死命护着的原因。 郑文喜让孩子们说话,却是一阵沉默。之前关家兄弟转达了郑文芝的意见:一家子都去西安。 在郑文芝看来,其他几家她只能邀请,有上海的沈开山在,她不好强出头;但自己的娘家哥哥,做妹妹的理所当然要接着。 郑文喜不这么想,他倒不是要杀回东北,至少不是现在杀回去。这两三个月的厮杀,他很明白,就是东北军不跑,怕也不是小鬼子的对手。武器装备,士兵素质,战术指挥,都差远了!单说他和林正芳还有陈家老大老二,多的少的,明的暗的,正的邪的,跟人拼过多少回生死?哪回不是对方躺下? 但这回对上小鬼子,就不行了。论功夫,他们每个都能打四五个小鬼子不带喘气的,但只要五六个小鬼子拿着刺刀组在一起,他们至少就得三个人对上,才能保证不受伤。还有武器,他们枪法再好都没用,小股鬼子架起随身带的小钢炮,他们就得撤。 是撤,不是逃!更不是有枪有炮的东北军那样,面对侵略者不抵抗!他们此时只能算是有枪的平民,弹尽援绝全部有伤的情况下,只能先撤到安全地带,休养生息。 他想留在北平。一方面是为妹妹着想,虽然妹妹和妹夫感情很好,妹妹这个当家太太是实至名归,但她婆婆很介意自己家草莽出身,现在上门投靠,怕妹妹那里又要受些言语;自己家还有些底儿,对付个小买卖什么的也能过日子,远不到举家投靠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东北境内还有不少人跟小鬼子缠斗呢! 北平离着东北近,等他安顿好了家里,准备好武器钱财,不过三四天的路程,就能和小鬼子对上,所以北平是他们这些男人后撤的底线。 文喜媳妇看孩子们都不说话,开始点名:“你们也都成家了,是大人了,得有自己的主意,老大,你啥意思?” 郑长泰面无表情:“我听爸的,永寿,长安,你俩咋想的?” “我也听爸的。”胡永寿说的是真心话,他的家和陈秀萍的婆家是邻居,乱兵过后,一家十几口,只有血泊中的父亲强撑着留了一句话给他,就是“啥事儿都听你老丈人的”。 十九岁的郑长安犹豫了一下,“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去投中央军。” 媳妇再有个几天就生了,这是第一个孩子,郑长安想看着孩子出世,要是个男孩儿,那他就更安心了。原来他始终觉得自己家里的长辈通身的本事,没啥难得住的!但这几个月跟着他们打仗,彻底明白了啥叫“双拳难敌四手”。几个人是打不过军队的,要把日本人打出去,就得当兵,得有正规军。 身为东北人,原来脑子里从没想过“中央军”这三字,可现在瞅东北军那后退的架势,他臊得慌。 文喜媳妇立刻就掉眼泪了,郑长泰马上反对:“不行!我已经这样了,你再走,是要把一家子都扔给你姐夫吗?长和没娶媳妇前,你不许离家。” 小弟郑长和才十三岁,按郑家的规矩,男丁十八岁成家娶媳妇,郑长安要走,至少得是五年后。 “......”郑长安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大哥是因为护着自己,才被炸掉小腿的。就算不因为这份情,长幼有序,事关全家,大哥的话,他也不能不听。 长子一句话就让二儿子改了主意,女婿一边也连连点头,郑文喜两口子非常高兴,家族传承,长子再重要不过。人品、能力、在兄弟姐妹间的威信,郑长泰都有了,可偏偏......看着孩子少了一截的左腿,郑文喜心疼得刀扎一样,文喜媳妇更是直接哭出了声。 现代社会有首歌,说小媳妇回娘家,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背个胖娃娃。这时候,景义媳妇回娘家,是左手点心盒,右手牵儿子,身后跟着自家老爷儿们。 陈景义回来了,必须得到丈母娘跟前,当面问个安,这是必须的礼数。景义媳妇知道娘家妈的脾性,特意等了几天,陈景义的新棉袍做好了,再配上全新的呢礼帽和内联升的鞋,这才回娘家。 方太太一身正装,首饰齐全,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吸着水烟见了女儿女婿,“回来就好,见着你,我也放心了。坐着说话儿吧。” 第二十九章 生计(一) 陈景义对岳母没什么感情,婚前也只见过两三回而已,还没少听她话里的暗暗刁难,这时就恭恭敬敬回答客套话:“让妈担心了,是我不对。” 两个嫂子亲自端了茶过来,陈景义连忙接过,“不敢劳动两位嫂子,这让我怎么敢当!” 大嫂子方关氏笑道:“应该的,咱们是实实在在的一家人,妹夫只管坐着,陪妈说话。” 二嫂子方卫氏也客气几句,然后请示婆婆:“妈,大哥和仲平那边都打过电话了,仲平说把前两个月收到的火腿做了,我先去厨房看看。” 方家是江浙人,方太太夫妻俩连同两子一女,都极爱火腿这一味,吃得又刁,总觉得外头的厨师做不出那个味道。夫妻俩富贵出身,做是做不好的,可是因为方先生故去,方太太存了隐财的心思,所以老家的厨师是不敢用的,怕被人收买,泄了底;长子方伯清娶的是北平媳妇,南味也是做不好;直到娶了同是江浙人的二媳妇,方家众人才算是又吃到了心头好。 于是每次要做,方卫氏必须得在厨房看着,景义媳妇知道,这时就拦着:“我们就是来看看妈和哥哥嫂子,景义回来了,过来给妈问个安,厨房随便做点儿就行了,不用劳动二嫂,咱们坐着说话吧。” 小姑子客气,可不能当真,方卫氏拍拍景义媳妇的手:“你嫁了人就是几年没回家,就不想家里的饭?你二哥不说我也要做的,好让你瞧瞧,二嫂我的手艺长进了多少!” 方太太很高兴媳妇和女儿亲近,可转眼看见女婿大变的容貌,心里就翻腾起来,努力说些平常话,东拉西扯,最后还是没忍住:“我有个朋友在东城开医馆,是个牙医,技术蛮好的,我替你约个时间,现在这样子,吃不好东西,会弄坏身体的。”她的确是好心来着。 “谢谢妈惦记,我知道了。”陈景义忍着心里的别扭,神色如常。 景义媳妇从进门就注意着丈夫的神色,他好象没什么,可她都不愿意听的话,他又怎么能真的没什么? 方关氏看着眼前这个瘪嘴又破了相,能吓哭小孩儿的妹夫,想着他从前面容俊朗,身姿挺拔的模样,心里为小姑子叹息,连忙来岔开话题。 有了嫂子的周全,气氛维持得不错,没一会儿,方家兄弟,方伯清、方仲平接到妹夫上门的信儿,赶了回来,说笑寒暄之后,一家子吃了顿饭,这次回娘家之行,就算圆满完成了。 陈景义一家向方太太辞了行,哥哥嫂子送出门,方仲平指着门口的黑色汽车说:“妹妹妹夫,坐我的车走吧。”方仲平在市政府做事,职位不高,却是个肥差。 陈景义连忙推辞:“谢谢二哥好意,我们方向相反,不好耽误你正事儿。” 方仲平不以为意:“什么正事儿,送你二嫂子回娘家。” 方卫氏不好意思的笑着:“我妈捎话儿说,让我回家看看。” 景义媳妇“哎呀”一声,“我婶子有事儿找你,都让我耽误了.....” 方卫氏连忙解释:“不关妹妹的事,本来我也是等你二哥中午开车回来的。”才怪,她本来早上就可以走的。可小姑子带妹夫回娘家,她怎么敢不在家候着。 一番谦让,到底是目送着方仲平夫妻俩开车走了。 方伯清下午没课,不用回学校,正好,景义媳妇:“大哥,有事儿求你帮忙。” 当家的男人们决定留在北平过日子,那孩子们就不能在家呆着,得上学。 方伯清四十出头,身型中等偏瘦,配着平和的面容,不戴眼镜也透着儒雅,他现在是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在北平教了二十年的书,这事儿找他帮忙,再合适不过。 “行,包在我身上。”方伯清一听是给孩子们联系学校,不待细说,立刻包揽上身。 陈景义大喜:“多谢大哥,要是没有您帮忙,我们真不知道要找到哪儿去。” 十几个孩子,小的六岁,大的十六岁,全部安排在方伯清任教的学校,大的进中学,小的进附属的小学。有方伯清的人情关系,自然是进好老师教的班。 房子晾个大概,就住人了,现在是男女老少四十五口人,都安排好了得三十多间屋子,大小几进的院子都占上了,算上客厅厨房仓房什么的,竟然把这部分的国公府占得满满的。 方太太说租金便宜也对,要是按大小论,三四个二十块也拿不下来;但话说回来,整修屋子花的钱,可也够抵租金了。 柳金娥算好了数目,拿给舒玉凤看:“方家太太真是够精明的,说是给咱们人情,实际上一点儿亏没吃。倒是咱们,要是就住一年,铁定亏了。” “要没方太太这个宅子,咱们这么多人肯定得分开住,从这上来说,还真得承人家这个情。”舒玉凤瞅着账本,“这钱可是真没少花......” 修理门窗配好棉门帘,屋里糊棚是从顶到墙壁“四白到底”,原有的炕修补好再配上地炉火炉,这必不可少的几样,就花了小三百大洋了;院子里的地面,间隔的花墙,可都还没正经修整呢,虽然看着碍眼,到底不是自己的房子,手头又紧,也只能先放着。 “方老师给孩子们找了学校,这谢礼备什么?孩子们上学的开销我备了四百在这儿,大姐看够吗?” 方伯清是个俐落人,没两天就把孩子们都送进学校了,说是赶在放假前先跟着各自的班级适应一下,有差距的话,寒假的时候好请老师到家里补补课,等着开学就能跟上了。于是孩子们的正常学费之外,可能还得多出一笔补课费。再加上书本笔纸必须得有小手炉什么的,这笔开销怎么都少不了三百块。 “够了,方老师那儿,置两身衣料,再封五十块大洋,就差不多了吧?” “这已经是上等的礼了,谁也挑不出什么。”柳金娥有点儿心疼钱,但事关孩子们的学业,又连着亲,只能这样了。 再往下看,这些日子还真是花钱如流水。 男人们回来时就身上穿的破烂一身,给他们置办些必需的衣物铺盖,不过是中等货色,又是小三百的大洋;这几个月和日本鬼子周旋,连伤带累,吃的还差,回到家来,女人们变着花样给他们进补,不到十天,三百大洋的东西就用得差不多了,好在男人们底子好,又是正当年,接下来油水不断就行。 还有林正芳让送出城的那些粮食药品什么的,也是五六百大洋的东西。 郑文芝和沈开山各留了两千大洋,再加上之前沈开山寄过来的五百,抛掉这些花费,手里能动的钱,就剩下两千六七了。 单算吃喝,勉强够一年的。可要是算上开了春,四十几口人换季的衣物,少不了的亲友往来什么的,可就远远不够了。别的不说,正月里就有两份轻不得的礼,初六是柳金娥娘家妈六十六的寿辰,二十三是景义媳妇的娘家妈方太太的五十整寿。 过日子最怕坐吃山空,各家在舒玉凤那看了账本,大难重聚后的激动情绪几天下来也缓和了,已经成家立业的男女们开始琢磨过日子的营生了。自己有手有脚的正当年,总不能指着别人给钱养活一家人吧。 商量这些事,林书兰没资格参与,每天上班前下班后各屋转一圈儿,客串一把护士就行了。医院里除了那位田副局长的儿子,也没什么重要事,基本上就是跟着各位医生长经验,翻病历长见识。 警察局田顺恩副局长,一对“春带彩”的翡翠镯子,砸出了林书兰的全部潜力,但终归受制于经验不足,伤者田耀祖仍有一根手指,不能再完全弯曲。 第三十章 生计(二) “这就很好了。”田顺恩脸上只有感激,“我本来以为这孩子以后都得戴着手套了,现在就是一个小指头有点儿毛病,已经是意外之喜,各位医生,医术高明啊!” “局长先生太客气了,这是医生的职责,”希金斯到中国有些年头了,象田副局长这种实权人物,他虽然不觉得自己会求得上,但也要交好。手术是林书兰主刀,可碍于资历规定,这个田耀祖的主治医师,是希金斯自己担任的。 “反正这个情我是领了,别的不说,晚上在正阳楼,我备了一桌,只是对各位医生的尽心尽力聊表谢意,还请赏光。” 这个就真不必了,希金斯等对于酒桌上的推杯换盏,着实不适应,于是万分诚恳的推辞了。 田顺恩没有勉强,不过两个来回,宴请一事即做罢,医生们礼送田副局长出门,只田姨太落后半步,拉着林书兰的手,亲亲热热:“我一见林医生就觉得投缘,从心里亲近,这个是我家的地址和电话,林医生哪天休息,只管找我,这北平城内外,好去处多了,我给你做向导。” 她反应再慢,这些日子在医院照顾儿子,也看明白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本事了得,怠慢不得! 林书兰也笑得诚恳:“北平是几百年的故都,有您这样明白人领着,肯定很有意思,我先多谢您了。”再大的谢意,那对“春带彩”都足够表达了,但实权人物递过来的橄榄枝,她脑袋坏了,才不接着。 果然,当医生,是结交人脉的好渠道,这才几天啊,就和一位多少人想巴结都没门路的现管官员接上了关系。林书兰决定,那个田耀祖回来复诊的事,她也要从头跟到尾,一定要让那个半大小子明白,进而让他父母明白,林医生是多么尽心尽力! 林正芳回来后,养得精神差不多了,前天就备上礼去柳家那边了。主题是看望柳家老太太,但依着舒玉凤,柳家长房还有两个儿子都在养伤,这礼物不拿个一两百置办,太落林正芳这个当家人的面子了。 面子不面子,林正芳倒不怎么在意,要不然给女儿选自卫手枪,就不会选那个更适合男人用的M1929了。林家现在如此情形,想必柳家也不会计较礼物多寡。 但舒玉凤决定的事儿,他基本不会反驳。他也多少明白舒玉凤的想法,家里产业虽然没了,但林家家底还在,姑娘也收入丰厚,一两百的礼物没什么大不了,他不能在一个妾的娘家,因为钱失了颜面。 林正芳到柳家走了一趟,不仅是全了面上的礼数,柳金娥还带回来了上下两层、三开间的铺面房。 “之前没给,就是等着这位回来吧?”柳二太太对送铺面的事毫不意外,婆婆丈夫都心疼这个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舍了自己给个老男人做妾的小姑子,小姑子对自己的孩子也是真心疼爱,所以只要不把祖产给出去,婆婆的私房爱给谁都行,她不眼热。 柳金吉坐在椅子上,还在犹豫:“你说会不会太薄了?” 那房子地段一般,之前租给人家开饭庄,主要靠着那些大学生和教授们,再有些零星的散客,生意是不咸不淡,半年前租约到期,人家也没续,就一直空着呢。 那房子的确是有些鸡肋,但,“做好了,也是营生,总不能为了外人,把咱自己家的好铺面让出去吧?林家的孩子可跟咱金娥没关系。” 这才是大原因!要是柳金娥有孩子,他当舅舅的,怎么都得给安排妥喽,给间闹市区的旺铺也不算什么!要说之前,自家老娘还想着,把妹妹接回来呢,是他们兄弟俩拦住了。 柳家老太太的想法,当儿媳妇的不知道,可没瞒着儿子。老太太想的不止是单纯接女儿回来住,那是打算趁着林家没了根基,只要林正芳一年半载的没回来,就让女儿再走一步,就算给人做继室,那也是正经的夫妻。而且林正芳妻妾四人,这么多年就生了两个孩子,没准就是他自己子嗣艰难,却连累了柳金娥不得生养。 三从四德、祖宗规矩挂在嘴边的老娘,居然有这种打算,柳家兄弟着实吃了一惊。柳金吉只有三个女儿,老娘的心情他是很明白,“面子是给人家看的,闺女过的真好比什么都强。” 但现在林正芳回来了,而且因为跟日本人拼命还丢了一只胳膊。这下子,让柳金娥离开的话,是怎么都不能再提了。林家妻妾,舒玉凤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又是青梅竹马的情份,林正芳跟她感情最好;沈秀英最漂亮也是最会温柔小意的,这样的女人自然讨男人欢心;何婉芝虽然安静得可以让人无视,但林家唯一的孩子是她生的,而且还那么有出息;算起来,就是柳金娥最吃亏。 柳家兄弟是外面闯荡的男人,自己虽没有纳妾,但看得多,自然想得明白。既然妹妹还得在林家过下去,那就得娘家人撑腰。 林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个赚钱的营生,柳家给了铺面,这就是帮了大忙,足够柳金娥挺直腰杆的了。不是没想过多给,但除了柳金娥没孩子的原因,陕西的关家和上海的沈家,也不能不考虑。这两家可比柳家富得多,而且和舒玉凤是两辈子过命的交情,柳家给太多了,怕是人家会认为是在打脸,毕竟,柳金娥是个妾,还是排第三的。 柳老太太和大儿子意见相同,柳金吉也就不再坚持,只跟自己媳妇嘀咕两句。他是从一家骨肉的角度,觉得就给妹妹这么间铺面有点儿薄,但另一边可满意得很。 “这可真是,想睡觉就有现成的枕头了,金娥啊,你家里可是帮了咱们大忙了。”文喜媳妇喜笑颜开。 几家的男人女人没有磨叽的,定下的事,就是雷厉风行的执行。日后的生计,已经商量个大概了,按林书兰的理解,就是面对大学生,做简餐、快餐。餐饮业入行门槛低,只要不是正经八百的开高档饭庄,搭点儿辛苦,小本钱也能赚个养家糊口,只要是找到了方向。 这方向是郑长泰定的,“守成和守业给我提的醒儿,说那帮子大学生爱聚堆儿爱时髦,大钱没有但手上宽松,我就想着,咱们卖这个东西差不多能行......” 郑长泰笑嘻嘻的端出个盘子,盘子上的东西林书兰非常熟,小圆面包切成上下两片,中间夹着块肉饼......汉堡?! “你以前往家写信,说馋夹肉烧饼了,没地方买正宗的,就拿这个将就......” 那是林书兰家书里随口提的一句,相当于跟父母撒娇了。这种温馨的小互动,自然是家长里短的最好话题,只是这种小闲话,郑长泰居然记住了! “这东西做着简单,用不着啥手艺,本钱不大,咱们还有人手,可以送上门去,再配着这个,”郑长泰居然又拎出个林书兰再熟悉不过的瓶子,“美国人的汽水,肯定好卖。” 汉堡加可口可乐!这是要开K记还是M记呀? 林书兰搜遍记忆,怎么也找不到后世遍地开花的这两家。所以,郑长泰这是天生的嗅觉敏锐了?这可真是目前最合适的生意了! 父辈们都是草莽出身,乱世枪为王,长子为了家族的根基,也是往“武”方面培养的。特别是郑长泰和陈定海,已经被默认是同辈里的领头人。郑长泰外向,陈定海相对内敛些,父辈们本来还想着再观察几年,再决定各路关系具体分给谁,没成想“九一八”枪一响,撇家舍业地全都逃难到北平了。 离了枪,没了刀,这些人真没什么太好的营生可做。但是往回拉汽水,买油买面,给大学生们送餐是没问题的。 给肉饼调味道,烤个面包就算是全部的技术活了,有陈秀薇在,也是妥妥的!剩下和面,剁肉,烤呀炸呀的,哪个媳妇不会做? 汉堡这东西吃着省事,带着方便,就算凉了,味道也不差。有粮有肉,是正经的主食,价格也不贵,只要味道找准,不愁销路。 原料设备都好办,难找的是合适的铺面,现在柳家给解决了。 事情这么顺当,一屋子人都高兴,林书兰尝了口味道,再看看卖相,“好吃,面包上再撒点儿芝麻,可能更香。”里面的肉饼是猪肉的,炸的不够,有些饺子馅的套路,面包吃着也更象中式的发糕,但这都是小事,林书兰不想扫大家的兴,决定回头再提建议。 “我拿了些给同学尝味道,大家都挺喜欢的,催着问,什么时候开业呢,”关守业帮忙很积极的。 他这一说,提醒了林书兰,“你们快放假了吧?”主要顾客是学生,游人什么的只是兼顾,寒假又不同于暑假,有春节在呢,学生们还不都回家了。 郑长泰早有准备,“本来就是想着放完寒假再开业的,既然卖的时髦的东西,那铺子里的摆设就不能跟别人家一样,得来西式的,不用跟大饭店似的那么好,但是得亮堂干净;也不能就卖这一样,卤味零食什么的也得有,那些学生聚在一起,好多都是一边说着,还得喝着吃着;这夹的肉饼也得多想几个味儿的;还有,咱们不是送东西上门吗?还得装电话,那些教授们用着方便,自然就有生意.....” 第三十一章 生计(三) 林书兰真是服了!这郑长泰脑袋太灵了,太敏锐了!她有两辈子记忆的人都没想到,纯“土著”的郑长泰就凭着她以前家信里一句闲话,在市面上转了几天,就想到了能安排开好几家人力的生意,还基本都落实了,这份本事,林书兰着实佩服! 把要置办的东西列好单子,连着需要的原料估算出的数目,舒玉凤加一半拨了钱给郑长泰。铺子即然是柳金娥的,那就占她个小便宜,房租以后再说,再留两个月的开销和过年的钱,剩下的,正好是孩子辈儿的一人二十块大洋,分个干净。 舒玉凤说得很明白,“开山和文芝留的钱不少,铺子开业前的花销我都留下了,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都在外面上学,当妈的手里得有点儿钱,别屈着孩子们。你们手里的东西,能不动就不动,日子长着呢。我有书兰,现在不是和我算这个的时候。” 白金枝要说什么,又忍住了,看着两个嫂子,没吱声。 文喜媳妇知道钱的事儿,虽然郑文芝明着没把钱给她这个嫡亲的大嫂,却在临走前,背着所有人,给了她一千大洋。自己手里有钱,却不能不想着没钱的:“这些日子,啥事儿都是大姐和金娥操心,咱们这几家,本来也是一大家子,不说外道话,我带出来的首饰、金子都还在,往后家里再有什么开销,可得算我一份。” 景光媳妇跟着表态:“我们顾着孩子们,没带出多少,算起来一两千大洋还是有的。”说完有点儿心虚,这个数是打了折扣的,老三、老四媳妇的东西没算进去。那天老四媳妇单独跟自己说的话,有些道理:林家有林书兰,郑家有郑文芝,白家有沈开山,只有自己家,没丰厚的收入,没名正言顺的富亲戚,是人口最多家底最少的。 这点儿私心,大家都不知道,因为陈家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的确没在绺子里呆过,没经验;就是老二媳妇,也是过太平日子的,哪有枪林弹雨中,行动自如的本事。没把孩子丢了,就很好了! 白金枝等两个嫂子说完了,才发表自己的意见:“我手里金子大洋都有,大姐有什么安排,可不能落下我。” 各家自己过日子都十几年了,之前凑一起,是特殊情况,日子长了可不行,为谁多点儿谁少点儿的起心思,伤情份。之前是不得已,现在各家顶梁柱都回来了,日子就得正经过起来。 过日子手里没钱哪行?孩子们有个小花销,男人偶尔想解个馋,难道还要伸手跟舒玉凤拿?舒玉凤明面上拿孩子念书做理由,媳妇们心里也明白,四十几口人呢,总搅在一起,早晚有争执。别的不说,单就做饭一件事,就有个众口难调摆在那儿呢! 早晚都得分开过,现在露出个苗头,有这想法的安心,没这想法儿的更好,白金枝自己反正是要跟舒玉凤搭伙的,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出声了。 虽然没明着说分不分,但各家开始渐渐自己开伙了。人多了,原来的灶的确是不够用,这是现成的好理由,但米面肉菜什么的,还是统一买,想自己做就拿自家的那份,回自家炉灶上去做,不想自己做的,和以前一样,大灶做了一起吃。 能自己开伙,最高兴的是小辈儿的媳妇,目前就是长泰媳妇和长安媳妇。 长安媳妇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就该生了,没事就倒腾给孩子准备的东西,手上拿着小衣服小鞋摆弄,笑着和嫂子说话,“分不分咱说了也不算,没听妈说,就算各家分了,咱家也是一块儿过嘛。” “话是那么说的,你我还不是分着钱了?”还带着自家男人的那份。 “长安回来了,我这心也稳当了,”长安媳妇笑着看看嫂子,“日子咋过都行,你也是吧?” “是啊,伤啊病啊的,慢慢养着就行,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能往哪儿去,在这儿过吧。昨天我听妈和爸商量,等你出了月子,就让咱们在自己屋里给孩子开小灶,他们给钱。” “真的?”那可太好了,要说长安媳妇也是带了点东西出来的,但她怀着孩子,能拿多少东西? 长泰媳妇也是一样,怀里的孩子比啥都重要,枪响炮响的,她哪儿还顾得上钱财?现在安定下来了,手里没钱,那能踏实得了?没钱没东西,就算想做点好吃的给丈夫,贤惠一把都不行! 林书兰这一辈儿,算上媳妇女婿,在北平的连她共二十七人,自己能挣钱的目前就她一个。十四个上学的,两个有孩子的,剩下十个,就是铺子里干活的主力了。 林正芳断一臂,郑文喜和陈景光伤了腿,陈景明伤了肺,这都是不方便使力受累的,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所以这四个人和他们的媳妇留在家里,看家接送孩子还有做饭。 这时候可不太平,就是本地的人,不管贫富,只要孩子落了单,都可能有危险。几家的孩子都是衣食无忧长起来的,又从小就练身手,身姿挺拔眉清目秀,看着就招人眼,他们在北平算外来户,得防着被黑心的惦记上。 其余自白金枝以下七个人,也去铺子里的帮忙。当年几家的父辈七兄弟,甭管出力多少,最后那家业都是平分的。几十年的情份在那儿,现在又是撇家舍业过来的,什么都不用说,先把日子过起来才是正经事。等买卖正式干上了,再说其他。 众人在铺子里干得热火朝天,林书兰也是尽心尽力的“出主意”。比如肉里搀胡萝卜、洋葱什么的,比如肉饼除了煎,还可以挂上粉炸出酥壳来,比如除了猪肉还可以用鸡肉.....只有活鸡?还是整只卖的?那更好,卤凤爪、炸鸡腿、烤鸡翅都出来了,连鸡架都做了出来好当添头。 这算是把深加工这一环节放在自己手里了,怎么可能不赚钱?! 林书兰白天得上班,但她的建议再怎么细说,几个晚上也就说完了,具体的得靠陈秀薇细细琢磨,一点儿一点儿的调试,谁让林书兰没现成的配方呢?她能做的,也就是陈秀薇做出了成品,她来试试味道。 知道林书兰没什么时间,陈秀薇便集中在休息日,把想到的各种比例做法,全部转换成成品,摆在了林书兰面前。而且全部原料一字排开,只等林书兰提出意见后,酌情增减,马上应能调整出新的味道。 于是在郑长泰的敏锐思维之后,林书兰对陈秀薇的精湛手艺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K记的配方是摸索多年后才形成的商业机密,她现在的记忆中,汉堡只在家庭厨房里出现,那,要不要现在就去美国,把陈秀薇琢磨出来的配方,申请个专利呢? 林书兰甚至还发散了一下思维,想着要不要把铺子的名就叫K记?或者叫M记?她可是连商标带主题歌都有配套的呢!可以在报纸上登图文广告,广播里定时循环主题曲,闹市街区雇人穿卡通服装发传单..... 还是算了吧!她又不知道K记和M记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初期发展怎么样,万一撞车,在美国又人生地不熟的,会赔本钱的! 试了一天味道,再怎么咬得小口,也饱了。林书兰躺在自己屋里才想起来,试味道可以不用咽的啊!可惜,家庭教育太好,所有人没一个浪费食物的,尝了味道然后吐一边的事儿,根本不可能出现。不光林书兰撑着了,铺子里有一个算一个,十几个人都是饱饱的,还拿回来不少。 林书兰摸着鼓鼓的肚子,油水大的东西吃了那么多,肯定得长二斤肉。 何婉芝端着新沏的热茶进来,看到的就是女儿皱着小脸儿在摸肚子,很好笑,“起来喝茶,别积了食。” 许是林正芳回来的原因,何婉芝穿着那件普通的细布棉袍,却显得格外有神彩。可林书兰看着她光秃秃的脖颈素手,有点儿看不下去。 何婉芝的私房挺厚的,除了两张存单有五千大洋,其余都是上好的宝石玉石首饰,这些东西在市面上,也是值个三四万大洋的。以前在东北家里,何婉芝穿着绫罗绸缎,是养尊处优的姨太太,那些首饰戴着正好。但现在穿的是细布衣裳,也没了佣人服侍,那些玉啊翠啊宝石的,戴着就很不合适了。 林书兰从被子掩着的墙角拿出个布袋来,“妈,这是我上个月薪水,你拿着,哪天上街,给自己买点平常戴的首饰吧。” 三百五十块大洋,正经是一堆呢!何婉芝摸摸那鼓鼓的袋子,开心的笑,却没要,“这可不行,你这就给你爸和你大妈拿去,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林书兰觉得她太小心了,啥事儿都把舒玉凤摆在前面。但也说得在理,孩子工作头一个月挣的钱,是得给父母。不在多少,是个意思,表示子女已经成人,要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了。 看着林书兰拿来的钱,林正芳和舒玉凤果然心情大慰,林正芳咧着嘴笑却不出声,舒玉凤哪里不知道他这是多高兴,孩子出息又懂事,这比什么都强。 “家里有钱,你挣的自己留着吧。多做几件好衣裳,买几双好鞋,你那是外国人的医院,可不能穿得差了,让人看不起。”舒玉凤手里是没现钱了,但也不想拿林书兰的。 “我知道家里没钱了,上回让我回美国念书,不就要卖那些金子了?我挣钱往家拿,应该应份的,大妈你收着吧。”林书兰听何婉芝念叨过,当初往北平来的时候,是用好几辆马车装的值钱的东西。但路上碰到日本鬼子开炮,有了伤亡,慌乱之中,为了孩子为了性命,除了枪支武器,其他的能扔都扔,只求迅速脱离险境。 到北平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每人就只带了最值钱、又好拿的一个小箱或者小包袱。唯一的例外是沈秀英,她多带了一件皮袍,因为她的首饰匣子是用这皮袍裹着的。 同样重量,大洋当然没有珠宝和金子值钱,本来带出来的就不多,到北平后置办衣裳、日常开销也全是舒玉凤出,手里那点儿大洋自然花得干干净净。刚才舒玉凤还和林正芳商量着,拿金子还是拿首饰去兑大洋呢。 自己姑娘挣的钱,鼓鼓一堆放在桌上,林正芳就觉得,这钱咋这么招人稀罕呢! 第三十二章 过渡(一) “孩子给,就拿着,”林正芳在东北老家的时候,钱怎么用是舒玉凤的事,再大数目的开销也由她安排,他只管往家拿钱。现在却为这点数目开了金口,因为这是自己姑娘挣的钱,“我们留一百,剩下的你自己收着,你大妈说的对,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收拾俐索了,省得受势利小人的闲气。” 因为衣着受气根本不可能,郑文芝走之前,给林书兰置办了好几身行头,所以林书兰明白,这是不想花小辈儿的钱,反正一家人,不用说得那么认真,以后自己看着缺什么,添置上就是了。 林书兰走后,舒玉凤看着桌上的一百大洋,笑:“这倒能少兑点儿金子了。” 林正芳觉得自己姑娘挣回来的钱,是另一回事,“这钱平常儿花,还是兑金子吧。”心满意足的笑模样,换得舒玉凤嗔他一眼。 之前林正芳去柳金娥的娘家,一方面是礼数,答谢亲戚的情谊,另一方面也算是确认康复的程度,可以出门活动了了,林正芳就要出城。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军中曾有人反省说“三个省只有两个明白人”,这两个明白人说的就是LN省的省长臧式毅和警务处长黄显声。事变前,臧式毅即多次苦苦警告张学良,日军即将动手;到八月底,黄显声通过警务督察长熊飞弄到了情报,知道RB人即将动手,于是专门跑到北平去见张学良,报告时局危险已极。 但张学良那时吸毒又得了伤寒,在协和医院住院,精力不济,对臧式毅和黄显声的警告都没放在心上,此时的回复仍和以前一样,都是要求镇定、万一打起来不抵抗、等待“九国公约”的调停等等。 臧式毅无可奈何,在九一八发生时,悲愤地让东北军参谋长荣臻“赶快出去调兵遣将,收复沈阳吧”,自己则以“地方官守土有责”,应留下办交涉而不肯离去,后来绝食未死,被日方拉入伪政府,未能保节。 黄显声本是东北讲武堂炮科出身,1930年被任命为LN省警务处处长前,已经是一旅之长了。之所以变成了警察,是因为张学良想借助黄显声的精明干练,在中日冲突时最大限度地控制一线局面,以非正规军的警察力量做两军之间的缓冲,避免正规军之间的正面冲突。 张学良无所作为,黄显声却不肯坐以待毙。他曾经听人讲过,张作霖说的对付RB人的法子:招集LN各县的警察局长开个会,动员人力,一夜之间就能把南满铁路的铁轨都埋到地底下了,然后二十万东北军主动打大连的一万五千RB兵,“咱干嘛要怕小RB呢?” 别的不说,这话道理不差。即便老帅没这样说过,军人的气节,男人的尊严,也不容他坐视家园被侵占。去北平求见张学良无果,黄显声回沈阳后便立即下令,将下属58个县的警察队、公安队扩充成12个总队,并发放枪支弹药。 这个举动意义深远,这批枪支就是后来东北各路义勇军的主要武器来源之一。而且各路义勇军中,原东北的警察人员占了相当高的比例,多位著名的义勇军指挥官,比如邓铁梅,王凤阁,高玉山等都是原东北警察出身。 沈阳的警察约两千人,编成一个总队,黄显声自己从9月初即昼夜不离办公室,随时准备应变。所以九一八事变刚刚发生,他率领的警察总队就已经投入抗击,随后各县警察总队也纷纷行动,抗击日寇入侵。 但在蓄谋已久的精锐日军面前,只有轻武器的警察伤亡太重,被迫撤离。林正芳等人遵黄显声的命令,一路向锦州撤退,不时与小股突进日军或是满奸武装交战。 东北边防军公署和LN省政府公署也撤到了锦州重建,但张学良和另一核心人物张作相都未到锦州,黄显声就成了实际的前敌总指挥,代行军政事务,期间,借助民众强烈的抗日情绪,击毙了两名影响很大的汉奸。 一个是凌印青。臭名昭著的土肥原贤二派出高级特务数人,协助凌印QH城人,早期***人,曾被汪精卫称赞 “智勇仁”)在盘山组建伪“东北民众自治军”。黄显声针锋相对,该伪军两名师长项青山和张海天(即老北风)对RB人很抵触,很快被黄显声策反,两人率军起义,黄显声派兵参战,将凌印青及RB特务全数击毙。 另一个是张学成。他是张学良的堂弟,凌印青被击毙后,受RB人鼓动,认为怀才不遇的自己,终于有机会与堂兄分庭抗礼了,于是欣然接受日军指挥,携四名RB顾问上任,接手残余的“东北民众自治军”,号称有18个旅。黄显声请示张学良后,派骑兵进攻张学成部。张学成的部下无心交战,交火后不久即溃散,四名RB顾问和张学成都被乱枪打死。 此后,各路爱国抗战人士纷纷来投,黄显声大力组织和扩充地方抗日武装。但张学良年轻且患病,摇摆不定,他一方面调动了部分部队到锦州前线,似有抵抗之意,另一方面又支持将锦州一带设为隔离区的方案,随时准备撤离,在军事上,显得十分消极。 特别是在日寇进攻HLJ马占山的时候,张学良坐拥重兵,毫无策应(反而是日寇进攻锦州时,极端困难的马占山指挥部队反攻城市,试图调动日寇北上)。 更让各抗战部队气馁的是,不管是黄显声的部队,还是马占山的部队,新招募的没有正规番号,原本的正规番号也一律不准使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想法,是即希望借助这些部队抵抗日寇,又怕因此形成正规军与日寇交战的口实,不利于“请求国联调停”。 但这种做法非但没能减少日寇对中国军队的进攻,反而使其进攻更加理直气壮:对手既然不是正规军,那就只能是土匪呗,那剿灭土匪有什么不对吗? 黄显声急中生智,将新收编的各部人马改称为“LN抗日义勇军”,以“路”为单位,陆续委任了二十余路司令,黄显声自任总司令,率领抗日义勇军和警察公安队阻击日寇。 他们与日寇在各地辗转血战,还曾经反攻过营口,给日寇造成相当重大的打击,一度迫使日寇第四混成旅不得不退出辽西。 (“义勇军”这个名字响亮而且贴切,逐渐成为东北各地抗日军民最为常用的叫法,1935年,田汉,聂耳合作为电影《风云儿女》谱写的主题曲即起名为《义勇军进行曲》。这首歌随即成为脍炙人口的战歌,后来更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歌名中“义勇军”,并不是指哪一支部队,它代表的,是东北人,也是全体中国人不屈的精神) 但12月中,张学良倚为依靠的******下野,在日寇大举进攻的压力下,张学良最终下令,东北军主力(大部分未与日寇接触)于1931年最后一天撤离锦州。 东北军撤退时,黄显声命三个骑兵公安总队断后掩护。第一、第二总队掩护机关人员撤退,黄显声亲自带第三总队到大凌河畔拒敌,与日寇渡河部队展开激战。 战至凌晨最黑暗的时候,黄显声下令炸毁铁桥阻挡日军追击,义勇军一部留在当地和日军继续作战,另一部随黄显声撤向关内。随后日寇占领锦州。 林正芳等人的伤基本都是到锦州后,与日寇周旋血战时受的。撤出锦州前的最后一战时,他们还在外围,没来得及汇合大部队。好在碰到了另一伙儿落单的警察,两方人马一起行动,一路上打生打死,共同进退,总算平安到了北平城。虽然相处时间短,可情份已经不浅,只是林正芳等人有亲友可以投靠,才没跟着去落脚的兵营。 之前林正芳伤着,托沈七叔过去看过,送了好些用得着的东西,但没亲眼看看,林正芳怎么也放心不下。特别是送了东西之后,这支警察残部还是缺东少西的情形,舒成林一点没打折扣,回来就跟林正芳如实禀报了。 当时林正芳又气又难过,好半晌才说出一句:“难道兄弟们豁出命打RB人,打错了吗?”送过去什么东西,送了多少,他是知道的,要是如此数量,还缺成这个样子,很明显,这是没人愿意管啊! 林书兰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舒玉凤叹着气解释给她听:“上边的命令不是打,是撤。打了就是抗命,再说你爹他们也不是兵……”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命令!林书兰的心头“腾”地就起了火,说起这“九一八”,现代哪个人不大骂“不抵抗”这个混蛋命令的?不说张作霖在东北经营多年的家底,送在RB人手里助长了小鬼子多少实力;单单为这“尊严”二字,就得立刻抄家伙,先把敌人打出门去,再说其他! 东南亚的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那个著名的提案说的多好啊,掷地有声:敌未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 第三十三章 过渡(二) 情势不等人,既然该管的打着官腔讲规矩,那就随便你!自己出钱总行了吧!林正芳让舒玉凤拿金条,就是为这个,借着林书兰任外科医生的机会,购买了外伤需要的最好的药品和器材。 XH是大医院,但基本是面向民众,不可能一下子就拿出这么多药,于是,林书兰忙了好几天,一边惊讶那高得离谱的西药价格,一边借用医院的渠道,总算在最短时间内,筹集完毕,然后跟着林正芳出门。两辆黄包车在前,林正芳父女各一辆;后面三辆马车,拉了满满的物资,顶着小刀子似的北风,直奔城外兵营。 屋外北风呼啸,听着风声就知道今天暖和不了。原北票县警察局的副局长程家宝醒了也不想起床,可别的不说,那二十几个受伤的兄弟那儿,就得去宽宽心。 但就靠那点儿说不上有用没用的消炎药,也没个医生过来看,那心是宽得了的吗? 想到医生,程家宝就想起那个和部队走散,跟自己这些人混过几天的东北军医官,手上那叫一个利索,受伤的兄弟,全是立刻处理了才往后抬的,一个没耽搁。北平这儿的军医官都说,若不是当时处理得当,少说得十几个兄弟,这会儿就不在了。 程家宝心里一阵疼,那个东北军医官,没几天就中弹身亡了,是哪儿的人都不清楚,想给他家里送个信儿都找不到地方...... 刚胡乱洗了个脸,就有人来了。 “老四,起来了,煮饺子呢,就等你了。”一个中等身材的光头男子推门进来。他叫刘银,论公职,是北票县警察局侦缉队的一个小队长;论私交,他是程家宝的姑表哥。 “二哥,坐着等我会儿,马上就得了。”程家宝抓起补了好些补丁的警察制服,穿戴起来。 “赶趟儿,我来的时候,饺子刚下锅。说起来,还是林局长林大哥够意思,要不是他前些日子送过来那些东西,咱们早就饿瘪了,还有这饺子吃?” “……” “你说咱们这算怎么回事啊?!合着我打日本儿,还打出错来了?就这么不待见咱们?房子房子是最边上最破的,吃的吃的是清汤寡水儿的……” “二哥!”程家宝穿戴整齐,“打日本人咱谁也不为,占咱的地方,咱就打它!现在是到了人家的地头儿,咱就得听人家的。走吧。” 程家宝收拾心情,出了房门就看见东塌西缺的矮墙外,两辆黄包车领着马车拐上了进院的路。 刘银眼神挺好:“是林大哥!后面那小丫头.....就是他姑娘吧?那马车上是什么?” 是好东西呗!都用得着!看着成筐的煤、成袋的米面、成扇的猪肉、大坛的荤油,还有整箱的各种西药,这些日子见惯冷脸的程家宝,就觉得膝盖发软:“林大哥......” 林正芳一把拉住他:“兄弟,招呼人来搬啊,哥哥我如今可是出不了力了。” 刘银红着眼睛,向周围大吼一声:“林大哥来了,都出来!” 跟着程家宝住在这里的,有三四十人,能自己活动的有小二十,见林正芳来了,个个兴高采烈,十分热情,这是生死与共的情份。那雪中送炭的满车物资,简直就是百上加斤,不少人眼泪都下来了。 天太冷,刘银领着人搬物资,程家宝把林正芳父女俩让进屋子里:“这就是大侄女吧?这么冷的天,辛苦孩子跑这一趟了。” 程家宝年纪也不大,但他和林正芳兄弟论交,林书兰就得矮一辈儿了。屋子里没生火,跟院子里比也就是挡个风,还是很冷,“林大哥,大侄女,你们坐,我这就生炉子,很快就暖和了。” 正说着,屋门一开,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篮子煤饼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手里提几块烧得正旺的煤饼。两个人对着林正芳招呼一声,然后手脚俐落的点着了炉子,退了出去。 林正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看见他来了,才生火取暖,看来,还是只有伤兵的屋子才是暖和的。 “腊月都过一半了,这儿也不比咱家那儿暖和多少,你们要是倒了,受伤的兄弟们还能指望谁?” 程家宝笑得有点儿苦,“林大哥,我们就是不倒,受伤的兄弟们也指望不上我们。” 林正芳略一想,直接问道:“上回送来的东西,没全到你们手上吧。”东西是托沈七叔置办的,沈七叔不是糊涂人,不可能给的太多招了别人的眼,更不可能给的不够。 程家宝本不想说,但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现在林正芳猜到了,也就说了:“七爷送来的钱和粮食留下了一多半儿,肉和煤没剩多少,最糟糕的是药,我们没医生,不会用,那边派了个军医,三下两下的,我们的药就归人家了,说是咱们兄弟的伤,没有要命的,住着他们的房,不能见死不救,一毛不拨.....” 人在屋檐下啊,怎么能不低头?!林正芳暗叹一声,装作不在意:“没事儿,今天有药,大夫也来了,”一指林书兰,“我姑娘,现在是北平XH医院正式的大夫,能给人做手术的那种,咱们这就去看看受伤的兄弟们。” “哎呀!这可太好了!”程家宝眼睛立刻就亮了,XH名声不小,他听说过,能在那当做手术的大夫,这就是有真本事的! 林书兰一路坐黄包车,冻够呛,手脚还没缓过来呢,就被林正芳差遣到了伤兵的屋子里。伤兵住的是四间通连的房屋,有门的这间没住人,摆着些杂物,有火炉,但是没烧。左一右二都住着伤兵,三间屋子都烧着炕,地下还生着火炉,比程家宝那个冰窖似的屋子暖和多了。 一进屋,血腥味、汗臭味、类似食物腐败的味儿,还有正常食物的香气(那是今天头一锅的饺子,正吃得差不多呢),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林书兰呼吸为之一窒,忍不住咳了两声。 程家宝脸上一红,他们这些人是习惯了,人家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可受不了这个,“这两天冷,兄弟们有些偷懒了,屋子还没收拾,委屈大侄女先在外间坐会儿吧。” 林书兰的确不想在这屋呆着,但她不能让人说“林正芳的姑娘嫌弃林正芳的兄弟”,而且这些人都是跟日本侵略者拼命才受的伤,她不能这么不尊重人。 正好,这些人饭没吃完呢,给了她一个缓冲,“我先大致看看,然后去准备一下,等大家都吃完了,再处理。” 二十一个伤兵,伤口都是处置过的,林书兰只需大概扫一眼,估出用药量就行,一圈看完,三分钟都没用。林正芳还在头一个屋里说话,林书兰已经看过所有伤兵,开始在外间准备要用的东西了。 酒精、纱布、镊子、麻醉剂、口服药片、注射针剂,还有手术刀、缝合针线、消毒液......程家宝和刘银亲自捧着托盘,看着林书兰双手穿花蝴蝶似的在伤兵身上用着这些东西,对视一眼:这小姑娘,真有两下子! 林书兰手脚飞快,林正芳跟伤兵说完话,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处理完一半了,林正芳看看那些东西,“姑娘,还用啥药不?爸拿去。” “不用,这些伤跟我叔我哥他们的差不多,勤换药,别发炎,好好养着就行。” 先前那个拿了他们好药的军医没说瞎话!程家宝心里松了口气,转眼看见手下人在跟他比划着使眼色,于是叫着林正芳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三十四章 过渡(三) 火炉生起来屋子的温度就上来了,破旧的桌子明显刚擦过,上面摆了两大盘饺子,两人的碗筷也摆好了,还烫了一壶酒。 “我早上吃了饭来的,你快吃吧,等下就凉了。”林正芳摆摆手,不肯入座。这会儿还不到十点,程家宝他们两顿饭正是饭点儿,他可一点儿都不饿。 “一大早这么远来的,喝两口暖和暖和。”程家宝执意相邀,“我正好有事,想跟大哥你好好唠唠。” 早饭就喝酒,不是没有,就是两人以前都没这么做过。酒很一般,入口冲、辣,搁以前,别说官绅人家出身的程家宝不喝,就是林正芳也有二十年没喝过这样的酒了。但这几个月和日寇厮杀,他们没少靠这种酒提气、御寒。 两人先干了一杯,酒杯一放,辛辣的酒气上涌,程家宝的眼睛就红了:“大哥,古人说得对啊,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刚才劝表哥刘银不要介意待遇,不代表自己心里就没有难受。 “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一时半晌的事儿,”林正芳简单接了一句,就岔过话头:“兄弟们的伤都没大碍,我就放心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接人,叫我一声。” 程家也是一大家子,他们没舒玉凤等人的本事,只能暂避到乡下投亲戚去。小鬼子冲得猛,来得快,程家宝始终没找到机会接人。后来手下兄弟受伤的太多,他这个领头的不能散了军心,只能带人一路西撤,除了刘银,也就是林正芳,明白他的心思。 程家宝听得更难受,自己倒了一杯酒,双手举起向林正芳示意,和着没忍住的眼泪一饮而尽。自己枉为七尺男儿,毁家之际,竟单身一个到了安全地带,祖母、父母和妻小都抛在了生死不知的地界。 林正芳替他倒酒:“兄弟,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拿你当自己兄弟,外人怎么着随他的便,咱们兄弟办该办的事......” 林书兰处理完所有的伤员,这才抬头注意到一个人,“丁和?你这是干什么?” 丁和正拿着引火用的秸杆来回摆弄,听见林书兰问,忙站起来回话:“林小姐,我闲着也是闲着,顺手编几个小东西给这些老总们垫个胳膊腿啥的,躺着也能舒服点儿。” 确实,已经用上的几个伤兵马上表示,舒服!看着方不方圆不圆的,垫着就是得劲儿! 刘银一拱手:“兄弟有心了,多谢你!” 丁和连忙鞠躬回礼:“不敢,不敢...” 外边又有兄弟端着刚出锅的饺子在院子里打手势,热气腾腾地很显眼,刘银招呼着:“大侄女,这位兄弟,走,咱们先吃饺子。” “刘叔,你先去吧,我不能天天过来,把这些药整理出来,你们用着方便。”林书兰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掌握不了准确的用药量。只能想个笨办法,比如五个不同伤情的人,恰好是一瓶消炎药的用量,她就根据这五个人伤的轻重,把药分等份,轻的份数少,重的份数多,然后告诉这五个人合用一瓶,记着自己的份数。 林书兰的做法,让刘银赞道:“还得是洋学堂念书啊!大侄女,我们也不是不识字,就是这上面的洋符号洋文看不明白。” “这可不光是洋学堂的事,”程家宝冲着林正芳一举杯,“大侄女这脑子,真聪明!林大哥,你有个好姑娘!我敬你!” 在林正芳这种能带兵打仗的人眼里,林书兰这种解决办法其实不算什么,以程家宝的脑子,认真一想,也行,他这是有点喝多了。程家宝过了年才二十九岁,人生一直顺风顺水,家里是官绅人家,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养尊处优。上军校后,训练是吃了些苦,但那种身体上的苦是他主动求来的,磨砺了他的意志,可以说是他的骄傲。 他并没有太大野心,当初上军校也不过想着多个门路,拿了枪保家族和乡里平安。毕业后听从家里安排,回家当了警察,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凭才干和家里的人脉钱财,一路风生水起,一派青年俊彦的模样。 这三个多月的经历,是他从前根本没法儿想象的!见不到亲人的面,连是生是死都不知;自己想着法儿的去杀人,拼命的逃命,朝夕相处的同事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吃饭时支楞着耳朵,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不知道下一刻会从哪儿钻出一队鬼子兵,冲着自己开枪开炮。 刘银看着是粗人,心里精细,打仗可不是打架群殴,林正芳那是多年从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经验,要不是碰上林正芳,表弟一个疏忽,自己这些人就得吃大亏。 于是也端起酒杯:“我也敬你一杯,林大哥,从咱们见面,就一直承你的情,兄弟们都记心里了。” 林正芳笑:“这才哪儿到哪儿,酒话都出来了!咱们兄弟投缘,一起杀出来的,我也一样承你们的情。”一饮而尽,又道:“兄弟们养伤得有些日子,准备东西也要时间,咱们就先这么过着,等人和东西都齐了,就杀回去。” 这是刚才说好的,程家宝连连点头:“杀回去!这营盘里头有不少人,都这么想的,到时候,咱们拉着队伍,杀回去!” 刘银盘算着:“这兵营里住着有两千多人,全是打散的小股人马,东北军、民团、警察,还有投了义勇军的土匪,我们有林大哥照应着,过得不错,瞧在都打鬼子的份上,也周济过他们一点儿,处得还行。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心思,咱们招呼一声,几百人肯定有。” 林正芳江湖和军中都混过,很清楚东北军不可能在三两年内打回老家,是指望不上的。有黄显声将军在,他们也没有另立山头的打算,肯定听宣听调,听黄将军号令。但是三人都认为想尽快让亲人平安,就只能自已招兵买马,杀回家乡,把人接出来。 去的人少了不行,谁知道此去会碰上多少鬼子兵?接了人还得再冲出来,人少了就是去送死;没钱更不行,要是连枪弹都配不齐,冲到RB人面前,一样还是个送死。 老话儿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那枪支弹药是能当钱用的东西,就算拿尽了妻妾四人全部家当,以后女儿养家,他林正芳也就最多能给四五百人配上长枪子弹,这还不考虑吃喝马匹、后续补充和机枪以上的重武器。 没有补给来源,这仗可怎么打?没有象样的武器,这样的四五百人,就是和鬼子一个五十多人的标准小队对上,都没必胜的把握。 唉!三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相视之下,无奈一笑,林正芳道:“行了,兄弟们伤还没好,咱们慢慢想门路。” “大哥说的对,兵战凶危,咱们急不得。” 刘银一拍桌子,“行!咱们就先忍着,把这个年过了再说!”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炖年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白面发,二十九把油走,三十晚上坐一宵,大年初一扭一扭。”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从这天起,凡是居家过日子的,就只剩一件要紧事了,那就是,过年!这对中国人来说,是极其隆重的事。 就算是二十一世纪,人类都实现太空行走了,但是每到过年的时候,仍然是天南海北,几亿人雨雪无阻、不畏辛苦的奔波千百公里,就为回家过年。此时的北平,年节气氛更浓。 几家人占着的国公府,中间位置上,恰好是个三间正房带东西厢的小院,这是沈七叔老俩口在这边的住处。他们的小药铺开了有年头了,老俩口舍不得街坊四邻,一直不肯搬,就两边都住着,年节过来,平常日子还在原来的住处。 冬天早上很冷,往外面一露头,就觉得脸皮发紧,冷气吸进来,呛得鼻腔子难受,张嘴就是满满的哈气,眼睫毛都要被它粘住了。 沈七叔早醒了,也不急着起来,伸手拿过自己的烟袋锅,趴在被窝里装上烟,点火就吸了起来。 才吸一口,旁边沈七婶就嘀咕:“一大早就抽......”掀开被子就要穿衣下地。 “干啥?” “添点儿火,完了上厨房。” “你觉着冷了?”沈七叔笑着看老伴儿。 七婶缩回被窝里摸摸,“还挺热乎的,你起来的?” 这时候可没有集**暖,冬天早起,是个辛苦差事。 各家的火在夜里都是用湿煤压着的,寒冬腊月的,一宿工夫,炕和炉子都已经冷了。通常情况下,都是当媳妇或者当妈的忍着寒气先起来,捅开压着的煤,让火烧起来。然后带着棉衣裤里还没完全焐热的寒气,冻手冻脚的为一家子准备早饭。 等炕和屋子慢慢有了热气,早饭也差不多了,当媳妇的或者当妈的才进屋,叫一家老小起来吃饭。 人有年纪了,觉就少,七婶以为是沈七叔起过一回,把炉子捅开了。 “长泰早起过来的,捅开炉子才去练功。” “这孩子,可惜了......”七婶叹了口气,“要人品有人品,要功夫有功夫,又厚道又机灵,唉,可惜了.....” 沈七叔叼着烟嘴说了句话,七婶没听清:“什么?” 沈七叔摆摆手:“忙你的去吧,我抽完烟就起来。” 沈七婶也没再问,第二天就是小年,不少事儿等着她呢! 七婶辈份大,又是会执家的,这年节的事就由她张罗,各家媳妇都听吆喝。过年该办的年货,七婶领着媳妇们早就置办齐了,这是殷实人家的作派,不用等着年根底下结了账才有钱花。 因着几家的情形,特别是林家没了儿子,所以沈七婶也只是顾了个大面儿,并没有真的很热情的张罗,但还是勾起了众人对东北家业的不舍。 景义媳妇是北平长大的人,大嫂是纯正的北平旗人;方太太呢又有些怪性子,年节从不张罗,媳妇要做也不拦着,所以景义媳妇从记事起,熟悉的就是北平的风俗。 嫁人后就去了东北,年节时候都是跟着嫂子们行事,象如今七婶主事,多按北平的规矩来,搁以前她肯定兴致很高,现在却三不五时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圈儿,还得小心,别惹哭了其他嫂子们。 住没多久的地方,又是刚收拾过的,不用兴师动众的大扫除,买齐了年货,也就没什么事了。于是景义媳妇抽空回了趟娘家。 第三十五章 打架 方关氏看小姑子回来,就要张罗着找人:“不知道妹妹今天回来,妈可能还没走多远,我这就让人告诉去.....”小姑子手上还一个包袱呢,肯定是孝敬过年用的,她可不敢转手,别再落个猜疑。 “不用,我今天就是找大嫂的。”娘家妈每年都是这个日子时辰,出门去取祭神的蜜供果品,肯定带着二嫂也去,景义媳妇是掐算好才回来的。 “那,上我屋吧。”方关氏一家住的西院,面积不小,夫妻俩和三个孩子住的很宽敞。景义媳妇一进正屋就觉得,太熟悉了!家具什么的大件不说,门帘椅垫居然还是数年前,她未嫁时就在用的东西,已经很旧了。 方关氏忙着给她沏茶,景义媳妇没拦着,大嫂是旗人家出身,特别讲究礼节。 “妹妹这是干什么?”方关氏给小姑子端来了茶,就看到摊开的包袱放在桌上。 两身料子,两封大洋,这是几家人给方伯清的谢礼,方关氏当然不肯收:“咱们是至亲骨肉,帮个忙是应该的,妹夫又刚回来,给我们送什么礼啊!” “这可不是我送的,不瞒嫂子说,如今我也送不出这样的礼来。这是舒家、郑家和白家的礼,他们初来乍到,文武不通,是我大哥给孩子们安排的好先生,这可是大人情,别的不说,总不能请人吃饭的钱也要大哥出吧?”两封大洋五十块,下好馆子请客,也够用二三十回的,这么说是希望方关氏收下。 “那能用多少钱啊,妹妹快收起来吧,”方关氏真心推辞,“你大哥挣的钱够用,也是前些日子他周济了不少逃难过来的学生,要不,也能多帮衬你点儿。” 方太太没给姑娘什么东西,两个哥哥可是都送了钱的,背着方太太,直接送到了妹妹手上。 想着自家送的那五十块,方关氏脸上有点儿烧,老二家可是送了两百。转念再想,两家情形不同,老二是政府官员,当着肥差,还有婆婆私下贴补,自家就是男人一份定额的薪水,还常常周济别人,就那五十块,都是自己尽了全力才挪出来的,这份心意才是难得。 “嫂子帮我,是一点儿不藏私的,这么多年,我都清楚。大哥心善,就是太难为嫂子了。”景义媳妇这几个月,真切体会到了钱的作用,这话说得实心实意。 方伯清在国立中学执教,教的是热门的英语,国文、数学也拿得起来,数年前一个月就能挣两百大洋。他本人除了偶尔抽点儿烟,没任何不良嗜好,吃穿上也不讲究,但就是手松,方关氏就从来没有拿过他完整的薪水,最离谱的一次,方伯清就拿回来三十块大洋,那一百七全借给别人了。 说是借,从来就没人还过!方关氏再好的性子,那次也忍不住哭闹了一场。方伯清倒是态度极好的赔礼哄人,过后依然不改。 被小姑子一句话说到了心里,方关氏忍不住红了眼圈。她是纯正的旗人,正黄旗,有皇帝那会儿,她家是那种有资格出皇后的人家儿。旗人的习惯是姑娘金贵,方关氏在家里的时候,真没怎么苦过,就算清朝玩儿完,没了“铁杆庄稼”,她家里有厚实的底子,哥哥兄弟也有正经差事,方关氏在娘家呆了十九年,手里就没短过零花儿的钱。 嫁给方伯清,是亲娘舅保的媒,不为方家权势钱财,不嫌方伯清庶出,就是图他人品端正,性情良善,还有个旱涝保收的好差事。十几年过下来,方伯清的确是个好男人,可这手松的毛病始终都改不了,她还能怎么样,只能更勤俭的持家了。 “让妹妹笑话了,”方关氏马上露出笑脸,“这些年我也习惯了,这资助贫寒学子算是正经的好事,反正比他外面养个小的强。” 对厚道端正的方伯清来说,这就是玩笑话了,姑嫂两个相视一笑。 被妻子和亲妹调侃的方伯清,这时正满头大汗的坐在诊疗室,看着护士们处理学生的伤口。林书兰是先认出了白纪宗和陈东海,才认识了方家的这位姻亲长辈。 方伯清身上的长衫破了几处,满是尘土,脚上布鞋也少了一只,露着灰土布的袜子,脸上有挨打的痕迹,面颊上青了一块,嘴角也裂着呢,他却没顾自身的狼狈相,只一个劲儿的问,自己学生的伤势是否要紧。 林书兰把自己喝的茶沏了一杯端过来,“方大伯,他们没事,都是皮外伤,一会儿包扎好了,就可以出院,歇几天就全好了,您放心,先喝口茶吧。” 知道是因为打架受的伤,林书兰立即就安排这些半大小子们,先去检查有无内伤,确定没事后,才处理这些外伤。 方伯清接茶道谢:“这我就放心了,谢谢你了。”看着白纪宗和陈东海,又道:“东海和纪宗两个,并不是惹是生非,等下我送他们回家,一定解释清楚。”门口还站着警察呢,他不说清楚,俩孩子可能回家就得挨顿好打。 林书兰瞅瞅白纪宗和陈东海,俩人都是一身标准的学生服,就是扣子全没剩几个,白纪宗左额头上有擦伤,去了块皮,陈东海是几个人里最重的,右手手指骨折了,正在做固定,可见他挥拳的时候有多用力! “为什么打的架?”林书兰问俩个就比自己小一岁的大男孩儿,方伯清是长辈,她不好直接问。 陈东海冲口而出:“他们欠揍!” “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方伯清开口解释,“我教的学生里,有一个家里出了点儿事......” 这个学生成绩很优秀,但是家庭的变故,使得他无法完成还有半年的高中学业,连期末考试都未及参加。方伯清决定去他家里看看,再帮衬些年货。 正碰上白纪宗、陈东海和几个同学从书局出来,他们都是方伯清的学生,看见老师提了满手的东西,自然上前帮忙。临近过年,街面上不是一般的热闹,白纪宗和陈东海对这些很好奇,拉着交情比较好的,一个叫袁起的同学问这问那,渐渐的,他们三个就落后几步,而方伯清和另两个学生聊着文学功课,就走了前头。 师生几个有说有笑的走着,不防转过一个街角,方伯清三个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这时候街上人多,黄包车都放慢了速度,没成想还有这么横冲直撞走路的人! 方伯清一个踉跄,还没稳住身形,就听一声“八嘎”,一股大力把自己推倒在地。 “方先生,”后面的白纪宗几个,立刻冲了过来,白纪宗站在前面,“你们干嘛推人?” 陈东海立即扶起方伯清,双眼迅速把周围扫了一遍;袁起看看白纪宗,再看陈东海的举动,把两个刚爬起来的同学拉到了身后。 对面是三个穿西装的人,个头不高,头发挺短,上衣敞着,领带没了,衬衫也没扣好,酸臭的酒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三个醉鬼。 “算了,你们没事吧?那咱们走。”方伯清不打算计较,学生们没事就好,醉鬼是没法儿讲理的,何况是无理也要闹三分的日本人。 “不许走!你的,赔钱!”一个日本人伸手就把方伯清的长袍拽住了,地上散着一个纸包,里边是些切好的肉。 方才跟着方伯清的学生气红了脸:“赔什么钱?是你们撞过来的,还讲不讲理.....哎呀....”他被另一个日本狠狠推了一把,险些倒地。 “八嘎!敢跟三上君这么说话,死啦死啦的!” 日本人!前头那一声,白纪宗和陈东海没听到,现在听得真真切切,俩孩子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见自己的学生吃了亏,方伯清愤怒的要挣开对方的手:“放开我!你们怎么能欺负孩子.....”话音未落,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 还等什么呀!热血上涌,白纪宗想都不想,一脚飞起,他从小练武,腿上有力,直接把那动手的日本人踹了个马趴!同时,陈东海也扑上了一个日本人,狠狠一拳照着对方面门就打。袁起和另两个同学也不含糊,一起对上了第三个日本人。